醉琼枝   作者:狂上加狂   文案:   楚琳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与夫君和离。   毕竟在许多人眼中,她出身低微,见识浅薄,是攀上高枝的麻雀,本配不得风流倜傥的新贵重臣。既然能攀上这等高枝,又是一路苦熬,自然要牢挂枝头。   如今,她入周家八载,一路扶持夫君寒窗苦读,乃妇人励志楷模。夫君年轻有为,与她举案齐眉,前途无量。膝下有七岁稚女,清灵可爱。婆婆更是为人长者,宽和慈祥,家中的妾室也敬奉她这个正室,满府上下,其乐融融。   不过也只有楚琳琅本人最清楚,以上都是屁!   二十四岁生辰那日大雪,楚琳琅拿着一纸休书,顶着丈夫“你莫要哭着回来求我”的嘲讽,在皑皑白雪中,形单影只离开了经营八年的周家。   当她在马车中默默摇着龟壳占问前程时,马车的帘子被人撩起,只见朝中专权跋扈的“佞臣”——与她私怨甚深,冷意十足的司徒晟,正在飞絮飘雪中扬着剑眉与她策马同行。   楚琳琅深吸一口气:这厮有多记仇?顶着大雪来看她的笑话?   她不知道,司徒晟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了……   (美美的原创封面来自wb@吞赦日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门弃妇的和离之路   立意:遵从内心,活出自我 ​ 第1章 清晨偶遇   严寒冬日,楚琳琅在马车里窝了足足一个时辰,双腿都有些僵硬了。   临出门前,丫鬟夏荷贴心地给她揣了两个手炉子,身上也加盖了被子。可坐久了血脉不畅,双腿阵阵发麻。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陈旧的龟壳,轻轻摇晃,里面晃动的铜板声倒是让人心情平复了不少。   就在她收起龟壳,试图慢慢伸直双腿的时候,车外有丫鬟压低了声音道:“大娘子,张府的马车过来了!”   楚琳琅听了,也不顾双腿还在针扎作痛,抓起身边的两包茶叶,咬牙起身,甚至不用丫鬟搀扶,径自跳下马车,忙不迭冲着缓缓驶来的马车扬声道:“可是张府的林娘子?”   那车夫看见有人拦车,勒住了缰绳。随后,马车的帘子微微撩起,一个四十岁的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立在路旁的娇俏妇人。   一场新雪后,披着海棠红斗篷的年轻女子香腮粉颊含笑立在雪堆旁,可真似俏枝寒梅,晃了人眼……   楚琳琅舒展眉眼,挂着甜笑,扬了扬手里的茶叶包道:“真是巧了,我下马车买包茶叶的功夫,一抬头就认出了您的马车。”   那林娘子瞥了一眼楚琳琅,恍如看到了臭虫,冷笑了一下:“可不是巧吗?我今儿特意吩咐车夫,绕着你们周家的府宅门子走,竟然还能在这遇到您!这么早买茶叶?通判夫人的茶瘾还真大啊!”   楚琳琅恍如没有听出对方的嘲意,踩着咯吱响的厚雪走到了马车下,玉臂舒展,将一包茶叶殷勤地递给了林娘子道:“我记得您最爱饮普洱熟茶,正好我订了三年的滇地普洱茶到货,这一包请林娘子品尝品尝。”   林娘子并未去接,脸上的讽意更浓,挑着眉道:“可不敢当,我家官人不过是连州小小的走马承受,怎有您的官人——周通判威风?”   就在前日,连州的通判周随安,与负责监督戍军的张显在知府大人的府上大打出手。   周随安——也就是楚琳琅的官人,趁着酒酣上头,居然当着一众同僚的面儿,给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张显两个大耳掴子。   这两个耳掴子打得不甚收力,张显倒地不起。   当时一帮看客倒吸冷气,对新来的通判大人刮目相看——这个年轻轻的通判应该属相为虎吧?还是刚出生的那种,为人处世竟然这般轻浮狂躁!   连州上下谁不知这个月末就是张走马入京面圣的时候了。   走马承受一职,虽是监督戍边的军纪,向陛下亲自禀报边地军情。官家在询问边情时,顺便也会问问地方官员的考绩。   张显身为走马,就是要回天庭述职的灶王爷啊!   满连州上下,谁人不是恭谨奉承着张大人?就连那知府大人都亲自设宴,美酒佳肴的款待。   可偏偏这位新上任的通判大人初来乍到,追查转卖囤粮的案子,一路查到了张走马的小舅子那里。两个人龃龉甚久,结果借着酒劲的功夫,言语无状,失了分寸,竟然打在了一处。   有脑子的都知道,周通判这两个耳掴子算是将自己的大好前程打没了。   连州的贪墨案子牵连甚久,知府大人都明哲保身,绕着边走。偏偏他周随安不知香臭,一头扎进能淹死人的粪坑里。   周随安有什么背景?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寒窗苦读一路考上来的清贫子弟罢了!这么个没根基的,在连州好没站稳呢!   如今连州上下都等着张显入京城绊倒周随安这个愣头青。   显然周家人还没有全傻透,只没想到周随安的娘子楚琳琅赶着来打前阵,收拾夫君的烂摊子。   林娘子自然清楚这门官司,看向楚琳琅时一脸不屑:这楚娘子居然拎着一包茶叶来讨好,可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周家人都像狗屎,冒不了多久的热气。所以楚琳琅笑脸相迎时,林娘子不屑地撂下了帘子:“我们张家还喝得起茶,不劳楚娘子费心了。车夫,停着干嘛?快些驾车!”   就在马蹄子撩动的功夫,只见车帘子晃动,那个楚娘子居然不顾仪态,拎着裙子一跃,径自跳上了马车。   张家的车夫和下人没提防,就看个娇俏的美人跟猫似的钻入车厢,愣是没有回过神来。   林娘子也吓得往后一靠。许是这位娇滴滴的楚娘子出身不好的缘故,在一干官眷里最注重仪态,以前可没见过她这猴窜儿的模样。   这个女人该不会跟她相公一样,一言不合就给人大耳掴子吧?   还没等林娘子喊人将楚琳琅拉下去,楚琳琅抢先一步攥住了林娘子的手腕子。   有那么一刻,林娘子觉得这平日娇滴滴的楚氏眼神里带了些汉子的莽气,看着怪吓人的。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楚娘子并没有举手打人,而是拉着林娘子的手,刻意挨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男人们斗吵,自是吵他们的,何苦影响了我们后宅子的姐妹情谊?我可一直拿您当自家姐姐,您的弟弟便也如我自家兄弟,怎会争一时之气,不顾他之前程……”   林娘子微微眯眼,用力甩开她的手后,同样压低声音道:“你是什么意思?”   楚琳琅脸上挂着几分凝重低语:“您虽是家姐,可也不知林庾吏胆子大得能闯出什么祸事来。他督管粮草,为人太慈善,底下这些人私扣粮草的数目可不是一星半点。如今官家立意革新君制,若是细细追查下来,咱们弟弟如何独善其身?”   林娘子可不是被吓大的。那周随安若是真拿住了什么把柄,老早就发难了,岂会憋气窝火地借着酒劲跟人打架?   这楚娘子是仗着自己口舌伶俐,跑到她跟前吓唬人来了吧?   想到这,林娘子冷笑着要撵客,可是楚琳琅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纸,递到了林娘子的面前:“这是有人匿名送到我家官人桌案上的账目,被我看到了,偷偷拿来一张给您过过目。这上面是你弟弟的官印吧?”   林娘子对自己那个混蛋弟弟的作为并非毫不知情,光是看这一张纸上明晃晃的官印还有去年的日期,心里便猛一缩,正待再细细查看时,楚琳琅已经将纸抽走,坦然塞入了衣袖子里。   只见楚娘子叹气道:“这个暂时不能给娘子您,我是偷拿的,还得送回去……你也知道我那官人的脾气,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着有一番作为给同僚看看。他查到你弟弟那,自然要跟张大人通通气。偏张大人毫不知情,以为他无中生有,立意污蔑人。两个人这才起了龃龉。殊不知,我官人心里敬重着张大人,眼看您的弟弟被人蒙蔽,牵扯了进去,这才左右为难。前些日子喝酒失态,也是这个缘故啊!”   林娘子此时心里已经翻了八百个来回。去年她听弟弟说过,丢了几本账,不过好像是失火烧掉了……难道这中间有了什么差池?若真如楚琳琅所言,那周随安手里……可攥着她弟弟的把柄了。   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若是别的时候捅出来,其实也不算得什么,总有法子抹平,就像楚娘子说的,一干推给下属定罪就好了。可偏巧现在有上峰钦差巡查,若是这个节骨眼捅出来,肯定要惹一身腥臭!   看着楚娘子一脸赤诚的蠢样子,备不住她真是背着夫君周随安,偷拿了密件跑来讨好自己……   官家这次立意除弊的决心甚大,那位钦差在隔壁郡县已经杀疯了。   要真是这样,可不能得罪了姓周的,免得他疯狗咬人,两败俱伤。   想到这,林娘子寒冬腊月的脸一下子解冻,拉住了楚琳琅的手:“妹妹,让我这个当老姐姐的说些什么好。咳,我那官人混蛋脾气啊!你们夫妻受委屈了,只是这些个账目……会不会是有心人做的假……”   楚琳琅反手握住,一脸真诚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他们男人胸怀家国天下,我们女人却只图个乡里和睦。身为内眷,你我理应从中斡旋,万万不能火上浇油啊!你说这帐是假的,好!那我定然要想法子让它变成假的!只是林娘子先别让张大人声张,容我想想法子……”   林娘子神色有些震惊,显然没想到这个楚琳琅这么好说话,又这么敢拿主意!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蠢勇感动了,林娘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待过了一会后,楚琳琅下马车时,林娘子拉着她手,脸上带笑,依依不舍亲自送下,一派姐妹情深的祥和。   楚琳琅爽直道:“都是自家姐妹,姐姐不必客气,只是张大人那里还请姐姐代为斡旋。毕竟都是一个州里的同僚,有不周到的,还请大人和姐姐多为担待。”   林娘子亲切地理了理楚琳琅的披风,回声说:“都是自家的兄弟,关起门来斗气的事情常有,可不能传出去让外人看了笑话。”   一时间,异姓的姐妹认亲寒暄一番后,楚琳琅目送林娘子的马车走了,这才松缓了一脸的笑,重又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夏荷最清楚自家的娘子做了什么,待马车走了一会,才心有余悸地提醒:“大娘子……这冒充官家的印,可不是轻罪啊……”   刚才大娘子给林娘子看的那一页纸,哪里是什么周大人桌案上的密件?上面的官印分明是夏荷听楚琳琅的差遣,找了个外乡手艺人用白萝卜刻的假章……   楚琳琅打了个喷嚏,抽着鼻子冷笑:“我又没拿它诬告人,有什么罪?再说那也得有人告,谁告?是他张显,还是林娘子啊?”   她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也听到过吗?当初州里的仓禀失火,丢了几本账目。那林娘子的弟弟如火燎屁股,整整追查了一月,确定了那账目的确在大火里化为乌有,这才安心。我这账目虽然是伪造,却是林家的心病一块。你说姓张的敢不敢明晃晃跟我家官人对峙,确定那账目真假?” 第2章 东南大吉   张显为人小肚鸡肠。这次进京一定会搞倒她家官人。楚琳琅失眠数日,决定敲山震虎,吓一吓,止了眼前的危机。   不过这把柄不能太大,以免狗急跳墙,所以拿个张显的小舅子,一个小小的粮官倒灶勾当做靶子正好。   当然,楚琳琅做的这一切,是瞒着自家官人的。毕竟这么胆大妄为的荒唐招数,是谦谦君子周随安绝也想不出来的。   她嫁到周家前,不过是江淮盐商的庶女,生长在运盐的船上,帮着父亲与走卒商贩打交道,颇有些油滑手段。   只可惜她虽能干,却是个女娃,在父亲看来,再精明也是嫁出去的赔钱货。浑然不如裆下多了二两肉的混蛋儿子来得有用。   待到楚琳琅如花年纪,一时大意,差点为嫡兄算计,被父亲送给一个老盐官为妾。   当她陷入污烂泥沼时,是周随安救她于水火,且不计较她的出身,忤逆了他的母亲执意娶她为妻。   此等恩义,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楚琳琅嫁入了周家之后,尽心操持着周家当初衰败的烂摊子,总算供出了仕途夫君来。   为了与夫君相配,楚琳琅在拨拉算盘之外,着实在书本上花了不少心思,也算是背了几本古诗,与风雅沾了沾边际。   可惜官家夫人看着风光,却比商贩婆娘更费心血。前些日子,夫君跟同僚起了龃龉。他为人硬气,不肯跟人认错。楚琳琅却深谙人情世故,知道夫君闯下大祸。   几日前,她从相熟的小吏官眷那里打听到些连州的陈年官司,便大胆筹划一番,背着周随安前来说动林娘子代为斡旋。   最起码,要让张显心有忌惮,不敢随意入京使坏。反正官人已经得罪了那姓张的小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情形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夏荷又问:“大娘子,您不是还要为大官人买布料做官领子吗?我们一会去哪个布行?”   做官领子是有讲究的。楚琳琅从怀里又掏出了龟壳,很是虔诚地摇了摇——嗯,东南为吉。   于是她说道:“东南……得,去荣升布行吧!”   夏荷习惯了自家娘子的迷信做派。今日拦截林娘子的地点,也是楚琳琅摇了八遍王八壳子才确定下来的。   那龟壳颇有渊源的,是大娘子做姑娘时,一个老盐贩赠给她的。   据老盐贩子说,这龟壳子是当年女娲补天所乘大龟的第三千二百代玄孙,占卜起来灵得很。   楚琳琅对此坚信不疑,毕竟她当年能巧遇周随安,进而从不入流的盐贩子庶女成为官夫人,也全赖这龟壳的指引。出门前摇上三摇,是楚琳琅的日常惯例,马虎不得。   只是今日这三千二百代的龟仙玄孙也不知是不是懈怠了,所指的可不是什么康庄大道。   马车还没走多久,就被一群人给堵住了去路。楚琳琅探头一看。   原本还算宽敞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一群蒙面的大汉围着辆马车在打打杀杀。那马车四周也有侍卫,奈何周围虎狼太多,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这次不需要摇龟壳了,楚琳琅立刻果断喊道:“赶紧拨转马头,快走!”   车夫也查觉不对,连忙拨转马头,准备远离刀光血影。   可就在这个功夫,从被围堵的马车上突然蹿跳出了一个拎着刀的高大男人,这位的另一只手里还拎提着个瘦弱的男子,然后踩着车板一跃,两个人一下子跳到了楚琳琅的马车上。   那男子将手里的瘦鸡崽推入车厢后,一把抢过车夫的缰绳用力一抽,那马儿便撒开欢儿似的疯狂前冲。   身后的那帮人居然举着刀追撵,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马车上的丫鬟被吓得忍不住失声尖叫,唯有楚琳琅还算镇定,与身边惊魂未定的瘦弱男子面面相觑,然后听他跟驾着马车的高大男子说话。   那个驾车的男人并不回头,就算听到车里瘦弱男人的问话,他也是简单回答。   方才他们被拦截的位置,刚好是连州的城门,看他们马车的方向也是刚入城,再听着他们俩说话的外地口音,大约不熟悉连州地界,楚琳琅冲着驾车的男子高声道:“好汉若是想要保命,可在前面往东转,那里是连州屯守的兵营,身后的歹人绝不敢往兵营里闯……”   楚琳琅说这话也是试探。若是跳上她马车的男人是个良民,就一定会听她之言,赶着去兵营保命。可若是不听,避开兵营……便说明跳上车的男人们不是能见光的鸟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男人听了楚琳琅的话,来到十字路口后,竟然毫不迟疑地朝着西侧拐去。   楚琳琅心里冷笑,果然不是善类!   不过她早就防着他呢,这奸徒绝想不到,往东拐,其实是连州的知府衙门。而连州的兵营却在西侧。他若是奸人,往哪拐,都是死路一条啊!   待一会挨近了兵营,她就放声高喊,管叫这抢车的狂徒束手就擒!   就在这时,跟在她们身后追撵的恶徒似乎也看出马车往兵营的方向跑,渐也不追了。   看到兵营的大门的那一刻,楚琳琅立刻伸出脖子高声叫喊:“救命啊!有人劫持通判大人家的马车啦!”   她一大叫,身后的夏荷也醒过腔跟着叫,女子们尖细的声音直冲九云霄。军营站岗的兵卒识得周通判家的马车,再看通判夫人探头疾呼,立刻敲响了铜锣,一群兵卒乌泱泱跑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官兵抽拉出佩剑,虎着脸喝令马车上的人下来。   楚琳琅老早就抽出了头上的发簪,一把就钳住马车里那个瘦弱的男子,将簪子尖对准了他的脖子,然后冲着驾马车的高大男子喝道:“快些停车,不然我就叫人将你们剁成肉泥!”   那个被挟持的瘦弱男子很是无奈,他也没想到一个弱柳般的娇滴滴的美妇人,那嫩藕手腕的劲儿竟差点就将他的脖子给勒断。   瘦鸡崽被勒得差点翻白眼,连忙呼唤:“司徒先生……快……快停车……救我!”   驾马车的男人早在兵卒涌过来时便停住了车,此时听到车厢里男人的呼唤,便转过头来看了过来。   楚琳琅直到这时,才看清那驾车男子的脸……   他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光景,是男儿正好的时候,原本的白衣儒衫已经被大片污血渲染,恍如血罗刹。不过那高鼻剑眉,竟然是透着文人儒雅的气韵,丝毫不见江湖匪气,真是俊帅极了!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楚琳琅无意与他对视了一眼,只觉得那眉下深邃的眼里并没有青春男子的蓬勃朝气。本该清风明月,文雅淡然的眼透着一股深潭冷渊的寒意,尤其是幽幽瞪过来时,刺入骨髓。   当他看清了挟持者竟然是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时,不知为何愣了一下,微微眯眼,目光愈加犀利。   楚琳琅一个已婚的妇人哪能与外男对视?立刻下意识地垂眸闪避了。   不过她勒住另一个外男的手臂,可丝毫没有避嫌松劲儿,勒得那瘦鸡崽再次翻起了白眼。   就在这时,那个叫司徒的驾车男子终于松缓了眼中的戾气,打量着她妇人模样的盘发,稳声道:“在下救主心切,叨扰了这位夫人,吾等并非狂悖之徒,还请夫人快些松手,免得无法收场……”   就在这时,那些兵卒已经围了过来,刀枪剑戟朝着男人的脖子架了过去。   楚琳琅看官兵已经制服了那为首的男子,这才松缓了手,连忙推开怀里的瘦鸡崽,让跳上来的官兵将他拿住。   直到这时,楚琳琅才松了一口气,冷笑道:“不是狂悖之徒?那为何听了我的话却偏往西拐?你们是什么蛇鼠,审审就知!”   那驾车的男子扬了扬剑眉,冷淡解释道:“夫人您一时慌乱,大概认错了路。兵营在西侧,而并非夫人所指的东面。今日连州知府并不在府中,刺杀我们的凶徒人数众多,若去了那,只怕衙门那几个留守衙役无法招架。”   据说上面派来的钦差要去临县查访,今日一大早,州县里的官僚全去了临县,就连楚琳琅的夫君周随安也去了。   楚琳琅听了男子的话,忍不住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子竟然如此熟谙连州内务。这满身血污的男人什么来路?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难道……没容得她多想,兵卒便在那个瘦鸡崽子的身上翻到了一块入宫的龙牌。   那牌子不算太大,金光闪闪,搜到牌子的兵卒看着那牌子的成色,忍不住惯性放在嘴里咬了咬……   再然后,楚琳琅每次回想之后的场景,她略显贫乏的词汇里,唯有“鸡飞狗跳”能形容了。   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知府大人从轿子里滚出来后,是一路匍匐来见的。   张显听说周家的女眷闯了大祸,隐在跪着的官员里,脸上一派幸灾乐祸。   还有她那面色铁青的夫君周随安——惊闻自家娘子曾经用簪子抵住了那位的脖子时,也是扑通跪地,面如黑铁,恨不得将头低入尘埃。   总之,随州一干官员,乌泱泱全都跪在了瘦鸡崽……不对,是瘦弱而不怒自威的当朝六皇子面前。   原来这次陛下革新图志,重用雷霆手段,此番巡查边疆庶务,所用的钦差也非等闲之人,乃是陛下的六子刘凌。   他一路化名,并没有显露皇子身份,却霹雳不断,一路砍杀贪官污吏。   连州地处边疆,天高皇帝远,此处民风也甚是彪悍。“敢将皇帝拉下马”形容的就是这股愚民莽气。   六皇子也是杀上了瘾,专挑地头蛇的蛇胆,竟然在隔壁县一连斩杀了三个贪吏。   偏巧其中一位死者的二弟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一恶。这位贤弟横行霸道,仗着有金有银,又结识些绿林山匪,全然是此处的土皇帝,本地的官员往日都不敢招惹他的。   于是这厮在边乡的胆子越养越大,竟然生出了杀鸡儆猴的心思!   听到他的兄长被人斩杀,一时也是恶胆横生,指使手下蒙脸扮成了盗匪状,一路跟踪,最后大清早纠结了人冲入了连州,要当街刺死那个钦差大人,再推给流寇顶罪。   那恶霸若知自己行刺的是微服出访的当朝六皇子,只怕也不敢惹出这么大的阵仗吧?可惜明明是恶霸点火,却殃及了楚琳琅这条池鱼。   知府固然有失察治理地方不利的错处,周随安的娘子罪状更大。   这娘们敢勒住堂堂皇子的脖子,是满家一起摘脑袋的大罪啊! 第3章 少师其人   一时间,请罪之声连绵起伏。楚琳琅跪在堂下,垂着头,一动不动等着六皇子发落。   刘凌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差点被小乡妇人勒死,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气哼哼地问一旁满身血渍的高大男子:“司徒先生,你说!该如何处置这悍妇?”   那个叫司徒的就是驾马车的男人。他瞟了一眼楚琳琅跪伏着的纤薄后背,若有所思道:“按律,当……”   楚琳琅听话头,觉得司徒先生似乎想说“按律当斩”。   她连忙半抬起头来,白着脸颊儿,颤声打断了那位司徒先生的话:“奴家愚钝,不识得贵人,该重重打板子,只是……有一问不知该不该说?”   刘凌方才惊魂未定,并未认真打量这胆大的妇人,此时见这妇人抬头,这才看清她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乖乖,连州边地竟然有这般堪比江南水岸的标志佳人?   只见她弯腰匍匐在地,身段风流婷娉,那莹白的脸上,一双凤眼已经蓄满了晶泪,红唇轻颤,看上去我见犹怜,柔弱无比。   六皇子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待看清这位通判夫人的眉眼,也不计较她插言,说话不自觉便降了调子:“你……要问什么?”   楚琳琅虽然颤着音,却声音响亮道:“奴家是想问,奴家虽则无礼至甚,可是不是也有救驾之功?若不是民妇被神灵感应,鬼使神差去了那街市,岂能阴差阳错救下天子骨血?由此可见,六殿下为人方正慈善,爱民如子,才得四方神灵庇佑,冥冥中安排奴家救驾,这才逢凶化吉!”   六皇子没想到一个娇柔妇人竟然能说出犹如油滑老吏的奉承之言,忍不住失笑,他刚要说话,一旁的那个司徒却适时清冷地问:“这么说,六殿下还得谢谢你用簪子扎他的脖子?”   楚琳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的确错了,她方才应该跳到这驾马车的瘟生身上,一簪子扎透他的脖子才对!   而一旁的周随安此时已经面如锅底,恨不得一把捂住楚琳琅胆大妄为的嘴。   可惜他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娘子深吸一口气,继续梨花带泪地胡扯:“这位大人说笑了。我这点子妇人气力,哪里能折服殿下啊!奴家现在才明白,是六殿下为人宽容谦和,懒得跟妇人争持,让着奴家罢了!可惜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已经是错得离谱,又怎能让殿下亲自处罚,让那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六殿下暴虐严苛啊!不如……我自请其罪,罚跪家祠一个月,顺便也为殿下祈福祷告!”   说完这话时,她连忙继续匍匐跪倒,可总觉得有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若没料错,这样如刀的目光,定然是那个叫司徒碎催的。也许不满她先前引路时言语诓骗,这个男人似乎故意针对着她。   楚琳琅心内暗想:可惜了那俊秀模样,终究是配了鸡狗肚肠。   果然那长得人模狗样的瘟生又开口了:“六殿下,我们夺车在先,这妇人不明真相为了自保,依着情法本不该罚,不过——她愿自请其罪,罚跪祠堂倒也不错……”   楚琳琅身子微微抢地,怎么?那个叫司徒的并不是要落井下石?她还有些弄巧成拙了?   可她总觉得这人的面相不善,当真有这么好心?   六皇子被楚琳琅的高帽戴得有些舒坦。他平日接触到的女子,大都是低眉顺眼的柔顺端雅的贵妇人,可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妇人像这位通判夫人一般,纤细的语调似潺潺山泉,那油滑谄媚的话里又绕着无尽的弯折。   他听着她清亮温婉的声音,火气消散了不少。就像她说的,若治了这妇人的罪,岂不是承认自己毫无男儿气概,被个柔弱妇人劫持了?   瘦弱而不怒自威的六殿下可不愿承认自己被个纤弱妇人掐得动弹不得!   眼下最要紧的是惩治此处横行妄为的地头蛇,像这类妇人误会,实在不必牵扯太多精力。他虽有铁臂手段,却也要用到要害处。   想到这,六皇子刘凌摆了摆手,温和道:“是吾等无礼在先,事出无奈,擅自跳了官眷的马车,也难怪起了不必要的误会,那罚就免了吧!敢问夫人是何位大人的家眷?”   周随安这时才赶紧出列,认了自己的家眷。六皇子温言道谢了一番,还下令赏了楚娘子布帛赏银,一表谢意。   洒完了恩慈雨露,接下来就是雷霆霹雳了。   六皇子要问责知府当地的治安情况,楚琳琅作为女眷,自然不宜再听,便告退请出了。   当她出了官衙大门时,寒冬腊月里,满后背都是冷汗,所以便立在衙门口背风处消散一下汗。   丫鬟夏荷心有余悸,擦着满头的冷汗问楚琳琅:“大娘子,我们要不要先回家?”   楚琳琅抬头看了看日头:“官人今日不能太早回,午饭也应该不会回来吃了。不是还没买布吗?走吧,买布去!”   啊?夏荷再次听傻了眼,她一向知道这位心大,可刚闹了这么一出,又差点被皇子严惩,好不容易化险为夷,大娘子居然还有心情买布?   楚琳琅并非像夏荷臆想的那般泰然,实际上她的心还在噗噗跳。   天知道那个六皇子是什么脾气,她方才其实也咬不准自己的言辞能否说动贵人。虽然化险为夷,可看自家官人方才狠狠瞪自己的眼,大约回去又要被说教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赶紧买些东西讨好官人。   所以楚琳琅除了买了给官人的布料子,还给婆婆与小姑子买了头钗,绣花手绢一类之物。   大难刚过,破财免灾,她打算买通全家,免得今日吃的排头太大。   只是买的时候,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她总觉得那位司徒先生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过他操着一口流利京腔,自己可从来没见过什么京城的人士。若真见过这般美男子,她也不该有忘记的道理。   想着想着,楚琳琅伸手摸向衣袋子准备付钱。可是手伸进去后,却迟迟抽不出来,她连忙摸遍了口袋——糟糕!口袋里的那张糊弄人的假账目竟然不见了!   这下子,楚琳琅微微变脸,再也顾不得买东西,径自领着丫头往原路寻回去……   再说那六皇子,训斥了知府,责令他严拿狂徒之后,转头一看,自己的少师司徒晟不知去了何处。   问了身边侍者后,刘凌一路寻去了官衙的书斋。   方才临危救护了他的高大男子已经换掉了身上的血衣,一身素色长衫,腰系宽带,背对着门低头立在窗边。   六皇子刘凌扬声道:“司徒先生,你受了伤,就不要立在窗边受凉了。”   司徒晟慢慢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在马车下捡到的一张纸塞入袖子里,然后朝着六皇子走去施礼道:“今日多有颠簸,六殿下派人来传便是,何必如此劳动?”   刘凌一脸钦佩地看向自己的少师:“平日只知先生学问出众,没想到身手也如此了得!”   司徒晟垂眸道:“少时体弱,母亲请人来教,图个强身健体罢了,没想到今日竟能堪用保命。”   虽然少师说得谦虚,可六皇子敬佩之情更甚。   刘凌在众位皇子里并不出挑,母妃出身卑微,为人木讷,他又天生体弱,原本被父皇忽略甚久。这类失宠的皇子既不可能陪着太子伴读,分配到的少师也不会像太子太师那般是什么大儒名士。   这个司徒晟不过是翰林院里任着闲职,毫无背景的年轻翰林。   刘凌原本对这样一路走运考上来的寒衣子弟不大看得上眼,又疑心司徒晟是无人要的废物搪塞到了自己这,言语里也多有些呼来呵斥,没有什么尊师之道。   幸好这个司徒晟为人随和,六皇子顽劣不求上进,他也不说迂腐酸话劝人,干脆摒弃了四书五经,捡拾些有趣的地方异志讲给六皇子听。   一来二去,六皇子倒是被这些趣闻勾起了兴致,在一众循规蹈矩的先生里,他最爱听司徒先生的课。   这等不入流的冷门皇子上课,自然也不会备考检验。少师若是用心教学,授以帝王之道,才犯了皇家大忌。   于是,师徒二人都乐得摸鱼,相处越发融洽。   司徒晟的教学不拘泥规矩,闲暇时还会带着六皇子去皇庄种地,随便亲自捉些黑壳蛐蛐来斗,顺便讲讲天南海北的农耕畜牧。   总之让皇宫里的皇家傻儿子开开眼,见识了些宫宇天井外的人情世故。   就连太子偶尔跟其他兄弟闲聊,感念自家太师的严苛高才后,也会带着一丝羡慕说,还是老六的少师好相处,耍乐逍遥得很,不像他们被严师苛责,每日发奋用功。   不过六皇子渐渐觉得自己这位先生传授的东西似乎并非全无用处。   比如前些日子,父皇唤来几位皇子一起在花园里围炉煮茶,享受天伦之乐,三言两语间便提及了边关风土人情。   太子与几个得宠的皇子讲的都是些什么国泰兵强的边防大计,可是对边关的庶务都不甚了解。   倒是刘凌在饮茶的功夫,随口说了些边关地志,还有当地的风土人情。   大楚的礼仁陛下被这个总让他叫错名字的儿子勾起了兴趣,随口问了几句后发现,这个瘦弱儿子虽然正经的文章不通,可颇有些游侠气质,对那些边关市井如数家珍。   而他恰好需个巡查边关,清除腐肉的利刃。他儿子虽然多,可除去那些尚且年幼的,成年活下来,可以堪用的却只这么几个。   这次巡查,恐怕要做些脏活,若是派太子前往,恐怕会影响皇储圣名。倒不如派个闲散皇子,既可代表皇室雷霆之力,又不怕他将事情办砸,若能培养个能吏出来,也大有裨益。   如此几番考察试探后,礼仁陛下发现老六颇通庶务,不是那种不识秕谷,六体不勤之辈,据说每到春种秋收时,这个皇子总是会去皇庄跟着务农,很接地气。   于是天子下了诏令,对他委以重任,这才有了连州之行。   刘凌虽然不是帝王之才,但在宫里能活到成年的,都得有些心眼。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父皇问的,竟然全都是自己那位不着调的少师教授的。   怎么说呢,所授虽少,却全用在了刀刃上!   这下子,他往日的轻视鄙夷便消了大半,这次办皇差也是将司徒晟带在了身边,充当自己的妙计锦囊。   其实这一路的雷霆杀伐,全然不是刘凌的为人作风。   下面的贪官污吏都跟京城里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又不是吃饱撑的,当初也想要轻拿轻放,走走过场。   司徒晟却问他:“六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顾惜自己的名声,是想要博得个圣贤皇子的美名吗?” 第4章 王八脾气   这一句话惊起了刘凌满后背的白毛汗。   如今边关积弊甚深,父皇立意革新,为他送行时,也尽是放手一搏的勉励之言。这般久积沉疴,岂能是个年轻人能梳理清楚的?   父皇却让他不必顾忌,放手一搏,显然准备拿他当刀用。   他一个闲散的皇子若不肯做刀,偏偏要做贤者,博个圣贤美名回去,是想跟太子储君比美?   被点醒了之后,皇家御刀便开荤抽鞘了。果然这一路杀过来,弹劾刘凌的折子不断上呈送,却始终没有父皇申斥的圣旨下达。   只是没想到,真皇帝没有发威,却惹得民间的地头蛇土皇帝发起混来。今日遇险,若不是司徒晟身手了得,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到司徒晟临危不乱的沉稳,刘凌对自己的恩师越发敬佩得五体投地,少不得要问询接下来的章程。   按着他的意思,让知府缉拿要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毕竟皇差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六皇子也想早点回京交差,睡些安稳觉。   可是司徒晟却说道:“连州的美食甚多,当地还有山脉温泉,六殿下不妨停留几日,也好松缓下心神。”   刘凌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他如今不过年十八,玩心正盛的时候。这一路来,尽是做些审案摘脑袋的阎王差事。难得出宫,若是能放缓心情,再好不过了!   说起如此闲情雅致的事情,六皇子不免放缓心神,也有闲情逸致跟自己的少师说些闲话。   “今日真是凶险,也幸好遇到了那位通判夫人。真没想到边关之地竟然还会又如此婀娜标致的佳人……可惜已嫁为人妇……”   司徒晟看了一眼面露惋惜之情的六皇子,淡淡道:“六殿下若是觉得长夜漫漫,不妨让知府摆酒做宴,自会有大把精挑细选的红颜佳丽入帐,以慰殿下疲累。”   这不是严师该与自己学生讲的话,倒像是浪荡同窗的倒灶勾当。   司徒晟并非纵情之人,刘凌听身边的侍卫说过,司徒先生平日里除了授课,一人时都是粗茶淡饭,为人寡淡得很,不会跟侍卫们喝酒凑趣,更不会去粉巷风流。   他的眉眼长得儒雅,说出这话时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六皇子,就算说着荒唐提议也不像邀约享乐,倒带着淡淡讽意。   六殿下从小被宫人背后鄙夷,最是自尊敏感。他猛然惊醒:自己第一次被父皇重视,承办差事,岂能懈怠,一时贪欢?   刘凌再顾不得回味地方官眷的姿色容貌,只是摆手表示自己公事在身,无心女色,还请少师放心。   说完这话,六皇子便借故先行回去休息了。   司徒晟回到窗边,看着窗外纷纷的柳絮飞雪,长指抽出了袖子的那一页账,垂眸冷凝。   当他再抬头时,突然窗外添了抹靓丽红影……   丢了东西寻找一路的楚琳琅,一边找,一边拼命回想——明明自己将造假的那一页账本放在了口袋里了。就算掉落也无非是在马车、或者是官署里。   可如今马车上全无踪迹,大约是掉到了官署里。想到这账本若是落到了张显或者有心人的手里……麻烦就大了!   这么一想,鹅毛纷飞的大雪落在冒汗的头顶,立刻化作了阵阵热烟。   找了几圈,楚琳琅决定再搬神明,从怀里掏出了算命龟壳,用力摇晃,指望蒙出个方位。   可惜今日龟壳耍了王八脾气,一枚铜板居然从壳子里顽皮跳脱,咕噜噜滑下小路。   楚琳琅连忙追过去蹲下捡,却发现一双洗得略微发旧的靴子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一抬头,那个英俊的男人正一身白衫,冷眸漠然地望着她,那深如幽潭的眸子摄人,让人看到便忍不住生出怯意,想要挪开眼。   楚琳琅下意识回避,连忙起身准备往回走。可是没走几步,那男人居然大步跟了上来,开口闲问:“方才见夫人一直在此处转悠,敢问在寻什么,不知在下能否帮上忙。”   楚琳琅只能停步转身,低头看着男人的长衫下摆,施礼道:“丢了个钗……不值钱的,我自己找找便好……大人您不必费心,自去忙吧。”   按理听了这话,一般男子都该跟已婚官眷避嫌,识趣走开才对。   可是楚琳琅面前的长衫却纹丝未动,清冷的声音伴着飞雪在她的头顶打旋儿:“方才看夫人找得甚是急切,不像是不值钱的……”   听到这,楚琳琅微微抬头,直直望入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她稳了稳呼吸,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人这意思……是奴家在诓骗大人您了?我掉了东西,又不是山匪分赃,见者有份,就算真丢了贵重的东西,也没有瞒着大人您的道理,对吧?”   这妇人拿钗逼着六殿下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妇人骨子里的横。不过这股蛮性昙花一现,匍匐在六殿下面前请罪时,娇弱无骨得很。   如今这妇人在自己面前微微露出犀利言辞,司徒晟也不意外,他淡淡解释:“在下只是想要帮一帮忙。怎么,夫人嫌我碍事?”   楚琳琅看着眼前看似文雅的男人,心里想的却是他拎提着六殿下,面无表情举刀朝着歹人挥砍的狠戾。   这姓司徒的,她听知府夫人提过几次。听说他是六殿下的少师,乃是前年殿试的探花,虽然出身贫寒,但学识不俗,年纪轻轻入了翰林。然则他无什么背景靠山,入了翰林,做的也不过是陪着皇子们弈棋、对楹联的逗趣闲官。   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毫无根基的司徒晟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六殿下的少师,此番还能跟着六殿下出来办公差。   楚琳琅看到了六殿下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足见此人是懂钻营,善爬官梯子的,绝非表面月朗风清的文人清高样。   此时她听着司徒先生的话头,一时有些拿捏不住……他这是贪恋她美色,前来借故言语撩逗,还是话里有话……言语刺探?   楚琳琅的心里一翻——她倒是不怕前者,毕竟自己的夫君是一方通判,正经的官职。而六殿下此番办着正经公差,就算这司徒色胆包天,也断然不敢在地方造次,给六殿下抹黑。   她最怕的是那页假账!会不会……被这男人捡去了?所以他看见自己找,这才走过来言语试探?   若是自己伪造的账目落到了皇子的手里,那之后的麻烦可真是绵延不断……   就在这时,司徒晟又开口问:“听夫人说话的口音不像连州本地的,敢问夫人是哪里人?”   楚琳琅刚想开口说自己是水乡江口人氏,她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你怎么还在这?还不赶快回家!”   楚琳琅扭头一看,自己的夫君周随安不知何时过来了,打断了二人的话。   听到楚琳琅说找发钗,周随安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六殿下还在此处停留,你就不要节外生枝,赶紧回去,丢了什么日后再买便是。”   楚琳琅低头称是,只能先行回去。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司徒晟正温和着眉眼与周随安说话,英俊的脸上挂着客套而略带疏离的笑。   从官衙到家的距离不算太远,却也足够楚琳琅捋顺心里的乱麻。   那页帐是假的,注定真不了!上面的官印若细细观瞧,也能辨出真伪。到时候她死不承认这东西是自己的又能怎样?   这事情闹到最后,大不了让张显那厮知道了自己虚张声势罢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若是司徒晟捡的,他一定会试探周随安,而官人毫不知情,也不怕他问,一切待官人回来便知了。   想到这,向来胆大的楚琳琅索性不去再想,只准备见机行事,免得自己平白吓着自己。   她刚下马车,便有老仆等在门口:“大娘子,老夫人那来了客人,叫您回来便去看看。”   楚琳琅听是婆婆的吩咐,也不敢怠慢,连衣服都没换,解了斗篷便去了婆婆赵氏的院落。   还没走进去,便听里面传来女子轻笑说话的声音。   待走进去,除了婆婆赵氏,还有个脸生的妇人,而在这妇人身边则坐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楚琳琅走过去跟婆婆施礼后,便笑问来客。   赵氏冲着那个看着有些羞涩的女子温言道:“芳丫头,来见过你周家大哥的内人。她比你大五岁,你叫她姐姐便是。”   那女子听了,赶紧起身冲着楚琳琅施礼,低低叫了声“姐姐安好”。   楚琳琅听着婆婆介绍,说这对母女是故去公公生前要好的同僚——尹员外的家眷,便笑着连忙冲着尹夫人刘氏请安。   然后她拉着尹雪芳的手,对婆婆笑道:“母亲,既然她管官人称为兄长,那应该唤我一声嫂嫂才对,这一声‘姐姐’从何论起?”   原本很好解释的话,可婆婆赵氏却恍如没有听见,并不接茬,只顾着与久未谋面的老姐妹刘氏说话。   楚琳琅被凉在一旁,脸上的笑意渐渐浅。   尹雪芳很识趣,连忙接过话茬道:“久闻周家哥哥娶了如花美眷,如今一看竟是不假,姐姐看着比我都小,若是赵夫人不说,我真会以为您是妹妹才对……”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恭维妥帖,赵氏的耳朵突然又不聋了,笑着对刘氏道:“芳丫头从小就伶俐,现在看更是温婉谦虚,真是得我欢喜,可惜当年无缘……咳,不提了,不提了!” 第5章 娇客来意   接下来便是大家围坐饮茶,闲话家常。   往来言语间,楚琳琅也听出个大概。   这位尹雪芳小姐的父亲曾在蕉城为书吏,小吏官职不大,但胜在家道还算殷实。与身为上司的周老爷正经共事多年。   而尹氏的母亲刘氏又跟赵氏为闺中密友。周老爷没过世的时候,两家走动频繁,小孩子也玩在一处。如此算来,尹雪芳与周随安正经是儿时竹马。   据说这尹雪芳出生百日的时候,八岁的周随安还抱着女婴舍不得放,嚷嚷着让娘亲带回家养。   可惜周家老爷后来受了官司牵连,丢了公差,又赔了大笔的银子,最后病中亡故,周家孤儿寡母也回了老家江口乡下,与尹家断了联系。   这尹小姐原本已经嫁人了,可惜丈夫命短,婚后二年不到竟然骑马摔断脖子一命呜呼。   婆家刁毒,竟然一口咬定尹氏命硬克死了丈夫,整日喝骂不断,还逼着她守寡过继个族中侄子,给亡故的儿子延续香火。   尹家不忍芳龄十八的女儿年轻守寡,便与婆家闹了一场将女儿接回来了。   因为当初跟夫家闹得不愉快,那刁毒婆婆到处败坏尹氏名声。   这女子顶了寡妇命硬的名头,以后的婚嫁让人犯愁。   楚琳琅听懂了这母女的来路后,眼见着自己也接续不上话,便借口更衣先行离开了婆婆的院子。   夏荷看楚琳琅有些怏怏不快,小声问:“大娘子,家里来了客人,您不作陪,这么早早回屋不太好吧?”   楚琳琅洗了脸,用力甩着水珠,冷哼了一声:“什么客人,恐怕是拿了当自家的亲戚。我不在那,她们才自在些。”   夏荷眨了眨眼,担心低声道:“您是说……老夫人想要给我们大官人……”   楚琳琅没有吭声,只是换完了衣服,便拿起针线笸箩,低头用指尖劈着线。   夏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也怨不得老太太,大娘子入门周家七载,却一直未能给周家繁衍子嗣。   女人无论再贤惠,若是不生子,便是头一条罪状。大娘子不巧正撞在这头一桩罪过上。   那赵氏本就看不上楚琳琅的门楣低,可是当初儿子坚持,周家又恰逢凋落,木已成舟,她勉为其难地接纳了这个儿媳。   谁想到这儿媳虽然能干,却不能生养。最近几年里,赵氏没少苦口婆心地规劝儿子周随安纳妾,可周随安就是不应。   对此楚琳琅很是感念,私下里也是求医问药,访神拜佛,希望能一朝为夫君繁衍子嗣。   可惜神明灵力早在她与周随安结识的时候已经用尽了,这些年来并无起色。   夏荷偏帮自家姑娘,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会不会不是周大官人那边不能生的缘故。   可就在三年前,周随安出了一趟门,突然带回了个女娃娃,面带愧色地向大娘子说,他未成亲时,曾经在与同窗酒醉荒唐,不小心让个陪酒的歌姬怀了孩子,如今那歌姬身染重病,只能将这孩子归还周家。   事出突然,一下蹦出个娃子来,夏荷她们都大吃一惊,更何况一向认为夫君乃纤尘不染君子的楚琳琅?   若是新婚初始,知道夫君居然在外面有如此孟浪,大娘子必定要勃然大怒,跟周随安大闹一场。   可那时,看着跟夫君五官肖似的女娃,她们的大娘子却是大病一场,连着三日不曾言语。后来她倒是开口了,却是对夏荷自嘲道——原来果真是她不能生养!   夫君荒唐,却是婚前的荒唐债,再计较也无用。   跟周随安冷了足足十日后,又听了周随安不断保证那次醉酒才惹下荒唐,以后绝不再犯后,楚琳琅只能务实些,让那个叫鸢儿的女娃养在自己的名下。   为了掩盖周随安曾经的年少荒唐,那女娃还特意说小了一岁,如今算作六岁。反正后来周随安四处调任,正好遮掩了,免得人再追究他的年少荒唐。   没想到才安稳了几年,赵夫人又要给大娘子添堵,弄些波澜。   楚琳琅洗完脸,便开始裁布缝官领子。她又吩咐夏荷将自己买的手绢发钗分成三份,分别送给婆婆赵氏,小姑子周玲秀,还有家里那位娇客尹雪芳。   至于女儿鸢儿,并无这些花头。楚琳琅像往常一样,单给她买了一小箱子书,还有纸笔,让夏荷送去。   在她屋里伺候的另一个丫鬟名唤冬雪。她的性子直嘴快,直接问:“大娘子,您难道不知老太太安的什么心,您对那位尹小姐如此示好,岂不是默认?”   楚琳琅手脚利索地画着布样子,既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人家没有提这话茬,我怎可短了待客之道?我嫁到周家的确过了几年穷苦日子,可如今却是楚家姐妹里嫁得最好的。人得知足感恩,随安爱重我,这么多年不曾招妾侍入门。我也不能疑神疑鬼的,在人前下母亲的面子。”   冬雪听得直翻白眼,周家现在是不缺钱银,那也是大娘子一力操持起来的啊!不然依着那周家母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德行,只怕做了官也得喝西北风!   可是楚琳琅的一句话,却止了冬雪接下来的牢骚:“不知你俩还记不记得,可我却记得自己当初差点被人捆了塞入轿子的绝望……不管怎样,我是感念着官人的。”   夏荷和冬雪谁也不说话了。她们当然记得姑娘在楚家时的凄苦无助。只因为姑娘是庶出,又是女儿家,就算比家里那几个兄弟都争气,最后也逃脱不掉被父亲轻巧送人的下场。   就像姑娘说的,多亏了周大官人。也许正因为这点,楚琳琅对待大官人,有时候比他的娘老子都宠溺,就算周随安有些短缺也一力包容。   可惜楚琳琅虽对夫君有娘老子的舐犊情深,那周随安却毫无慈孝之心,怀揣着一肚子闷气踹门而归。   当他咣当一声踹开房门时,楚琳琅正缝着衣领子的花样,一不小心,针尖正扎在手指上,一颗红殷殷的米粒立刻冒了出来。   若是平日,周随安必定急急过去看,跟娘子赔不是。可今天,他只想先宣泄自己受了半日的惊吓。   “楚琳琅,你是疯了吗?竟然做出劫持皇子的事儿来!还在六殿下面前胡言乱语,你知不知我今日差点就要被你吓死在官署里!”   楚琳琅吮了吮指尖,试探问:“六殿下不是不追究了?官人是因为别的事在恼?”   她担心的是自己伪造的账单,若真被司徒那个碎催捡去,可就坏菜了。   在周随安听来,却以为她全然不将白日闯的泼天大祸放在心上。   他瞪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反问:“你还好意思问?”   楚琳琅紧盯着他的眼,走到他跟前,目光炯炯:“真有别的事儿?官人说细些……”   看她这不嫌事大的样子,周随安无奈道:“你可行啦!还盼着有别的事儿?都告诉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你非不听!要不是六殿下仁慈,如今你就祸累全家,不是说要跪祠堂吗?怎么还坐在这里?难道白日在公堂的话都是做样子?”   楚琳琅确定了那司徒晟并没有提什么假账的事情,顿时放宽了心。看来那个司徒晟跟自己没话找话,应该就是好色男人的无聊讨嫌罢了。   再说那一页纸没头没尾的,大约是上下马车里时遗落的。若被路人捡去了,也无非落得个厕纸的下场。   如此一来,楚琳琅心中大定,倒是有闲心调侃相公:“跪是要跪的,不过家里来了娇客,官人要是心疼我,好歹给我留个脸,过了这阵子再说。”   看周随安不解的样子,楚琳琅一边重新拿起针线活,一边不紧不慢补充道:“公公生前的至交家眷前来拜访,说是姓尹……”   说着话,她抬头瞟了一眼官人。   听到楚琳琅这么一说,周随安的身子微微后靠,也不再问,而是清了清嗓子,颇有些不自然道:“哦,父亲的确是跟尹家交好,母亲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楚琳琅手里的针尖又失了准头,不小心戳在了手指头上,不过这次她没吭声,只是默默吮着手指,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周随安。   原以为还真是尹家故交突然拜访,婆婆恰好知道尹氏新寡,才生了些别样心思。   可看周随安丝毫不意外,又略带些不自在的样子,楚琳琅才突然想到——也许尹氏来访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甚久。   甚至连周随安都被婆婆通了气,独独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想到这点,就算先前开解了自己,楚琳琅也觉得一股子火苗渐往上窜,不过她继续不动声色试探:“既然来了贵客,母亲如何顾得上与我说话?对了,你跟尹家上次见面,是何时?”   周随安听了,微微调整了下身子,语气和缓了许多,却不接楚琳琅的话茬,而是宽容大度道:“算了,六殿下既然赏了你,就是不打算与你计较。这几日你不要再外出,等到贵人们都走了才好。”   楚琳琅抿了抿嘴起身服侍周随安脱了官服,换上便服后,立在窗前目送他出院给母亲请安去了。   周随安比楚琳琅大三岁,模样周正,身材不算太高,但模样俊秀,是江南男子独有的温润,虽然已经二十有六,看起来依然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少年质感。   就算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楚琳琅也不曾短缺了夫君的衣用。周公子出门访友会客,一身白衣胜雪,羽扇纶巾,走到哪里不博得个俊秀清朗,如玉公子的美名。   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只怕早早就会有家室匹配的闺秀,争取求嫁。   这等如玉郎君,曾让楚琳琅无比自傲,觉得自己就算满身市侩,费心讨要生计,总算没有白费,养出个才学八斗的丈夫来。 第6章 诗文雅兴   可今日,看着周随安比平时略匆匆的脚步,楚琳琅从来不吟诗做赋的脑子里,莫名涌出了些“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滋味。   她想起之前官眷茶宴时,知府门下一位书吏夫人讲她每天都给自己的夫君吃猪油拌饭的轶事。那位书吏原本也是风度翩翩的文人模样,短短半年的功夫就胖了两圈,脸上也冒了许多的油疙瘩。   而书吏夫人却颇为自傲道,她是故意的,如此一来,便可断了些自扑上来的风流债。   那时楚琳琅心里很反感这位夫人糟践自家相公的做法。   可是如今再看她精心将养出来的翩翩周家郎急匆匆去见幼时竹马的光景,叫人忍不住后悔家里猪油以前炼得太少……   猪油现在炼,显然来不及了。不过关于周随安何时知道尹小姐来访,楚琳琅还是很好奇的。   晚饭的时候,楚琳琅作陪跟着婆婆官人,还有小姑子与尹家客人一同用饭,至于女儿鸢儿,因为有客在,赵氏怕小孩子吵闹,失了礼数,便吩咐婆子带着她在自己的屋里吃。   周家一向清冷些的饭堂倒是难得热闹了起来。   那位尹雪芳小姐在周母赵氏的坚持下,也不避嫌,跟周随安这个外男同坐一桌,一起吃饭。就是尹小姐有些害羞,吃饭张不开嘴,浅浅吃了几口,便饱足了。   赵夫人满意地看着尹雪芳的闺秀做派,转眼便看见楚琳琅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一只大虾。   食虾需剥虾皮,自己动手不太文雅。   周家的仆人不多,大多在厨房帮厨,就连尹家带来的一个丫鬟都去端菜了。有外客在,而桌边没有人服侍,所以桌子的诸位谁都没有去食虾。   偏楚琳琅爱食鱼虾,就算身边没有丫鬟服侍,她也径自伸手取了虾,自己剥了,落落大方地吃。   周随安并没有觉得不妥,他知道自己这位娘子吃饭跟占卜龟壳一般虔诚。   楚琳琅自小长在运盐的船上,跟着一群糙汉子在一个锅里抢食吃,自然是要吃得急些才能吃饱。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更改不过来。   嫁到周家后,婆婆赵氏看不惯,在饭桌上几次严厉地申斥出楚琳琅,她才发觉自己仪态上有这么多不妥,总算时时注意,改进了许多。   可今日大约外出太久,她饿了,吃起东西来又是故态复燃,就算有客人也不甚注意。   周随安看母亲不满意的眼神投递过来,忍不住在桌下用腿碰了碰楚琳琅,示意她注意些。   哪知楚琳琅连看都没有看他,一连吃了三只虾后,才慢条斯理地用手绢擦手,转头微笑地对尹雪芳道:“听闻尹小姐先前跟父亲定居在沧州,不知何故突然来连州拜访?”   尹雪芳瞟了一眼正跟赵夫人热络聊天的母亲,想了想说:“母亲想着带我游历散散心,正好路过连州,想起此处有父亲故交,才来叨扰。”   楚琳琅轻笑了一下:“哦?眼下正是冬季,天寒路滑并非游历的好时节啊?”   尹雪芳飞快地瞟了对面的周随安一眼,然后低头道:“母亲烦闷,便出来随便走走……”   就在这时,周随安的妹妹周秀玲随口道:“不对啊,我听母亲与哥哥说过,哥哥上个月去沧州公干,与你赏过雪做了诗,还特意邀尹夫人与你来连州做客的!”   周秀玲芳龄十三,说话向来大大咧咧。她这话说完,突然发现满桌静寂,兄长突然殷勤夹虾大声劝嫂子再多吃些。尹小姐面露尴尬,双颊如同火烤。母亲则狠狠瞪着自己。   她有些不解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还没等别人圆场,楚琳琅拨开官人的筷子,笑着道:“小姑子,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尹小姐新寡,若是半月前,便是她亡夫未满百日时,与外男私会相约可不好听。你不要胡言,辱没了尹小姐的清誉。”   要知道本朝虽然不拘束寡妇改嫁,也要在亡者百日之后。   就算两家早有打算,这头上的白花未摘,泪痕未干的,尹雪芳就迫不及待地私会下家,可真是好说不好听啊!   楚琳琅想起半个月前,周随安的确去沧州公干了。回来之后,他便有些神不守舍,经常在书斋里奋笔疾书,身边的小厮也有几次出州送信。   以前楚琳琅浑然不查,只当夫君为公事奋笔疾书。可现如今,她突然想到,会不会那些送往沧州的信件里,夹带着男女缠绵之意?   赵夫人没想到那日女儿午睡在自己屋里,竟然听到了自己与儿子的小声私语,又这么人前抖落了出来。   她真恨不得一馒头堵住女儿的嘴。   眼看一室尴尬,赵氏连忙救场道:“什么见面不见面的。我听说你哥哥恰好公干,便托你哥哥给刘夫人送了信,他遇到你尹家姐姐不也正常?”   尹雪芳的母亲刘氏也补充道:“要论起来,可是我先前给姐姐你写信,只是没想到累得世侄随安亲自送信,我那时腿病复发,雪后路滑不便,便让芳儿陪着她周家哥哥走走,帮着选买些特产,免得白来沧州一趟。”   两家夫人合力救场,饭桌上的清冷尴尬消散了许多。两位夫人又转移话题,热络谈起了两地的风景小吃,还要明日一起去寺里烧香拜佛。   周随安有些不安地瞟了楚琳琅一眼。   他这位夫人虽则在礼仪教养上有些欠缺,却一肚子心眼,不知道妹妹的一番话,会不会让楚琳琅发作,当场让人难堪。   楚琳琅知道了两家如何接续了情谊之后,似乎满足了好奇心,也不再多言,自倒了一杯水酒,在满桌子人面前,突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她将酒杯撂到桌子上,对着婆婆和刘氏起身福礼:“酒劲儿太大,有些上头,容得晚辈告退,您们慢用!”   说完,她便转动裙摆,大步流星地出了饭厅。   而周随安也起身先向两位女客告退,急急追撵自己的夫人去了。   刘氏见他们出门,这才小心翼翼对赵夫人试探道:“你的这位儿媳妇……看着利落,只是脾气……不知好不好相处?”   赵夫人听出了言外之意,叹气道:“你我都是至交,我不怕你笑话。那时,我与随安都有些心灰意冷。他有意低娶,我也懒得挑剔,便准了楚氏这个盐商庶女入门。你也看到她的做派了!大字不识几个,满嘴的生意经,最爱攀附钻营,与我家随安……不是一路人。幸好她还算贤惠,对我这个做婆婆的也能恪尽孝道。她的亲娘出身卑贱,连带着她也不得娘家老子兄弟的欢喜,算是个爹娘不疼的可怜人。唉,都嫁入我们家里这么多年了,还能怎样?就算她没生下儿子,亲家也不着调,我也不好逼她下堂离去。至于好不好相处……毕竟这个家里还是我老婆子做主,还能叫她翻天了不成?”   听了这话,刘氏还是不甚放心,叹气低声道:“老姐姐,你知道我女儿是个苦命的人。原本我是想着找个年岁大些的,懂疼人的,做个续弦正室。可我那女儿敬重着您,觉得跟你周家有缘。她不奢求什么正头名分,更不会争抢,我只求她能得遇真心良人,有儿女傍身,更有慈善婆婆疼爱,我和她爹就能安心闭眼了!”   两人的言语来往,听得十三岁的周秀玲傻了眼,这才醒悟嫂子方才为何突然离桌而去。   她向来偏心嫂子,急得刚要插言,可赵氏却转头冲她瞪眼:“挺大的姑娘,人前胡乱说话,是打量我不会收拾你?还不快回自己的屋子!”   周秀玲委屈得一瘪嘴,用帕子捂脸哭着跑出去了。   刘氏一看,立刻又是劝着赵氏消气,说着周小姐年龄小,还要缓缓地教才好。   尹雪芳从方才起,就假作没有听母亲和赵夫人的话,只是避嫌站开些,走到了窗前。   顺着窗户往外看,便可以看见那雪又下了起来。   纷飞的飘雪中,周随安正从身边小厮的手里接过一把红油伞,撑开之后追撵上走在前面的楚琳琅为她撑伞挡雪。远远看去红伞之下一对伉俪,倒是如此温馨……   尹雪芳的眼中不免带着一丝艳羡怅然,缓缓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伞下丽人并没领受雪中送伞的好意,她也不管身后紧跟着的官人,头冒腾腾热气地一路走回了屋子。   周随安再不见下午踹门的气势,只是殷勤地替楚琳琅解了披风,然后低声问道:“这一路寒气,娘子可要饮热茶?”   楚琳琅并没有去接周随安递来的茶盏,只是突然转身瞪着周随安,语气清冷道:“说吧,母亲是什么打算?你又是何等心思?”   楚琳琅的那一双大眼天生含笑,像现在这般小脸绷得发紧的样子,成婚七载也没几次。   周随安被楚琳琅的眼神逼迫,心里其实也起了恼,不过他恼的却是大嘴的妹妹,还有平生是非的母亲。   他在外面处理的公务就够烦心,为何回来还要被自己的夫人提审,朗朗乾坤,成何体统!   何况母亲当初跟他嘟囔纳妾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郎中也说了,琳琅并不见什么大恙,若能好好调养,并非就不能生育。郎中以前也医治过十年未能生育的妇人,一朝怀孕便生了双胞胎。   不过他如今二十六了,再转年,马上快要二十有七了,身边的同僚儿女绕膝,偏偏他不能延续香火,说不急也是假的。   母亲之前瞒着他,故意让他往沧州给故人送信,待那边让新寡的尹小姐陪着赏雪时,他也才恍然明白母亲的用意。   若是别的庸脂俗粉,只怕他早就拂袖走人了。可这尹小姐却是他小时看大的,总有些兄长情谊,不好当场翻脸。   尹姑娘虽然长大,脸上依旧带着儿时可爱的稚气,尤其是那一双眼里,明明该是明快清朗,却因为新寡,沾染了俗尘的万千烦恼,蓄满忧伤。   这等情状,其实比倾国容貌更叫人心疼。   当在镜湖高楼茶室,尹雪芳低声吟诵着她新做的愁赋时,周随安搁置甚久的诗兴大发,便也跟着和诗几许。   这等咏雪雅趣,与伴着楚琳琅敲算盘听生意经大是不同。 第7章 左右为难   跟楚琳琅烟火气十足地过日子固然有滋味,可是过久了,让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直到与尹小姐相处,他才恍然知道,原来是少了这等知音雅趣。   在周随安看来,以诗相交怎能用儿女私交形容?就算他之后跟尹小姐偶尔互通书信,也尽是诗句切磋,墨客文友的至纯相交罢了!   至于两家大人的心思,由高堂做主的,与自问心思纯正的他何干?   而这文友高山流水的情谊要跟个不通文墨的妇人解释,着实有些费神。   想到这,周随安之前的心虚莫名消散:“你这话是何意?我整日公务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收拾你的烂摊子,你说我有什么闲情打算?”   楚琳琅此时只剩下被蒙在鼓里的闷气——原来不是婆婆看中,而是他周随安旧情难忘,想要再续前缘!   想到这,她眼角泛泪,瞪着周随安不说话。   楚琳琅虽生得娇弱冷艳,可平日总是笑脸迎人的样子,很少有悲春伤秋的时候。周随安都想不起上次她哭是什么时候。   周随安大抵是爱重琳琅的,一看她难得示弱落泪,他不禁泛起心疼,忍不住搂住她拍着后背:“不过是母亲与故友相交,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楚琳琅看周随安不认,倒也不勉强,只是抬头看着他的眼道:“母亲是何打算,你难道不知?我去寺庙里问过签,高僧说我命里有二子二女,能凑成两个‘好’的!我新又求了养身子方子,你就那么急,不能再容我些日子?”   周随安最讨厌楚琳琅迷信这些神神鬼鬼,听到这,他有些不耐:“你也得心疼心疼母亲,她平日里总被人问家里的子嗣,也是心焦,病急乱投医罢了。至于她的打算,我不应便是了!可你是什么态度,方才就差掀桌子走人了!”   若是早几年,听到官人说他不会应,楚琳琅必定是满心浓情蜜意。   可是现在,经历了几轮求子未果的疲惫,她听得出,周随安的“不应”也带了些许的无奈。   楚琳琅沉默一会,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在尹雪芳的事情上再纠缠,她言简意赅道:“母亲若执意给你纳妾,我做儿媳的也反对不得,可……就不能是尹雪芳!”   周随安微微皱眉,有些不可理喻地看着楚琳琅:“尹家小姐并没有言语的罪你,你为何这般诋毁人家?”   一家人早就打了主意,却只瞒着她一个。两个人私下见面通信,周随安却还在问,尹小姐是哪里得罪她了?   她就是善妒不容人!看不得他跟别的女子在眼前眉眼传情,作他娘老子的赋!   想到这,她瞪眼看着周随安道:“原本以为只是故交偶遇,母亲主动生这心思,那倒也罢了。可如今看来,倒是尹家急急给女儿寻下家,主动跟周家接续旧情的。我只想问,既然你俩这般天造地设,为何当初没有下文?”   周随安一愣,他比尹雪芳大八岁,当初俩家好像的确商议过定娃娃亲,可是父亲出事,自然就无下文了啊!   他没说话,可楚琳琅已凭婆婆跟尹夫人闲聊的只言片语推敲了大概:“还不是周家当初遭难,公公被官司牵连丢了差事,人家避之不及?我刚嫁进周家的时候,日子过得千难万难,不见人送女儿串门。现在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你也官至通判,就突然联络姐妹情谊来了。怎么?这是周家的日子变好,够得上补他尹家的缺了?周大人,您倒是不记仇!若是这般胸怀宽广,怎么偏偏跟张显那么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服软低头?”   想到她苦劝周随安登门赔礼,而他倔牛不应的德行,楚琳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随安说不过楚琳琅,如此往来几句,被楚琳琅说得招架不住,更是被勾得想起周家遭难四处碰壁的情形。   当初那尹家的确借口回乡探亲不在府中,避开了他们孤儿寡母。   一时间,昔日的困窘激愤全然涌上心头,他猛然站起,语带不耐:“你虽然不曾读过书,好歹也明事理。如今为了没头没尾的事情拈酸吃醋,还往公事上胡攀扯!你不嫌丢人,我可不愿奉陪。你这些虚无妄言,说给母亲去听吧。我公务繁忙,今日便在书房过夜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会地走出了房门。   周随安向来都是这样,他从来都没有理亏的时候。   若是说不过,便摆出君子不与女子争口舌的架势搬去书房睡。过后还得楚琳琅低下身段,与他赔礼一番,才能请金尊大驾出山。   这次也不例外,他先发制人,遁去书房远离这些烦心的后宅琐事。   楚琳琅并没有拦他,只是将手里的针线也甩在一边,推开窗,抓了一把雪往嘴里送。   而夏荷和冬雪早就在两人争吵时,就从厨房回来了。   夏荷是楚家船工的女儿,没做楚琳琅的陪嫁丫头前,跟楚琳琅一起长大,自然清楚琳琅的毛病。   她连忙拿了厚袄子给楚琳琅披上,拍了她手里的雪,关窗户道:“这么硬的风,可不能贪凉……若是觉得心里窝火,一会我让厨下调一碗橘子果羹消一消……多大的人了,还吃雪!是忘了闹肚子时的苦?”   楚琳琅顺势倒在了夏荷的怀里,偎依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以前总觉得等成亲离开楚家,便可关门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可是努力挣扎走到今天,一切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夏荷,你说……是不是我贪心太盛,要的太多?”   夏荷心疼地搂紧了她,也不叫她大娘子了,只小声道:“姑娘怎么能这么想?你不是说了,我们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当初我差点被亲老子许配给老瘸子为妻,若不是你出嫁时,从我爹那买下我,我这一辈子也就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是跟姑爷吵一架,怎么就这么灰心丧气了?”   楚琳琅自嘲一笑,她吃了冷雪,似乎平复了心情,开口道:“刚下了雪,那书房必是极冷,你送炭盆去书房,免得随安受凉。”   一旁的冬雪却冷哼:“家里明明来了客,姑爷却偏要住书房,这不明摆着在外人面前给我们大娘子难堪?让他冻一冻也好,省得在书房里耗子絮窝,长久住下了!”   冬雪跟夏荷不同,是楚琳琅买入的农家丫头。她虽然家境贫苦,可受爹娘疼爱,卖的是十年的契,攒足了嫁妆,再过几年就能出府体面嫁人。她性子直,说起话来也比夏荷硬气些。   楚琳琅被冬雪的话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   最后那火盆子到底没有送成,楚琳琅亲自去了一趟书房。因为冬雪提醒得对,就算周随安耍性子摆脸子,也不该是现在。   他周随安要脸,难道她楚琳琅的脸就是鞋底子,让人随意踩在脚下?   到了书房,楚琳琅也不客气,只跟周随安说,家里有客人,他若是立意下她的脸,就干脆直接写休书,她拿了就走,不敢耽误他娶青梅竹马。   不然的话,就痛快些回房,免得多浪费一盆炭火——上次他打了张走马,那走马讹人,足足让他们家赔了五十两的汤药钱,家里现在精打细算,铺张不得!   周随安原本入书房也是被问得心虚。他知道楚琳琅的脾气,那是说到做到的。若是真闹得没脸,也不好收场。   楚琳琅给台阶,他也悻悻而下,跟在楚琳琅的身后灰溜溜地回了屋。   不过那一夜,夫妻二人也是互相背对,一夜无话,继续生着各自的一份闷气。   原本赵氏准备第二日找周随安谈,安排开宗祠,将尹雪芳纳入门上族谱的事情。   可是她刚起头却被周随安拦了下来。   赵氏听儿子突然硬气回绝,不免有些发急切:“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同意纳妾了吗?”   周随安略显不耐:“我何时同意了?是您一直自作主张!眼下我公务繁忙,六殿下都来了州里,你说我哪有心思弄这些后宅的事情?琳琅现在疑心我与尹小姐暗通款曲,你若提了岂不正应验?”   赵氏最恨儿媳妇拿捏儿子,现在看周随安要改口,顿时气得拍桌子:“就算陛下亲临,也没有阻了民间婚丧嫁娶的道理!再说应验了又怕她什么?她自己不能生养,就要绝了我周家香火?   周随安记得楚琳琅说的话,闷声照搬:“尹家若这么看好我,早干嘛去了?还不是看着我做了官,又白白贴了上来?我周随安既然等不到雪中送炭,也不必别人锦上添花!依我看,母亲也不要再提……”   赵氏觉得儿子说不出这些弯绕话,肯定是楚琳琅的挑唆,立刻气急道:“你懂什么!尹家当初的确是回乡下了,等再回来时,刘夫人又病了一场,自顾不暇罢了。你如今虽然做了通判,到底根基不稳,那尹老爷虽然只是小小文吏,可他的连襟妹夫却在京里衙门为官,有了这等关系,与你以后大有裨益!”   周随安听了这话,顿觉刺耳,他一向清高,最恨这类裙带关系,无奈叹气:“好了,母亲您老是跟琳琅置气!她家只是贩盐,又不是山匪路霸!何苦来这么看不起她?而且她说了,不会阻你纳妾,您若非要坚持,她会做主挑一个,不会真叫周家无后的。”   其实这后半段,是周随安杜撰出来的。   他那娘子善妒得很,这类主动纳妾的话,怕得是夺舍孤魂上了身,才能说得出来。   他这么说,也是想稳住母亲,莫要让他再夹在中间作难了。 第8章 街上再遇   赵氏听了冷哼:“就你才信她的鬼话!我们周家已经有了不懂规矩的儿媳,她会给你娶好的?只会挑些粗蠢丫头不争抢她的风头!刘氏跟我交好,她一想到当初没帮上我们家,就心里难受。按理说,尹雪芳就算守寡,依着她们家的家底,还有她的样貌人品,做个续弦正室也是有的。可她一心倾慕着你,甘愿入周家为妾,你难道还不觉得扬眉吐气?”   周随安听母亲这么一说,闷气略解,尤其是他听到尹芳雪与他再遇后,立志愿非他不嫁,心中又生了些微得意。   可硬话刚刚说出去,他不好改口:“当初我以为您会跟琳琅通通气,这才请了尹家人过来,可谁想你却将她一直闷在鼓里……她撂下话不容尹氏……我看还是算了吧!”   赵氏冷哼了一声,她并没有跟周随安说,自己是故意不跟楚琳琅透话的。   儿子被那卖盐家的小妇拿捏得死死的,可她却看得门儿清——那楚氏满肚子奸猾!她若是老早知道自己有意抬个学识出身都比她强的良妾,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她原本的打算是待尹家来人,过了家中族老,给尹氏上了族谱,才让楚琳琅知道。   到时候木已成舟,楚琳琅满肚子的坏也使不出来!   可没想到女儿在席间说漏了嘴,叫楚琳琅早早知道,只一夜的功夫就让儿子改了口。   这让一直跟楚琳琅暗地里较劲的赵氏败落下风,更加气闷。   以前楚氏善妒,她看在周家钱银渐宽的份儿上,便强自忍了。可儿子如今贵为通判,并非以前落魄子弟,她楚琳琅文墨不通,满身市侩,如何配得?   看楚琳琅作梗,赵氏更是拿定了注意,非尹雪芳不可!   她只求有了知书达理的良妾,为周家开枝散叶,教养出个有才学的来,更要跟楚氏分庭抗礼,免得儿子被卖盐妇人灌迷魂汤,拿捏得死死的。   周随安听到尹雪芳明明可以做续弦正室,却对自己一见钟情甘愿为妾后,态度又微微软化。   他看母亲一再坚持,便不再多言,跟被猎狗追撵一般出门去了。   周大人原本觉得公事繁琐,总是恨不得早早出了公署回家清净,可如今却发现,跟后宅琐事相比,还是公事要来得容易些。   他甚至打定了主意,这几日就住在公署里了。至于家里的事情,全由母亲和楚氏拉扯去吧。至于尘埃落定,该是怎样都行,他全盘接受便是。   赵氏送走儿子后,气闷了一会,决定找楚琳琅来训话:她一个不能生养的,哪来的底气阻止夫君纳妾?   可派婆子去传话才知,楚琳琅居然一大早就与尹雪芳一起去逛街吃茶去了。   听到这,赵氏心里一翻,暗叫一声“坏了”,楚琳琅这是要起什么幺蛾子?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楚琳琅,她今早起来,准备出门去给知府夫人送些京城时兴布样子,顺便再打探一下自己准备买的酒铺子。   只是走到门口时,巧遇了等候多时的尹雪芳,尹姑娘主动要求同行,她不好推拒,这才应下的。   跟她们同行的,还有养在楚琳琅膝下的女娃鸢儿。   小丫头如今被楚琳琅养得白嫩嫩,不再是当初刚被带回来时皮包骨的样子。那大眼灵动,越发像楚琳琅。   因为周家人一律对外宣称这女娃是楚氏生养的,所以尹雪芳也以为这是楚琳琅亲生的。   在马车上时,她递给了鸢儿一个橘子。鸢儿低头剥皮,又掰了一大半,先递到了楚琳琅的嘴边。   尹雪芳不由得赞道:“姐姐养出个乖巧的女儿,这般孝心真叫人喜欢。”   楚琳琅一边吞下橘瓣,一边摸着鸢儿细软的长发。   这孩子被抱回来前也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胳膊窝里都是脏污,满头的虱子,看人戒备,有陌生人靠近上嘴就咬。   直到后来,楚琳琅亲自照顾着她,给她洗澡扎辫子,还送给她一只雪白小猫。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楚琳琅曾经外出过几日,等回家时却在自己床边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大碗,碗里是已经发霉长毛的猪爪——那是小丫头祭祖之后,节省了自己的份额。特意留给楚琳琅的。   楚琳琅到现在还记得小丫头眼巴巴地等她开抽屉,可看到猪爪发霉时,失望心疼得嚎啕大哭的样子。   她理解鸢儿的心情。她的童年也曾像鸢儿一样,盼着有力而温暖的人照拂自己,然而母亲软弱无力,父亲市侩冷血,正室生的嫡子女也轻视欺辱她。   她那时总想,若是谁肯对她好,她会感恩在心,涌泉报答      。   这等缺憾一直到嫁给周随安,才算略微弥补。   鸢儿不是她亲生的,楚琳琅却比周随安对这孩子更上心,   听了尹雪芳的话,她也是微微一笑,并不点破鸢儿的出身。   逛街的时候,尹雪芳见鸢儿的衣色打扮简单,便想给她买些衣服头花,却被楚琳琅谢绝。   鸢儿六岁便上女学了,先生言明,不可在衣着装束上太过花俏。所以她也只让女儿穿得干净周正即可,没有花红打扮。   尹小姐暗暗吃了一惊。要知道女子与男儿不同,若非大家闺秀,很少有将年幼女儿送往女学的。   女学物以稀为贵,比遍地都是的男童私塾昂贵许多呢!尹雪芳家境还好,也是上不起的。   当初她得益于做高官的姨父家的表姐,跟着学了两年,才通晓些诗词歌赋。   这周家倒是舍得给女儿家花银子,尹雪芳心里对周家再添无尽好感。   尹雪芳这次同着楚琳琅一起出门也是有缘由的。   她原本觉得自己入周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谁想昨日饭桌上暗流涌动,让尹雪芳发觉原来周随安看重的压根就不是周母,而是这位看似不得婆婆欢喜的楚大娘子。   若是她心存芥蒂,容不下自己,恐怕这婚事还要再起波折。   她之前所嫁非人,受够了粗鲁阴毒人家的不堪。而周随安的文采儒雅,一表人才,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哥哥。这次重逢,感叹着命运弄人,更叫她芳心暗许。   尹雪芳来了连州,看着周家井然有序的家境,更坚定了要入周家门的心思。   虽然名头是妾,可她毕竟是贵妾。周随安前程似锦,还有周尹两家的交情,正室的出身低微又无嫡子,只要她以后生了儿子,就是周家的唯一根苗,比去个不知根底的人家,做老男人的续弦,面对一群前妻子女要好很多!   只是她还得让楚大娘子放心,自己并非惯弄伎俩的妇人,日后也定然敬奉姐姐,只求周家上下和睦,而她会尽心为周家开枝散叶。   原以为楚氏会对她冷言以对,她也好就此解释一下。   谁知楚琳琅只是语调平和与她聊些家常,顺便问了问她家的亲戚往来,倒让做了一肚子准备的尹雪芳不知怎么挑起话头了。   楚琳琅清早出门前,就从小姑子那听了些,现在又不动声色将尹家摸了个大概,便说要去了知府那送东西,邀着尹小姐同去。   跟知府夫人喝茶的功夫,楚氏还跟知府夫人聊了聊尹小姐在京城做官的亲姨父,并讲了讲他供职的兵司现在的人事。   那些官场上的事情,尹雪芳听不大懂,只能有问必答,耐着性子作陪。   幸好坐不多久,楚琳琅就起身告辞,又带着尹小姐去她准备买下的酒铺子试菜。   尹雪芳先前因着母亲和赵氏的话,对这个盐商庶女出身的大娘子先入为主,心内隐隐有些鄙视,觉得周家哥哥年少时被美色迷惑,娶了个不相称的低微商贾庶女。   可是她一路跟着楚琳琅走来,先是看她与知府夫人熟稔亲昵的相交,又看到了楚琳琅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谈笑风生。   这等圆滑让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尹小姐相形见绌。   后来她听到楚琳琅与丫鬟和小厮的闲话,得知楚琳琅名下居然经营着两家铺子,而且还都不是嫁妆,是自己婚后经营出来的,更是大吃一惊。   尹父为小吏,吃穿虽然比普通人家要好,可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她这个正经小姐,似乎还没有个盐商庶女来得富贵。   原以为楚氏是靠着嫁入周家而麻雀飞枝头。可现在尹雪芳才查觉,楚琳琅与夫君上司的官眷相处融洽,亲如姐妹,更是善经营能赚钱,支撑周家的嚼用。   这等贤内助,是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同这些好处相比,她的低微出身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尹小姐原本觉得自己比楚琳琅强了许多,只要她不拦着,嫁入周家水到渠成。   可是不知怎的,与楚琳琅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心里却越来越慌,总觉得这事情可能不会像母亲和赵夫人想得那么顺利。   待在酒铺二楼点下酒菜之后,尹小姐再也忍不住,低低解释了她与周随安之前共同游湖吟诗的缘由,希望大娘子不要误会而心生怨尤。   楚琳琅听着尹小姐怯生生地说着伏低做小的话,明白她这般的缘故,无非是希望她这个正室有容人雅量,更不要因此而责难两家大人的决定。   楚琳琅并不指望周随安收拾剩下的烂摊子。若是猜得不错,周郎最近的公务会“骤然”繁忙,大约是这几日都不会回家露面了。   想到这,她抬眼打量尹小姐颤巍巍的娇弱样,懒得跟尹雪芳兜圈子,一边夹菜一边开门见山道:“尹小姐应该知道,我是庶女出身,从小看着亲娘在人鼻息下讨要过活。我真是不懂,你怎么会放着正头娘子不做,非要眼巴巴地跑来为妾?”   尹雪芳早前看到楚琳琅在知府夫人那的恭维奉承,温柔可人。   万万没想到楚氏跟自己独处,居然连表面的贤惠都懒得装,这么直白地嘲讽自己。   尹小姐的小脸登时白了三分,眼角泛泪地望向楚琳琅,声音颤抖道:“我真是一心仰慕着哥哥与姐姐的人品,愿意敬奉二位左右,姐姐为何不肯容我?”   楚琳琅并没有嘲讽之意,她也是真闹不明白尹小姐的心思,才有感而发罢了。   可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尹小姐泪水涟涟,莫名间好像真是自己的不对,阻了别人上进之路。   不过她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应付夫君的世交青梅了。   因为就在转头望向窗外楼下的功夫,她突然扫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街角处。   那人生得样貌好,身形又高大,惹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这不正是六殿下的少师——司徒晟吗! 第9章 乱扣黑锅   原本司徒晟出现在连州的街市上也不足为奇,可是楚琳琅扫了一眼他正立着的铺面,脸色大变。   因为这间满仓米铺正是张显小舅子找人开设的买卖,也是楚琳琅在那假章上杜撰出来,与仓禀往来慎密的铺面之一。   这个司徒晟大约不会心血来潮,自己亲自买米吧?又或者是捡了那页假账,跑到这来探听虚实了?   想到这,楚琳琅哪顾得上尹家小姐的含泪哭诉,只突然站起,说自己方才饮茶太多,有些尿急,便急冲冲朝着楼下而去。   楚琳琅原本的意思是下楼挨得近些,或者假装在米铺挨着的货摊边买东西,看看能不能隔窗探听到司徒晟来此的用意。   可没想到,她刚下楼过街,就发现司徒晟不见了踪影。   就在她环顾四周找寻的时候,背后再次传来低沉声音:“敢问夫人可是又掉了东西?需要在下帮忙吗?”   楚琳琅猛然回头一看,发现司徒晟不知什么时悄无声息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她微微一愣,连忙摆好面上的笑,拘礼道:“真是巧,怎么在这遇到大人您了?”   司徒晟长相清冷,脸上挂着些许客气的笑,垂眸瞟了一眼楚夫人:“夫人还没有说,你是在找什么呢?”   楚琳琅自然不好开口说,我正找你这个碎催呢!   她微微一笑:“带亲友来此饮酒,吃得有些不顺口,正想着下楼买些酌酒的小菜……”   楚琳琅说到一半,就编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司徒晟从怀里掏出一页眼熟的纸,这纸……正是她昨日丢的那张!   千怕万怕,这纸儿还真被这男人捡去了!   他当着周随安的面忍而不发,却眼巴巴跑到自己跟前突然亮牌。这是拿捏着她是妇道人家,更好突审开口啊!   想到这,楚琳琅反而迅速镇定下来,眨巴着眼睛柔笑着,假装不认得司徒晟拿的是什么。   司徒晟当然知道这东西是谁掉的。楚琳琅昨日挟持六皇子时动作甚大,他亲眼看见这纸从这妇人的腰间掉落下来的。   六皇子昨日询问那个姓周的通判军中账目事务时,这位新任通判周大人到任半年,却一问三不知,浑然还没有进入状态。   可这个通判大人的家眷却怀揣着这么一张叫人浮想联翩的账……   司徒晟并没有将这账单给六皇子看,却让人去看顾着周家的宅门,在这妇人出门时,“赶巧”出现在她吃饭酒楼的对面。   果然不出所料,这妇人看到他出现在米铺后,立刻下楼来了。   司徒晟懒得兜圈子,拿出了那页纸,在楚琳琅的眼前晃了晃:“夫人要找寻的,应该是这个吧?”   楚琳琅直觉想要否认,可他这么笃定,显然肯定是自己掉的,说些故作不知道的蠢话,恐怕难以蒙混过关。   她沉默了一会,半抬头怯怯问:“大人,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司徒晟看她又装起柔弱,嘴角倒是微微勾了勾,他摆手示意,请楚琳琅入了一旁让小厮包下的僻静茶室里。   待二人落座,小厮倒了茶。楚琳琅为了尽地主之仪。还特意殷勤用竹镊子在小盘子里夹了香梨块,帮司徒大人调了一杯果茶。   伴着阵阵梨香,司徒晟开口缓缓道:“十二年前,边关负水战败,护国大将杨巡战死。他的长子被荆国俘获,并投降荆国人。此事举国震惊,杨家留京的家眷也悉数获罪问斩。据说杨将军战事不利,其实是因为连州的辎重出了问题,当时牵涉贪墨的官员被抓了几个,可是失踪的辎重银两全无了踪迹。我看夫人丢的这张纸上,记录的好像就是当年的几笔。”   伴着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楚琳琅的盈盈双目和樱桃小口,一起慢慢撑大了!   为了敲山震虎吓住张显,楚琳琅伪造的名头不过是连州一年前仓禀失火丢失的账目。   可这些帐都是她胡乱写的,数目也不大,都是些粮官鸡鸣狗盗的小勾当,跟那个什么连州贪墨的震天旧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闲官少师血口胡喷,非要将这张纸跟十二年前干系朝纲的大案牵强到一处,他这是打算让连州六月飞雪,制造冤案,弄死她一家啊?   楚琳琅不光是脚底板冒汗,就连后背也湿哒哒一片了。   不过她依然面上带笑,小心翼翼地解释:“大人,我虽然是妇人,可也认得官章。您难道没有看出这官印的纹路似乎不太对吗?”   一个萝卜刻出的章,哪里禁得住推敲?若仔细看,自然能辨出真假!这个司徒晟居然看不出?   听她这么说,司徒晟眯起凤眸,看了看那纸,似乎没有看出来,只是道:“夫人还不认,难道是想要包庇卖国奸佞?”   楚琳琅无奈道:“大人不信?请让奴家指给你看。”   说着,她伸出了纤纤手指,在那官印的纹路上指:“你看,真正的官印是有瑞燕纹路的,可这里瑞燕胖如肥鸡,必定是假的……”   司徒晟垂着眼眸拿着纸,任楚琳琅的细指来回比划。   楚夫人不光脸蛋美,那双手也美甚,手指纤美……而且气力大得很!   就在指点的节骨眼,楚琳琅突然伸手,将司徒大人里的纸一扯,然后利索一团,猛塞入了口中,用力咀嚼吞咽……   从始至终,司徒晟并未阻拦,只是浓眉微微挑起,盯着楚琳琅不动。   直到楚琳琅咽不下去,噎得直捂脖子,他才伸手夹起梨块,学着楚琳琅方才的样子,冲茶倒水,调了一杯果茶,体贴递给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通判夫人。   楚琳琅顾不得许多,大饮一口,好不容易咽下去后,便听司徒晟赞许道:“楚夫人多才多艺,能吞下那么大的纸,真让在下大开眼界!”   若不是被逼无奈,楚琳琅也不会这般行事。反正他看出了那账目为假,自己就算吞了它,他又奈她何?   她虽然假了账目,却没有拿它作奸犯科构陷旁人,除了张显以外,别人只会当是无知愚妇的无聊举动,就算他是皇子少师,也不能平白构陷地方官员!   所以她努力平复了胸口的哽噎后,镇定道:“是大人您先吓着奴家了!这东西就是我自己胡弄的无聊玩意,大人非要拿它跟朝中大案联系,也请拿出证据!我夫君是半年前才刚到任上,跟州中那些陈年案子全无干系!”   司徒晟笑了一下,他生得实在是好看,这一笑之下,竟然有陌上花开的惊艳之感。   可惜那好看的薄唇里吐出的却是些阎王词令:“你已经吞了,谁知道真假?我若跟六殿下说你私毁证物,你又如何辩驳?”   “你……”楚琳琅一时也无他法。   这个司徒孙子若是立意攀附,要把这些无聊把戏往朝廷要案子上扯,她一个小小通判官眷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楚琳琅的眼里迅速涌出了泪意,跪伏哽噎恳求:“司徒大人,您是京城下来的人中龙凤,何苦为难我这女流之辈?我若是真犯了什么罪状,您自说出个数目来,奴家虽然并非富户出身,可也会尽力拿取些孝敬大人的!”   生怕他不信,楚琳琅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大人且先收下这些,其他的容得奴家再慢慢筹措……”   他这么血盆虎口,胡乱攀扯,无非是京官下来敲竹杠,若是如此,倒也好办,就是荷包出血罢了!   司徒晟长指头敲了敲桌面,盯着楚琳琅忽软忽硬,泪眼婆娑的脸,突然问道:“听夫人的口音,是水乡江口人吧?”   楚琳琅一愣,她想起昨日这位大人似乎也问了自己这问题。她点了点头:“大人去过那?”   不知为何,她发现这男人问话时,目光犀利远胜方才,似乎她是不是水乡江口人比那账目的真假更为重要。   司徒晟慢慢道:“不曾去过,不过倒认识几个江口人。”   楚琳琅此时无心跟他闲话家常,只急切想要洗清夫君的嫌疑。   她再次道:“奴家私房钱还是有些的,不知司徒大人现在下榻何处,我一会叫小厮送给大人可好?”   司徒晟拿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攀附,显然要吃些肥美的。   这种从京城里出来办差的,哪个不是想要趁机收刮下民脂民膏?楚琳琅不敢吝啬,打算破财免灾,只求这司徒碎催别太贪婪,她拿不出价就糟了。   司徒晟看着她略显焦灼忐忑的眼神里并无其他,对他方才的问话似乎也毫无反应。   他终于起身,冷冷道:“夫人若是没有作奸犯科,何必如此惶恐?这场官司且记下,还请夫人以后谨言慎行。”   说完,他站起身来,带着小厮,大步离开了茶室。   当司徒晟走出茶楼,来到斜对面街角后,他的小厮观棋有些犹豫不定道:“先生,她……好像没有认出您来,可是为了万全,要不要……以绝后患?”   当年先生年少,避居江口,曾经跟那个贩盐的小丫头起过龃龉,若是被她认出来,只怕要招惹许多无谓麻烦。   司徒晟看了看观棋,淡淡问道:“你若是她,会认出我来吗?”   观棋被问得一滞,先生年少生过一场大病,加上生活困顿,满脸病容,瘦弱不堪,与现在高大英俊的模样判若两人,就算被点破,恐怕也叫人不能联想到一处。难怪那个蛮丫头没有认出先生来。   至于观棋,因为从未在那丫头面前露面,也不怕她认出。   就在这时,司徒晟缓缓道:“我方才逼她到了窘境墙角,又引着她往江口说,依着她的性子,若是认出我,一定会攀旧交情,外加言语威胁,岂会割肉拿银子贿赂我?” 第10章 长亭相送   观棋听了先生的话,觉得有道理。   毕竟这盐贩子家的丫头飞上了枝头,成了正经官太太。若她没有认出先生,也不必节外生枝,河水不犯井水,大家落得相安无事才好。   只是想着她少时欺负先生的嚣张情形,观棋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依着先生的性子,大约也不会忘记,就是不知这臭丫头会不会再犯到先生的手中……   不过他们都已经出来了,司徒晟并没急着离开,他一会要去临县,须得等马车过来,就站在了街角处。   过了一会,那楚夫人从酒楼里领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娃下了楼。   看楚琳琅给那女娃娃擦拭嘴角的温柔样子,还真无法想象以前的她是个什么粗野德行。可见女人若当了娘,也算脱胎换骨,仿佛换了个人。   观棋忍不住自言自语:“那是她的女儿?长得倒跟她挺像……就是不知她能教养出什么好的来?那周大人求娶妇人倒也不挑,不是说读书人最讲究女子品行吗?也是,她模样长得这么好,还真是迷乱人眼啊!”   司徒晟似乎嫌观棋聒噪,冷瞥了他一眼后,看马车停在了另一条街口,便转身大步走过去。   观棋回头时才发现司徒晟已经走了,忙不迭追撵先生去了……   再说楚琳琅方才一边擦拭冷汗,一边转身回了隔壁的酒楼。   等上楼却发现只有丫鬟冬雪领着鸢儿在吃,而刚才还哭得梨花带泪的尹小姐居然已经先结饭钱走人了。   原来尹小姐哭得正凄苦时,却被楚琳琅借口方便甩下。   她等了一会,也不见人回来,便叫丫鬟去看,却发现茅房里压根没人。尹小姐猜自己方才言语冒犯了楚琳琅,她是故意撇下自己,居然连女儿也不带就走了。   尹小姐闹得老大没脸,再也吃不下,便领着丫鬟匆匆结账离去了。   于是鸢儿吃好后,她便带着孩子回来了。   结果等楚琳琅回府的时候,婆婆赵氏拍桌子斥责:“想你也嫁入我周家七载,总能熏陶些诗书礼仪。芳儿那孩子多乖顺的性子,被你领出去,却闹了两个桃肿的眼儿独自回来。你就这么待人的?”   楚琳琅知道若是细细解释起来,必定要夹带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被认定了不能容人,她也懒得解释,只低眉顺眼地听赵氏教训。   楚琳琅这副滚刀肉的模样,倒叫赵氏越发没意思。   最后她做了决定:“我与刘氏已经说定了,过些日子便让芳丫头入门,她既入了我周家,我自然得维护着她,你的性子也要改改,毕竟她为小,你为大,何苦来这么善妒?”   听到这,楚琳琅低眉顺眼道:“我嫁入周家后,母亲点头让我主持中馈。那时家里值钱的东西,大约只有睡觉时的两副褥子。是我拿了私房钱买了满院子的鸡鸭,又置办几亩薄田,这才一路将日子接续下来。后来田地被征涨了银钱,又置换了间铺子,如此几年总算有了如今的家当……家里的大事小情,母亲向来放心让我做主,怎么现在却连招呼都不打,就要越过我给随安纳妾?”   楚琳琅说得毫不夸张,当初的周家就是这般困顿。   幸好楚琳琅在娘家帮衬父亲生意的时候,留心眼私存了张数额不算大的银票子,当初她从楚家跳窗逃跑的时候,就将银票子缝在了衣服衬子里。这才能买丫鬟置家产,让周随安可以静心读书,考取功名。   赵氏虽然训起儿媳来甚是厉害,可操持中馈却没法跟精明的商贾女儿比。眼看着饭桌上不再是粗茶淡饭,自然也任由着楚琳琅折腾。   现在楚琳琅问她为何不跟家里主事的儿媳妇商量,赵氏还真说不出什么高妙名堂来。   可这一番话,也激起赵氏怒火,疑心楚琳琅在臭显摆钱银,暗示周家靠她养,脸色不由得一沉:“怎么?我还没入棺材,就做不得周家的主了?你一直不能生养,赚银子再多有个屁用!我岂能看周家断了香火?”   楚琳琅半垂眼眸道:“香火的事情,的确是儿媳让娘操心了。不过那尹家姑娘……还是算了吧。”   赵氏一听,气得大拍起桌子:“你说得可像话?信不信就凭这善妒,我可以让随安休了你!”   楚琳琅起身走到了婆婆身边,伸手替她拍着后背顺气,柔声细语道:“母亲,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儿媳自然是相信母亲的眼光,那尹小姐着实不错。可坏就坏在,她有个做京官的姨父……”   赵氏一瞪眼:“有这高官的亲姨父岂是坏事,这等关系对随安大有裨益!”   楚琳琅心内哂笑了一下,面上还要和颜悦色解释:“母亲不在京城,自然不清楚那京司衙门的门道。尹家那位连襟是在兵司泰王的手下做事,得力得很。可是这次陛下命六皇子巡视边疆城镇,惩治军资运营的腐败,明显剑指泰王经营的兵司。您也听说了,隔壁县的人头落得跟撼动秋日柿树一般。京城里又有怎样的风云变化谁人能知?这个节骨眼,您怎么敢让随安往这等要命的关系上凑?”   楚琳琅说得是实情,这些话,是她今日跟知府书吏夫人分开时候,知府夫人暗暗提醒她的。   昨日事出突然,她也被气昏了头,才跟周随安大吵了一番。   可待冷静之后,她终于想清楚了症结,便从尹芳雪的嘴里探了探,打听出了那位尹家连襟的门路。   在知府夫人含蓄暗示的话锋里,她隐隐明白了尹家连襟如今的处境,所以现在说的话有理有据,并非虚无妄言。   赵氏虽然不将儿媳放在眼中,却最看重儿子的前程。就算那尹雪芳千好万好,也没有周随安的大好官途重要。   当年她亡夫不就是受了至交牵扯才被撂倒的吗?周老爷虽然没有落罪,却丢了官职赔了家产,满腹郁闷地病故。   赵氏梦见过去的苦日子,都会深夜惊醒。现在听琳琅这么一说,她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仅身子前倾问:“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楚琳琅也压低声音道:“明日不是有知府夫人的茶宴吗?母亲到时装作不经意地问问就知了……”   一时间赵氏满脸乌云凝聚,却再也聚不起雷雨,满腹心事打发了楚琳琅。   待得第二日,当赵氏从知府的后宅里回来后,对着尹氏母女的态度大变,只是哀声叹气说自己家门不幸,出了个妒妇,楚氏说什么也不肯容尹小姐。若委屈了芳丫头进门,她们母子心里都不安,也是两个小的无缘,以后做不成亲家,也要多走动才好。   冬雪在正厅窗廊下听了几句后,便匆匆回来学给楚琳琅听。   楚琳琅正给鸢儿扎着小辫子,听到婆婆将黑锅全推到她身上也不意外,只是对冬雪道:“去给大官人传个话,就说家中贵客恐怕要告辞了,看他要不要回来践行一下。”   冬雪瞪大眼睛,觉得自家大娘子也太大方了,还让周随安亲自去送竹马青梅!   可是楚琳琅懒得跟她解释,只催促道:“快去,免得官人在官署里耗子絮窝,回不来了!”   周随安万没想到,母亲跟楚琳琅过招几个回合,就如此利落转变了态度。   故人辞行,他这个男主人的确该相送一程。   楚琳琅后来听说,送别长亭一地尹小姐的热泪,周大人有感而发,触动了诗性,挥笔写下长长的一首别离赋。   只是刘夫人有些扫兴,黑脸呵斥了满面泪水的女儿丢人,让她早点回马车里。   周随安被刘夫人指桑骂槐,闹得有些没脸,悻悻而返。   进门时看到做针线的楚琳琅,他心里有些憋火,只坐在桌边一声不吭地饮茶。   喝了一杯后,他撂下茶杯,却突然发现盘坐在床榻上的娘子不知何时停了针线,正眯着杏眼盯着他,那眼神似小刀,好像在一点点剜他藏匿的心事。   周随安有些心虚,便问:“你在看什么?”   楚琳琅调转目光,绕着手指上的线,懒得揭破夫君的懊丧,只让夏荷去厨房端来一大碗凉凉的水果羹,让大官人喝了去心火。   周随安喝了一碗,却郁闷不减,挑着眉道:“我从母亲那才知,你最近跟知府何夫人私交甚好。平日礼尚往来便罢了,千万别学了她那些弯曲肚肠!”   知府大人喜好年少稚嫩,家里小妾不断,那知府夫人自然满身手腕镇压燕燕莺莺。   据说那个给夫君吃猪油的书吏夫人,就是从知府夫人那得来的真传。   这些个,琳琅还曾当笑话讲给周随安听。   楚琳琅向来秉承夫妻之道难得糊涂。既然尹小姐已经打道回府,她没有必要再跟周随安闹个曲直黑白。   于是她岔开话道:“你想要我学知府夫人,也真要坐上知府之位才好。如今六殿下负责整顿军中事物,你身为通判接洽关卡,正是脑袋挂腰上的关口。我劝你将心思多放在公务上,若再一问三不知,恐怕你的仕途真到头了!”   周随安没想到楚琳琅消息这般灵通,居然知他被六殿下问住的内情。   他不由得皱眉申斥:“既然是公务上的事情,你莫要细打听,一个妇道人家却总想着官场上的事情!你要是个男子,定是比张显还甚的钻营之辈!”   楚琳琅轻笑了一下,道:“我若是男子,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怕难入官场哦!”   她其实很艳羡周随安,可以饱读诗书,不必像她困守后宅,跟个老妈子似的,事无巨细督促着夫君出人头日?若是男人,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不过这话让周随安很受用,在治学这一方面,楚琳琅向来是钦佩他的!   楚琳琅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床头的暗格子里拿出了几页纸——这可不是她白萝卜刻章杜撰出来的。   她开的一家油米铺子跟州里许多家仆管事有生意往来,总是给他们些实惠的价钱,倒是结交了不少。   这几个月来,楚琳琅费心四处打探,结识了通判大人的一位旧吏,花了大银子从他嘴里买下了些往日的人事名单子,还有打听到了不少交接时未尽的细节。   有了这些,周随安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六殿下面前乱撞。   这几日他若能探访旧人,了解政务交接时不畅之处,再写出个陈述军务的奏折,就可以让张显带回京城呈递陛下,作为地方官员的考绩了。   楚琳琅先前不拿出来,是还未想出借口给周随安——她家官人性子孤高,若她直接给,像是影射他为官不行,肯定要闹着住书房。 第11章 围观处刑   周随安这次是功课实在做不出来,被逼到了穷巷,也压根顾不得这些君子气节的细枝末节了。   他这几日写奏折咬秃了笔杆,没想到救命的稻草就在自己床头。当下,尹小姐恨别的眼泪也被周随安抛到九霄云外。   他忍不住鼓起腮帮子,嗔怪道:“怎么现在才给我!”   楚琳琅若无其事地绕着线,语气淡淡道:“周郎最近诗性甚浓,时不时有佳作问世,我怕耽误了一代诗豪,故而慢了些!”   周随安知道自己这位娘子,看着性子娇弱,其实却是呛口的辣椒。   浸满了醋油的辣椒,不仅辣,还会喷火。他无奈解释:“不是我要写的,是那尹小姐非说想要一首临别赋,还望我成全。又不是要金要银,到底是故交,怎好回绝让她难堪?我过两日,单给你写副诗集子出来可好!”   楚琳琅终于被他逗得微微露出了笑意,只推着他去书房补做功课去了。   说到张大人回京,日子已经定了,临行前必定要践行一番。   走马承受的官职不大,可是威力不小。毕竟这种告状的灶王爷,谁不忌惮三分?   不过连州官员没有想到,就连一路杀伐果敢的六殿下都来给张显送行了。这让张显也大为意外,连忙下马车与六殿下施礼。   楚琳琅也来送行了。张显的夫人林娘子在送行的行列,她看到楚琳琅来,立刻不露痕迹地将她拉拽到一边,低低问自己弟弟丢失账目的事情。   楚琳琅跟林娘子小声咬着耳朵,说那东西已经不在夫君桌子上了,至于这等匿名送来的东西,若想考证也得花费功夫,有她在,绝不会出纰漏。   林娘子却还不放心,问楚琳琅是如何处置的。   楚琳琅不好说自己就着一杯茶水吞下去了,只敷衍说是烧掉了。   林娘子这才安心,投桃报李,她也提醒下楚琳琅:“你家官人倒是个尽忠职守的,可惜是外来的和尚,跟下属关系处得也不融洽,公差交接不顺。这次六殿下查访,若是挑出错处直接上报,我家官人就算想要在殿下面前美言也有些难。到时候……楚娘子可莫要误会我家官人啊!”   楚琳琅听明白了她话里撇清的意思——就算张显不使坏,依着周随安在六殿下面前的表现,也难让上峰满意。   好在她有了章程,而周随安在六殿下那当了回木鸡后,总算醒腔听话了。   周随安现在意气风发,又带了些忐忑,正憋足了劲儿等着六殿下再次考问。   可楚琳琅却有另一份忐忑,十分没底气。   因为她送去的银票,竟然被司徒晟的小厮给退回来了!   想到这,她抬眼看了看跟在六殿下身后的那位司徒先生,他身为少师,并非六皇子手下正经做事的官吏,所以站得稍微靠后许多。   好看的男人就算负手立于角落,也会不自觉吸引人的目光。   楚琳琅百无聊赖,正上下打量他的功夫,却与他不经意投递过来的眼神碰撞。   这男人的眼神远比他无害斯文的长相更又穿透力,尤其都是凝神看人的时候,直射人之心魄。   按照常理,楚琳琅避嫌,应该躲避外男的目光。可是想到他不肯收礼,不知揣着什么鬼主意,楚琳琅不敢躲避,只是冲着他有礼的讨好甜笑,准备一会寻机会再探他的口风。   这次司徒晟先垂眸调转了目光,不再看谄笑的小妇人,回头平静地看着六殿下与众官员寒暄。   六殿下身为皇子在外公干,也要避忌着走马承受这类专门告御状的官吏,所以特意给张显个面子,亲自来送送他,也请托他给父皇送一封自己亲笔写的书信,彰显孝心。   一番官场上的迎合相送之后,总算送走了灶王爷。   不过官员们依旧没有各自散去,因为接下来便是一场杀鸡儆猴的好戏。   那日行刺六殿下的贼人全都归案,也不必等到秋后问斩,只按了手印后,便拉拽到城门长街口,即刻问斩。   在这等边乡,观杀人跟看乡戏一般热闹,围观的人堵得城门水泄不通。   周随安怕楚琳琅害怕,劝她先回去,不要看了。可楚琳琅还惦记着跟司徒晟寻机会搭话,自然不肯离去。   杀人的关口,楚琳琅并不想看。可身后的人一拥,她就不自觉向前。那屠刀刚刚举起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巧正站在她的前面,将她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楚琳琅抬头一眼,原来是司徒先生立在了她的前面。   虽然两个人挨得甚近,楚琳琅都能嗅闻到他衣服的皂角清香,但他俩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也不好趁机问他为何不收封口银子。   就在这时,似乎前面起了什么热闹,众人又是发出惊呼,纷纷挤拥向前。   楚琳琅身材娇小,被后面的人一挤,正好扑到了司徒晟的后背上。   楚琳琅何时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挨得这么近?立刻挣扎推着男人的背,勉强后退拉开些距离。   司徒晟看着高瘦文弱,可真挨着他的后背,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坚硬如铁板,全是纠结的肌肉,撞得她鼻子和前胸都有些发痛。   从始至终,司徒晟一直没有回头,只是在人群中稳稳如山,挺直着后背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楚琳琅知道今日恐怕难跟他搭话,加之方才她不小心轻薄了司徒大人的背,趁他没回头两厢尴尬,还是先遁走吧。于是她便带着丫鬟,勉强挤出人群,先下了城门楼。   就在下台阶的功夫,她无意瞟了城门一眼,看到了两辆刚入城的马车。   因为车被堵住,马车里有个中年男子探头怒骂。   楚琳琅眯眼细望,脸色顿变,因为那探出的脸儿,她再熟悉不过了……   处刑完毕之后,知府便请六殿下,还有周随安在内的连州官员一同去酒楼吃饭。   这等场合,女眷不好在场,楚琳琅先自告退归家。结果刚归家不就,她就接到了一张帖子。   这帖子是她父亲楚淮胜的名头,让她去城中驿站即刻来见。   楚琳琅在城门那就看到了父亲他们的马车,也算心里有了些准备。   她是遇事便解决事儿的利落性子,很少有踌躇不前的时候。可是每回娘家,总要磨蹭几个来回才成行。   当初楚琳琅嫁给周家,本以为算是摆脱了父族,可没想到父亲楚淮胜却在这个节骨眼带着她的亲娘孙氏来到连州这等边疆小城。   幸好按着习俗,岳丈不好入女婿的房门,不然依着楚淮胜的性子,只怕不会住驿站,直接就能杀到周家来了!   看着父亲信中相约,楚琳琅觉得这一场是鸿门里摆的宴。   她忤逆父亲,嫁给周随安这等穷书生时,楚淮胜在官老头那失信,没能送出娇□□儿为妾,害得老头勃然大怒,让楚淮胜挨了好大的骂,又折了一船盐。   他原本准备去府衙那告官,宁可辱没女儿的名声,也要定周随安拐带良家女子的罪状。   幸好楚琳琅未雨绸缪,早就准备好了兄长偷逃盐税的把柄,这才让父亲就范,忍气为她备了份寒酸嫁妆,成全了简陋婚礼的过场。   从此以后,楚淮胜就当是没有楚琳琅这个女儿,更别说让她回来了。可楚琳琅心有牵挂,挂念着自己的亲娘,就算冷受白眼,也得时常回去看看娘亲。   不过后来,当周随安恩科大胜,楚淮胜的态度倒是乾坤大变,一下子想起自己还有个庶出三女儿。   楚琳琅反而不愿去娘家了。   她明白,自己成了官太太,娘就算有了仗势,不必担心再受薄待,她回去太勤,反而要被父亲攀附,让随安犯难。   可就是这般疏离,父亲也是隔三差五地摆着丈人款,让随安去吃酒,说能安排他去做盐官,顺带让他为自己打通关系,通船过关。   当初跟着随安调来连州这等穷乡,楚琳琅总算长出一口气,觉得离得父亲远远的,可万万没想到楚淮胜却突然入城造访。   听他说自己的娘亲半路病了,楚琳琅也担心是真的,就算再不情愿,也终于是磨蹭到了驿馆门口。   刚下马车,她便看见一张焦黄的脸探出了驿门口。这两鬓斑白,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瘦小妇人正是她的娘亲孙芙。   虽然看起来苍老憔悴,干瘦的脸颊深陷,但楚琳琅的眉眼肖似亲母,可以想见孙氏年轻时也是芙蓉美人。   可惜这点依仗的姿色也在岁月蹉跎里衰败了,徒留下眉眼间一道道熨烫不开的深痕。   看到女儿那如芙蓉初开的明艳面庞,孙氏的脸上挂起了难得的舒展笑意,连忙走将过来,拉着女儿的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楚琳琅之前的踌躇在见到娘亲的一刻也尽是化散,只拉着母亲的手,语带哽咽道:“娘,你怎么又瘦了?”   她之前几次托人给母亲送去药材补品,这都是补到哪里去了?看来父亲说母亲病了,并不掺假。   孙氏连忙解释:“并不碍事,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我偶感风寒,喝了几副汤药就好了。”   就在这时,驿站二楼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略带怒意道:“无知蠢妇!堵在驿站门口唠个没完,还不赶紧让这孽障上楼给父亲请安!” 第12章 隔壁疯邻   楚琳琅抬头看着久未谋面的楚淮胜,深吸几口气,才将骂咽了回去。   自己未出嫁时,没少顶撞楚淮胜,她不畏打骂,可最后承受怒火的却是仰人鼻息的娘亲。   为了孙氏,她可以对楚淮胜的话充耳不闻,只当是恼人的臭屁。   楚琳琅跟着孙氏上楼,冲着楚淮胜施礼道:“父亲身子可安好?”   楚淮胜摆起做父亲的款儿,坐在驿站油漆斑驳的旧圈椅上,吹着盏里的茶叶沫冷声道:“安不安好,你这不孝女也不上心的,这真是一朝成了官夫人,架子十足,我若不来,你便忘了自己还有父母高堂?”   楚琳琅一声不吭,任着楚淮胜骂,急得孙氏在一旁抿嘴,最后颤巍巍道:“老爷,您消消气,琳琅这不是来见您了……”   楚淮胜瞪了孙氏一眼,孙芙立刻如缩脖子的鹌鹑,再不敢言。   好在他想起自己这次奔赴连城的目的,总算是止了骂,开始像模像样地问起楚琳琅的近况,不过那话头总是往自己的女婿身上打转,话里话外想要探听周随安的近况。   楚琳琅担心父亲居心不正,又要给周随安找麻烦,所以赶在楚淮胜张嘴前封口:“六殿下带着皇命来到连城,上下官员都吊着心肠在府衙候命,我家官人已经几日不曾归家,恐怕不能见父亲,特意托人带话,让我多备些礼给您……”   楚淮胜一听周随安不能来见他,眉眼胡子立刻耷拉下来,一拍桌子:“真不是拐我家女儿的穷酸时候了!当了屁大的官,就跑到他岳丈面前摆架子!若是这般,我还真要亲自去府衙拜见他,也好叫他的同僚知道,他当年犯下的倒灶勾当!”   因为当年女儿与周随安并非媒妁之约,楚淮胜一直拿捏着这点。不过这事儿当初两家都默认了,虽不光彩也不触犯律法。   可周随安已经做官了,是要脸要名声,捏着这点,不怕他不从!   说完这话,楚淮胜便等着女儿低眉顺眼地求自己。   可楚琳琅依然纹丝不动,只淡定说:“父亲上午到的,应该也看见城门楼子那阵仗了,十几个西瓜大的脑袋,顺着路满地滚,这得清扫半日才能将血水清干净。你是让我官人掉了脑袋见您,才算不摆架子?我不怕别的,就怕你这么莽撞冲犯了贵人,到时候……我还得跟娘去街上捡您的脑袋……”   上午正好是将那些行刺皇子的恶霸随从当街问斩的时候,楚淮胜路过不巧看了几眼,晚饭都能省下几大碗,现在听楚琳琅这么说,他一时也辩驳不了,更没有那个无赖胆子跑去府衙闹。   可被楚琳琅的话呛在那,他少不得又怒骂道:“呸呸呸,敢咒你亲老子!他不在,你就捎带个话,你大哥一直赋闲在家也不是个事儿,看看他衙门口里有什么清闲的差,给你兄长安排上。”   他说的大哥,便是楚琳琅同父异母的嫡兄楚人凤,也是当初撺掇父亲将庶妹送去为妾的那位。   这个兄长虽然起名为人中龙凤,其实是个鸡爪子都不如的废物材料,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偏偏正事做不来,十足纨绔。   当初他帮忙家里的生意,接连赔本,却把责任都推卸到一同管账的庶妹楚琳琅身上,害得楚琳琅被楚淮胜抽打,百口莫辩。   后来这楚人凤钻营人脉,又在老家江口搞了个小吏做。谁知却因为沾花惹草,与上司的妾侍有染而被堵在后院挨打。   要不是楚淮胜使了大笔钱银,只怕楚人凤一双腿都要被人打折。   现在他赋闲在家,楚淮胜觉得不是办法,便想走女婿的门路,让儿子再高升高升。   楚琳琅从母亲以前的书信里就知道这位人中龙凤兄长的勾当,听父亲说完,只是微微冷笑:“官人不过是个小小通判,虽然兼管些事务,可人事尽归地方知府管。有什么闲吏职位,也尽安插了知府大人的亲眷。再说了,人家走后门子起码是秀才出身,识文断字,不知我那位哥哥最近几年可考了功名,可以让官人拿去说嘴?”   楚淮胜又被堵得哑口无言,挂不住脸再次骂楚琳琅是只顾着自己荣华,不顾兄弟死活的黑心肝,捎带着又骂孙氏贱籍出身,下贱胚子,养不出个好孩子来。   楚琳琅听不下去,想要与父亲对骂,却被孙氏紧紧拧着手,不让她再与父亲犟嘴。   楚淮胜骂久了也累,再加上抽水烟的瘾犯了,便唤来自己新纳的美妾扶着自己回屋歇息了。   楚琳琅终于可以回到母亲的屋里,与孙氏说些体己话。   从娘的嘴里她才知道,原来楚淮胜来这里并不是专门来打她的秋风,而是有一笔买卖要敲定,顺带来了连州。   不过看他带着年老色衰的孙氏同行,就知道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老早打算来拿捏庶出的三女儿。   “娘,你且忍忍,待我想了法子,迫得他放你出来,到时候我给你买宅子出来单过,不受他的腌臜气!”   孙氏虽然听得欣慰,却摇头叹气着道:“他到底是你父亲。我在楚家吃穿不愁,你也算有娘家可依靠。我若是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守妇道,才这把年纪被楚家休了。到时候你也要带累名声,你婆婆岂不是更看不起你……”   孙氏隐约记得自己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可惜她年幼时与家人走散,被拐子拐走卖到花船上成了瘦马,还未及挂牌子又被楚淮胜看中,买了做妾。   她的性子温良懦弱,从不与人争执,却不成想,鹌鹑性子居然养出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来。   琳琅从小就敢为了她跟楚淮胜犟嘴,好似汪汪叫的小狗维护在自己身前,孙氏是既欣慰又酸楚。   她这辈子便是这样了,只要不拖累女儿就好。   楚琳琅知道母亲瞻前顾后,被人管怕了的。她懒得再说服母亲,只是她打定的主意,迟早有一天是要去做的。眼下没影,便不必跟母亲争执。   于是母女二人互相依偎在床上,可以说些体己话。   孙氏在女儿面前,说话畅快多了,只是她担忧着女儿一直不生养,不知在婆家有没有受刁难。   楚琳琅报喜不报忧,只说些开心事情。   二人闲聊起了楚家的近况。说着这些,孙氏还感叹了一句:“家里嫡出的两姐儿虽都嫁得早,可都不如你。你大姐跟你大姐夫去京城谋生,听说被人骗,赔了钱银,还拿你大姐的嫁妆填窟窿。大姐儿挪转不开,便回来借银子,被你父亲痛骂,正逼她和离呢!”   楚琳琅皱眉道:“和离?”   “是呀,你父亲……连下家都给你大姐找好了,只是大娘子似乎不同意,跟你父亲大闹。”   楚琳琅听了有些默然,楚淮胜能找什么好的?楚家三个姐妹里,只大姐的性子温吞,对她和孙氏小娘都很客气,总算有些姐妹的情谊。   可惜软性子的人总好被拿捏,楚淮胜衡量女婿的标准只看银子和权势,绝不会看对方是否良配。大姐都生养两个孩子了,还逼着她和离,哪里是心疼女儿,分明是怕被坑银子。   孙氏接着又说:“你二姐家里还算好些,她官人做了水师的巡营,可脾气不好,爱耍酒疯。还打了你二姐……你嫡母心气不顺,总打听你的近况。听说你一直没有子嗣,总跟我提她娘家亲戚那边有个适龄的侄女……”   楚琳琅一听就知道自己那位正室嫡母打的是什么算盘,立刻说道:“我周家宅子里的事情,哪轮到她伸手?你跟大娘说,纳妾的事情,我婆婆做主,不用我操心。”   孙氏也不愿楚家大娘子的手伸到女儿院子里。楚家大娘子两个亲女的姻缘都不顺遂,而庶出女儿的家宅兴旺和睦,大娘子正红眼憋气呢!   想到女儿一直不生养,她也是夜里愁的睡不好,爱怜地摸了摸琳琅的头发:“你小时候淘气,跟个男孩似的,还总跟人打架。我那时担心你性子太硬,将来嫁人吃亏。好在你性子改了不少,随安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斯文人,我也放心了。你要记得,女家人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太安顺的,有些小委屈也得忍忍。性子太刚烈总不是好事。以前江口的那个疯婆娘就是教训……唉……”   楚琳琅早就忘了娘亲嘴里的那个疯婆子,只依稀记得在江口租住的宅院隔壁是有那么一个,整日疯疯癫癫地到处喊人。   不过跟大街上的痴傻的疯子不同,她虽然蓬乱着头发,却并不垢面,虽然在街角萎顿倚坐,蹭了一身的泥土,可第二日又是头脸干净的样子。   一时好奇,她不禁问:“对了,我倒是忘了她是如何疯的?”   楚琳琅小时也问过这问题,可娘亲总是敷衍过去,不愿意跟小孩子细说。可楚琳琅现在大了,孙芙便不避忌:“听她整日嚷嚷着什么负心人,悔叫夫君觅封侯一类的。好像是容不得夫君纳妾,闹得发疯,被夫家休弃了吧。那夫家也是够心狠的,连她的儿子也一并赶了出来。也幸好她有儿子在身边,细细照顾着她,比他家雇的那个婆子都用心。只可惜那么小的孩子,跟娘亲遭罪了!”   孙氏嘴里说的小男孩,楚琳琅的记忆里倒是清楚地记得。   因为没有娘亲的照拂,那孩子干瘦的脸上挂着些脱相的大眼。   而让人印象更深的,是遇到想占他疯娘便宜的泼皮无赖时,那小崽子砸人的狠劲儿。   楚琳琅小时遇到过一次——那么细瘦的胳膊,举着大石将人的后脑袋砸得血肉模糊,他那双大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第13章 亲自上门   依稀记得那个疯女人后来病死了,可是那小子后来怎么样,楚琳琅又想不起来。   她问起,孙氏想了想说:“那孩子没了娘亲,好像是被亲友寻访过来接走了吧。那时你还总往那院子里跑,你爹训你都不听呢!”   楚琳琅的确记得不大清楚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曾经可怜那小子,偷偷给小崽子送了几次吃的。   可惜对方不领情,还将一碗吃食扣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得的漂亮新裙上。她气得哇哇大哭,将小崽子按在地上好一顿打……   现在想来,的确是太孩子气了!   而如今,当时的激愤被时间碾压得渣都不剩,母女闲聊起来没个头,一时又聊到了别处。   楚琳琅怕楚淮胜抽完了水烟又来寻她的事,所以偷偷给母亲塞了银子后,与母亲告辞先回去了。   当回家时,楚琳琅听扫地的老仆说大官人早回来了,便赶着回房里看看。   只见周随安连官服都没换,敞着衣襟倒卧在了床上。   楚琳琅还未挨床,就闻到了酒变臭发馊的味道。   她换了便衣走过去,摸着周随安的额头问:“这是喝了多少,屋里的丫鬟也是,怎能让你不换衣就上床?”   周随安白皙的面颊泛红,皱眉半睁开眼,又抬起带了几分少年稚气的尖下巴,抿嘴赌气地说:“我是娶了娘子的!用得着别人?”   楚琳琅也习惯了周随安私下里的孩子气,只顺着他的毛捋道:“是是是,你有娘子,奴家这就帮官人你换衣!”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低眉浅笑时,面颊挂着几分红润的样子,心里也是有些发痒。   虽然他与琳琅成亲七载,可琳琅的容貌却并未在繁琐家事中衰败,反而如绽放芍药更胜他俩初识的时候。   不过酒意上头,就算心在发热,身子还是瘫软的,他懒洋洋攥住楚琳琅的手,将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突然想起仆人说她下午离家,便问:“你去了哪?”   楚琳琅知道父亲来的事情瞒不住,便说了出来。   周随安一听,酒醒大半,扑腾一下坐起,瞪大了眼:“他怎么来了!”   若说方才的周大人是醉饮的慵懒猫儿,现在则是被按在猫爪下吱吱叫的小鼠。   他这辈子最厌恶惧怕之人,就是他那混不吝的市侩老丈人。   当初他与楚琳琅巧遇,被她的美色惊艳,再听她的凄苦遭遇,一时少年心胆升起,意气用事救下了要被强嫁的琳琅。   可这些少年意气并不足以抵挡楚淮胜的胡搅蛮缠。在楚淮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周随安的心里也生过悔意。   就像母亲当初所言,诱拐良家妇女私奔,这是何等无状的事情!要是楚家闹起来,他的名声尽毁,如何能过得乡试风考?   幸好楚琳琅有手腕,最后按下了楚家落得相安无事。   而后他一路苦读,除了为光耀门楣,更是因为琳琅说过,若是他考上外放为官,就可以走得远远的,不必再避忌这位丈人。   如此一来,头悬梁锥刺股的动力莫名又平添了几分。   周随安如今这般出息,其实该感谢岳丈大人给了他无穷之助力。   只是本该远在天边的麻烦,突然蹦到了眼前,之前的酒意全都惊成冷汗排了出来。   楚琳琅看周随安的反应,心里微微酸楚。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给夫君添了许多是非,一边帮他换了睡衣,一边开口宽慰他:“你我成亲七载了,他再闹也没得意思。那边的事情由着我来应付,他回江口时,你去践行一下就行了。”   周随安听了这才长出一口气,闷闷道:“我劝你也少跟娘家往来。你父亲向来敢张嘴,贪得无厌得很!我如今公务在身,可应付不来!”   说完这话,他抬头看着楚琳琅有些尴尬的表情,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她下不来台了。他伸手拍了拍楚琳琅的后背,赶紧补救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并非昔日吴下阿蒙,没有怕他的道理!他若刁难你……我去顶着便是!”   这话总算让楚琳琅绽开了笑,只哄着她的吴下阿蒙赶紧睡下解酒。   周随安饮得太多,翻身躺下,不一会睡着了过去。   一会便要晚饭了,楚琳琅哪里睡得着?她心里有些闷,趁着周岁安鼾声渐起,便起身去一旁的小花园里走走。   此时是下午斜阳快落时,风儿也是难得和煦,伺候花草也不寒凉。   这处宅院是周随安到任上后,楚琳琅物色置办的。因为手头的银子都做了安排,用来买宅院的银子并不宽裕。   这处宅子胜在整齐,可进深并不宽敞,花园子也只巴掌大的一点,盖了个小暖房,用来摆放琳琅从南方运来的花。   琳琅看日头快没了,便将暖房上的草甸子移开,让花草尽情晒晒最后余晖。   这些花草不像她,随遇而安。生在温润水乡的植物娇贵着呢,移到这等苦寒之地,也得亏了琳琅伺候花草的巧手,加上精心呵护才没有萎靡衰败。   她进入暖房,拔着花下杂草,顺带听听夏荷从随安小厮那打听来的事情。   “六殿下在酒席上听了我们大官人的呈报,很是高兴,大赞他慧至灵犀,乃可用之才。大官人高兴,才多饮了几杯。”   看来楚琳琅打探的消息管用了,至少让周随安在六皇子面前保住了脸面,不至于闹个玩忽职守的罪责。   楚琳琅听了夏荷的话,再想想自己初进房里时,周随安得意的样子——到底是自己扫兴,说了楚淮胜来的话,让他败了兴致。   想起婆婆催促她赶紧给周随安纳妾的事情,楚琳琅的心里又有些发闷。   不过她也默默开解着自己,又不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了,哪来那么多的儿女情长?与其盼着夫妻举案齐眉,倒不如盼着郎君一路高升来得有用。   周随安说过,他迟早会升迁,离开连州这个鬼地方。   到时候她的这些花草也不必龟缩在简陋的暖房里,可以尽情畅意地盛开在阳光下来……而去了温润的地界,说不定她的身体也能得调养,如占卜那般,凑成两个“好”。   正这么想着,前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六殿下的少师司徒大人前来拜访周大人。   这才散的酒席,司徒晟怎么又追撵到府里来了?那就必定是有些酒桌上摆不得的话,非要在私下里谈。   她不禁有些忐忑,疑心这人是来搬弄是非的,所以她想了想开口对传话小厮道:“大官人醉得厉害,你且与司徒大人说说,问问可否明日?”   小厮听了转身去回报。没想到他还没出花园子,司徒晟已经立在了花园门口。   楚琳琅一抬头,正好司徒晟目光相碰。   这男子依旧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衣黑氅,只是他仪态甚好,将这些普通的衣服传出了别样的素雅气韵。   不明所以的,当真会以为他是个文弱的书生。此时斜阳金辉落在司徒晟的眉眼上,晃得楚琳琅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原来府宅太小,司徒晟在等候的时候随意转了个弯,便来到了花园墙下,正好听见了楚琳琅吩咐小厮的话。   他索性走近些,免了小厮的撵客辞令。   看司徒晟温文尔雅地立在花园处,楚琳琅赶紧起身出了暖房,冲他施礼。   司徒晟先是问了问周随安醉酒的情况,然后信步走到暖房前,看了看楚琳琅养的花。   陪伴六皇子办差应该日理万机,可是这位司徒先生却闲得冒油的样子,在巴掌大的暖房里转了几转,悠哉赏着花,就是迟迟不走。   楚琳琅摸不透他的脉门,又不好直接撵客,便问:“司徒先生可要去厅中饮一杯茶?”   本以为少师大人会拒绝,没想到他欣然点头,并且摆手请楚夫人走在前面带路。   既然这位这么不见外,楚琳琅也只好将他请进客厅饮一杯薄茶。   贵客舒展宽袖落座,伴着热腾腾的茶气,便是主客久久不言的尴尬。   楚琳琅在这等交际场合很少有冷场的时候,可是面对这位相貌英俊,操着京城口音,又拿捏过她短处的皇子少师,楚琳琅还真不知该聊些什么走过场。   想到他不肯收自己的礼,楚琳琅疑心他怕落人口实,所以亲自上门收银子。   可刚开口试探几句,司徒晟便出言打断:“夫人不是解释了,是妇人无关痛痒的练笔吗?既然这般,夫人何须贿赂在下?……这事儿就当……吞在肚子里了。”   什么叫“就当”,她正经吞肚子里了呢!   楚琳琅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重拿轻放,自然是感激涕零,识趣不再提。   权衡了一下,楚琳琅决定捡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让贵客安稳喝一盏茶,再看看他是否会识趣离去。   想到这,楚琳琅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盘栗子饼,笑问道:“少师风华正茂,不知尊夫人该是何等品貌,又是哪家千金?”   司徒晟伸出长指,在盘子里挑拣了一下,选了个微微漏馅的,漫不经心道:“在下还未娶妻。”   这又出乎楚琳琅的意料。司徒晟长得甚是俊美,虽则不是什么高官权贵,可他身在皇城富贵地界,比上不足,比下富富有余,怎么还是个光棍汉?   本来这话题延伸起来无边无际,可以从夫人聊到孩子,再从育儿之道无惊无险地聊到司徒大人喝个水饱。   但司徒晟只一句话,便堵住了如此安稳的话题。 第14章 对牛弹琴   还没容楚琳琅想出第二个话头,司徒晟先开口了:“午时宴饮,周大人一扫往日木讷,与六殿下侃侃而谈,说了不少有见地的话,可见殿下上次的话入了周大人的心,短短几日便有了长进。”   楚琳琅听了心中一喜:官人争气,总算是在六皇子面前扳了些颜面。   她故作诚惶诚恐道:“那日官人在殿下面前应答不畅,回家很是懊丧,觉得自己愧对朝廷之信任,便勤奋政务,免得自己再失职……您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官人若是有不周之处,还请司徒大人多多海涵。在殿下面前美言啊!”   司徒晟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周大人发愤图强了几日后,竟胜过他在连州任职的数月,如此人才,六殿下自然怜惜爱重……在下初来此地,许多人事都不太熟悉。连州官吏又畏着殿下的身份,总是畏首畏尾。若是在下能像周大人一般灵慧,开一开灵窍,做起事来会更方便些。”   楚琳琅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谨慎笑道:“这个自然,大人若是有难处,找我家官人就是。他一定知无不言。”   司徒晟听了这话,嘴角的讽意似乎浓了些。   接下来,他当先生的瘾似乎犯了,居然拿楚琳琅当了启蒙的学童,开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古,聊了些什么汉窦太后,秦宣太后一类的典故。   楚琳琅不太喜欢读古问典,又摸不准他的话门子,自然接不上话茬,只得体而不失冷落地微笑,在司徒晟讲话的间隙,殷勤地将茶点往司徒晟的面前推。   司徒晟对着一头花牛弹了半天的琴,也是弹累了,终于曲高和寡收场,只淡淡道:“既然周大人酒酣不起,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楚琳琅正等这话,心里长出一口气,不禁语带欢快地客套:“大人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留下来吃顿便饭?”   这就是习以为常的客气话,懂事的都不该当真,没想到司徒大人抬头看着楚琳琅慢慢道:“夫人若这么说……”   楚琳琅听他似乎有想留下来吃饭的意思,笑意凝固,只紧盯他的唇,看看京城来的人有多不要脸。   司徒晟似乎很喜欢看连州本地的变脸戏码,待楚夫人脸色渐黑,才慢悠悠开口接着道:“夫人若这么说,盛情难却,本该留下品尝一下本地家常风味,可惜方才宴饮太饱足,便不再叨扰了。”   楚琳琅再次暗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客气,领着丫鬟亲自将司徒大人送到了府门前。   不过路过院子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卷带些别样的气味。   司徒晟忍不住皱眉望去——原来是一旁挂绳上晾晒的腊鱼。   这是给楚琳琅上货的掌柜刚从她的家乡江口带来的。   楚琳琅看司徒晟突然定住不动,直直看那些腊鱼,便让丫鬟摘下一些,送给司徒大人尝尝鲜。   哪知丫鬟拎过来时,司徒大人连碰都不碰,只是些微后拖了两步,剑眉几不可查地蹙了蹙,才道:“不必客气,告辞!”   说完,他便长袖翩然,仿佛被狗追撵,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一旁走来的小姑子周秀玲方才远远看到了司徒晟的脸,此时她望着男子高大的背影问:“嫂子,这是谁啊?长得可真好看!”   楚琳琅接过丫鬟手里的腊鱼道:“在京城皇宫里教书的先生,能不好看吗!”   周秀玲听了呵呵一笑:“怎么?教书还得挑样貌?”   楚琳琅笑着说:“要是钟馗样貌,宫里贵人的眼睛可受不住!”   周秀玲觉得有理,不禁自豪道:“若是这般,我哥哥也能入宫做个皇家的先生,他的样貌可入得贵人眼?”   周秀玲并非空口吹嘘,她兄长俊秀斯文,乃是温润似玉的气度,走到哪里不是吸引女子目光?   楚琳琅知道小姑子一向对兄长周随安引以为傲,不禁打趣:“这么说,你兄长娶妻还娶早了,不然他说不定能娶位公主给你当嫂子!”   二人说笑了一番,楚琳琅让夏荷将拿下的鱼送到厨房炖了吃。   闻着手指上残留的腊鱼腥味,她不由得想起司徒晟似乎不耐这味道的厌恶表情。   腊鱼虽然味美,憎恶这美味的人也大有人在。不知为何,司徒晟方才的样子似曾眼熟,可那人是谁?楚琳琅一时又想不大起来了。   她正准备转身回院子,就听一旁门房里传来说话声。   原来是周随安的贴身小厮满福正在房门口与看门的老叟一起烤火。   看那司徒晟走了,他便闲聊着嘀咕道:“中午时就这位司徒大人劝酒最凶,将我们大人灌得大醉,偏又追到家中,难道是酒喝得不够尽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琳琅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顿,挥手叫来满福,细问了酒宴上周随安与这司徒晟的谈话。   满福一直站在周随安的身后,自然记得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楚琳琅听了几句,立刻明白了。夫君太是大意,几杯酒水下肚后便泄了天机,在司徒晟跟前暴露了他知晓的这些庶务乃是自家娘子的功劳。   楚琳琅知道周随安酒品不佳,可没想到他在京城人士的面前也如此不注意。   再想想司徒晟这次突然而至的登门拜访,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哪里是拜访醉意酩酊的官人,明明就是来敲打自己的!   想到这楚琳琅又头顶冒汗,回到屋子里也有些坐卧不宁,干脆去翻周随安书架上的书。   周随安入夜酒醒时,看到自家娘子在桌子边掌灯夜读的情状,便问她在干什么?   楚琳琅虽然识得些字,可是看久了眼睛发酸,许多句子也是晦涩难懂。她翻了半天,也没查到,正是头大的时候。   她干脆问周随安那个什么汉窦太后,秦宣太后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周随安蹙眉:“问这些弄权妇人作甚?”   楚琳琅听了一会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些除了都是寡妇外,还都是女子干政弄权的恶例!   难道司徒猜出她那假账由头,敲打她收敛,千万别垂帘听政,干涉夫君政务,不然小心成寡妇?   如此想来,楚琳琅越想越顺,觉得十分有道理。   不过既然愿意敲打还是好的,说明六殿下对夫君的印象不赖,起码还需得少师出面挽救。   她的确是不该教夫君如何为官,大不了以后避嫌些就是了。   周随安不明所以,又问怎么回事。楚琳琅知道周随安的性子,也不想吓他,只推说自己饮茶听讲书,好奇查证一下。   不过楚琳琅倒是提醒周随安,对那位司徒大人要知无不言,略尽绵薄之力。毕竟人家是六皇子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   可周随安却不屑冷哼:“他不过是个宫中少师,又无正经的官差,我虽然敬重他学识不俗,却也不必拿他当上司待。六皇子也是,怎可放着正经官吏不用,却拿前年纪轻轻的老师作军师?这不是任人唯亲,乱了礼法?”   楚琳琅无奈摇头:“甭说人家是堂堂少师,就算是六殿下身边的宦官,你也得恭谨着些。人情世故啊!不比书本里的学问差!”   周随安懒得跟妇人争辩。楚氏懂什么叫君子气节?她出身盐商之家,只惯会给各类官员小吏溜须拍马。   他现在满心仕途踌躇,还捎带着老丈人来到连州的忧患,也短少了与妻子闲聊的逸致。   不过司徒晟既然亲自拜访,他准备第二日早些到衙门问问,看看是不是六殿下有差遣。   连州的积弊旧案沉杂,原本临县复杂得多,本以为此地也会像临县一般,人头满地。   可是六殿下似乎被那些行刺的泼皮们吓住了。来到了连州之后,便缓了下刀的速度。这几日只是将各个衙门的人叫去问话,逐一笔录。   不过问着问着,诸位大人琢磨出不对了。这六皇子明显在翻捣旧账,在查许多快要被人遗忘的陈年旧案,就连十年,二十年前的一些旧案也被翻出来了。   这些案子都过去多久了?为何六殿下要捣弄些陈芝麻烂谷?   而且连州换了几任官员,谁还记得这些老黄历啊?   其实就连六皇子本人都不太清楚他自己为何要查这些。   当伴着雪松泡在山间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里时,刘凌忍不住问司徒晟:“先生,我们查这么多旧案作甚?”   司徒晟端坐在一旁的茶案前,正用滚烫的茶水浇着茶山。听六皇子问起,他缓缓开口:“连州自古便是运送辎重的要地,也是贪墨最厉害之处。此处官员不比别处,许多与兵司联系甚密。万岁虽然倚重殿下您,却不能不慎重,免得牵涉太深,回京无法交待。所以查新案,不如查旧案,顺带也梳理一下连州往年的官员交替,做到心中有数。”   六皇子觉得有道理,这一路来他其实杀得心胆越来越小。   连州这里水最深,又都是叔父泰王的人,叔父权倾朝野,连父皇都礼让三分,若真是起了冲突,只怕父皇也未必肯保他。   查查这种无关痛痒的陈年老案子,还真是油滑太平之道。 第15章 山寺巧遇   想到这,六皇子的身心都放松了些。   不过他又有些伤感道:“我说这里的官员怎么没一个交实底儿的,原来都是兵司的人啊!看着对我惶恐,实际有恃无恐,丝毫不讲我放入眼中!”   司徒晟端茶站起,来到了水池边,一边递茶一边道:“也不尽然……知府大人与周通判明显不是……”   刘凌每日对着那么多的地方官员,也只记得身居要职的几位。   除了知府外,周随安的那位美娇娥娘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也很深,连带着六殿下也记住了周随安。   听司徒晟这么说,六皇子表示不解。   司徒晟伴着蒸腾茶香,慢慢解释:“陛下在半年前就开始下决心积弊革新,剑指边关军务,许多官员被重新任命。而这里官员全都换了。那知府和通判差不多都是半年前刚刚被任命。尤其是那位周通判,来了半年,可知道的都没有六殿下您多,您说他会是局中人吗?”   那个知府还好,据说是朝中阁老董大人的门生,乃陛下委任,来此做眼。他做官老道,走着中庸路数,两边都不得罪。   可像周随安这类没有根基门路的年轻官员,却被派到这么要命的位置上来,很明显就是被人拿来临时充炮灰,死了也不可惜。   刘凌听了觉得有道理。那周随安的确跟州里的其他躲闪搪塞的官员不同,跟打了鸡血一般,成天往他跟前凑,汇报些有的没的。   害得六殿下有时候一看见周大人,就耳根嗡嗡,想绕道而行。   想想回京的日子也快到了,刘凌也懒得再弄些麻烦上身,既然少师要查旧案,那么让他查去吧!   想到这,刘凌冲着少师招手:“这温泉美甚,先生要不要同我来泡?”   他这位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端着,酒色不沾,也无甚喜好。   眼看着此处水汽温润,可司徒晟却衣领紧扣,丝毫没有下水同乐的意思。   就算听到六皇子的相邀,他也只是起身道:“我昨日房中洗澡受了寒,就不入池了。殿下再多泡一会,我去下面的亭子烤火等殿下。”   说完之后,他便沿着台阶而下,去了半山凉亭处。刘凌看着恩师高大端正的背影,无奈摇头。   司徒晟风华正茂,却一直未曾娶妻,以前宫里人都曾议论他是不是不好女色,又或者身有隐疾。   一个男人能如此修身养性,这让刚成亲不久的六殿下很不能理解。   刘凌方才邀约同浴,其实也有点好奇,想看看恩师身上的小恩师是否安好。   可惜司徒晟无趣,不肯赏雪同浴,难道真像人谣传那般,司徒晟有些什么难言之隐?   再说司徒晟刚走到亭子处,便看到山脚下停了几辆马车。   原来此处叫柴扉山,两处不高的山正相对,好似柴扉木门两扇。一处山有温泉美池,而另一处山上则是香火鼎盛的寺庙。   今日十五,州里的几位女眷正好要去寺中烧香还愿,所以便在山下停车,准备上山寺。   司徒晟立在亭中下望,正好看见楚琳琅穿着一身亮眼的粉红,在一群夫人中,如同翻飞的花蝶左右逢迎,活跃气氛。   待那些夫人上山了,他这才举步,沿着一侧山路,也到对面的山上走一走。   这山路隐蔽陡峭,不过善走的人反而走得快些,隔着一道密林,不一会司徒晟健步飞快,很快便撵上了……   再说楚琳琅,她这次出门可是看足了黄历,摇遍了龟壳的。   临县掉了那么多的脑袋,不知这次连州能否安然度过危机。   阎王亲临本州,少不得拜拜神像,保佑自己夫君平安。   她原本是闲说给知府夫人听,可没想到知府夫人也觉得有道理。她知道楚琳琅在神鬼一类事上很有门道。楚夫人既然要去拜佛,跟着同拜准没错。   结果传去传去,到了十五这一天就足有七八位夫人成行。   不过她们在下马车时,看见对面山底下竟然也有马车,问过才知六殿下居然在对面山上泡温泉。   幸好山寺不在同一山上,她们一会下山时提前让人看着,别跟六殿下碰面冲撞了就好。   只是雪后路滑,就算山寺派人打扫了,几位夫人也得慢走台阶。   走在后面的两位夫人正好跟张显夫人林娘子走在一处。她们都知道周随安与张显交恶,所以捧着林娘子时,不免拿楚琳琅说事。   “多跋扈的人才干得出忤逆婆婆的事情来!听说她向来善妒,连婆婆赵氏都跟我母亲哭诉,说楚氏不容后院有人,来一个撵一个!他们周家要绝后了!”   听了这话,另一位夫人摇头叹气:“怪不得周大人一表人才,后院却这么清净。可是她到现在都没生儿子,难道自己不着急?”   林娘子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跟知府夫人谈笑风生的楚琳琅,只笑着倾听,并不接话。   这一番话,顿时激起了众人兴致,纷纷感慨,觉得这楚娘子在自家如此跋扈专断,终究不会是好事。   娶妻娶贤,还真有道理。那周大人到现在都没儿子,真是可惜了……   知府夫人原本正跟楚琳琅说着话,突然发现身边的女子没了动静,似乎侧耳在听什么。   此时一阵风过,她也听到了后面不远处隐约的言语,顿时心里明镜,便回头冲着后面的人喊:“说些什么呢?大声些,也让我听听!”   听了这话,后面的长舌妇们才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渐大了些,立刻讪笑打岔,说些别的去了。   知府何夫人转头拍了拍楚琳琅搀扶着自己的手:“她们就这德行,背地里也没少嚼我的舌根。不必在意。”   楚琳琅苦笑摇头:“我若是您,别人爱嚼又怕什么?您是院子里正经做主的人,什么猫狗敢站在您的头上拉屎?”   何夫人听了这话,受用一笑。   她本是小武官的女儿,自小养在老家乡下,说话也带着些乡野俚语,跟年龄差了十五岁的楚琳琅倒是一拍即合,性子很是相投。加上楚琳琅识趣逢迎,小半年的功夫,竟然成了忘年闺中密友。   关于楚家之前的纳妾风波,她也有耳闻,又亲眼见过那个娇滴滴的尹小姐,再加上周家老夫人亲自来问过,明白这里的取舍关卡,并非外传的楚琳琅骂跑良妾。   不过作为老姐姐,她也得劝劝楚氏。   若是夫妻恩爱,子女成双,她霸着夫君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楚氏一直不生养,老这么僵持着,岂不是害自己成了夫家罪人?   “下次你婆婆再张罗,你可万万不能顶着来。都成婚多久了,睡也睡腻了,可不能像小姑娘那般捻酸。迟早都要有这一日,何不在丈夫婆婆那卖好?妾就是妾,入门就入门,还整治不得她了!到时候你若应付不来,我教你!”   楚琳琅其实也知这一天早晚要来,可就算真有那一日,她也学不来何夫人那些铁血手腕。   她娘就是妾,她不想再害别人过那般不堪日子。她不想再继续聊,便岔开了话,聊些别的去了。   等到了山寺,焚香祈福后,何夫人要与林夫人她们用素斋,再跟寺僧讲经。   这种没肉的斋饭,楚琳琅并不爱吃,更是听不得云山雾罩的佛经,便借故早早离席,去后山转悠。   她对神佛的虔诚求拜,也只在焚香跪拜的那一刻。   就像做生意一样,许个自己能承担的价码给神佛,应验还愿,买卖两清。若是这处神佛不灵,就换个庙头继续拜。至于清扫明镜,涤荡心台这类细致功夫,一概敬谢不敏。   就像她求子求签,虽然九个庙头说她命里无子,可有一家说她儿女双全,便足够了。   只是何夫人这类不耐说教的人,对于听佛经一类的事居然很上瘾,虽然压根不懂禅意,也要假装听一听,图个延年益寿。   楚琳琅估摸得等些功夫,转悠了一会后便准备回禅房里闲坐喝茶。可刚走几步,就发现面前有人。   抬头一看,娘老子!怎么又跟这位司徒少师撞见了!   楚琳琅觉得山寺巧遇这类事情太过戏文,又有些莫名暧昧,所以她慌忙转身,准备离开避嫌。   谁知这位司徒少师不太拘泥小节,先扬声道:“周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楚琳琅看着他也带了小厮,而自己身后也跟着丫鬟,这里四下无墙,头上也不顶瓦,算不得私会,便抿了抿嘴,走过去与他施礼。   “怎么这么巧,在这遇到司徒大人您了。”   若是个懂事的,应该有礼回答表示凑巧。   可这位皇宫出来的少师,似乎不懂“礼”为何物,只嘴角微微一笑,淡然道:“不算巧,我是特意在此处等候楚夫人的。”   楚琳琅虽然知道自己年轻貌美,可听到这不加掩饰的孟浪之话,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瞪圆眼道:“司徒大人你……你这话是何意?”   司徒晟上次对着花牛弹了半天琴,知道跟她说话最好别太弯折,便径直道:“上次在下跟夫人提议过,希望周大人也提供连州旧吏的名册给我。可惜周大人觉得在下身为皇子少师,过问地方政务便是越权,并不太愿。所以在下想问问夫人,是否能帮忙誊抄一份?”   楚琳琅再次倒吸一口冷气,这次却因为自家夫君的幼稚偏执,居然为了这种细枝末节得罪六殿下的恩师。 第16章 阎王上门   想起司徒晟用典故敲打了她,楚琳琅赶紧表态,自己并非弄权妇人,可不敢垂丈夫的帘,听夫君的政。   司徒晟听到这,不禁眉头微蹙:“你觉得我的话是这个意思?”   他自嘲一笑,解释道:“这二位女子思敏才学,丝毫不逊于同世男儿,虽是女子身,却定国安邦,并非那些酸腐之人贬斥那般不堪……”   楚琳琅眨了眨眼,试探道:“那……司徒大人讲这些是在讲古,还是在……夸赞奴家?”   司徒晟想了想,淡淡道:“在下有事相求,自然是说些好听的,可惜在下戴高帽的本事跟夫人您比还是差了些……”   楚琳琅长出一口气,赶紧笑吟吟道:“我从小读书少,自然听不懂先生的高深经义,你有什么需得奴家帮衬的,直接开口便好。”   这种地方旧吏的名册有什么要紧的?何须戴高帽恭维她?她过后一定派人送到。   司徒晟谢过了楚夫人,便准备转身离开。可是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头斟酌了一下,问:“……周大人待你可好?”   楚琳琅跟这位说话得拎着八百个心眼子,听他突然神来一问,她一愣,嘴里却立刻回道:“他是我夫君,自然待我很好。”   司徒晟瞥着楚琳琅,嘴角似乎带了些讽意:“看夫人尽心帮衬着郎君,盼他一路高升,就不知可曾听过‘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一句?”   楚琳琅还真听过,她记得以前老家隔壁的那个女疯子成天总喊这句,后来才知原来是句古诗。   司徒晟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需知世间事都有得有失。夫人要懂得适可而止,免得得不偿失……”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多言,便转身潇洒而去。   这位讲话一向云里雾里,楚琳琅一向摸不准调门子的。   她听得一脑袋雾水,便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山寺高处,看着司徒晟沿着来时的路,大步流星地下山而去。   看着他所走的路径,楚琳琅顿觉恍然:难道……他刚才是在对面山上看到了自己,这才沿着山间小路,这么一路跟过来的?   若是这样,那些长舌妇的话,他一定也听到了。   一定是听到周随安被悍妇管得死死的,连绵延子嗣的妾都不敢纳,司徒晟才这么说的?   那话里话外难道在暗示周随安以后做了高官,就会舍弃贫贱发妻?不对,官人得罪了他,他应该拿那些闲言碎语当笑话听。   毕竟堂堂一州通判,却被个后宅夫人拿捏,连纳妾延续子嗣都不得,该是何等窝囊废?   她懂了司徒晟方才的言外之意。那一句“悔叫夫君觅封侯”,应该是司徒晟嘲讽她若这么善妒,还不如在这穷乡守着前途无望的窝囊夫君安稳过一生?   这般岂不是耽误了周随安的前程?……悔叫夫君觅封侯,的确有些道理。如      果她跟周随安在乡里一直过着穷苦的日子,每日操心着冷暖嚼用,就算她不生养,也不会有现在纳妾的风波。   可周随安除了是夫君,更是她的救命恩人。情可淡,义永在!   她又岂能凭着自己的小心思,毁了夫君的大好前程?   楚琳琅不是那位书吏夫人,就算手里捧着猪油饭,也不会狠心喂下……   那日回去的路上,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就连知府夫人几次问话都差点接续不上。   等回到家时,冬雪偷偷跟她报,说老夫人今日趁着她不在家,寻了几个人牙子回来。   若是以往,楚琳琅必定会将这苗头掐死,绝不留什么后患。这些往来招式,是婆媳二人熟络的套路了。可冬雪发现,这次她讲完之后,大娘子无动于衷,仿佛没听懂意思。   冬雪急了,想要再说,可楚琳琅却若无其事道:“以后母亲做什么,不必说给我听。她是家中长辈,没有我插嘴的份儿。”   冬雪闹得没意思,只能走出来,低声问夏荷:“大娘子这是怎么了?”   夏荷摇了摇头,只是去厨房吩咐熬些果羹,在屋外放凉了给大娘子送去。   她倒是隐约明白大娘子的心境,应该也是累了。   这再好的衣裳,穿得久了,难免有洞。难道因为破了点,就要扔了重买?那是富贵人家的做法。贫苦出身,哪个不是缝缝补补又十年?   夏荷觉得这姻缘之于她们家大娘子,大约就是如此道理吧?   这是大娘子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锦裳,以后也再难寻,岂能因为稍微破了,就随手丢弃?   大官人现在做了官,周家的家道也变了,这夫妻相处之道大约也要变一变了。   夏荷叹了一口气,端着果羹,在白雪铺盖的小路上慢慢地走,但愿大官人记得娘子的好,莫要让她的心也渐凉了才好……   再说六皇子,在连州停留了半个多月,可除了斩杀了几个行刺皇子的无赖以外,便再无其他动静。   过不多久,陛下诏令下达。可听意思,似乎对六殿下颇有申斥之意,命他不日返京城,而余下的事情交给几个官员善后。   这让连州相关的新老官员缓缓长出了一口气。他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点将这尊佛送走便是。   在为六皇子践行的酒宴上,周随安又与司徒晟多饮了几杯。   周随安为人清高,心里一直不屑官场的那些做派,不过这个司徒晟虽然有些僭越职权,为人倒是谦和,见识也渊博,却很对他的路子。   二人推杯换盏间,倒是闲聊了些家常。   说到自己膝下无子,母亲张罗给他纳妾时,司徒晟看了他一眼,淡淡提醒道:“周大人还年轻,何必如此心急。我观你在仕途上还要高升一步,后宅家眷太多,反而拖累……”   周随安听得心里微动,连忙抬眼看向司徒晟,可是他却只挂着云淡风轻的笑,说这些是六皇子褒奖他的话。   有了这样的话锋,周随安回府时也是红光满面,兴奋地跟楚琳琅讲司徒少师暗示他能高升一步。   楚琳琅听了,却觉得这些场面话就是空中楼阁,周随安若太上心,难免会失落。   周随安觉得楚琳琅小看了他。他自认为才学并不比那个少师司徒晟差,只不过少了些机缘,没有他那么幸运留在京城罢了!   来日方长,他周随安总有一日要入京为仕,光耀周家门楣!   楚琳琅含笑听着,好脾气道:“是是,我家官人的确比京城里许多人要强,我就等着凤冠霞帔成为诰命夫人了!”   周随安拉着楚琳琅的手,很是郑重道:“娘子你跟着我吃了许多苦,我总有一日会叫娘子荣光无限,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不敢抬眼看你!”   周随安气质温润,眼中却依然带了些少年稚气。可他的这话,满是成熟男儿的担当。   楚琳琅慢慢靠入了官人的怀中,语带惆怅道:“有你这一句话,以后我就算受委屈……也值了。”   一时间,夫妻二人荡起了数日来少有的温情,周随安顺势亲吻着楚琳琅的脸颊,可还没等鸳鸯缠颈,就听屋外有老婆子喊:“大官人,夫人请您过去呢!”   楚琳琅连忙从周随安的怀里挣脱,而周随安则没好气道:“母亲有何事?若不急,待会过去。”   当听到了岳丈大人楚淮胜登门时,周随安如被火烧了屁股,一下子蹦了起来,略带惶恐冲着楚琳琅低声嚷道:“他……他怎么来了?”   他竟然忘了,六皇子虽然走了,可岳父是比六殿下还要命的阎王。   阎王走不干净,如何安心?   楚琳琅叹了口气,她早该想到楚淮胜为人为商,都是占尽便宜。如今他来了连州,岂能连女婿的面儿都不见就走?   原来六殿下走后,楚淮胜依然等不到周随安,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孙氏的脑袋骂了一顿后,便又差人叫楚琳琅来见他。   可他转念一想,与其叫人,不如亲自上门去堵,更可以将话说得敞开些,免得那死丫头推诿不办。   身为岳丈,本没有亲自登亲家门的道理,可楚淮胜凭着在那夫妻二人面前一向的跋扈,还是扯着孙氏,不合礼数地亲自登门了!   赵夫人看见这卖盐的亲家也是脑袋嗡嗡作响,忙不迭叫儿子媳妇过来,挡一挡客厅的煞。   亲家登门,就算再不愿,也要摆席款待。   当菜肴铺满了桌,楚淮胜肆无忌惮地说了自己的目的,让女婿看看如何安排他大舅哥的前程。   看那光景,好像连州衙门是他开的盐档一般。   楚琳琅并不去看婆婆紧锁的眉头,只一边给父亲倒酒一边问:“父亲听说了吧!六皇子这次在临县杀了许多贪官污吏的事情吧?这空缺还真是空出了不少呢!”   周随安没想到楚琳琅竟然这般给她父亲递送梯子,不由得借着衣袖遮挡,拼命给楚琳琅递眼色。   可楚琳琅恍如没有看见,继续和颜悦色道:“随安听我提起,倒是费心想了几个差事,可空缺下来的,是沾着钱银的差。这上一任抵不住诱惑,掉了脑袋的。他跟上司提起自家舅哥,上司却让他慎重,说这些差,上面都盯得紧。六皇子的人还没撤,连州地界若是再犯贪墨,恐怕不是掉脑袋的罪,要连坐全家,一起充公流放的……他回来跟我说,我一时也犯难。父亲,您知道我哥哥性子,看见钱银都走不动路。我就怕他把持不住,手脚不干净,牵连着您。咱们楚家的家产……若是查没起来,也好大一笔吧!”   楚人凤是什么性子,他老子能不知道?若真得了肥缺,就是耗子掉入米缸,不得撑爆了肚皮!   若是往常,这样的肥差真让人眼红。可楚淮胜知道女儿所言不假,他在驿站这些日子听到的,都是六皇子又砍了哪个官吏的脑袋。   别的都还好,当听到女儿说若儿子当差可能害得他被罚没家产,楚淮胜立刻有些坐不住了。   楚淮胜有些气急道:“谁让你给你哥哥谋那么要命的差,清闲些的就好啊!” 第17章 并非完人   周随安也醒腔了,顺着楚琳琅的话茬道:“若真清闲的差事也空不下来!岳丈大人,您还是再等等吧,这个节骨眼让他上,岂不是害了全家?”   楚淮胜有些被吓到了,加上看女婿松口给自己台阶下,便不再坚持,可又转而跟赵氏提及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要把自己正室的侄女送给周随安为妾。   这次都不用楚琳琅拦阻,赵氏抢着语气僵硬道:“真是不巧,我已经跟媒人说定,给随安纳了个良妾,已经过了礼,过两日就入门了。虽然琳琅还年轻,我该是再容她几年。可是……我身子愈加不好,就怕哪天撒手走了,无言见周家的祖宗。”   说到这。她还故意问了一句:“琳琅,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楚琳琅抬头看着婆婆,看着她眼里逼人的光,心里猜到赵氏并非胡言诓骗。   这几日赵氏总出门,早出晚归的,还挪了些家里的银子。婆婆故意当着楚淮胜的面提起这个,明显是拿捏了她不好当众反驳。   毕竟楚琳琅若在楚淮胜面前反对,岂不是让她厌恶的大妈侄女有了入门的机会?   楚琳琅心里赞许,婆婆跟她暗斗了这么几年,脑子倒是越发精光,总算有了些许长进。   果然当着楚淮胜的面,楚琳琅没有吭声,只是夹菜,一口一口地饮酒。   赵氏暗自松口气,心里带了些得意。   可周随安以为母亲只是搪塞岳丈临时想出来的借口,立刻忙不迭道:“岳丈大人的美意,小婿心领了。母亲既然已经跟人说定,我不好接二连三的纳妾。毕竟连州事务如此繁忙,后宅的风评也不能不考量……”   楚淮胜其实对自己正室打的鬼主意也不大抱希望。他知道三丫头的脾气秉性,若真塞个侄女来,这丫头只怕要跟自己翻脸。   他还指望着这女婿提携全家,也不必急着开罪楚琳琅。   女人家,就是这点小心眼,仿佛霸住了男人,便全是她的了!   待她人老珠黄,容颜不再,又失了夫君宠爱,才能明白她嫡母的好意——这以后姓周的家大业大,周随安又是这般倜傥模样,宅子里岂能清净?早些安插些自己人,才能得心应手啊!   不过人不吃亏,如何能懂?他就等死丫头吃够苦头,再回来求娘家人撑腰。   一时酒足饭饱,楚淮胜拿着女儿女婿给他备下的补品药材,脚步踉跄地上了马车。   他此来是做生意的,在连州也耽搁不得太久。既然女婿女儿给足了他脸面,来日方长,慢慢打秋风就好。   可孙氏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一脸担忧地看着女儿,最后动了动嘴唇开口道:“就算再委屈,也不要跟你婆婆闹……”   女儿不孕,哪有立场跟夫家闹?就算真因为这个闹和离,也要被人嗤笑善妒刁悍!   更何况她的老子又是个惯卖女儿的,琳琅若从周家出来,楚淮胜岂能善待她?   楚琳琅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只拍着她的手安慰:“您见过哪个府里纳妾,大娘子便要死要活的?您不必担忧,女儿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   孙氏听了,这才略略放心。   果然不出楚琳琅所料,待送走了盐商亲家后,赵氏便绷着脸对楚琳琅和周随安道:“我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前街的李媒婆已经给选定了人,是临乡前村私塾胡先生的二女儿,芳龄十七岁,识文断字。我昨儿亲自去看了,那姑娘文静,性子纯良又好生养。我看得欢喜,便留了定亲的头面和银子,还请了里长见证,签了文书,过两日,胡家就送人过来。”   周随安这才知母亲竟然如此自作主张,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转头看向楚琳琅。   关于纳妾的闹剧,这几年时有发生,最后总能让楚琳琅搅黄,然后母亲便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至于周随安一听纳妾就脑门发紧,觉得自己又要在油锅上慢火煎熬。   在周随安想来,这次大约也不例外。楚琳琅会绵里藏刀,将母亲的盘算切得细碎。   所以当那胡氏小娘的轿子真抬进了府门里时,周随安甚至比楚琳琅还要吃惊,还问楚琳琅他该怎么办。   楚琳琅盘坐在床榻上穿针引线,头也不抬道:“母亲给你纳了妾,却来问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替你入洞房?”   周随安觉得楚琳琅跟他赌气,便无奈坐在一旁,皱眉头道:“这可不是我张罗的,你若不愿,大不了像以前一样搅散就是,何苦让我夹在中间犯难?”   楚琳琅垂着眼眸说:“上次尹氏的事情,闹得风声四起。听说你的同僚也隔三差五地打趣你,说你周大人的耳根软得如烂泥。我得了妒妇的名头并没什么,可你堂堂一州通判沦为笑柄,男儿颜面何存?”   周随安可从来没有听楚琳琅说过这么贤良通达的话来。   他一时不敢信,可再要问时,赵氏身边的老婆子又来了,催着周随安去新人屋内饮酒。   若没有楚琳琅挡着,周随安是不好直接忤逆母亲。   那一夜,周随安走了以后到底是没有再回来。据说赵氏派了婆子守在门口,生怕楚琳琅闯进去闹。   楚琳琅睡得很早,夏荷一直偷偷打量她,看她神态自若并无反常,这才放心离开。   如此睡到半夜,一直没有翻身的楚琳琅却突然坐起,趿拉着鞋推开窗,抓了两把雪塞入口中。   这次没有夏荷拦着,她吃得倒是尽兴,只是夜风寒凉,吃了一会便吹得忍不住打哆嗦。   待关窗上床,温热的被窝也凉了大半。楚琳琅浸满一身寒霜,独自躺在略显宽敞的大床上自嘲一笑。   她实在是没有立场反对,可是周随安却可以反驳他的娘亲,站在她的身前啊!   她又在期盼着什么?盼着周随安忤逆母亲,将那妾退回去?还是盼着周随安冷落那新妾,夜半回自己的屋里?   以前楚琳琅总是将自己的官人想得太好。可现在她不得不认清,周随安并非柳下惠。   若他能抵挡女色,那鸢儿因何而生?她一个盐商庶女当年如何能私奔于周郎,结成百年之好?周随安又怎么会毫不避嫌地与新寡的尹小姐游湖作诗?   楚琳琅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到底想明白了。   就像母亲说的,执念太深,难免入魔。她总不能像老家的疯女人那般,终日坐卧街头喝骂着负心人吧。   一时思绪飘散,想起那疯女人倒是勾起了楚琳琅所剩无多的回忆。   那疯女人的命不好,幸好她有个至孝的儿子,虽然性子乖戾,却将疯母亲照顾得十分妥帖,让她每日都有干净的衣。   不过那小子很讨厌她,还骂过她,还弄脏了她的新衣。   楚琳琅也不好惹,便趁着他在河边洗衣,将他一脚踹进了河里。   后来她发现他不会泅水,只能下去捞他。   那小崽子可真不是东西,趁机咬她的胳膊,不管不顾要按着她的脑袋入水,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是要来个同归于尽!   要不是旁边有浣洗的婆子来拎他们,说不定就要双双沉河。   至于楚琳琅能记住这件事,只因为差点闹出人命,所以她挨了父亲的毒打。   从那以后,她看见那小子就手痒痒,想给他塞进粪池子里!   懒得再去想烂谷子往事,楚琳琅忍不住又翻了个身,她向来不爱追思苦楚,与其伤感自怜,不如想法子让自己的日子更好。   知府何夫人曾说过,做官夫人就好比旺铺掌柜,既然得了东家的信赖,管着满府家当钱银,就好好捞油水,甭想着那些跟东家比翼齐飞,并蒂生莲的无聊念头。   家里添了妾,就是旺铺添了伙计,没有来了个伙计,掌柜却憔悴不能活的道理。   如此一来,楚大掌柜脑子里渐渐充斥了日常的琐碎——她明日得早起,赴知府夫人的生辰宴。   到时候州里有头脸的夫人都在,她得想着多带几个食盒子权当添彩,顺带再给自己要开张的酒楼卖卖吆喝。   另外,她原本交给夏荷兄长经营贩盐的官盐牌子也快到期了。那是她当姑娘时,借着帮楚淮胜生意的便利,偷偷办下的牌子。   有了这牌子通关,再雇佣些船来往北地运些盐,也是一笔收入。   原本顾忌着周随安入了仕途,她又舍不得辛苦办下的官盐牌子,便兑给了夏荷的兄长,让他经营着冲抵费用。   过了今年,牌子要到期,她原本不准备再续的,可是现在,她想继续经营着。   这笔买卖连周随安都不知道,现在想来,人总得给自己留些退路……   当身子终于变得温暖时,迟迟才到的困意来袭,本以为无眠的后半夜,楚琳琅却睡得深沉酣畅。   清晨,楚琳琅到底没能早起,许是夜里贪凉的缘故,起来时头疼得厉害,就连那新妾来给她奉茶,她都也懒得伸手接。   一旁的婆婆赵氏却比楚琳琅还憔悴,眼下挂着两个浓黑眼圈——她先前跟儿媳楚氏斗法太甚,总觉得楚氏有使不完的后招。   是以胡氏小娘抬进了门,赵氏如临大敌,只待楚琳琅出招。   可这铁靴迟迟不曾落下,也是煎熬人!   昨日夜里,她除了安排婆子押着儿子去小娘房里并且守在门外,她自己也是和衣而卧,准备随时冲出房门,阻了楚氏撒泼搅闹。   如此熬了一宿,赵氏只要听到些院子的风动声响,就要爬起来开门望,结果折腾得一夜未眠。   年岁大了,真是有些顶不住。   不过现在赵氏终于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亮堂感,忍不住冷哼:“桂娘给你奉茶,你怎么不接?”   楚琳琅抬眼才看向堂下跪着怯生生的小娘。   难怪这胡桂娘得了赵氏的眼缘,这等娇弱可怜的模样倒是跟尹家小姐有几分相像,都是湖边的垂柳,娇软得很。   看来婆婆认定儿子喜欢带着书卷气的小娇娘,所以再寻也是这种路数。   楚琳琅看了几眼新妾,伸手接过了茶,恰好喉咙疼口渴,便咕咚咚全都饮了下去。   那桂娘有些傻眼了——这种礼数茶不都是浅饮一口吗?怎么楚大娘子还牛饮了起来?   赵氏在一旁看,觉得儿媳饮的不是茶,而是滔天酸醋。   她这次终于做主给儿子纳了妾,压了楚琳琅一头,心里也舒服了,难得舒缓口气道:“好了,知道你心里委屈,可随安由着你这么多年,你身为正室得有些胸襟,我们家宅院小,容不得什么妒妇迫害良妾的腌臜事儿。”   听了这话,跪在堂下的小娘委屈地缩了缩脖子。   她要入门时才听说,周家大娘子善妒,还曾经赶走过婆婆相中的姑娘。   待现在看了清楚了大娘子的模样,胡氏又有些自惭形秽: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子?乌发雪肤,细眉蜿展,尤其是那一双眼,更是灵动逼人……   要不是她不能生养,恐怕也轮不到自己这样的乡土丫头入门……   楚琳琅观了观窗外的日头,觉得自己再耽搁不起,漫不经心地应着婆婆后,又让夏荷拿了一副银镯子赏给桂娘,走完过场,便先行告退出门去了。   待到了知府的后宅,只她一人姗姗来迟。林娘子起哄带头,笑着要罚楚娘子的酒。   这也是上次张显和周随安大打出手后,连州官眷们头一次凑得这么齐整吃酒。   只是本该水火不容的两家夫人,看上去却像相熟多年的姐妹,着实让些不明就里的官眷有些意外。 第18章 不是东西   林娘子倒是坦然,借了楚琳琅曾跟她说过的话,表示官场上男人们掐架,跟后宅姐妹们无关。男人自去斗,她们这些异姓姐妹可得好好相处。   这一席话,顿时引得众家夫人连连夸赞,表示林娘子胸怀大气,女子相处,本该如此。   不过熟悉林娘子性子的人都知道,这位夫人跟她男人一样,睚眦必报,最是记仇。   也不知这楚琳琅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哄得林娘子跟她握手言和。   林娘子听闻楚琳琅开了酒楼,很是感兴趣地问了问楚夫人关于酒楼以后的日常流水一类的,楚琳琅趁机也问了问在京城张显大人的近况。   就在大家寒暄了一会后,有人提议起了诗社的章程,几位识文断字的夫人们凑在一起抽签作诗,给众人评赏。   楚琳琅善饮酒,不过作诗一类都绕着圈,免得自爆其短。知府何夫人也不爱这些诗文,便将楚琳琅拉到一旁说些体己话。   “我听说了,周家老夫人绕过了你,给你家官人纳了个妾……”   知府夫人引了头之后,便不再言,颇有些抛砖引玉的架势,只等楚琳琅自倒苦水。   楚琳琅微微一笑:“什么绕不绕的,母亲同我提过,我哪会挑人,索性就让母亲做主了。你也知道我家随安年岁大了,总要开枝散叶才正经。”   知府夫人没有套出话来,颇有些失望,觉得楚琳琅油滑,居然不跟自己交心了。   亏得她以前总是提点着她,没有拿她当外人。   还没等何夫人沉下脸,楚琳琅却压低声音凑近道:“再说了,我哪有心思管那些个燕燕莺莺,你可听说,六皇子回京之后,陛下在朝堂上对他好一顿训斥呢!”   知府夫人点了点头,别有深意看了楚琳琅一眼:“你方才是从林娘子那听说的吧?什么时候跟她混得这么好。那姓张的在京城不过见识了些,林娘子拿了他的家书当成密文一般,跟我都不肯细说呢!”   这倒是张家的做派,因为张显是从京城派出来的,自觉高人一等,向来不大看得起其他本土同僚。   没容楚琳琅解释,何夫人自是冷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林娘子不说,我家老爷也早就打听到了。那位六皇子啊,在宫里算不得受宠。他年纪这么轻,办事急躁求成,杀了这么多人,陛下总得给群臣有个交代吧。小娃子拿了尚方宝剑,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这位六皇子被贬到寂州修河道了。我们连州总算太平了。阿弥托佛,改日啊,你还得陪我去烧香还愿。”   既然六皇子受罚,就代表前些日子京城刮来的风向转了,再不用担心追问地方,也难怪知府夫人松了口气。   楚琳琅趁机问:“那……六皇子的那位少师可也跟着受罚了?”   知府夫人道:“司徒大人啊,他如今不不是少师了,而是被派去了吏部,做的官也不大,说不好他是升,还是降。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来了?”   楚琳琅笑着道:“就是有些好奇。你说他长得也不错,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娶妻?”   一扯到这些婚嫁闲话,知府夫人也眼睛放亮,一时便聊到了那位司徒大人是不是好男风的问题上去了。   当楚琳琅回来时,发现早上去官署的周随安也回来了。   他倒是没有再去新妾的院子,而是在楚琳琅的床上躺着。   楚琳琅从来没想过,自己看官人会有觉得别扭这一日。   事到如今,再做小女儿的吃醋状,连她自己都觉得怪没意思,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后,便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早,去给母亲问安了吗?”   周随安做好了楚琳琅与他哭闹一场的准备。   可没想到楚氏压根不按常理出牌,恍如无事一样,仿佛成亲七载,爱捻酸吃醋哭哭啼啼的不是她一样。   他觉得楚氏好像一夜的功夫变了,可这变化是好,还是坏,他也说不清楚。   今天他本想留在楚琳琅的屋子里,可楚琳琅借口自己脑袋发昏,还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让周随安暂时先去新妾的屋子过夜。   这是周随安读书时落下的习惯。那时候楚琳琅总是怕耽误了夫君读书,每次她生病时,都是与周随安分开睡。   只是那时,周随安会睡在书房,如今倒是有了更加舒服惬意的去处。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面颊发红的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执意要留下。   可这时有婆子来唤,说是赵氏正在胡小娘的屋子里说话,叫周随安也过去。   周随安无奈,只能起身,最后便再没回楚琳琅的卧房。   冬雪看着大娘子入夜便微微发烧的面庞,气的想要去胡氏小娘的屋下去骂,却被楚琳琅给叫了回来,只说自己一个人睡一觉便好,别再生事。   可这周家也不都是乐见新人入门。小姑子周秀玲就是觉得母亲这么做太不给嫂子脸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听闻嫂子抱恙便让丫鬟包了自己上次吃得好的药,亲自送了进来。   刚一进门,就发现有人在床前尽孝了。原来那新妾胡氏送了周随安出门公务后,便也早早过来,还亲自熬了虾粥端给大娘子。   周秀玲觉得这妾倒是还有些眼色,知道该敬奉着大娘子。   有她在,周秀玲也不好说些别的,只抱怨兄长不够体贴,嫂子都高烧得双颊发红,他也不知请假陪着嫂子。   楚琳琅表示这点小病,两副汤药下去就好,让小姑子不必挂心。   等喝完了药,楚琳琅觉得精神了许多,便让小姑子和胡小娘都回去。她自己换了身衣裳,便带着丫鬟又出门了。   就算偶感风寒,这日子得照样过,银子也得照样赚。   楚琳琅将先前的酒铺买下,又重新修缮了一下,转天就要重新开张了。   她得勤看着些,亲自过目了才安心。听闻酒楼有几张重新上漆的桌还没送回来,楚琳琅决定去城外的木工店看看,顺便给自己再添个装钱的木箱子。   谁知刚走出城门不多久,过了岔路口后,楚琳琅觉得有些内急,便让车夫将马车停靠在路边,在夏荷的服侍下,她进林子解了手,又用自带的铜壶洗手之后,再次回了马车里。   而夏荷与车夫则也要方便,各自去了道路两侧。   楚琳琅一个人回到马车上,刚撩开车帘子就觉得不对——她先前盖的被子怎么隆起老大一块?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功夫,那被子突然掀起,一只大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呼喊全数堵了回去。   楚琳琅心知遇到了歹人,嘴里虽然不能言语,却伸腿准备蹬踹车厢,让车外的车夫和丫鬟赶紧过来。   就在这时,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楚夫人莫怕,是在下……”   楚琳琅顺着男人的臂弯微微弯头一看,正看见一张英俊的侧脸悬在自己耳畔。   司徒晟?他不是该跟六皇子回在京城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马车里?   没容得楚琳琅细想,她很快就察觉到不对。这司徒晟的身上怎么有浓重的血腥味道?   司徒晟低声道:“在下微服下乡公干,遇到了歹人,我看见了是周府马车,便躲了上来……他们正在到处搜寻,还请夫人莫声张,免得引来他们。”   虽然这么说,他捂住楚琳琅嘴的手劲儿却丝毫没有松缓。楚琳琅赶紧示意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   司徒晟这才松了手,让楚琳琅挣脱了他的铁臂。   而这时,楚琳琅也才看清,司徒晟的右胳膊鲜血淋漓,有个血窟窿正在汩汩冒血,血流得太多,是会死人的!   看到这,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立刻抽了他的衣带子,替他勒紧胳膊根,免得血流太快。   她又小声道:“我立刻叫车夫驾车回城,你……能撑得住吧?”   司徒晟并不意外楚琳琅的镇定,这女人从小就胆大,眼前这点小阵仗吓不住她。   不过眼下进城凶多吉少,所以他一边任着楚琳琅替他捆扎,一边问:“夫人方才要去何处?”   楚琳琅低声道:“前面村中的木工店。”   因为靠得太近,楚琳琅抹着桂花油的乌发就堆砌在司徒晟的鼻下,那香味肆无忌惮地缭绕着。   司徒睿目光平视着前方,沉默了一会才道:“且先去木工店吧,我暂时还不能回城。”   楚琳琅抬头看了看他,心里迅速权衡利弊。   她不担心别的,就怕司徒大人死在她的马车里。到时候,她一个已婚的妇人跟个英俊男尸独处,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司徒晟似乎猜到了她想什么,嘴角轻勾道:“夫人快些,在下还能撑得住。若是再耽搁,只怕要累及夫人的名声了。”   这货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若是谦谦君子,任着血流干,也不该上已婚妇人的马车!   楚琳琅调整了下表情,言不由衷地安慰着司徒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后,便按着他的吩咐,下马车用手巾帕子抓干净了马车周围的血。   她又用沾着了他血的布块,将污血滴在了另一侧通往城中的路上。   这路上到处都是车辙印,若有歹人追撵,也会以为流血的男人应该上了什么马车,往城里去了。   做完这一切,车夫他们也回来,楚琳琅也不让夏荷进车厢,只在外面坐着。   接下来的一路,楚琳琅如坐针毡——除了周随安,她可从来没有跟外男如此贴近。马车颠簸,有几次她差点滑入司徒晟的怀里。   算起来,这厮是第二次跳上她的马车。第一次害得她差点掉了脑袋,这一次,大约也是凶多吉少,也不知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刺杀朝廷官员!   想到这,她尽量缩着脚不碰男人,摸出了怀里的龟壳,便开始摇。   这龟壳也是用旧该换换了,太不会抚慰人心!   她一连摇了三次,都是凶兆。楚琳琅并不死心,继续摇,看看能不能摇出个逢凶化吉来。   司徒晟看她晃着手腕,如赌徒摇骰子一般上瘾,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然后苍白着脸闭上眼,依旧半死不活的德行。 第19章 代为疗伤   司徒晟这样一动不动,害得楚琳琅不能安心摇王八壳,还得时不时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看他是否还活着。   在又摇出个大凶之相后,楚琳琅气得一甩过龟壳,索性不占卜了。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司徒晟闭合着眼的俊脸,很是认真地去想:他若真死在自己车上,她该将他的尸体隐蔽地埋在何处,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想了一会,她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可这次,她的手指刚伸过去,司徒晟突然睁开眼,双眸似含着千年冷霜,瞥着高鼻下那造次的玉指。   楚琳琅尴尬一笑,顺势将手往下移,很是体贴地替他拉了拉被子:“车里冷,司徒大人注意保暖。”   也不知司徒晟信不信她的话,只是盯看了她一会,便又合上了眼,一动不动。   楚琳琅不好再试探,只能抿嘴看着窗户——一路密林,处处都是毁尸灭迹的好地点,只是车上没有铁镐,如何是好……   可就在这时,司徒晟突然又闷哼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伤口,低低道:“不好,割我的刀剑似乎有毒……”   楚琳琅扑棱一下坐起,惊慌道:“那……你岂不是要死在我的车上?”   司徒晟没有说话,幸好方才楚琳琅用布条勒紧了他的胳膊,现在伤口虽然发麻,但毒性扩散得不快,应该不是烈性的,而是猎人惯用麻翻猎物的。   那些人是原本是立意让他晕在当场的……   只要将毒吸出来,应该就无大碍。他试着自己用嘴去吸伤口,奈何伤口的角度刁钻,压根就挨碰不到!   楚琳琅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是紧张地咬了咬指甲,看他迟缓的动作急得不行。   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径自伸手拨开司徒晟碍事的脸,咬牙深吸一口气,将樱唇附在他胳膊处的伤口上用力一吸,便将中毒的污血尽数吸了出来。   可能是司徒晟感觉到太疼,竟然身子一僵,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琳琅可顾不得他,连连吸了几大口,然后将污血吐在了旁边的被子上。   司徒晟垂下眼眸,只看得见乌黑发鬓压着的一截纤细雪颈,从毛绒绒的衣领里微微露出。   还有伏在身前的纤薄后背,以及粉红锦裙包裹着不及盈盈一握的楚腰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不知怎么,他倒是想起在之前应酬的酒局间,那些醉眼酩酊的官吏打趣周随安的话来——“我们满连州的官眷,都是黑皮的娘们儿,偏你府上养得跟雪团一般,可有什么诀窍?”   如今,这雪白的楚夫人正卖力地帮他疗伤,只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她那柔软的身体也一并压在了他的身上……其实上次在城门观刑的时候,她不小心,也曾撞在他的后背处……   他深吸一气,不再看埋在自己胳膊上的堆云乌发,只仰着脖子闭着眼,似乎再努力压抑着什么。   直到那污血变得清亮,司徒晟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好了……”   楚琳琅也连忙拿了一旁的茶壶漱口,免得不小心吞下毒液。   她还有些不放心,低低问道:“真的吸干净了?你可不能死在我的车上,我车上没有埋尸的锹!”   少师大人听得眯了眯眼,慢慢道:“要不然,你再占卜一下,看我何时能断气让你埋?”   楚琳琅这才发现自己情急失言,立刻讪笑闭嘴。   其实她也怕死,但更怕司徒晟真死在他车上。两项衡量,值得冒险一试。   若是不幸真中了毒,大约她也可以昏迷了事,将剩下的烂摊子丢给司徒晟这碎催解决。   至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类的,早被楚琳琅暂时抛在了脑后。   幸好老天垂怜,她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一路很安顺就到了木工店。   楚琳琅让人将马车停在了店后,又让车夫与夏荷进店催单。   司徒晟趁着四下无人的机会下了马车。他托着胳膊准备走,又停了脚步,对还没来及松口气的楚琳琅低声道:“遇到在下的事情,还请夫人守口如瓶,对周大人也不要说,免得累了夫人名声。”   这个不用他吩咐,楚琳琅自己都懂,这一段就是烂在肚子里,打死她都不会说。   司徒晟想了想,看着楚琳琅的脸儿又道:“在下也略通些玄学,为谢救命之恩,不妨替夫人占卜一卦。过些日子,连州风水有变。周大人若能调一调位置,对你一家的风水八字大有裨益……”   楚琳琅很是怀疑:“大人……算得可准?”   司徒晟冷哼了一下:“不太准,不过……比夫人你的龟壳要灵验些。”   说完,他便托着胳膊,头也不会地匆匆消失在炊烟缭绕的村舍中。   夏荷从木工店出来,就看见楚琳琅立在马车便往远处望。   方才方便之后,大娘子就不让她进车厢里,夏荷冻了一路,实在受不住,就先钻入了车厢,想要取个手炉暖暖。   可刚进车厢,她就被沾满了血的被子吓了一跳:“夫人,这……这……”   楚琳琅也上了马车,又赶紧撂下车帘子,压低声音道:“突然来月事了,不小心蹭的,你莫要声张。”   夏荷傻了眼,这小日子也不对啊!再说,大娘子是血崩了吗?怎么来月事会流这么多血?   可是楚琳琅却脸色一沉:“莫要再多话,赶紧回去吧。”   在半路时,楚琳琅再次借口小解,将那染血的被子裹成一团拿下了车,背着那车夫扔到了河面打鱼的鱼洞里。   夏荷虽然知道有蹊跷,可看楚琳琅行事,还有严肃的神色,也不敢再问。   楚琳琅将车厢里擦拭干净后,才发现浑身酸乏。   被司徒碎催这么一吓,似乎发烧都懂事地退下去了。   她觉得司徒晟最后那一番话,应该不是无聊客气之言。她并不认为司徒晟跟自己一般笃信风水玄学,那么他最后说的那番话到底有何深意?又有几分可信?   本该在京城的司徒晟为何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连州?又是何人如此想要他的命?   楚琳琅想不明白,车厢里的血迹拭干,可依然残留这一股淡淡皂角清香,那是司徒晟身上的味道,跟着烦乱的思绪一起肆无忌惮地拉扯着楚琳琅跳动的神经。   等马车到了城门口时,有附近军营的官兵协助门官盘查入城的马车。就算是通判夫人的马车也不能网开一面。   楚琳琅只能下马车,站在一旁等着官兵搜查车厢。幸好她收拾得齐整,并没有被人发现异样。   等她回家的时候,都已经临近傍晚了。不过周随安还没有回家。   楚琳琅让人去住在附近的书吏家里打听打听,好端端的城门为何突然戒严。   不一会就得了官衙内部的消息,说是出了命案!临县死了个隐退的官吏,曾经在连州做过官,儿子又是寂州的判官,这命案就在连州地界,现在满城都在抓凶手呢!   听了小厮的传话,楚琳琅紧张地咬起了手指头。她害怕了,怕自己无意中帮了凶手逃跑。   如果人真是司徒晟杀的,她岂不是放纵真凶出逃的罪魁祸首?   楚琳琅绕着桌子转了几个来回,决定等周随安回来,就跟他说自己曾经不小心救下司徒晟的实情。   女子名声是大,可也不能助纣为虐,纵容了无法无天的狂徒!   就在楚琳琅做了决定时,周随安终于从城外回来了。   他并没有去新妾的屋子,而是径直回了楚琳琅的房中,也不等楚琳琅开口,就卖弄道:“你消息向来灵通,可听说了什么?”   楚琳琅听说的那可就多了!但没啥能讲给周随安听的,所以她试探反问:“没头没脑的,什么事儿啊?”   周随安连饮了三大杯冷茶,这才压低声音道:“临县差点发生命案!”   楚琳琅的眼睛一跳,试探道:“差点?就是没死喽?”   周随安点了点头道:“凶徒逞凶的时候,正好仆人被撞见,说是屋内两人相斗,于是便喊人来。结果那两个都跑了,其中一个还受了伤,后来有人在附近的草甸发现了其中一个的尸体,至于另一个却没有踪影。于是附近几个州县城门都严加盘查,想要找寻那个跑掉的凶手。”   楚琳琅急着追问:“你还没说人死没死呢!”   周安接着道:“那位员外真也是命大,本以为没救了,结果竟然缓过了气儿,我去了临县听知县报才知,他断续说了些当时的隐情。说是凶手来切他喉咙的时候,突然有位公子闯入,用胳膊替他格挡了一下,又跟那蒙面凶徒搏斗,这才侥幸活下来。只是员外慌乱间认不出人来,一时也不能让他去辨认尸体。唉……那伤口可真深,说话都有些漏气……”   他说完这些,却看到楚琳琅在紧张地啃手指甲,不由得失笑:“看把你吓的。放心,州里所有官员的府宅都增派了兵卒,那凶手杀不到我们的宅院!”   原来他误会自己的娘子被那凶案吓到了,赶紧出言宽慰。   岂不知,他娘子其实是紧张转着脑筋。   她想弄明白,司徒晟究竟是杀人的那个,还是挡刀救人的那个。她该不会是救下个杀人狂徒吧?   堂堂皇子少师,千里迢迢奔赴连州杀人,怎么听都不挨边啊!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杀人的现场,这里有什么暗流旋涡?   周随安今日来卖弄公事,其实也是没话找话。这两日,他一直有心宽慰娘子,可惜楚琳琅似乎一直很忙。   结果没说上两句,周随安便又被拍门的婆子叫走了。   赵氏现在看儿子看得甚紧,生怕周随安再在楚琳琅这块盐碱地上白费功夫。   楚琳琅如今并不在意婆婆的心思。这一夜,她想周随安的时候甚至都不及想那司徒晟多。   那个男人,可真是与她八字相克,似乎次次见他都要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如此忐忑了几日,那重伤的员外也缓过来能去认人,认出尸体正是弄伤他的刺客。   楚琳琅确定了那尸体并不是司徒晟后,也长出一口气。   看来她并没有助纣为虐,救助了杀人凶手。既然是功德一件,司徒大人又不欲人知,那她就不必讲出来,让她自己卷入这些污烂事儿里去。   至于司徒晟说的占卜官运的话,也被楚琳琅抛在脑后,干脆了无痕迹。   楚琳琅心里揣着秘密,周随安也不见什么舒心事儿。   临县的行凶案子也不知怎么的,不了了之。   而他的死对头张显从京城里回来后,好似插了几根凤凰翎羽,一副镀金身的嚣张气焰,愈加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甚至有几次,张显阴阳怪气地在同僚面前让知府大人都下不来台。   至于掌掴过他的毛头小子周随安,张显更是一直不曾忘。   毕竟小人记仇,向来都是天长地久。 第20章 阴魂不散   先前陛下似乎剑指兵司,闹得兵司人人自危,像张显这类京城泰王一党,自然得了风声,要暂时低调为人,避一避风头。   可是这次,六皇子差事还没办完,就被陛下宣召回去,更是在群臣面前被骂得灰头土脸。   听说陛下嫌弃老六刘凌不中用,将他一路贬去了寂州掏淤泥修河道去了。   由此可见,泰王依旧稳得圣心,掌控船舵,这也让泰王一党心内大安。   既然如此,就算小舅子真有什么把柄在周随安的手上,张显也不怕了。   姓周的算个什么东西,不给他些排头吃,他还真拿自己当张家的祖宗了!   楚琳琅见此情形,本想找林娘子再说和一下,可是林娘子也变脸了,对她又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楚琳琅知道,吞到肚子里的假账过了时效,只能劝周随安忍忍,他谨慎当差,不落人口实便好了。   周随安却一脸羞恼道:“谁让你跟她们家求情的?他还真拿鸡毛当了令箭,一个小小走马,能奈我何?”   若是以前,楚琳琅定然是苦口婆心地劝,可是现在不知为何,他不听,她也懒得劝。有些事,不吃足苦头如何能长教训?   可是小人之毒甚于蛇蝎,没过几天的功夫,就连琳琅新开的酒楼也有人上门来找麻烦了。   那些差役索要的苛捐杂税,各种名头多如牛毛。若是细细争辩,那些差役便吊眼梢问:“怎么?周通判家的生意,就可以网开一面另起炉灶?”   就这一句话,让楚琳琅绝了跟这些阎王小鬼计较的念头。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的。他们隔三差五的查人赶客,本来挺红火的生意一下子清冷不少。   这酒铺开门的生意,长此以往也是要亏本的。楚琳琅当机立断,便决定趁着还没亏大钱,将刚到手的酒楼脱手,也绝了别人找茬的借口。   赵氏听了直些心疼,觉得这般太赔钱了!   而且这酒铺子挂起牌来,却无人问津。直到过了十多日,才有人来给价,可那价给的也是太低了。   楚琳琅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才知,原来这铺子是那林娘子的小舅子找人来收的。   楚琳琅突然想起林娘子以前曾经细细跟她打听过这酒楼生意。原来那时,这赚钱的买卖就被人给盯上了。   周随安听说了,气得连摔三个碗,大骂张显一家欺人太甚。   楚琳琅也在愁,她愁酒铺子卖不上好价钱,更是烦忧跟张显这样有靠山的小人共事,只怕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司徒晟曾给自己批的那一卦,他说若有机会,最好挪动挪动……   可若想调任,也需得契机门路,不然的话,除非辞官不做,就只能跟这些蛇鼠苦熬。   这一日,周随安突然急匆匆回来,衣服都顾不得换,就将在花圃松土的楚琳琅拉拽回了屋子。   “你看,六皇子居然亲自给我写信了!”   原来六皇子被陛下申斥一顿后,便灰溜溜地去寂州修河道了。   他手里可用的人不多,便想起了在连州时,周随安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跟他讲过治理地方水利的心得,便觉得周随安是可用之才,于是写信来问他,愿不愿意调拨到他手下帮忙。   接到这封信,周随安如同接了烫手的山芋。   谁人不知,六皇子的差事办砸了,在陛下面前失了宠。   可六皇子却要将他招揽麾下。周随安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拿不定主意,便回来跟楚琳琅商量。   楚琳琅反复看了几遍,生怕自己读书少,理解错意思,让周随安再念给她听。   原来六皇子被陛下派去管理河道,缺了些能干的官吏,便想起了连州的周通判,想让他去寂州帮衬。   楚琳琅嫌周随安读得慢,又一把将信夺了过来,自己一行行看,磕磕绊绊地念。   周随安嫌她读得吃力,再次抢过来念。   其实他接到信回来的路上,其实已经有了主意,所以念完之后,他低声说:“要不,你跟知府夫人说说,让知府大人上报连州军务繁忙,地方也要修筑水利,将我留用。我便有正经借口回绝六皇子那边了。”   楚琳琅想了一会,抬头看他:“为何不去?”   周随安气闷道:“你真当我傻?寂州是比连州还要穷困的地方,只有朝中不再启用的废臣才会被贬到那。我当初待六皇子甚是热忱,是希望凭自己的才学得了赏识,没想到他居然想拉着我陪他流放!”   楚琳琅若有所思,缓缓道:“人挪活,树挪死,我觉得去寂州也不错……”   周随安茫然瞪眼,不明白她为何这般说,楚琳琅却起身绕着桌子转,梳理着心里的头绪。   她缓缓说道:“六皇子的才干,你也是领略到的。他何时自己拿过主意,大事小情都得问询他那个少师的主意。若陛下真觉得他差事办错,也是该先拿帮殿下办事的人重罚。可我听着陛下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虽然看似发配了六皇子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整顿水利,却留了那位司徒大人在吏部……吏部岂是闲杂人等能去的地方?他官职不高,却办着要紧的差事。由此可见,陛下并非厌弃了六皇子。”   周随安眨巴着眼,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节。   楚琳琅转了两圈,继续说着心里的想法:“在连州这地界,你也应该看明白了,水太深!到处都是兵司泰王的人,谁在京城都有可拜的菩萨。你没有靠山,又得罪了人,只怕在这要命的地方呆久了,要惹一身腥……所以,既然寂州跟连州一般穷苦,倒不如顺水推舟,换了地方吃吃苦也好。”   寂州不是肥差,六皇子并没有直接发下文书,而是写信问询周随安的意思,由此可见,六皇子并非专横跋扈之人。   他虽然是个冷门皇子,可冷门也有冷门的好处,免了往后的争权倾轧,正适合周随安这样不知变通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她决定信那司徒晟一次,若有迁走的机会,不要错过……   经过楚琳琅的细细分析,周随安的心绪大定。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管怎样,六皇子虽然是皇室冷门,却是懂得欣赏他的。   到了皇子跟前,总比在这里受张显之流的腌臜气要强。   只是……他看着楚琳琅,迟疑道:“我若一辈子都在寂州挖淤泥修河道,你会不会嫌我没出息,白费了十年寒窗?”   自从胡氏小妾入门后,楚琳琅一直待他不冷不热,弄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楚琳琅看出了他难得的忐忑,心里也突然也涌出酸楚,不过她并未显露,只慢慢说道:“我怕的从来就不是吃苦……放心,寂州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陪君走一遭!”   周随安听了,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发妻。   胡氏小妾虽然年轻稚嫩些,性子也乖巧可人,可她再好,怎及楚氏与他风雨同舟这么多年的情谊?   楚琳琅却嗅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略微刺鼻的胭脂味道,眉头不禁一皱——这是胡小娘惯用的玫瑰粉,琳琅并不爱闻,所以她借着替周随安研墨的功夫,顺势滑出了他的手臂。   有了楚琳琅这些定心的分析,周随安斟酌了笔墨,郑重写了一封信答复六皇子,表示六殿下的错爱让他诚惶诚恐。   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调任寂州,略尽绵薄之力。   调任下达的时候,张显幸灾乐祸,带着小舅子,还有一众同僚亲自来给周大人“送行”。   如今连州的清廉之风刮过,连州还是泰王的地盘,张显再不怕周随安查他的小舅子,言语里的尖酸刻薄毫不掩饰。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让周随安多带几桶水……听说寂州那地方总闹旱灾,楚夫人这么白嫩,恐怕一年也洗不上几次澡了!   若不是楚琳琅在马车里一直拧着周随安的胳膊,周大人又要从马车里扑下来,跟张显扭打在一处。   从连州城门里出来的时候,周随安气得已经哭出眼泪,他红着眼,哽咽指着连州城门的方向狠狠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叫尔等鼠辈刮目相看!”   而赵氏则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生楚琳琅的气。她从知府夫人那听说了,这次调任本有斡旋余地,可楚氏却劝得儿子接受了调任。   那些连州的官眷都摇头叹气,说周大人有些想不开呢。而赵氏这才知道,儿子的调任居然有楚琳琅从中作梗。   这个毒妇!难道是记恨她背着给儿子纳了妾,便拿随安的前程泄愤?   所以这几日来,她不知骂了楚琳琅多少回。但楚琳琅向来是滚刀肉的高手,就算婆婆再怎么酸脸骂人,她也是假装风大听不见,从不顶嘴。   如此以来,赵氏也骂乏了,只是躺在马车里默默流泪,终日说不上几句话。   胡氏小娘一直在赵氏的马车里服侍,偶尔也会挪到楚琳琅的马车里坐坐,顺便告知她婆婆的情况。   听胡小娘说,婆婆中午喝了一整碗的鸡汤,楚琳琅就放心了。   这么能吃,还不晕车,应该是无大碍。眼看着就要到寂州了,就不知到了那里,六殿下会不会想着人安排他们的住处。   看桂娘将剩下的半砂锅鸡汤端给她,楚琳琅摇了摇头:“你喝吧。”   胡氏自是谢过大娘子。她入门之初,也很忐忑,毕竟楚琳琅恶名在外,是有名的河东狮。   可没想到,真正相处起来,这位大娘子却是个利落的干脆人,在她面前的规矩,竟然比在老夫人赵氏面前还要少些。   这一路来,胡氏宁愿在楚琳琅的马车上多呆一会,也免了听赵氏絮絮叨叨,怨东怨西的。   琳琅并不想做个和顺大度的娘子。虽然立志要做个通家好掌柜,可善妒这件事上,她一辈子都改不掉的,连带着跟胡氏小娘也不可能交心成为姐妹。   她离开连州时,将刚刚买下的酒楼以人情作价便宜卖给了知府夫人的堂叔。   就是让那姓张的一家干瞪眼,也占不到便宜。   可这样一来,又是亏了一大笔。楚琳琅在算计银子这点上,倒是像极了她爹楚淮胜,如此内伤,需得缓缓,哪里还有心情应对胡氏的奉承?   偏偏胡小娘就是短了眼色,只觉得大娘子好说话,却没察觉大娘子压根不想说话,只一味讲着她乡里七姑八姨的趣事,闹得耳朵嗡嗡响。   趁着等船的功夫,楚琳琅借口吃饭涨肚,便带着夏荷沿着驿站旁的河道略走了走,终于躲了清净。   就在不远处,有个渡口,来往船只都是趁着河水解冻,春水上涨的时候往寂州这个地方运动货物。若是换了旱季,水路也走不通,运输大件的货物就不方便了。   她们之所以停留在这,就是在等船。周家满府的家当都是用船运来的。   算算日子,应该是今天到。楚琳琅要亲眼点数数目,看着东西装上车,再一起前往寂州。   此时春意渐暖,楚琳琅干脆坐在一旁的茶摊上,要了一壶花草,配着自己带的油果子吃。   刚喝了一口,就听扑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落水,然后一艘要靠岸的船上传来了女子怒吼:“司徒晟,你欺人太甚!”   楚琳琅听到这名字,便觉得脖子一紧,结果那有些发干的油果渣正好卡住,噎得她不上不下。   一旁的夏荷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大掌已经伸过来拿起桌子上的茶,递给了楚琳琅。 第21章 护送夫人   楚琳琅喝了一大口,总算缓过气来。   她抬头这么一看,只见递茶的居然是久未见到的司徒先生。   他依然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衫,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气韵,目光沉静立在她的桌旁,冲着她抱了抱拳道:“楚夫人,别来无恙。”   楚琳琅咽了咽,连忙起来给司徒大人还礼。这一低头,便看见了这位的下衣摆和鞋子竟然湿哒哒的。   看这光景,他应该从那艘还没停稳的船上跳下来,淌着水上的岸。   这就有些厉害了!   楚琳琅好奇地越过他的肩膀往后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彩绸长裙,细眉大眼的明艳少女正气呼呼地从船上追撵下来。   她脚程甚快,后面的丫鬟婆子都有些跟不上。   这位小姐看见司徒晟丢下自己跳水下船,还跑到茶摊前跟个容貌明艳的女子还礼相谈,立刻追过来,脸色不善道:“她是何人?”   楚琳琅也很好奇,能把司徒大人逼得跳船的是哪位巾帼英豪?   司徒晟并不介意别人撞见他落汤鸡的窘状,虽然下摆滴着水,却依旧沉稳优雅地做着介绍。   原来这位看起来有些跋扈的少女,名叫谢悠然,乃是朝中五品将军谢胜的小女,还是六皇子的小姨子。   六殿下的小姨子此番随着母亲一起来看望姐姐,正好在京城与来寂州公干的司徒晟同行。   至于方才发生了什么,逼得司徒晟跳船,这两位从京城来的贵人似乎都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谢小姐听到楚琳琅原来已经成婚嫁人,而且是六殿下调任官员的官眷时,面色微微缓和了些,可依旧带了些不屑,冲着楚琳琅流于表面地客气一笑。   楚琳琅偷眼看了看司徒晟的胳膊,看着他从容负手,似乎伤势已经大好。   那次城外土路相遇,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所以这场合,她只是客气寒暄了一番后,便寻了借口,先回到马车驻扎的路旁。   周随安刚刚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听闻司徒晟也来了寂州,连忙整理了衣衫去见司徒晟。   司徒晟倒是很得闲,他也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先是跟周随安寒暄了一会,先目送了谢夫人和谢悠然上马车入城。   然后,他让自己的几个随从帮衬着周家卸船。   不过看到那个跟在赵氏身后,梳着发髻的胡氏时,司徒晟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楚琳琅一眼。   卸船的功夫,周随安带着楚琳琅与司徒晟坐在茶摊,共饮茶水。   男人相见,总是会往国事民生上聊。   聊了一会寂州本地的风土之后,周随安很自然地便聊起了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命案。   “说来也是巧了,在连城受重伤的员外,他的儿子正好也在寂州为官。听说这几个月里,先后有五位退隐的官员被杀,他们还都曾在连州负责辎重运转,管理地方军务。说起来也巧,我前些日子,还寻访过曾跟他们共事的官吏,这凶手究竟与他们何愁何怨,竟然千里行凶,挨个杀人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在低头饮茶的楚琳琅真是要强自按压下一口冷气,慢慢地用杯子遮住了自己震惊的脸。   她当初为了帮衬夫君,费心搜集了连州之前几年的官吏名册,还找了熟悉旧事的小吏,以供夫君参考。   这些日子竟然死了这么多人,而那些死者,竟然跟她给夫君的名册如此雷同!   要知道,她当初也将这一份名册,原封不动地给了司徒晟……   想到这,她趁着饮茶的功夫,沿着杯沿,不动声色地半抬起头,瞥向坐在对面的司徒晟。   不凑巧,司徒晟也在饮茶,在单手扣着的杯盏间露出了一双犀利冷意的凤眸,也正紧盯着她……   四目相撞,楚琳琅落得下风,不敢与他对视太久,立刻低头去吃果盘子。   不一会,货物卸完了,茶摊的茶水也凉了,于是众人纷纷上马车,浩荡往寂州城赶去。   六殿下看起来别来无恙,还是那么瘦弱而不怒自威。   眼看着周大人与司徒晟同来,少不得要摆一摆宴席,款待英才。   除了诸位大人,寂州的官眷也都来了,顺便也算是给六王妃的胞妹接风洗尘了。   一时间大厅热闹非凡,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能被派来寂州的,不是官场倾轧的败将,就是些不善攀爬的老实头。此地的官风与连州那种军事要地截然不同,带着寂州特有的淳朴。   诸位大人们彼此说话也不用暗藏玄机,需得加着万分小心。   周随安只跟这些同僚打了个照面,就觉得舒心顺气多了。   诸位官眷夫人们都不太擅打扮,看到谢悠然满身的时兴花样子都纷纷咋舌,夸赞京城里的小姐会穿搭。   而连州来的楚夫人也不错,虽则不见名贵布料,可容貌如此昳丽,也叫人忍不住上下打量。   谢小姐仪态端庄地坐在姐姐谢王妃身旁,看着这些冒着土气的官眷们,只是客套勾勾嘴角,并无攀谈结交的意愿。   她的目光扫视,看着这满满一屋子的男人——在一群矮粗老胖的番薯里,只有司徒晟仿若辉月星辰,叫人忽视不得。   除此之外,便都是一群庸物了……哦,那个叫什么周的大人也勉强能入得人眼,听说他老家是水乡江口,南方公子如玉,倒是另一种温润气质。   想到今日那司徒晟为了避开自己,竟然跳下船去,谢悠然一直心中有气,趁着空闲跟身边的姐姐抱怨:“司徒晟实在可恶,姐姐要让六殿下狠很罚他!”   六王妃谢东篱也听闻了些妹妹与司徒大人的恩怨,对于妹妹的心思尽是了然,忍不住轻声提醒:“你也老大不小,再不是小孩子。司徒大人虽然是六殿下的少师,但也是外男,不能不避嫌。你戏弄人本不应该,人家司徒大人躲你有什么错?”   谢悠然见姐姐不愿帮衬,气得又是脸儿微鼓。   此处人多,姐妹也无法倾心相谈,不过六王妃觉得好好说说自己的妹妹了。   妹妹的那点心思,让人一目了然,无非就是看上了容貌出众的司徒晟。   可是人家司徒晟都没等谢家开口,就早早在六殿下那封了口,只说他母亲年前刚刚过世,他要为母守孝三年,这期间,他不想考虑成家之事。   若这么算,等他守孝完,谢悠然就是快二十岁的老姑娘,可耽误不起。   更何况父亲早有思量,想要将她许配给御史台王御史的三子。   如今朝中,太子储君与泰王扶持的四皇子暗斗得厉害,目光长远些的官吏都不敢站队,图个左右逢源。   谢胜将军更是个中翘楚。他当初肯将大女儿谢东篱许配给刘凌,图的就是无功无过,女儿太太平平。   别人嫌弃的冷门皇子,却是安稳太平一辈子的去处。   而王御史身为清流,更是为人秉正,谢大人很看好王家,便有意结一下亲家。   可惜这么好的人家,谢悠然就是不愿,直说王家的三儿子丑得如池中泥蟾蜍,她死都不会嫁!   那位三公子其实就是脸扁了些,身材肥壮了些,嘴大了些,脸上长了些红疙瘩,除此之外哪有那么不堪!   再说王公子要是好看,又哪轮得到谢家?   想到这,六王妃也是摇头叹气,不想再跟气包子妹妹多言,反而拉着楚琳琅说起话来。   一场酒席下来,楚琳琅与六王妃相谈甚欢,俨然结成了闺中密友。   谢悠然一边酌酒,挑着细眉笑道:“楚夫人可真会哄人,我姐姐是慢热性子,从没见过她跟谁一见如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姐姐的嫡亲妹妹!”   楚琳琅觉得这话酸得冲鼻子,她摸不准这位谢二小姐的脉,也不好接话,只是笑着替两位夹菜。   可是谢悠然的脸又臭了起来,夹枪带棒,挤兑了楚琳琅好几句。   好在楚琳琅天赋异禀,直觉耳旁邪风呼呼作响,至于谢二小姐说什么,她全不放在心上。   宴席过后,谢王妃跟楚琳琅表达了歉意。   她母亲生下妹妹后就一直病弱,有高人算出生下的谢悠然与夫人的八字相冲,须得送到外姓人家避到八岁才可接回府中。   谢家人信了,就将谢悠然寄养在了老家外祖的表亲家中,直到八岁时,这位谢二小姐才回府。   也许是表亲不敢怠慢,一向娇惯她的缘故,谢悠然有些被宠坏了,若有言语冒犯,还请楚夫人莫要挑理。   楚琳琅这才恍然,为何六王妃这么好的教养脾气,却有个王八性子的妹妹。   不过谢二小姐能把司徒晟那么个城府深沉之人逼得跳河,的确是骨骼清奇,有些本事在身!   周随安来了寂州后,官品不变,依然做着通判。不过寂州河道整改工程甚大,这通判可不是什么清闲差事了,他须得整日往河道上跑。   楚琳琅听周随安抱怨了几次河道上的伙饭,简陋得很,有时候甚至冰肚子,闹着要吃她亲手做的酥肉白汤面。   所以这日到中午时,她带着大大食盒给周随安送饭来了。   不过当她带着夏荷与小厮来到河道边的遮阳棚里时,周随安并不在,只有司徒晟一人在看桌上的河道图纸。   见她来了,司徒晟表示周大人跟着六殿下去临县的河道巡查去了,一会就应该能回来了。   说来有趣,司徒晟不是调到了吏部当差嘛?为何会来寂州?   楚琳琅觉得此人似乎带了些煞,到处招惹血雨腥风,自己每次遇到他都会倒霉。   饭既然送到,人也不必留在这,更何况她现在看着司徒晟就犯怵,更得避让些。   听她要回去,司徒晟却走出了工棚对她说:“周大人没同你说,最近寂州地界不太平,出了几次商人财物劫掠的案子,周大人不在,我护送夫人回去吧。”   说完,也不待楚琳琅婉拒,他便挥手相请,让楚琳琅先行。 第22章 改头换面   见楚琳琅还是跟他客气,司徒晟垂眸慢悠悠道:“而且我也要回城,正好一路,与夫人问问连州的近况。”   楚琳琅明白了,他因为受伤的旧事,有话要同自己说,回头看看自己带的几个小厮丫鬟,也算不得独处,所以她想了想,终于点头应下。   回去这一路倒也顺遂,只是入城前,突然天色大暗,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他们恰好路过一处茶摊时,司徒晟从马上下来,邀楚琳琅一同避雨饮茶解渴。   他们坐在茶棚里,而夏荷那些下人在相邻另一个茶棚的桌上嗑瓜子闲聊。   司徒晟一边倒着茶,一边抬眼看坐得有些拘谨的楚夫人,低声道:“夫人似乎有话要问在下。”   楚琳琅也不掖着了,咬了咬嘴唇,也压低声音问:“我能问问大人……当初是因何受伤的吗?”   司徒晟将茶杯稳稳递过去,抬眼看着楚琳琅,低低问:“夫人其实想问的是,最近的凶案是不是跟我有关吧?”   伴着哗啦的雨声,他并不担心不远处桌上的人听到她们的谈话。   楚琳琅连忙也低声道:“那倒不曾,如果大人真杀了人,岂能让奴家活到现在?您那时虽然伤了胳膊,也能杀个把人……那一路荒郊,处处是埋尸的好去处啊!”   司徒晟听了楚夫人的善解人意,却笑了一下,并不搭言。   楚琳琅只当他默认,拼命戴着高帽子道:“我从没想过大人会是凶徒,不然哪能替大人您瞒到今日?再说就算大人真是犯了什么,奴家也会竭力帮衬着大人,毕竟我家随安跟大人都在六殿下手下做事,这同僚之情山高水长的……”   司徒晟并不太想听楚琳琅言不由衷的奉承之词,终于解释道:“我原本是前去问询些旧日卷宗的详情,不巧却碰到了有人行凶,我晚到了一步,还算及时救下人,胳膊却受了伤,正好被冲入的家丁撞见,为了免得被人误会,生出口角官司,便先跑了出来。”   楚琳琅默默听着,他的这些话,倒是跟周随安当时了解的都对上了。   可是……楚琳琅心念微动,突然想到若他讲的是真的,为何他当初不肯马上回城?   是怕胳膊上的伤解释不清?还是……他知道城门已经有人在等着抓捕他了!   想到这,楚琳琅心里又是一翻:不对啊,她遇到司徒晟的时候,正巧是午后刚过。就算在木工店耽搁些时辰,也是下午太阳落山前便回去了。   可是她当时听周府的婆子们闲话,说那城门处,却是中午刚过就开始戒备上准备拿凶手了。   出事的那个县里出了命案,一般都是先本乡排查,然后再通报到州里,走章程最快也得一天的功夫。   可是这次,一个隐退多年的老吏命案,不消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能让州里城门戒备森严,甚至从兵营里调拨了人手搜查……   倒像有人未卜先知,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起命案,一早就张着网,待君入瓮!   想通了这点,楚琳琅默默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青年,疑心他到底是捅了什么马蜂窝,才引人设局,如此陷害于他。   而且怎么那么凑巧,死的人,还都是她给他的名册上的人?到底是巧合?还是他的查访给那些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司徒晟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楚琳琅的表情,此时烟雨正浓,雨滴敲打着茶棚青瓦,再一路滚落连才成密线。   伴着潮湿的水汽,连带着对面女子的脸上也带了些许水意。不过司徒晟知道,那是女子微微冒出的冷汗。   看来她也想到了那日的蹊跷。就是不知她是不是后怕,懊悔自己帮助了他。   若是那日他与她一同回城,楚氏势必要被连累,进而顶个窝藏杀人罪犯的名头……   到那个时候,她那个自命清高的夫君会不会舍弃前程不要,也维护着她呢?   想到这,他端起了茶杯,浅浅啜饮着,突然开口问:“……周大人纳了妾?”   啊?楚琳琅还沉浸在腥风血雨的阴谋里,方拉扯回心神,没想到司徒晟会有此一问。   毕竟问这类话的,应该是何夫人那一类八卦女子,像司徒晟这般清雅之士,居然也会这般无聊闲问?   楚琳琅定了定神,低头用手绢擦拭着嘴角,若无其事地笑说:“是呀,怎么?司徒大人要补红包?”   对面的男人半垂眼眸,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淡淡道:“人都说周府娘子如河东狮,醋海能淹死人,看来并非如此……”   楚琳琅干笑了两声,不甚走心地说:“甭听那些人嚼牙,随安向来能做家里的主。”   司徒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楚琳琅,淡淡道:“的确,谣传甚谬,楚夫人您贤德得很,处处替周大人着想。府上日后定然妻妾和睦,开枝散叶,早早儿孙满堂……”   楚琳琅不敢置信抬头瞪他,终于确定这个碎催在嘲讽自己不能生养——周家将来就算儿孙满堂,又与她这一个不生养的外姓人何干?   这莫名其妙的嘲讽恶气满满,冷意森森,讽着她假贤惠,实际却淹死在醋海中。   搞清楚,现在可是她握着他不可告人的隐秘,没让司徒晟跪下叫娘,便是给大儿子脸了,竟然还敢冷嘲热讽!   楚琳琅真是被气顶了肺门,也学了他清高孤寡的样子,挑着眉道:“这后宅子和睦,岂是光棍汉能领会的?司徒大人若羡慕,也要早早娶妻纳妾,不然怕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大人您不近女色,有见不得人的隐疾……”   看她不再装柔善,而是露出了咬人的利齿,司徒晟慢慢笑开,却眼无笑意,浓眉微挑,很是无礼地回了一句:“我有没有隐疾?只怕夫人您没机会知道了!”   伴着天边传来的炸雷声响,楚琳琅仿佛又吞了大张的纸,被噎得喘不上气。   她疑心自己被粗鲁调戏了!亏得他身为堂堂皇子少师,居然敢跟已婚的妇人开这等荤腔子!   司徒晟逞了口舌之快,似乎也觉得不妥,不待楚琳琅再次反击,率先起身探看雨有没有停。   楚琳琅被噎得得实在喘不上气,谁他娘的想知道他啊!当他身上揣了大根的金条?   她正想追撵出去再补上两嘴,可看到司徒晟高壮的后背时,突然定住了……   方才下马的时候,他的后背淋湿了一片。此时春衫湿透,正好紧贴在结实宽阔都的后背,那打湿的旧白衫如薄纸,隐隐现出了后背肌肤上呈八字形的殷红胎记……   这胎记……怎么如此眼熟?她好似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就在这时,司徒晟转过头来,却看到楚琳琅怔怔的眼神。目光相碰,她竟然也不躲,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绪中……   来不及深究,他接过小厮递来的干爽披风,披在了身上,也将后背遮挡住了。   他似乎并未觉察自己后背泄露了玄机,只是看雨势减小,便跟楚琳琅温言道:“楚夫人,可以上马车了。”   司徒晟的情绪收转很快,仿佛方才突然恶语伤人者并非是他。   楚琳琅也顾不得跟他拌嘴了,只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当她在马车里坐定时,忍不住撩起车帘,偷眼打量着前方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司徒晟长得太好了,高大英俊,气度优雅,让人过目不忘。   可若是他的身形再瘦小些,身上的肌肉再单薄些,看人时那双眼再狠狠地瞪……   那么倒是跟楚琳琅逐渐消散的记忆中的一个旧人,有些相似……   这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却因为那独特的“八”字形的独特胎记,而突然联系到了一处。   楚琳琅出神地看着他,却在他不经意回头,要与她四目相接时赶紧撂下了车帘子。   一旦联系起来,似曾相识的眉眼竟然渐渐重叠,久未想起的记忆,似乎带着热气一下子蹿腾了上来。   他……难道真是她的旧邻,那个发起狠来如疯子般的小崽子?   可是那小子姓什么来着?对了,是姓温,那时她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瘟生”,绝不是姓司徒这类独特的姓!   而且他是皇子少师啊!入宫前的履历都是查了又查的。   他——司徒晟,乃北城陇县人氏,离江口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曾听周随安说过,司徒先生自言家中清贫,寡母靠着浆洗独自抚养他恩科高中,听说老母福薄年前才刚刚过世。   而那瘟生的疯娘……可早早就没了啊!   若是他真是老家故人,必定是隐瞒了自己的履历,甚至改头换面,改了自己的名姓。   那胎记太也独特了,楚琳琅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她与瘟生少时并没有接下太多善缘。楚琳琅甚至怀疑,司徒晟一早就认出了她,所以才会从再重逢后,隔三差五地寻她麻烦。   想起儿时那小子用石头砸人的狠戾,楚琳琅突然打了个冷战……   当她回家后,饭也有些吃不下,只让夏荷拿了刚做好的桂花酿,满满饮了两大碗。   冬雪看夏荷饮得急,连忙又端了果子让她吃些压压。桂花酿虽然绵甜,可饮多了也会醉人,尤其是大娘子这种喝法。   楚琳琅放下了杯子,突然问夏荷:“哎,你还记得在江口时,我们家隔壁的疯婆子吗?” 第23章 家乡风味   夏荷小时候跟着她娘去过楚家帮工, 自然记得:“你说那个疯女人啊!我娘还跟她闲聊过。你别看她疯,其实不犯病时,说话斯斯文文, 有一股子大家之气, 长得真不错。疯女人说她的夫君是朝中的大官,封了什么侯的。就因为嫉妒他夫君纳妾, 竟然持剑刺伤了自己的丈夫, 因为是家丑,被夫家给送到了江口。那女子气郁于心,一夜就疯了。”   楚琳琅也知道这些,她又问:“那……这疯女人的丈夫在朝中做什么官?”   夏荷想了想, 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那女人只说自己成婚之日,十里红妆, 阔绰得很, 应该就是很大的官了。大娘子, 您怎么突然想起问她了?”   楚琳琅不好说可能遇到了疯女人的儿子,还是如今六殿下的少师。   毕竟这两者毫无牵连,她无意中才发现了其中的微妙联系。   就在这时, 在河道巡查完毕的周随安也归府了。   周大人这些日子当差虽累, 可心情大好。他在连州的时候, 因为接洽不上正经差事,只闷头专研水利, 没想到在寂州大展宏图。   心情舒畅之余,他不免有些想着发妻。   毕竟从那胡氏进门后, 母亲几乎每日都派人盯着他, 不许他回楚琳琅的屋子, 在连州时他几乎没怎么在楚氏的房中歇宿。   再然后又是迁往寂州,他连胡氏的屋子都不怎么呆了,整日在外面忙。   好不容易今日回来得晚,母亲和她的婆子都睡下了,也就无人押着他去传宗接代,他便想到楚氏这过夜。   可是楚琳琅哪有心思应付官人,只对他说:“我已经让人将热水端到桂娘的屋子里了,官人忙一天也累了,还是早些过去安歇下吧。”   周随安一听,脸儿却垮下来了。   男女柔情相处,也得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妙趣。可胡氏桂娘是母亲赶鸭子上架,逼着他开垦的一片田,哪里会有什么是小儿女的浓情蜜意?   再说夜都这么深了,楚琳琅居然撵着他去耕田,打量着他是蛮牛,有使不完的劲儿?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的脸,突然想不起她有多久没冲着他甜笑了。   想到这,他坐在床榻上赌气道:“我不去,偏在你这睡!”   楚琳琅叹了一口气,自己取了被子便往外走——看来她今夜也要尝尝睡书房的滋味了。   可是没走几步,周随安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楚琳琅,你什么意思!当初纳妾,可是你也同意的!”   若再看不出楚氏在冷落他,周随安就真是呆蠢如鹅了!   楚琳琅抬头看着夫君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她抿了抿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许官人纳妾的,是周家儿媳妇,周通判的贤妻,并非琳琅……”   这话有些拗口,周随安听得云里雾里。   这两者又有何区别?她楚琳琅就是周家的儿媳,他周随安的妻啊!   他忍不住委屈道:“若你不愿,当初为何不同母亲讲,如今胡氏入门这么久,你却全怪我的头上,讲也不讲道理?”   楚琳琅深吸一口气,她想说,为何是我,而不是你去讲?你明知外面对我跋扈善妒的疯传,母亲对我的不满,如果我再不同意,连带着你在同僚前都抬不起头,我有何立场再反对你纳妾?”   可天黑了,她累了,累得不太想吵架。   这话在舌尖转了转,最后却变了样,她松缓一笑,哄着周随安:“好了,逗你几句,你就当真了。你又不是不知,母亲看你甚紧,胡氏入门后肚皮还没有动静,她若知道你今天在我这过夜,会以为我故意扣着你,明日又要找我的不是!你若心疼我,便赶紧快去吧!”   就这样,连哄带劝下,楚琳琅终于劝走了周随安。   夏荷看了却直叹气,忍不住劝大娘子:“姑娘,你这么做,岂不是将姑爷越推越远?”   楚琳琅没有说话,现在最让她头疼的并非不在自己屋子过夜的夫君,而是那个少时的旧人,带着一身隐秘的男子。   她现在也想得差不多明白了,大约他的父族接了他回去,改头换面,给他按了个新名字。毕竟当初他母亲是家丑,他也应该对自己有个刺杀父亲的疯娘忌讳如深。   既然这样,司徒晟艺高人胆大,敢欺君罔上,私改履历,就改他的好了。   她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平白去揭发人家的伤疤往事。当然更不会眼巴巴去认他,跟他一起连坐欺君知情不报之罪!   如此想定,楚琳琅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就是不知道司徒大人要在此处逗留多久,听说他这几日都是去拜访那个被刺伤员外的儿子,并不急着走。   难道他在吏部的差事就这么清闲?   再说周随安,在听了楚琳琅半真半假的话以后,终于醒悟到贤妻这些日子在母亲那受的委屈。   趁着河道修缮间歇的功夫,他特意请了几日假,陪琳琅在寂州城中采买家用,再品品当地的小吃,消散下心情。   夫妻二人在街上买东西时,坐在茶楼之上的谢二小姐正好将这夫唱妇随的和谐看在眼中。   看着周随安在食摊前捏着一块年糕,体贴地往楚氏嘴边送,谢悠然哂笑了一下:“姐姐,六殿下竟然还有这等爱妻人才,竟奉了老婆做上司!就是不知周大人的内人是哪家千金?竟让他这般温柔小意地礼待!”   谢王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知妹妹说的是谁,当下也笑着道:“周大人的确是出名的爱妻,但跟楚夫人的出身何干?说起来楚夫人的娘家是盐商,她是家中庶女,其实出身略低了些。不过夫妻恩爱,出身什么的便不重要了!”   谢悠然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个八面玲珑的楚夫人出身竟然这般低微……   转头再看周随安体贴地替他的夫人撑着油伞遮阳时,又是别种意境,原本就长相如玉的周随安似乎也异常儒雅体贴。   谢悠然看了,倒是挑起了好奇心:“不对啊,我听别的夫人说过他。若这么爱老婆,怎么还新纳了个妾?我看那楚氏花期正好,容貌脱俗,也不该是厌倦的时候啊!”   谢王妃从周大人的母亲那听到过些,再加上楚琳琅的含糊之词,也猜到了原委:“夫妻感情再好,一直不生养嫡子也没办法,那妾是周家老夫人做主纳的,做儿子的还能忤逆了母亲?”   就在这时,那楼下的夫妻走远了,谢二姑娘满足了好奇心,百无聊赖戳着盘子里的枣糕。   谢王妃想起自己这次特意将妹妹找出来散心的目的,便拿捏着语气劝慰道:“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一番精挑细选,才选了王家。先不说王御史官风稳健,一代清流,就是王三公子也是饱读诗书,颇有家父之风啊!堂堂男儿,岂可以貌取之?王三公子偷偷看过你,对你是一见钟情,你俩八字匹配,是天赐良缘。你嫁入这样的人家,父亲和母亲也都放心了……”   她还没说完,谢悠然已经垮着脸,将手里的茶盏摔      在了桌上:“用得着精挑细选?随便寻个水塘,全是蹦跳的大嘴蟾蜍!为我好?我看父亲是恨不得早点将我嫁出去,省得我克父克母,克全家!”   她说母亲好端端的,怎么带着她来寂州这个鬼地方探亲,原来是想让姐姐劝她,让她早点跟王蟾蜍成亲!   毕竟在这个家里,她也就能听得进姐姐的话。   想到着,她气愤地湿润了眼:“狗屁的八字良缘!就因为个什么高人之言,父亲和母亲就能将我撇在乡下不管,也只有你隔三差五地来看我,让我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至亲的人。若是不管我,就全不管好了,凭什么现在又摆为人父母的款,拿了我做人情?”   谢王妃看妹妹又发脾气,也是头疼得厉害。她之所以出来,就是怕妹妹在府内闹,让新婚的六殿下看了笑话。   她气得拍谢悠然的手,示意妹妹小声。此处虽然是雅间,但也不甚隔音,得注意些。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人情!父亲若是那等钻营的人,又岂会让我嫁给冷门的六殿下?要知道当时满京城的闺秀可都躲着这门亲,排着队让四皇子挑呢!父亲是觉得六殿下性子温润疼人,值得一嫁。为人父母,全是为了儿女,你怎么就不懂?”   谢悠然此时听不得姐姐的话,只冷冷道:“我不嫁!若父亲喜欢读书好的,那个司徒晟也不错啊,虽然官运有些差,可他做过少师,学识模样都不差!”   谢王妃看妹妹这么妄议自己的成婚对象,她都替妹妹脸红,只急得瞪眼低声道:“你看得上人家,也得人家同意啊!你以为我没卖了脸替你说项?可人家拿守孝说事,是温婉回绝的意思。”   谢王妃其实还有话没有说透:他若看上了妹妹,又岂能在众目睽睽下跳船?这简直是以死明志,绝不愿跟谢家姑娘有瓜葛!   也幸好这里是寂州穷乡,跟京城没什么联系,司徒少师为人周正,口风又严,不会传妹妹的闲话,不然这事儿传扬出来,只怕长得像蟾蜍一样的王公子也要嫌她品行不端了!   谢悠然这些日子在司徒晟那接连撞壁,如何猜不透他的意思?   她自小离了父母,在外姓表亲家里,就算娇养,也是寄人篱下,因此她性子最敏感。   那司徒晟如此冷待她,她再喜欢也不会厚脸皮纠缠。可是听到姐姐直言一个小小探花出身的穷官看不上她,还是伤了她的自尊。   听了姐姐的话,她只是猛然起身:“总之你跟母亲说,若再逼我,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省得他们天天看我这个灾门星碍眼!”   说完这话,她便领着丫鬟头也不回地下茶楼去了。   这条街人头攒动,马车一时也进不来。谢悠然便领着丫鬟婆子往前走,顺便买些东西消散心情。   可是方才被人群挤过,等买东西的时候,那付钱的婆子脸上一慌,摸着衣兜道:“坏了!遭了扒手,钱袋子怎么不见了?”   谢悠然的脸彻底垮下来,正骂着婆子不得力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掌伸过来,替谢二小姐付了账。   谢悠然转头一看,只见一身儒衫白巾,风流倜傥的周大人正微笑冲着她拱手施礼。   原来方才楚琳琅和周随安漏买了几样,折回来时,正好撞见了谢悠然付不出钱骂着婆子的情形。   楚琳琅一看,立刻让冬雪给了周随安银子,让他过去替谢二小姐解围。   之所以让周随安去,无非也是让周随安露脸,在六殿下的姻亲跟前积攒个人情。   至于楚琳琅,总觉那位小姐似乎因为她撞见了码头跳水的事情,便对自己莫名不喜,既然如此,也不必上前讨嫌了。   果然那谢二小姐并不领情,只是朝着周随安道了声谢,又瞥了一眼街对面的楚琳琅,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周随安回来时,跟楚琳琅抱怨:“谢大人怎么养了这么骄横的女儿?礼数上有些欠缺啊!”   楚琳琅并不接话,只点数了自己买好的糕饼数目,然后交给了周随安的小厮:“明日官人你再去河道,别忘了给同僚带去。我看修缮河道的大人们都上了岁数,日日吃冷食也不好,这些栗子糕养胃,可以略垫垫。”   周随安如今差事做得顺,满寂州修缮河道的官员里,顶数他有实战的经验,每次他出主意调度人手,众人也很信服他。   在这种其乐融融的环境下,周随安的人情世故也见长,变得平易近人很多,也乐得拿些糕饼打点人情。   楚琳琅看着官人不再像愣头青,差事也见了模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想的是司徒晟曾经跟她算过的那卦,他说周随安挪一挪位置,仕途更顺,没想到他竟真有几分鬼神灵通。   难道真是寂州风水养人?可过了不久,她便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就在周随安他们走后,原本已经平静的连州地界再起波澜。   听说许多陈年旧案突然被人检举出来,而且铁证如山,虽然其中许多涉事人,恰好是先前连环命案的受害者,但好像有人踩在了凶徒之前,早就从死者那里套取了证据。   而这些人意外死亡,似乎更印证了这些贪墨案子幕后有黑手。   幸好连州的那个重伤的员外,侥幸逃过一劫,成了唯一活着的铁证,他原本也是缄默不言,可在寂州做官的儿子劝服下,终于点头肯为人证。   陛下震怒,再次派御史钦差前去巡查审案,雷霆利剑再不留情面,直接剑指泰王一党。   这一次,不光将许多已经调离了连州的官员抓捕归案,就连张显这种上任两年的新官,也被波及到了。   据说他受了小舅子的牵连,被揭发了一堆污烂事儿。   曾经在连州威风凛凛的走马大人在众目睽睽下被按在堂上打,接下来又有人检举,挖出了他本人侵吞百姓土地的案子。最后落得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罚没家产,男丁流放,女眷充公为官奴的下场。   据说那林娘子本想明哲保身,与张显划分界限,可惜和离书都没拟好,就被官兵扯着头发拽出院子,捆绑了之后,扔上了牛车。   一向明哲保身,惯做老好人的知府大人虽然不是泰王一党,可也受了波及,因为督导无礼,中庸无能,而被降了官职,贬去了偏僻穷乡做县丞。   周随安虽然与张显不对付,可听到昔日同僚知县被牵连受罚的时候,在解恨快慰之余,又是冒出许多后怕的冷汗——连州那么多有靠山有背景的官员,却一夕之间锒铛入狱,妻子儿女充作了官奴。   若当初没有楚琳琅相劝,他说不定就要让知府说情,留在连州了。   像他这种没根基的,岂能在连州如此漫天洪流里全身而退?   这次连州颠覆风波,总算让周随安这个初生牛犊知道了官场处世的凶险,一时唏嘘感慨颇多,再不见这几日春风得意的张扬,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些。   这一夜,他不耐烦地轰撵了劝他去小娘屋子歇息的婆子,只是让楚琳琅陪着他饮酒说话,消散后怕惊悸。   楚琳琅心中的震撼其实并不比周随安来得少。别人倒也罢了,她有些替知府何夫人难过。   何夫人曾说过,她这把年岁,不指望什么夫妻举案齐眉,只希望夫君能干些,早点迁回京城。她可以回到母亲身边尽尽孝。   可是如今知府被贬黜,去了比连州还要偏僻的穷乡,要从头熬起。何夫人心气那么高的人,如何能受得住?   不过感概之余,楚琳琅也知自己要谢一人。那就是未卜先知的司徒大人!   她如今才彻底明白,司徒晟当时说让周随安见机行事,挪一挪地方的真义。   周随安有什么出奇本事,能让六殿下念念不忘,亲自写信请他来寂州?   一定是司徒晟出了些力,以报答她当初替他掩护疗伤的相救之恩。   如此想来,那日雨中茶棚不欢而散,却是自己逞了口舌,先得罪了司徒晟。   就算他是幼时疯邻的儿子,二人年少时有些龃龉不快。可他肯如此帮衬她的夫君,当真是胸怀四海的君子!   而且这次连州被清肃,很难说没有司徒晟的手笔。要知道那个肯出面作证的重伤员外,他儿子如今可正巧就在六殿下的手下做事。   有人能赶在幕后黑手杀人前取证,可见是用了功夫,早早就拜访了那些受害者。   楚琳琅再次想起了自己用人脉挖来的官吏名单——她当初可是给了司徒晟的。   也就是说,在陛下申斥六殿下,将他贬黜寂州的时候,趁着泰王一党松懈,司徒晟一定是奉殿下之命,做了许多功夫,才有了最后铁证如山的雷霆一击。   这场权利倾轧背后,比她知道的皮毛更惊心动魄。   而司徒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师,又是如何从容布局,游走于皇子与陛下之间,直达天听?   楚琳琅直觉司徒晟原比她想象的更深不可测。   如此心机之人应该也是睚眦必报?小时候结下的打骂恩怨不算,她却因为一时口舌之快,嘲讽他隐疾不行,的确不识好歹。   想到这,楚琳琅觉得须得好好挽救一下与少师大人岌岌可危的关系。   至于少时往事,既然大人不提,她也只当是没看破。   如此想来,楚琳琅终于想好了往后如何对待这位司徒大人的章程。   在六殿下的府上与司徒晟再见面的时候,不等司徒大人冰冷眼神飘过来,她便扬声笑道:“司徒大人,好久不见,我家随安这几日总念叨着大人,要请大人来我家吃酒呢!”   司徒晟此时刚刚下马,就看到之前不欢而散的楚夫人正立在马车前一脸盈盈笑意地招呼他吃酒。   楚夫人大约不知,当她有事求人刻意讨好时,那甜笑仿佛掺了水的酒,假得很!   虽然心中鄙薄,不过司徒大人还是淡淡道:“哦?何时去?”   嗯……楚琳琅虽然只是惯性客套,可她忘了这位司徒大人似乎不懂何为客气之言。   既然如此,她干脆应承下来,利落道:“择日不如撞日,大人若方便,明日便来我家。正好家里买了两只肥鸡,我让厨子做叫花鸡给大人吃。”   “有这么好的菜,怎么不邀一邀我?”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六殿下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   楚琳琅又是笑脸相迎,直说若六殿下肯同来,蓬荜生辉。只是这般,两只鸡可不够,容得她待会去江上,逮一条蛟回来给殿下卤上!   这一番抖机灵,又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引得殿下身后的王妃又问何事生笑。   等到周府家宴,来的是四位贵客,除了司徒晟和六殿下之外,还有王妃和她的妹妹谢悠然。   周家的门槛里何时迈进过天子皇嗣?   一时间赵氏也乱了分寸,再不见平日家里申斥儿媳的样子,在贵人面前拘谨得很,只是拉着女儿一个劲赔笑,任得楚琳琅安排布置,招呼着贵客。   面对满桌子的菜,六皇子刘凌很是新奇:“楚夫人,你们府上的厨子可真了不得,竟然有许多菜式,我都没见过!”   周随安坐在殿下身边,笑着解释:“这些都是贱内老家江口的特色,内人想着殿下应该是没吃过这些粗鄙乡野风味,便斗胆献丑,还请殿下不要介意。”   楚琳琅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后,便洗手陪在楚王妃的身边。   夹菜的时候,她突然瞥见丫鬟上菜,将一道酱焖腊鱼摆在了司徒晟的面前。 第24章 如沐春风   今日她定的菜品本没这道。   寻了丫鬟低声一问才知, 原来是厨房的婆子手忙脚乱,炖糊了鲜鲈鱼,便临时从院子里扯了几条腊鱼充数。这原也没什么, 毕竟六殿下也很喜欢些宫里没有的地方特色, 频频举箸。   可楚琳琅清楚记得司徒晟并不喜这味道——上次他来周家,闻到这鱼味就避走不及。   她突然又想起, 少时的那个“瘟生”对腊鱼也是厌恶极了。   她那时可怜臭小子, 曾给他送过饭,好像那次……送的就是炖腊鱼。   瘟生丝毫不领会她的好意,先是被那鱼味熏得直呕,然后将那一碗鱼狠狠扣在了她新得的裙上。   那次, 楚琳琅难得在外人面前嚎啕大哭——这可是她大姐成亲时, 特意让裁缝给她做的裙,是她从小到大, 不必捡穿别人的唯一新衣。   不过光哭如何解恨?她记得自己最后将臭小子按到了地上, 骑在他的身上, 拽着他的衣领揍……   尘封的少时顽劣,也不知怎么,竟然在脑子里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   楚琳琅想起自己曾经将司徒大人按在地上打, 顿时直觉脑门隐隐发胀, 忙不迭起身, 想要将这盘臭乎乎的腊鱼挪得离他远些。   可还没等手碰到盘子,便见司徒晟已经举箸, 夹起一块腊鱼肉,从容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吃了这一口不算, 他接连夹了两筷子, 才意犹未尽举起酒杯, 一饮而下。   楚琳琅愣了一下,马上挂着笑,顺手接过丫鬟新端上的菜,招呼众人继续吃。   不过她眼尖,发现立在司徒晟身后,那个叫观棋的小厮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主子,仿佛他吞下的不是鱼,而是什么鸩酒毒药……   众人又是吃喝了一阵,司徒晟似乎酒饮得太多,有些不胜酒力,便起身方便去了。   当他出了厅堂,走到外院茅厕一隅,便再难忍受那股翻江恶心,冲着一旁树丛,弯腰呕了起来。   观棋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心疼道:“先生何必非得吃那道菜?”   司徒晟呕了一会,站起身来,接过观棋递来的紫砂茶壶漱口,并不回答。   可是观棋却明白先生为何要难为自己,愤愤道:“该不会是她认出了您,故意用腊鱼试探?”   贵客临门,谁不用昂贵些的鲜鱼待客?偏偏周家却拿穷苦人家才吃的臭腊鱼做菜,还特意摆在了先生的面前。   这不能不叫人怀疑,这姓楚的女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在用这臭烘烘的鱼试探先生。   司徒晟微微闭眼,此时蔓延在口中的异味还未散去,那中渗入骨髓里的腥味,滚涌扩散,如同漫卷暗流,一下子心中蛰伏太深的晦暗记忆冲了出来……   他须得用力按压,才能抑压住心中快要破茧的魔。   待将紫砂壶里的茶饮干,司徒晟再次举步回到了饭厅。   饭桌上依然吃兴正浓,向来健谈的周随安也不冷场,趁着酒兴侃侃而谈,讲着他在乡间读书时的见闻。   也许是周随安饮酒松懈后,跟在上司面前谨言慎行的做派大不相同,一番妙语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   六殿下这才发现,若不谈公事,这位周公子实在有趣得紧,就连对着司徒晟臭脸的谢二小姐都有了谈性。   可惜司徒晟一回来,饭桌上的笑声顿时消减了不少。   毕竟他是六殿下的少师,虽然平日多对殿下从不疾言厉色,可到底为师的身份。   六殿下有时候当着司徒晟的面说话,也要注意些分寸的。   谢二小姐却是有些因爱生恨,盯看着司徒晟寻思找茬,自然也没了谈笑的兴致。   司徒晟仿佛并没发现自己的出现冷场了,他只是看向自己的桌前——原本摆在自己面前的那盘酱腊鱼突然不见了。   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那盘鱼的味道不错,这么一会就吃光了?”   周随安一听,连忙解释:原来方才楚琳琅也吃了两筷子后,说味道不对,可能是腊鱼存坏了,怕贵人们吃坏了肚子,便让丫鬟端走,另外换了一大碗放了冰糖蜜饯的烤梨上来。   众人正好谈得热火朝天,故而谁都没在意楚夫人的举动。   可是司徒晟听了周大人的解释,却淡淡瞟看了楚琳琅一眼。   楚琳琅不动声色,可心里却隐隐后悔,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或许不该撤了那盘鱼。   不过这时,谢二小姐却开始发难,冷笑着问司徒晟如此偏爱那鱼,是不是臭鱼找烂虾,迂腐之人就爱那腐烂的鱼味?   谢王妃今日本来就没打算带妹妹,是谢悠然非要跟来。   她原本以为妹妹想开了,所以不忌讳见司徒先生。没想到她在饭桌上居然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司徒晟恍如没有听到,只是稳稳饮酒,一副君子不与女子争执的漠然,压根不打算给谢二小姐什么台阶下。   谢王妃做姐姐的也跟着下不来台,脸色难堪地在桌下偷拧谢悠然的大腿。   楚琳琅可是和稀泥的高手,一看饭桌上剑拔弩张,要炸开周家的房盖,立刻拍着手说她从连州移来的几丛花开得正浓,若拿来做簪花甚好,请着王妃和谢二小姐去赏花,顺便簪几朵戴戴。   于是,谢王妃使劲捏着妹妹的胳膊,可算是将她拽到了后花园的暖房里。   楚琳琅假装去拿剪子,实则跑到外院里避一避,让王妃可以尽情地骂一骂妹妹。   说起来,这处分配的院子,可比在连州的时候大多了。外院子还没安排上人,周家的仆役都在厨房帮佣,这里便显得分外安静。   楚琳琅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百无聊赖地扯了一会垂下枝头上刚开的杏花。   就在这时,有声音在她头顶乍起:“夫人怎么一人在此?”   楚琳琅扭头一看,发现司徒晟不知何时也一人来到了这空院。   他们身边都没仆从,如此孤男寡女相处实在与礼不合,楚琳琅连忙站起,准备去找王妃。   可是司徒晟却堵住了出院唯一的路,让她走也走不得。   楚琳琅不仅挑眉看向司徒晟。司徒晟也看着她,目光深幽探究。   为了免尴尬,楚琳琅只能笑脸相迎:“大人吃好了?怎么这么早就下桌了?”   司徒晟淡淡道:“想吃的菜撤盘子了,自然也就饱足了。”   楚琳琅想了想,很是坦诚道:“那真是对不住,只是上次大人去我连州府上时,我看您对腊鱼似乎不甚喜欢,这才让人撤了盘子。毕竟这鱼的味道,有许多人避之不及。您若爱吃,便多带些回去。”   说完,她顺手摘下院子一侧晾着的鱼,递给了司徒晟。   只是这鱼未做熟时,味道更甚,司徒晟沉默着,伸出的手略微迟缓了些。   楚琳琅无奈,将鱼又重新挂起,笑着给司徒晟找台阶:“本以为只我家官人爱逞强,原来大人您更甚。您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就算不喜挑食,也不会有人打你的屁股,何必逞强呢?”   在腊鱼拿走后,司徒晟明显松缓了一下,听着楚琳琅的调侃之言,他顿了顿说:“以前的确不喜,不过你府上的厨子不错……”   于是这话题便自然转向了楚琳琅老家的风味。   楚琳琅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只一心想快点离开这院子。   可是司徒大人谈性正浓,又谈到周大人最近的治水功业,楚琳琅只是赔笑应对着。司徒晟突然慢悠悠叹道:“寂州什么都好,就是桥太少,对了,你还记得推我下水那条河上的石桥吗?”   楚琳琅顺嘴道:“石桥?一直是索桥啊……”   她说完这话时,猛然打了个激灵,转而瞪向了司徒晟。   不知什么时候,司徒晟居然挨她那么近,将她抵在了院墙壁上,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意未及眼底。   那日淋雨,他便发现楚琳琅的不对劲。自己言语招惹了她,她却愣神忘了还击,看向自己的眼神还那么奇怪。   当时他并没太在意,只是回去换衣服时,看着湿透的薄衫才猛然明白这里的关卡。   犹记得少时,她推他下水,上岸时还指着他的后背骂,说他的胎记是“王八”印。   司徒晟猜到她或许已经联想到了什么。   而今日来周家吃饭,那一道不太应景的腊鱼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   她太聪明,果真认出了自己,而且还用鱼来试探他!   想到这,他眸光深沉,眼中透着危险的光,脑子流转的尽是晦暗冰冷的念头——若想吓住她,让她彻底封口,他也有千种法子……   眼看着他张嘴要说什么,捂嘴都来不及,楚琳琅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扬手来了那么一下……   啪的一声后,司徒晟的脸竟然生生被这凶婆娘给打歪了。   楚琳琅一脸紧张地拨开他的手,反拎起他的衣领子,气势汹汹地压着嗓子警告:“你欺君罔上,偷改自己的履历,可不管我的鸟事!若将来东窗事发,也只砍你一人的头!少在这攀扯我!我之前压根不认识你!”   要命啊,司徒晟嫌弃自己有个疯娘丢人,有本事改乡籍履历,便自己改去好了!居然还眼巴巴来试探她,要跟她攀谈旧交情。   如此欺君罔上,难道是想拉她垫背不成?   眼下他试探出了自己,那自己岂不是也成了知情不报,要跟着连坐?   所以什么发小竹马情谊,都滚他娘一边去!她拖家带口的,可跟他玩不起!   司徒晟当真没有料到,当戳破了隐情之后,自己居然是被拎住衣领胁迫封口的那一个。   多才多艺的楚夫人似乎每次能都出人意料。   不过,她说的倒也合乎情理,毕竟当初江口并无人知他们娘俩的真正底细,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自愧少时不堪伪造了履历。   他此时脸颊一片火辣辣,可见这女子没收半点的力,她的刁蛮跟少时如出一辙,丝毫未变。   就在这时,院墙的另一侧传来了动静:“楚夫人,你在哪?剪子可拿来了?”   楚琳琅立刻高声甜笑回应:“唉,马上就来啦!”   她赶紧整了整司徒晟被扯乱的衣领子,压低声音再次警告:“我真的不认识你啊!”   警告完毕,她又变脸微笑问:“司徒大人,您要不要侧侧身?王妃她们还等我送剪子过去呢。”   司徒晟似乎也才发现自己挡了楚夫人的路,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往旁边撤了一大步。   楚琳琅走了两步,却想起自己这次设宴的目的,于是又停下来,小心翼翼试探:“大人……上次奴家的心情不好,若是言语无状,得罪了您,还请不要放在心上。还有方才,奴家真是心急才失态……”   这次司徒大人也变得识趣了些,不再追问楚夫人上次因何心情不好,他只平静道:“每次见了夫人,都觉得……如沐春风,你说的得罪我,是哪次?” 第25章 步步高升   少师大人这话, 十分体贴人心。如果他脸上掌掴的红痕再消些,也许更显得有说服力。   听司徒晟问是哪一次,楚琳琅不好说, 就是她嘲讽暗示司徒大人有隐疾的那次, 只能尴尬笑着:“那就好,我总跟人说, 司徒大人您一看就是海量胸怀之人, 可不会跟我这个小小女子斤斤计较。”   这次,司徒晟看着楚琳琅一脸的谄媚奉承,垂眸道:“夫人谬赞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夫人哪句是真, 哪句是假,在下听得出来……”   这厮果真是报复心强, 居然将方才笑他是小孩子挑食的话, 原封不动赠了回来。   言多必失, 果真不假。楚琳琅不想惹事,她决定见好就收,不再拍马溜须, 只尴尬一笑, 便拎剪子走人了。   周随安这一顿饭吃得是意气风发。   待得几位女眷簪花完毕, 饭后周大人又款待着众人听他抚琴,弹奏雅乐。   六殿下平易近人, 待他若同窗挚友,六王妃也频频夸赞他的诗书才气。   只是那个不给司徒晟好脸的谢二小姐有些大煞风景。她在花房里被姐姐申斥了一顿后, 似乎厌倦世间百物。   听了周大人抚琴一首, 谢悠然居然不识货地冷冷表示, 此等格调跟京城有名的乐师比,有些天差地别,周大人这样的琴技还得练练再拿出来现眼。   周随安听了心内不忿,但好歹记住了楚琳琅叮嘱的人情世故,没有当场与那谢二小姐辩个高下。   总之,除了这一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周府家宴大获全胜。   周随安璞玉拂尘见光般的兴奋,一直延续到了酒席散尽。   酒桌上除了一些闲聊,少不得也要聊些官场前程。听闻这次陛下突然发难,捉拿了叔父泰王一半亲信。   兵司来了个大扫荡,安插了不少陛下亲信。即位二十多年的陛下,厚积薄发,终于在跟叔父的皇权斗争中占据了上风。   至于受到泰王扶持的四皇子,也跟着受了牵连,他那得宠的母妃被陛下贬入了冷宫,虽然罪不及皇子,可风光不再。   昔日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在军中立下功绩的老四,现如今只能韬光隐晦,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司徒晟并没有参与这些讨论,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静静聆听。偶尔目光与坐在斜对面的楚夫人交错,彼此都不自觉地避让分开……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风平浪静,那个司徒晟已经办妥了自己的公务,加之不耐谢二小姐的刁难,在寂州停留了几日后,便匆匆告辞。   他走的那日,楚琳琅心里微微有些雀跃,觉得可以暗松一口气。   不过司徒晟上船时,经过她的身边,似乎有意无意看她一眼,淡淡道:“多谢夫人款待,以后若是有缘,京城再见,定然设宴还礼……”   楚琳琅听得心内冷哼,什么宴?鸿门宴?   再说京城那种地方,她是一辈子都不回会去的。至于这位神仙,最好以后也是不见,相忘江湖,互不干扰才好!   似乎看出了她眼中隐藏的不屑,司徒晟不再多言,只是大步跃上板船,然后白衫随风翩然,立在船头与众人抱拳挥别。   送走了司徒大人,寂州的日常似乎一切不变。周随安的事务渐渐忙了起来,早出晚归都不见人影。   如此一个月后,京城传来陛下亲诏,此前为父皇做了挡箭牌,立下汗马功劳的六皇子,在受褒奖的行列,等修完了寂州河道,就可以打道回京了。   刘凌在回去的时候,自然也得带些称心的下属回去。   于是在王府宴客,欢愉的气氛里,六殿下笑问给他抚琴的周随安,到时候愿不愿意一起回京?   周随安听懂了殿下的暗示,立刻惊喜施礼,表示士为知己者死,六殿下便是慧眼伯乐,他愿意至死追随。   楚琳琅也在旁边,听得清楚,只是看着周随安神采奕奕,喜怒外露的样子,觉得此番升迁……也太快了!   京城的朝堂有多复杂,只连州的一夕风云惊变就可见一斑。   像周随安这骨子里还单纯的人,去了京城未必是好事。   酒宴之后,楚琳琅也跟周随安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她觉得寂州的生活很好,若是可以,还是不要去京城了。   周随安却嗔怪地瞪了楚琳琅一眼:“平日都是你催我奋进,怎么今日却早早泄气?六殿下又不是皇嗣热门,就是个儒雅闲王,背靠这般贤王又有何风险?”   总之,周随安觉得能靠上六殿下,是他凭本事换来的,这等机遇若不抓住,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他这辈子的主意大部分都是由着父母决定,等后来娶了妻,楚琳琅又做了他的主。   如今得六皇子重用,周随安仿佛开了灵窍,整个人也越发自信了起来。   如此牵涉前程的事情,岂容楚氏的妇人之见!   就在寂州水利实施后,朝廷的人事任命文书正式下来了。   六殿下治理寂州水利兢兢业业,不负圣王。陛下龙心大悦,封刘凌为安王,入户部协理政务。   而周随安受了六皇子的保举,也入户部做了六品的户部郎中。   不过听说,身在京城,同样是从六品的司徒晟似乎不耐吏部的事务繁琐,向陛下请命,想要重回翰林,清闲治学。   据说这次陛下能够扳倒泰王,司徒晟功不可没,很得陛下赏识。   他的请调治学的奏折被陛下驳回,一路直升,从吏部打杂的文书做了正五品的大理寺少卿,辅佐寺卿审断刑案。   虽然只调了一品,但是这少卿可不是摆设,在这位置上历练过的官员,若是年岁尚轻,以后升迁轻而易举,前途不可限量。   这让原本因为调入京中而兴奋不已的周随安有些不满。   他乃地方通判,协理六殿下治理了寂州水务。   可调入了京中,也不过从原来的从六品变成了正六品,到了户部里,就是个给侍郎们打杂的文书郎中。   那司徒晟又做了什么?不过陪着六殿下游山玩水,又在吏部抄了几日卷宗文书,居然一路入了大理寺。   不但品阶比他高,还是握了实权,手下管着一帮人,变成可以审理大案,协查各级官员的少卿。   这让自认为与司徒晟在伯仲之间的周随安很不是滋味。   楚琳琅一边指挥丫鬟装着入京搬家的箱子,一边开解周随安:“你总跟人比做什么?要比就跟自己比。你一年内连调了两次,而且处处都比连州强,是多大的机缘?你不高兴,却钻不痛快的犄角,也太不知足!”   周随安如今也是品尝到了一路飞升的畅意。   要做京官,必须得有通天的背景门路。搁在半年前,他也不敢想自己竟然会调任京城,入的还是户部的差。   这么一想,又是舒服了些。如今他也算得六殿下心腹,再不是飘摇野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待他入京后再大展宏图。   这么一想,便起了兴致,他舒展衣袖端坐在案前,开始抚起了琴。   自那宴会之后,周随安被人讽刺琴技粗鄙,便捡拾起荒芜一段时间的抚琴雅兴,一有空闲就是叮当弹奏不断。   楚琳琅正指挥着丫鬟收拾东西,嫌周随安横在那碍事,便让官人去书房呆一会。   周随安不喜欢楚琳琅这种不通文雅的俗劲儿,扫兴起身道:“什么时候不能收拾,为何不能听我弹完这一曲?”   楚琳琅假装没听见,将那琴罩在了琴袋子里,让丫鬟拿走装箱,然后道:“京城召你甚急,你明儿一早便要走了,还不去书房看着小厮,带足了文书,免得落下。”   周随安无奈起身,慢悠悠地朝着书房走去了,一边走一边晃动手指,怡然自乐得很。   六殿下因为陛下有事急诏,先一步坐快船回京了。   不过谢家老太太和谢二小姐倒是没有急着走,正好与六王妃一同乘船归京。   因为赶上年中户部清点赋税,户部急召人手,所以周随安也得早点入京,正好搭谢家的快船,明儿就走。   楚琳琅觉得周家一家老小,不好厚着脸皮全挤人家的船,于是便分两批,她们的行李家当,还有家眷,稍后行慢船赴京。   原本赵氏的意思,让周随安将胡氏小娘也带上,可是周随安早就厌烦了母亲强按头饮水,巴不得一人独自上路。   没等天亮母亲起床啰嗦,他只带了小厮满福,还有两箱行李,便上船入京了。   赵氏听周随安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很是不乐意,疑心楚琳琅使坏撺掇儿子先走,少不得夹枪带棒,冷冷申斥儿媳,为何不让她们跟着一起走。   楚琳琅觉得也得跟婆婆算算账,不然都以为家里是无忧的好日子。   周随安接连调任虽然是好事,可哪次搬家不得花银子?虽然有也有安家的补贴银子,但都是走走形式,杯水车薪。   当初她急着卖掉连州刚到手的酒楼,折损了些银子,家里的吃穿嚼用都得精打细算。   所以这次便对不住婆婆,只能兵分两路,没法雇佣昂贵的快船与官人同去。   其实楚琳琅还有一笔账没明说,那就是纳胡氏小娘入门的花销。   赵氏当初为了瞒住琳琅,偷偷将鸢儿来年女学的束脩银子都给挪用了。   为此,从不跟婆婆红脸的楚琳琅很是不乐意。   楚琳琅这么一拨打算盘,赵氏骂人的音量便不自觉小了些。 第26章 一个荷包   不过赵氏一直挂心的事情, 终于见了亮堂。   就在周家女眷上船准备出发的时候,胡氏突然晕船呕吐,寻了郎中诊脉, 竟然见喜了!   这让盼孙儿盼红了眼的赵氏大喜过望。   只是这样一来, 为了顾全胡氏的身子,本就慢的船, 更是要慢些。   遇到有些风浪的日子, 便停下来等风儿和顺了继续再前行。   如此一来,本只二十多天的路程,生生走了两个月才到。   以至于楚琳琅看到京城的门儿时,都难得伤感想要落泪——再在船上这么熬下去, 她都有害喜错觉, 想要迎风呕吐了。   夏荷看琳琅这几日吃不下,疑心是小娘怀孕让她添堵, 便是小声宽慰道:“姑娘您的身子一向强健, 到了京城找名医调养, 也定然能生养……”   冬雪在旁边冷哼:“要是依我看,就是大姑娘成亲那一年,入寒气, 累坏了身子!”   以前大姑娘的月信很准, 可是就是在新婚那年, 因为铺子里上了一批货,却因为车坏被撂到了山里, 当时姑娘亲自带着人去铲雪挖车搬货,天寒地冻, 愣是将正来的月事给冻没了。   自那以后, 大姑娘的小日子总要延后几日。   别家的娘子, 只需操持家里。可是她们家这位,却是家里家外都是顶梁柱,真是拿自己当了糙汉子用,如此累心熬神,能怀上才怪!   楚琳琅不过这几日胃口不佳,谁知竟然让两个丫头说出这么多官司。   她无奈起身,立在码头的路旁,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原本船到岸后,就有小厮去城里送信,看看周随安能不能派车轿来接母亲。   可船上的箱子都卸下来,也不见有人来接的踪影。   楚琳琅回身看看疲惫不堪的婆婆,还有一直坐在遮阳棚下抱着铜盆的胡氏,决定不再等了,只在附近的车马行随便找几辆车算了。   可就在这时,从不远处官道上跑来了几匹骏马,马背上的人穿着大理寺的官服,威风凛凛一路疾驰而过。   原本马儿跑过去了,不一会那为首的突然勒紧缰绳又折回来,马儿一路颠蹄来到了楚琳琅的近前。   楚琳琅抬头一看:呀,真是冤家路窄,这骑在马背上的,正是久久未见的司徒晟。   原来司徒大人外出公干,准备回城,正好在河埠头这遇到了刚刚抵京的楚琳琅。   这是楚琳琅第一次见司徒晟穿官服,这男人也太适合穿着大理寺的官服了,一身绯红长袍束带,修饰得男人腰身板直笔挺,加上骑乘的高头大马,恍惚中竟然有些不敢认。   司徒晟问了一下,知道周随安还没派人来接女眷,便跟身旁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说了几句,不一会就有几辆挂着兵营军牌的马车过来,还有十几个兵卒帮她们抬东西。   楚琳琅两次搬家卸货,都遇上司徒晟,不由得也要说一声凑巧,当下去便是感谢司徒大人的帮衬。   司徒晟看着楚琳琅的脸,淡淡道:“数月不见,楚夫人似乎清减了些。”   楚琳琅客气一笑道:“水路颠簸,也吃不好饭,可能是瘦了些,好在到了京城,总算能安顿下来了。”   司徒晟一旁的那个军装男子这时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楚氏,问道:“这位是……”   楚琳琅连忙与他施礼,在司徒晟简单的介绍中才知,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原来竟是兵司李成义将军。   据说他的祖父当年是大将军杨巡的左膀右臂。只是当年杨巡出征荆国,老李将军因为抱恙并未跟从。   杨氏一门折戟之后,朝中几乎无可用良将,而李氏一门则在危急时刻,老将请缨出战,解决了朝中困局。   只是先前泰王势大,李家却是忠实的保王党,也受了不少排挤。如今泰王一党折羽,这兵司重权便落到了李家的手中。   原本只是客气寒暄,可不知为何那位李将军在听闻楚琳琅是周随安妻子之后,却是上下打量,目光令人探究,像是好奇,又带着几分怜悯?   不过李将军与司徒晟公务在身,也不可在此久留,帮衬了周家装车之后,便告辞先行入城了。   周随安如今的宅邸,在城东的木鱼石胡同里。这一处远离闹市,因着地势较高,地盘好似巨大的木鱼而得名。   楚琳琅下马车时发现,胡同口竟然还栽着几丛青竹,那一路石板也是洗刷干净透亮,胡同的几户宅门都有模有样。   等入了周家宅院,更是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屋院敞亮极了。   楚琳琅虽然不是京城人氏,可也猜得出这院子价值不菲,若是朝廷分配,依着周随安现在的六品品阶,可不太够格啊!   赵氏看了屋里屋外的家私摆设,红光满面,腰板也不知觉挺直了些,喃喃着:“我儿有大出息了!竟然置办下这等家业!周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儿随安大展宏图!”   说完这些个,她还忍不住讽上楚琳琅几句:“你也是命好,赶上我们周家困顿时,才能入我周家的门。你当初跟你爹四处贩盐时,也是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吧?只是你也得改改自己的小家子气,没得节省,丢了夫君的脸面!”   赵氏这些日子也是被折腾得不轻,想起来就念叨着楚琳琅图省钱,雇佣慢船让全家遭罪。   如今一路舟车劳顿入了京,骤然见到这等高门大户,真是一步升天。   儿子争气,她这个寡母总算熬出来了!   胡小娘也很高兴,任着婆子搀扶,绕着院子走来走去。   楚琳琅看着全家喜气洋洋,不好开口质疑这些与周随安现在的官职不符,只能按捺心中的疑惑,先将赵氏和双身子的胡小娘安置好。   至于鸢儿,早在上马车的时候就睡着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呢。小姑子周秀玲抱着孩子去她那屋里歇息去了。   等琳琅安置好老的与小的,也是累得腰酸背痛,终于可以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腰肢了。   这一觉睡得可有些长,竟连晚饭也没顾上吃,好在赵氏她们也都累得睡下,谁都没张罗吃饭。   就在掌灯之后,本该去城门迎接家眷的周随安也终于归家了。   据小厮满福说,大官人是去了户部尚书申大人的府上饮酒去了,今日申大人的孙子满月,大官人实在走不开,这才没去城门处接家眷的。   楚琳琅披着衣服,看着被小厮背回来的周随安,这冲天的酒气,也不知他饮了多少。   想着胡氏有了身孕,胎相未稳,所以琳琅便让小厮将周随安送进了她的房中。   算起来,也是有快两个月未见。周随安一人在京城里应该适应得不错,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入京后裁制的,是京城贵人们时兴的样子,面料看上去也甚是不俗……   当楚琳琅替他脱着衣服,从那衣服袖袋里突然滑出了个精致荷包。   这荷包是梅缎做底,上面除了精致的花纹刺绣,还塞了香料,闻起来芳香扑鼻,绝非周随安以前的随身之物。   不过说起来,没来京城前,周随安也不怎么来她的屋子,他现在的衣物,全都由着胡氏小娘经手。   也许这荷包是胡氏给他缝的。楚琳琅懒得再看,便将这荷包顺手放到一旁柜子上的柳木匣子里。   到了第二天天色大亮,周随安这才酒醒起床,只是整个人看起来不甚精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楚琳琅跟他说话,也是爱搭不理的。   琳琅坐在妆镜前,一边梳拢着长发,一边让夏荷将醒酒汤端给周随安喝。   周随安喝了几口后,听着楚琳琅讲昨日入城的事情。   他听到是司徒大人帮忙找车的时候,不禁眉头一皱,告诫道:“你初来乍到,许是不知,司徒晟如今在京城人缘臭得很,我们周家不宜与他太相熟。”   楚琳琅微微一愣,道:“怎么了?”   周随安冷哼了一声,敷衍道:“官场上的事情,妇道人家莫问,总之以后看着他绕行就是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拿起了挂在一旁还没洗的衣服,伸手摸了摸,突然脸色微变,里外摸索着。   楚琳琅无意中回头瞥见,便问他在找什么。   可是周随安并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翻找,楚琳琅若无其事道:“可是在找荷包?我放在了旁边的匣子里了。”   周随安一听,连忙打开柜上的匣子,只见那梅缎荷包果真就躺在匣子里。   楚琳琅隔着锃亮的铜镜,清楚地看到官人暗松了一口气,将那荷包又塞回到衣袋里……   楚琳琅一边点着胭脂,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荷包是胡小娘给你缝的?以前没见过。”   周随安含糊嗯了一声后,便去饭厅用早饭去了。   他今日沐休,不必去户部当差,不过听说要同僚应酬,吃完饭,又带小厮早早出门去了。   待楚琳琅领着下人帮胡小娘归置屋子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我看你给官人缝的荷包,绣工真不错,等你生产完了,可得给我也缝一个。”   胡小娘疑惑地眨巴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在家时,父亲总让我多看书,不太会做女红,大娘子若不嫌弃,我便做一个……可是,我从来没给大官人缝过荷包啊!” 第27章 东窗事发   楚琳琅说许是她记差了, 就此打岔过去。   可是从胡小娘的屋子出来后,楚琳琅脸上仿佛笼罩上一层寒霜——看来周郎风流不减,到了京城又有别样的奇遇!   若是在连州那会, 她只怕要等不及, 直接挑开跟周随安闹个曲直黑白。   可如今,也还不到一年的光景, 经历了纳妾风波, 她又跟周随安分隔数月,再见枕边人时,恍惚竟有陌生之感。   她甚至想,干嘛要闹得那么明白?只管好自己的眼前事儿就行了。   都说儿大不由娘, 更何况周随安并非她的好大儿!她何必追究细枝末节, 白白惹人厌烦?   周府女眷入京,人生地不熟, 自然要有人引着融入, 周随安是六殿下的人, 六王妃自然就要担了这任务。   所以趁着花园子里的秋菊绽放,六王妃便办了个游园花会,邀请了京中有头脸的女眷, 还有周氏一家女眷前来赏菊。   赵氏领着女儿周秀玲, 坐在了一群年岁大的夫人堆里, 跟着她们寒暄,顺带介绍下自己家里还有个年幼女儿, 再过上两年,秀玲也该议亲了。   原本按照赵氏的设想, 秀玲嫁给普通乡绅之家就很好了。可如今, 眼见了京城的繁华似锦, 连带着赵氏的心气儿也变高了,觉得必须得找个人中龙凤,才配得上郎中之妹。   可惜这番宏愿很快就打得细碎,虽然她语带含蓄委婉暗示女儿的年岁也不小了,可是周围的夫人们也仅是笑了笑,并不继续搭话,似乎没有太多的热情为赵夫人牵线保媒。   要知道这里可是繁盛京城啊!扔块石头,能砸到一堆五品大员!像周随安这样六品的郎中,并不出奇,更何况他们周家是外来的,身上的土味还没去干净,不知深浅,谁也不愿意往上凑。   一来二去,赵氏的自尊受挫,连带着也懒散了兴致,跟人说话爱搭不理的。   幸好这宴会也有寂州旧识,不大一会,谢二小姐便跟在姐姐的身后来到了客厅。   也许是京城风水养人,谢二小姐看起来比在寂州的时候和善多了,不一会就坐到了周家女眷旁边,笑着与赵夫人说话。   楚琳琅跟谢二小姐一向话不投机,她便坐到了六王妃的身旁,适时端茶送水,说得少听得多。   在诸位夫人的往来言语间,她倒是品酌到了不少新鲜货。   比如泰王被陛下削权之后,被幽禁在灵泉寺,整日吃斋敲木鱼。四皇子在被陛下申斥,闭门自醒数月后,现在再次被启用,只是风头不似从前,更不敢像以前那般跟太子分庭抗礼了。   不过看陛下的意思,还有些意犹未尽,近些日子不断往大理寺发卷宗,命令清理泰王余党。而这些案子大都经由司徒晟的手。   只是抓进去的人,哪有那么痛快招供的?   这位昔日的皇子少师摇身一变,竟有酷吏潜质,审问起案子来手腕铁血,审问过之人无一不招。   这样一来,龙心虽悦,有了一把可用之刀刃,司徒晟的名声却渐坏。   尤其是他前不久审的一位老臣,这老臣门下弟子众多,有几个甚至是当世大儒。   听闻老师受辱,勃然大怒,直谏陛下,直说本朝向来刑不上大夫,可司徒晟如此行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陛下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下旨责问大理寺少卿,为何如此羞辱老臣?   这个司徒晟也是够狠的,听了陛下的责罚,二话不说,竟然命人将受了刑的老臣抬上堂来,又说将那老臣受过的刑,在他司徒晟的身上原样施了一遍。   按照司徒晟当时的话讲,陛下责罚,所以他便要向老臣赔不是。   不过赔了不是,只要案子还归他管,他便还要再审。   如果这老臣觉得别人动不得他,铁了心不招,那他司徒晟便奉陪到底,陪着老臣子将刑部的刑具都过一遍!   这一段两人对打的血腥审问,俨然成了京城私下里的热门话题,据当事人说,那司徒晟都是先在油滑老臣面前受一段刑,再依样施展一遍。   这简直比直接用刑还折磨人,眼睛和肉身接连要遭两遍罪。   而且那司徒晟当真能忍疼,板子上身也闷声不吭。   可老臣哪受得住?他原以为外面煽动自己的学生到陛下那求情,就能免刑挨过这劫。   没想到司徒晟却来了个“陪君挨罚”,一副要跟他耗到两败俱伤的架势,这直接让老油耗子的心防崩溃,再也无望,最后到底是招了。   待学生们探监看到血肉模糊的老师,又是哭啼啼跑到陛下那闹,也不说老臣贪赃枉法,延误国计的罪,只是问,刑不上大夫,祖宗不辱斯文的规矩何在!   陛下无奈道:“人家司徒大人可先挨的刑,赔礼在先,诚意做尽,怎么能算有辱斯文?要知道,他可没有欺君罔上,本不该陪着遭这罪。你们居然还要替逆臣讨要斯文?要不然,干脆将朕拖下龙椅,也打一顿板子补一补斯文?”   这一番话,终于将一群酸臭书生给怼了回去。自此以后,司徒晟“酷吏”的名头算是摘不下去了。   自古得罪文人,便要有名声尽毁,遗臭万年的风险,司徒晟却直撞上了这等大忌,名声怎么会好?   按理说,这等受陛下赏识的年轻臣子前途无量,若是还没娶妻当炙手可热。   可惜现在京城女眷们提起“司徒晟”三个字,就觉血雨腥风铺面,避之而惶恐不及。   你说,在刑具里浸染,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男人,心肠得多硬啊!   若是嫁他为妻,要没有一副耐打的身板,大约也过不到天长地久!   诸位夫人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可不能配给这样的狠毒之人为妻!   楚琳琅听了一阵子,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司徒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毕竟这么多的人里,大约也只有她见识过司徒晟年少时亲手拿石头砸人的狠劲儿。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诸位女眷说得热火朝天的功夫,六殿下带着几位臣子回王府了,其中一个便是那位手腕铁血的司徒晟。   也许是怕问刑时迸上血点子,他并未穿白衫,而是一身肃穆黑衫,披着同色的长斗篷,看上去竟是透着几分压迫感。   当他大步从容地在长廊走过之时,就算心内鄙薄不齿他之为人,也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在英俊逼人的少卿身上。   楚琳琅也看了一会,不过她看的可不是司徒晟,而是同样跟在六殿下身后夫君周随安。   她注意到周随安将那个梅缎荷包挂在了腰际醒目处,随着他的走动,那荷包也跟着来回晃动……   直到六殿下跟一众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处,庭院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这次议论的却是,陛下卸了泰王的权之后,甚是看中六殿下,频频嘉奖,看来是有意栽培六殿下,再许以重任……   等这宴会之后,楚琳琅才知,司徒晟之所以出现在六殿下的府中其实是为了查案。   据说是因为六皇子名下农庄的管事欺男霸女,闹出官司,司徒晟带人将那管事拿了筏板,可偏巧那管事乃是谢家姨母表亲,岳母请托代为疏通,所以六殿下便请了司徒晟来,代为说情。   为了活跃气氛,他还找来了几个曾在寂州为官的部下一同陪酒。   可惜司徒晟压根不知变通,冷语拒绝之后,又是毫不留情面地申斥六殿下为人软弱,任着枕边人摆布。   六殿下被训得面红耳赤,一时下不来台,可又不敢与昔日少师顶嘴。   直到司徒晟起身告辞后,六殿下喝了一壶酒,突然摔了酒杯,大叫着让谢王妃来跟他同去大理寺,跟那个堂堂大理寺少卿对质,看看他有没有听妇人的摆布!   周随安等人是左拦右拦,才没让事态扩大。可是六殿下事后耍酒疯骂恩师的事儿还是传到了司徒晟的耳中。   曾经的师生之情,似乎也随着这二人的渐行渐远,而越发浅薄。   这事儿也算不得什么隐秘,很快大家便知六殿下与司徒晟师徒情尽,彻底闹掰了。   看来这司徒晟利用了六殿下做了升职跳板之后,便再攀高枝儿,要走孤臣的路数,独独效忠于陛下啊!   对此,周随安很是鄙夷,回到家里大骂司徒晟薄情寡义。   楚琳琅却觉得既然是人家师徒的事情,周随安就不必跟着瞎参合,到了司徒晟的面前,更不可冷言冷语地奚落。   可她开口说了几句,就被周随安很是不耐烦地驳斥了回去。   一个刚从寂州过来的妇人懂什么!周随安提醒楚氏以后谨言慎行,身在京城地界,一个后宅女子少参与男人的政务!   楚琳琅其实也不太想管,她初来京城,两眼一抹黑,又能帮衬周随安什么?   其实不光是看不透时局,她连枕边人都看不透。不过是夫妻分开短短几个月,周随安似乎从头到脚都发生了改变。   他惯喝的香梨花茶,变成了名贵的洞庭碧螺,出门前会在香炉子里熏二两银子一钱的檀香,腰上挂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荷包。他甚至都懒得跟自己解释。   当楚琳琅试探说胡小娘并没有给他绣荷包后,周随安也只是微微一愣,便面不改色地说他大约记错了,应该是满福在绣店给他买来配衣服的。   楚琳琅不说话了,幽幽地看着他,他也不见心慌,一派镇定从容地开解她,让她没事多看看书,别总盯着男人汗巾荷包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夫妻这么多年,周随安向来是不善撒谎的。楚琳琅见他那么镇定,完全没有以前被揭穿便慌了阵脚样子,便想,会不会真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自从周家的女眷回京城以后,周随安基本就夜不归宿,不管是她还是胡小娘,几乎都不见周随安的身影。有时候回来晚了,他谁的屋子都不去,只是自己睡书房。   就连赵氏也抱怨儿子怎么入了京,就像入了林子的兔子,都不见个踪影。   楚琳琅也开始早出晚归。她自己原先有贩盐的官牌,可因为是委托了夏荷的亲兄长代为经营,所以每年只拿了一点租赁官盐牌子的份子钱,而这点钱,她并没有填入公中,算是自己的一点私房钱。   在还没入京的时候,被父亲逼得快要和离的楚家大姐,给琳琅写了信,语言艰涩地向她这个庶出的三妹妹借钱。   再拿不出钱,大姐夫的生意救不起来,父亲楚淮胜大约就要去京城押着她和离回家了。   大姐什么都舍得,就是舍不得自己一双儿女,被逼无奈,只能厚着脸皮开口跟楚琳琅借钱。   楚琳琅很敬重自己的大姐。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是大姐性子温和,跟嫡母父亲全然不是一路。   琳琅生平第一件新衣,是大姐成亲前,省出布料给她做的——那件裙美极了!艳粉似杏花,小琳琅睡觉都忍不住搂着它,可惜最后被那个死瘟生给弄脏了!   楚琳琅感念着大姐,这边安顿下来,便约了大姐楚金银在茶楼碰面饮茶。   楚金银之前在娘家借银子碰壁,而向自己嫡亲的二妹开口时,也被二妹奚落,碰了满鼻子灰。   千难万难的,没想到这个平日对姐妹都疏远的庶妹,居然毫不含糊就借了银子给自己。   看着楚琳琅交给她的几张银票子,一时间,楚金银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听到楚琳琅提起自己曾给她做裙的往事,她这个当大姐的都有些脸红。   她当初不过是因为那布料子太艳,俗气得很,她不喜欢。加之看三妹衣服寒酸,怕她婚礼时穿着丢人,这才剪了那布料子给楚琳琅做了一件。   没想到,她都忘了的小事,老三却如此铭记在心……   她这个三妹妹啊,看着为人精明,其实是别人对她好上一点点,就肯拼命来偿的傻妞子……   楚金银百感交集,握着银票,眼睛也湿润了。   可是楚琳琅却让大姐先莫感动,她的银子要大姐先攥住了。大姐夫若想用银子,还得将他生意的账目往来给她瞧瞧,不为别的,她不想让她的银子又白白打了水漂。   楚金银觉得有道理,自是点头应下。只是有一件事,她先前犹豫着要不要给楚琳琅讲,现在倒是下定了主意:“琳琅,我想跟你说件事……只是希望你心里有数,可万万别乱了阵脚,跑回去闹……”   说到这,她顿了顿:“就是你姐夫,月前应酬……无意中在城西的望湖酒楼,看到三妹夫与一位妙龄女子在楼中的包房内同饮……”   楚琳琅静默了一会,问:“会不会是他同僚带去的歌女一类?随安向来不会推拒这些应酬的。”   楚金摇头低声道:“我也是这么问你姐夫的。可他做生意的,见过的多,只说那女子穿衣并无风尘味道,反而……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楚琳琅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又问了那女子的身高穿着,以及后来上的马车式样,便不再问了。   楚金银之前犹豫着要不要说,就是怕坏了妹妹的夫妻感情,可若不说,又怕妹妹一个人在周家受委屈。   现在看楚琳琅的反应,她反而有些后悔。   楚琳琅是惹急了敢跟父亲叫板的猢狲性子,她若回去跟妹夫打起来,自己岂不成了搅屎棍?   于是她忙劝楚琳琅不要冲动。三妹夫今非昔比,从地方能熬入京城不容易。男人嘛,风花雪月些也很正常,千万不可因小失大,坏了夫妻感情。   楚琳琅却笑了笑,轻问姐姐:“大姐夫庸碌无为,败了银子,姐姐为何不肯听了父亲的话,与他和离?”   楚金银苦涩叹气:“他的确是笨了些,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是自成婚以来,他待我甚好,家里也清净,没有什么侍女小妾的营生。更何况我俩还有一双儿女,岂能说分就分?”   楚琳琅只让姐姐不必担心,就与她告辞了。   当楚琳琅坐到马车里时,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   不愿和离,总是因为姻缘里有些难以割舍的。   可是她与周随安如今却还剩下什么?   如此几日,楚琳琅出入了金铺,变卖了些闲置的首饰,又在京城的房牙子那跑了跑,更是去了趟城西的望湖酒楼。   那日,她在望湖酒楼呆了足有一日,终于在临近中午时,看到一个骑马男子等候在店门口,又从马车上搀扶下个女子……   楚琳琅从窗缝里看着,不敢置信地慢慢瞪圆了眼,捏着窗棂的手太过用力,竟然将窗棂上的木头条子,抓捏了一块下来。   不过那对男女并没入酒楼,而是相携一路,去游湖赏秋花去了。   楚琳琅关上窗,独坐包厢,饮了一壶酒。   当她从酒楼里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渐西沉。   走过宅门时,楚琳琅吩咐了门房,等大官人回来时,无论多晚,都让他先来她的屋子一趟。   周随安回来的照例是晚了些,他入了屋子,很是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情,我一会还有公务要去书房办……”   楚琳琅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问:“说吧,她是谁?”   周随安飞快抬起头来,艰涩道:“你在说什么?”   楚琳琅已经心中有数,只是定定问:“那个赠你荷包,与你邀约望湖酒楼的是哪家千金?”   周随安如同被狗咬了一下,腾得站起身来,定了定神:“你也知京城里应酬多,我不过是跟同僚在酒楼应酬,认识了几位魁首,只是饮酒罢了,至于那荷包,我不是说是满福……”   还没等他说完,楚琳琅已经再也按捺不住,抓起桌子上的笸箩筐狠狠砸了过去:“你当我是傻子,就这么糊弄我?”   琳琅嫁入周家这么久,在诗书满腹的夫君面前,都是尽量端着娴雅端庄的做派。   所以就算周随安在楚家老仆那里听闻琳琅小时泼辣得能跟男孩打架,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楚琳琅撒泼的样子。   可是如今,他被那一笸箩正打在了头上,连连倒退两步,一时都有些发懵了,再然后就是怒吼:“楚琳琅,你疯啦!”   楚琳琅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子:“你不说?那我说,送你荷包的,是谢王妃的胞妹,谢府的千金——谢悠然!”   周随安没想到楚琳琅会知道。   他如同被掐了脖子的猫儿,圆瞪着眼睛,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哑着嗓反驳:“你……你在胡说什么!”   楚琳琅用力将他狠狠推到一旁桌子上,冷声继续道:“你们真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我只给了酒楼伙计二两银子,你们相约几次,每次吃多少酒,那房门又紧闭了多久,他便什么都说了!要不要我让他将你们吟的那些诗文也一并写下来?”   周随安也知瞒不住了,而且他这几日憋闷得不行,也实在不想瞒了,竟是抱头痛哭出声,然后一把拉住了楚琳琅道:“琳琅,你倒是想想办法,救一救我……”   原来他当初入京,坐的是谢家的便船,一来二去,与那位谢二小姐也便稍微熟稔了些。   一开始,周随安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跟六殿下的小姨子时时避嫌。   不过他想到这女子贬斥过他的琴艺,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时欠了些恭顺。   没想到他这般做派,反而入了那谢二小姐的眼,觉得他跟那个清冷的司徒晟一样,是不善阿谀奉承的高洁人士,比那些高门公子更有魅力。   接下来,便如戏文里吟唱的那般,原本话不投机,互相看不顺眼的人,竟然在你来我往里,一波三折,品酌到了别样的男女博弈滋味。   谢二小姐的脾气与周随安以前接触的女子又都不同,她既有楚琳琅少女时的胆大明朗,又有不俗的诗文才气,更是容貌俏丽,刁蛮中带着率性。   周随安也不知不觉深陷其中,直到泥足深陷,才发现离灭顶之灾亦不远矣。   楚琳琅可懒得听他讲那些文人酸臭情爱,单刀直入道:“你跟她可有苟且了?”   周随安再次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不敢相信楚琳琅竟用了这般不堪的词。   楚琳琅不耐他干瞪眼不说话,再次问:“你!跟她睡了吗?” 第28章 谈个买卖   周随安咽了两下吐沫, 虽有心骂她言语粗鲁,可到底在楚琳琅逼人的眼神里蔫蔫地点头。   可他依然要解释一下:“只一次,那次是我饮酒太醉, 而谢小姐她……她又主动投怀, 我一时把持不住……便……”   说到这,周随安一把抓住了楚琳琅的肩膀, 哽咽道:“琳琅, 这次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   楚琳琅也不知自己为何听了这些,还能冷静定神地问:“救你什么?你肾亏,在她的床上不行?”   周随安压根顾不得琳琅损他,只急切道:“就在你们入京后, 谢二小姐让侍女给我传话, 说……说她月信一直不来,可能怀了身孕!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楚琳琅笑了, 看来还真是她阻了周家的香火, 除了她之外, 官人可真是处处开花结果啊!   她只是麻木地继续问:“谢二小姐是何意?让你帮她找郎中堕胎,遮掩了这丑事?”   周随安这些日子被谢悠然迫得也是无路可走。在他看来,这真是酒醉一场的意外。   周随安酒醒时也知自己闯下泼天大祸。要知道这谢二小姐正跟王家公子议亲呢, 跟他算哪门子的事儿?   可没想到谢悠然就此缠上他了, 盯他盯得比楚琳琅这个正头娘子都紧, 就连她亲手做的荷包,也得时时带着, 更不准他与妻妾同房。   周随安被她攥着把柄,逼得无路可退, 日日难以成眠, 如今总算是有人商量了。   他抬头看了看楚琳琅, 咬牙道:“她……她希望我去见她的父亲,跟谢家提亲……”   楚琳琅听了,先是低低的笑,然后笑声越发的大。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周随安发毛,他不禁惶恐抬眼看着自己的娘子。   楚琳琅笑够了,脸上便是一片冰寒,冷冷道:“她是谢王妃的胞妹,正经的京城闺秀,并非什么小乡官吏家的寡妇。她让你提亲,是准备来我家做个妾?”   周随安此时理亏,也横不起来,只能低低道:“她……她说,若为妾,别说谢家,就是六殿下那边也不会应。”   “所以,她的意思,是想来周家为妻,而我这个无子嗣的原配,便要给她谢家千金让位置是不是?”楚琳琅再次冷冷地问。   这些话,周随安自己都难以启齿。不过家里的事情,他向来依仗着楚琳琅。   她一向心疼他,肯定会替他想个万全的法子。   只要楚琳琅想办法,定能说服了固执的谢悠然,又或者她贤惠得以周家骨血为重,就像戏文那般,甘愿让贤,自降为妾,成全了齐人之美。   楚琳琅看着昔日爱重的夫君一脸希翼地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抬手冲着周随安抽了狠狠的一嘴巴!   她这一下使足了气力,打得周随安的脸都歪了。他惊怒不已,捂着脸道:“你……怎敢打我?”   楚琳琅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男人,笑着流出了泪:“别人不知我的苦楚,可你周随安岂不知?我楚琳琅这辈子宁可为奴,也绝不为妾!可你……却逼我到如此境地,周随安,你可对得起我?”   周随安也是心有惭愧,看楚琳琅勃然暴怒,他也再捡拾不起君子的架子,只捂着脸无奈丧气道:“那怎么办?你也要逼死我?”   楚琳琅的脑子如今很乱,她不想再跟这男人说话,只撇下他推开大门,大步去了另一处偏房安歇。   夏荷和冬雪也急急跟来,与周大官人成亲这么久,她们可从来没见过大娘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从来都是大官人闹性子,大娘子跟在后面耐性子哄着。   方才她们守在门外,只是听了个只言片语,还有山响的巴掌动静。   她们一时也不好劝慰,只是让大娘子消消气,不好这么闹的。   楚琳琅却知道自己并非妇人拈酸吃醋地使性子。她被周随安伤透了心,也再次被逼到了命运无处可躲的墙角里。   这种无望的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她差点被人塞进轿子的那一夜。   那种想要玉石俱焚的痛苦、绝望与愤怒,本以为今生再也体会不到,可是如今却全都清晰忆起,在她身体里奔腾流窜。   在偏房躺了一会,楚琳琅翻身坐起,推开了窗子。   此时已经是深秋时节,院子里的菊都已经萎靡在枝头,再不见绿意。   而她的前路也即将踏上寒冬雪径,却无退路,只能孤身前行……   到了第二日,周随安无精打采地起床上朝去了。   他并不担心楚琳琅会不管不顾地去跟谢家闹。毕竟楚琳琅一向以他的仕途为重。   只是谢二小姐也给他下了通牒,若他再不肯跟家人挑破,她便要亲自去与楚琳琅谈。   这两个女子都是不好惹的性子,至于能谈出了个什么,周随安不愿意想。   如今楚琳琅自己看破挑明了一切,他反而暗松一口气,仿佛甩出了烫手山芋,便可什么都不用管了。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由着她们争执去吧!   果然如周随安预料,就在他将此事告知了谢二小姐后,楚琳琅便接到了谢悠然的帖,邀着她到城外西郊的望湖酒楼一叙。   楚琳琅接过那帖看了看,并没立刻应下,而是告诉传话小厮,今日她没空,若谢小姐能等,待五日后再去酒楼。   肚子里揣崽的不是她,她并不急。   如此回复了谢小姐后,楚琳琅又让人给大姐传话,问她是否有空,陪着自己在京城里转一转。   楚金银自然有空,便跟楚琳琅一同坐马车逛街饮茶。   逛着逛着,楚金银发现妹妹看的都是那些要出兑的店铺,便笑着问:“怎么?妹妹要在京城置办产业?”   楚琳琅笑了一下回答:“只是看看,如今我手头紧,没有钱置办,而且我听说想要在京城买店铺也不容易。”   楚金银听到妹妹手头紧,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妹妹刚借了大笔钱给自己:“那倒是,京城临街的铺子哪个不是日进斗金?谁都不会无故出让的,而且这些个店铺一般都是京城各个宅门内眷之间流转的营生,大都流不到民间来……琳琅,你若急用钱,少借我些也成,其余的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疑心三妹这么说是在打退堂鼓,只能怯怯求告。   楚琳琅知道大姐误会了,只是笑着摇头:“我既答应了,怎会反悔?借你的我也一时用不到。”   听了琳琅这么说,楚金银这才舒缓了口气,余下的时间,她便跟妹妹讲了讲她姐夫正在做的生意。   楚琳琅虽然听着,可目光总是不自觉飘向远方,很明显有心事的样子。   楚金银看了看她的脸,默默叹了口气。她隐约猜到楚琳琅在烦忧着什么,却也无从开解。   只盼着妹夫莫要忘本,别跟二妹夫一般,飞黄腾达了就薄待发妻。   如此往复两日,楚琳琅都是早出晚归,周随安有心与她说话,可惜楚琳琅并不给他机会,只是避着他。   到了第五日,楚琳琅起得早,不过她梳洗完毕后,并没有急着出门,只是让夏荷捡了一盘瓜子,悠闲嗑了起来。   直到快到时辰了,她才迟迟出门,约定时间过了半个时辰,才到了酒楼。   等上了酒楼,谢悠然坐在包房雅座里,早就等得面皮发紧,心浮气躁得很。   因为小时父母对她亏欠,所以将她接入府中后,也是尽量弥补,就此养坏了她的性子,总觉得天地父母都亏欠她的。   待看到了楚琳琅也是如此,原本有些愧疚的心思也全蒸腾干净了,只是很不客气道:“楚夫人,您迟到了!”   楚琳琅摘下带纱的帷帽,甚是坦然地坐到了桌边,淡淡道:“谢二小姐来此也并非要食热菜水酒,来早来晚并无妨。”   谢悠然从周随安那听说,楚氏知道了他俩的隐情,也臆想了楚氏会对她哭诉谩骂的可能。   可她就是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小商贾庶女,听闻了恩爱夫君背着她与人私通,却是一副气定神闲,毫不躁怒的态度。   这让谢悠然有些意外,不自觉也稍微压了压火气,抿了抿嘴道:“随安都跟你说了吧?我俩那日醉酒酿成了大错,却也是相见恨晚,情不能抑。事已至此,为了随安的前程与名声,还请夫人您大人有大量,成全了我们。”   谢悠然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楚氏出身卑微,并无强力的娘家可以依靠。她当年能嫁给周随安也没有媒妁之约,走得不甚合乎礼法。   只要楚琳琅懂事,帮着将这件事周全过去,倒是能以他二人当初无媒无聘为借口,只做先前的婚姻无效。   再以此为由,让出正妻之位,那么周随安便可在谢府二老面前有个正经的说辞。   到时候木已成舟,父亲也没法逼着她嫁给王家的蟾蜍。   谢悠然如今是铁了心要嫁给周随安的。周随安虽然家世比不得王家位高,可他面若润玉,相貌英俊,性格温柔,又肯上进,家道小康殷实,很对谢悠然的心思。   这男人啊,若不成婚,谁能知他的品格?就好比父亲,大老粗将军一个,跟母亲说话从来都是吹胡子瞪眼,全无体恤之情,家里的妾侍虽不多,可也有三个。   可周随安成婚近八载,府里一直很清净,只有一个母亲逼着他娶的妾。   她看过周随安如何疼爱敬重楚氏。婆婆尚在,出身卑微的楚氏便能当家做主,可见周家家风开明,当他家的儿媳是有多舒心。   周郎经历了婚姻,更证明他绝对是可以让女子倾心依托之人。   楚氏出身低微,周家尚且待她不薄,而自己出身大户,又是正经嫡女,将来入门,周家更得供着她。   姐姐成了皇子嫡妻又如何?听说她刚成亲那会,恰好六皇子去查泰王的账。   结果四皇子的母妃,就是当时还没有打入冷宫的静妃娘娘,顺便找了借口,就让姐姐罚跪殿下,差点晒昏过去。   所以狗屁的王侯之家!周家比高门大户,受刁毒婆婆的辖制管教要强多了。   谢悠然自认为无论出身,还是学识相貌,比楚氏强了百倍,嫁过去自能拿捏住周随安。   周随安正得六殿下的重用,已入户部当差,若是父亲和姐夫肯继续提拔他,前途不可限量。   只要楚琳琅肯成全,在谢悠然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天大的丑闻也就遮掩过去了。   她挑的人比父亲选的强多了,事已至此,她并不后悔。等她嫁过去后,善待着楚氏和那小妾就是了。   楚琳琅听着谢悠然说着理所当然的辞令,并不意外:一个大家闺秀,居然能做出私通姐夫已婚下属的事情来。那胆子大小和廉耻心多少一定是反着的。   所以她笑了笑,慢悠悠道:“我若不让呢?”   听她这么说,谢悠然并不意外,她叹了一口气道:“你陪着随安苦熬了这么多年,我也心知你有不甘。可你就算闹起了,又能有什么好处?就算随安因为私德有亏,被贬斥回乡,他会原谅你吗?到时候你不还是因为害了丈夫的前途,落得被休的下场?……听说你的父兄都不容你,到时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该如何生活?”   楚琳琅知道,关于她父兄的事情,应该是周随安告知给这位谢二小姐的吧?   她心里疮疤,被曾经最亲近的人出卖,就成了别人逼住她颈喉的刀剑。   在听闻了周随安和谢悠然的勾搭之后,楚琳琅已经将种种可能都设想得周全了,可还是没想到,她会从谢悠然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胁迫之词。   不过想想也对,再也没有比远嫁的外来女子更好拿捏的。   明眼人都清楚,楚琳琅无论是将丑事闹开,还是秘密告知谢家家长,又或者求告乡里父老,最后吃亏的,都是她这个无所依靠,没有子嗣所出的盐商庶女。   在这一场丑闻里,人人都能得庇护,可谁又能庇护顾忌着她?   风流软弱的夫君?轻蔑鄙视她的婆婆?还是背靠六殿下的谢家?   ……无论怎么样,利益当前,他们都一定要顾忌自己的利益,周全自己的名声。   可就算这般,楚琳琅也不想让谢悠然太得意。   就在谢悠然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楚琳琅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慢悠悠起身走到谢二小姐的近前,突然一把拽住她的发髻,将事先藏在衣袖里的小剪子抵在了谢悠然的脖子上。   她起身太慢,动作又很是优雅,跟人拼命得毫无预兆,就连夏荷与冬雪两个丫头都傻了眼,更何况是谢悠然和她的丫鬟!   那小丫鬟刚喊两声,就被反应过来的冬雪手疾眼快,一把勒住了丫鬟的脖子捂住了嘴。   谢悠然想喊,可又怕招来人,只能颤着音儿道:“你……要干嘛?”   楚琳琅的手劲儿向来大,掐着谢二小姐,便跟拎提盐袋一样,那锋利的剪子尖也不客气地抵进了嫩肉里。   她微微一笑,弯腰挨着谢二小姐的耳说:“谢小姐,你方才讲的都是活人的章程,可有没有想过,若是人被你逼得不想活,当是怎么的做法?”   谢悠然不敢动,只觉得脖子生疼,那力道压根不像是吓唬她。   楚琳琅手腕转动剪子,语气依然温温柔柔道:“若是无望的死人,还能管顾谁的前程?就是拼命也要出口恶气,将折辱她的狗男女一并拽下地府陪葬!我这把剪,磨了足足一夜,你说剪人哪里好?是剪花勾人的狐媚子脸,还是剪开肚子,将孽种高挂城头?”   若说先前谢悠然还以为楚琳琅可能是吓唬人,此时已是被她的阴气森森的话吓得眼圈通红,再不见方才胁迫她让位的嚣张了。   “楚……楚夫人,我方才说错话了,凡事可以好好商量,何必这般两败俱伤?您不是还有女儿吗?她若有杀人犯母亲,以后可怎么嫁人?”   看来谢悠然并不知,鸢儿并非楚琳琅亲生,而是外面抱回来的私生女。   周大人口风真严,拿了妻子的盐商父兄家丑说嘴,却对自己的婚前失德的丑闻遮掩得严严实实!   楚琳琅终于是被逗笑了。   不过她并不打算戳穿周大人的隐秘,这些小惊喜还是留给谢二小姐日后慢慢消化去吧。   确定经这一吓,谢小姐应该再无留她为妾的念头了,她终于缓缓移开了剪子,拍了拍谢小姐哭得花枝乱颤的脸颊,道:“只是开个玩笑,哭什么?别动了胎气!”   谢悠然可不觉得楚琳琅在开玩笑。   因为楚琳琅回身落座时,顺手将手里的剪子尖冲下猛扎进了桌面。   那真是磨了一夜的剪,入木三分!   楚琳琅小时看着码头的船霸收租子时的就是这般江湖架势。   她那时觉得很威风,自己还偷偷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儿时没用到,成家立业后却有了用武之地。   趁着她松了手,谢悠然赶紧挣脱出来,惊恐地与刚得自由的小丫鬟抱搂在一处。   还是她太大意,压根没想到平日巧笑嫣然,拍马捧屁的楚夫人竟然还有这么作死的一面,以至于她怕走漏风声,只粗心带了个贴身丫鬟上楼。   楚琳琅看着面前搂在一起的两个鹌鹑,心里舒服多了,指了指椅子命令道:“坐过来说话!”   谢悠然咬了咬牙,看了看桌面上倒立的剪子,又看看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周家丫鬟,到底是老实听话坐下来了。   楚琳琅其实并不想两败俱伤地拼命——不过是七载姻缘而已,不至于。   在来之前,她早想好了,既然自己可拿来拼的资本只有一条性命,自然不会闹得鱼死网破,手里全无底牌。   最好趁着手中牌多时,早早为自己做最周全的打算。   她答应过她娘,要把自己日子过好,待得以后,她还要将娘接出楚家那个苦窝子呢,所以就算没人心疼,她也得心疼自己。   想到这,楚琳琅慢悠悠问道:“几个月了?”   她问这话,漫不经心,倒像是问家中蓄养猫狗的月份。   谢悠然到底是有廉耻心的,此时她又积攒了些勇气,倨傲抬起了头:“怎么?夫人是觉得握了我的把柄,便可拿捏我吗?你可要知道,我父亲虽然官居五品,可是我的外祖父却是堂堂定国公,满京城都是他昔日同僚下属。你若伤了我,可不止你一人伏法,就是你的娘亲父族也要受牵连……”   楚琳琅笑了笑:“小姐不必多心,我就是想算一算,趁着你还没显怀,这事儿该何时了结才不算晚。”   谢悠然猛吸一口气,尽量软着声调道:“随安爱重你,所以我也对你心存敬重,还希望姐姐您照顾大局,别耽误了随安的前程。毕竟依着你的出身,想再嫁个如此出众的夫君可是有些难了。以后只要一家人和睦相处,自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   她这话原本是跟周随安商量好的。毕竟逼着周随安休妻,名头不好,既然楚琳琅出身卑微,当初走的又不是明媒正娶,自降为妾,保全了两家名声是最简单的了。反正楚氏不能生养,又不如自己年轻有才气,权当家里养个老妈子就是了。   可现在谢悠然后悔了,她怕楚氏留下,半夜会上她的床,用剪子剪她的肚子。   楚琳琅觉得再跟这种养坏了的女子说话,会坏了自己吃饭的胃口,所以她也懒得废话,从怀里掏出了自己拟好的一张纸。   “周家原本在老家有两间铺子,虽然不是我的嫁妆,却也是我婚后一力经营出来的,所以我得带走。另外这是京城里五家铺面的清单,都正准备出兑的,麻烦谢小姐想想办法,以我的名头兑过来,至于钱银之类的补偿,就看你与父母商量得如何,看着给就行。”   谢悠然之前想过种种,就是没想到这个楚氏先是发疯要杀人,然后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跟她谈起了生意。   看着上面的铺面子,每一个都价钱不菲,她可真敢狮子大张口啊!   这么多的铺,就算她父亲肯出面也拿不出啊!   另外……她这是何意?   楚琳琅微微一笑:“恭喜谢二小姐,我自觉不贤,无法为周家媳妇,便打算给您腾挪位置呢。只是买卖转让,都得讲究个价钱公道,如今我甘愿让出旺铺,买卖两讫,还请谢小姐付清了再说。”   谢悠然吃惊地半张着嘴,有些不敢置信:“你……怎可这般市侩行事?是拿随安做了买卖的货物?”   楚琳琅淡定道:“朝三暮四之人,哪里值钱?你要买下的是我错付七载的大好年华。” 第29章   柔弱无助   说完之后, 楚琳琅已经话尽,便站起身来,戴着帷帽领着丫鬟出了酒楼。   楚琳琅还有些话没有告知谢二小姐, 就是她已经请人代笔, 写了一封告知书给了谢家二老。   谢悠然说得对,她一个无依靠的盐商女子如何能跟京城的官宦之家斗, 更何况人家的姐夫还是堂堂皇子?   不过光脚不怕穿鞋的, 趁着没撕破脸前,她不如早些亮出保命底牌,大家行事起来也有分寸。   在那信里,她也明白告知谢家, 这谢悠然与人私通的证据, 她都已经拟写在状纸里了。   她以前在老家见得多了,逼死发妻再娶的也有, 更何况如今周随安招惹的是这等人家。   这些日子, 她最好顺风顺水。如若她出了意外, 便会有她花银子安排好的人手去大理寺呈递状纸,再将周家与谢家勾结,逼死发妻的丑闻写成告示张贴得满城都是!   那日出了酒楼, 跟在楚琳琅后面的夏荷和冬雪都傻了眼。   因为大娘子先前都是一人默默打探布置, 她们两个只知道大娘子这些日子典当了不少首饰, 又走了不少地方,到处打点人钱。   却没想到, 到头来,大娘子却是要布局着如何跟周大官人和离?   一时间, 她们俩急的都要流泪, 劝慰着大娘子要谨慎行事。   楚琳琅却慢慢叹了口气, 跟两个丫鬟稍微解释了现如今的处境。   事到如今,哭哭啼啼是最没用的,她得好好谋划,以后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过法。   可有一点,是连想都不必想的,那就是她不会给任何男人做妾!   听到这,冬雪倒是不劝了,可夏荷依旧不甘心,明明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为何大娘子不想办法,却一意孤行要和离呢?   楚琳琅不太想回城,既然出来了,正好在一旁的望山湖边走一走,消散一下心情。   等到了湖边,她不耐夏荷的规劝,便借口寒凉,打发她俩回马车去取暖炉和披风,再搬一把胡床过来。   等她一人立在湖边时,正看见一只秋日的蚱蜢落入湖中,小小秋虫正用细软的爪在湖面奋力挣扎。   秋后的蚂蚱,本也短命,不救也罢。   可看这蚱蜢依旧不认命地奋力挣扎,琳琅看了有些唏嘘,觉得跟自己倒是有些相类。   她于心不忍,便想着将它捞出,好歹也能在枯草上再蹦跶几日。   只是湖边淤泥甚多,她看看自己脚上新穿的银线绣花鞋,决定脱了鞋子去捞,大不了一会脱了脏袜子,再穿鞋便是了。   于是她拎提裙摆,脱掉了鞋子,便一步步朝着湖边走去……   就在快要挨近湖的时候,突然身后一股风儿来袭,紧接着自己的腰肢被人一把揽住,然后往后一拽。   楚琳琅毫无防备,吓得尖叫出声,这么一挣扎,湖边本来青苔就多,那偷袭她之人穿得是牛皮底靴,遇水滑得厉害,结果偷袭者身形不稳,竟然搂着她纤腰,一起摔进了湖中。   当整个身子摔进了湖中,湖水便开始往口鼻里倒灌。   这与她少时被拽进湖中,差点溺毙的境遇类似。   自从那次脑袋被瘟生按入水中后,本来会泅水的楚琳琅便再不敢游水。   而今,这种恐惧突然而至,慌乱得她都忘了如何闭气,只能无助地拉扯拽他下水之人。   幸好那人臂力惊人,从背后托着她的腰将她举起,然后道:“此处水不深,你莫慌……”   楚琳琅被拎提起来,便也站直了身,果然脚能碰到湖底。她连忙扭头看偷袭她的碎催是哪个。   可这一看,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冷气——此番下水,始作俑者竟又是故人!   于是她磨牙问道:“司徒晟……你要干嘛?杀人灭口?”   司徒晟皱眉看着她,语气不善道:“不是夫人你要自寻短路吗?还怕人灭口?”   原来方才,司徒晟远远便看到了楚琳琅从酒楼里出来,又一路游魂一般来到湖边。   她支走了身边两个丫鬟后,便呆看湖面,然后脱掉鞋就往湖边走。   这样的情形,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想不开,要投湖自尽。他好心出手,没想到却被她带入湖中,双双湿身……   楚琳琅心知闹了误会,也有些哭笑不得,她辩解说自己不是要投湖,是要救一只蚱蜢。   可是司徒晟却莫测高深的盯着她不说话,一副“你别拿我当傻子”的表情。   就在这时,去拿暖炉胡床的夏荷和冬雪也回到湖边,正听见司徒晟说楚夫人要投湖这一节。   这下可热闹了,两个丫鬟扔掉手里的东西,哭喊着奔到湖边。   楚琳琅真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不过是救一只蚱蜢,怎么就闹成她不想活了?   而司徒晟也在夏荷她们哭喊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推敲出原来楚氏要与周大官人和离,才想不开要跳湖的。   他听了之后,瞥向楚琳琅的眼神明显冷了一些,就像……在看一堆成不了金的屎。   “楚夫人,你当真觉得离了男人就不能活?”   楚琳琅要被气晕了,她用力甩开两个丫鬟搀扶自己的手,不客气地用长指点着司徒晟湿漉漉的胸膛:“只要司徒大人你别狗拿耗子,我可长命百岁着呢!”   她可不觉得这厮好心,莫不是瘟生太记仇?准备报复自己少时将他踹下水的那一节旧怨?还是一想趁机灭口,以绝后患?   司徒晟被一根手指点着,往后闪了几步。他抿了抿嘴,决定不跟女子争短长,转身便往湖岸上走。   方才在水中扑腾,他的衣服全湿透了。他的小厮赶紧给他拿了件长袍子。也许是正生闷气,司徒晟也毫不避讳,竟然背对着湖,坦然脱衣换衫。   按理说,楚琳琅应该避忌着转身移开目光。   她原本也想着如此,不过惯性使然,忍不住稍微好奇瞟了一眼他健硕的后背。   可这一看,却定住了眼,再也移动不开了……   他的后背健硕,却布满了条条块块的殷红伤疤,一看就是新近受的伤,疤痕的颜色都十分新鲜。   听说他之前为了“弥补斯文”,陪着某个大人一起受刑罚,把大理寺刑司的刑具走了大半,所以身上有伤并不出奇。   可是楚琳琅清楚记得他的后背靠近肩甲骨的位置,有个殷红的“八”字胎记。   而现在,原该长胎记的地方只剩下一块火烙的狰狞伤疤,压根就不见那红色的胎记了。   她甚至有些怀疑,莫不是自己上次看得眼花?   可是当司徒晟穿上了衣,回头深看她一眼时,楚琳琅的呼吸猛一滞,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上次认出了那胎记,他就借着受刑的功夫,用烙铁将那胎记生生烙掉了?   就算有个疯娘,也算不得什么丑闻。   司徒晟却如此处心积虑地与从前的自己割裂,这种对自己身体都毫不手软的心狠,真有些吓着楚琳琅了。   这份震撼太大,以至于在司徒晟如狼凶光的眼神进犯下,她忍不住瑟缩在水中又后退了两步。   这下让夏荷她们误会她又想不开,哭哭啼啼着“大娘子万万不可”!   最后等她上岸时,司徒晟已经在湖岸升起了火堆,然后对楚琳琅道:“我叫人拉上绳子,你烤烤火,若车上没有衣服,便先上马车,我一会叫人去买。”   楚琳琅表示自己的车上有衣箱子,烤火也大可不必,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司徒晟远些。   司徒晟又一次挡在了她的前面,很是和煦道:“我觉得夫人还是烤一烤火再走更好。”   衣服可以换,可她的长发都湿透了,这般湿漉漉回去,是会惹人非议的。   话虽温和,可态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楚琳琅知道他可能趁机有话跟自己说,便默默点了点头。   等她换了衣服烤上火时,司徒晟果真信守承诺,用自己的披风为她围了布帘,然后隔着一道布帘,坐在石头上与她说话。   至于夏荷和冬雪,则被司徒晟带的人手远远支开,根本靠不过来。   伴着柴草燃烧声,司徒晟开口问:“除了寻死,你还有什么打算?”   楚琳琅懒得跟他解释了,只简明扼要道:“这是我的家事,大人为何像妇人般好奇这些事?”   司徒晟转头看向了布帘,借着篝火,可以清晰地映衬出布帘一侧女子的俏丽剪影,此时她正抬起纤细手臂,拨动着自己的湿漉长发,让它干得更快些。   那侧影曼妙,姿态撩人,也许她的相公每日夜里,立在床幔之前看到的就是这般迷离景致吧……   司徒晟扭头不再看,只是垂着眼眸,沉声道:“周大人风流,这次招惹的又是惹不起的人家,只怕你再贤惠忍气吞声,也难善了……”   他的话音未落,那布帘却被人一下子扯了下来,楚琳琅快步走到司徒晟的近前,紧声道:“你怎知他惹了什么人家?”   方才她们压根没提谢家,他是如何知道的?   司徒晟挑眉看向了长发披散的楚琳琅。   她的脸儿本就小,只是平日作妇人盘发,略显老气一些。而如今被披散乌发映衬,愈加我见犹怜,身上的衣袍也没有束腰,显得骨架清伶,只可惜那双明媚的大眼不够娇柔,此时放出的凶光喷火般灼人。   他再次移开目光,平静道:“周大人行事不太周瑾,与人相约,有那么几次被在下撞见。”   楚琳琅咬了咬牙,又问:“除了你,还有谁看见了?”   司徒晟倒也不隐瞒,诚实回答:“还有你之前见过的李将军。”   楚琳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那日她们抵京时,帮着她找车的李成义将军。   再想起他那时上下打量自己意味深长的眼神,楚琳琅才明白,那是怜悯弃妇的眼神。   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她的夫君攀了高枝,自己恐怕要成弃妇,便在一旁等着看笑话。   想到这,楚琳琅挤压甚久的郁闷突然如撩拨了火星,再难压抑得住,她凶巴巴地瞪着司徒晟,低声问:“为何入城时你不早些告知我?难道你们男人都这般互相庇佑,鼓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司徒晟捡着干草,在手里慢慢打转,不紧不慢来:“在下好似早就提醒过你了,京城这等繁华之地,又有几人能守住本心?你一早就应该想到枕边人的品行,这天早晚要来,为何怪起旁人?”   楚琳琅的嘴巴张了又张,却也无话可说。   毕竟周随安睡了名门千金,并非司徒晟教唆的。而且司徒晟以前在连州山寺的时候,的确提醒过她,莫让夫君爬得太高……   想到这,她忍不住靠在了一旁的树干上,自嘲一笑:“是呀,如何怪得旁人……”   司徒晟看着她恍然失神的样子,莹白的脸尽是怅然失意。   司徒晟觉得在此耽搁太久了。其实方才看到她孤零零立在水边时,他还在想,她若是自寻短路,死了也不错。   他后背的胎记已除,只要她死了,大约再无人会发现他与昔日的江口孤儿有任何的联系,这是最简单省事的了。   可是就在她脱掉鞋子准备迈入水中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   现在想想,大抵是她此时的境遇像极了他的母亲——只为情生,肯为爱死,却最后孤独无人问津,疯癫至死,却浑然忘了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   想到这,他再次开口,仁至义尽道:“你若想不开,继续要寻死,旁人也拦不住你,只是你要记得你还有个女儿……”   楚琳琅此时已经收拾好心情了。她向来不会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太久。   看来司徒晟并不知鸢儿并非她亲生的。眼看着司徒晟似乎对她的遭遇还算同情,她的脑子飞快,已然想好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了。   想到这,她扑通委身跪地,梨花带泪道:“大人,您如今贵为大理寺少卿,正是百姓的父母官,若是以后奴家遭遇了什么不测,你可得替小女子我做主啊!”   司徒晟压根没提防楚琳琅变脸会这么快,只低头看着她露出衣领子的那截雪颈,沉声问道:“你……要我跟你去捉奸?”   楚琳琅抹了抹眼泪,连忙道:“那多有辱斯文,阵仗太大,倒是不用。不过我正跟对家谈着和离的条件,就怕谈崩了,有人要翻脸不认人,欺负我这无依的柔弱女子。您说我在京城里,只认得您这么一位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的清官,到时候,请大人为我做主啊!若是您不答应,奴家便长跪不起!”   司徒晟听她这么一说,眼睛微微眯起:“你谈了什么条件,怕跟人谈崩?”   等听楚琳琅一五一十说了后,司徒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的要价实在太高了,恐怕周家和谢家都难答应……”   楚琳琅早就想过了,她小声道:“做买卖生意,哪能一下漏了底价?我故意高抬些说的,方便日后跟他们讲价拉扯……”   司徒晟继续沉默,然后磨着后牙,冷冷道:“能先发制人,想着要钱要铺子和离,又扯着我给你撑腰,楚夫人不像是被夫君抛弃,就悲伤得寻死投湖啊……” 第30章 好茶一杯   楚琳琅眨巴两下眼睛, 死不承认,一口咬死自己方才就是不想活了。   她抽搭着道:“人哪,总有想不开的时候, 幸好遇到了大人, 您救了我的命,我以后可得好好的活!”   司徒晟知道这女子变脸最快, 人前的态度也可软可硬。可万万没想到, 有一日,她竟然算计到他的头上来。   他也真昏头了!居然会觉得这母狐狸跟自己羸弱的母亲有些像?   母亲但凡有这女子半点的精明市侩,何至于被人算计得凄惨至死?   这么看来,她说她方才是打算捞蚱蜢, 听起来也不那么牵强荒谬了。   到底是他无聊, 多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想到这,他抬腿便打算走人。   其实楚琳琅也没有指望这位能帮衬自己。   不过司徒晟因为谢家表亲官司, 而跟六皇子交恶, 与周随安的关系也不佳。就算他不帮, 大约也只拿周府的事情当笑话,不会跟周谢两家通风报信。   楚琳琅干脆死马权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哭软了他, 给自己拉点助力。   最重要的是, 她方才与其说是求着人情, 倒不如说是示弱。   只要一想到他不愿别人知道他在江口的旧事,甚至不惜烫掉胎记的狠劲儿, 楚琳琅的心里就有些发颤。   所以她想要跟司徒晟表明下立场,表示自己与周随安和离后, 便跟京城官场的人也没有别的瓜葛了。   她甚至不会再留在京城, 也请司徒大人放宽一百个心, 她是绝对影响不到他的前程。   而且司徒晟好像很吃女人哭哭啼啼这一套。毕竟自己几次三番落入他的手中,他都是重拿轻放,对自己网开一面的。   加之司徒大人方才误以为她跳河,不假思索出手相救,更证明这位手段铁腕的少卿的心肠有时也会软一软。   果然不出她所料,司徒晟虽然没答应,但还是有礼而周到地护送她回了城。   楚琳琅并不奢求有人替她趟周家的浑水,只是再次谢过了司徒大人“救命”之恩。   司徒晟也很会客套,临别时对她说:“我今日还有要紧公务……你的事情,容过后日再说……”   楚琳琅笑了笑,并没有将这种客气推诿之词放在心上。   回到周家,天已经大晚了。   赵氏刚吃过饭,看楚琳琅这个点儿才回来,很是不满,让婆子把楚琳琅叫过来问话。   可没想到一旁的周随安却不耐烦地拦了下婆子,然后他便一人匆匆去了楚琳琅的屋子。   自从下午接了谢二小姐让小厮带给他的纸条后,周随安晚饭几乎没有动筷,他如今心里是羞愤夹杂着怒火,只想当面问楚琳琅是不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至于谢二小姐说,楚琳琅拿剪子,跟她拼命的话,周随安也是有些半信半疑。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楚琳琅从来都不是这般刁毒的人,用剪子要剪开人的肚子?更是难以想象。   可没想到,楚琳琅跟谢二小姐早早散了局,竟然这个点才回来。   当他回到屋子时,楚琳琅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裳,正带着夏荷她们装着几个衣服箱子。   楚氏爱美,最喜欢大红大粉的俗色,衣服虽然鲜亮,但是并没有几件,她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给周随安置办的一半多,因为早上临出门前早就整理出来了,所以倒也好收拾。   周随安挥手喝退了丫鬟们,有些不敢相信道:“你真的……要跟我和离?”   楚琳琅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平静道:“月份大了不等人,恭喜周郎双喜临门,妻妾同喜,一举能得二子。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奴家无才,赶紧让贤,也免了你的为难。”   周随安听到这,脑袋嗡得一下,他急急道:“可是谢悠然逼迫着你的?她怎么能这样,我都已经与她说好……”   楚琳琅懒得听屁话,猛抬头打断了他:“说好了什么?她为妻,我为妾?你念在夫妻多年,便赏我在周家的一碗饭吃?周随安,你别太过分!”   周随安被她说得有些羞愤交加,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楚琳琅,你也知自己一直无所出,犯了七出的头条。可我知道你娘家的德行,你若被休回去,必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才能容你到现在。我不过一时醉酒才酿下的错,你为何就不能替我着想,帮着我过了这一关?这关起门来过日子,家里谁还能真拿你做妾呼喝不成?这么多年的夫妻情深,你都不顾?”   看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楚琳琅一时笑了,她冷冷道:“你也这么跟谢小姐打包票的?所以她才觉得拿捏住我了,张口就赏我为妾?你们给的脸面,可真值钱!”   周随安当初跟谢悠然不过是随口一说,让她可怜楚氏出身凄苦,哪里想到谢悠然竟然拿楚氏的出身威胁!   周随安当初与谢悠然相交,更多的是被谢二小姐鄙薄后,被挑起的征服欲。若说他有多思慕谢二小姐,那倒是未必。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事情一步步竟然演化到了如今的地步。更没想到,自己会被谢悠然那个死丫头拿捏得死死的。   当初楚琳琅她们刚刚入京,谢悠然在王妃的宴席上套母亲赵氏的话,当听闻他那日醉酒留宿在楚氏的屋子里时,冲着自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让他不准留宿妻妾屋中,不然她就去禀明六殿下。   被逼无奈,他这才冷落着琳琅,留宿书房的。可是这样被处处管制,让他心里也老大的不舒服。   他原本指望楚琳琅再次施展玲珑手段,替他悄无声息地掩盖了丑闻,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竟然也不懂事地添乱。   他费力解释了一番后,无奈道:“夫妻多年,你就不能替我考虑,暂时委屈下自己?”   楚琳琅笑了,只是颊边不小心笑出了一点眼泪:“我不替你着想?我就是太为周家着想,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   原以为默许他纳妾就可以稳住这虚假的平和日子。   可到头来,周随安一步步将她逼得毫无退路,却口口声声说是她的错?   周随安看楚琳琅落泪,心虚地移开目光,继续语气僵硬道:“而且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居然跟她列什么补偿单子!管人家谢家要钱银,这像什么话?她哪里拿得出来?”   楚琳琅狮子大张嘴,如此要着天价铺子,跟勒索有何区别?这样岂不是折损了他在谢家那的颜面。   而且他压根就不想和离,若是与楚氏和离,转头再娶谢悠然,他岂不成了背信忘义,一朝荣华便抛弃发妻的陈世美!   到时候,他的名声何在?   楚琳琅压根就没想过跟周随安谈出个结果。她太了解她的这位夫君,他虽然要面子,可这辈子大事小情没有一样能做主的。   所以和离的事情,她干脆绕开了他,直接跟谢家谈。   所谓谈判,就得有来有往,就像做买卖一样,价儿提得高些,才好以后讨价还价。   至于管谢家要的那些天价铺面,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周随安在未来岳丈那要面子,谢家一定指望悄无声息平复此事。   只是谢家乃武将人家,是文平,还是武平,就不好说了。   她没有靠山,要多留些斡旋余地,这样才好接着谈。   楚琳琅其实并不贪心,只想和离时拿回自己在周家经营的两间铺子。   这是她靠着自己微薄嫁妆一点点经营出来的,就算拿走也问心无愧。   只是如此一来,就是断了周家的财路,自己已经不宜在周家呆着了,不然赵氏知道,定然要闹她,不可能顺利将周家名下的铺子给她。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周家母子废话,这几日在京城闲逛,除了看店铺,其实也顺便租了处落脚的宅子。她现在收拾好东西,就准备暂时带着两个丫鬟先搬出去。   周随安气愤填膺说了一通后,却看楚琳琅已经打包好了行装,他气得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包裹:“我不同意,你就还是周家妇。没有夫君的允许,你敢搬出去!”   楚琳琅慢慢站起,盯着周随安的眼,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不让我走,小心我去谢家的府门前敲锣打鼓地哭闹!”   楚琳琅向来是泼辣厉害的,只是这一面,她都是呈给外人,从来不曾在周随安的面前显露。   而如今,她不再护着他,更没必要再维持昔日官夫人的贤惠样子。   周随安被捏了痛处,不由得瑟缩退步,楚琳琅唤来小厮,将她的衣物箱子抬了出去。   而她一早就雇好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周家门口。楚琳琅带着自己的东西,还有两个丫鬟坐上马车。   直到门口闹腾,赵氏才知道楚琳琅离家出走,她在婆子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看着呆立在门口的儿子,又惊又怒道:“大晚上的,她在闹什么幺蛾子!”   而小姑子周秀玲也拉着鸢儿的手,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嫂子向来明事理,就算受了母亲的气也从来不会红脸,怎么今日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卷行李走人了?   鸢儿出来的晚,看着楚琳琅的马车驶去,竟然撒丫子追撵了出去,一旁的婆子赶紧拉住了孩子。   可鸢儿依旧不依不饶地冲着马车高喊:“母亲!母亲,你要去哪,带上鸢儿!”   周秀玲也急切道:“大哥,你是怎么气着嫂子了?天这么晚,您怎么能任着她一人出门?”   一时间,这清净的胡同哭喊声连成片,赵氏嫌弃丢人,叫仆人拉回鸢儿,呵斥了她之后,赶紧让人关紧了房门,然后将儿子单独拉回屋子,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随安也知道如今尽是瞒不住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说出了他独自一人在京数月犯下的荒唐事。   饶是赵氏听了,也耳根子嗡嗡,直直往后一倒,气得捶打周随安道:“你这混账,是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做赌啊!”   可骂了一阵后,她心里又有些活络——听那意思,谢家二小姐对儿子芳心暗许,非他不嫁!   若是能挺过这一遭,让这事儿圆满些解决,还真是不错的姻缘啊!   要知道她儿子官运正佳,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早不是卖盐女楚氏能配得上的了!只是不知谢家知道了,会不会来闹。   她的心里一时没有底,只是半喜半忧地满地绕圈圈,最后下定决心道:“她要和离,又不是我们休了她。既然如此就趁早和离,免得在谢家面前没得说辞!”   周随安被绕得心烦,只无奈闭眼说了楚琳琅和离的条件。   这下赵氏不转圈了,瞪眼一拍桌子道:“她那是痴心妄想!先不说谢家凭什么赔给她铺子,就是我家的那两件铺,房契上也是你的名字,这是周家的经营,并非她的嫁妆!楚家当初陪嫁了什么寒酸东西?她也好意思拿两间铺来抵?”   除了周随安的俸禄向来不太补贴家中,他自己应酬花销都不够,家里的吃穿嚼用一向指望那两间老家的铺子。   楚氏善妒,耽误了她儿子延续香火,没将她休了就不错了。如今是她闹着和离,人走可以,可是要拿走铺子,就算说出天爷来,也带不走!   周随安此时压根听不得母亲的絮絮叨叨,他现在脑子回想的画面,都是琳琅方才头也不会地上车的情景,他的娘子难道真的就狠心不要他了?   且不说周家的人仰马翻,楚琳琅此时坐在马车里,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方才鸢儿的那几句喊,她是听在耳中的,只是强压着才没有探出头去。   她知道,再舍不得她也带不走鸢儿。毕竟那孩子并不是自己亲生,周家说死也不会让她带走的。   再说,自己现在也是前途未卜,怎好带个孩子出来跟着自己遭罪?   环顾马车里的几个不大的箱子,这些是她经营了婚姻八载剩下的了,除此之外,只剩空荡荡的心,还有些许说不出的怅然。   不过楚琳琅不愿再细细品酌悲伤,等马车停下,便下车打量未来一段日子要居住的地方。   周随安连续两次搬迁,再加上之前的酒楼损失,还有借给姐姐的钱,她自己的钱银也不多,再加上京城的租子比别处贵多了,她也只能先找个地方暂且落脚。   可夏荷入了小院,晃动着吱呀作响的门板,再看看小屋子里被灯火燎黑的破窗纸,和陈旧的家具,不仅有些傻眼。   不过冬雪倒是手脚麻利,在院门前的井里打水,略略打扫下屋子,再拿了带来的褥子铺床,然后对楚琳琅道:“大娘子,您先躺下歇着。”   白日里,楚琳琅跳湖的场景历历在目,冬雪心有余悸,只想让大娘子赶紧睡下,免得胡思乱想。   虽然床板略硬,带来的被褥也不够厚实,隔壁便是两个丫鬟抱柴生火的声音,可楚琳琅最后还是睡着了。   好像这些日子来,她头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只是睡到半夜的时候,就听到院门外有人脚步声踢踏,烦乱吵杂的声音,再然后就是砰砰拍门声。   如今这小院只有三个女子,深更半夜听着那敲门声犹如地府阴捶,打死也不敢应门。   可门外恶鬼不依不饶,砸门声已经改成了踹门声,有人大声道:“房中烟囱冒烟,却无人应门,一定有蹊跷,来人将这门踹开!”   紧接着便是咣当一声,那不太结实的大门被人一下子踹飞。甚至差点砸到立在院中的夏荷身上,吓得她抱着身后的冬雪哇哇大叫。   楚琳琅这时候也散着长发披衣出来,强作镇定道:“来者何人,为何敢私闯民宅!”   她看到进来的人都穿着兵服,应该不是歹人。   不过那为首者说话却很豪横:“我们奉命缉拿刺客,院中有人,为何你们方才不应?家里还有谁,都出来说话!”   听闻楚琳琅说只她们三个女子时,为首的官兵一脸疑惑:“户主何在?我看这户籍名册上是有男丁的啊!”   就在楚琳琅费力解释自己并非屋主,只是暂时在此租住时,突然有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   楚琳琅抬头一看,赫然是白日刚刚看见的司徒晟。此时他一身绯红官服,头戴帽冠,俨然正在办差。   司徒晟没有料到会在这遇到楚琳琅,不过听闻她租了这院子后,便明白了。   她说和离,还真是雷厉风行,居然当天晚上就搬离了周家。   只是她初来乍到,应该不知道在京城地界,没有房契户籍的单身女子是寸步难行。   想到这,他挥手让那些闯入的官兵退后,然后对楚琳琅道:“那些人是从兵营借调的,行事粗鲁,还请楚夫人见谅。”   楚琳琅也知道,与那些兵痞讲不出道理。只是这大门坏了,大半夜的上哪找工匠修啊?家里没有个男人做起粗活来也不方便。   她以为司徒晟公务在身,与自己寒暄几句后便会走。   可谁知他看了看轰然倒地的大门,便四处张望,最后走到院子一旁堆放的工具箩筐处,寻了锤子和几枚生锈的钉子,然后挽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长臂,拿着锤子竟然叮叮咚咚地修理起地上裂开的门。   在楚琳琅看来,虽然他少时粗鲁,可是长大成人后,一直给人儒雅文正的气韵,那双大掌虽然修长,却更适合执握笔墨。   可现在看他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官服,挽起袖子蹲在地上熟练地挥动锤子,竟然也意外地画风和谐。   楚琳琅赶紧让夏荷给司徒大人拿矮凳,而她则回屋子,点了一盏蜡烛,又回到院中蹲在他旁边,亲自给司徒晟掌灯。   待看他手艺甚是娴熟时,楚琳琅忍不住道:“没想到你还会木工活!”   司徒晟抬眼瞥向蹲在他对面的楚琳琅。   此时烛光映衬,她发髻松散,一下子显小了不少,也看不出她是嫁过人的,那脸儿如天边的明月皎白。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修补……”   楚琳琅抿了抿嘴,这才想起,他小时候的确挺能干的。后来有个帮着他们母子的婆子也不干了,家里的活都是他来做。   有一次,隔着院墙,她甚至看到臭小子有模有样地给他娘亲缝补衣裳。   不过两人都有默契,绝不会再叙旧,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只听锤子叮当的声响。   司徒晟干活跟办案一般利索,不一会就把门重新挂好。   楚琳琅谢过司徒大人,惯性地客套道:“忙了这么半天,大人要不要喝盏茶再走?”   她这话毫无诚意。司徒晟有紧急公务在身,又修了这么半天的门,按理说绝不会在她这耽误功夫了。   可惜她忘了司徒晟脸皮厚的毛病,能吃人茶水时,绝不放过。   就这样,本来都转身要出门的他,又折回来,说一声叨扰了,便洗了手,坦然坐在了小厅里等着饮茶。   这下,别说楚琳琅,就连夏荷和冬雪都傻眼了。   三个女人挤在逼仄的小厨房里一边烧水一边小声嘀咕:“这个司徒大人看着清明,怎么做事这么不拘小节,大半夜的,他在女子家里喝哪门子茶?”   楚琳琅从周家刚搬出来,除了一小袋煮粥的米,哪有茶叶啊!   可她既然留人了,就得想办法弄出喝的来,只能抓一把米放在锅里,炒熟后再冲米茶喝。   可惜她久不做这东西,那米炒得都发糊了,冲了沸水,黑乎乎一片,闻着味道也不佳。   就是这样,司徒晟似乎也不介意,端着茶盏温文尔雅,津津有味地品酌着。   楚琳琅租住的这间房太简陋,连像样的桌子都没添置,喝完茶,茶杯就得放在小凳上。   而人高马大的少卿大人,也是弯着长腿,蹲坐在不高的小马凳上。凳子不够,楚琳琅尴尬站着作陪。   又那么几次,楚琳琅想要开口撵人,可一起话头,那边端起茶杯吸溜个没完,仿佛饮的是什么龙泉佳酿。   楚琳琅不好扫兴,只能耐着性子等他喝完一盏糊糊米茶。   就在这时,远处到处搜查的官兵似乎又有什么发现,再次传开了呼喊声。   按理说,司徒晟应该过去查看,可他依旧纹丝未动,只是眸光沉定,悠闲地打量着屋舍房梁上挂着的蛛网……   楚琳琅知道,他绝对不是这么吊儿郎当的人。   心念微动间,她试着揣测他的用意。   她方才就注意到,他带来的大理寺那些人还守在门外,并没有离开。   而那些穿着军队兵服的兵卒显然不是大理寺的人。现在,那些官兵到处砸门呼喝,搜查得比大理寺的衙役都积极。   也许修门、饮茶都是借口,今晚抓的人,一定是淌不得的浑水。司徒晟正躲在她这里避嫌呢!   想清楚了这点,楚琳琅也不急着撵人了,默默给他的茶杯又添了满满的糊糊茶。   这次,司徒晟倒是挑眉看了楚琳琅一眼,开口道:“这茶味道……不错,夫人怎么不饮?” 第31章 保护神明   听司徒晟让她饮茶, 楚琳琅假笑表示今晚吃得饱,有些喝不下。   客气之后,二人再次无言, 便一个坐, 一个站,一起抬头, 继续认真看梁上蜘蛛挂网。   许是觉得如此太尴尬, 司徒晟终于寻了话题,淡淡道:“六殿下的那位岳丈,为人精明,处世圆滑。虽然是武将, 却并非欺行霸市之辈。只要凡事留有余地, 夫人不必担心他家会对你做出什么太龌龊的手脚。不过这里最近都不太平,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夫人若想在周府外落脚, 不妨后日来大理寺一趟, 到时候, 会有人帮你再挑间合适的住处。”   楚琳琅明白,司徒晟看她可怜,释放善意, 替她指点接下来的路。   那谢家还算是守法的高门大户, 只要她和离要求不太过分, 应该不会出面对付她一个下堂妇。   至于他提议重新找住处,楚琳琅表示感激之余还是婉言谢绝了。   她现在并未与周随安和离, 若是此时接受了司徒晟的好意,反而会落下把柄, 让别有用心的人大泼脏水。   司徒晟看她婉拒, 也不再多言, 茶水已经喝干,他慢慢起身,对楚琳琅道:“夫人若有事,不妨去大理寺找在下。”   说完,他便要离开。   可是琳琅却一拽他的衣袖子,很是不好意思地比划着他的嘴唇:“茶炒得有些糊了,大人……要不要擦擦嘴?”   司徒晟品茶太专注,此时嘴边挂着一圈黑“胡子”,若这么出去,可就丢人了。   说完,她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让司徒晟擦擦嘴。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喊司徒晟,说是拿住了什么人。司徒晟来不及还帕子,一边擦嘴,一边大步匆匆而去了。   夏荷将刚修好的大门关上,心有余悸地对楚琳琅道:“大娘子,这京城地界人生地不熟的,要不然……您还是回去吧。”   楚琳琅摇了摇头,她顺手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自己炒的茶,然而下一刻,便皱着眉吐了出来。   天娘啊!怎么这么难喝!那男人没长舌头吗?他是怎么饮下两大杯的?   而此时京城之内,除了这条胡同被官兵搅闹的安睡不得,在京城另一头的谢府主人房内,也是灯火通明,夜不能寐。   谢胜将军气得犯了偏头痛,脑袋上针灸刚起下,便迫不及待地继续提着二女儿来骂。   “我的脸啊!简直是被你吊在城门楼上了!不光是与人偷情,还被人家的夫人提告到府上!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这个孽……”   还没等谢将军骂完,跪着的谢悠然腾得站了起来,冷笑道:“谁要你们生下我?不是听个算命的,就将我扔在乡下不管了吗?你以为我愿意回来?在这个家里,谁又真正关心着我?便是拿我做了充样子,换前程的。你现在打死我,也来得及。我下辈子投生了牛马,也绝不做人!”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听得旁边的母亲苏氏恨不得缝了二女儿的嘴,而谢将军已经甩掉了脚上趿拉的鞋,蹦起来去拽墙上挂着的剑了。   听了母亲的传唤,急急赶回娘家的六王妃谢东篱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她赶紧过去拉着父亲的胳膊,让他息怒,不要跟妹妹一般见识。   六王妃正怀着二个月的身孕,谢将军就算气疯了也得悠着些,生怕闪了大女儿的肚子。   他的剑被大女儿夺走以后,便绷着额头的青筋道:“不用你寻死觅活,就你犯下的丑事传扬出去,人人扔个臭鸡蛋,都能砸得你立刻做牛马!我是没给你找好人家吗?那个什么周……周随安是什么家世人品,勾得你如此倒贴?”   谢悠然冷冷道:“他没什么家世,但是凭一己之力考取了功名,又因才干出众,得了姐夫的赏识,一路升入京中。相貌虽然不敢比潘安,也绝对是风雅温润的公子,除了没有个做御史的爹,他哪样不比王家蟾蜍强?”   虽然父亲气得抽剑,她可不怕,父亲虽然总是喝骂母亲,瞪眼吓唬人,可一个指头都没碰过两个女儿。   别看他抽剑抽的威风,可有母亲和姐姐在,也砍不下来!   又不是人人都如楚琳琅一般,疯起来那么吓人。   谢王妃都听傻了,这才恍然妹妹先前为何在六殿下那美言,让他代为出面,替周随安置换规格更高的府宅子。   原本以为是周随安使银子贿赂妹妹换些好处,毕竟是寂州过来的,善待些也无妨。   可万万没想到周随安使的不是银子,却是男色啊!   母亲苏氏如今也懊悔不迭,当初她真不该答应,让个外男跟着他们一路同回。   看着那周随安也挺守礼本分的样子,怎么能干出这般禽兽不如的勾当?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想着如何遮掩这丑事,她唉声叹气道:“可他已经有妻有妾,你贴过去,又算哪门子事啊?听我的,还是偷偷将这肚子里的孽障堕了,再另觅良人吧!”   谢悠然仰着脖子,坦然道:“我此生非周郎不嫁,你们若敢动我腹里的孩儿,便先杀了我。再说了,那楚氏已经说了,她会跟周随安和离,给我让出正妻的位置。”   这下连谢王妃也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是人家夫人亲口跟你说的?还是……周大人迫得她提出了和离?”   谢悠然不耐烦道:“随安为人最和顺,怎么可能做出停妻再娶的事情?是那楚氏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生不出子嗣,愧对周家,才自行求去的!”   苏氏听了这话,心里稍微一松。她听说那楚氏出身不好,若是她不吵不闹,默默和离,女儿的丑事倒是能遮掩过去了……   正在独自运气的谢胜听到这里,再次将茶盏甩向了小女儿,瞪着眼道:“不长脑子的东西!还自行求去?人家已经提了高高的价码,等着咱家求人呢!就她列的那些个铺子,哪一间是周家能买得起的?还不得是谢家买单?你大姐刚刚嫁给皇子,备她那一份嫁妆就花得不少。现在哪里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就是用你的嫁妆来填都不够!”   谢悠然不服气道:“怎么嫁姐姐就有金有银,到我这就没钱了?我就不信,区区五件铺子,咱们家和周家凑一凑,还拿不出来?”   苏氏这时也看了楚琳琅的信,倒吸一口冷气道:“她不是刚入京吗?怎么这么懂行情?这几间铺子可都是天价旺铺!”   谢胜无奈挥了挥手:“京城里的铺子转手,都是明睁眼漏的,谁也隐匿不得买家。到时候我们买了天价铺子,再补给那楚氏。消息传扬出去,谁还猜不出这其中的勾当?想我谢胜一向为人低调,求个太平安稳,到头来却落得纵女荒唐,花银子逼走人家正室的名声……我的老脸啊!当初就该死在负水大战,跟着杨将军一起殉国去!”   负水之役乃是国耻,尤其是杨巡之子投降荆国,更是陛下的心头大忌。   这谢胜也是气急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吓得苏氏赶紧过去捂老爷的嘴。   可是再喊打喊杀,也是无用,如今逆女怀了身孕,逼她堕胎另嫁她也不肯,又狠不下心将她送到尼姑庵里去。   再不想办法,家丑就遮不住了。最后,还是谢王妃决定代为出面,先找楚氏聊一聊。   依着谢家的意思,也不想楚氏下堂,除了是拿不出她要的价码外,毕竟跟六殿下一起回京的寂州官员很多,又跟周家相熟,若逼走楚氏,谢家和周家的名声会一起臭。   既然楚氏有相让之心,最好能自降为妾,到时候谢家再补给她些金银体己。   就算她不想呆在周家,也可以在老家江口给她补个宅子,让她出去单过,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是这话头一起,谢悠然却跟被狗咬了一般,气愤表示那楚氏是手黑的毒妇,决不能让她留下。   谢胜嫌她添乱,只命府里的婆子看顾住她,将她锁在屋子里,余下的事情,便交给大女儿斡旋,先探探楚氏口风。   只是当谢王妃派人去周家传话时才知,楚琳琅竟然带了两个陪嫁婢女搬出去了。   王府管事这么一路辗转,总算知道了楚琳琅的住处,这才将人请入了王府。   看见楚琳琅向她施礼,谢王妃略带愧色地亲自将她搀扶起来:“我也是前日才刚知道的……”   说到这,谢王妃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幸好楚琳琅及时接过了话茬:“是我与周郎的缘分尽了,不干其他人的事儿。”   谢王妃原本看着楚琳琅列的单子,觉得她并不想和离,故意刁难人,设关卡才这么狮子大张口。   没成想,楚琳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没有半分怨妇哀嚎,更不提指控谢悠然失德,只是大度地将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这让谢王妃原本准备好的话全都撂在肚子里,没有一段可以拿来用的。   当谢王妃跟楚琳琅表示了谢家的意思后,楚琳琅淡淡道:“钱银对我来说,能安身立命就够了。这两天,我也想清楚了,既然周郎有意二小姐,我为何不能成人之美?对了,那日见谢二小姐时,也是一时气愤,言行无状了些,还请王妃见谅。其实只要周家肯将我赚的两间铺子还给我,其他的铺子不要也罢……至于自降为妾,就没那个必要了。”   楚琳琅竟然轻易松口,不要谢家的天价赔偿,这再次出乎谢王妃的意料。   人家被夺了丈夫的,既不怒骂诉苦,又不要谢家的钱银赔偿,还愿意腾出位置来,而所要的,也不过是人家自己婚后亲力经营出的铺子。   这便是菩萨心肠,胸怀宽广了!   若谢家再强求女菩萨为了两家的名声脸面,委屈着她自降为妾,简直禽兽不如。   当下,谢王妃确定楚琳琅和离的念头不改,又是宽声安慰楚琳琅,将自己不懂事的妹妹好一顿骂,又允诺着谢家会派人跟周家老夫人斡旋,就算她不要额外的铺子,谢家也会另外出一笔银子,定然让楚琳琅体面之后,这才亲自送楚琳琅出门。   谢王妃送走了楚琳琅,这才回转,她的母亲刚才在就在隔壁屋子,一直听着呢。   不过陪着苏氏的,还有个苏氏的亲妹妹。   这位嫁给京城一户姓安的小吏家中,她的丈夫从文,升迁没有当初只是军曹的姐夫来得高。   这让安姨母心中一直不甚是滋味,时不时便来沾沾姐姐与姐夫的便宜。   她自诩比苏氏有心眼,又是爱彰显,好管闲事,从姐姐嘴里知道了这事儿,便来帮着姐姐拿主意。   安姨母也听了谢王妃和楚琳琅的对答,却并不满意,觉得外甥女身为皇子王妃,却跟个小商庶女赔礼道歉,实在当得不够威风。   那周家将两间铺子陪出去,还剩下什么?姐姐和姐夫真是不为二丫头考量。   若是由着她来,定能将这楚氏整治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净身出户!   苏氏却叹气:“行啦,这事儿悄无声息的和解了就好。也幸好那楚氏厚道,好说话。”   安姨母冷哼了一声:“是呀,她命可真好,竟遇到你们这样的人家,给了铺子,竟然还要谢家给银子,这是什么道理!你啊,早跟我说这事儿就好了……”   安姨母说得正起劲,看谢王妃投递过来的眼神,这才悻悻住口,跟着姐姐一起出了王府。   再说楚琳琅出了王府大门的时候,微微松缓了一口气。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婆婆赵氏的为人。若是她自己提要带走两个铺面,只怕婆婆赵氏又要拿她不生养说事,逼得周随安直接休了她,让她两手空空卷铺盖走人。   而如今,她先狮子大开口,再大度退让,博得了谢王妃的几许愧疚之情,又宽容大度表示会周全谢家的名声。   到时候,自会有谢家出面施压,让周家出铺子与和离书,这比她自己独力跟那母子二人博弈,要好上许多……   毕竟她有什么本钱跟京城里那些权贵之家斗?识时务些,善解人意些,才能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利益……   她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时,却一眼看到就在王府的斜对面,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带着小厮站在那望着她。   司徒大人?这大上午的,是诸府大人公干的时候,他怎么在这闲逛?   想着他前日替自己修了门,楚琳琅便走过去跟司徒晟还礼。   听楚琳琅问他为何在此处,司徒晟倒是老实说道:“今日去归还手帕,只看见了冬雪姑娘。她说你来了六殿下的府宅,我便来此处等你。”   楚琳琅愣了一下,想起那日他擦嘴拿走了自己的帕子。   不过归还东西,给冬雪就好了,为何又来了这儿?   于是她问:“大人追来这,还有要紧的事儿要与奴家说?”   司徒晟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楚琳琅,淡淡道:“夫人不是求过在下,护你周全吗?听你一人入了王府,便来看看。”   啊?楚琳琅一时没听明白,愣愣接过了手帕。   她全然忘了,在湖边跪求司徒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的事情。更是没想到,司徒晟居然当了真,很是正经地来给她保驾护航。   看那小厮观棋磕了一地的瓜子皮,他们应该在这站了许久。   如此一来,楚琳琅真是心下感动,再看司徒晟那一身少卿官服,如此英挺逼人,真是京城百姓的庇护神,让人心安满满啊!   楚琳琅破涕而笑,平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夸赞着司徒大人英武逼人。   司徒晟耐心听她拍马捧屁了一会,适时打断她的话,问了问她在王府里的情形。   楚琳琅万万没想到,自己与周随安闹着和离,能商量的人既不是远在千里外的母亲,也不是京城里同父异母的大姐,而是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司徒晟。   不过这位大人既然知道头尾,她也不必隐瞒,毕竟她认识司徒晟,甚至比周随安都要早些。   俩人都没有坐轿子,便这么一路顺着略微偏僻的街巷,一边走一边聊。   大部分时候是楚琳琅讲,而司徒晟沉默在听。   当听到她打算和离之后便离开京城回去找母亲时,司徒晟才开口道:“你若这般回去,恐怕你的娘家人也不好相与,若无可靠的落脚处,不若暂时在京城,最起码这里的治安比别处要好许多。”   楚琳琅想起前天夜里被踹飞的大门,并不太认同京城的治安。   可若说出来,就是在抽打身边这位京城保护神的脸。   司徒大人倒是自己主动提了这事:“前夜有凶犯,有人看到他逃窜到了你住的街巷,这才引来官兵搜查,像这类事情,并不太常发生,不过你若搬到城南的集萃巷,那里的治安会更好些。”   这是他第二次提议自己搬迁了,楚琳琅正要问集萃巷为何就治安好时,街巷里突然传来了马蹄声阵阵,只见一对高头大马突然冲入了巷子中。   眼看着马儿毫不减速冲了过来,司徒晟手疾眼快,一把将路中央的楚琳琅和夏荷扯了过来。   夏荷还好些,踉跄撞到了一旁的店铺门板上,而楚琳琅却一时失了准头,一下子就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他的官服也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道,一如当初在马车上时,萦绕在她鼻尖的气息。而这男人的胸膛怎么这么硬,撞得她鼻头生疼?   慌乱之下。楚琳琅还伸手撑了撑他结实挺阔的胸……   就在这时,那个领头在巷子里驰骋的壮汉勒住了缰绳,转头打量着拥着佳人的司徒晟,冷笑了一声道:“司徒大人,可真清闲啊,你们大理寺都忙得人仰马翻了,你却在这里幽约红颜?”   他方才匆匆一瞥,瞟到了楚琳琅的侧脸,乖乖,可真是个美人……   楚琳琅赶紧从司徒晟的怀里挣脱出来,因为那些人马堵住了街道,她一时走不出去,便低头避人,冲着街上的铺面站。   那来者有些意犹未尽地瞟了一眼楚琳琅娇俏的背影,便将目光调向了司徒晟:“前日太子遇刺,明明嘱托了司徒大人,一定要拿住刺客,可捉捕那夜,您却半天不见踪影。兵营那些莽夫虽然拿住了人,却失手将他弄死了!这死人可怎么审?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啊?”   司徒晟负手看着来者——这位是东宫太子的带刀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陈放。   他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跟大理寺少卿司徒晟一样,都是正五品,所以说话很不客气,甚至连马都没下。   司徒晟听着他的指责,只是平和道:“那日兵营派来的人不太守规矩,私闯民宅,将人家的大门都踹烂了,一屋子女眷,就这么不管,只怕第二日要敲衙门的鼓。我顺手帮忙修了修,谁知就这么点功夫,兵营的人就将刺客缉拿了。等我到时,那人已经咽气。不过陈都使放心,就算只有尸体,大理寺也一定根据线索顺藤摸瓜,拿住刺客同党!”   陈放斜眼看着司徒晟,再次心中冷哼:什么东西!以前不过是翰林里给皇子们逗乐的闲官,竟然一路靠着六皇子那废物,借着扳倒皇叔泰王,在陛下那里起了势。   不过这司徒孙子可真油滑,甚是会看形势,明知道这次太子“遇刺”水深,竟然溜着边儿走。   结果让四皇子一系的人占得了先机,顺利杀人灭口。   而司徒晟倒落得清净,毕竟这人死人活,全是协查兵营的责任,不关大理寺的事。   现在刺客死了,太子辛苦布的局也全白费了。   本以为这次咬死刺客是四皇子派出的,能让四皇子彻底翻不了身,可这位司徒大人太不顶用了。   要知道太子殿下原本听闻司徒晟和老六闹翻了,有意拉拢一下这位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并且早早言语提点了他,要夜里好好当差。   可惜一片好心错付了,这司徒晟替太子办事如此不上心。没眼色的东西!也不看看当今陛下还有几年寿数?如今诸位皇子里,又有谁能与太子企及?   司徒晟既然这么爱做木工活,迟早要被贬去将作监,当个木工苦力!   想到这,陈放懒得再跟这自毁前程的小子废话,只甩动鞭子,带着人马再次呼喝而去。   楚琳琅方才对着门板一直默默听着,倒是听明白了七八分。   虽然听不懂方才那人的话头由来,但她猜测,若拿住了那刺客,无论是死是活,司徒晟应该都落不到好处。   难怪他能喝下那么苦的米茶,原来是跑到她的院子里避祸了。   听到人走了,她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着司徒晟,却发现,司徒晟也正看着她。 第32章 吃回本钱   楚琳琅每次与这男人对视, 都有种被看他看穿的不适感,这次也不例外,她只是赶紧垂下眼眸。   她看人向来很准, 以前就觉得司徒晟善于投机, 会借势爬官梯子。后来发现他偷改自己的履历,又觉得他胆大妄为, 虚伪太深。   如今再看, 这人见风转舵的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司徒晟既然敢得罪太子,是不是在他看来,这位太子储君的位置, 也不一定十拿九稳?   不过这类朝堂倾轧的争斗, 已经全然不关她的事情了。待她与周随安和离之后,再不用费心替他打探这些个了。   不必督促夫君上进, 竟好似卸了重担一副, 就算前程渺茫, 也活得轻松。   想到这,她赶紧谢过司徒大人今日的帮衬,时候不早了, 她与大人也就此别过吧。   虽然真的是很感激司徒晟念着昔日旧识帮衬她, 可是对于这种心机城府太过深沉的男人, 楚琳琅敬谢不敏。   对于帮衬甚大的六皇子,一旦无用, 司徒晟都能弃之如敝履。此人太善用棋子,让人不得不防备。毕竟他对自己, 都很能下得去手, 那么大的烙铁也能往自己身上按。   若说嫁给周随安这样多情又软弱的男人, 只是劳心劳肺,被辜负深情一片。   那么嫁给司徒晟这类人,一个搞不好,倒霉姑娘要被善加利用。等被他卖了时,都在傻乎乎地替他数钱。   想到这,楚琳琅倒是觉得司徒晟有些隐疾,打一辈子光棍也好,不祸害人家姑娘,便是顶天的菩萨功德一件了!   司徒晟见楚琳琅突然急着要走,也不再提让她搬迁的事情,只简单抱拳作别。   也不知为何,他在与那骑马的人说话之后,似乎若有所思,脸色深沉,只是冲着楚琳琅抱拳之后,便带着小厮匆匆而去了。   而楚琳琅已经跟谢王妃谈妥了,心里也略微轻松了些,再想着自己的屋宅缺东少西,便选买了些东西,才慢悠悠地回转。   可到了巷子门口,楚琳琅难得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只见周随安正带着他的小厮等在巷子口。   一见楚琳琅与夏荷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他便一路小跑要过去帮她们拎东西。   楚琳琅并不需要,往后一躲,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周随安不太习惯楚琳琅的冷淡,抿了抿嘴道:“过了这么多天,你的气也该消了,总在外面住像什么话,我来接你回家。”   周家夫妻冷战,总是以楚琳琅先低头收场。   这是周随安头一次争吵之后,主动来哄楚琳琅。   以前楚琳琅总是盼着周随安能放下君子身段,哄一哄她,可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周随安现在联系不到谢家二小姐。谢府闹出闺秀小姐大肚子的丑事,现在门禁森严,一张纸条都传不出来。   不过六殿下昨日倒是将他叫入府中,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问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胆,居然敢如此招惹他的小姨子。   周随安一脸愧色,只是流着泪任着六殿下奚落。   不过到了最后,六殿下终于吐口,只说这件家丑不易闹大,若是能说动楚氏先不要闹,一切低调处理,也不是没有斡旋余地。   毕竟六殿下也知道自家小姨子的德行,那是能把她和善的姐姐气得骂人的主儿。所以在他以男人的眼光看来,这等风流债也全不怪周随安一人。   于是他告诉周随安,六王妃已经派人查了户籍,找到了楚琳琅如今落脚的地方,今日会找她来王府,劝一劝她。   到时候周随安也得低低头,嘴巴甜些,好好哄一哄发妻。   毕竟这是京城,天子脚下。高门大户的女子,哪个不得以大局为重,可不能像乡里一样,闹得鸡飞狗跳。   是以周随安估摸着六王妃跟楚琳琅谈完了话,特意来到这等楚琳琅。   在他想来,楚琳琅应该能听六王妃的劝,暂且先跟自己回去。不然她老住在府外,是会被人闲话的。   楚琳琅也不愿跟他在街上拉扯吵闹,便让他随自己入了院子。   周随安皱眉看着略显简陋的屋舍,忍不住嘟囔道:“你看看,这能住人吗?夏荷,冬雪,赶紧替夫人收拾东西!”   他喊完了,两个丫鬟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动。   就在周随安皱眉要提高声量的时候,楚琳琅坐在厅里的小椅子上,垂着眼眸道:“谢王妃代为说情,所以我也退一步,除了家里两间铺子,还有王妃答应的补偿银子外,别的我都不要了。”   周随安闻声一愣,呆呆问道:“什么?王妃她不是要劝你……”   楚琳琅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王妃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劝人自降为妾的话,她说不出来。你回去与你母亲商量一下,待店铺过了名户,你我将和离书签了……”   这次,换成周随安不等她的话说完了,立刻大声打断:“楚琳琅,你闹够了没有?就算我的错,你也不能如此迫我!户部侍郎刚刚找我谈,说我做得不错,再过不久,说不定能补个要职从缺,品阶还能往上提提。这个节骨眼,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琳琅最醉心他的仕途,一旦补上从缺,他很有可能年内再升一升。听了这个,琳琅该会为他着想了吧!   岂料他说完,楚琳琅还是一脸漠然,周随安忍不住痛心疾首道:“难道你不明白,一旦和离,你我就此成为陌路,便再难重圆了!”   楚琳琅慢慢抬头看着周随安,成亲这么多年,他周随安的姻缘是美满的,可并不代表她这个做娘子的圆满。   事已至此,再难重圆,又有何妨?   她不愿再与他言语纠缠,分辨个高下,只是淡淡道:“冬雪,送周大人!”   冬雪如今看着周大官人就心气不顺,正等着姑娘吩咐呢,只端着方才洗了腊鱼的水盆,冲着周随安瞪眼:“大官人,我们娘子要休息了,还请您先回去吧!”   见周随安还要说话,冬雪干脆挡在楚琳琅身前,单手拿着盆往前泼水,那水腥臭,周随安躲闪不及,踉跄后退,就这么一路倒退出了院子。   最后那有些破的门咣当一声,便在他的面前闭合上了!   夏荷看着正揉眉头的大姑娘,小心翼翼道:“姑娘,您真是想好了?”   楚琳琅抬眼看了看她,却看到夏荷满眼的担忧。   她知道这丫头在担心什么。和离之后,她不再是未婚的小姑娘,更何况她还不能生养,简直比尹小姐这类克夫寡妇还没有行市。   日后若改嫁,正经人谁愿意娶像她这样不下蛋的母鸡。   周随安不也正是拿捏了这点,就认定她离不得周家吗?   想到这,她拍了拍夏荷的手:“放心,我就算和离了,也一能把你和冬雪的嫁妆攒出来……”   夏荷气得一跺脚:“都这样了,您还拿我们打趣!谁担心那个了!”   冬雪一边洗手一边说:“甭攒了,看见姑爷这么对你,我都不想嫁人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大门处又传来咚咚声响,冬雪腾得站起身,瞪眼嘟囔道:“怎么的?还阴魂不散了!”   说着,她便端起还没有泼完的水盆来到门前,开门的瞬间,便将剩下的水一股脑甩了出去。   结果门口站着的高大男人被臭水从头淋到了脚。   等看清被淋成落汤鸡的人是司徒晟时,冬雪也慌了,忙不迭向少卿大人赔不是。   可是司徒晟压根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在毫无防备地被泼了一身洗腊鱼的脏水后,他先是圆瞪了眼睛,然后突然冲到一旁的花丛边,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也不知这位旧相识是个什么矫情毛病,居然这么闻不得腊鱼味道。   楚琳琅闻声赶过来,看他这样子,竟然比胡小娘的孕吐都要厉害。亏得他之前还在周家宴席上装模作样地强撑,吃了那么几口鱼。   而一旁的那个叫观棋的小厮,则好似死了主子般,红着眼颤着音地朝着冬雪嘶吼:“你冲着我们大人泼这么腥臭的水,你按的是什么心!”   冬雪原本有些心虚,可看他吼得那么凶,也不甘示弱道:“我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给他洗干净就是了!我又不是有意的,谁知道门外是司徒大人!”   不过也难怪观棋反应大,实在是司徒晟的脸色太吓人,撑着墙的手都在用力抓挠墙壁,仿佛在抑制着什么,宽阔的后背都在微微发颤。   楚琳琅知道他耐不住这味儿,连忙让他进屋换衣洗漱。   家里没有男人的衣服,观棋连忙回去府衙帮大人取一套回来。   夏荷又给司徒晟打了两盆热水,让他一个人在屋子脱了脏衣服好好擦拭一番。   等观棋拿来了干净衣服让大人换上,楚琳琅舀了一碗刚煮好的红豆羹给司徒晟压压恶心。   等鱼味散尽,司徒晟终于缓过来了。也许是让人看到了他难得狼狈的一面,他面色微沉,不苟言笑,只披着衣,端着杯盏,一口口地饮着羹汤。   若是换成从前,一个男人隔三差五地在自己的门前晃,楚琳琅定然疑心是自己美貌惹得祸,引来了想要占便宜的狂蜂浪蝶。   可这一天两次登门的不是别人,是这位宁可跳船,也绝不与闺秀沾边,疑似隐疾严重的司徒大人。   他为人谋算,可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于是楚琳琅耐心陪坐一旁,待司徒晟饮了一盏,脸色似乎缓和了不少,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的丫鬟做事毛手毛脚,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司徒晟垂着眼眸道:“不管她的事儿,是我晨时吃坏了东西。”   说到这,他挥手让观棋拿了一张单子:“上午看见你时,就想将这单子给你,只是临时想起有急事,便先回了官署一趟。方才路过这里,便想着顺便给你送来。”   楚琳琅展开一看,原来是长生库代卖的一些家私名册单子。   这京城长生库有着特殊门路,可以代卖国库收缴查抄各个府宅的物件,虽然都是二手货,却有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好东西。   司徒晟解释道:“长生库里有些用久的家私比市面上全新的要便宜很多,你拿着这单子,就可以找城西长生库的管事,看看有没有价钱合适的桌椅家私,暂且买来用。”   这些抵押质库代卖的可都是大宅门里查抄家私,岂止是便宜,简直都能淘到宝。   往往在叫价质卖前,就被各府有门路的人买走了,压根轮不到平头百姓叫价。   楚琳琅一时不敢相信,司徒晟居然这么好心。   司徒晟淡淡道:“别想着发财占便宜。那里太好的东西你买不到,也买不起,老实选点便宜的柳木桌椅就是了。那些东西质库看不上,都堆着当柴烧,一般给几个铜板就贱价处理,权当送人了。”   楚琳琅看看自己现在家徒四壁的屋宅,的确连像样的桌椅条凳都没有。就连那日司徒晟在她家饮茶,也是蹲坐在洗衣的小木凳上喝的……   他的心也太细了,居然想着给她这个……   不过拿出单子的观棋很是不乐意,小声嘀咕着:“大人,您新分的府上也四壁空空,这可是主理大人特意给你寻来的方便,给了她,您今晚又要在门板上睡……”   他还没说完,司徒晟一个冷冷眼神过来,拉着长音:“观棋——”   观棋表示明白,不服气地回到:“不语——”   说完便将自己的嘴巴一拉,表示就此封口不言。   楚琳琅这才恍然,原来他小厮的名字是这么得来的。看来少卿大人很不耐自己的小厮太话唠,起个名字都是警醒!   不过观棋被赶到屋外,嘴却不闲着,蹲在浆洗司徒晟衣服的冬雪身边,唠唠叨叨地就将大人遭受的不平说了个遍。   原来周随安的那处木鱼巷的亮堂宅子,原本是应该分给司徒晟的。   只是当初谢悠然磨着她姐夫,非要给六品的周随安提一提品阶待遇。   可新入京各个品阶官员的府宅都分好了,临时掉换肯定要生口角是非。   六殿下当时还没跟司徒晟闹掰,就将这事儿说给了司徒晟听,结果司徒晟毫不犹豫,便将自己分得的屋宅,跟周大人的调换了一下。   司徒晟当时的原话就是,周通判家人口多,有老有小,住木鱼巷子的大宅子会方便些。他一个光棍汉,住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周随安原本该得的房,乃是个被抄家官员的闲置多年的房产。   这房子年久失修,屋院里都搬空了,没有家私桌椅,若不投些银子,压根住不了人。   偏偏司徒大人奉行节俭,压根不打算请工匠修缮。这些日子来,每到休息的时候,观棋就拎着锤子与大人在屋里缝缝补补。   后来大理寺卿刘大人看他的得力干将过得这般拮据,便要了一张长生库的单子给司徒晟,让他去添置些家当。   结果少卿大人慈善慷慨,转身又将这单子送给了闹和离的郎中夫人。   用观棋的原话说,难道我们大人上辈子欠了你们周家的?   待那主仆二人走后,冬雪将这些话学给琳琅听,她这才恍然周随安那处体面宅子的由来。   如此一来,桌子上的那单子,便价值千金了。   楚琳琅发现自己真是有些看不透司徒晟其人了。毕竟周随安有什么可讨好利用的?司徒晟为何这般大度,几次三番地帮衬?   不过男人间的友谊向来玄妙,万一司徒晟觉得跟周随安一见如故,是一对管鲍之交也说不定。   他如此爱屋及乌,不计前嫌,连带照顾友人的下堂妻,真是又一位能载入史书的贤者!   楚琳琅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个人也并非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时时算计,在许多小事情上,他简直慷慨大度得令人咋舌!   这等难寻的便宜,她可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只是去长生库挑选物件的时候,楚琳琅多带了一包银子。   毕竟人得懂得投桃报李啊!   在给自己挑选完了不太值钱的柳木家具后,她又特意挑了一套半新不旧的桐木大床,和其他简单些的木床,又配了些雅致的桌子、衣服箱子,外带一套藤木躺椅,用了一辆牛车,都运到了大理寺的门口。   观棋正在外面,看楚夫人拉来这一车东西,不禁有些傻眼。   听到她说,这是特意给司徒大人买的后,又是眉开眼笑,大呼夫人还算有良心。   不过他正当值,而大人又在跟同僚商议事情,一时走脱不开,烦请夫人好人做到底,就着这车,送到司徒大人的府上去吧。   楚琳琅闲来无事,倒是很愿意帮这个忙。   当她听到他就住在城南的集萃巷时,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难怪他那日极力建议自己搬到集萃巷,还说那的治安好。可不好吗?感情大理寺少卿大人就在巷子里镇宅呢!   等到家私运到,楚琳琅按照观棋的话,在大门旁的一块垫脚石下找到了铜钥匙,将屋宅大门打开,才发现观棋之前哭穷,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就这乱七八糟的旧屋子,只他们主仆两个人,怕到入冬了都糊不完漏风的窗户纸。   这位司徒大人也不知是不是小时穷怕了,处处舍不得花钱。   他身穿旧衣就不说了,家里连个洒扫看门的老仆都不请,就将门钥匙往石头下一放,还真是家徒四壁,不怕贼偷啊!   在搬家具的功夫,楚琳琅在宅子里外转了几圈,越发看不下去。   就算是光棍懒汉过日子,也没这么糊弄的啊!   最后她想了想,决定再次投桃报李,隆重还司徒晟一份人情,便掏了些铜板给夏荷,让她在街口的杂货铺子里买来裱糊用的窗纸,清漆,蜂蜡一类。   然后琳琅在厨房里翻找出面,加了水,又加入一点点蜂蜡煮成粘稠的浆糊。   一切都准备就绪,楚琳琅寻了根绳子充当襻膊,固定好宽大的衣袖,带着冬雪和夏荷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铺贴窗纸……   当司徒晟赶回来时,刚入巷子口,就看到自己那昔日清冷的院子上空冒起来了炊烟。   等进门时,主仆二人俱是一愣。   只见原本还长满杂草的院子,就一下午的功夫,就剃头了似的干净。有些破旧的窗户也被翻新,不但贴着刷好了防水蜜蜡的窗纸,窗框还刷了一层清漆。   待走进厅堂里,原本空荡荡的地方已经摆了整齐桌椅,不知谁还寻了块湛蓝的布,做了几个小垫子系在椅子上,坐上去软绵绵的。   而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热炒的小菜,闻着味道便觉得不错。   就在这时,司徒晟的身后有人说话:“司徒大人回来啦?赶快洗手,等花雕酿鸭腿炸好了,就可以吃饭了。”   只见琳琅用小垫子同色的蓝布包头,宛如仙女下凡尘,挽着衣袖子端着一盘豆豉青菜炒蛋,笑吟吟走了进来。   观棋跟主子过的都是潦倒光棍汉的日子,从来不开火做饭的。现在看着桌上五六道热腾腾的家常菜,他手里刚买的素馅炊饼顿时不香了。   司徒晟虽然听说楚琳琅来给他送桌椅家私,但他回来的太晚,本以为她早就走了。   也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竟然领着两个丫鬟,替他收拾了屋院,还为他做了晚饭。   所以当楚琳琅摆好菜,盛好饭,很自然地招呼着他坐下一起吃饭的时候,一向城府甚深的司徒大人难得有些冒傻气,居然愣愣地问:“你……要在这吃饭?”   楚琳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爷啊!她搭银子,费气力,又是买菜又是生火,累得半死。   可这厮不说一声感谢就算了,还想做完饭就撵她走人?   所以她赶紧夹了一个鸭腿放入自己的碗里,先不客气地大咬一口,然后笑吟吟抬头含糊道:“这时辰,回去做饭也来不及了,我就在这凑合一顿……哎呀,大人快坐,一会菜要凉了!我看你家人少,桌子也不够,就让夏荷她们同在一桌吃吧,不然她们一会热菜,还得浪费一捆柴。”   说完之后,她又招呼着两个丫鬟一起上桌,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开什么玩笑?虽则是表达感激,可她现在自立门院,银子花销不轻松,哪有做完一桌子菜,不吃就回去的道理?   她今天可是荷包大出血了,不光要吃,还要多吃些,这才能回些本钱呢!   这主仆同桌,并不合规矩,但是司徒大人穷得叮当响的家里,也不像是有狗屁规矩的样! 第33章 谁要改嫁   看着楚琳琅这么不客气, 司徒大人难得的傻气也逐渐消散。   他在水井边洗了手,便从容坐下,端起了饭碗, 然后对一旁馋涎欲滴的观棋道:“你也来一起吃吧。”   观棋正等这句话呢, 忙不迭上桌,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烧肉入口。   嗯, 不错, 入口即化,软烂极了,竟然有几分连州酒楼的味道!那蛋也炒得好吃,配炊饼正好!   于是在这不大的厅堂里,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家, 主仆不分地凑合吃了一顿。   夏荷和冬雪从来没跟主子一起吃过饭,都有些不好意思伸筷子。   而楚琳琅嫁到周家后, 在婆婆面前吃饭讲究些规矩, 遇上宴客一类, 宁可不吃,也得维系官夫人的优雅。可如今在司徒大人面前,她倒是懒得装了, 只埋头吃饭, 下筷子只顾着狠准稳。   司徒晟吃得不多, 看着楚夫人爱吃哪盘菜,他就会动动盘子, 将菜往劳苦功高的楚氏那里挪挪。   跟楚琳琅有得拼的,就只剩下观棋了, 他今天跟大人当差, 误了饭点, 吃起来狼吞虎咽,配着自己买的炊饼,腮帮子甩得可香了。   当观棋举着筷子夹向最后一只鸭腿的时候,桌下的腿突然被人踹了一下。   不知所谓地抬头看时,突然发现主子淡然瞟了他一眼,迟疑之间,那鸭腿就被楚琳琅一筷子给夹走了。   她一脸从容地将鸭肉剔下来,却分给了夏荷、冬雪两个丫头。   这又让观棋大为吃味,觉得一样是奴才,怎么自家主子这么不疼他呢!   待吃完了饭,司徒晟总算捡拾起待客之道,亲自烧水,给楚琳琅沏了清茶来品。   这位司徒大人,吃住不甚讲究,却在茶道上很下功夫。摆在桌案上的茶具虽然只是普通的紫砂壶茶盏,可看着盘得油亮光滑的表面,足见平日被人时时拿来用。   司徒晟沏茶行云流水,动作也是说不出的优雅顺畅。就连不懂鉴赏的楚琳琅也看直了眼。   这些高雅名堂,好像周随安都不大懂,可是司徒晟做起来却从容雅致,自然极了。   楚琳琅想起夏荷说过,瘟生那疯娘原是高门大户女子,看来是不假,所以再怎么落魄,曾经的官家子弟骨子里都有难以磨灭的气度。   司徒晟沏好了茶,便递给了楚琳琅一盅。楚琳琅小口品酌了一下,不由得点头。   难怪文人们就爱摆弄这些小茶盅,这么精心一品,味道的确跟大碗的茶不一样。   不过窗纸糊完了,饭也吃了,茶也饮了,这时辰更是不早了,她也不宜久留,就此与君别过就要打道回府。   就在要起身的功夫,大门处突然有车马喧嚣,紧接着便是咚咚敲门的声音:“司徒大人可在家?”   大理寺少卿的应酬真忙,这么晚了还有访客。可是楚琳琅却不宜让人撞见她跟司徒大人在私宅共处。   毕竟她还没有和离,挂着周家妇人的名头,若是被人撞见,传到周家耳中引起误会,反而多事了。   可这宅院的后门被乱堆的杂物堵住,一时也打不开啊。   司徒晟示意她莫慌,可以去隔壁偏房避一避。   当楚琳琅领着两个丫鬟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时,不由得哑然失笑——好心来送家具,怎么反而有几分被捉奸的味道了呢?   就在这时,府宅大门已经被观棋打开,就听闻爽朗的男声笑道:“少卿大人的府宅子可真难找,我方才差点迷路了呢。”   楚琳琅隔着房门,只听司徒晟稳稳回道:“不知四殿下亲临,卑职有失远迎。”   看来司徒晟如今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这么晚了,堂堂四皇子居然亲自找上门来。   接下来就是一堆打官腔的客套寒暄。   看来四皇子很是感念缉拿刺客那一夜,司徒晟肯手下留情,替他兵营的人放水。   不然那个人若被拿住,再受人指使随口胡说些什么,必定要被太子殿下咬死,说是他派人行刺的。   毕竟那刺客曾经是他的旧日亲随,如此明晃晃栽赃的人选,怎么看都像是他行刺皇兄。   至于司徒晟之前帮助老六扳倒了叔父泰王,进而连累他母妃入冷宫的旧怨,四皇子绝口不提,甚是关切着司徒大人的冷暖,看样子是要送些管事仆役给司徒晟。   四皇子如今失势,虽然陛下依然留着他做事,可风头不再似从前。   所以夹着尾巴做人之余,四皇子难免要重新物色堪用之人,想法子再度起势。   而这父皇新近重用的臣子司徒晟,虽然寒流出身,表面看起来硬邦邦不知变通,仿佛忠君孤臣一般,但依着四皇子刘镇看来,他其实油滑聪明得很。   既然司徒晟已经跟老六闹僵,又不曾倾靠太子,他不妨主动示好,试探一下,看看此人以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听到了四皇子的建议,司徒晟稳稳道:“四皇子的好意,卑职心领了,只是家中已经请了仆人,俸禄有限,养不了这么多人……”   听闻此话,刘镇反驳道:“你身为五品大员,可家里只有一个小厮哪够?钱银的事情,大人不必担心,我送的这些人都是死契,他们的月例也不必你出,不过添几碗饭而已,花不了太多钱。”   说完,他挥了挥手,不一会院子里就站入了一个管事,三个侍女丫鬟。   四皇子刘镇是有备而来,他老早就打听清楚了,司徒晟家中并无管事仆役。今日他亲自将人送来,司徒晟就算想推拒,也推拒不了。   只要司徒晟将人留下,就此他和司徒大人便有了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司徒晟已经为了他,得罪了太子,又跟老六交恶。总不好自己将路走死,再得罪陛下另一个儿子吧?   陛下年事已高,司徒晟若是聪明人,当明白从龙之功的重要。   所以就在司徒晟表示真的已经请人之后,刘镇轻笑道:“若是请了人,怎么半天不见人奉茶?司徒大人,您搪塞我也太不走心了吧?怎么?本王的一片好心赏你几个人,是要卿之性命?”   司徒晟垂下眼眸,正想着如何推拒时,只听不远处的偏房里传来了女子清朗动静:“大人,奴婢方才睡着了,可是厅上来了客人?奴婢这就穿衣服出去备茶!”   司徒晟一愣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高声道:“管事既然已经睡下,就不必起了,只让丫鬟待客就是!”   不大一会的功夫,冬雪和夏荷两个丫鬟就木着脸出了屋子,从厨房端了热水茶杯进了厅。   司徒晟稳稳道:“皇子殿下明鉴,卑职真是已经请了管事,还买了丫鬟。您也看到了,在下的屋舍简陋,住不下太多人,还请见谅。陛下的好意,在下心领就是了……天色已晚,在下不耐熬夜,若四殿下还有事情,不妨留待明日朝上去说。”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微笑看着四殿下。   如此明显赶客,再沉的屁股也坐不下了。四皇子目光阴沉地打量着突然冒出的两个丫头,心知没法再强留人。   他也并不想跟司徒晟扯破脸,毕竟司徒晟现在是父皇眼前的红人,就算拉拢人,也要从长计议。   可是被人如此打脸拒绝,到底是怏怏不快,那脸也阴沉似锅底。   司徒晟恍如没有看到四皇子的脸色,只是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淡淡道:“听闻四殿下善凫水,当知在大江大河中,应顺势而为,切莫逆流而上。如今浪大,殿下韬光隐晦,当真是明哲也。可也要懂得,这气力要使在该使之处,不该用在卑职这穷巷陋室里……”   刘镇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听出了这位司徒大人意有所指,他不由得定住了身子,探究问道:“您的意思……”   司徒晟依旧淡然表情,只是淡淡道:“年岁大的人都念旧,衣不如新,可人却不如旧。四殿下当仔细想想,为何官家待您之期许,与其他皇子不同。依着卑职看,您莫要再白用气力在朝堂上……”   刘镇的表情一愣,眼睛也逐渐圆瞪。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司徒晟的意思。   陛下的皇子众多,他之所以能与太子分庭抗礼,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因为母妃深得陛下宠爱。   可惜他当初一时心急,竟然错靠了泰王这棵大树,本以为就可以稳住朝纲,积攒人脉。哪想到却遭了逆王牵连,落得满盘皆输。   如今,他的母妃静妃受牵连被贬冷宫,而他在朝中也如过街老鼠,除了几个亲随,百官避之不及。   本以为这司徒晟也是势利眼,才如此不给他情面,可他方才之言,分明已有所指,在点拨着他啊!   父皇人老念旧?不费气力在朝堂?那是要他花气力在宫中了……   想到这,四皇子茅塞顿开,忍不住朝着司徒晟抱拳拘礼:“先生!您当真是大才!”   于是他再不顾给司徒晟脸子,只一脸诚恳地谈到过几日宴饮的事情,邀请司徒大人务必到场,便带着那些仆役告辞而去了。   等人走干净了,司徒晟这才打开偏房的门,楚琳琅正闲坐在条凳上嗑瓜子。   见他进来,琳琅这才拍      拍手里的瓜子皮道:“好了,时辰真是不早了,既然大人要早睡,奴家也就告辞了。”   司徒晟抿了抿嘴,道:“谢谢夫人方才出声帮我解围,只是……你如此太不谨慎,万一他看到你,你的名声何在?”   楚琳琅没想到自己好心帮他,他居然还训起自己来了。   她瞟了司徒晟一眼:“因为我知道您脑筋灵光,就算事前没有串词,也绝对能应付过去,不会叫我抛头露面啊!再说了,我一个快要下堂的妇人,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只是别带累大人,落得沾花惹草的名声就好。”   如今听来,还真是她多余了。这位司徒大人可是个哄人的高手,明明撅了那位四殿下的面子,但仅凭着云里雾里的几句话,就哄得那位乐呵呵地走了。   这等玩弄人心于股掌间的本事,还真是高妙!   听她这般以“下堂妇”自嘲,司徒晟的浓眉蹙了蹙,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忍住了,只是道:“天太晚了,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便不容拒绝地让观棋去取灯笼去了。   于是在夜幕低垂时,司徒晟一路踏着晚霜,将楚琳琅送回去。   如今深秋将要入冬,早晚温差甚大,楚琳琅穿得不算太薄,但是到了夜里也冷得打起哆嗦。她也是没料到自己会耽搁这么久,连像样的厚披风都没带。   她离了周家后,也没有自己的马车,外出用起衣物也不方便……   她心里正想着,突然一件泛着皂角清香的大氅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琳琅哑然回头看,才发现司徒晟将他黑色的斗篷给了自己。   这可怎么使得?楚琳琅连忙要脱下,嘴里还喃喃着这样不好。   司徒晟听了清冷道:“披件衣服,失不了名节。而且一个快要下堂的妇人,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难道冻坏了花钱买汤药喝就好?”   楚琳琅瞪了他一眼,这厮就爱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嘴。   不过他说的在理,汤药可是很费钱呢。她现在手头紧可不能再多花费了。   这件黑氅虽然旧了些,但是还带着它主人的体温,披在身上温暖极了。   就在这时,司徒晟又缓缓道:“我这几日在想,你如此坚定和离,可是你的女儿周家未必肯放手,她还年幼,离不开母亲,要不要我帮你想些办法……”   楚琳琅苦笑打断:“不必了,还是跟着亲人好,何必叫她跟着我受苦。”   司徒晟顿了顿:“父母和离,儿女寄养在母亲那的也很多,不如我与周随安说,让他同意先放在你那里,以后待她大了嫁人时再回周家……”   楚琳琅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跟周随安缘尽,小鸢儿却无辜,她不想戳破鸢儿并非自己亲生的事实,让这孩子背负私生女的名头。   所以她再次谢绝他好意:“她有祖母父亲疼爱,以后也会有新的嫡母,还是不必带出来的好……”   司徒晟的浓眉紧蹙,似乎忍了忍,还是硬冷说道:“你是怕带不走她,还是怕带着孩子影响你以后改嫁?你也不想想,一个孩子没了亲娘,家里还会有谁疼她!”   楚琳琅没料想从这位大人的嘴里听到这么情绪浓烈的指责,不由得停下脚步,错愕看向司徒晟道:“司徒大人,你……”   而司徒晟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毕竟眼下说的是楚琳琅的女儿,并非是曾经年幼的他……   前面就是胡同口,而两个人的话题也成功说僵了。   司徒晟就此停住,冲她拱了拱手,便冷硬转身,不欢而散。   楚琳琅最恨人对她冷热无常,直冲这司徒晟的背影恨恨嘟囔了一句:“狗屁的改嫁!当你们男人的裤子里藏着海底珍宝?好不容易甩了一个,还要继续捞下个?”   等楚琳琅领着两个丫头来到了大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突然旁边的阴暗处传来怒气滔天的声音:“他是何人!你为何要跟他深夜晚归?”   琳琅吓得一哆嗦,定身一看,才发现是周随安怒气滔天地在跟自己说话。   她不禁皱眉:“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天太黑,更何况又下起了雾,离得有些远。周随安并没有看清方才陪在楚琳琅身边的是谁,但这并不耽误他朝着楚琳琅发火:“你也知晚了?为何还要跟男子同行?他到底是谁?”   楚琳琅并不回答,只是问:“你与母亲商量好了吗?何时签定和离书?”   周随安从来没有发现这楚氏这般气人,她向来都是很能让自己省心的。可如今他还没给和离书呢,她就随随便便与男子夜游而归。   而且……方才他顺着门缝往院子里看,居然发现院子里晾衣架上还晾着男人的衣服!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是如此水性杨花之人!   楚琳琅听他指控,明白了,他一定是看到冬雪洗的那件司徒晟的衫。   她只淡淡道:“家里都是女眷,怕遭贼,所以挂件男衣吓唬人用……那位的肚子不等人,你也要快些,若是没有别的问题,明日便可请保人见证,你我将文书签了吧。”   周随安却并不信她的解释,眼睛里慢慢泛起了红,方才的那一幕,让他的牙根都冒酸气。   他咬牙问:“楚琳琅,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这么坚决和离,到底是生我的气,还是早在外面,跟什么野男人勾搭上了。谢家的安姨母说得没错,岂能容你予取予求……哎呀,说话便说话,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原来周随安话刚说到一半,楚琳琅突然四下寻看,然后操起了邻居放在门口用来挑粪桶的扁担,朝着周随安的后背就狠狠拍去。   周随安猝不及防,被拍得趔趄,连忙护着脑袋躲避。   楚琳琅今日连着被两个男人指责德行有亏,心里正是憋气,两条纤细的胳膊挥舞着扁担虎虎生风。   一边打,她还一边磨牙狠狠念叨着:“我叫你一口一个野男人!我让你一嘴一个勾搭上!”   周随安从小到大都被赵氏宠溺养大,哪受过这样的打?   更何况打他的人,竟然还是昔日敬他为天的娘子!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后背疼,还是男儿的自尊更疼。   他只能靠墙抱头气恨道:“琳琅,你怎么能这样,你曾说过无论多难,都会一直陪我走下去的!”   他的眼角含泪,委屈说话的样子,依稀还能辨出他曾是她昔日爱慕的周家少年郎。   楚琳琅终于歇了手,仰天凄惨一笑:“是呀,我是说过,可是君不愿再与我同路,我又能如何……”   周随安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终于绝望地明白:他的妻,真是下定决心要与他和离了。   这几日,谢家与六皇子那边都在不断派人施压,让他们将铺子抵偿给楚氏,尽快了解了此事。   就连爱财如命的赵氏,在权衡利弊,考量了儿子的前程后,也痛下决心,舍了那两间铺。   只有周随安还存着一时幻想,指望着琳琅能回心转意。   他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倒也是疼醒了。   他知道,自己跟楚琳琅的夫妻之缘真的到头了。   ……想着谢家这几日往来频繁的那位姨母与母亲商议的最后结果,周随安暗自握了握拳头:楚琳琅,你太绝情,休怪我不仁!   事已至此,不如早些了结,谢二小姐的肚子,已是不能等了。   想到这,他狼狈站直身子,冷冷道:“我母亲已经点头同意,你明晚便可来我府上将你我的事情了结。只是……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这是周随安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说出愿意与她和离的话。   楚琳琅懒得搭理他话里的暗示,将扁担放回去后,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宅院。   说来也是凑巧。和离的这日,竟然也是琳琅的二十四生辰,算起来,她和周随安的姻缘也到了八载。   没想到,他们俩夫妻一场,没等到白头携手,却是这般缘散了。   清晨时,下起了纷飞小雪,夏荷给大姑娘煮了红皮的鸡蛋,又扯了一碗长寿面,算是庆生了。   楚琳琅吃完了面,便摇着龟壳晃啷响,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夏荷以为她是心伤,其实她一直在琢磨着昨晚周随安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谢家姨母说的真没错……”   她在寂州的时候,是常跟六王妃和谢家老夫人聊天的。妇人在一起,有时候将话扯远了,也会带出一两句本家姨母来。   听说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灯。   这等家丑,谢家人都不敢露头,只让六王妃出面震慑住她。一个拐弯的姨母,怎么突然跑到周家去呢?   她经历过的事儿,是一般女儿家没经历过的。毕竟有几个女孩差点被亲爹绑住塞入婚轿子呢?   这些经历让楚琳琅在没有安全感时,就会敏感得有些草木皆兵。   楚琳琅想了又想,算了算自己手头的银子,挥手让冬雪拿去,在附近的镖局子里雇两个人来,只挑那长得最凶悍,块头最大的,最好是听不懂官话的关外人。   另外再去城西破庙,看看那里有多少乞丐……   正准备的功夫,大姐夫与姐姐楚金银却来找她了。原来楚金银听闻妹妹离家住了,便去了周家一趟,原本准备劝和。   谁知她从妹夫的嘴里才知道,今晚两人就准备将文书签了。 第34章 别再回来   楚金银这才知道原来是妹妹早就立意和离。   这闹得她坐卧不定, 疑心是自己的话搅和得妹妹与妹夫和离。于是她又带着丈夫,赶着来看看妹妹,看看事情还有没有斡旋余地。   楚琳琅却拍了拍她的手, 说不准备麻烦姐姐的, 既然赶上了,不妨也跟着去做个见证, 两家就此圆满了结。   楚金银劝不动她, 无奈摇头。父母都不在身边,庶妹有事自己从小拿惯主意的,谁也做不了她的主。只能拉着丈夫跟着琳琅一起去了周家。   在路上时,陪着琳琅一起来的夏荷偷偷问琳琅:“要不要知会少卿大人一声, 请他来做个凭证?”   楚琳琅想想昨晚两个人的不欢而散, 摇了摇头。   她跟司徒大人还没到这样的交情。再说,这事儿里夹杂着周谢两家不可说的丑闻, 她把司徒晟拉扯进来, 以后他还如何与谢胜和周随安同朝为官?   她虽不通笔墨, 却也没有做出这没眼色事情的道理。   等到了周家,厅堂里坐着的除了赵氏母子,竟然还有面生的中年女子。   赵氏只含糊说她是周家的一位远亲。   可楚琳琅冷眼看着她通身的打扮, 还有说话时那纯正的京腔, 倒是隐约猜出了她是谁。   买卖不成仁义在, 楚琳琅简单客套地跟赵氏施礼,便准备拿笔签下和离书。   可就在这时, 一直绷着脸的赵氏却说:“不必你签了,随安已经写好了。”   说完, 她就让周随安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纸递给了楚琳琅。   楚琳琅定睛一看——却是忍不住笑了。   这压根就不是和离书, 而是周随安签好了名姓, 按好了手印的休书一封!   虽然都是夫妻分离,但“和离”与“休妻”是截然不同的两档事情。   若和离,只是夫妻感情不睦,一别两宽,各奔前程。   可是若休妻,便是女子的品行不检点,被夫家厌弃,有的甚至连嫁妆都拿不走。背着这样的名头,女子以后再嫁都难了。   楚琳琅看着上面周随安的签字,慢慢抬起头,径自问:“你这是何意?”   可周随安并不回答,只在圈椅上侧坐着身子,恍如去世一动不动,只低低垂下头,连看都不看楚琳琅,任着母亲赵氏与她交涉。   赵氏的脸绷得老紧:“琳琅,你入了我们周家这么多年,我们母子自问不曾亏待过你。可是你扪心自问,当得起周家的儿媳妇吗?如今你和随安的缘分散了,领了休书,便各自安好吧。”   那休书写得明白,楚琳琅的罪状是七出中的“无子”和“妒忌”,还有不敬婆母。秉着这三条,楚氏到哪里告都不怕。   既然是休妻,那她也甭想拿走嫁妆产业,只能灰溜溜地走人!   楚金银从妹妹那已经听出了原委,听到周家如此挤兑妹妹,立刻气愤道:“你们家还真是饱读诗书,竟能做出如此不要脸之事!明明是周随安行为不检,搞大了良家未婚女子的肚子,怎么到头来,却是我妹妹背负骂名?你们讲也不讲道理?”   赵氏被楚金银骂得脸紧,不好开口,就在这时,那个面生的妇人却冷笑一声道:“你是楚琳琅的姐姐吧?说话可要谨慎些!听闻你相公正在河道做着粮食买卖,他应该是与我侄儿苏峰常打交道。”   原来这女人正是谢将军夫人苏氏的嫡亲妹妹,是谢悠然的亲姨母。她说的那个侄儿,也正好管着河运,是大姐夫须得时时用银子打点的上峰官员。   她这一句趾高气昂的话,立刻掐灭了楚金银的声音,再不敢与这妇人对峙。   说起来,这让周家出休书的主意,正是这位安姨母想出的。   当初安姨母从姐姐那听闻了谢家的热闹事儿,便拍着大腿,直说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办,   可是姐夫谢胜向来看不上她,也懒得搭她的话。   于是安姨母回身便给自己的姐姐吹风:所谓人嘴两张皮,那个楚氏打包票说只要拿了铺子和银子,她就能给谢二小姐保密,只有傻子才信这话。   楚氏妇人这般厉害,竟然敢拿捏周、谢两府,以后又怎么肯轻易松开这大好的把柄?   苏夫人听得心中一翻,忙问该如何做,才能保全了女儿的名声?   这位安姨母夫家妻妾众多,也是个惯会用伎俩的铁腕妇人,当下就跟姐姐道,若是信得过,这事儿便全交给她来办。   而后,这位安姨母便顶着谢家的名头,来到周家,跟赵氏商议了几次。   按着这位安夫人的意思,铺子和银子都不必给楚氏,直接将她休出去就是了!   她若是撒泼哭闹,就将她的嘴堵上,捆住关押起来,再送出京去,看她如何败坏谢周两家的名声!   总之,楚氏想要带着好名声和离,是万万不能!只有她被休了,才能保全周随安的名声,免了富贵抛弃发妻的臭名声。   楚氏只要被休,便是污了名头。她以后若再到处宣扬周随安与谢悠然婚前有染,那便是楚氏因妒生恨,泼前夫的脏水,污蔑官眷名声。   若她这么做,两家也不必害怕。偌大的京城,还整治不了一个远嫁异地的小妇人?   到时候,只要将谢氏拿入官府,再告她个污蔑前夫,攀附高门小姐的罪名。她锒铛入狱,到那时,周家连休妻都不必了,直接就能出一份义绝书,打得楚氏刁妇永世不得翻身!   这些话,安姨母说话很直白,就是让这小妇人知道,今晚是她替谢周两家主持公道。两条路摆在楚琳琅的面前,就看她怎么选。   再说了,周家也够仁厚,已经出钱替她备好了船,只要她拿了休书踏出周家的门,便可以送她回转江口楚家。   周家安全将她送回娘家,也算仁至义尽。只要楚琳琅识时务,不要再妄想攀附别人,自可悠然安度余生。   要不然闹起来,她一个小妇人的下场可不会太好!   这一席话,听得一旁的夏荷都气得浑身发抖,不敢想象天底下竟然有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毒妇!而楚金银也是被气得不轻,可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丈夫钳着胳膊瞪着眼,给止住了。   楚琳琅倒是镇定,只是上下打量着这口若悬河的安夫人,总算是闹明白其中的弯绕了。   她看着脑袋快垂到裤子里的周随安,只是冷笑了数声——他们母子真是好算计啊,这是不放心她在京城,不但要败坏她的名声,还要将她押解回老家!   若真回了娘家,依着她父亲楚淮胜的德行,只怕自己不过半月就又要被送人了。   看这架势,她若不答应,这安夫人打算当场就将她给捆上船了。   不过也难怪这安夫人有恃无恐,毕竟她软弱可欺,带来的大姐夫显然也不顶用的。   眼看着大姐夫跟这位姨母说小话越发地软,显然她那个侄儿正拿捏住了姐夫。   这是拿准了她的脉,捏着她不得不就范啊!   而那安夫人受着大姐夫的言语奉承,脸上的笑也越发嚣张,一副胜券在握的张狂。   想到这,楚琳琅背靠着圈椅,稳稳笑道:“谢家赔给我的银子,应该都到了安夫人你的手里吧?”   楚琳琅这话是猜的,因为按照司徒晟所说,谢老将军的为人还算周正,而那六王妃也不会是拿言语诳骗人的狠毒妇人,既然是已经说好的事情,为何临时变卦,还是这么下作的路数?   所以她大胆猜测周家这穷凶极恶的架势,是这位安夫人的主意。   世人熙攘皆为利,她这么下气力,甚至不怕因此泄露了二小姐的丑闻,肯定要获的利也不少。赵家的铺子她拿不到,那么如此行事,就是要贪谢家的银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安夫人的脸色都变了,眼睛里冒出的都是凶光。   楚琳琅心下大定,知道自己蒙对了。   这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没想到她跟谢家、六王妃商量好的事情,却折在了这位半路想打秋风的姨母手上。   听了这话,赵氏却一脸疑惑,显然并不知谢家同意给楚琳琅出银子的事情。   安夫人不想让楚琳琅再泄了她的小算盘,脸色一沉:“什么银子!我姐夫乃堂堂将军,岂能受了你这小妇要挟?来人!将她捆了!一会丢到船上去!”   看来这妇人敬酒不想吃,只想吃罚酒,那么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眼见着这些人要对妹妹不客气,楚金银急了,扑过来护住了妹妹,而大姐夫虽然不敢得罪祝这位安夫人,也硬着头皮拼命说好话,说不必这般大动干戈。   不过就在几个家丁拥过来时,楚琳琅身后两个一直低头的家丁,却突然一下子跳到了前面,抽掉手里的布包,露出两把环刀咣啷作响,哇哇怪叫,说着听不懂的关外口音,冲着人骂。   楚琳琅从怀里掏出一把油纸包着的菜刀,撩起裙摆,单脚踩着椅子,将刀狠狠砍在了桌面上,然后挑着细眉扬声喝道:“屋里的给我听好了,有一个算一个,今天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管叫她肚子开口,肠子见见天日!”   安夫人压根没想到,这楚氏今晚居然还备了武行当,一时间也傻了眼,只厉声道:“你当这是哪儿啊!这是天子脚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不怕官兵来抓!”   楚琳琅单手拔出菜刀,冷笑道:“见官好啊!我就怕你们不敢报官呢!到时候我也好鸣鸣怨鼓,叫满京城的人都听听,究竟是堂堂五品谢家拿谎话诳骗我这个苦命人,还是不知从哪里来的癞头姨母,想要自己暗吃回扣,两头占着好处,拿着自己怀孕外甥女的名声当个屁!”   那些围上来的婆子家丁,都是这安夫人带来的,他们平时在内院扬威,可哪见过这种动刀的阵仗?   尤其是看那两大汉一脸横丝肉,鼻孔张得牛一般大,吓得是连连倒退,谁也不肯上去前。毕竟每个月的月钱有限,还没到能搏命的份儿!   赵氏和周随安也从来没见过楚氏的这一面。嫁入周家这么多年来,她在长辈前低眉顺眼,恪守妇道,从来不曾呛赵氏一句硬话。   可如今,这楚琳琅突然舞刀弄枪的,那拉开的架势满是江湖豪横之气,一时也将他们母子震慑住了。   至于大姐和大姐夫,也完全定住,搞不清自己的三妹要唱哪出戏。   安夫人没料到整治个卖盐的外乡小妇,居然整出这么多的刀光剑影,只吓得躲在赵氏的后面,冲着那两大汉厉高喝:“你们俩可知我是谁!我是官眷,我姐夫是堂堂五品将军!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帮着她吓唬人?”   可惜这两个壮汉是琳琅特意选的极品,压根不通京话。安氏就算是王母娘娘都没用。   他们接的这一单,是保镖单子,就是要保护好身后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的安全,谁敢动他们的镖,只管揍下去就是了!   所以安氏喊得凶,他们也跟着哇呀呀乱叫,手里的大刀一顿乱砍,厅堂的椅子都七零八落了。   赵氏都吓软了腿,被安夫人推着跪倒在地,拼命地喊:“有话都好好说,好好说,干什么打打杀杀的!”   楚琳琅觉得差不多了,便挥手让两个关外保镖住嘴。   那安姨母方才跟她陈明了厉害,她这边也得跟安姨母掰扯下道理。   “这位安夫人,您若是为了求财,倒也无妨。我本也没指望拿谢家的钱。毕竟这是卖丈夫的钱,我嫌脏!你拿去花用好了。可是周家的两间铺子,却是我冰天雪地运货,日里夜里拨拉算盘一点点拼出来的,凭什么不给我!你们周家娘俩倒是撒泡尿低头照照,凭着你们当初的两床破铺盖,还有自以为是的清高,能赚下这份家业?对,我是出身卑微,也的确远嫁无依无靠,可我敢拼命!你们敢吗!还真觉得将我送走了,你们就能万事大吉,继续光鲜做人?不能够!你们派个人去院子外看看,把我逼急了,你们谢周两家会是什么下场!”   这一席话,说得周随安面红耳赤,再难装死人。而赵氏则是又气又愧,浑身乱哆嗦,眼看着要吃些药丸救命。   就在这时,门口有家丁匆匆来报,说是门口聚了一帮子乞丐,手里拿着铜锣棍子,冬雪正给他们发着告示传单,说是大姑娘若是一会不能好好出来,他们就要在冬雪的带领下,一边敲锣一边喊口号,再满城贴告示,告知大家谢周两家未婚先孕的“喜讯”。   这下子,连安姨母都坐不住了。   她的确是存了贪下银子的心思,反正整治了楚氏,替外甥女谢悠然保住两间铺子,就是天大的功劳一件。   到时候,她拿了谢家赔给楚琳琅的银子,也只能算作跑腿的酬金,她贪得理直气壮。   可如果事情办砸了,因为她逼急了楚氏,害得谢二大肚子的事情被闹得满城风雨……   那就别说银子了,她的那个暴脾气姐夫只怕会提剑来追砍她。   真是万万没想到,这楚氏竟然是这么难搞的刺头,原本以为让周随安告诉她来签和离,就能稳住她,再打她个措手不及。   却没想到楚氏年岁不大,跟个油滑老江湖一般,做了这么多的刁钻准备!   想到这,安夫人不待赵氏开口,就连忙将话往回拉,只面上带笑说之前那些话,都是玩笑。周家宽和,就算两个人情尽,但也会允许楚琳琅带走自己那点子陪嫁奁产,除此之外,既然楚氏说两个铺子是她打点赚出来的,周家理应将两间铺子“送还”给她。   说到这,安氏又转身劝慰赵氏,让她别太小气,毕竟这样传出去周家还真是宅心仁厚,对下堂妻仁至义尽!   只是安夫人指天发誓,谢家真的没给她银子,若是楚琳琅真的想要,也得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绝不攀附谢家女儿的名声,如若违背,当以污蔑罪惩治。到时候,安姨母会以个人的名义,给楚氏一点车脚路费。   安氏这番见风转舵,却气坏了赵氏。合计着,听了安氏的话,到头来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依然要损失两间铺子,还被砸坏了满屋子的家具,外带自己丢光的老脸?   赵氏可看不出形势,只指着琳琅喝骂,表示她敢如此拿刀威胁婆婆,只有她赵氏活着,便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气得安姨母都想在旁边给这蠢老太太一耳光,她是真怕惹怒了楚琳琅,让局面不可收拾。   安姨母并不知楚琳琅不爱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什么休不休妻的,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两间铺子!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周随安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刷刷写下了转让铺子的房契文书,然后扔给了楚琳琅硬气说:“你的东西,我家不稀罕!我母亲说得对,今日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楚琳琅笑了笑,拿起休书,还有周随安写好的房契文书,转身就走。   周随安方才一直都没说话,虽然那位安姨母的话,听得他也恶心得很,可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若真像安姨母所说,琳琅的亏可就吃大了。她不是吃亏的性子,万一反悔,想要留在周家呢。   只要她流露悔意,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撕了休书,就算她自降为妾,可自己依然拿她当正妻般敬重,不就行了?   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居然不求和离,拿起休书和房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随安腾地站起身来,在楚琳琅的身后厉声高喊:“楚琳琅,这可是休妻!你可要想好了!以后莫要哭着回来求我!”   可是楚琳琅却拉着姐姐的手,领着保镖丫鬟,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出了周家的大门。   直到上了马车,楚琳琅才舒缓了一口气。方才,她真是连周家的一口气都不愿意喘,怕自己恶心吐了。   她让冬雪驱散了乞丐,而那两个保镖眼看自己保镖的时辰到了,一刻也不肯多留,领了银子就走了。   于是楚琳琅和姐姐与姐夫便驾车准备回去。   楚金银有些忧心忡忡,她被那位安姨母的话吓到了,尤其是她意有所指,表示自己的侄儿正管着河道,岂不是要给自己的夫君穿小鞋?   大姐夫果然十分介意,言语间都是抱怨着楚金银不该拽着他来淌浑水,气得楚金银说不出话,只用眼睛狠狠瞪他。   这真不是朝着三妹妹借银子的时候了,身为自家人,他怎好当琳琅面前说这样的话?   看到一向温和的妻子冲他瞪眼,大姐夫总算住嘴,可脸上依旧不快。   不一会,便到了大姐家的街巷,楚金银吩咐车夫用车将妹妹送回去,她跟丈夫先下车回家了。   当只剩一人楚琳琅独坐马车中,她也要静心想想自己未来的出路。   夏荷的兄长来信,说他运盐的船不久将路过京城,楚琳琅寻思着,要不然让夏荷兄长护送她着离开京城也不错。   这里虽然繁华,可一个女子孤身在此立门户,很是不易。   今夜的凶险,更让她清楚认识到京城高门大户的手段。   这些人家,不是她一个盐商庶女能得罪的。若不是她有些底牌,真是被人沉河都不知。   尤其是她今日得罪了谢家的姨母,看安氏的为人,以后只怕还会出些龌龊招数……   入夜之后,雪花似乎更大。今冬雪下得太早,也不知道水道会不会冻住,延误了之后的行程。   正胡思乱想之际,前面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听说好像有人在花柳巷子醉酒闹事,打伤了外邦使节,前面的几条街都被封了。   就在几个人寻思如何绕路回家时,突然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子声,   当这声音到了楚琳琅的马车边时,便听到了有人勒住了马缰绳。   楚琳琅微微撩动车帘,发现是熟人。   司徒大人一身官服,还是俊帅英挺。他应该在办差,夜半还不回去睡觉。   看楚琳琅从车帘缝里,只露出半只眼窥着他,司徒晟明知故问:“里面可是楚夫人?”   楚琳琅想起那日二人不欢而散,本以为这位大人厌烦铁石心肠的妇人,以后看见自己会远远绕行,没想到她坐在姐姐家的车里都被他认出来了。   看他说话语气,仿佛忘了先前的言语不快。   于是她干脆撩开帘子道:“大人怎知我在车里?”   司徒晟看了看她的眼,指了指马车外的两个丫头,表示自己是先看到她们才停住的。   接下来他看了看马车来的方向,有些了然地问:“去周家了?文书都签了吗?”   楚琳琅点了点头,这谢周两家的家丑,明察秋毫的少卿大人可了解得有头有尾,便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可就在这时,冬雪愤愤不平道:“哪里需要签文书,周家可真不要脸,不知从哪里弄出个谢家姨母,不但指使周家休了我们姑娘,还逼着她回江口老家呢!”   听到这,司徒晟皱了皱眉:“休妻?不是和离?”   也许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子会计较这个,可是楚琳琅却不太在意,也不敢在意。   她无子是事实,善妒也是事实,今日在婆婆面前挥了菜刀,不孝的名头也坐实了。   既然铺子拿回来了,自己的安全也暂时无忧,字面上的意思随他们去弄。   司徒晟听了沉吟片刻,对她道:“前面的街道都封了,你们暂时过不去。你还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吗?” 第35章 狗仗人势   楚琳琅想了想, 依着大姐夫方才难看的脸色,自己现在过去投宿,只怕要大姐为难, 不如先寻个客栈住。   只是天色这么晚了, 城中戒严,似乎正在抓人, 就算她敲店家的门, 那店家也会避祸不肯夜半开门收客吧……”   就在这时,司徒晟开口了:“你让车夫回转过个街口,正好到集萃巷,我今晚有公务不会回去, 你和丫鬟就放心在我那歇宿。”   说完, 他便拨动马头前行,临了还说了一句:“钥匙还在原来的地方, 若是方便, 还请你帮我做顿早饭……”   也不待楚琳琅拒绝, 他已经领着人跑得老远了。   楚琳琅也是被司徒晟不见外给气乐了!有他这样留客的吗?还不能白住,得给他做早饭?   不过现在满城闹哄哄的,若是做矜持状一味避嫌, 可真要露宿街头了。   她如今已经不是谁家的夫人, 也不必太顾及着什么妇人名声。   再说司徒晟这么一个不沾女色之人, 连谢家千金都不屑,还会居心不良地拐她这个名声扫地的下堂妇人吗?   想到这, 楚琳琅决定从善如流,便吩咐车夫朝着集萃巷而去。   到了门前, 铜钥匙果然还在石板下, 等进了宅门, 挑亮了门口的灯笼,夏荷忍不住道:“天啊,才两天的功夫,院子又这么乱……”   那水井边的木桶里居然还有他们上次吃完饭没有洗刷的碗筷。   显然琳琅做完饭那次之后,大理寺少卿家就没有再开过火。也不知观棋这小厮的月钱是多少,这么惫懒,都该打板子了!   楚琳琅身为客人,很有自觉,主人不在家,她不方便进主人的卧房,简单洗漱了一下后,就在偏房里住下了。   还好她上次买来了几张床,这偏房就摆了一张。   她不太认床,也幸好这床的床单刚铺上不久,还没被两个懒汉搞得发臭,躺下不一会,睡意隐隐来袭。   只是翻转身子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想,今日出门时那龟壳怎么没提醒她一个流离失所的卦象?谁能想到,她今晚居然睡到了少卿家的床上?   真像司徒晟所言,他和观棋都是一夜没有归来。   楚琳琅醒得早,眨巴眼看着陌生的床幔,突然想起司徒晟管她讨要早饭吃,便赶紧起床穿衣,准备帮房东大人做完早饭,权当付了歇宿的费用。   穿好衣服,琳琅顾不得洗漱,先取了米缸淘米,再倒入铁锅里,然后正好用淘米水洗脸。   两个丫头也起来了,一个劈柴,另一个在厨房里翻捡,看看从光棍汉子的家里能不能掏个鸡蛋出来。   观棋这小厮当的可真让人牙疼,篮筐里除了她们上次买菜剩下的那些食材,便什么都没有了。   楚琳琅看着冬雪找来的几样东西,决定将有些发蔫的青菜烫一烫,再用盐腌一下,也算是可以配粥入口,然后再用剩下的两个鸡蛋蒸个芋头打底的羹,应该够司徒大人和观棋吃的了。   这司徒大人,当真抠门,堂堂五品的少卿,也不请个厨娘回家!   等饭做好了,撤了炉火,只剩余温咕嘟着锅里的粥,楚琳琅掸了掸身上的柴灰,便带着两个丫鬟准备回去了。   夏荷的兄长快来了,她也得处理一下自己手头的事情,自己租住的宅子再过一个月也到期了,到那时,她也可以离开这处伤心之地……   此时正是清晨,巷子本来安静得很。   可她刚打开司徒晟家的大门,迎面就驶来了几匹骏马入巷,为首的是个看起来高壮的中年人,他先是看到了冬雪,便冲着她道:“让你们管事来接东西。”   冬雪怯怯回身看向楚琳琅,小声告诫:“怎么办……他是四殿下!”   上次司徒晟不想收四皇子塞过来的仆人,楚琳琅好心替他解围,便让冬雪和夏荷冒充少卿府侍女,出去帮着“款待”了一下贵客。   结果四皇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冬雪是司徒家的婢女,所以今日一看她开门,就喊她找司徒家的管事。   四皇子刘镇起先没有留意这丫鬟的身后,直到看到那丫鬟回身冲个妇人说话,似乎是在请示,这才调转了目光,投向站在门内的楚琳琅。   可这一眼看过去,当真让人挪动不开目光。   这是玉雕的人儿吗?简直白得透光,而且这眉眼樱唇,可真是生得标志极了……司徒晟什么时候纳了内眷?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就在这时,四皇子身边却有人诧异地出声:“周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楚琳琅寻声一看:咳,热闹!那位曾经帮助她码头运东西的李成义将军,居然也跟着四皇子来了!   而这时,四皇子好奇地问李将军,她是哪个周家夫人。李成义似乎早晨喝了浆糊,居然顺嘴说了一句“就是户部周郎中家的夫人啊!”   说完了这句后,李将军看着楚琳琅骤变的脸色,脑子里的浆糊可算冲开了——造孽啊!一个已婚妇人清晨出现在单身官员的宅子里,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司徒兄,你竟然这般风流,就这么明晃晃地通宿睡他人之妻?   可这些花前月下的勾当,他不帮忙遮掩就算了,怎么还亲口给司徒兄捅出去了!   想到这,李成义活似刚砸了家传古董的顽童,挂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惶恐歉意地看着楚琳琅,满是“我不是故意”的表情。   四皇子闻听此言,却仿佛饮了灵药一副,一脸的兴奋,目光炯炯地打量楚琳琅,俨然抓住了司徒晟的大把柄。   捏住这等失德错处,司徒日后岂不是任着他驱用?   楚琳琅深吸一口气,觉得再不说点什么,这场面崩溃得就有点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冲着四殿下和李将军施礼后,便一脸悲切,低低道:“李将军最近没与周郎中饮酒吗?周大人嫌弃我无所出,已经写下休书一封,将我休为下堂妻,至此奴家与他再无干系。只是我一个弱女子被丈夫厌弃,他又迫得我离开京城。可我一个弱质女流,却被夫家如此辱没名声,真是天大的委屈!我在京城里又无依无靠,只能到司徒大人这递送状纸,为小女子主持公道。司徒大人见我流离失所,便发善心赏了我一份差事,让我到他府上临时做做管事婆子,为他洗衣做饭,赚些碎银花销……”   说着说着,楚琳琅的眼圈红了,只掏出绢帕按着眼角,低低呜咽,怨妇的情状做得十足,叫人看了生出十分的怜惜……   李将军还真不知周家变故,可是听楚琳琅这么一说,再想想那位周郎中独自在京的风流情状,却也不甚意外了。   原来这妇人已经被周家负心人抛弃,得亏司徒兄宽厚,收留救助了这位弱女子啊!   想到这,李将军再看向楚氏,已经是满含同情。   而四殿下听了这么一遭,才知原来这位下堂的美妇人就是司徒晟新聘的管事。   那日听屋子里的确是个女声。   这么年纪轻轻的女管事在京城的大宅门里可是凤毛麟角,因为这等宅门的门面,大部分都是精明能干,有些年岁的男子充当。   不过雇个这么娇滴滴的下堂妇人在宅子里……也是美甚至哉啊!只可惜这小妇人既然已经与周家脱了干系,到司徒家做下人就不算失德把柄了。   四殿下没有攥到少卿大人的短处,略微失望之余只能叹服:平日看着人神不近的司徒晟,可真会玩!居然把同僚娇滴滴的下堂妻接到家里当管事,还真别有一番绿意滋味!   楚琳琅急中生智,一顿胡诌总算挽救了行将崩塌的局面之后,便殷勤当起了管事婆子的差,将两位贵客迎入府中后,又让冬雪和夏荷把四皇子带来的两只野羊和兔子搬入院子,然后又说司徒大人一夜没有归府,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敢耽误二位贵人的功夫,不妨下次再来。   可是刘镇今日似乎很清闲,非要留下来等,便挥手让楚氏下去,他和李将军说说话。   楚琳琅便退下,去了厨房看看两个丫头有没有备好茶水。夏荷生平都没这么骗人过,更何况这次骗的居然是堂堂皇子,在厨房里时,后怕得脚软,差点哭出声来。   楚琳琅冲着她嘘声,小声道:“贵人事多,哪里会计较这些,没事!”   劝完了夏荷,楚琳琅怕她露馅,就让她在厨房看火,她带着冬雪亲自端着茶水入厅,给两位斟茶。   四皇子正在跟李将军闲聊。   原来四皇子昨日出城狩猎,射了些兔子和羊,想着司徒大人先前在刑部辛苦,正是需要温补的时候,便特意清晨入城,分些猎物给他。   至与李成义将军,却是有公务要与司徒晟商量,等不及去公署,才来这找寻他的。   楚琳琅一走一过地听,觉得这个四皇子可真够奸猾的,那话里话外,都是要往李成义的嘴里套出些东西来。他的话题基本都是绕着昨夜城中的骚乱打转。   好像是昨日荆国来的几个使节在花柳巷子寻欢作乐,却被几个蒙面人袭击。   此番乃是荆国前来与朝廷商议边关开市的事情,由太子主持大局。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何谈判?所以太子昨日严令大理寺拿人,给荆国使者一个交代。   依着她看,这兔子和羊不是白送的,四皇子应该也是来套司徒晟的话的,就不知四皇子是不是单纯等着看太子的笑话。   所以送完了茶后,楚琳琅也不打扰二位贵人闲谈,拽了个条凳出了宅门,放在了巷子门口,又临时拽了司徒晟挂在院子里晾晒的旧衣服,寻了针线包,坐在巷口假装晒太阳,顺便缝衣服。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她才看见司徒晟与观棋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街口。   楚琳琅眼睛一亮,连忙放下衣服,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去,嘴里笑吟吟道:“大人,您可回来了!”   司徒晟似乎没有料到楚琳琅还没有走,更没料到昨夜还跟他丧着脸的小妇人,如迎接久归丈夫般一脸急切,巧笑嫣然地跑过来。   一时间,他愣在原处,只低头看着楚琳琅冻得微微发红的粉颊……   楚琳琅可不耐他这木鸡德行,待跑到近前,就拽住他的衣领子,让他的头离自己近些,避着巷子口四殿下的手下,小声将清晨的那一锅“乱粥”倒入了司徒晟的耳中。   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圆谎”,压根没有留意自己离司徒晟太近,以至于司徒晟都能嗅闻到她脖子上淡淡馨香……   楚琳琅快速说完,便等着司徒晟的说话,看看如何收场,谁知他居然沉默了一下:“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   天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发呆!   楚琳琅只能耐着性子,将自己冒充了他管事婆子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这次司徒晟总算是恢复了常态,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楚琳琅。   楚琳琅以为他怨自己撒谎,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小声道:“总不能让四皇子和李将军以为你留宿妇人吧!我也是没有法子!”   司徒晟想了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看楚琳琅扔在条凳上的衫,又说道:“屋外太冷,进屋去缝吧。”   啊?楚琳琅原以为自己跟他说完,便可以扔下乱摊子走人,没想到司徒晟居然让她配合着接着演戏。   也对,没有戏唱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的道理,好歹得帮着司徒晟把“家”里两位贵客送走了才行。   于是楚琳琅抱着男人的衣服,便又回到她昨晚住的偏房里去缝衣服了。   至于司徒晟,则去跟他的两位客人寒暄去了,好像他们都没吃早餐,在冬雪的服侍下喝了煮好的粥。   又过了好一会,正厅终于传来动静,应该是两位贵客要走了。   楚琳琅记得自己“女管事”的身份,连忙撂下衣服出去陪着“主子”相送。   四皇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谈性甚浓的样子,跟司徒晟勾肩搭背,亲密得很。   最后到了巷子时,四皇子还意犹未尽,夸赞司徒晟家的清粥小菜得味,竟胜四王府的厨子许多。   既然有楚氏这般巧手厨娘,司徒大人不可藏私,应该多多设家宴,他一定来捧场。   司徒晟含笑表示,家里的女管事的确很会做菜,尤其是她做的麻油鸭腿,鲜香极了。   有机会,他一定精心准备,请四皇子与同僚来府中做客。   等四皇子和李将军的车马消失在了街角处,楚琳琅终于长出一口气,冲着司徒晟道:“大人,打扰了,奴家这便告辞……”   司徒晟转身看了看她,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没听见?四皇子以后要来我府上吃饭。”   啊?楚琳琅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傻愣愣道:“大人是要我推荐京城的酒楼菜式?”   司徒晟很耐心地开始给花牛弹琴,好好分析一下目前的乱局:“你在那二位面前含泪控诉,说周家始乱终弃,厌弃发妻,告状到了我的面前。我若不管,便是渎职。所以我方才跟李将军说,大理寺向来为民做主,绝不容京城藏污纳垢,必定为民伸冤……”   楚琳琅苦笑着道:“先谢过大人了,只是太麻烦,反正我要离开京城了,打官司就不必了吧?”   司徒晟也笑了笑:“怎么走?你忘了?你在四殿下和李将军面前冒充我府上的管事?”   等楚琳琅听观棋补充说,因为方才李将军问,司徒大人随口胡诌,说跟楚氏定了三年的活契,她真恨不得缝上司徒晟胡说八道的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怎么一夕之间 ,莫名其妙从周家的下堂妇,就变成京城大理寺少卿的管事婆子了?   这个瘟生!该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就想赚三个不花银子的妈子婢女来使吧?   司徒晟给楚琳琅倒了香茶,很是和缓道:“你不是说那个安夫人打了你的秋风,还要给你大姐夫找麻烦。你只要不回江口,不论去哪,周家和谢家都不会放心,要处处拿捏你的家人。他们不过是仗着你在京城无依靠,娘家也不得力,才如此跋扈。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找个靠山?虽然只是我府上管事的名头,但依你的本事,也能扯出个狐假虎威的阵仗,吓唬住他们吧?”   楚琳琅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都说狗仗人势,她若成了大理寺少卿家的狗……不对,是管事婆子!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到时候她还真可以借虎皮扯大旗,吓唬住那帮子黑心肠的小人,不敢再为难大姐一家。   而且江口的父亲闻听了她被休的事情,也一定要找她。老家江口是比周家还凶险的火坑。   她在少卿的家中,算是司徒少卿的下人,有他挡着,就不怕楚淮胜来抓人。更可以用跟司徒大人定了身契来搪塞,不必担心被当街抓回楚家。   可是她不愿为妾才从周家出来的。没有道理自降身份去做奴婢,被个臭男人呼来喝去……再说靠着司徒晟,他会不会因为弄虚造假,有一日东窗事发,自己跟着受了牵连?   这等饮鸩止渴,该是如何选择才好?   司徒晟一边冲茶,一边看着楚琳琅转来转去的大眼睛,又温和补充道:“你也看出来,我平日不甚讲究,不是呼奴唤婢的人。你只在人前装装样子就好,我是不会拿你做仆人的……当然,你若能稍微顺带帮衬我,料理一下家事,给我和观棋做些饭食,在下更是感激不尽,就算抵充了你在此的房钱。你一个孤身女子若能安稳留在京城做生意,总比在别处谋生要容易些。等过些日子你安稳了,再走也不迟……”   楚琳琅挥手让他先别说话,又客气地问能不能让她想想再回答。   司徒晟从善如流,退出厅堂,让楚琳琅一个人独处,而他则带着观棋在院子里劈柴。   不一会,隐约能听见厅堂传来龟壳撞击铜板的声音,司徒晟听那晃啷啷的声音响个不停,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那龟壳听声音感觉都要晃碎了,足见楚娘子内心剧烈地煎熬挣扎。   司徒晟也不知厅堂里那位最后摇出了什么吉凶祸福,只是那么纤细的一对手腕子,别摇断了才好。   过了一会,楚娘子总算甩着酸软的手腕出来了。   也许是司徒晟说话的样子太温文,给出的好处又是楚琳琅正需要的,楚琳琅越想越觉得他说得很对。   摇龟壳的时候,她终于理清了思路——眼下她的处境,当真是要寻个靠山,大理寺少卿这是多硬的靠山啊!   虽然他不老实伪造履历,但依着他这么鬼精,一时半会也倒不了台。   而且她就算离开了京城,手头的现银不够买屋,到哪都要租宅子。若是能住在这里,只用日常家务抵消,可太合适了。   最主要的是,就算真到了卖身为奴那一天,去哪里找这种不讲究吃穿,身有隐疾,不近女色的好主子?   依着她看啊,这位司徒大人忙起来时,可能都忘了集萃巷里还有自己的宅子呢!   她一人独守这院子,可不要太自在!   于是乎,两个人谈妥了条条款款之后,楚琳琅当天便雇了马车,将自己的家当运到了集萃巷子。   有邻居听到了动静探头打听,楚琳琅也笑吟吟地介绍,说自己是司徒大人新雇的管事,大家叫她楚娘子便好。   街里街坊的,自然是互相寒暄介绍了一番。毕竟这少卿府数月以来,白日都不见主人的。   今天可算是在院子门口遇到活人了。   楚琳琅一直认为,自己这所谓女管事,就是对外做做样子,并不做真的。   司徒晟却带着她绕到后院,来到一堆破烂旁边,寻了口不起眼的破缸,让楚琳琅从里面掏出了个布包裹。   楚琳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许多大锭银,她半张着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司徒晟却觉得理所当然:“这是我往日的俸银,因为花销少,便都存了下来,你拿着用,家中买菜和添置日用,都从这里出,剩下的,便是你和两个丫头的月例,自己看着花销吧。”   别看楚琳琅做了周家八年的娘子,可是周随安的俸禄也不是全交到她手上的。   除了偶尔孝敬赵氏,大部分都是周随安自己留着,供着他外出日常应酬。   除非琳琅生辰时,周随安才会拿自己的俸禄给她买件裙子或者头花一类。   而现在,她不再是别人家的娘子,却有个男子掏出自己的俸银,一股脑地全给了她,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不过楚琳琅却抬头瞪向司徒晟:这人为官倒是精明,可看顾钱银怎么这么大大咧咧!太不像话了!   司徒晟看楚娘子瞪他,还以为她嫌银子少,便道:“对了,我还有职田二十顷,不过田租一直忘了去收,这样你看够不够?” 第36章 过问冤案   听了司徒晟的话, 楚琳琅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了看潦草放银子的破缸,再看看手里大捧的银子, 无奈摇头:“大人啊, 你……怎么能这么放银子!”   她虽然爱财,却取之有道。就算不巧遇到了傻子东家, 也不能这么贪他的钱。   司徒晟却不以为然, 很是平淡道:“我和观棋平日花销不大,也不爱随身带银子。就算来了贼,也不会想翻这里的。”   楚琳琅是做过官夫人的。她清楚做官的俸禄有限,所以大部分官员若想维持体面舒服的日子, 若不能依靠祖产, 就得积攒钱银买地买铺,这才能以钱生钱啊!   哪有往水缸里扔钱的?当那是生钱的聚宝盆?   想到这, 她一边叹气一边收了这些银子。放在她的手里, 总比委屈在那破缸里强!   谈妥了月例钱, 司徒晟又安排起女管事的房间。   原本楚琳琅是想跟两个丫头在那间偏房挤一挤的。   可是司徒晟却说京城宅门里做管事的,都是些比主子还会享受的油滑之辈。   出门的时候,各个府宅管事们都是互相比行头, 比月例, 比排场的!   她虽初涉管事行当, 但也不必做京城里的一股清流。   主人宽仁,她又何必吃苦?于是, 司徒晟竟然拣选了间大房,要收拾一下给琳琅住。   楚琳琅知道司徒晟图方便, 将他自己的卧房也设在了书房里, 所以这件大屋, 其实是这宅子原本的主人房。   将来司徒晟娶妻成家,都是要在这洞房花烛的。   她顶着管事的名头,住主人的卧房,这也太嚣张了吧?   可司徒晟却说反正他也不住,总不能辜负了这一室的好阳光。   说话间,他已经拿起了锤子,又和观棋一起帮着楚琳琅修整房间,让府中新来的女管事住得舒心惬意些。   人家都这么礼贤下士了,楚琳琅若再客气就显得太矫情。   所以趁着那主仆二人修补房梁时,楚琳琅干脆带着夏荷出门买菜,好好犒劳下她慷慨大方的好东家。   等楚琳琅走了,观棋这才小声对司徒晟道:“大人,你还真留她啊!您不怕她……”   司徒晟垂着眼眸,捶着钉子,过了一会才道:“她知我江口旧事,留在府中,总比在外边好。”   观棋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这女子若是泄露了大人的身世,难免要被有心人利用,留她在身边,若需要消除隐患时,倒也方便下手。   不过观棋又觉得主子对这刁蛮娘们太心善了,要控制她的话,法子千百种,何必把钱银都给她,让她掌家?   他想再说什么,可是厨房传来了炒菜的声音,还飘来一股股的香味。   观棋默默咽了下口水,突然觉得暂且留着楚琳琅也不错,那个娘们虽然小时刁蛮,可她现在炒的菜……真好吃!   就这样,仿佛没有人烟的大理寺少卿的府宅,从此开始冒起了人间烟火。   有热菜三餐的日子,让观棋吃得有些热泪盈眶。只是新来的女管事,显然是拿了鸡毛当令箭,真当自己是一府管事了!   当观棋吃完了饭,按照往日的习惯,将碗往桶里一扔,便准备回屋睡觉。   楚琳琅却绷着脸叉腰立在他跟前,让他把碗都刷了,把院子打扫了再休息。   观棋朝着她瞪眼,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要扣他的月钱。   观棋连忙望向主子,指望着他替自己说话,没想到司徒晟背着手去了书房,一副诸事皆由女管事操劳的放任。   冬雪可看不惯观棋比主子还有架子的德行,看他不服管,吊着眉梢在一旁数落:“吃饭夹菜时,筷子伸得比主子都勤!不过是洗个碗就推三阻四!大人从哪个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金贵少爷啊?我可是头一次见,那几只脏碗能在这么冷的天里长霉毛!”   观棋被奚落得脸儿紧,不服气道:“这几日,我都是跟大人值夜,忙起来连家都回不得,连着几日没睡整宿的觉了,得了休息自然想补觉啊!再说了,你们不来,也不必开火,平时更没有刷碗这活,我也是一时忘了……”   说完,他便要去洗碗。   楚琳琅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再想想这几日城中的情况,便知他没有撒谎。   于是她便大度挥了挥手,让他补觉。毕竟观棋跟在司徒晟的身边,与那些贼人凶徒打交道,若是休息不够,出了意外,也是担待不起。   可惜观棋被冬雪说得上脸,实在不好意思休息,不但刷了碗,还劈了柴。   事后,观棋跟司徒晟告状,说楚琳琅这婆娘太凶,要不然,还是早点处置了她吧。   司徒晟却淡淡道:“前些日子你将我惯穿的衫都洗破了,她说得哪有错,是该罚你的俸银了!”   观棋挠了挠头,尬笑着赶紧出了书房。   而司徒晟则依旧躺在书斋的躺椅上看书,抬手间,袖口的花纹很自然便映入眼帘。   他身上穿的这件,就是观棋洗坏的衫。   只是原本被洗坏的袖口处,被人巧手用同色的布料又滚了一道嵌边儿,同时还用淡蓝色的线,绣了一圈水波纹。堆砌云涌的线条,在素旧的袖口添了别样的素雅情致。   那日楚氏在巷口装模作样地等他,手里缝的正是这件。   类似这样的水波花纹,他其实以前也在周随安的领口衣袖上见过。   而如今,这一弯水纹却蜿蜒流淌到他的手腕间,细细密密,极致缠绕……   再说周家,那日休妻,最后竟是闹成砸房子。   赵氏觉得安氏办事不地道,说好的能保住两间铺子,到头来却卖了周家的好处去稳住楚氏那泼妇!   所以楚琳琅走后,赵氏就跟安夫人急了眼。   这位安姨母压根就没瞧得起周家。如今她总算吓唬走了楚氏,谢家的银子也落入她的口袋,她也懒得跟周家母子虚以委蛇,只假笑恭喜周家扫清了障碍,终于可以跟谢家接亲之后,就拍屁股走人。   她今日被楚氏指着鼻子骂,心里可是憋闷呢,只一心想着该寻何人再整治那妇人,叫她彻底闭嘴。   周随安却如丧考妣,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厅堂一地残垣,空荡残破得很。   出了厅堂,周随安看见自己的妹妹正拉着鸢儿的手,幽幽瞪着他。   这些日子来,安姨母总来兴风作浪,周秀玲也总算清楚了嫂子当初半夜离家出走的缘由。   她方才听到了前厅的喧闹,但不好意思出现在嫂子的面前,只能扯着鸢儿去后院哄着她。   当妹妹的不好说兄长,可鸢儿却毫不客气,指着周随安道:“你欺负母亲,是大坏蛋!”   周随安被女儿指责得脸紧,只能呵斥道:“混账!我是你爹!记住,以后楚氏再不是你母亲!”   鸢儿一听,哭着跑开了,周秀玲却是气得一跺脚:“我看这家里的人,个个都不如孩子!”   说完,她便跑去哄鸢儿去了。   周随安却是心里苦闷:又不是他抛弃了楚琳琅,明明是那女人不要这个家了!她是拿捏着自己离不得她?还真是痴心妄想!事到如今,他也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待将谢氏娶进了门,他的升迁令也该下达了。待他加官进爵,总要让人看看,她到底舍弃了什么!   趁着休沐,他干脆多请了两日假,待第三天,才强打精神,去户部听差。   他的品阶不够,不必随着户部大人上朝,每日清晨到了衙门,只需将文书处理好,等着大人下朝批复。   今日也是如此,趁着大人批示文件的功夫,周随安趁机又问了问大人之前提的从缺有没有消息,什么时候能由他补上。   户部主理大人看了看他,意味深长地叹气道:“周大人啊,古人说得好,家和才能万事兴啊!你的才干是六殿下保举的,自然是没有问题。可户部的从缺,向来有无数双眼睛盯看着,你若私德有亏,就算我有心推你上去,也会有人扯你下来啊!”   周随安听得心中一惊,忙问大人是何意思。   户部大人摆了摆手,只问周随安是不是休妻了?   周随安没想到自己的家事居然传到了上司耳中,只能僵着脸,点了点头。   那主理大人却是摇头叹气:“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啊!周大人,你糊涂啊!”   周随安硬着头皮,将自己休妻的理由说了一遍,只说那楚氏刁毒,为母亲不容,而且这是家事,大人为何要扯这些。   主理大人抬头看了看他,捋着胡子道:“既然是家事?为何你的下堂妻却告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司徒大人今日下朝的时候,当着几位同僚的面,托我给周大人你带了话,让你有空的时候,去大理寺过过堂呢!”   啊,周随安顿时傻了眼,他真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竟然这么狠的心,居然跑到大理寺告发他去了!   这类民事官司,就算真的告官,也得先走地方府衙,哪里需要去大理寺这等刑狱重典之处?   楚琳琅这泼妇!是嫌着不够丢人,特意跑到大理寺丢谢、周两家的脸?   还有那司徒晟,更是不通人情世故!   他俩是旧时相识,都是从寂州出来的。这种事,司徒晟亲自来跟自己说一下就好,为何偏偏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上司跟他捎话?   这下好了,家丑一下子传个遍,户部之内岂不是都要知道他休妻之事?   任着周随安想破了头,也绝想不到,这次立意闹大的并非楚氏,而是那位不通人情世故的司徒大人。   既然收了告冤状的下堂妇,又在李将军面前信誓旦旦要为民妇伸冤,司徒晟便抽空过问一下周谢两家的家事了。   他趁着上朝的时候,让户部大人给周大人带话之后,随后又亲自去找了谢胜将军。   在谢家看来,此事早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那位安姨母是个会邀功请赏的。前日她来了谢家,将自己左右逢源的功劳说得天花乱坠,她也会避重就轻,也不说周家休妻的事情,只说楚氏在她的苦心规劝下,已经心甘情愿解了与周随安的婚姻,而且马上就会离开京城,碍不到谢家的名声了。   周府如今落了清净,过几日就可以过来跟谢家议亲了。   苏氏喜出望外,便跟谢胜说了此事,直夸自己妹妹办事利落,总算是周全了两家名声。   女儿的肚子不等人,而谢胜虽然不满周随安私德有亏,可一巴掌拍不响,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货。   而且他之前跟户部主理大人打听过,这周随安还是有些政绩才干的,过些日子还能再升一升,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既然周随安已经与前妻和离,只闭着眼将女儿嫁出去得了。   这两日,那安姨母日日都来,正帮着姐姐苏氏热火朝天地替谢二小姐张罗嫁妆呢。   所以今日,当司徒晟下朝。当着一众百官的面儿,大声问询户部主理大人周随安休妻的事宜时,谢胜也在旁边听到了,只是一时都有些懵。   然后司徒晟转身跟他低语,问谢家是不是有安氏姻亲时,谢胜的天灵台都打了个激灵。   这里面有事,而且司徒大人是有备而来,绝不是闲闲一问,趁着司徒晟没有说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谢将军少不得将司徒大人请回谢府,私下问问是怎么回事。   司徒晟还算给谢胜面子,在人前不再多言,便趁着散朝,跟着谢老将军一起回府,就着一杯香茶,不急不缓地说了周家休妻的经过。   等谢胜闻听司徒大人说,有个自称谢家人的安姨母替周家主持家事,不但做主休了周大人相识于微的糟糠发妻,还克扣了谢王妃当初允诺的补偿银子时,谢将军的一张老脸啊,又是恨不得追随早逝的杨老将军而去。   偏偏司徒大人还不明就里,一个劲儿追问,为何周家休妻,却要谢家出人张罗,还要出面来补银子。   妇人可恨!不是明明早就告诉她们要息事宁人,尽量补偿了楚氏嘛?   怎么能如此害人名声,还言语胁迫人,逼着楚氏走投无路告到了大理寺!   也幸亏司徒大人提前知会了他一声,没有立刻提审安氏去公堂对峙,不然他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清誉,都要被银子蒙了心眼的娘们给毁了!   如今被司徒晟如此逼问,谢胜有苦难言,只能含糊表示大约是谢王妃与那妇人是旧识,可怜她才要补些银子吧。   至于那安氏,大约也是跟周家老夫人有私交,谢家并不知情。   不过司徒大人既然告到了他这里,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都是官眷家事,何必闹到公堂上去?   司徒晟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开口道:“若是周家懂事,也不会闹得现在的满城风雨。那可怜女子如今投靠到了我府上当了管事。她是个体面人,在人前也是要脸的。以后若是有人风言风语,说她行为不检点,才被夫家休弃,岂不是也带累了在下的名声?这脸面,人人都要得,却并非个个都配得……”   听到那女子竟然成了司徒晟府上管事,再听着少卿大人温吞而意有所指的话,谢胜的眼皮直跳,隐隐觉得,这位大人知道的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想到司徒晟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若是此事处置不周,被陛下听到什么风声,那可就彻底坏菜了。   而且事已至此,司徒晟已经亲自来跟他问话,他若还刻意隐瞒,岂不是给脸不要脸?   所以司徒大人给谢家脸面,他也得识趣接住这份好意。   咬了咬牙,他干脆破釜沉舟,面带愧色,说了自己女儿与周随安犯下的勾当。   只是老将军表示,周家休妻的事情,他并不知情,也绝不敢逼着周家休妻。   如今司徒大人既然询问此事,那么他便让女儿去给周家做妾,亲自去给楚氏赔不是。至于女儿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若楚氏不肯原谅,便扭了女儿入寺庙,打了孽种,剃掉头发,绝不敢搅合了人家大好姻缘!   那天谢胜也顾不得避嫌了,将未来的准女婿周随安也叫到了府中。   当着司徒晟的面,谢胜也是新愁夹旧怨,将周随安连带他那个老娘都损了一遍。   周随安也没想到,楚氏如今不但去大理寺告状,还在司徒的府上做了管事婆子。   她又不是没有铺子钱银,何必做这可怜相?无非就是存着一口恶气,不让他好过就是了!   可是司徒晟说六王妃答应赔楚琳琅一笔钱银,这事儿他也不知情啊!   结果三方对峙,便对出个克扣对缝钱银的姨母来。   这位安姨母如此上蹿下跳,存着打秋风的心思,只是周随安向来不过问家中油盐,自然不清楚这里的贪赃官司。   他原先恨极了楚琳琅的无情,又要争个谁抛弃了谁的面子,便也冲动应了母亲,写下了休书一封。   可是如今那司徒晟明明知道了他与谢二小姐私通的隐情,还故意问他这样的情形,休妻是否合适。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终于在众目睽睽下起了作用。他在司徒大人和未来岳丈的面前,如同被剥了遮羞的裤,羞臊得双颊紫红,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走神。   一时想不明白,他堂堂户部郎中,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为何会落到如此恼人尴尬的境地!   谢胜看着周随安半天憋不出个屁的德行,也是气得眼皮乱颤,心道:女儿究竟看上了这蠢材哪点?还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没办法,他只能代为出面,将这些儿女留下的屎粪擦拭干净。   他先跟司徒大人表示此间误会一场,若是那楚氏不愿离开周家,他就是押着女儿入庙庵,也绝不敢夺人姻缘。   司徒晟听了浅浅一笑,说那楚氏看透了负心人,不愿将就。这等情状,由楚氏出一封与周随安恩断义绝的义绝书更合适。但是顾忌到谢二小姐的名声,楚氏愿意退一步,帮忙隐瞒谢家的家丑,只和离就好。   谢胜一听,心领神会,走过去伸拳给还在愣神的周随安一下子,让他赶紧写下和离书。   周随安被打得一个趔趄,总算恍惚回神,脑袋木木地按照谢胜的吩咐做,一式两份,写下了两封和离文书。   当司徒晟揣着墨迹未干的和离书出门时,谢胜将军一路殷勤相送。   他跟司徒晟承诺,少给楚氏的银子,过两日一定加倍补全,全送到司徒大人的府上,绝对不叫楚氏委屈。   只是此等家丑,到底干系女儿家的清誉,连带着大女儿六王妃都要难以做人。还请大人看在他和六殿下的情面上,代为周全一二,莫要让谢周两家的丑事宣扬出去。   司徒晟瞟了一眼跟在谢胜身后的周随安,淡淡道:“那楚氏与谢王妃也是旧识,就是感念着王妃贤德,就算手握铁证,受了诸般委屈,也是以大局为重,甘愿让贤。只要人没被迫入穷巷,总会留有善念,一别两宽就是了。她如今是我府上的管事,若是她家人受了不平委屈,便等同打我的脸面……”   谢胜一听,连忙道:“那安家蠢妇胁迫人的话,司徒大人不必当真。她有个狗屁本事!容我过后,狠狠训斥妻妹便是……”   司徒晟听了,这才微笑有礼地与二位大人辞别,转身准备告辞。   可就在他上了官署马车时,周随安却撇下未来岳丈追撵过来:“司徒大人,请留步!”   司徒晟并未搭理他,坐定之后,才隔着车帘问:“周大人有何吩咐?”   周随安此时总算是回转神来,压低声音道:“大人好心收留楚氏,在下先是谢过大人。不过到底男女有嫌,大人您还未成亲,她一个独身女子在您那久留,怕是不妥。况且她嫁入周家后,过的是当家主母的日子,并不会那些下人营生,还请大人体谅,早日为她安排出府,到时候,我会……”   他还没有说完,车内的人便冷淡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她已不再是周家妇人,以后的生计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在下先恭喜大人即将迎娶新妇,但盼早生贵子……”   说完这话,观棋便催动了马匹,马车一路扬长而去。   周随安看着马车背影,止不住心内疑惑:为何楚琳琅会与这酷吏司徒晟搅合到一处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夜雾那日,与楚琳琅相伴而行的男子……   不过很快,周随安就把这可笑的想法挥之脑后。 第37章 知道底细   开什么玩笑!楚氏虽美, 却出身粗鄙,更是嫁过人的妇人,并非娇嫩青葱的二八芳华少女。   想那司徒晟, 相貌出众, 为人才情又甚高,如今受陛下重用, 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以后入阁,娶丞相之女也不为过。   当初谢二小姐倾慕着这司徒晟,都是落花流水一场,足见其人眼光之高。   司徒晟尚未娶妻, 又身居五品, 就算是填充府宅空虚,也会有大把相宜女子为妾侍。   他这么个心思甚重之人, 又岂会败坏自己的名声, 而与同僚的下堂妻生出苟且?   想来, 就是看在寂州相识一场,司徒晟看楚氏可怜,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罢了。   如此想定, 周随安想着, 虽然他不耻司徒晟的酷吏官风, 可容了时间,他还是要摆酒酬谢司徒替他暂时照顾楚氏。   她如今一人流落京城, 容貌又是不俗,难免要招惹狂蜂浪蝶占她的便宜, 住在少卿府里, 倒是短少了这些无谓骚扰。   至于做少卿府里的妈子, 让她寄人篱下过过苦日子也好。   这几年,周家将养着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楚氏大约忘了人于低微处的百味心酸。   她留在京城,浸染这里的繁华,感受一下人之高低落差,更可以想明白,她舍弃了跟自己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是对还是错。   若有一天楚氏后悔想要回头,他不妨看在多年的夫妻一场,收下这难收的覆水……   如此想来,周随安的心里舒服了很多。   只是周随安回头看见未来岳丈铁青的面庞时,脑中遐想顿散,他知道自己一会还要挨了谢胜的一顿训。   想到这,他又不由得恼起了谢悠然——她难道不知自己那个姨母是什么货色,居然把这种惹祸精往周家引,若不是安姨母惹是生非,他又何必丢人如斯?   而那位安姨母,却不知这场谢府官司,只是依着往常屁颠地来到谢家,准备帮着姐姐操持嫁妆。   姐姐向来对钱银不甚精明,她帮着选买,又是一笔油水。   岂不知这次她来,没见姐姐,却是姐夫虎着一张脸,横在门口瞪着她……   那日,谢胜叫来了自己的妹夫,然后连着夫人苏氏一起,关起了房门审安氏。   仆人虽然都远远散开,可隐约也能听到里面呼喝打骂,求饶声不断。   等安家妹夫扯着惹事婆娘走的时候,那安氏的面皮都被她的夫君打得青紫一片。   而苏氏也被谢胜骂得狗血喷头,直说她不知自己妹妹是个什么眼皮子清浅的货色吗?这等家丑居然也敢让安氏搅和?   等谢悠然知道了姨母的勾当,也是气得在房里骂个不停。   她又是想到,自己的事情被那楚氏闹到了司徒晟那,竟然半分情面不给她留,又是暗恨不已。   身边的小丫鬟少不得要劝她,何必跟个下堂妇人置气。如今不管怎么样,周随安算是没有老婆的了。她只管静心等着做新娘就是了。   再说楚琳琅,这几日倒是无暇去想别的。   如今她阴差阳错地成了大理寺少卿家的管事婆子,总不能白拿人钱财,这屋里屋外要收拾的地方太多。   司徒晟早出晚归,一般不在家,她就寻工匠修补屋子,外带选买些府宅要用的日用物品,还得雇车清理一下后院堆放的破烂,真是没清闲的时候。   这一日,到底是累着了,就起得略晚。本以为司徒晟和观棋应该像前几日那般,天不亮就走了。   可没想到她起床往后院子走了走,却看到司徒晟正穿着短衣薄衫,在后院的一小块平底处练功夫。   楚琳琅以前见过他在连州搏杀拦车凶徒的样子,不过像这样近距离看一个英俊逼人的男子挥拳腾跃,却是第一次。   他半露在衣袖外的胳膊紧实有力,挥舞之时甚至隐隐带风,腾挪跳跃间,竟有气吞山河,杀伐千里之势。而敞开的衣襟里,那胸膛也挂满了汗珠,蒸腾着热气。   这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与街头卖艺的花架式截然不同。   楚琳琅一时看呆了,竟是忘了后退闪避。   直到那男人的招式渐缓,慢慢收拳,楚琳琅才回过神,想要避嫌躲开。   可司徒晟喊道:“你来得正好,把那边的汗巾子给我拿一下!”   楚琳琅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并非昔日官夫人,而是少卿家里的管事婆子,也不必再来躲避外男那一套。   她取下身旁树杈子上挂着的汗巾,双手毕恭毕敬呈递给了少卿大人,同时嘴里问道:“大人,您今日怎么没有去官署?”   “前几日太忙,便请了一日休沐,对了,一会你来我书房,有个文书须你签一下。”   楚琳琅原本以为司徒晟要走一走过场,跟她签下三年的活契。   毕竟她如今在他的府宅子里当差,代管着他的统家钱银,总要有个文书凭证才能叫主人家放心。   可直到司徒晟将那两页纸展开,楚琳琅才发现,这两张纸上竟然是前夫周随安的笔迹。   这两页,是周大人亲笔写下的和离文书啊!   司徒晟并没有细讲周家改主意的过程,只是简单道:“周大人自觉理亏,愿意出和离书,之前的休书也尽是作废,谢家为了表达歉意,之前短缺给你的银子,也会加倍补上。”   楚琳琅看到和离书倒是表情淡淡,可听闻还有加倍的银子补,两眼顿时烁烁放光。   如今名声对她来说,远没有银子来得重要!   于是她跟司徒大人表达了一番谢意后,便准备拿笔去签字。   可想到自己久没有写字,怕一时写坏,又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练了练。   真是太久不用,字写得七扭八歪,还隐约漏了笔画。   她从小识文断字不多,虽然会读,可并不会写,尤其是她的名字,比划太多,更是难写。   如今算是在新东家面前丢丑了。   以前周随安就曾笑话她,让她莫要浪费笔墨,还是好好绣花才好。写了几个蚯蚓乱舞的“琳琅”后,她有些脸红,寻思着,要不然直接按手印,免了签字吧。   不过司徒晟涵养真好,在一旁看着竟然没笑话她,只是说:“掌握好用力窍门,写字就会好很多。我一会……扶着你的手腕教你用力,可以吗?”   他是曾经的皇子少师,居然肯屈尊纡贵,教个女子写字?   楚琳琅没有不识好歹,忙不迭答应。   于是司徒晟让她摆正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而他则绕到了琳琅的身后,单手撑桌,隔着衣袖,大掌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在她的耳旁低沉响起:“五指执笔,手格放松,悬腕定稳,气随笔动……”   他的手握得并不紧,却带动着楚琳琅的手缓慢而坚定移动。   楚琳琅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这般美,提笔弯折间,带着一股子潇洒隽永的韵味。   如此几次之后,楚琳琅渐渐有了些心得,忍不住高兴地侧头问他写得好不好。   可这一侧头,却发现二人的脸竟然挨得这么近,以至于她能看清司徒晟那浓眉的睫毛,还有高挺的鼻尖。   不过司徒晟显然心无旁骛,并没有看她,只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教学,低沉的声音似琴弦掠过。   这让楚琳琅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此时出声提醒男女避嫌,反而太小家子气,污蔑了君子品格,于是赶紧低头凝神继续练字。   岂不知,当她凝神纸上的时候,司徒晟微微偏头,目光不留痕迹地落在了她散着鬓角的粉颊上……   这女子美而不自知,一头乌发只随便用个发钗固定,细碎的头发落下,反而增添了无尽妩媚。   轻轻嗅闻着她脖颈里溢出的淡雅馨香,司徒晟终于松开了手,缓缓站直了腰杆,让她自己再练几次。   如此几次,虽然她写得依旧没法和司徒先生比,却比之前写的好看多了。   楚琳琅有了自信,终于拿起那两张纸,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签在了上面,又按了手印。   至此以后,她跟周家也算是正式彻底的了结。   待签完了文书,楚琳琅郑重谢过司徒晟,这才有空打量一下这间她从来没进过的书房。   这处宅子到处都是主人漫不经心的潦倒,唯独这间书房却是意外的整洁。   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衬托出几分高雅书香。   不大的书桌对面是竹子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小物件。   楚琳琅好奇地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些烧制的小泥俑。   这是乡下小孩子最喜爱的东西,而且式样都是成套的。有十二生肖,八仙闹海,甚至有圆目怒瞪的钟馗和一众地府小鬼。   若不是瞥见桌角还有刚捏到一半的小泥人,她还真以为这些栩栩如生的物件是买来的呢!   人前看着清雅的少卿大人,原来私下用来消磨时光的竟然是这般幼稚营生……   怪不得这么大了都不娶亲,看着人高马大一派深沉,可心思还像小孩子嘛!   对了,他小时候就喜欢玩泥巴。   疯女人的儿子是不招乡里孩子们待见的。小瘟生向来独自玩耍,一瓢水,一堆土就可以津津有味地玩半天。   那次她的新衣服被他弄脏,结下了梁子,后来两个人又落水闹了不愉快。回去后,她被楚淮胜打了一顿,自己抱着被子哭了整宿。   第二日,在院墙根下常坐着学绣花的小矮凳上,她发现了一个捏得栩栩如生的泥娃娃。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捏的,却并不稀罕瘟生用泥娃娃来示好,便扔到地上一脚踩得稀巴烂。   结果在泥娃娃的肚子里另有乾坤,居然包着一小块油纸包的麦芽糖。   小琳琅舍不得迁怒难得的零嘴,便试着尝了一口。   小小的一块,不一会就化干净了,味道在回忆里应该是甜极了……   只是如今,曾经掐得脸红脖子粗的两小儿俱已经长大,往事也都成了不可提。   所以楚琳琅看了看后,借口要做早饭,准备出书房。   司徒晟却从泥俑一旁的书架上抽出本字贴给楚琳琅:“这本字贴适合初学者临摹,你有空可以练一练。”   楚琳琅迟疑笑道:“我一个女子又不考学,只记记账,用不到的。”   司徒晟看着她的眼睛道:“写字可以静心怡情,我看你平日喜欢绣花,绣多了总会累眼睛,偶尔写大字调剂一下,也很不错。”   陛下跟前的红人,劝人的功夫都是一流的。   楚琳琅见大人这么说了,连忙接过了字贴,表示自己定要勤加练习。   司徒晟为自己与周家的官司忙前忙后,不能不识好歹,莫说让她写字,就是让她入江擒龙也得客气地下水试一试啊!   于是她接过了字贴,哼着江南老家的小调,一路欢畅地去了厨房。   司徒晟坐在还有余温的椅子上处理公务,偶尔抬眼,透过半开的窗,可以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悠扬小调。   英俊的男人一时停笔走神,修长的手指在桌边的那张写满“琳琅”的废纸上游曳,顺着不甚流畅的笔画,一笔笔勾描……   谢家的银子很快就送到了,果真是加倍的好大一笔,虽然距离买京城店铺房宅还有些距离,可是对于楚琳琅来说却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么大一笔,她不好学司徒晟的样子,随便扔在破水缸里。   所以连着司徒晟给她的银子,一并准备先存在京城保靠的钱庄里生些利钱。   当她带着冬雪从钱庄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街对面正立着胡桂娘和她的小丫鬟。   而胡桂娘的手里还牵着个小人,正是久久未见的鸢儿。   看见了琳琅,鸢儿顿时甩开了胡桂娘的手,欢脱地奔了过来,而胡氏也挺着肚子走了过来,给楚琳琅施礼。   热闹的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琳琅就带着她们一起去了附近的茶楼,开了间包房吃茶。   等鸢儿吃上了茶点,琳      琅这才得了空与胡小娘说说话。   说起来,楚琳琅以前看胡小娘别扭,与她并不交心。   可如今自己出了周家,再看胡氏小娘,心态较之从前平和了不少。从胡小娘的嘴里,楚琳琅也终于知道了司徒晟替自己讨还公道的大概。   那日周随安被谢胜骂得狗血喷头后,回去便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情形之激烈,简直吓坏了过门没多久的胡氏。   赵氏被儿子指责鼠目寸光,而安姨母打秋风的行径简直罄竹难书,害得他在未来岳丈面前丢人。   赵氏被儿子骂得转不开脸,便骂楚琳琅生事,这等祸水休了就对了,干嘛还要给她补一份和离书?总之是一团乱。   胡小娘说着这些时,并非只是闲说八卦,而是忧心忡忡。她身为周家妾,又怀着身孕,对那位未过门的谢家小姐更是心有忐忑。   这样能逼走原配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厉害人物?而且,谢二小姐也怀有身孕,到时候她这个也怀了身孕的小妾又如何自处?   用胡小娘的原话讲:“我爹要是早知道周家这一团乱,他就是再大的官,也不会让我给他家做妾。”   楚琳琅听了,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胡氏当初肯嫁过来的心思,她一想就明白。   毕竟周家原配不能生养,胡氏虽然是做小妾,可生下的儿子能继承家业。   可如今,不能生养的楚氏走了,却来了个高门大户正怀着身孕的谢氏,胡小娘自然前途一下变得晦暗,心情难免郁结。   其实今日胡小娘领着鸢儿见楚琳琅,是小姑子周秀玲的意思。鸢儿从楚琳琅走的那天后,就时不时哭闹,想要见见母亲,可是每次都被赵氏训斥。   不过周秀玲不好意思来见嫂子,就请胡小娘代劳,领着孩子来跟楚氏正式告别一下。   这次见到了楚琳琅,鸢儿紧紧抓着楚琳琅的衣袖,小声问母亲何时回家。   楚琳琅苦涩一笑,摸着她的头道:“鸢儿,我……与你父亲已经和离了,那不再是我的家。”   鸢儿沉默了一会,又问:“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楚琳琅看着鸢儿,摇了摇头,然后摸着她的头轻声道:“鸢儿要知道,女儿大了便要出嫁,不会跟父母长久在一处,只是你我分开的却比其他的母女要早些。你若想我,以后便如此见见,一起吃吃茶。可你要记住,不可在祖母、父亲,还有新嫡母面前再提起我……你也大了,读过许多书,该要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鸢儿较之同龄的女娃,要早熟很多,她其实老早就在祖母跟父亲的话里,还有家中婆子的闲言碎语里知道,楚琳琅并非她的生母。   只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在模糊的记忆里也仅存下满脸的浓妆艳抹和不耐烦的呼喝。   听了楚琳琅的话,她低声道:“我知道,父亲和祖母都欺负你,待我长大了再去找你,绝不叫你一个人在外受苦。”   胡小娘许是怀孕的缘故,加之感怀自己肚子里的孩儿,看着这样的情形,哭得不能自已,哽咽得喘不上气儿。   楚琳琅又是劝慰着胡氏,同时给她塞了银子,请她以后代为照顾鸢儿一二。毕竟谢氏进门之后,周家的孩子也会变多,到时候恐怕下人照顾不周。   若鸢儿有头疼脑热时,胡氏肯代为多费费心,她感激不尽。   胡氏哪肯收,直说大娘子客气,她照顾鸢儿是应当应分的。   不过最后,楚琳琅还是将银子塞给了她,又给鸢儿买了两包糕饼,让她们带回去。   当琳琅目送她们走后,也准备打道回府,可转身的功夫,却看见司徒晟带着观棋正立在自己的身后。   原来司徒晟今日参加了同僚家宴,饮了些酒,便一路走过来消散酒气,正好看见了楚琳琅跟鸢儿挥手告别的场景。   之前因为讨论鸢儿的缘故,楚琳琅曾跟司徒晟有过口角不快。所以这次,楚琳琅也很担心司徒晟再挑起这话头。   不过司徒晟并没有再提,只是看着楚琳琅一身素寡的靛蓝道:“……为什么穿得这么老气?不像是你的衣。”   他印象里的楚娘子,总是一身扎眼的粉红,好似翻飞的花蝶,明媚张扬,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辨出来。   楚琳琅低头看看衣服,微微一笑:“我如今是您府上的管事婆子。您看满京城哪个府里的管事在主子跟前穿红挂绿的?这靛蓝的颜色看着多沉稳干练!”   听了她的解释,司徒晟笑了一下,然后道:“过几日宫里有宴,我得走走过场,却没有合适的衣服,你正好帮我挑选些布料。”   司徒晟岂止没有适合入宫的便服,简直都没有一件新衣。楚琳琅点头应下,便跟司徒晟一起去了布行拣选。   打扮男人,楚琳琅最在行。周随安如玉公子的美名,有一半都是她的功劳。   不一会的功夫,她就挑选出了适合司徒晟的清雅布料。   可当她看到司徒晟拿起一匹湘妃色的绸子时,连忙道:“大人……这颜色不大适合你吧?”   他又不是花花纨绔子弟,怎么好穿这么艳的色?   司徒晟却说这布料子是买给她的,她年岁不是很大,不必刻意穿成四五十岁的老妈子。   这怎么使得?楚琳琅立刻摇头,可看司徒晟坚持,她便抢着付银子。   自己身上的靛蓝婆子服,因为是当差的衣着,是从少卿府账面上走的。   可这粉嘟嘟的布料子,她当差也用不上,怎么好让司徒大人付银子?   司徒晟却淡淡道:“楚娘子不必客气,这……就当是在下的赔礼了。”   琳琅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他有何事须得跟自己赔礼。   直到出了布行,司徒晟才缓缓说出他今日在同僚酒宴上巧遇了周大人。   周大人似乎心情不太好,喝闷酒喝得太多,最后非拉着司徒晟到一旁絮絮叨叨个没完,交代他一定要照顾好楚娘子。   另外醉汉的话题扯得太远,还一不小心说出了楚琳琅其实不能生养,连膝下唯一的女儿也是挂名的事实。   司徒晟这才知,那日他跟楚琳琅谈论鸢儿的归处,为何楚琳琅表示不能带孩子走了。   这看似精明不肯吃亏的女子,竟然默默替夫君养育私生的女儿这么多年,而且就算和离了,也一直隐瞒着实情,不肯作践孩子的名声。   想起那日他奚落楚琳琅冷心肠的话,司徒晟心里不甚舒服,恰好借着买布料的机会,便跟楚氏赔一声不是。   楚琳琅听了司徒晟的话,却是气得浑身乱颤。   她宁可被人误会铁石心肠不顾儿女,都不愿说出鸢儿的身世,可是姓周的二两黄汤入腹,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   这幸好只有司徒晟听见,若是被旁人听到,鸢儿以后怎么嫁人?有他这么当爹的吗!   看着楚琳琅气得小脸紧绷,双颊涨红,司徒晟似乎猜出了她在气什么,又说道:“那日他酒饮得太醉,我已经提醒了周大人慎言,不要害了孩子的前程,又让他的小厮将他送回去了,并无别人听见。”   楚琳琅无奈点了点头,抿了抿樱唇道:“算了,周家的家事,已经不需得我操心了。”   说完,她抬头看向了司徒晟,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脸走神。她不由得摸了摸脸,疑惑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这样的直勾勾看人当真是无礼至极。   可楚琳琅却不担心司徒晟垂涎她的美色。司徒晟知道她的底细——她是个下堂且不能生养的,有什么可值得司徒大人贪图的? 第38章 一封密信   听了楚琳琅的询问, 司徒晟慢慢回过神来,缓缓伸手指了指她的头发:“鬓角有些乱……”   楚琳琅信以为真,连忙整了整自己的发髻。   然后, 她再不提周家的事情, 只是借着陪大人逛街的功夫,顺便再把府上要用的东西采买一些。   宅子里的摆设寒酸, 哪里像五品官员的家?   别看楚琳琅不会笔墨书画, 可是很会装点门面。只要点缀得当,家宅就能看着整齐雅致很多。   到时候她再让大人随便提写些“丈夫志四海”、“一览纵山小”这类字画,裱糊好挂在厅堂里,便再不是家徒四壁的凄冷。   司徒晟也许是今日太闲, 对于楚琳琅兴致勃勃的提议都点头称好, 只让自己管事婆子任意地花销一下钱银。   只是买到最后,观棋和冬雪的胳膊都有些挂不住了, 观棋忍不住道:“姑奶奶, 你这是要买到什么时候?大人的俸禄够你这么花销吗?”   楚琳琅回身看他俩, 也吓了一跳——不光是观棋和冬雪捧着东西,居然连司徒晟都拎提着好几个箱子。   自己心乱的时候,爱花银子买东西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   她讪笑着要帮东家拿东西, 不过司徒晟却嫌她胳膊细, 拎不了太多东西。这些又不沉, 他拿着便好。   而且一向节俭度日的司徒晟似乎被她勾起了花银子的兴致,指着摊子上两个花瓶问她:“你看哪个更好?”   楚琳琅表示两个都不怎样, 赶紧提议打道回府。   司徒大人既然在酒宴上被周家醉鬼纠缠,大约也没吃好饭, 她正好买了块猪肉, 回去给大人做她拿手的酥肉白汤面垫肚子。   这么一说, 就连提东西的观棋也不喊累了,急着回去吃楚娘子做的面。   今日有集市,街面上的人有些多,司徒晟人高马大,稳稳护着娇小的楚琳琅,让她不被人群挤到。   这样一来,两人也顾不得男女避嫌,挨得很近。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的情形却不巧落入了他人眼中。   话说谢悠然今日坐在马车里跟母亲出来买嫁妆。当然,随行的还有位狗皮膏药般甩不掉的安姨母。   这个安姨母那日被姐夫一顿申斥,而她那夫君也是在连襟面前逞强要面子,竟然打了她好几个耳光。   那日回家后,过不了几天,安氏去姐姐那里卖惨哭诉。   想她苏家以前也是国公的底子。可惜到了父亲这代,家业凋零,空顶个定国公的名头。   而她当初嫁到安家,全是因为安家富庶,肯周济一把。   没想到夫君不思上进的,空守祖业,坐吃山空,整日流连妾侍房中,越发不敬重她这个正室。   这安姨母一贯会在姐姐面前吐苦水,便咬死了自己心疼悠然,想替她留家产,才受了牵连。   那日她也没有强迫周家休妻。是那赵氏鼠目寸光,拿着她当借口的,害得她这把年岁被姐夫和夫君一起斥责。若姐姐再不理她,她也不想活了。到时候,正好给丈夫那一院子的小妾腾地方。   苏氏也知道自己这妹妹婚姻不顺。她那丈夫官做得不怎么样,却只会往家里领人。   若不是开销那么大,从小锦衣玉食的妹妹又怎么会整日往钱眼里钻?   于是这一番哭诉,终于是哭得苏氏心软,背着丈夫偷偷与妹妹来往。   于是安姨母便又陪着苏氏和谢悠然一起出门买东西饮茶了。   谢悠然不爱听姨母又讲她家那些妾侍争风吃醋的闲话,不耐烦地撩车帘往外看。   却正看见司徒晟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楚琳琅低头说话的情形……   谢悠然怀疑自己眼花,猛撩开帘子,侧身探头,直到确认了,才惊疑不定地嘟囔道:“司徒晟怎么跟楚氏那女人搅到一起去了?”   安姨母也伸脖子看了一会,待马车转弯再看不见,这才收了脖子,冷笑道:“我就说她不是个省油的灯,怪不得这么轻易吐口和离,原来早就寻了下家,勾搭上别的野汉子了!”   听她这么说,谢悠然都觉得不可能,只瞪着姨妈喊:“快住嘴吧!真是胡说八道!姨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他能看上个残花败柳的下堂妇人?”   而苏氏听了两人言语,才知道她俩方才看到了什么,解释道:“听你父亲说,那楚氏无处安身,求告到了司徒大人的府上。司徒大人见她可怜,便给了她一份管事婆子的差。”   听到这,谢悠然才恍然。   她就说嘛,司徒晟那么清高的男人怎么会跟个成过婚的妇人搅合到一处去?原来是那楚氏厚颜不顾羞耻,跑到少卿府上谋差事去了!   想那楚琳琅手里有铺子,又不缺金银。她一个做过官太太的女子,趁着年华尚好,寻个鳏夫,或者穷困潦倒的书生,也能凑合再嫁,干嘛眼巴巴非要给个未婚男子做仆役?   这一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楚氏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想着近水楼台,攀上司徒晟这棵大树!   想到这,谢悠然不禁冷笑:别的男人可能会被楚氏美色迷惑,可司徒晟是个一板一眼的迂腐之人,怎么可能会着了她的狐媚路数?   就算楚氏手段了得,以后真的爬上了少卿大人的床,她也不想想,凭着她的出身,司徒晟又岂会娶她为妻?   真是笑死人了,楚琳琅口口声声誓不为妾,舍了周随安,转头来却眼巴巴地钻到司徒家等着做妾?   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怕是连个通房丫鬟都不配!   虽然这么想就舒服很多,可方才司徒晟拎提着东西跟着楚琳琅说话的情形,还是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想起以前在寂州的时候,周随安也是如此跟在楚琳琅的身边逛街的。   这楚氏倒是会差使人,逛个街而已,居然敢支使自己的东家替她大包小包地拿东西!   再想到前日偷见周随安时,周郎跟自己那通没完没了的抱怨,谢悠然心中就有些憋气。   想当初看周随安与楚氏一起,都是温柔小意,懂得疼人的样子,跟自己幽约时,也带着几分文人风骨,傲气倜傥得很。   却不曾想,不过是被父亲骂了一顿,他就跑来跟自己乱发脾气!   还不是他那母亲赵氏糊涂,没有处理好和离的事宜,惹了楚氏告官!关她什么事!   被周随安骂得脸紧时,谢悠然也有些上脾气,若不是因为腹内有了他的骨肉,她真想与他一拍两散,叫他知道自己的脾气。   不过来日方长,等过了门,她再给周随安立规矩也不迟!   想到这,她听到安姨母还在母亲的耳边絮叨搬弄是非,不禁有些迁怒,冷笑道:“姨母恼什么?若不是你当初贪着我们家赔出的银子,何至于那楚氏告官,害得我爹又出了双份的银。”   就是因为安姨母自作聪明的搅闹,谢家拿出的银子比原来的多了一倍。   谢胜着了恼,除了叫来妹夫,敲打着他管好自家的婆娘外,还克扣了谢悠然原本的嫁妆,让她带两个空箱子就好,自己抬了去周家吧。   用谢胜的原话讲,事已至此,只能厚着脸嫁女,只是凡事从简,静悄悄地嫁过去得了。   京城里宅门的丑事多了去了,只要低调行事,再过了几年,自然也没人提了。   可谢悠然才不干呢,又是跑到母亲那问她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最后苏氏只能掏出自己嫁妆钱,给二女儿贴补。   谢悠然并不满意,觉得自己跟姐姐当初嫁皇子的排场比,差远了。见这姨母又搬弄是非,她忍不住出言嘲讽,也免了这姨母再打她嫁妆秋风的心思。   安姨母被说得有些下不来台,只能强自辩解,那些银子,她都退给了姐夫谢胜,是姐夫不给老二花用,怎么能说她贪了银子?   说着说着,安姨母竟然委屈得嚎啕大哭,只跟姐姐说,被小辈这么数落,她不做人了,要回去投井谢罪。   见妹妹下不来台,苏氏少不得又要训斥二女儿不懂事,让她快些给姨母赔不是。   可谢悠然上来倔劲,王母娘娘也照骂不误!谢家马车上委屈哭喊声一片。   最后,那安姨母终于在姐姐的劝解下,登下了台阶,哭声渐渐停歇。   可这也着实恼了谢悠然,这谢家老的小的,可真是个个都拿她当了软柿子!   还有那个楚氏,一个小乡下堂妇,还把她能耐上天了!等有机会,看她如何整治得这妇人呼天不应!   再说能耐上天的管事婆子楚琳琅,那日买了许多布料子后,便带着大人回家做了汤面。   她很会做酥肉面,以前在寂州的时候,还给在河道上当差的周随安送过几次。   司徒晟那时可能也跟着吃过几回,所以昨日就问楚琳琅,能不能做给他吃。   东家吩咐了,她连酥肉都做得更大块,让大人吃得痛快解馋。   等吃完了,观棋跟冬雪一起收拾桌子洗碗。楚琳琅回屋里看了看刚买的布料子,便拿了尺子准备去书房给东家量尺寸。   她今日因为鸢儿的事情,心绪不佳,一不小心花了司徒晟不少银子,实在是有违司徒家的节俭之道。   所以裁剪衣服的事情,也不必再请裁缝来。她惯会做女红,更是会裁剪男衣。   若说她嫁入周家这么多年来有什么收获,那就是练就了一把神剪。   每次看到京城里流传过来时兴的男袍,她只要用眼丈量,回家总能裁剪出大致的样子,将自己的夫君打扮得风流倜傥。   没想到,如今她离了周家,这手艺却不得荒废,可以继续给她的东家裁剪衣服。   只是司徒晟的身形可比普通的男子高大许多,幸好买布料的时候,她多买了些。   司徒晟脱了厚实些的外衣,穿着单衣张开双臂,老老实实地任着楚琳琅用尺子丈量。   只是有些手肘胳膊窝一类的地方,楚琳琅嫌软尺子量起来不方便,再加上惯性使然,干脆伸出手掌,在他的手臂胸膛间游弋挪移。   司徒晟微微低头,便可以看到一双莹白透亮的手,仿佛灵巧翻飞的白鸽,在他的身上轻轻点触,寸寸丈量……   她挨得太近,他甚至可以看见她根根纤细的弯眉,还有那樱唇呼出的芬芳香气,也透过了单衣纤布料,抵到了他的胸膛上……   起初习惯使然,楚琳琅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认真地丈量记数。   直到她量到了男人的脖颈处,猛然一抬头看见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低头垂眸,幽幽看她的眼神,她才惊觉这男人并非自己的相公。   她挨得这么近,用手量他的大小……真是太冒犯了!   想到这,她赶紧收手,清了清嗓子,往后撤了撤,又开始用软尺来量。   为了缓解方才的冒失尴尬,她开始没话找话,说些别的缓解气氛:“以前不知,觉得大人不太会过日子,连门房都不请,可如今在您这当差,才知大人的英明。”   司徒晟漫不经心地看着楚琳琅头顶没有抹头油的小碎发,淡淡道:“怎么说?”   楚琳琅一边低头写着数一边说:“您身居要职,办得都是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每日前来求告大人的就变得甚多。您不请门房,也不回家,求告的人连门都敲不开,就算想送礼,也寻不到人呢。”   司徒晟知道楚琳琅聪明,却没想到她连自己这点心思都猜到了,不由得笑了一下。   “怎么,这几日也有人敲门送礼了?”   楚琳琅点了点头,周随安做的都是没有什么油水的官,所以她这个曾经的官夫人也没见过什么送礼的阵仗。   起初第一次有人敲门时,夏荷见是白天,没有防备就开门了。结果外面的人仿佛冲开了关卡,带人抬着箱子就要往里冲。   还是楚琳琅手疾眼快,操起一旁的扁担拦住了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等听他们说明来意,又说在府门前转悠好几日都不见有人时,她一下子就领悟到司徒晟总是深夜归来,荒废府宅的真意了。   她听观棋说过,府衙里并不是日日都很忙的,可大人习惯了,总是会在府衙吃晚饭,有时候还会在府衙里看书到深夜才回来睡觉。   这很明显就是避人呢!   司徒晟刚刚拿办了朝廷的贪腐大案,结下仇人无数,泰王一党正等着拿他的把柄。   楚琳琅觉得这个节骨眼,就是一针一线也不能拿人的。   所以她干脆没让来者进门,只推说自己刚当差,不清楚情况,若没大人的吩咐,她什么都不能收,只用扁担将来者轰出去后,便关紧了房门。   因为司徒晟最近回家甚晚,她也无人可商量,干脆自己做了决定,白日再有人敲门,她们就算在家也假装没人,干脆都不开门。   反正若是急找大人办事的,去大理寺就能寻到人。至于见不得光的事情,估计他们也不敢去。   说到这,她略带忐忑问道:“我这么处置对吗?”   司徒晟听了楚琳琅的话,轻笑了笑:“你若是男子,还真适合恩科走一走仕途,这里的要害关卡,你都能无师自通。看来我能有你这贤才管事,真是上天垂怜。”   楚琳琅被他夸赞得不好意思,觉得司徒晟太捧杀她了。   毕竟她的前夫也说过类似的话,却说她若是为官,必定是张显一类的油滑奸佞之辈,简直是国之灾难。   能被司徒晟这样学识渊博的男子肯定,心情总是好的。量完了衣服,楚琳琅拿着记尺寸的纸单子,又是哼着小曲回屋准备拆布料去了。   司徒晟披了外衣,慢慢移到了窗前,将窗户推开些后,然后伴着那悠扬的曲儿,定了定神,平复了一下方才莫名的燥热。   等鼻息间方才萦绕的淡香散去,他才踱步继续回到桌案前批示公文。   只是当司徒晟随手拿起一摞刚带回府的公文时,书页里不知何时夹入了一个信封,啪嗒掉落了出来。   司徒晟顿了顿,伸手拿起了那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页纸,纸上有一行看似顽童点墨的密密麻麻的点。可若是懂筹算的,便知这些点是有些规律的。   他站起身,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按照筹数挑拣出书页行数,很快就译出了信。   他那英俊脸上方才酝酿的温情笑意,渐渐消散无踪,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冰冷。   看完了信,他将原件和译文一并移到了一旁的炭盆处,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苗吞噬,转瞬间消散无影踪……   就在火苗快要熄灭时,观棋正好走了进来,看着主人烧信的情形,见怪不怪。   他只是将窗户关严了些,压低声音道:“那边又催您了?”   看司徒晟只是定定没有反应,观棋更是笃定了,略微气道:“明知道要从长计议,却偏偏如此催促,难道一点也不顾及您……”   说到这,观棋也是有些气馁,其实主子的安危,连他自己都不甚在意的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前看似温文尔雅,态度温和的主人,除了心中那唯一执念外,对于世间其他的一切毫无兴致。   人都道他工于心计,醉心升迁。却不知在司徒晟的眼中什么加官进爵,官誉名声,甚至是自己的命都不甚看重。   主子睡在书房,是因为他总睡不好,失眠的时候,他会看书捏泥人消遣。   有时候,看着主子在浅眠噩梦中惊醒,然后睁眼一直到天亮的样子,恍如与这红尘俗世格格不入。   他太不顾惜自己了!上次泰王杀人灭口,主子明明早知道连州县城有陷阱,却还是冒险只身前往,只为了假装中计,让泰王一党松懈。   想起主子上次重伤归来的样子,观棋的心里都会狠揪一下。就算后来养伤的期间,他也一切照旧,继续公务,不曾让人觉察。   主子如此不爱惜自己,也不知他下一刻又会将自己置入什么样的危险之地。   而且按照往常的惯例,每次接到了那边的信,主子又要陷入难以名状的痛苦中。   想来往后两日,他都会不吃不喝不睡,一人独处,直到自己消化了心内骤结的阴霾,才能渐渐恢复如常……   果不其然,当观棋还想再说些什么,司徒晟冷冷肃杀眼神瞥了来,简单的两个字“出去”,一下子止住了观棋未尽之言。   观棋不语,他这个小厮只是棋局之外的旁观者,剧中棋子的厮杀博弈,就算再痛苦惨烈,何人能替?   观棋心中难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退出了书房,还给主子需要的清净……   不一会,厅堂的饭桌上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楚琳琅解了围裙,招呼着观棋,让他请大人出来吃饭。   观棋却摆手说让她们先吃,大人在忙,不便打扰,他一会送饭去书房。   楚琳琅不疑有他,以为司徒晟公务繁忙,便特意盛了温热的饭菜,然后放在笼屉上,留在了热水锅里。   到了晚上,楚琳琅来厨房盛热水准备洗脸时,却发现观棋之前送到书房的那些菜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她知道司徒晟还在家中,观棋也不曾外买饭菜,难道是她今日做的不合胃口?他又挑食不吃?   琳琅原是打算假装没看见的,毕竟夜也深了,就算卖死契的下人,也该偷懒休息一下了。   可是想了又想,琳琅还是叹了口气,就着冷饭加了鸡蛋、豌豆和一小块火腿炒了热腾腾的一碗蛋炒饭。   毕竟夜太深,吃太油腻的不好消化。   等楚琳琅将饭送到了书房门口时,屋内的灯居然已经灭了。   哎呀,难道他不吃饭就睡了?楚琳琅低头看着热气腾腾的炒饭,想着别浪费了那捆柴,要不要端回屋自己当宵夜吃。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司徒晟似乎正准备出门,却跟楚琳琅撞到了一处。   楚琳琅正想问他是不是饿了,可一低头却看到他司徒晟的手掌紧握,正往下淌着血。   楚琳琅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托盘,要看看他的手。   司徒晟也没料到楚琳琅这么晚了还没睡,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他并不想吓她,便将伤手移到了背后。 第39章 再娶新人   方才, 司徒晟在一片黑暗里独坐在房中,借着月光随手捏着黏土排解心中郁气。   可是想到郁结之处,手里一时用力, 等痛意传来, 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握着刻刀,那刻刀已经将手心划破汩汩流血。   他原本起身, 想用井水随便冲冲, 怎知却遇到了楚琳琅端着饭站在他的书房门前。   他不想让楚琳琅看到自己失控的一面,便张嘴准备像轰撵观棋一般赶她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微微顿了一下。   就这片刻迟疑, 他就被楚琳琅扯着衣袖子拉回到了书房。   楚琳琅皱眉问道:“怎么弄的?”   借着点亮的灯光, 楚琳琅看到那手掌的刀痕几乎深可入骨。她随即瞟看了一眼桌面,发现桌子上有个刚刚捏成型的泥人, 却被刻刀狠狠斩成了两截, 身首异处, 而那刻刀的刀刃,却是血迹斑斑……   若是别人,可能是用刻刀误伤了自己, 可这人是楚琳琅的儿时故人,   她还记得瘟生一些见不得人的臭毛病——每次他的娘亲犯病受人羞辱了, 这瘟生出去跟人发飙之后,便回到院子里闷声不响地捏泥人, 然后再一下下将泥人砸个稀巴烂……   有那么几次,他砸得太狠, 连自己的手都砸伤了。   小时候, 琳琅趴着墙偷看, 只看得紧紧捂嘴。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这小子太疯。可是后来阅历渐宽,倒是有些体会小儿心情——那是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时,无处宣泄的无力与自我厌弃。   只是现在司徒晟已经长大成人,无牵无挂,甚至手握权力,掌握人之死生,为何还会在深夜时分如此作践自己?   联想到观棋吃饭时的唉声叹气,加上他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楚琳琅断定,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让他的心绪不稳了。   想到这,琳琅也就不问了,转身去拿了烧酒、止血药粉和绷带给司徒晟处理伤口。   只是她的动作不甚温柔,扯得司徒晟发疼,他忍不住伸手去夺她手里药瓶,却被楚琳琅啪的一下,不客气地拍飞了手。   看着他瞪自己,楚琳琅丝毫不缓手劲儿,嘴里细细嘟囔:“不错啊!一天没吃饭还有气力瞪人。嫌疼?那下次手往刀子上握的时候,就带着脑子!这几日是不打算写字批公文了?弄伤哪只手不好,非得是右手!”   司徒晟没想到她竟然敢这般训东家,实在是有些过分。   他此时的心情真不算好,所以也不想再装什么谦谦君子,忍了又忍,冷冷说道:“出去!”   可惜这婆娘似乎听不懂人话,撒完药,一把又扯过了他的伤手,捆小猪崽子一般,不容拒绝地用绷带缠绕着他的手。   她垂着眉眼,板直说道:“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换个不折腾人的出气法子。又不是没出息的奶娃!依我看,只有狗屁不是的窝囊废,出不得恶气才会作践自己的身子!”   这话说的,叫个男人都受不得。司徒晟微微眯起了眼,声音低沉,似乎磨着牙再次道:“出——去!”   楚琳琅恍如没听见,将伤口包扎好,又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便将还有余温的炒饭端到东家面前:“吃吧,你吃完了,奴家就出去。”   这么滚刀肉一样的无赖女子,竟然是他主动留在了自己的府中?   司徒晟默默生着气,却不知是气她,还是更气自己。   楚琳琅看他依旧一动不动,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此时夜色已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明显不妥,可她觉得自己还不能让他继续独处。   若她走了,他又会熄灯,一室的阴暗,有时候也会晦暗入心里。   琳琅不知司徒晟的心魔是什么,却可以说说自己的。   她挑亮了灯,替他摆放好碗筷,似乎自言自语着:“小时候,每次爹打骂娘亲,也会捎带上我。我起初总是会哭,哭累了就幻想着天上有神仙来,用宝葫芦把我和娘亲都吸走,离这个家远远的。”   她说的这些,司徒晟当然知道,每次她挨打,他总要隔着一道墙,伴着女娃的哭声和低低咒怨入眠。   楚琳琅说到这时,又自嘲一笑:“所以那会,当我被爹爹逼着嫁给老头子时,周随安的出现,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他将我带走,让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   司徒晟听到这,倒是哼笑了两声。   楚琳琅知道他笑的意思,她抬眼看着他:“你是想说,我所遇非良人,错把负心人当了神仙吗?其实我也在想,若是时光倒转,我会如何抉择。可是想来想去,那时我的能力受限,大约还是会跟他一起走。”   听了这话,司徒晟目光更冷,连哼都懒得哼了。   楚琳琅却继续道:“只是我会早些明白,谁都不会成为谁的救命神仙。与其寄托上苍神明显灵,不如尽是依靠自己,全力为自己一搏。其实世人不都是这般,在有限的出路里,尽力而为。就算不好,熬过了这道沟坎,再努力试着让自己以后能有更多选择,也很不错……”   司徒晟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楚琳琅眨了眨眼道:“我是说,就算是大人您现在看起来呼风唤雨,是无所不能的国之栋梁,其实也是从小屁娃子一点点长出来的,总会有无力之时。做不到最好时,别太苛求自己,跟着自己较劲儿。连奴家这样的蝼蚁都懂得什么叫来日方长,徐徐图之。大人您若老这么拧巴,寿路太短,可就熬不到好时候了……哎呀呀,我又说错话了,您的鼻梁这般高壮,一看就能长命百岁!我不废话了,大人您早些休息吧!”   说完了之后,她不待司徒晟再出声赶人,立刻提着裙摆一溜烟出门去了。   所谓倔种,都是不听人劝的,连周随安那种蠢东西,有时候都不肯听她的劝,她也没指望自己能说服像司徒晟这般心思深沉的男人。   到底是她多事,忍不住碎语两句。就是不知那刀生没生锈,若是伤口感染可如何是好?   她走了一会,到了自己房门前时,才转身回望,却发现不远处书房的灯并没有熄灭。   窗棂烛影下,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然后慢慢伸手端着那碗,嗅闻了一下后,便一口口地吃着她炒的饭。   楚琳琅噗嗤笑了一下,觉得这男人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跟倔驴一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她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中。   到了第二日,她去厨房,发现连昨晚剩下的那些冰凉的饭菜,都被人吃干净了。   可惜那人跟他小厮一样,又把脏碗扔得满桶都是!   而观棋看大人神色如常,真是意外地惊喜。   往日司徒晟的心情低迷时,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一个人独处乃是常态。   观棋原本都打算第二日跟大理寺告假,可没想到主人这次心情调整的这么快。大清晨就若无其事地领着他出门,真是让人长松一口气。   只是临出门前,观棋还是有些不放心,立在院子里瞟了一眼主人包扎整齐的右手,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若是不舒服,还是请假歇息两日吧?”   司徒晟淡淡道:“干嘛休息?”   观棋被问得一窒,小声道:“你的心情……好些了?”   司徒晟瞟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装模作样,用棍子敲打晾晒被子的女子,清冷说道:“又不是奶娃子,窝囊废,有什么心情好不好的?”   那女人说得对,他已经不是只能用泥娃娃泄愤的无力孩童,与其自怜自艾,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谋划……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连个差点被亲爹卖掉的弱女子都不如吧?   想到这,他举步便往外大步走去。   楚琳琅将脸儿隐在正挂着的被子里,却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少卿大人还真是小肚鸡肠,可是不能被人说嘴呢!逮到机会就得还回来!   想到这,她忍不住用手里的棍,朝着男人的背影比划敲打!   德行!下回再作妖不按点吃饭,害得她夜半上工加餐,就涨他三倍的工钱!   再说楚管事,除了偶尔要深夜规劝生闷气的东家,集萃巷子里的日子,过得其实很轻省。   司徒晟没有早起吃饭的习惯,往往四更天起床洗漱后,也不惊动管事丫鬟,就静悄悄去上朝。   他习惯与观棋回官署吃早饭,而平日的日常,只观棋一人就够,大部分情况下压根不必折腾管事丫鬟来伺候。   于是管事婆子也厚着脸皮,几乎每天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楚琳琅如今不必侍奉婆婆,操持一大家的饮食嚼用,更不用时刻提心吊胆着夫君在仕途上的错漏。   做了别人家的仆役,除了偶尔在司徒晟回来的时候做做饭,竟然比原先所谓的官夫人还逍遥自在,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不过既然做了少卿府的管事,也不能太划水,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楚琳琅记得,司徒晟的名下还有京郊的二十顷职田。   依着司徒晟淡薄钱银、荒废院子的劲头,那职田大约他应该连去看都未看一眼。   所以请示了司徒大人后,楚琳琅这日带着两个丫头来京郊的职田看一看。   司徒晟府里没有车夫和马匹,他用车的时候一律都是官署里的,所以楚琳琅便租了辆马车,两个丫头一路颠晃来了京郊。   到那一问,职田的管事和守田的佃农,他们果然都没有见过少卿大人。   楚琳琅拿着职田的田契,仔细核对了一下,发现原本二十顷的职田居然被周围的其他官邸侵占了不少,往常报上来的租粟更是缺斤少两。   那管事原先看楚娘子年纪轻轻,还试图用些田地行内规矩一类,将她蒙混过去。   岂不知,眼前这位就是靠买卖田地起家的,她以前老家的田地都是亲自管理。   眼下虽然冬歇,可京城附近一年粮食几种,去年雨水是否充沛,她早跟街访府宅的管事们打听得明明白白。   这几个人以为她是年轻女子就能糊弄过去,那是门儿都没有!   唇枪舌战了一番后,几个田地把式败下阵来,只作揖赔不是,说是下面记账的人搞错了数目,容得过后补上。   至于田地界限,他们丈量后也会重新标定界限,不敢短缺少卿府上一分一毫。   要知道五品官虽然不算大,可堂堂大理寺却是可以审问百官的阎王殿。   有多少高官都折在了大理寺的刑具之下,如今这位女管事两只眼睛都冒精光,压根就糊弄不过去啊!再死不承认,岂不是自己作死,要去大理寺剥皮?   料理好了职田的事宜,楚琳琅还去了附近的村子,买了些山货、新鲜的鸡蛋和肥鸭,还有一大块刚切好的山猪肉。   某人的手受伤了,总得吃些好的补一补。   司徒晟最近很忙,听观棋说在官署里,司徒晟也爱错过饭顿,往往吃的都是冷饭。   她想回去给他熬些鸭油汤,现在天凉,用砂锅盛着凝固的鸭油,带着也不怕洒。   东家想吃饭时,让观棋在取暖的炉子上热热,就可以泡着冷饭吃一口温热的了。   今日查账查得清爽,估摸着时间,今日能回去的早。   所以楚琳琅坐在马车上想着今晚的菜品,先做个猪油煨山菇,再炖个黄酒烧红肉,若是时间来得及,还要烙些香葱油饼。   她上次做的时候,司徒大人似乎很爱吃,只是观棋吃东西没眼色,也不知给他的主子留些,看来这次得多做些……   心里正想着呢,只听前面热闹喧哗的乐声,马车也被人潮堵住,暂时停了下来。   冬雪下了马车挤到前面看情况,不一会就跑了回来。她先跟夏荷窃窃私语,两个人对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跟楚娘子说。   楚琳琅看她们二人神色有异,便问:“听声音,前面是不是有接亲的车队?”   冬雪点了点头,也不顾夏荷拽她的衣袖,耿直说道:“是碎催人家接亲,迎狐媚子过门呢!”   楚琳琅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冬雪说的应该是周随安正在迎娶谢家的二姑娘。   算算日子,也是差不多了,再不迎娶,那肚子也遮掩不住了。   楚琳琅与周随安提出和离的时候,便想到了人家有再娶之日,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在人家大喜的日子矫情难过。   嘹亮的乐声入耳,还是听得有些心烦。   眼看着马车堵住了过不去,楚琳琅干脆跟车夫结算了租钱,先下车,准备穿街后的胡同,走着回去。   只是下了马车,不免要望了两眼那婚队。虽然谢家似乎有意低调,没有铺出十里红妆的排场,但也是婚轿,车队一应俱全。   只见那马背上坐着红衣俊朗新郎,春风得意的笑,正在不停向四周的人作揖……   楚琳琅收敛了眉眼,一时在想: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周郎。   想当初她与周郎成亲,寒酸得甚至没有一顶轿,更无高屋亮瓦。只是在简陋的茅草屋舍里,一对红烛,一块红帕,曾经年少的两个人在清冷陋室跪着对拜,却不小心撞了彼此的头,然后拉着手傻笑……   而如今,他加官进爵,红轿高马,洞房花烛,这等人生得意总算补全了以前娶了商贾庶女,只有寒酸婚礼的缺憾。   她不想再看,扭身想要离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同时有人惊喜低喊:“周夫人!竟然在这看到了你!”   楚琳琅定睛一看,呀,原来是连州故人——知府何夫人!   当初连州官员被一船掀翻,无一幸免,就连明哲保身的知府也被贬做了知县。   楚琳琅当初还很惋惜何夫人没法回京侍奉年迈老母,在寂州的时候,她不顾周随安劝阻,私下里跟何夫人通过几次书信。   没想到昔日闺中忘年交竟然在京城的街市上重逢了!   原来这位李知府走的是太子一系的人脉,当初被贬,是被无辜波及,实属无奈。   不过多年的老知府,家底还是很厚实的。在穷乡做了一年知县之后,再经过一番割肉疏通打点,老知府终于咸鱼翻身,被调到了京郊临县做了知县。   听何夫人的意思,如此虽然是平调,又是在京城远郊。可来年就可以略微再晋升一下,怎么的都比在远乡苦熬强。   而李大人调回京郊之后,自然要在京城走动,联络一下旧人,自然而然地就跟昔日同僚周随安联系上了。   周随安如今的品阶可比老上司要高,幸好以前李大人并没有跟张显之流一般为难过他,再见面时互相抱拳也不尴尬。   在老上司面前扬眉吐气,也算是人间爽事之一,所以周随安很热情地接待了昔日上司,这次迎娶新妇,也盛情邀请了李大人参加。   听说那谢家不知为何,打着陛下提倡节俭的旗号,有意精简婚礼,所以谢家的来客并不多。   可是周家赵氏却觉得自己儿子此番娶的是高门大户的女子,岂可小家子气?竟是拿出了压箱底的钱银操办,又让儿子广发请柬,趁机收些份子钱回来。   如此一来,不光是周家的亲戚,许多跟谢家交好的官员,也收到了周随安的请柬。   只是周谢两家亲友众多,随亲车队也有些坐不下。   李大人在京城一众官员里可排不上号。他老人家很知趣,竟然不坐迎亲马车,只跟着迎亲的小厮随从充人数,挺着大肚子一路走得气喘吁吁。   可是何夫人却觉得丈夫如此,太丢人!这么大的年岁了,何必如此捧昔日下属的新贵臭脚?   加之她听说周随安攀了高枝,居然与楚娘子和离,另外娶了六皇子的小姨子,简直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再看丈夫捧着肚子跟队,满头大汗的样子,她跟着丢不起人,干脆缓下脚步,站到路边,却不巧正看见了楚琳琅。   这下酒宴都不必吃了,她让丫鬟去跟丈夫打声招呼后,拉着楚琳琅的手先去了附近酒楼吃茶。   何夫人向来是包打听,现在周家如此惊变,她更是好奇其中的原味,想从楚琳琅的嘴里知道些新鲜的。   不过楚琳琅并不想说周谢两家的丑闻,毕竟她也拿了谢家的补偿,就没有痛快嘴巴的必要了。   可是何夫人却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你啊,就是为人太厚道,那谢家千金是挺着肚子入门的吧?”   楚琳琅听得一愣,忙问她从何处知道了。   何夫人笑了,低声道:“这京城宅门里的事儿,传得比乡野里都快!周大人当初差点被叫到大理寺提审的事情,谁人不知?好端端的,谁会休了糟糠之妻?好奇的人大有人在呢。另外谢家都是什么亲戚啊,自己还往外泄呢!”   原来这两家遮盖严实的丑闻,竟然是谢家那个搅屎棍姨妈给泄出来的。   安姨母的夫君安广权在京郊为官,官职不大,恰好跟何夫人的夫君也认识。   安家的妻妾也多,院子的耳目更杂,那夫妻俩当初从谢家回来吵得天翻地覆,结果被两个趴墙根的妾侍听去了。   这些隐私八卦一传开,那还不快?安家姨母不知怎地明明知道院墙漏风,却压根不管下面人的嘴。   很快谢家千金的丑事就又从安家的侍女婆子的嘴里,传到了外面去,何夫人如此包打听,自然也听了全须全尾。   虽然楚琳琅没有接话,可何夫人试探说完,看着楚琳琅的反应表情,便笃定了这丑闻竟然是真的。   她气不过,一拍琳琅的后背:“你啊!白得了悍妇名头,抓着这把柄,怎么不闹得天翻地覆?居然还让了正妻的位置给她,你傻不傻啊!”   楚琳琅也没想到,谢家的口风这么不严,如此隐秘的家丑,连何夫人这样刚从外乡回来的人都听说了。   就是不知,今日成礼时,有多少人的眼睛,暗搓搓盯着谢二小姐的肚子看笑话……   现在听何夫人说她窝囊,她也只微微一笑:“我不是夫人您,没有娘家靠山,跟这些人闹翻了,自己又能落下什么好?我拿了钱银铺子出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清闲自在?”   可是何夫人并不认可,她这辈子勇斗一宅院的小妾,从不言败。   更何况像楚琳琅这样,好不容易扶持出来一个京官相公,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自己放手不要了? 第40章 婚礼意外   不过事已至此, 再说也无用。   听闻楚琳琅如今竟然跑到了大理寺少卿府里当管事,何夫人先是叹息摇头,复而眼睛一亮。   她叹息的是好好的官夫人怎么变成了别人府上的下人。可眼睛一亮却是觉得这样一来, 她岂不是在少卿府有了人脉?   京城官宅里的管事啊, 若也能排个官职品阶,何夫人高低得给它定个七品的品阶!   若是府里的主子给力, 坐在至关紧要的官位上, 府里的管事不用干别的,光是应酬往来人情,稍微往外卖卖消息,就能赚个钵满瓢平, 正正经经的肥差啊!   这么一想, 何夫人不禁钦佩起了楚琳琅——人才啊!能屈能伸得很!不当六品官夫人,却转身去管了个五品要员家的钱袋子。   啧啧, 不亏是楚氏, 这脑袋瓜子还真没白长!   大理寺少卿啊, 那是正经的要害位置。有了楚琳琅,何夫人觉得自己以后也算在少卿府上有了稳妥人脉。   当初楚琳琅将酒楼贱价卖给了何夫人的亲戚,何夫人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份人情。   于是乎, 顺水推舟, 何夫人也还她一大份, 告诉她最近荆国在与朝廷商议开市的事情。   这可是封禁了近十年的商市啊!   据说昂贵的丝绸和铁具运到那边能卖出五倍的高价。若是能得先机,第一批弄到出关的商牌, 财运便滚滚而来。   何夫人有亲眷在边关有商队,已经抢占商机弄到了商牌。何夫人准备入股, 便问楚琳琅有没有兴趣一起做?楚琳琅身在京城, 如果能打听到朝中这方面的风吹草动, 那么她可以不必投银子,就直接算琳琅入干股一份。   楚琳琅并没有立刻应下来。给别人投银子的事情,若不打听清楚,就算是熟人介绍的,也容易鸡飞蛋打。   而且这等国事,她岂能随便打听来泄露给旁人?   楚琳琅向来有自觉,以前她是周家娘子,便尽心督促扶持夫君上进。如今她领了少卿府上的闲职,不用司徒晟吩咐,她都会把嘴巴闭紧,不去瞎打听她不该知道的事儿。   楚琳琅手头虽然没有大买卖,但是有一笔钱银在钱庄生息,另外有老家铺子的红利,更有夏荷兄长的盐牌子分些红,拢共算起来,也还过得去。   这通市的商机虽然不错,可她想到荆国使节在京城遇刺的骚乱,就觉得此事并不安稳。   现在不是冒进赚银子的时候,她想了想,最后便笑着婉拒了,并且劝何夫人也慎重。   这为商经营的要义,是太平安稳。可她总觉得北地,尤其是荆国那边变数太大。   虎狼嘴里的肉,不吃也罢!   何夫人如今对北地商队信心满满,听楚琳琅的担忧,只觉得她太谨慎了。大不了,她先去趟趟路子,待赚了银子,再捎带上楚琳琅。   最后两个忘年闺蜜互相交换了地址。何夫人让琳琅得闲的时候,到自己府上坐坐。   闲聊了一会后,楚琳琅便与她告辞了。   她听了何夫人的那一番话,虽然不想与之合伙,却突然想起夏荷说过,她兄长夏青云最近托人带话,也是准备运船去了北边贩盐,大约他也得了风声,知道北边油水多。   记得上次她见夏荷的兄长时,还是五年前,夏青云当时未及二十,为人已经颇为干练了。   他这些年靠着楚琳琅给的盐牌子起家,听说今天又扩增了一条船。   虽然不常见面,可每年的分红夏青云从来都不敢拖延,总是让人按时给女东家带过去。   想着夏荷说,她兄长托人带话说,这两日就到京城,然后再一路北上。   楚琳琅倒是想要好好跟夏家大兄弟聊一聊,如果情况允许,她想自己攒出个船队来,从事贩盐的老本行。毕竟贩盐才是她熟悉的行当,这比跟别人合伙做买卖靠谱些。就算以后盐牌子被收回,那船也可以卖,亏也亏不了太多。   当然,她也要跟夏家兄弟说说,尽量别去北边。夏荷就他这一个兄长,赚钱也要安稳些才好。   就这么一路盘算着,等楚琳琅回来的时候,发现司徒晟今日竟然白天就回来了。   楚琳琅不由得微微一愣,因为按照她所想,司徒晟跟周随安私交不错,加上同朝为官,司徒晟应该去吃周家的一杯喜酒的。   这样的话,就算他回来吃晚饭,也得等日落以后。   可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岂不是连观礼都没去看?   司徒晟回来时,似乎顺便逛了街,还买了许多的零嘴,都是蜜枣果脯子、麦芽糖一类的,装成一碟碟。   可这每一样,都是琳琅爱吃的。她偶尔嘴馋,会让夏荷买些回来的。不过司徒晟并不爱吃啊,记得平日里,她给大人,大人都不吃呢。   果然司徒晟并没有吃,只是说买后才尝了尝这些东西,发现不合口味。见楚琳琅回来了,便让她拿去和冬雪她们拿回屋子吃。   这不由得让楚琳琅瞟了他几眼。   司徒晟顺带买了些书,是街坊里时兴的带插画的连环画册。这些画册每一页都是美美的插画配着几行简单的字,给启蒙小儿看,最是得趣。   只是这类雕花排版的书价格不菲,都是富户人家给小姐孩童消遣所用,并不像是饱读诗书的少卿大人的爱好。   司徒晟将画册给了楚琳琅,告诉她这些画册子很好看,无聊时可以看看。   冬雪和夏荷也没料到司徒晟突然回来,两个丫头躲在一旁小声嘀咕,说刚刚遇到了碎催婚队,害得她们不能坐车,一路走回来,现在两腿酸软,又马上要给大人做饭,真是有些累人。   司徒晟耳朵灵,竟然听到了。   他抬眼瞥了楚琳琅一眼,斟酌道:“现在还没到饭点,我只是顺路回来,并不饿,而且一会还要回衙门办事。后街刚开一家酒楼,同僚说那里的菜味道不错。你们若饿了,可以去那里吃,再打包些回来,等晚上我回来时,你们就不必烧菜了。”   观棋却趁着司徒大人去洗手的功夫,在旁边不满嘀咕:“不就是周家成亲吗?用得着这么哄人?我看楚娘子也并不伤心啊!公署里这么忙,却非要折腾一趟……”   楚琳琅这才恍然,难怪她觉得司徒晟今天有点怪怪的,居然拿她当小孩子似的哄,又是连环画又是小甜嘴,现在居然还要花银子让她们去外面吃……   难道……他觉得今日周家迎亲,她这下堂妇会暗自憔悴心伤,所以特意买吃的和画册来分她的神?   楚琳琅一时想起小时候,某人藏在泥娃娃肚子的那块糖,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司徒晟这时回来了,正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手里拿着的一本画册。   刚起了头,却看见楚娘子噗嗤捂嘴笑,他一时蹙眉。自己翻开的这一页正是孟姜女哭长城,满篇凄惨,笑点何在?   难道……凡是女子死了丈夫,都应普天同庆?   楚琳琅也不待他再细讲,只接过了画册,甜笑道:“这几本不用大人说,我都觉得好看,我一定将这几本认真看完……外面的菜贵量又少,还是别出去吃了。我早晨去了职田,买了好多新鲜的蛋和肉,等你晚上回来再烧菜给您吃!”   说完了,她便招呼着两个丫头将从职田买来的东西搬入厨房。   现在过了中午,的确不是吃饭的时候。   司徒晟见她眉眼轻快,并不像愁苦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什么。   楚琳琅给司徒晟沏了茶,然后又拿起他买的果脯子吃,然后故意问:“今天府衙怎么这么清闲,,大人您白天就回来了……就没有什么宴请应酬?”   按理说,他跟周随安私交不错,是将好宅子相让的管鲍交情啊!难道周随安不念司徒晟的好,只记得讨要和离书的仇,没给司徒晟请帖吗?   司徒晟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我不善交际,与诸位大人并无过多交情,府宅里有喜事一般也请不到我。”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被文人败坏的“酷吏”的名头真是又臭又硬,司徒晟在京城里的人缘并不好。再加上跟六皇子闹掰以后,司徒晟更落得为人势利的名头。   除了四皇子这样别有居心的拉拢之人,还有那个有些缺心眼的李成义将军,琳琅还真没看到司徒晟跟谁有私交。   不过这样一来,大人的应酬不多,要随的红包便也不多了,难怪他之前能积攒下那么多的银子!   就在这时,司徒晟却问:“你这么问,是急着撵我走?怎么?我白天就不能回自己的宅?”   司徒晟为人清冷,加上大理寺铁血酷吏的威名,绷起脸时,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迫感。   方才夏荷与冬雪一时走累了,才不小心在大人面前抱怨了两声。   现在听大人这么一问,以为他要拿着楚娘子立规矩撒气,立刻噤若寒蝉,一脸担心望着坐在条凳上的楚娘子。   不过琳琅可不怕司徒大人的冷脸。这种臭表情,她真是从小看到大,够够的!   她殷勤地替司徒晟拿起一块果脯,放到了司徒晟的茶杯里,又替他续了热水,笑吟吟道:“大人总能白日回来才好呢!不然家里就三个人,哪有借口做这么多的菜?以往都只能给你做晚饭,若您以后能回来吃午饭,我们也能跟着改善伙食呢!”   虽然明知楚娘子在言不由衷地奉承,可司徒晟还是挂着一抹淡笑,端起他并不爱饮的酸甜果脯茶,饮了一大口。   他想若是以后不忙,中午步行回来吃饭,倒也不错。   只是自己的官署离集萃巷子远了些,家里没马车,总用公署的也不方便。   得空得去选马,定一辆马车。家里有车的话,楚娘子再出门去看职田,也不必雇佣马车了。   另外府中也该添些仆役了,免得老是累得家里这三个金贵的时时做着粗活,背着他再抱怨他吝啬。   可这样一来,这处宅子也太小,住不下许多人……   见司徒晟突然沉默不说话,楚琳琅也识趣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祈祷大人公务再忙些,她会贴心地配好鸭油汤,让他在公署吃得舒爽。   不然他总回来,自己和两个丫头白天摸鱼的时间都没有。   过些日子,她还得张罗买船打点自己的生意,须得时时往外跑呢!哪有功夫时时伺候大人?   等司徒晟喝够了茶,跟琳琅说,他晚上回来得晚,不要做复杂的,他想吃酥肉面后,终于带着观棋出门回公署了。   等他们走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又可以松懈下来了。   冬雪一边切肉,一边嘟囔:“司徒大人的样子长得这么好,可他绷起脸来,总是让人不敢接话。难怪以前六王妃说,六殿下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呢!”   说起来,虽然六殿下和昔日少师最近交恶,坏了师生情分,两人也不再私下见面。   可六殿下是个懂礼数的,逢年过节该有过场却没断过。   起初还好,只是惯例年节的过场。可是最近,六殿下仿佛是按照二十四节气在给司徒晟备礼。   虽然都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些时令补品,可是也能让人体会到六皇子的心路变化。   随着时间推移,六皇子似乎越发思念他的恩师,只是拉不下皇子的脸面。   于是六皇子还找了他的四哥,请他代为撮合。   毕竟四皇子最近似乎与司徒晟走得很近,六殿下便求告上门,看他能不能替自己说说情,让少师原谅他当初醉酒失言。   不知四皇子是怎么跟自己的六弟应承的。反正四皇子是拿了这事当笑话讲给司徒晟听,看样子并不是很诚心地替六弟求得老师的原谅。   楚琳琅回想起上次四皇子登门时,她正给四皇子奉茶,便听四皇子说:“老六说了,谁家还没有个歪瓜裂枣的亲戚,他要知道谢家的姻亲是那等子德行,当初绝不会跟少卿大人您张这个嘴。唉,这个老六啊,就是耳根软,拎不清。前些日子,我那六弟还因为西北少雨赈灾不利的事情,挨了父皇的训,让他罚跪书房。父皇大骂他不懂得开源节流,脑子最近像蒙了猪油,总是提些混蛋主张……”   楚琳琅当时不过听个只言片语,但也听出四皇子的话有挑拨的嫌隙。   这简直是将六殿下说成了狗屎一堆,谁挨着都得熏一身臭。   四皇子也是猴精一个,知道老六前阵子受重用,全是这位锦囊少师的功劳。   现在老六失了少师助力,又是原形毕露,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四殿下这是不遗余力地继续拱火,让这对师生情分彻底断干净啊!   这男人争抢人才,怎么跟争女人似的,各种无耻花样尽出啊!   四皇子不光说老六宫里丢的丑,还说他为人拎不清,跟个名不见经传的谢家结亲也就罢了,却为了谢家的姻亲大骂恩师,简直是有辱斯文。   况且那是个什么姻亲啊?前些日子,太子的亲随送了一船特产入京,老六家的一个安姓姻亲居然打着谢将军和老六的旗号扣押船只,要抽好处费。   若不是太子看在是自己六弟的情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只怕这事儿闹起来就够老六喝一壶的。   司徒晟听着四皇子含而不露地埋汰他的六弟,只是神色如常地冲水泡茶,并不多言。   四皇子说了半天,却不见司徒大人搭言上钩,只能继续诱导:“你说,我那太子哥哥也并非宽厚的性子,怎么被人扣了船都能忍,情愿掏钱让小事化了……他那船上运的是什么?真的只是地方孝敬的土产?”   原来说了半天,四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着六弟,其实剑指太子啊!   他似乎故意往船上引,让司徒晟出面去查。   听四皇子问,司徒晟总算开口了,只是温和一笑:“大理寺并不监管水运船务,四皇子若好奇,不妨找相关的人审一审。”   四皇子闻言哈哈干笑,表示这不过是聊天聊到这了,他一个当弟弟的哪里会去查储君哥哥的帐底子?只是少卿身为父皇的咽喉耳目,也是应该对京中的大小事务有个章法什么的。   楚琳琅当时特意站在门外稍远的地方,不巧顺着风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四皇子还真拿她家大人当傻子用?   不管人家太子运了什么违禁的东西,都轮不到大理寺去管顾。   四皇子有心将这事儿捅到陛下那,又不好亲自去,便跑到司徒大人这搬弄是非来了。   不过他说的那个六皇子管河道的姻亲,应该就是安姨母用来吓唬她大姐的那个夫家侄儿安峰吧!   何夫人说,官宅管事堪比七品,消息灵通得很,还真是些道理。有些事情,她不想知道,都会不由自主地往耳朵里灌。   楚琳琅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手脚麻利炸好酥肉等着晚上用。   做完了,便可以清闲摸鱼,   她闲来无事,便准备练练字。最近司徒晟很爱给她讲字,用了他的法子记字,果然就不会丢笔画了。   就在楚琳琅描字的时候,突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楚琳琅还以为是司徒晟去而复返,早早归来了呢。可是夏荷趴着门缝一看,却是连州故人,何夫人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似乎一路跑得甚是急切,只喘着粗气跟夏荷一顿窃窃私语后,夏荷的脸色都变了,转头便冲着楚琳琅道:“大姑娘,怎么办,我大哥好像被官府抓走了!”   原来夏荷的兄长夏青云的盐船今日到了京城的码头,料理了生意上的事情后,就入城寻访妹妹。   只是最后一次通信后,他都是托入京的熟人,烦请他们给妹妹带话,并没跟妹妹通信,更不知道周家楚大娘子婚变的事情。   所以今日他入京,买了礼品和布料子,便准备先去见楚大娘子。   当他一路打听去了木鱼石巷子,却看到周家迎新纳彩,迎娶新人的情形。   夏青云当时不明所以,问了看热闹的邻居,这才知道周随安竟然跟先前的大娘子和离,又转头迎娶了高官之女。   夏青云听得眼眶都要挣裂了!   他跟妹妹一样,与楚琳琅打小就认识。也许在那些达官显贵的眼中,盐商庶女身份低贱,可以任意踩踏。   可是在夏青云眼中,那个笑得灿烂,眼中总是闪着夺目光芒的明艳女子,却是年少梦里都不敢亵渎的谪仙。   明明该是在云端养尊处优的女子,这些年过的竟然是这般难心日子!   这个姓周的居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此糟蹋他的楚大姑娘!   一时气得不行,夏青云将手里的礼物盒子一扔,带着几个盐帮的兄弟挤出人群便拦在了周随安的马前,粗声问他,楚大娘子现在何处?   周随安也认得夏荷的兄长的,只是没有料到,自己大喜的日子竟然招惹了莽汉前来踢馆。   而且这夏青云的嗓门极大,一句“楚大娘子”顿时惹得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新郎官的脸色青绿,只羞恼地叫人先将夏青云给拉开。   可惜盐帮出身的弟兄个个膀大腰圆,周家的那些家丁一时拉扯不开,反而被那些盐帮弟兄甩得四下趔趄。   一时间,成亲的队伍在木鱼石巷子乱成了一团。   谢悠然本来坐在轿中等着拜堂施礼,熬得就很不耐烦。   她最近肚子见大,害喜也越发严重,时不时就有酸水顶嗓子眼,正盼着赶紧进门,缓一缓再拜天地。   结果没想到,快要入门时,却来了些不知所谓的盐贩子莽夫捣乱。   谢悠然实在是忍不住,腾一下就出了轿子,掀开盖头便怒骂那几个莽汉,问他们可是楚琳琅那刁妇雇佣来的?   本来谢二小姐气势甚好,可惜刚骂上没两句,又是一股子恶心劲儿来袭,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儿,捂着胸口便一口酸水呕吐起来。   一时间,观礼的人群里也是哗然,纷纷窃窃私语。   有人那嗓门也略大了些,叽叽喳喳道:“看来谢二姑娘婚前便跟人有染,竟是真的,害喜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在轿子里躲躲。   还有人耻笑着说:“这还有假?听说周家先前可不是和离,而是一不做二不休,休了患难与共的糟糠发妻。要不是人家发妻咽不下这口气,去大理寺鸣鼓伸冤,得了青天老爷的相助,就要被奸夫□□害得背了不洁骂名。看来前妻的气儿还是不能顺,今天这是雇了人来砸场子了!”   这一声声入耳,只听得谢悠然面色惨白,周随安大惊失色。   这才知道,自己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私情,竟然被宣扬得满城皆知。   谢悠然兜不住脸,好不容易止了恶心,气得猛一跺脚,盖头也不盖了,竟然自己冲入了周家大门,避不见人。 第41章 不速之客   这等婚闹, 自然是有人报官,所以很快就有衙门里的人将夏青云他们带走。   而当时主持过礼的喜婆直打圆场,说是几个酒鬼闹事, 这才遮掩过去, 继续成礼。   只是那谢二小姐躲在屋子里铁青着脸呜咽抽泣,闹着别扭, 全然没有新家娘子的喜气。   还是周随安进去, 好说歹说,这才将她劝出来拜天地成礼。   赵氏坐在厅堂上受礼时,耳旁依然能听到周围人窃窃私语,每一张冲着她笑的脸, 似乎都不怀好意。   赵氏只能强撑下来, 却满脸死气沉沉的阴郁,宛如灵堂上的一尊牌位。   周随安的脸色也不要太好。奈何自己的上司同僚都在, 还有谢家的许多姻亲, 总得圆了过场。   于是他强打精神, 撑完了整个过场,只不过给客人敬酒的时候,心不在焉, 有气无力的样子。   去吃酒的人私下议论, 都说今日的份子钱随得真值, 不但能吃酒席,还白看好几场戏。   何夫人也在看戏的行列, 一边看,一边痛快饮酒, 更是暗暗佩服。   她就说楚大娘子不是个窝囊人。原来这后招如此厉害, 竟然是雇人来闹婚礼啊!   不过也对, 浪荡蹄子就该如此整治,她今日算是又学了一招!   何夫人看戏之余,又是与人八卦,聊着聊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盐帮的人方才被官差铐走了,也不知道楚娘子心里有没有准备。   不行,她得先给楚娘子通通气,让楚娘子早有准备,免得被差役上门问询,应答不当。   而且这周家拜堂时,宛如灵堂跪拜的场面也是精彩,何娘子觉得若不能细细告知了楚琳琅,都对不起她雇人捣乱的银子。   于是何夫人吃完了酒席准备走时,便留下小厮跑腿,来了一趟集萃巷子,细细告知楚娘子。   夏荷一听说那些闹事的人是盐帮的,再加上小厮描绘那领头的模样,一下子就猜出了闯祸的是自己的兄长,急得她直跺脚,问大姑娘该如何是好。   楚琳琅也没想到,夏青云一进城就闹出这等乌龙。她暗叫一声糟糕,直觉这事儿没法善了。   想了想,楚琳琅先回屋取了银票,带着两个丫头去府衙一趟,准备将人先赎出来。   毕竟搅闹婚礼,也没有打伤人,不过是寻衅滋事的名头,只要肯出银子,再赔个不是,一般这种错,至多关个一宿就出来了。   可是当楚琳琅到了官衙,说自己是来赎夏青云的,那值班的衙役头子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道:“这群无赖敢搅闹谢将军千金和周大人的婚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们府尹大人有令,要打这厮一夜板子,问出背后主使才行。还没过堂,你们赎不了人,赶紧走吧!”   原来夏青云大闹婚礼的时候,那安家姨母也在场。   当听到周围人纷纷议论谢二姑娘的不检点时,那安姨母在一旁窃喜不已。   因为她知道这些话,都是自家侍妾从府宅子里传出去的。   姐姐家的这个老二不敬她这个姨母,被人指指点点臭了名声也是活该!   就算是她故意让那几个侍妾偷听到的,又怎么样?这可不是她亲口传出去的。   就算谢二回去跟父亲哭诉,也只会以为是楚琳琅使坏,故意泄露出去。   再说,就算真的被他们查出这流言是从她的宅院里传出去的,她也不怕,正好借了谢家的手,整治了宅子里那两个八卦长舌,会勾男人的小妾。   姐夫发起火来,可是要抽剑砍人的,看自己家的那个老东西会不会维护两个狐媚子!   安姨母左右盘算得好,怎么样,她都不吃亏!   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老天成全,派了几个莽汉来替她圆场,所以婚礼大乱的时候,安夫人一时欢喜得不行。   她当时便打定了主意,只要咬死了是楚琳琅雇人来搅闹婚礼,而这些流言蜚语也是楚氏雇人说出去的就是了。   所以周家的酒席还没散,安姨母就急忙坐车去了谢家,跟姐姐和姐夫添油加醋地说了当时的情形。   苏氏听闻女儿在人前如此的丢脸,也是一时哭得差点背过了气。   她忍不住跟谢胜抱怨,直说那楚大娘子太刁毒,谢家当初给的钱,算是喂了白眼狼。   就算她们家的女儿有错,那楚氏为人也太龌蹉,怎么能拿了封口的钱,还如此撕破脸?   谢胜也着了恼,挥手就让自己的随从去衙门知会一声,将那闹事的人严刑拷打一番,势必要揪出背后指使的主谋。   谢家固然先前理亏,可是他们对楚氏也算仁至义尽。   楚氏雇人大闹婚礼,将女儿怀孕的事情宣扬的尽人皆知,这也太歹毒了。   那楚氏小妇当真以为背靠着个五品大理寺少卿,就能拿捏他谢家一辈子?   而府尹大人也心领神会,毕竟玷污官家小姐的名声不是小事。今日就算扒了那盐贩子的皮,也要从他嘴里拷问出个主谋来,压根就不能轻易放人。   夏荷她们被府衙轰撵,连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得,一时也是急了,连忙转身问楚琳琅,该如何救兄长?   若是真被拷问一夜,只怕好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冬雪小声道:“怎么办,要不然我们还是去大理寺找找少卿大人,先将人救出来吧!”   楚琳琅却摇了摇头:“不行。现在谢家咬死了夏青云是受人指使。他们现在认为我为主谋。这也还好,反正也是我一人官司。可若大人出面,他岂不成了主谋?当初他替谢家留了情面,就是不想跟谢家闹得太僵。总不能因为我们的事情,让大人替我们背锅,在朝中平白树敌……”   司徒晟的官声不佳,在京城府宅子里的人缘本来就不好。楚琳琅觉得自己不能再给他招黑了。   夏荷红了眼睛:“那……那怎么办?都怪我哥哥,怎么做事这鲁莽,连问也不问就去胡闹!可是受一夜的刑,他哪受得了啊!”   楚琳琅看着笼罩在灯影下的府衙,想了又想,当机立断道:“走,去六王府!”   夏荷和冬雪却吓了一跳,直说不行。如今谢家名声扫地,谢王妃也一定恼了。   若是楚娘子去,岂不是羊入虎口,随着他们整治?   楚琳琅却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当初和离是跟谢王妃谈的条件。如今起了误会,也得找六王妃陈诉一下。   就算六王妃不信她的话,可她也得努力争取,最起码不能让夏青云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可惜这一次,她连六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六王妃一听是楚大娘子求见,只让门房过话,说是六王妃刚才听见妹妹婚礼起了波折,一时气到了。她正怀着身孕,不太舒服,不宜见客。   楚琳琅碰了闭门羹,想了想,再次请门房传话。   只是这一次的名头,却不再是王妃的寂州故人楚氏,而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管事——楚娘子。   门房觉得她有病,这不明明是同一个人吗?   可楚琳琅却赔笑着塞给了门房好大一锭银子,又是说了一会小话,请他劳烦再跑一趟,若她能进去,当再酬谢一锭银。   那门房掂量了一下银锭,觉得若是挨顿骂也值了,便转身去传话。   这次过了好一会,门口才出现个嬷嬷,板着脸请楚氏进去。   算起来,这是楚琳琅头一次卸了周家夫人的名头,来见谢王妃。   谢王妃再不见上次的亲切和婉,只隔着道帘子冷冷问:“楚管事来,是少卿大人要你带什么话吗?”   楚琳琅今日纯粹扯了大理寺少卿的虎皮,才算能进王府的门槛。   她连忙跪下施礼,赔笑道:“此来并非大人有事,而是奴家的私事,奴家方才斗胆借大人的名号求见,来给王妃赔不是的。”   谢王妃冷笑一声:“原是我们谢家千万分对不住你,怎么敢劳烦少卿大人家的管事给我赔不是?”   楚琳琅低声道:“今日去闹木鱼石胡同的,是我养着的盐船把式。他久未回京,压根不知我与周大人两厢情愿和离的事情。他没寻到人,又是年轻气盛,所以才起了误会,搅闹了婚礼。若他因为闹事被抓受罚,也自有国法量刑,奴家不敢替他告饶。不过奴家寻思有一件事情得说清楚,免得谢老将军和您不清楚,被人蒙蔽,以后再酿成什么无法挽回的错漏。”   谢王妃认定了这女子两面三刀,到处败坏她谢家名声,听楚琳琅这么说,真是打心眼里气恨:“怎么?有什么可误会的?我们谢家如今在京城也没脸见人了,全都成了您楚管事的体面,亏得您还替我们家想,就不劳烦楚大管事替我们着想了吧?”   楚琳琅假装没听懂王妃的冷语嘲讽,只从容说道:“是奴家的错,务必都认,可不是奴家犯下的勾当,也没有替别人兜着屎盆子的道理。王妃,您是清楚我之为人,绝不会干了蠢事还眼巴巴跑来求您原谅。您难道真的认为,是我拿了谢家的赔礼却管不住嘴,到处败坏谢二小姐的名声吗?”   谢王妃听到这,腾一下子坐起,撩开帘子,瞪着跪地的楚琳琅道:“不是你,还有谁?难道你要说是我谢家自己将这事情放出去的?”   楚琳琅半抬起头,笃定道:“难道王妃真不知,这事儿还真是从谢家流出去的。”   说完,她就将从何夫人那听到的,谢家的姻亲,安家的妾侍如何偷听传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谢王妃原本是不信的,可没想到,楚琳琅竟然能说出安家妾侍的名姓,这么有头有尾,言之凿凿,可不是临时能编造出来的。   楚琳琅说了以后,低声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王妃您若是有心,按住个人,顺腾摸瓜的往上审,不就一清二楚了?而且这等私密,安夫人却如此不谨慎,很难说是不是她故意而为之。”   谢王妃紧缩眉头,还是不信:“那可是我的亲姨母,她万没有败坏自己外甥女名声的道理啊!”   楚琳琅微微苦笑,看着谢王妃无奈摇了摇头,低低道:“您也知我与从前大不同,不再身处深宅大院,每日替东家跑职田,走店铺,倒是结交了不少别的府宅的伙计。有些事情,也得是身处低位才能听到。如今话既然已经说到这,我索性充一回坏人,将事情全说开了好。”   说着,她便略讲了讲安家的那位管河道的侄儿,是如何打着谢府将军和六殿下的名头,在河道收取贿赂贪赃枉法的。   当然,这些个琳琅也拿不出证据,更没敢说出那安家侄儿还扣了太子船只的事情。   只不过她今日将这话头撂在这,若是谢将军有心,总能查出来。   只要谢家明白,那安家实在是个祸殃子,传话搬弄是非的另有其人。   她再将从谢家的银子退回去,看看能不能消了谢将军的怒火,想法子先将夏青云给救出来。   六王妃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正想开口说话,却见有个人咣当一下推门进了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瘦不拉几的六殿下。   他自从与恩师闹僵了以后,诸事不顺。最近被父皇大骂之后,有些茶饭不思,胳膊腿儿也越发见细。   刚才楚琳琅打着大理寺卿管事的旗号进来时,他也听到了小厮禀报,原是以为恩师听了四哥劝,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府中派人来传话,不由得心中一喜。   可惜他在厅里端坐半天,也不见人,一问才知,大理寺少卿家的管事去见了他的王妃。   方才,六殿下偷偷站在门外,弯着腰趴在门上听了半天。   其他的事情也就罢了,可当听到楚娘子说,那安家有人打着谢将军和他的旗号在河道上打秋风,不由得立刻打了个寒颤!   因为就在前些日子,一向视他如无物的太子,特意请了他去太子府饮酒。   这一顿酒,六殿下刘凌喝得有些云山雾罩,只听太子扯些船务,还有老四的事情,他就是含含糊糊地应着。   只是太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说得他有些胆战心惊,   那话里的意思不善,大致都是自古以来,兄弟阋墙,若是站错了队,便尸骨无存。   太子说他成年的兄弟不多,却很希望他纤弱如豆芽的六弟能长命百岁。   从太子府出来,六殿下的鞋垫子都被汗打湿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卷入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可没有了昔日恩师在旁替他分析时局,他真是有些摸不着头绪。   就在方才,当听到楚琳琅说,有个安家管河道的官吏惯会扯着他的大旗索要船只回扣时,六殿下一下子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全想明白了。   怪不得太子说他说有船被扣,还说希望六弟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一类的话。   原来根结在这!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扣了太子的船啊!   想清楚了这一点,六殿下也不待自己的王妃再说什么蠢话,一下子就闯入了门里来,一路弯腰小跑,来到了楚琳琅的面前,脸上带笑亲自搀扶起了楚娘子,连声道:“地上太凉,怎好让楚娘子跪着说话?”   那等子殷勤心疼人的劲儿,看的王妃都有些醋意横生,疑心六殿下垂涎这楚氏美色甚久,如今可算逮住机会一亲芳泽了。   六殿下温言宽慰楚氏,又亲自将她送出了门,好一会,才回来。   王妃忍着泪问六殿下,对诋毁她娘家名声的女子这般亲切,是何道理?   结果就是这么一句话,纤细的皇家豆芽菜差点炸成了菜花一朵!   六殿下指着她暴跳如雷,问她们家都是什么狗屁亲戚?居然敢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   若不是今日楚氏来,说破了安家狗杂种的倒灶勾当,只怕他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头是怎么掉的!   六王妃听了六殿下的话,也是越发心惊胆寒,尤其是她听到六殿下说,太子曾经亲自敲打了他之后,更是心中一颤。   二妹妹的那些个屁事,顶天了就是丢人而已。   反正这死丫头如今也有周家接手,最糟心的不过就是她生下的儿女连带着跟她一起抬不起头做人。   名声这东西,就算弄脏了些,被时间冲冲,也还能用。   可是六殿下若是得罪了太子储君,连带着谢家满门都要遭殃啊!   六殿下刚刚被陛下申斥,罚跪书房,闹得尽人皆知,眼看着先前受的那点子恩宠快要消磨殆尽。   要是安家人真不知死活,在外面给爹爹和殿下招黑,那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那日谢王妃不等六殿下骂完,就急匆匆地命人驾车去了谢家。   而六殿下则挥手叫来人,先去府衙送他的名帖子。不管怎样,他不能任着府衙打死少卿管事的人。   这些个内宅管事们,就跟父皇跟前得宠的大内太监一般,奸猾而记仇,可不能得罪。   他已经得罪了昔日恩师,若是再跟恩师的女管事结下梁子,岂不是师生和好更加遥遥无期?   再说楚琳琅,本来积攒了许多话,等着说服六王妃。   哪知说了一半,就看见六殿下闯进来,跟她和风细雨一顿地道歉后,便将她给送出了王府。   冬雪和夏荷在王府门口,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六殿下亲自送楚娘子出了王府的门。   看着六殿下与楚琳温温柔柔殷切说话的样子……该不会是她们大姑娘忍辱负重,牺牲了什么,才讨了六殿下如此对待?   别说她们,楚琳琅自己都一头雾水。   不过六殿下说都是误会一场,今晚就能放人,她姑且当了真,就先去府衙等一等吧。   于是天色大黑的时候,楚琳琅带着她们到府衙门口等人。   如此过了一会,终于看到夏青云带着他的盐帮弟兄揉着半边青肿的脸儿从衙门走了出来。   夏荷气呼呼走过去,用力锤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有你这么做事的吗?知不知你这么一闹,害得我们大姑娘求了半天的人!”   夏青云在里面挨了打,没几处好地方,被妹妹一锤,疼得一趔趄。   等听了妹妹的话,他便是愧疚望向了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楚琳琅。   立在灯影下的大姑娘,还是如记忆中一般明艳动人,就是那双眼幽幽看着他时,让他有些羞臊得抬不起眼皮。   楚琳琅不想在衙门前多言语,只说行了,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他们几个都住客栈,可是这个点儿回去,恐怕客栈熄火,就吃不上饭了。   而且      他们身上带伤,也得上些药才行。   楚琳琅看了看时辰,知道大人最近都是到了亥时才回,现在时间还早。   于是这些人被楚琳琅先领回了集萃巷。   到了门口,冬雪先燃了个火盆,让他们几个迈过去,去去晦气。   他们饥肠辘辘没吃饭,幸好锅里有现成的酥肉,两个丫头便下了面,给他们下了酥肉汤面来吃。   刚上完药的夏青云从楚琳琅的手里接过面的时候,有些百感交集,也不敢看她的眼,只是低声问:“大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   楚琳琅从砂锅里夹了一大块酥肉放入他的碗里,平和道:“已经没事了,就莫提了。以后我与周家也再无干系,你不必跟周家人有什么言语。”   夏青云已经从妹妹的嘴里知道了大姑娘如今到了少卿府上当管事的事情。   看着她一身暗沉的靛蓝色裙子,还有与年龄不符,老气横秋的发式,再看她放在在锅灶前忙碌个不停,俨然真是管家婆子的样子。   可是在他的心中,大姑娘是该被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怎能为奴为婢?   夏青云的两眼一酸,强自按压哽咽道:“大姑娘,您受委屈了,我若早知,一定会早些回来……”   楚琳琅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失笑,掏出了手帕递给他,柔声道:“早回来干嘛?你在外面好好经营盐船,我才心安……”   夏青云痴痴看着大姑娘巧笑嫣然的脸,接手帕的大掌有些失了分寸,正好一把握住了楚琳琅的手。   岂不知,就在这寸劲儿的功夫,少卿府的主人带着小厮悄悄地入了院。   原来方才回来的人多,又在门口处设了火盆来跨,所以冬雪忘记了关大门,只是虚掩了门扉。   司徒晟回来的时候也不必敲门,只推门就轻巧入了院子。   原本闻到了阵阵酥肉香气,便猜到琳琅给他做了汤面,司徒晟还带着一丝微笑。   可没想到转个月门时,却发现有个高壮黝黑的年轻后生,一手端着他的汤面,另一只手抓着他院里的人。   这种被狠狠冒犯的不适,让司徒晟脸上的笑意渐冷,眸光如炬,扬声问道:“怎么……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42章 各怀心事   楚琳琅连忙抽手, 不好意思地来跟东家请安:“这几个人是老家旧识,而夏青云则是夏荷的兄长。他们刚刚入京城,现在天黑, 家家闭户无处吃饭, 我斗胆容留他们在外院上了药,一会吃了面就回客栈歇宿了……他们只在外院, 并没有去内院走动……”   她想了想, 又补充道:“因为没跟少卿打招呼就领人回来,还请大人莫要见怪,他们吃饭的费用银子,也会从我月钱里出。”   司徒晟立在那里, 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一时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夏青云。   夏青云等人听了楚娘子的话, 也纷纷走过来给大人请安, 看这大人并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他们匆匆吃了几口,就赶紧告辞走人了。   司徒晟并没有再说什么,独自一人入了书房。   过了一会, 楚琳琅用托盘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汤面, 给少卿大人送来当夜宵。   今天夏青云他们闹得阵仗太大, 她又去了一趟六王府。   这些事情,她不敢隐瞒, 需要跟大人交代一下。   她说得很细,包括自己都说了什么, 还有六殿下待自己超乎寻常的和善。   说完了, 她半抬起头, 试探问:“大人,我今日有没有说了不该说的话?”   司徒晟的目光有些冰冷,长指在一方砚台慢慢画圈,就在楚琳琅有些忐忑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夏荷的兄长年岁几何,娶亲了没有?   啊?楚琳琅有些点傻眼,摸不着司徒大人问话的脉门子。   她老实回答:“他……大我一岁吧?那今年应该是二十有五了,还没娶妻,至于有没有妾,我就不知了。”   司徒晟笑了一下:“年岁这么大还不娶亲,可是有隐疾?”   这话,楚琳琅曾经用来嘲讽过光棍司徒晟。   楚琳琅疑心他又在扒言语旧账,飞快扫了他一眼,干巴巴道:“苦出身的孩子,娶亲晚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又常年跑船……”   司徒晟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那么方才那小子含情脉脉看着他府上的女管事,黑黝黝的手抓着柔荑不放,就好解释了。   穷苦人家的孩子,若不是穷得娶不上媳妇,也有可能是心有所属,想着捡天上掉下来的肉。   而楚氏今天为了这个夏青云也算是鞠躬尽瘁,有情有义。   平日里从来不肯轻易扯他的旗号行事的女子,却为了这么个愣头青,打着他的名号独闯了六王府,忙活到现在……   司徒晟一时突然想起,他弄伤了手的那一夜,这女子劝慰他说过:她以前别无选择,只能嫁给周随安。可是她以后会努力让自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就是不知,黑小子是不是她众多的选择之一……   想到这,司徒晟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黏土软泥,两指搓力,揉搓起来。   楚琳琅见他并没有追问六王府的事情,便觉得今日的事情也能告一段落,将热腾腾的汤面端到了司徒晟的跟前。   哪知道司徒晟看着酥肉面,很是冷淡道:“别人吃剩下的,我不要……”   从来都是很好伺候的东家,今晚不知为何,突然挑起刺来,这让楚琳琅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这明明是他回来后重新下的面,哪里是别人吃剩下的?   不过琳琅猜测,他应该是不喜欢府中来外人,今日的确是她欠妥了,大人责怪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她端起了面,低声道:“那……我马上就去厨房做些别的饭菜,请大人稍等片刻,”   说完,她转身便出了书房。   天色已经晚了,夏荷跟兄长分开太久,又担心他满身的伤,便跟着夏青云同去,准备看护兄长,免得他夜里伤势恶化。   而楚琳琅本以为送个面就好,早让冬雪先歇息去了,想来丫头这会儿也睡了。   至于观棋——这位常年缺觉的金贵小厮,老早就吃了汤面,跑回屋子补觉去了。   所以再做些饭菜的话,楚琳琅只能一人忙碌。   她想:狗屁的不会拿她当下人。现在他用起管事婆子来,可是顺手呢!男人的嘴啊,真是骗人的鬼!   楚琳琅心里有些郁闷,跑了一天,她到现在都还没吃呢。一会给那位矫情大人做完饭,她再吃那碗他不要的面好了。   当她重燃了灶坑,又打散了两个鸡蛋,正准备切辣椒的时候,有个人影突然入了厨房。   琳琅转头一看,原来是司徒晟。   他的身形高大,一进来,就仿佛填满了逼仄的小厨房。   琳琅以为大人饿了,要来催饭食,正想说话,可是司徒晟却弯腰拿了烧柴时坐的小凳子,然后坐下,就着锅灶,开始闷头吃楚琳琅端回来放在灶台上的面。   面条都是不禁泡的,现在那碗面已经有些微微发坨了,口感并不甚好。   可看他大口吃的样子,像是饿得不行,所以又改主意,不嫌弃是别人吃剩下的了?   楚琳琅好气又好笑,走过去蹲在灶台边问他:“面条泡得不好吃了,要不大人你先吃两口,我很快就能再做两个菜。”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继续切菜。   月光斜入小窗,洒在了她的后背,显得那扎了围裙的腰,更加纤细,不盈一握。   司徒晟静静看着她切菜的背影,慢慢放下了碗,起身走了过去。   楚琳琅直觉得自己的腰一松,低头一看,围裙竟然被人从背后解开了。   她不禁有些慌乱,回头问:“大人,你要干嘛?”   司徒晟从她背后伸出长臂,拿走楚琳琅手里的辣椒,然后低头问她:“你晚上吃过了吗?”   听她方才讲的章程,好像就是忙着打点那些盐帮伙计,自己并没吃饭的样子。   楚琳琅仿佛被他绕在怀里,困在案板前,很是不适地微微拉开些距离:“我还不饿,等大人吃完了……我再吃。”   此时深夜,他们两个人又是独处,细细想来真是不像话。   他挨得太近,就算自己是下堂妇人,也万没有可以被男人随意轻薄的道理。   难道……这司徒晟大半夜,突然起了什么歹念?   想到这,楚琳琅单手将案板上的菜刀握在手里——管他是什么官,若欺负她孤苦无依,拿了她当玩意儿,她就得让瘟生再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如此想定,楚琳琅横眉立目转身,刚想申斥他,却是有些傻眼。   只见司徒晟在她身后,竟然正在扎围裙,原本挺长的围裙,到了他的身上骤然短了一大截。   “大人……你要干嘛?”   司徒晟抬头看了看她手里握着的刀,伸手便轻巧接过,然后示意琳琅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   再然后,他看了看准备好的食材,居然挽起了衣袖,开始切菜剁丝,然后热油炒菜。   看他那熟练的架势,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菜。   楚琳琅吓了一跳,所谓君子远庖厨,司徒晟贵为五品京官,怎么能让他做厨房里的事情?   可是司徒晟却示意她坐着别动,然后他手脚麻利地做了一盘辣椒炒蛋,还用中午剩下的肉汤做了一大碗胡辣汤,然后端到了灶台边,喊琳琅来吃。   中午的香葱油饼还剩了不少,用来配汤和炒蛋都很相宜。   司徒晟炒的菜还不错,就像他会做木工活一样,这个男人只要愿意,似乎什么都会做得很好。   他一边用小碗给琳琅盛汤,一边淡淡解释:“……方才是我想起公事心烦,迁怒你了。”   男人道歉太爽利,楚琳琅反而不自在了起来。   自己方才竟然误会他,还准备拿刀吓唬他,她一时觉得有那么点羞愧,怎么能如此揣度坦荡君子?   她只能赶紧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这酸酸辣辣的,还挺开胃的,一股子暖意似乎从胃部,渐渐上升,入了心底。   琳琅舔了舔嘴唇,很真诚地奉承:“大人,你居然会炒菜。”   司徒晟继续吃那碗更坨的面,慢慢说道:“偶尔做菜,也很调剂心情。”   楚琳琅眨巴了下眼睛,明白了,对于司徒这样操劳国事,损耗精神的男人来说,炒菜跟练写大字一样,都能陶冶心境。   他一定后悔不该让管事婆子再劳神做宵夜,所以才来厨房吃剩面。   可看到自己做菜,他才好心帮忙。   这恶名在外的大理寺酷吏,除了偶尔喜怒无常之外,可真疼下人,难怪会将观棋养得那么懒。   若她真是个奴才,恐怕会一不小心在少卿府上卖身终老呢!   既然东家需要炒菜调剂心情,她也不客气了,于是连忙夹了一大块炒蛋,先殷勤地放入司徒晟的碗里,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她在司徒晟面前吃饭,从来不必装斯文那一套,只很是用心地咀嚼吞咽,樱唇也吃得油汪汪的。   二人伴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在厨房里心情气和地吃了一顿饭,   守着灶台边固然暖和,就是地方局促,司徒晟的腿可真长,吃饭的时候也是很随性地叉开,离琳琅挨得很近。琳琅却不好意思再申斥他不拘小节,只能尽量缩着腿,免得唐突了大人。   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火星迸溅,突然火星窜起,迸溅到了司徒晟的裤子上。   琳琅惯性使然,连忙帮着他拍打了两下,等发现自己僭越了,便不好意思地笑着收手,赶紧将脸埋在汤碗里,吃完了赶紧腾地方。   她并没有注意,司徒晟在一旁端着碗,默默看着她,此时炉火映照,她的脸儿看上去美而恬静。   直到琳琅抬起头,他才垂眸慢饮手里的汤。   饭后,司徒晟让楚琳琅先回去休息。楚琳琅眼看着他将脏碗啪嗒往水桶里扔,忍不住要翻白眼。   她可不耐懒汉做派,于是挽起袖子要刷碗再睡。   司徒晟又是不忍心累坏了管家,舀了热水,帮楚琳琅将碗给洗干净。   楚琳琅不好意思让东家干活,自己先回屋休息。   可她伸不上手,闲站一旁也不像样子。   于是琳琅干脆抓了一把炒瓜子,坐在洗碗的东家身边嗑,然后掰瓤子出来,攒成一小碟,再服侍到司徒晟的嘴边,让他一次吃得过瘾。   睡了一觉的观棋爬起来上茅厕,睡眼惺忪地路过厨房,只是随便往门里瞟了一眼,却吓得一激灵,差点兜不住尿意。   他赶紧跑到茅厕,一边放水,一边回想自己方才见的一幕——自己为人清冷的主子挽着袖子扎着围裙,跟个妇人般坐在小马扎凳子上刷碗。   而楚琳琅这死婆娘却坐在高凳上,翘着腿儿,跟女主子似的闲坐嗑瓜子,看上去十分不像样子!   观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看到了什么王八成精的幻梦?   他的主子向来与人疏远,就算观棋身为他的贴身小厮,司徒晟也从不劳烦他贴身服侍,更不可能容忍女人挨得那么近!   要知道上次去寂州时,只因为那个谢二小姐趁着船儿颠簸,故意往主子的身上靠了靠,主子二话不说,推开她就跳下船去,压根不管谢二小姐是否觉得尴尬。   这样性子孤高的主子,怎么能容忍楚琳琅离他那么近?他还低头去吃那女人递过来的一碟子吃的……   嗯,一定是楚琳琅这凶婆娘说了什么,拿着把柄胁迫了主子!   所以他赶紧又提着裤子往回跑,想再确认一下。   可跑到了厨房,那里已经熄了灯,没有人了。就好像他看到的,真的是场荒诞的梦……   今晚做噩梦的,也不光是观棋一人。此时周府的洞房花烛夜,也乱得一塌糊涂。   谢悠然在大喜的日子被人搅闹了婚礼,又当众出丑,呕吐不止,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所以成礼之后,她回了新房就一直在哭。   当周随安终于应酬了之后,一脚迈进屋子,迎面就飞来了一只花瓶。   幸好他酒饮得不多,才堪避开。周随安不由得恼道:“这大喜的日子,你还在哭闹什么?”   谢悠然腾地坐起来:“什么大喜的日子,喜从何来?都是那个楚琳琅,竟然这般恶毒,派人来搅闹你我的婚礼!而你呢,居然还跟差役说,你认识那个夏青云!”   周随安这时也才看清谢悠然的脸,原本今天浓妆艳抹的新娘妆,已经被肆意流淌的眼泪渲染成了花脸,再配上圆瞪的眼,显得十分凄楚狰狞,哪里有半分贵女该有的娇羞?   他唬得猛然后退了两步,却愈加激怒谢悠然,只问他往后躲是何意思?   想到她还怀着身孕,周随安只能耐着性子哄她,说那个夏青云一直在外经商,应该是刚回京城,未必是楚琳琅派来的。   他原本就认识夏青云,哪有跟差役撒谎不认的道理?   谢悠然才不管,恨恨道:“我姨母已经跟我说了,她让人在官府打了招呼,就算不打死那泼皮,也要折断他的腿。只要他供出了背后的主使,就算她躲在少卿府里,司徒晟也得跟官差交人!”   周随安听到这,却是猛地站起,大惊失色道:“你怎么能如此恶毒行事?他是夏荷的兄长,你将他弄死了,到时候琳琅她岂不是要恨……”   谢悠然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刚刚拜了堂的夫君:“周随安,你要搞清楚,你现在的夫人可是我!那个楚氏再跟你没任何关系。怪不得你方才拼命跟差役给那泼皮求情,居然还存在到楚琳琅那卖好的心思!”   周随安被谢悠然挑破了自己的小心思,有些恼羞成怒,不耐烦道:“行啦,行啦,是死是活,那也是你们谢家的业障,与我何干?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倒下休息吧。你既怀着身孕,也不宜跟我同房,我去……去书房看书去了。”   虽然换了位夫人,可周大人遇事便躲书房的习惯却万年不变。   说完这句,新郎官一挥衣袖子,头也不回地遁走书房而去。   气得谢悠然又是哭泣不止,砸摔房里的东西。   赵氏在自己的院子里,便听见新妇喝骂的声音,自然要起身提醒谢氏,什么是周家儿媳妇的本分。   可惜她摆着婆婆款却再没人奉承。   谢悠然是个对自己的亲爹都能梗着脖子说话的主儿,还没等赵氏絮叨完,她就冷冷表示,自己有些乏累了,母亲不必多言了。   说完之后,她便高声呼喝自己陪嫁丫鬟,将赵老夫人“请”出屋去。   赵氏碍着她家世好,又怀着身孕,便强忍着气儿,被婆子搀扶着从院子里出来。   等从院子里转了弯儿,赵氏冲着身后那院恨恨吐了一口唾沫:“呸!还高门大户的小姐呢!礼教都不如个盐商庶女!”   身旁的婆子见状,温言劝解着赵氏:“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不必与她生气。她既然已经是我周家的媳妇,以后自然得受着夫人您的规矩。先前那楚氏也是个厉害茬子,可在您的面前不也照样得蜷缩着?来日方长,不必非争一时之气!”   赵氏觉得有道理,虽然谢悠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既然入了周家,就得按周家的规矩行事。天底下,可没有儿媳妇大过婆婆的!   就等谢氏生完了孩子,看她怎么给这个新妇立规矩!   再说这一夜虽短,却几家烦忧。那六殿下命人放走了夏青云后,依然坐卧不宁。   他在朝中向来谨小慎微,对几位皇兄弟也是恭谨有加。   可如此小心,竟然还是得罪了太子,现在没有个明眼人替他指路,真是觉得天上随时会塌下一大块,将他砸得万劫不复。   当六王妃夜半从娘家回来后,刘凌喝退了丫鬟,拉着她瞪眼问:“岳丈怎么说?”   谢王妃一脸羞愧,小声道:“父亲听了这事,连夜就命人拿了安峰入府。这一审才知,他前些日子的确扣了一批船,不过那船登记的名头可不是太子府,只是北地守城地方官在京官眷的名头,姓安的觉得这些边野小官无关紧要,便扣船想要好处。并没扣多久,当天就来人拿一百两银子将船赎走了。”   刘凌听得眼皮直跳,勒着嗓子问:“若只是地方官员捎带进城的土产,用得着一百两银子赎路吗?那些个地方小官,一年都没有一百两的俸禄啊!那个姓安的有没有看到船上都是什么东西?”   六王妃摇了摇头:“听他说,倒是开了几个箱子抽查,还真都是些地方土产一类的,不过……安峰以前去过北地,他说跟船的那些人里,似乎有人偷偷讲荆国话。他刚准备放船,四皇子就派人过问了此事,还故意喊赎船人的名字,问他不是在太子府当差吗?为何跑到这来了,莫不是太子的船货?当时四皇子的人还要搜船,双方剑拔弩张得很。最后还是太子的人略胜一筹,才将船开走。”   刘凌听到这,浑身瘫软,后背微微一靠,手心开始簌簌冒冷汗。   如今朝中和荆国的关系微妙,尤其是十二年前负水战败,杨老将军和几位朝中良将战死沙场,朝廷又是和亲又是纳银,还舍了边关几个要塞,才算稳定了时局。   如今虽然不必与荆国为战,朝中大部分臣子也不愿这个等虎狼之国太多交涉。   偏偏太子却在几个臣子的教唆下主张边关开市,甚至奏请陛下准许了荆国使节的到访。   这也在朝野民间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激得民间义士刺杀荆国使者,引发了那一夜花柳巷子的骚乱。   而那一船东西,既跟太子有关,还跟荆国有关,岂不是太子暗中与荆国有着其它隐秘的利益联系?   而太子那日将他叫去,敲打指点他,岂不是疑心他与四皇子勾结,一起扣押了船只,为的就是抓住太子储君的把柄?   想到这,刘凌的牙关都微微打颤,瞪眼看向自己的王妃:“若不是今日楚氏来访,我竟然不知你家亲戚胆大如牛,敢打着我的旗号犯下如此泼天大祸!说!你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他!”   谢王妃不明就里,看六殿下难得如此肃杀,小声道:“父亲也很生气,自然是狠狠责骂一顿,命他不可再打着谢家和殿下您的旗号为非作歹……”   刘凌气得一拍桌子:“糊涂!怎可如此轻拿轻放!”   他原地转了两圈,立刻拿定了主意。   若说六皇子当初在司徒晟的扶持下巡查边地,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就是该出手杀人时不会有半刻犹豫。   此人乃是人证,若不除之,如何能向太子储君表明态度,自己并没有跟老四联合夺嫡的心思?   这等贪官污吏,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想到这,他沉着脸挥手叫来侍卫,低低吩咐了几句之后,便让他出去了。   六王妃坐在旁边听得真切,那眼也是渐渐睁大,有些不敢相信。   那安峰不管怎样,也算是谢家的姻亲表哥,怎么能如杀鸡一般对待,说除掉就除掉?   那她以后回去见了亲戚,该如何交代? 第43章 一份贺礼   没容得谢东篱说话, 刘凌一脸肃杀弯下腰。   他头抵着头,瞪着眼一字一句地跟他的王妃吩咐:“记住,从今天起, 不准再跟安家有半点联系!你爹娘犯蠢, 我管不着!可你却是我王府里的人,一言一行, 代表的是我, 而不是你的娘家!以后再看见那楚琳琅,当知她是我恩师的管事,就是挤,也得给我挤出三分笑来!”   谢王妃被六殿下吓着了, 满眼委屈道:“可是那楚氏败坏了我谢家……”   六殿下再也忍不住, 骂道:“蠢妇!若不是看你怀着身孕,真该立刻休了你回家!你谢家的名声是人家败坏的?还不是你那浪荡妹妹犯下的勾当!若是这点都想不清楚, 我娶了你, 就是揣了祸根回家!”   谢东篱自嫁入六王府, 一直跟六殿下恩爱有加,相敬如宾,何曾受过今日这般不留情面的申斥?   可她也知道六殿下为何如此着恼。   六殿下与恩师闹翻, 就是因为谢家的姻亲闯祸。   当时也是六殿下隆宠正盛, 身边阿谀奉承之人太多, 让殿下有些飘然。再加上新婚燕尔,年轻气盛, 非要司徒晟法外留情,让他博得在娇妻前的脸面。   结果酒后失言, 师生失和。   如今六殿下再次被冷落, 身边却无司徒晟这样堪用之才, 生出的就是无尽悔意。   谢东篱被六殿下不留情面的一通斥骂之后,终于开了心窍,分清了章法,少不得软语认错,劝慰夫君息怒,她以后再见楚琳琅,自当得体行事便是了。   至于父亲那边,她也管顾不得了。   她的这个爹啊,虽则是个武将,可平生为官最会避重就轻,沿着田边走,脚下不肯沾染半点泥巴。   对待家里的亲戚也是重拿轻放,呼喝得厉害,却震慑不住人。   亏得父亲当初盘算,以女儿嫁给冷门的皇子能落得清净逍遥。   岂不知,一旦入了这等王侯之门,又怎会有真正的清净可言?   这一夜,各家宅门自有自己的一份不平静。   不过对楚琳琅而言,一夜官司忙碌后,又是一成不变,又微微有些变化的日常。   司徒大人最近添了新习惯,中午时会骑官署的马回来吃午饭,然后休息片刻再走。   楚琳琅原本打算见夏青云,跟他聊聊盐船的事情,也得稍稍靠后了。   没有办法,司徒大人不喜欢家里来外人,她就只能寻机会出去见夏青云。   可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司徒晟听到夏荷与楚琳琅的谈话,说是大姑娘要去见她兄长时,却很是和煦地表示,既然是夏荷的兄长,叫到府里来见就可以了,何必在外面另外花费茶楼水钱?   既然大人都这么表示了,楚琳琅也得节俭些过日子,下午便托夏荷带话,叫夏青云来了府中外院的茶房里坐坐。   因为司徒大人今日乏累了,中午吃完饭也没走,便回书房补觉去了。   当楚琳琅跟夏青云在茶房聊天的时候,平日总是逮着机会就补觉的观棋,也不知是不是吃撑了闲溜达,总是在茶房的门前走来走去,恍如盘磨绕圈的驴。   过了好一会,当楚琳琅送夏青云出门时,观棋一溜烟钻入了书房,冲着司徒晟小声道:“人已经走了,他俩谈的都是贩盐买船的事情,那个楚氏并没提到大人的事情半句!”   观棋原以为主人是怕那楚氏泄密,才让他去厅堂盯梢,所以听墙根听得仔细,回禀的时候也是捞干的说。   谁料司徒晟并不满意,抬头瞟了一眼,然后道:“他俩说的每一句都复述来听听。”   观棋连忙将方才那二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夏青云似乎在北地赚了钱,便想再组船去北地干一票大的。   可那楚氏劝夏青云不要再去北地贩盐,说她摇过卦象,觉得北边不吉利。   那里的银子虽然赚得多,可是变数也太大。倒不如守成一些,最近西北少雨,不如去那跑跑船,除了卖盐,顺便贩些钻井的器具架子,还有香料去卖。   毕竟那里的富贾乡绅一时半会也不能勤洗澡了,遮盖臭味的香料一定很紧俏!   听到这,司徒晟笑了笑,心想:如今北地开市的呼声甚高,有门路的人都想着去北地捞一桶金。偏这小妇人反其道而行之,劝着自己的伙计不要去北地。   而且这西北少雨的事情,乃是前些日子四皇子跟他闲聊六皇子挨训的时候提起的。   楚琳琅一定是听见了,脑筋倒是快,居然想到了去卖钻井的器具和香料。   不过这女人赚钱的本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犹记得少时,他跟隔壁刁蛮丫头不打不相识。因为他拽了丫头入水,害得她回家挨打。那一夜,隔壁的哭声让他有些心烦。   第二天,他捏了个泥娃娃给她算赔礼,看看能不能止住那丫头的悲意。   就在他的预料中,她丝毫不领情地打碎了泥娃娃,然后发现了他藏在里面的麦芽糖。   结果过几天,她居然趴着墙头,若无其事地冲着他笑,还厚脸皮央求他,要他捏几个长胡子的泥爷爷来。   有四个泥娃娃的肚子里,还要放上她拿来的四块“红中”麻雀竹牌。   他以为小丫头贪玩,便给她做了几个。   结果,她居然拉着他跑到了码头那里,看那些路过进京赶考的举子。   若是谁的绸衫华丽,小琳琅便送泥人给他们,还信誓旦旦说这些泥人是文曲星,摔碎了便有好兆头。   泥人虽然是免费送的,可有四个举子在泥人的肚子里发现了“红中”竹牌,当真是大喜的兆头。   小丫头挑的都是富家公子,出手便是铜板赏钱。   就这样,凭借着泥娃娃肚子藏着麦芽糖的启发,她那日赚了两串铜钱回来。   为了酬谢他,小丫头还专门买了一小包麦芽糖回赠,并且告诉他,这生意还可以长久地做下去。   就算以后没了举子,还可以卖给孩童。   不过依着她看,泥人太粗糙,他还得再练练,捏成套的泥人才好卖钱。   如今看来,当初靠空手套白狼起家的小丫头,本事更大了。   据说周家当初一贫如洗,全靠这楚氏置办出了一番家业,应该是没有半点虚假。   但是司徒晟关心的并不是楚琳琅的生意经,当他听到观棋说,那夏青云劝楚琳琅跟他一起走时,手里的毛笔微微一顿,抬起眼来,问:“那楚管事怎么说?”   观棋老实回道:“楚管事说,她那个爹像恶狼一头,而她现在是没主的香肉,暂时走不得,还得靠着大人您这头……嗯,这头老虎,吓跑她的恶狼爹爹。”   说到这,观棋十分气愤,该死的婆娘,就是如此利用他们大人的善心!编排他的主人是禽兽!   司徒晟却是笑了笑,神情淡然地让观棋出去了。   不一会,楚琳琅便走了进来,问他明日要不要参加国子监祭酒齐老七十寿宴。   她说完才发现东家闲情逸致得很,竟然在画画,画的是一头白额吊睛的猛虎,真是威风凛凛。   楚琳琅赞许地看着东家收笔,适时捧屁,夸赞大人的画法俊逸洒脱,看得人心驰神往。   惯例捧场之后,她又问司徒大人,明天要不要亲自到齐老府上。   平日里这类应酬,司徒晟都不会去。   可是齐老的身份不同,他乃堂堂国子监祭酒,天下考生的恩科试卷大半都是他命题,过眼审阅的。   而司徒晟乃探花出身,也算是齐老门生,所以只是礼到都不恭谨。就算再忙,也要亲自前往,才算礼数周全。   可司徒晟听楚琳琅提醒,只是道:“你看着备一份贺礼,我会写贺贴,再让观棋一并送去,礼到就可以了。”   楚琳琅知道他不去的缘由。当初他捉拿贪官,刑具上了大夫之身,被那些酸臭文人围攻,甚至弹劾到了陛下那里。   而齐公府上的宾客尽是当世大儒、清流学士,应该是没有人能跟一个钻营上位的酷吏谈得来,他去了反而让宾主都尴尬。   楚琳琅听了司徒晟的话,欲言又止,她觉得这样的场合若是不去,很容易再被人诟病。可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   因为她如今只不过是司徒大人的管事,又不是以前的管家娘子。   司徒晟这个人的城府甚深,更不是周随安那种心里没谱的男人,所以东家吩咐了什么,她照做就是了。   就这样,楚琳琅去了笔墨铺子,去拿了她三天前定下的一方端砚。   这块端砚雕刻着长寿松柏,雕工不俗,正适合做寿礼。   依着司徒晟的意思,让观棋去送就可以了。可楚琳琅想了想,毕竟担着管事的差,那等场合,还是自己到场将礼送到才稳妥些。   第二天,当司徒晟早起去了公署,而观棋也来她这取贺礼。   她提出要一同去,观棋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说:“行啊,你可想好要跟我同去?”   琳琅觉得观棋问得奇怪,便瞪了他一眼。   这位金贵小厮最近怪得很,老是在她眼前晃,问他要作甚,他也没个正经由头。   赶明儿她得问问司徒大人,这小子的身契什么时候到期,实在不行,还是换个勤快不废话的吧。   于是她带了冬雪,跟观棋一起去了齐公府上。   毕竟司徒大人不去已经失礼,她若再打发个小厮来,岂不是更让齐公府上的下人挑剔?所以她须得亲自跑一趟,才能显得体面一些。   不过到了齐公府门前时,楚琳琅又发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齐公府宅乃是先皇赏赐,朱门华贵,石狮威严,正经的客人都是在前门走,拜谒齐公再饮酒席,而各府的管事们则让人抬着贺礼从后门进入。   此时后门熙熙攘攘,如同闹市,大家都在排队等着登记礼单。   所以大理寺少卿家来送礼的是谁,并不起眼,大约也不会有人注意。   如此一来,楚琳琅便领着人慢慢排队,等登记了礼单之后,她就可以走人,顺便再拐去香料铺子,谈谈进货的情况。   这次夏青云的船可不能空着走,弄好了,来年她就真的能在京城买间铺子了。   她正想着,突然身子一趔趄,居然被人生生挤出了队伍,然后有人占了她的位置排在了队中。   这等国子监阁老府上,怎么会有如此无礼之人?   楚琳琅愤而抬头一看,却发现顶了她的人分外眼熟……对了,就是谢悠然身边的那个丫鬟。   此时那丫鬟的身后还有周家的管事,和一个脸生的婆子。   看那婆子通身的绸缎,还有恶狠狠瞪她的样子,应该也是谢悠然陪嫁过来的婆子。   还没等楚琳琅说话,观棋先横眉立目问道:“喂,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送寿礼就不用排队了?”   那婆子冷笑一声道:“齐公何等身份?前来贺寿的也皆是公侯人家,岂容个罪妇立足,脏污了祭酒大人家的地!”   她说得甚是大声,显然不打算给楚琳琅留情面。   而一旁的周府管事也是一脸为难,既不想跟着挤兑前夫人,更不好一走了之,只能无奈冲着楚琳琅摇头叹气,表达自己的无奈。   而那丫鬟也跟着婆子帮腔,故意大声道:“楚娘子,你难道不知,你前日指使人搅闹周大人的婚礼,那人已经被关入了衙门,你这幕后主使不寻地方躲避风头,居然还敢来这等阁老府宅!怎么的,仗着你是大理寺少卿的管事,就可以在京城无法无天了!”   原来今日新婚燕尔的谢悠然本该三日回门,可是不知为何,父亲却派人传话说,让她不必回门,自己在夫家反省。   谢悠然觉得父亲一定是觉得婚礼丢人,又跟她发脾气泄愤。   对于雷声大雨点小的谢胜,谢悠然向来是不怕的。既然父亲不让回门,那更好,她正好可以陪着夫君参加祭酒大人的寿宴,晚上再回去谢家。   就算满城都在传她的笑话又何妨?她已经跟周随安成了夫妻,怀的也是周随安的骨肉,又碍着别人家什么事儿?   别人越议论,她越要做出张扬的样子给人看,她谢悠然可不是别人几口吐沫就能淹死的!   所以今日谢悠然乃是盛装打扮了一番,跟着周随安一起来的。   不过她在下轿子的时候,一眼正看见领着丫鬟小厮往后门走的楚琳琅。   那六王府和谢家连夜商议的事情,身在周家的谢悠然并不知情。她只知道成礼那天,安姨母跟她打了包票,说一定能将背后的主使定罪。   看那司徒晟有多大的脸,敢包庇辱没五品将军千金的下人。   所以,谢悠然并不知府衙已经放走了夏青云的事情。   现在看见了楚琳琅,谢悠然也只是恼着官府办事拖拖拉拉,怎么还能让败坏她名声的楚琳琅到处走?   谢悠然看得眼中冒火,于是她吩咐了身边的婆子几句,婆子心领神会,领着丫头去后门登记贺礼,顺带找找楚琳琅的茬。   谢悠然丝毫不怕在这种场合将事情闹大,她向来是自己气儿不顺,谁也别想好的性子。   她的名声毁了,便立意也要让楚琳琅在这众目睽睽下,没脸见人!   而这婆子也是个会挑事的行家。   她若说别的还好,可她故意喊出大理寺少卿的名头时,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微微侧步,离酷吏家的管事远一些。   没办法,司徒晟的晋升太快,几乎每一步都是踏着别人上位,很让朝中清流不齿。   像这类没有根基的人,不过仰仗着做了陛下手里的刀罢了。   这种酷吏唯陛下是从,一心专营,正经人家自然能躲便躲,不必有太多的人情交涉。   不过听这周家婆子的意思,酷吏家的女管事居然犯了王法,正等着官兵来拿呢!   司徒晟在家窝藏了嫌犯?那可真有些监守自盗的意思了。   就是不知酷吏司徒晟,会不会对自己府中这位娇滴滴的管事也铁面无私,烙铁上身呢?   若是换个时间场合,楚琳琅自然有一百种怼这婆子闭嘴的法子。   可是今日,她身在齐公府上,代表的也是司徒的府宅脸面。   此时恰逢齐公寿宴,不争口舌才是最得体的。   想到这,她将梗着脖子的观棋一把扯回来,低声道:“她愿意插队,就让她好了,不必跟这婆子多言,我们去后面重新排队。”   观棋狠狠瞪了那婆子后,便转身跟楚琳琅来到队伍的最末尾。   可惜这婆子先前喊声太大,还是惹了人的注意,齐公府上的管事闻声走过来。   他先上下打量了一下队尾的楚琳琅,然后脸上带着三分假笑对楚琳琅道:“这位管事,不好意思,我们齐公有交代,任何人都可以来拜谒庆贺,可是大理寺少卿的礼,我们齐公却受用不起,还请您不必耽搁时间,带着礼早点回去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窃笑声顿起,而谢悠然的婆子和丫鬟笑得最欢实。   楚琳琅转头看向了观棋,观棋倒是有些习以为常,只痞痞道:“大人就知道会吃闭门羹,才让我来的。毕竟我是个男人,脸皮厚些,受得住。可你偏要跟来!跟你说啊,既然来了,就得憋住了,别羞臊得哭出来,再给我们大人丢人,让他们捡了笑话去!”   原来司徒晟早知齐公对他不满甚久。   可师生之礼,就算明知道会吃闭门羹,也要来走一遭,所以他才会让观棋来碰这一鼻子灰。   楚琳琅之前听周随安说过司徒晟在京城的名声臭,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臭到齐公这般清流泰斗,人前不给他半分情面的地步。   如今众人嗤笑,她就该从善如流,乖乖转身走人,免得再横生枝节。   可是转身走人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司徒晟深夜划伤手,默默在书房消化阴霾情绪的那件事情。   如今这般被同僚排挤嗤笑,跟他儿时因为疯娘的缘故,被其他孩子奚落排挤有何区别?   也难怪他会深夜十分躲在书房之中,积郁难以排解。   今日如果就这样被齐公的管事轰撵走了,明日关于酷吏送礼无门的笑话又会满城飞扬吧!   大人说过,送什么都行,礼送到就好……   想到这,她突然转身,径自走回到了那齐府管事面前,微笑大声说道:“管事您拒了少卿大人的礼,是奉了齐公的差事。可我来送礼,却是奉了我家大人的差,所以人到,礼便要送到。至于收与不收,那便是你府上的事情了。”   观棋没想到这泼辣女子又起了性子,不过这次他觉得楚琳琅说得挺好,连忙递出他手里装着端砚的盒子。   可楚琳琅并没有接,而是越过人群,来到庭院的角落,拿起了放在那清扫院子的拖把,然后用拖把沾着一旁木桶里的水,又回到院子中央,在石板地上挥动拖把,写了一个大大的“法”字。   那齐府管事是通晓笔墨的,定睛看着地上湿漉漉的字,忍不住冷笑道:“敢问您是当世哪位书墨大家,这么七扭八歪的字,也好写出来献丑?”   话音刚落,周围的哄笑声又起,而且笑声渐大。   甚至有人窃窃说:“哎,这写字的女子不就是户部周郎中的下堂妻嘛?”   又有人道:“听说她将丈夫告了,就是司徒晟接的案,后来她竟然给司徒晟做了管事婆子。莫不是司徒晟贪图这女子美色?”   “一定是了!如今一看,这女子无才,又爱人前现眼,我若是周随安,也得将她休了!”   听着这些议论,谢悠然的婆子丫鬟都面露喜色,得意扬扬地看向庭院中央的楚琳琅。   其实楚琳琅的字得了东家指点后,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不过在这些大儒府上的管事面前,这字的确难登大雅之堂。   就连观棋也无奈捂脸,甚至有些想靠在冬雪的怀里躲一躲。   他虽然知道大人给自己派的是碰壁差事,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发展到这种加倍丢人的地步,这得吃几碗汤面,才能补回丢掉的脸?   楚琳琅却一派镇定,等周围人的笑声渐歇的时候,才扬声道:“小女子不才,不通笔墨,甚至这个‘法’如何来写,也全赖少卿大人指点,才知这字里笔画深意。”   说到这,她指了指地上的大字:“这‘法’中带水,是以水来平荡一切之意。无论达官显贵,还是白丁布衣,在法的面前,当一律如水,平而对待。若有不法者,当‘去’之。少卿大人这般教导府中下人奴婢,也是如此执法行事。可他严格执法,却得了酷吏名头,让人人避之而不及。这样的结果想必是大人授业的恩师,也不曾料到的。今日乃祭酒大人的寿宴,我家大人敬重祭酒大人清廉,就不送那些玉石俗物了。唯有将这个‘法’字敬献大人,以表他未敢忘记苦读寒窗这么多年,曾受过的圣人教诲!”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法”字人人都会写,这女子拆字的言辞,也是读过书的小儿都会的。但是这女子却借这字表明司徒晟遵从法则,就算得罪众人,也是宠辱不惊,心平如水。更是讥讽府中主人,如此苛待正义执法之士,是不是忘了圣人教诲?   这女子是吃了熊心豹胆吗?还真是有几分胆色!听闻说,她还雇人大闹了前夫家的婚礼,将与她夫君私通的谢家二千金气得扶轿孕吐!   这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泼辣货啊,司徒晟还真会派人找事,就看这齐公府上的管事,能不能接住这踢馆一脚了!   说话的功夫,地上那个水写的大字已经渐渐干涸,消失了痕迹。   楚琳琅见状,微微一笑:“好了,既然齐公府中土地爷已经代收下这礼,奴家的差事也算交了,就不多叨扰诸位,告辞了!” 第44章 冷灶重燃   说完, 楚琳琅一转身,领着观棋他们就往外走。   齐公府的管事指着干涸的石板地,气得干瞪眼。   有这么送礼的吗?拖把是他家的拖把, 水也是他家的水, 她只是写了个奇丑无比的字而已。   都这么一毛不拔了,却说齐公家的土地神明代收了大礼, 真是气煞人也!   楚琳琅可没心情安抚齐府管事, 她心里想:现在要是回得早,还来得及赶去书画铺子。   到时候,她跟掌柜的递些软语小话,说不定还能全价退了那昂贵端砚。   她家大人生活简朴, 用的砚台都是十文钱一个的大路货, 可用不了这般奢物。   换回钱银,都够府中数月花销了。若不能退, 也要看看能不能换成普通些的笔墨纸砚。   楚大管事心里盘算的都是银子花销, 走得也是裙裾翻飞, 很是欢快。   可就在这时,一旁角门处却有苍老的声音传来道:“那个丫头,你且站住!”   楚琳琅闻声转头一看, 却见一个华发白须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立在一旁的月门之下。   而那先前撵人的管事, 一路小跑地过去, 低声道:“祭酒大人,您怎么来外院了?”   那老者却挑着长眉高声道:“我若不来, 怎知咱家还有土地公可以替我收礼?”   原来这位就是国子监祭酒,三朝元老齐庄。   方才齐公绕近路去前院, 正好路过这外院, 听到了里面的哄笑, 便驻足停下,正巧听到了“神明收礼”这一段。   他干脆走了进来,看看这个敢拿话嘲讽他的女子是何人。   等看到楚琳琅转身,才发现伶牙俐齿的丫头竟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灵秀佳人。   可惜了,好好的模样,怎么生了钢针般的牙!   楚琳琅原本想着司徒大人跟她说过,只要礼到就行。   既然接了差事,却算被人当众轰撵,也好歹要送出一份“礼”交差,周全了司徒大人的面子,体面些退场罢了。   没想到她刚要溜之大吉,却被突然出现的齐公叫住。   她暗叫一声“坏了”,然后微笑还礼,看看这位齐公又要说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反正观棋也说了,脸皮厚些,憋住别被气哭了就行。   没想到齐公只是捻胡须上下打量她,然后道:“那些话,是司徒晟让你说的?”   嗯……这个嘛……   楚琳琅见了正主,可不敢再胡说八道了。她恭谨回答:“司徒大人备的礼是一方上好端砚,只是方才您府上的管事撵人,奴家觉得别的也送不出去,便献丑写了个大字回敬……是奴家无状失礼了,不干我家大人的事儿,还请祭酒大人恕罪。”   齐公冷哼了一声,然后负手道:“既然我府上的土地公收了礼,老夫不让少卿来喝一杯酒水,就是老夫不懂礼数了。你回去跟你家大人说,若是诚心祝寿,就亲自拜谒,派个满嘴胡嚼的黄毛丫头,算个什么事儿!”   说完这话,他又挥手叫来自己府里的管事,冷冷申斥:“跟你说的是少卿大人执掌律法,最看重廉洁,不宜收他重礼,何时让你撵客了?去,再看看那些礼单上都记了什么东西,无论何人,贵重之物一律谢退不收!什么大寿,不过是个老不死的东西讨天厌罢了!乌泱泱门前一堆送礼的人,像什么话!”   说完之后,老不死的齐公便负手扬长而去。   那管事傻眼,只能依祭酒大人行事,开始按照名单喊人退东西,于是院子又乱成一团,那些看热闹的人再也没心情理会方才的闹剧。   至于那挑事的婆子和丫鬟,还想挤过来挑事,可那婆子太胖,却被退礼的人群一挤,一个趔趄栽倒了一旁的花坛里,她崴了脚,疼得哎呦直叫,一时找不得麻烦。   楚琳琅不必退礼,听了齐公的话后,便急忙带着冬雪和观棋,轻巧退场走人了。   至于祭酒大人往前院走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幕僚却有些不解,低声问:“大人,我怎么记得您的确吩咐管事,若是有司徒少卿前来,不让他入门啊?”   齐老冷哼了一声:“我不与他往来,又不是因为他严格执法。实在是这小子目中无人得很!前些日子,朝中争议边关开市,明眼人都知这是给虎狼开门,偏偏太子被人蒙蔽一意孤行。群臣都反对。我入宫求见陛下商讨时,他也在场,这小子居然说一大串开市通商的大道理,逢迎着太子,驳得我一时哑口无言,实在是可恨!可方才你也见了,他派来个刁蛮丫头来送个‘法’字,倒像我跟那些酸腐文人一样,恨他严格执法……混账,这个少卿府的男男女女都是混账!这是算计拿捏着我啊,我自然要让那小子亲自来一趟,当面狠狠骂骂他!”   那幕僚听了也是苦笑。   齐老为人清高孤高,向来不屑于酸腐文人那一套。   司徒晟真厉害,算无遗漏,派个女子来这么一出,专捅祭酒大人的老腰眼子啊!   再说楚琳琅,万万没想到自己一顿胡诌,竟然让祭酒大人当面改口,邀约司徒晟去吃宴饮酒。   不管怎么样,能出现在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家宴,意义绝对非凡。   最起码对司徒晟这个不为百官接受的酷吏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所以楚琳琅也顾不得退端砚了,坐着马车归府,探着书房的窗喊大人,然后让夏荷赶紧给司徒晟找衣服扮上。   一时间,楚管事如翻飞的蝶,忙着帮司徒晟束发冠,整理衣领子,又细细说着自己在祭酒大人府上的遭遇。   司徒晟听到最后,也猜到了齐老那倔老头能改口的缘故了,只道:“你还真能给我找事,我向来不爱应酬,更不爱去人多的地方!”   楚琳琅手脚麻利地替司徒晟整理着衣襟腰带,嘴里言不由衷道:“是是是,我家大人最清高了,就跟山头上一根孤松,看着就十分特别……招人喜欢。”   司徒晟焉能听不出,她暗讽自己是不合群,没人缘的孤臣,不由得抬起俊眸瞪向楚琳琅。   楚琳琅假装没看见,只满意看着自己打扮出来的整齐行头。啧啧啧,有了劲瘦高大的身材,真是穿什么都有韵味。   她不过是做了最寻常的白衫,愣是让这男人穿出了遗世孤高之感。   穿得这么迷人,保管能让人一看就忘了他的手里过了多少血腥人命!   想到这,她又搭配着素雅的玉环给他腰间挂上,嘴里说道:“这次是奴家逞口舌之快,给大人添麻烦了。可是人家到底是国子监祭酒,既然开口相邀,焉能不去?我看他年岁那么大了,应该招架不住几杯水酒。大人不爱应酬,不妨慢慢去,等酒席过半,露个脸,喝几杯,说说吉祥话就可以走了!”   司徒晟不动声色地听着,突然问道:“你以前……就是这么教你相公为人的?”   楚琳琅被问得一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看着司徒晟的脸不说话了。   是啊,她怎么又忘了,自己如今不再是官家娘子。   司徒晟更不是周随安,她怎么能像教小孩似,教人家少卿人情世故呢?   想到这,她抿了抿樱唇,恭谨后退两步,蹲身施礼道:“奴家造次了,还请大人责罚。”   司徒晟看她笑意渐失的样子,手不受控地想要扶她起身,可到底还是顿住了。   他方才这话并不是想要嘲讽楚氏,只是看着她像找食吃的小母鸡般围着自己转,眼里满是兴奋与喜悦。   他在想到她以前一定也是这般对周随安的,那话便脱口而出了。   司徒晟其实想让这女子明白,她不必费心替他笼络人脉,因为……自己可能比周随安还要让她失望。   毕竟周随安虽然自大愚蠢,却是一心至纯做官的,图的是一份加官进爵。   不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有掣肘牵制,心思并不纯净……   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还是没说出去,只是心情也如她脸上消失的笑,一路坠下,变得沉甸甸。   楚氏今日会跟观棋一起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更是没想到,她在人前被挤兑,差点成为满城笑话。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人不舒服。   怪不得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这男子若是家里有了牵绊,倒是更能催人奋进。   楚琳琅虽然不是他的娘子,却是他府里的人。   他向来是不在意官声的,可是现在又在想,反正也不是很费力气,要不要稍微修饰一下臭名昭著的官声?   最起码,可以让他府里的人不必再出门被人扔臭鸡蛋……   想到这,他也不再多言,抬腿便出门去了。   楚琳琅立在府门前,看着司徒晟带着观棋大步而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转头望向明净天际,她在想,晚上用不用备饭?司徒大人若是又被齐公半路轰撵回来,大约是要带个空肚子回来吧?   那天的酒宴,司徒晟倒是很晚才回来,楚琳琅给他开门时,闻着他身上酒味,应该饮了不少。   据观棋说,那老头比他们家大人都能喝,怎么都灌不醉。   原来司徒大人跟齐老两个人酒宴之后,又在书房里对饮清谈了半天,据说齐老很是不尽兴,临了还扯着司徒大人的袖子,让他改日再来,就不信他辩不过一个毛头小子!   自从那日之后,司徒晟对酒宴应酬一类,似乎不是那么一律推拒了。   他的应酬稍微多了起来,以前的高山寒松有些沾染人气,似乎成了精,要下山走走看看了。   大人不光是宴请多,府中偶尔也会留人吃饭喝酒了。   这日便有人兴致勃勃地找司徒晟对饮,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李成义将军。   上次荆国使者被刺伤的事情闹得甚大,现在使者养伤还没走。   陛下委派了李成义将军负责带人安防,有些事情也要随时与大理寺协调。   只是老李家跟荆国打了半辈子的架,如今要他来保护荆国使者的安全,太讽刺了!   李成义心里憋闷,这差事当的也有些心不在焉。   司徒晟看了看他递来的安防图,随手一点,就指出了破绽。   他看李将军有些漫不经心,便意味深长道:“此乃京城,并非沙场。有道是两国交往,不斩来使,如今陛下急于除弊更新,不想边关生事。李将军,你这差若做不好,只怕祸累全家!”   李将军的眼皮微跳,再不敢吊儿郎当,郑重记下了司徒晟的安防提议,便吩咐自己的随从将这安防图拿给值班的部将调整。   接下来,李成义跟司徒晟闲聊的便是些新近的时事了。   京城里如今最热的时事,便是四皇子的生母——冷宫的静妃娘娘再次搬回了她的景仁宫。   说起这位娘娘虽然年轻时,美貌非凡,可如今也是半老徐娘,按理说陛下跟前时时都有新人,哪里能想得起冷宫旧人?   可偏偏近日天寒,陛下的老寒腿又犯了。   宫里的御医虽然开了方子,却并不管用。   陛下睡得也不安稳,四殿下自告奋勇,病榻前尽孝,趁着父皇睡着的时候,偷偷将一个药包敷在了父皇的腿上。   陛下没有睡着,立刻问他如此鬼祟,偷放什么东西。   四殿下哽咽回答,请父皇赎罪,是他身在冷宫的母妃惦念着陛下的顽疾,自己在冷宫种了没药、独活等药材,又亲收调配了药包,托他带给父皇用,她说这方子陛下向来用得好,如今她见不到陛下,却放不下陛下的身体。   陛下听了老四的话,倒是想起了自己做太子督军时落下的病根,当时还在太子府为妾的静妃夜夜给自己敷药,成宿不睡。   因为这药包的引子,陛下拄拐又亲自去了趟冷宫,却看到昔日雍容华贵的静妃,一身粗衣素发,拿着药镐在临时搭建的暖房里为药材除草。   四目相望时,就算昔日佳人风华不在,却也让人怜惜得老泪纵横……   于是陛下开恩,一纸令下,静妃从冷宫迁回,依旧从了以前的妃位,只是陛下待她恩宠却更胜从前。   说到这,李成义其实是替司徒晟担心的。   当初泰王、四皇子与静妃一起倒台冷了炉灶,可有司徒晟的一份气力。   如今静妃再得恩宠,四皇子的门庭也热闹起来。就连自认为一家独大的太子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司徒晟的日子又怎么能会好?   可司徒晟听了李成义的话,却只淡然道:“我当初不过是听从陛下的吩咐,既无私心,又何必怕攀附牵连?”   李成义觉得司徒晟说得有道理。   他乃武将,一向不耐文官的婆婆妈妈,却对司徒晟一见投缘。想来,就是司徒晟这股暴风来袭也岿然不动的淡定让他折服。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司徒晟,他都觉得此人的风骨像极了一个人,并非眉眼相似,可仪态和说不出的细微处,总是让他产生联想。   算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那人的忌日了……李成义一时感慨,默默又饮下了一杯。   他们饮酒说话,楚琳琅闲来无事,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翻着司徒晟送给她的连环画看。   奈何屋墙单薄,所以他们的谈话也七七八八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楚琳琅并不担心自己的东家被四皇子清算。   毕竟这“在宫中使气力”的主意,就是司徒晟当初亲自指点给四皇子的明路。   若四皇子没有傻透,应该不会太着急卸磨杀了司徒晟这头能干的驴。   心里这么想着,手里的画册正好翻到了诸葛亮在高高的城门口上大演空城计的一幕。   楚琳琅看了看,觉得自己的这位东家若添一副胡子,再拿着一把羽扇,还真有诸葛先生谋算天下的气韵呢!   不过人家诸葛是拜了明君而鞠躬尽瘁,可司徒晟谋算的又是什么,楚琳琅却一时也看不清。   她以前觉得司徒晟是官迷,一心踩梯子往上爬,应该是野心私欲膨胀之辈。   可如今到了他府上当差才发现,这位日子过得淡薄得很。   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练练拳脚,就是捏捏泥人,压根不是贪图享乐之人。   他本人对官场人脉的经营也是能省则省,够用就行。   她起初做饭偷懒,偶尔会随便拌些小菜配粥,他也不声不响地吃,不会因为菜色简单而沉着脸训人。   从仆役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主子真是好侍奉,怪不得将那个小厮观棋养得如此惫懒。可这倒让楚琳琅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如此白拿他的月钱太不厚道,反而一日餐饭更加用心。   不过他从容在诸位皇子间游走的不动声色,又绝非清心寡欲之人该有的表现。   难道他不注重享乐名声,却喜欢权力倾轧的刺激?   就在她看着书页出神时,就听见司徒晟送走李将军的声音,再然后就听司徒晟开口唤道:“楚娘子!该练字了!”   听了这话,楚琳琅的表情微微一垮,她还忘了一样,司徒先生除了喜欢权力倾轧之外,更好为人师!   司徒晟如今不再教六皇子,却在家中开辟了私塾,正儿八经地教授起他新聘的管家来。   当然,这祸端也是要从楚琳琅在祭酒大人府上写了个“法”字说起。   据说那日,祭酒大人拉着少卿饮酒,二人从诗文到朝纲,斗嘴不断。   祭酒大人以前没有跟这位少卿深谈过,可是斗酒几轮之后,他老人家当时说了这么一句:“依卿之才,原该是状元韬略,为何偏只考了探花?”   掌管国之大考的祭酒齐公能这么说,这话里褒奖的含金量就太足了,让闻听者不禁侧目!   不过齐公又损了少卿一句:“依卿之才,府上请来的女管事,怎么只牙尖齿利,写出的字却如蚯蚓乱爬?”   这一节,楚琳琅也是后来才听说的。由此可见,老头子的报复心真强,竟然在她东家面前如此挑唆!   那日回来后,司徒晟就开始找茬,让她将府里的账本拿来看看。   她管着司徒晟的钱银,自然要亲自记记账单子。   可谁知司徒晟拿起她的账本一看,却眉眼定住,呼吸都微微一滞,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天贪墨大案。   楚琳琅自觉清廉得很,便有些气闷委屈,问哪里不对?   司徒晟瞟了她一眼,然后拿笔开始圈,就这么一页的账单,愣是圈出了七八个错别字。   这下子楚大管事的脸蛋便有些红扑扑了,讪笑表示她虽然识字但是写起来有些生疏。下次报账,她去街边请先生代笔,绝不再污了大人的眼。   可是司徒晟却表示,府中的管事乃是他的脸面,岂能眼看着楚管事这么灵秀的人物有短板?   从此以后,每当司徒晟有空闲,就会将管事请入书房,念书习字,补一补短板。   既然是东家的一片好意,若是断然拒绝,有些太不懂事。   所以楚琳琅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完成司徒先生授的课。   其实她嫁入周家的头两年,周随安起了兴致时,也愿意给她讲一讲诗文。   可惜她对诗文这类没有慧根,每每说出蠢话让周随安的雅兴全无,一来二去,他也懒散了教养娘子的兴趣。   而司徒大人虽然先前也教了她些字,指点下字帖临摹,却基本散养,并没有太督促她上进。   楚琳琅本想着,日理万机的司徒大人只要看出她是朽木不可雕,便会散了兴,别再耽误她绣花了。   可惜听了她故意冒的蠢话,司徒晟却不骄不躁,依旧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   这样一来,她也不好意思学顽童捣蛋,一来二去,倒是品酌出了学问的趣味。   今日司徒晟让她临摹幼儿开智的《龙文鞭影》,四字一句,写起来很快。因为先生教得好,楚琳琅最近的字练得略有模样了。   当她写完之后,便兴奋抬头,想让桌子另一边的司徒晟看看。   可没想到,司徒晟却半躺在藤椅上,双眸闭合,沉沉睡去。   入府这么久了,楚琳琅知道司徒晟有觉浅的毛病,有时候忙起来可以来连着几夜不睡。   她可从没见过他白天睡觉。难道因为是方才吃得饱足,所以困意上来了吧?   楚琳琅练字也乏累了,便活动着脖子,顺带欣赏一下东家的俊美睡颜。   她知道司徒晟长得好看,可毕竟有男女避忌,每次都是匆匆瞟上那么几眼,不好直勾勾地看。   而现在海棠春睡,她倒是可以肆意打量了。   啧啧,这大男人可真会长!那鼻梁高高,眼睫毛弯翘得连小姑娘都不如。   小时怎么没发现瘟生竟是这等姿色?他那时候要这么俊帅可人,自己挥出的拳头大约也会轻一些呢!   只是书房里这么冷,统共只有一小盆火炭,他穿得不多,这么睡是要着凉的。   楚琳琅左右张望了一下,先是将炭盆往藤椅旁边挪了挪,然后又将书房床榻上的被子拿起来,轻轻地往司徒晟的身上盖。   就在被子覆上的一刻,司徒晟仿佛被惊到了,浑身一个激灵跃起,眼里冒出的都是渗人的凶光。   这是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才会有的警惕,就算深睡也会瞬间醒来。 第45章 无妄之灾   楚琳琅压根没想到司徒晟惊醒的反应会这么大。   当她被司徒晟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后, 只觉得疼得钻心,便下意识地往后挣扎,结果一下子踩到了烧得正旺的火盆上, 那炭火翻了一地, 琳琅的另一只脚也踩上了……   下一刻,书房里传来的惊天惨叫。   正在水井边洗碗斗嘴的冬雪和观棋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 而正在院子里掸被子的夏荷也是惊得一哆嗦。   紧接着便见一道白光闪过, 一向沉稳的司徒大人横抱着楚娘子,如一阵疾风从书房里冲出来。   等来到了水井边后,他厉声让观棋让开,将疼得痛苦大叫的楚娘子放在了凳子上, 然后蹲下迅速脱了她的绣花鞋, 又除掉了袜子,露出了烫得通红的脚。   琳琅不耐疼, 哭得泪珠随着抽泣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司徒晟单手捏着她纤细的脚腕, 用水瓢从井旁的水桶里舀着水, 快速地往上浇……   那水冰凉,激得琳琅又打了个冷颤,她疼得不行, 压根忘了东家的身份, 只举着拳头咚咚咚地往司徒晟的肩膀上捶, 恨恨哭诉道:“是被鬼怪附身了!哪有你这样睡的!就是在故意整人吧!”   许是理亏,司徒晟紧抿着嘴唇也不躲闪, 只任着粉拳咚咚敲,只当是让她分散精力了。   只是楚琳琅没留意, 自己这话让人浮想联翩。   毕竟先前只有她和司徒晟主仆二人共处书房。现在楚娘子哭诉司徒大人睡的方式不对……而娘子两只脚面和脚底都殷红一片。   这是怎么样的睡法?是他们该听的虎狼之词吗?   这简直超脱了院子里三个丫鬟小厮的认知, 只叫人听得瞪圆了眼睛, 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琳琅从小就不耐疼,每次被楚淮胜打完都能哭整宿。   方才被炭火伤了脚,堪比受刑,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哭着催促司徒晟快些浇凉水。   而司徒晟则紧抿着嘴唇,一边浇水一边握着她纤细的脚踝细细上下打量那对玉足烫伤的情况。   最后还是冬雪反应快,冲过去问司徒晟,她们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等听到原来是姑娘不小心踩了火炭盆子,两个丫鬟这才半松了一口气。   冬雪将司徒晟挤到一边,不让他再碰姑娘的脚。而夏荷则急急去取大酱,准备用土法子给姑娘抹上。   不过司徒晟却拦住了她,:“不行,会感染伤口,观棋!你赶紧去附近的药铺买獾油回来!”   这女子的玉足纤细,皮肤也娇嫩得很,那大片的红,大约过一夜就得起水泡,看着触目惊心。   等抹了獾油,楚琳琅终于镇定下来,只是一双眼哭得红肿,嘴唇鼻头也粉红一片,看上去就憔悴萎靡了些。   她抬眼看了一下默立一旁的司徒晟,他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想到自己方才打他打得咚咚响,楚琳琅有些歉意。   毕竟是自己先惊吓到了熟睡的他,而她也是自己倒退踩上炭盆子,并非被他推入炭盆的。   她因为下堂而无处安身,接受着司徒大人的照拂,却不顾尊卑,如此在下人前打骂他,实在是说不过去……   想到这,她连忙清了清嗓子:“大人,方才疼得紧,若是冒犯了,还请见谅……”   她道歉很诚恳,可司徒晟却不接话,面皮紧绷,似乎依然在生气……   她的脚不能挨着地,夏荷与冬雪试着一起抬她回屋。   但是女子的气力小,一时抬不动,楚琳琅被她俩颠得一趔趄,伤脚沾了地,又是疼得掉眼泪。   司徒晟终于开口道:“还是我来吧。”   说完,他依旧像方才一样,从两个丫鬟的手中一把稳稳抱起了楚琳琅,将她送到房中休息。   方才从书房奔出来时,情况紧急,楚琳琅疼得大哭,没时间尴尬。   可是这时被他抱着,才发现,这姿势……竟然这般暧昧。   她的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司徒晟的胸前,这太不成体统!   可偏偏做这事的是司徒晟,看着他俊朗正气的脸,都不忍心斥责他在占女子便宜。   楚琳琅只能强作镇定,安慰自己是嫁过人的半老徐娘,不必像小姑娘那般斤斤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毕竟她不能从外院的水井边,飞回内院房中吧!   看司徒晟不苟言笑的样子,似乎还在生她的气,她不好再火上浇油,让他下不来台了。   被他放到床上后,她强自挤出一抹笑,又问了一句:“那个……方才太疼,一时情急,有没有打疼了大人?”   司徒晟并没有回答,他紧锁的眉头从方才就没有松开过,目光落在那可怜兮兮的玉足上不动。   他的确在生气,却是在气自己。   他向来觉浅,就算是到了夜里,有时也要许久才能入眠。   可就在方才,满屋子都是楚氏身上馨香的味道,他看着她认真习字的脸,恬静得让人心安。   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慢慢闭上了眼,昏沉睡去。   只是到底觉浅,她一挨近,他就猛然惊醒,却吓到了她!   他陷入沉思,目光一直未动,楚琳琅看他盯着自己未着鞋袜的脚,顿时有些羞涩,连忙拽了被子将脚盖住。   这一盖,正好挂到了烫伤处,疼得她又哎呦了一声。   司徒晟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方才盯着女人的脚看,太过失礼了。   他抿了抿薄唇,只简单说了句:“你好好养着……”便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院子就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也不知他又在做什么木工活消遣时光。   因为脚底都烫伤了,楚琳琅也着不了地,连晚饭都是夏荷她们端到在床榻上吃的。   到了晚上,夏荷要留在琳琅的屋子照顾她,可是琳琅却不太习惯有丫头留在房中,就让她回屋睡去了。   晚上夏荷掌厨,菜做得有些发咸,琳琅饮了几杯熬好的豆蔻熟水解渴。   脚疼得睡不着,她就把床边小桌的灯点着,看了一会连环画册。   结果到了半夜,好不容易熄灯睡了一会,却觉得内急,煎熬得有些睡不着。   琳琅这才发现,起夜成了大问题!   她现在跟夏荷、冬雪她们不住在一个屋子。   毕竟现在自己顶个管事的名头,若还要摆官夫人的款儿,让丫鬟在自己的屋子里服侍,就有些不像话。   她平时夜里也没有指使丫鬟的习惯,更不耐夜壶的味道,所以屋子里就没放。   而两个丫头平时夜里一般都睡得沉。   她现在下不了床,却想起夜,轻声唤了两遍,却迟迟不见有人来。   可内急又忍不住了,琳琅只能试着咬牙下地。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敲叩窗棂,同时低沉的男声响起:“我还没睡,你方才是不是在唤人?”   啊?楚琳琅都有些傻眼了,她叫的是两个丫鬟,怎么来的是司徒晟啊?   不过她的这间房原本就是主人房,的确挨着他的书房更近些。   楚琳琅只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然后道:“麻烦大人叫冬雪她们过来。”   窗外的人沉默了一下说:“你先把衣服穿好。”   楚琳琅的外衣就放在床边,等她穿好了,就听门吱呀一声,一个高大的黑影伴着一阵寒风走了进来。   楚琳琅半张樱唇,目瞪口呆地看着司徒晟走进来,忍不住摁住胸口,微微抬高声音问:“你……想干嘛?”   司徒晟往后一转,半蹲在了地上,将宽阔的后背对着她,然后理所当然道:“折腾那两个丫头干嘛,黑灯夜半,她们也背不动你。快点上来,我背你去茅房。”   啊?楚琳琅都听傻了,又不是去吃席,这怎么让一个大男人送?   就算她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也没有脸皮厚到可以让男人陪着自己哗啦啦的地步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送我去?”   可还没等她将人轰出去,司徒晟已经等不及了。   他站起身来,干脆还是如白日那样将她打横抱起,然后大步朝着屋子后的茅房而去。   夜这么深,楚琳琅就算再气也不好喊,不然吵醒了别人,看着她大半夜跟司徒晟在一处,真是有嘴都说不清。   她心里在发愁,自己如今是站不稳的,司徒家的茅房简陋,并不像别的官家那样,有可以坐着的净房,只是木板垫高,下面放着大桶的蹲厕而已。   一会,难道还要司徒晟扶着她方便?   可到了茅房,楚琳琅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发现,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在净桶上架起了椅子面镂空的椅,人完全可以坐着,双脚也可以悬空。   她这才恍然,司徒晟叮咚了一下午,竟然是锯了家里的一把椅子做成了这个……   司徒晟让她扶好椅子后,便识趣走远了。   楚琳琅也是内急得很,便自方便起来。   等解了内急,她才发现椅子的扶手都被细心缠绕了一圈棉布,用手撑着也不膈手……   虽然恼着司徒晟,可是琳琅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亏得他居然能想到做这么个劳什子的东西!   平时看着挺清冷的人,都在默默研究什么呢!   既然被他抱出来,楚琳琅也懒得计较夜色掩盖下的礼节了,等整理好了衣裙,又小声喊他过来,将自己送回屋子。   这一次,她没让他抱,而是让他背着回去了。   楚琳琅本以为这样不必两两相望,可以缓解许多尴尬。   可万万没想到,当她趴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时,又深深后悔了——这么全贴上,怎有种被他占尽了便宜的错觉?   不过司徒晟只是背着她稳稳的走,全然没有任何占便宜的孟浪之举,更没有拿话打趣她。   楚琳琅有些自嘲地开解,若论谁占了谁的便宜,也应该是她这个半老徐娘占了司徒晟这个黄花闺男一个老大的便宜。   司徒晟洁身自好,应该还是个雏儿,这么青春鲜嫩的男子,若是想风流,到哪都能引来狂蜂浪蝶,何必朝着自己府宅里下堂失婚的妇人下手?   人家都没往别处想,她也不可将人想得太污秽。   此时夜深天寒,大部分寒风都被司徒晟的身体遮挡住了,楚琳琅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后背上,然后低声调侃:“你该不是一直不睡,等我起夜吧?”   本以为司徒晟依着往常一样,来个君子不语,没想到他居然“嗯”了一声。   楚琳琅啧啧了两声,然后小声问:“怎么?弄伤了我的脚,所以内疚了?又不是你推的,是我自己作死踩上的,不管你的事!”   司徒晟又不说话了,等将她背回到屋子里,他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又替她放好了鞋子,还拿了水盆帕子让她净手,然后斟酌着语气道:“我今日情急,碰了你的脚……事关女子……”   楚琳琅觉得自己得懂事,连忙打断他的话,善解人意地开解:“行了,行了,又不是小姑娘的脚,金贵得一碰就得负责,我还没谢过大人帮我处置烫伤呢。只这院子里的事情,大家都识趣不会说出去,绝不会玷污了大人的名节!”   楚琳琅这番话善解人意,哪知司徒晟听了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反而眉头微皱,抬头瞪了她一眼,语气森冷道:“事关女子名节,你怎可这般随意?”   楚琳琅白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说起来,我还替你吸过毒血呢,孤男寡女共处一个车厢,男女授受不亲啊,你那时候怎么不去找周随安,表示你要对他夫人的名节负责?”   司徒晟被她怼得一时无言,只用一双俊眸瞪着床帐里的小妇人。   这一刻,往日云淡风轻足智多谋的男人也被气得嘴唇轻颤,眼睛越瞪越大。   楚琳琅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然后不客气地吩咐:“出门时帮我把门关严点啊,免得进风吹散了我的名节!”   说完,她也不管那个乌鸡瞪眼的男人,就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翻身朝里睡去。   等听到男人走了出去的脚步声,又听到房门紧闭的声音,楚琳琅才从被子里钻出乱蓬蓬的脑袋,大大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呼吸之间,床幔里都是司徒晟身上夹着皂角清香的味道。   他身上的皂角味,跟别人的不同,似乎被体温蒸腾后,就形成一股独特的气味,一旦入了鼻子,就撩拨得人走神……   楚琳琅突然觉得有些口焦舌燥,真是要死了!难道老房子天旱失了火?又或者是她久未尝男人的滋味?   不过被他抱了一路,又背了一路,可是她发现自己被这厮撩拨得有些心头长草了!   她闭上眼,想要赶紧入睡。   可是鼻息间萦绕着的味道不散,她甚至顺着气味,回想起了他半露着胸膛,在院子里练拳的情形……   怎么说呢,那有力而窄紧的腰杆,还有结实的胸膛,还真是秀色可餐也!   反正躲在被窝里私下想想,也不触犯王法,便是闲情逗乐罢了。   楚琳琅惬意翻个身,任思绪野草放肆蔓延——平日看着冷冰冰的,照顾起人时,心可真细致!   若是个钻营女人的风流纨绔,这般温柔手段,就是京城后宅一害啊!   一时间思绪漂浮,就渐渐转向了不可细细言说。   一番遐想之后,她便心满意足地再次翻个身睡去。   最后进入梦乡的涣散思绪就是:以前觉得谁嫁给了司徒晟这样的男人,当真不幸。   不过现在细品,司徒晟倒也有可取之处。就是不知大人的隐疾严重不严重,若真是软蜡做的样子,也怪可惜的……   第二天一大早,楚琳琅便让夏荷出去给她买了个夜壶回来。   夏荷后知后觉,责怪自己粗心,便问楚娘子有没有起夜,楚琳琅只是含糊应答了过去。   不过当冬雪起床上茅厕的时候,却看到了司徒大人做的新玩意,不由得夸赞了一番好用。   夏荷心眼多,狐疑地看了看,然后转身给楚琳琅送饭,小声问:“大姑娘,大人昨晚帮着你的?”   楚琳琅将托盘上的馒头塞入她的嘴里:“怎么这么话多!他如何帮我?”   夏荷也一缩脖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过不是大人帮的,她和冬雪也没起床,难道……是观棋?   琳琅懒得说话了,毕竟夜里的事儿也太不好出口,她和司徒大人不可说的隐秘怎么越发的多呢?   同时她又在想,那位是不是傻,有闲工夫做劳什子的椅,怎么没想过给她买把夜壶省事?   脚受了伤,楚琳琅也可以正式摸鱼,院子里的事儿都给三个小的来管。   她每日只需将两脚高高翘起,抹了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晒晒太阳,又或者坐在后院护栏上,一边假装看连环画册,一边偷看大人衣衫单薄,活色生鲜地练拳。   若说起来,唯一不宜养伤的日常,就是入书房练字。   她原本想借口脚疼,免了这差事。   可司徒晟说,练字如练拳,不可只看不练。   楚琳琅疑心这话是在讥讽自己偷看他练拳,便斜眼瞪他。   结果司徒晟面无表情道:“不敬师者,再罚写大字一本。”   楚琳琅只能赔笑,说自己不过是怕耽误大人的时间罢了。   最后,她坐在夏荷特意给她铺软的圈椅上,守着书房大桌,与司徒晟面对面斜坐,各自占据桌子的一角。   司徒晟埋首批示公文,楚琳琅描摹字帖,火盆被挪到老远的地儿,书房里一时安静极了。   楚琳琅这几日夜里睡得都不太好,那脚疼起来真是睡不着。   可是此时,描红的本子可真催人入梦,刚刚写了几页,她就微微打起了呵欠,偷眼看着斜对面的男人还是腰杆挺直,奋笔疾书。   她便偷偷将脸转向窗户,打算稍微趴着歇息一小会。   琳琅趴那么一小会,便睡眼朦胧,勉强睁开几下后,便放弃挣扎,彻底睡着了。   这一觉睡去,就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当窗户外传来冬雪她们的说话声时,楚琳琅才微微睁开眼。   待看清周遭,才想起自己还在书房练字,连忙坐起身来。   可这抬头不打紧,竟然扯得头皮生疼。   她连忙捂着头发微微转头,这才发现,司徒晟竟然像上次一样,又睡着了。   更要命的是,他这次也是趴在案头打盹,结果斜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的头挨着头,楚琳琅头顶一只缠丝的发钗不巧勾住了他发髻。   结果她一抬头,把司徒晟也扯醒了。   他一动,又扯了琳琅的发,引得她小声喊疼,有心伸手将发钗拔下来。可是缠丝花样的钗,也勾住了她的发,这团乱麻须得慢慢解才行。   她行动不便,只能司徒晟起身凑近些,好让楚琳琅慢慢扯断缠在发钗上的头发。   等好不容易摘下发钗扯断了头发,楚琳琅和司徒晟的发髻也全乱了。   若二人顶着蓬乱的头发出去,再让那三个小的看见,名节就算被石碾子压得稀碎,不要也罢了!   书房里也没有个水盆或者铜镜,甚至连个梳头的篦子都没有。   于是楚琳琅先让司徒晟蹲下,然后手沾了些茶水,双手麻利地替他重新整理束发,很快就收拾整齐了。   等轮到楚琳琅时,却略微费劲了些。毕竟女子的头发太长,不照镜子,又没有趁手的篦子并不好梳拢。   司徒晟倒是会投桃报李,干脆绕到楚琳琅的身后,在她的指点下,先替她将头发整理成一束,然后笨手笨脚地帮她挽发。   可惜善于挥毫泼墨的司徒大人,梳头真的很不在行。   楚琳琅甚至想起了旧事。   怪不得他的疯娘当初每日衣服整洁,却头发蓬乱。原来无所不能的司徒大人独独不会给女人梳头啊!   被他扯疼了几次头皮之后,楚琳琅干脆夺过了头发,自己简单地挽个坠马髻子,然后对司徒晟小声道:“要不然你先出去,将他们几个支去外院,我再回屋?”   司徒晟看了看她,倒是听话起身,让冬雪她们去外院厨房帮楚娘子做一碗果羹。   然后趁着屋外没人的间隙,他又背着楚琳琅往外走。   这几日,琳琅脚上起的水泡渐渐往回收了,可是司徒生依然不让她的脚沾地。   他还给她买了一双续了棉花的肥袜子,穿上它就不必穿鞋子,免得勒脚。   琳琅从来没想过一个男人照顾起人来,竟然能细致到这等地步。   以前,她与周随安感情最好的时候,曾经的夫君也做不到司徒晟这般啊。   楚琳琅觉得再这样下去有些不像话,趴在他宽实的后背上忍不住小声道:“你放下我吧,我应该能自己走了,那血泡总不破也耽误事儿,磨磨就好了。”   司徒晟没搭理她,只是将后背上的女管事往上颠了颠,一声不响地继续走。   楚琳琅很不爱看他不搭理人的死样子,见他不肯放,她就故意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你对下人这么好可不行,万一你将来有娘子,看你这样细心照顾别的女人,会吃醋的。”   她听观棋当笑话地讲过关于司徒晟在寂州跳船的典故,也知道了司徒晟不喜欢女人故意挨近      他投怀送抱。   所以琳琅故意挨得近些,也让司徒大人知道,他若再这么体贴下去,可要招惹又老又烂的桃花一大朵了。   听了她这么说,司徒晟果然顿住了脚步。 第46章 一枝独秀   琳琅猜他接下来, 应该避之唯恐不及地放下她了。   她正准备加把劲儿,再说些讨人厌的逗趣闲话时,司徒晟突然扭头转向了她。   琳琅说得正起劲, 没防备他会回头。   挨得也是太近, 她的樱唇堪堪贴在了男人的脸颊上,甚至差一点就碰到他的唇……   琳琅如同被雷劈中, 立刻尴尬挪开了脸, 后悔自己干嘛要逗这个男人。   现在她不小心轻薄了东家大人,可该如何收场?   幸好司徒晟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慢慢转头,继续稳稳背着她大步走进了卧房。   当他将楚琳琅放在妆台前时, 楚琳琅看都不敢看他, 只赶紧照着铜镜,用篦子将头发快速理好。   司徒晟靠在妆台旁, 可以放肆地看女子梳妆了。   她的个头虽然不高, 但胜在四肢纤美, 当手腕轻抬时,灵巧的长指抓握秀发盘旋,乌丝飞旋, 晃乱了人眼。   她虽然看着手臂纤瘦, 可司徒晟却知, 不该瘦的地方可一点也不瘦。   这位楚娘子不光是皮肤白皙,就连窈窕的身段也如颤巍巍的豆花, 软嫩得很。   这几天,他总背着有脚伤的她走来走去, 每当她趴在后背上时, 恍如刚出炉的香软豆花摊满脊背, 须得调动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抑住扯了这一摊豆花入怀的冲动……   楚琳琅并不知道有人在默默馋着豆花。   她梳好抬头,却发现司徒晟一直半坐在妆台的边上,抱着手臂,专注地看她对镜梳妆。   他的睫毛可真长,凝神看人时,眸子如深秋潭水,平静无波,却能让人心里微微发慌。   楚琳琅清了清嗓,有礼问道:“大人,您还有事?”   她准备假装方才只是意外,只要不提,就不尴尬。   司徒晟却不识趣,偏头指了指他的俊脸,斯文有礼地问:“你轻薄了我,让我以后的娘子知道了,可怎么办?”   楚琳琅向来爱美,现在总勉强自己穿些老气横秋的衣裙已是不易,若每日再不上些妆,简直了无生趣,所以她每天都会在唇上点些若枫叶般的胭脂。   而现在,司徒晟一侧脸颊上,便有一抹暧昧红印……   要命,怎么还留下如此铁证?她慌忙掏出手帕去擦,可是手却被司徒晟的大掌覆住。   他的掌心灼热,像她那日踩的炭盆,烫得人心慌。   司徒晟捏着她的手,脸也慢慢靠近,在快挨着她的脸时,他才道:“我娘子若跟你一样的脾气,怕不是要提着菜刀砍人吧?”   楚琳琅怕自己再贴上他的脸,纤腰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可输人不输阵,嘴上却兀自嘴硬:“你……你先讨了娘子再说吧……怎么,最近身子康健,开始想女人了?”   这话简直在挑战当男人的底线,琳琅说完就后悔了。   她记得自己以前也曾讽过他有隐疾。那时他回答得很恶毒,说她这辈子也没机会知道了。   这一次,不知他又要怎么毒嘴反击。不过是她先嘴欠撩人的,自是受着便是。   司徒晟伸手扶住了她快往后倒下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吐出了几个字:“那么好奇,你要不要亲自试试?”   “……”   那日,司徒晟神清气爽地从楚管事的屋子里出来时,身后飕飕飞出了篦子、妆盒子,还有两只肥袜子。   冬雪恰好端着果羹走过来,与司徒大人擦身而过。   她惊讶地看着满地飞甩扔出的东西,连忙快步进门问:“这……这是怎么了?大人他欺负您了?”   只见她家大姑娘坐在凳子上双颊绯红,两只脚上的袜子也不见了,莹白的脚指头气得打起了结儿。   楚琳琅这会正在找寻身边还有什么能扔出去的东西,看冬雪进来了,她伸手接过了果羹,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问:“怎么不凉?用冰水镇一镇啊!”   冬雪小声道:“您忘了,大人前天请宫里的御医来给您看脚时,那御医诊脉后说您体寒有些损了气血。司徒大人吩咐我和夏荷,以后不准再给您吃凉东西了,若让他看见了,就罚我们的月钱。”   楚琳琅不说话了,她又喝了一口果羹,稍微消了消气儿,然后道:“方才跟大人因为写大字吵了两句嘴,没什么……你去将东西都拣回来吧。”   冬雪不疑有他,毕竟司徒大人有时候说话的确很气人。而且她觉得大姑娘这么发脾气扔东西也挺好。   大姑娘以前在周家的时候,倒是贤惠得从来不砸东西。可是一肚子发不得的闷火,全靠喝凉东西顶,累得最后伤了身。   楚琳琅也是难得被人呛得没法还嘴,这才被气得扔东西。   这回缓过来了,便懊丧地想:怎么还被顶着黄花的嫩瓜娃子给呛住了?   方才就应该回敬一句“试试”,若他敢在她屋子里解裤带,就敬他是条汉子!   不过嘴阵已经败下来,懊丧也没用。她的脚伤还是快些好吧,总让他这么背来背去的,叫什么事儿。   如此将养了几日,楚琳琅总算能下地了。   也许是看女管事行动不便,这几天,司徒晟经同僚介绍雇了个熟手的厨娘,还找个粗使仆役兼马夫,另外还买了一辆二手的马车,又养了一匹马。   这样府里用车方便了许多,再也不用花钱雇了。楚琳琅也不必在家务里荒废时间了。   依着司徒晟的习惯,他是绝不会给自己雇佣这么多人的。而现在,他雇佣得这么齐全,倒像是为楚琳琅减轻负担一般。   尤其是那马车,司徒晟压根不用,他平时用马车也都是官署里出的。   连观棋都说,大人弄了这个干嘛,简直就是给楚娘子摆排场的。   那日跟他的拌嘴落败而生出的闲气,再次在司徒晟这般身体力行地补偿下消减了大半。   于是冬雪她们发现,僵持了三日不搭理司徒大人的大姑娘,似乎被大人给哄好了,两个人有时候会站在内院练功场的树下说话。   大人低头浅笑,也不知又说了什么气人的话,而大姑娘则靠着刚刚绽放的梅花,一双大眼斜瞪着大人,嘴角却绽着比梅花还灿然的笑意……   一向节俭度日的少卿府如此花销,每一个月开支变大,楚琳琅虽然不必再顶着三餐,也要精打细算,看住大人的钱袋子才好。   除了府中的花销,司徒府外的应酬花钱处也多了。   她脚上刚结痂,四皇子的妾侍所生的女儿要摆满月酒了。   四皇子府送来了请柬,请司徒晟去吃酒。   四皇子因为母妃出了冷宫,复得恩宠,门庭正热。   不过毕竟是妾生子,这类应酬,司徒晟并不想凑趣。他最近总往祭酒大人的府上去下棋,没空喝四皇子府上这杯水酒。   可是府里也没有女眷应付这类添丁喜事。   楚琳琅只能代劳,准备领着丫鬟带贺礼过府上周全礼数。   只是上次去祭酒大人那时,她差点被人轰撵出门。   她想,这次来四皇子这里行差事,虽然不至于被四皇子冷落,可若遇到了别府的管事下人,只怕又生枝节,所以打算礼到便走。   可万万没想到,四皇子府的管事一听她是少卿府上的女管事,便是满脸堆笑,非要请楚琳琅留下饮一杯水酒。   盛情难却,楚琳琅只好谢过,准备走个过场,饮一杯就走。   这等皇子府邸,那些男女宾客自是在前厅宴饮。   各个府宅里有头脸的管事们在安顿好了主子,留下了丫鬟仆从伺候主子,而他们则去了外院,那里也是有酒水接待。   不过这席面也分了高下,例如东家品阶不高的管事们,大多是得些赏钱红包,跟王府关系亲近的,能分得个大食盒子,自己拎回去吃喝。   只有京城里权贵热门府宅子的管事,才能摸得上这三桌摆着八菜两羹汤的席面。   楚琳琅被让到席子上时,有那么一丝丝不自在的。   放眼望去,整个三桌子好像就是她的东家品阶最低。剩下的都是太子府,各位国公,还有王爷一类府宅子的管事。   而且这席面上除了楚琳琅一位女管事,剩下的便都是男子了。   她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女子,跟群老油条喝个什么劲儿啊?   四皇子府的管事也是这时才察觉出不妥,只能尬笑。没有办法,别的正经大宅子真的没有女管事啊!   果然,她独独一朵鲜花分外扎眼,其他人的目光都纷纷投注在楚琳琅的身上。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是太子府的崔总管。他是净身的阉人,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老早就听闻少卿府上有位能干的女管事,今日得见,还真是沉鱼落雁的容貌啊……就是不知少卿大人何时跟四殿下这么要好?少卿大人的眼光还真独到,早早就寻了冷灶添柴烧啊!”   事关皇子倾轧,这等怪话无人接话茬,纷纷闷头饮酒,偷偷看戏。   楚琳琅明白四皇子能起死回生,再次在陛下面前复宠,最不乐见的就是当朝太子。   而她作为少卿府上的管事,能得四殿下府上如此隆重款待,甚至都能摸上席面,足见少卿与四皇子的交情不寻常。   众人一定在想:现在四殿下复宠,隆恩浩荡。这司徒晟倒是会做人,居然早早就靠了四殿下的码头,还真是个会专营的!   崔总管懒得藏话锋,就是明晃晃在责怪大理寺少卿偏帮着四殿下,这不是明摆着与皇储作对?   怪不得四皇子的总管非要将自己请过来,原来机关在这。   四皇子府这是故意要让太子府的人看一看,司徒大人与四皇子交情莫逆啊。   楚琳琅暗骂了一声老奸巨猾,这些套路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不过皇子们明争暗斗的浑水,楚琳琅可不想蹚。   她假装听不懂,只是腼腆地笑,然后端起酒杯敬了敬崔管事,饮了两口,便起身与诸位总管管事告辞。   可是崔总管明显就是来给四皇子府上添堵的,看楚琳琅要走,又阴阳怪气道:“哟,这就坐不住了?难不成因为这桌上有六殿下府上的总管在,楚管事就觉得戳心窝子了?也对,听说六王妃的胞妹抢了你丈夫,害得你从个堂堂官夫人变成了下人婆子……哎呀,这等场合,说不定一会还能看见你的前夫,难怪你急着走了。”   这话当真恶毒,同时戳了三家痛处,也就是嚣张跋扈的太子府总管,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六殿下的总管也不敢接这话茬,干脆捧起脸盆样的汤盆,将脸一埋,咕咚咕咚地喝汤,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可偏有太子一党的几府人随声附和,故意哈哈大笑,顺带要看看小妇人被挤兑得羞恨难当的脸。   什么狗屁的管事?满京城就没见有女子能当这差使的!   就算谁家府里有管事婆子,也无非是管管内宅丫鬟,看顾着女主人的几个妆奁箱子罢了。   有谁看见过内宅的婆子上这等交际席面的?   一个下堂妇人,靠着几分姿色去了光棍官员的家里卖弄,再挂着管事的名头出来,也配跟他们同席?   那司徒晟将来若有了正经的主母,第一个发卖的恐怕就是这个勾人的女管事了!   见战火挑起,之前默默低头饮酒的人也纷纷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八卦,看着楚琳琅的眼神晶亮,全等着看笑话罢了。   楚琳琅不想跟太子府的人有冲突,她痛快了嘴巴,岂不是要给司徒晟惹麻烦?   所以她依旧假装听不见,起身要走。   可就在转身时,却看见四王妃领着六王妃,连着一众丫鬟嬷嬷,锦衣云裳相携而来。   楚琳琅还记得自己跟谢家结下的梁子,看见六王妃就把头一低,打算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走人。   四王妃知道楚娘子大闹了谢二千金的婚礼,所以她得了四皇子的授意,特意让管事将楚琳琅留下吃酒。   而现在,她借了赏花窖鲜花的名义,将六王妃也一起引过来,是别有居心的。   四皇子得了司徒晟的言语点拨,终于帮助母妃咸鱼翻身,扳回一局。对于司徒晟其人,四皇子如获至宝,势在必得。   可惜老六有些没眼色,还想着跟恩师重修旧好。这不明摆着要跟他抢人?   四皇子觉得无妨,可以在司徒晟的身边人那下下气力,让六王妃这蠢妇得罪一下司徒府的总管。   那楚娘子如此美貌,搞不好就是司徒晟枕边柔风一缕!   现在楚娘子和谢家结怨甚深,正好利用一下!四王妃再借机解围卖好,讨女管事一份人情,也算以后在司徒府上安插了能用的眼线。   当楚琳琅给二位王妃行礼时,四王妃长袖善舞,巧笑嫣然地对六王妃道:“弟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可莫要为难了楚娘子。她也是个苦命的人,我们四殿下让我好生款待她呢。”   这话看似说和,实则挑拨。若真是好心,就该干脆不提谢家婚闹的事情!这么人前挑破了人家六王妃的家丑,叫人怎么接?   依着四王妃的设想,心眼子不太多的六弟妹一定会下不来台,面带愠色,冷若冰霜地对待楚娘子,搞不好,还要出言讽上几句。   到时候,她再做个好人温言维护,更衬托出四王府对楚娘子的平易近人。   谁知六王妃猛然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了十分的笑,亲切地拉住了正要施礼的楚琳琅,笑吟吟地对四王妃道:“看四皇嫂说得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楚娘子才是旧识。要知道,我跟着六皇子在寂州那会就跟楚娘子相熟了,我和六殿下还去过她家,吃她亲自做的菜呢!我也是跟她整日绣花闲聊,一见如故得很啊!”   说完,六王妃转头对楚琳琅笑道:“总是吃你的家宴,上次你来我府上,招待不周,竟没留你吃饭。今日倒是好,我借了四嫂子的宴,正请你吃一杯水酒了。”   楚琳琅万万没有料到,上次还在指责她败坏谢家名声,不肯原谅的王妃,这一次却恍如失忆了一般,跟她如此和婉说话。   饶是机智如她,都有些回旋不过脑筋,只能任着六王妃拉她的手,尴尬地微笑。   同样被闪了一下的还有四王妃。   她两头卖好,和稀泥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只能讪笑看着六王妃,想看看这蠢弟妹今日行的是什么路数。   而一旁坐席上的各府看客们也暗自吃惊。   因为先前周随安婚礼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前妻还指使人大闹了周郎中的婚礼,到处败坏六王妃妹妹的名声,害得六王妃谢东篱也跟着丢脸。   司徒晟不怕事大,居然还收留了这泼辣货色,一看就是怨恨六皇子辱骂了他这个老师,狠狠地抽打了六皇子的脸!   这样的仇怨,至死方休啊!   可万没想到,六王妃人前见了楚氏,恍如久别姐妹重逢。这叫一堆看戏的人情何以堪?   再说六王妃,之前受了六殿下的训斥,早就理顺了厉害干系。   她如今嫁给了刘凌,自然是以夫君的利益为先。   既然夫君要与恩师重修旧好,那么这司徒府上的女管事,就是比亲妹妹还亲的闺中密友。   想到这,六王妃竟然是一人笑着撑住了全场:“楚娘子,你还记得在寂州时教我的绣花样子吗?那时我还会,可是跟你分开久不练习,竟然忘了大半,一会吃酒时,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针法……哎呀,你怎么在这坐着吃酒,谁安排的?满桌子都是男人,多不自在。走!跟我前厅饮一杯去!”   六王妃也是个实惠人,只一心记住了夫君要她善待楚娘子。全然没有察觉,自己方才的话,将四皇嫂装了进去,简直是在影射四嫂慢待楚娘子,故意将她扔在男人堆里饮酒一样。   四王妃笑得愈加僵硬,同时心里暗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六弟妹竟然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她一时大意,竟然被这蠢货弄得下不来台。   四王妃得了四殿的嘱咐,要笼络大理寺少卿,自然不能落在人后。   于是她迅速调整了表情,面上带笑,说见了楚娘子这般美人谁人不爱?连她第一次见都觉得一见如故,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四嫂说得对,且得让楚娘子去前厅饮酒,好好聊一聊。   如此热闹的闺蜜认亲盛况,一旁的各府管事们自然插不上话。   原本奚落楚琳琅最厉害的太子府总管,更是面色精彩,带着几分被冷落的难堪。   他方才还嘲笑楚琳琅不敢见六王府的人,殊不知,这楚娘子竟然与六王妃私交如此深厚?   夺夫之仇,辱妹之恨,居然都能在妇人们优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女子这等胸襟大气,倒显得他们这些乱嚼舌根的男人们有些吃饱了撑的!   于是,原本准备低调走人的楚琳琅便在各府总管的瞠目结舌里,以六王妃寂州故交,四王妃一见如故闺友的身份,转眼就上了主人家的女眷席位。   楚琳琅面上带着得体的笑,从容不迫地应酬着,心里却十分懊恼自己今日出门没有摇龟壳。   这是什么神鬼情形?她当初是官夫人的时候,也上不了这么大的席啊!   她现在不过是少卿家的小总管,却被两个王妃左右护法,簇拥着上了女眷主桌,敬过来的酒水也是一杯接一杯地饮。   眼看着一众花枝招展的贵妇们面露疑惑地看着她,楚琳琅只是饮酒间隙得体地微笑,想寻个由头赶紧扯呼走人!   而在这坐满了女眷的院子里,还有一个人怒火中烧,不敢置信地瞪看这一切,那就是跟着夫君前来吃酒的谢悠然。   上次她看见楚琳琅出入祭酒大人的府宅子,心里愤恨,故意派人找茬,想让楚琳琅当众丢丑。   谁知这妇人巧舌如簧,却反将了一军,还在祭酒大人面前狠狠露了一把脸。   当她派去的婆子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来时,谢悠然真是后悔自己没有亲自过去,当众撕了那楚氏。   就算父亲不准她回门,她也管顾不得,当天晚上就带着周随安回了娘家   等回门到家的时候,她便迫不及待想寻母亲,问问她,为何府衙迟迟不抓败坏她名声的罪魁祸首。   可是寻了半天,不见母亲,问了下人才知,母亲被父亲禁入了佛堂思过,就是女儿回门也不能见。   谢悠然一时懵了,不知母亲犯了什么错,然后父亲突然出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面色铁青地将女婿周随安叫入书房。   等再出来时,周随安的面色如纸,仿佛受了什么惊吓。 第47章 慈师之心   她问周随安怎么了, 他却不肯说。   而父亲脸色依旧铁青地告诉谢悠然,她既然嫁入了周家,便是周家的人, 自有她的夫婿管教她。   以后家里没有递信, 不准她总往娘家跑。   谢悠然来不及发作,就被周随安急匆匆带回家。   等回周家后, 谢悠然不过是抱怨了父亲几句, 说想去找安姨母打听情况,周随安却是突然暴怒,指着她说,以后不准再找楚氏麻烦, 更不可再与她那个惹祸的姨妈有来往!   她问周随安, 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可是周随安却不肯明示, 又撇下她, 一个人回书房过夜。   谢悠然又气又急,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加之看不到母亲,只能寻机会去找安家姨母问个明白。   可万万没想到, 好不容易出去送信的丫鬟神情失色地回来, 偷偷告诉她, 安家开锅了!   先前还算好,不过是谢老将军去兴师问罪, 说谢家丑闻是从安家的院子出来的。   如此揪出了听墙根泄密的两个侍妾,全都打了板子被安姨母发卖出去。   可安家姨父的亲侄儿——那个管河道的安峰, 也不知怎么的, 被谢胜叫去问话后, 在回来的路上,竟然掉进了河道。   等发现的时候,尸体泡发得不成样,官府查了一下,便以失足落水结案。   可是安峰的父亲,也就是安姨父的胞弟却不信,几次跑到安家来闹,说是什么嫂子惹祸,谢家害人,要让兄长去谢家讨公道。   安姨母不服气,冷言嘲讽了几句,却不去想想,人家死了儿子,怎么禁得起火上浇油?   结果她被小叔子用一块地砖打得脑袋开花,鲜血直流。   那小叔子说,自己死了儿子,便也不活了。他儿子以前也奉公守法,要不是受了安苏氏毒妇的挑唆,胆子越发的大,也不会贪赃枉法,到处拉扯大旗,惹来杀身之祸。   总之那日,安家差点闹出了人命,最后还是族长出面,才将人给按住。   紧接着,安姨母突然身染“恶疾”,被姨父连夜送到了老家农庄,据说这几年都回不来了。   谢悠然听到这,惊得张了半天嘴。   依着她的脑子,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于是她去书房找周随安,想要问个明白。   一门书房门却看见胡小娘给周随安送补汤,胡小娘因为怀孕而略显丰腴的身子挨得周随安太近了些。   当下醋坛子又翻了,谢悠然冲上去照着胡小娘的脸就是一巴掌。   胡小娘吓得连连后退。她入门这么久,一直都受着赵氏的宠爱。先前的正室楚琳琅也待她和善,从不给她立规矩,甚至有些好的吃食,也都先紧着她这个孕妇。   这新入门的夫人还名门大户的千金呢!好没教养,哪里有这样入门不说话,就亲自动手打人的?   当她这个正经良妾是几两银子买来的丫鬟?   胡氏受不住了,挺着肚子捂着嘴,哽咽哭着跪在了周随安脚下,恳请他准了自己归家,免得一尸两命,被磋磨死在这深宅大院里。   最后闹得赵氏和小姑子都来了,小姑子扶起胡氏,回了自己的屋子。   赵氏从成亲那日就对新妇存着怨气,现在总算有了发难的正经名堂,便问谢悠然,她也怀着身孕,该有慈悲心,怎可对家里的妾这般刁横?周家虽然赶不上谢家,可她儿子也是正经六品的官员,家风岂容她如此败坏?   而周随安则是大发雷霆,骂谢悠然善妒,竟然如此对待先过门有孕在身的良妾,全无正室风度!   老娘儿子齐上阵,气得谢悠然抱着肚子要撞柱子,最后还是丫鬟婆子拦下,各自劝解。最后让胡氏过来,跟夫人谢氏道歉,才算各自下了台阶。   可如此一来,新婚的夫妻又是冷战数日。   如今周随安简直拿了书房当卧房,几乎都没有回过新房。   原本按着周随安的品阶,都不够格入四王府喝这杯水酒。   谢悠然有心在周随安那卖弄自己的人脉,证明那些流言蜚语对她毫发无伤,特意求人去要的请柬。   四王妃看在周大人是六王妃的连襟的情面上儿,才命人递送请柬。   周随安见她拿来热门皇子的请柬,这才微微有些和缓,二人总算能体面相携,出现人前。   只是谢悠然的女眷席位安排在离主人席老远的偏席上。谢悠然一直想得空跟姐姐说说话,都没机会。   谁想到,一直“无暇”与她说话的姐姐,居然拉着弃妇楚琳琅的手,一路有说有笑,亲切走来,并且一起往主人席去了。   这让谢悠然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姐姐是疯了?怎么还拿楚琳琅当了自己的亲姐妹?   她难道忘了楚氏恶行?再说了,楚氏现在不过是少卿府的下人,何德何能配上四皇子家的主人席?   看着姐姐与楚氏亲切拉手说话的样子,谢悠然真是气得恨不得掀桌子。   再说楚琳琅,虽然得了二位王妃亲切相让,可她有自知之明。她如今可不是官夫人,不配与王妃一同吃席。   她不敢坐,只是站在桌旁拿起酒杯,恭谨给二位敬了酒,侍立在二位王妃身边,说些客气的场面话,替司徒大人将吉祥话带到之后,终于能脱身告辞了。   就在她领着丫鬟快走出王府大门时,却听身后有人高喝:“楚琳琅!”   楚琳琅回头一看,却是谢悠然带着丫鬟追撵了过来。   她眉头一皱,压根不想跟这位说话,转身就准备上马车。   可谢悠然已经追到了身后,怨气十足道:“干嘛走得那么快?你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   楚琳琅已经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子冷冷道:“我又没偷汉子,为何不敢见人?”   谢悠然不由得脸色涨红:“你……你收了我家的银子,却到处败坏我名声,给我下车!今日我不撕了你的嘴,便改你的姓!”   听到这,楚琳琅却是笑出声。   新婚的周夫人可早早就怀着身孕呢!她离得近了,周夫人若崴了脚,都得赖到她头上,她当然得离得远些,傻子才会下车呢!   琳琅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轻飘飘道:“你不在我眼前蹦,我都快忘了你是谁,还传话败坏你的名声?没的脏了我的嘴!你安家姨母干的好事,我可不敢抢她的功劳!我若是你,就赶紧在家蜷着,还敢立在皇子的府门前骂人?快些回去吧,周大人要脸,你若是不小心在外丢了他脸面,小心你夫君睡在书房里几天不理人!”   说完这话,楚琳琅拍了拍车厢,车夫驾着马车一溜烟就跑远了。   谢悠然被留在原处,气得脸颊都在微微发颤。   别的也就罢了,楚琳琅怎么知道周随安这几日睡在书房里?   难道……难道他俩私下里还有联系?   想到这,谢悠然脸色骤变,只暗自咬牙,回去再找周随安算账!   可是这一转身,才发现周随安就在不远处站着,那眼睛还依依不舍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谢悠然走过去,憋着气儿道:“怎么的?这是舍不得,后悔了?”   周随安没有吭声,他总不能告诉新婚不足一月的妻子,自己老早就后悔了吧?   那日新婚回门,周随安却没有享受到新女婿应有的待遇。   他的岳丈大人将他拎提进了书房。他才知道安家姻亲竟然闯下了泼天大祸。那等小吏,竟然敢扯着六殿下和谢家的大旗,搅进皇子相争的漩涡里!   岳父独独叫他进书房,就是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宜让妇人知道的。尤其是谢悠然这等装不住二两酥油的肚子,更不能让她知晓。   反正女儿已经甩给了周随安,谢胜犹如卸下一副重担,以后谢悠然再惹祸,也是周家的事情了。   他对女婿晓以利害,也算是甩锅正式交接了一番。   想到岳父瞪着眼,抓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交代他以后不准谢悠然再跟安家姨母有来往的话,周随安的后脊梁就冒冷汗。   如今刚刚娶了新妇,周随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念楚氏。   若是有她在,最起码府宅子里是清净的。   他入书房时,只要随便编个用功的名头,楚氏便不让人吵到他,还定时送些茶点瓜果,在香炉子里添一段香,再趁着他抬笔休息的功夫,走过来替他活络肩膀,柔声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饭菜。   那时候,他虽然官做得不高,日子却是无比的舒心畅意。   琳琅从不让他操心内宅,而他那位前岳父虽然是个粗鄙商贾,偶尔来打打秋风,却胜在太平,不会给他惹来这些烧身即焚的麻烦!   而如今,他看似娶了高官之女,却有种还不如依旧做商贾女婿的沮丧之感。   这几日,谢氏幽怨他不知陪她游山玩水,全不似未成婚前那么风雅有趣。   周随安其实也很想说,看谢二小姐现在身材变形,满脸的怨毒,也不似之前那般有闺秀气质了。   当然,周大人还没傻透腔,这话只是在心里翻转,并没有说出来招惹谢二发飙。   看着谢悠然又要兴师问罪,他只能装傻充愣,说自己不过是出来透气,正巧撞上了她和楚氏而已。   谢悠然并不相信,又要跟他闹。   但周随安真是受够了她不分场合地耍脾气。他都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只因为方才前妻和新妻同时出现,周围人明显勾起了好奇,开始对他偷偷指指点点。   谢氏真是爱出风头!非要拉扯他来,难道不知她未过门便怀了孕,得避一避人吗?   想到这,周随安冷冷道:“你若还要吵,不妨回去,当着宾客的面吵,左右我们周家就这些脸皮,你一次丢干净,我也清净了!”   说完,他竟然不等谢悠然,领着小厮,上了自家的马车便扬长而去。   如今岳父撂下话,不让谢二回家。周随安也不怕她回娘家告状。   若不冷冷她,她还总要跟自己拿着将军千金的款儿。   母亲说得对,是得给新妇谢氏立立规矩了!   谢悠然没想到周随安居然会撇下自己独去。这样的男人叫什么温柔体贴?难道他以前跟楚琳琅在一起,也是这般样子?   谢悠然气得不行,立刻在四皇子府的门前跺脚哭闹了起来。   最后还是六王妃听了四王府的下人来禀,才知道妹妹又在人家门口出了幺蛾子。   她心里也是气极了,觉得周随安太不像话,怎么能撇下怀着身孕的妹妹负气独去?   她只让自己的嬷嬷赶紧带着两个丫鬟,将那谢悠然劝进六王府的马车,再送回周家。   再说楚琳琅,压根没想到今日在皇子府上竟然能得这般礼遇。   她回到集萃胡同时,夏荷都忍不住嘀咕:“大姑娘,那六王妃怎么一点都不记仇啊?”   楚琳琅也不知道这里的缘由,只是觉得那位六王妃殷勤得叫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那天晚上,司徒晟回来得略早些,而且进门的时候一脸疲累,似乎处理了许多公务。   观棋偷偷说,大理寺卿换人了,新上来的这位成大人似乎与大人不对付,乃是太子一系的。   他一上任就给大人出了难题,让司徒晟三天的功夫,将这十年来的沉积卷宗都整理出来,重新誊抄入册。   这明明是小吏的差事,却派给个五品少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穿钢钉小鞋,半点脸面都不给司徒晟留。   没想到司徒晟却一声不吭接下来差事。   所以今天晚上,大人又要挑灯夜战了。   楚琳琅听了,心里有些愧疚,走进去低低说了今天在四皇子府的事情,并且疑心自己得罪了太子府总管,才让大人遭罪。   司徒晟却摇头轻笑:“你若有这等惹祸本事,我一准将你供起来,拿你当瘟神拜。别胡思乱想了,不关你的事。”   楚琳琅看了看他疲惫的脸,问他:“宵夜要吃什么,我给你做。”   司徒晟却说:“不必,你给我冲做一壶你以前给我做的那个炒米茶就行,越苦越好。”   楚琳琅没想到自己那次不小心炒糊的茶,居然被司徒晟当了提神药。   这要求太荒谬,可看他疲惫的样子,她也不忍心拒绝,于是又炒了糊米茶给他。   当她端茶进屋的时候,司徒晟正倒卧在躺椅上,蹙眉用手指按着太阳穴。   楚琳琅原本想着放下米茶就走,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休息不好犯了头痛的毛病。   他觉浅,一旦睡下总是做噩梦,有时整宿都不睡。如今不过是仗着年轻身体好,硬熬,可老这样,以后是要落病根的。   她忍不住问:“要不……我帮你按一按头穴?”   司徒晟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闭眼道:“那……就有劳楚娘子了。”   于是楚琳琅搬了凳子,坐在了躺椅一侧,伸手轻轻按压着司徒晟的头穴。   她是做过娘子的,夫君读书累时,都是靠着她这手舒压的手法缓解疲劳,所以按起来也轻车熟路。   只不过,她以前给人按,都是越按越松快。这司徒晟怎么按了两下后,越发紧绷,太费手腕子了。   司徒晟闭着眼,感受着轻柔的指尖点触,按压揉捏间,似乎一股灵泉汇入头穴,莫名的紧张感一下子纾解不少。   那纤细手腕间的馨香味道,自然而然地钻入了鼻息间,心头的烦躁也莫名消散。   只不过那柔软指尖,像那日她不小心贴上来的唇,碰触时就有让人有股子酥麻之感……   司徒晟其实很疲惫,却依然有种想要掬一捧豆花来饮的冲动,身体自然也紧绷了起来。   直到听楚琳琅抱怨,让他放松些,有些按不动了,他才努力压抑心内隐秘而不可说的异样,试着放松身体的肌肉。   楚琳琅也觉得什么都不说,有些尴尬的安静,于是便讲了讲最近职田上的事情。前两天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些官吏圈地,买了附近农夫的地圈入了职田,可是两家价钱没谈拢,起了纷争。   她有些好奇,为何那农夫的地比别处贵,那官员还买。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要将地并入职田里,就可以逃避以后的赋税。   司徒晟安静地听着,突然又转了话题:“家里人多了,住起来也不方便,我之前的上司调任,有个旧宅要卖,前两天我去看了看,样子还不错,就是价钱贵了些,不知家里的钱够不够换宅子?”   京城里官员的宅院,除了自己花钱买的,或者陛下赏赐的,大部分都是租住的房子。   毕竟京城的屋宅甚是昂贵,并非一般官员的俸禄能买得起的。就好比周随安,司徒晟的屋宅房子,虽然是官府分配,却也得按月缴纳些租金的。   若是不满意,就得自己再另外花高价去租住。   甚至有些品阶不低的清廉官员,也有买不起屋宅,又嫌城里宅院贵,跑到京郊住的。   楚琳琅听闻了那屋宅的价钱,心里略算了算,很诚实地告诉她家大人,只要他再勤恳干上二十年,一准能买得起。   司徒晟闻听了此言,便不再言,不知男儿的自尊有没有受挫。   楚琳琅正在捋他浓浓剑眉,看着掌下弯翘的睫毛,差点没忍住,想要发善心开口借些银子给他凑一凑。   幸好话到嘴边,理智袭来,终于忍住了。   天尊无量佛!都说女子魅□□人,能骗得男人倾家荡产。   原来男色魅惑起人来,也能让女子生出豪掷千金的胆气。   不过他虽然好看,却并非自己能包养得起的小官儿头牌。   人家东家打算成家立业买宅子,她一个伙计跟着拿钱凑什么趣?   她那些银子,将来还要自己买屋买地呢!   可是她说司徒晟的俸银不够买房后,司徒晟就不说话了,似乎打击甚大。   楚琳琅又想,也算是竹马故交一个,从江湖道义那头论,遇到困难也得帮衬一把。   所以她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大人若实在是想搬,不若我去跟屋主谈谈,若只是租用,也不用到太多钱,就算您的奉银不够,我……也能挪些银子出来,借大人您一些……”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就算两人是发小青梅,也得收个二分的利钱!   可还没等她细细说完,司徒晟竟然起了轻微的鼾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在琳琅的按摩下沉沉睡去。   楚琳琅见他没听见自己打算借钱给他的话,顿时暗松一口气。   主仆关系,还是至纯些才好,谈银子总要伤些感情。   她见好就收,赶紧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屋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听见有人敲门。   楚琳琅以为又有来求情办事送礼的,就让看门的仆役冲着外面喊大人不在。   可是不一会,就有一张拜帖从门缝里塞进来,门房递给了楚管事,她一看,却是六殿下的拜帖。   她可做不了主,只能呈给司徒晟看。   司徒晟刚刚睡醒,似乎精神了许多,他看了看请帖,让楚琳琅将六殿下请进来。   司徒晟知道,六皇子当初很看不起他这个出身卑微的少师。   两个人不过几个月的师生相处,一半用来沿路杀贪官污吏,各怀着打算,能生什么美好的情谊。   就像别人所言,六殿下不过是他踏脚的石阶罢了。蠢货一个,既然撕破脸也没必要再维系虚假情谊。   可六皇子既然来了,总得应酬一下再撵人。   算起来,他们的确许久没私下见面了。六殿下今天也是在四哥府上喝了些酒,仗着酒意拉下脸来见恩师的。   待一见面,司徒晟恭迎皇子殿下,而六皇子却一下子跪在了司徒晟的面前,哽咽道:“少师,您真不认我这个学生了吗?”   司徒晟看楚琳琅贴心遣散了门口的丫鬟,特意让她们走远,又关好书房的门,这才伸手扶起了自己昔日爱徒。   “六殿下金尊龙嗣,不必对下官行大礼!”   六殿下却跪着不肯起,不过他太瘦,被司徒晟单手就拎提了起来,放到了椅子上。   刘凌哽咽道:“少师当懂我,我那日若不是酒后无状,怎么会口出冒犯恩师之言?现在每次想起,都是懊悔难眠。少师不肯理我,可是心里还在恼?”   司徒晟伸手推了推茶壶:“我府里管事泡的米茶,喝了心情会好些……”   六殿下连忙起身,殷勤地给少师倒了一杯茶,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上一大口。   天啊——怎么这么苦!   一身的皇家教养让六殿下不能人前失礼,只能咕咚咽下。   恩师说得不错,这茶苦得果然让人再聚不起眼泪,舌根发木,话都有些说不出来。   司徒晟耳根终于得了清净,准备三言两语恭送蠢货爱徒。   可话在舌尖转了转,突然想起楚琳琅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过,人若想活得好,就是要让自己有更多的选择。   这个六殿下方才跟他说了秘密处置了安家那河道官吏的事情,看来也不是一蠢到底……   心思流转间,原本准备赶客的司徒晟便改了主意:“殿下,您觉得我是因为恼了你,才不愿人前与你往来的吗?”   刘凌眨巴眼睛,疑惑:“难道……您还恼我别的事情?”   司徒晟抿了一口苦茶,淡淡道:“我以为殿下应该知道,你我避嫌些,对殿下您才最得宜。”   看他还似懂非懂,司徒晟干脆又点得透些:“官家立志要铲除北地边关污吏,殿下您这把利刃做得不错,已经挖腐生肌,治好了顽瘤。只是回京以后,官家并不缺刀刃,若不懂得收刀藏拙,恐怕伤了殿下您的慧根锋芒!”   听到这里,刘凌终于恍然:自己之前巡查雷霆手段,引出了泰王一党,同时又绊倒了宫中静妃,这是何等锋芒毕露?   若是那时,司徒晟还是与自己往来甚密,岂不是要招惹了太子和四哥的妒恨?   原来司徒晟那时不给自己情面,其实是要做给人看,更是要让其他皇子放心,他这个老六绝无争储之心啊!   恩师看似无情,却全然是对他的舐犊情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他却在背后怨毒少师,不曾体会他慈父般的良苦用心。这一刻,懊悔之情真是排山倒海袭来! 第48章 一座坟墓   一时间, 怨气消散,昔日师生的美好再次浮现。   六皇子突然想起:少师曾带着困于宫中,备受冷落的他游历乡野田间, 给他讲农耕桑田, 夸赞他心存悯农体恤之心,不愧是帝王血脉……   那是他第一次捡拾自信, 觉得自己不逊于其他的皇兄弟。   被米茶苦下去的泪意, 再次泉涌而上。   六皇子再次一把抱住恩师的大腿,仿佛终于找到了母羊的羊羔子,哽咽着:“少师如此对我,我却一直对少师心存不敬, 实在是对不住少师啊……”   楚琳琅为了避嫌, 特意躲得远远的,可还是听到了司徒晟的屋子隐约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那声音渐响, 吓得她身边的夏荷一哆嗦, 小声道:“司徒大人……这是在书房对皇子用刑了?”   楚琳琅站起来望了望书房门, 觉得应该不能够,毕竟书房里的炭盆刚刚被观棋拿走,上不了大刑啊!   那天晚上, 司徒家的饭桌上又添了一双筷子。六皇子留下来陪着恩师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恩师说了, 以后在人前也不必对他太热情。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却得是一杯能救命的水。不必刻意让人知道,他俩重修师徒情谊。   司徒晟顺便也给几日来都睡不着觉的六皇子分析了一下时局形式:太子那边既然肯敲打六弟, 而六皇子又识趣有了回应,处理了相干人等, 就是表明了态度, 便不必再提此事。   以后若有旁人追问那船只货物的事情, 六皇子一概不应就是。   至于他现在主管的西北干旱的事情,乃是地方顽疾,非一时能解。若想一劳永逸,的确应该按照六殿下先前跟陛下的提议,开凿水渠。   但最近国库紧张,陛下对动银子的事情都会大动肝火。所以六皇子之前挨骂,并不是法子昏聩,只不过正触动了陛下的痛处。   只要六殿下能想法子凑出修建水渠的银,不必动用国库,应该不会再触怒龙颜。   至于凑银子的方法,就得六皇子自己去想了。   总之,六皇子来时是萎靡不振豆芽菜一根,趁着夜色从司徒家离开的时候,却如浇灌了水的树苗,整个人都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而投桃报李,六殿下对恩师的一点点请求,自是尽心满足。   那位刚调任大理寺的成大人及其亲眷田产明细,没几天就被六皇子从户部调出,由贴身小厮送到了司徒晟的桌案前。   司徒晟懒得再看那些陈年卷宗,将之推到了一旁,就着提神的苦米茶,津津有味地仔细梳理起了上司成大人的账。   没有办法,这位不识相的上司既然受人指使,成心与他过不去,他不拿出些手段来,岂不是白白担了“酷吏”名头?   楚琳琅偶尔进来给司徒晟报账时,不小心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只是这笑意有些让人心里发颤,也不知哪个贪赃枉法的倒霉蛋被他给盯上了。   那位成大人的确是太子大费周章安插的。   大理寺乃审问要案的枢纽,若储君不能安插自己的亲信,如何能心安?   至于司徒晟,太子虽有爱才之心,奈何他不上道,既然如此,就要给他找些不痛快了,也顺带让别人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   很快,整个大理寺都知道新来的寺卿看少卿大人不顺眼。   繁琐而无用的公务如倒塌的山,全都推到了司徒晟这来。   于是也有人闲闲在一旁看戏,甚至暗中押注,看这位少卿大人何时发作,去陛下那告状。   若真是这般,大约成大人也有理由搪塞,不过越级控告上司,想来在陛下那也是观感不佳。而且成大人的背后乃是太子撑腰,这位少卿大人若去控告一国储君,那真是好笑到家了!   不过他们期待的好戏一直迟迟不来。司徒大人一改肃清泰王一党时的霹雳雷霆,不知变通,变得逆来顺受,无论那寺卿大人的要求提得多么过分,他都一力应承,绝不推诿。   楚琳琅却知道司徒晟这些日子来的操劳。   她以前看周随安每到年底汇总州县的几本账目,就抱怨连天,以为那是顶天的劳累了。   可看到司徒晟这种完全不拿自己当人的操劳,才明白什么叫死而后已,累死案头。   看得旁观者都心惊,替他捏一把汗。   而且楚琳琅发现,司徒晟似乎天生觉浅,有时还会带着头痛。不过自己在书房练字时,他却能囫囵合眼睡那么一觉,解一解乏累。   就连观棋都打趣说:“楚娘子,是不是你的字写得太丑,所以我们大人看着就困?”   楚琳琅不理他的调侃,替司徒晟熬煮些凝神的汤水之余,却将针线笸箩都拿到了司徒晟的书房里。   有时候就算她不写字,也会跑去书房闲坐,也不打扰大人,只是默默靠在书房的窗下旁,一边温着可以安神的陈皮桂圆清花茶,一边绣着花。   而司徒晟写累的时候,抬眼就能看到轩窗旁坐着挽着堆云乌发的明丽女子。   她雪脖低垂,皓腕翻转,指尖穿梭,悠哉绣着花儿,宛如大师笔下的仕女画。   伴着丽人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有蒸腾的水汽陈皮香,睡意也来得格外容易。   他批写一会公文,便会在躺椅安然睡上一觉。   有时候觉浅,他也能听到她轻巧的脚步声,将暖暖的毯子加盖在自己的身上。   司徒晟如今倒是习惯了书房里有人陪伴,再不会骤然跳起吓得她踩火盆。   可是半梦半醒间,却也要克制住自己,不去伸手碰触挨近的女子……   每到这时,司徒晟都会默默屏息,握紧手掌,然后再慢慢恢复起伏的呼吸。   他一直提醒自己,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就不要触碰自己不该碰的。只是这样的意志,在遭遇从来未曾遇到的诱惑时,犹如白蚁溃堤,有些抵抗不住了。   以前,他不曾想要什么。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原来并非不想要,而是他压根不知拥有这些是怎样滋味。   一旦尝过,便食髓知味,生出不该有的贪念,明知不可为,也如心生野草,再难重返一片荒芜……   小炭炉子上响着咕嘟水声,待身边轻盖被子的女子悄悄出了房门,他才慢慢睁眼,眼望半掩的房门。   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残留在空中的淡雅香气,便起身继续伏案,不过所看的并非大理寺的那些陈年文案,而是六皇子这些日子来,一直命人给他誊抄的户部田账……   再说那位爱穿小鞋的成大人,发现无论怎么让司徒晟案牍劳累,并不能有什么奇效,便更改了路数,最近不再给他派案子。   一时间,司徒晟又成了大理寺的闲人一个。同僚们都很可怜叹惋司徒大人。因为寺卿成大人的时间拿捏得太好了。   此时恰好赶上了年中,若是司徒大人后半年一直这么清闲下去,到了年尾磨勘考校,吏部来给诸位大人写考状,轮到司徒晟,可就空白一片,毫无政绩可言。   拿着这样的考状,司徒晟又如何能过陛下磨勘那一关?   闲养,对于年轻官员来说,才是最致命的一招!   一旦碌碌无为记录在册,以后的仕途升迁基本无望。   不过司徒晟也是活该,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了太子!   他当初若是能以扳倒泰王之功,投诚储君,现在的仕途当是多么通畅!   别说大理寺了,就连隔壁户部官员偶尔凑趣饮酒时,都会叹息,觉得司徒晟看着有些城府,却频出昏招,生生的把一盘好棋给走死了!   周随安也在叹惋的行列,不过听到心中暗自比较的对象走了下坡路,周大人的心内还是有种隐秘的快活。   他的新夫人谢娘子在被娘家冷落,颓丧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谢悠然最近很是积极地参加大小宴会,虽然回不得娘家,却可以在宴会上跟刚被准许出门的母亲见一见。   谢悠然后来也是从母亲的嘴里,隐约听到了些内情,大约就是安家姨母借着父亲和六殿下的名头,惹了大祸。为了避免牵连姐姐,让她在王府难做人,这才要低调行事,不能跟楚氏追究到底。   谢悠然懒得掰扯其中的曲直联系,却认定了父亲偏心大姐和大姐夫,这才冷落了她和周随安。   想定了这一点,她便是憋着气儿要跟大姐比一比,到底是大姐嫁的废物皇子靠谱,还是她挑选的青年才俊有前途。   如此一来,她最近跟户部的亲眷走得很近,连带着也拉着周随安参加大小宴会,朝中如今的风头,还是偏向太子居多。   虽然四皇子复宠,可他母家无势,又没有泰王撑腰,一时也成不了气候。而太子却不一样,他的母后虽然早亡,外祖父家却权倾朝野。   明眼人都知道,以后的大统,还得是太子来坐。   所以周随安在谢悠然的授意下,跟自己的连襟六殿下也渐渐疏远了些。倒是很积极地在与太子的亲信同僚结交。   其实周随安也不想,但是岳父一家明显是不管顾他这个女婿,他总得自己想想法子,不能也跟着步司徒晟的后尘吧。   这日周随安正同一群同僚在京城闹市的酒楼饮酒,顺着二楼的窗一低头,却看见熟悉的倩影走在街市上。   定睛一看,高大的人影正是他们方才议论的司徒晟。而他的身旁,还有个俏丽的身影,却是前妻楚氏。   周随安看见了楚琳琅不由得眼睛一亮,微微探头细看,这一看,却皱起眉头。   那楚氏太没分寸感,怎么挨得司徒大人那么近?   他俩似乎正在首饰玉石铺子选买东西,而楚氏正在帮司徒晟挑选搭配腰带的玉佩。   她手里拿着两样,犹豫不决地在高大男人的腰间比来比去,期间男人低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她竟然抬头毫不避忌地冲着男人甜笑!   周随安看得真是心头火起,觉得楚氏难道平日不照镜子?也不看看自己贵庚几何,还当自己是未婚鲜嫩的女子,如此媚笑,安的什么心思?   就算她在少卿府为奴为婢,也不该跟男主人这般亲近!   虽然与楚氏和离,但是在周随安的心底,还是觉得楚氏是她的妻。甚至觉得两人不过是斗了一场恶气。   等楚氏想明白,知道了女子独身的艰辛,他俩还是有斡旋余地的。   一个不能生养的下堂女子,谁人肯要?只是看楚氏什么时候想明白,回来再找他罢了!   看见楚氏与司徒晟亲近,周随安心里蒸腾的是近乎遭到背叛的怒火。   他也顾不得饮酒,气冲冲下楼找寻,却发现刚才看见的那对男女,不知去往何处,没了影踪。   楚琳琅今日本来带着夏荷出街选买东西的,不过恰好司徒晟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他也要买烧纸一类,便一同前往了。   路过首饰铺子时,她又顺便拉着司徒晟入了店铺,帮他挑些搭配腰带衣服的饰物。   司徒晟最近虽然清闲,但是宴饮一类还是有的。   也不知怎么的,司徒晟跟那齐公次次见面都要斗嘴,可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隔三差五地与祭酒齐公一起下棋。   这样一来,大人每日穿的衣服就不好重样子,尤其是佩饰一类,还是有些变化才好。   她挑东西挑花了眼睛,便问司徒大人哪个好。司徒晟倒是干脆:“两个都要就是了。”   楚琳琅却觉得太铺张。她从别府的管事那也听说他最近官运不畅。   虽然不想咒大人,但万一被贬归乡呢?所以开源节流,多存些银子才是正经。   司徒晟何等聪明,听她的话头,便猜出了意思,直接说道:“不必替我省着花钱,再怎么潦倒,总归不能让我府里的女管事吃糠咽菜。”   楚琳琅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看着他道:“看来我得将自己的生意做大些,大人以后若是厌倦了为官,不妨来给我做个账房先生,你看可行?”   说完这话,楚琳琅自己都觉得过分,忍不住吐舌,赶紧低下了头,   这么没大没小的话,她刚到少卿府上的时候可不敢说,可现在不知不觉,她也如观棋一般,被这位少卿大人给养坏了。   好在司徒晟一如往常,并没有申斥她的没规矩,只是轻笑一下:“养我?怕你是付不起我要的例钱……”   两个人出了首饰铺子,便一起出城去了,只是半路分道扬镳。   楚琳琅坐马车去职田兜转一圈,顺带买些新鲜鸡蛋。而司徒晟则带着观棋,拎提着买好的纸钱等祭物,去了城郊苍龙山。   在山下的一处土丘上,有一处孤零零的坟包。   这里便是他“母亲”李氏的坟墓了。   当初亲母“去世”,李氏受故人委托收养了他。并且以自己亲子夭折,她好心收养路旁乞儿的由头,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名正言顺地入了司徒家的族谱,改名为“晟”,养母李氏还节衣缩食,请他入书院研习功课,乡试恩科。   可惜他未能尽孝几年,养母顽疾发作病故。   记得她临终时,还拉着他的手道:“我咽气了,你晚发丧五日,到那时,正好也是他的忌日,你可不用避忌,借着我的名头,也为他烧一把纸钱,痛快落落眼泪。”   说完这话不久,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司徒晟按照她的遗嘱,推迟了养母的忌日。   每年这天,他准备的祭物也是两份。   一份祭奠恩重如山的养母,另一份,却是用来祭奠那位不可说的先人。   司徒晟垂眸烧着纸,身后传来脚步声,从一侧山路转来了个头戴斗笠的砍柴人。   那砍柴的状似太累,放下担子坐在一旁的土坡休息,张望了下四周无人后,看着司徒晟慢慢烧纸,低沉开口道:“主人给你的信,可曾收到?为何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动作?”   听着熟悉的嗓音,司徒晟不必回头都知来者为谁。   他依旧烧着纸钱,嘴里淡淡道:“我不过一个小小五品京官,你们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能左右朝堂,立刻让边关开市。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却要看上峰的意思。”   那来者在朝中也有耳目,自然知道司徒晟所说句句属实。   不过那砍柴人还是冷哼一声:“家主让我给您带了话。你虽不在他身边长大,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流淌的血液真正姓什么。血海深仇,你切莫忘,别真的以为入了司徒的族谱,就可以苟且偷活,贪图那点子荣华富贵……家主能给你安排个似锦前程,也能让你一夕间一文不名!”   话说到最后,全然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司徒晟慢慢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襟沾染的灰烬,不答反问:“她最近可好?”   那人隐在斗笠下的眼狠狠眯了眯,笑了一下道:“她好不好,不是完全取决与大人您的表现吗?”   司徒晟不再问,只是对他道:“最近太子打压得我甚是厉害,我一时也做不上什么。不过太子与荆国似乎交往甚密,对此事很上心。皇帝的重心又在内务,避忌边防压力,所以边关开市应该这个月底就有眉目了,你大可不必跑来我这,言语威胁。”   那人冷笑一声,开口道:“家主卧薪尝胆留了你这步暗棋,你也要尽心些往上爬一爬,千万别存了懈怠苟且的心思,你早日成事,也可以早点回去见想见的人,是不是?”   说完之后,他也不待司徒晟回答,起身担着担子,大步离去。   这步暗棋原也作用不大。不过家主吩咐,要时时敲打他,勒紧他一身的反骨,如今该敲打的话已经说了,他便可以交差走人了。   他交了差事,想转身走人,可眼前一阵风闪,高大的男人转眼来到他的眼前,然后一记重拳打得他飞了起来,重重跌落在地。   砍柴人大骇,惊惧道:“你……你要干什么?”   司徒晟满眼慢慢升起腾腾杀意,语气森冷道:“今日这样的日子,你这样的人真不该出现在这!”   那人吐了一口血,惊骇得往后爬,忙不迭继续威胁:“你若敢杀我,就不怕……”   没等他说完,司徒晟却笑了:“她左右就是个活死人,这等污烂俗世,早不入她的心。你告诉你的家主,让他拿捏好分寸,别欺人太甚,将我迫得太急了。他应该更清楚我血管里流淌的是何人的血,天生的凉薄寡义得很!若逼得太紧,你们就要小心我这天生的疯种发疯!”   说完这话,他再次用力踹了那人一脚,森冷道:“滚!不要出现在这座坟前!”   那人觉得自己的肋骨好像被踹断了,再不见方才威胁人的豪横,只能赶紧爬起身,踉跄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司徒晟立在坟前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此时郊野,四周空旷,孤坟被月光拉长了影,唯有寒风打旋,似猛兽呜嚎。   犹记得十二……不对,十三年前也是如此,寒风凛冽,雪满弓刀。   他被藏在了装满臭腊鱼的军资木桶里,四周全都是厮杀怒号的声音。   浓重的血味与腊鱼臭味糅合,肆无忌惮灌入他的鼻子里,熏得他想吐,可他只能捂住嘴,牢记那人最后的话:“乖孙,你躲在木桶里不要动,等一会我再来接你……”   他听话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木桶里,可是那人却失信了,他一直都没有再来。   四周熟悉的人语再也听不见,只剩下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粗野大笑。   有人在清理战场,运走粮草物资,只是他藏身的桶太臭,遭了嫌弃。   这种大晋穷苦人才吃腌腊鱼,让那些本就不吃鱼的荆国人避之而唯恐不及,以为是坏掉的鱼干。桶被踹翻下车后,并没有人来细细查看。   当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后,年幼的他终于爬出了鱼桶,看到的却是尸横遍野,满地血泊。   那人很好找,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乎生前曾奋力朝着他这来,那一身雕刻着狻猊花纹的铠甲曾经让他艳羡不已,吵着要穿。如今战甲被血污得模糊不清,而那魁梧的身体,却不见了人头。   因为连同那人在内的无数大晋勇士的人头,都被敌人砍下,当成战利品连同粮草裹挟而去。   当时的他像只彷徨小兽,紧紧抱着那具冰凉无头的尸体,伴着无际尸骸茫然四顾,一动不动……   方才的那个砍柴人,完全勾起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   蜂涌而至的晦暗记忆袭来,就连那臭鱼令人厌恶的味道也逼真地充盈鼻间。   司徒晟慢慢蹲下,努力克制住快要失控的情绪,然后站起身,来到墓碑前。   那墓碑上刻的是养母的籍贯名姓,而在墓碑之下的土地上,则是他烧纸前亲手写下的另一个名姓——祖翁辅国大将军杨巡之墓!   没有人知道,在养母的棺椁里,还有一副生锈的铠甲。   这里既是养母之坟,却也是一座不能言说的将军衣冠冢!   他烧完了剩下的纸,又用手把地上的字痕抚平,这才站起身来,缓步朝着山下走去。   只是此时,他仿佛再次变成了没有魂的行尸走肉,茫然行走在天地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观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脸担忧,似乎生怕他再陷入痛苦自虐里。 第49章 乔迁大喜   从这里入城, 通常是要去附近的村落雇佣马车的。   可是看主人头也不回的意思,似乎是想顺着路一直走回城。若这样,可得走到夜半了……   就在这时, 不远处却传来马蹄的得得声, 原来是楚琳琅查看完职田,捏算好了时间, 特意来这里接司徒晟一起回去的。   现在天黑得太早, 又太冷,楚琳琅寻思大人一定也想舒服些早点回城。   看到了在路边的大人,楚琳琅揣着暖炉,带着如春花明媚的笑, 从车帘子里探出了头, 招呼他快些进车厢里暖和一下。   司徒晟顿了一下,终于是上了马车。   车厢里弥漫着她身上的淡雅香气, 在慢慢驱散着他满身的寒意。   那叽喳说着职田琐事的女人, 带着一股子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慢慢包裹住了他。   突然而至的温暖总是会让在寒风里站久的人感觉到不适刺痛,而他也是如此,想要确定眼前的并非幻想。   琳琅似乎心情很好, 兴致勃勃道:“那职田的把式可真逗, 居然问我要不要圈买些田地入到公账, 他是不知我家大人干什么的?居然撺掇我做这投机倒把的勾搭,也不怕烙铁上身……哎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伸手拉扯, 将她一把拽入了自己的怀中, 然后就如抱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狠狠地钳抱着……   其实楚琳琅早就看出司徒晟的情绪似乎很不对劲。   方才他上马车时,跟在身后的观棋拼命冲着楚琳琅使眼色,暗示她不要招惹大人。   所以她才没话找话,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一下司徒晟的注意力。   她知道他今日祭奠的并非生母,也隐约猜到了他身世一定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曲折。   而现在,这个仿佛要钳断她肋骨的男人,身体在不受控地微微打颤。   他方才上坟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司徒晟现在的样子有些像那次被泼了洗腊鱼的水时,浑身激烈颤抖的反应。   此时的男人,不再是平日里城府甚深的少卿大人,仿佛是一只天地间无处安放的孤魂,只是随手抓住了一截浮木便不肯撒手,执拗得不让自己溺死在忘川深渊……   若是平日,司徒晟如此冒失唐突地抱住了她,琳琅一定是会跟他闹着不依的。   而现在,她张嘴想要申斥他,颤动了几下嘴唇后,却不再挣扎,只慢慢伸手安抚地摸着他宽阔的后背,像哄着养女鸢儿般,给他的失态一个顺当的台阶下:“冷得受不住了?有没有好些?放松些,我又不下车,你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气儿了……”   埋首在她脖颈里的男人依旧没有说话,不过紧钳着的手臂,微微松缓了些,却依旧不肯彻底放开手。   楚琳琅也很有当暖炉的自觉,不再言语说话,只是抚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车厢里的安静有些尴尬,而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伴着车轱辘的声响,楚琳琅状似无意,轻轻哼着江口地方的童谣小调解闷。   这歌儿她还曾教过住在隔壁的他呢。   那时她因为落水缘故,有些害怕下水,偏偏又嘴馋想吃莲子,便诳了隔壁小子偷偷撑着采莲船工的小艇,在荷花淀子里给她采莲蓬吃。   那时,她就坐在岸边,头顶一片大大荷叶,挽着裤腿,小脚丫子顽皮地朝着对面小艇扬水。   她惬意哼着小调,还迫着他跟着一起唱。   可惜又瘦又小的瘟生一点也不上道,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折了一兜子莲蓬回来,坐在她身边,默默地剥着雪白的莲子,盛在一片荷叶里,让她吃。   那时八月的水塘,到处都是翻飞的蜻蜓,还有撕拉叫的蝉儿,柳叶低垂,燥热而慵懒,被暖风包裹得人昏昏欲睡……   楚琳琅的嗓音清亮委婉,江南水乡独有的吴侬软语也听得人甜腻腻。   当她一首歌罢,怀中的人也似乎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带着一脸倦意紧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琳琅微微调整了身子,靠坐着车厢,让他可以靠着她的肩膀,路上小憩片刻。   她微微转头,看着依然紧缩眉头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梳理心里的乱絮。   她在想,也许……她该早点离开少卿府了。   因为琳琅发现自己居然心疼他了。可她本就福薄,分不出太多的温意给别人取暖。   女人活到她这个处境,每一步都得先把自己的得失考量放在头等的位置上。   他太复杂,不是她能分心触碰的男人。   儿时的冤家,短暂重逢后,带着不经意给予对方的些许温暖,然后各自安好,相忘江湖,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她又懒得再想下去,只是闭着眼,伴着摇曳颠簸的马车,囫囵了一觉。   不过,她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居然又戴了那根缠发的钗。   结果等马车回到集萃巷,观棋一撩开车帘子,就发现自己大人的发髻又跟楚娘子的钗挂到一处去。   两个人头挨着头,真是不像样子。   他家大人还好,只是淡定歪着脖子,等着女人解头发。   那女人就太聒噪了,居然敢抱怨大人打盹时,不小心将头靠过来,挂上了她的钗。   观棋听得心惊胆寒,拼命冲楚琳琅使眼色。   主人现在这种状态很不稳定,依着楚氏这么聒噪,搞不好是要挨打的!   可更让观棋心惊的是,主人居然安静得很,也不反驳楚娘子的话,甚是楚娘子让他将头低些时,他也乖乖照做了……   天爷啊,难道主人已经如此颓唐,了无生趣到任妇人摆布的境地了?   等头发好不容易解开后,这一场闹剧似乎真的冲散了主人的阴霾,   观棋发现,主人居然可以若无其事,神态平和地跟楚娘子一起净手,闲聊着职田琐碎,然后伴着蒸腾菜香,大口地吃着饭。   就好像今天也是跟往常一般的日子,并无什么出奇。   观棋偷偷咬了一下舌头,发现挺疼的,看来并不是做梦。   他嗦了一下舌,慢慢吃了一块肉,突然觉得府里有楚氏这个闹腾的婆娘其实也挺好的。   有她在,再破旧的屋院也蒸腾起了切切实实的人间烟火。   而他的主人也不再像个活死人,被困在一处荒芜阴森的坟冢里,怎么爬也爬不出去……   那天饭后,观棋在书房偷偷问主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司徒晟一脸淡然地说道:“我位低人轻,的确是很无用,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努力往上走一走了,我好了,‘她’在那边的日子也才能好些!”   说完,他奋笔疾书,专注地写起了奏折。   观棋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份奏折主人似乎写了几天的功夫,而且那么厚的一叠,不符合制式,恐怕要被进奏院扣留驳回吧?   这是初涉官场的官员才会犯下的错处,主人难道忘了?   不过主人行事,向来是不需要别人多言的。观棋递了茶水,便默默退下,只留下一室安静。   过了几日,一份厚重的“均职田”的奏折由国子监祭酒齐公代呈,绕过了审批百官奏折的进奏院,直接呈到了陛下的桌案前。   这份奏折是大理寺少卿司徒晟拟写的。   他在奏折里自述,因为一年前办理一件民间田地纠纷的案子时,无意中发现,朝中百官的职田不均,并非按照官位等阶划分。   他一时也是起了好奇心,便细细追究。却发现原来先帝恩典,凡是官员名下的职田,赋税较之普通田地要少许多。   于是有些不法官员,趁机大肆圈占民田,虚报职田,减免了赋税,却让民间百姓佃农苦不堪言。   更是让那些奉公守法的官员与贪官相比,职田不均,收入参差,长此以往,如何激励官员廉洁奉公?岂不大开贪墨长河?这样实在违背了祖宗定下职田恩典本意。   最重要的是,长此以往,大量田地瞒报赋税,造成国库空虚,实在是动摇了国之根本。   是以,他虽则不是户部官员,可是却越查越是心惊,斗胆越权,写下奏折一封,让陛下可以体察民情,根除积弊,充盈国库。   陛下看着司徒晟的奏折,以及里面列举官员及其亲眷圈地的数目详细,绝非临时起意的杜撰,看上去可信,也是让人越看也是心惊。   因为这封奏折,简直写入永庆帝的心里。   现在国库空虚,北方边关却有虎狼虎视眈眈。而今荆国提议通市,并非朝之有需,而是那虎狼之国急需关内铁器,盐粮。   一旦开市,如果有不法之徒借机倒卖铁器,很有可能养虎为患。   而那荆国提出的要求更是过分。不但要求开市,还不许晋朝抽取买卖赋税,只能低价卖出关内货物。   万岁爷永庆帝觉得若答应了这些条款,当真是要再经历一次负水之耻,让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可若不答应,荆国一旦撕破脸开战。先不说朝中老将退隐,无可用良将人才,就是现如今这空荡荡的国库,又如何撑得起大笔军费?   永庆帝为了钱银的事情,这几日来都是心情不畅。可是司徒晟所提的均职田,若是实施得宜,就是切切实实利国利民的来钱路子啊!   万岁不仅抬头又细细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官员。   他的年岁并不大,按着官员录籍,也不过年二十有五,正是官员需细细磨砺,增长才干的时候。可是那一双眼真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以前陛下虽然也知这司徒晟有些才干,却是耍弄手段的机智。   那老六是被谁教唆着在自己面前抖机灵的,老皇帝心里都门儿清,也听闻了司徒晟上位后,就跟自己的六儿子分道扬镳的后续。   这等善于专营的薄情之辈,入了大理寺,正好做个皇权王法的铡刀,行了来俊臣这类酷吏无赖路数,震慑住那些心怀叵测的佞臣贼子。   当然,若是刀用坏了,丢掉再换一把便好。   历朝历代,总有些没有文人傲骨的钻营之辈,争先恐后地担这骂名。   可是,如今看司徒晟呈送的奏折,文笔斐然,字句老辣切中要害,看得陛下不禁有些动容。   难怪前些日子,国子监齐公在他面前夸赞,说司徒晟虽然只是探花之名,可是在陛下的手下磨炼后,是状元治国之才。如今从不管闲事的齐公更是帮着这个年轻人呈递奏折。   足见此人,是真得了慧眼齐公的赏识。   想到这,永庆帝隐隐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他是不是用坏了一个本堪重用的大才?   不过陛下依旧不露声色,只是指了指这奏折道:“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吗?一旦百官知道这个提议是你所出,你在朝堂上可要无立足之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只怕朕也保不住你。”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告诉司徒晟,年轻人别光想出风头,也要想想动了百官钱袋子的下场。   司徒晟现在不过是担了酷吏名头,可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很有可能连官都保不住。   陛下虽然这么问,却也知司徒晟并非无知,不然他何必委托齐公,绕过给奏折过筛子的进奏院呢?   只因为这奏折足以炸开半个朝堂,一石激起千层粪!   立在龙案下的高大青年,闻听了他的话,从白玉笏板半露侧脸,浓眉下的眼神似开刃的箭矢,锋芒毕露,他一字一句道:“若能辅佐陛下山河稳固,国泰民安,孤臣——何惧?”   永庆帝百味杂陈看着这个年轻轻轻便毁了大半官声的青年:原来这小子都懂,却依旧如此执着。   这条路太难,太荆棘,窄径两侧皆是深渊,绝非钻营精明之人会选之路。可他偏偏迎难而上了!   皇帝被他的果敢震撼,最后只是轻道了一声:“好!”   ……   后世史书对这场御书房君臣的交谈,浓墨重彩地大书特书,但大多是春秋笔法,分析时政利弊。   唯有一本名不见经传的野史,另辟蹊径,表示当时只是五品少卿的司徒晟,或许没有后世人揣测的那么风骨高尚。   他不过是受了上司和百官排挤,又不耐案牍劳作,便想要给满京城的官吏都找找不痛快罢了。   当然还有更深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司徒晟嫌弃自己官宅子太小,想要升官位,涨俸禄,换个大些的宅,方便还是光棍汉的他容纳娇娥美姬。   当然,对于这种胡说八道的野史,大部分文人墨客都是嗤之以鼻,将书一卷,塞入灶膛了事。   那日,司徒晟从御书房从容离开。   齐公在宫外的门前等着他。见他出来便问:“可还顺?”   司徒晟恭谨回道:“君心难测,等着便是。”   齐公点了点头,有些百味杂陈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当初因为是否北地开市的问题,齐公与司徒晟起了龃龉。   可是待与之深交,齐公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支持北地开市的真意。   他在自己七十大寿那日,曾经将荆国之乱比作洪流,若是如鲧一般,一味填堵,治标不治本。   若想防患于未然,最要紧的是大晋应该有能疏导洪流的宽广“河道”。而这河道便是国力与兵力。   而眼下大晋国库空虚,而在负水之战后,再无当年杨将军一般的良将。只靠封闭边线,如何能堵住虎狼?   当时,听了这个年轻人的一番侃侃而谈,齐公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朽了,居然没有发现,当年的考生里,竟然能藏匿了这么一个胸怀大志之才。   这些日子来,他约司徒晟下棋,也听了许多他关于革新积弊的想法。   他也越听越激动,突然觉得沉寂了许久的朝堂,也许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振臂唤醒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的老臣。   这也是他愿意冒风险,替这个年轻人越级晋奏的原因。   而现在,就像司徒晟所言,君心难测。就是不知陛下会不会也如他一般,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蕴藏的不寻常的才干。   没过几日,陛下下旨,将司徒晟调出了大理寺,入了朝中的重要中枢——户部。   司徒晟收拾东西离开大理寺那日,同僚的脸色各异,纷纷猜测这司徒晟是如何在无政绩的情况下,又越级晋升的。   尤其是给他无数双小鞋穿的上司成大人,更是难得和煦,与他热情作别。   听到司徒晟调任到户部的消息,周随安一天都没吃下饭。   他原本就对司徒晟高自己一个品阶而心怀耿耿,没想到,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个司徒晟竟然也入了户部,而且是正四品的侍郎。   凭什么?无德无才之人居然不到两年功夫连升数次!   这让一直晋升无望的周随安情何以堪!他甚至怀疑,原本主理大人说的准备给他的从缺,就是司徒晟所占的位置。   可这明明是主理大人暗示过许给他的啊!   一个在大理寺挥鞭子审犯人的酷吏,如何担得起这般细致的差?想来户部的同僚也不会善待这从天儿而降的侍郎?   这么一想,周大人又略略舒服了些,只是憋住了劲儿,等着看司徒晟的笑话。   再说,刚升了四品官职的司徒大人并没有急着走马上任,因为他在忙着搬家。   这次的新屋宅乃是陛下钦赐给他,以后都不必交房租子的。   屋宅的地点也好,地处王侯将相云集的和宁巷。   先帝大兴土木,在和宁巷修建了屋宅。能住进这巷子的,都得是皇室钦点。   所以当京城臭名昭著的酷吏司徒晟搬进来时,巷子里的各户人家都派人出门,跟司徒家的管事寒暄,顺便再套套话,看看司徒晟是走了什么机缘,又升官又赏赐宅院的?   这次搬家,琳琅雇的人手多,她也不必伸手,只看顾着就好,倒是很有闲暇,跟以后的邻居管事们闲话家常。   不过楚琳琅却是问得多,答得少,笑吟吟地一通神聊之后,倒是将邻居府宅子里的主子们套问得差不多了。   不一会办完了东西,楚管事笑吟吟地跟诸位作揖告别,啪嗒一声就紧闭了宅门子。   如今这宅院,可跟原来的天地之差,甚至连那木鱼石巷的周家宅子都没法与之相比。   无论是后花园的假山、石板铺路,还有游廊水池,到处都能品出能工巧匠的妙思。   据说当年修建这些宅子的工匠,可是工部专门调拨过来的,着实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呢。   东家能加官进爵,楚琳琅自然是高兴,不过这么厚重的赏,她的心里也疑惑,司徒晟倒是凭了什么升迁这么快。   难道是他最近又破了什么大案,切人头切得够漂亮?   司徒晟听了她试探的问之后,只是笑了笑:“我跟陛下陈情时,他见我眼下有黑眼圈,便问我是不是睡的不好,我说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太吵,夜里总睡不好,陛下仁德,便赏了我这处宅院……怎么,你不喜欢这?”   楚琳琅怎么能不喜欢呢?陛下的赏赐,不用花钱的啊!那她也不必难心,要不要借给司徒晟银子了!   只是宅院大了,这仆人要请的也多,她这个担着名的管事,管的事儿也多了。   这么大的家业,楚琳琅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替人担着了。   所以稍微安顿好了之后,楚琳琅就来跟司徒晟商量,看他要不要正式雇请个管事的。   至于她,就担个外院管事婆子的名头便好。   而且她最近想了又想,还是还是觉得自己不宜在他的府里久留。   她跟夏青云商量好了,这几日他去附近的州县送盐,买货,等他过些日子回京城,她想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   搬家之后宅院大了,东家再睡书房便有不妥,楚琳琅给司徒晟布置了主人卧房,在铺床的时候,司徒晟也在,她便顺便说了自己的想法。   司徒晟正在摆架子上的小泥人,听了楚琳琅的提议,转头看她:“怎么?你想离开?”   楚琳琅一边利落铺床一边道:“是呀,总在您这,老是给您添麻烦也不好。我跟着盐船,天南海北居无定所,也不怕我爹能找到我。”   说完之后,不见司徒晟回答,她便转头看向他。   他正立在刚搬进来的书架旁,单手捏着一摞书,而眼睛却直直看着她,好像琳琅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那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压迫感。   看琳琅扭头,司徒晟沉默了一会,终于和缓说道:“那夏青云的年岁也大了,这两年差不多就该娶妻生子,你若是跟着他去,恐怕也有许多不便,也该替他想想。至于府里的差事,你若嫌累,雇几个副管事就好。”   司徒晟说的,其实正好也是楚琳琅一直顾虑之处,所以她之前才迟迟没有应下。   可听他这么说,倒像是自己到处乱勾男人,耽误了别人娶妻生子一样。   正在铺床的她有些气闷,将手里的床单子一扔,半挑眉毛道:“若这么说,我也不该在大人您的院子里呆着了。您也还没娶妻呢,就不怕别人说你雇个年轻轻的女管事,耽误了大人的声誉?”   说完这话,她铺好床正要转身,却发现司徒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她的身后。   她吓了一跳,结果身子后仰,脚下不稳,一下子就半倒在床上。   她这么一躺下,便发现司徒晟正立在床边,高大的身体遮挡住了大半的光,低头垂眸看向自己的眼神,透了几分逼人的暧昧…… 第50章 一时糊涂   楚琳琅慌了, 眼看着司徒晟慢慢弯下      腰,连忙支撑起身,却看见司徒晟只是朝她伸出手, 原来是要拉她起来。   不过琳琅觉得, 他刚才想做的,未必只是这么简单。   她脚受伤那会, 司徒晟没少抱着她走来走去。   楚琳琅又不是傻子, 在这些琐碎日常里,怎能感觉不出司徒晟待自己与别人略有些不同?   她虽不能生养,但也自知有几分姿色,若是男人被色相迷惑, 难以违背天性, 而对她生出些好感,也是在所难免。   可她知道, 司徒晟自己也该清楚, 这点子好感只在心底隐匿着就好。   若是挑破了, 不光是二人相处尴尬,她也再没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原因无他,她和司徒晟压根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一个仕途正盛的男子, 就算有些隐疾也无妨, 利于朝堂的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这样的女子, 做他的通房丫鬟都会成为同僚嘴里的笑话。   而楚琳琅虽然出身不好,又是下堂不能生养的女子, 也并不觉得自己轻贱,须男人来帮衬, 落得出卖色相委身于人的凄楚。   她自己能养活自己, 也不想跟他这样身份的男子有些麻烦牵扯。   既然是鱼与飞鸟, 一辈子都挨不着,那就维持一段主仆君子情谊,同走一程,再各自道别分开,也不枉他俩儿时相识一场。   司徒大人应该也懂这层意思,对她虽然很是细心照顾,却处处止于礼数,不叫她人前尴尬。   至于私下里的微妙,那也是他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谁都不跟别人提就是了。   楚琳琅一直很安于这样的现状,觉得这就是与聪明男人相处的妙处——彼此都知道不是对方的那盘菜,就算再馋,也守规矩不会动筷子。   可是她又觉得司徒晟其实也算不得君子,有时候私下里就会故意犯犯糊涂。   就好比现在,他将她拉起来后,竟然堂而皇之地伸手替她整理松散的发髻。   楚琳琅觉得不像话,啪一声拍掉他的手,瞪眼道:“你干嘛?”   司徒晟拿下她的发钗,任青丝飞泻,又伸手挽住了她的长发,若无其事道:“你头发乱了,替你理理,难道一会要这样出去?对了,上次你教我的挽发,我终于会了,你看看做得对不对?”   他说的上次,便是楚琳琅脚受伤时的事情。   他俩在书房里练字睡着了。她的发钗居然还勾在了司徒晟发髻上。   那时书房没镜子,司徒晟手又太笨,怎么教也教不会,并没有帮她把头梳好。   可现在屋子里是有铜镜的,就算头发乱,也用不着他。   但司徒晟却执意要练练手艺,拉着她的衣袖子来到了铜镜前,让她坐定之后,绕在了她的身后,打算拿她的秀发试手。   男人以修长的手指为梳,顺着发鬓梳拢,指尖划过时,便有种从脚跟直窜而上的微微战栗感。   不过琳琅忍住没动,只是定定看着镜子里的影儿。   这一次,他果然梳得熟练了许多,不知道他之前是拿什么练的手……   锃亮的铜镜子里晃照出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   她在新婚燕尔时也曾与郎君共理鬓发,对镜贴花黄。   只是如今镜中映照的,再不是轻灵少女的稚嫩脸庞,而身边那英俊的男子更不是她的如意夫君。   一切看来,镜花水月得很,虚幻得就如放肆无边的梦。   楚琳琅没有再动,只是透过镜子,看那男人用拿惯了笔墨的大掌轻巧翻转,将乌云长发挽得很像样子。   司徒晟一边挽着她的长发,一边回答了楚琳琅方才的问题:“我跟夏青云不一样,你不必担心我会成家。府里有你,我才能放心公务。若不是因为有你的缘故,我也不会与祭酒齐公尽释前嫌,更不会有现在的机遇……”   楚琳琅知道他要为所谓的“母亲”守孝,就以为他说不会成家,是守孝这两年不能成亲的事情。   所以她开口释然道:“两年不成亲罢了,又不是一辈子不成亲。我在你这时间太长,真的会影响你的声誉。寡妇门前是非多,下堂妇也不逞多让。你若用不惯别人,大不了我走之前,帮大人你教出个堪用的管事出来……”   她说到一半,便再说不下去了。   就在司徒晟替她簪上发钗的时候,他挨得更近了,嘴唇似乎要贴近琳琅的耳,映在铜镜里,就是言语解释不清的暧昧镜像。   她听到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叩敲:“我原是不配拥有什么,不能想,也不敢想。可最近,我在想,我要不要努力试一试,让自己有个不同的出路。起码能起奢念,留一人……”   楚琳琅觉得耳根微微起了烫,这样暧昧的话,并不适合接,要插科打诨过去才好。   道理都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微微变了样,她轻启樱唇,轻声说:“……你知道的,我不会为人妾。”   那声音挨得更近,伴着一句低低的“我知道,你也要知,现在的我什么都许不了你。可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走,一时也做不到……若我不能护你周全,须得你走时,我再亲自安排你离开,可好?”   伴着这看似半点都不想负责任的混账话,她的后背终于落入到了温暖结实的怀中……   这次的拥抱,与马车里那次取暖慰藉截然不同。   不再是孤寂魂灵绝望的索求,而是一个充满侵略感的男人在向女子示好。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在索求着她给不起的奢侈。   此时的她只需严词拒绝,挣脱他的无礼怀抱,打包好包裹,领着两个丫头跟夏青云一起离开京城便好。   心里这么盘算着,琳琅慢慢转过了头,单手钳住了他的下巴,一双大眼湿漉而复杂地看着男人深邃的眼眸,然后微微探身,樱唇附着在他的唇上……   这次反而是司徒晟的身子微微一僵,似乎又是没料到,向来出人意表的楚娘子居然会如此反应。   不过很快,他便反客为主,将女子搂得更紧了些。   当彼此的舌试探交缠的那一瞬,琳琅还不忘自嘲,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敢伸筷子夹菜了!   她是打算开口提出辞呈,可不是开口品尝这男人的滋味。   此时再想也是一团浆糊,伴着鼻息间清冽的皂角味,还有拥吻彼此的蒸腾热气,理智也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日夏荷和冬雪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子。   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大姑娘从司徒大人的卧房里出来。   大姑娘的发髻十分整齐,隐隐还有篦子理过的痕迹。   两个丫头不疑有他,冬雪突然瞥见大姑娘纤细的脖颈似乎红了一小块,便顺口问道:“大姑娘,你脖子怎么了?”   楚琳琅飞快地捂住了脖子,然后有些尴尬笑道:“我屋里好像进蚊子了,被叮咬了一口……那……我回屋抹药膏去了。”   说完,她便一路裙摆飞晃,恍如刚从油锅里跳出来的蛙,快步回了隔壁院子的卧房去了。   两个丫头依旧没有觉察有何不对,只是有说有笑地议论着晚上要吃什么。   只是过后冬雪嘀咕了一句:“哎,你说这春天还没到,屋里就有蚊子了?”   “……”   楚琳琅快步走回屋子,合上房门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在扑通狂跳。   天啊,杀了她吧。她方才可是被附魂夺舍了?   为何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着他搂住,甚至与他唇齿纠缠,更是让他一路吻上了脖子。又过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推开他夺门而出。   楚琳琅拿起妆台的小镜照了照——可不是,被“大蚊子”吮了好大一块红!   她转身坐在床上,甩掉了鞋子,倒在了床上静一静。   可是一想到方才耳鬓厮磨的情形,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这种心快要跳脱了胸腔的感觉,是她当初与周随安相识时都没有的。   楚琳琅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赔钱的买卖?明知自己跟这个男人扯不出什么好鸟蛋,却偏还是跟他勾搭上了。   不过她非圣人,上好的男色在怀,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她努力深吸一口气,一时在想,“许不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司徒晟想要做她的姘头?   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她想离开,居然拿男色惑她,还大言不惭地告知她,他只是玩玩,并没有娶她,甚至没有纳她为妾的意思。   可偏偏她也是疯了,听他的无赖说辞,竟然觉得十分轻松。   不然怎么办?那男人的皮相太好,她就是馋了,忍不住伸筷子尝了几口鲜嫩的,但又不想付酒菜钱。   就是偷吃而已,若似周穆王与西王母般相好几日,再两不相欠各奔东西,这种偷吃,还是千古佳话呢!   男女结交,也就是起初时最美好,若成婚后长久在一起,那些鸡毛蒜皮真是恼人。   楚琳琅刚从一地鸡毛里逃出来,并不想再钻入另一个鸡窝。   至于被男色迷惑住这事儿,问题也并不大。   她又非时时都色迷心窍,比如方才稍微解了馋,现在人就变得理智稳重许多。   逮机会,还是要跟那厮说清楚才好,一时意乱,大家就都别上心。   可是想得再好也无用。剩下的两天,楚琳琅都刻意躲着司徒晟,她不想被男色与花言巧语蛊惑了,更怕司徒晟得寸进尺。   在没有重新武装好自己之前,她得先避避。   好在搬家之后,琐事繁杂,足够她用来冷静。而司徒晟也很懂穷寇莫追的道理,没有讨人嫌的缠人。   司徒府的一切日常似乎还都照旧。虽然添置了仆役,还多了一个采买的副管事,可这握着一府账本钥匙的管事却依旧是楚娘子。   东家挪了位置,便是一人得道,连带着府里的管事都能骤然发觉其中升天变化。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府里最近收到的请柬,越发多了起来。楚琳琅原以为自己与周随安和离了,就不必再研究京城的官宅子人事。没想到,自己如今要记得的事情,竟然比当六品官夫人时,还要细致。   好在司徒晟虽然升了官,但是不好结交的性子并没有大变,对于大部分帖子,一律礼到人不到。   只不过齐公请帖,他向来都不会推拒的。齐公的长子也是位饱读诗书的大儒,他既是翰林,又是京城著名易林书院的创建者。   而这易林书院去年初又开始修整了一番,另外开辟了个容林女学的子院。   今日两座书院新建之后,要焚香开学堂,齐公让儿子给司徒晟发了一张贴。   司徒晟临出门让冬雪叫来了楚琳琅来,吩咐她也随他一同前往。   楚琳琅低头也不看他,闷闷说自己身子不适,那等子大儒名士交际的场合,她这种胸无点墨之人,还是不要去了。   司徒晟看不见琳琅的脸,倒也不急,只道:“头抬起来些吧,钗都快要落地了……”   死瘟生,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奚落她!琳琅觉得自己的确不该如此扭捏,她又不是顶着黄花的嫩黄瓜,凭什么两人有了些手脚,却她一人害臊?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淡然抬头,刚想说些撇干净的话,男人已经扯了她的衣袖子大步往外走了。   楚琳琅扯不过他,就这样被他一路拉扯出了院子,朝着门口马车而去。   两个人这么走在院子里就很不像样子。冬雪和夏荷看见了急急追撵过去问:“哎,大人,您何故这么扯着楚娘子?”   司徒晟淡定回道:“书院成立了女学,我给你们楚娘子报了名,可她惫懒不想去,我且押着她去见见试官。”   两个丫鬟一听,个个面露惊喜,不再阻拦,还冲着楚琳琅道:“恭喜大姑娘,竟然能去这等书院!”   这容林书院女学招生的事情,在京城里传一阵了。   跟别的招收幼稚女童启蒙的女学不一样,这个女学面向的乃是年长些的女子。   只是大晋女子成婚往往都是十六七岁,所以若是招徕此类少女,往往没待学成,就要休学成亲了。   一般民间女学,是不会如此行事。不够容林书院却偏反其道而行之,给那些年幼上过女学的女子一个继续进修诗文技艺的场所,如此竟然深得那些大儒富贵之家欢迎。   毕竟真正的权贵女子,若爱好学问,就算成婚后,夫家开明也可以继续修学,并不碍事。   更何况这易林书院的盛名历经二十年不衰,能在新开的子院——容林女学里进修,学有所成,是千金也换不来的嫁妆呢!   当听到司徒晟这么说,楚琳琅一时忘了挣扎,就这么被他拽进了马车里。   她觉得司徒晟这诳语打得太不着边际,也顾不得想要跟他保持距离的事情了,上马车便问:“你方才说的什么胡话?”   司徒晟见她总算拿脸看着人说话了,倒是一笑,说道:“不是胡话,是真的。祭酒大人一直对你的字耿耿于怀,所以当我问他你能不能也入学,齐公说可以让你来试一试。”   楚琳琅有些傻眼,这类女学都是给那些有基础的贵女上的,听说其中甚至不乏县主郡主。。   她这样一个识记些大字的女子,去那等书院,不是自爆其丑?   而且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个侍郎府的管事下人,加之又是一个失婚下堂的妇人,以何等身份与那些贵女相处?   可还没等她慌乱问出,司徒晟已经先开口道:“你不必急着推拒,我不过是替你争取个面试的名额,能不能过了夫子那关,却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饶是这般,楚琳琅也是狠狠剜他一眼,大声道:“是故意的不成?明知我短板为何,还要我在人前出糗!再说我还忙着生意,哪里有时间治学?”   司徒晟却并不认同,淡定道:“赚取银子,之于你不是最轻巧的事情吗?趁着年轻,总要试试难些的才知可不可为,若能开明眼见大世,对于你的生意也大有裨益。”   这就是司徒晟让楚琳琅觉得舒服的地方。   明明读书人最鄙薄钱银阿堵物。可是他却不说轻贱钱银的话,而是说赚钱对于楚琳琅来说不难,只是希望她能再挑战些有难度的事情。   楚琳琅面对书本时纤薄而脆弱的自尊,被司徒晟妥帖的恭维呵护住了,一时对于进书院的事情竟不那么排斥了。   难怪这厮能将两个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又跟曾经的政敌齐公好得如火如荼。   这等话术,就够她学小半辈子的了!   楚琳琅的大眼乱转时,司徒晟却是惬意放肆看着她的脸。   这两日,二人明明都在一个院中,他却怎么也逮不着她。可见这女子不但擅长摇龟壳,还擅长缩在龟壳里避世。   若不是今日捉了她出来,不知她要躲自己到何时……   待楚琳琅有些琢磨回味,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被司徒晟的花言巧语诓住时,马车已经到了易林书院的门口。   这女学“容林”乃是易林的旁枝子院,穿过一道幽竹小径后,便到了刚刚建成的女学书院门口。   齐公长子齐景堂夫妇正站在门口恭迎前来参加书院焚香开堂典礼的贵客。   当看到司徒晟带着一个纤美女子走来时,齐景堂心知,这一定是父亲曾经跟他提起,靠着一个“法”字,反将了他一军的那位女管事了。   当初听父亲提起,要收个府宅下人女子入学堂时,齐景堂曾连连摆手,问父亲为何要提这么荒谬的提议。   结果倔老爷子虎着脸问他,开设女学的初衷为何?   齐景堂自然老实回答:“是为了让致于学的女子有可学之处,让她们开宗明义,将来也是大晋儿女的言传老师。”   齐公又道:“当年孔圣人办学,容弟子三千,上有王公贵子,下有商贾莽夫。倒也没见他老人家看人下菜碟。那楚氏既是女子,也致于学,为何你要看人之出身贵贱而拒之?若真这般,还不如将你书院的匾额改一改,把‘容林’改成‘难林’‘贵林’才对!”   父亲这一番话,说得齐景堂愧色连连,连连称是。   当然,他并不知他父亲还有一番话没说出来。   齐公天生心眼窄,对当初当众给他难堪的丫头片子可记仇呢!   所以司徒晟提出要让自己那位蚯蚓爬字的女管事跟那些贵女一起上课时,齐公脑子摇成了拨浪鼓,将楚氏贬损了一番,而他讲给儿子那番呛人的话,其实是司徒晟这小子当初用来呛他的。   齐公当时被挤兑得胡子撅起老高,一时说不出话,便原封不动将此话砸了自己亲儿子一脸。   如此一来,因为父亲引荐的缘故,虽然这楚氏的出身实在不怎么高,而且如今还是侍郎府的管事下人,那齐景堂的夫人华氏也是面带笑容,以礼相待。   此处男宾与女宾是分开的。司徒晟留在前堂与男宾寒暄,诗文歌赋一番。   而楚琳琅则在华氏的引导下,来了容林女学的正堂。   此处已经坐了十几个妙龄少女,一个个衣着华贵不俗,便是慕名准备应试入学的考生们。   华氏知道楚琳琅入京不久,她之前的丈夫好像只是个六品的文官,也接触不到这些贵女,便微笑挑拣几个重要的介绍给她。   其中端坐在众女环簇下的那个容貌不俗,气质端雅的女子,乃是太子外祖永宁公最小的嫡孙女陶雅姝。   此女芳龄十七,却一直迟迟未有婚配,据说长相跟她的姑姑——那位仙逝的陶皇后,也就是太子母亲有着七分相似。   所以别人揣测,陶公一直扣着陶雅姝不许配人,应该是想让孙女入宫,以慰陛下思念亡妻之苦,再续陶家皇亲国戚的盛宠辉煌。   不过若是按着入宫的贵人培养,原也不该来此书院,好像是陶小姐本人慕名书院夫子才学,恳请祖翁,这才得以入书院陶冶情操的。   毕竟那仙逝的陶皇后据说也是个旷世才女,多学些,总有益处。   而能与这位陶小姐旗鼓相当的,便是另一位光彩明艳的云秀小姐了。   她的来历也不俗,乃是宫中正得宠的静妃娘娘的侄女,早先得了陛下的封赏,年仅十二岁,就得了个宜秀郡主的封。   除了这二位,其他公卿人家的女子也有几位,总之个个出身不俗,仪态落落大方。   当听闻齐翰林的夫人华氏介绍,这位后来的美貌灵秀女子居然只是个侍郎府的管事时,芳龄十六的宜秀郡主先忍不住咯咯轻笑:“华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们都是来学堂修学的,您何必安排个下人给我们,我们又不是没带丫鬟伺候?”   她这话一出,除陶小姐以外的几个小姐们也都捂嘴浅笑。   华夫人轻声咳嗽了两声,看了看在她身旁一直宠辱不惊,微笑淡定的楚琳琅,出声解释道:“郡主误会了,她与诸位小姐一样,也是来此求学的。”   此话一出,四座安静,诸位贵女们面面相觑,疑心华氏在开玩笑。   宜秀郡主更是毫不客气道:“能来此求学的女子都是何等身份?你们却弄个管事下人来与我们同席,莫不是要折辱我们?” 第51章 入学之考   听了宜秀郡主的刁难, 楚琳琅低头扬了扬眉,她早也想到这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   既然如此, 倒也不必让书院主人为难, 她识趣告退就是。   可就在这时,有老迈声音传来:“犬子当年立此书院, 初衷是广纳天下贫寒子弟, 尽可得一修习之处。易林男院与容林女院的名字合并一处,便是‘积木容易成才之意!’倒也没有非要收些富贵人家的儿女镶金挂银的意思。学问面前无分贵贱,若是哪位小姐觉得坐在此书院脏污了名声,不妨尽早离去!”   众人闪目一看, 原来是国子监祭酒齐公在儿子齐景堂的陪伴下, 来到此处。   而在齐公身旁,还有一位容貌俊逸, 气度非凡的高大男子相伴, 一时吸引诸位贵女们纷纷偷偷打量, 有些移不开眼。   有些贵女倒曾见过酷吏司徒晟,只是他的官声一向不好,以前是滥用刑罚的酷吏, 新近因为动了诸位大人的田地, 又新增了“误国佞臣”的头衔。   因为父母对此人的鄙薄, 有些人平日偶然见,自然也不曾细细打量过这位。更有没见过他的, 交头接耳问此人是谁?   司徒晟今日并没有没穿官服,那一身淡烟宽袖的长衫, 与他高大的身材搭配得宜, 头顶黑色纱罩, 更显得他剑眉星眸,俊逸洒脱。   此时没人在这些贵女的耳边唠叨佞臣误国,可以静心欣赏这位大人的眉眼若远山青黛。   如此美男子,还真是让人心头鹿撞,微微有些面颊泛红。   譬如那位宜秀郡主就是如此,就算被祭酒齐公毫不留情面的驳斥了,一时也回转不过神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司徒晟看。   倒是郡主身边的嬷嬷机敏,偷扯了一下郡主的袖子,这才勉强让郡主保持了贵女的端雅仪态。   她定了定神,想到齐公在人前如此下她的脸,顿时有些羞恼道:“你……可知我是谁?”   她可是如今后宫隆宠的静妃娘娘的亲侄女,她的父亲乃当今国舅,岂容人如此让她下不来台?   齐公撩起眼皮看了这黄毛丫头一眼,并不认识她,还是儿媳华氏走过去,小声给家翁介绍了一下郡主的身份。   没想到齐公听了,却冷哼一声道:“哦,云大人的女儿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云大人的爹爹当年还是小小县丞,因为有了女儿入宫,而得了晋升,他曾到老朽的府门前,想要求我给他那不争气的小儿介绍个启蒙夫子,老朽看在他甚是诚恳的情分上,准了他儿子入了易林书院,如今那小子的丫头也十六岁了,不小了,就是这家教似乎欠妥了些啊!”   这一番话,说的宜秀的脸颊通红。   国子监祭酒,乃三朝元老,当事大儒,连陛下都礼敬三分,更是这小丫头片子老子的祖师爷!   岂容她如此大呼小叫?   齐公的一席话,让诸位女子都不敢接话了。   贵为三朝元老的堂堂国子监祭酒来为一个小小女管事撑腰,这里面必定有些人情蹊跷。   在座的诸位都是人精儿,谁也不想因为得罪齐公而被撵出女学,不然自己倒成了京城第一的笑话。   不过那位齐老将诸位贵女的嘴巴堵住之后,又挑眉打量了一下楚琳琅,冷哼一声道:“楚娘子倒是平常心,来我这跟在自家院子闲逛一样!”   嗯,这个……楚琳琅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半新不旧卦裙,的确跟那些精心打扮的贵女们有些出入。   可是她也没法解释,自己本来就是被司徒晟那厮强拽出来的,压根就没打扮。   听到这,她一边尴尬浅笑,一边借着抬起袖子掩护,又狠狠瞪了司徒晟一眼。   齐公干巴巴道:“虽则犬子的书院不拘一格降人才,不看人之贵贱,可是也要看是不是可锻造的人才,这容林女院,也不是什么笨蛋都收的!”   楚琳琅听出来了,得了,这老爷子还挺记仇的。   只因为她先前迫了他家土地公收礼,所以他便另辟蹊径,打算在考题上难难她。不过楚琳琅对于这类贵女的女学本也不甚热衷,若是被老头刁难得上不了,也无所谓。   就在这时,有学院的书童捧来了考卷,还请诸位贵女坐在单人独桌的考席上,仆从退避,要进入三炷香的应试了。   而齐家夫子与司徒晟则坐在堂前,一边监堂一边品着仆人端来的茶。   齐公喝了一口茶,看了看身旁的司徒晟,他正一边饮茶,一边含而不露地看着在答卷的楚娘子。   齐公不由得摇了摇头,活到他这个份儿上,就是老人精一个,有什么看不透的?   这司徒晟原本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今日却眼巴巴地跑到他这来,刚才更是言语催促着他们父子过来,难道是怕那楚娘子受欺负?   到底是年轻人,看着老成,却难过美人关啊!   想到这,齐公再次蹙眉看向那女子——除了模样好些,满嘴钢牙,一肚子鬼门道,还有哪里能迷得人神魂颠倒?   司徒小子糊涂啊!   楚琳琅此时正坐在了角落的位置,低头看了看那考纸,只见纸上写着硕大的两个字“妇道”。   这便是今日“演题”的主旨,请想要考学的女子畅言,何为妇道。   这种考题,对于这些熟读女戒的女子来说,有何难处?所以一个个面露喜色,连忙提笔蘸墨默写起女戒来了。   不过也有几个,迟迟没有动笔,而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比如那位先皇后的亲侄女陶雅姝,就是安静思索了一会才动笔。   而宜秀郡主则看了看考题,又抬眼看着陶雅姝,直到她动笔了,郡主才也拿起笔,快速书写起来。   楚琳琅低头看了看考题,心里却是有些哑然失笑。   她还当这等大儒创办的女学有何过人之处,居然也扯这些个以夫为天的名堂。   不过这考题,她还真会,因为前些天,司徒晟突然拿了一本《世范》给她看,还单指了几段让她背。   楚琳琅记得清楚,其中一段是:“惟妇人自识书算,而所托之人衣食自给,稍识公义,则庶几焉。不然,鲜不破家。”   他让自己将这段背下,还默了几遍,并且讲解了意思,大概就是若做丈夫的蠢笨不争气,女子就该立起门户,操持衣食,学做生意,使家门免于败落。   这话原也在理,不过楚琳琅却过了八年这样的日子,内里甘苦自知,所以她问司徒晟,他让自己背下这些,是不是在讥讽她?   司徒晟却淡淡道:“有时狗屁不通的文章,也要背背,总有要应付俗人的时候。”   说完,他还要楚琳琅以此引申,写篇文章出来,再由着他修改润色。   那时候楚琳琅还不明白,背这些个要应付什么俗人。   现如今看,那厮早就未雨绸缪,老早想要让她入这个女学院,还押了些考题,让她提前背些应付。   难道他当年为了高中,也背了许多他并不认可的狗屁文章?   所以今日这张试卷,楚琳琅只要愿意,还真能洋洋洒洒地写满了试卷,应付一下差事。   可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厅堂上首的司徒晟,却并不打算尽随他的意。   她沾了沾笔墨,想了想,在纸上慢吞吞写下一行字后,便搁置了笔墨,单手托腮看着四周贵女们的服饰发钗发呆。   司徒晟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长指慢慢轻叩椅子的扶手,让人看了就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压迫感。   可惜楚琳琅可不是六皇子,压根不鸟他,偶尔抬眼才会挑衅地瞥他两眼。   很快,三炷香的时辰就到了。学童走过来,将诸位小姐们的考卷收走,呈递给了主考的齐景堂。   这些考卷不多,倒也不必学了男子几日后揭榜的那一套。   华氏请了诸位小姐们去隔壁厅饮茶赏画作时,齐景堂就在父亲的身旁将这些考卷分拣出来了。   那些默写女戒的呆板考卷被齐景堂毫不犹豫地抽出来,甩在了一侧,很明显这些卷子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下去。   而剩下的考卷就内容各异了,其中以陶雅姝的那一张最让齐景堂满意。   那娟秀笔体就让人眼前一亮,而文章中还是引经据典引列的那些历朝名后,或者是诰命夫人,从她们身上引述出值得女子跟学的典范,阐明自己的见解。   从中可以看出陶小姐史书涉猎颇多,永宁公府果然家学渊源,不亏是曾培养出陶皇后的乌衣门第。   如今看来,这位永宁国公最小的嫡孙女也是才女一个。   而那位宜秀郡主的考卷写得也不错,虽然字体跟陶小姐比略逊一筹,但也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大篇,引述的倒也中规中矩,看来在家里也是细细研究了些女学常考的考题,有备而来。   剩下的几篇虽然描述没有一味抄书,但大都也围绕生子、侍夫、孝道论述。   毕竟不是培养国之栋梁,齐景堂当初给女学出考题就很宽容,并没有别出心裁地出题,而是出了寻常女学最常见的题。   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子只要不是一味默书,有些文采的便都过关了。   不过其中有一张纸就有些太扎眼了,雪白的那么一大张,只有中间一行略显生涩的笔体。   齐景堂读了之后,无奈摇头,便扔甩在了一旁。   倒是齐公有些好奇,伸手捻了那纸来看,只看上面是明晃晃的一行字:“吾非他人之妇甚久,所谓妇道,于吾何干?”   齐公看着这字扭的架势,不必看落款都能看出是哪个丫头写的屁话。   他扬了扬花白的眉毛,有些幸灾乐祸对司徒晟道:“难怪你那日还跟犬子聊天,套问女学何时开课,原来早就想塞人进来。不过你怎么不给她提前压压题?就让她这么来丢人现眼?可惜烂泥就是糊不上墙!司徒大人,并非老朽犬子不给你这个面子,你看你这位女管事的试卷,如何能过?”   司徒晟接过了试卷 ,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她这一句有何错?天不予她这样的女子人间之路,要她如何写出‘妇道’?这二字予她,实为杀人诛心……”   齐公也是服了这小子满嘴的胡诌,胡子撅起了老高:“怎么的?她跟她的夫君过不下去,便是天下人都对不住她?女学院若不收她,就是杀人诛心?司徒晟,你可别欺人太甚!”   司徒晟似乎心情不太好,只是起身抱拳,对齐家父子解释道:“在下并非责怪二位。齐公有所不知,这妇人在夫家八年,以一己之力将个落败之家操持得井井有条,更是扶持夫君从一文不名到朝中六品。这世俗人认为的‘妇道’二字,她做得无可挑剔,最后却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如今这题,她做这一句,实在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却是让在下有些无地自容……是在下存了私心,强她所难,让她来此做这尴尬题目,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说完,他不再多言,留下面面相觑的齐公父子,转身便往旁厅而去。   司徒晟的确是谋划楚琳琅入女学甚久。那夏青云的出现,让楚氏动了离京之心。光是他府里的管事,如何够分量留住她?   不过她向来为人要强,若是能入女学,跟着学识渊博的先生修习,又能结交一众京城贵女,必定能留住她。   所以他借着与齐公结交的便利,知道了一般女学入学应考的大致方向,提前领着楚氏复习备考了一番。   只是在应考之前的两日,两个人居然捅破了窗纸,亲密拥吻,实在出乎他的原本预料。   而楚琳琅不愿意虚以委蛇,舍了他替她备的文章,如此嘲讽考题,更是让他没有想到。   此时,司徒晟的确是心中积存郁气,并不是恼着琳琅不识抬举,就像他跟齐公所言,让琳琅做这类试题,杀人诛心!   他在恼自己,明知她的真性情与其他循规蹈矩的女子不同,为何还要让她经历这一遭?   容林女学若只是教导女子如何相夫教子,成为贤妇的书院,不学也罢了!   所以眼下,他只想快点带她离开。   原以为她在旁厅跟着一众陌生贵女一处,必定尴尬无比。   可万没想到,当他移步来到了偏厅时,离老远就听到厅里一阵欢声笑语。   他缓了脚步,顺着窗棂缝隙看进去,楚琳琅正拿着她的陈年老龟壳像模像样地摇,然后给眼前一个胖墩墩的小姐批命。   “关小姐,您这红鸾星动得可真好,按照卦象看,大约今年五月就能闻喜了啊!”   那位关小姐最近还真的是在议亲,而且就在昨日,母亲偷偷跟她说,准备将日子定在五月,听闻此言,一脸惊喜:“哎呀,你这也太准了吧!”   跟关小姐相熟的几个贵女闻听此言,也是惊讶佩服,纷纷要楚琳琅给自己算算,她们的红鸾星何时会动。   可惜楚娘子表示,龟仙凝聚的灵力不多,也不是时时都能算的,今日连算了三卦,已经灵力耗尽、若想再算,还得等些时日。   说完这话,楚琳琅一抬头,便看见了窗户边站着的司徒晟,她含笑给其他贵女们拘礼之后,就先走出来,对司徒晟道:“您跟齐公他们聊完天了?”   司徒晟点了点头,便带着楚琳琅顺着书院的竹林小径走了走。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还不知,你除了占卜,还有与人批姻缘的本事。”   楚琳琅噗嗤笑道:“都是鬼把戏,我批姻缘也是挑人的,有几位小姐府上的管事和夫人,我在四皇子的满月宴上见过,也在他们闲聊时,听了几耳朵的。至于添彩纳喜,按她们的年龄看,也拖不到来年,办喜事若不太急,不都是开春的五月的事情吗?我就是斗胆一猜,逗小姐们玩乐罢了。反正我批错了,也不怕人砸我的摊。”   算命活络气氛,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总不能让自己讪然杵在厅堂里,任着那位郡主小姐和她的簇拥奚落吧?   听了她装神弄鬼的把戏,司徒晟的脸上并不见笑,他想着自己强迫琳琅应试的事情,沉默了一下道:“是我的错,对不住你了。”   楚琳琅沉默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对不住”,难道……指的是他那日贸然抱住了她的事情?   只是这等男女厮混又后悔了的道歉要她如何接?   她只能清了清嗓子,强作大方道:“也不尽是你的错,我也有不是。就是当时鬼迷心窍了,还请大人见谅……”   毕竟是她先强吻了他的,既然要道歉,自己也得有些担当。   这么尴尬的话题,就点到为止吧。   可司徒晟却偏不依,他看琳琅说得敷衍,以为她怕自己计较方才交白卷的事情,便郑重道:“怎么能是你的错,是我强迫你的,你……应该恼我。”   楚琳琅尴尬别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实回答:“那……倒是没恼,毕竟我也受用了……”   司徒晟拧眉,低声问:“如此不堪,如何受用?”   啊?楚琳琅傻眼了,不敢置信地瞪着男人。   她还没计较他当时太急切生涩呢,嫩黄瓜居然敢用“不堪”这样的词来形容?   楚琳琅一时间也是气得细眉乱颤,磨着后牙假笑道:“虽然不怎么样,但毕竟是白纸一张,没人染指,我第一个用了,如何不觉得受用?”   司徒晟好歹也是个黄花闺男,这美男子的初吻折在她的手里,她就是觉得受用,怎么了!   司徒晟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虽然不能理解,但也被她独特的意趣怼闭嘴了,百味杂陈道:“如此便好,既然你不气我强迫你应试,也不必等试卷结果了,我们回去吧。”   啊?楚琳琅眨巴眼,终于琢磨过味来,忍不住失声道:“你是因为要求我来考试,才……跟我道歉?”   司徒晟也察觉出异样,低头看着楚娘子有些惊慌的脸,慢慢问:“不然呢?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楚琳琅用巾帕子捂嘴,哈哈尬笑,花枝乱颤地遮掩道:“我……我以为你在说我批命的事情……”   可惜她面前的男人并非傻子,那脑子转得可比常人快多了。   当他再次意味深长,有些了然地望向楚琳琅时,琳琅真恨不得立刻地震,将这厮劈入地缝里去,不必被他如此盯看。   “原来,你还挺受用啊……”   还没等他说完,楚琳琅就面色涨红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道:“闭嘴!闭嘴!不要再说话了!”   司徒晟却是在笑,那一双平日总是冷冰冰的俊眸里徜徉几许春光。   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竹林外不远处有人在唤他们。原来批卷完毕,便要放榜了。   不过为了落选闺阁小姐的脸面,诸位的录取单子都盛放在了一个个小木匣子里,容得小姐们回去后自己慢慢看。   若是中了,匣子里便是入学需备物品的单子和恭喜致词。   若是不中,也有齐景堂亲笔书信一封,表示小姐才华出众,令人钦佩。只是今年才女众多,名额有限,只能含恨惜舍,但盼小姐来年再试云云。   不过楚琳琅对于匣子里会是什么并不好奇。   就凭她在白纸上大大咧咧地写下的那句话,能录取才怪呢!   所以她连看都懒得看,再加上方才失言丢了脸,只头也不回地先出府上了马车。   司徒晟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轻笑了两声,然后顺手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   再说,楚琳琅在马车里坐定,半天不见司徒晟上来,便探头去看,却看到司徒晟正低头看一页纸,然后抬头道:“怎么办?你被容林女学选录了……”   啊?楚琳琅有些不信,跳下马车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纸,只见那纸上也就苍劲有力的寥寥几字——“虽是朽木,尚堪雕琢,三日后入学来吧!”   据司徒晟说,这字看起来像是齐公亲笔批示的。   在归府的路上,楚琳琅一直在盘问司徒晟到底偷偷塞给了那老祭酒多少礼金?   不然他儿子为何会牛屎蒙眼,录用了她这么一颗沧海鱼眼珠?   司徒晟表示自己的银子都交给她了,就连日常的零花都是在她那领的,没有别的私钱送礼。   他的表情甚是无辜,楚琳琅总算是相信,她能入女学,还真不关司徒晟的事情。   不过司徒晟也表示,她若不想去,他会亲自向齐景堂陈明,不必勉强跟那些贵女修习。   可是楚琳琅大眼转了转,却表示,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去?   要知道她今日不过是闲聊,便认识好几个平常都见不到的贵女,若是能在这女学里混上几日,那手头的人脉可就妥妥的了。   前些日子,她看到京城西街有一家店铺出兑,价格简直让人心动。   她盘了盘自己手头的银子,若是再将老家的两间铺子兑出去,正好能换得京城的一间旺铺。   京城的买卖,可是老家两个铺子不能比的。若是再结交下这些贵女,以后的店铺生意也好展开了。   想到这,她忙不迭应下:“去,干嘛不去?这等修习的机会又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只是……我若上了女学,我手头的杂事……”   司徒晟淡淡道:“我可从来没拿你当管事用,府里现在又不止你一个,其他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管的。”   楚琳琅知道,他的确没拿她当下人。   就是不知姘头跟管事比,哪个头衔更大更有分量些。 第52章 见不得光   既然已经打算去女学, 琳琅就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她毕竟是从外乡过来的女子,对于那些贵女们的出身交际,还有人情避忌都不了解。   那木匣子里虽然备下了要准备入学的物品单子, 可是楚琳琅却觉得自己最需要的是个留给自己看的同窗背景名册子。   于是回府之后, 她干脆将今日见的那些闺秀们都登记成册,然后交给司徒晟, 让他帮忙着在这些人名上画圈, 做个一二三等的记号。   她是个从外乡来京的女子,哪里有那些府宅子老油条们的眼色经验?   只能让东家费费心力,让她清楚知道,哪些小姐的父辈兄长与大人交好, 哪些与他政见不和, 而且这些小姐们平日风闻性情,都得细细详注。   她倒不是想要费心钻营讨好人, 只是自己并无什么身份背景, 只求行事周瑾, 别得罪人而不自知就好。   等给她们都标好了喜好禁忌,她也有章法行事了。   司徒晟接过名册,倒是很认真地给自己的女管事排忧解难, 帮助她标注一下这些小姐们的兄长父辈的官职名姓。   只是做这个的时候, 他的长臂舒展, 将楚琳琅困在了自己的身前,跟教孩童学字一般, 握着她的手一起书写。   他以前也曾如此教琳琅握笔,可那时楚琳琅心中无鬼, 自然坦荡。   现在他的大掌再握上她的手, 琳琅心里仿佛钻出一人高的芒草, 怎么也没法若无其事。   待耐着性子跟着他写了几个,琳琅一把按住他扶住自己腰际的另一只大掌,偏头小声道:“哎,你别得寸进尺啊!我那日也是脑子没有转开,才……才让你得逞了那么一下下。”   想起那日没有立刻拒绝他,楚琳琅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太浅薄,简直跟前夫一样,美色当前就把持不住。   她今日特意抽空进了书房,借着名册的由头,其实打算跟他细细聊一聊。   自己可不是因为缺银子,想要勾搭富贵男人安身立命。他官儿做的再大,也不是她楚琳琅的菜。   他可别误会自己默许了他,从此成了他见不得光的姘头!   所以琳琅稍微修饰了下言辞,委婉表示了感谢大人的抬爱,她并不责怪大人那天的孟浪,不过以后他俩就此水过无痕才好。   听了她这话,司徒晟的大掌微顿,偏头看她皎白侧脸,很是认真地纠正了一下:“那日并非我一人孟浪。我不过是抱了你一下,是你捏着我的下巴,揽着我的脖子,亲上了……”   还没等司徒晟将羞臊人的话说出来,楚琳琅已经急得用掌捂住了他的嘴,声音略略抬高道:“不是说了,我当时脑子没有转开吗!你还说!”   司徒晟的俊眸里闪着笑,淡淡道:“我说错了,是我看你处处惹人怜爱,一时心动不能自已,轻薄了你……”   楚琳琅微微松了口气,觉得他这般说才像话嘛。   可是她刚松开了手,男人却欺身而上,大掌扶住了她的后脑勺,再次将薄唇附在了她之上。   男人的气味清冽,唇舌交缠间还有刚刚入口陈皮茶的清香。   楚琳琅一时被他缠住,分开不得,恍惚邪灵上了身,纤细的胳膊不知不觉如藤蔓般缠住了他的脖颈。   司徒大人真是个善于修习的,不论是挽发,还是口舌上的功夫,就算初次略显笨拙,但是等下次再施展时,必定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就是如此,较之上次,司徒大人更让人觉得受用了。   楚琳琅只觉得自己似乎化为了一滩水,困在他的手臂之间,仿佛被霸道的山包围,困于一方而不得流淌。   待得缠绵一吻之后,楚琳琅只觉得被男狐吸走了八分精气,十分气力。   就算再没气力,她也要先声夺人,于是稳了稳心神,湿润的大眼瞪着着司徒晟道:“你怎么还……”   司徒晟却理所当然:“你落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我不坐实,你如何断我的罪?”   楚琳琅哑口无言,行啊,算他这位前任大理寺少卿有本事,会断案。   可偏偏司徒晟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闲闲补了一句:“况且,你还觉得受用……”   楚琳琅被他逮了自己当初失言的话头,再次面颊铺了红炭,烫得都能煮茶了!   他若是这般态度,自己真的不适宜在这里久留了。   可她刚说了要走的开头,司徒晟却伸手拉住了她。   他不再逗她了,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眸光锁定在她脸上,很是正经地说:“我之前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留你。那时我的打算是送你走。我在岭南还有一处庄园,是我……外祖留给我的,那里虽然四季炎热并不宜人,但好在天高皇帝远,是个清净所在。我已经过户到你的名下了。以后你若愿意,我会安排人将你送去那里。你也不必跟夏青云那些粗汉四处游走,去了那里,你父亲找不到你。”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了地契,交到了她的手中。   楚琳琅有些无言看着手里不算薄的房屋田产地契约,觉得他这一股脑地给自己,怎么跟……交代遗言般……   呸,什么不吉利的比喻,他怎么跟……跟日子过不下去似的,给她做这样的安排?   不过她也听闻了,司徒晟似乎在朝堂上捅了什么不得了的马蜂窝,这几日许多官员弹劾他递折子的事情,连她这个不在朝堂上的人都有耳闻。   难道他觉得自己会被那些官员清算,便早早替她做打算?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东家呢!   想到这,她只觉得胸口一阵莫名的气闷,将那些房屋地契,往他的手里一怼,冷声道:“知道自己在京城要混不下去,为何还要招惹我?”   司徒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看着她明媚的眼慢慢道:“因为我总归不是好人,忍了忍,还是看不得你在我眼前跟别的男人走。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倒也没人烦扰你了,只盼你偶尔记住我,莫要忘得干净……”   楚琳琅真是受不了这男人突如其来的阴郁,她伸手照着他的头顶狠狠拍了一下:“还不赶紧呸呸呸,说得什么阴曹话!你就算想空嘴吃白食,也得拿出几分男人气概,难不成还想装成病弱书生骗女人垂怜?”   楚琳琅直觉认为这男人在耍花腔,博她的同情,可她偏偏好像还真的很吃这一套。   再说了,她好不容易刚混上女学,哪有说走便走的道理?   司徒晟的薄唇却是挂着淡淡的笑,眼里不知在酝着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话聊一半就被打断了。   冬雪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不等人答应就进来了。   眨眼功夫,楚琳琅仿佛臀下着火,一下子就从司徒晟的腿上跳了起来,抓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假模假式地掸架子上的灰。   她可不想让府里人觉察到二人之间的“奸情”,不然以后可怎么收场?   冬雪并没察觉他俩先前的异样,闷头搬着送到府里的宣纸,还提醒大姑娘,那架子她早上刚擦过。   楚琳琅干笑地表示刚刚想起来,便清了清嗓子,再次暗瞪了司徒晟一眼。   不过司徒晟的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看,他似乎不太满意女管事这种见不得人的慌张,用一种说不出的眼神回瞪着她。   楚琳琅不太擅长处理这类私情手尾,只扭头夹着鸡毛掸子逃也似地出了书房。   那天之后,楚琳琅便再没见到司徒晟,他忙得都回不了府。   职田整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内外,无论京官,还是外放的官员都在讨论这次整改的措施会怎样。   若是老实做人,没有钻职田空子的官员还好,而那些圈地进职田的人却坐卧难安。   除了有大胆之人拉帮结伙上书陛下,表示此举易动摇朝堂安稳外,更多的火力转向了主管这次整改的户部侍郎司徒晟。   司徒晟刚刚好起来的人缘,便也像狗拉的屎,热乎没多久,又是彻底凉凉。   再说楚琳琅也很忙,因为她要准备入学了。   这女学并非女童的学馆那般,天天都有课。基本每隔两日去一次,方便贵女们空余出时间日常交际。   不过据说留给她们的功课却不少。无论贵女们如何贪玩,若功课做不完,是要加倍罚写的。若再做不完,就要被夫子劝退。   是以这女学讲究的是外松内严,每个女学生都要用心才可完成学业。   楚琳琅第一次入女学,倒是起了大早,认真打扮了一番。   她平日喜欢穿粉裙,可是跟那么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女相比,自己这般“高龄”穿粉裙就显得装嫩了。   所以她特意穿了件素白色的裙,而头饰也是越简单越好,高高挽起的头发上简单插了一根簪。   好在她容貌清丽,额头光洁饱满,竟然很适合这般素雅的装扮。   夏荷她们都忍不住连连称赞:“大姑娘,平日总看你大红大绿的,没想到居然还挺适合穿这等浅素色的衣裙,看上去,好像……那个叫什么词来着?纤尘不染!”   楚琳琅觉得太夸张,她一个满身市侩的女人,有何“纤尘不染”?   这白衣又有什么好看的,跟个孝衫一样,若不是不想跟那些贵女抢风头,她才不会穿呢!   不过当她清晨出门时,却看见几日不见人影的司徒晟正在门口的马车里等着她。   看他从车帘里探头,抬眼看到自己时,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那薄唇也漾出浅笑,楚琳琅突然觉得偶尔穿穿孝衫也不错。   “大人,你怎么回来了?”楚琳琅一边上车一边问。   他这两日都没回府,现在明明是清晨,他却满脸疲惫,一看就熬夜了。   司徒晟稳稳坐在马车里,略带沙哑的庸懒道:“你今日第一天入学,我送送你。”   可楚琳琅刚坐定,他却一头躺在了楚琳琅的膝盖上,揉着额头道:“昨晚熬夜了,头疼,替我揉揉。”   楚琳琅抿了抿嘴,终于伸手替他揉着头穴,开玩笑道:“又不是孩童入学,需得父兄作陪相送。大人去送我,要用什么名头?”   司徒晟任着她纤细的手指替他按揉头穴,顿觉隐隐发涨的额头轻松不少,他伸手拉过她的细白手掌,在手心轻轻一吻:“就是寻个借口,想回来看看你罢了。”   他这话却让琳琅的脸颊泛起少女红。   之前怎么会有人说这男人是不沾女色的柳下惠?他也太会了,随便张张嘴,就能撩拨得女人心中荡漾……   “一会女学门口才是争奇斗艳,我……有什么可看的?”   司徒晟微微一笑,重新坐起,将她牵引入怀:“君虽青丝白衣,却胜人间春色无数……”   楚琳琅被这一句奉承得有些双腿绵软。   她胸无点墨,却对这种文绉绉的男人毫无抵抗之力。   若不是顾忌着一会要下马车见贵人们,她说不定再次失控,一把扯了这英俊男人的衣衫,然后对着他厚实的胸膛奉承一句:“君之宽肩配窄腰,也胜人间春色无数……”   当然,这等急色的勾当,她得饮烈酒一壶才能孟浪出来。   看来那日她同司徒大人试图撇清的话,他并没有入心里去,又或者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等不会有结果的私情,真的叫他这般上瘾?   不一会,马车就到了容林女学院的门口。此时那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辆马车了,一个个贵女正在侍女仆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这容林女学院毗邻易林书院,两所书院只隔了一堵矮墙。   此时正是那些玉林书院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入学堂早课的时间。   那些学子们远远看见了这些姿色绰约的贵女们,也是忍不住偷偷张望,交头接耳。   楚琳琅下马车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青葱少男少女各自装着一份略显笨拙的不经意,偷偷互望的样子。   已经临近春季,墙外枝头上的杏枝儿在朝阳里鼓起了芽孢,透着点点春意。   看着这些正当龄的少男少女们隔着矮院墙偷偷相望,琳琅也不由得感叹这豆蔻舞勺的年华可真好啊!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男人却也跟着下了马车,温言打断了她欣赏那些青葱少年的时光,:“楚娘子,你的书箱忘拿了……”   当一身官服的司徒晟出现,那些尚显青涩的书生们顿时被比得不够看了。   贵女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司徒晟与楚琳琅身上。   此时高大的男人负手低头与白衣素发的女子低低倾谈,那四目相对,怎是一副才子佳人的温柔画卷?   司徒晟低低交代了几句后,就抬眼看矮墙那一侧。   他的目光太凛冽,原本慢吞吞聚在矮墙边不肯走的学子们被目光扫视,呼啦一下作了鸟兽散。   司徒晟这才转身上了马车,他一会还要再回户部,车轮滚滚疾驰而去。   刚下马车的宜秀郡主正看见这一幕,冷笑着对身边的丫鬟道:“这位楚娘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啊?竟也考上了?还让她的东家亲自来送,好大的架子啊!”   一旁有几个与宜秀郡主交好的贵女立刻接话:“我当时瞟见她的卷子,好像只写了一句话啊!这样也能过考?都说齐先生刚正不阿,原来也能给人开后门啊!”   另一个说:“哎呀,也别看不起这位楚娘子,人家原先也是正经的官夫人。可惜她好似不能生养,所以她的夫君不要她了,另娶了六皇子的小姨子。”   上次这楚娘子应试的时候,杵着下巴发了半天呆,又交了一张近乎白纸的卷,大家都认定她过不了,是以并未太关注她。   可如今,眼看她成了女学同窗,不免议论纷纷,猜测这失婚女子到底走了什么歪门邪路才能入书院。   若换了旁的女子,听见这音量大的能塞耳朵的“窃窃私语”,一定要羞臊得寻个地方偷偷哭泣。   但是楚娘子岂是旁人?她看这些小丫头片子们都跟一群毛孩子似的。   她能被群孩子给气哭吗?等下辈子吧!   当然,也并非人人都如此怀着敌意。譬如那位找楚琳琅算过命的关金禾小姐就很是热情,她觉得楚娘子被人这么非议,一定很尴尬,便主动跑过来跟楚琳琅打招呼:“楚娘子,你也考上了?可真好!我正想着你的龟仙何时能再聚灵力呢,一会下课,能不能再帮我占一卦,问问未来夫君前程?”   这位关金禾的父亲乃国子监七品主薄,官职虽然不高,却是齐公的正经门生。   而她的议亲对象则是御史台王御史的三公子王连酒,也就是先前谢胜想要给谢二小姐找寻的如意郎君。   先前谢王两家都差不多谈好了,差一点就要换儿女的生辰八字了。谁想到却闹出谢二与有妇之夫有私情的勾当来。   王御史起初不知道,只以为谢家反悔。等后来才得知内里隐情,让一向孤高的王御史恶心得够呛,跟夫人直言,再找儿媳,一定要选个家世清白严谨的。   选来选去,王家便选定了国子监主簿家的三女儿。   楚琳琅以前在寂州时,没少听见谢悠然跟姐姐抱怨王家三公子乃是水洼里的蟾蜍。   想来那位三公子的模样应该很丑。   而这位关小姐虽然有些发福,但是尖下巴搭配一双大眼,也是别样的丰腴美貌的少女。   就是不知她见没见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会不会跟谢悠然一样,嫌弃那王公子的长相啊!   在前往书堂的路上,楚琳琅委婉问了问她可曾见过未婚夫。   关小姐大眼晶亮地点头,还不住口地夸赞:“我可从没见过像他这么聪慧的人,我父亲考他功课,王公子对答如流。不像我,总记不住要义。听我父亲说,他的文章写得才好呢,有机会,我拿来给你看!”   关小姐虽然有个才学出众的父亲,她自己却并非读书的材料,所以对像父亲一样读书好的王公子,真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敬仰呢!   至于王公子那扁扁的头,大大的嘴,还有脸上冒出的些许油疙瘩,都被满溢的才华遮盖,让关小姐视而不见。   说完,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楚娘子给她占一占,她婚后与夫君会不会举案齐眉,白首同心。   楚琳琅笑着摇了摇头:“还需得占卜吗?关小姐这般蕙质兰心,懂得欣赏自己未来夫婿的长处,将来一定能与王公子同心共守,白头到老!”   关小姐听了,胖胖的脸蛋似涂了胭脂,虽然有些害臊,却又特别爱听这楚娘子说话。   两个人倒是一见如故,有说有笑地入了学堂。   宜秀郡主走在后面,看着那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忍不住又是嗤笑一声:满京城谁不知关小姐要嫁给王家那个丑儿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生受着也就算了。偏关家那个傻丫头仿佛捡了宝儿一般,到处炫耀,还跟个侍郎府的女下人一见如故,真是活见鬼了!   想到这,她瞟了一眼身侧不远处的陶雅姝,微微笑道:“陶小姐,看到了吗?一个管事下人都要跟你我同堂修习了。要不然您请永宁国公出面,劝一劝齐老,这女学可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收啊!”   她这话说得声音甚大,走在前面的楚琳琅也听见了。   借着走上台阶的功夫,楚琳琅假装帮关小姐提起裙摆,顺便瞟了一眼后面的情形。   只见那位陶雅姝小姐走得目不斜视,连看都没看宜秀郡主一眼。   而那宜秀郡主说完,却无人接话,闹得好没脸,不由得恨恨瞪着那陶小姐。   楚琳琅心里笑了一下。这就是县丞出身的孙女和国公府家嫡孙女的区别。   这位宜秀郡主看着闹得欢沸,可实际上心眼好像也不怎么多,就是惯被人捧着的娇小姐罢了。   她也不想想,如今太子与四皇子分庭抗礼。作为太子表妹的陶雅姝,会搭理静妃娘娘的侄女吗?   像这种捉人当出头鸟的活计,不都应该抓了好摆布的傻鸟吗?宜秀郡主却去撺掇陶雅姝,真是自讨没趣。   待上课时,楚琳琅婉拒了关小姐让她坐在身边的好意,还是选择了学堂最角落的那个座位。   她跟那些青葱妙龄的女子不同,并不指望自己在这里学得五车才艺。   再加上她底子浅薄,若白占了好座位又答不出夫子的问,那就太不像话了。   本以为这第一堂课说不定要弄些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可没想到来了个三十岁的中年夫子,讲得却是前朝的史。   原本是书本里呆板的一段历史,到了这位廖姓夫子的嘴里,却讲得妙趣横生,听得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包括原本打算上课时摸鱼溜号的楚琳琅。   难怪司徒晟说齐先生的书院与别处不同,里面的夫子有许多都是卧虎藏龙之辈,只是不屑为官,才入了书院做了夫子糊口。   在女学上了课,记下了夫子留的功课后,诸位小姐们便可以离开书院了。   楚琳琅清晨时是坐了司徒晟的马车来的,而现在散学,她要么带着夏荷走回去,要么就雇一辆行脚的驴车回去。   就在夏荷问大姑娘该怎么回去时,旁边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愤怒响起:“楚琳琅?你在这干什么?”   楚琳琅转头一看:晦气了!怎么在这遇到了谢悠然?   她再往后一看,真热闹!   居然还有前婆婆赵氏和她的那位前夫周随安。而前小姑子周秀玲则一脸难为情地躲在人后,羞怯看着她。   看着周随安身边小厮手里拎提着大大的礼盒,似乎是要来书院送礼的样子。 第53章 朵朵桃花   原来这容林女院要收女学生的事情, 年前就有影传了。   当时谢胜还准备把谢悠然送入女学改改性情,免得遭了书香门第王家的嫌弃。   可惜后来天不遂人愿,谢悠然没嫁人就大了肚子, 这入女学镀一层金的愿景也就泡汤了。   前些日子, 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谢悠然随口说起这事, 却入了婆婆赵氏的心。   因为她觉得这女学倒是挺适合自己的女儿周秀玲的。赵氏如今最大的心病就是女儿的婚事。   可惜几次在那些夫人的聚会上, 她每次挑起话头,压根没人搭理她的话茬。   毕竟周家先前闹的笑话太大。家风如此,当儿子的都这么风流,谁知道周家的姑娘如何?   赵氏渐渐上了火, 等听到谢悠然说这容林女学的事情, 顿时眼前一亮:若真如谢悠然讲的,上了这等女学, 将来婚嫁时也相当增添一份无形的妆奁, 加持的分量极重啊!   于是赵氏便让谢悠然想想办法, 看看能不能让周秀玲也入了这女学,将来在京城里也好找个书香门第的人家。   谢悠然看这个小姑子一直不大顺眼。但是看赵氏难得和颜悦色地求着自己心里又十分受用。   她一直有心在周家彰显自己的本事。   不过是上个女学而已,有什么难的?大不了她将原该自己去的名额让给小姑子就是了。   见她应了下来, 周随安也十分高兴。他可听户部的同僚说了, 那女学里去的都是名门闺秀, 甚至永宁国公府的孙女也要去那求学,若是妹妹能去, 他的脸上岂不是也有光?   只是谢悠然答应得轻巧,真的操作下来却让她有些傻眼。   原来光是那入学应考就不是人人都能去 。凡是去女学之人, 都得先递交一份保人的举荐信。   谢悠然见不到父亲, 只能让周随安以户部郎中的名头先写了一份。谁知递出去后石沉大海, 等到女学应考完了,都不见回信。   谢悠然这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户部六品郎中夫君,在人家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儿子那,压根排不上号!   可海口已经夸出去了,总得想法子圆了自己的场子。   谢悠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夫,便挺着大肚子去姐姐那,难得说了些改过自新的软语小话,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姐姐说动了六殿下,替周家小姑子写了一封入学举荐信。   只是这么一来,这应考的时间已经过了,所以谢悠然又让周随安买了些礼盒带上,看看一会见了齐景堂,能不能让他看在六殿下亲笔书信的情面上,收下周秀玲。   今天周家一家子穿戴整齐,来到书院这里送礼来了,却不曾想,遇到了立在门口的楚琳琅。   谢悠然可记得上次在四皇子府门前,楚琳琅的马车甩了自己一脸灰的情形。   新仇旧恨,让谢悠然嘴巴格外毒辣:“就是狗来讨食吃,也得看是不是下贱东西能蹲的宅门!一个笔墨不通的女子也配站在容林女院的门口?”   周随安一脸无奈地看着楚琳琅,这么新旧相逢的场景,他并不乐意见。   他猜着楚琳琅来此,应该是跟着司徒晟来办事的。司徒晟也是,满院子的仆役,为何老是驱使楚氏这么一个柔弱女子?   周随安寻思下次再看到司徒晟,可要跟他好好说说,莫要再让楚氏做这抛头露脸的事情了……   不过若是让琳琅看看他娶的新妇门路有多广也好,总得让她明白,他娶了谢悠然对周家的帮衬有多大。   而他当初坚持留着一无是处的楚氏在周家,又是做了多大的牺牲。   是以听到谢悠然如此不客气的挖苦,周随安也只是将脸转向一旁,默不作声。   而一旁的赵氏更是一脸轻蔑,故意将不甚情愿的女儿拽到了自己的身边,冲着谢悠然道:“行啦,今日来给秀玲求学,有要紧事要办,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说着,赵氏拉着周秀玲就要往门里进。   可还没等跨进去,就被书院的门房拦住:“诸位留步,非本院学生,不得擅入。您们若是找人,我可代为通禀。”   赵氏很是骄傲地将头昂起:“小女是六殿下举荐来读书的,我们带了六殿下的备书,要找齐景堂先生。”   听了这话,那门房依旧不为所动,拘礼回道:“真是不巧了,女学的应试三日前就结束了,您们若是送女儿来求学已然晚了,不若这样,等来年女学再招时,诸位早些来便是了。”   “你……”赵氏气得脸色涨红,自恃拿了六殿下的帖,很是不屑跟下人拉扯!   见婆婆被驳了面子,谢悠然面色紧绷:“一个看门狗也敢撵客?我们不跟你废话,快些去通禀,叫你主子出来!”   可惜这书院乃是卧虎藏龙之处,就这个彬彬有礼的门房也有些松竹风骨,宠辱不惊。   听了谢悠然如此折辱人的话,他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一旁挂着的匾额道:“像夫人所言,我一个看门的如何敢撵客?这是书院历年的规矩,还请自观!”   周随安闪目一看,果然一旁挂着书院的招生规章。   上面明晃晃写了几个大字“过期不候,免开尊口,敬等下期”。   这还真是书院历年的规则,而女学亦是遵从男院的规矩来。   像周家这类误了时间,或者考试不过关走后门的请托,每年都有,比六殿下还体面的举荐更是不胜枚举。   齐景堂不耐这些人情请托,干脆让门房拦客,连面都不见,也将牌子高高挂起,谢绝访客,免了为难。   京城里来这求学过的高门大户,都是知道齐公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一般都不来讨这个嫌。   可惜周家都是外乡来的,加之谢悠然又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更加不知其中门道。这才白白送上门,吃了个闭门羹。   可谢悠然却不服气,指着一旁闲看热闹的楚琳琅道:“又不是皇宫大内,我明明看见她从门里出来的,怎么她都能入,我们却不能?”   门房看了看楚琳琅,失笑道:“书院规矩,非有邀约,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她乃女学本年录取的学生,自然入得了。”   这话一出,让谢悠然的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瞪向了楚琳琅。   就连周随安也不敢置信地走到了楚琳琅面前,失声道:“开什么玩笑,你大字不识几个,也能入容林女学?”   一旁向来好脾气的夏荷再也忍不住了。   大姑娘在周家当儿媳妇时,受她们的腌臜闲气也就算了,没道理跟他们断了,还要受他们的言语侮辱。   不等楚琳琅说话,夏荷便先冷冷冲着周随安道:“你家夫人说得好,狗来讨食,也得看看是不是下贱东西配蹲的宅门子。我们大姑娘刚刚散学,正累得很,还请大人让让,我们姑娘要回去休息了。”   说完,夏荷不客气地往前一顶,周随安猝不及防,踉跄从台阶后退下来。   楚琳琅实在是懒得跟这些人说话,幸好夏荷此时仿佛冬雪丫头附体,嘴毒得很,她便跟在夏荷身后,打算转个街角,自己走回府去。   不过瞟到了周秀玲那困窘的脸儿时,楚琳琅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周随安几句:“书院之内,都是贵子贵女云集,人多嘴杂。商议入院而已,不必这般大张旗鼓……”   她还没说完,谢悠然就冲过来:“不必你假好心在这炫耀!我们可是有六殿下的推荐!”   行了,楚琳琅今日份的好心肠就此用得差不多了,她冲着眼泪汪汪的周秀玲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尽力了,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而她身后,谢悠然还在跟门房不依不饶,嚷着什么目不识丁的商贾庶女都能进得,为何六殿下小姨子的姻亲入不得,她今日非要见见齐先生,看看这女学是什么狗屁章程……   楚琳琅转过街角回头看时,别人都还好,只是周秀玲那丫头,脸儿羞臊得都能滴血,只将头狠狠低下。   谢悠然不太会体谅人,如此撕破脸的吵闹,丝毫没有觉察到小姑子腼腆的性子。   依着楚琳琅的了解,经这么一遭,周秀玲只怕月余都不愿出门,更别提上什么女学了。   想到这,楚琳琅微微叹了一口气,就算琳琅对秀玲那丫头有些同情也无能为力,毕竟她已经不是那家的妇人了。   只希望周随安能拎得清厉害干系,明白了书院章程后,就赶紧扯了泼妇走人吧。这样一来,秀玲那丫头也能跟着少丢些人。   那日后来的情形,夏荷倒是问过门房。只说那个大肚的孕妇吵闹不休,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恰好齐景堂正在内堂跟多年的好友下棋,被吵得实在不行,就派人来问。   结果齐大人的好友,是御史台的王御史。听闻是户部郎中周大人的新婚夫人在闹,王御史又是恶心了一下。   他也是才知道,这个差点成为他儿媳的谢悠然不但妇德不检,性子还这么嚣张跋扈,哪里有半点官宦女子的样子?   听闻她先前是养在乡下,不在父母身旁,真是疏了教养!   王御史在暗自庆幸家门躲过一劫时,更加厌恶这谢氏,当即派了小厮去申斥周随安,这才将人给吓走。   第二日时,王御史还是觉得恶心劲儿难下,便写了奏折,狠狠参了周随安一本,斥责他家风不严,纵容孕妻搅闹学堂,更是打着六殿下的旗号,肆意妄为,为皇子抹黑!   试问百官,谁人敢平白招惹御史台的那些钢牙们?若是落了把柄被这些御史们咬住,不死也得活脱一层皮!   于是周随安在户部被主管大人当着同僚的面一通申斥,直说因为他的缘故,害得主管大人也跟着丢脸无光。   之前的官员年尾磨堪考校,这周随安不过落得个无功无过,可出了这等子事儿,今年的升迁,周大人算是无望了。   不光如此,周随安又被叫到了六王府,被六殿下又狠狠骂了一通。   六殿下何等谨小慎微,原以为不过是送女子入院的小人情,没想到居然能让那谢悠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六殿下说得明白,若他管不住妇人,还是趁早滚回寂州,免得害他在父皇跟前作难。   周随安四处挨骂不算,新近主管大人又跟他说,他当初的宅子乃是别的大人不要,才让给他的,按照他的品阶,原是不够住木鱼石巷子的大宅。   最近周随安风评出了岔子,同僚们都盯得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按章程办事,赶紧搬家腾宅子吧。   事到如今,周随安岂敢不听,便是花了两天时间,从木鱼石的宅子搬出,迁到本该分给他的集萃巷的旧宅里。   如此落差,赵氏如何能受得了?   再加上儿子被御史台参奏,就是谢悠然惹得祸,所以这旧宅子里的家具还没摆好,就已经“丧门星”的喝骂声不断了。   谢悠然岂是挨骂不还嘴的性子,一时间,尖利呼和声不断。   这宅子太小了,躲在书房里都不能清净了。   周随安最近的俸禄都用来养家,甚至出门喝杯茶水的钱都有些拮据。   他干脆夹着书本,蹲坐在了宅子的后门门槛上躲清静。   他以前来过这宅子,那时这里还是司徒晟的住所,更是琳琅和离后的栖身之地。   搬入这处宅子,简直处处都是前妻楚氏的痕迹。譬如在窗纸上贴着纸簪花的习惯,就是楚氏最爱做的。   周随安记得那时新婚家贫,楚氏亲自布置新房,不大的房间,干净透亮。   她又在简陋的窗纸上贴了她用簪花纸压的干花。   “郎君,你看,我们虽无金贵明瓦,却也窗上开花,投进来的影子,一样的好看呢!”伴着一阵明朗的笑,楚氏那张明艳的脸上也映出了阳光折射的花影,看得人心中微微起着荡漾……   而如今窗边的纸簪花依旧,院中却不再见伊人笑颜,有的只是止不住的怒声喝骂,刺得人耳膜疼。   妹妹周秀玲也不耐母亲和嫂子的对骂,领着鸢儿来到后院,也坐在了周随安的身边。   她看着前面窄窄的街巷,幽幽长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哥哥,那么好的嫂子你都不要,到底是换了个什么样的进了家门?”   一旁的鸢儿就没有姑姑那么委婉了,小声接道:“会下蛋的母鸡呗!能生还能叫!”   鸢儿倒是会学语,将赵氏背后的骂,学得惟妙惟肖。   若是平日,周随安肯定会申斥鸢儿不敬嫡母,怎可如此说话?   可是今日他实在是被母鸡吵得头疼,便是两大一小三人坐在后院门槛,沉默不再言语,指望着院里的两只母鸡乏累了,再落得耳根清净……   集萃巷的的吵闹,可传不到离得老远的和宁巷子。   散学的第二天,女院无课。楚琳琅清晨打扮整齐准备出门,夏荷这几日闹肚子,得在家歇着。   她便领着丫鬟冬雪在巷子对面的面摊吃了一碗面后,便坐马车去船坞看自己定的船。   这些货船是先前一个客商去北地经商而预定的,只可惜他去了一趟,就遭遇了北地的水匪。   不但打劫了钱财货物,还将那客商绑走撕票了。现在这些船做好了,那死了的客商家眷却嫌晦气,不要了。   楚琳琅正好捡了现成的。冬雪觉得这些船有些不吉利,劝楚娘子也不能要。   可是平时迷信得不行的楚娘子,遇到这样的便宜货却变得诸神不忌。   夏青云按着他跟楚娘子的约定,特意赶过来帮忙验船。   只是看到一身明艳绯红,打扮得颇为明艳的楚娘子时,夏青云的眼神似乎直了,半天挪不开眼。   确定无误后,楚琳琅就下了定银,买下了这三条船。   过两天,夏青云就要走了,他听了楚琳琅的劝,不再去北边凑热闹,而是准备去西北。   只是原本说好了要跟他一起做生意的大姑娘,却今日改了主意,说是还想留在少卿府帮帮司徒大人。   据说那位大人最近官运不畅,大姑娘觉得这个时候走,有些不仁不义。   这让夏青云如泄了气的皮囊,说话也有些提不起精神。他觉得若是再不说些什么,他这一辈子都要后悔。   楚琳琅却毫无觉察,只是神采奕奕,跟夏青云讲着生意上的事情。   这三条船以后也由着夏青云一起经营,楚琳琅甚至都不必出船工伙计,而这三条船运货的利钱,夏青云说了,他不会抽成。   听到他这么说,楚琳琅却表示一码归一码。   在商言商,夏青云并非她的卖身伙计,她只是租给了他盐牌而已。他的商队伙计,可都是他自己攒出来的,怎么能不抽成付工钱?   夏青云听了这话,却有些生气,他直直看着楚琳琅:“大姑娘,你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   他有心开口说,若是她愿意,甭说几个伙计,就是他自己也愿意给她做一辈子牛马……或者是夫君。   想到这,夏青云鼓足了勇气,看着楚琳琅明净的面庞,咬了咬牙,开口道:“大姑娘,你……你看我怎样?”   楚琳琅的脑子都在生意上,听闻了这话,很是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夏家大兄弟,然后道:“真壮实!看你手臂有劲,遇到风浪也不怕!看着就让人心安!”   这话一出,夏青云黝黑面庞被夸赞得有些黑红,却增添了几许勇气,他继续开口道:“大姑娘,我看那司徒大人,并不是随和好相处的人,您现在何必给他做下人。我……我前些年在江口老家乡下买了一处小宅院,还置了两块地……要不,你还是跟我走吧。只要……只要你能……能嫁给我,就算楚老爷来,也带不走你!”   楚琳琅毫无防备,听了这话,差点将刚喝下的茶水喷出。   她这几日是撞了什么烂桃花,男人们个个争先恐口地给她买田地,置办家业?   琳琅只能用手帕捂着嘴,努力咽下茶水。   而夏青云一旦开口,说话却顺畅了许多:“我虽然没读过书,做不来书画文章,可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你嫁给我,我一定待你好,让你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楚琳琅有些头疼,不过还是迅速想好了措辞,她不答反问:“那个……夏兄弟,你家里几个兄弟?”   夏青云以为大姑娘心动了,要打听他家的情况,心中一喜,连忙道:“我娘生养了三个,大姐已经成婚,二妹在您跟前听差,兄弟就我一个……”   听到这,楚琳琅点了点头:“所以你是夏家单传,你爹娘都指望你传递香火。你娶了我这样的女子,你爹娘会答应?”   当初鸢儿被抱来的时候,夏青云正来看妹妹夏荷,所以他是知情人之一。   楚琳琅也不怕泄了鸢儿的身世,直接敞开说:“以前我总以为是自己得儿女的时机未到。可是现在周随安的妻妾都怀了身孕,所以这问题就是出在我身上。夏青云,你当真要娶个不能生养的女人?”   这个问题,夏青云还真没有考虑过,所以当楚琳琅直白地戳破了这点,他便顿住一时答不上来。   可就是这片刻愣神,已经让楚琳琅知道该如何婉拒他了。   “娶妻生子,天经地义,你爹娘当初为了给你攒钱娶媳妇,甚至差点贪图彩礼,将你二妹妹嫁给瘸子老头,可见对你的期许甚重。我若嫁给你,别的不说,只你父母就得闹得天翻地覆。难道你为了娶我,就不管顾爹娘了?”   夏青云被说得面膛涨红,正想表明心迹,自己并不介意这些,大不了过继个儿子时,楚琳琅却摆手道:“女人不生养要在婆家遭受多大的委屈,我比谁都清楚。你是跑船的,需要常年在外,若家宅不宁又如何安心?”   夏青云被楚琳琅堵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爹爹的德行,将传承香火看得最重。   若他娶个不能生养的女子回来,爹一定是要大闹特闹的。   想到这,夏青云的眼眶都红了,整个人都陷入绝望的痛苦里。   他有心说以后决不让楚琳琅受委屈,却没有底气说这种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   楚琳琅并没有让夏家大兄弟独陷在回转不得的尴尬里。   她给夏青云倒了一杯茶,语气亲和道:“我如今是绝了嫁人念头的,有你在外张罗,我后半生便也有了保靠。所谓的夫妻日子久了,再浓的情谊也淡了。可你在我心里,却是比亲人还亲的兄长。我为何放着好好的大哥不要,偏做个劳什子的夫妻?我还指望以后你能给我娶个贤惠持家的大嫂,再生出几个侄儿侄女出来呢!”   说完之后,她便跟夏青云扯东扯西,将这尴尬的求亲气氛冲散。   最后,夏青云只是惭愧抬头,看着楚琳琅的眼睛郑重道:“大姑娘,您说得对,是我现在自不量力,没有能力给你好的生活却跟您开了这口,可是你再等我几年,等我……”   说到这,夏青云说不下去了,他总不能说等着过几年自己老子蹬腿,不能阻了他娶楚大姑娘吧?   这话太大逆不道,而且无望。他眼下能做的就是经营好大姑娘的船,把她吩咐的买卖做好。   想到这,他有些难过,不想再说下去,只是抱拳转身而去。   楚琳琅望着夏青云远去的背影,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可转身的功夫,却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立在自己的背后。   原来司徒晟刚刚领人从附近几个村镇的职田回来,正好搭了便船从水路回返。   方才他下船时候,正看见楚琳琅跟黑小子坐在一处饮茶。 第54章 偷字为上   司徒晟不动声色, 挥手让下属先回去,他则入了茶棚,隔着一根柱子, 听他们二人说话。   恰好听到了夏青云向楚琳琅求婚的那一段。早就看出这小子对楚琳琅心思不纯, 没想到居然是娶了女东家的心思。   现在黑小子走了,他才现身。   楚琳琅被他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 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说他来得有一会了, 楚琳琅有些不放心地问:“那……你可曾听我们说什么了?”   司徒晟听到“我们”这个词,觉得有些不顺耳,挑了挑剑眉道:“没什么,就是听见楚娘子在画饼, 又大又圆。”   楚琳琅知道他听到了自己要跟夏青云做兄长的那段, 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画饼也总比害人强。他若娶了我这样的,可就永无宁日了……既然无望, 就别沾染了, 大家都各守其位, 图个将来好聚好散。你说是不是,大人?”   司徒晟看着楚琳琅说到最后一句时,故意加重语气, 意有所指的眼神, 分明在暗示, 让他也别来招惹她,免得大家以后不好相见。   他笑了一下, 微微低头,在楚琳琅的耳边低声道:“我不爱吃饼, 你爱画, 就画给傻小子去吧!”   楚琳琅被他的话噎了一下, 他却是指着不远处的山道:“你不是很爱拜佛嘛?今天我有半日清闲,陪你去那山上的寺庙拜拜吧。”   楚琳琅表示并不想去,她还有还多生意上的事情要料理,没工夫跟大人游山玩水。   可是还没等她转身,突然身子悬空,她竟然被司徒晟一把就抱上了马车。   楚琳琅紧张兮兮地看着不远处正跟观棋一起买年糕吃的冬雪,气得捶他的胸口:“大庭广众下,你要干嘛啊!”   司徒晟也上了马车,坐在车厢里任着她捶。   他要跟女管事计较的事情太多,这随便夸赞男人的身体,便是头一件。   想起楚琳琅以前就偷偷看他打拳,难道她也曾在码头偷偷打量那黑小子打着赤膊上下搬箱,所以才夸赞他手臂有劲儿?   想到这,曾经的大理寺少卿又想审一审案子,怎肯轻易让楚琳琅又溜走。   等上了马车,他单手搂着楚琳琅纤细的肩膀,缓声道:“这几日,我忙起来恐怕都不能回府了。趁现在还有空,多陪陪你。另外我那日的提议,你可想好了?若真想走,我会让人给你备船,不必跟夏青云再搅到一处去……”   那日他提议去岭南时,琳琅并没有答复他。而且方才听她那画大饼的话,就是还要再跟夏青云打交道的意思。   司徒晟突然有些莫名焦躁,再次出言问询琳琅。   她若要走,也不能走得太远,最起码要在他的地界里,不然便有种失控的不适感。   楚琳琅看着他眼底隐隐的黑眼圈,知道他这几日其实就很忙了,压根没睡好。   司徒晟跟夏青云这样的老实后生不一样。   同样是对她有好感,夏青云傻乎乎地就来求婚了。   可聪明男人的做法就是高妙多了。这个司徒晟吃了她几轮的嫩豆腐,却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娶她的话。   楚琳琅也不知该敬佩司徒晟不扯谎骗女人,还是敬佩他游走花丛,都不下些本钱。   他就是一杯浓烈伤身的酒,于人并无益处。   可明知酒多伤人,她偶尔也有想要醉一醉的时候。   楚琳琅有些渴久了,恰好也很想渴饮一大杯。   反而过来想,司徒晟虽然不投本钱,可她也不必投入些什么啊!若去相公馆点个这等姿色的男官,都得好大一笔钱呢!   跟夏青云那样老实本分的男人相比,司徒晟这样的其实更容易拎得清,甩得开,图个好聚好散。   而且他现在真的是需要人帮衬。人得懂得知恩图报。司徒晟给予过她的,不胜枚举,她又怎么会在他人生低微苦难的时候舍他而去?   听到她说,不必为她备船,她还想在府里帮衬时候,司徒晟的眸光渐渐亮了,却依然问她:“你当知道我之处境,也许以后比现在还要糟糕,你……不后悔?”   楚琳琅笑了笑,满不在乎道:“又不是嫁人,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你不是说,若不好时,会送我走吗?我相信大人您应该不会给我画大饼,君子一诺,可不能改啊!”   司徒晟眯了眯眼,听出了她没有嫁给他的意思,而且她若想走的时候,也绝不会留恋他半分   如此甚好,这原也是司徒晟打算的,毕竟他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宜让楚琳琅跟他绑的太死。   可是这女人浪荡公子的腔调,却隐隐捅了司徒晟的肺门子。   他得略缓缓,便不再说话,扭头看向车窗外。   楚琳琅倒是习惯了司徒晟时不时的清冷,也懒得哄他,只兴致勃勃地看着马车另一侧窗外的景儿。   她是拿了他做解馋的酒,若两厢情愿,就畅饮一杯,但也没有哄着“酒”高兴,让他自己往她嘴里流的道理!   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就是课堂上夫子讲过的“太公垂钓,愿者上钩”。   读史果真有益,处处都是做人的哲理呢!   过了一会,“美酒”似乎自己调试好了心情,伸手揽住了楚琳琅的肩膀往他的怀中带。   楚琳琅软着身子趴在他的怀中,半抬起头看着男人略显清冷的面庞,突然忍不住亲了亲他形状好看的下巴。   车厢的帘子很严实,便是隔绝了俗尘的隐秘空间,可以让她放肆地调戏一下看似冰清高洁的男人。   这男人如蚌,在看似冰冷孤高的外壳上撬开一条缝,就可以细细品尝不可言喻的甘美滋味。   可琳琅并不知,她轻抬眼眸,露齿微笑的模样,宛如甜美而勾人的妖,明知不可为,却义无反顾地被她拉拽进了回不了头的潭中。   男人也很配合,从善如流地揽住她那一把纤软的腰,与她唇齿相依,细腻交缠。   如此这般,酿得陈年才开了封印的酒,入了口,也上了头。   不过楚琳琅还算有一把理智,在马车停下前,总算及时推开了双手越发没规矩,抱着她也越来越用力的男人。   她略稳了稳乱掉的气息,理了理大人被她扯得略凌乱的衣领子,低低道:“青天白日的,这般像什么话?”   司徒晟如今也识趣了,不会再跟自己的女管事掰扯,究竟是谁先起的头。   虽然是他的衣衫被人扯得大开,结实的胸膛被人放肆了一把,但是他依然得配合楚娘子,维护好她矜持妇人的形象。   观棋和冬雪并没有察觉到马车里方才的情难自禁,他们俩像往常一般,一边赶车一边斗嘴,嘻嘻哈哈的笑声在山下回荡。   到了山门前,司徒晟让他们俩留下看顾马车。   而司徒晟则带着琳琅两人相携沿着山路而上,顺带给她讲沿途风光景致。   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独特的磁音。怪不得听别府管事说,他以前做少师的时候,皇子们都很爱听他讲课。   嗯,她错了,这样的品相岂能跟相公馆的头牌比?这可是千金难求的!   这么算,她占下的便宜可就老大了!   今天并非上香的吉日,所以上山的人并不多,入了大殿,也清净得很。   那三条船到底是死人手里买的,为了求个心安,楚娘子还是决定到庙里拜拜,弄几个平安符贴上。   另外她家大人最近是京城里避之不及的臭狗屎,也要给他求个签,散散晦气。   这正殿里有十八尊佛,楚琳琅拜过南海观音求得船只平安后,又拜了拜左右的金刚护法。   这二位能降妖除魔,保佑她家大人这次施政顺利平安,遇小人踩小人,逢凶化吉,家宅兴旺!   她拜佛碎碎念的时候,司徒晟就站在殿外等她。   他似乎不信神明,以前在寂州时,就算游到了山庙,也从来不见司徒晟入佛殿给神明上一炷香。   楚琳琅以前好像听一位老江湖讲过,真正见过生死之人,往往不再畏惧神明,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便是这般道理。   因为只有遭遇过极致绝望的人,才会懂得天地之间,唯一依靠的只有自己,成为自己的神祗。   而司徒晟不信神明,又是因为哪般?不过想到他童年凄楚,若是因为这个而不信神明也有可能。   楚琳琅拜好了佛,又求了平安符之后,便准备喊司徒晟下山。   不过司徒晟此时正驻足在殿外一处石碑前,看得很入神,连琳琅走过来,都不曾察觉。   琳琅走过去看,发现那是题写经书的碑文,落款是“本如居士”。   她不太会鉴赏书画,难不成这字写的很好看,所以他才会入迷?   听琳琅问起,司徒晟才回神过来,淡淡道:“这是曾经的辅国将军……杨巡的号。”   杨巡?就是那位在负水一战,战死沙场的杨巡将军?   大晋举国凡是上些年岁的人,谁人不知曾经的战神杨巡?   他十二岁从军,小小年纪就奇袭敌巢,一战成名。此后,这位将军为大晋搏杀出了二十年的边线和平。   若是再无战事,杨巡当是功勋卓著的国公名臣。   可惜负水一战,抹杀了这位将军之前所有的丰功伟绩。据说他被人出卖,身中埋伏,身首异处,砍下的头颅被荆国人高挂在王帐旗杆之上长达一年,受那些鹰鹫撕咬……   最要命的是,他还有个被俘之后,投敌的长子杨毅。   当初陛下听闻杨将军长子投敌的消息,十分震怒,下令诛杀杨氏一门,凡有为之求情者,也是杀无赦。   而如今,曾经威震八方的杨家战神,已经成为了大晋朝上下心知肚明的不可提说的名姓。   不过没有想到,杨将军的墨宝,竟然还能完整留存在这寺碑之上。   看那游龙走凤的笔力,当真是有行武之人的雄壮霸气。   司徒晟看着那石碑,伸手慢慢顺着那一道道比划临摹,目光也变得深沉,似乎沉浸在不可说的往事里。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一阵脚步人语声。   司徒晟收回了手指,负手转头望去,只见从寺庙后山的山路上走来了几个人。   那些人也看到了司徒晟,于是男人的声音传来:“司徒大人真是好清闲,户部如今要改职田,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你怎有空在这悠哉游逛山寺?”   琳琅寻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司徒晟垂下眼眸,一派镇定走上前去施礼道:“不知太子殿下在此,下官有失远迎。”   原来这位华服男子正是本朝国储——太子刘霆。   他乃陶皇后独子,而他病逝的母后是三朝元老,永宁公陶鲁南的大女儿。   虽然母后早逝,但陶家的实力不倒,所以刘霆能稳居太子之位,就是因为自己有这等靠山外祖。   那静妃虽然盛宠不断,但是陛下碍着陶家,一直空虚后位,迟迟没有再立新后。   这也是刘霆能稳立朝堂的本钱。   他当初想要招贤纳士,示好司徒晟,却被他不识趣地婉拒。其后更是接二连三地坏了他的事。刘霆索性也断了招揽司徒晟的念头。   而太子今日出现在这,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被囚禁的皇叔泰王,正好被押解在此处后山禁庙的古塔中。   后山与香火鼎盛的前山寺庙迥然不同,那里除了些身份特殊的罪人和看押的侍卫,一般人靠近不得。   司徒晟想到山下方才并无太子车队,可见太子今日低调出行,应该是走的后山,又转悠到前山来了。   司徒晟心思流转,已经推断了太子会出现在这的原因。   他并不点破,只是与太子说自己母亲的忌日刚过,他路过此地上香为母亲祈福,一会便要下山了。   最近职田整改,太子一党的许多人都上了户部的名单,所以太子方才在后山办完事,心血来潮,想要来前山拜拜佛,去去小人晦气。   却没想到,在此见了那始作俑者的小人本尊。   对于司徒晟,太子的观感十分不佳。他原本以为此人心机深沉,只是顺势而爬之辈。   现如今才发现,这人莫不是圣贤书读多了的傻子?居然捅了百官的马蜂窝,全然不想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如何收场?   司徒晟当真以为,得了父皇的眷宠就有恃无恐了?   他太了解父皇了!若是这司徒晟闹得太大,收不了场,父皇会毫不犹豫地断臂止血,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先祭了天。   他为王储二十年,更是辅政二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像司徒晟这样的愣头青,在朝堂上走不长远!   不过想到他方才在后山禁庙听闻的事情,太子笑着试探道:“我听说,司徒大人曾经几次来后山古塔提审泰王,询问着他掌管兵司的旧事,不知司徒大人在查什么案子?”   司徒晟恭谨回道:“下官也不太清楚,只是奉陛下之名行事,审问的供词也呈给了陛下。太子如有疑问,不妨问询陛下,下官不敢僭越代答。”   太子刘霆的眼皮挑了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这块不知变通的顽石。   这小子倒是油滑,明知他不敢去问父皇,便全都推到了父皇的身上。   不过……若他说的是真的,难道父皇还在查当年的那件事?   想到这,太子的眼皮再次跳了跳,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庸人自扰。   父皇为人,从不肯认错,就算知道了当年负水之战另有隐情又如何?杨巡的儿子杨毅叛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谁人也更改不了!   陛下若是一意追查,岂不是变相抽自己的嘴巴,承认了自己愧对功臣杨巡?   想到这,他冷笑一声,也懒得再跟这京城新晋的臭狗屎说话。   不过转身的功夫,他倒是瞟了一眼司徒晟身后拿带着帷帽的女子。虽然看不清脸,但是身段绰约,应该是位佳人……   太子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后,他身边的马营副指挥使陈放带着几分戏谑道:“殿下可知他带的那女子是何人?”   刘霆看了看自己的这位心腹:“怎么?你认识?”   陈放眉飞色舞道:“我以前在街上就碰见过他俩独处,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那女子是户部郎中周随安的下堂妻。据说那和离书还没握热,就跑到了司徒晟的府里做了女管事,啧啧,这位司徒大人玩得真够带劲儿的!”   陈方在捉拿太子刺客的那几天,正好看见司徒晟陪着这女子压街,他当时还停下来跟司徒晟说了一会话,对那貌美如花的楚氏也是印象深刻。   而那楚氏方才虽然戴着带纱的帷帽,可那把纤细而凹凸有致的身段却不能让人错认。   这等话题,是个男人都会心领神会地一笑。   太子恍然:“找个美妇人当管事?可真是品味独特,司徒大人门庭恐怕要不太严了……你且看看,如何能跟那妇人搭上话,她既然是司徒晟府里的管事,用起来更方便。”   听太子殿下这么说,陈方立刻心领神会。   若是能让那妇人为己所用,就是在司徒晟的府宅子里安插了眼线,的确方便。   他低声道:“请太子放心,我这便去安排!”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今天的心情不错,方才在后山看了看自己的死对头皇叔。   昔日肥胖魁梧的人,如今在禁庙里食不到油水,竟然变得黄皮寡瘦。   不过他特意去看手下败将,并非光是耀武扬威,而是去问询一桩陈年隐秘。   没办法,静妃复宠,让太子倍感压力。   诸位皇子里,只老四能与他一较高下,有了静妃加持,以后储君之位有没有变数也很难说。   而那静妃出身并不显贵,不过是小县丞的女儿罢了。偏偏独得了陛下爱宠,如此隆宠竟能延续数年。而她的父族,也因为她鸡犬升天。   太子也是最近才知,静妃如此受宠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的慰藉罢了。   据说当年是静妃表姐妹二人先入了太子府,深得陛下宠爱的却是静妃的表姐。   可惜那位佳人不知为何早早病死,而跟表姐有几分相像的静妃才能一人得了独宠。   那静妃也够有心机的,什么冷宫种药?制作药包,这全是那位早逝佳人当年的爱好,静妃做这样的扮相,不就是勾起父皇怀旧的记忆,再咸鱼翻身吗?   太子觉得女子争宠,往往大有文章,尤其那女子突然暴毙,宫里旧人居然说是母后为之。可他依稀记得母后曾对他说,自己是着了静妃那贱人的道。   这些陈年旧事,还是从些老人的嘴里套问才能知道得更详细。   泰王一向与静妃狼狈为奸,应该知道些隐情,他才特意过来,想要套一套话。   如今的皇叔,心气可真不高了。   眼看着那静妃复宠,却不管他,也是怨毒至深。   于是太子只用一个装满了肉菜的食盒,就套问出了许多陈年旧事。   太子掌握了静妃满满的把柄,又知道这司徒晟并非铁板一块,拿捏住他也是早晚的事情。   这趟山寺之行,真是不虚此行啊!   司徒晟恭送太子离去后,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立在台阶上看了一会,然后才带着楚琳琅下了山去。   楚琳琅看他一路沉默不语,有些担心地拉了拉他的手,不过看到冬雪他们也正走过来,又赶紧送开了手。   如今楚琳琅将自己和司徒大人的关系定位在一个“偷”字上。这偷人,自然要偷偷摸摸。   她与司徒又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必像周穆王和西王母那般,一朝幽约天下皆闻,所以不能让冬雪和观棋他们看出什么首尾。   司徒晟察觉到她的这点子小动作,不知为何,瞪了她一眼。   楚琳琅却理直气壮地提醒:“我可跟你讲啊,在人前规矩点!我是要份体面。你若不给,我可就走了!”   司徒晟似乎自嘲一笑:“你……是拿我做了见不得光的?”   嗯,若说是姘头,其实也很对。但是楚琳琅这几日在女学读书,正文雅着呢。   她笑了笑,故意装一份恭谨道:“奴家倾慕大人,不愿大人名节受损,若能相伴数月,便今生无憾……”   这话倒是那些风月话本子里书生撩拨女子时常常说的,通常是借读的书生睡了良家几宿,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   再以后,便是女子大着肚子入京寻人,却发现昔日穷小子已经高官驸马,今非昔比,高攀不起了。   接下来就是一段爱恨情仇的纠结,女子要么一尸两命,变鬼索情债,要么是公主娇妻为人大度,肯让驸马收了可怜女子为妾,从此共侍一夫,团团圆圆。   看她说话的这等油滑劲儿,再想想她曾哄得周随安那等子胆小之人与她私奔,更是将夏青云溜得五迷三道,倒是个会哄傻小子的高手! 第55章 大发横财   听出了楚琳琅跟自己划出了相处的尺度, 司徒晟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过是在暗流间游走,不能许她什么未来,自然也不敢轻易让她彻底上船, 与自己共沉沦。   琳琅只是侍郎府中没有签活契的管事, 人事名册上都没她的名字。琳琅这么打算,其实也正合他意。   但是只要想到, 她时刻存着要与自己分开的心思, 司徒晟的心里就不怎么舒服。   他不再去牵琳琅的手,径直先下山去了。   光看他的后脑勺,琳琅都察觉他似乎又在生气了。可琳琅觉得自己方才说的,都是体贴顾忌他的名声的。   所以他此刻突然生气, 大约是跟刚刚遇见太子有关, 这男人最近仕途不畅,时不时心情低落一下也在所难免。   所以她只当他是默许了自己的意思。如此甚好, 这样对两个人都无压力, 只互相扶持共度了彼此的难关。   至于以后……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到了山下坐在马车里, 司徒晟似乎也恢复了一下心情,若无其事地管琳琅讨要平安符。   琳琅想起他在寺里连香都不上的样子,便问:“你不是不信吗?若是不信, 平安符如何能灵?”   不过她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挂了绳子的小符袋, 递给了司徒晟。   司徒晟看了看, 伸手挑出了楚琳琅鬓角的一绺秀发:“能否赠发一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子赠发便是以身相许, 终身相托之意,何等珍重?   司徒晟得了她诚心求的平安符还没满足, 居然非要她赠发?他……不会不知赠发的含义吧?   就在楚琳琅愣神的功夫, 司徒晟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匕首, 快速一划,便割了她的一缕青丝,然后缠绕好,塞入了平安符袋里,再戴在了脖子上,塞入衣领中。   楚琳琅看着他动作顺畅无比,生气了:“你……你怎可不问自拿?这跟强抢民女有何区别?”   司徒晟道:“你不是打算以后便要与我辞别吗?等那时头发应该也长出来了,何必吝啬?”   说着,他又从她的怀里掏出另一个求来的平安符,依样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入其中,给楚琳琅戴上了。   “我的也给你,这样好些了没?”   哪个要他的赠发了?楚琳琅真是拿他没辙,闷闷道:“青丝怎可随便赠人?我……又不是你的妻。”   司徒晟却一本正经道:“赠人东西,不是该问问人想要什么吗?你拿个从庙里三文一张的黄纸就打发我了?”   楚琳琅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下去。她觉得司徒晟未必真切明白断发含义,或者只认为这是男女幽约的烂漫手段。   也罢,这等幼稚的戏码,她早就不信了。曾经结发夫妻都可断,更何况是这种见不得光的露水姻缘?   就像他所言,待她这缕青丝长出的时候,他们大约也该挥手赠别,各奔东西了。   想到这,楚琳琅也不再与他争,只是默默任着他拉手,依偎在他的怀中,体会这一段不知会有多短的缠绵……   此后的几日,司徒晟又忙得脚不沾地,琳琅也忙得顾不上想他。   女学虽然上课不勤,功课却很多,她每日起床后,例行吩咐府里副管事做事后,便要写一会字,读读几页功课。   到了中午若有空,会去厨房炒一两样小菜,用食盒装好,再让跑腿的小厮给在公署里忙的大人送去。   至于生意那边,这一日,琳琅的货船满载着她选买的货物,由着夏青云准备运往西北了。   只是在船埠码头上,大部分的货船都是往北开,显得琳琅开往西北的货船有些与众不同。   有船主听闻了这队船要去的地方,当着楚琳琅的面儿,嘲笑着是妇人见识。   要知道,就在这两日,朝廷终于颁布诏令,准许北地开市。   消息的传出,那些提前通过门路拿到路牌的船主早就在月余前装箱运货,早早赶到北地,就在诏令颁发的第二天就大赚一笔。商人逐利,若蝇虫逐腐肉,现在往北方去的船只布满了码头。   听了这些,就连夏青云都隐隐后悔,小声问楚琳琅要不要改主意,而他则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挂在别的船队名下,共用别人的路牌。   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做,就算办不下路牌,也可以如此共同租用,只是租金价格不菲,但是只要货物能去北地,长此以往还是很划算的。   不过琳琅依旧不改初衷,并不想凑这个热闹。   她记得司徒晟曾经跟她说过,北地开市,荆国受益,但是对于大晋来说,却是弊大于利。   朝廷恩准开市如此拖拖拉拉,必定后续也会有诸多变数。   而且北地一路匪盗丛生。琳琅做生意,向来图得是人财平安。她并不打算让船冒险,深入北地。   夏青云看楚琳琅坚持,便也听话,跟大部分货船背道而驰,前往了西北。   送走了夏青云,楚琳琅又给来京给她送账本的掌柜打好了招呼,回去打听一下老家的两个铺子能卖上什么价钱。   若是价格得宜,她还要抽空回趟江口,将那两间铺子卖了,再让掌柜伙计入京投奔她。   到时候西北的三船货款再拨回来,凑一凑,差不多够她在京城置办铺子,开张新买卖了。   从老家来送账的掌柜还捎带了楚家让他送来的家书。   除了母亲孙氏的书信外,还有楚淮胜写给周随安的信。   当初楚琳琅不让大姐声张,所以楚家还不知楚琳琅已经与周随安和离的事情,那信里依旧是拿岳父的腔调要打周随安的秋风。   楚琳琅摇了摇头,真心替周随安庆幸,他总算是摆脱了她娘家的包袱,不必再受楚淮胜钳制了。   楚家大娘也给大姐楚金银写了信,让琳琅的伙计带过来,所以楚琳琅抽空找大姐出来饮茶,顺便将家书交给楚金银。   平日办着府里的差事,她不敢穿得太花哨。去书院时,又要穿素雅“孝衫”,今日难得出去散心,楚琳琅特意穿了前些日子司徒晟给她买的布料做成的裙。   也不会为何,虽则都是粉红色,可司徒晟挑选的布料的颜色更正。就是说不出的色差,让原本俗艳的颜色立刻变得更耐看了。   就连夏荷和冬雪她们也都夸赞说,这颜色似乎更衬琳琅白皙的皮肤。   楚琳琅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知道丫鬟们并不是一味奉承。自从离了周家,她每天的烦心事真的少了许多。   司徒大人可比赵氏好伺候,琳琅每日都能睡足了觉,吃东西时也不必顾忌一大家的口味,便是自己爱吃什么就做什么。花用银子更不必算计得舍不得,惦记着一家老小嚼用。   这样的日子很滋养女人,虽则挂着别人家下人的名头,但是司徒晟总是不在的府里,她这个管事过得如主子一般。   女人过得滋润,就会完全体现在皮肤容貌上,现在的楚琳琅更胜为周家之妇时,活得越发青葱了些。   收拾得香喷喷的美娇娘,心满意足地照完了镜子,终于可以出门了。   琳琅也是许久未见姐姐了,在茶楼坐定后,楚金银看着妹妹一身靓丽,自然先是夸赞一番。   人家都道下堂妇的日子难过,可她怎么看妹妹过得甚是不错的样子,由此可见那位风评不佳的司徒大人,倒是不错的好东家,并不曾苛待妹妹。   不过做长姐的,难免要啰嗦些,尤其那个司徒晟还是单身汉子,她少不得叮嘱楚琳琅若不想为妾,千万别行差走错了,免得有风言风语,让以后的夫家计较。   楚琳琅如今跟自己的东家“奸情”正浓,所以大姐絮叨这些时,她垂下眼皮,只心虚低头饮茶。   她喝了几口之后发现,这茶点似乎都不便宜。今日乃是楚金银做东,也是她叫的茶水。   一壶二两银子的贵茶,几个配茶的面果子也捏得有模有样。这通常是做买卖应酬才铺摆的场面啊!   楚琳琅见姐姐点得这么阔绰,不由得打趣:“怎么?大姐夫的生意见起色了?”   楚金银一脸笑道:“是呀,你姐夫让我把先前管你借的钱都还了,喏,都在这了。”   说着,她推了个小木匣子过来。   楚琳琅向来在商言商,也没不好意思,当着姐姐的面点数了一下银票,却怀疑道:“大姐……你是不是数错了,怎么这么多?”   楚金银替三妹添了茶水,笑着解释:“你姐夫说,不能白用你的钱,是按市面最高的利算补给你。”   听姐姐这么说,楚琳琅笑了笑,不客气地收下了,然后好奇地问:“大姐夫先前不是贩米吗?就算生意做得顺当,也得一年才能回了本钱,他这是发了横财,难道又做了别的生意?”   楚金银点了点头,满面春风道:“真是年前请的财神发了神通,你姐夫最近认识了贵人,居然帮你姐夫弄到了通关路牌,他上次跑了一回,真是赚钱。所以现在额外租了好几条船,准备将米往北方运,价格是别处的三倍呢!”   楚琳琅听得微微皱眉。朝廷终于颁发了开市令,允许北地通商开市。   不过去贩卖的商贩却都得有朝廷颁发的通关路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   贩卖的货物种类也有严格限制,除了米茶、布匹绸缎一类的民生之物,其余的都要边关官员审批才可运去。   而她那个大姐夫之前并无手眼通天的门路,怎么就能弄到奇货可居的路牌?   大姐接下来的话倒是微微解了疑惑:“对了,那位贵人听闻你在侍郎府做事,手中还有货船,便想请你吃酒,顺便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也带你一起做做生意。   楚琳琅饮了手里的一杯茶,不答反问:“他是做什么的,姓甚名谁?”   “姓陈,是做茶叶生意的员外,专走京城的各大宅门,人脉可广着呢!你若是结交了这样的,以后做什么生意都能借一把气力。”   听到这,楚琳琅没有再说话,商贾之间,利益互换,互相帮衬原也没什么。   可是姐姐都说了这位陈员外专走上层,而姐夫一个卖米的名不见经传的商贾,又能帮衬这位陈员外什么?   而且陈员外还不是普通的慷慨,一上来就是北地路牌这般大礼。   商贾无利不起早,那么他之所图,一定是甚大了。   陈员外指名道姓要跟自己结交,楚琳琅不能不细细掂量一下。   她先是试探问姐姐,是不是大姐夫要给她介绍夫家。   楚金银不好意思地笑了,委婉解释,她大姐夫不是不想着她的姻缘,只是依着琳琅的条件,做人正妻是难了些,可若是年岁太大的鳏夫,又怕妹妹看不上。   这陈员外家里有妻有妾,恐怕也不大合适。   楚琳琅一听,可以排除大姐夫拿她做人情这点了。那么剩下就好懂了,陈员外图的,恐怕是她的东家——司徒晟吧?   他最近主持职田整顿,牵涉了无数高门贵府的利益。这几日新宅子的门都快被人给敲薄了三分。   这个节骨眼,楚琳琅可不想给他招惹什么麻烦。   如此想定,她将收起来的银票子又掏出来,挑出了多出的那几张,郑重还给了大姐:“大姐,这些钱我不要。你先收着,毕竟大姐夫先前亏了你那么多银子,你自己也得存些体己。至于那位陈员外就没有见的必要了。我在侍郎府当差,手里的事情也多,真是无暇其他生意,你和姐夫的好意,我且心领了。”   楚金银没想到楚琳琅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惊诧:“又不是单独见面,三妹你为何这般避忌?你姐夫已经跟人夸下海口,说今天中午就要请你吃饭,现在他们就在对面的酒楼……”   其实按照大姐夫的意思,是想让楚金银直接将三妹约到酒楼的。   可是楚金银觉得这么做有些唐突人,三妹毕竟是下堂女子,哪有这么随便领她见外男的道理?   于是楚金银做主,先约妹妹在对面茶楼,打算吃茶铺垫一下,再一起去对面见一见。万没想到,楚琳琅却不给她这个脸面,毫不犹豫地就回绝了。   这让楚金银有些骑虎难下,不知如何去跟对面的丈夫说。   楚琳琅听了姐姐这么一说,皱了皱眉头,说道:“大姐,以后姐夫再做这般饭局安排,你也不必问我,径直推了就是。我一个下堂妇人,有什么可值得人结交的?今日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让大姐为难,三妹妹先跟大姐陪一句不是了……”   听她这么一说,楚金银更是无言以对,就在楚琳琅转身要出雅间的功夫,却听楼梯口传来了笑声:“楚大管事可真是难见,我若不亲自来一趟,还堵不到你的人呢!”   楚琳琅寻声一看,上来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她的大姐夫,还有一个是个长得如浑圆番薯的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   听大姐夫的介绍,此人就是他的贵人——陈员外。   原来陈员外久不见对面茶楼下来人,便提出迎一迎楚管事。   等他们上来时,正好听见了楚琳琅跟姐姐说要先走一步。   既然见了人,楚琳琅不免上下打量了这位陈员外一番。   她这些日子在女学的那些贵女堆里浸染,倒是长了不少富贵见识。   譬如这位员外身上穿的绸子,竟镶嵌了宫里新流出来的花鸟缂丝。她在宜秀郡主的裙子上见过。   而这位员外虽然只是在衣领和袖口镶嵌了那么窄窄的一圈,却价值不菲。若不是上面通着天,再富贵也弄不来这金贵的东西的!   楚琳琅心里略微有些底,脸上笑得愈加温婉和煦,与陈员外不咸不淡地打着招呼。   再说这陈员外,乃是太子的心腹,马营副指挥使陈放的堂叔。平日里也帮着太子私下经营些钱银往来。他受了侄儿陈放的授意,打听到楚金银是侍郎府女管事的大姐,便是让人引线搭桥,先结识了她的大姐夫,再来会一会这位楚管事。   陈员外向来是交际场上的人物,看人准着呢。   这个楚琳琅的生平,他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此女就是个心比天高,命却比纸薄的商户庶女一个。   好不容易给人家做了八年的正妻,却因为生养不出来而被谢府的千金顶替,让夫家扫地出门。   对了,听说这女子还善妒得很,打死都不肯自降为妾。这就是个不会审时度势,心气又高的蠢妇!放着正经官眷不做,非要跑到个根基不稳的酷吏府里当下人。   如此身份落差,这妇人岂能甘愿?必定想要寻个能再登天的梯!   陈放跟他的堂叔陈员外交代得很清楚,就是先给这女子沾些好处,再徐徐诱之,让她成为太子的得力耳目。   不过今日得见,陈员外才发现,这妇人可真是生得娇艳整齐,又是夏日熟果的年龄,叫人看着有些眼馋。难怪那司徒晟不顾同僚脸面,收了这下堂妇人入府。   只是可惜如此姝色,却没能摊上个好命盘。那司徒晟就算跟她有些牵扯,也不过是玩玩。   正经男子,谁会娶她这么个据说还不能生养的二婚女?这样外室都不如的女子,拿捏起来还不容易?无非就是财和势,总有一样能压得住她。   想到这,陈员外自信满满堵住了雅间的门口,想要对这女子晓以利害,捏住她的七寸。   这个矮番薯堵住了雅间的门,楚琳琅一时也出不去,便是微笑站立,听着那陈员外自我介绍。   当听闻他有个侄儿在马营做副指挥使时,楚琳琅心里也明镜大半——哦,此人乃是太子心腹陈放的堂叔。   她当初亲耳听见陈放如何当街威胁司徒晟,与他耀武扬威,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大姐夫不明所以,依然热情活络场子,邀约着楚琳琅过去对面陪陈员外饮一杯。   他还说陈员外有一批货要运送,若是琳琅的船队能代劳,他出的运费也比别的商贾丰厚。   楚琳琅看了看一脸兴奋的大姐夫,觉得有些敲打的话还是说透了的好,至于大姐一家听不听,就看他们的了。   不过她得让这个陈员外知道,接近大姐夫来套她,得不偿失,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不待大姐夫啰嗦完,楚琳琅就毫不客气地打断,微笑问陈员外:“别的东家找船,都挑选个运费合适的。为何陈员外您反其道而行之,宁可翻倍花银子,也要搭我这不太知根底的船?”   大姐夫听了,尴尬地冲着楚琳琅使眼色。   人家陈员外为人豪爽,好交朋友才会如此不计较小钱,她这么问也是太失礼了。   楚琳琅压根不给大姐夫和稀泥的机会,想着她刚才从姐姐问的话,又问道:“您帮着我姐夫租到了北地路牌,让他得以去北地卖米。可我听说,这北地路牌光是办下来,就需纹银五百两一张,而且时效只有两年。若不是买大宗货品的,压根就摊不匀这本钱。所以大都是办下来再几家分租出去平摊费用。您这路牌没收租金,只让姐夫签了欠条,只说等他赚了钱,再将路牌租金以及分红给您,作价是二百五十两。”   说到这,楚琳琅挥手让夏荷递过来算盘,她纤细的长指噼里啪啦地拨打了起来:“按照如今的米价,再抛去成本,姐夫那几条船运货有限,一年来回,刨去冬季禁船时间,至多能运送五次,这还要风调雨顺,米面不发霉生虫。哎呀,好像等路牌过了时效,都没法分出租用路牌的成本……陈员外,您就算好交朋友,也不应该算错这笔账,为我大姐夫这相交不到十天的朋友,就肯舍下纹银二百五十两?”   这笔账,算得清清透透,哪里是什么飞来横财?简直是豪赌得倾家荡产啊!   大姐夫也愣住了。他当初光顾着能租到路牌而狂喜,而且陈员外慷慨,并没有让他先垫付租金,再加上陈员外说若是能拉楚琳琅入伙,就能再分摊一大半费用,甚至不足百两,这样的便宜他自然就忙不迭应下。   不过要是楚琳琅不入伙,依着他手里的这几条船,没个十年八年都赚不回来!   陈员外脸上的笑也有些维持不住了。他帮太子往北地运货,都是普通商家不能卖的大宗货物,油水多得惊人,何须跟人分摊路牌费用?   而他当初能慷慨舍出这路牌,自然是要给这女子和她的家人下套。   只要她贪图北地的生意,也想入股,他就可以诓骗这女子和她的姐夫一起签下租用路牌的契约。   等到他们运货的船起航,自然有人安排他们的船在半路发生“意外”。   到时候,这楚娘子船货两空,又平白欠下租用路牌的银子,便被他死捏在手里了。   别说让她做个太子的眼线,就是让这小娘们入红巷,脱裤子去卖,她也得乖乖俯首听话。   他那侄儿陈放颇为垂涎这楚琳琅的美色,若是拿捏住她,少不得要让侄儿解一解馋!   怎知这个楚琳琅跟她那蠢姐夫竟然不是一路,脑瓜子可真快,一下子捏住关键,问得他哑口无言。 第56章 休沐在家   陈员外一时想不出词来, 只能尴尬大笑,表示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觉得楚娘子一看就是个旺财的命。   这路牌也没有她说得那么贵, 至于租金若不满意, 还可以再商量。   楚琳琅将话点透了,便收了算盘, 站起身, 微微一笑道:“陈员外您有侄儿在太子跟前听差,自然是路子广,靠山硬,能盘得起大宗的买卖。可是姐夫与我, 都是小本经营, 哪里够得上那路牌?姐夫,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姐夫听这话越来越下道, 有些让陈员外下不来台, 他生怕贵人被气跑了, 直冲楚琳琅使眼色。   可是楚琳琅看也不看,微笑着继续说着:“陈员外连我有几条船都打听清楚了,想必也知道我与我这大姐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姐妹之情, 无非就是能帮的时候帮衬一把, 不能帮时, 也不可自不量力。我跟大姐向来无生意上的往来,若陈员外与大姐夫投缘, 那么我就先祝你们生意兴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 她也顾不得大姐楚金银尴尬的表情, 起身便下楼去了。   她并不是迁怒大姐, 不过看大姐夫占便宜没够的样子,她若不及时划清界限,只怕那陈员外还要拿捏着大姐夫,而大姐都要跟着大姐夫遭殃。   若大姐怪罪她,就此与她疏远了也好。   太子能派人费心摆这么大的局,背后的目的不可告人。   断绝来往,不拖累大姐更好些。   回去的路上,楚琳琅心事重重,真是希望能立刻见见司徒晟,跟他说说太子派人接近,打算策反她的事情。   他毕竟是站在朝堂上的人,了解的事情也比她多,看得也能远些。   可惜司徒晟跟户部的人下了职田,这两天都不能回来。   没想到,她刚回府,大姐楚金银后脚就追撵过来了。   楚琳琅以为她要责备自己害得姐夫下不来台,没想到楚金银却是一脸愧色道:“我都听懂了,那个陈员外要结交的是司徒大人啊!怪不得如此财势的生意人,要结交我们这种小米商。你大姐夫就是眼皮子浅的人,之前被人骗得差点倾家荡产,却还不长记性。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听大姐这么说,楚琳琅的心里一松,微笑道:“大姐体谅我的难处,不怪罪我就好,我怎么会迁怒姐姐?”   听她这么一说,楚金银并没有松口气,反而眼底有泪,哽咽道:“可……可是你姐夫不但早早就跟他签了一份租契,还跟那陈员外额外借了银子,多租了好几条船,上了满满的货,自信满满要大干一场。可按着你的账,这注定是稳赔的买卖啊!你走了之后,陈员外也跟你姐夫翻脸了,表示在商言商,若是到时候拿不出银子,就要揪着他见官!可怜我一双儿女还小,怎么就摊上个这么糟心的爹!妹妹,你可要救救你姐夫!”   说完这话,楚金银再忍不住,哽咽大哭了起来。   楚琳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姐姐,只是无奈说:“我早跟你说过,姐夫若要做什么生意,须得先跟我商量,可是这么大的事情,你现在才告诉我!”   楚金银羞愧地低头:“我家的事情,都是你姐夫做主的。我管不了他。”   楚琳琅叹口气,将大姐还给她的银票找出来,又塞到大姐手里:“这钱先不必还,拿回去应应急。你回去跟姐夫说,宁可认赔,也不要去北地行船。那个陈员外背后的势力很大,杀人越货的事情也能做出来。只是赔银子的事儿,倒也不算什么。及时跟陈员外撇清干系,才最重要……你也说了,那陈员外极力拉我入伙,都是冲着侍郎大人罢了。人家对妹妹我是有恩的,我万万不能给他沾染麻烦。姐夫欠他的银子,先退些货物,再慢慢想想法子,亏了银子而已,总能慢慢堵上。可若被他们拿捏住了,以后就不是花银子能解决的了。”   说到这,楚琳琅顿了顿,提醒大姐:“若你们还不肯听我的,我真是无能为力了。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饭局,我可能就不会像今日这么给姐夫面子了。若是等我开骂,姐姐你也要在中间作难的。”   楚金银知道三妹妹的脾气,那是敢跟父亲对着顶的,今日她没直接翻脸,的确是很给她这个当大姐的面子了。   楚金银有些羞愧地点头,只能先回去,把琳琅的说给丈夫听。   送走了大姐之后,楚琳琅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肚子也开始有些痛。   这痛意倒是熟悉,自从新婚那年运货,琳琅在雪地里被冻了一次后,每次来小日子时,都会疼上几日。   年轻的时候,她并没有理会,现在病根深种。尤其是有烦心事时,反应就更加猛烈。   有时候疼得厉害,她都忍不住想把头往墙上撞。等她回屋一看,果真来了癸水。   夏荷给她准备装了草木灰的长布袋,又铺了床,琳琅更衣之后就裹着被子,抱着烫肚子的汤婆子,又喝了一碗姜汁糖水,便精气全无,萎靡在了床榻上。   按照往常的惯例,头两天是要疼死人的。楚琳琅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躺着。   如此睡到半夜,果然痛意更甚起来。她起身去解手,出了净房之后,在小院子里走时,就疼得直不起腰来,只能蹲在了地上   正疼得额头冷汗直冒,眼前隐约冒出白星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问:“怎么了?”   楚琳琅费力扭头一看,原来是司徒晟不知什么时候回府了。   往日玲珑八面的女管事现在疼得嘴唇直打颤,连问个安都做不到了。   司徒晟见状立刻弯腰将缩成一团球的她抱起,几步就将她送入了卧房,然后转身准备唤人备车请郎中。   楚琳琅可不想半夜丢人,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无妨,不过是……女人常有的毛病,过两天就好,不用请郎中。”   司徒晟抬头看着脸盆木架上挂着几个装了草木灰的袋子,这才恍然琳琅说的毛病是什么。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楚琳琅有些尴尬地将脸埋在枕头里。   要不是不得已,她也不想说。女人这几日太晦气,男子一般都要回避血光晦气,主动避开的。   譬如她的前夫,每逢这类日子,都会自动搬去书房住上几日。   司徒晟一定也觉得晦气,这才一声不吭就走了吧。   她费力在被窝里转了个身,却怎么也调整不好舒服的姿势。   过了一会,只听房门吱呀响起。楚琳琅扭头一看,原来是换了便服的司徒晟,一手端着放了小砂锅的木托盘,另一只手夹着他的枕头进来了。   楚琳琅从被窝里露出个头发蓬乱的脑袋,瞪看着他,小声道:“你……要干嘛?”   他之前半夜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还好解释。无非是办了一天公务,想要回到府里寻寻芳泽,跟她讨些慰藉罢了。   可是现在自己都明确告诉他,她的小日子来了,他怎么还夹着枕头来,一副要跟她过夜的样子?   难道,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不过,还真听说某些男人有迎血而上的癖好……   楚琳琅咋舌之余想,他若真敢玩这么大的,可别怪她不客气,将他踹下床扫地出门!   可是她言语试探后,司徒晟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楚娘子还真是见多识广,什么奇巧事儿都知道……”   说完,他打开了煨热的砂锅盖子,原来里面有三副腾热的膏药帖子。   “我上次给你请的宫中太医,说你体寒,大约这样的日子会遭罪。我便请他给你开了几副膏药。只有几味药有些难配,才拿来得迟了些。太医说这药膏敷贴两个时辰之后就要再换一副,若是白天还方便些。可你也等不及了,你自放心地睡,等到换药的时候,我帮你换上就是了。”   嗯,原来如此……楚琳琅知道自己冤枉了大人,还说出那么胆大新奇的话来,又让司徒晟白捡了笑话。   她现在不光肚子疼,还脑壳疼,只干笑缩到被窝壳子里,不肯出来。   不过司徒晟却拉着缩壳子的小乌龟不放。他拿了一副软化的药膏递给了楚琳琅,让她先贴在肚脐上,然后他将枕头摆在琳琅的身边,靠坐在她的身后,用温热的手掌,按摩她后腰的八髎穴。   打惯了拳的指腹,按摩起来也有模有样,缓重得益。   也不知是药膏起了作用,还是他按得太好,方才还钻心刺骨的疼居然慢慢缓解了许多。   按摩之后,司徒晟也没有离开,只是顺势从背后搂住了琳琅,让她躺在他宽实臂弯里。   楚琳琅小声催促他走,说:“你难道不知,男子挨到女子血光是会触霉头的,还是离我远些吧!”   司徒晟沉默了一下,淡淡自嘲:“我见过的血光太多……不差你这一点。”   楚琳琅却以为他说的是在刑房里审犯人时撞见的血腥。也对,他一个曾经的酷吏,什么样的血肉模糊场景没见过。   这么躺在他的怀里,似被太阳晒过的棉被包裹,实在是舒服极了。楚琳琅也懒得再赶他,只是乖巧依偎在他怀里。   二人头挨着头时,各自挂在脖子上的平安符也不知不觉缠在了一处,楚琳琅伸出手指要解开缠绕的细线,可是他却啄吻起了她的手指。   楚琳琅咯咯地笑,忍不住顽皮去啃他略带胡茬的下巴,却听着男人闷哼了一声,在她耳边道:“真当我是死人?再撩下去,小心我迎血而上……”   楚琳琅连忙往后一撤,瞪着含笑看他的男人,觉得这人似乎是被自己带坏了,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讲?   她也不敢再跟他闹,连忙说些正经的事情。   当说到那马营副指挥使的堂叔似乎准备给她下套的时候,缠在她腰际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   楚琳琅并非要跟他抱怨受了他的牵连,而是想要提醒他:“最近搬家,你雇了好多人手进来外院。既然有人立意要在你府中安插堪用的人,应该不光是冲着我一个下手……要不要减一减院子里的人手,免得人多嘴杂。”   司徒晟将脸埋入了她纤细的脖颈,含糊道:“不必,若是他若能安插些人进来也好,有了别的眼线,便不会再去折腾你。我这又不是深宫大内,没必要弄得铜墙铁壁,水泄不通,勾得人更加好奇。只是内院不要让后雇的人进来,让他们在外院晃就是了。”   楚琳琅无奈叹气:“可是若有人想要构陷你,顺便找人弄些东西塞进你的府院里可怎么得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司徒晟觉得管事的话有道理,便道:“要不然,过两日你就坐船去岭南吧。等时局安稳,我再去接你。”   楚琳琅都要被他给气死了,她又不是怕被他连累,看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可她再想说,却发现窝在她脖颈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酣然睡去了。他几日都没回府,也不知在外面吃住得怎么样。   楚琳琅小心地挪了挪身子,将被子往他的身上盖了盖,伴着跳动的烛光,看着他若山峦起伏的眉眼鼻梁。   这个男人实在是俊帅,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可私下里却是如此体贴周到,叫个女人,谁能受得住他这些温柔小意的手段?   想到这,楚琳琅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唇角轻吻。   这虽然不是她该碰的男人,可都送到眼前了,且让她浅尝辄止,放肆占据他这片刻温存……   待油灯耗尽,琳琅也窝在他的怀里,酣然睡去。   期间,司徒晟还起了两次,将在屋里炭火旁热好的膏药给她换上。   琳琅迷迷糊糊地要自己弄,却给男人低沉的声音催得昏昏沉沉:“我一下就弄好了,你不必睁眼,睡吧……”   等天亮,楚琳琅才彻底睡透,往常都会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第一个夜晚,居然睡得比平时都要酣畅些。   而这时换成了折腾一夜的司徒晟睡得深沉。   不过当楚琳琅动了动时,他也醒了。一睁开眼,便发现怀里的女人猫儿一般的盯着他看。   司徒晟忍不住低头,在她软嫩的脸颊上轻吻一口,却听到她用刚睡醒,略带沙哑的声音低语:“不要对我太好,以后我戒不掉,该怎么办?”   司徒晟眼底的睡意消失,定定看着她,却并没有回答,眸中的深意有些让人难懂。   司徒晟这个人,似乎从来不会说诓骗女人的花言巧语,楚琳琅近似自言自语地说完那话,也没指望他说些什么“戒不掉就永远在一起”的蜜语甜言。   其实这世上又有什么戒不掉的人?只是看时间与距离的成本有多少罢了。   听着外面隐约传来夏荷说话的声音,琳琅睡意也彻底消散了,顾不得再说些痴人梦话,连忙小声催促着司徒晟快出去。   不过等他要出门时,楚琳琅却急得拽着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从房门出去,要跳后窗。   见司徒晟瞪她,楚琳琅也依旧坚持:“我的名节啊!咱俩现在什么关系?你让丫鬟们看见了,是逼我跳河?”   司徒晟现在可不信这女人遇事会跳河,不过她瞪起人来,眼睛像要杀人,腮帮子又鼓得像要哭出来。   于是模样周正的侍郎大人想想,居然真的掀开后窗,长腿一跃跳出去了,可惜窗户框上有一根木钉子,撕拉一声,划坏了大人新做的衣袍。   就在夏荷端着脸盆进来推开门的时候,楚琳琅刚刚挥舞手臂,掷沙包一般将司徒晟的枕头扔出后窗。   夏荷抬头正看大姑娘立在敞开的窗口,以为她又在吹风,一边放水盆一边道:“怎么又吹风,不知道疼惜自己的身子!”   楚琳琅立在窗户边,看见后院被枕头打中了后脑勺的男人在瞪她。   她假装没看见,咣当一下关了窗,然后冲着夏荷笑。   夏荷一抬头看见大姑娘笑得诡异,便摸了摸自己脸,疑惑地问:“在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楚琳琅收住了笑,松了劲儿坐回到床上,有些怅然想:原来与人偷情竟这般累心,难怪周随安以前做了那勾当,回家都是有气无力,不爱搭理人的样子。   这等偷人的活儿,她真是有些干不来啊!   如今场院大了,桌子也多,再不必像在集萃巷子般,众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不过因为大人下的令,后雇来的人都进不了内院,所以内院还是集萃巷原来的那几个人。   当冬雪给大人送早餐时,楚琳琅也刚被叫到大人的房中,帮着大人缝刮坏的衣袍。   冬雪看见那袍子划出的口子,还笑着问:大人这是爬山跃脊了?怎么刮出这么大的口子?   她开着玩笑,可惜屋里另外两个人都不接话,安静极了。   冬雪觉得气氛怪怪的,撂下早饭,就赶紧走人了。   等冬雪走了,司徒晟走到餐桌旁说:“别缝了,先吃饭。”   楚琳琅低头不看他,闷闷道:“我一会去厨房跟冬雪她们吃,你见过哪个院子里的管事跟主子一起吃饭的?”   司徒晟听了这话撂下筷子,绷着下巴道:“你又见过哪个管事敢支使主子跳窗?再不过来,我就抱你过来了。”   楚琳琅将针线放回笸箩筐里,来到桌前坐下,司徒晟夹了一个萝卜油饼放到了她的嘴边,然后问:“肚子还疼不疼?”   楚琳琅咬了一口饼,含糊道:“不疼了,对了,你今天怎么没有去早朝?”   司徒晟说:“今日休沐……顺便避避风头。”   他最近又在朝堂上捅了甚大的马蜂窝。在户部整顿职田的过程中,太子的外祖永宁国公府因为职田亩数甚大,也在清查的名单之内,而且还查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太子气愤,便替国公爷请奏陛下,要求严查辱没老臣清誉的佞臣司徒晟。   陛下当着百官的面,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司徒晟一番,还勒令他在家自省三日,以后办差才能更谨慎些。   可是虽然罚了司徒晟,却并没有让他停缓下那边职田查账的进度。   这其实是重拿轻放,和稀泥的做法。   陛下竟然这般偏颇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着实出乎百官的预料。更是让那些官员明白,这司徒晟这么有恃无恐地查他们的账,其实就是陛下的真意。   不过对于司徒晟来说,挨罚就是受赏。他已经许多日不能得清闲了,正好借着三日的功夫,在家陪陪身体欠奉的女管事。   明日就是仲春花朝节了,这等二月里的隆重节日,向来是大晋的一景。   家家户户无论花种贵贱,都要摆得满院。   琳琅让仆役买了两车花回来,然后她指挥仆役摆满了院子,又让丫鬟出门选买了些名贵品种的花篮。   司徒晟自从养母去世后,就没有正经地过人间的那些俗节。   这类赏花的世俗佳节,更与他无缘的。   但如今府中有个爱花的女管事,这节日可就不能马虎过了。   楚琳琅准备了六个花篮,依着司徒晟的名头,送给他的上司同僚,随着花篮赠送的,还有赠花人随赠的各种面果子糕饼和祝语一类,如此互相送送花神,也算热络了气氛。   只是花篮附赠的贺单子,须得司徒晟自己来写。   两个人窝在书房拟写单子的时候,无论楚琳琅说什么,司徒晟都心不在焉地说好,然后忙着自己的。   最后楚琳琅气闷了,一把推开司徒晟,又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领子,气结道:“让你写都送什么面果子,谁请你吃……吃果子了!”   说完这话,她的脸儿都扑通的红。   若是以前有谁跟她说,司徒晟是个好色之徒,她打死都不会信,以前二人独处的时候,他也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可是现在……怎么越发不正经了?   司徒晟被她推到圈椅靠背上,眨着弯长的睫毛,略显无辜:“前天晚上还跟我说什么迎血而上这样的虎狼之词,我还以为……”   楚琳琅不待他再说出什么让人脸红的话,伸手就捏住了他的嘴,然后附在他的耳旁,小声道:“得过几天呢,你等入夜再过来……”   这样的话,简直大逆不道地要浸猪笼,却让闻听的男人有些血脉泵张,热血沸腾。   不过想到她以前不经意流露的话头,司徒晟疑心她只是馋他的身子,只想尝完味道就拍屁股走人。   听了佳人邀约黄昏后,他眯着眼盯着她不说话。   楚琳琅方才也是被他撩拨得猪油蒙心,壮了胆,昏了头说出这等邀人的话。   谁想这男人方才还黏人得不行,现在却跟吃饱了似的,莫测高深地看着她。   他的眸光深邃,看人的时候总是让人摸不到底儿。   难怪堂堂皇子在他的面前都温顺若羔羊。   不过楚娘子可不是豆芽皇子,死瘟生不上道,姑奶奶还不玩了!   她有些转不开脸儿,用力拍开司徒晟圈着他的手臂,想站起来往外走。   司徒晟却再次抱住她,在她耳边问:“怎么还恼了?我不是在想,到时候走门,还是跳窗呢?”   楚琳琅气得捶他的肩膀:“哪也别想进来,都锁上!” 第57章 形迹可疑   这女人许是不知, 她最好看的样子,并非谄笑逢迎人时,而是现在这般双眸圆瞪, 柳眉高挑, 整个人都如呛口的辣椒,真是迎面扑来的一股子精气神, 让人舌根生辣, 全身酸麻,尝过之后,便念念不忘……   当然她身上值得品尝的地方太多,司徒晟仿佛又回到了少时, 当小琳琅第一次赚钱领着他去逛糖果铺子, 看着琳琅满目的糖果,陡然不知该如何挑选才好。   一颗不够, 全都想要!   正在黏腻的功夫, 就听书房门被敲响。   司徒晟怀里方才还绵软的那一团糖, 好似陡然被雷劈中,腾得站起,拿起桌子旁的鸡毛掸子, 又像模像样地开始掸灰。   可惜她跳起得太狠, 膝盖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疼得她暗自咬牙。   进来的是冬雪,她是来送茶水的。   在冬雪倒茶的功夫, 大姑娘许是打扫干净了,头也不回地夹着鸡毛掸子, 绕到冬雪身后, 略微蹒跚地出去了。   看她走了, 司徒晟才抬头对冬雪道:“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书房来。”   以前府里可没这规矩,冬雪直不楞登地居然问了句:“为什么啊?”   听到这么僭越的话,司徒晟倒是耐心解释了一嘴:“对膝盖不好。”   “啊?”冬雪有些傻眼,一时想不出关联,只是觉得大人待下人太细心,难道是怕她茶水送多了,累着膝盖?   不过司徒晟却不再解释,只是挥了挥手,便让她出去了。   他也重新伏案批改桌案上的公文,他得快些批完这些,说不定一会还能有空看看那位的膝盖。   ……   就在此时,马营副指挥使的宅子里,却不甚平静。   听了堂叔学了那楚琳琅的话后,陈放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真是不识抬举!”   依着他原来的打算,只要随便做个套,这妇人岂不是由着他拿捏?   上次在长街惊鸿一瞥,见了那楚氏之后,陈放还真有些心痒痒。这等年龄正相当的妇人,就是夏日正熟的果,早一些青涩,晚些就过火。   他向来自诩风流,看到这般鲜嫩可口的甜果子,岂有不寻机会品尝的道理?   不过这楚氏小妇不识抬举,不肯堪用。看来得另外想想法子了,反正那侍郎府里能策反的,又不止她一个。   想到这,陈放又是不无遗憾道:“可惜了……”   他的堂叔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贤侄的意思,矮番薯嘿嘿笑了一下道:“那妇人不识趣,也不能这般放过,不然以后让人觉得,太子的话如同放屁,全然不被人当回事情了!”   陈放瞪了他一眼:“少拿太子的名号说事!如今宫里那个老四起复。殿下自己行事都低调着呢!”   陈员外连连赔笑称是,不过他又附身,低低跟陈放耳语了几句。   陈放斜瞪了他一眼:“荒唐,这是什么倒灶勾当!”   陈员外却不以为意:“我手里这批人,以前就是在山林里干这个的,娴熟着呢!再说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几分姿色,到处攀附男人罢了。就算出了事,她能咬出个谁?只怕自己都得当成无事,怕漏了风声,白白丢了名声!”   陈放觉得有理,只是意味深长地瞟了堂叔一眼,故作清高道:“你这话,今日可没过我的耳,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员外心领神会,只是谄笑道:“明白明白,人弄来了,往黑屋子里一关,保证她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人!”   像这类事情,陈员外以前也没少干,不然他一个卖茶叶的,如何能在京城横晃?以卑贱之身结交贵人,就得豁得出去,做些人不愿做的脏活!   可惜那姓楚的小娘们不识时务,还真以为背靠个贫寒子弟升上来的清流,就能在京城里肆意得罪人了?   有她后悔不及,欲哭无泪的时候!   ……   到了第二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了。   楚琳琅除了给司徒晟备了花篮,自己也备了几个,准备送给女院的夫子和同窗。   不过她可准备不起那种太名贵的。府里花银子的花篮,都是备给司徒晟应酬之用的。   她如今的身份是下人,这类应酬,诚意用到即可。所以她的花篮,都是提前几天自制的。   司徒晟被罚闭门思过,不好在这样的节日走街窜巷。而且李将军又来了,跟司徒晟在书房里一呆就是半天。   琳琅看了看时辰,带着夏荷和冬雪,外带一个叫王五的小厮出门,挨家挨户地送花篮去了。   到了齐公府上的时候,祭酒大人的门前都要被花海淹没了。   楚琳琅原本打算放下花篮,礼到便走的。不过齐景堂的夫人华氏看到了她,便笑着走过来,接过了她的花篮。   等接到手,华夫人才发现这楚氏赠送的花篮有些不同,柳条编织的花篮里压根就不是鲜花,而是用宣纸掐捏,微微染了色的纸花。   虽然在花朝节,人们有在枝头粘红纸花的习惯。可是送人的花篮哪个不是争奇斗艳的鲜花?可没有人好意思用如此廉价的纸花来糊弄人。   华氏一时有些诧异,不禁抬头看向了楚氏。   而就在这时,站在门口赏花的齐公也走了过来,挑起花白眉毛看着那篮纸花道:“你这丫头,按的什么心?是想咒我老不死吗?”   恰在这时,书院其他的女学生也来送花篮了。   那宜秀郡主瞥见了楚琳琅的花篮,不由得捂嘴低笑:真是上不得台面,不过这等权贵云集的场合,依着楚娘子的身份,送什么都会显得寒酸,倒不如趁早退学,莫在不适合她的圈子里胡混!   楚琳琅倒是很坦然,只是恭谨施礼,然后从华夫人端着的那花篮里抽出了一朵纸花,轻轻一抽拉,那花儿就又被伸展成了一页纸。   只见那边际染了颜色的纸上,居然写满了大大小小的“福寿安康”。   齐公以前看过楚琳琅的字的,当初在寿宴上写的蚯蚓“法”字就不提了。   入女学时,那雪白考卷上大大咧咧的一行字,写得也只是勉强工整,完全看不出笔力。   而现在,这一纸上的几个“福寿安康”却能看出进步神速,而且还分别用不同的笔体书写的。虽然称不得上流,但是不太闹眼睛了。   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是个肯钻研,有灵性的……   楚琳琅微笑拘礼道:“今日是花朝节,原该给祭酒大人和齐先生送来鲜花。不过学生寻思,大人和齐先生桃李满天下,府宅内一定争奇斗艳,各类花品齐全。学生月例钱不多,买不起太名贵的花,可又想尽一尽当学生的心意,索性亲手将这些日子练字的宣纸折成千多祈愿花,祈福祈愿,来送给二位。”   她说得全是大实话。每到花朝节,鲜花价格堪比金银,若是金贵些的花种,撒下多少银子都不为过。   楚琳琅的银子向来都花在刀刃上,可没有钱跟人斗富。   再说,她花的银子再多,也比不过那些豪门子弟的花篮啊!于是她就想出这个感激恩师的省钱法子。   这些宣纸都是练字时顺带写的,也花费不了几个钱,不过她写的时候,很用心就是了。   至于齐公他们若不喜欢……   问题也不太大!因为祭酒齐公好像压根就看她不太顺眼。就算收下她,多半也不过是看在司徒晟的面子上。   这种毫无指望的人情往来,楚琳琅觉得轻松得很,抠门也心安理得。   只是没想到,这花篮送的时候这么巧,还让齐公本人堵个正着。   齐公又拆开了几朵花,这张张上的字都不同,但大抵都是祝福的字句。而且这花掐捏得也是惟妙惟肖,还喷了些香料水,若不细看,真看不出是纸花。   东西不金贵,但是用足了心思……   他冷哼了一声:“巧言令色鲜矣仁!专弄这些谄媚的东西博人眼球。”   这话极重,尤其是从齐老的嘴里说出来,直接扣上小人的帽子,很让人下不来台的。   尤其是周围还有齐景堂夫妇,还有几个别府来送花的人。这一个搞不好,年轻要面子的女子就要当场被骂哭了!   旁边的几个女学生看了,都替楚娘子脸红,尤其是跟她关系还算好的关金禾,自己先闹个大红脸,很是同情地看着楚琳琅。   可这楚氏倒是好心态,被当众奚落也没有变脸,只是噗嗤笑道:“祭酒大人骂得对,我在女学听史,听到前朝至孝的贤者,抄写了经文送给了老师,以表自己的至诚之心。是以,我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只是那经文字太多,我怕抄写不完,就特意拣选了几个吉祥字来写。为了显得字多,我还特意写大了些呢!您真厉害,一下子就看出我惫懒了!那我下次可不能偷懒了,要踏实些抄一本厚厚的经来为您祈福!”   齐公这辈子,教了无数门生,若是严厉起来,训哭学生也是常有的事情。   可是这个小丫头,无论怎么对她,都嬉皮笑脸,跟个滚刀肉似的,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女将风范。   她这一番话看似自责偷懒,实则是在含蓄地告诉他,对不起,这些效仿贤者的狗屁花招,都是从你儿子的书院学的!   齐公又被这丫头软软怼了一下,冷哼一声:“我儿子一时心软收了你,倒是叫你满嘴的钢牙更尖利了!”   楚琳琅抿嘴笑道:“那我以后见了您,少说话,省得气人可好?”   说完,她施了施礼,便打算告辞。   可是齐公再次叫住了她,吩咐道:“既然来了,就别白跑一趟,不然肚子里带着一团凉风回去,还不得说些怪话编排人?去,跟你那些同窗去厅堂用些鲜花糕饼,顺带再打包些回去给你家大人!”   华氏听了心说:怪哉,方才有那么多人来送花篮,都不见家公留人吃糕饼。   毕竟来客太多,厅堂有限,能入女客厅堂吃茶水赏花的,便是有数几位有脸面的女眷。   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朝中官员,也只能送个花篮就走,轮不到喝那一盏厅堂茶。   譬如这位楚娘子的前夫周大人,方才也是门口送个花篮,便以门口车马太多,有些堵塞巷口的理由,被管事请走了。   可是这个身份低贱,又被冷言申斥的小丫头却被公公亲口留客,还真是让人意外。   由此可见,这楚娘子还得了他老人家的眼缘了。   这样一来,刚才的一番唇枪舌战,顿时少了几分刻薄,更像是祖父对着顽皮小孙女的训话了。   楚琳琅自然也感受到了齐公的抬爱,立刻笑着谢过,然后亲切地过来搀扶着华氏的胳膊,一起有说有笑的去厅堂饮茶吃糕饼。   宜秀郡主原本以为能看个笑话,没想到齐公居然这么给楚娘子的脸,不由得也是微微惊诧。   然后在华氏相让下,宜秀郡主率先越过了楚娘子,快步入了厅堂。   楚琳琅故意走慢了些,一直陪在华氏身边,顺便帮她接一下周围人递来的东西。这么一路走过来,华氏发现这个姑娘年岁不大,读书也不是很多,但就是莫名招人喜欢。   真是每一句都是妥帖让人舒服,是个懂眼色,会说话的。也难怪她能得了公公的眼缘,进而收入书院。   华氏对于楚琳琅之前的失婚遭遇也略有耳闻。便是女人之间的同病相怜,对这位女子也存了三分的怜惜,自然对她也分外和蔼。   等入了厅,楚琳琅才发现,自己的同窗陶雅姝早也入了厅堂,正跟其他几位女眷一同吃着茶点。   看见楚琳琅跟华氏一同进入,陶雅姝先是一愣,然后矜持一笑,向楚琳琅点头打了打招呼。   在容林女学里,这位陶小姐可是头等独挑的一份,不光是她的家世出身,还有大气端雅的容貌,本身渊博的才华,都让人不容小觑。   不过陶小姐倒是从来不会盛气凌人,对待同窗们虽不热情,可也不屑于像宜秀郡主之流,八卦别人的短长。   楚琳琅上过几次课后,就发现了这位小姐有些独特之处——那就是她甚是计较细节。   譬如陶小姐的发髻永远是一个样子,连发钗的位置都不会错变。   她的席子和桌子间,必定是三拳的距离,短一分也不行。而桌面上摆放的文房四宝,也要一丝不苟,分别有摆放的位置。   所以就算陶小姐身边有丫鬟伺候,也有不到位的时候。   陶小姐脾气倒是很好,并不申斥人,只是亲手默默逐一纠正。   当然,也有她力所不及的时候。有那么一次课间,一些玩闹的同窗不注意,将陶雅姝桌子上的东西碰乱了。   奈何当时陶雅姝正站在堂前,接受夫子课间考问功课,不能回去整理。   结果陶小姐看着凌乱的桌面,目光呆滞,身子僵硬得很,书都快要背散了。   还是楚琳琅注意到了,几步走过去,手疾眼快地替她将东西摆放整齐,而且分毫不差,陶小姐这才重新稳住了呼吸,完美而从容地与先生对答。   这种细枝末节的体贴交集,除了陶雅姝和楚琳琅本人,谁也不曾留意到。   不过自那以后,楚琳琅发现陶雅姝每次看到自己,冲着自己点头微笑时,似乎带了几分真意。   这种莫名其妙的知音碰撞,真是有些搞笑。   不过楚琳琅并不打算将自己与陶小姐的这份友谊延伸下去。   按理说,像陶家这等簪缨世家,她家大人就算不费心结交,也该好好相待才是。   可那日,她拿着女学的名册,让司徒晟标明个一二三等。到了这位尊赫的陶小姐这里,司徒晟却停笔沉默了一会,标上了个表示敬而远之的“三等”。   在楚琳琅看来,司徒晟的停顿很不寻常,难道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因为职田的事情得罪国公陶家?   楚琳琅向来不问司徒晟的政务,能让他考虑再三才标注的,就一定有他避忌的理由。   是以落座的时候,楚琳琅特意选了个离陶小姐她们远些的地方,多吃茶点,少说话。   不一会,关小姐也进来了。她看到楚琳琅时,便拉着自己的闺中好友,跑过来跟楚琳琅坐在了一处。   她们前些日子托了楚琳琅帮忙采买些江南特有的水粉胭脂,今日楚琳琅寻思说不定能遇到她们,便也带来了,此时正好给她们分货。   关家的家教严谨,关金禾平日也买不到什么好水粉。   亏得有个经营店铺的同窗,什么奇巧东西都能弄到。而其他几个小姐也是如此,纷纷感谢楚娘子门路广,弄来了这些不好买到的热销货色。   楚琳琅含笑看着这些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心里默默想着: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天真烂漫的少女岁月。   谁想到,她如今顶着二十四岁的高龄,竟然入了学堂,结交一批小友,将少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慢慢补齐了……   而此时,大厅正中央的贵女们正在热络讨论着三个月后,一批女官即将入宫的事情。   表面看招的是侍奉太后的女官,可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次入选的女官里是要选些出色的,填入陛下的后宫。   这批女子入宫便有着与其他选录宫女不同的殊荣。   虽然要三月之后才进宫,可选入的名单已经出来了,陶小姐赫然正在其列,这三个月正是要接受严格的训练,才能入宫胜任。所以陶小姐除了书院的功课,家里还有宫里来的嬷嬷,给她单独上课。   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走个过场,这位陶小姐大抵是要被陛下封妃。   依着她的家世背景,人品才貌,若是将来能生子,那么一直空悬的后位可能也是这位小姐的囊中之物。   是以虽然只是采选女官,陶小姐得了周围一众贵妇的吹捧。   甚至有人露骨夸赞陶雅姝像极了当年的陶皇后,都是如此仪态端庄。   陶小姐得体地微笑,默默听着,隐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摩挲裙面上一道几乎不可查见的皱痕……   眼看着陶雅姝被人众星捧月,一旁的宜秀郡主有些看不过眼,适时冷笑道:“不过是入宫侍奉太后,做个女官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一朝封妃,荣宠六宫呢!”   她这嘲讽一出,满堂静寂,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陶小姐向来话少,可是宜秀郡主在这样的场合不给她面子,自然要有理有据地反击回去。   她稳稳一笑道:“宜秀郡主说得是,我等女子也不过是替父族兄辈入宫,在太后老人家的面前尽一份孝道罢了,并无可炫耀的。我才疏学浅,资质平平,能得太后青睐,实在诚惶诚恐。想起那日被太后召见都有些惴惴不安,若是精心准备了一番,却一朝旁落没有被选中,岂不是没脸见人?”   这话说得看似谦虚,实际句句扎郡主的心窝子。   谁人不知,这位郡主当初也入宫去见太后了,很明显云家也想再送个女儿入宫,帮着姑姑固宠。   可惜太后看到名册时便皱眉道:“既然是受封了郡主,便是陛下的小辈,入宫进来作甚?”说完,便将郡主宜秀的大名一笔勾掉。   那日宜秀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出宫了。   现在陶雅姝这么说,岂不是就明晃晃地嘲讽郡主入不得选?   这话一出,果真气得郡主面色潮红,若不是她母亲在一旁偷偷按着,只怕就要按捺不住,跟陶雅姝正面硬杠了。   眼看着女儿被奚落,那位云夫人也不是好相与的,故意笑道:“能入选自然得诚惶诚恐些,毕竟关系到这一府荣耀能否再续……我家宜秀就不同,没有陶小姐沉稳,就算入宫也得丢丑。不如养在家里,可不敢跟太后她老人家添麻烦。再过些日子,她父亲就要给她议亲了,她可没陶小姐你这么好的福气,能入宫尽孝!”   说这话时,云夫人心里都要笑出声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当真以为陛下爱重先逝的皇后,所以迟迟都不立新后。   可是他们云家因为静妃的关系,可知道的门儿清。   当年陛下爱重的,既不是正妃陶氏,也非静妃,而是静妃那个早亡的表姐。   至于那位叫方晓念的侧妃早死,似乎还另有隐情,隐隐跟陶皇后有关。   当时年纪轻轻,陛下还是太子,与太子妃从此起了隔阂。   所以这外面一直歌颂神话的“帝后和睦”,还有“陛下因为思念陶皇后而迟迟不肯立后”,纯属扯淡!   又有几个人能知,当年就算陶皇后不死,陛下也差点立下了废后诏书。   那陶皇后也是要脸的,更是为了儿子的太子之位,从来不跟外人和陶家说这些事,只图维持个帝后和睦的假象。   结果帝后二人都不说破,倒让不要脸的陶家沾沾自喜,真以为帝后情深,不忘旧人,如今又要弄个跟陶皇后肖似的陶雅姝进去。   就算她有太后帮衬,进去了又如何?只这一张脸就能让陛下发自内心的厌恶。   内宫就是龙潭虎穴,别的不说,光是大姑子静妃娘娘的手段,就让云夫人心惊胆颤。   幸好太后看不惯云家,将女儿的名字勾掉,不必入宫跟老头子邀宠,只要寻一门乘龙快婿,才是保靠一生。   云夫人想到这,心情分外舒畅,便将话题聊到了女儿将要议亲的事情上去了。   再说厅堂里方才唇枪舌战的时候,琳琅就闲闲抓着一把瓜子,躲在一旁听个热闹。   原来这位一向端庄话少的陶小姐的口才甚好,可见不是个好惹的。   只是云家不知是不是有静妃娘娘撑腰的缘故,那母女二人竟浑然不将或许是未来的皇后放在眼中。   不过平心而论,还是宜秀郡主的运气好些。   在楚琳琅看来,若老夫少妻,又不是少年帝后相伴成长,一个正当芳龄的少女若嫁给能当她祖父的老头子,就算他贵为帝王,又有何乐趣可言。   她若是陶小姐的娘亲,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入宫伺候老头子。   听完了八卦,吃完了茶点,楚琳琅就可以拍拍手走人了。   华氏包了几盒子鲜花糕饼给楚琳琅,让她给司徒大人带去。   于是楚琳琅告别了师母之后,便上了马车,准备往回转。   今日是花朝节的缘故,街市上的一些还未开花的树上都粘上了绢布或者红纸做成的红花。   穿得花枝招展的人们一路嬉笑,朝着城中的花神庙涌去,是以道路堵塞,马车走得也不甚快。   楚琳琅看了看路,皱眉问马夫:“怎么走这条路了?多堵啊!”   那马夫一脸歉意:“方才走到路口走神了,现在掉头也来不及了。不过现在街景不错,楚娘子要不要下来走一走?”   楚琳琅在马车里坐得腿麻,听了他的建议,索性下了马车,领着丫鬟小厮一路走回去,顺带也欣赏一下沿途摆设的鲜花。   只是她们所行的方向,与要去花神庙的人潮相反,走起来也是挨挤吃力。   于是再转街角,她们索性舍弃了大道,改走相邻的小巷,虽然再看不到沿途摆设的鲜花,可是走起来也顺畅多了。   琳琅自顾着整理着被挤得有些发乱的鬓发,压根没有注意,在她们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几个鬼鬼祟祟的汉子。   女子天性,遇到了可以照见人影的东西就想照照。   在转过一个街角时,楚琳透过一处院门口上挂着的阴阳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鬓角,却瞥见了不远处似乎有几个男人与自己同路,隔得并不算太远。   起初她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可是女子的敏感让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身后,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走,那几个人都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第58章 急中生智   这类热闹节日的日子, 往往也是丢闺女和孩子最多的时候。   楚琳琅的娘亲就跟琳琅讲过,她在小时候是如何被陌生人抱走,辗转被卖的经历。   也许是自己悲惨的遭遇, 在琳琅小时, 娘亲从来不让她凑类似的热闹,走到哪里也将她的小手攥得死死的。   因为娘亲耳提面命的缘故, 楚琳琅一般也很注意。   只是她万没想到, 这里不是穷乡僻壤,而是天子脚下!而且她也并非独自一人,竟然有宵小这般嚣张,白日就开始跟踪妇人。   此处已经有些僻静, 而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个个膀大腰圆, 若此时大喊,激得他们过来掳人, 那么她身边只有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小厮, 应该不是他们      的对手。   再往前走又是一处路口, 那里正停着一辆柳木车厢的马车,而马车上坐着的黑脸车夫,似乎也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   楚琳琅故意停下, 驻足欣赏巷子里一枝半露墙头的杏花, 心里一下子都想明白了。   她知道身后的人为何一直迟迟没有动手了——他们一定是在等自己走到停着马车的巷子口!   到时候身后的人一拥而上, 就可以将猝不及防的她塞入接应的马车里,到时候身边的丫鬟们都反应不过来。   等她在车上被捂住了嘴, 再捆住手脚,便是俎上鱼肉, 任人摆布了。   楚琳琅努力深呼吸一下, 让自己迅速镇定下来。她打量着四周, 转头对一旁小厮小声问:“王五,你平日负责点灶烧柴,身上可带着火折子?”   王五不明所以,点头道:“有啊!管事要用?”   见楚琳琅点了点头,他便将随身带的火折子提给了楚琳琅。   楚琳琅折断火折子之后,突然将它抛向一处矮篱笆,将一户人家堆放的木柴给点燃了。   那木柴真不错,上面堆着的是燃火用的细松枝条,遇火就着,转眼的功夫就冒出一股浓烟。   夏荷和冬雪不明所以,有些慌张地看向自己的大姑娘。   大姑娘为何要白日纵火?难道跟这户人家结下了仇怨?   就在这时,楚琳琅已经扯开喉咙叫嚷道:“不好了!走水了!快来人灭火啊!”   喊完这一句,她便小声冲着身边的三个道:“快,跟我一起喊!”   冬雪虽然不明所以,可眼看着那火势越发凶猛,再不灭火就要将篱笆都烧光了,便也跟着大喊起来。其他两个也慌忙喊了起来。   一时间,安静的街巷都是他们几个的叫喊声。   而这变故突然,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大汉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楚琳琅瞥见那些一直跟着她们的汉子似乎也是一脸错愕,没想到她会突然点火喊人。   那领头的汉子一下子醒过腔来了!   这个小娘们,可真滑头!一定是发现了他们,这才出了这等招数。   想到陈员外的吩咐,那汉子又看了看距离,打算冲过去踹倒那几个跟班,再把那女人给扯上车。   反正这类勾当,他们以前也做过,娴熟得很!而且他们也没打算太避人,就是要毁了这娘们的名节,给她一个教训。   想到这,他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大汉一涌而上。   楚琳琅早就有所准备,手里已经抽了燃火的棍,横在身前,同时喊的声音更大了:“哎呀呀,房子要烧着了!”   可嘴里喊着火,那手里的火棍却毫不迟疑地朝着那些大汉挥去!   先冲过来的汉子被火棍打了手,烫得哎呦一声。   而这时夏荷与冬雪才明白过来,只是夏荷没有防备,竟然被一个大汉扯住,一下子就掐住了脖子。   而冬雪也学了琳琅的样子,抽出一个棍子护在身前,同时更大声地叫喊!   虽然因为花朝节的缘故,家家户户都去游街逛花神庙。但是也些年老,或者不爱凑热闹的人留守家中。   听外面突然有人高喊走水,再寻声一看,半空里果真有冒浓烟的情形,便有三三两两的人开门看。   这一看果真是隔壁篱笆着火了,左右邻居怕殃及池鱼,连忙也高喊走水,这样一来,原本安静的街巷,聚拢过来的人也来越多。   因为那户着火的人家也出来人了,看柴火烧得老高,连忙浇水灭火,气问是哪家小儿淘气,燃了他家的柴草?   楚娘子立刻指向了那掐着夏荷脖子的大汉:“就是这几个汉子!我们眼看着他们放火!我的婢女阻止他们,还被他们掐了脖子!”   那几个汉子没想到楚琳琅如此睁眼说瞎话,一时气得反驳:“放屁,明明是你放的火!”   可惜这些大汉一脸的江湖莽气,而且他们的确抓着个弱质女流,一看就不是善类!   于是那户人家连同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将这几个大汉团团围住,吵着要见官。   期间那为首的大汉试图构陷楚琳琅她们是他家的逃奴,他们是来拿她们去见主子的。   可惜楚琳琅已经站在巷子里的石墩子上,高声喊道:“诸位街访,这几个人就是拐子!我听到他们在放火前说,趁着你们救火,要摸进你们的院子偷闺女呢!快些拿住他们,不然又要有好人家的闺女遭殃了!”   这话一出,顿时巷子里哗然,几个汉子被人围得死死的,有婆子回家取了泔水桶,朝着那几个人的身上泼!更是有人骂骂咧咧,举起挑水扁担朝着这几个人的后背和脑袋上揍。   有几个汉子不死心,还想去拉扯楚琳琅,却更做实了拐子的名头。   这次甚至不需要楚琳琅反抗,一帮热心街访就护着她,狠狠地打这些“拐子”!   这样的架势,压根没法冲进人群,再拽着楚琳琅上马车。   那些汉子先前都是打家劫舍的亡命徒,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最后那为首之人干脆抽出了怀里藏着的短刀,要给人放血,吓得那些街坊们连连倒退!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高喊:“衙役来了!”   那几个本来也要抽刀的大汉一看形势不妙,干脆放了夏荷,再猛地推开围打他们的人,一路狂奔,上了巷子口的那辆马车便跑得没影了。   楚琳琅看到那几个人上了原本停在巷子口的马车,终于走了,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原来方才引来了街坊时,楚琳琅便吩咐小厮王五溜去附近的街上寻维持治安的差役报官,所以差役们才来得这么快。   虽然大汉们跑得没影,可琳琅作为人证得去官衙做个口供,琳琅巴不得去官衙呢!   她也不知那些亡命徒有没有走远,自己若落单回去,会不会还遇到他们。   不过她到了官府,倒是跟官府的大人说了实话,承认是自己放火避险,也愿意出银子,赔了那户人家损失,另外拿钱算作茶水钱,酬谢了那些帮她脱困的街访。   不过就在她跟苦主商量赔偿金到时候,司徒晟却匆匆赶来了。原来那王五报官后,又溜回了侍郎府通知了司徒晟。   楚琳琅跟在司徒晟的身后,低声道:“大人,您怎么来了?我已经跟苦主谈好了价钱,赔了银子就能走。你来这一趟干嘛?何必惹一身腥臭?”   她都没跟官衙表明自己是户部侍郎府的管事身份,就是怕累及了他的名声,惹下什么府中豢养恶奴的名头。   可他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司徒晟瞥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此时入夜还是有些凉意。   他将楚琳琅带上了马车,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人,我不来谁来?那些人有没有打你?在里面可受了委屈?”   说完,司徒晟已经自顾自地检视起了楚琳琅,看她有没有受伤。   楚琳琅微微一怔,从小到大,就连她的亲娘都没说过这般维护她的话,爹爹打她,娘亲只会叫她忍着,避让着。   嫁入周家后,她更是习惯了冲在夫君的前面顶风挡雨,   像今日惹得这般无缘由的祸事,换成前夫周随安来保她的话,只怕不会问缘由,就要在府衙里骂她不知所谓,白白给他惹麻烦了。   司徒晟不问她闯祸缘由,却只关心她有没有受欺负挨打……   方才被一群陌生汉子跟踪,劫后余生的惊悸在这静谧的车厢里渐渐发酵,她似乎终于可以软弱一下,找个可以撒娇哭诉的人了……   楚琳琅看着司徒晟,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一瘪嘴,哽咽大哭地扑进了司徒晟宽大结实的怀抱。   司徒晟最受不得这女人哭。年少时,隔壁小小的她可以将自己哭得整夜都睡不安稳,胸膛里的心脏会随着女娃娃的哽咽而隐隐抽痛……   如今他的软肋似乎还是不变,只能忍着心疼,皱眉搂紧她,像哄婴孩般微微摇晃:“没事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哪个欺负了你?”   楚琳琅才不管呢,这难得的女子柔弱一旦上头,不哭透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最后,司徒晟将她横抱入怀,亲吻着她的额头嘴角,她才渐渐止住了委屈,细说了今日有人跟踪自己的详情。   司徒晟的脸色渐变,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抱着她的胳膊也逐渐绷紧。   楚琳琅觉得自己似乎吓到了大人,连忙缓和道:“应该就是些无赖拐子,看女子落了单,就想着掳人。”   可是司徒晟却摇了摇头,笃定道:“他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要往哪里去,所以那辆马车才会早早绕路堵在巷子口,等你自投罗网!”   听他这么一分析,楚琳琅也倒吸一口冷气,对啊,她都没来得及想清这点呢!   可是如果明知道她是侍郎府的管事,还要掳走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司徒晟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毕竟在这京城里,敢白日犯下这等勾当的人也没有几个。   他沉默地搂住了琳琅,终于自责道:“是我的错,我当初该听你的话,肃清内外院子……这些日子恐怕要委屈你了,除了府里和女学,你先暂时哪里都不要去。”   看他不愿细说,楚琳琅也懂事不问。   那日回来后,司徒晟安置了楚琳琅,让她好好喝了些安神汤,又亲了亲她的额头,让她好好睡一觉。   而他呆在书房里略略思索了楚琳琅方才跟他详诉的事情经过。   这件事,就是他的错,他竟然忘了自己如今算不得孑然一身了。他的府里如今是养着让他不能不在意之人,又岂能容得人肆意妄为?   想到这,他起身走到书架旁边,在书架后的暗格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放入怀中,然后挥手叫来了观棋:“今日送楚娘子出门的车夫叫什么名字?”   观棋道:“叫季仓,是厨娘王妈妈家的表亲,被王妈妈介绍入府的。”   司徒晟点了点头,道:“把今天跟楚娘子出去的小厮也叫来,再让季仓套上马车,你跟我要出一趟门。”   虽然已经快要夕阳下山了,不过大人去公署过夜办公也是常有的事儿。观棋点了点头,便吩咐马车备车。   不过当马车出了巷子,司徒晟又让车夫驶出城门,一路来到了荒郊的乱坟岗边上。   此时太阳已经压下山头,乌鸦也停满枝头,被车轮声惊到后,便是阵阵瘆人祭鬼般的乱叫。   那季仓将马车停在了路旁,有些怯怯地问:“大……大人,您到底要去哪?已经到了乱坟岗的边儿上了。”   司徒晟撩开车帘看了看,便下了马车,负手绕了两圈 ,然后一人朝着乱坟岗走去。   季仓摸着胳膊看着四周,问观棋:“大人来这里,是要祭奠哪位先人?”   观棋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家先人才葬在乱坟岗呢。”   不一会,司徒晟回来了,又让季仓和王五拎着两把锹下来,寻了块平整的地方,让他俩掘土。   王五不明所以,问:“大人,这是要干什么?”   司徒晟靠在马车边,挑了挑眉,淡定道:“埋条不听话的狗……快些干,我们还能赶上府里晚饭。”   王五不疑有他,立刻拿了锹开始挖,还跟观棋笑道:“听说今晚有楚娘子亲自下厨炖的花雕红肉,那味道可香了!不知我能不能讨些肉汤拌饭吃……”   至于季仓,迟疑了一会,也拿起了锹开始挖起来。   等挖好了深坑之后,累得满头大汗的两个人便扒着土坑的边沿要上来。   就是就在这时,他们的双手突然被人狠狠踩住,司徒晟和观棋两个人拿了麻绳,就将他们的双手捆住。   此时土坑边已经锤死了两根钉棺材的木楔子,将捆住他们手的麻绳挂在木楔子上,还站在深坑里的两个人便双脚离地了,哇哇乱叫地挂在土坑壁上。   司徒晟半蹲着身子,看着哀求喊着胳膊疼的两个人,慢慢道:“知道我之前是在哪里当差吗?”   “誉满”京城的大理寺酷吏,精通晋朝十大酷刑,谁人不知?   见这二人都慌乱点头,司徒晟从怀里抽出了匕首,拍了拍他俩脸道:“我问什么,你们就说什么,若是不老实,那就不要怪我刀下无情了!”   说到这,司徒晟顿了顿道:“今日楚娘子要出门的事情,你们透露给了何人?”   王五听了抢先道:“我正吃早饭,冬雪就让我帮忙搬花篮,说是楚娘子要出门送礼。我压根都没跟旁人说过话啊!”   季仓也赶紧道:“我也是,夏荷说楚娘子要出门,我就备了马车,并不曾跟人多言语。”   司徒晟又问,到了祭酒府上呢?   王五又是抢先回答,说他帮着两个丫鬟抬花篮入了府,楚娘子偷偷给两个丫鬟塞了鲜花糕饼,也分给他一些,他就和两个丫鬟在廊下分吃糕饼,不曾与外人言语。   而季仓则说,送楚娘子到了祭酒府上,他就一直在马车里等来着。   可惜这二人的话并不能让司徒晟满意。   他森冷着脸道:“我知道今日有人出卖了楚娘子,所以才会有人半路堵她,若是你俩都嘴硬也不要紧,我这刀乃是精钢淬炼,顺着骨缝切你们,切到最后也卷不了刀刃。我一般都是从手指头开始,你们不招,我就先切你们的手指……”   说完这话,他便一脚踩上了王五的手腕,然后伴着王五一声凄厉惨叫,几个血淋淋的手指头便被司徒晟扔在了季仓的面前。   王五哭得泪流满面,大喊自己冤枉。   这等血淋淋的画面,季仓这等寻常人如何见得?吓得他下身淋漓,窸窣尿了裤子。   待司徒晟一脚踩上他的手腕子也要依样来切手指时,他便跟门挤了似的,声嘶力竭地高喊:“别!我招,我招,是我把楚娘子出门的消息传给我表弟的……”   原来这季仓有个在陈记茶庄谋事的表弟,前些日子找到他,说只要时不时透漏些府里管事主子的行踪,便可以给他五两银子的赏。   季仓起初觉得蹊跷不敢,可是架不住那表弟游说,许了些别的好处,说这司徒侍郎在朝中得罪了人,官是做不长的,只要季仓识时务,将来可以给他安排到陈员外的家里当个小管事。   陈员外在京城里可是有一号的,甚至有皇商的名头。   季仓心动了,便在表弟表示楚娘子出门就通知他后,依此行事。   今天,他将楚娘子送到了祭酒大人府上,转头就抄近路跑去通知了表弟。   接下来他又按照表弟的示意,故意将马车驱使到人多的路上,诱哄着楚娘子下车。可接下来的事情,他真的就不知道了。   司徒晟眯了眯眼问:“为何你表弟单单打听楚娘子?”   季仓哭丧着脸道:“我表弟也没明说,只说她不识抬举,加上有贵人看上她的姿色了,想要约见楚娘子出来私会……”   还没等他说完,司徒晟已经狠狠一脚踩下,疼得那季仓直翻白眼,哀嚎不断。   就在这时,观棋已经把在一旁看傻了的王五拉拽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给他松了绑。   王五看了看自己完整的手指头,又看看掉在坑里的手指头,一时愣住了。   观棋好心解惑:“我们大人清正严明,怎么会动用私刑?那些都是大人方才在坟地苇席卷着的无名尸上切下来的。兄弟,不好意思,方才拿你做了儆猴的鸡,受委屈了……”   虽然观棋亲切搂着王五的肩膀往马车边走,还不断强调他家大人遵纪守法,关于酷吏一类的谣传真是离谱得很!   王五战战兢兢地听着,差一点就相信了。可惜身后季仓挨揍的哀嚎声不断,仿佛是铁拳捶沙包,听着动静,像是快要断气了似的。   那天,一车人回来得甚晚,被揍成猪头的季仓,双眼都睁不开,蔫蔫地直往王五身上倒,吓得王五将脸贴在车壁上,一动也不敢动。   路过大理寺的时候,观棋又将季仓一脚踹了下去,让相熟的衙役押着他入监,按与拐子勾结,掳掠良家妇女的罪来审。   而观棋则拿了司徒晟在马车上写下的一封信匆匆赶往了四皇子府。   司徒晟与大理寺当值的官员都是昔日同僚,只说自己府里的几个丫鬟差点被内外勾结的贼人掳走,需要审一审。   那几个当值的以前可没少一起跟司徒晟蹭食盒子吃。对于那位貌美又会做饭的楚娘子也熟稔得很,一听说她和几个丫鬟在堂堂天子脚下差一点被人抓走,也是有些气到了。   毕竟人家的食盒子、鸭油汤不能白吃!去捉拿这季仓表弟的差役也即刻出发,当晚就在刑堂问审了。   这类拐子案,原是轮不到大理寺来问的,现在颇有些杀鸡用起牛刀的架势。   而大理寺卿成大人却是第二日中午时,太子府那边派人来问询的时候,才知夜里还审了这么一桩案子。   而此时大理寺的刑房已经按照季仓表弟的口供,拿到陈员外那了。   等大理寺卿成大人急急赶到时,陈员外如同被剥皮的番薯,挂在架子上正用着烙铁呢!   成大人恨恨大声喝道:“谁准你们这么胡来的!”   跟大理寺的昔日同僚审了一夜的司徒晟先起身淡淡道:“不过是掳拐妇人的小案子,是我不让他们惊动大人您的!”   成大人挑着眉冷声道:“司徒大人,您已经不在大理寺当差了,却跑到我大理寺来用人,如此越权,是何道理?”   司徒晟冷冷道:“成大人,就是因为同僚一场的情分上,我才来给您圆这个场子。您知道昨日的花朝节,有多少妇孺被拐子拐走吗?”   这类事情,年年都有,若是被拐的妇孺没有背景,大都也不了了之,也不会有人往上报,有什么可稀奇的?   司徒晟淡淡一笑:“我府上的几个丫鬟昨日差点也被拐子挟持,原来是贼人串通了我府上的马夫,里外应和,意欲诱拐良家。此类事情大约不是第一次发生,若是放任不管,不光普通人家的妇人,就算京城高门闺秀,只怕也要遭不测。所以昨夜,我已经写下奏折将此事报呈给了陛下,希望能够借这次机会,铲除城中的顽疾毒瘤!”   我的天啊!成大人真是想要扶墙大笑了。   就算他司徒晟在陛下面前再怎么受宠,也万万不该拿这些鸡毛蒜皮的治安案子打扰陛下。   难道这些丢小孩和妇人的地方案子,能跟冗长繁重的国事相提并论吗? 第59章 顺藤摸瓜   成大人觉得司徒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 还举着陛下的大旗来吓唬他。   他嘿嘿冷笑道:“你知道陈员外是谁吗?他不但是京城最大的茶商,还帮着承办大内御贡,过手的都是成千上万的银子, 岂能干拐卖妇人的勾当?你府上的丫鬟能卖几个钱?这分明就是他茶庄的伙计构陷。你如此押着人来审, 是要制造冤案?”   说完这话,他恨恨瞪向配合司徒晟的两个下属, 准备过后再收拾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成大人可是心里清楚, 这陈员外的靠山有多硬!他受了太子的委托,要将陈员外捞出来。毕竟这位陈员外过手的生意博杂得很,似乎跟太子也是过从甚密。   别说是掳个身份低贱的妇人未遂,就算是杀人命案, 人家也有本事将案子压下来!   那两个协助办案的同僚, 无奈冲着司徒晟使使眼色,表示他们已经尽力, 只能暂时办到此处了。   司徒晟没有说话, 只是抬眼看了看院子中央的日晷, 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   就在成大人命令将陈员外放下,递些好茶缓神的时候,突然有人禀报, 陛下的圣旨到!   传旨的太监说, 看见了司徒大人的急奏, 让陛下颇为震怒,京中有如此骇人案子, 简直天地不容,于是命司徒晟为此案的督案官, 定要将京城里的拐子一查到底。   大理寺审问这种拐子案, 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如此隆重下旨, 这岂止是用牛刀?简直是用屠龙刀杀耗子了!   那刚刚被放下来的陈员外,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再次被挂在了刑架上,用来烙人的烙铁都换了更大些的。   成大人方才训人有多威风,现在落地就有多惨烈!   他在属下面前闹得个尴尬不能下台,又看那太监跟司徒晟低低说话,他压根插不上言。   只是这案子出现如此惊人转折,他必须得立刻告知太子殿下知道。   于是他出了刑堂后,立刻赶去了太子府。   没办法,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可不是简单捞人的事情了。他得跟太子表明并非自己不出力,实在是陛下的圣旨压下,俨然要小案大办特办啊!   太子刘霆原本对这事儿并不太上心——给自己办事的人手脚不规矩,办事出格了,也是常有的。   只要不太麻烦,太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下面的人一些恩宠。   可是如今,这么个狗屁案子居然被司徒晟闹成这个样子,俨然已经撼动圣听,他知道这事儿有麻烦了,眼睛却不由得狠狠眯了起来!   不一会宫里的眼线也终于把消息传递到了太子府。   原来这事能闹这么大,还得感谢他那个好四弟。   据说是他的四弟新得了南国荔枝,为了让父王母后吃个新鲜,一大早捧着叶子上挂露水的荔枝入宫里见静妃娘娘,而静妃当时正服侍陛下早膳。   四皇子便剥着荔枝,将昨天他夜醉归来,巧遇司徒晟拿人,夜审大理寺的事情当成新鲜事讲给了陛下听。   结果陛下越听脸色越沉,当听闻四皇子说,司徒晟想要细细查问此事,免得像往年地方拐子案无疾而终,却又苦于自己调出了大理寺,便给陛下写了一封奏折呈递上来时,陛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命大内总管将司徒晟连夜呈递的折子找出来,眯着眼看了看。   其中有一句“拐人妇女看似小案,实则牵动人伦之大案,若地方能重视,则百姓疾苦声少矣”竟让陛下突然低沉落泪。   接下来,就是陛下派人送去了那道圣旨。   太子听到这里,心里明镜了大半,挥了挥手,让成大人先回去了,随时探听司徒晟那边的动静。   之前太子压根没把这种狗屁事儿放在心上,如今他的脸色也变了!   狗屁的夜醉巧遇,还有他妈的进献荔枝!这是一肚子孝心撑得睡不着,才大清早入宫吧?   太子吧嗒了一下嘴,才琢磨过味儿,自己这是跳进了九连环啊!   分明就是司徒晟倒戈了老四,给自己下的套儿啊!   然后太子又命人叫来了陈放。   那陈员外昨夜是在红坊花船上喝花酒时,被大理寺的人给被抓走的,所以陈放今天清晨才得了信儿。   原本以为他请太子放话,再让成大人出面,很轻松就能将人捞出来,没想到临近中午了也不见放人。见太子唤他,他还以为有好消息了。   哪知他给太子刚刚施礼,身子还没站直,太子已经冲了过来,朝着他的胸口狠狠踹了一脚!   “蠢材!你没事招惹司徒晟家的管事婆子作甚?手脚这般不干净,还让人抓了满屁股的把柄!”   陈放一向在太子面前得宠,哪里受过这等窝心脚?   他一时惶恐,连忙跪下道:“那妇人不识抬举,不肯为殿下所用,我那堂叔一时气不过,便想给她些教训。这事儿是我堂叔命人做的,我并不知详情,就是抵死不认,那司徒晟又能奈何?难不成还要屈打成招?”   太子都要气冒烟了,两眼圆瞪,冲着陈放的面门狠狠唾了一口:“啊呸!还给点教训?你那堂叔压根就受不住刑,又被司徒晟那厮一通引导,被拷问了一夜便什么都招了。他说是那妇人得罪了你,你就指使他掳了那妇人要给些教训!”   陈放没想到堂叔这么没种!还咬出了他!更没想到,那个他一直都不太放在眼中的司徒晟,居然敢如此不管不顾地行事。   不知司徒晟用了什么阴毒法子,这堂叔顶不住刑,便拿他出来顶,真是他娘的了!   陈放顶着一脸的唾沫不敢擦,心里也是恨得直痒痒。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事并不大,只赶紧认错道:“殿下,实在是我那堂叔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哪里是那等没有王法之人?只是眼下,还是将人先弄出来为妥,毕竟我那堂叔还替殿下您跑着几单生意,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恐怕……”   陈放话说一半,就猛然警觉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太子刘霆投射过来的眼神都是阴恻恻的。   他摸着牙道:“晚了,这人捞不出来了,陛下已经任命了司徒晟为督案官,亲自督查此案!司徒晟那个酷吏!若经他的手,就是块石头也要张嘴说话的!”   陈放彻底惊了,大睁着眼,再次失言道:“这……这他妈是什么狗屁案子?怎么能劳动陛下亲自下旨?”   太子还是不解恨,又冲过来狠狠踹了陈放一脚,也爆粗口骂道:“岂止是司徒晟,连老四那个碎催都搅进来了!这他妈哪是冲着拐子案去的?你他娘的!怎么收拾那妇人不行?非得弄拐子掳人那一套!你难道你不知我父皇有心病一块?往年父皇若听闻京城里抓着的拐子,哪一个不是得去刑部过一遍堂?”   陈放还真没注意过这些,可是听太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瞪大眼道:“那陛下是为何……”   太子摆了摆手,懒得再说陈年旧事。他打了人,又骂了一通后,渐渐缓过一口气来了。   归根到底,今日这小案闹得那么大,其实就是司徒晟立意要跟他撕破脸了!   这小子当初几次去禁庙提审他的叔父,一定从泰王的嘴里知道了也听到了当年的太子府旧事,更是知道了父皇的逆鳞。   所以他这次,干脆借着府里女管事差点被人掳走的由头,拿京城的治安和拐子嚣张扯大旗,让老四出头,挑动了父皇的陈年心病,然后这小子就可以狐假虎威,拿着陈员外冲着他下刀子了!   若不是司徒晟算计的是自己,太子还真想夸夸他好计谋,算计人心真是稳稳当当。   可是现在,不是计较手下愚蠢的时候。   掳掠个妇人算什么,可那陈员外一直在替自己跑着大宗的买卖,这些生意一旦见光,那可就是震动朝纲的大事了。   为今之计,只有断尾求生!   想到这,他挥手招来陈放,又是低低吩咐了几句。陈放垂头听得,不由得瞪大了眼,手臂都微微一颤,可他也知如果再办不利索,只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要被断掉的尾巴了。   他也不敢迟疑,立刻领命而去。   当天下午,那个陈员外在受刑之后,昏迷在了他的监牢里,谁知就在狱卒转身的功夫,就发现那陈员外的脸伸入了牢房的净桶里,活活被污物溺毙而亡。   若是受不住刑罚,自寻短路,这样的死法太别致了!   可压根没人看见有人靠近牢房,只能认作他自溺在净桶里。   而那陈放也被成大人似模似样地叫来询问了一番。   虽然有陈员外之前的证词,但是陈放坚称自己与楚娘子素无往来,压根不知此事,不过堂叔以前就惯拿他的名头做些勾当,他也是没有法子。   于是这场拐子案,便以太子眼前得势的皇商,在大理寺狱中畏罪自尽而最终结案。   陈放被放出来的时候,是司徒晟亲自相送的。   司徒大人十分体贴,亲自替陈大人披上披风,   不过系绳子的时候,司徒晟面带微笑,眼睛紧紧盯着陈放,一字一句道:“以后,离我的院子远些,再敢伸手进来,您走得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说这话时,他手上微微用了劲儿,陈放差点被披风勒得透不过气儿。   为了保住太子,陈放已经命人杀了自己的堂叔,没吃到肉还惹了一身腥,亏大了!   如今,再看这个曾经可以让他任意奚落的年轻人,他眼中的狠戾竟然让陈放不敢直视。   一个卑贱的女下人,何至于司徒晟如此大动肝火?陈放觉得,这就是司徒晟找借口向太子亮剑——没事少招惹他,不然的话,他就是有本事搅得你天翻地覆!   现在司徒晟乃是四品侍郎,官阶比他高了一头,不知他还握着什么要命的把柄,陈放不敢再招惹他,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都是误会,我一个小小武将,如何敢招惹侍郎大人您呢?”   这件案子本也不大,不过整个诡异的过程,却不能不叫人私下理论。   谁人都不知道,这司徒晟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哪般?   自从那天出事之后,第二天,侍郎府的院子里多了一副陌生面孔。   据司徒晟说言,这个看起来面容似枯树皮的矮瘦老头姓隋,楚琳琅唤他隋七就行。   隋七不爱讲话,也不知是不是耳聋,反正以后她出门时坐的马车,都由他来驾。   而原来的马夫季仓连同厨娘都不见了人影。楚琳琅不清楚司徒晟为何会突然换了马夫,而她出门时的跟班,除了夏荷、冬雪两个丫头外,小厮依旧是王五。   就是不知道这小子那天跟着司徒大人出去后受了什么刺激,变得有些神经兮兮。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不敢伸筷子夹肉。   跟楚娘子出门的时候,王五的脖子也伸得老长,警惕地望向四周,一副生怕陌生人靠近的样子。   楚琳琅看他的反应好笑,便问他这么紧张干什么。   王五紧张兮兮道:“大人让小的以后听差机灵些,要是楚娘子再出什么岔子……大人……就真的要砍我的手指头了!”   说到最后,半大的小子居然眼泪鼻涕一起流,看得夏荷与冬雪都傻眼了。   不过放着年轻力壮的车夫不雇佣,换了个老马夫,这里有什么门道。   楚琳琅后来问了司徒晟,司徒晟沉默了一会道:“隋七是我一位故人的亲兵,武艺高强得很,你可以放心他的。”   出琳琅看了看那老者微微直不起的腰,真有些怀疑,武艺高强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过司徒晟开口做了安排,她照着听就是了,其他的事情,则需要她自己来妥善处置。   如今,侍郎府里所有的仆役籍贯还有背景都被楚琳琅登记在册。也许是王五乱坟岗惊魂的遭遇,院子里剩下的仆役们都谨慎了许多,再不会像之前的马夫季仓一样,被人轻易收买了。   侍郎府院子的这点小风波,很快也被京城里比较大的动荡淹没了。   原来司徒晟查处了那件拐子案虽然无疾而终,可是却牵引出了陈员外利用通往北地的路牌,名义上贩运粮茶,实际上却是私卖禁物的案子。   陈家茶庄原本已经开往北地的船只,被毫无预兆地突审,竟然查出了许多硫磺硝石等禁卖的货物。   陈员外名下不光是自己的船队运这些,那些辗转从他手中租了路牌的船只也都不清白,有许多船也被塞了禁运的货物。   当市舶司的官兵来查的时候,陈记茶庄上下又被抓走许多掌柜伙计。   那陈家原本的靠山这次却不露头,立意要跟奸商撇清关系。   至于太子,这次虽然没有被直接扯出来,可是陛下却将他单独叫进宫里,罚跪在他母后的灵位前,直到第二天,才双膝红肿地被太监搀扶出去。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京城的商户都多少受了影响。   而楚金银就只剩下满满的后怕,在家使劲的拜佛,念叨着上苍保佑,让她有楚琳琅这样的好姐妹。   那日若不是楚琳琅跟她撂下狠话,她也不会死命阻止丈夫上陈员外的贼船。要是他们的船也入货,不用说,船上肯定也要夹带陈记茶庄的这些“私货”。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啊!这几日,那京城的菜市口的地就没干过。这等惊动朝廷的大案子,自然是要杀一儆百。   许多和丈夫相熟的商户友人都卷入其中,有许多富户真是一夜之间就被查抄罚没得倾家荡产。   这让琳琅的大姐夫劫后余生,万分庆幸感念小姨子之余,又吓出了一场大病,足足在家发烧了三日。   而跟楚金银一样幸运的人,还有一个,就是楚琳琅的忘年闺交——何夫人。   何夫人当初对于北地通商最是积极,后来她也搭到了陈员外的门路。   不过她之前入京找楚琳琅饮茶,问她入不入伙的时候,楚琳琅倒是随口说了一嘴。   她说做生意第一要讲的不是利,而是稳。不然就不是生意人,而是赌桌上博个倾家荡产的赌徒。   若是自己的生意账目清晰,进退自如,何必跟那些大商户绑在一处?跟着大户蹭着喝汤的事情不常有,但是大厦倾覆,受牵连的情况倒是常发生。   楚琳琅那时还没有跟陈员外有交集,只是说了自己做生意的经验之谈。   何夫人品酌了一下,觉得十分有道理。她看楚琳琅买了新船都不往北地去,心里有些画魂,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丈夫在连州做知府,受了泰王一党牵连的事情。   这生意和官场不就是一个道理?若是早早买定离手,就是一场豪赌!她的相公现在不敢战队,她做生意也得稳一稳。   更何况像楚琳琅这么精明会做生意的,她都不肯沾边,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想到这,何夫人的贪心倒是收了收,老实本分地做自己的买卖,并没有去陈员外那凑股。   所以这次陈记茶庄事发,何夫人念叨阿弥陀佛之余,少不得要请楚琳琅喝一杯茶水,好好谢谢她的高瞻远瞩。   楚琳琅现在被司徒晟看得很紧,除了女学,哪里都不让去。   接到了何夫人的邀约,她还得跟自己的东家商量,看他肯不肯让自己出门应酬。   司徒晟看了看请帖,说:“何夫人的夫君李大人不是在京郊乾州做知县吗?我明日正好要带户部的同僚去乾州查询职田。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也正好跟何夫人饮一杯茶。”   说这话时,他和楚琳琅正在从女学回府的路上。   最近都是他亲自来接琳琅放学,害得琳琅还得跟他约法三章,来接她行,就是不能露头,免得被其他的同窗看见。   于是有那么几次,司徒晟便隔着布帘,眼睁睁地看着容林女学隔壁男院的几个男学生赶着楚娘子出大门时,也一起出了书院。   那几个少年还会时不时手抖,掉下写诗的纸扇,或者随身玉佩一类的东西,不偏不倚,正落在琳琅的脚边。   这都是风流才子常有的手段,若是佳人识趣,帮他们捡起来了,多半是要互相道一声谢,再寻机会问询下名姓。   接下来再相遇时,便可熟稔眉眼传情,接着再掉东西了。   至于他们为何偏偏就是在琳琅的眼前掉东西,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其他的女院学生都是名门闺秀,身边除了婢女还有婆子紧盯着。   就算他们故意掉东西,也会被婆子识破,一脚便将东西踹飞,压根容不得这二流把戏。   可楚娘子就不一样,稍微打听就会知道她并非名门闺秀,身边更没有母夜叉般的婆子。   最重要的是这位楚娘子虽则年龄大些,可是身段却完全熟透更显婀娜,那容貌也是眉眼如画,带着说不出的妩媚灵性。   听说她还是个失婚的妇人,这等女子自然好上手,容易勾搭许多。   于是楚娘子最近在书院门口遭到的“偶遇”掉东西的桥段有些多。   今日坐在马车里的司徒晟又看到几个自诩风流,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少年,借着捡东西的功夫横拦在楚娘子的面前东拉西扯。   司徒晟觉得这种把戏看到这里就够了,他早将楚娘子的吩咐抛在了九霄云外,沉着俊脸下了车,几步走到还缠着楚娘子的少年身后,冷冷道:“年纪这么小,是得了什么病?手若一直抖,拿不住东西,还是回家看病不要读书耽误功夫了!”   原本还缠着楚娘子介绍自己名字的那几个少年吓了一跳,待看清说话的是京城酷吏时,更是脸色微变,讪讪解释自己是不小心,然后吓得一溜烟就跑了。   司徒晟看了看那几个仓皇少年的背影,转头问琳琅:“你不让我露头,是怕吓跑了他们?”   楚琳琅赶紧回头看了看,趁着自己的同窗还没出来,推着她家大人上了马车,然后才道:“一群不懂事的小屁孩罢了,他们掉他们的东西,难道我还能搭理他们?”   司徒晟淡淡道:“为何不搭理?我看他们也是青年才俊,有些出身可比我好多了。”   楚琳琅嗅闻到老大的酸味,只是无奈笑道:“都是比我小的,我可懒得给人当姐姐……”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司徒晟的眼睛眯了眯。楚琳琅斜眼看着他,突然想起他少时那瘦瘦弱弱的样子,看上去好似比自己还小,所以她随口问:“对了,大人,你贵庚几何了?”   司徒晟沉默了一下道:“……二十五,怎么了?”   楚琳琅随口又道:“比我还大一岁啊,你以前那么矮,可不像……”   司徒晟似乎不太想接续这个话题,便将话引到了明天陪着她去乾州见何夫人的事情。   这次职田革新,朝中也并非全都是反对声。很多新晋的官员,所分的职田本来就少。而均职田之后,他们其实能够获益。   所以司徒晟此番革新,也并非孤军作战。自从司徒晟上次“碰”了永宁国公府的职田,也让群臣看到了陛下整治的决心力度,他所受的阻力小了许多。   陛下又颁下了圣旨,只要能在户部查田之前,主动退回多报的职田,就可以既往不咎,所以这些日子来,“识时务”的官员也越来越多。   这次司徒晟前来查问乾州的职田,由地方县丞作陪,查看退田的情况。   于是这般商定之后,第二天,楚琳琅便跟着司徒晟一起去了乾州。 第60章 一座鬼府   不过跟司徒晟一起前往乾州的, 还有六皇子。   太子出事,让六皇子有些惴惴不安。   借着乾州公务的机会,六皇子私下问询了司徒晟:“少师, 太子此番出事, 会不会也怪罪到我的头上?”   上次那安家打秋风的侄儿不小心看了太子船上的货,那船上可都是成箱来历不明的金银。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六皇子才狠心杀了安家侄儿灭口。   六皇子也是最近才彻底明白, 太子在刚刚彻查出来的硝石走私的案子里,都他娘的干了些什么勾当。   司徒晟倒是知道自己学生胆小,总怕被树叶砸死的毛病,沉声道:“入宫“献荔枝”的又不是六殿下, 您与此事何干?”   刘凌一听, 觉得是这样的道理,这是四哥在跟太子掐架, 他缩在一边不说话就好。   不过他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而是他父皇此番大动干戈的隐情:“少师, 我也是为了您好,那件旧事……还是莫要沾染为好,水太深!”   司徒晟颇为玩味地看着六皇子:“不妨细说来听听。”   六皇子探头看了看马车外面, 然后对司徒晟附耳道:“你也知道, 在我的前头, 还有个三哥。满朝文武谁都没见过三皇子,可父皇却保留着他所有的头衔, 甚至还给他保留了宅邸,逢年过节往府中行赏, 对外则称我那三哥病重不宜见人……”   这事儿不光是他知道, 只要是朝中资历深些的老臣, 谁人不知?   但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提,不过背后却称那三皇子府为“鬼宅”,而这位三皇子则是鬼皇子!   六皇子继续低声道:“他是当年太子府的方良娣所出,不过三岁的时候却在灯会被拐子拐走……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三哥没的太蹊跷,那日方良娣原本没打算带着那么小的孩子看灯会。可是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娘娘却偏偏起了兴致,要带着府里的侍妾一同去楼台赏景。跟着那么多的仆役,却能让孩子丢了!父皇当时震怒,命令搜索全城,虽然抓到了几个拐子,可他们都说自己没过手这么大的孩子……那方良娣失了孩子,积忧成疾,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病死了。父皇从此有了心病一块,怕是我那三哥回不来,便特意给他留了府宅封号,这找人的瘾头,每隔几年就要犯一犯,总有办事不利者被父皇迁怒……”   据说父皇还是太子时,与那方良媂感情甚笃,甚至爱屋及乌,宠爱那三子甚于嫡子。若是他还在,如今的储君,可能根本轮不到如今的太子!   司徒晟听懂了学生的意思:若以此做筏子惩治太子,到此为止便好,可万万别勾起了父皇找孩子的瘾,弄个甩脱不掉的差事。   时间都这么久了,大罗神仙吗?那孩子上哪儿找寻去?   司徒晟听到这,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很是和煦地岔开话题,问了问六皇子如今当的差。   六皇子最近几次差事都得了司徒晟的点拨,进行得很顺,而且他最近也很爱喝苦米茶,直夸还是恩师提神的法子好,让他做起事情来都精神百倍。   师徒惯例吹捧之后,六皇子终于下了车,他的连襟周随安此番也跟着他一同前来视察水利。   趁着恭候六殿下的机会,周随安躲在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坐在一辆马车里刚刚探头的楚琳琅。   不知为何,隔了这么久不见她,感觉她明艳更胜从前,无论发式还是衣着,都变得清雅有格调了起来。   这种让人惊艳的感觉,恍惚又回到了与她初识的那几年。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船上的清丽少女,恍如天人,相思难寐。   可惜他却跟那些好不容易娶到仙女的穷小子一样,一不小心,就将仙女给弄没了……   到了乾州县城,司徒晟与六皇子一行人分别后,便与李大人他们公干去了。   而何夫人就在县城的茶楼摆下了茶面,款待一下楚琳琅。   除了感激她在生意上的指点外,作为闺蜜的何夫人很操心失婚好友的婚姻大事。   这次何夫人约了琳琅出来饮茶,顺便还当了回媒人,要给楚琳琅说亲。   在何夫人看来,琳琅品貌都是一流的,只是听她那前婆婆赵氏跟人私下说,楚琳琅其实不能生养,连女儿都不是她生的。那么不能生养这一块,在改嫁的问题上就有些要命了。   可若找能个有儿有女的鳏夫,岂不是正好两全其美?   正好她夫君有个表弟,年过三十,前妻生了三儿两女,家道殷实,在表哥李大人的手下做小吏,也算旱涝保收。   他以前也是在连州跟随表兄李大人,自然认得连州一枝花的楚琳琅。   这白嫩嫩的楚娘子,当初可是连州官吏常常艳羡的一景呢!   都道周随安好大的艳福,娶了这么一个貌美又能干的娇妻。   听闻她跟周随安和离了,正好成了鳏夫的表弟立刻央着何夫人做媒,跟楚氏娘子提提。   听何夫人这么一说,楚琳琅勉强在李大人身后跟着的一串黑不溜秋的官吏里,对号了那么一个。   趁着何夫人说她表弟家产的功夫,楚琳琅赶紧给她倒了一杯茶,忙不迭道:“先是谢谢夫人想着我,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再嫁。”   何夫人怪道:“为何?你难道还想在侍郎府上当一辈子下人?”   说到这,何夫人心念流转,试探道:“难道您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该不会是……司徒大人?”   楚琳琅差点将嘴里的水喷出来。   她今日出门特意穿的高领子的衣,满脖子的蚊子印也藏得妥妥帖帖,何夫人应该看不出破绽来啊?   她连忙不自在地整了整衣领子,干笑着摆手:“夫人您怎么这么说……可是听到谁在乱嚼舌根?”   何夫人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是乱猜的,不是他最好!别怪我这个老姐姐啰嗦多事。我也是担心你!你这个岁数,可别在没指望的事情上浪费大好年华!”   楚琳琅勉强找个理由:“你也知我,我是比较挑相貌的,不好看的,我也看不中。”   何夫人觉得楚琳琅太浅薄了,还是没有尝够生活的心酸:“什么潘安相貌,三个月的猪油饭就全撑成天蓬元帅。那好看的,有几个能靠得住的?周随安倒是好看,你能守得住吗?”   楚琳琅难得能被人怼得哑口无言,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周随安的确是因为样子长得好,才生出朵朵烂桃花。   何夫人看楚琳琅无话可说,觉得今日这媒还能有望,于是再接再厉道:“我家大人的表弟可就不一样,是个正经过日子的,可干不来那些猫狗勾当!”   说到这,她又压低了声音,贴着楚琳琅的耳说:“你可曾注意,他的鼻头生得老大了,今年三十有四,正是男儿顶用的时候。若再老些,就得像我家那老东西一样,撒尿都要淋湿脚背,屁用不顶了!你也是嫁过人的,我也不妨说透些,这灯一吹,就得看男人是否得用。不然嫁过去,也是年轻守活寡!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亏是出身乡野的官夫人,嘴一张,可没有那些高门夫人的顾忌。   何夫人对于婚姻一道,向来是力透纸背,捞干货来说。   楚琳琅又是一个无言以对,呵呵尬笑。   何夫人看她就是不能领悟,便再接再厉道:“就说你的那位东家,样子倒是长得好,可是我看啊,问题大着呢!当初在连州时,我家那位为了逢迎殿下,特意找了几个貌美年轻的歌姬作陪。你别看六殿下人干瘦了些,行事却无碍。可那司徒大人,连瞟都不瞟一眼,我家老东西以为他挑剔,不喜风尘女子,又在家里的丫鬟中挑了两个俊俏的送去,还是被司徒大人给轰撵出来了。”   楚琳琅听到这,倒是有些上心,问:“那……后来呢?”   何夫人叹了口气:“别提了,我家那老东西也不知听了谁的劝,以为他好男风,又弄了两个清秀的小官儿送去了……”   楚琳琅默默倒吸一口冷气,一边饮茶压惊一边怯怯问:“他……留下了?”   何夫人饮了一杯茶,附着楚琳琅的耳悄悄说:“司徒大人退了小官,见了我家老东西指着他说,知府大人若是这么爱送人,不妨自己洗干净了来陪。”   楚琳琅听了,差点将刚入口的茶喷出来。   她还真不知,司徒晟的口味竟然还这般博杂。   何夫人看她笑,自己也笑了,小声道:“你如今在他府上,应该也清楚这位大人不近女色,连个人味都没有,所以这男人还真不能光看着外表啊!”   嗯……楚琳琅心道:她还真没看出司徒晟不近女色,最近他可是缠人得厉害,可每次惹得她烈火焚身,情难自禁,偏偏就是不走最后一步。   难道……何夫人猜对了,他之前花样百出,偏没有干货,是有心而无力?   何夫人也看出了楚琳琅没看中自家表弟,不过她依旧不减当媒婆的兴致,满不在乎道:“你看不上这个也不打紧。京城地界倒是好找婆家。下次,我再给你寻个样貌周正的。”   楚琳琅想敷衍一下,于是接道:“好啊,若是姐姐你能给我寻个好的,那我就看看……”   “看什么?我能不能也看看?”   楚琳琅正喝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也是吓了一跳,这次没忍住,一口便喷了出来。   而这一口也是没浪费,正好喷了踏步迈入雅间的人一身。   楚琳琅嘴捂着帕子一看,哎呀,肥水不落外人田,这一口水全都喷到她家大人的身上了!   而跟在司徒晟身后的,正是差一点陪人过夜的知县李大人……   原来司徒晟勘察的职田,查访公务之余,那李大人不不免套套近乎,寒暄一下在连州时差点睡在一个被窝的情谊。   这么东拉西扯,也不知怎么的,李大人就说到了自己的夫人正在跟楚娘子保媒的事情。   直说若楚娘子成亲了,司徒大人府里没有得用的管事,不妨考虑下他的远方表妹。也是二十四岁和离了,一身细皮嫩肉,不逊于楚娘子。   李大人在探究司徒大人隐秘癖好上,也算孜孜不倦了。   聊着聊着,李大人又突然怀疑司徒大人会不会好他人之妇这一口,于是便随口说了这么神来一笔。   不过说完这句,李大人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只因为司徒大人听了这话,瞪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吓人,很像指明让他陪着过夜的那一次……   难道司徒大人对楚氏有别的心思?哎呀,那他的婆娘给人家保媒拉纤,岂不是在侍郎大人的头上动土?   想到这,李大人略微慌神,连忙拉转话题,说自己夫人和楚娘子饮茶的地方,在离着职田不远的县城茶楼,司徒大人晒了这么久的太阳,要不要也去饮一杯?   于是二人便带着随从驱车来到茶楼解渴,正赶上楚琳琅喷出的这一大杯茶。   再说何夫人,一看自己的夫君和司徒大人仿佛地里钻出一样,也有些慌神。   她方才嚼了司徒大人的八卦,也不知这正主听见了没有,只能飞快地冲着自己的相公使眼神,恨不得将眼珠子甩在李大人的胖脸上。   而楚琳琅这边,则赶紧掏手帕给司徒晟擦脸擦衣襟,同时还有略略埋怨:“大人,您怎么突然就进来了,也不弄些动静,可是要吓死人?”   司徒晟任着她纤手擦脸,瞟着正挤眉弄眼的何夫人,很是清冷道:“怎么,妨碍楚娘子与何夫人商议‘要事’了?”   李大人怕自己的婆娘说出什么蠢话,立刻抢先说道:“我家夫人没事就是喜欢满嘴胡诌,楚娘子都不做真的,哈哈哈哈……”   说完,他便扯了扯自己的婆娘,示意她赶紧跟自己走。   何夫人也不知相公的意思,只能先跟他下楼,不过下楼前,却冲着楚琳琅一挤眼色:“我跟你说的,可要好好考虑考虑啊,等下次的啊!”   说完这话,何夫人就跟李大人下楼去了。   司徒晟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待人走后便问:“何夫人跟你说的什么事儿?”   楚琳琅不想跟他说那些没有的,便想敷衍过去。   可惜司徒晟是从大理寺出来的,审人讲究刨根问底,不容人糊弄。   没办法,楚琳琅只能无奈道:“何夫人好心,想要给我保媒……”   等听楚琳琅说了何夫人到底要给她保的是哪个时,司徒晟皱起浓眉想了想,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何大人身边有青年才俊的样子。   楚琳琅想起何夫人的话,噗嗤笑道:“看男人又不是看长相,得看鼻头够不够大……”   司徒晟钻研的方向从来都没有“男人鼻子”这一项,自然不懂男子鼻子大小与能力大小的禅机。   但他估摸着不像好话,便冷冷道:“当我是死人?赴这样的约?”   楚琳琅心道:跟你也不是天长地久,生死也碍不着!   不过她做了八年妇人,自然知道男人得哄的道理,便是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柔声细语道:“人家说,我不过当闲话听听,就像你说的,连州都是一地番薯,连个个头大些的冬瓜都找不到,我看不上的。”   听了她这话,司徒晟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些,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职田那边也差不多了。”   可是楚琳琅想到她跟司徒晟来的时候,那周随安也跟着六皇子一起来了乾州,大约他们是要一起回去的,来时就有些别扭,走时就不必一起了。于是她便犹豫了一下,道:“……还是不要了。我自己一会坐马车回去。”   她这么说,还是有缘由的,因为她想趁着司徒晟他们吃饭时,偷偷找周随安说些私事。   方才她跟何夫人聊了好一会,何夫人是包打听,跟京城许多官眷都有来往,也知道周家不少的事情。   何夫人还十分八卦地跟她说了说,周家现在的鸡飞狗跳。当初楚琳琅和离,带走了两间铺子。那赵氏虽然心疼,却也不觉得这会要周家的命。   毕竟周随安如今是京官,也是有封路和些许职田。可是真过起日子来,这些进项可不禁花用。   以前家里的账都是楚琳琅在做,小日子过得是精打细算,甚至哪天吃鱼,哪餐添肉都算计到了。   这样一来,一家子吃穿不愁之余,还能结余出银子来。好日子过久了,赵氏都忘了如何节俭度日。   而如今,谢悠然进了门,赵氏趁机夺回了掌家权,谢悠然对于这类掌管钱银的事情也不太上心,也就由着赵氏去了。   掌家之后就要统率钱银,赵氏便让儿子将俸禄都交出来。   可周随安却觉得花用不方便了。在京城可不比地方,随便跟同僚吃茶喝酒,都是十几两银子,他怎好顿顿都花销别人的?   跟母亲抱怨了几次后,赵氏也觉得儿子官做得这么大,不能委屈了他的手头。   家里的日子就渐紧了,不光是餐桌上白菜豆腐成了常菜,就连那鸢儿的女学都被赵氏给停了。   饶是这般,那谢悠然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成日跟赵氏吵,说是六品京官家的日子,至于过得这么憋屈吗?   谢悠然的嫁妆不多,可好在她能借着宴饮偷见母亲,由着苏氏给她添头,所以谢悠然干脆自己在主院立了小灶,自己单开火,买着鱼肉虾蛋,满院子飘香。   她也是够可以的,只给自己和周随安开小灶,也不分给全家。   这让赵氏领着女儿和胡氏她们闻着香味,可怎么往下咽白菜汤?   她找来谢悠然拿言语点她,说先前的儿媳如何贴补家用。可是谢悠然却眼睛一翻道:“满京城就没几个吃穿嚼用还要用儿媳的!我是嫁了破落户了吗?我如今怀了身孕,自己娘家补贴些好吃的,还要拿来跟人分?”   赵氏被气得说不出话,便跑出去跟相熟的夫人抱怨。他们周家原来的日子好好的,若不是这谢氏举止不检点,沾染了他儿子,害得周家闹出一场风波,何至于如今这般紧衣缩食?   只是赵氏不知,她自己痛快了嘴巴,却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夫人是当笑话说给楚琳琅听。   楚琳琅听了心里有些发堵。   倒不是心疼周家人三餐不济,而是听到鸢儿的女学都被赵氏停了,按捺不住心中愤然。   当初鸢儿的女学是楚琳琅一力坚持要上的。她小时吃亏在不识字,看到那些大家闺秀很是羡慕,觉得女儿家就算不考官,也当读书明是非。   鸢儿的功课向来好,入了京后,琳琅又给她转个不错的学馆,大致再学个两年就可以谢师离馆了。   可现在给鸢儿停了,岂不是半途而废?   所以楚琳琅想私下里找周随安,跟他说,鸢儿女学的银子由她出,莫要停了孩子的课。   趁着中午李大人宴请户部同僚,还有六皇子他们一行人的功夫,楚琳琅看了看那周随安正好跟在同僚的身后,便示意夏荷将人叫来。   她正好在酒楼后的马棚边跟周随安简单交涉几句话。   周随安看夏荷来找他,很是雀跃,以为楚琳琅也如他一般,念着昔日夫妻之情,对彼此有些思念。   可是等在马棚见了人,楚琳琅单刀直入,问鸢儿上学差了多少银子,她可以替他出。   周随安真是觉得脸色涨红,受了莫大的折辱。   “我周家缺了你这商妇的银子就养不起孩子了?楚琳琅,你这是拿银子羞辱我?”   楚琳琅倒是不意外周随安的翻脸,他还是一如从前那般要面子。   她只是语气平和道:“男儿与女子境遇不同,看待事情的偏颇也不同。你觉得我这么说损了你的面子。可你要知,我这么做跟你并无干系,全是为了鸢儿那孩子……我以前因为读书少,受了你多少的嘲讽?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女儿以后也被丈夫鄙夷见识短吗?她学成这样并不容易,为何要半途而废?”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语调不紧不慢劝讽着他的样子,恍惚又回到了和离之前。   那时,楚琳琅每次要说服自己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神态语气,叫人不能不怀念……   想到这,周随安的语调也和缓下来:“自你走后,鸢儿那孩子便一直想你,你若是疼她,当初就不应该跟我……”   楚琳琅并没有让他再说下去,而是急急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我心疼鸢儿,并不是委屈自己过日子的理由。她跟我一样,都不是嫡女,以后也不免要为身份所累。让我有些同病相怜之感。我爹是个什么德行,你也知,只希望周大人莫要成为他那样,亏欠女儿却心安理得的无赖。”   说到这,她掏出了一张银票放在了牛棚的栏杆上:“这钱不多,但足够鸢儿的两年束脩学费。当然,若是拿来宴请饮酒作乐,也够人奢侈个几回。至于如何用它,权看大人您的心思了……”   说完之后,她便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了。   关于鸢儿的事情,她也只能帮衬到这个地步,毕竟周随安才是鸢儿的爹。 第61章 不求一世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的背影, 忍不住羞臊红了脸。   因为他听懂了楚琳琅的暗讽——就算女儿被停学,他必要的应酬宴饮也从没有停过。   原本他觉得一切都是心安理得,毕竟自己那些吃请干系着升迁, 就连母亲也不曾责备过他。   可是被她这么轻描淡写地点破, 他才恍然,自己在楚琳琅的眼里, 竟然沦为跟楚淮胜一个德行了……   对于前岳丈, 周随安是要多鄙视就有多鄙视。   所以前妻的暗讽也让周随安的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难受。   他有心再为自己辩解一下,便追撵出来,却看到楚琳琅穿着窄窄的裙,在司徒晟的搀扶下, 正姿态优美地上着马车……   楚氏今日的裙子虽则修饰身材, 但行动不便。   可明明有丫鬟在侧,司徒晟却伸手主动扶着一个府中下人, 表情挂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意。   而楚琳琅也很自然地让他来扶, 还顺便弯下细白脖颈, 将嘴挨着他的耳边,不知低声说着什么。   遒劲大掌紧握着纤细绵软无骨的柔荑,车上马下相扶而站, 似乎透着无尽的暧昧。   身材高大的倜傥男人, 再配上姿容绰约的女子, 怎么看都像是有情男女春游的画卷……   周随安在他们的身后呆呆看着,脑子里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个荒唐的念头——司徒晟该不会看上了楚琳琅吧?   再说楚琳琅从马棚出来的时候, 却看见本该跟李大人他们去饮酒的司徒晟还等在马车边。   看见她和周随安一前一后地出来,他也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说:“我不太饿, 就不跟他们吃了, 正好送你回去。”   她穿着裙子上车不方便,他便伸手扶住了她。   直到被他握住了手掌,楚琳琅才察觉有些不妥,毕竟这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家里。   可她小声让他放手,他也不肯,大掌就是稳稳地握着,似乎在向那个瞪大眼,张大嘴的周随安示威……   无奈之下,她只好赶紧钻进了车厢。   只是上了车后,司徒晟也不说话,只是如冰雪罩面,眯眼靠坐车厢,两条分来的长腿将她困住,让她一动也不能动。   楚琳琅以为他看见了自己跟周随安说话,怀疑自己与周随安藕断丝连,就略解释了一下,自己不过是因为鸢儿学业才跟周随安说了几句。   哪知道司徒晟眉眼不动,稳稳地问:“何夫人给你相的亲可好?”   楚琳琅愣了一下,干笑了几声:“我没相中,除了鼻子大些,就没有别的长处了……”   司徒晟上楼的时候,还真听了几句何夫人说男人得鼻子大才顶用的论调。   他起初并没想到其中的真意。   不过方才楚琳琅笑得那般暧昧,再联想何夫人乡里乡气的为人,就算不明白意思,司徒晟也猜出了八九分。   想到这,司徒晟低头也在她耳边道:“得空让你看看我的鼻子够不够大……”   果然这么一说,这油滑小妇人的脸颊顿时堆满红霞,只瞪着司徒晟“你……你……”个没完。   司徒晟更是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想来何夫人应该构陷了自己不少,会不会还要跟楚娘子说,他可能好男色啊?   楚琳琅看着司徒晟露出了然的笑,才知他在诈自己。   这一本正经的男人,若是不正经起来,可真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她懒得跟他斗话,只瞪他一眼,便扭头不去看他。可是司徒晟却不肯放过她。   他都记不清有几日没能好好抱抱他的琳琅了。   这女人也不知抹了什么,蒸腾成了能勾魂的香气,撩拨得人忍不住揽着她的纤腰,再不客气地啄吻她的脸颊脖颈。   不过被如此意乱情迷撩拨的也不止他一个。楚琳琅也是被这年轻体壮的东家撩得有些心头起火。   可是每当她想看看鼻子大小,男人却捏着她的手腕,嘴角漾着坏笑斜看她。   她怀疑这男人在扮猪吃老虎,若不是情场高手怎么懂得如此欲拒还迎,总是精准地把控着尺度,让她馋着就是吃不到嘴?   又或者真像何夫人总结的那般,好看的男人都有点中看不中用?   就在楚琳琅被撩拨得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扯了他,打算验一验货的时候,突然听到车夫隋七说:“大人,前面有辆马车陷进了泥坑里。”   楚琳琅有些被惊着了,猛地一推怀里的男人,然后慌忙整理自己的衣物。   司徒晟被她推得有些狠,后脑勺都磕在了车壁上。可楚琳琅却看都不看他,自顾整理自己的发髻头钗。   她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浪荡公子在玩丫鬟,给人用过即丢,不想负责的感觉。   楚琳琅整理好了衣领子鬓角,却看见男人靠坐在车厢,冷冷挑着浓眉看她,她心虚地提醒:“把你衣襟弄弄,别让人看出破绽……”   哎呀,她刚才太孟浪了,差点将大人给剥光呢!幸好隋七及时出声,不然这女子的矜持何在?   司徒晟却压根不听她的,敞着衣襟,将头伸出了车厢窗子探看,惊得楚琳琅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扑过来替大人整理。   司徒晟探头看了一会,才收了回来,看着楚琳琅手忙脚乱地替他系衣带子,懒洋洋道:“你夫子的马车陷进去了。”   楚琳琅探头一看,果真是女学里给她讲史的廖夫子!   她曾听司徒晟提起过,书院卧虎藏龙。这位叫廖静轩的夫子可不简单,他跟司徒晟竟然是同科的考生。   那年的的探花,原本应该是并列二位,也有廖静轩一个。   不过这三甲的探花,原本除了学识之外,对人之容貌也有一定的考量。   可惜廖静轩为人向来不修边幅,殿试那天不过换了件干净些的衫,乱蓬蓬的胡子依然没有修整。   再加上他旁边站着的是比他年轻许多的司徒晟,于是这位年过三十的老书生被个美男子衬托得如丐帮的长老。   陛下有些看不过眼,觉得依着廖静轩的德行,实在有些辜负“探花”二字,也做不得翰林院陪着皇子们吟诗作对的优雅差事。   当时殿试时,陛下钦点的探花便只剩下了一个,就是司徒晟。   而廖夫子掉出探花后,入了工部这样的清水衙门,之前的两年还跟着工部的长官去了大晋与荆国的交界处去修建军事公事。直到去年才因为从工事架子上掉下来受了伤,才回京休养,之前一直是赋闲,没有正经差事。   不过他的文章好,得了齐公的赏识,再加上想到他因为容貌而被褫夺了探花荣耀,齐公也替他可惜,这才让儿子请他在女学兼差,顺便贴补家用。   楚琳琅却觉得齐公为人可真有心眼子。   毕竟女学里都是贵女,若是请个相貌俊逸的夫子,是要出事的。而像廖夫子这样不修边幅的,看着邋里邋遢的,才更省心些。   廖夫子看上去跟司徒晟很熟稔的样子,并未因为殿试的事情而记仇。   他正蹲在泥坑旁研究陷进去的轮子,抬头看见了司徒晟,立刻咧嘴大笑,从遮挡住大半面容的胡须里露出了一口白牙:“原来是你,赶紧给我下来,帮我抬一下车!”   司徒晟这边被巧手女管家整理好衣服,可以得体下车。不过他要过去抬的时候,那车夫隋七却低声道:“大人,我来就好。”   说完,只见那干瘦的黑老头走过去,先是用件破棉袄铺在轮子前面,又用鞭子朝着那拉车的马屁股上一抽,就见那马疼得吃不住劲儿,嘶鸣着往前扯。   而隋七在车厢后用力一推,那干瘦的手臂上立刻崩出鼓囊囊的肌肉,几下就将陷进去的车给推出来了。   廖静轩眯眼看着隋七,笑了笑道:“好臂力,这位老伯年轻时当过兵吧?”   司徒晟淡淡道:“他年轻时,曾给一位将军做过亲兵。”   听到这,廖静轩竟然了然不再问,只是笑着指了指自己带着的鱼篓和竹竿:“我寻了一处垂钓的好去处,还带了炭火盆子和调料,若是能钓到,就可以野炊美餐一顿,怎么样,跟我去钓鱼吧?”   司徒晟转头看向了马车里的楚琳琅,想问问她的意思,毕竟她还没吃午饭,若是跟廖夫子垂钓,很有可能午饭落空。   楚琳琅却笑着道:“我方才与何夫人吃了一肚子糕饼,还不饿,大人可以跟夫子尽兴。”   司徒晟的朋友少得可怜,而看他跟廖夫子熟稔的样子,绝非同年恩科那么简单。   楚琳琅倒是希望司徒晟在日常案牍劳形之余,有些消遣的营生。   于是两辆马车并在一处,去了一处幽静河泡垂钓。   琳琅很识趣地不打扰男人们的闲聊,带着车夫隋七,还有丫鬟去一旁的树林里采雨后的菌子,方便一会配着烤鱼煮汤喝。   而司徒晟和廖静轩各坐一块石头,面对河面,一边垂钓,一边畅谈。   廖静轩想着方才司徒晟居然跟他府里女管事,“请示”是否垂钓,便忍不住笑:“果然家里得有个能主事的女人,阿晟,你现在倒是愈加有人气了。我义母若是看到你现在样子,也当是欣慰了。”   廖静轩的义母,正是司徒晟过世的养母。   当年,司徒晟被人从战场上救下,却恰逢杨家被满门抄斩之时,为了避人耳目,又加上这孩子哭闹非要见母亲,便将他送到了早就跟杨家断绝关系的生母那里。   一直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孩子,陡然知道了自己的生母是这等情状,内心遭受的冲击可想而知。   后来,是杨巡从军时的同袍——廖静轩的父亲看不下去了,便自作主张,将司徒晟送到了李氏身边,总算让他有个能见光的身份,容得日后徐徐图之。   廖静轩对于司徒晟的身份也是一清二楚。就连两人当年一同应试,也是有计划的。   廖静轩为人淡薄名利,不过为了照应司徒晟,还是跟他一同进京赶考。   当时两个人就私下商量好,不管考不考中,都要一个留在京城,另一个要想办法外放边疆。   而一切也正如他们设想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外界猜测着,因为司徒晟抢了廖静轩的探花位置,二人貌合心不合一类的,都是迷障人眼的烟雾罢了!   廖静轩知道司徒晟以前生人勿进的德行,当初看见司徒晟亲自送府里的女管事上学,已经让他啧啧称奇。   没想到,现在司徒晟已经到了垂钓,都要请示佳人的地步了!   听了廖静轩的调侃,司徒晟并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那边的情形如何?”   廖静轩的表情逐渐严肃,低声道:“安插的内线回报,说他们内斗得厉害。荆国大汗有些老朽了,他那几个儿子又都无脑,现在便是群狼虎视眈眈,不知谁能上位。不过……太子殿下倒是跟荆国多伦部的首领安谷郡王过从甚密。这个安谷的属地一直在不断扩张,括入了许多商路,也收刮了不少钱财,他从奸商陈员外手里买下的硝石足够武装一支铁骑了!不过这个安谷似乎主张与大晋和平共处,跟朝廷的许多官员私下也有往来。所以朝廷这边应该也是看好他的上位。”   司徒晟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拿着鱼竿,目光平静地看着河面,可是握着鱼竿的手却慢慢捏紧。   当年下令将杨巡的头颅高挂旗杆之上的,就是荆国的乌仁可汗。   若不是当时荆国被杨家军损耗了几轮兵力,那个乌仁可汗很有可能一鼓作气,下令踏平大晋北地大片山河。   跟这个黩武好战的老可汗相比,那个多伦部的安谷倒显得与大晋亲和许多,也是太子这些年一直在荆国经营的人脉之一。   而安谷最得宠的女儿罕娜郡主当年就是下嫁给了大晋降将——杨毅。   虽然他一人给杨家泼洒了无尽污名,不过他本人倒是在荆国如鱼得水,开枝散叶……   廖静轩叹息了一下道:“你之前查案,虽则是与太子的矛盾,可也断了安谷的商路。你要留神一些……”   当年杨将军战死沙场,不知有多少未曾跟他一同上战场的亲随闻听将军殉国的消息时,伤痛得心胆欲裂。   廖静轩就看过父亲在家中失声痛哭的情形,所以为了护住杨家的这点骨血,他们廖家也算是拼尽全力。   而当年那个羸弱的孩子,如今变得沉稳内敛,谋算千里而不动声色,可惜他始终是被人勒住了缰绳的马驹,只怕心有旷野,也无法任意驰骋。   这是在尸横遍野的战场回来的一缕孤魂,更是从小就被疏离仇恨喂大的孩子。   他一直担心司徒晟的心里被仇恨阴霾填满,更是被人迫得内心阴暗,以至于被仇恨驱使,做出什么无法挽回,毁天灭地的事情来。   不过……现在的司徒晟,竟然跟他两年前离开京城时见到的完全不一样,倒是带了些人间的烟火气息……   原以为他的这番话,会让司徒晟的情绪有些起伏,可就在这时,司徒晟的鱼竿先撩动了。   他展臂收杆,竟然钓上了一条手肘长的肥鱼。   司徒晟神态平和,恍如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回身喊道:“楚娘子,快来看!”   接下来,就看见穿着粉裙,挎着篮子的窈窕佳人,仿佛欢脱的粉兔子,急急跑来捧场。   “哎呀,大人,你可真厉害!这么肥的鱼,做椒盐口味的最好,你看我还挖到了野姜,正好用来腌鱼!”   楚琳琅正说着话,司徒晟却故意一甩鱼,结果鱼尾巴甩了楚琳琅一脸的水,气得她不顾旁边还有人,大叫着捶打司徒晟的肩膀,却惹得英俊男人爽朗大笑。   廖静轩的胡子微微一抖,握紧了手中的鱼竿。   他如今更疑心司徒晟被夺舍了,……这个姓楚的小娘子到底是有什么魔力?   作为她的夫子,廖静轩只知道她上课很爱溜号,课间还经营些不着调的胭脂水粉生意,外带占卜神棍的行当,偶尔还会溜须捧屁,将每个夫子夸赞得很舒服。   这就是个有些市侩烟火气的女子,当然她的容貌的确是出众,但司徒晟并非能被女子皮相迷惑住的人啊!   莫非司徒晟也很吃阿谀奉承这一套,被楚娘子的花言巧语给迷住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廖静轩倒是希望司徒晟能带些人味的。   这一场野炊最后吃得也很圆满,可惜廖夫子一条也没钓上来,全靠司徒晟的三条肥鱼撑场。再搭配野菌汤更是满嘴生鲜。   楚琳琅发现,这个官做得不大的廖夫子可是比她的东家会享受多了。   他的为人,就跟他讲的课一般,随心所欲,洒脱而脱俗,也没有个纲常走向。   廖夫子光是烤鱼就能分出三种吃法,更是很会享受地让小厮折来野芭蕉的叶子,给他编了个遮阳的帽子。   不过廖夫子要给司徒晟戴的时候,司徒大人婉言谢绝了。   他今天差点被那个热心拉媒的何夫人戴上大大的一顶,就不必再添油绿的帽子了。   而楚琳琅则委婉地劝廖夫子修一修胡子,不然吃个烤鱼,那胡子上都挂满了椒盐,实在有些不雅观。   要知道在课堂上,这位廖夫子也常常一边讲课一边吃东西,有那么几次,他吃青团吃得胡子都绿了,惹得下面的学生哧哧笑。   可是廖夫子听了楚娘子的提醒却浑不在意,嘿嘿笑着说,他蓄胡是因为许了愿,等愿遂了时,自然就可以刮一刮了。   晚上野炊宴散了,司徒晟跟着廖夫子一起走了。楚琳琅则被他送到巷子口才分开。   在往自己屋子里走的时候,冬雪跟在楚琳琅的身后,幽幽看着她的大姑娘,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大姑娘,你……跟司徒大人到底怎么回事?”   啊,楚琳琅吃惊地看着冬雪,一时想不出自己何时露出了破绽。   冬雪眯眼看着大姑娘,低低说道:“今天吃烤鱼的时候,你碗里不吃的鱼头被司徒大人夹去吃,你也不吭声。还有你喝了一口的汤碗,他接过来就喝,连碗沿的位置都不挪一挪,毫不避忌!”   冬雪可是有心眼呢,若是男女不到一定亲昵的程度,会这般毫不避忌地吃东西?   就算前姑爷周随安也没有跟大姑娘这么不拘小节啊!   楚琳琅一把将冬雪扯进去了屋子,小声道:“瞎说什么呢!我……跟司徒大人能有什么?”   冬雪听了这话,气得脸颊都涨红了:“什么?司徒晟竟然想白白玩弄大姑娘你!”   嗯,这个……若说实话,是她想白玩玩司徒大人的,可惜那男人跟她玩欲拒还迎,泥鳅般滑不溜丢,不太好弄上手!   楚琳琅心里想的那些大逆不道可说不出来,只是一本正经道:“司徒大人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他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太不注意小节,以后注意就是了。”   冬雪见大姑娘不认,也不好说些什么。   若司徒大人是个商贩走卒,或者是普通些的读书人,配大姑娘正好。   可是依着他现在步步高升的仕途身份,会不会辜负了大姑娘,那就真不好说了。   冬雪陪着楚琳琅经历过周家婚变的痛苦,希望她们苦命的姑娘能遇到真心相守一生的良人,万万不可再爱错了。   听了冬雪的话,楚琳琅无谓地摇头笑了笑:“我做了一遭妇人,其中的辛酸也是尝够。这姻缘与求神拜佛其实是一样的,拜佛求了好签,不过是给个暂时的慰藉,并不可保佑一世平安。而所谓的好姻缘,只怕就是换个地方遭受孽障之苦。”   说到这,她顿了顿,似有感触道:“这几日在学堂,听廖夫子讲史,说是秦时有位寡妇清,嫁人之后虽然命苦守了寡,却能将夫家产业发扬光大,更是在那等乱世,豢养了自己的军队,使自己不受侵犯,更为始皇帝敬重,封为“贞妇”。由此可见,女子不依赖男子,也可成就一番伟绩。靠男人,不如靠自己!”   冬雪听得瞠目结舌,直直问:“那……您是要再嫁个有钱的老头,好继承他的家业?”   楚琳琅一削冬雪的鼻子:“我这赚钱的本事,何必嫁要死的老头!西北的商船卖的货甚是通畅呢!你的小姐马上就要在京城里买铺子啦!到时候就多养几个会说话的丫头,赶紧将你嫁出去!”   冬雪被大姑娘这么一闹,登时不依,气得一跺脚就跑了。   琳琅所言不假,她让夏青云运去西北的香料和打水的器具在当地畅销得很。   因为北地开市的风潮,许多有门路的商船一窝蜂地去了北地。   夏青云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商队,反而占了俏头,加上运的货物紧俏,到了当地,翻了三倍的价钱也卖得出去。 第62章 不照镜子   许多夏青云熟识的商贾, 因为一门心思去北地,受了那走私硝石案子的牵连,耽误了买卖行程。   有些好不容易到达北地, 许多走后门, 不合规范的路牌被查作废,只能带着货船原地打道回府。   想要投机倒把的商贾, 因此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   夏青云庆幸自己听了大姑娘的话, 才免了这场倾家荡产的浩劫,所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也是特意写信问询了琳琅。   琳琅回复说雨季快到了,西北的生意也赚得差不多了, 回京修整一下, 跑跑近途就好。   夏青云便修整了船队,带了些琳琅指定的西北特产往回赶。   楚琳琅拢了拢账, 她老家的两间铺子已经有买家询价了, 只是价钱还不算到位, 可以缓缓再卖、等卖出去就可以凑足银子买京城的商铺子了。   跟那些没指望的姻缘相比,能旺三代的铺子可比男人靠谱多了!   听到她想回老家交接铺子买卖,司徒晟却不同意, 只说如今水路不太平, 如果她想卖店铺, 他可以请托户部的官吏,给江口当地的县丞写信, 让他作保代卖。   楚琳琅听了,并没有应下。因为卖铺子不是小事儿, 她是个天生的操心命, 若不亲自到场总是觉得不能够放心。   江口那个地方, 她实在也不太想回去,可她又是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一趟。   母亲给她的信里虽然一贯地报平安,但她总是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到母亲受的委屈。   她原本想着等攒够了钱,她就买宅子,将母亲也接到京城了,可在这之前,她总得亲眼看到母亲才心安。   算算时间,女学是有夏休的,她打算趁着夏休时,回老家探亲,顺便正好卖铺子。   如果顺利,她还想接母亲出来。   父亲妻妾成群,并不差母亲一个,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能说动父亲放人。   如此有了念想,做事情也有奔头。生意上的事情都排布开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学业了。   今日的女学,除了音律,还有一节讲史的课,夫子依旧是那位廖夫子。   他虽然年过三十,但在众多的夫子里也算是年轻的,只是为人不修边幅,发髻蓬乱,半长不短的胡须也经常乱翘。   楚琳琅上课的时候偶尔会溜号,顺带观察学堂里每个人的微妙反应,上课无聊的时光就有趣多了。   譬如每次看见邋遢廖夫子时,别人还好,只那陶雅姝整个人似乎都定住了,身体微微后靠,呼吸都轻缓了许多,似乎生怕呼吸太深,嗅闻到邋遢夫子的气息。   每次看陶雅姝上课强迫自己认真听课,却又一直僵着身体的样子,楚琳琅就会觉得陶小姐也怪可怜的。      她甚至臆想了一下,陶雅姝脑子最想干的事情,恐怕就是将这夫子踹进热水桶里,再命几个小厮剃干净他的胡子吧?   廖夫子不光能挑战人眼珠的极限,今日讲的内容也挑战着学子们的认知极限。   今日他所讲的乃是前朝皇后独孤氏。讲到许多史书认定她废太子杨勇而改立杨广,造成朝代短命覆灭,乃是“心非均一,擅宠移嫡”时,廖夫子却并不认同。而是对她独霸后宫的行为大加赞赏,只觉得历史中这么多的皇后里,独独只有她做了皇后而没有迷失本真自我。   这一点坚持本真实在比贤德还难能可贵。   这话一出,诸位女学生不由得面面相觑。   因为她们读这段史时,史官们虽然肯定独孤皇后的贤德,但是也痛批她善妒不容后宫女子,造成帝王子嗣单薄的致命错处。   以至于最后,隋帝的那单薄的子嗣里竟无一人有帝王才干,再加上她参与了废长立幼,干涉朝政,更是礼法不容。   这等善妒不让丈夫纳妃的性子,放在男人编纂的史书上,如何能让史官们忍?   以前的夫子们都是拿她做了反面例子。其实不用夫子们说,就是在许多大家的贵女们看来,善妒不许丈夫纳妾,也是礼法不容的。若夫君是贩夫走卒还好,可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受了妇人挟持,实在是不太像话。   可偏偏廖夫子反其道而行之,夸赞独孤后乃是众多贤后里,不虚伪的第一人。   如此标新立异的说辞,让这些女学生们听得新鲜,再加上夫子言语幽默,时不时就有人噗嗤笑。   只不过有一人的眉头却紧紧皱起,那就是陶雅姝小姐。   有那么几次,当廖夫子语带调侃地讲述前朝愚忠的臣子,还有假作贤明的皇后时,陶小姐的身子微晃了几下,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趁着夫子讲话的间歇说道:“廖夫子,可是正史上并不是这般记载的。”   廖夫子微微一笑,温和开口道:“我讲的也并非野史,只是根据不同史书文献的记载,杂糅在一处,讲给你们听,至于内里曲直,由得诸位小姐自辨。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只要大家能有收获便好。”   楚琳琅觉得若不是良好的教养把持,这位陶小姐似乎忍不住要当堂反驳廖夫子了。   当初陶雅姝那篇妇道的入学考卷,讲文义的夫子当范文读给女学子们听了。   方才被廖夫子调侃的几位贤后,在陶雅姝的考卷里都是极尽溢美之词,大加赞许的。   而现在,廖夫子简直隔空而对,将陶雅姝的入学考卷批驳得一无是处。   可惜廖夫子并没见过陶小姐的考卷,更不知自己已经无意中得罪了可能是未来后宫之主的女子。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口若悬河中,兴致到了的时候,还拎起了紫砂茶壶,咕咚咚饮了一大口,褐色的茶水和几片茶叶就挂在了茂密的胡须上。   楚琳琅看到他闪亮湿漉的胡须,暗叫一声“不妙”。   转头再看向陶小姐,只见她的眼睛也在直直盯着夫子的胡子,那两条纤细的手臂都在微微的晃,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等一堂课讲完,廖夫子开始布置作业,将诸位小姐需要读的史书单子和章节分配下去后,就可以下课了。   不过楚琳琅因为底子薄,被先生特意留下,额外照顾,又留了几本启蒙的册子。   楚琳琅领了单子后,转身的功夫发现,还有一个人迟迟没走,便是那位陶小姐。   此时陶小姐眉眼都凝着寒霜,甚至不待楚琳琅离开,便冲着廖夫子施礼道:“廖夫子,小女有几点疑惑,还望夫子解答。”   廖夫子听了陶小姐略带犀利的话,脸上带着开明夫子宽容的笑,冲着楚琳琅道:“来,你且做个笔录,将我和陶小姐的辩点记下,下次上课,正好也与诸位学子一同讨论。”   楚琳琅看着陶小姐那剑拔弩张的架势,有些不确定接下来的是否应该笔墨记录下来。   不过夫子开口了,她也走不得,只能假模假式地拿出了纸笔。   琳琅记录的速度,哪里跟得上二人的唇枪舌剑,只能在纸上胡乱写着“陶同窗说了三句,夫子又说了四句,二位说得是什么牛马,学生愚钝,真的听不懂……”   就在一来一往的唇枪舌战中,陶雅姝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廖夫子的胡须,忍了又忍,还是不好意思地提醒道:“夫子,您的胡子上挂着几片茶叶……”   楚琳琅来了精神,这句她懂啊,连忙记下:“陶小姐提醒夫子整理仪表。”   廖夫子此时完全沉浸在与才女学子的清辩里,听了也浑不在意,那埋在胡子里的脸颊都没有羞涩地红一下。   陶雅姝的肩膀都在微微地抖了。   见夫子毫不在意,她似乎也是忍耐到了极限,腾地一下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一把梳头的篦子,冲到了夫子的跟前,一把攥住那胡须,一边大力梳,一边咬牙切齿道:“夫子教人史学,当是明白,虽然以史为镜,可明辨是非。可夫子您平日连镜子都不照一下吗?不正衣冠,何以正人!”   那话充满幽怨怒气,满含着“我忍你很久了”的愤怒!   只可惜夫子的胡子都打结了,她这么蛮力一梳,学堂里满是夫子“诶呦呦”和“噼啪啪”胡须扯断的声音。   楚琳琅都替夫子疼得直捂下巴。   她十分后悔自己不敬神明,今天上课没摇龟壳,不然她为何要留在这等惨烈的修罗场中?   堂堂大晋未来皇后,在学堂里扯了夫子的须——光是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该被杀人灭口了。   情急之下,她连忙丢了手里的笔纸,奔过去夺了陶雅姝手里的篦子,然后手脚麻利地继续帮夫子整理胡须,又若无其事地笑着道:“夫子,陶小姐说得没错,偶尔你也得照照镜子,要不然我送你一面吧,保证闪亮照人,让您仪表堂堂!”   廖静轩已经完全被两个丫头片子给搞懵了,梳理整齐的下巴也气得微微颤抖,怒目瞪着陶雅姝和楚琳琅。   而陶雅姝似乎也被她自己的失态吓了一跳,可是此时转身离开,未免失了辩驳气势,便依旧从容立定,准备跟夫子辩出个是非曲直。   楚琳琅觉得自己已经很够意思,算是给二位各自一个台阶下,至于二位要不要下来,请君自便,她仁至义尽,那便风紧扯呼吧!   于是她放下篦子后,一捂肚子,假装自己腹痛,扯着自己的书箱就飞快走向门口。   而在她身后,廖夫子终于打破沉默,不过言语里明显加了些火药味。   楚琳琅走出房门时,还可以隔着窗子听到陶小姐与廖夫子甚为激烈的“讨论”。   这是才子与才女的辩争,楚琳听不懂,便赶紧走人,免得双方谁辩得落败了,下不来台。   不过楚琳琅转过屋角时,却看见宜秀郡主还没走,正领着丫鬟蹲在窗下津津有味地偷听。   直到楚琳琅走过来,宜秀郡主才假装捡起地上的手帕,意犹未尽地站直了腰,跟着楚琳琅开始往外走。   堂堂郡主平日是不屑跟楚琳琅这等身份的人说话的,不过今日正来兴致,身边也无其他八卦的人,便对着楚琳琅道:“看到了吗?现在俨然是拿自己当皇后了,都不容人说贤后的坏话!以后我们见了她,要不要叩大礼啊?”   说完,宜秀笑出声来,不过她更想知道,方才那屋里夫子一直喊疼是怎么一回事。   她方才怕人发现,蹲下偷听,没能及时扒着窗缝看,少不得要在楚琳琅的嘴里打听些温热的来听。   可惜楚琳琅不上道,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甩开了宜秀往外走。   宜秀郡主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下贱同窗面前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气得秀眉拧在一处:“她还拿乔了?当自己是什么王侯嫡妻?真是给脸不了脸!”   她身边的小丫鬟低低道:“听说了吗?之前似乎就是因为她,司徒大人跟马营的副指挥使都闹翻了,似乎还闹出了人命呢!”   宜秀郡主听了,受不了的眼睛一翻:“她虽有几分姿色,可并非玉环飞燕转世,司徒大人又不傻,会跟这种出身的女子沾染?”   说这话时,宜秀的话里透着隐隐酸意。   她这几日准备议亲了,而母亲问她有什么中意之人,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司徒晟。   没办法,满京城的官员里,就是他长得最为俊帅,宜秀郡主上次在书院见了他,便有些一见钟情。   可惜母亲听了,却连连摇头,表示这种没根基的穷光蛋官员,是驴粪蛋挂霜,只是外面光滑好看,底子虚得很。不若世袭子弟有根基。   更何况他现在搞了什么职田整改,满朝鸡飞狗跳,岂是女儿的良配?   宜秀郡主被母亲训斥了一通后,知道母亲不同意,也是兴致怏怏。   可万万没想到,父亲去四皇子那喝了一次酒之后,母亲的态度也略有转变,听那意思,好像四皇子很赞成舅舅云家跟这个司徒晟结亲。   若是能将司徒晟收为己用,对于四皇子来说是如虎添翼。就算他家里穷些,以后受四皇子的提携,也是前途无量。   只是这司徒晟一直对外宣称为母守孝,不议亲事,所以父亲打算先跟司徒晟定亲,然后等过两年再成亲。   现在,虽然媒人还没有登门,可宜秀却认定了这亲事十拿九稳了。   太子自从上次被陛下罚跪之后,一直闭门思过,朝政上的许多大事,都是由着四皇子代理了。   四皇子的门厅又开始热络了起来。   毕竟司徒晟也不傻,当知娶了云家的女儿,便是在静妃娘娘和四皇子面前站稳了脚跟。   宜秀郡主笃定了这点,方才主动跟楚娘子说话,也是为了跟侍郎府的下人提前熟络一下,再套套话。   谁知这楚娘子如此不开脸,居然不接她的话茬!   一旁的小丫鬟撇嘴道:“莫不是觉得攀了高枝,真拿自己当了主子?”   她说完这句自觉失言,因为郡主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过宜秀郡主自问不是个小心眼的,爷们成婚前的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若是为了连个妾都不是的下贱女人拈酸吃醋,就太小家子气了。   且等她嫁过去后,再整治这院子里的狐媚……   宜秀想得虽然通透,可是到了院门口时,却正看见一辆马车早早就停在了学院门前。   楚琳琅正抱着一摞书立在马车下冲着人笑,而马车上的男人也探出了头,单手接过了楚琳琅手里的书,又将一包热腾腾的烫栗子递给了她。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和蔼的兄长来接散学的妹妹一般。   那男人俊美脸上浅浅溢出的笑,简直能醉死人。宜秀看着却觉得心里已经泛酸冒泡。看得她都有些倒牙!   她故意咳嗽了两声,却并不见司徒晟望向她,自己也觉得怪没趣的,气得她一跺脚就跑开,心里却是恼恨地想:也不知父亲何时去跟司徒晟提亲?总得让他以后避忌着些,怎么好在书院门口跟个下人如此亲近!   再说司徒晟今日公务结束原本是要回府的。可是他路过街市时,听到有叫卖糖栗子的,突然想起昨日跟楚娘子窝在书房的时候,她嘟囔着馋糖栗了。   他停下买了一包,又觉得还是吃新出炉的才好。   看了看时间,怀里揣着滚烫的栗子就等在了书院门口。   只不过今日佳人散学,更像虎口脱险,一路拎着裙摆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司徒晟问她怎么了,楚琳琅只是无奈摆摆手,一副“你莫多问”的样子。   等楚琳琅接过纸袋子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已剥好了小半袋栗子,楚琳琅赶紧塞了几颗入口压惊,真是甜软极了。   “大人,你有没有吃?”   说着,她拿了一颗想要往他的嘴里放,可是手都伸出去一半了,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怎好动作这么放肆?伸出去的手又堪堪收了回来。   司徒晟原本都半张着嘴,准备接她的喂了,没想到最后却落了空。   等楚琳琅上车后,放下帘子再喂他的时候,司徒晟却绷着脸不肯张嘴了。   楚琳琅很烦他这个死样子,便靠入他的怀里,眯着狡黠的眼儿,伸手摸他的嘴:“哎呦,我看看大人这嘴是怎么了?抹了浆糊?怎的不张开?”   司徒晟扭头甩了她的手,故作冷淡道:“我是见不得光的,理我作甚?”   楚琳琅单手捏着他的下巴,少不得耐性子哄:“在书院的门口,人来人往,我跟你太亲昵可像话?说不定大人未来的夫人就在书院上学呢!若是看见了,大人以后岂不是要多一门陈年官司?”   这话有些道理,他未来的夫人的确得是这个书院里出来的。   不过……女管事这话说得不像是吃醋,倒像是在哄屁娃子。   司徒晟不太喜欢她这样吊儿郎当的腔调,不过紧闭的嘴总算略松松,被女管家殷勤塞入一颗甜栗子。   就在二人在车里黏腻。而马车就要走了的功夫,突然书院门口有人扬声喊:“司徒晟,等等我!”   楚琳琅听声音熟,探头一看,竟然是廖夫子!   他走得甚急,也不管司徒晟应不应,只满脸怒容一屁股坐在了马车上,冲着从车厢里探头出来的司徒晟道:“上你的车上避一避,快,让车夫快走!”   司徒晟瞥了一眼随后追撵出来的陶小姐,有些了然一笑,开口问:“你也有需要躲人的时候?”   廖夫子一边揉着还在发疼的下巴,一边无奈摇头:“今天捅了贤后窝子,一脑子迂腐的小丫头要用唾沫淹死人,无论怎么跟她讲,都是往国法纲常上靠,听得我耳朵都要发酸乏臭,便找了有约的借口出来,正看见你的马车……”   廖夫子说到一半,又闭嘴了。因为他才看见,自己另一个学生楚琳琅原来也在马车的车厢里。   楚琳琅冲着夫子尴尬地笑。看来陶小姐的威力惊人,堪比念紧箍咒的唐僧,竟然将廖夫子念叨得撒谎遁逃……   廖夫子恍然醒悟,这才想明白司徒晟的马车为何会来书院门口,原来是亲自接佳人散学的。   他连忙识趣蹦了下来,摆了摆手,表示他就不打扰司徒大人亲自来接佳人的雅兴了。   只是转身的功夫,正好撞见陶小姐矩步引颈,束带矜庄地走出来。   她目不斜视,连看都不屑于看一脸尴尬的廖夫子,依礼给夫子躬身告别,然后端庄优雅地上了陶家的马车,先行而去。   廖夫子无奈摇了摇头,转身跟司徒晟道:“这些闺阁小姐们,可真惹不起!”   方才这陶小姐跟自己吵得激烈,看那样子,似乎要到齐公那里告状。   人都盛传这位陶小姐会继承死去姑姑的衣钵,成为新后,那么他在课堂上讲的那些,大抵是不入这个当皇后培养的贵小姐的耳朵。   司徒晟看了看廖静轩难得柔顺整齐的胡须,轻笑道:“若是吃不来这碗饭,就回工部报道吧。那些城墙砖块绝不会撵在你的后面跑。”   说完,他也不管好友如何,带着楚琳琅便先行回去了。   不过楚琳琅有些替廖静轩惋惜。若是陶小姐看不惯廖夫子,大抵是要告状的。毕竟教坏了要入宫的女官,也是不小的错。   而那宜秀郡主到处宣扬说陶雅姝痛斥了廖夫子后,其他女学子私下议论,都觉得陶小姐不会轻易放过廖夫子。   像廖夫子这般有趣的夫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关金禾等几个小友有心给夫子美言,都寻不到门路。   于是楚琳琅趁着给同窗们分发胭脂试用的机会,私下试探了陶小姐,想看看她的口风,再顺便给廖夫子求求情。 第63章 忘尘居士   陶雅姝正在抚琴, 看了楚琳琅一眼,淡淡道:“廖夫子虽则想法偏颇,有些言论会误导女子行事, 可他授课风雅有趣, 其他人很喜欢,我也没必要搅了人的饭碗。”   楚琳琅试探的话并没有说得太透, 可是陶小姐一下子就猜出了她试探的意思, 当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这么看,陶小姐虽然性子执拗教条了些,但是为人倒是还算宽和,更不屑于背后告状的那一套。   楚琳琅见好就收, 既然知道了廖夫子能保住这份差, 她就顺带再热心推销一下自己代卖的胭脂。   虽然她现在在京城没有店铺,可是女学的生意真好做, 她只要按着这些同窗的爱好, 上些奇巧特色的, 很快就能卖出去。   陶小姐是知道这位同窗读书兼做些生意的。   上次她跟廖夫子的那场冲突失态,楚琳琅却代为斡旋,对她失礼拽了夫子胡须的事情, 也守口如瓶, 陶雅姝对楚琳琅又添几分好感。   所以看楚琳琅推销这些自己平时根本不怎么用的玩意, 她也挺捧场,让一边的丫鬟付银子, 包下了剩下几盒。   就在楚琳琅要走的时候,陶雅姝想了想, 问楚琳琅要不要来参加一年一次的盛荣雅集。   盛荣雅集往往是设在每年春末夏初, 景致最宜人的时候。   京城里诗书大家轮流坐庄, 各个豪门贵妇名流尽是到场,展示自己的画工、书法的技艺,吟诗作赋抚琴,甚至还有当世高僧讲授禅机。   这等雅集的请柬,真是一贴难求。   楚琳琅老早就听那些贵女同窗们提起过,不过她并没有指望参加这等上流宴会。   因为好像她家大人都没收到过这雅集的邀约请柬呢。   听陶小姐这么一问,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恐怕没资格参加这等雅集。   陶小姐却微微一笑:“今年轮到了我家坐庄,是我四姑姑操持的,我给你出请柬,你若想去可以拿着用。”   当楚琳琅委婉地表示自己不太适合去那种风雅的地方时,陶雅姝却淡淡道:“去那的人,可比女学里的学生要阔绰些,你确定真的不去?”   楚琳琅抬眼看着陶小姐,却发现她的嘴角带了些许促狭的笑,让那张矜持惯了的脸蛋添了几分少女该有的气息。   很显然,陶小姐看出了她奸商的本质,压根是不会放过这等结识人的商机。   既然这样,楚琳琅也不必矜持了,自然是先笑着谢过了陶小姐。   当楚琳琅翩然走开时,陶雅姝身边的丫鬟汀溪小声道:“七姑娘,您何必跟她这种出身的交涉过密?您不知道,就是她家的侍郎惹得我们国公老大的不乐意?”   陶雅姝习惯性地擦拭了一下琴弦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书院之中,又不是官场,哪有那么多的厉害倾轧?同窗之间,秉着性情相交罢了。而且……你不觉得她这样的出身其实也很好吗?少了许多的牵绊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关于这楚氏和离的事情,当初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陶雅姝自然也有所耳闻。   一个出身不高的商贾庶女,能毅然抛弃经营八年鸡肋般的婚姻,从头做起,凭本事去官宦人家当差,赚钱吃饭,甚至以二十四的“高龄”入女学读书……   在陶雅姝看来,这楚氏简直是将自己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做了个遍!   这是何等恣意且精彩的人生?   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入宫了,以后抬头能看的就是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块天……   在那之前,陶雅姝真希望自己能像楚氏那样随心秉性地活一遭。   也许就因为怀揣这样不可言说的艳羡,所以她才会对楚氏多几分和善与不自觉的亲近吧?   给楚氏一张请柬,其实就是让教人心累的雅集上,多一个自己不太讨厌的人罢了!   陶雅姝想到这,继续默默擦着琴弦,然后闭眼开始弹奏曲子。   陛下最喜音律,家里的教养嬷嬷让她练熟这几首曲目。   她的生活,永远不会像楚氏的日子那么颠簸而充满变数。大抵就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她该站立的位置上,一言一行,如规矩折尺,端雅有度,最后成为史书里大加赞誉的那么几行字……   楚琳琅虽然得了请柬,却咬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参加。   她觉得这事还是问问司徒晟才更稳妥些。   听楚琳琅这么一说,他倒是抬头看了楚琳琅一眼,语调平平道:“你可知这次雅集的主理人是谁?”   楚琳琅也略做了些功课,便道:“好像是陶雅姝的四姑姑吧?听说她是位带发修行的居士,法号‘忘尘’,是京城有名的居士,还结交了许多高僧隐士,名流画匠。”   说完这句后,楚琳琅发现对面男人脸上嘲讽的笑意明显加深。   她最善体察人之心思,想到司徒大人最近似乎跟陶公闹得很不愉快,连忙道:“也不是非去不可,我将请帖送还就是。”   “不必,京城拢共就这么大,迟早碰到的,我那天无事,陪着你一起去吧。”   他说这话,与其是说服琳琅,更像是说服自己。总之,司徒晟改了主意,决定陪着琳琅去一趟。   到了雅集的那日,司徒晟果然放下了手头的事务,身穿便服,陪着特意打扮了一番的楚琳琅前往。   这次雅集的规模较之以往,低调了许多,并未包下城中的大园,而是设在了京郊一处私人修建的园中。   这次雅集做东的人,乃是陶公最小的四姑娘陶慧茹,这处园子,也是她的私人宅院。   楚琳琅在来之前,也在同窗中略略做了些功课。   这位四姑娘的经历颇为坎坷,她当年乃是容貌冠盖京华的一代娇宠明珠,也是陶皇后最小的嫡亲妹妹。   那时陶家与大将军杨家算是世代交好的人家。   那个降将杨毅也还是将门虎子。只不过他在岭南戍守时,隐瞒了自己是将军之子的身份,以平民子弟入营磨炼。结果私定终身,娶了当地一户地主温家的女儿为妻。   后来他带着妻子归京,自然是糟了杨老将军的斥骂。毕竟杨毅和陶慧茹小时,两家人就商定,要结下娃娃之亲。   结果浑小子去了一趟岭南,居然不声不响地娶了个媳妇回来,而且回来时,那温氏已经大了肚子。这让杨老将军如何面对陶家?   幸好两家也只是私下协商,儿女不懂事,就只能作罢。   可是这样的波折前尘,倒是不影响这位陶四姑娘后来与杨毅的妻子温氏结成感情交好的闺中密友。   只是造化弄人,后来杨毅的妻子生下一个病弱的儿子后,得了见不得人的恶疾,温家自请了和离书,接了女儿离开了杨家。自此杨毅恢复了单身,而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也被常年在外戍守的杨老将军接走了。   而杨毅在不久之后,又再续前尘,娶了这个陶慧茹为妻。   只可惜婚后不久,杨家人就接二连三上了战场,再然后就是举国震惊的负水战败。   而陶家人早就得了消息,就在杨毅投敌的消息还没传入京城时,陶家国公就逼迫陶慧茹写下了绝义书,与杨毅断绝了姻缘关系,就连她和杨毅襁褓里的儿子杨赞也改了姓,跟从母性姓了陶,改名陶赞,入了陶家的族谱。   陛下还算是给自己的岳丈陶家面子,在杨家满门里,独独轻放了这对母子。   按照陶家原来的意思,是希望这个女儿能够改嫁的。   可惜陶慧茹是家里最小的,骄养惯了,原本的性子就不是大姐姐那么端雅恭顺。   许是受了丈夫投敌蒙羞的刺激,她当着父母的面剪了头发,表示自己从此出家为修行人,抵死也不改嫁。   最后,还是当时健在的皇后发话,这才让她在家修行,成为带发修行的居士,号忘尘。   不过官宦人家的修行者,离那些清汤寡水的修行生活就远了些。   所谓“忘尘”,忘掉的也是恼人的尘埃,那滚烫的红尘却让人割舍不下。   陶慧茹平日就很喜欢参加这类聚会消遣时光。而今日这个以讲禅经为主的雅集,就是由着她操持起来的。   楚琳琅跟着司徒晟下马车入了园中,便看到一个身穿浅灰丝绸尼姑服的中年女子,浅笑嫣然立在门口跟来客们说话。   楚琳琅发现她身边的男人定住不动,她抬头一眼,却发现司徒晟的一双眼,正死死盯着那位陶姑奶奶。   “怎么了?”楚琳琅有些不解地问。   司徒晟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淡淡道:“没什么。”   等司徒晟带着楚琳琅来到门前的时候,那个忘尘居士陶慧茹也抬头看向了迎面走来的司徒晟。   有那么一瞬间,陶慧茹的表情微微有些发愣,直到司徒晟递上了自己的名帖,她才微微转过神来:“原来您就是户部侍郎司徒大人啊!”   忘尘居士拟写的客人名单上并没有这位,不过此类雅集,总有拿贴的人会带同伴而来。   只要不是杀父夺妻之恨,没有轰撵人走的道理。   司徒晟见过了园子的主人后,便带着楚琳琅举步入了内园。   直到他走,陶慧茹的目光都没有移开,一直定定看着司徒晟高大的背影。   她的儿子陶赞走过来,看着母亲问:“怎么了?母亲认识那个司徒晟?”   陶慧茹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她要怎么跟人说,当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跟自己记忆里一个难忘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也不是容貌上的相似,就是那双眼和气韵,总有股子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过天下容貌肖似的人,大有人在,更何况他姓司徒,跟那人并无干系!   雅集开始之后,三五志趣相投之人,便纷纷聚集。有些斗诗,有些赏花,更多的是坐在刚刚盛开的夏花园子里,品尝美酒,倾心畅谈。   楚琳琅在这里遇到了不少同窗,比如说她的小友关金禾。   关小姐的未婚夫王连酒也来了雅集。   这也是楚琳琅第一次见到那个谢悠然嘴里的大个“蟾蜍”。   怎么说呢,也许是受了谢悠然的言语影响,她臆想中的王三公子得是要多丑就有多丑。   结果楚琳琅陡然见了这么一个脸蛋浑圆,笑容憨厚的青年时,竟然觉得这小伙子长得甚好,哪有传说中的不堪?   对于这点,关金禾却很诚心地感谢了一下楚琳琅:“三公子一直苦于脸疮,每次苦读熬夜脸上就会长脓痘。不过你上次给我的野菊蛇草的胰子可真好用,你说它有消炎的功效,我便赠给三公子用了,他脸上的痘真下去不少,你还有吗?我要再买些……”   正说话的功夫,王三公子也看到了关金禾,脸上露出了局促的笑,想偷偷看一眼未婚妻,又有些不好意思。   而关金禾也是心怀小兔乱撞,连忙跟在母亲身边,羞怯地走过去,跟王公子的母亲打起了招呼。   两个脸蛋圆圆的小儿女凑在一处,还真有夫妻面相。   楚琳琅听身边人偷偷议论说,这王三公子似乎瘦了不少,可能是喜事将近,这新郎官也想修饰身形,好穿新郎的衫吧!   可以看出,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可是这两个小的却是情投意合,甚是中意彼此。   大约是有了心上人,就会分外重视自己的外形仪表了吧?而且他最近的仕途也很顺畅,听说要跟父亲入御史台了。   有不少先前嫌弃王三公子的夫人们都小声议论,说王连酒公子若是早点这般清爽,依着他的才学家世,良配大把,大约就轮不到关家的小姐了。   这话也入了谢悠然的耳中。她今日是随了母亲来到这雅集的。   因为父亲谢胜曾经是辅国大将军杨巡的下属,所以她母亲跟曾经是杨巡儿媳妇的陶慧茹的关系也很好。也许是因为杨家成为不可提说的缘故,陶慧茹跟谢家女眷的关系一直很好,似乎这也成了她对自己过往那段姻缘的牵挂寄托。   是以嫁人后,社交骤减的谢悠然才能出现在这贵人云集的场合。   有些东西,须得失去才能品酌出些许珍贵。谢悠然看着差点成为自己未婚夫的王连酒,心里的微妙的滋味真是有些不可言说。   曾经看不上的男人,却成了别人嘴里的香饽饽,这种滋味如同扯开喉咙灌醋。   更何况她现在过得并不好,心里也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   那时的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放着御史家前途大好的儿子不要,偏偏去凑合一个刚刚从地方升迁上来的清贫子弟?   谢悠然以前就算被父母寄养在乡下,也没过穷苦的日子,跟她说吃苦受穷,她也不大能理解。   可是现在谢二小姐在自己亲手选择的丈夫家中,总算真切体会到没钱是什么滋味了。   就在今天出门前,她还跟周随安大吵了一架。   因为周随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笔银子,非要让鸢儿继续上学。   而婆婆赵氏则吵着说没必要,不过是要嫁人的女儿,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   结果这母子俩吵得太厉害,赵氏一时在谢悠然面前说走了嘴,她终于知道鸢儿并非琳琅所生,竟然是周随安婚前私生女的隐情了。   这简直让周随安唯一仅存的,对妻子坚贞如一的美好光环破灭得稀碎。   虽然周随安婚后也曾出轨谢悠然,可在她看来,那是自己的魅力难挡,让周郎情难自已的缘故。   可周随安竟然婚前就曾经狎玩过歌姬,还跟那等下贱人生下了孩子!   这……这岂不就是品德败坏?哪里还是她臆想中温润如玉,体贴疼人的好丈夫?谢悠然终于醒腔,她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爱慕的那个风度翩翩,不沾俗尘的周郎,分明就是楚氏一力修饰打造出来的样子货!   而所谓周家小康美满,重视闺女,上下和乐的家风,更是天大的笑话!   如今再想起自己在娘家人面前对他和周家的美言,简直是奇蠢无比!   谢悠然觉得自己被骗得彻头彻尾,于是彻底爆发,跟周随安恶狠狠地大吵了一架,然后找寻母亲诉苦。   可是苏氏又能说什么?这人是她选的,人家夫妻和离也是她挑唆的,压根就没人劝过她嫁给周随安啊!   谢悠然十分的怄火,想着自己再过些日子就要临盆,可孩子大约是要排在那小妾之后。明明自己生的才是嫡长子,在家里却要在私生女,妾生孩子的后面排成老三,真是满腹委屈都没法跟人说。   正气闷的功夫,她一抬眼却看到了跟在司徒晟身后的楚琳琅。   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如今混得倒是越发的好,连这等雅集都能参加了?   若不是楚氏太会装,跟那周随安在人前装得岁月静好,夫妻和睦,她何至于被周家的假象迷惑住,落得如此万劫不复的下场?   母亲苏氏瞟见了女儿不善的眼神,立刻出言提醒:“别又胡乱找人的毛病。人家跟周家和离,便与你再无干系,你生凑上去,岂不是又要让人捡笑话?”   谢悠然冷哼一声:“她不招惹我,我才懒得搭理她!一脸的狐媚样子,我还怕惹一身骚臭呢!”   说完这话,她转身换了地方,却正看到宜秀郡主站在她的身后,眼睛似乎也在看着楚琳琅……   看谢悠然回头,宜秀收回了目光,朝着谢悠然笑了笑,开口道:“周夫人,好久不见,上次还是在驴鞠会上见过你,你当时的英姿可是叫人叹服呢!”   所谓驴鞠就是在驴背上蹴鞠。因为驴不像马儿那般高,奔跑起来也不那么颠簸,所以很受身材娇小的高门女子欢迎。   在乡下的谢悠然正是驴鞠高手,她最后一次驴鞠还是在婚前,听宜秀郡主一说,不由得想起婚前悠哉的富贵小姐生活,顿时有些怅惋。   于是两个女子凑在一处,一来二去竟然聊出了几分知己之感。   宜秀趁机倒是往那楚氏的身上引,套听了不少的话……   冬雪瞥见了那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样子,便示意给楚琳琅看:“大姑娘,臭鱼找上烂虾了,你看,她俩说话还总看你……”   楚琳琅闻言,便抬头去看,果真如此。两个不长脑子的,说人坏话还在看人,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她故意盯着那二位,冲着她们甜笑,结果那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不自在调转了目光。   楚琳琅觉得挺有意思,这二位的脑瓜瓤凑在一起不知够不够一斤,若是要一起使坏,也挺辛苦的。   那坏话二人组被她一直看,许是不自在了,终于各自散开。   楚琳琅这才拨转目光看了看自家大人,他方才被户部同僚叫走了,正跟一群大人在凉亭处寒暄品茗。   今日是陶家人做东,许多陶家的亲眷也在。他们似乎没料到这个司徒晟敢来这里耀武扬威,并没有凑前。   之前的职田风波,最后还是陶公亲自向陛下请罪,自责自己身为族长没有尽到监督族人圈地的行为而告终。   陛下也知道这些老臣根基深厚,不可一下子全都得罪干净,最后也算帝王做了回“好人”。跟司徒晟商定,以“天玺”年为限,在那之前的既往不咎,在那之后圈入职田的则全数要吐出交公。   这等有商有量,既稳定了群臣,又充盈了国库,当然“恶人”的名头自然全都是司徒晟的了。   不过经此一役,敢与权贵世家相斗,为民争地的司徒晟却得到了许多出身不高的清贫官吏的支持。   甚至许多鄙夷他乃趋炎附势的酷吏之人,都对他心怀了几分尊敬。   平日看不出来,可是在这等雅集上就能稍微品酌出来。   司徒晟身边环绕的不乏名流高洁人士,而许多名流是齐公的儿子齐景堂代为引荐的。   看着自家大人如鱼得水,渐渐摆脱了孤臣“酷吏”的名头,楚琳琅自然甚是欣慰!   不过,她注意到此间的女主人,那位忘尘居士正站在凉亭对角,有意无意地看着……她家大人。   依着这位陶居士的年龄,可都能当司徒晟的母亲了。她这等身份,算是半个出家人,所以应该不是贪恋男人姿色吧?   不过她一直看着司徒晟,那眼神却怪怪的,好似透过他在打量着另一位故人……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唤她,原来陶雅姝也到了,唤她去前面的香阁听曲。   陶雅姝知道楚琳琅在女学坐后排的习惯,指了指香阁一角的位置:“我让人给你留了个席,你看可好?”   若是换成别的贵女,坐这样的位置,一定会觉得自己受了冷待,可是楚琳琅倒是很喜欢在陌生的热闹场合,有个安静不受打扰的角落,让她可以从容温热一下陌生的场子。   陶雅姝显然是注意到她平时的习惯,才特意给她留了这个位置。 第64章 摊牌交底   楚琳琅感激地冲着陶雅姝一笑, 让陶小姐自去交际后,便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一边品茶吃着茶点, 一边听其他宾客抚琴闲聊。   身在陶家的园子, 聊的话题自然也围着陶家人打转。   而坐在楚琳琅前面的两位夫人显然是京城里的包打听。   她们正小声议论着这处园子的来历。据说这院子是女主人陶慧茹当初嫁入杨家时的嫁妆,后来她跟杨家恩断义绝, 也一并带回来了。   只听一个胖妇人小声嘀咕道:“这陶家四姑娘当年何等风光, 满京城的追求者无数,怎么迷了眼,偏偏看上了个叛将?若是嫁给别人,那不比现在独守青灯好多了?”   另一个小声道:“可不是迷了眼?不过也难怪, 京城第一的美男子, 撩动了多少姑娘的心啊!”   “听说那人私定终身,娶了个岭南才女呢!后来听说是那才女得了失心疯, 才以恶疾的名头休妻, 然后陶家这位才嫁进去的……”   “哎呦, 我还真见过一次前头那个!可漂亮了,叫……叫什么来着,对了, 温江雪!虽然是疯了, 但也侥幸逃过一劫, 不然若还跟杨家沾亲,岂不是难逃一死?”   楚琳琅正在嗑瓜子, 听到此处不小心咬了一下手指,不由得身子微微前移, 屏息凝神继续听:“可不是嘛, 听说她为了嫁进去, 还花了不少的心思,是抢来的姻缘!你说若是嫁给别人,哪有这等祸事?幸亏她是陶家的女儿,换成旁人,当初那场浩劫,只怕母子都没法全身而退!不过这样感情用事的女子,京城也是每隔几年要出一个,就好比那个谢胜的女儿,也是猪油蒙心,逼走了别人家的正妻,自己跑去给人当后母……”   两位夫人说到高兴处,一时笑得花枝乱颤,又一起起身,相携去了别处,并没有注意到她们嘴里八卦着的周家前妻正坐在她们身后。   楚琳琅呆呆地含住瓜子,甚至忘记了嗑,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塞入了一团乱麻,需要寻个头,再一点点地梳理……   这个忘尘居士陶慧茹当初所嫁的人是大将军之子杨毅,而杨毅的前妻据说姓温,这位前妻是疯病发作,才被以恶疾的名头休弃送走的……   楚琳琅努力扣着手心,才压抑住了自己捂嘴的冲动。   因为她突然联想到——司徒晟小时在江口也姓温,他的疯娘据说当初嫁给的是京城的高官,因为争风吃醋而伤了夫君,然后就疯了……   两处本应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突然被她莫名联想到了一处。   一时间,那疯女痴痴的“悔叫夫君觅封侯”又是在她的脑里回荡。   楚琳琅忍不住又将目光拨转,看向正在凉亭里,端坐人群中的司徒晟。   他的身边,有许多贫寒出身的官员。虽然都是些才华横溢的寒门才子,可是他的样貌气度在那些平民官员中,总是给人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之感。   这样出众的外表和气质,并非乡野泥土中能轻易孕育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阴郁与神秘,都让楚琳琅有重新再认识之感。   她甚至清楚记得,他送给她的那处岭南的庄园地契上,原本的户主也是姓温……   接下来的雅集喜乐,再与楚琳琅无缘,她整个人都被自己无意参破的秘密给震惊到了。   她回想起了在寂州的家宴时,他用言语试探着自己,当她说走嘴的时候,他的眼中当时冒出的似乎是一丝杀机……   楚琳琅甚至在后怕,她当时若没打司徒晟那一巴掌,并且极力撇清管关系,他原本打算如何封自己的口?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那位忘尘居士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温和开言道:“听雅姝说,你如今在侍郎府上当差。”   楚琳琅连忙定神施礼,低声称是。   陶慧茹笑了笑,先是无关紧要地问了问侄女在女学上的表现,然后话锋一转,若无其事问道:“都道司徒大人至孝,为亡母守孝三年,不敢轻言终身大事。就是不知,侍郎大人的亡母籍贯哪里,是因为什么病过世的?”   楚琳琅抬眼看了看她,微笑着回答。   司徒晟的履历虽然是伪造的,却也完美无瑕。因为他的少年时期,的确由养母带大,并不算作假。   听到司徒晟毫无瑕疵的祖籍生平后,陶慧茹的表情也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望,只是轻缓吐了一口气道:“可惜了,不能见见司徒大人的母亲,她……定然是位难得的美人。”   说完这话,她又冲楚琳琅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楚琳琅定定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觉得脑袋都在微微的疼。   那日,从雅集回来的一路上,楚琳琅变得沉默不言。   司徒晟虽然饮了些酒,但是眉眼还很清明,自然也觉察到了楚琳琅不同寻常的沉默。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生病难受,感觉温度正常后,便问:“怎么了?在雅集上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了?”   楚琳琅张了张嘴,却不知话该从何处说起。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扎进了什么不可触碰的马蜂窝里了。司徒晟……竟然有可能是战死大将军杨巡的孙儿,也就是那个叛将杨毅的儿子!   如果真是这样,司徒晟岂不就是杨家那场灭门浩劫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光凭这一点,司徒晟的身份一旦被有心人知道,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楚琳琅觉得自己若是脑袋清明,就该趁着泥足没有深陷的时候,及早拔腿,远离这代表无穷灾难的麻烦。   司徒晟看着楚琳琅欲言又止,并没有说话,只是怀抱着她腰肢的手也微微松开了。   他淡淡道:“听到了什么?”   楚琳琅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若是二人只是初初相识,依着她趋利避害的性子,原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再慢慢疏远他的。   可是现在,她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以往敷衍人的把戏全然也耍不起来。   她只想在他的嘴里一探究竟,闹个明白。   想到这,她轻轻问道:“你的母亲……可是叫温江雪?”   司徒晟听了这话,俊朗的脸不见半分慌张,只是沉默而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试探他的妇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今日若来到陶慧茹的园子,她可能会听到些陈年旧事的只言片语。却怎么也没想到,楚氏居然如此冰雪聪明,也不知听了什么,居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来龙去脉串联到一处去。   若是琳琅猜出了母亲的身份,必定也猜出了他的身份,所以她这一路才会这般反应。   聪明人之间,永远都不必将话点得太透。关于她能猜到自己身世这天,司徒晟也是早有预料的。   所以他也懒得再掩饰,只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女人面色慢慢变得煞白,颓然靠坐在车厢壁上。   接下来的一路,便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回到侍郎府后,楚琳琅看也不看身边的男人,只一路快走,想走回自己的房间梳理思绪。   可是风雨何时等人?她刚换好了衣服,司徒晟便来敲门了。   楚琳琅顿了顿,走过去开门让他进来,而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我说过送你走的话,依然有效,你若不爱去岭南,那么别处我也可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楚琳琅挥手打断,她关上了门,然后坐在了桌边,想了想,笃定道:“你总是帮衬我,是觉得我跟你的母亲际遇太相似,你救不了你母亲,便移情来解救我,对也不对?”   这是楚琳琅以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她这满身俗气的女子,何德何能,让司徒晟这样诗书满腹,气质脱俗的男人如此喜欢?   只是以前,她会略微自恋地觉得大约是自己皮相诱人,这才让司徒晟情不自禁。   可是跟他相处越久,才越发现司徒晟并非能被皮相迷惑的好色之徒。   这个男人的自控力可怕得惊人!就算两人私下情浓,耳鬓厮磨时,总是先耐不住的也是楚琳琅,而永远也不会是他。   情浓之时,这男人的心跳也会跟着自己一般的加速,望着自己的眸中也会蓄满男人的欲念,可是他的意志力仿佛被玄铁精链子缠绕,无论何时,都能把控住最后一步,如神僧入定般,风雨不摇……   现在,楚琳琅倒是有些明白了,司徒晟并非圣人,不过是他对她怜悯胜于情爱罢了。   就连那两位闲话的夫人不也一语点破了玄机?   她和那个被逼疯的温氏一样,都有着“悔叫夫君觅封侯”的经历,出身卑微的女子,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优秀”的丈夫,又被别的女人横刀夺爱。   原来在司徒晟的眼里,她楚琳琅不过是他那可怜母亲的再现,是他补偿儿时遗憾的对象罢了!   试问哪个禽兽,能对像自己母亲一样的女人下手?   想到这,楚琳琅气得都要骂娘了。   上天垂怜,是看她不能生养,就赐给她这么一个好大的儿子?   司徒晟原本做好了楚氏质问他的准备,她应该会斥责他的隐瞒、虚伪,还不负责任的拖累她。   可这女人思考问题的角度总是这么的清奇,让他永远捕捉不准。   这女人最在意的究竟是个什么鬼?   不是怨恨他拖了无辜的她下水险境,而是怀疑他……拿她当了亲娘般怜爱?   司徒晟知道自己内心阴暗,但是还没有暗到这等地步。   他忍不住蹙眉老实道:“你哪里跟我母亲像?她曾经是岭南的才女,歌舞诗赋琴对弈无一不精,说话温柔似三月春水,更不会与人恶声相向……”   司徒晟所言不假,那女人不疯的时候,气韵谈吐都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   不过他这是何意?是暗讽她乃乡下粗野婆娘,不配跟他谪仙生母相比?   楚琳琅磨着牙,冷笑道:“奴家现在心情不太好,大人说话悠着点,不然江口的恶婆娘生气时,是要挠人脸的!”   她生气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似六月艳阳,司徒晟惯性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   可手伸到了一半,堪堪停住了。   他慢慢收回了手,继续解释:“你和她一点都不一样。她在发现自己的闺中好友与丈夫衣衫不整的躺在一处时,只会闹着持剑要与负心人同归于尽。误伤了负心人后,又懊悔得转身投河,要用自己的死去惩罚曾与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她会哭得不能自已,肝肠寸断,浑然忘了自己还有个襁褓里,需要照顾的儿子。她会在别的女人步步紧逼的时候,脆弱得似散碎的琉璃,再也拼凑不回……”   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时,眼里积蓄的是能溺死人的寂静深潭。   他自小便跟母亲分离,他的母亲在整个杨家,都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只有祖翁才会在闲暇时,给他讲讲他的母亲,并且告诉他,母亲不是不爱他,只是生了很重的病,不能照顾他。   也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原来母亲被她的娘家人以请地方神医治病的由头,秘密送往江口,成为了杨家和温家都极力回避的家丑。   年幼的他经历血海杀戮,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一时无处可去的他,终于可以回到心念甚久的母亲身边时,却发现期盼着能为他遮挡风雨的亲母,已经疯癫得认不出他来了。   缠绕着他无解的梦魇,在母亲抵触而毫无温暖的怀抱里,也丝毫得不到慰藉。   反过来,还是孩子的他需得像早熟的大人般,去照顾他那散碎琉璃般的母亲……   那时,唯一能让他稍微安慰的便是——世间的孩子并不是只他一人受苦。   那个隔壁的小丫头每次挨打都哭得甚是凄楚。   可是看似羸弱的小姑娘,无论夜里哭得多么悲凉,到了第二天再见她时,却像一株怎么也折不断的小野雏,浑然不见夜里的哀伤。   这个小姑娘会朝气蓬勃地带着他去卖泥娃娃赚银子。   她还会用买来的糖果收买周围的皮猴孩子,趁着楚淮胜上茅房时,偷偷往茅房后面的粪坑里扔大个的石头,炸得她老子带着一身污秽,提着裤子撵人骂。   而她则一脸无辜地站在旁边看热闹……   在长大后的初遇时,已经为他人之妇的楚琳琅竟然丝毫没有变。   当这个女人拿着钗,气焰嚣张地勒住六皇子的脖子,那眼中的蛮气和狡黠一如儿时,让他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就是认识了楚琳琅,才让司徒晟知道,原来羸弱的女子,其实还有别样的灿烂活法。   每次挨近她,他才发觉自己冰寂甚久的内心,能感受活着的炽热。   所以楚琳琅说他因为怜悯而拯救她……这是错得多么的离谱!   他与她之间,需要被拯救的人,从来都不是楚琳琅!   是他这地狱归来的孤魂,贪婪而不自控,妄图困住这一抹不该属于他的暖阳,卑鄙无度的需索……   当司徒晟一脸平静地讲着这些时,眼睛依旧死死地看着眼见的佳人。   他太懂她了,这一路回来,她的沉默不言就是她的态度。   善于经商的女子,趋利避害是嵌入骨髓的本能。   而他这身份不明的人就是需要敬而远之的腐臭泥沼,若是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所以,楚琳琅会跟自己开诚布公,会像她与周随安和离一般,干脆利落地结束这秘而不得宣告的私情,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再不见他……   想到这,司徒晟无须隐瞒,他只需慢慢说出自己的卑鄙心思,对她长久不堪的阴暗觊觎。   有谁能知道,当听到她打算和离的时候,他心中是多么的疯狂窃喜?因为那时,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了这辈子不该有的希翼……   所以,那一晚,他会“碰巧”遇到无家可归的楚琳琅,又是有意无意地将她留在自己府上。   琳琅一直静听着司徒晟的话,他说得很慢,说的话,是从来没有跟她讲过的。   原来她和他的儿时,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可这些记不清的事情,他还都牢记在心。他说不是同情怜悯她,却是他一直在算计着,千方百计地留下她……   琳琅用力拧着自己腿侧,默默提醒着自己,这个男人看着清冷孤傲,却是个花言巧语魅惑女子,骗死人不偿命的行家。   她最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答谢了司徒晟这些日子的照拂后,头也不会地逃离京城。   可是怎么办?她看着他那深潭般痛苦深邃的眼眸时,却怎么都移不开眼。   她甚至不受控地张嘴问道:“那你更名改姓,入朝为官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报杨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吗?”   司徒晟淡淡道:“我自出生,就跟着祖翁在军营长大。我之于杨家其他人来说,只是个下堂疯婆生下的病孩子罢了,他们都说,我这样的疯种迟早也要跟母亲一般,颠症发作,不得见人前。是祖翁申斥了那些人,将我养大。所以除了祖翁之外,其他杨家人的死生与我何干?”   说到这里时,司徒晟又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不过祖翁遗愿尚未得偿,荆国鞑虏斩我祖翁头颅……还有当年内外勾结,出卖我祖翁和三千杨家好儿郎的贼人,是死是生,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楚琳琅眨巴着眼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家人里,司徒晟只认亲自养他长大的祖翁杨巡。   甚至他那投敌叛国的父亲,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背叛母亲,又牵连了杨家满门的贪生怕死之辈……   想到司徒晟当初北地之行,剑指泰王。   而泰王一党正是害得杨家军辎重补寄不及时,腹背受敌的罪魁祸首。至于他的手段,也是光明正大,算不得偏激枉法之辈。   看来司徒晟真的如他所言,依着他自己的方式,坚定不移地在为祖父报仇。   不知为何,楚琳琅知道了司徒晟并没有将大晋朝闹得天翻地覆,叛离天下的意思时,却长长舒缓了一口气。   但是这些又与她何干?她不过是平头百姓,自顾不暇,哪里敢沾染那么多的国仇家恨?   她抿了抿嘴,到底是说了出来:“你以前说让我走的话……真的还作数吗?”   司徒晟的手慢慢握紧,不过她知道自己真正身世后的反应,也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女子太会趋利避害,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肯以身涉险?她要走是毫无悬念的。   他在极力克制心内涌动的暗沉想法,最后终于可以镇定问道:“你何时走?”   楚琳琅机械地回答:“越快越好……”   司徒晟沉默了一会,说:“好,我今晚便命人给你备船……”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要出去。   他一会要骑马出府,离她远一些,也许是到养母坟前,也许寻一处溪河或者密林。   心内积蓄太多阴霾的情绪无法显露人前,他需要寻个安静的角落,慢慢吞咽消化。   可还没等他走出去,楚琳琅却拽住了他的手腕,有些不敢置信道:“司徒晟!我是真的要走了,你居然假装都不假装挽留一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方才说的那些恋慕我的话都是随口放的屁?”   以前他总说要送自己走,她就是当司徒晟在开玩笑。   可如今自己主动提出要走,他竟然半分不舍都没有……难道以前你侬我侬的蜜意,全他娘的是逢场作戏?   当她是路边三文钱一根的甘蔗吗?嚼一嚼,不必咽就可以随口吐出来?   想到这,她觉得走之前应该狠狠骂他一顿,谁让他明明满身的官司却没事招惹自己,搅得她心乱如麻,脑子都不清明了!   可惜,楚琳琅完全高估了司徒晟的自控力。   她的柔荑握住了他手臂的那一刻,司徒晟完美的自控彻底被灼烫得龟裂开来。   司徒晟被她推到门板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楚琳琅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儿,眼里积蓄的则是暗沉的暴雪深渊。   他突然伸出大掌用力捏住了她的肩膀,将脸儿贴近了她,咬牙轻声道:“我是怎么想的?你真的要知道?我想……我明明有千万种法子留住你,哪怕你不甘不愿,脚缠镣铐,囚于密室,终日以泪洗面又如何?你总归是在我的身边,我的眼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   这种念头若诱人的毒蛇,伸着蛇信轻妙勾引,诱惑着他动念动手。   可他更知道,无论用何种强硬的法子留下她,都不再是那个灿烂若旭阳的楚琳琅。   所以再不舍,他也要逼迫自己适时放手,因为他的琳琅绝对不能像精美的琉璃那般破碎得无法复原……   只差几步就能出去,再将这个阴暗的自己彻底埋在心中,而她心里保留的也永远会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司徒晟。   可是她偏拉住了他,还大声质问。   他到底是没忍住,彻底将心内的阴暗展示在她的面前……   司徒晟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楚琳琅睁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   司徒晟自嘲一笑,如此也好,总归是让她看清了,以后也不必再留有什么奢念了! 第65章 自立门户   想到这, 司徒晟慢慢松开了手,不想再看琳琅眼中露出憎恶神色,扭身就要推门出去。   可是琳琅却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的窄腰, 将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闷闷道:“你这么会想, 为何……不试试?”   司徒晟的身子再次僵住,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 看着琳琅, 屏息道:“你在……胡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等不要脸的话,如何能说第二遍?   琳琅受够了司徒晟这个万年圣僧!没道理她都要走了,还未及尝上一口鲜嫩的吧!   想到这,她倔强地瞪着司徒晟, 气闷问道:“你管我说什么!你不是真的……不行吧?”   说完, 她怀疑的目光微微下移,天啊, 若是这般, 她这么激他, 岂不是更让人下不来台?   行了,收爪子的猛虎再窝囊也不能被人当成病猫!   司徒晟也是要被这敢捻老虎须子的小母猫给气着了!   他转身,一把将她扯住, 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两唇相碰时, 理智的弦子便全断了。楚琳琅也是全然豁出去了, 脑子里也只激荡着他说的话。   他说一直不碰她,就是因为对她有所隐瞒。他宁愿自己深陷烈火, 却不愿不给她留条退路。   可惜他竟然忘了,她楚琳琅走过的路, 有哪一条又是坦途寻常的呢?   她从来都是往前走的, 不必留什么退路!   这一次司徒晟似乎被彻底撤掉了禁忌的符, 全然不再克制自己,在缠绵热吻后,将她一把抱起,扔在了床榻之上!   他仿佛是在发誓,钳住了她的细腰,低声道:“楚琳琅,你不要后悔,我以后……”   楚琳琅可不想跟他废话,起身主动脱了自己的外衫,像条在香油里浸润的鱼儿,一下子就滑入了他的怀里,然后顽皮地啃着他的下巴和鼻子……   内衫单薄,如此亲昵的拥在一处,蒸腾的热气灼烧着纤细的神经,似乎每一声微弱的呼吸都放大了数倍。   楚琳琅一如往常,顽皮而放肆,如无知孩童,点着火种。   司徒晟凶狠而难耐地吻着她,含糊问道:“你真当我不是男人?”   楚琳琅的双手已经被他的大掌按在头枕之上,她微微带喘地看着扣住自己的英俊男人,只觉得自己真很需要饮上一大杯,就是不知这男人够不够酒劲……   所以,她故意抬头咬了一口他挺直的鼻尖,意有所指道:“是不是男人,也得试试才知?”   说完这句不久,楚琳琅有些后悔。   都说这大人的隐疾甚重,可是依着她这些日子来与他的耳鬓厮磨,他不像有大病的样子。   但一会他若真不行……她要不要假装满足,顾全他的男人脸面?   正胡想着,她的脸颊也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似是不满她在这个节骨眼还分心。   楚琳琅不再溜号,只是微微抬头,与他缠绵吻在一处。   这一次,暂且不论身份,不问晦暗不清的前程,只推杯换盏,渴饮了便是。   一夜浓风残雨,歇下了也不知几回。   楚琳琅早就筋疲力尽败下阵来,觉得自己当初暗讽司徒大人有隐疾,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她自诩也算是历了风雨的妇人,没想到却被这等号称没有婚配过的嫩小子给吃撑了!   虽然司徒晟起初没有经验,稍显青涩又急了些,害得她以为他真的是有些早症隐疾,还小声宽慰着他,表示自己真的不在乎男人时间的长短,他还年轻,若真在意,也可以再看看郎中。   没想到这些精心准备的宽慰话,却炸了马蜂窝。   司徒晟笑得那叫一个阴森,斯文温存又青涩的侍郎大人算是没了影踪,只是低声道:“要不,你现在就给我治治!”   一转眼,大理寺的酷吏走马上任,算是将千般毒辣的审讯技艺都挪到了床榻方寸之间。   一旦掌握了要义,酷吏大人便讲究个不急不缓,手段细腻狠准,撩拨得人只能放弃抵抗,被盘剥拷问得弃械投降。   到了最后,她无奈推开再次缠过来的男人,眼角含着还没散尽的泪珠,略带气急道:“你若再来,我便要死了!竟是不叫人歇?你……这也是大病!需得郎中治!”   此时的琳琅却并不自知,她的堆云发髻松散,如乌丝黑瀑,披散枕间,恍如落凡的仙子。   那烛光透过床帐映射,美人眼角泛红湿润,那丰盈的脸颊连着纤细的颈,依然绯红一片,如同强雨拍开的花蕾,娇弱又美艳,引得人要再一亲芳泽……   司徒晟并不是还要闹她。积蓄甚久的欲念满足后,总算知道了几回在梦里盘旋的美好滋味。   只是这滋味一旦尝过,便有些上瘾,他还不依足地想要抱抱软嫩的豆花娘子。   可惜他把人累得太狠,琳琅压根不让他抱,只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却把他晾在了被子外。   原本的告别,却一别在了床榻上。这还真是楚娘子的处事风格,出人意表,叫人全然预料不到……   他干脆拥住了被卷里的小妇人,在她的额头处啄吻,却始终问不出口,她到底还要不要走了?   这个女人馋他的身子而且馋得毫不掩饰。没心肝的女人,若是尝了鲜,了结了心愿,再拍屁股走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过了一会,琳琅主动将汗津津的脸儿搁在了他宽实的肩膀上,对他低声道:“我还是打算亲自回一趟江口老家……”   她刚说完,搂着自己的男人僵了身子。   琳琅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拧着他的鼻子,轻轻道:“如今你我这般,我再赖在你府上,便是下人与主子通私情,好说不好听的!”   她在司徒晟的怀里蹭了蹭又说:“我找个借口回一趟江口,也可以顺理成章在你府上辞了差事,对外也算有个正经的说辞。待回来时,我要买个店铺做生意,也正好可以在店铺里歇宿落脚了。到时候,大人不忙的时候,也趁着晚上无人来我店里坐坐,你看……可好?”   司徒晟垂眸听着她的轻声细语,也听清了她的打算。   她不屑主仆通奸,所以要发展成“官商勾结”?   不过她的这个主意不错,只要她不是他府里的人,就算以后东窗事发,也就不会受到他的牵累。   而他还可以时时看到她……   想到这,司徒晟倒是默认了她的想法,只是低低问:“去你店里,坐椅子,还是坐你?”   楚琳琅发现这男人一旦开了荤,说起话来也百无禁忌!   可是她能畏了他这个嫩黄瓜?便是故意轻点他高挺的鼻尖,然后眼波温润,轻吐芳润道:“也可以两样一起做……”   这一句话可不得了,司徒晟慢慢低下头,似乎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待琢磨其中的妙处时,伸手扯开被子,当场便要这般试试。   楚琳琅吓得笑了出来,勒住他的脖子不让,只是这般一来,原本商议前程的谈话再次变得不正经起来。   不过楚琳琅决定搬出侍郎府,倒不是想跟司徒晟撇清关系。   如今他俩姘头的事实已经坐定,却要更加避嫌些。   除了不想被人风言风语之外,楚琳琅还想多赚些钱。   以前她不知司徒晟的背景和心迹,只觉得二人相好一场,缘分散尽,便可桥归桥,路归路。   可是现在她全然懂了他。   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加官进爵,而是背负着不可言喻的负重。   除了替祖父报仇,他更想成就祖父未尽的伟业,铲除削弱大晋的毒瘤,更是为三千惨死的杨家好儿郎正名。   这条路,光是听听都觉得步步荆棘,艰难异常,而且无退路可言。   所以楚琳琅想要拼尽全力,多赚银子,若有个万一,她想要成为他的退路。   就算有一日他身败名裂,为天下不容,她也可以从容地为他提供遮身之处。   欢闹一场后,当楚琳琅轻声说着她的打算规划时,司徒晟却只是低头定定看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女人,再沉默地紧紧拥住了她,低低道:“放心,没有那一天,我定不负卿……”   听他这般说,楚琳琅猛然惊醒,连忙睁开眼又补充道:“你我是君子之谊,万不要成为负担,我并非强要君之承诺,大人日后若遇合适女子,自当成家立业……想来杨老将军也期盼着你这个大孙能为他开枝散叶……”   她是不能生养的,而且不想嫁人,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大人的婚娶。   有些话早早说开,也免了彼此日后张不开嘴的尴尬。   待他想要成亲的时候,想必也是心愿尽了,没有牵挂的时候。那时候,她也不会缠着他,便识趣消失就好。   听到楚琳琅刀切豆腐两面光,又想跟他撇清关系,司徒晟冷笑了一下,看她的眼神莫测高深。   楚琳琅觉得今日本是辞行,却发展成滚到床榻上,也是荒唐极了。看着窗外天色甚浓,她小声催着司徒晟赶紧离开   可惜司徒晟一动不动,只将她嵌在怀中,闭上眼,大大咧咧地睡去了。   躺在他的怀里,真是很舒服,琳琅将脸颊在他结实的手臂上蹭了蹭,便也跟着睡着了。   如此鸳鸯交颈,一觉便睡到大天亮。   司徒晟第二天凌晨时,才出了楚琳琅的房间。   冬雪正打水,一眼就看到了,吓得她缩在廊下,等大人走了,才一溜烟地跑入大姑娘的屋室。   然后瞪眼看着她的大姑娘正哼着歌儿整理凌乱的床。   冬雪冷不丁闯进来,吓得楚琳琅一哆嗦,歌儿都唱散了。待看清是冬雪,她才长出一口气:“干嘛啊!吓死个人了!”   冬雪看着容光焕发,仿佛饮了大补参汤的大姑娘,有些语带结巴道:“我的姑娘您……您昨晚和他……”   楚琳琅做了个嘘声,手脚麻利退了腕子上的一只镯子给冬雪戴上:“好冬雪,莫声张,只当不知道!”   冬雪都要被她的大姑娘气死了,狠狠一甩腕子:“往丫头手里塞首饰封口,大姑娘你这主子当的,可是越发厉害了!”   楚琳琅心虚赔笑着:“知道我的冬雪是秉正清吏一个,可不能收买呢!”   冬雪虎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琳琅另一个手腕:“要给就给一对,单给一个怎么戴啊?”   琳琅捏了捏倔丫头的耳,这才褪下另一只也给她戴上了。   冬雪看着大姑娘满面春风的样子,便知那司徒大人定然是知情知趣的,大姑娘这是上了他的圈套,一时也下不来。   不过也怨不得大姑娘被迷得神魂颠倒,就司徒晟俊逸英挺的那个样子,哪个女子看久了不迷糊?   想到这,冬雪嘀咕道:“大姑娘,你可得长点记性,被骗色也就算了,可得守住财,不能再倒贴人了!”   不过在楚琳琅看来,这骗色且不论,毕竟谁占了谁的便宜还不好说,若是轮骗财,也好像是司徒晟一直在倒贴着她吧。   就在楚琳琅决定出府之后的几天,司徒晟就递给她一张房契,是京城繁华地段秋水巷的一处小宅,而房契上落的却是她的名。   “屋子有些小,但胜在治安甚好,离我的府宅子也不远,你去看看缺什么,我再给你买。”   楚琳琅看了看,抬头问:“我听账房说,你可是支了好大一笔银子,可是这些钱也不够买这屋的啊?”   京城的地价从来都不便宜,就算他有多年的积蓄也不够啊。   司徒晟毫无愧色道:“是差了一点,所以我还跟六皇子借了些,容得日后领俸禄再慢慢还给他。”   楚琳琅听到他居然借钱给自己买房,真是又气,又有些感动,嗔怪道:“我出去租个屋子就行,何必你来买?”   司徒晟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不是自己的床,睡得不踏实!再说日后……出事,这便是早早分割了财产与你,总不能全都被抄了家吧?”   听他这么一说,楚琳琅顿时觉得有道理。   只是这么时时想着被抄家的大人,满京城里也独独他这一份了吧?真是呸呸呸,童言无忌!   再说他说的是什么不正经?她忍不住低低道:“哪个让你来睡了?”   司徒晟顺势揽住了她的腰,低低道:“干嘛?吃了便不认账?不是你邀着我以后常去做做嘛?”   说着他便亲吻上了她的脖颈,这女人软得在床榻上都吃不住劲儿,却偏爱燎火。   可楚琳琅却不依:“行啦,大白天的,别让下人们看见!”   司徒晟微微松开,却低声问她,今晚要不要入他的屋子?   楚琳琅摇头表示不要,她昨晚就是去他的屋子。床板子那么硬,她被压在上面连连喊疼,一点也吃不住劲儿,堪比受刑!   司徒晟明白了,表示今晚他会来她的屋子,她的床板的确更好睡些,铺了那么厚的褥子,怎么压都很舒服……   不过既然买了秋水巷的宅子,那么离府,外带回老家的事宜,的确得提上日程了。   楚琳琅说要回江口老家,还要辞了侍郎府的管事差事时,冬雪欢欣雀跃得跟大姑娘要改嫁了一般。   看来大姑娘终于是想明白了,知道司徒晟不可托付终身,所以跟他一遭风流后,便断了关系。   如此甚好,反正是一夕贪欢露水,谁也不会知道大姑娘和司徒大人的风流韵事。   冬雪的这种雀跃一直持续到搬入秋水胡同的第二天晚上。   当有人入夜轻叩房门,冬雪眼睁睁看着那幽魂不散的司徒大人穿着一身遮头遮脸的黑披风,恍若无人之境一般,入了大姑娘的院子。   好在这次司徒晟公务忙,只是在秋水胡同吃了饭,又在大姑娘的屋子待了一个多时辰就走了。   这次傻眼的可不光是冬雪,从始至终都没曾察觉到的夏荷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小声问冬雪:“你说……司徒大人是不是跟我们姑娘在屋里交接侍郎府的账目呢?”   冬雪狠狠地一捅夏荷的脑袋:“还真是实心眼的!什么要命的账,须得熄灯来对?”   夏荷这才终于醒过腔来:“怎么大姑娘跟司徒大人……他们……他们……”   冬雪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只手镯:“喏,拿好了,可不许说出去!”   夏荷哑然接过镯子:“你这是何意?”   冬雪叹气道:“大姑娘的封口赏,拿着就是了!”   夏荷再次傻了,一时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傻哥哥夏青云。   怪不得大姑娘不肯应,若是跟相貌堂堂的司徒大人相比,自己的兄长就是乡下土包子,如何比得?   她又是想不开地问:“可是……大人为何不提亲?偏要这般偷偷摸摸?”   冬雪觉得夏荷很敢想,有些敬佩地看着她,干脆将手上另一个封口的镯子也抹下来,给夏荷戴上了。   等夏荷终于转过了脑筋,却急得一跺脚:“我们大姑娘那么精明的人,这……这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了司徒晟的手里,被他拿捏了?”   大姑娘可不是闷声吃亏的人啊,为何要跟他这么不清不楚?   可转头再看看,在窗前哼着吴侬软语小调,托腮望月,痴痴甜笑的大姑娘……也不像是被人强迫的样子啊!   很快,楚琳琅搬离了侍郎府的事情,便小范围传开了。   首先是户部的同僚突然发现,司徒晟带的食盒味道不对了。   一问才知,原来以前那些食盒都是侍郎府的楚管事亲自给东家做的。不过现在楚管事已经辞了差事,所以大约以后同僚们都再尝不到那种地道的江南小菜了。   户部的同僚也是被司徒晟以前的食盒给养刁了嘴巴,便打趣司徒晟:“这么巧手又貌美的女管事,你也舍得辞?”   司徒晟笑了笑,也不说话,径自吃着自己的饭。   他总不能跟同僚说,虽然午饭难吃了点,但是晚上他可以找补,再去京城某个女商户的房里,“红酥手,黄縢酒”,伴着满眼的烛光春色再尽兴享用一餐啊!   听了楚琳琅已经离开了侍郎府,最高兴的莫过于周随安。   自从上次去乾州县里,他无意中瞥见司徒晟扶着楚琳琅上车的情形,真是越想越觉得心焦。   “琳琅可能委身于他人”的这种想法一旦生了根,便如藤蔓钻心,搅得人不得安宁。   这想法给周大人带来的焦虑,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跟楚琳琅和离的这件事情。   在周随安看来,就算琳琅跟他和离,也一时半会嫁不出去。   而且谢悠然最近跟自己闹得甚是厉害,时不时就将和离挂在嘴边。   赵氏还常让他劝劝谢悠然,毕竟她还大着肚子,总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儿不好。可周随安却连谢悠然的房都懒得进了!   他现在对谢二小姐这种人前诗书琴棋,人后比乡妇还市侩的女人真是倒尽胃口。   原来并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如前妻琳琅一般,可以将中馈主持得井然有序,可以孝顺婆婆,礼待妾侍与小姑,对私生女视如己出,更无怨无悔地贴补家用,让他心无旁骛地处理公务……   原先觉得夫妻经年,味同嚼蜡,稀松平常的日子,现在每每深夜回味,竟然弥足珍贵得让他夜里偷偷落泪。   他甚至偷偷希望谢悠然跟他置气的时候说的话算数,等她生下孩子,就包裹款款,跟他和离回娘家!   到那时,他是不是就可以将琳琅找回来,好好补偿她这段日子在外受的委屈,与她重修旧好?   总之,楚琳琅离开了侍郎府,重燃起了周随安的无尽希望。   而在女学里,听到楚琳琅辞了侍郎府的差事,最开心的便是宜秀郡主了——不亏是司徒大人,总算认清了这女子的不堪,将她逐出府去了。   就算前些日子,司徒晟婉拒了媒人的提亲,也让宜秀郡主痴心不改。   反正司徒晟拒绝了云家,却也没有答应其他家。   四皇子如此看重他,而云家也表示看上了,自然不会任着他娶别家的姑娘!   关金禾这样的小友也很开心,在看她们看来,楚琳琅毕竟也曾是官眷,只不过人生际遇飘零,到了人生低微处,不得已做了别人的下人。   如今她生意好转,自然要自立门户了。   陶雅姝在人前倒没说什么,过后却让她的丫鬟给楚琳琅偷偷送去了一张银票。   那丫鬟汀溪说,她们七姑娘吩咐了,以后楚娘子有难处,可以找她。   看来陶小姐觉得她短了营生,便想着周济一下她。   这种实打实的关心,就算不曾亲口言说,也让楚琳琅在心底郑重道一番谢谢。   虽然她并不需要这银票,不过与贵人们结交,不可太斤斤计较小家子气,既然陶雅姝有心帮衬,她若拒绝,就让陶小姐下不来台了。于是索性大方接受,领了这份好意。   不过想到陶雅姝的小姑姑,跟司徒晟亲娘之间竟是夺夫之恨,这份友谊又是有些难以把控了。   她总算明白司徒晟当初在人名册子给陶家评定个三等的缘由。   当初温江雪的那场婚姻悲剧里,这个陶慧茹充当的是十分不光彩的角色。   她不光是勾引有妇之夫,更是别有心机地接近心智不够稳定的温江雪,故意与她结成好友,再让她遭受了双重的背叛,是将她逼疯的罪魁祸首之一。 第66章 偷偷还乡   司徒晟职田改造时整治陶家的狠劲儿也应该只是开胃的小菜而已。   她太清楚司徒晟的童年经历了什么, 那些经历往往连一个成年人都经受不住,更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   所以司徒晟对这个陶慧茹的报复,怎么做都不为过。   可是楚琳琅无意中却跟陶家的七小姐结下了一份来得莫名奇妙的友谊, 这里的尺度就很让人为难了。   她不是小孩子, 也不太想搞拉帮结派,跟人泾渭分明不说话的那一套。   在楚琳琅看来, 陶慧茹是陶慧茹, 而陶雅姝是陶雅姝,不可混为一谈。   可她不能不顾及司徒晟的感受,所以想了想,还是问了司徒晟, 需不需要她跟陶雅姝小姐绝交, 又或者她退出女学,远离陶家人。   说这话时, 司徒晟正在帮她洗头。他新近给她做了盆架子, 她可以舒服躺在床上, 再把头伸出来,架在特制的盆架子上洗。   司徒晟的木工可真好,这么躺着洗, 可比弯腰浇水要舒服多了。   听到了楚琳琅问起她该不该跟陶家七姑娘保持距离的时候, 司徒晟托着她的后脑勺, 给她疏通长发后,用水壶浇着水。   伴着哗啦水声, 他淡淡道:“你若觉得她不错,必定是她有些过人可交之处, 你自交你的。”   楚琳琅抬眼看了看悬在她上空的俊脸, 确定他说的并不是气话, 便又小心翼翼道:“可是……嗯 ,好舒服……”   别怪她岔开话题,没办法,司徒晟正手法娴熟地抓挠按摩着她的头皮。   楚琳琅舒服得似被瘙痒的猫儿一般,都要忍不住呼噜噜叫了。   岂不知她这猫儿颤般的声音,却勾得男人眼底深沉,身子微微紧绷了一下。   因为这些日子来,每当夜深灯熄,他与她十指深缠,这女人也是会如此面颊潮红,紧闭杏眸,轻声发出类似的颤声,撩拨得人欲罢不能……   而楚琳琅在舒服享受着头皮按摩的同时,也决定识趣不再问了。   毕竟这也是司徒晟的君子可贵之处,他从来不会像周随安之类的清高男人那样,颐指气使的指点女子为人处世之道,并强行要女人服从。   对于楚琳琅的日常交际,除非她主动开口问,不然司徒晟从来不会横加干涉。   不过她与陶雅姝的交情,也只能局限在书院中,应该也不会有再深入的可能,毕竟陶小姐也是快要入宫的人了,以后大约也跟她们这些女学同窗,无甚交集了。   可是……这头洗了一半,还湿漉漉的,司徒晟就用布巾将她的头发包裹住,然后抱起她往床上压是怎么一回事?   变化太快,楚琳琅一时有些天旋地转。   司徒晟将她翻转了身子,解着她的衣服带子,理所当然道:“你发出那样的声音,叫人怎么忍?”   琳琅过几天就要回江口了,可是司徒晟却公事缠身,不能与她成行。   想到自己有段时间不能拥她入眠,司徒晟真是想将她时刻都嵌入自己的怀里。   而琳琅初时还笑着推他,可没有一会,也就半推半就了。   司徒晟看着老成,可毕竟也是初次开荤的年轻男人。一旦拉开闸门,便有些报复性宣泄,丝毫不加节制。   就算琳琅搬出了侍郎府,司徒晟也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去她那里,而且次次都需得熄灯相处……   楚琳琅是经过事儿的妇人,却从没想到那事儿原来可以如此极至缠绵。   他倒是越发的敢,什么都敢做出来……   没办法,这个男人的手段实在是了得,除了起初几次还透着青涩外,待成了办熟案的老吏,自是不屑琳琅这个入门的的师傅了,有一套自己摸索出来的研磨手段。   待云消雨散,又是满身大汗,这头发算是白洗了。   现在是下午,天儿正热呢!司徒晟干脆说带琳琅去郊野,新发现的一处消暑幽溪去野浴。   等他带琳琅坐着马车出了城门后,到了一处山路,      再步行一段,果然一处溪流连带着水潭。   琳琅记得他小时是不会游泳的 ,不过现在看着男人光着臂膀,在水中若矫健鱼儿般畅游,便知他应该在泅水一道上颇下了一番功夫。   可笑的是,小时游得不错的她,在儿时被他拖下水后居然怕了水,不敢游了。   司徒晟游了一圈后,便示意琳琅下来。这里的水不深,不用怕的。   清凉的水潭,在燥热的天气里,着实吸引人。于是楚琳琅握住了司徒晟的大掌,小心翼翼地滑入了水潭里。   毕竟是有游泳的底子,没几下,她就游得娴熟了。   司徒晟看着鲛人般曼妙纤瘦的白皙小妇人,披散着长发畅游潭水中,又是一番别样景致,仿佛落入山间的精灵,便忍不住看着她微笑。   乏累的时候,她就披着长巾,跟司徒晟一起坐在水潭边。   司徒晟很会打水漂,一颗小石子可以在水面蹦了二十多次,才沉入水里。若不是水面宽度受限,看那样子,他还会打得更远。   楚琳琅忍不住侧头看向他。   此时依旧光着肩膀的男人未着官服,也不见平日的沉稳锐意,只是高挺的鼻尖在阳光下都泛着亮光,当他打了个漂亮的水漂,转头冲着她得意的笑时,还真是……充满了些年轻人别样青葱气息!   琳琅也被他感染了,冲着他甜甜的笑,也拿起了石头子,学着他的样子打着水漂。   恍惚中,两个人都好像回到了儿时江口的午后,他们俩好像也在绿柳茵茵里,一起打着水漂,而且当初好像还是她教了司徒晟这个的?   那时她能打出连续蹦两次的,可是司徒晟似乎都没玩过这类把戏,笨拙得很,还让她大肆嘲笑了一番呢!   以前琳琅总觉得和饱读诗书的男人在一起,少不得要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一番,这类相处很好,可惜得垫着脚尖去够,太也累人。   可是她跟司徒晟这样的堂堂探花郎在一起时,似乎一直在做些看似无聊的事情,比如大半夜一起炒菜添柴,又比如现在像孩子般戏耍扔石子。   看似无聊极了,却让琳琅觉得分外的放松自在。   这个男人似乎总是能让她很舒服——无论床上,还是床下……   以前琳琅总觉得所谓夫妻敦伦,也就是那么一回子事儿,自是男人先尽兴便好。   可现在她才知道,这种事儿,原来还可以让女子先尽了兴。   只是这样一来,简直让人涕泪横流,甚至哭出声音来。   这等失态,总是让她事后有些微的懊恼。   可她抱怨时,司徒晟却总是宠溺啄吻她的鼻尖,然后低低告诉她,在他的眼里,琳琅无论怎样,都好看得很……   这种话,很让人受用。楚琳琅虽然嫁过一回,可这种被人宠溺在怀,不必顾忌男人的喜乐而相处的感觉,却是生平头一遭。   只是这般极至缠绵,让一个男人比自己都了解自己身体的感觉,又让人微微生了怯。   因为她觉得司徒晟简直要侵占入她的骨髓,榨干她所有的理性。   这也让琳琅生出了一丝丝的怕——她突然有些理解司徒晟的娘亲,为何会因爱癫狂了。   这种全身心地被一个男人吸引掌控,在他的怀中悲喜不能自控的无助感,真的是会逼疯女人的。   这个男人,吃过了并不能解馋,反而叫人越发的上瘾。再这么黏腻下去,她可能会越来越不像她。   所以琳琅这次回老家,除了明面上的理由,其实也是为了冷却一下二人升温得火烫的关系,让他和自己都可以静静心,戒戒瘾……   听说楚琳琅过一阵子要去江口老家时,女学里的同窗们一个个艳羡得不行。   关金禾表示,她其实也很想去。因为王公子奉差事,所以原本五月时商量的婚期改到了金秋十月。   这样一来,她还可以在成婚前出一趟远门,亲自选购些江南织布一类的,想想都有趣。   当时正是扦插花景的课,教她们花艺的齐夫人听了女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便也闲插了一嘴,说是她年轻上女学夏休时,那时的女学都会组织些异地游船的活动。   若她们都这么有兴致,便回去问问诸位女学子的家人,容林女学也不妨组织一次,到时候,若能由护卫随行,说不定还真能去江口采风,游玩一番。   这一群贵族小姐嫁人后恐怕就没现在这么悠闲。能有这等游山玩水的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诸位女学子回家跟家人商量一番之后,除了陶雅姝府上还有功课不能去之外,大部分都能成行,有些甚至还要带母亲妹妹同往。   听着她们热火朝天的议论,陶雅姝一向淡漠的脸上有几不可查的羡慕……   至于船只和一路的保全,也是各府显着神通,最后竟然借来了陛下年轻时去江南,给百官乘坐过的方舟。   那大船甚稳,还有许多房间,甚至净房和浴房也一应俱全,这让一群小姑娘们兴奋极了。   而护送她们的官兵,则是司徒晟请托了李成义将军,从水师临时调拨来的一队精兵。   若是只有楚琳琅一个人去,还真不好开口,不过有了这么多贵女同往,请这一队官兵就显得毫不夸张了!   楚琳琅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回老家卖个铺子而已,竟然组了个如此奇葩的夏游之约。   很快,当夏休开始的时候,浩荡的两条大船,便由水师出了一队兵四条船护送,从水路出发。   而且在临出发前,原本说去不了的陶雅姝居然也说动了母亲,同意她在入宫前再散心一次。   楚琳琅见她来了,连忙迎过去,小声笑道:“终于说服你母亲了?”   陶雅姝端庄地点了点头,却掩饰不住藏在眼中的雀跃,同时小声道:“是我四姑姑跟祖翁求情,准了我出来玩一玩。”   不过陶雅姝并不是一人来的,她那个四姑姑也陪着她一同来了,   陶慧茹依旧是一身浅灰的尼姑衣袍,跟齐景堂的夫人华氏在一起有说有笑。   而琳琅在看到那个陶慧茹的时候,笑意却变浅了许多。   这些日子来,她也是有意无意地在其他女眷的嘴中问到了不少关于这个陶慧茹的事情。   这位陶家四姑姑当真是爱惨了她的夫婿杨毅,就算夫君的名字成为了大晋之耻,不可言说,陶慧茹依旧变相为他守节,不肯改嫁。   楚琳琅听说了那杨毅投降以后,已经是荆国一处部落可汗的乘龙快婿,据说他后娶的那个,也是荆国娇艳的一朵名花。   以前她还会对杨毅这等三娶的传奇经历啧啧称奇,有些不能理解,为何有不俗的女子前赴后继。   可是在知道了司徒晟就是杨毅的儿子后,她一下子就能理解了。   不知道司徒晟与他的父亲有几分肖似,不过看儿子的样子,大抵也能猜到做父亲的是何等俊逸模样了。   一个武功高强,有着不俗战功的英俊武将,若要迷倒个把女子,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这样一个风流男人,居然是司徒晟的爹,他又是如此不堪地辜负了自己的发妻和长子,甚至将杨家忠臣良将的清誉也毁灭殆尽。   如此想想,楚淮胜居然还不是世间最不堪的爹,也是有够可悲可笑的。   当那位陶家四姑姑的目光拨转过来时,楚琳琅也适时避开了眼神。   于是一群女学的学子和女眷在欢声笑语中上了船。   因为男院和女院都夏休了。所以很多无所事事的夫子也跟着一起随行,不过为了避嫌,他们不跟这些贵女们一条船,在另外一条船上。   那个邋里邋遢的廖夫子也来了,正跟几位夫子立在船头,指着周围的风光吟诗大笑。   看来上次被女学子拔毛的惨痛经历,并没有让廖夫子得到太多的教训。   这位的穿着打扮还是那么放荡不羁。   随着天气转热,夫子又添了新行头,趿拉着一双没跟的布鞋,手里的扇子不停摇晃,将下巴上的长须吹得炸开,让人又有一把拽过来,狠狠梳上几下的冲动。   陶雅姝瞥见这样的廖夫子就浑身不自在,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冷气森森地瞟。   楚琳琅立刻贴心地立在她前面,替同窗遮挡视线,省得再看恼人的景儿。   陶雅姝被她的贴心给逗笑了,也懒得再看那一船的臭男人,与同窗一起展目远眺起了船景山水。   这一路,江水两岸碧山重重,不时有猿猴和山鸟的鸣声传来,当真是涤荡人的心境,让心情分外舒朗。   那夫子的船上最有趣,由着廖夫子带领,几位夫子光着脚儿,挽着裤管垂钓,笑声传得老远,停船歇宿时,还真让他们钓了不少的鱼,给大船上的女眷都添了些新鲜的炖鱼。   这一路且走且玩的舒缓惬意,也稍微缓解了楚琳琅近乡情怯。   她别离了江口甚久,都快忘了老家是什么样了。   如此快船水路走了十多天,当看到了江口熟悉的景致时,楚琳琅还是忍不住心内激荡。   她忍不住笑着对站在身边的关金禾道:“你看!那里就是我小时候卖泥娃娃时站着的河埠头!”   然后她又是如数家珍,说了江口老家久负盛名的小吃名产。   只听得一群没出过远门的小姐们心驰神往,纷纷表示一会上岸,就要买来试吃。   宜秀郡主也在旁边伸着耳听,却不屑地泼着冷水,表示那些摊子上买的贫民食物都脏死了,她娘不让她乱吃东西,白给她,她也不要!   楚琳琅向来不会跟同窗贵女们斗嘴,所以听宜秀郡主说这话,她也假装没听见。   不知道为何,自从她说自己从侍郎府辞工后,这位宜秀郡主对她虽然依旧称不上亲切,却缓和了不少。   后来听关小姐偷偷跟她讲,原来是云家看上了司徒晟,找了人去司徒晟那边透话。   可惜司徒晟还是以母亲孝期为由,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一律不议,让云家碰了个软钉子。   楚琳琅听了,倒是没觉得什么可意外的。   若不是因为这“守孝”的借口,只怕俊俏侍郎家的大门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不过这位宜秀郡主大抵是没有希望的。在楚琳琅看来,也只有像陶雅姝这样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司徒晟那样的人。   可他又背负着沉重的秘密,看那样子,一时半会都不会想成家立业。   所以楚琳琅听到有人垂涎司徒晟,都能心平气和,不慌不张。   她觉得自己太坏了!当初惊闻了司徒晟背负的秘密后,竟然有种平白捡了宝贝,可以心安理得独占上几年的感觉。   这种扣着不该属于自己宝物的心思太阴暗,连楚琳琅自己都唾弃自己。   既然刻意与司徒晟分开一段时间,楚琳琅决定不再去想他。   她此番回来,并不打算回楚家,更不想见自己的父亲。   等她打点了店铺的事情,再偷偷约母亲出来见一面,商量一下以后的章程再说。   下了船后,她便带着丫鬟,给同窗们买好吃的钱婆猪肉饼、破麻酥、还有张九家的烧素鹅,油爆虾、桂花糯米蒸糕等等。   这些特色小吃,足足装了六个五层的大食盒子。   当地的官员早就接了信儿,一早命人在江口景致最好的映月荷花湖畔撑起了凉棚,铺了香席,设了香炉。   大家可以围坐赏着荷花湖景,顺便品尝特色美食。   这水乡的小吃,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雅致,每个摆碟都精致考究。   众位夫人小姐都是生活在北地,就算偶尔吃过这些菜式,也绝没有利用当地独有食材工艺做出的考究味道。   一时间,众人吃得是赞不绝口。就连那个信誓旦旦说不吃路边摊的宜秀郡主,也忍不住偷偷拿起筷子品尝了两口。   这一吃之后,便有些停不住嘴。   结果楚琳琅故意抬眼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吃烧素鹅。   吃得正起劲儿时,宜秀郡主才发现楚娘子带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小姑娘顿时有些脸儿紧,为了掩饰只能赶快咽下,结果咽得太急,还噎着了,伸着脖子直翻白眼,急得旁边的丫鬟连忙给她拍打后背。   楚琳琅不动声色地调转目光,心内默默一笑——甭管多金贵的身份,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哪有不贪吃的?   早早立誓说不吃,真是白白的嘴硬!   她作为地主,款待了诸位同窗一顿美食之后,剩下的游玩事宜都有当地的县丞安排。   她只管先带着丫鬟去自己的铺上去看看。   车夫隋七,还有小厮王五是跟在廖夫子那一船同来的。   就在楚琳琅陪着贵女们吃着地方小吃的时候,七爷已经领着王五,在当地的马行雇好了马车,然后默默等在路边了。   有这等心细而又经验丰富的老人跟着,真的很轻省,不必吩咐,人家都已经默默做好了。   等马车入了城,楚琳琅看着周围熟悉的街市,心中颇有些感触。   她当初嫁给周随安后,就是在江口这个镇子度过了初为人之妇的头两年。   此处的每一块青石板都让人那么的熟悉。   那时候,周家一贫如洗,她虽有薄田几亩,可收不到租子时,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   每到临近傍晚时分,她就要在这条街市上来回地走,看看能不能捡些便宜回家。   等鱼摊,肉摊快要收摊的时候,她才冲过去,以便宜的价格买些剩下的小鱼回去做鱼肉糜,再花几文钱买些剃干净肉的骨头回去煲汤,给正在苦读的夫君补充营养。   那便宜小鱼的鱼刺特别的多,想要挑一碗鱼肉,很花功夫累眼睛的,有时候摊贩甚至会将这些不值钱的鱼白送给她。   因为总是贪占这等小便宜,她也没少被人嘲笑,明明是江口富庶盐商楚家的女儿,非要嫁给个穷光蛋,连买鱼添菜都跟乞丐一般。   那时候,她笑而不言,任着人奚落,可心里暗暗发誓,自己迟早有一日要离开这个地方,就算再回来时,也要诰命加身,衣锦还乡。   可没想到,她走的时候还算风光,可如今顶着下堂妇的名头,回来一趟,还得偷偷摸摸地瞒着父兄,更不敢让乡里看见她,免得去父亲那里通风报信……   重游旧地,楚琳琅一时想起了很多不及回想的旧事。物是人非,大抵都是人生的常态,她的这些伤感,也只是片刻之间,很快就被脑子里盘旋的生意经驱散得不见影踪。   当到了铺子门口时,掌柜和伙计正在清点货物,一看东家回来了,立刻高兴地将她请入了后堂。   楚琳琅惯例问询了店铺的生意,又看来看账本。   掌柜的姓钱,是楚琳琅用惯了的老人,从看到楚琳琅时,就一脸欲言又止的为难。   待楚琳琅查账完毕,掌柜的斟酌了一下,才对她道:“东家,您回来的事情,没有知会楚家那边吧?”   见楚琳琅摇了摇头,他才说道:“楚老爷好像知道了您……跟周大人和离的事情了,还来店里大闹了一通,要收回这铺子呢!”   楚琳琅猛一抬头:“他是怎么知道的?这铺子跟他有什么干系!” 第67章 容光焕发   钱掌柜摇头叹气道:“还不是楚家的二姑娘回来了嘛!她不知怎么的从京城的熟人那听到了周家的事, 便趁着回娘家的功夫告诉了楚家老爷。他知道之后,便派人来查过这里的账,本来还派了人来接手我的差。可我说我是大姑娘您雇来的, 所以没您的话, 我不能交账走。他若非要坚持撵我走,就请他拿着铺子的契, 官府见!他听了这才作罢, 却强行拿走了铺上的流水银匣子,里面足有八十多两银票流水呢。他还说,他已经派人入京接您去了。等您回来,改了铺子的契约, 这铺子就由他接手。哎, 就是一顿胡搅蛮缠啊!他到底是您的父亲,我也不好将他告官。幸好, 您回来了, 不然我还欠着人家的货款没付, 再要不回银子,人家讨债的眼看着就要堵门了!”   楚琳琅听得拳头捏紧,都冷笑出声了!   她的爹还真是脑子镶算盘, 算得真快。   他这是算计着自己与周随安和离了, 便没有靠山, 准备先将两间铺子收入囊中,再扣着她兴师问罪啊!   关于楚淮胜知道和离后的反应, 楚琳琅一早就想到了,但也万万没想到他会急着接手自己的铺子。看来她还是低估了自己亲爹不要脸的程度!   不过楚淮胜发了那么大的火, 最遭罪的, 肯定是她的娘亲。   楚琳琅原打算偷偷见孙氏, 显然行不通了,她若不露头,母亲说不定要在楚淮胜的手里遭多大的罪!   想到这,她也无心看账本,只是又跟掌柜细细打听了一番之后,便拿定了主意。   再说楚家,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因为二女儿楚金玉回了娘家,家里的饭桌略微热闹些。   不过他的儿子楚人凤是惯例不在家吃饭,不知又去何处酒楼茶肆戏耍去了。   楚淮胜这几天一直心气不顺,他听闻楚琳琅好大的主意,竟然不经过娘家人便自己做主和离,气得真是浑身发抖。   周随安仕途正盛,试问天下那么多的寒门子弟,就算侥幸考中,又有几个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入京去户部当差的?   男人嘛,三妻四妾正常得很!若不是死丫头善妒,不生养,又一直迟迟不给丈夫纳妾,那周随安又怎么会外出找食吃?   自己不能生养,乖乖忍着就好,居然还跟姓周的和离了?   当她自己是黄花闺女?放出来还有人抢着要不成!   儿子楚人凤一听庶妹和离了,倒是一拍大腿,表示他新近认识的盐官老爷府里正好缺个妾,那老爷就是喜好通人事的美妇人。   若是让琳琅嫁过去,以后免起盐税来也便利些。   毕竟那人好色又不缺儿女,而琳琅的颜色正好,能迷花男人的眼,总比嫁不出去要强些。   楚淮胜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可是那三丫头的德行,全家也都知道,若是让她改嫁为妾,只怕又要闹。   所以这改嫁不改嫁的,容后再议,可是先将人弄回来才是正经。   正好二女婿奉了差事,要进京公干,他便让二女婿郑彪赶紧去拿人,将这丢脸的东西从京城拽回来再说。   他更是在家跟大娘子痛骂大女儿楚金银,出了这么大的事,却瞒着家里不说,任着楚琳琅那死丫头在外面丢人现眼!   大娘子听了,自然要维护大女儿几句,一言不合,夫妻又是大吵起来。   听着爹娘轮番骂着老大和老三,这二姑娘楚金玉可就舒心多了。   楚金玉算是楚家三姐妹里嫁得最不好的,她的丈夫在外面人模狗样,回家喝几两黄汤入肚却总爱打老婆。   这让从小就爱攀比逞强的楚金玉,在姐妹里总有抬不起头之感。   没想到还真是风水轮流转。眼看着大姐夫做生意赔钱,差点将大姐的嫁妆赔光,而楚琳琅又是黯然下堂。   三姐妹里,俨然就是她嫁得最好呢!   想到这,她忍不住美滋滋地喝了一杯子酒。   看着正自斟自饮的二女儿楚金玉,楚淮胜气哼哼道:“让你相公去拿人回来,怎么到现在还没信儿?”   楚金玉的相公郑彪是原本是水师巡营,最近升了水师都头,手里管着五十来号人。   家里三个女婿,也就是这二女婿能立着身板在父亲面前说话。   因为郑彪是个武将,一言不合就抡拳头打人,这也让楚金玉在父亲面前说话略微硬气些。   听了父亲抱怨夫君太慢,楚金玉不紧不慢道:“我家官人奉了公差,只能公务之余,顺带找三妹。哪能专门逮个下堂妇就调动军船?再说了,三妹妹回来早些又有何用?已经是被周家撵出了门,你骂她也改不了。这个死丫头的主意可真大!也不知是不是孙姨娘教的,竟然不将父亲和母亲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商量……”   说完这话,楚金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侍立在桌旁,时不时轻轻咳嗽的女人。   孙芙身为妾,是不配上桌吃饭的,正侍立在一边,她前些日子给大娘子浆洗衣服,结果在水边着了夜风,这几日一直在微微咳嗽。   楚淮胜被二女儿的几句话挑唆得心头火起,拿起一只汤碗就朝那孙氏的头上砸去:“咳咳咳!一家子吃个饭,就听你在咳!看你生的赔钱货!我当初怎么买下了你这蠢东西!”   那碗里的汤正热,烫得孙氏一哆嗦,疼得闷哼叫出来。   可楚淮胜还不解恨,居然又端起桌上的汤盆想要往孙氏的身上砸。   可就在这儿节骨眼,厅堂外有人扬声高喊:“住手!”   紧接着一只绣花鞋横飞了进来,正砸在楚淮胜的脸上!   楚淮胜被砸了个正着,高举的汤盆一侧歪,滚烫的汤汁便洒到了他的脖颈,烫得他哎呀呀地大叫,连忙放下汤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丝绸粉裙,云鬓高梳,斜插珍珠发簪的明艳女子,正带着随从丫鬟,一路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孙芙抖着嘴唇,悲切颤声叫道:“琳琅……你被带回来了?”   这些日子来,楚淮胜一直在家喝骂不断,再加上他想收琳琅的铺,却受到了阻挠,更是变本加厉,恨不得按住三丫头抽打。可惜楚琳琅没回来,他就一直在拿孙芙泄恨。   骤见楚琳琅回来,孙芙只以为她是被二女婿给抓回来的,想到女儿接下来的处境,真是眼前一黑,软软跪倒在地。   原来方才楚琳琅敲门,门房一看是三姑娘,未及通禀,就开门让她进来了。   等楚琳琅走到客厅门前,准备要进来时,正看见楚淮胜大发雄威,将热汤泼在了娘亲的脸上。   奔过去挡显然不及了,眼看着楚淮胜又要泼母亲,楚琳琅干脆脱掉了自己的一只绣花鞋,用力一甩,狠狠砸在了父亲的面门上。   她跨入厅堂门槛时,只有一只脚穿着鞋,但走进来时却是气势甚足,叫人有些不敢认……   琳琅以前在周家时日日操心营生,难免纤薄瘦弱了些。   可是她跟司徒晟生活一起这么久,除了起初时做个一日三餐,剩下便无她要操心的事情,体态也变得略丰盈些,皮肤越发细白。   加之琳琅上了京城一等的女学,学习的都是贵女的日常礼仪,花艺茶道,又是被陶雅姝这些真正大家闺秀熏染,整个人无论是妆容,还是气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变化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可老家的人久不见琳琅,骤然见了,真是有种恍惚间换了个人的感觉。   就连被鞋底子抽了脸的楚淮胜,也待女儿气势汹汹地走到了跟前,这才反应过来——这迎面走来的贵气女子,是自己的赔钱货女儿。   楚金玉也是被琳琅的明艳晃了眼。   她从小就嫉妒琳琅的美貌,但好在这丫头是庶女,穿用都不及她这个嫡女,这也让楚金玉在琳琅的面前一向优越感十足。   可惜在姻缘之上,本来天差地别的两姐妹却颠倒了个。   原本私奔嫁给穷书生的楚琳琅日子越过越好,翻身成了正经官太太。   而她的相公郑彪,却一直是个小小水师武官,并没有周随安仕途那么顺畅。   再加上郑彪酒品不好,每次喝完酒都要摔碗骂娘,真是让人苦不堪言,更是为人吝啬,把着家里的钱银,都不给她添置行头衣服。   楚金玉对比自己嫁得好的楚琳琅,不是滋味甚久了。   好在楚琳琅却被周随安给甩了,成了可怜的下堂妇。这可让楚金玉得意了甚久,每餐吃饭都能多吃一碗。   可是没想到,三妹妹并没有在失婚后,变得憔悴寥落。   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俨然都是京城里最时兴的式样,美得脱俗雅致,叫人眼睛都冒酸水。   想到楚琳琅拿鞋底子甩了父亲,楚金玉登时不干了,气哼哼地冲着楚琳琅道:“你疯啦!居然敢这么对父亲!”   楚淮胜被二女儿一提醒,这才看清绣花鞋是楚琳琅的,气得他捡起鞋子就朝楚琳琅用力撇过去。   不过冬雪却将鞋子一把接住,大声道:“怎么?就任着你们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大姑娘的娘!”   楚金玉觉得这称呼真刺耳,便吊着眉梢:“哎呦,她是谁家的大姑娘啊?一个楚家庶出的女儿,叫三姑娘都是给她脸了!还大姑娘?装自己是嫡女,蒙骗别人当她没有长姐不成?”   论起打嘴仗,冬雪可没输过阵,冷哼一声:“看清楚,我可不是你们楚家拿银子买的丫鬟!我们姑娘的娘亲只生了她一个!自家的院子立户,不叫她大姑娘,叫什么?难不成还要捎带上沾些亲的猫狗,都跑到我们院子里充老大?”   “你……”楚金玉可没见过这么牙尖嘴利的丫鬟,一时气得直晃手指,恨恨对着一旁的大娘子道:“娘,你看三妹养出来的刁奴!”   楚淮胜也被这气焰嚣张的丫鬟给气着了,他可懒得废话嘴仗,直接抬手就想抽楚琳琅一个嘴巴,再去捆了那没大没小的丫鬟。   可惜楚老爷今日也是有些煞星迎面,那手还未及落下,就被楚琳琅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头一把钳住了。   楚淮胜都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骨断裂一般的疼,哎呦一声便跪在了饭桌边,疼得他单手捶地!   而一旁的小厮王五也不甘示弱。他得了侍郎大人的令,出门在外,一定好护好楚娘子的安全,所以也是横眉立目,护在了楚娘子的跟前。   一旁的楚家大娘子都看傻眼了,忍不住呼喝道:“三丫头,你疯了!还不叫这老东西住手?”   楚琳琅扶起了方才吓得晕倒的娘亲,将她扶到了椅子上,然后才说:“七爷,放了他吧。”   隋七这才撒手,往后撤了一步。   再看楚淮胜的那只肥胖手腕,已经红了一圈,依然疼得发抖。   隋七爷是在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久历风霜,自带着一股修罗气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浸满鲜血。老爷子甚至不必说话,只用埋在横纹褶皱里的眼微微一瞪,就让人有种被地府毒蛇盯住的感觉。   他这么一语不发地横在前面,赶过来的小厮也只是看着,并不敢靠前。   楚琳琅心疼地替母亲擦拭了脸上的热油汤水,冷冷道:“楚家现在能耐得都可以闹出人命了嘛?就算是自家的妾,若是弄伤打残,减罪二等,也是有王法管着的!”   楚淮胜在大娘子和丫鬟的搀扶下坐在椅上,气得晃手道:“甭说她这个贱人,就是你,我也要一并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被夫家轰撵出门,就跑回我楚家耀武扬威来了!”   楚琳琅不爱听他的那些污言秽语,伸手拿起个茶盏啪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总算止了楚淮胜的骂。   她吊着眉梢道:“我今日来,是管你要铺面的银子,你不问自拿即是盗!”   只要一提银子,楚淮胜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你这死丫头的嫁妆岂不就是我楚家的?你当初嫁人,我给你贴补,你现在被人退回来,那嫁妆铺子自然要还归回我楚家!明日你就跟我去官府,做个房契交接,将这两间铺子,交给你兄长来管!”   楚琳琅噗嗤笑了出来:“你当初给我的那些嫁妆都不够七两吧?就几个破箱子,旧棉被罢了,可你从我铺上拿走的流水就足有八十多两!不到七两换八十两,父亲大人,这笔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看楚淮胜还要张嘴喷些什么“生你养你”一类的话,楚琳琅不耐烦地一挥手:“出嫁从亲,再嫁由身,这个道理不必我跟你细讲。我的两间铺,都是自己嫁人后凭本事赚来的,他周家留不住,你也分不走……大娘子,您方便将银子给我吗?看着你们晚饭吃得正香,我拿了银子,就带着娘去医馆看看烫伤,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她知道家里的钱都是大娘子在管,径自便管嫡母要起银子来。   楚淮胜一拍桌子:“反了你!来人,将这孽障和她带来的这些个无赖给我捆起来,塞到后院的柴房里去!我楚家可没脸留你这等下堂妇,赶明就寻个亲,将你给远远送出去!”   就在这时,几个小厮准备冲过去捆楚琳琅。   隋七爷伸出了枯树皮一般的手,就是那么轻巧一转,就在手里转出两把如回旋镖般的匕首,刷刷刷地在手心盘旋,然后便目露凶光瞪着那几个小厮,伸手那么闪电般一晃,最前面的两个小厮只觉得头皮生风,再伸手这么一模,自己的发髻居然被割开,碎发散了一地。   若是这老头的手往下几寸,岂不是割喉断鼻?真真是练家子啊!   这一幕吓得一旁的楚金玉搂着大娘子,惊叫得直捂嘴巴。   楚家的月钱才几钱银子?这些小厮们平时看到打架的都要绕着走,岂能看着人拿凶器还往上冲?   于是他们吓得连连后退,然后跟楚淮胜道:“老……老爷,还是报官吧!不然真要闹出人命了!”   楚淮胜也看出这个黑瘦的凶老头的身手不一般,他刚才钳住自己时,那手跟铁钳似的。   死丫头,在哪雇来的镖头?这是存心回家砸场子!   楚琳琅向来是不爱惹事,可是麻烦来了,也从不是闪避的性子。   楚淮胜这些反应早在她意料之中,若是简单要银子,让隋七刀逼着他的脖子就好。   可是她此来的目的压根就不是银子,而是娘亲孙氏。   所以来之前,她还跑了一趟县衙。算算时间,人也是该来了。   果然就在这时,本地县丞带着师爷一路坐车来到了楚宅门前,又迈着方步入了院子。   楚淮胜一看,还以为是自己夫人偷偷叫人告官,县丞是来替他主主持公道的。   于是他忙不迭迎过去,指着隋七道:“县丞大人,您来得正好,我家的庶女雇凶来父家逞凶!您看看我的手腕,再看看他拿着的……”   当楚淮胜指向隋七时,他手里飞转的匕首不知何时又消失不见。   老头子站在楚琳琅的身后,惯性垂着眼皮,佝偻着腰,不言不语,看上去还真像个半死不活,无害温和的干瘦老头。   县丞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隋七,然后开口道:“楚老爷,本官是接到了楚娘子的报案,她铺子里的银子被人拿走,可有这事儿?”   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这楚淮胜跟县丞大人可是老相识,以前没少在一处宴饮。   楚淮胜拿了县丞大人当了自己人,毫不见外地抖落家丑:“家门不幸啊!我竟生出了这等孽障女儿,她不言不语地就跟夫家和离了。我怕她在外做出什么有辱家门的丑事,自然得收回嫁妆,让她好好在家修身养性。这等都是家事,大人您就不必操心了。可是她纵容恶奴殴打父亲,实在是罪大恶极,还请县丞大人叫了官差,将这些恶奴拿下!”   县丞大人似乎今天心情不太好,不待酒肉老友说完,便冷冷道:“本朝惯例并无女子和离,嫁妆要归还娘家的道理。既然是嫁妆,就应随着女子走,跟你娘家又有何关系。就算你是楚娘子的父亲,那去人家的铺子上,不问自取也是盗!”   啊?楚淮胜一时听傻了眼,终于察觉这县丞话锋不对,似乎要拉偏架。   不过这套路都是老吏玩惯了的,楚淮胜这等老油条怎么能不懂事?   他觉得县丞要打打秋风,赶紧朝着旁边的大娘子使眼神,示意她给大人包些跑腿的好处费。   可是待银子包往县丞的手里塞时,平日吃拿惯了的县丞却突然一脸凌然正义,狠狠一甩手:“楚淮胜!你这是何意!我接了你女儿的报案,却收你的银子,岂不是贪赃贿赂,枉顾法纪?”   啊?楚淮胜再次傻眼,这出青天大老爷的戏,县丞大人以前没唱过啊!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往下顺了。   接下来,就看那县丞劈头盖脸地将楚淮胜一顿骂,竟是连什么“为老不尊,愧为人父”都骂出来了。   还是大娘子懂眼色,眼看着县丞还要把楚淮胜往公堂上带去审,连忙回了自己的屋子,取了琳琅铺子的流水箱子,交给楚琳琅清点。   楚琳琅点了点数目,确定银子和银票都没少,就此谢过了大人,便借口给孙氏看烫伤,拉着不太想走的孙氏一起离开了楚家。   眼看着楚琳琅还拉着她娘一起走了,楚淮胜气得想要阻拦。   可是隋七爷垫后,他突然一晃手,就吓得楚淮胜抱头蹲下。   待再抬头,楚琳琅已经带着人出门上马车了。   楚淮胜气得干瞪眼,转头便问县丞大人,这丫头到底给他塞了多少银子,让他如此拉偏架!   县丞大人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楚淮胜,问道:“今日江口来的船队,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楚淮胜自然知道,京城里来了浩浩荡荡的船队,为首是朝廷的方舟,还有水师船队护卫,听说是京城里有名的女学书院的女学子游玩,那女学里可都是名门贵女,一般人靠近不得啊!   所以今日码头和官道两旁都加了高高青布泥障,遮挡人的视线,他远远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见。   见楚淮胜点头,县丞大人才意味深长道:“你家的三姑娘,就是跟着这些贵女坐着一条方舟同来的!”   啊?楚淮胜听不懂了。   县丞大人懒得跟他再废话,索性一次点透:“你家的三姑娘,可真是个人物!居然入了京城的容林女学!跟着诸位国公郡王家的小姐们成了同窗。” 第68章 拙劣演技   县丞怕楚淮胜不懂, 又不厌其烦解释道:“这女学里面的女学子可都是国公之后,郡王之女啊!我今日跟着知府大人负责接待,亲眼看见你家三女儿真是长袖善舞, 跟那些小姐贵女们交好着呢!那个永宁国公的女儿, 都要跟她拉着手说笑,一同吃喝。”   还有一句是县丞没有说出口的, 这个楚琳琅到底有什么门路啊?   之前竟然有户部下来文书, 要他代为妥善地帮助这位楚娘子过户买卖店铺,不得受旁人干扰!县丞原本还纳闷这文书是何意,直到楚家闹这一出,他才知, 原来楚淮胜就是这个“旁人”啊!”   所以只要不傻, 都知道这胳膊肘该往哪里偏!   县丞大人说到这,语重心长道:“楚老爷, 我们的私交不错, 劝你一句, 你们家里啊,就是这位庶出的女儿通着天呢!依着楚娘子的心眼手腕,你当父亲的想白白占她便宜, 怕也是烫嘴不好入口。家和万事才兴, 你没个当爹的样子, 如何让女儿尽孝道?”   说完,县丞大人也不想久留, 毕竟地方上来了这么多的贵客,他可没空跟占女儿便宜的奸商多废话。   楚淮胜一时听得蒙住了, 回头看着二女儿楚金玉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楚琳琅怎么会跟贵女们一同上学了?”   楚金玉也有些傻眼, 她当初听闻到的消息明明就是楚琳琅因为不能生养, 被周随安给休了,净身出户。还是三妹妹厚着脸皮跑去大闹了周家,才堪堪要回两间铺子。   楚琳琅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在京城立足,好像还跑去给个什么五品大理寺少卿当下人婆子去了。   总之,一个堂堂官夫人,混到这等地步,丢人得很!   怎么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她就跟着一群贵女坐着朝廷军队护送的方舟,如从荣耀地衣锦还乡了呢!   不过这疑问,很快就有人代为解答了。就在这时,又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门房开门一看,原来是去京城奉差,顺便去抓楚琳琅的二女婿——郑大官人回来了。   郑彪一身水师戎装,看起来面色不善。   楚金玉一看他回来了,也是正好,急忙过去问:“官人,你怎么回来了?你可看到了三妹妹?”   楚金玉的意思是郑彪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方才出门离开的楚琳琅。   可是郑大官人却以为,自己的婆娘是在问有没有在京城里抓到人。   想起这事儿,他就憋一肚子的火!   原来郑彪当初接了上司调令,去京城里护卫京城女学学子游船,顺便又受了老丈人的托,去京城抓自己那失婚的庶出小姨子。   本来这事儿也不费劲儿,而且老丈人还承诺,到时候要给他些辛苦银子,他也乐得将那倒霉妇人抓回来。   可谁想,等到了京城,他一路打听着楚琳琅的下落,在楚琳琅住过的几个宅子挨个问了个遍,最后才算是问到了侍郎府。   郑彪当时站在侍郎府石狮子门前就是有些心惊,觉得闯入这等官员的府宅子里抓人,是不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等他打听到楚娘子辞工不干了,才长出一口气。   可接下来公务缠身,他也来不及再去寻人,只能回去码头复命,等着护送贵人出发。   直到郑彪远远瞥见楚琳琅跟一群贵女立在船头谈笑寒暄,才又大吃一惊。   结果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船贵女就是他们水师这次要护卫的对象,而那位楚娘子也是容林女学的学子。   他这才明白自己的小姨子居然手眼通天,有这等人脉手段!   她一介商户庶女,居然能跟未来的皇后——陶家贵女站在一处谈笑风生。   想到自己若是听了自家娘们和蠢岳父的话,贸贸然上去抓人,岂不是要惹得什么天大的麻烦?   这一路上,郑彪有心跟小姨子说句话,打声招呼,却苦于没有机会。   因为他们这些押船的护卫没有令牌,靠近不得那艘女眷方舟,只能呆在军船上。   好不容易等到了地方,楚琳琅又不知去了哪里。   郑大官人寻思着她应该是回楚家了,这才趁着换岗急急跑回来,免得自己那蠢婆娘跟着老丈人犯傻,白白得罪了她的庶妹。   结果一进门,看见楚金玉问他有没有抓到人。   郑大官人想起自己在京城找人,跑细了两条腿,又白忙乎了一场,还差点得罪人连累自己的仕途,登时生起无名火。   他在家是打惯了人的,如此心情不好,顺手便赏了楚金玉一记嘴巴,同时嘴里不干净地骂:“看你娘的看!破差事差点累死老子!”   楚金玉也没想到,这人居然站在她娘家的地界也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心里存着的积怨顿时涌起,仗着在娘家,她不依不饶地跳起来去抓郑大官人的脸,嘴里哭喊着“为何进门就打人?我便不活,跟你拼了!”   郑彪也没想到被打服了的老婆会突然奋起反抗,登时被抓花了脸,疼得他伸腿要踹人。   结果大娘子奔过来护女儿,却被自己的二女婿踹了一记窝心脚,疼得她倒地哎呦呦地叫!   恰好赶上楚人凤带着两个狐朋狗友一身酒气归家,一看自己的母亲被踹,又是一声喝骂,操起门口的扁担过去打他二姐夫。   一时间,楚家的厅堂鸡飞狗跳,闹着要和离的哭喊声不断……   楚淮胜也没想到,家里风云突变,只顷刻间就鸡飞狗跳,好好的一桌晚餐没吃几口,就被二女婿给掀翻了。   他也是气得跳脚开骂,头痛不已!   再说楚琳琅,带着母亲去医馆上了药,又让郎中给母亲诊了诊脉。   郎中说孙氏似乎饮食不善,气血亏损,而且她最近感染了风寒,总是郁气不散,略微咳嗽,需要好好服药将养。   等郎中开了药之后,楚琳琅不方便带母亲去女学贵女们落脚的行馆,便去了城中的一家客舍包了一间房。   孙氏满心担忧的都是女儿与楚淮胜交恶的事情,一时愁苦得不得了。   她一边轻声咳嗽,一边问琳琅要不要回去给楚淮胜认个错。   楚琳琅正在给娘亲的脖颈抹药,闻听这话,只是满不在乎道:“我又不靠他过活,他原不原谅我又如何?”   琳琅白皙的皮肤就是承袭自孙氏,可是现在孙芙雪白的后脖颈已经被烫得殷红一片。   琳琅心疼极了,她后悔了,方才在楚家怎么只飞过去一只鞋?   她应该将剩下的半盆汤都扣在楚淮胜的头上!   除了新烫的伤,在孙氏的右肩上还有个粗糙的烙印。   听娘亲说,这是她小时被拐子烙的。   那时拐来的孩子要分给几个人牙子,他们挑好人,就要用船运出去,买家为了避免混淆,事先用这小烙铁往选好的孩子肩头烙,加以区分。   有的一道,有的两道,就好像给羊圈里的牲畜打印子一样。   娘亲生得美,所以她是被花船的老鸨挑去的,受的烙铁印记也比别人的轻些,但到底是耻辱的烙印,在肩头消散不去。   而现在,旧痕未去,又添新伤,娘亲的肩头脖颈又多了许多烫伤血泡。   琳琅以前收到娘亲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可是现在无论她说什么楚家还好,琳琅也绝对不会信了。   那一家子人,大娘子善妒,精于算计,楚淮胜又为人市侩薄情。   如今她那个“事儿精”的二姐又回了娘家,娘若再回去,能落得什么好?   她对母亲道:“我如今在京城也有了宅院,将江口的两个铺子卖了后,生意也都不在江口了。这次我回来,就是接您跟我一起走的,以后都不回这里了。”   孙芙自从听说周随安休弃了女儿后,便终日以泪洗面,现在却听说女儿要带她走,更是吓了一跳:“你带我?那岂不是比拖油瓶还累赘?那你以后可怎么改嫁?不行,娘已经是无用了,怎么还能再拖累你!再说我不回去,你爹不是还要找你的麻烦?”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大不了回去挨楚淮胜一顿大骂,总比拖累女儿的后半生要好。   楚琳琅按住了母亲,摩挲着她长了薄茧的手——自从孙氏年老色衰后,她在楚家便做着各种粗活,更像是家里的婆子……   母亲虽然羸弱无能,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想到这,她的眼睛都微微湿润了。   “娘,你听好了。我楚琳琅自嫁人那天起,就没靠男人养过,所以就算成了下堂妇,也不需得靠男人赏饭吃。至于你跟不跟我过,与我嫁不嫁人,毫无干系。就算有一日我真是昏了头,想不开要嫁人了,不能容我亲娘的男人,我要他何用?”   孙氏愣愣地看着女儿,她并不知琳琅在和离后是怎么度过那段难熬的日子,可也能看出,女儿现在光彩照人的样子,她真的似乎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楚琳琅知道娘亲的性子懦弱,所以这件事无须娘亲出面,她来跟楚淮胜交涉就好。   至于由头,在方才看病的时候,她也想好了。   只让郎中出面跟楚家说,孙氏有恶疾,看病吃药昂贵,漫长而费银子。   依着她对楚淮胜的了解,只要“费银子”三个字,就足以让他放手,恨不得远远送走母亲省得浪费米面。   不过母亲是有身契在楚淮胜手里的。若是不拿来,母亲在世一日,他就会时不时冒出来,借着母亲拿捏她,兴风作浪。   所以带走母亲不难,可如何弄来那张身契倒是个问题。   女学的其他贵女们在当地官员的安排下,第二日就去游山玩水去了。楚琳琅并没有跟着去,她回江口可不是玩的。   关于店铺的买卖,一早就有人来询价了。   她这几日便在掌柜的指引下,分别见了几个买家,比较了价格之后,楚琳琅便跟出价高的买家签了契,过了银票子。   在这之后,这些掌柜和伙计若是愿意跟她,便可以一起入京城。若是不愿去,她也会分给他们一笔不错的安家费用。   不过两个掌柜当即都表示要跟她入京。   这些年来,楚娘子的本事,他们是看在眼中的。就做生意的眼光而言,就是放在男人堆里比较,楚娘子也是独挑拔尖的一份。   能做京城的买卖,岂不是比在江口的还要赚钱?   他们这些掌柜都是跟着铺子的红利分赏的,所以有这等机会,为何不好好把握?   至于楚家那边,除了两次有小厮催促孙氏赶紧回去外,并没有别的人来闹,楚琳琅猜县丞应该跟父亲点了话,才让他消停了几日。   她知道楚家的生意,按惯例这个月初开始,楚淮胜要去隔壁的镇子亲自查账。   所以寻了楚淮胜不在家的空子,她派人传话,将楚家大娘子和二姐请出来饮茶。   楚家大娘子倒是给面子,带着二女儿一同来了。   只是这娘俩虽然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可楚金玉的脸上挂着彩,大娘子走路略微不利索,显然是那日家里“内斗”的后遗症。   在茶楼吴侬软语的弹唱声中,楚大娘子试探性地问琳琅,是如何进得贵女云集的容林女学?   在该扯大旗的时候,楚琳琅毫不含糊,只微笑地顺嘴胡扯。   她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在给京城的官员家里管事时,去给祭酒齐公送礼祝寿,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写的字,受到了他老人家的赏识,说她这样的若不读书,怪可惜的。   恰逢女学开馆,祭酒大人便准了她去应试,没想到她小试牛刀,竟然还过了。   这话让熟知楚琳琅斤两的二姐楚金玉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还赏识她的书法?莫不是祭酒大人府上闹鬼,需得三丫头写的两笔字辟邪?   可楚琳琅说这些时,却是一本正经,言辞凿凿的样子,又不像在撒谎。毕竟人家现在的确是顶级的女学院的学子,跟那些国公的千金们相处亲密,这些都是县丞大人印证了的事实。   于是楚金玉自己笑了之后,并无人捧场,在楚琳琅凝神冷视的目光里,她也只能讪讪收了笑。   大娘子那日被县丞一顿敲打,可是知道了这楚琳琅的交际本事,再加上那天家里吵翻天后,二女婿说了自己的满腹牢骚,只瞪眼吩咐她们娘俩,不可像岳父那般鲁莽,得罪了结交贵人的楚琳琅,坏了他的前程。   所以大娘子便斟酌问道:“三丫头,你今日叫我出来,是有何事?”   楚琳琅用沾了辣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眼泪说来就来。   “大娘子,实不相瞒,我看孙小娘近日咳得厉害,便带她去看了郎中,结果郎中说,小娘她……她得了肺痨!”   大娘子一听这话,吓了一跳:“不能吧,我看她平日还挺康健的!”   可是楚金玉想起前两日,孙氏的确时不时就咳嗽几声,顿时变了脸色。   都说肺痨能过病气,她的一双儿女可都带到了娘家,若是被这肺痨鬼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   楚琳琅抬眼看着大娘子,幽幽道:“哦?康健?小娘说她咳了许多日了,那您有没有给她请郎中瞧瞧?”   大娘子被问住了,这等咳嗽小病,为何要费银子请郎中?不过这下,她也不好说孙小娘一直康健了。   毕竟前些日子,她还被老爷罚跪院中,一不小心饿晕过去了呢。   楚琳琅看着大娘子心虚的样子,便继续说着小娘的病情,说着说着,眼圈又是红了起来。   想到娘亲这些年在楚家的煎熬,琳琅压根不用演,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外流:“孙小娘这辈子就没有享过福,是顶命苦的人,没想到现在又得了这么糟心的病。郎中说得了这病,吃药是不能断的,一日要煎三遍。我寻思着家里的仆人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想是天天给她熬药也分不开人手,便想着将她接出来,跟我回京城治病。”   听到这,楚金玉连忙道:“这个好,有你这个亲生的女儿照顾,我娘也能放心……”   听到这,大娘子狠狠瞪了二女儿一眼。老爷临走的时候吩咐过了,甭管这楚琳琅起什么幺蛾子,就是不能让她带走孙氏。   楚琳琅有人脉通着天是好事,可是这人脉也得为楚家所用。   不然像她之前嫁给周随安那样,总是避着家里的事情,谁也沾不到她的光,像什么话!   只要孙氏在楚家,就不怕三丫头不听话!   而且她说孙氏病了,能是真的吗?   大娘子冷笑了一声,申斥了二女儿,表示楚家的妾,哪有离家养病的道理?   楚琳琅看出大娘子不信,还提出要看看孙氏,顺便接她回楚家,只是笑了笑,然后带着二人便来到了暂居的客舍。   大娘子一进屋子,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待走到床边时,不过是几日没见的孙氏,那脸色竟然较之从前更加蜡黄。   她紧闭双眸,眼皮却在急速转动,看样子并不像昏睡。   大娘子笃定了她在装病,便是坐在床边,假意柔声叫她。   可没想到,这孙芙猛一睁开眼,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就在抿嘴闷声咳了两声后,突然嘴巴一张,喷溅出了天女散花的血珠子,呲了大娘子满满一脸。   那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真让人避无可避!   大娘子被喷得满脸,都有些睁不开眼,顺着脸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这般血腥场景仿佛杀猪,吓得一旁的二姐楚金玉也跟着哇哇叫。   楚琳琅更是夸张,嘴里还急喊着:“大娘子莫张口,莫呼气,郎中说我娘的病血里都是邪毒,能过人病气!”   这话吓得大娘子练练摆手,呜咽着要洗脸。   冬雪憋着笑,打来了水,让大娘子净面。   而这大娘子冲忙洗了脸,再看看自己的血淋淋的衣服前襟,腌臜得不行,脸色难看得仿佛沾了屎。   她也顾不得要接孙氏回去了,只急忙想要回家沐浴更衣。   楚琳琅趁着大娘子洗脸的功夫,倒是拉着二姐姐的手聊了一些姐妹“体己话”。   琳琅表示她其实也不想接母亲走,毕竟自己一个下堂的女人,原本就过活艰难,若是家里不怕麻烦,那她也可以勉为其难,将母亲送回去。   只是她最近喝的药,都是拍病血的,偶尔也难免像方才那样,喷溅些病血出来。到时候,还请二姐多多包涵,另外看住她的一双儿女,别让孙小娘的病血沾到。   楚金玉一听连忙摆手,表示她们母女相见一次不容易,不必急着送回来,还是母女多说说话。   至于琳琅想带走孙小娘的事情,容得她回去跟母亲商量再做决定。   楚琳琅听了这话,便是对楚金玉低低道:“在这家里,也就是二姐你的心底善良,知道心疼人。若是你能说动大娘子,让我母亲能有个安稳的养病之处,我定是少不得你的好处……”   说完,她便将一张银票子塞进了楚金玉的手里。   她这个二姐嫁得不好,被丈夫管得死死的,自己的嫁妆都不能自己做主。   看她的头上顶着的旧钗,还是出嫁时的那一只,楚琳琅就知道了什么最能收买二姐了。   楚金玉偷偷看了一眼银票的数目,真是能烫眼睛。   她不由得眼皮都是一跳,抬眼看着楚琳琅。   楚琳琅微微一笑:“我们女人家,手头若没银子可不行。二姐若能帮我把孙小娘的身契要来,让她能在不多的时日里,自由自在地活上这么一遭,我对二姐的感激不尽,后面还有要酬谢你的呢!”   楚金玉有心拒绝,可是看着那钱数,又实在舍不得拒绝。   楚琳琅所求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不过是个老妾求去。就算将孙氏卖给人牙子,都卖不出这些钱来啊!   一个活不久的老妾,不大捞一笔更待何时?要是父亲回来,这银子可落不到她的手里!   想到这,楚金玉利落收了银票,很干脆地应了。   看着二姐离开,楚琳琅才冷笑着回身上楼,回到母亲的房间。   此时孙氏正在夏荷的帮衬下漱口。   她这个女儿,真是一肚子的鬼心眼!   琳琅昨日在鱼贩那要了鱼鳔,又在里面灌上了买来的公鸡割出的血。   就在大娘子她们进来前,夏荷就将这鸡血鱼鳔塞到了孙氏的嘴里,给她的脸涂了黄。   孙氏虽然演技略差了些,但是她咬破鱼鳔的时候,犯了咳嗽,一下子将嘴里的血都喷出来。   这一喷惊天动地,完美地弥补了孙氏笨拙的演技。   孙氏漱口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问:“这身契能要回来吗?”   楚琳琅想了想她二姐的德行,觉得若是说动了她应该不难。   这个二姐,小时候经常偷拿大娘子钱箱里的铜板买糖吃。   结果大娘子发现时,她还诬赖是三妹拿的。这等从小贪惯了的,若是不能说服她娘,想必也会想些野路子弄来身契…… 第69章 探访旧邻   想到这, 楚琳琅并不是太担心。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若实在弄不来,也要将母亲再接回京城。   至于楚淮胜要跟她纠缠, 她也不怕, 到了京城地界,再慢慢跟他磨!   不过眼下, 先将母亲的身子调理好才是正经。孙氏虽然不是肺痨那种恶疾, 可是这次感染风寒也伤了气管,夜里咳嗽得厉害。   楚琳琅昨日跟郎中又加定了几副名贵些的补药。现在空闲下来,她准备去隔壁街的药店去取。   她带着丫鬟出门后,顺带还买了准备晚上给母亲熬汤用的排骨和蹄膀。   这条街巷, 她十分熟悉, 以前楚家没有搬进大宅子的时候,就在这里居住。   而司徒晟母子, 同样也是住在这条街上。   就在买东西的时候, 楚琳琅无意间一抬头, 发现温家母子以前的旧屋前立着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拉着隔壁的一个老婆子说话。   楚琳琅眯眼看了看,觉得这女子看着分外眼熟, 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她便小声问一旁的冬雪。   结果冬雪看了这中年女子, 立刻认出来——她们在来的路上有时候不及停泊,也会在船上吃饭。   各位贵女的下人们围坐几桌, 彼此总说话,熟悉得很。   这个女子不正是陶家四姑姑家的贴身女管事申娘子吗?   听冬雪这么一说, 楚琳琅的眼皮猛一跳。   连忙站起身, 寻了一旁店铺的门板, 隐在后面看那申娘子。   申娘子并没有发现琳琅主仆,问询了一阵,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   待马车转了弯儿,楚琳琅才站出去,走了过去也跟那老婆子搭起话来。   那老婆子闲坐门口晒太阳,看到了楚琳琅过来,先是觉得她眼熟,待仔细一看,这不是以前街坊楚家的三丫头吗!   都是从小看着孩子长大的,老街坊问起话来,回答得也干脆多了。   简单寒暄之后,楚琳琅便问方才那外乡女人过来打听什么。   那老婆子咧嘴道:“她问以前住在隔壁的是不是位姓温的疯女子,还问除了她,身边可还有旁人?”   听到这,楚琳琅的心里往下一沉,又问:“那婆婆您是如何答的?”   老婆子笑着说:“那疯女人这条街上谁人不知?她不是有个儿子一直在身边照顾她吗?”   楚琳琅勉强一笑:“那你知道疯女人的儿子去哪了?”   老婆子说:“不是疯女人病死入殓后,他的家人给接走了吗?去了哪,我也不知啊。哎,怎么你问的和方才那外乡女子问的一样呢?”   楚琳琅笑了笑,见再问不出什么来,便起身走了。   今天晚上,女学的学子们要在湖上夜饮。楚琳琅原本是不打算去的。可是现在她却改主意了。   于是当天晚上,她也来到了荷花湖边,跟女学子们一起放花灯,喝酒赏着满湖飘荡的花灯。   今天夫子们也都在,趁着放灯的功夫,也起了诗社,众人赏夜景对诗,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以廖夫子的文采最佳,几首即兴诗都得了其他夫子连连赞许,直说他不愧当年入了殿试,如此文采就算不是探花,却也有大才。   如此飞扬文采,自然也让女学子们练练赞许,陶雅姝也忍不住瞟了廖夫子一眼。   也许是知道今天要跟女学子们畅玩,平日邋遢惯了的廖夫子竟然难得梳洗了一番,那毛躁的胡子也上了油,梳理妥帖,再加上他的身量也不低,换上了俊逸的白衫,别有一番中年人的儒雅。   那年轻的女子们都忙着写诗品诗,玩在一处,楚琳琅不想自爆其短,就不凑趣了。   而陶家四姑姑却踱步坐到了楚琳琅的身旁,冲着她微微一笑:“楚娘子回了江口,应该是心情不错,就是太忙,这几日都不见你人。”   楚琳琅转头笑道:“我是生意人,难免要忙些生计,不能尽地主之谊陪着诸位夫人小姐,还请见谅。”   陶慧茹打量着楚琳琅,微微一笑:“听说离京前辞了侍郎府的差事,可是在那里做得不顺心?”   楚琳琅微微一笑:“我当初和离没处落脚,不得已打一份短工罢了,就是做得顺心,也不能当一辈子下人管事啊!”   陶慧茹垂眸点了点头:“司徒大人对楚娘子如此诚心相助,可是因为……你们有些旧日交情?”   楚琳琅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有些交情,当初大人和六皇子在连州查案时,他就与我前夫相熟。后来到了寂州的时候,司徒大人和六皇子来我府里吃饭,还夸我厨艺了得,想聘个跟我一样的厨娘呢!咳,没想到造化弄人,我最后还真到他府里做了一段管事做饭的差事,若早知要靠这门手艺糊口,我当初就应该在自家酒楼里多练练呢!”   陶慧茹想听的“旧日交情”可不是这个。   她不死心继续试探:“那早些时候,娘子在江口没见过司徒大人,我可听说你们好像是旧日邻居啊!”   说着这话时,陶慧茹不错眼地看着楚琳琅,似乎要在她的脸上寻一丝慌乱痕迹。   若是楚琳琅猝不及防,还真有可能被她一诈,诈出个蛛丝马迹来。   可惜她不知,楚琳琅在下午时却看见了她派申娘子打探的一幕,心里早就有了防备。   听她这么一问,楚琳琅满脸不解,皱眉问:“怎么司徒大人还在江口做过官呀?哎呀,我怎么没听大人提起过?他先前不是跟着母亲在京城不远的耀县居住吗?”   她这样的表现实在太自然了,就算陶慧茹凝目细看,也看不出丝毫心虚慌乱。   陶慧茹如今也不过是自己的猜测,并无什么实证。   只是司徒晟的那一双眼睛,实在是太像温江雪了!而这个年轻的男子看向她时,简直跟温江雪疯了以后,盯看着人的阴森疯劲儿一模一样。   这个高大年轻的男子那宽阔的背影和某些细微的特征,又跟杨毅有着几分肖似,这种感觉,并不明显,更形容不出来,只有极其熟悉的人才能觉察出一二。   这让第一次见到他的陶慧茹大为震惊。   要知道她的儿子陶赞,长得更像她一些,就连身材也是随了陶家舅舅,生得纤瘦了些,全无杨家将门虎子的气场。   可司徒晟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年轻人,为何比她的儿子更像杨毅?   陶慧茹见过了司徒晟以后,越想越像,喉咙像是被什么给梗住了,夜不能寐。   听闻侄女陶雅姝想跟着女学去江口,她顺水推舟,也帮衬着劝服了兄长,顺带自己也跟来了江口。   当初温江雪被送到江口养病,是杨家少数几个人隐而不宣的秘密。   就连陶慧茹也是后来才知的。   在负水战败前,她和杨毅成婚后,起初还好。可是过了两年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离开一阵子,去看温江雪。   这件事,让陶慧茹如鲠在喉,却又发作不得。   因为温江雪发疯,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装大度,装贤惠,还要主动为温江雪准备补品,让杨毅带去。   哪怕他每次去江口,她都会嫉妒得发疯,也要默默忍受,毕竟那个女人疯了,再也没法跟她争抢男人了,让杨毅看着昔日心爱的女人发疯的样子,才是斩断他念想最好的法子。   而那疯女人的儿子,在她嫁进来之前,就被公公杨巡带走抚养了,后来也跟着祖父一起死在了战场,尸首都没有寻回。   陶慧茹现在疑心,杨毅在之后的几年里,是不是跟这疯女人又生了孩子?   所以当申娘子打听到那个疯婆子在江口住的时候,身边的确有个男孩时,陶慧茹就跟吞了苍蝇般难受。   那个温江雪到底有哪里好?竟然疯了还能让杨毅念念不忘?   陶慧茹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杨毅舍弃了她,转而迎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岭南平民。   谁也不知道,当她日盼夜盼总算盼得杨毅从岭南回来时,却发现他与那女人出双入对,结成夫妻,她简直疼得撕心裂肺。   从小两家人都说,杨毅会是她的夫君,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娶了别的女人。   不过陶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以泪洗面的可怜虫。大哭了几日之后,她恍惚换了个人,决口不再提自己对杨毅的痴恋,只是正常的宴饮,与人谈笑,转而与那个女人相识交好,结成闺中密友……   可惜如此苦心,换来的却不过是个对她虚以委蛇,没有半颗真心的丈夫!   这么多年来,她不畏他的骂名,体谅他被俘后的情非得已,一直苦守,养大两人的孩子,更是为杨家留下了一脉骨血。   而他却在荆国再次结婚生子!   而现在,她竟然又发现了他跟那下堂疯女人似乎生下了个私生野种……   想到这,陶慧茹拨动着佛串的手指,都气得微微的颤抖。   不过现在,她看楚琳琅毫破绽的反应,倒是不敢肯定,司徒晟一定是温江雪的孽种了。   因为司徒晟比他履历上二十五的年龄更显成熟稳重。   这个男人可是从容游走在诸位皇子间,又力谏陛下,改革职田的能吏啊!   他怎么看都不会太小的样子。   就算是那温江雪生的第一个孩子,今年也应该才二十二。可若温江雪跟杨毅和离后,又生了野种,那么年岁只会更小些,也许十七八岁。   一个稚嫩少年郎,是很难充大人的,就算面相再老,也会从眼神气质中体察到稚嫩。   看来,司徒晟不能是那女人的儿子。长相凑巧的人,也不是没有,更何况他也并不是十分地像杨毅。   想到这,陶慧茹还是有些不放心,继续出言试探:“我有一位故人,曾经在江口长住,只可惜她得了病,脑子不大清明了。楚娘子可还记得你家隔壁曾经有位疯邻?”   楚琳琅想了想,恍然拍手:“好像还真是有一个,可惜我那时太小,家人怕我被打,都不让我离她太近……怎么她是您的亲眷?那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记得有人说她得病过世了?”   陶慧茹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因为楚娘子说得对,她那时就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跟个疯女人有交集?   温江雪已经死了,她不该再入自己的梦中纠缠。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可是那个疯女人身边的孩子又去了哪里?想到这,陶慧茹默默咬住了嘴唇,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   见从楚琳琅的嘴里再套问不出什么,她也不再跟琳琅说话,只是又走到放满了荷花灯的池边,看着水面的星星点点,一时阴沉着眉眼,默默思索着。   琳琅今日来这一遭,就是等着陶慧茹这一问的。现在听她这么一问,好像陶慧茹也拿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证明司徒晟就是杨家后人。   之后的第二日,楚琳琅让冬雪留意那申娘子的动静。   冬雪回来禀报,说是白天时,申娘子买了许多烧纸,入夜的时候,又跟陶四姑姑去了疯女人旧宅的门前烧了纸。   楚琳琅虽然不知当年纠葛,可看着陶慧茹的举动,也猜出她心里应该是有愧。   世间人大抵都是如此,死对头活着的时候,什么阴损下作的招数都可以想出做出。可一旦人死了,就仿佛成魔成鬼,更叫害过自己的人畏惧。   就是不知,陶慧茹烧的这一把纸钱,是真的思念昔日闺中密友,还是在赎买自己什么不可言说的罪孽?   不过随后的几天,陶慧茹继续在四处乡野打探人,不过打探的对象年纪却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看样子绝对不是司徒晟啊!”   楚琳琅也被陶慧茹的路数闹糊涂了。   在那场夜饮之后,琳琅也跟廖静轩偷偷打了招呼。   因为司徒晟同她挑明的缘故,她知道了夫子廖静轩是司徒晟的旧友,也深知他的底细。   楚琳琅便趁着无人时,低低说了陶慧茹对她的试探之词。   廖静轩听了个大概,一下子便明白了意思。   他皱了皱眉头,简短道:“我都知道了,楚娘子自可静心做自己的事情,不必再去理会她。”   楚琳琅知道这位廖夫子并非表面上看的那么散漫。   这个人当初随着工部去边境修城墙,却能在荆国与大晋的边境经营安插许多暗线,想必对这类事情也有个应对举措。   琳琅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管到处寻找少年郎的陶四姑姑,决定还是先回去照顾娘亲为妥。   荣林女学的船队不会在江口停留太久,过个几日,待贵女们玩得尽兴,就可以回转京城了。   想来那个陶慧茹就算有心打探,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眼下,她最要紧的是先解决了母亲身契的事情,然后带母亲早点回京城见司徒晟,告知他陶家四姑姑的隐患才是正经。   二姐那边很快就有了消息。   楚金玉回去之后,就努力游说母亲,直说留着这孙氏也无用,若是肺痨死在家里,也太晦气了。   倒不如做个人情,让楚琳琅将母亲带走,也算是修复一下姐妹情谊。   毕竟她家官人可是在水师军中,若是这楚琳琅日后能利用人脉,为郑彪铺路搭桥岂不是美哉?   更重要的是,楚金玉跟大娘子说,楚琳琅是愿意银子赎买的,而且价钱给的不低。   大娘子被二女儿说得有些心动了,权衡了一番利弊后,她终于决定,背着楚淮胜拿出了身契给楚金玉。   看那日孙氏吐血,当真是活不久了,她厌恶孙氏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让她死在外面,不必家里买棺椁铺盖,岂不是正好?   另外,她也要让家里的剩下的几个小妖精看看,她们的生死是捏在谁的手里。   若是能像孙氏那般乖巧,她这个大娘子自然好相与。   可若一味弄着狐媚掏空了老爷的身子,便也得任着她这个主母发卖!   当楚金玉将孙氏的身契拿来时,楚琳琅也不失言,当真又给了她和孙氏各自一笔银子。   只是楚琳琅留了个心眼,让楚金玉帮孙氏写了个收银子的收据,还让孙氏按了手印,有了这个收据,就算楚淮胜诬告她偷拿了身契也不行!   楚淮胜忙完了盐务回来时,听说大娘子和二女儿不跟自己商量,就将孙氏的身契给了楚琳琅,气得都原地蹦起来了。   “两个蠢货!那孙氏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被汤水烫一下,就烫出了不治之症?走,给我把身契要回来!”   说着楚淮胜便急匆匆领着儿子楚人凤去客舍找楚琳琅。   此时楚琳琅早就打点了行囊,准备带着母亲回京了。   看父亲来闹,说是二女儿偷拿了身契不算数,他要将孙氏领回去。   楚琳琅不慌不忙,只立在楼梯口不让楚淮胜上去:“这身契是我拿银子换的,也有大娘子出的银子收据。大娘子可是堂堂楚家当家主母,不经过你同意,发卖妾侍,也是合情合法。既然是买卖两讫,没有偷拿,又为何不作数?我娘不悦你甚久,没了身契,她就是自由人,又被你虐待甚久,早就想跟你义绝,连休书都不必!我已经一把火烧了卖身契,你拿不回去了!”   楚淮胜听了这话,当爹的面子真是被这个不孝逆女给狠狠踩在脚下了。   他暴跳如雷:“臭丫头!你倒是忘了你老子是谁!还真以为结识了几个贵女,自己便也成了皇亲国戚,别人怕你的狐假虎威,我可不怕!我自己的家事,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说着,他便冲上去准备入屋将孙氏给扯回去。   他好歹也是江口有头有脸的富商,一个生养了孩子的妾,居然求去,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孙氏就算死,也得死在他楚家的屋头里。而楚琳琅这个死丫头更是挑战了他当父亲的权威,怎么不给她些教训?   可惜他忘了,三丫头虽然有可能是狐假虎威,但是她手底下的跟班老头,却是实打实的阎王。   就在他往前冲的时候,七爷单手拽住了他的衣领子,然后那一甩,楚淮胜登时屁股着地,狠狠摔在台阶下,疼得他似断了尾巴一样,都叫得颤音了。   楚人凤早就听他爹说,三丫头找了个厉害老头子当保镖,所以他这次要帮爹爹抢回姨娘,也是有备而来,纠结了五六个江湖上的无赖充当打手。   他们并没有见识过隋七爷的飞刀,只觉得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他有些本事在身,还能同时对付了这么多年轻力壮的汉子吗?   楚人凤冲过去扶起楚淮胜,高喊着“打人了”的时候,他身后的几个无赖汉子便抽出怀里揣着的铁棍家伙,一拥而上!   楚琳琅早知道楚人凤无赖,却没想到他敢在白日里就纠结无赖来闹。   眼看着那些人抽出了铁棍,她也担心只七爷一个,能不能抵挡这些年轻力壮的无赖汉们!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司徒晟为何独独只安排一个老者当她的保镖了。   当七爷看着那群人涌来时,甚至懒得亮出自己的匕首,只伸手一个小擒拿,钳住冲在前面的那大汉的胳膊,拉擦一声卸下了他的膀子,然后夺了他手里的铁棍。   七爷挥舞着铁棍,从容后退两步,立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便像砸铁一样,朝着那些人的肩膀脑袋狠狠砸下。   虽然楚人凤纠集的无赖汉人数众多,但楼梯狭窄,他们不能一涌而上,只能一两个,一两个地往上冲,这就仿佛傻狍子一般,来一个就被隋七爷敲了头,都来不及哼哼,眼睛一翻就往后倒下,然后再上来两个傻狍子补一补空位。   不到片刻的功夫,楼梯上挂了一片。   还有一个是站着的,他最后才上去的,可脚下全是人堆,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眼看着隋七爷两手都拎起铁棍,凶神恶煞地走过去,吓得他很不仗义地撇下铁棍,撒丫子就跑了。   可惜隋七爷难得开荤,打得还不够尽兴,他一眼扫到了楚人凤,方才就是这小子叫嚷得最厉害,还管楚娘子叫“贱人”!   于是他便转身朝着楚人凤儿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舞着铁棍就朝着他身上招呼而去。   楚人凤哪里遭过这罪?一时被打得原地抱头打滚,拼命地喊爷爷饶命。   而就在这时,客舍的店家早就报官,很快就有差役来拿人了。   不过那县丞是知道楚琳琅的,问明了情况之后,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既然是收了银子放妾,有正室的手印画押凭证,楚家父子自然没资格拿人。   而这客舍的闹剧,也有人证,说是楚家父子带人动的手。   最后,县丞便以寻衅滋事的名头,将楚家父子连同那些受伤的无赖汉一并入了监牢,需得交了罚金,才能出来。   楚家父子被押走时,孙氏就站在窗边,她一时都不敢相信。   在她看来,天大的不能解决的事情,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楚琳琅走上来,抱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娘,你自由了!” 第70章 绿洲意外   那一刻, 孙氏哽咽了一声,终于有人间落地之感,抱住了女儿, 放声大哭起来。   孙芙自小就被拐, 无一日不是在打骂中度过的。想到以后不必再在楚家的屋檐下受气,那种心情, 一时让人有大喜大悲之感。   楚琳琅的眼眶也湿润了。   跟所谓成亲嫁人, 甚至生子相比,她从小时的愿望更希望能解救了母亲,跟母亲一起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让她后半生过上舒心无忧的日子。   现在, 她总算做到了!   楚琳琅了却心愿, 便恨不得立刻带着娘远离江口,再不回来。   就在出发那天, 众人又齐聚码头, 见楚琳琅又带回了个离家的娘, 宜秀郡主便开始冷嘲热讽了:“这下堂之风难道是你楚家的家风?你和离了,又带了个离家的小妾娘,真当百官乘坐的方舟是藏污纳垢之所, 什么腌臜都能上船?”   听她这么说, 其他的同窗们都没吭声。楚琳琅将自己父兄送入县衙监牢的事情, 她们也听到些风声。   虽然不知来龙去脉,可琳琅还是理亏的。   就算不用女戒来衡量, 这样的行为放到哪本圣人撰写的书本里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而平日里宜秀郡主牙尖嘴利,嘲讽上楚娘子两句, 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毕竟大多数时候, 楚琳琅都是装聋作哑, 面带微笑,都不带回嘴的。   可是今天,她说的不光是楚琳琅,而至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孙氏。   显然宜秀郡主并不知,这位看起来滚刀肉般没脾气的楚娘子,真正的逆鳞在何处。   而今天,她不巧正捅在楚琳琅不能忍的腰眼子上了。   楚琳琅慢慢转头,冷冷瞥着她,声音不算小地回道:“听说郡主当初入宫时,太后连看都没看,就绝了你入宫参选,难道是知道有你人前妄议他人父母的喜好?怕你入了宫也呆不长远?”   当初宜秀郡主都立在宫门前等着见太后了,却被太后拒了入宫,是她人生中不可言说的羞耻。   可万万没想到,一向不还嘴的楚琳琅,居然在人前就这么冷嘲热讽地讲了出来。   宜秀到底是小姑娘,脸儿立刻挂不住了,急急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太后是觉得我是陛下小辈,入宫乱了辈分,才不让我入宫的!”   她一说完,楚琳琅恍然大悟,又大声道:“原来还真有郡主入宫被拒这么一回事啊!谢谢郡主告知,这下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何不能入宫了!”   宜秀入宫被拒的事情,并没有在人前透漏,大家也是隐约听到些,可谁都不会在人前讲。   而宜秀郡主的母亲,也是对外一概宣称,是他们做父母的舍不得让宜秀入宫。   没想到今日被楚琳琅三言两语这么一诈,竟然让郡主自己说出了她被太后回绝的缘由。   等宜秀恍然发现自己上当,竟然亲口说出了太后不喜自己的事实,顿时气得脸蛋涨红。   她正要抓住楚琳琅分出个章程,楚琳琅却轻巧闪避,转身扶着孙氏朝着方舟一侧的木船走去:“娘,我昨日就雇好了船,虽然小些,没有方舟安稳,但也不错,胜在不会有自恃甚高的猫狗到您的眼前无故吠叫……”   原来琳琅早就想到回程有她母亲孙氏,不方便跟那些女学的贵女们同在一条船上,自己雇好了船。   就算宜秀不嘲讽人,人家也没打算蹭女学方舟的便宜。   这下,方才出言不逊的宜秀郡主就显得有些不占理了。   楚娘子说得对,人家明明自己早就雇好了船,并未曾招惹旁人。   就算出身卑贱,那也是人家楚娘子的母亲,郡主这般嘲讽同窗的娘亲,真是半分教养都没有!   看着周围的同窗偷偷笑着议论她,宜秀气得一扭身就上船去了。   这个楚琳琅,她记下了!等回了京城,禀明母亲,再入宫告知静妃娘娘,管叫这商妇再也没法赖在女学里充数,就是京城也别想待着了!   等上了船,孙氏想起那郡主发火,有些担心地拉着楚琳琅的手,低声道:“是不是我拖累你了?”   楚琳琅却拍了拍手,沉声道:“她不占理,娘你不必担心。”   原本她跟宜秀郡主的关系就不睦,那位郡主看不上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她也不怕再添一件龃龉。   等上了船后,琳琅注意到,廖夫子并没有在夫子的船上,听说廖夫子临时有事,需要去附近寻友,不随船队一同回来了。   琳琅却知道夫子不回,大约是跟她讲了那陶四姑姑的事情有关,所以廖夫子要去处理一下。   就是不知,他要用什么法子绝了陶慧茹刨根问底的心思……   随船负责护送的二姐夫郑彪是场面上的人,他因为去官府拿银子赎楚淮胜父子,也跟县丞聊了几句。   待听说曾有户部下文书关照小姨子楚琳琅后,这心里也越发地透亮,在狠狠骂了楚家父子不知所谓后,他看见小姨子时,笑得那叫一个温和。   在给琳琅的木船送吃食时,郑彪趁机表明态度,只说自己和她二姐,不会跟楚淮胜一条心,让楚琳琅放心,保管这一路太平,将她们母女护送回京。   楚琳琅也知道这二姐夫是什么货色,不过虚以委蛇,场面上说笑,顺过去罢了。   回程的路上,许是旅程疲累,方舟上不再像来时那般通宵宴饮,欢笑声不断了。   大部分时间,都是早早寻了驿站安歇,再在第二天赶路。   只是回程的路上,过往的船只似乎多了起来,总有那一两条船,不远不近相伴而行。   每当这时,隋七都会眯着眼看。不过那些船同行一段后,便会从其他的水道分开,朝着各自的目的地离去。   眼看又走了十多天,这日夕阳下山时,因为中间有船工不小心弄断了桅杆缰绳,害得帆都落下了。   于是修船耽误了行程,过了歇宿驿站,附近又没有村镇,所以船队寻找了江中一块绿洲,横船休憩。   除了看守的侍卫外,船上的人也都早早睡去了。   楚琳琅和孙氏住的船儿太小,不像大方舟那么稳。夜里在这样的小船上睡,便漾得人很不舒服。   琳琅在离开江口前,特意跟当地的渔夫买了可以搭窝棚的草席子,只要寻一片地,再用木棍简单搭建一下,就可以变成简易的窝棚。   此时正是夏季,也不必担心夜里会受凉。   只要不下雨,铺上被褥,就可以在平实的土地上安稳睡一觉。   隋七爷是个能人,那窝棚搭得好,如此搭了三个,琳琅和娘亲睡在一处,两个丫鬟,七爷跟王五各得一处。   如此睡到半夜,楚琳琅突然感觉隋七爷在窝棚外低喊:“楚娘子,醒醒!”   楚琳琅探出了头来,却看见隋七爷蹲在地上,警觉地探看着四周,同时低声道:“将孙夫人喊醒,你们都莫声张,有船向我们      这靠近。”   楚琳琅屏息静听,却只听到哗啦啦的江水声,不过她相信七爷的判断,绝不会无缘无故半夜叫醒人的。   如果真有船靠近,那就奇怪了。   要知道现在已经是深夜,压根不会有船再走夜路。   不然天黑晦暗的情况下,看不清水下情形,一旦触礁,就是灭顶之灾。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有水匪靠近,要趁夜摸上船杀人越货!   楚琳琅家里就是做盐商起家的!对这些水匪的套路实在是太熟悉了!甚至她以前还遇到过当水匪的江湖豪客,自然也听说过他们的一些行规手段。   想到这,楚琳琅的脑子微微起了个激灵。   要知道他们这个船队可是一直行驶在运河之上,两岸有许多水路驿站,并非水匪惯常出没的偏僻水路。   这些匪人在打劫前是要踩盘子的,他们的行规就是不碰“硬茬”。   这个“硬茬”就包括朝廷的官员和官眷。   原因无他,打劫这一次后患无穷,很有可能就此捅了马蜂窝!   而他们这船队一路浩浩荡荡,光是那代表大晋脸面的方舟就可以吓退无数宵小,更别提随行的还有四船官兵了!   这岂是一般小水匪能吞下的盘子?   若真有人胆敢下手,明显就是冲着官眷船队而来的。   楚琳琅低声道:“若真有船入夜靠近,恐怕来者不善,他们是要越货……还是劫人?”   若为了财物还好,不过是上船打劫,他们的船上有水军,不见得会吃亏。   可只是杀人或者劫人的话,那么只要派出几个水性好的贼人,嘴里叼着芦苇杆,泅到船下,将船底凿开就好。   等大船倾覆,人都落了水,只要拿网子一捞,落在水里的人都要束手就擒,是杀是剐任凭处置了。   她记得傍晚时,那些水师官兵们似乎从方舟的贵人那得了赏赐,是好几坛子的酒,也不知这些官兵们有没有喝得酩酊大醉。   隋七爷在绿洲走了一圈,眉头皱得老紧,低声道:“这几天,一直有船在跟,他们换船太频,倒是蒙蔽了我,我起初也以为是顺路。现在想想,那些船倒像是换班踩盘子!现在听不出来了多少船,我们现在走应该是来不及了。”   在叫醒了楚琳琅她们之后,隋七带着王五便往水师营的船上跑,去通知那些兵卒。   看那兵船上灯火摇晃,笑声不断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看来这些久居盛世的官兵在警戒性上,远远比不过十二年前,曾经浴血杀敌过的老兵。   楚琳琅咬牙想了想,让夏荷照顾好母亲,便带着冬雪奔去了方舟。   那守卫方舟的士兵认得楚娘子,见她过来,以为她要回船上取东西,便让她上了船。   当楚琳琅登上高大的方舟时,展目望向水面,在一团漆黑里,依稀终于听到了有大船驶来的声音,不过很快,那水声似乎停止了。   琳琅暗叫一声不好。船动的水声停了,就说明那些靠近的船怕被他们发现,便远远停了,说不定已经有人下水,开始朝大船游过来了。   她顾不得多想,连忙先去敲齐景堂夫人华氏的房门。   当华氏开门之后,她便小声说了自己仆从的发现,并说出他的分析——可能是有水匪要趁夜袭船。   华氏睡梦里被叫醒,有些发愣道:“不能吧?我们可是有四船官兵护卫呢!”   楚琳琅急得差点跺脚。她怎么忘了,这些都是京城富贵窝里生长的妇人,她们跟自己不一样,并没有押解过盐船,在水面上讨过生计的,她们更不会知道水匪来袭的可怕。   可就在这时,有人在她身后道:“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们该怎么办?”   琳琅回头一看,陶雅姝披着一件披风正立在自己身后。   原来陶雅姝也是不太适应夜宿船上,所以有些失眠,方才她正好立在船后,听到楚琳琅上船的声音,便跟了过来。   楚琳琅见她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话,立刻简短吩咐道:“事不宜迟,赶紧下船!先去那绿洲上,只要不落水,有官兵保护,他们人数若不是太多,就奈何不了我们。”   陶雅姝听了,立刻吩咐自己身后的丫鬟婆子挨个敲门告知。   一转眼的功夫,方舟上已经睡下的学子女眷们都被吵醒了,许多人还睡眼朦胧,不知所以,就披着衣服随着大众,熙熙攘攘地准备下大船。   可是此处并不是码头,方舟上不了浅滩,所以他们也是在江中寻了一处露出水面的绿洲歇宿。绿洲四周水不深,但也不算太浅,从大船上下来的人需得乘坐小舟才能上了浅滩绿洲。   若是这般挨个等着小船接送,要等到猴年马月?   楚琳琅心里一急,率先从踏板下了大船,扑通一声跳入了水里,然后喊道:“此处波浪不是很急,会泅水的不要登船,快些上岸!”   宜秀郡主睡得正香就被吵醒,心里正不痛快,一看楚琳琅竟然这么不顾仪态,水鸭子一样往水里跳,顿时嗤笑出声:“半夜睡得失心疯了吧!水师营的官兵都没有来报警,你却忽悠得满船的人睡不好。下船倒也罢了,若是落水着凉生了病,你担待得起吗!”   可宜秀郡主的话音未落,只见关金禾不顾嬷嬷的阻拦,也学了楚琳琅的样子,扑腾往水里跳,一边踩水还一边笑:“白天就想泅水,可是嬷嬷非是不让!如今倒是有个正经名目游水了!”   到底是一群小姑娘,都是贪玩的,虽然平日装得都大家闺秀一般,可是现在夜里如此不寻常,竟然也透着刺激好玩。   于是又有三四位小姐入水,跟着楚琳琅她们一起往岸边游。   宜秀可不想跟她们疯,她方才抬眼看到一旁官船上还在饮酒说笑的官兵,甚至有人还指着这些下船的小姐们笑,并不像是真有人要来袭的样子。   她想了想,索性不下船了,依旧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回房间补觉去了。   就在这时,华氏她们先上小船的人也上了岸。而夫子的那一船,听到动静,便也都过来了。   那水师吴统领闻声领人登上了绿洲,有些纳闷地问:“华夫人,你们因何要离船上岸?”   当楚琳琅说了原委,吴统领哑然失笑,心道:刚才叫什么隋七的老头跑过来说可能有人要袭船,他就连忙派人四处查看,可是并无什么不妥,更没听见有船划来的水声。   吴统领觉得隋七是人老多作怪,睡觉魔障了,便冷言挥手将隋七他们轰撵下军船了。   不过这位楚娘子更能作怪,居然把老仆的胡说八道当了真!   这等小门小户的女子,就算得了些机缘,跟大家闺秀同处一处,却还是在关键时刻漏了底,被点小风小雨剐蹭到,就一惊一乍的!   想到这,吴统领说话也失了客气,冲着身后的都头郑彪道:“她不是你小姨子吗?你跟她解释一下,并无什么异常,这大半夜的搅得一船人不睡觉,真是够可以的!”   郑彪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得抬眼瞪向楚琳琅:“你那个什么老仆,真能胡说八道!什么有人来袭?他那耳朵不聋就不错了!你还拿他的话当真!”   楚琳琅转头看向了走过来的隋七王五他们。   这七爷的表情依旧凝重,冲着楚琳琅摇头,做了一个再等等的动作。   楚琳琅知道,若是人情世故的做法,就是当着众人面申斥老仆,将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再请被折腾得够呛的贵女同窗们上船。   可是她在司徒晟的嘴里听过这七爷的故事——他当年是大将军杨巡的护卫亲兵统领。   其实依着他立下的赫赫战功,做个四品的将军也不为过,可是七爷就是死也不肯离开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杨巡,宁可无官无品,继续贴身做老将军的随侍亲兵统领。   当年七爷在战场身负重伤,晕死过去,埋在尸堆里踩侥幸逃过一劫。   也是他将年幼的司徒晟从战场上带了回来。   对于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老兵,楚琳琅是发自内心尊重的,所以就算吴统领信誓旦旦说周围无恙,楚琳琅冒着犯众怒的危险,也选择相信隋七爷。   想到这,她沉声道:“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先,诸位既然已经到了绿洲,不妨休息片刻,若是无事,琳琅明日自罚,给诸位置办几桌酒席赔罪。”   听她这么说,还是有被搅闹了休息的小姐不甚高兴,小声抱怨着。   不过陶雅姝却率先开口道:“今晚夜色甚好,如此明月江水,不知再看是何年,既然楚娘子这么说,我们不妨等一等,再想想,明日罚她给我们买些什么酒菜才好。”   听陶小姐这么一说,诸位女眷不由得哈哈大笑,纷纷说,得让楚娘子多买些才行。   于是在这欢乐的气氛离,陶雅姝率先扶着四姑姑坐下,算是给众人当了个样板。   既然未来的皇后都开口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言,就是各自寻个坐着的地方,互相依靠着打盹。   吴统领一看这么多的贵女上了岸,只能让郑彪叫些兵卒下来,看护好女眷的安全。   陶慧茹并不认识隋七爷,她当年成婚,公公杨巡正驻守要塞,甚至都没参加婚礼,自然更不认识军中的亲兵了。   这一番折腾,也让她略有疲惫。就在前两天,她留在江口的亲信赶了过来,说是终于打探到了当年跟着疯婆子的男孩的下落。   据说那男孩体弱多病,在疯女人死后不久,那男孩也病死了。   陶慧茹看着那亲信打探来的消息,心里略微安生了些,连日来,也终于稍微安稳地睡一觉了。   可惜今日睡得正香,就被楚琳琅吵醒。   她略微不满地对侄女低声道:“吴统领都说这是瞎胡闹了,为何你还捧场跟着闹?”   陶雅姝没吭声,她倒不是相信了楚琳琅的话,只是不希望楚娘子被吴统领怼得尴尬下不来台,给同窗好友一个台阶下罢了。   再说坐一会也无妨,反正她也睡不着,只当闲坐了……   此时江水依旧哗哗奔流,只是隋七爷的耳却动了动,警惕地望向了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那几条军船。   他低声道:“有人在凿船!”   吴统领因为在岸边的缘故,依旧没有在哗啦的水流声里听出什么异状。   可没多一会,那军船上就有人举着灯探头往下看了!   身在船上的人,当然比岸上的人更能发现船体的震动异状。   当船上的军官慌忙用灯光朝岸上的人打灯语时,吴统领急得一拍大腿:“哎呀!真的有人凿船!”   此话一出,绿洲上那些原本昏昏欲睡的贵女们一下惊醒,面面相觑,脸上带了些惶恐。   就在这时,关金禾一拍大腿道:“哎呀,宜秀郡主她们还在那船上呢!”   不知来偷袭船的贼人用了什么工具,但凿船的肯定不止一人,凿船的声音越发大,就算军船上的人借着灯光往水中放箭,也不见有人浮上来。   当船底被凿漏时,便开始汹涌进水,因为是被人刻意凿开,进水的速度也甚快。   船体小些的军船最为明显,在火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它在倾覆。   而那大方舟也是如此,虽然慢些,却也在倾覆下沉。   原本回到船舱里睡觉的宜秀郡主再也安睡不得了,她先是踉跄茫然出仓,等听到军船上的人大喊着“有水贼,他们在凿船”时,吓得腿都软了,若不是丫鬟搀扶,就要跪在甲板上了!   等回过神来,宜秀立刻踉跄冲向船头,冲着绿洲上的人大喊:“我还在船上,快点来人救我!救命啊!我不会游水!”   吴统领也急了,那宜秀郡主可是宫中得宠的静妃娘娘的亲侄女,若是有了闪失意外,他的官运也到头了! 第71章 人性考验   于是吴统领连忙派官兵驾着小船过去接人。   可那小船还没等挨到方舟跟前, 就见水面蹿跳出人来,眨眼的功夫,似海鲨捕食般, 就将小船上的官兵拖拽下了水。   顷刻之间, 水面上就荡漾起一圈圈的血水,再也没有人游上来, 在船头灯光的照耀下, 阴森恐怖极了!   那小船离大船很近,宜秀郡主和她的丫鬟嬷嬷自然也是清楚地看到了这惨烈凶案的全过程。   几个人吓得脖子似乎被人勒住了,叫都叫不出,只是在大船迅速倾覆时, 又重新缓神, 拼命喊着救命。   而此时绿洲上站着的那些贵女们也看到了那惊魂一幕。   有几个方才差点跟宜秀一样留在船上的小姐,都后怕得哭了出来。   幸好她们当时听了楚琳琅的话, 跟着过来了, 不然此刻在快要倾覆的大船上喊救命的人, 便是她们了。   此时一艘军船已经倾覆,上面留守的人正纷纷跳下,可是下水没多久, 就被水里的人割了喉咙。   与此同时, 又从暗夜沉雾中驶来不少神秘的小艇, 上面的人更是手持钢叉,将还在水面挣扎的水师兵卒扎得透心凉。   那个宜秀郡主拉扯着丫鬟, 在甲板上哭喊救命,结果船体倾斜得太厉害, 她和几个丫鬟先后扑通掉入了水中。   本以为她也会被立刻抹了脖子送命, 可没想到那些人看到落水的是女子, 很快就有一张大网撒下,将宜秀郡主她们捞到了一条小船上。   看着宜秀上船之后,被按住堵嘴捆上的狼狈样子,绿洲上养尊处优惯了的女眷被彻底惊吓到了,有几个控制不住嗓子,发出尖利叫声。   那些神秘小艇上的人也发现这几条船上掉下来的人不多,更没有预期中的许多女眷,循着那些尖利的叫喊声音调转目光一看,才发现不远处一块不大的江心绿洲上竟然上去不少人。   这下,那些人的目标不再是马上要倾覆的方舟,而是一致朝向了绿洲。   吴统领也顾不得语气恭维了,冲着那几个尖叫的女眷厉声道:“闭嘴!把贼人都引过来了!”   喊完这话,他转身便要去找那个之前曾经预言有人袭船的那个老头。   却发现那老头,还有楚琳琅和她的几个仆从一直在旁边忙碌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不声不响地将那群女眷带上绿洲的披风夹袄,还有三间窝棚,外加捡拾来的一堆干柴堆积成高高的小山。   那老头折断了火折,将这火堆一下子点亮,那火舌冲上了天际。   然后那个叫七爷的还管一个兵卒借来了箭,点燃了十几个箭头之后,向西南的方向依次高高击射而去。   这……分明就是军中报急增援的信号,这老头子怎么还会这个!   事到如今,吴统领也不得不承认,这老者所有的步骤措施,无一不是遭遇水中突袭时,最佳的处置方案。   因为这里处于运河,他们行程算错,没有在太阳下山前赶上运河边的下一个驿站。   但是他们地处上游,前方并无山川遮挡,只要下游的驿站有人站岗,总能看到这上游的火光和救援信号。   而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抵挡住一会摸上岸来的贼人,尽可能地拖延到援军到来。   隋七爷放了箭之后,就冲着吴统领道:“让女眷远离火堆,趴在地上,叫书院的男人架好盾牌,围成一圈,防止乱箭射到她们,剩下的兵卒,拿了武器跟我走!”   吴统领终于看出这老者的不简单。   这哪里是寻常老叟?分明是个上惯沙场,看淡生死,沉着有度的老将。   他说的全都在理,吴统领再不敢甩脸子,连忙吩咐下去,依着隋七的吩咐行事。   就在这时,七爷看向了楚琳琅,走近低声道:“看到绿洲那块石头吗?我偷偷在那块石头的后面拴了一条小船,若是一会男人们扛不住了。我会喊一声‘风紧’你就让那些女眷都上小船,四散逃跑。你不必管我们,只带上你娘和那两个丫头,赶紧去寻上那条船,朝着西南方向去!懂了吗?”   说这话时,老人死死瞪着她,还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捏得琳琅闷哼一声疼。   她明白七爷的意思——真到那个时候,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他能拖延到那个地步,就是拼了命了。若是支撑不住,那些水匪的注意力也全被他们这些男人吸引,水里应该没有其他伏兵了。   男人们拼尽气力,应该能给女眷们争取到一丝逃跑的机会。只是那时,女眷一定争抢上船,竞争激烈。   而他隐藏在石头后的船,是为了确保琳琅她们几个到时候不被人挤下船。   真到那个地步,恐怕就是七爷,也要凶多吉少了……   琳琅的眼圈微微红了,可现在不是小女子伤感的时候,她反手握了握七爷的胳膊,亮了亮自己藏在怀里的刀把,低低道:“七爷,自忙你的去,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顾好自己!”   从始至终,这楚娘子都没有如别的女子那般慌乱,甚至不知什么时候,怀里还藏了一把做饭时用的菜刀。   七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以前没有看出来,只觉得小丫头容貌好看,满嘴生意经。   现在一看,这女娃可真不错,难怪少爷能喜欢她。就算老将军在世,应该也会满意这个孙媳妇吧……   现在,他得拼尽全力,才能护住少爷好不容易觅得的心头肉。   想得到这,七爷的脸上杀气顿现,带着王五,吴统领,还有其他十几个兵卒朝绿洲的边沿摸去。   绿洲上的所有女眷,都按照七爷的吩咐,趴伏在地上,躲在几个男夫子架起的盾牌之后,而前方不远处,传来了厮杀的声音。   这批调拨来的水师还真算是能战的。   除了方才船只被突袭后,落水吃了些亏外,在陆地上刀剑相对而战,那些从小艇上过来的贼人并不占优势。   尤其是七爷很有经验,总是趁着贼人从水里钻出来,有些睁不开眼的时候利落下砍,很快就跟切西瓜一般砍倒了好几个水贼。   其他的官兵也学着他的样子,迎战上去。   这些女眷一个个都吓得捂嘴落泪,琳琅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这些人跟父亲盐船遭遇的水匪截然不同,压根就不是求财的,而是目的性明确的杀戮。可是宜秀落水之后却没有被切断脖子,而是被捞上了小船……   难道这些水贼的目的就是为了俘虏这些官家女眷?然后要赎金?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难道他们一点也不在乎跟官兵相搏,折损的这么多人手?   方才看到他们在水中屠戮那些落水兵卒的样子,娴熟得很,好似专门训练的杀手般。   因为盾牌阻挡,琳琅趴下后再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能根据嘶喊哀嚎的声音,判断出那些匪徒似乎离她们越来越近。   她也早已将七爷的话告知给了母亲和夏荷,冬雪两个丫鬟。此时她们所在的位置,是人群的后排。   一会要撤退的时候,可以很便利地逃向那块大石的后面。   不管怎么样,她一会得先把母亲送上船,可是就算上了船也不一定能顺利逃跑……   危机的时刻,楚琳琅甚至分神想到了司徒晟。若她和七爷他们真有不测,那个那男人会不会又在阴暗的房间里自虐排遣痛处?   想到这,楚琳琅的心都微微的痛,她暗自给自己打劲儿,同时聚精会神地听着前方远处的动静。   这绿洲的四周似乎都被船包围了,在一片看不清的黑暗中,她甚至又听了哗哗的水声,似乎有新的船靠近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隋七爷厉声高喊:“风紧!”   一听到这话,琳琅真是天灵盖打了个激灵,伸手扯起孙氏,同时大喊:“姑娘们,快些上船!又有贼船来了!”   喊完之后,她先待那些女眷们四散找船都起身离开了,才带着娘亲和两个丫鬟朝大石头的方向跑。   待绕到大石头的后面那里果然藏着一条小船。   上了小船,她转头一看,只见滩涂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而隋七爷领着人也是满身血污,还在不停砍杀。   那些女眷们听了她的喊,纷纷站起身,争抢着上了船,而夫子们却没有一个去争抢的。   这些平日里的文弱书生,却也胸怀孤高士气。   他们手持盾牌,努力克服着心里的恐惧,替女眷们争取一条退路。   在这危机的时刻,似乎最能看出人潜藏的本性。   楚琳琅看得分明,那个陶四姑姑最先抢到了一条船,拉着侄女陶雅姝上船之后,又上了三个女眷。   眼看着船装不下了,还有人要上,那个陶慧茹竟然举起船桨,将后上来的人狠狠拍下去,驱赶人后,她便厉声让人摇船划走。   而在冲天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又来了一艘黑漆漆的贼船。   而有些水贼已经扑向四散奔逃的女眷,跟那些拿着盾牌的兵卒厮杀起来……   看来,隋七正是看到贼人又来了贼船援军,心知支撑不住,方才发出这一声高喊的。   若那艘大船上再下来人,只他们这几个,肯定抵挡不住。   隋七扭头看楚琳琅她们上了船,这次哇呀呀地大叫,又向着岸边袭来的贼人们扑去,争取给琳琅她们争取些时间。   夏荷和冬雪都是江口水乡长大的孩子,自然会划船摇橹,可船刚驶出去,迎面就划来了一条小船,上面的贼人一看满船的女眷,倒是没有急着下杀手,而是站起身,伸手想要将她们扯下水去。   就在这个功夫,楚琳琅举起了隐在长袖子里的菜刀,朝着那人的面门就狠狠砍去。   她不会武功,凭的就是一股子拼命的莽劲儿。   那人根本没想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居然会在袖子里藏着菜刀,哎呦一声惨叫就栽入了江中。   冬雪和夏荷也举起船桨,朝着船上剩下的人脑袋上使劲拍。   就这样,那小船上的两个贼子被船橹拍下船,脑袋又被击中,一时沉入了水底。   琳琅可知道这些人在水里的能耐。方才不过是水贼们一时大意,才着了道,若是被他们追来上可就要糟糕了。   想到这,她吩咐夏荷冬雪快些摇船,而她则手持菜刀半蹲在船中央警惕地望向四周。   若是有人来晃船,她就会手起刀落,切了来者的手指头!   就在这时,也有几个女眷的船划了过来。那陶家姑侄的船一马当先,朝着下游而去。   可就在这时,先前被冬雪她们拍下水的水贼竟然又浮了上来,他错将陶氏姑侄的船当成了楚琳琅的,抓住船帮一侧,恶狠狠地摇晃,立意要把船上的人都摇下来。   这一摇让人不防备,结果坐在船边的陶雅姝一下子失了平衡,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   而那摇船的贼子立刻伸手去抓陶雅姝。   陶雅姝并不会水,落水的慌乱让她力气变得异常大,胡乱去抓,结果正抓到了一个水贼便死死不放,在水中扑腾挣扎。   船上的其他人下意识地想要去救陶雅姝。   可是陶慧茹想起这些人在水中就能切断人脖子的本事,抬眼看到更多的贼人上了水岸,一瞬间就做了决定。   她厉声对着其他人吼道:“快划船!快!不然我们一船的人都要完了!”   听了她这么喊,其他人也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命令,划着船,朝下游而去。   而在此时,楚琳琅的船正在一侧,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陶雅姝在听到姑姑说出不管顾自己的话时,满脸的震惊,还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朝船上大喊着姑姑,平时清冷高雅的女子,此时却是满眼不敢置信的泪!   楚琳琅知道,自己也该像陶慧茹一般,义无反顾地让冬雪她们划船离去。   可是当她看到同窗好友那痛苦的面庞时,心里只觉得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难受顶着。   只那么瞬息的功夫,她便做了决定,琳琅转身对夏荷冬雪吩咐道:“你们快划船,不看到驿站,千万不要停下!”   就在夏荷冬雪开始划船的时候,坐在船尾的楚琳琅,却抱起一块船上备用的木板,腰间别着菜刀悄然滑入了水中。   此时岸边嘈杂声很响,天又黑,看不清人,船上的人包括她的母亲都没有发现她已经入水了。   她的水性其实很好,虽然有些童年阴影,但之前跟司徒晟畅游水潭,倒是将荒废多年的技艺全都捡拾起来。   她此时悄然接近那抓着陶雅姝不放的水匪。   幸好那匪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陶雅姝的身上。当游到那水匪身后,楚琳琅伸手抓住那人的发髻,举刀就切了过去。   一道血柱喷出,男人松开了勒住陶雅姝脖子的手,再次沉入水底。   而楚琳琅则踩水绕陶雅姝的身后,绕住了她的脖子,免得被她拉得溺水,然后踩水来到漂浮的木板前,让陶雅姝抓住木板。   琳琅也是如此抓住了木板一端,然后踩水,两个人一起抱着木板漂浮,开始顺流而下。   也是二人的运气好,再加上天黑的掩护,并没有人发现在水里还漂浮着两个女人。   江水湍急,她们俩顺流而下,也不知飘荡了多久,总算离得江岸边很近了。   当楚琳琅搀扶着陶雅姝上了岸,陶雅姝此时神情都微微恍惚。   楚琳琅知道,除了历劫惊吓外,只怕她的那个四姑姑给她的打击更甚!   生在那样的公侯家族,陶雅姝身为嫡女应该也是被关爱环绕,周围溢满了奉承声音。   这样的大家闺秀,何曾见到过人性如此丑陋的一面。   如此折腾了半夜,又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楚琳琅早就饥肠辘辘。   她在岸边的树林里看了看,发现了能吃的野果子,便摘了几个回来。   楚琳琅将果子在衣袖子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酸酸的滋味在劫后余生时,吃起来都带着无尽的甜。她吃了一个后,递一个给陶雅姝。   陶雅姝迟疑地看着那没用净水洗的果子,始终不肯接。   楚琳琅知道她嫌脏,不过这个节骨眼了,天上的仙女也得落地了。   于是琳琅务实地道:“我们俩不知漂到了何处,更不知绿洲那边的情形,想来官府找到我们俩也需得一段时间。这几个果子可能是接下来一天里唯一能吃到的食物,你还是吃些,才能有气力走路。”   其实陶雅姝也早饿了,她伸手接过了果子,低低问:“好吃吗?”   楚琳琅又咬了一个,虽然酸得直闭眼,却笑着道:“活着的滋味,你说好不好吃?”   这句话,似乎对陶雅姝的触动很大。   她闭上了眼,似乎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也学着楚琳琅的样子,不管脏不脏,狠狠咬了那果子一口,结果酸得她的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一边咀嚼,一边低笑:“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滋味,又苦又酸……”   楚琳琅并没有说什么,因为她知道陶小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哭透一场。   不然呢,人活着若不历经些酸楚,哪里知道真正的甜?她从小就吃惯了的东西,有人现在才吃到,已经让世间大半人艳羡了。   吃完了果子,楚琳琅便拉起她继续赶路,争取快些到驿站。   陶雅姝跟着她走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当时我的亲姑姑都不肯管顾我,你为何要冒险下船救我?”   楚琳琅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便想了想,老实道:“当然是脑子一热,冲动了呗!我觉得有把握救你,就跳下来了。我娘她们的船又是顺江而下,就算她们发现我不在船上,也逆流划不回来。她们能脱离险境,我又有些余力能帮人,还能眼看着你在身边被拽下水?日后你成了冤鬼,岂不是要夜夜找我索命?快别问了,我都后怕,再来一次,都不见得能跳水救你呢!”   陶雅姝原以为楚琳琅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正义邀功之言,可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一脸懊恼后怕。   这让陶雅姝原本暗沉的心情一松,噗嗤笑了一下:“怎么的?你现在后悔还能将我扔进水不成?”   楚琳琅见陶雅姝终于不再悲悲切切,看破生死,便也一笑:“快走吧,到了驿站,我们可得好好大吃一顿!”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岸边却传来了呼喊声,隐约听着,像是在喊“琳琅”。   待寻声看过去,原来是孙氏和冬雪夏荷也上了岸,正沿着江边一路喊。   原来她们在天色微明时才发现船上少了一人。   冬雪疑心大姑娘是没有坐稳,半路掉下江去的,她们没气力逆流划船,就干脆弃船上岸,沿途往回找。   结果正好在这遇到了。   看到楚琳琅安然无恙,孙氏她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于是大家又折返回了拴在岸边的小船上,准备继续顺路而下,估计着再有不远,就要到达驿站了。   就在她们准备推船的时候,一旁的土路上却传来的马蹄声。   她们闪目一看,看衣着打扮,好似昨夜那伙子凶徒中的几个,改走了陆路。   他们这时也看到了楚琳琅他们,一看她们狼狈的样子便猜出了是昨夜的漏网之鱼。   于是他们抽出了刀,调转马头,立刻朝着她们冲过来了。   楚琳琅心道:坏菜了,她只有菜刀一把,如何抵挡这些莽汉?   可就在这时,一只凌厉的箭矢夹裹哨声而至,一下子就穿透了那贼人的胸膛。   琳琅转头一看——原来几匹快马正穿破晨曦迷雾,朝着她们驶来。   而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上有一人,拉弓射箭,接连发出了两只利箭。那人面容俊朗,一身黑色长袍,长臂舒展,在马背上腰杆挺拔,宛如神祗出现在了她眼前!   他射出一只箭矢后,又连搭数箭,朝着那剩下的贼人袭去。   当贼人接二连三落马之后,楚琳琅仿佛惊醒一般,撒腿也朝他的方向快速跑去。   她真是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在危急的时刻,司徒晟居然如神祗一般,怒马强弓出现在了她眼前。   司徒晟也等不及了,将弓箭挂在马背之后,催动马匹向前,将朝着他伸手的楚琳琅拽入了怀中。   孙芙今晚一直就陷在彷徨噩梦里,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逃生厮杀,却见方才还准备拿菜刀砍人的女儿,突然扔了菜刀,往前跑,然后转眼的功夫,就被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一把扯上了马。   孙芙直觉便是水贼劫掠了女儿!   她这辈子都是柔柔弱弱,在楚淮胜的淫威下唯唯诺诺。   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了自由身,就要跟女儿过上自在日子了,就在满怀希望时,却眼看着女儿要被贼人劫走。   这一刻,也是绝望与悲愤到了极点,孙芙一把抓起女儿扔在地上的菜刀,大喊一声,便朝着司徒晟砍去。 第72章 劫后重逢   这若一刀砍下去, 便是人伦命案子,吓得冬雪都差点咬自己的舌头,慌忙伸手将孙氏一把抱住!   楚琳琅转头才知道母亲误会了, 连忙喊道:“娘, 他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司徒大人!”   孙氏这才堪堪停住,再细看这抱着女儿的青年眉眼, 真是俊容若玉, 眸含朗星,俨然透着文雅贵气,并不像草莽凶徒。   琳琅当初给孙氏讲司徒晟时,不过略提了几嘴, 含糊得很。   仿佛这人只是她落难时仗义出手的贵人, 所以孙氏听了也并未多想,毕竟女儿给人家做的是管事, 并非妾侍。   可如今, 臆想中长须老气的司徒大人, 俨然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年轻俊逸美男子。   他如此亲昵地将女儿抱在怀中,那手臂方才好似还收力紧抱了一下,这可不得不让孙氏稍微多想了一下。   女儿跟这位司徒大人, 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可容不得多想, 就在这时, 陶雅姝又是发出一声惊叫,原来是贼子挟持了她。   司徒晟的身旁另一匹马上, 赫然是本该去访友的夫子廖静轩。   他手里也拿着弓箭,正在朝着不远处的贼子射击。   眼看着有贼子扯住了陶雅姝, 廖静轩干脆飞身下马, 奔过去一脚将那贼人踹倒。   司徒晟让琳琅站得远些, 他带着观棋,还有其他官兵,迎战而上,场面一时又是血腥极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被司徒晟射中的贼子挣扎起来,举刀砍向陶雅姝,廖静轩手疾眼快,将陶雅姝一把扯进怀里,却因为护着她,背上却挨了一刀。   这些贼子也是回光返照,很快就被司徒晟带来的人马俘获,捆绑踹倒在地。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那些贼子的马背上挂着些正蠕动的袋子,打开一看,赫然是几个被俘的女眷。不过里面并没有宜秀郡主。   司徒晟吩咐一旁的领兵统领继续前行,搜寻陆路上可有逃窜的余匪。   他也简短地跟琳琅说了一下自己为何出现在此。   原来他公干完毕时,被廖静轩找到说了江口那陶慧茹在打探的事情。   他安排了人手简单处理之后,推算行程,感觉应该能在驿站碰到楚琳琅,便赶着去了驿站准备等船。   原本想的是,在二人可以交集的旅途中,远远看一眼琳琅,慰藉一下相思。   却不曾想,琳琅这边遭逢了变故。   昨夜看见信号火光时,驿站的水师发现及时,立刻派了水军增援。   而司徒晟和廖静轩是夜半时才赶到了驿站,当时听闻了容林女学的方舟并没有按时到达驿站,上游又出现了求救信号,司徒晟便想坐船赶去,可驿站的船只都被调拨出去了,他们又等不及,干脆骑马沿江前行,这才赶巧遇到了楚琳琅他们。   绿洲那边现在的情形如何,司徒晟他们也不得知。   楚琳琅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留在绿洲上的人,她忍着泪对司徒晟道:“七爷他们还在绿洲上,你快带人去救救他们!那些水匪凶残得很……”   说到这,她又怕司徒晟去了遇险,不放心地要跟着再一起回去。   司徒晟按住了她,柔声安抚道:“廖夫子受了伤,你看护好他,先带些护卫回驿站,我一会再回来跟你们汇合!”   说完,他便带着观棋,和其他手下,快速朝绿洲方向骑马奔去。   廖静轩背部受的那一刀,略微凶险了些,整个白衫都被血染透了,需要及时止血。   不过他的状态还好,看见陶雅姝瞪眼僵直立在一旁,怀疑她的洁癖又犯了,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血可不算脏,古人云,以血祭社稷,以血歆神……”   没等这夫子胡诌完,陶雅姝将心一横,将自己裙摆撕下了一条,蹲下来替夫子简单包裹一番后,还问他要不要吃些野果子顶顶?”   廖静轩有些被平时一板一眼的女学生吓到了,觉得她似乎被夺舍了。   不过转眼看到坐在马背上的陶雅姝正低头努力地将裙子扯破的线头拽得整齐些,又觉得这位女学生应该还魂灵不灭,并没有被大换瓤子。   没一会,她们终于到了离这里最近的驿站。   琳琅下马之后,都顾不得洗漱,推开了驿站兵役送来的热姜汤,先要了一张水路军图,细细看了起来。   在一旁驿官的指点下,她找到了之前休憩的绿洲。   因为此处地形太讨巧了!   虽是运河,可是整个水道曾“木”字形,四通八达,贼船袭击了运河上的船只后,便可四处逃散到偏僻水路。   琳琅一时在想,昨夜她们须得留宿在绿洲处,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谋?   还有隋七爷和王五,还有其他的女同窗、夫子们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当时她瞥见关金禾和华夫人好像登上了一条小船,就是不知她们有没有像自己一样运气,及时逃出来?   孙氏体弱胆小,再加上有些营养不良,折腾了这一晚后,已经虚脱得站不起来了。   安顿了娘亲之后,楚琳琅就站在驿站的码头,极目远眺。可惜此时已经天明,七爷在绿洲上点燃的篝火也几不可见。   不过从上游流下的江水里,时不时就有残船断木,更有一起一伏的尸首,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这也让琳琅的心高高提起,因为她心里惦念的那个人,还在上游,更不知他和七爷他们现在如何了。   楚琳琅转头,正看见陶雅姝跟郎中一起给廖静轩上药。   廖静轩一看也是平日有打拳的习惯,脱掉衣服之后,竟然是结实的肌肉起伏,并不是文弱书生的排骨身材。   此时他后背的那处伤也露了出来,刀口颇深,看着触目惊心。   陶雅姝起初有些不适,觉得如此看男人的后背似乎很不妥,有心回避。   可眼下,她并无侍女仆从在旁,那些救回来的女眷里,很多也都带伤,就连夏荷和冬雪也都在忙着照顾伤患呢!   那郎中都忙不过来,所以他看陶雅姝就站在眼前,也懒得问她京城里哪家的闺秀,只是随手抓了壮丁,吩咐她如何处置伤口后,转身就去忙别人了。   楚琳琅见陶雅姝有些手足无措,便走过来想要帮忙,不过陶雅姝很快就镇定下来:“夫子是为救我受的伤,我自当替他上药,楚娘子你去帮衬郎中,给其他人上药吧。”   看陶雅姝肯帮忙,楚琳琅自然点头,准备转身帮助别人。   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却不小心瞟到了廖夫子的肩头——在那里赫然有两道横纹烫印。   类似的印记,她娘孙氏的肩头也有。   这是被人牙子过手的孩子才会留下的印记,仿佛牲畜的烙印,不可磨灭……   楚琳琅一愣,廖夫子的肩头怎么会有这个?   可来不及开口问,郎中便高声喊她过来帮忙。   楚琳琅连忙应声过去,跟着冬雪和夏荷一起帮忙。   至于廖静轩这边,昔日有些剑拔弩张的师徒此时倒是难得心平气和地说着话……   廖夫子平日课堂上,可没少看见陶雅姝课前忙碌她的桌面,摆得那叫一个横平竖直,井井有条。   他也是个会促狭人的,只问陶小姐,他这刀口子切得不够规整,需不需要改改刀,看起来更横平竖直些?省得她看了闹眼睛。   陶雅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消毒的烧酒抽冷子倒在了廖静轩的伤口上,疼得他哎呦大叫一声后,她才慢条斯理地问:“夫子,很疼吗?学生要不要再讲个尺子的笑话给您听听?”   楚琳琅摇头笑了一下,转头便忙着自己的去了。   等忙完了伤员,就在吃过早饭时,司徒晟也随着水军的船一起回来了。   看着站在船头的人,情况比楚琳琅预想得好多了。   荣林女学大部分的同窗和夫子基本都回来了,虽然他们有些身上带伤,有些衣服上沾着泥土,狼狈不堪。   听说就在七爷让她们逃跑不久,驿站的快船便远远在上空发出了回应的燃着火的箭矢。   这是震慑贼子的信号,表示援军很快就到。   那些水匪并不想恋战,尤其是这次偷袭变数大大超出了他们原本的预料。   那些官家女眷竟然大部分都没在船上,而是转移到了绿洲。   再加上那群水军的负隅反抗,这次偷袭的效果大打折扣。   尤其是后来,女眷们如麻雀散开,根本就没法带走太多,他们抓了几个就急忙四散撤退了。   而楚琳琅她们在回程遇到的,应该就是分散逃跑的其中一伙,恰好将那几个被抓的女学子解救下来。   至于隋七爷的胳膊和大腿都受了伤,包裹着层层绷带,不过老爷子精神尚好,并无大碍。   众目睽睽下,楚琳琅不好扑入司徒晟的怀里——虽然她十分想这么做。   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立在船头跟人说话时,楚琳琅便悄然转身,去帮忙照顾那些劫后余生的同窗和夫人们。   不过楚琳琅扫视一圈,却发现陶四姑姑那船人和宜秀郡主还没寻到。   这次援军增援的速度很快,发现的还算及时,不知道那些追兵能不能将人都追回。   而司徒晟跟隋七,和那个吴统领说了一会子话后,几个人的面色都不算太好。   尤其是司徒晟的面色突然阴沉,让京城百官色变的酷吏,恍惚间再次上身。   就像楚琳琅猜测那样,这次船只遇袭果真不是凑巧,包括船只之前因为半路维修给耽误了行程,都是有船工与贼子勾结,收了银子故意犯下的错处。   被抓来的水匪当即便提审了,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操刀提审,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出人意料的是,这贼人里竟然有好几个荆国人!说着叽里呱啦的荆国话,压根不鸟审问他的人,甚至还咧着大嘴,放肆地往审讯他的吴统领脸上吐口水。   这股子嚣张,俨然透着荆国人对大晋人特有的鄙夷。   毕竟谁都知道,当年负水之战后,大晋一蹶不振,早不是那个能让荆国高看一眼的盛世王朝了。   直到隋七爷带着孤狼一般的眼神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有所收敛。   这几个荆国人都知道,这次偷袭失利,就是跟这个干瘦的老者大有干系。   他立在滩涂上挨个砍人的样子,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荆国人都慕强,这样的勇士无论他是哪国人都叫人心生敬畏。   隋七爷精通荆国话,也不知他跟那几个荆国人说了什么,只见那几个人突然收敛了嚣张气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干瘦的老头,于是这审问倒是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   而胆敢里应外合勾结贼人的内贼,很快也被审了出来。那些人在驿站的后院被抽打的惨叫声阵阵。   而惊魂未定的女眷们在心里暗暗解恨之余,又是亲身感受到了那位京城酷吏的雷霆手段。   这曾经被司徒晟俊美的容貌迷得不行的那些女学小姐们,吓得一个个脸色大变,连热姜汤都喝不下去。   等司徒晟手上执握着沾血的长鞭跟着几个官兵出来的时候,那些昔日看他直眼睛的小姐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各自回房休息去了,看也不敢看他了。   楚琳琅叹了口气,转身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司徒大人究竟知不知道,他这顿鞭子抽得太急,简直把自己以后的婚缘之路都给抽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怕此后又要有很长时间,闺秀小姐们谈起司徒晟就要闻声色变了!   此时整个驿馆都安静下来,那些贼人已经被押解走了,历劫归来的人们都是一宿没睡,惊魂之后喝了热粥,再也没有比酣畅睡一觉更安神的了。   琳琅也沐浴完毕,换了衣服躺下,不过她满腹心事,压根睡不着,如此辗转翻身,便似乎听到屋里有些什么动静。   她刚要撩起床幔,却看一个人影入了床帐,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一只大掌却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有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旁道:“别喊,是我……”   而这时,楚琳琅也嗅到了来者身上熟悉的气息,她抬眼看着男人的俊脸,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恼得伸手捶他的胸口:“哪有你这般不声不响进人的屋子?是想吓死我吗?”   司徒晟很是无辜道:“入你的屋子向来都是要避人来的。我也不好敲门。”   楚琳琅想了想:“不对啊,我方才落了门栓的!”   英俊的男人想了一会,理所当然道:“想起来了,我方才并没有走门,而是跳窗进来的……”   他前些日子忙完了公务,算计着行程,原本是要来见一见琳琅的,没想到却赶上了这场水匪浩劫。   方才厮杀一番,回来又开始刑讯,虽然简单沐浴了一番,鼻息里血腥的味道犹在,所以得嗅闻些馨香的气息,抱一抱香软若豆花样的女子,才可一解连日赶路的疲累。   自二人彻底“官商勾结”之后,司徒晟似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床,唯有睡在这妇人的身边时,他才会睡得格外酣畅,一夜无梦。   算一算,这次二人分离了这么久,又是几天几夜没能好好休息,与其说他是偷香,倒不如说是来寻一夜好眠。   毕竟驿站的墙板子不太厚,这小妇人起了兴时,可是会颤音呜咽的。到时候只怕全驿站的人都知道楚娘子的屋里有人探花了。   可当他如此正经地和衣准备入了被窝时,被窝的主子却挑理了:“穿得这么厚,进来作甚?那外衣多脏!”   司徒晟挑了挑眉,懒得说自己也是沐浴更衣后再来找她的,只从善如流,解了外衣再入了被子。   楚琳琅在一旁眯眼叹息:如此匀称修长的身材,若是衣衫遮挡,该是几多扫兴?   算一算 ,她是多久没再品尝这一壶美酒滋味了?可是怎么忍得啊?   等入了被窝,就看出哪个是好色的胚子了,那么一双纤白细手却很不老实,竟然往他的里怀伸去,似乎打算上下其手……   司徒晟如今被妖精诱惑得破了戒,定力浅薄得很。   他闭目忍了一会,便翻身压住了她,狠狠吻上了她的嫩唇,待略解相思后,他才压住火道:“一会要不要先封上你的嘴,免得你忍不住叫出声?”   琳琅哪里是这个意思?她方才也不过是无意识地动作罢了。   毕竟他的身材不错,胸膛结实好摸。   可看他要来真的,她赶紧收了手,捏着他高挺的鼻子道:“你敢!我娘可就在隔壁呢!趁着大家都在休息,你赶紧回去吧,不然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说这话时,她还伸出白嫩的脚丫子踹了踹他。   楚琳琅当真是商人的底子,讲究钱货两讫。   若是能风流厮混了一遭,她绝不扭捏推搪。可该撵人的时候,毫不拖泥带水。   听她这么怕被娘亲发现,司徒晟又有种吃了大亏,被风流浪荡公子骗了的感觉。   他干脆假装没听见佳人的逐客令,只闭眼坦然躺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着她披散的秀发。   嗅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楚琳琅将脸儿在他的脖颈处蹭了蹭,心满意足地搂在一处   他们两个人的脖子上,挂着装着彼此头发的护身符,此时两处护身符也彼此缠绕,如鸳鸯交颈,徜徉在一边安逸静谧中……   不过睡足了觉的男人,便如充盈了水的大树,一觉醒来,就有些舒枝展叶了。   楚琳琅都还没睡够,就被先醒了的司徒晟给闹睁了眼。   眼看着被子里的人肆无忌惮撒了欢,她却因为顾忌着墙板太薄,而只能单手捂住自己的嘴,任着他放肆。   当实在忍不住要冲破喉咙的时候,男人却是再此覆住了她的唇,将她的声音都尽数吞没。   等琳琅吊过了这一口气,再回转人间时,司徒晟将她揽在怀里,亲吻她汗津津的额头。   琳琅窝在他的怀里嘟囔:“不是杀了一夜的匪?怎么还有气力在我这使?若是被人听见,看我怎么收拾你……”   司徒晟舍不得放开她,可是他今晚就得走了,不慰藉些相思,真是说不过去。   这次水匪来得蹊跷,里面竟然还有荆国人。这样的案子他正好亲历,也自然要一路追查到底。   琳琅听到他这么说,也说出了自己的心中的疑惑——若是荆国人,为何舍弃钱财不要,偏要执意抓捕女眷?   听了她的问,司徒晟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淡淡道:“若是此番有人毒计一朝得逞,朝中显贵的女眷被抓入荆国为奴,该是何等热闹的场景……”   听了这话楚琳琅似乎有些恍然,荆国与大晋表面的平和,仿佛堪堪平衡的翘板一样,这一份和平维系不易。   看来是有人看不得荆国与大晋通商交好。可这么做的好处又是什么?难道有人倒卖武器,巴不得重燃战火?   司徒晟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附近军营已经有人手调拨,会一路看护你们入京。只是不能再走水路,可能一路上要颠簸些。”   楚琳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最近是不是没有正经吃饭?怎的看你又瘦了许多?”   二人正自悄悄说话,却听孙氏在外敲门:“琳琅,你屋里可有人?在跟谁说话?”   楚琳琅吓得有些慌神,腾一下坐了起来,左右张望,然后她指了指床下,示意司徒晟钻进去。   司徒晟定定看着她,动也不动。   嗯,好吧,楚琳琅也想象不出正义凌然的侍郎大人钻床下的情形,是她冒犯了。   于是楚琳琅干脆将大被一蒙,将司徒晟从头到脚地盖住,然后小声道:“别说话!”   然后,她慌忙穿好衣服冲着门外喊:“屋里没人,我自己哼歌呢!”   说着,她拢着头发开门:“娘,你有事?”   孙氏一看女儿似乎刚起床的样子,又往屋里看了看,只见床幔半放,果真是没人。   于是她道:“我隐约听你说话,还以为你是做噩梦了,没事就好,你也早点休息吧。”   等琳琅松了一口起,关好门来到床前,再掀开被子时,却发现里面的人不见了。   再一转头,一旁的窗子微微开启……   切!她可没看出来跳窗户比藏在床底下有尊严到哪里去!   就在要吃晚饭的功夫,陶慧茹那一船的几个人也被人寻了回来。   只是她们几个看上去甚是狼狈,陶慧茹的裙摆上全都是淤泥,而其他几个人亦是如此。   据说她们行船到了一半,就遇到了暗礁,结果全都从船上撞了下来,若不是正好有渔夫收夜网,救下她们,这一船的人都要沉入江底了。   不过不管怎样,好歹也是活命回来了。   就在楚琳琅收拾停当,准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却听到楼下传来了咣当一声,东西摔碎的声音。   她连忙下楼去看个究竟。   原来陶慧茹进了驿站之后,正好与走下来饮茶的陶雅姝碰了个照面。   姑侄劫后重逢,场面有些尴尬。陶雅姝一语不发,将手里的茶杯砸摔在了陶四姑姑的脚边。   因为陶雅姝刻骨铭心地记得,当初她落入江水里,就是她嫡亲的姑姑厉声阻止了其他人救她。 第73章 领会上意   如不是楚琳琅仗义出手相救, 陶雅姝也会跟宜秀郡主她们一样,被贼子劫去,名节尽毁。   再见到陶慧茹, 陶雅姝真是气得话都懒得说, 只将手里的茶杯砸了过去,然后冷冷看着姑姑。   这一砸, 不吝于割席断义, 表示以后陶雅姝是不会再拿四姑姑做了长辈尊敬了。   这样的场面真是叫人觉得尴尬,其他刚刚起床的人也在各自的门前悄悄议论,似乎在问这是什么情况。   陶慧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碎片,复又抬头, 抿着嘴不说话。她看到侄女居然比她先安全到达驿站, 安然无恙地立在眼前时,也是尴尬地大吃一惊。   她并非不爱这侄女, 毕竟陶雅姝是她兄长最小的爱女, 又是太后内定的, 将来入宫之后,前途无量。   陶家未来的前程,有一半都系在这侄女的身上。   可是那时情况实在紧急, 侄女已经被贼人擒到水里, 若是迟疑, 必定有更多的水贼扑来,人人都争着逃跑, 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管顾得了别人。   再说, 这关于陶雅姝落水的缘由, 她早就跟船上另外三位小姐对好了说辞。   想到这, 陶慧茹脸上尴尬的神色顿消,看陶雅姝摔完杯子转身要上楼,她几步追撵过去,一把拽住陶雅姝的胳膊,含泪低声道:“那时天黑,我压根都没有发现你落水,只顾着叫人撑船。也是脱险之后才察觉你竟然落了水。我这一路都在自责没有照顾好你,真恨不得当时落水的是我,你为何要这般态度?难道是觉得我故意弃你不顾?”   就在这时,跟着陶慧茹一起回来的几个女子心领神会,也纷纷接话,表示当时天太黑,她们只听扑通一声,的确是没有看清是谁掉入了水中。   这样厚颜无耻的说辞,气得陶雅姝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听她们如此异口同声,若不是昨晚的事情,让人记忆犹新,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刚刚下楼的楚琳琅,不由得眼睛一亮。楚娘子当时也在场,自然能辨得出谁在撒谎。   楚琳琅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毕竟她当时也在场,这几个怎么会不知落水的是陶雅姝呢?她们当时还在犹豫救不救人呢!   看来丢下陶家嫡女,只顾自己逃跑的罪责太大,陶四姑姑不想承担,其他人更是不承认。   就在这时,楚琳琅走了过来,打圆场道:“当时那么混乱,人人都是心慌,眼花顾忌不到也是正常,幸好我的船路过,将陶小姐从水里救上了船,如此皆大欢喜,是最好不过的了。陶小姐,快别跟你姑姑耍小性子。她也不容易,让她先歇歇……陶夫人,你们赶紧去洗澡吧,一会我叫驿站的驿官再给你们煮热姜汤喝。”   听她这么说,陶雅姝猛地转头看向楚琳琅。   这位姑娘行事向来一板一眼,遇事都要论个曲直。   这一船人弃她不顾,现在又在异口同声地撒谎,叫人多么心寒?   可楚琳琅明明知道真相,也听到了她们方才说谎,现在却向着四姑姑说话,那她方才摔的杯子,岂不是在无理取闹了?   楚琳琅暗自用力,捏住了陶雅姝的胳膊,微笑地道:“你不是要我帮你弄头发吗?走,去我屋子里弄。”   说着,她生拉硬拽,到底是将陶雅姝拽进了她的房中。   等楚琳琅关了门,陶雅姝才开口冷声道:“你方才是何意思?是要帮她们圆谎?”   楚琳琅替她倒了杯水,和缓道:“若是我叫她们撇下,都不会给她们开口扯谎的机会,上去便扯了她们的头发按在地上抽嘴巴,怎么解气怎么来。可你不是我,不是一个下堂的卑贱商妇,不用在乎自己的名声!”   陶雅姝到底是聪明人,虽然方才气愤得有些昏了头,愣了愣,立刻明白楚琳琅话里的意思。   楚琳琅和缓道:“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那个节骨眼撇下你,不过是人之本能,又算得了什么错?你没法去官府告她们治罪,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你的亲姑姑。你要是非咬死了她们撇下你,如此不依不饶下去。那她们自然要嚷嚷着你当时被水匪勒住了脖子,按入了水中,让她们施救不得。这样的话若传开,只有你这个做姑娘的吃亏,更何况你还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的名节,必须毫无瑕疵!”   陶雅姝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先是面无表情,接着便凄楚地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的确该是毫无瑕疵。四姑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将说辞都圆好了,跟同船的几位也串通好了。只说我落水,却不提我被那水匪擒住……我若不给她脸,自然也要闹得自己没脸。”   说着这话时,陶雅姝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始下意识地摩挲着裙子上一道道没有熨开的褶皱,痉挛而且用力。   楚琳琅看着她的这些小动作甚是难受,上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不提她们见死不救,她们自然也得维护你的名声,不敢再提此事。做人不能只看眼前的两三步,若是没有绝对的实力,无畏的抗争只会叫人笑话。天大的委屈暂且忍耐着,牢记心底。待得大鹏展翅时,那几只小麻雀又算得了什么?所谓论出对错,不过是痛快自己的口舌,强行说服别人向你低头而已。我们女孩家,生来不易,不论生在何等处境,都得先要保护好自己。你那个姑姑的心机……不简单,你万万不可与她翻脸。”   楚琳琅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那个姑姑岂止不简单?   她还曾逼疯过她的一位闺中密友,又将友人的夫君据为己有呢!   多年修行的老毒狐,岂能是陶雅姝这个涉世未深的闺秀小姐能斗明白的?   所以楚琳琅方才急急出声,看着好像在给陶家四姑姑解围,其实她是要避免陶雅姝将人逼急了,再让那陶四姑姑弄出些什么手脚来。   陶雅姝抬头看着楚琳琅,这个出身卑微的女子,心思与为人处世跟她以前结识的闺蜜迥然不同,却总是能让她刮目相看。   她也听说过楚琳琅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弄进县衙牢房的事情。   那时,陶雅姝心里还不甚赞同,觉得楚琳琅无视“孝道”,罔顾人伦,做得有失礼数。   可是如今,经历了一遭生死劫难,她心中绷着的那把尺子似乎都在隐隐崩裂。   她甚至听出了“待得大鹏展翅”这句话里,楚琳琅曾经忍受的卧薪尝胆。还有一遭翻身后,扯着人骂的痛快。   她低低问琳琅:“你忍不住的时候,会如何?”   楚琳琅眨了眨眼,很诚实地回答:“会想吃冰的东西消火,你别学我,我吃得体寒,都生不出孩子了。”   陶雅姝听得苦笑,反手握住了楚琳琅的手,低低问:“跟你受过的委屈相比,我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的,对吗?”   两人也算是经历了一遭生死劫难,楚琳琅跟这位大家闺秀说话也略微放肆了些。   她微微一笑道:“你这算什么,若是让你摊上我那样的爹爹,再来个我那位前夫,保准你以后落水也不再求人救,恨不得抱块石头入江沉底,不再见他们!”   陶雅姝被楚娘子的话逗笑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你说得对,是我冲动了。怎么办?又欠了你一份人情,真是还都还不完。”   楚琳琅倒是早就想好了:“你不用发愁,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若是您将来有一日做了皇后,可别忘了给我封赏个皇商当一当!到时候,我这个别人看不起的商妇算是位列仙班,修成正果了!”   陶小姐被她明晃晃的,毫不掩饰的市侩逗笑,也开始顺嘴胡说八道:“你还真是农夫梦见当皇帝,没市面的只想要根金扁担!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赏赐个年轻英俊的王侯公卿给你,让你当个诰命夫人!”   楚琳琅点头:“这个好!就只怕你赏的不够英俊,我看不上眼!”   一时间,两个女子笑成一团,而陶雅姝心里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那日晚饭的时候,陶雅姝在人前郑重跟她的四姑姑施大礼道歉,说是自己心眼窄,误会了姑姑。   之前摔杯子实在是不敬,她愿罚跪一宿,给姑姑赔不是,还请姑姑原谅晚辈的不懂事。   陶慧茹之前料想了她这位金尊玉贵的侄女种种反应,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她跟那三个小姐已经晓以利害。   若陶雅姝执拗的毛病犯了,抓着她们不放,到时候她们就一起改口说,一片混乱中,只看见水里似乎有个女子被个水匪勒住脖子搂在怀里,难不成那个就是陶雅姝?   若真是闹到那等地步,依着陶雅姝的聪明劲,也该知道硬碰硬下去,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她这个做姑姑的也算仁至义尽,只是真到那时,只这点风言风语,就没法让陶雅姝抬头做人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标尺般笔直犯拗的侄女,居然只一会的功夫,轻而易举地转了弯子,再不提她丢下不管的前尘,还跑来跟自己赔礼认错。   既然如此,陶慧茹自然也要将贤者长辈的姿态做足,决口不能再提陶雅姝曾经被水贼擒住的事情。   若陶雅姝这般谦和态度,她还往说出去,岂不是自证了她这个做长辈的见死不救,还败坏侄女的名声?   于是她微笑地扶起侄女,表示一笔写不出两个“陶”字,只误会一场,以后她们都不要提这事便好了。   只是在陶雅姝跟别人说笑的时候,陶慧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调转向了楚琳琅。   她觉得侄女不再犯拗,应该是这位楚娘子的功劳。就是不知她说了什么,才能劝动陶雅姝。   而在绿洲遇险的时候,也是这个姑娘不动声色地劝动了众人,一起下船才避免了一场浩劫。   她身边的那些仆从,似乎都是卧虎藏龙,没有一个简单的角色……   这个楚娘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她竟有些看不透!另外……她又将目光调转向了陶雅姝,她这个侄女,当真就这么宽容大度,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吗?   想到这,陶慧茹又是忍不住看向那立在驿站门口,跟驿官吩咐事情的司徒晟。   听说他是公干正好路过此地,便来帮忙。   本来应该消除的心结,在看到他时,又是难以抑制地浮泛上心头。   没有办法,每次看到这个年轻人,她都不可抑制地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人一直盘踞在她的心头,生生给她的心凿出个洞来,让她日夜痛楚难当。   可是年龄对不上,这个人应该不会是他的孩子……只是太像了,她忍不住呆呆地看着,指甲慢慢捏着手心……   司徒晟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更不好跟这么多女眷一同回京。   所以第二日凌晨时,他便早早辞行上路了。   楚琳琅起了大早给他践行,而孙氏那天也特意起早,送一送对她母女有救命之恩的司徒大人。   倒不是孙氏礼重,而是她总觉得这位司徒大人对女儿的态度略有些暧昧。   琳琅生得模样太好,这样的容貌若是富贵之家的嫡女,自然一辈子都过得顺风顺水。   可是她却是自己这样的卑贱女子生出来的。她对不起女儿,没给她一个好出身。   所以女儿从小到大,靠的都是她自己。可惜在姻缘之上,她遇人不淑。那个周随安辜负了琳琅,若是再经历个比周随安还要命的男人,女儿可怎么办?   不凑巧,这位司徒晟在孙氏看来就是比周随安还要命的男人了。   他这等样貌人品,还有这为官的本事,岂是女儿能驾驭的?更何况女儿还给他做过下人,云泥之差,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看二人的情状,怎么都不像主仆,尤其是她几次隐约听到隔壁女儿的房里有男人的动静,总觉得应该就是这司徒晟。   琳琅是嫁过一遭的了,是个习惯自己拿主意的。   这男女之事上,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说得太透,让女儿下不来台。   不过她得跟那位司徒大人点出来,别以为能白占女儿家的便宜,若是无意迎娶,还请离她女儿远些!   抱持这样的心思,孙氏前来送行,可那二人总是连在一处,却怎么也找不到敲打的机会。   在河埠头处,琳琅一边替他系着披风,一边低声叮嘱:“再忙也得按时用餐,头疼的时候,别忘了嗅闻我给你配的提神膏子,就算睡不着,也要闭眼养神……脖子别动!多大的人了,一点也不知照顾自己,凌晨露水寒重,也不披上些披风遮挡水汽……观棋,你别没事别总是顾着偷懒睡觉,得多提醒你家大人!”   观棋一缩脖子,心道:骂大人就好了,怎么又提到他身上来了?自从楚娘子入府后,他可比以前勤快多了,连自己的布袜子都不积攒了呢!   孙氏在一旁听女儿训人的语气,也有些心惊肉跳,生怕那个审问水匪,问得满身是血的冷峻男人跟女儿翻脸。   他那么健壮高大的男人,若是打起来,应该比楚淮胜打人还要疼!   不想到那主仆二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的,竟然都老实听训,没有一个瞪眼申斥人的。   尤其是那司徒大人,居然还满眼温意的低低跟女儿说话,表示想吃她做的烧咸件。   楚琳琅也是微笑抬头,柔声道:“行啊,待回了京城做给你吃……”   这样的情状,似久别重逢的新婚小夫妻,哪里有半点主仆样子?   而且依着孙氏看,那司徒晟几次低头,可瞥见她在一旁,这才作罢。   孙氏怀疑,她若不在,这个看起来仪态风度出众的男子,说不定还想一亲女儿芳泽,做出什么孟浪举动来。   当然,司徒晟倒是十分有礼节地跟孙氏告别了,好说等回京时,再去看她云云。   一言一行都没有什么官架子,谦卑得像自家的侄儿。   待司徒晟乘船而去时,楚琳琅还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   等回身时,却看孙氏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琳琅知道母亲定然看出了什么蹊跷,也定然是不愿她跟司徒晟有牵扯,所以不待孙氏开口,楚琳琅便温言道:“娘,司徒大人的为人很好,我自有寸分,请娘不必担忧。”   孙氏从小到大都没碰过琳琅半根手指头,可现在却恨铁不成钢地想要掐一掐她:“我怎么没看出分寸?他这样待你,可有娶你的意思?”   琳琅有些怅然道:“就是他想娶,我也不想嫁。我不能生养,嫁给他,岂不是又要将以前的日子再过一遍?我又不靠人养,嫁不嫁的有什么关系?”   孙氏没想到女儿竟然是这般腔调,她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懦懦道:“你岂不是吃了大亏?”   楚琳琅却噗嗤一笑:“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孙氏也受不了女儿这般街溜子的德行,可女儿老早就不服管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跟周书生私奔。   养了个胆子能包天的女儿,真是急也急不得!   她只能无奈一跺脚,便扭身回去了。   接下来的行程,大部队不再走水路,而是改为陆路,虽然颠簸受累了些,但是却一路太平的折返回了京城。   就在她们快要入京的时候,那被劫走的宜秀郡主也终于有了消息。   听说是在去往北地的人牙子马车上发现的,她和另外几个被俘的女子一起,要被送往荆国。   据说是有荆国的贵族喜好这口,指明要弄些大晋的贵女来调剂口味。   可以想象,若是当初一船的贵女掉入了水中,又没有人及时发现,这么多的大晋相门侯府的名门千金们,就要都薄衫透裙,匍匐在荆国人的帐中受辱了。   这就不是一个两个的门户丑闻,而是要变成惊天国耻,就算陛下想要息事宁人,若是被那些文人知道了,也是要闹着一战雪耻的。   这样的消息,也让劫后余生的诸位小姐敢到害怕。倒不见得是担心国运,而是感同身受,为自己而后怕。   可楚琳琅除了倒吸一口冷气之余,更多的是不敢相信的震惊。   若是真有不良的荆国贵族喜好大晋女子,完全可以买来啊。每年被那些缺德拐子拐卖出关的妇人,总是有些的。   可如此大费周章,又派出那么多训练有素的人手,就只是做寻常拐子的勾当?   这真有一种用力过猛之感。她怎么觉得,做这勾当的人,用意更加歹毒,他就是立意要招惹大晋文武百官的愤怒,打破大晋和荆国这十来年“和平”的假象,再轰轰烈烈地打一场吧?   可这么做的好处又是什么?这就真不是一个不问政事的妇人能想明白的了。   总之此事干系太大,虽然因为干系诸位小姐的清誉,没有大肆宣扬,却也不能不上报朝廷。   至于云家,更是愁云惨淡。   毕竟宜秀郡主是在那么多人眼前被劫走的,又过去那么多天。   在贼窝里发现的时候,宜秀衣衫不整,神色恍惚,回来之后也是不吃不喝,问她发生了什么,也不肯说。   陛下也知道了此事,听闻十分震怒,毕竟事发之地乃是大晋腹地,更是官家运河之上,并非边关接壤之处。   有人如此肆无忌惮逞凶,还把官家小姐运出去,这是要将大晋的脸面踩在脚下!   那日,陛下去了静妃娘娘的宫里,却阴沉着脸不说话,最后对着静妃娘娘长叹了一声:“若早知有今日之辱,当初杨毅被俘投降,朕也不该怒极赐死他全家……”   留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陛下就起身走人了,此后数日再没来静妃的宫中。   上面神仙一个屁,尘世凡人能品断肠。   静妃娘娘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也越发心惊——当初杨毅被俘,本该以死明志殉国。   可他却投降荆国,让陛下很没脸面,因而暴怒抄斩了杨家。   而现在宜秀除了不是男的,那情形不是跟杨毅一模一样?   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责怪宜秀不能在被抓的时候自尽保全名节,丢尽了云氏国戚的脸面?   静妃娘娘如此领会之后,越想越是这个意思。   陛下又是久久不来她这,怎么不叫人着急?于是她便给弟弟去了一封长信,隐晦地表示宜秀虽然际遇可怜,可云家上下近百口人,那么多的女孩子还没嫁人,名节不能不考量。   云国舅捏着信瞪眼看了一遍后,嚎啕大哭。   姐姐是什么意思,他全懂。   如今宜秀被荆国人抓走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不光是云家人没脸,就是静妃娘娘在陛下跟前也短了气场。   云家人必须拿出些气节来,给陛下和全天下人看,不然这耻辱就是牢牢挂在了云家人的身上,让静妃娘娘和全家男女老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第74章 再续前缘   就在宜秀被送到京城的几日后, 云家就传来了宜秀暴毙的消息。   至于人是怎么没的,没人知道,云家也闭口藏舌, 一律以病重搪塞。   于是有人猜测, 有的说是夜半自缢,有的说是投井, 总之是烈女行径, 堪入烈女书传。   这消息传到容林女学,众人皆是动容。   同窗一场,就算宜秀平日为人有些倨傲,可让认识的人听了, 心底都不是滋味。   与云家关系亲近的, 亲自去云府吊唁,不方便去的, 便在女学一角给宜秀设立了祭坛, 烧去了她留在女学里的课本, 还有她们一起写给宜秀的诀别诗信。   有几个跟宜秀感情要好的,在缭绕的火光里,忍不住互相抱肩膀哭泣。   楚琳琅也抱着小友关金禾, 任着她啜泣。   关金禾一直在自责, 若是她那日能多劝劝宜秀, 让她也跟着下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惨剧?   楚琳琅没有说话, 生死世事难料,若是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世间不平事?   意志消沉的不光是关金禾, 那日从女学出来, 陶雅姝并没急着回去,而是请楚娘子陪着她饮了一杯茶。   在茶楼雅间里时,陶雅姝挥退了左右仆从后,就变得异常沉默。   楚琳琅问她是不是替宜秀郡主感到难过?陶雅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光是替她难过,更是为我自己……那日若不是你拦着,你说,我是不是要跟宜秀一个下场?”   楚琳琅听明白了,陶雅姝是在后怕。   什么宜秀为了保全名节自尽?她哪里是那么刚烈的人?熟悉她性情的人都半点不会相信。   陶雅姝忍不住想,若她不管不顾地与四姑姑那几人闹翻了,逼得人编排她的名声,陶家比云家的家风更甚,能做出的事情,也会比云家更狠绝。   她的结局并不会比宜秀好太多,这怎能不叫人后怕?   楚琳琅忍不住伸手揽住了陶雅姝,也感觉到她身上微微的战栗。   无论再怎么大家闺秀,沉稳早熟,她也终究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风华正好的同窗,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死因又是这般神秘叫人猜忌。对每个相类经历的人,都蒙上了一层难以磨灭的阴影。   楚琳琅安抚着陶雅姝,低声道:“是宜秀的父兄无能,女儿受辱,他们本该庇护,若想为家族正名,也可从军上阵杀除鞑虏。女儿家的耻辱,该用男儿的热血来洗清。若是这般,谁不敬他们是条真汉子?可偏偏他们能想到的所谓保全名节,须得用最柔弱女孩的性命来补全,人死了,难道这个家族就干净了?狗屁的名节,不要也罢!”   这样的论调,陶雅姝是第一次听到,既觉得新鲜,又觉得让人热血为之一振。   她轻声道:“你竟然能这么想,还真像个巾帼豪杰!”   楚琳琅可不敢居功,连忙谦虚一笑:“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搬来别人的话罢了。”   可陶雅姝问是谁时,楚琳琅却推说记不得了。   她总不能说,说这话的是她的前东家——司徒晟大人吧?   这要解释起来,可就真的不清不楚,她这个小商妇剩下不多的名声也要尽毁了。   见楚琳琅不说,陶雅姝也没有再问下去。经过了这件事儿,她的父亲也是后怕,为此还责怪了四姑姑,说当初就不该让雅姝去夏游。   再过几日,父亲连她的女学都要停了,只让她一心一意在家准备,等待入宫。   说到这,陶雅姝又是一阵难解的低沉阴郁。如今楚琳琅也看出来,这位人人艳羡的陶小姐并不是很热忱入宫,只是她在强迫自己积极地准备,处处严苛律己。   这样不为自己的活法,就算她顶着大家闺秀的名头,楚琳琅并不艳羡,甚至还有些同情。   陶雅姝跟楚琳琅约定,若是她不再上女学,楚琳琅若受了她的邀,也要时常见见。   楚琳琅自是笑着应下,于是便跟陶雅姝道一声别离,然后各自上车离开。   楚琳琅目送了陶小姐离开后,准备上马车。   繁华街市上,斜对面有位英俊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瞥见她之后,那眼神还分明瞪了她一下,才疾驰而去。   德行!楚琳琅的心里暗暗唾了一口。   因为母亲孙氏入京的缘故,她的小院子可不是某人能随时来去自如的了。   于是答应了好好的烧咸件,某人还没能吃到口。   原本说好的暗通款曲,就只剩下了“道路以目”。   毕竟母亲几次提醒她,不可再跟司徒大人来往,楚琳琅也不想气着娘亲,只能先做做样子。   司徒大人现在一天里,不光最像样子的晚餐没了着落,连简单的亲亲抱抱都没了踪影。   所以楚琳琅入京这么多天,也就是昨日,他趁着她散学的功夫,将她一把扯进了车厢里,按在了车厢的软垫子上狠狠亲吻,才慰藉了些许相思之苦。   不过在司徒晟邀着她去侍郎府上过夜的时候,楚琳琅却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他住的地方,权贵云集,每家的仆役都那么多,恐怕她今日留着过夜,明日就有人要传他俩的“奸情”了。   楚琳琅觉得不妥,便回绝了。她其实也挺想“渴饮”一杯的,奈何现在却没有方便。   看来她还真的要好好赚钱,将来在京郊再买一座可以幽约藏娇的别院。   被佳人拒绝,是个男人都要臭脸的。司徒晟也不例外。   今日不巧在街上撞见,他才这般臭脸哄哄的吧?   想着他刚才瞪她瞪得那么用力,楚琳琅的心里略微气闷了一下,不过转脸看了看自己备好的食盒,还是将冬雪叫来耳语几句,便让她去送信了。   再说冬雪,去了一趟官署,却并没有找到司徒大人,一问留守的观棋才知,原来司徒大人去看望受伤的廖夫子去了。   此时,司徒晟正在廖静轩的家里,与他对饮清茶。   廖静轩身为光棍汉,这日子过得也跟司徒晟先前的日子差不多。   见司徒大人来了,连杯待客的清茶都没有,还是书童跑到隔壁,管邻居借了一两茶才冲上杯温热的。   司徒晟如今被楚琳琅带动得也知道温热的日子是何滋味了,倒是真心诚意地劝一劝至交,若是有合适的女人,还是先成家吧。   廖静轩无奈一笑:“等我这伤养好了,还要跟工部去边关修筑工事,这样的苦日子,有哪个女人受得住?若不跟我去,便是守活寡,还是算了,别害人了。”   司徒晟也不是能跟人闲话家常的性子,说到这里,自然就转移了话题。   廖夫子借着倒酒的机会低低道:“荆国内斗,可汗易主了……”   司徒晟狠狠眯起了眼睛:“你这消息可靠?”   廖夫子从蓬乱的胡子里露出一口白牙:“你当我这几年的边境城墙是白修的?我的消息比官道上正奔来的快报都要快!原来的纳努大汗,被他侄子一刀切死在了帐子里……你猜猜是他哪个侄儿继位了?”   司徒晟并没接话,只是握着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纳努大汗,就是当年下令将他祖翁头颅挂旗杆示众的人。可惜还没等到他给祖翁复仇,仇人却已经身首异处……   廖夫子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了然叹了一口气,又低低道:“是那个一向与大晋亲善的多伦部可汗,安谷继承了大汗之位。”   这个安谷,之所以为晋人所熟知,除了因为他当年在负水一战后,极力劝导了叔父与大晋议和之外,更是因为他的女婿就是当初投降荆国的大晋将军——杨毅!   安谷本人崇尚中原礼学,能说一口流利的大晋京话。   当初能劝降杨毅,并能在皇叔大汗那保下杨毅,可见此人的口才了得。   听到是杨毅的新岳父继承了大汗之位,司徒晟的手倒是不抖了,可是眼中凝聚的郁气却更甚。   廖夫子低低道::“据说,入宫行刺多伦大汗的那几个人里,就有杨毅将军……”   司徒晟眸光已经冰冷似刃了:“这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他当年卧薪尝胆,拿了杨家铁骑三千的威名做保命符,玷污了杨家军上下一世英名,是做对了吗?”   廖夫子不再说话,杨家三代父子仇怨,岂能是一句话说清楚的?   他缓了缓,继续道:“原本安谷继承可汗之位,先前又极力倡导边界开市,边线趋于和缓。可是现在,因为女学夏游的事情,大晋与荆国的关系再次紧张。边关已经彻底闭市,为了避免再有劫掠女子过关的事件,边关要塞出入都卡得很严……太子原本是倡导与荆国以和为贵。出了这等事情,他与荆国暗中做着生意的事情,便再被人翻了出来。如今我们的国储,日子也不甚好过。”   司徒晟的目光冷凝:“如果说那个纳努是头暴虐的狼,而这个安谷却是狡猾的狐!多伦部在荆国诸多部落里,本来名不见经传,可在与大晋争斗这些年来,安谷不动声色,招兵买马,为了笼络能将,甚至不惜自己的女儿……更是与国储暗中交好,左右逢源,终于让多伦部成为荆国最强大的部落。你觉得这样一个卧薪尝胆,又极力效仿中原礼学之人,继承了荆国的大汗之位后,真的能偏安一隅,生活在居无定所的荒漠草原上吗?”   廖静轩点了点头,低低道:“可是只你我清醒无用,负水一战后,朝廷再无与荆国对战的意志。况且安谷在大晋朝堂内也是苦心经营,恐怕他继承可汗之位,还会让许多官员为之雀跃,觉得边关再无战事,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司徒晟却冷笑了一声:“恐怕有人更是担心,边关再无战事,不然这女学遇袭的事情又是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观棋过来找他,简单耳语了几句之后,司徒晟便起身告辞了。   廖静轩不是很诚心地留客:“不在我这吃了再走?”   司徒晟看了看他胳膊肘都磨薄了的袍子,忍不住道:“吃什么?还要管邻居要几个炒菜?”   廖静轩哈哈笑道:“我叫书童买些酒菜来。”   司徒晟头也不回地走      了,还扬声道:“有人请我吃好的,就不在你这委屈肚子了!”   廖静轩看着他急匆匆而去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是要去吃什么山珍海味,跟我这般炫耀?”   司徒晟一路骑着快马去的地方并非酒楼,而是一位女商贾在京城新买的铺子。   在何夫人交际广泛的人脉帮衬下,这位女商贾最近在京城收了一家靠谱的铺子。   店面虽然不大,但胜在位置不错,卖的是江南各色特产,外带她这次在江口秀坊里寻来的特色布料子。   在店里忙乎了好一会,有人入店。楚琳琅抬眼一看,正是在大街上瞪她的那位。   她方才让冬雪去官署找观棋送一送信,请某人来店里坐坐,他倒是来得够快的。   入店便是客,楚琳琅笑迎了过去,冲着侍郎大人笑道:“贵客有失远迎,司徒大人是要买些什么?”   司徒晟瞟了她一眼:“买些布料。”   楚琳琅便随手拿了一匹,展开给他看:“大人看这个可美?”   此时店前无人,司徒晟借着布料的掩护,趁机在她的脸上啄吻了一口:“……美甚至极!”   楚琳琅被他的胆大吓了一跳,连忙闪身看外面,有没有人瞧见这无状的一幕。   回过头来,她便小声道:“干嘛啊你,越发地胆大了!”   司徒晟没有说话,他没有办法跟楚琳琅说,自己不过是越发忍受不得她老是避着自己罢了。   虽然每次琳琅都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反驳不得。   他其实清楚自己在别扭什么。   他在琳琅的心里虽然有些分量,但是不多。   大致应该是排在了她的娘亲,生意,甚至是她越来越多的至交闺密之后。   这点隐秘的别扭,身为男子怎好委屈倾述?于是这般不可言传,只能盘踞在心,偶尔冒冒抑制不住的酸意……   楚琳琅看他挑的认真,便问:“你真的要买布?”   司徒晟点了点头:“方才去看了看廖静轩,他的伤还没好,我看他衣服也破了,便想拜托你给他做几件衣。”   光棍汉的日子,谁过谁知道。也不怪廖夫子总是邋里邋遢,毕竟他这把年岁还没娶妻,实在是缺了人知冷知热。   而他最衬头的衫,上次遇到水匪的时候也被砍烂了,连不甚讲究吃穿的司徒大人都有些看不惯他的邋遢样子,所以才想着买些布,让楚琳琅帮忙做两件。   这样的忙,楚琳琅自然愿意帮,可说到做衣服,她突然想起了曾看到廖静轩肩膀上的烫痕。   于是便试探问:“廖夫子是他父母抱养的?”   此时,司徒晟正在店铺后堂吃楚琳琅煮的烧咸件,这是琳琅特意给他做的,装好了放在食盒里,拎到了店铺来给他解馋。   满满一大块肉铺在米饭上,再点缀些甜菜好吃得很。   听了这话,司徒晟咬了一口软烂的咸肉道:“没听说过,你怎么会有此一问?”   于是楚琳琅便说了自己的发现。   那廖静轩肩膀上的烙印,跟她母亲孙氏肩头的也太像,不知是不是人牙子留下来的。   司徒晟起初并不甚在意,可是听到最后却停住了筷子:“你确定是?”   楚琳琅替他擦了擦嘴巴道:“我哪敢确定这个?也许廖夫子那印记是别的原因造成的呢!你可别直愣愣去问,免得冲散了别人的母子情分。”   司徒晟知道楚琳琅的意思。据他所知,廖静轩的父母对他甚是疼爱,他贸然问人家是不是买来的孩子,那就太失礼了。   就算是真的抱养来的,若人家廖家没有交底,也不好戳破。   不过听她说完,司徒晟蹙眉想了一会,然后道:“那疤是什么样子,你给我画一画。”   于是琳琅拿了纸笔,替他画了大致的样子。   司徒晟收好了样子,便专心吃饭,在这店铺的后堂总算吃到了心念甚久的家常小菜,品过了香茶,自然也要亲亲抱抱美厨娘,一解相思。   楚琳琅趁着后堂四下无人,也是搂住了男人的脖颈,仰头回应着他的亲吻。   她的个子略矮,勾着男人的脖子时就需踮脚,司徒晟干脆如抱孩子般,将她一把抱起,亲吻得更加恣意。   楚琳琅从来不知,原来吃到嘴里的肉,竟然越吃越有嚼劲。   这个她昧着良心,偷偷占据的极品,本以为过过瘾就散了。结果竟然让她越发上瘾,若是以后他真正的良缘出现,而她却舍不得放手了,该怎么办?   听她小声说舍不得,司徒晟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没良心的脸蛋。   他什么时候说过与她露水姻缘一场?听她这意思,是随时想着一拍两散,还是怎么的?   当初他忍着不动她,并非是想要放手,而是希望能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   可并非听了她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鬼话,准备曲终人散。   若是可以,他真希望可以肆无忌惮地活在这个世上,毫无负累,与她活在一处……   可是现在……还不行。   楚琳琅也察觉到了司徒晟的心情突然低落,便问:“怎么了?”   司徒晟抱着她坐在店铺后院的枣树下,低低说了他从廖静轩那里听到的消息。   如此在店铺里午休亲昵一番,司徒晟也得回去公务了。   楚琳琅补着唇上的胭脂,顺带还得给偷香的男人揩拭脸上的红印子:“对了,那个陶慧茹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你是怎么敷衍过去的?”   司徒晟回答:“她寻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年,我便让她寻到个死的,便也静心了。”   楚琳琅有些奇怪:“为何是十七八,而不是二十五岁?”   不知为何,司徒晟听了她的话,便迅速移开了眼睛,也不看她,只是泰然道:“她应该是认定我死了,又觉得我母亲在被休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   啊?楚琳琅并没有注意男人难得一见的心虚,只是觉得陶四姑姑可真敢想!   这是不是也从侧面说明了,杨毅和温氏原本就恩爱得很。   以至于陶氏觉得,就算温氏疯了,也不会耽误杨毅与温氏再续前缘,生养个孩子出来?   关于杨毅和温氏,是司徒晟心底不可触碰的伤疤。他若不说,琳琅从来都是自觉不问的。   可是今日听了他的话,她还真对当年这三人的爱恨瓜葛产生了些许的好奇。   既然司徒晟嘱托了她给夫子做衣服,她自然得尽心些,只是他那些小心眼的“你不必亲自做,让丫鬟做就行”一类的话,她也假装没听见。   原本她跟司徒晟约好了,等做好衣服,由着司徒晟送去。   可是这几日司徒大人又忙起来。为了避免夫子破衣烂衫,楚琳琅决定路过时顺便将衣服送去。   廖夫子住的地方,倒是离她前夫现在住的地方不远,就是集萃巷隔壁的街上。   楚琳琅在巷子口下马车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久未见面的胡氏。   只是胡氏看着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头上裹着一圈厚厚的抹额,夏日里还穿着薄袄,而且她原本鼓鼓的肚子……竟然是平的。   胡氏要上马车时,一抬眼便看到了楚琳琅。   既然互相看见了,免不了要打招呼。楚琳琅问胡氏这是要去哪里。   胡氏惨然一笑:“楚娘子,你也不算得外人,倒也不必瞒着你,我的儿子……被谢氏那个瘟妇害了!”   说完她就要哭,这时马车里钻出面皮略黑的妇人,冲着她道:“乖女莫哭,你正在小月子里,若是哭会伤身子的!”   原来就在楚琳琅回江口老家的那段日子,周家又开了锅。   胡氏因为家里伙食不好,她又实在嘴馋得不行,便拿出了楚琳琅当初赏给她的镯子当了,让自己丫鬟买了一只母鸡炖着吃。   可谢悠然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一只金钗,又看见胡氏炖鸡吃,问小丫鬟说胡氏当了个什么首饰,才有银子买鸡。   几下联想了一处,谢氏便咬定胡氏偷了她的钗,当了换鸡吃!   这一下子,闹得也是不可开交,刚炖好的一锅鸡也全都扬了!   胡氏馋这一口甚久,也忍着谢氏的腌臜气甚久。人在怀孕的时候,脾气也比平时大,这一下可是不能忍了。   胡氏干脆扯了婆婆赵氏,还有在书房里装死的周随安出来,扬着当票给谢悠然看:“这明明是楚娘子赏我的镯子,哪个敢花你的钱?说起来,你入门这么久,可给妾侍半点好处?人家前头的大娘子,可比你大方多了!不但赏我镯子,就是参鸡汤,也是整锅赏给我喝!还将军府里出来的呢!抠门得竟然连个商户女子都不如!”   这一下,可把谢悠然给气炸了。   她最恨别人拿着自己跟前头那位比较。   可是在这个家里,婆婆,小姑子,还有她的相公,人人都拿她跟楚琳琅比,便是样样都不如前头那个。   这也就罢了,可胡氏一个小妾,也配来比较她?   谢悠然当时猛冲过去,揪着胡氏就开打。 第75章 入宫风波   胡氏也是仗着自己大着肚子, 一时激愤才说了这些话。   可万万没想到同样是大肚婆的谢氏会动手来打。   她不敢还手,只能一边闪一边唤着官人救命。   这不喊还好,一喊之下, 谢悠然怒火中烧, 只问哪个是她的“官人”?她一个妾,真是拿自己当了大娘子不成?   拉扯间, 胡氏一脚踩空, 被谢悠然给推下了台阶。   当时胡氏跌得很重,觉得腹痛难忍,吓得赵氏连忙叫人请郎中。结果郎中还没到,这边就见了红, 可怜她腹里的孩儿就这么没了。   赵氏听郎中说是个成型的男婴, 气得大哭起来——可怜她周家的长孙就这么被毒妇给害没了。   周随安也是气得不行,举手就扇了谢氏一巴掌, 揪着她要去将军府评理, 问问哪家的正妻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谋害怀孕的良妾!   一时又是闹得不可开交, 直到谢悠然也捂着肚喊疼,才算歇了一场。   原本这口恶气,胡氏不受也得受着。可赶巧过了两日, 胡氏的爹娘千里迢迢, 来京城看女儿, 却看见女儿脸色蜡黄地萎顿在了病榻上。   待听清了来龙去脉,知道女儿在周家竟然过的是这般日子, 胡氏那个教书先生的爹顿时不干了。   他当时就要写诉状送官府,告周家苛待良妾!他还嚷嚷着要再写一副告示, 贴在户部的衙门口!   却不怪胡氏老两口生气, 当初媒人将周家说得千好万好, 那赵氏又是主动来送银子送聘礼,拍着胸脯说他女儿入门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周家的嫡子,将来继承家业。   他们觉得这条件也是难遇,再加上为了给儿子凑聘礼,这才委屈了女儿应了这亲。   胡家虽然家贫,可也容不得人这么欺负她们女儿。   如此大闹,周随安第一个受不住了。赵氏为了儿子的官运前程,又是想要息事宁人,最后还是理亏的谢悠然从母亲那要来了银子,赔了胡家好大一笔钱,这才息了官司。   可是胡氏也不想再在周家受气了,便准备跟爹娘回去。   她爹准备再给她说一门亲,等她养好了身子便改嫁。   这次就算嫁给鳏夫庄稼汉,也不在这纸糊门面的郎中家里受气!   胡氏在临走的时候,居然碰见了楚琳琅,自是一番感慨落泪,最后还说了句:“楚娘子,你是有大福气的人,老天垂怜你,才让你从周家出来的!”   楚琳琅听了,无奈一笑,她只能也劝慰道:“你也是有福之人,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说完之后,胡氏便上了驴车,跟着爹娘离开了集萃巷。   楚琳琅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去了隔壁的巷子。   谢悠然的丫鬟方才正巧看到她俩说话,不但隐在门后偷听,还偷偷跟在楚琳琅的后面看了一会,直到看楚琳琅入了夫子家门,才转身回禀了谢悠然,说楚琳琅进了隔壁那个大胡子廖夫子的家门。   谢悠然今天心情可真不错!   虽然她之前跟周随安大吵了一场,又赔了胡氏一笔银子,可到底是赶走了一个眼中钉,更不必让自己腹里的孩子排在个庶子的身后。   如此看来,就算花银子买个眼前的清净。   至于孩子,是个女的就会生,她又不是楚琳琅那个不能生养的,自会有儿子为周家延续香火!   她正自心情舒畅的时候,就听到楚琳琅去了隔壁巷子廖夫子的家里。   谢悠然不禁一声冷笑:“当她是什么好眼光呢!勾搭东家司徒大人不成,转身又在女学里狐媚勾搭起夫子来了!一个下堂妇,只能费尽心机,到处收刮男人了!不过胡子一大把的老男人的确好上手些,就是不知人家夫子要不要她这个不下蛋的鸡!夫子和女学生……真是不嫌丢人!”   说到这,谢悠然又是开心地收拾打扮一番,一会母亲要带她去参加茶宴。   若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还真想堵住那夫子的门,好好羞辱一下到处勾搭男人的楚氏!   不过她也不想太早打草惊蛇,最好能让这奸情正浓时,再让周随安看看,他心里好得能上天的前妻,干的是什么丢脸勾当!   再说不下蛋的母鸡去探看廖夫子时,敲了一会,那门里却半天无人开门。   楚琳琅正想着夫子是不是不在家时,终于有人开门了。   楚琳琅抬头一看,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不必开课的缘故,夫子将养得有些……容光焕发啊!   只见他原来有些随性凌乱,偶尔还会歪歪斜斜的发髻,居然端正的立在了头顶中央,篦子齿痕犹在,而蓬乱的胡须也不光是梳理整齐,似乎还修剪了一下形状,顺直光泽,宛如圆润倒立的小山。   而且……廖夫子似乎并不缺衣穿,身上的那件匆忙系错带子的袍子,不论是颜色,还是款式剪裁,可都是上品。   看来夫子正在换衣,却听到敲门声,这才急急穿好衣服,才来应门的。   楚琳琅看着如此英挺利落,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夫子,不禁怯怯道:“夫子,您……这是要出门吃酒?”   廖静轩看了看她身后,便镇定笑道:“吃什么酒?郎中让我这些日子忌口,连发物羊肉一类都吃不得。”   说话时,廖静轩就是堵着门,并没有相让的意思。   不过楚琳琅今日是来送衣的,她也不知夫子尺寸,只是想着他的身形只比司徒晟略矮些,便试做了两件,这衣服合不合适,还得请夫子上身来穿才行。   所以她也不甚客气问:“夫子,难道不请我坐坐?”   听她这么一说,廖静轩又回了下头,这才恍然开门相让。   楚琳琅在不大的小厅坐下时,发现那桌子摆着好几盒名贵的补品。   楚琳琅见了不禁打趣道:“夫子,有贵客探访?出手这么阔绰?”   廖静轩整齐的胡子一翘,干笑了一下:“同僚前来探病,顺便送了些补品……”   楚琳琅都不用转脑子,就猜到廖夫子好像撒谎了。   他之前呆的是工部,后来又在书院兼差,真是处处清水,穷得掉渣,压根没有什么油水。   试问,清水衙门里能有送五十两银子一根参的阔绰同僚?   更何况这位同僚好似还送了夫子质地考究的衣衫。   不过这都是夫子私人交际,楚琳琅自然不会戳破隐情,只是笑着说她受了司徒大人的委托,给夫子做了几件衣服,料子不算太考究,还请夫子笑纳。   正在说话的功夫,楚琳琅无意中那么一转头,却一眼扫到隔壁的内室门帘后,有一双绣鞋快速闪过。   隔壁有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楚琳琅暗吸一口冷气,顿时臀下如坐三斤铁钉,尴尬得坐不住了。   她蓦然惊醒——原来自己竟然做了大煞风景的来客,搅了人家夫子与芳客的清净。   既然醒悟了,当然得识趣赶紧告辞了。   不过楚琳琅在离开的时候,不由得升起了些好奇——这位探病的访客是哪一位?   难道过不了多久,她就能添一位师母了?   这未来师母的手也是够巧的,发型梳得好,胡须也打理得好。若是早点成亲,同窗陶小姐也不至于每次上课,都被邋遢夫子闹眼睛了……   当然,她也得做个识趣的。既然人家避着不见,便是还未公之于众,就看什么时候,廖夫子能公布喜讯了。   不过好奇心,人皆有之,楚琳琅也是实在想早点看看师母。   就在出巷子后,她拉着夏荷躲在一边的街角看。   不一会,就看见有两个裹着黑色兜帽披风,从头兜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急匆匆出来。   她俩看着像是主仆,其中一个扶着另一个,上了一辆从车行雇佣的青布马车,便急匆匆而去了。   虽然看不出什么头脸,可想想她送给夫子的衣服吗,还有补品,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派头。   楚琳琅觉得那女子的身份定然不是小门小户的。   不过既然没看出什么,她也无意刨根问底,窥探夫子的秘密。   第二日,陶小姐邀请楚娘子去国公府赏花的时候,两个人闲话了一会后,陶雅姝不经意地问:“我有一阵子没去书院了,不知廖夫子的伤势好些了吗?”   楚琳琅想想昨日的尴尬探访,微微叹气道:“看着应该是无碍,过两日就要回工部了,他以后大约也不能来书院讲课了。”   陶雅姝给楚琳琅的茶碗添水,若无其事道:“你怎么知道的?可是去探看夫子了?”   楚琳琅点了点头,陶雅姝不禁有些深意地抬头,很委婉地问楚琳琅,为何要去探看廖夫子?   楚琳琅笑着瞪眼道:“你问这怪话作甚?我不过是受了前东家司徒大人所托,做些照顾伤者的事情。他可是我的夫子,帮衬恩师,不是做学生应该的吗?再说了,人家夫子说不定早有了意中人,你可别胡乱说啊!”   陶雅姝微微动容,疑惑道:“夫子要成亲了?……是哪家千金?”   楚琳琅无奈:“我上哪知道?又没看到人的脸……”   看陶雅姝还要问,她只能挥手告饶:“快别问了,莫说我没看到,就是看到了也不能乱说毁人清誉啊!”   陶雅姝释然一笑,不再问了,不过投桃报李,她也告知了楚琳琅一件事,   那就是太后有可能宣楚娘子入宫。   楚琳琅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问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因为绿洲遇险的事情,宜秀已经为了名节而自尽。   据说人死之后,那云国舅仿佛因为女儿的死,伸直了腰杆,见天的去大理寺闹,要求寺卿将这水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呢!   这个节骨眼,太后要见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妇作甚?   陶雅姝却宽慰道:“太后听了别人讲绿洲一场惊魂,便是演绎听多了,听闻是你最先发现了险情,又力劝众人上了绿洲避险,便想看看真人。”   一个后宫里颐养天年的老贵妇,平日里闲极无聊,也时常召见些民间耍把式的艺人入宫解闷。   太后要见楚琳琅,大抵纯粹就是好奇。   她从别的贵女那听闻了楚琳琅处变不惊,解救众人的过程,就在见华氏时说,得空将这个楚娘子带来给她看一看。   陶雅姝与母亲一起作陪,听到了,便来提前告知楚琳琅一声,让她有个应对准备。   太后的为人还算宽和,楚娘子只稳妥准备,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错漏。   楚琳琅以前嫁给周随安的时候,虽然偶尔也做过诰命夫人的美梦,但大抵也知道这种美梦难以实现。   她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如今这身份,居然还有入宫见太后的一天。   可是宫里的礼仪,她也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又上哪去找靠谱的宫廷礼仪婆子去?   陶雅姝展眉轻笑:“有我,还需要什么教养嬷嬷?”   说完,她就将早就写好的注意章程都给了楚琳琅,另外,入宫叩拜的礼仪,她也一步一步,细细教给了楚琳琅。   章台花亭之下,两个妙龄女子有说有笑,一个作揖,一个纠正,别有一番烂漫风情。   有了名师指点,楚琳琅自然进步飞快。   她掌握了要义,笑着谢过了陶雅姝的提点,又聊了一会后,便告辞离开国公府。   陶雅姝陪着她往国公府门前走的时候,经过湖畔,陶四姑姑正在跟陶雅姝的母亲在湖边喂鱼闲聊。   在陶四姑姑身边的,还有谢胜将军的夫人苏氏等另外几位,这些夫人有说有笑,很是熟稔的样子。   听闻苏氏跟陶慧茹一直是闺中密友,看来不假。   只不过苏氏看了楚琳琅居然也出现在了国公府时,明显面部僵硬了一下。   待楚氏走后,她才转头惊讶低问:“她……怎么会来国公府?”   陶慧茹微微一笑:“她是我侄女雅姝的女学同窗,许是来探讨学业的。”   苏氏一皱眉:“她这等出身……陶小姐不宜与她多来往吧?”   听了这话,陶慧茹便将目光转向了嫂子。   陶雅姝的母亲吴氏听了,无奈摇头道:“我那女儿也是执拗脾气,原本因为上不得女学,就有些郁郁寡欢。想着她马上就要入宫,想着见些要好的同窗,我自然也就应了。这个楚娘子虽然出身不高,但是为人不错,颇得华夫人的赏识,而且太后还要召她入宫呢!”   说到这,吴氏顿住了,因为她才想到关隘——那位楚娘子之前,好似是谢胜小女婿的前妻啊!   想到这,吴氏急急住口,却也不看苏氏,转头便跟别的夫人说笑,往别处去了。   毕竟她女儿的交际,不关谢家什么事儿,谢家的人情官司,与陶家无关。   再说苏氏一听,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之后表情就有些怏怏不快。   人都是怕比较的。她女儿当初抢了楚氏的姻缘,可嫁得并不如意。   之前因为与小妾争吵,害得小妾胡氏落了胎儿,又赔了大笔银子,到底也是损了女儿的名声,再次闹得有些风言风语,害得大女儿又来跟她埋怨,说能不能好好管管老二,莫要再给谢家抹黑了。   可反观这楚氏,一个没有根系的外乡商贾庶女,怎么下堂后,反而在京城里混得有模有样,不光上了女学,结交了一批贵女,如今更能到太后的跟前露脸。   这是什么咄咄怪事?苏氏如今都要怀疑是周随安的八字不旺,有些克妻了!   在苏氏跟陶慧茹告辞的时候,陶慧茹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位楚娘子,好像就是你家姑爷前头的那位,雅姝那孩子一意跟她交往,却不知这位楚娘子品性如何?”   若是对别人,苏氏可不好搬弄女婿前妻的是非,可是对着自己多年至交,苏氏忍不住倒出了苦水。   “就是悍妇一个,报复心强,为人也强势得很,不然我那女婿怎能容不得她?而且啊……”   说道这,苏氏略略迟疑了些,可到底一时心态失了平衡,不想再在国公府见到这楚氏,便随口道:“这女子还有些风流不甚检点,你若能劝劝陶小姐,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陶慧茹微微动容,做出惊讶的样子,低声道:“不能吧,我看她为人还算端正,如何还风流?”   苏氏也是刚从女儿那知道了楚娘子跑去单身廖夫子家里的事情,便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陶慧茹自是点头听着。   她身为居士,一身尼姑袍子,隔绝了红尘,性子又温婉擅长讲佛理,许多夫人都与她交好,更是将一些不方便跟人讲的话,说给她听,算是个宽慰人心的所在。   毕竟她的婚姻如此不幸,又清心寡欲这么多年,与她相比,再不幸的遭遇,也能生出些慰藉。   此类隐秘私事,陶慧茹一个放下红尘的居士,却听得比任何人都多……   听了苏氏的话,陶慧茹不住叹息点头,心里却想:以前,还疑心这楚氏与司徒晟关系不浅。若是这般,楚琳琅倒是跟司徒晟没有什么干系了。   陶慧茹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司徒晟,心里都微微拨紧了弦,始终不能放下这人。   不过眼下,却有人更让她放不下心。   想到这,她将目光调转向了刚刚送了友人归来的侄女陶雅姝。   她此时也看到了四姑姑正立在不远处,便停下脚步,端庄施礼问候,转身带着丫鬟们回去了。   虽然就像在绿洲驿站约定的那样,姑侄二人都对当初落水的事情不再提及,仿佛一切水过无痕,   可是陶慧茹知道,在侄女的心里始终有了个解不开的结。   就在前两日,国公要在孙辈子侄里拣选出几个能干的,入吏部历练。   陶慧茹请大哥帮忙跟父亲举荐她的儿子陶赞。   可是大哥答应得好好的,过后却改口说赞儿还小,去那等要害之地,只怕揠苗助长,不若有其他差事,再举荐他去。   那日她跟大哥谈话前,分明看见陶雅姝出了大哥的书房。   人心有鬼,难免杯弓蛇影。陶慧茹忍不住疑心是侄女作梗,碍了儿子的仕途之路。   这还不是皇后,尚且如此,若是以后她入宫为后,又该是怎样报复她这个姑姑?   想到这,陶慧茹目光转冷,不禁默默拨动着手里那串佛珠,然后对苏氏笑道:“听闻你明日要参加六王妃的茶会,还请了四王妃她们,不知我能不能也凑趣?”   苏氏自然笑着称好,一时间花园里欢声笑语,浓郁花香里不知蕴养着什么蜂蝶起舞……   再转了两日,宫里果然发了懿旨,召见楚娘子入宫。   在入宫前,楚琳琅问司徒晟,此番会不会是鸿门宴?她要不要装病推却。   司徒晟想了好半天,才沉吟道:“太后年事已高,平时持斋戒律,对下人也很宽和,若是想要重罚人,大约也不会亲自见你了。这等懿旨不好推却,你自放宽心去,少说多看,会有人照应你的。”   看来司徒晟在宫里已经帮她打好了招呼,楚琳琅这才放宽了心。   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在宫里颐养天年的老祖宗,无非是闲极无聊,想见见能菜刀砍水匪的妇人。   看看她,跟看个会翻跟头的猫狗解闷,也没啥区别。   入宫的章程,陶雅姝已经都告知了楚琳琅,只要依着样子来做就好。   等到入宫那天,楚琳琅特意摒弃了她爱穿的那些闹眼睛的艳色裙子,换了一身素雅长裙,来到了太后的和寿宫门前。   听说太后这日还请了位高僧听经,眼下还有一段没听完,是以让楚琳琅在外候着。   不过就在楚琳琅等着太后传唤的时候,却有人来通禀,说是静妃娘娘听说,勇救荣林女院的楚娘子来了,想要将人叫去看看。   反正太后与高僧礼佛,每次都得一个多时辰,这是宫里人都知道的惯例。   听着静妃娘娘要见她,楚琳琅的心里一沉,不知这位大晋后宫的宠妃怎么有闲暇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   太监传完了后,便不阴不阳道:“静妃娘娘有请,楚娘子随杂家来吧!”   楚琳琅看了看左右,并没有人出面阻拦。   她不是什么官眷,更非太后重视的贵客,说得再难听些,若是她在静妃娘娘的宫里发生了什么意外,恐怕随便什么人在太后的面前敷衍打岔一下,太后都不见得会记得,她今日传唤了一个商妇。   那位静妃,要见自己绝非好心。   在绿洲那场浩劫里,死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不凑巧,宜秀郡主就是其中一个。   楚琳琅直觉静妃娘娘召见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脑子一时飞快盘旋,嘴里却是诚惶诚恐道:“可是太后召见,奴家若是不在此处,太后降罪可怎么办?公公,奴家第一次进宫见太后,真是不敢啊!”   那公公本以为带走这个商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谁想到她这么不识抬举,居然榆木脑袋,非要在这里跪着死等。   那公公脸色微变道:“楚琳琅,你第一次进宫,倒是不怕静妃娘娘,真是好大的胆儿!” 第76章 乱棍狂舞   楚琳琅再次诚惶诚恐地表示不敢。   就在这时, 太后宫里的太监却来传唤楚娘子,说是太后要立刻见她。   看着静妃娘娘跟前的太监在,太后跟前的安公公笑道:“小泉儿, 你不在静妃娘娘跟前伺候,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那叫小泉的太监也没料到太后会这么快叫人,于是讪讪一笑, 自是找借口离开了。   安公公冲着那人的背影冷笑一声, 转头便请楚娘子到宫里殿旁等。   楚琳琅这才知道,原来太后还没听完经,应该也不会现在召见她。   那么方才安公公的话,明显是特意给她解围了。   想到这, 她不由得再次感激地朝着安公公道谢。   安公公微微一笑:“司徒大人说你第一次入宫, 让杂家帮衬一二,算不得什么忙, 楚娘子不必多礼!”   原来安公公的侄儿在一年前有一场官司颇为挠头, 是当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司徒晟帮忙解决的。   安公公欠了份人情, 所以司徒晟请他帮衬这楚娘子,他自然乐得代劳。宫里的老人精,比谁都清楚, 谁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又过了一会, 前面佛堂的木鱼梵音停歇, 才有人叫楚娘子进来。   等入了佛堂,楚琳琅一眼正看见原来陶雅姝也来了, 跟她的母亲盘坐在一位雍容华贵的白发妇人身边,而她的女夫子华氏也在。   她们应该是陪着太后一起刚刚听完了佛经, 除此之外, 还有一位白须和尚与她们对坐。   看来那位白发贵气的老妇人, 就是太后了。   楚娘子按照陶雅姝教她的礼仪,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行礼之后,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回椅子上,满意地看了看楚琳琅:“果然容林女学教出来的,个顶个的像样子,走近些,让哀家好好瞧一瞧。”   楚琳琅连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复又跪下。   太后凝神看了看,不由得笑道:“如今的孩子,长得真是越发的好,这等出众模样,我这般年岁,看遍了宫里的那些孩子,也没看过几个。”   华氏也笑着道:“可不是,我第一次见时,也觉得楚娘子生得好,这‘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什么光景,可算是有真人可以想想了。”   也不怪太后和华氏如此夸赞。楚琳琅是江南水乡的姑娘,本就生得纤细婀娜,再加上她那身赛雪肌肤,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越看越爱看。   这世间,可不光是男子爱美人。就是女子也喜欢看一看模样俊俏的小姑娘,养眼的,便如鲜花,总能叫人赏心悦目。   太后笑吟吟地转头问华氏:“就是她这么个纤瘦弱女子,救下了那么多人?”   华夫人笑着道:“若不是我亲身经历,恐怕也不敢信,楚娘子当真是巾帼女豪杰。”   楚琳琅身在宫中可不敢卖弄口舌,只是老实回答太后的话,表示若不是众人皆英勇退敌,只怕也不会让这么多女眷全身而退,她也是后怕得很。   太后却满意点了点头:“虽然是个女子,但是胆色不俗,我是连着听了几个从江口回来的夫人夸赞你,说是你努力说服众人下船,救了她们。来,给哀家说说当时的情形。”   楚琳琅立刻明白了,久居宫里的老妇人这是要听说书。   这个她可很拿手,于是便将当时的情形,加了些刺激佐料,来了段绘声绘色地讲述。   这听得太后频频吸气,连一旁出家了的灵云大师都听得有些入神。   就在一众人谈笑风生时,却听外面有人来报,说是静妃娘娘听说灵云大师来给太后讲诵佛经,特意带了一卷抄写的佛经进献太后,顺便请大师代为开光。   太后不管宫里内务多年,对这位代为掌理六宫的静妃虽然看不顺眼,但多少要给些面子,便宣静妃入了佛堂。   楚琳琅在一旁偷偷瞟了一眼,这位能在宫里独宠多年的静妃娘娘倒并非想象中艳丽动人的样子,而是长相文静,很是纤瘦,走的是病西施一类的路数。   据说静妃娘娘曾经也是丰韵健美过。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刻意模仿逝去的方表姐,甚至为了模仿表姐病弱娇娘的身段,每日只定量一餐饭,从来都没有吃饱过。   于是,凭借着这副病恹恹的模样,静妃娘娘宠冠六宫多年,没有对手。   楚琳琅很敬佩这种为了争宠不惜一切的毅力精神,同时也对这种功利心机的女人敬谢不敏。   但是很明显,今日这位静妃娘娘前来,并无太多敬佛之心,走进来给太后请安之后,那一双眼便立刻落在了楚琳琅的身上。   太后给静妃娘娘赐了座,静妃娘娘却绕开了太监搬来的椅子,特意坐到了楚琳琅的对面,上下打量着她道:“你就是那位勇救女学的楚娘子?这几日宫里宫外,可都是在传扬着你的事迹啊!”   楚琳琅羞怯一笑,装出副拘谨的样子不再说话。   司徒大人说过,入宫多看少说,少说才能少出错。   这个静妃,先前就要见她,被安公公搪塞了回去。这回子又主动来到了太后的跟前,明显是窝着一股子邪气来的,就是不知在这太后跟前,静妃是不是能稍微收敛些统管六宫的管事娘娘的气焰。   果然,静妃冷笑了一声开口道:“你救了这么多人,原是该赏的,只是可怜我那侄女独独没有被救下来。她活着时候,为了顾忌名声,她娘老子全家都不肯吭声。如今我那可怜的侄女儿就此没了,我这做姑姑的却不能不问。今日这女学的管事华夫人也在,本宫正好要问问,当初为何偏偏只她没有下船!听说……这个楚娘子与宜秀那孩子一向不和,就在此之前还大吵了一架,可有此事?”   闻听这话,太后都是一愣,显然没想到静妃娘娘竟然跑到自己的宫里发难。   而且这话,太后也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也抬眼看向楚琳琅。   楚琳琅听出了静妃话里的不善,也吃不准是什么人跑到静妃那搬弄了是非,所以她只是如实回答:“当时水匪未到,虽则民妇说了,大家也是半信半疑。宜秀郡主当时困得很,执意要留在船上睡,谁的劝也不肯听,是以才有了后面的劫难……是民妇的错,若当时也陪着郡主留下来,说不定还能与那些水匪搏一搏。民妇比这些同窗都痴长些年岁,平日都拿她们做妹妹看,若是有旁人说的争吵,大约也是闲着斗嘴几句,也是不大记得了。”   楚琳琅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是也基本解释清楚了。宜秀又不是被人强留在船上。当时她说有敌情时,众人都是不信,怨声载道的。那宜秀身份尊贵,她不愿下,谁还能拽她下来?   琳琅说应该陪宜秀留下的话,一听便是鸡飞蛋打的殉葬法子。静妃娘娘若是再刁难人,就是无理取闹了。   至于争吵,宜秀为人,在书院里有几个没跟她吵过?楚琳琅可从来都是忍让有加的。就算回敬,也没有面红耳赤地吵嘴过。   不知静妃这最后一句,又是从何而来。   静妃显然是不信,冷哼一声,转头对着太后道:“太后,臣妾今日来,就是希望您能替云家枉死的女儿做主,代为调查一下真相!为何这么多的贵女,非要结伴前往江口。臣妾听说,就是这位楚娘子最先提出要回江口探亲,才引来后面的祸端。”   太后听到这,眉头微微一皱,疑问道:“真有此事?”   就在这时,一旁的陶雅姝却开口道:“各处女学一向有夏游的传统,听我母亲说过,她上女学那会,还结伴去过更远的地方。当初楚娘子是请假自回家探亲的,她一个学生如何张罗夏游?是我们几个学子与华夫人商量了后,大家一起决定的,楚娘子也是后来才知。”   陶雅姝说这话时,她母亲吴氏都微感震惊,觉得女儿今日造次了,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替那楚氏开脱。   谁看不出,这位静妃娘娘就是找茬发邪火来了。   陶雅姝这时候开口,岂不是引火烧身?吴氏暗暗心急,真恨不得掐一下女儿的大腿让她闭嘴。   听了这话,邪火果然开始蔓延。   静妃娘娘抬眼看向了陶雅姝,又是笑了一下道:“不愧是陶家嫡女,说起话来,还真有些先皇后的风范,依着你的意思,这些贼子盯上你们,完全是凑巧了?”   华氏原本是不欲开口得罪静妃的。可是她一看连学生陶雅姝都开口解释,自己身为女学的掌事人,若是避嫌不开口维护无辜学生,那就太不像样子了。   所以她也温言劝慰道:“静妃娘娘,这游学的确是几个孩子求到我这,我又让她们回家与父母商量后才决定的,的确与楚娘子无干……书院一直有夏游传统,谁也不愿见出了这样的意外……”   说到这里,华氏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说到底,这事岂可归咎个人,云家若要追责,书院自当承担大半。   听到这,太后似乎也有些乏累了,语气冷淡道:“这是佛堂,听不得那些打打杀杀,静妃若要审案子,不妨去大理寺升堂,不必来我这里挨个敲打人!”   听出了太后话里的不悦,静妃娘娘连忙起身冲着太后施礼,道:“请太后赎罪,臣妾并非有意搅闹了太后的清修……只是,我家宜秀性子烈,就这么早早去了,她娘成天到我这里哭,眼睛都哭肿了。我这个做姑姑的若不能替她伸冤昭雪,真是日夜寝食难安……听说楚娘子和陶家小姐交情甚好,便是常常讥讽我家宜秀,害得她在女学甚是孤立,最后连下船避难都不肯带她……好可怜的秀儿,姑姑身在皇宫内院,竟是帮衬不上你,任着你让同窗欺凌!”   说到这时,静妃娘娘竟然抽噎哭泣上了。   若是宜秀不死,她还真没法拿着这个说事儿,只能做个哑巴绝口不提。   可如今宜秀不在了,还是为了名节自尽,贞烈得很!   云家便是苦主,怎么闹都不为过。更何况,她昨日听到的说辞是:这楚琳琅一心巴结陶家嫡女,联合其他学子处处排挤宜秀,以至于宜秀当时怄气,才不肯下船的。   如今看来,这楚娘子的人缘还真不错,不光是华氏维护她,就连陶雅姝这个清高孤傲的都对楚娘子另眼相待。   这两个人沆瀣一气,是穿一条裤子的。   静妃原来并没有把即将入宫的陶雅姝放在眼中的。   一个陶家的女儿,长得又有些肖似死去的先后,如何能得陛下宠爱?   可是如今,她云家的侄女却因为楚娘子联合陶雅姝之流排挤,而落难失节,足见她是个有心机的。   难道陶雅姝就是算计着要让云家丢脸,给太子助力?   她今日细观,陶雅姝实在是太年轻了,容貌又不俗,比当年的皇后还要貌美些。   这样的入宫以后,若是如此耍弄些心机,说不定还真能博得些宠爱呢!   静妃独大后宫多年,可不容得这样的人来跟她争宠。   更何况陶雅姝出身不俗,得宠的话,不光太子如虎添翼,说不定小丫头有家世加持,还有太后的支持,还真能坐上那空虚了甚久的后位……   静妃不能不有所忌惮,提前防患于未然。   至于这个楚琳琅,她是那司徒晟的管事,若是动她,便是不给那酷吏面子,不能不投鼠忌器些。   不过听说她已经辞了工,不再是侍郎府的下人。这妇人新近还与一个书院的夫子勾搭上了,由此可见,司徒晟也不会屑于要这种水性杨花,出身卑贱的女子。   如此一来,她倒是可以借着楚琳琅害死了她侄女这个由头,大闹一场,阻了陶雅姝进宫之路!   所以什么伸冤,都是无谓借口,阻止陶雅姝进宫才是最大的目的。   就是想定了,静妃娘娘才如此锲而不舍地找着楚琳琅的麻烦。她立意将侄女的死,归咎到楚琳琅组织游学,侄女受到以陶雅姝之流的同窗排挤,让她错失施救机会的由头上。   这样一来,静妃跟陶家的这个小丫头闹翻脸,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到陛下那哭求,不准欺负她死去侄女的陶家嫡女入宫!   于是说着说着,静妃已经是泪如雨下,哽咽得几乎要晕过去,只口口声声要楚琳琅和陶雅姝给她一个交代,为何满船的人,只有宜秀一人没有下来!   太后也没想到,静妃原来是这么疼爱侄女的人。   人家侄女死得这么委屈,就算她贵为太后也不好申斥这胡搅蛮缠的静妃。   她年岁大了,很是厌烦陛下后宫的事情,平时都懒得伸手。   可这陶雅姝很得她的喜爱,眼看着静妃一顿乱棍狂舞,是要将陶家嫡女也拖下水,太后才开口道:“你说别人欺负了郡主倒也罢了。陶家的小姐最是端雅,她连骂人都不会,怎么会欺负人?静妃娘娘,你身在宫中,也算是长辈,说话也要有根有据!”   可惜静妃此番压根没想讲理,就是要闹个胡搅蛮缠,闹到陛下跟前才好!   这几日,因为她悲伤侄女哭红了眼睛,陛下来看了她好几次。   也许是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像极了她的那位方表姐,陛下最近对她可是有求必应。   静妃仗着盛宠,有恃无恐,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再来场悲痛欲绝,正好去陛下那演一演苦情的戏。   只要她借着侄女自尽而亡的由头,咬死了是陶雅姝和楚琳琅排挤人造成的,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恳请陛下不许陶雅姝入宫。   想到这,静妃干脆身子微微往后一倒,顺势做了昏迷状,只当自己是哭晕了过去。   她身后的太监又是手忙脚乱地喊太医,佛堂里乱哄哄,便是再念几段心经也难以驱散这些嗔怨魍魉。   楚琳琅一直跪在旁边不曾开口。这满堂都是仙班正神,哪里容得她这小鬼多言?   而且她也看出来了,太后这位老神仙明显镇不住妖妃的胡搅蛮缠。   静妃这一昏倒,就是立意将事情搞大。最后少不得她这个气晕了娘娘的罪魁祸首挨板子。   宫里的板子,是能活活打死人的!   此时就算她满腹机灵也无用,在绝对的权势跟前,哪有升斗小民的道理可讲?   司徒晟说让她放宽心,她今早摇龟壳还要摇出了个吉签,合计着这是两个王八蛋一起蒙她呢!   眼下的横祸该是如何闪避?   就在这节骨眼,突然有太监传话,说是陛下带着户部侍郎司徒晟来见太后了。   这大晋仁皇帝一入佛堂,就看见静妃奄奄一息的光景,不由得眉头一皱道:“这是怎么了?”   许是听到了陛下的动静,让人略略提神,静妃又是叮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看见了陛下,便颤着细软腰肢,踉跄起身,跪在了仁帝脚下,将她的委屈又哭诉了一遍。   仁帝听了,正忍不住蹲下身要扶起静妃时,就听见身旁那个跟木头一样硬的酷吏开口道:“依着静妃娘娘的意思,这次夏游,是陶家小姐和楚娘子刻意安排,用来陷害宜秀郡主的了?”   在陛下面前,静妃娘娘就不好搞胡搅蛮缠那一套了。   她飞快抬眼看了看开口说话的司徒晟,语调幽幽地敲打着:“司徒大人,虽然这楚娘子曾是你府上的下人,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如此毒妇,大人还是莫要沾染了。”   司徒晟垂眸施礼道:“下官曾在大理寺任职,习惯了定罪需要刨根问底,不可信口开河,定人错处,跟她是不是曾是我府宅的下人不相干。若有冒犯娘娘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这话说的,简直是明晃晃指责静妃娘娘张嘴污蔑人,却拿不出真凭实据。   静妃有心发作,可又要在陛下面前维持个弱柳扶风的样子,只能忍着气儿说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楚琳琅煽动女学的学子去江口,宜秀那孩子又怎么会遭受这飞来横祸?若不是她联合陶雅姝这些小姐排挤宜秀,她为何会独自留在船上?司徒大人,你会断案,请问我说的可有错?”   司徒晟沉声道:“静妃娘娘可知,这伙子贼人原本是想要在哪里犯案?”   静妃被问得一愣,羞恼道:“贼人犯案,我如何知?”   司徒晟恭谨而语气沉稳道:“云国舅痛失爱女,便领大理寺严查此案,因为在下当时路过,也去绿洲增援,了解当时的情形,便被大理寺调拨去协助调查此案。幸而不负国舅重托,这案子有了些眉目。”   这次荣林女学遇劫的事情,震动甚大。   那云家死了女儿,如何甘心?于是云国舅点名要查这次女学夏游是谁挑的头,是不是跟那些劫匪是否沆瀣一气?更要查一查,为何偏偏别家的小姐都得救了,唯独他的女儿被遗落在船上。   如今云国舅有些走火入魔,偏执觉得是有人要害他云家,仿佛这般,才能稍微减轻他对女儿的愧疚自责。   可是这案子越查却让人越心惊。   原来这伙子贼人最开始的谋划是,趁着陛下夏日行宫时,奇袭陛下和后宫妃嫔的船只。   甚至在那贼窝里还发现了当初规划水道路线的图纸,甚至连行宫轮值的排表都一应俱全,种种细节连陛下看了都后怕。   只是在重兵护送之下劫持天子妃子,这等难度太大,贼子们一时下定不了决心。   正巧又有容林女学出游的事情,那方舟声势甚大,便将这伙来到了京城的贼人一路引到了南边作案去了。   而重金纠结这伙穷凶极恶的水匪之人,似乎是荆国那边的,只是线索一路查到了北边就此断了。   待审问出这等细节,再没人要追查女学的事情了。   毕竟承办此案的大理寺官员都上奏说,容林女学的师生其实是替陛下与后宫妃嫔挡了灾祸,当真是天佑大晋吾皇。   方才司徒晟与大理寺卿一同向陛下禀明其中的来龙去脉时,陛下阴沉了甚久,只将一只茶杯摔在了地上。   如今大晋身处太平也是甚久,让一众官员都失去了警惕之心,浑然忘了荆国蓄养的都是怎样的虎狼,任其爪牙伸入了京城而不知。   尤其是他那位国储儿子,居然还一门心思地与荆国权贵做起了生意,那伙贼子怎么不去劫了太子船?   那样可让他省心,再立一个不是那么热衷跟虎狼做生意的短视国储!   就在陛下稍微压制了火气后,司徒晟斗胆提了个不情之请,他听说今日灵云大师入宫讲经。   他之前曾在寺庙供奉母亲的牌位,想要灵云大师加持,可惜一直不得见大师,若是方便,他一会想见见大师,正好送大师出宫。   仁帝如今越发倚重这个年轻的臣子,司徒晟难得开口相求,这点要求又算得了什么,也不好驳了他面子。   正好陛下也想去给太后请安,便带着司徒晟一同前往。   君臣二人也没坐轿,只是一路走来,也顺便聊一聊荆国的时局。   于是陛下便带了司徒晟来寻灵云大师,正好看见静妃娘娘向楚琳琅和陶雅姝发难的一幕。 第77章 搬弄是非   静妃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这些水匪竟然剑指陛下!   这么一来,可不好指责游学的组织者居心不良了。   毕竟这样一来,组织游学, 就是给陛下引开贼子, 挡了灾祸,不但无过, 反而有功!   不过楚琳琅巴结陶雅姝, 一起排挤宜秀,害得她没下船可是有人看见的。   她若重拿轻放,那这一遭岂不真成了无理取闹?   静妃咬了咬牙,只是泪眼凄楚道:“可是这个楚氏为人刁钻逢迎, 为了讨好陶家嫡女, 便沆瀣一气,欺负我的侄女, 这是铁般的事实, 若不是她们, 宜秀那孩子也不会不下船的!”   晋仁帝皱眉,转头看向那个跪在一边的楚氏女子,还有那个跟着母亲一同跪下的陶雅姝。   这个静妃口中迫死了郡主的楚琳琅, 看上去倒不像是刁蛮样子, 生得纤瘦娇艳, 很是明媚的女子……   他如何不知静妃在胡搅蛮缠?可云家死了一个女孩,也着实可怜。   若因此处罚陶家嫡女, 更是小题大做,白白得罪了国公爷。   若是处置了这个民妇, 便让静妃出了一口郁气, 换来耳根清净, 倒也省事……   就在陛下迅速权衡,沉吟要开口之际,一旁的司徒晟却突然清冷出声:“身为陛下亲封的郡主,在女学里一向呼朋唤友,却能被个出身不高的商妇欺负了?真是闻所未闻!这等误导娘娘的无稽之言是从何处听来?不妨告知微臣,微臣一定给娘娘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云家千金突然自尽一事,就是静妃娘娘不说,大理寺那边也会追查到底。据说郡主离开的当晚,她的屋里进了三五个婆子,屋里嘶吼挣扎声不断,烛光绳影。事后,有人看过她脖子的勒痕,说纹理是横的,不像自缢,倒像是被人从背后勒住……”   司徒晟的话一出,满堂震惊。   太后和皇上到了这般年岁,有什么不懂的?   若是司徒晟所言属实,那么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他们一下就明白了。   静妃却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再装娇弱:“住口!司徒大人!你这是何意?难道是污蔑我娘家人害死自家的闺女!”   司徒晟冷冷道:“请娘娘放心,具体死因,还要开棺验尸。如果静妃娘娘立意要追查真凶,大理寺自当立案,还云家姑娘一个沉冤得雪!”   静妃气得都浑身发抖了。   她一向觉得这个司徒晟与她儿子交好,甚至帮着四皇子绊倒了太子一个大跟头,算是自己人。   可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跟疯狗一般,朝着自己发难,真是叫人始料不及!   此时再羸弱的面具也隐隐有龟裂的迹象:“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开棺验尸?我看谁敢扰了我侄女的身后清净!”   那棺材如何开得?若是开了,岂不是要再次将云家顶到风口浪尖?   听了这话,就连老皇帝也在一旁含而不露地眯眼来回扫视,不知道他的爱卿,还要给这座佛堂带来多大的意外“惊喜”。   司徒晟压根不看静妃娘娘威胁的眼神,不急不缓,继续道:“云大人几次去大理寺陈情,激愤难平。依着下官看,应该就是要查女儿命案的意思!宜秀郡主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却遭遇如此,任谁听了都义愤填膺。云大人一定是自责自己没能派得心的人看护好郡主,让她出了意外。下官觉得此事若细细追究,正应该从郡主的身边人入手。请娘娘放心,在下已经有了重要人证,一定追查到底,绝不叫宜秀郡主含冤而去!”   “你……住口!宜秀那孩子性格刚烈,以死明志,保全了大晋和云家的名节!我决不许有人拿她的死做幌子,往我们云家的头上泼脏水!”   司徒晟冷冷道:“以死明志?宜秀郡主的遭遇,是我大晋所有男人之耻!我辈无能,任贼寇这般嚣张!何须一个弱女子之死来明志?更不需再牵扯不相干的人,来为她的死负责!”   “你……”静妃一时被他怼的哑口无言,又是心里暗暗生喜。   他这话,岂不是在抽打陛下的脸?   要知道宜秀那孩子走上这条路,不就是陛下的授意?   云家乃是皇家姻亲,若是出个被荆国人玷污了清白的女子,要陛下的颜面何存?   想到这,静妃娘娘转向了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老皇帝,悲切道:“陛下,司徒晟出言冒犯,不敬逝者!还请你为宜秀那孩子做主……”   她哭得梨花带泪,很是可人怜爱。   若宜秀真是被别人害死的,做姑姑的这么哭,当真惹人垂怜。   可是仁宗了解自己这位能吏。司徒晟向来行事沉稳,脾气又硬,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   他能说出云家那一夜有隐情,必定也是手里掌握了人证物证。   妇人呆蠢!难道不知自家人都是什么德行?还在那跟司徒晟嘴硬。她难道以为人人都如他一般爱屋及乌?   而且,若是司徒晟所言为真,能活活逼死自己亲生的女儿保全所谓门楣,与禽兽何异?   晋仁帝当初惊闻容林女学,还有宜秀的遭遇,除了震怒之外,其实更多是与司徒晟相类的感触。   当年军情贻误,杨巡没有辎重补给,更没有援军增援,一代名将就此战死沙场!   若是杨巡健在,三千杨家军镇守边疆,荆国虎狼何至于那么嚣张?竟敢在大晋腹地兴风作浪?   仁帝当年也是一时气急,身边更无谏臣劝阻,竟然在听闻杨毅投降之后,震怒之下,便下令斩杀了杨家满门。   至此之后,投笔从戎之风便被刹住,也无沙场能臣涌出。   大晋此后数年,再无与杨家儿郎比肩的健将!   这是晋仁帝自己下的一步悔棋,别人不能提及,可自己每当朝中无良将可用时,就会想起这步臭棋,懊悔得很!   所以仁帝那日在静妃的宫中,想到了宜秀的遭遇,心中的悔意再起,才说出了“若早知今日之辱,不该斩杨毅全家”的话。   就是仁帝自己,也绝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的一句真心话,到了别人的耳朵里,却被过度解读出无数的嘲讽暗示,进而害了一个正当花季的少女的性命。   至于这静妃家那孩子的遭遇,起初仁宗还有些自责,觉得愧见静妃。每当她哭哭啼啼时,仁宗也是百般顺从,自当弥补亏欠。   可是病弱老娇妃时不时哭一哭,好似趵突泉般,怎么都止不住,也是叫人厌烦。   再加上今日惊闻司徒晟之言,原来这宜秀极有可能是被云家人自己逼死。   老皇帝的心里就跟吞毛了一般,恶心得很!   静妃哭得再梨花带泪,也勾不起他的垂怜。   眼看着太后不胜烦扰,在一旁皱起眉头,仁帝终于开口了,冷冷申斥静妃:“这里是太后的佛堂,不是你云家的灵堂!若是想哭,朕准你省亲,回云家跟你兄弟哭去吧!”   这回陛下话中的不善,不用过度揣度,都能听出来。   静妃心里一翻,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竟然不能再让陛下如往昔般大度宽容。   她再不敢如先前对太后那般混不讲理,只立刻收住了眼泪,低声跟太后陛下赔了不是,便由着宫女搀起,灰溜溜地告退了。   待静妃走了,太后才道:“幸好陛下来得及时,不然你这后宫的佳丽,哀家是劝不动,惹不起!”   仁帝听出太后的不悦,自是连忙起身,跟母亲赔了不是。   太后其实也不算太生气,毕竟平日闲居宫,哪能看到今日这般变脸样的好戏?   借着这个由头,她顺势正好提起:“你这后宫也该有个正经主事的了。不然整日乌烟瘴气,陛下如何安心国事?哀家也不是说,小门小户的女子就不好,可在大是大非上,就是欠缺了些心胸眼界。过阵子,宫里要进一批不错的孩子,你也要上心看看,有好的就往上提拔一下……雅姝,过来拜见陛下!陛下,你看看,这位陶家嫡女正好要来我身边做女官,陛下看她长得可好?”   说着,太后顺势将她最看重的陶雅姝往前推了推,让她在陛下跟前混个眼熟。   那个静妃,心眼子就那么多,刚才闹得凶,无非就是不想让陶家嫡女进宫。   可惜她碰到了硬茬子,那个叫司徒晟的小子将陛下不好讲的话,全硬邦邦摔在了那妖妃的脸上,一个立案“起棺”就怼得静妃哑口无言。   太后在一旁冷眼看了一遭,比听《心经》都觉得舒心解气。现在再顺便推推陶家的嫡女,这静妃在宫里耀武扬威这么多年的日子,也该是到头了。   说起来,除了那张脸和身段,静妃跟方良媂哪里像了?   太后虽然不喜方良媂的病怏怏,可是那孩子为人大气,很是随性,可没有静妃这肚肠的功利心!若是方良媂还在,这静妃是绝不会有今日光景的……   陶雅姝听了太后的话,机械起身,如标尺般规矩有度地朝着陛下行全礼。   只是正当芳龄的小姑娘,脸上全然没有拜见陛下的娇羞忐忑,那一脸的木然,仿佛老和尚刚刚敲过的木鱼,硬邦邦得很。   老皇帝看着规矩拘礼的陶雅姝,表情也是淡淡的。   他这把年岁,有什么娇花没有欣赏过?   看跟自己孙女般的青葱少女,就仿佛在看一杯品过千百回的茶,平淡寻常得很。   如此毫无反应的两个人,让太后有些心急,不由得暗想,若是有机会,还得让雅姝在陛下跟前多露露脸。   入宫的这么多女官里,只这个陶雅姝的心胸气度不俗,堪为一国之后。   再说楚琳琅,只觉得劫后余生,缓缓舒展了一口气。   方才一顿闪电乌云在头顶乱滚,几次差点将她劈得粉身碎骨。   幸好司徒晟及时赶到,当面硬怼了那位静妃娘娘,让她这个小虾米在暴风骤雨中及时全身而退。   以前她只知道司徒晟很会攀爬,升迁甚快,应该走的是左右逢源的路数。   可万万没想到,这人在陛下跟前,行事说话居然这般剑走偏锋,居然敢在陛下的面前硬怼宠妃……   可他这么做,却全然是为了替她解围,还真是鲁莽狂妄得……叫人心里怦怦跳,只觉得他真是天上地下难寻的俊帅儿郎!   若是情况允许,她真想立刻扑入他的怀里,吻上他的薄唇,再将他那一身笔直板正的官服一件件地剥下来。   除了她,大约没人知道,司徒大人虽然样子好看,可是衣服下的更有看头!   不过现在,身在宫中佛堂,她只能按压下将俊朗大人生吞活剥了的冲动,侍立一旁,安静听着。   也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太后和陛下又和灵云大师说起了话,谈起了最近皇寺里要做一场法会。   太后的意思是,她年岁太高,不爱出宫走动,到时候雅姝已经进宫,正好由她负责宫里诸位娘娘的香火供应。   这法会很有些名头,年年都要举行的。而且据说举行的日子有些蹊跷,好像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皇子的生辰。   陛下虽然对外宣称三太子健在,可也不好庆祝生辰的时候还不见人。   所以每到这时候,陛下就会以给自己祈福的名义,由高僧举办法会祈福。   就是不知陛下是要为生者祈福,还是为死者超度。   不过灵云大师说,今年的年号蕴水,却有病水上堂之势。若是能寻个火命克水的人主持法会排摆,定然能旺陛下。   仁帝听了点头,道:“那朕立刻命户部排查,看看有无此生辰的人堪一用。”   灵云大师微微一笑,转头问一旁默不作声的楚琳琅:“何须那么麻烦,有缘便是眼前人。不知这位女施主的生辰,可否给老衲一观?”   啊?楚琳琅一愣,,不过当太监拿来纸笔请她写下生辰时,她也不敢懈怠,如实写下。   灵云大师看了看那生辰,点头道:“老衲方才听闻女施主替陛下挡了灾祸,便突然想问问女施主的生辰,没想到还真是天佑陛下,这位女施主的生辰正是火命,若老衲猜得不错,女施主的姻缘也颇有些坎坷吧?”   楚琳琅没想到这位国师这般灵验,连忙称是,表示自己刚刚和离快要一年了。   灵云大师点了点头:“若是福运不够之人,也难与你这等命格白首偕老。女施主不必心急,若是能遇到与你命盘相称的良人,定能姻缘美满。”   楚琳琅赶紧感谢灵云大师为她拨云见雾。   而之后不久法会上的掌莲花佛灯的差事,便也落到了楚琳琅这个命格正旺陛下之人的头上。   晋仁帝也觉得大师说得对,这女子当真是裨益着他。   既然如此,楚氏能当貔貅驱邪,他也不好吝啬了,当即龙心大悦,赏了楚琳琅一个“新梅安人”的封,还额外赏了金银之物。   这“安人”,是六品官员之妻才可得的封号。   陛下俨然“忘了”她已经跟六品郎中和离,依然按着六品的品阶,给了她官眷命妇的封赏。   至于那“新梅”,则取自“一树新梅千古月,帆归年旧草迎春”这首古诗。   有否极泰来,万物转新之意。   楚琳琅不太通诗文,但是也明白,这封号背后沉甸甸的锦鲤重托之意。   受了封赏,谢过隆恩之后,新封的新梅安人从宫里告退出来时,是跟陶氏母子一起出来的。   楚琳琅小声问:“那个法会掌灯……是个好差事吗?”   陶雅姝稳稳道:“怎么不好?如此皇差,起码能做个护身符,如若不然,只怕那个静妃还要找你的不是。我都没想到,灵云大师竟然会要你的八字。静妃再想找你麻烦,也得忌讳一下了。毕竟陛下向来看重法会,她不好再拿你做筏子!”   楚琳琅点了点头,觉得陶雅姝此言有理,她因祸得福,过后得去庙上,为灵云大师敬奉厚重的香火钱。   趁着往宫门走的功夫,楚琳琅又小声对陶雅姝道:“你也真敢,方才不该为我出头,这样岂不是得罪了静妃?”   陶雅姝无畏一笑,小声道:“迟早都要得罪,倒不必在乎须臾功夫。跟你跳水救我相比,我做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司徒大人和陛下来得及时,我还是护不住你……”   没待她说完,走在前面的吴氏便转头冷脸道;“身在宫里,边走边说像什么样子?还不快些跟你同窗道别?”   不知为何,吴氏的脸色很不好看,陶雅姝不再说话,只是快走了两步,跟着母亲出宫去了。   看着吴氏那刻板的样子,楚琳琅终于知道自己这位怪癖同窗的性子是如何养成的了。   被这样一板一眼的母亲压制着,陶雅姝只怕从小到大,都没肆无忌惮地做过一件可着自己心意的事情。   想着方才看到老皇帝的白头白发,而好友雅姝却如春花一般娇艳。   楚琳琅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子说不出的难过。   一树梨花压海棠,怎么会是美满的姻缘?   她若是为人之母,就算用泼天富贵来换,也绝对不叫女儿过这样糟心的日子。   接下来,楚琳琅由安公公亲自引领,出了宫门。   她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在马车里等了一会,直到司徒晟出来,她才探头问:“以后那个静妃……不会再叫我入宫吧?”   司徒晟看了看她故作惊恐的模样,微微一笑:“放心,她会‘很忙’,没工夫找你的麻烦。若是找你,你便可说要筹办陛下的法会,走不开身。。”   楚琳琅知道,这是曾经的京城酷吏要找静妃一家子麻烦的意思。   既然头顶了这么一把让人闻风丧胆的伞,楚琳琅也自放宽了心,小声问:“你今日是算准了,特意跟着陛下来给我解围的?”   司徒晟淡淡道:“不替你解围,我会平白厚着脸皮求陛下,一个臣子非要去太后的佛堂?”   楚琳琅噗嗤一笑,又问:“……那个灵云大师跟你什么关系?难道今日入宫也是赶巧?”   她突然想起,曾经在皇寺里看过大将军杨巡留下的墨宝碑文。   若不是主持灵云授意,老将军的墨宝恐怕也留不下来。   所以楚琳琅大胆猜测,灵云大师恐怕跟司徒晟也是关系匪浅,方才管她要八字,顺势让她有了个法会掌灯的护身符,恐怕也不是巧合吧?   这次司徒晟并没有解释,不过看他微微浅笑,一切似乎不言自明。   原来他说的安排好了,是这个意思,当真是替她思虑周到,安排妥帖。   楚琳琅从小到大,什么都尽是依靠自己。   虽然认识了司徒晟后,也渐渐习惯了他沉默不言,却妥帖至极的照顾。   可是想到他方才在陛下面前,竟然不给后宫宠妃好脸地维护着自己,楚琳琅看着他英俊逼人的面庞,还是觉得有些双脚发软,便是含情脉脉地看着给她撑着天的儿郎,忍不住偷偷笑问:“要不要今晚来我铺上……玩一玩?”   若不是还在宫门前,司徒晟很想捏一捏这笑得纨绔的女子的脸!   她倒是敢说,就是不知她到时候想要玩一玩什么花样子?   大庭广众下,二人也不可久聊,只是低声定了幽约的时间,便各自散去了。   不过楚琳琅在回程的路上,却在想:究竟是哪一个在静妃的跟前搬弄是非,如此针对她和陶雅姝,污蔑她们欺负了宜秀郡主?   待到第二日上女学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一干同窗夫子,大家对她的出现毫无异状,也没有人问起她入宫的情形。   琳琅觉得搬弄是非的,应该不是女学的人。   那么这样一来,就剩下随行的亲眷了!   楚琳琅一时想得愣神,直到小友关金禾过来拍她的后背,疼得她哎呦叫出了声音。   关小姐吓了一跳,看着楚琳琅痛苦的表情,连忙问:“怎么了?我也没有用太大的气力啊!”   楚琳琅捂着腰,无奈地挥了挥手,表示并不关她的事情。   这铺子里临时搭的硬床真是要命!   她原本就睡不惯硬床,向来是吃不住劲儿的,偏偏那人却是饿久了不知轻重,压下便不肯撒手。   如此一夜荒唐,纤腰一把仿佛被千军万马碾过,便是拍拍后背,都能闪到腰。   而且她那一句很不得体的“玩一玩”,算是惹了大祸。   那小子玩得可真够花的,连她这个算是有些历练的妇人都脸红心跳! 第78章 叛道离经   臭瘟生!他怎么敢!连那都下得去嘴?   这等子进步娴熟, 若不是他公务太忙 ,她都疑心他是有别的女人了。   不过这等隐情,自然也没法跟同窗小友细说, 只能尬笑表示, 自己换了床铺,睡闪了腰。   关金禾看她并无大碍, 这才略略放心, 笑着问她要不要吃酥糖。   这是她前两日跟母亲在六王妃府上吃到的。   南方请来的正宗师傅做的糕点糖果,味道独特得很!   关金禾向来贪嘴,觉得好吃,便厚着脸皮跟六王妃要了些, 今日带来, 也顺便请好友尝鲜:“六王府这次茶宴不光请了专门的糕饼师傅,就连忘尘居士也小露了一手, 她做的斋饭可真好吃, 四王妃都连连夸赞呢。”   那忘尘居士, 便是陶家四姑姑,这位居士有些割舍不下红尘,总是出入这等权贵云集的场合。   不过说到这, 关金禾却皱眉道:“不过这茶宴上若是没有那六王妃的妹妹就好了, 那个谢悠然……”   说到这, 关金禾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 又左右看了看,见无人, 才小声道:“她跟四王妃说你的坏话。”   楚琳琅无所谓地笑了笑, 那个谢二不说她坏话, 那才是吃错了药呢!   不过她不跟自己亲姐姐六王妃抱怨,却跑去跟四王妃搬弄,就有些奇怪了,让她有些好奇。   原来,关小姐当时要的糕饼太多,怕被母亲说,便带着小丫鬟躲在花园凉亭下的假山边,想把几包酥果子藏在小丫鬟带的随身小衣箱子里。   不巧就听到了头顶凉亭上,谢二正在跟四王妃说的话。   关金禾倒是一点也不落,全学给了楚琳琅听:“她说在绿洲遇险的时候,是你先与宜秀发生了口角,才让她负气不肯下船的。还说……还说宜秀在女学里不少受人欺负,就连那个陶雅姝也仗势凌人,全然不将云家的女儿放在眼里,纵着你一起欺负宜秀!”   楚琳琅听到这里,微微打了个激灵,抬眼道:“你没听错?那谢悠然又不是我们女学的?而且绿洲上的事情,她上哪知道的?”   关金禾道:“四王妃也是这么问的。结果谢悠然却说,她在参加上次雅集的时候,曾经见过宜秀郡主,郡主跟她一见如故,拉着她说了半天的话呢!是郡主亲口告诉她,与你不和的。至于绿洲遇险的事情,她说她是听母亲与从绿洲回来的夫人闲聊,无意听到的……”   楚琳琅眯了眯眼:“夫人?是哪位夫人这么说的?   说到这,关金禾有些愧疚道:“我就听到这,有人喊我。我不敢多停留,就离开了。当时偷听已是失礼,若是跳到四王妃跟前斥责那谢氏,更是无礼。可回来后,又觉得当时没有纠正谢氏的谬误,是我愧对同窗。所以便讲给你听,待得改日,我再陪你一起去跟四王妃解释一番。”   楚琳琅笑着安慰了关金禾,说这原也不干她的事情。她感谢告知还来不及,怎好怪罪她?   不过关金禾给其他同窗发糕饼去的时候,楚琳琅快速梳理了一下,大致也就明朗了。   静妃娘娘突然发难,肯定跟她的儿媳妇四王妃传话有关。   而四王妃又是受了谢二的挑唆。可这谢二突然跑到四王妃那里说了这么多跟她不相干的话,究竟是无意凑巧,还是受了人的挑唆呢?   依着她对谢二那蠢笨空荡的脑子了解,大约应该是后者。   若是某个绿洲同行的夫人故意跟苏氏说了这么误导人的话,那这位夫人究竟是理解谬误,还是故意而为之?   楚琳琅觉得,自己应该去会一会现任的周夫人,看看从她的嘴里,能不能揪出挑事的魁首?   要见谢二也简单,她只需要带着冬雪在集萃巷口在上午时略走走,就看到谢悠然领着丫鬟从巷子里出来了。   自从胡氏落胎求去后,婆婆赵氏的怨气直冲云霄,又不知听了哪个老道之言,在家里供奉个“狐仙”,让谢悠然没事就去供奉香火,求狐仙保佑,免了家里有枉死男婴的怨灵之气。   谢悠然烦得不行,所以吃了早饭就想往外走,不到天黑都不想回来。   今日也是如此,当她出了巷子口,准备去惯常去的茶楼喝喝茶,再听一听曲子消磨光阴时,一抬头,却看见了楚琳琅走了过来。   谢悠然不禁故意挺了挺自己孕肚,假笑道:“哎呦,楚娘子又来这里了?可是来见何人的啊?”   楚琳琅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谢悠然便冷哼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不就是来看你女学的廖夫子?”   楚琳琅有些意外地眯了眯眼,没料到她居然会扯出个夫子来。   可是谢悠然却以为她发愣是心虚,更是得意道:“隔几日就来一次,以为每次裹着披风,我就认不出你了?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装这等谨慎样子给谁看!”   听到这,楚琳琅恍然,原来她是拿自己当了来会廖夫子的那位神秘闺秀,还以为她跟廖夫子有了首尾。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楚琳琅笑了笑:“周夫人说得对,夫子有伤,就算我探看他,也不必遮遮掩掩。”   谢悠然心情甚好,便关心起了夫君的前任:“他与你年岁倒是相当,老是老了点,但再老的光棍汉子,也得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他可知你的毛病?嫁入周家八年,都没能下个蛋!”   楚琳琅来见她,可不是听她炫耀下蛋本事的,只是单刀直入问道:“你跟四王妃说,我故意排挤宜秀郡主,不知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谢悠然吓了一跳,不知她私下里跟四王妃说的话,楚琳琅是如何知道的。   楚琳琅那天明明没有参加茶宴啊!   不过她知道了又能如何,许她做,还不许人说?   大约就是云家去找她算账,她才跑来跟自己拉扯吧?云家那一家子都不好惹,这个楚琳琅无依无靠,就算勾搭个夫子也护不住她,想来也是慌乱极了吧?   想到这,她定了定神,得意挑眉道:“你这粗野刁蛮的性子,谁人不知?还用得着我说?”   楚琳琅冷笑一声:“你又不是女学之人,却在那平白造谣,是打量着我好欺?你信不信,我揪着你去四王妃那里再说说,看看你说得话有几句真假!”   说完这话,楚琳琅微微往前走了两步,吓得谢悠然连连倒退。   没办法,这死婆娘曾经用剪刀架着她的脖子,将她吓得够呛。   而且谢悠然还听说,这楚琳琅当初在绿洲遇险时,好像用菜刀砍断了抢船水匪的手指头。   所以别看谢悠然敢说话气楚琳琅,她也是真怕楚琳琅翻脸动手。   不过谢二的嘴里却还是不服气,继续嘲讽道:“楚琳琅,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见王妃就见王妃?你也配?”   跟在楚琳琅身后的冬雪听了这话,还能让着她,立刻冷笑道:“我们家大姑娘可是刚从宫里领了封赏,陛下亲自赐下的封号‘新梅安人’,过两日,还要替陛下的法会掌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我家大姑娘指名道姓?”   什么?听了这话,谢悠然的脸色都变了。她疑心这主仆二人扯牛皮。可是小丫鬟说陛下钦赐的封号,可不敢作假。   而楚琳琅也是一脸坦然,并没有驳斥丫鬟的话,难道竟然是真的?   谢悠然依然不敢相信:“你何德何能?竟然得了陛下的封赏?”   冬雪一向气死人不偿命,听她这么说冷笑道:“谢悠然,你也不照照镜子,当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质疑陛下封赏?”   谢悠然当然不敢,虽然她现在酸得牙根都疼。   不过楚琳琅可不是来跟她炫耀的,趁着谢悠然的气焰被压下去便问:“你如此污蔑我,我要不要扯你报官?”   谢悠然在听到楚琳琅入宫后,不但没有被静妃刁难,还受了陛下的封赏,便有些心虚,一听楚琳琅要追究,只能硬着头皮推卸责任:“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忘尘居士和别人闲聊的时候,我听到的。”   楚琳琅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道:“你别在那乱攀附人,忘尘居士一个修行之人,怎么会犯这种口舌?”   谢悠然一听她不信,倒是也气急了,说:“就是忘尘居士说的,她跟我母亲闲聊,说起了宜秀不肯下船,是因为在江口出发时,你出言嘲讽宜秀,说她被太后厌弃才不得入宫,哪里比得上陶家嫡女得了太后的欢心,所以宜秀才一直郁郁寡欢,不肯合群,以至于绿洲遇险时,独独只有她没有下船!”   当时忘尘居士虽然是跟母亲闲聊,也看了一眼在旁边作陪的谢悠然,略略同情地表示,周大人的前妻竟然是这等性子,也难怪谢二小姐嫁给周大人后,却被累得名声,没法抬头做人。   只可惜了云家,竟然不知宜秀当初不肯下船,竟然有这等不为人知的隐情。   毕竟就算告到官府,楚娘子联合同窗排挤人,也算不得什么重罪。   只可恨她那侄女陶雅姝,不明所以,居然跟楚娘子这样的人交好,长此以往,只怕性子都要叫人带坏,真是让人担忧。   而且听闻楚娘子得了陶小姐和华氏的引荐,过两日就要入宫见太后,楚琳琅得了陶雅姝的帮衬,恐怕要在太后的面前露好大的脸。   这番话,听得谢悠然妒火中烧,便萌生了去四王妃那搬弄是非的心思。   于是才有了后面的这些缠绕官司。   楚琳琅听到这里,全然明白了!   她之前虽然有些隐隐猜忌,可无凭无据,也不敢肯定陶慧茹能狠下心肠,陷害自己的嫡亲侄女。   若谢悠然说得都是真的,那么陶慧茹说那番真假掺半的话,当真是句句恶毒诛心,杀人于无形之中,却不用沾染自己的双手。   毕竟她只是跟自己的至交闺蜜苏氏私下闲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而去四王妃那里告状的,却是谢悠然这个蠢货!   看这光景,谢悠然显然还不知自己被人利用个彻底。   既然闹清楚了原委,楚琳琅也懒得再跟这女人说话,只是看着她,然后刻意目露凶光,低声道:“你也知,我在绿洲砍了不少水匪,刀法正娴熟呢!若知道,你敢再到处编排我的是非,仔细我将你拖进暗巷子里……”   谢悠然吓得又是后退一步,颤音道:“你要怎的?”   楚琳琅露齿一笑,将目光转向了她圆鼓鼓的肚子,然后单手做了个切瓜的动作。   谢悠然这次吓得“哇”一声惨叫,忙不迭带着丫鬟跑回了谢家胡同。   楚琳琅吓唬完了谢悠然这个被骄纵坏了的蠢货,便懒得再说话,带着冬雪转身离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她思索着陶慧茹为什么这么做。   若是看她不顺眼,捎带上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话特意往陶雅姝的身上绕?   难道陶慧茹并不想陶家再出一个皇后?还是……只是不希望陶雅姝得到隆宠?   楚琳琅生在充满算计的商贾人家,对于人心的把握,是得天独厚。   她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关节所在——就算你大度地原谅害人的,可害人的心里有鬼,却不见得相信了你的原谅。   这个陶慧茹大抵如此,她是怕陶雅姝将来起势,然后报复她?   既然这样,她不能不告知陶雅姝一声,让她提防一下这个姑姑。   可      是当她去了国公府,递了名帖子,等了半天,却只来了个吴氏身边的婆子,虎着脸道:“我们夫人让老身跟楚娘子说一声,陶小姐身有不适,不便见客。而且再过几天,她就要入宫去了,要学的礼仪课程颇多,娘子你若无太重要的事情,还是莫要来打扰小姐了。”   这话里疏离赶客的意思不加掩饰。楚琳琅知道,这应该是吴夫人的意思。   显然宫中时,陶雅姝出言维护她,然后被静妃娘娘做筏子攀附上的事情,让吴氏不快,觉得女儿行事鲁莽,不够大家子气。   让这位夫人对自己的女儿和她这个出身不高下堂妇的情谊产生了戒备心,就此快刀斩乱麻,切断了这段不相称的友谊。   既然人家母亲发话,楚琳琅自然不好死赖在国公府的门前。   可是该如何传话给陶雅姝,就成了问题。   小友关金禾倒是能去见陶雅姝,可让陶雅姝提防自己亲姑姑的话,真是不能再过第二人的耳朵,就算写在纸上,也很不妥。   楚琳琅一时没了头绪,以至于吃饭时都长长哀叹了一声。   正在给她切排骨的司徒晟见了,忍不住转头问:“怎么了?”   现在一对野鸳鸯已经达成了共识,每晚都来店铺吃个宵夜。   楚琳琅还特意在店铺后砌成了锅灶,只要备好食材就可以做些温热的。   所以司徒晟正替楚琳琅切排骨,等着一会烧个糖醋味道的。   若是可以,楚琳琅并不想在司徒晟的面前提起陶慧茹,免得再勾起他儿时的昏暗回忆。   可是如今,她无人商量,也只能跟司徒说说。   司徒晟听了陶慧茹耍弄心机干出的这些事,果然面色凝重,慢慢放下了菜刀。   楚琳琅看切得差不多了,就舀了热水让司徒晟洗手,又道:“她的心思,应该是不想让陶雅姝入宫,若是雅姝没有提防,我怕那位居士又要出些什么阴损招数让人防不胜防。”   她说完之后,抬头看司徒晟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便轻轻问道:“又想起了不快的事情?”   司徒晟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嗅闻着她的馨香气息,略略平复了心情才道:“母亲遭遇的那些,我并不曾归咎到陶慧茹的身上。毕竟男人又不是狗,偷吃管不住嘴,不能怪引诱的肉太香。可是她若不识趣,非要招惹你,就休要怪我……”   说到这时,他的眼里透着一抹隐隐的杀气。   楚琳琅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善,不禁吓了一跳。   倒不是替陶慧茹那恶毒女人担心。她知道司徒晟虽然历经坎坷,经历过战场的厮杀考验,可他并没有因为这些偏激的遭遇而变得不择手段。   司徒晟清楚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心思虽然城府很深,却自律极严,也称得上磊落君子。   不然的话,弄死那泰王的法子千万种,司徒晟并没有剑走偏锋,还是搜寻了他的罪证,依着国法处之。   他虽然自嘲身上流淌的是杨毅背信弃义的血脉,但司徒晟是大将军杨巡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啊!   这样内心自有一份将门骄傲的男人,怎么可以因为她,而手染女人的鲜血?   所以楚琳琅及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轻声道:“就是妇人的小心机罢了,她犯下的罪孽,迟早有一天会反噬了她,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去对付她。不然你好不容易打消她的疑虑,岂不是白费了?”   司徒晟看出了她眼里的担忧,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语气似乎吓着她了。   他忍不住搂紧了她。是呀,他现在并非孑然一身,处处行事都有一份牵挂。   不过希望那个陶慧茹懂得见好就收,若是下次再牵扯到琳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楚琳琅安心地抱着司徒晟,此时小铺院内,夏虫声鸣,炉灶上饭香蒸腾。   他们暂且不必理会外面的风风雨雨,只是安心依偎在一处,享受一份世俗而奢侈的安乐……   再说陶雅姝到底入宫了,她们这批贵女,是以女官的身份入宫,服侍的也是太后她老人家。   所以司徒晟要跟她带话,倒也简单了,通过安公公,便将含义隐晦的话带到了。   陶雅姝冰雪聪明,听了安公公代传的话,心里立刻明白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亲姑姑居然在背后给自己下了这么大的绊子。她一时忍不住又想,自己平日可是有得罪了姑姑。   左思右想,却想到了好像就是姑姑去了父亲书房之后,对她的态度又是转冷。   据说她当时去,是给表兄陶赞谋差。父亲原本应了下来。   可是最后祖父将父亲叫了去,跟他语重心长地说,陶赞血脉里流淌的毕竟是杨家血脉。他若顶着陶家的名头去吏部,不够稳妥。倒不如以后有那么不要紧的差事,再想着陶赞。   是以,父亲才改口委婉搪塞了。此后姑姑似乎因着这事,跟自己言语过,只是她当时没明白姑姑话里的意思。   如今想来,她竟然是误会自己从中作梗,才害表兄丢了吏部的差事,便借刀杀人,对自己施以重手报复……   想透了这点,陶雅姝再次忍不住骨子里打了个冷颤?想起了楚琳琅跟她说过,她这个姑姑心机不简单的话来。   想明白了,陶雅姝不仅又是一阵凄楚冷笑。若说陶家有女儿适合入宫,在她看来,应该是她这位报复心深沉的四姑姑才对。   如此人才,不来斗这一宫的魍魉,当真是委屈浪费了。   而她这个压根无心与人斗的,却是一路被家人推入了这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宫里……   想到这,陶雅姝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人”曾对她之言:“你这一板一眼的性子,入宫也是受罪,莫不如跟你父母禀明,还是不去的好……那里太脏,并不适合你!”   那么邋遢的人,家里如狗窝一般,也好意思说宫里脏?   她不过是无意中从琳琅的嘴里得知,夫子的背伤一直不好,似乎有些感染了。   她愧疚心起,想要给恩人送些补药衣物,这才生平第一次叛道离经,带着贴身丫鬟,偷偷去探看了恩师。   她原打算见了夫子,撂下东西就走。   结果一看夫子在家里更加随性的凌乱脑袋,老毛病犯了,怎么也控制不住,拿起梳子不由分说就给他重新梳了发髻胡须,又不顾他的申斥,强硬让他换了那身带窟窿的衣服。   可谁知就在这寸巧的功夫,同窗楚琳琅居然也到了。   她只能在隔壁内室避一避。等楚琳琅走后,廖夫子郑重给她鞠一躬,还管她叫了声“姑奶奶”,只说他一定好好穿衣吃饭,只是她能不能别这么抽冷子上门,若是被别人看见,他俩谁都说不清楚。   想到这,陶雅姝想起一向嘴硬的夫子向她告饶时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这种荒唐走板的行径,若是放在半年前,她是连想都不会想的。   可自从落水之后,她心里的一根弦似乎轰然崩断了,整个人都换了瓤子。   在母亲严苛教导,叫人透不过气儿来时,偶尔大着胆子,做些大家闺秀不该干的事,竟然是那般惬意……   当她蒙上了那层密不透风的斗篷,坐在廉价租来的马车里,来到狗窝般的陋巷,竟然有种叛道离经的快意。   看到那个大大咧咧,总是言语冒犯她的邋遢夫子时,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忍不住斗嘴。   她甚至觉得这般活得,才像一个无拘无束的人……   可是现在,她入了宫,那个荒诞走板,叛道离经的女子也从此泯灭不见。   此时清风明月,京城家家户户的巷子里应该是炊烟袅袅,合家欢聚。   就是不知,那人正在做什么?   此后经年,他可会记得有个嫌弃他满身脏乱的女学子,曾经出现在他的院子里,惹了他心烦? 第79章 争风吃醋   陶雅姝在入宫的那一日, 就将自己的心封闭了大半,如今只是安静地坐在宫殿一角,静看孤月, 心思月下之人……   不过思量怅惘之后, 她倒是转身拿了笔墨,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当初因为宫内插嘴, 吴氏回去将她好一顿申斥,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楚琳琅品行不端,不可交。   陶雅姝当初苦于被水贼拿住之事不好告知母亲,更不好先说出姑姑丢弃她的事情, 挑唆了姑姑与父母之间的关系。   可如今, 四姑姑做的也是太过分了。可偏偏母亲却那般无礼对待救了她性命的楚娘子。   陶雅姝觉得也不必再给姑姑留什么情面,倒是要跟母亲交底, 免得四姑姑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待信交出去后, 久不管家事的陶国公便将四女儿叫到了国公府。   老国公很不给这四女儿的脸, 便是绷着脸,一条条地问,孙女雅姝说得这些可是实情。   陶慧茹在被叫入父亲的书房前, 真是没料到她暗中做的借刀杀人的事情, 竟然被侄女慧眼识破, 更是一状告到了祖父这里。   她先是想要辩解,只说那落水时, 她当真不知,而至于说了陶雅姝撺掇同窗排挤宜秀郡主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 只是她与苏氏闲聊, 被苏氏不省心的二女儿听见, 添枝加叶,去四王妃那搬弄是非的。   这番说辞,用来糊弄兄长还行,可惜陶国公是在朝堂上历来三代的老臣,看人的眼睛毒着呢。   而且他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情,他难道不知?   当孙女信里含蓄指出,定然是四姑姑误会她跟父亲说了坏话,坏了表哥陶赞的前程时,国公爷便什么都想清楚了。   他抬手阻了陶慧茹那些干巴巴的解释,冷冷道:“若不是你做的如此过分,雅姝那孩子将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况且你还不知道你的兄长?他跟你母亲一样,向来娇惯你。怎么会因为雅姝说你的坏话,便报复徇私,坏了陶赞那孩子的前程?不让他去吏部,是我的意思,跟雅姝何干?”   听父亲这么说,陶慧茹猛然抬头道:“父亲,你这是何意?”   陶国公觉得是家里对女儿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她当年全然没有感受到杨家灭门的血雨腥风。   可是陶赞到底是杨家的骨血,让他去吏部,是准备到陛下跟前添堵吗?   父亲盛怒,陶慧茹只有静听的份儿。   最后,她只是满含泪水道:“赞儿何其无辜?他现在已经姓陶,父亲为何还要用杨家来说事,毁了他的前程?”   陶国公恨恨道:“当初若不是你执意要嫁给杨毅,你的儿子岂止能去吏部?就是更大的前程也谋得!可你当时鬼迷心窍,非要一意孤行,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亏得你还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该姓陶,你该知道,陶家才是你最大的依靠!可你却还拆雅姝那孩子的台!我陶家倒霉,究竟与你有多大好处?”   总之那日,陶公将陶慧茹骂得是狗血喷头,他更是警告陶慧茹,收起睚眦必报的小心思。   若是日后他再听到一星半点关于绿洲遇险的影传,无论这事出自何人之口,也一律当成是她泄露的。   到时候,陶慧茹久莫怪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近人情,一律以家规处置。   那日从书房出来时,陶慧茹哭得脸色透明,嘴唇都是白的。   可惜她这可怜样子在父亲面前一向是不管用的,倒是陶雅姝的父亲看见了,有些心疼妹妹。   吴氏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冷笑,到底是女儿懂得当爹的,女儿信里只让她跟祖父,却不可跟父亲提。   不然的话,让宠溺妹妹的夫君来处理,便又是糊涂账一笔!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小姑子竟然跟自己的女儿生出了这么多是非。   如今再想想陶慧茹先前在自己面前说了那么多楚琳琅的坏话,真是“用心良苦”!   想到自己先前居然让女儿的救命恩人吃了闭门羹,吴氏心里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她想了想,便是借口女儿入宫新封了女官,想着跟同窗分享喜讯,便命管事在京城的酒楼定了糕饼盒子给楚琳琅送了去。   等礼盒子送到时,楚琳琅听说这是吴夫人送来的,心里也是暗暗吃惊。   吴氏的示好之意,她自然也是领会了,想必是陶雅姝告知了母亲那绿洲的事情,吴氏在与自己表示感谢。   楚琳琅听送糕饼的国公府管事说,陶雅姝虽然是新入宫的,但是因为很得太后的赏识,受封的是一品的光兴户主,负责掌管太后的宫印,更是可以替太后审阅重大祭奠章程。   而这类差事,太后以前都是交给静妃协理的。   如今倒是收回了大半的权限,交到了陶雅姝的手里,美其名曰是替静妃娘娘分忧,外加历练历练。   这等荣光无量,隐隐要分掌管六宫娘娘的权,由此可见,陶家之女是多么受太后的爱重。   她把陶雅姝的近况说跟女学的同窗们听,顺带也将吴氏送来的糕饼分给了同窗和夫子们,大家也很为陶小姐高兴,毕竟受封“户主”这等女官的地位可不低。   另外楚娘子也是厉害,竟然得了陛下“新梅安人”的封赏。   这等殊荣,就算许多朝中六品夫人都不曾得。于是关小姐带头,要凑份子钱请新封的新梅安人喝酒。   楚琳琅却笑着道:“哪有你们请的道理?回头我做东,与你们同饮。”   一时间,众人聊得热火朝天,浑然忘了一会的功课。   不过坐在主位上,任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廖夫子却在走神。   养伤归来,他这次来到女学是来跟新夫子交接的。过了今日,他便回工部,再不必来书院了。   楚琳琅注意到,他的发髻好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周正光滑了,虽然比以前强了不少,看似很用心,但是梳得还是有些不周正,看来他的心上人这几日惫懒,不曾督促他梳头理鬓……   不知为何,当廖静轩看着陶雅姝那空荡荡的坐席愣神发呆的时候,楚琳琅突然心念一动,许多关隘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她忍不住想,那日在廖夫子内室看到的那双绣鞋……陶雅姝也有一双啊!   想到这,楚琳琅微微打了个激灵,一向子联想到了许多事情。   包括那次后,陶雅姝有意无意地言语试探,还有她说的那些怪话,现在想来,也是酸溜溜的。   想到这,楚琳琅腾得站起身来,几步追撵上往书院大门外走去的廖静轩。   等出了门外,左右无人时,楚琳琅才出生喊道:“夫子,请留步!”   廖静轩回头看她问:“怎么,楚娘子有事?”   楚琳琅紧盯着他的眼,低声问:“那日,赠你补品的……可是我的同窗?”   虽然廖静轩满面胡须,可她依然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困窘。   她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想到这,楚琳琅护犊子的心思顿起!   陶雅姝就算平时装得再怎么老成稳重,她也不过是个芳龄少女,难免有被人蒙骗的时候。   可廖静轩都多大的人了?他怎么可以如此引诱身为学生的陶雅姝?   楚琳琅的细眉立起来,单手就去拽廖静轩的衣领子,低声问道:“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这等江湖盐贩子砸场的气势吓了廖静轩一跳。   因为知道她误会了,他不好跟楚娘子拉扯,只能任着她扯领子,低头无奈道:“还能做什么?你们都是女中豪杰,闯人院子犹如无人之境,我自然是借茶待客,挨个恭请你们这些姑奶奶出门啊!”   他为人向来随性,就算被女学子拽了脖领子,伤了夫子自尊,也没有酸脸,还有闲暇冲着一旁的马车喊:“司徒兄,快来替我解围。我可是清白的,都是她动的手!”   原来侍郎大人的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了女学门口,司徒晟撩起长袍,从马车上下来,冷眼看着他们。   看这光景,他若不来,楚琳琅似乎要拉廖静轩入一旁的暗巷子。   楚琳琅看廖静轩不像说谎心虚的样子,这才松了手。   若就像他说的那样,陶雅姝跟自己一样,只是关心夫子前去探看,倒也没什么。   只是这于礼数不合,真不像大家闺秀陶雅姝能做出来的事情。   廖静轩有些委屈,就等司徒晟过来申斥一下他的女人。   结果司徒晟却走过来问楚琳琅:“他欺负你了?”   廖静轩掩在胡下的嘴巴半张,真是一口气没有上来,此人无德!见色忘友啊!   “我说司徒晟,你在大理寺到底错判了多少冤案子?明明是她在欺负我啊!”   楚琳琅可不想将陶雅姝的事情闹得风言风语,既然廖静轩并不像勾引陶雅姝犯错的光景,她也见好就收,笑着和缓气氛道:“我方才看夫子的衣服领子歪得厉害,替夫子正正。”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想要去整理一下夫子被她拉扯得东倒西歪的衣领子。   结果这次,“啪”的一声,她的手被司徒晟拍开了。   司徒晟的鼻尖紧绷,语调清冷道:“他有手,自己会整理。”   楚琳琅若看不出这男人在吃醋,那她可就白活这么大了。   她有些失笑:“不是……我跟廖夫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司徒晟没容她解释,只是拉着她的手一起上了马车,徒留廖静轩在后面喊:“喂,不是约好了,你来送我去工部大人府上议事吗?你是不是接错人了?”   楚琳琅这才知,司徒晟为何会出现在女学门口,原来是跟廖夫子有约啊!   自从两人达成共识之后,一直在人前避嫌。可是这次,司徒晟似乎顾不得许多,捏着楚琳琅的手腕都有些疼。   楚琳琅一向知道司徒晟的为人,就算他城府再深,也是谦谦君子。   可是今日,她明显感觉到司徒晟在生气,而且吃的还是他好友莫名其妙的飞醋。   这在楚琳琅看来,实在是太没必要,也不像是为人清冷理智,自控如神的司徒晟该做的事情。   所以她试着拉扯他的衣袖子道:“哎,怎么拉我过来了?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这么孩子气好吗!”   楚琳琅并不知,她的那一句“孩子气”,真干脆利落地扎在司徒大人的逆鳞上,入肉三分,嗤嗤冒血!   所以她再怎么解释自己跟廖静轩并没什么,也不太重要了。   司徒晟单手扶住她纤细的后脖颈,一边摩挲一边磨牙道:“以后,不可对别的男子那么不拘小节!”   他倒不是说楚琳琅在故意勾搭人,可是这位姑娘从小就浸染生意场,无论男女,见人就带了几分的自来熟,与人相处油滑得很。   可她偏偏生了一副明媚娇艳的样子,有时候难免会让男人心猿意马,勾得忍不住乱想。   就在前两日,那个夏青云又来了,听说是跟楚琳琅商量在西北买地,种药材的事情。   当时他也在铺子里,隔着帘子冷眼旁观,那楚琳琅每次对那黑小子笑一下,那黑小子的面皮就透了些红,若说上次楚琳琅的婉言回绝让那小子彻底死心,鬼都不信!   司徒晟觉得得跟楚琳琅好好讲讲,什么叫做“不拘小节”,免得再引来如夏青云一样的愣头青。   楚琳琅被他捏着后脖颈,一下子就跌入了他的怀里,气得扯他的大掌:“干嘛乱发脾气?我不是说了,是误会一场吗?”   司徒晟没有吭声,只是伸手将楚琳琅软绵绵的身子困在自己的怀中,然后揉着她被捏疼的脖颈,轻声问:“说我孩子气?我……看着小吗?”   嗯,这个问题他以前在床上也问过类似的,当然那时,问的绝对不是年龄。   不过现在他应该问的,应该是年龄了吧?   楚琳琅有些摸不准他的脉,他的年岁正好,二十五岁,难道也如女子般,怕被人说太老?   想到这,楚琳琅也不再跟他置气,只是捏着他硬邦邦的胳膊画圈圈:“反正看着不大,青葱得像二十出头呢!”   她说得略微违心,毕竟司徒晟为人沉稳老成,跟那种毛头小青年可是有一段距离,但夸人年轻,总归是没错的吧?   可惜这马屁却拍在驴蹄子上,司徒晟的俊脸黑了一半。   他自然清楚,楚琳琅应该是不会对廖静轩有些什么。可方才远看他俩头挨着头离得很近时,还是有一股子邪火冲顶。   这不是她的问题,是他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就在他被人接走,到养母膝下受教的五年之后,趁着学馆游学时,他曾经路过江口。   那时,还是学生的他特意跟夫子请了一天的假,乘了一段船来到了江口,想要看一看隔壁的那个刁蛮的小姑娘。   那时,他怀里揣着积攒了足有一年的碎银子。   只因为他记得五年前,隔壁的小芳邻曾经说过,她想要去江口最大的酒楼,吃一吃那里的招牌烧咸件,可惜卖泥人赚的铜板也不够。   现在他积攒的银子够了,可以请她去大吃一顿了,也可一顺便看看,他不在的这五年里,她过得好不好。   不过满怀期待的重逢,却抵不过五年时光。   那时的楚琳琅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正一脸欢喜地拉着个少年郎一同逛街买菜,而她的发式,已经成了妇人的式样……   听说,她的胆子奇大,居然背着家人私奔,刚刚与私奔的对象成亲。   听说,她如今过得甚是和美,她的相公很会读书,已经中了秀才,假以时日,必定前途无量。   那个灵动更盛往昔的少女,并没有认出已经长高了许多,甚至变了模样的少年。   只是在他木然挡了她要看的摊位时,那少女不甚客气地冲着脸儿尚且稚嫩的他道:“小弟弟,让让,我要在这买些东西。”   那一声“小弟弟”震醒了犹沉浸在不知名情绪里的他。   原来,沉浸在过往记忆里,止步不前的,只有他一个……   还是少年的他,并没开口呼唤旧邻与她相认,只是紧握了拳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此后数年,当时的情绪为何,司徒晟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   可是就在方才,他远远的误以为楚琳琅在跟廖静轩亲昵说话时,一下子全都翻涌起来了。   原来那时,在江口的摊位前,他看着那满面春风的少女拉着陌生的男人亲昵在一起时,扎心冲鼻子的感觉——就是吃醋啊!   他原来比他以为的,还要早的喜欢着自己的刁蛮芳邻。   当然,司徒晟绝对不会跟楚琳琅开口提起这等狼狈不堪的少年往事。   他已经不是那个无力为自己挽留任何人的少年了。   不过……这女人亲口跟他说过,她喜欢年岁大的,也保不齐,她更为欣赏廖静轩那胡子拉碴的老迈德行。   想到这,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琳琅的脸颊:“被陛下封了安人,脾气也变大了?你与别的男人不拘小节,还不许我气?”   琳琅看他终于终于语气正常,又如此调侃她,便是噗嗤一笑:“你要吃醋也得看看人,夫子那样,有什么可吃醋的?”   她可是看脸的好吗?无论是前夫,还是现在这位“姘头”,哪一个不是面色如玉的貌美男人。   廖夫子一个胡子拉碴的拖把头,有什么好吃醋的?   所以,当话题转到了司徒晟问她,自己要不要学廖静轩,也留一把胡子时,换成楚琳琅大惊失色,将脑子摇成了拨浪鼓!   “才不要呢!我可不想吃一嘴的胡须毛!”   说完之后,她忍不住讨好亲吻下男人光洁好看的下巴。   若留了胡须,哪能如此尽情欣赏的他的薄唇,还有俊美若明朗山河的容貌?   他敢留,她就敢半夜偷偷提刀给他剃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楚琳琅的理由充分,甚是有说服力,又或者是她那细细碎碎的亲吻让他无心言语。   就在楚琳琅咬牙切齿,说要剃了他的胡时,司徒晟娴熟地附在了她的樱唇上,需索无度地索求着她的热情回应……   当司徒晟的马车一路驶去时,马车之后,可不光是廖静轩气得无奈摇手。方才在书院旁,竹林边,刚刚走过来的两位夫人要看得是有些愕然。   这二位不是别人,正是陶家四姑姑陶慧茹与华氏,身后是谢将军的夫人苏氏和谢悠然。   忘尘居士和苏氏她们一同来拜访华氏也是有原因的。   上次楚琳琅来找谢悠然问清了缘由,还威胁要拖她入巷子,给谢悠然吓得不清。   在知道了楚琳琅被陛下亲封为“安人”后,谢悠然是又妒又害怕,最后到底还是告知了母亲苏氏。   苏氏听了,恨恨地用手指点着她的头:“你是在乡下被人换了?还是我的女儿吗?怎么脑子如今这么蠢!我跟陶夫人私下的闲聊,你怎么能跑去讲给四王妃听?背后说人坏话也就罢了,偏还让人知道了!难怪人家揪你的衣领子?”   因为谢悠然从小被寄养乡下的那一段,苏氏一般不会提。可是她也要被女儿蠢哭了,这才气得说她被人换了。   谢悠然被楚琳琅吓得不轻,在母亲面前也失去了往日的嚣张。   若那楚琳琅只是商妇也就罢了。偏偏她这么会钻营,不声不响得了个六品“安人”的封赏,而且她还能替陛下的法会掌酥油灯,这是多么大的荣光?   难不成是因为她颇有几分姿色,被陛下看中的缘故?只不过她成过婚的妇人,进不得宫,所以陛下才给了她个封号,拿她做了外室。   想到这,苏氏越想越有道理,越想也越怕。若是楚氏将来小人得势,被陛下如此爱宠,自己家岂不是要糟了大殃?   苏氏一时没了主意,这等子背后说人坏话闯的祸事,也没法告知将军。   于是她干脆去找了陶慧茹,将自己女儿去四王妃那搬弄是非缘由,从头到尾的讲述了一遍。   说到前半段的时候还好,等陶慧茹听到楚琳琅和陶雅姝并没有被静妃刁难,而且那楚氏还受了封赏时,不禁眼睛狠狠眯起。   自从上次挨了父亲的训,陶慧茹一直没怎么出门,更不知楚氏受封的细节。   她一直纳闷,为何云家迟迟没有动静,让侄女就这么顺利入宫了。   闹了半天,是这楚氏靠着姿色得了陛下的爱宠啊!   陶慧茹老早就知道东窗事发,也没有像苏氏这么慌乱,只是皱眉道:“我们哪里是说人的坏话,不过是妇人闲聊,将些道听途说之词搬过来罢了。”   苏氏也点头,表示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就是陶慧茹做主,来寻容林女学的主事华夫人,想请她代为劝和,找那位楚娘子好好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谢悠然没有听清楚,夸大其词,无心闯下的祸事。   毕竟若真如苏氏所言,楚琳琅得了陛下青睐,还真是不能得罪的妇人。   陶慧茹不想把家里家外的人都得罪光,自然想要再斡旋回转些,便找华氏说和。 第80章 法会之乱   不过华夫人可不是苏氏这等整日在宅院里打转的妇人。   她本身饱读诗书, 跟在祭酒公公,和大学士丈夫的身边,交际的也都是鸿儒高士。   甚至华氏还时常给太后读书解闷, 行走于宫中, 眼明心亮,是真真切切的才女,   佛堂当日, 静妃刁难楚氏的情形,华氏全是看在眼中。   若是司徒大人没有过来及时解围,楚娘子的境遇该有多么的凶险?搞不好连命都要搭在皇城中。   华氏当时也很纳闷,静妃娘娘为何死咬着楚娘子和陶小姐不放?   待今日陶慧茹和苏氏, 带着谢二小姐来请她当说客时, 华氏才恍然大悟。   原来吹到静妃耳中的邪风,竟然是这般来路。   依着华氏看, 始作俑者谢悠然, 固然十分蠢坏, 但是陶慧茹和苏氏也未见得无辜。   她若替这些人去劝楚氏,就是为虎作伥,恶心得很。   碍着人情世故, 华氏不好学了公公齐公秉直的性子, 申斥她们一番, 再轰撵出去。   于是她便领着这几个人在书院周围的竹林转,一边哼哼哈哈地打太极, 也不应,就是等到什么时候将她们溜得发累了, 自己回去。   苏氏还没品出来, 依旧数落着女儿, 说着自己无心,可是陶慧茹却品酌出了华氏的意思,一早便讪讪住口了。   她没想到,自己跟华氏也算多年的交情,竟然抵不过一个下堂小商妇的脸面?   难道华氏见风转舵,知道那楚琳琅得了陛下爱宠的内幕?   既然无果,她也懒得在此浪费时间,便先提出了告辞。华氏一听如释重负,正准备尽了主人的义务,将她们送到马车上。   可万万没想到,她们刚出竹林,就看到方才的一幕。   这情形,怎么看都像是司徒晟和廖静轩两个人因为楚娘子而争风吃醋。   这一幕,真是连华夫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虽然一早就知道这司徒晟待楚氏不一般,可是廖夫子是什么时候,也中意了楚氏的?   而谢悠然看了,简直气得腮帮子都在发颤——那个楚琳琅是狐狸成精?一个不能生养的妇人,如何有这般魅力?   她勾搭廖夫子也就算了,怎么连司徒晟那样冷清高雅的男人也着了她的道儿?   想到她追求司徒晟时,那男人的清冷避嫌,甚至不惜跳船,仿佛不沾染半点女色的圣僧!   再想想司徒晟方才将楚琳琅扯上马车的霸道劲,俨然那妇人已经是他的私物,不容他人染指。   这些男人……都是被色所迷,疯魔了不成?   谢悠然的牙根忍不住冒着酸意。凭什么?她求而不得的男子,居然对楚琳琅这弃妇,这般的上赶子?   而陶慧茹和苏氏两位夫人,则互相交换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   原来这楚氏如此风流!居然游走于两个青年才俊之间,还让两人失态,如此争吵。   就算楚琳琅再怎么貌美惑人,可私德如此不检点,只怕她的富贵晋升之路,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别的不说,若是陛下知道,他新封赏的新梅安人如此风流,不守妇道,一定龙颜震怒!   到时候,陛下喜欢她又如何?恐怕也要醋意大发,搞不好要赐死了风流妇人吧?   想到这,原本忐忑,生怕得罪了陛下新宠的两位夫人一下子就心安了不少。   而陶慧茹的嘴边更是挂起了莫测高深的微笑——今日的书院,真是不虚此行!   如此一来,倒也不必求着华夫人去当说客,陶慧茹递给了苏氏一个眼神之后,三人便告辞离去了。   华夫人一人留在书院门口,只觉得有些头痛心慌。   她在想,自己到底该如何委婉地提醒楚琳琅,要注意自己的私德,跟男子要保持些距离?   若是年轻小姑娘,倒也好说。可是楚琳琅本身就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她已经成过婚,改嫁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连父母都不好过问。   这个年岁,说多了都是对人的冒犯。   也罢了,这些年轻男女的情爱,她可管不了,不管是司徒晟也好,廖静轩也罢,都是年岁甚大的男人了,也该是成家立业了,就看谁的手段更高一筹,能抱得美人归了!   再说楚琳琅,并不知那一日书院门口,竟然被人看到,还让人生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她领了皇差,这几日别说书院了,就是自家店铺都不去了,只是一心修习法会礼仪流程。   灵云大师主持的法会开坛这一日,陶雅姝作为女官,替年事已高,不宜出宫的太后到场送祝词祭品。   而楚琳琅作为能庇佑陛下否极泰来的祥瑞锦鲤,自然也得亲临到场,恭谨地摆放宫里娘娘们的贡品,再把一盏盏莲花酥油灯摆成梵文“卍”字形。   等摆到第一百二十二盏时,胳膊酸痛的楚琳琅觉得大师抓错壮丁了。   这等横平竖直的活,真应该找光兴户主陶雅姝来做才对!   而她并不太擅长,若是毛手毛脚碰倒了其中一盏,不知会不会搅乱了法会,由救驾有功的锦鲤一条,变成大晋皇寺今年的第一罪人?   陶雅姝吩咐了宫人做事后,正好走过来,也看出了楚琳琅的忙乱,便笑了笑,过来帮她的忙。   果然有了眼睛如折尺的姑娘帮衬,这等活计简单容易得多,很快,一大片漂亮的千灯“卍”字形就摆好了。   不一会,诸位皇子们,还有后宫有头脸的妃嫔,跟在陛下的身后,也迈步入了法会佛坛。   而一些得陛下看重的臣子,也亲临法会,为大晋祈福。司徒晟也在百官的队列里。   他身为四品,一身紫色官服,穿得板直有型,在一众佝偻或者腆肚的官员里,显得鹤立鸡群,引得侍立一旁的楚琳琅禁不住又看了几眼。   至于陛下身后跟着的皇子,一个个神态微妙,排位很有讲究。   原本春风得意的四皇子,在静妃受了陛下申斥后,又有些收敛了,带着自己皇子妃,站在皇子中间。   不过那四皇子时不时会冷冷瞥着司徒晟,目光很是不善。   在他看来,司徒晟已经算是他的人了。   他待司徒不错,可为何司徒晟要当着太后和陛下的面前,给母妃和云家如此难堪?   那日他听到宫里传来的口信后,便命人去寻司徒晟来四皇子府,准备当面问责。可司徒晟却以偶感风寒谢绝,表示不方便过府。   这小子转头却撺掇大理寺立案,还弄出个从云家潜逃,未及灭口的婆子来,非是要作证宜秀郡主并非自愿保全名节自尽的。   这他妈的是要当哪门子的青天大老爷?是不是连觉都不睡,一门心思鼓捣云家的家丑?   这样一来,为了平息丑闻,云家上下又是被折腾得鸡飞狗跳,狼狈不堪。   而陛下那边又开始冷落他的母妃,连着半个月都没去见静妃了。   四皇子气得在家里拍桌大骂,直骂司徒晟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这一遭,倒是让夹着尾巴许久的太子心情大为舒畅:老四也是得意太久了,也该轮到他倒霉了。   看他先前巴结司徒晟的德行,还真以为那块臭石头能为他所用?   那个司徒晟行的就是孤臣路数,压根无意依附任何一位皇子,老四往他的跟前凑,就是在自讨没趣!活该他们母子倒霉!   不过这绿洲案子,居然牵扯到了荆国,太子也跟着倒霉。   太子气得命人将他的密信送出去,想要问问那安谷可汗,究竟是何意思?难道那绿洲遇袭的案子,是他的授意不成?   原本这安谷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暗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首领,却取代了荆国原来的可汗,统领全族。   若是此时,他再彰显与新可汗的交好,让大晋和荆国永世太平,该是多么耀眼的政绩!   可惜如今,这段私密友谊,竟然成了让百官群谏的污点,也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这太子储君跟在陛下的身后,也有些臊眉耷眼的。   唯一神采飞扬,活得甚是滋润的,应该就是六皇子了。   他最近过得舒心,腮帮子上倒是长了些肉。   他在主持了西北的干旱水利赈灾后,便也去了户部,一心鼓捣着职田改造,借着司徒少师的东风,可算是有些拿的出手的政绩。   少师吩咐他的话,他都牢记在心,一门心思地在地里给父皇刨银子,可不敢凑合诸位皇子的明争暗斗。   就连父皇最近也是正眼看他,连连褒奖他有颗务实的“能吏之心”。   不过,跟以往的大小祭祀一样,陛下祭奠跪拜天地时,身边照例摆着一个空着的蒲团。   陛下的近臣都知道,这是给陛下的三皇子留着的位置。   就算他从来没有出现在百官的面前,可是这位“鬼皇子”的尊宠一样不少。   楚琳琅尽了摆风水的义务,便早早退到了殿旁,跟着陶雅姝站在一起,看着陛下率领皇子与臣子礼佛念经。   就在这梵音阵阵声里,突然在靠近大殿的后山,传来一阵骚乱。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穿着布满污渍布衫的人,突兀出现在后山的路口。   虽然皇家的禁卫军及时拦住了他,却堵不住他的嘴。   只听那人张狂大喊:“我是堂堂先皇的儿子,大晋的泰王爷!你们这些鼠辈,怎敢拦我!仁帝!你个昏头小子,居然敢这般对你皇叔!便是当着佛堂面前,你起个誓,你当这皇帝,可问心无愧?当年若不是有本王的帮衬,你缘何能坐稳这位置?你卸磨杀驴,竟然如此对我!你对得起大晋的列祖列宗?难怪老天惩罚,叫你失了心爱的女人和儿子!哈哈哈,你居然还将害了你的儿子的罪魁祸首千宠万宠,方良媂在天之灵,永不瞑目!你做了法会也是无用!有你这等昏聩国君,我大晋朝不保夕!朝不保夕!”   他说到这,已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有禁卫军用麻绳勒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再口出狂言。   不过他喊的这么大声,法坛里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些面面相觑。   废王爷被软禁在这皇寺后山的禁庙里,是公开的秘密。   朝臣们几乎都想不起有这么一位曾经在朝堂上只手遮天的皇叔王爷了。   陛下还真是仁厚,居然让他活着,他这是得了失心疯不成,怎么绕开守卫,跑到这里大放厥词来了?   而听了这疯王的话,一旁的静妃娘娘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偷偷抬头打量着陛下的脸色。   至于皇帝也没想到被囚禁的皇叔竟然闯入了法会。   不过跟被皇叔怒骂的愤怒相比,晋仁帝更在意地是他的那句“将害了你的儿子的罪魁祸首千宠万宠”。   他的目光缓缓飘向了参加法会的一众妃子,其中让他千宠万宠的,并没有几个。   而在这几个妃子里,也都是神色各异……   他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一众臣子,然后吩咐人叫来司徒晟,低声吩咐道:“他是怎么出来的,去查查,另外……他方才乱喊的疯话是何意思,也问问!”   这个皇叔,在朝中深耕多年,到处都是他的党羽,所以晋仁帝并不放心叫别人来审。   司徒晟领会圣意,立刻转身而去。在转身离开前,他留意到几个人各异的神态,显然方才废王爷的闹场,搅乱了在场几人的心湖静水。   从后山禁庙,到前山的皇寺,路程不算远,但也不近。   平日禁庙都有卫兵把守,被囚禁在里面的人,压根就出不来,更何况泰王平日还带脚镣,更不适合行走在崎岖山路。   不过“凑巧”的是,就在陛下亲临前山皇寺法会这日,看押泰王的禁卫集体吃坏了肚子,便三三两两地在茅厕间来回奔走,以至于最后乱了岗,竟然造成了些许时间的空档,而泰王也许是最近暴瘦的缘故,居然挣脱了变得松散的脚镣,就这么一路幸运地无人阻拦,跑到前山大闹。   他终日被囚禁,见不到外人,如今性情大变,看司徒晟来了,也是张狂大笑:“你怎的又来?怎么?是要对本王用刑不成?”   司徒晟并没有急着问他的话,只是命人拿来了他挣脱的脚镣,仔细看了看,又检查了泰王的脚踝。   那细瘦的脚踝上除了常年禁锢的摩擦痕迹外,并无上下挣脱的痕迹。   所以司徒晟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拿了钥匙给他解开了脚镣,再原样扣上,伪造成他自己挣脱的样子。   至于禁卫们集体跑肚子,便更好解释,应该是有人下了泻药,刻意给泰王大闹法会创造条件。   如此煞费心机,不是为了行刺,那便是要闹大到陛下的跟前了。   所以司徒晟压根不必让人抬来刑具,只是立在了泰王的对面,淡淡道:“闹了这一场,说吧,你大喊有人谋害皇子是何意?又是什么人帮助你去前山的?”   泰王的眼睛都殷红一片了,低低笑道:“以为我一个人受罪,便全都高枕无忧?我已然活不久了,索性便都给我下水!”   原来泰王的肾病发作,最近都在尿血。也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泰王现在巴不得拖更多的人下水。   尤其是当年与他在一条船上的四皇子,从他锒铛入狱那天后,竟然连看都不来看他一眼,全然还不如太子照顾地妥帖,看在叔侄一场的情分上给他求医送药。   泰王明白,自己的儿女如今跟着自己受了牵连,发配边疆,将来能不能翻身,是靠不得四皇子他们了。   现在听说老四因为静妃的缘故,重新复宠,那就应该巴不得他这个知道太多的皇叔早死了。   为了自己的儿女,泰王索性倒戈向了太子,也算是用自己不多的时日,给儿女争一份前程。   想到这,他先管司徒晟要了一只蒸鸡,还有一壶好酒,然后一边酌饮,故意凑近道:“陛下一直以为当年三皇子丢失,是先皇后的错失。可是他也不想想,陶皇后的性情最是孤高,怎么可能干出谋害陛下子嗣的事情?这里面,其实……另有隐情,你想知道?再给我添些酒菜来,本王慢慢跟你小子细说……”   那日后山的审问不提,再说前山的法会照常进行。   足足两个时辰的诵经完毕后,所有参加法会之人,惯常都是要留下来食用素斋的。   楚琳琅身为掌灯安人,跟宫里的女官们凑成了一桌。   吃了素斋,再休息一会,还要继续法会。   这持续三日的法会,真的很考验人的体力。   趁着在皇寺的园子里散步休息的功夫,楚琳琅试探地问陶雅姝,是不是去见过夫子?   陶雅姝倒是谈定,只问:“是他告诉你的?”   这便等于变相承认。楚琳琅摇了摇头:“我那日看到了门帘下的绣鞋,猜的。”   见楚琳琅这么说,陶雅姝却笑了笑,坦然问道:“他现在还好吧?”   楚琳琅有些替她担心:“你也太不谨慎了,那条巷子住的人多杂,若是被人认出来,你该如何?另外,你就算关心夫子的伤势,也不该……”   陶雅姝淡定道:“我这辈子,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以后能犯的错也太少。他为了救我受伤,我去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的。现在我就算想去看,也去不了了……而且……”   说到这,陶雅姝顿了顿,看向楚琳琅,促狭道:“我跟夫子相处,可比你跟司徒大人清白多了。”   哎呀,楚琳琅傻眼了,没想到自己的同窗好友突然冒出这么神来一句。   “你……你胡说什么啊!”   陶雅姝用手点了点楚琳琅的额头:“真欺我年少无知?当初我们在江边遇险的时候,你朝着那大人马前飞奔的样子,不就是见了情郎的激动?还有那司徒大人半夜去你的屋子,难不成是主仆秉烛谈心?我不说破,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   到底是陶家嫡女,就算被人握了把柄,也能不急不缓,施出反制的杀手锏。   不过楚琳琅的确跟司徒大人很不清白。   既然都被陶雅姝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她索性也不抵赖了,只是道:“你跟我可不一样。夫子跟他更是不一样,你可千万别行差走错,酿成大错!”   陶雅姝知道楚琳琅这么说,是实实在在地担心她。   依着她的聪慧,完全可以像自己先前洞察了她和司徒晟的私情那样,暗藏在心底不说。   可楚琳琅偏偏说出来,就是为了劝一劝自己。   陶雅姝领情,却也无限怅惘道:“楚娘子,你知道我是有多羡慕你。你能去做我梦里都不敢想一想的事情。你这辈子,可比我精彩多了!只愿我下辈子,托生成林中的鸟儿,落得自由自在……”   楚琳琅明白陶雅姝对廖静轩未及出口的关切,或者是暧昧。   可惜她是陶家的嫡女,又被家人送入宫里,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都身不由己,就算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也得生生按压下去   想到这,她伸手拉住了陶雅姝的手,小声道:“胡说,什么下辈子?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我们俩都要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千万不可自怜自艾。”   陶雅姝似乎不太习惯跟人这么亲近,可到底还是反握住了好友的手,同样小声道:“好……”   虽然她在姻缘之路上,注定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可人生知己难求,她能得到楚娘子这般,肯为她舍了性命的好友,便是上苍垂帘,怎可不知惜福?   而在此时,在园子里互相拉手低语的女子也映入了身在皇寺高塔上的太子的眼帘。   因为距离太远,太子也听不到自己的小表妹在跟那楚娘子说些什么。   他此时正跟自己心腹手下陈放密语。   “事情办得利索吗?没留下什么把柄吧?”   陈放连忙小声道:“请太子放心,都是隔着人做的,追查不过来。再说人没看住,也都是守卫的事情,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谁会刨根问底?”   太子听了这才放心点头。   老四母子最是奸猾,让他们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福气到头了!   自从上次他从泰王的嘴里,知道了当年三皇子丢失的隐情之后,他便一路查访,搜集人证。   那泰王也是够有心计的,为了拿捏住静妃,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偷偷暗藏着几个关键证人,虽然花费了些功夫,正好被他找来,妥善利用。   亲近父皇之人,谁不知父皇的心病是什么,若是父皇知道了,当年陷害方良媂丢了孩子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爱宠了多年的静妃,该是多么的热闹!   所以他特意挑选了好时候,就在三皇子生辰法会这日,让那泰王出来诈尸!   若是料得不错,此时有人已经心慌得恨不得天塌地陷了吧?   想到这,太子心情愉悦,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81章 大发横财   老四这狗东西以为仗着母亲的隆宠, 就能跟他一争高下?   不能够!既然敢跟他争,就得有落得满盘皆输的觉悟!   他此番正好借着那早就不在的三弟,好好崩了老四的盘子。   接下来的宫内, 应该是精彩极了……   那日法会, 本该持续三日。不过到了第二日时,司徒晟与陛下密语了一阵之后, 陛下就将法会交给了太子代为主持。   有明眼人发现, 在那法会上,原本位置显眼的静妃娘娘突然被人带走,便再未现身,只剩下神色忐忑的四皇子和四王妃。   过后, 四皇子去给父皇和太后问安, 谁知父皇和太后都避而不见,直接让他吃了闭门羹。   四皇子急得不行, 居然厚着脸面来找司徒晟, 想要不计前嫌, 再从他嘴里探探口风。   司徒晟倒是见了四皇子,可是以奉了皇命,不便告知, 一下子绝了四皇子继续打探的意图。   四皇子也并没有急太久, 就在法会结束之后不久, 宫里再次传来静妃娘娘的消息。   这次并非打入冷宫,而是对外宣布, 静妃娘娘身染恶疾,不能见人, 需要搬到宫内冷僻的潇湘宫静养。   可是熟悉宫里情形的人却都知道, 这潇湘宫却是比冷宫更可怕的所在。   身在冷宫无非是衣食粗糙些, 生活寥落些,但只要能摆平心态,无非闲看花开花落。   可是那潇湘宫里进去的,就没有哪个能活过整月,得是多罪大恶极,才会进潇湘宫?   四皇子几次想要入宫探视母妃的病情,都被人拦住,说若无陛下口谕,谁都不能去见静妃。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静妃当初就是凭借与方良媂的表姐妹关系,才上的位。   当陛下终于醒悟,当年三皇子的被偷,竟然全是这静妃的一力策划,并且蓄意嫁祸到先皇后的身上。   多年的爱宠全都化成被喂了多年狗屎的恶心!   此妇毒甚!而他却拥着毒蛇过了这么久的日子!   原来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在一次醉酒后,错将静妃认成了方良媂,有了一夜缠绵后,却再也想不起她。   静妃认定,若方良媂在,便无自己的出头之路。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皇后,正好看方良媂不甚顺眼,闺怨甚浓。于是静妃便借着灯会时,发生的大火意外,吸引了众人注意,害得落单的奶娘失了孩子。   而且她当年的计谋更是狠毒,原本是要让人贩子将婴儿弄死,再想办法栽赃到皇后那里的。   可惜中间出了纰漏。那个人贩子不知怎么的,得知了自己拐走的婴孩的身份,吓得他连夜潜逃,那婴儿也下落不明。   不过就算如此,静妃的目的也达到了。   失去了孩子的方良媂郁郁寡欢,不久于人世。   而当时组织观灯,督导无力,况且那丢了孩子的奶娘还是皇后指派的,因此先皇后也遭了陛下厌弃。   最后,静妃靠着一手惟妙惟肖的模仿,顺利爬上了宠妃之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原本该属于方良媂母子的一切!   如今帮衬静妃上位的泰王招供了一切,又是找出了当年的关键人证,一切罪证确凿。   可是最让陛下心悬的那个走失的孩子,却依然全无下落。   那日陛下回宫,对着供奉多年的方良媂的画像痛哭许久。   他还记得当年抱着那孩子看时,那孩子简直是跟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耳窝里,还有一颗一样位置的黑痣。   当时还有风水师为这孩子批命,说他是裨益父宫的命盘,便是有子承父业的命相。   也许就是这个“子承父业”,害惨了这孩子,让他那么小就遭人嫉妒,离了父母身边。   若找不回这孩子,他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心爱的女人?   想到这,老眼哭得暗沉的陛下又挥手将司徒晟找来,命令他一定要抓住仅存的线索,秘密行事,务必要找到当年那个人贩子,弄清三皇子的下落。   陛下交代得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在法会结束之后,司徒晟就出了一趟远门,再回来时,已经是半月之后。   就在司徒晟离京期间,楚琳琅又进了两次宫,陪同华氏一起,去给太后读书解闷。   太后也是信了灵云大师的话,觉得楚娘子的命格裨益皇室。   不然为何是她掌灯的这场法会,便爆出了妖妃当年的恶行?   静妃娘娘仗着恩宠,不甚恭敬太后,这婆媳堆积的仇怨也不是一日两日。   如今静妃被囚潇湘宫,日日接受宫罚太监的掌掴,牙齿脱落了好几颗,脸颊都肿高一片,虽然一时死不了人,却让人身体憔悴,腮帮子疼得难以进食,估计人也熬不了太久。   仁帝说得清楚,她既然那么爱模仿方良媂,怎可只学皮毛,也不感同身受一下方良媂的病痛苦楚?   楚琳琅再入宫跟陶雅姝闲聊私话,知道了静妃娘娘如今的处境时,不由得唏嘘了一番。   难怪陶雅姝不愿入宫。所谓伴君如伴虎,当真是如此。   无边的权利可以放大一个人的喜乐。   陛下可以因为自己的喜悦,而给心爱的女人无上荣光,也可以因为爱意消失,毫无柔情地惩罚与他共枕多年的女人。   陶雅姝的感受应该也是与她一样,不过陶雅姝没有法子,她已经是局中之人,抽身不得了。   如今陶雅姝唯一的奢念就是向太后陈情,表明自己不愿嫁人之心,她愿做一辈子的女官陪伴太后终老。   陶雅姝这话,显然是被太后当成了小丫头表孝心,讨她老婆子欢心的谄媚之言,并没放在心里去,还笑着说,若是陛下看中了雅姝,她就算想留都留不住。   不过跟自己的糟心事比下去,陶雅姝更担心着楚琳琅。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有些风言风语,说是新封的新梅安人长袖善舞,游走在户部侍郎司徒晟,和工部郎中廖静轩之间。   两位同僚还因为争抢谁来接送楚娘子,而在女学门口大吵一架。   陶雅姝自然不信廖静轩会跟楚琳琅有什么,却有些担心楚琳琅。   琳琅虽然不是闺阁未嫁的女子,可沾染这样的名声,还是不妥的。   毕竟楚娘子现在时常在太后眼前露脸,若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势必要造成误会。   尤其是陶雅姝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觉得有些对不起楚娘子。   若不是楚琳琅误以为夫子引诱了她,担心她年幼无知,被男人诱骗,也不会急切地找夫子算账,以至于产生这般拉扯误会。   楚琳琅全然拿自己当做了年幼的妹妹爱护,却惹来这一身风波。可恨她身在宫中,却无法为楚娘子正名。   可楚琳琅却觉得这些风言风语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   毕竟再怎么传言,她的铺子也照常卖钱入流水,赚得钵满瓢平。而且最近她在西北又新买了许多的地,收获颇丰。   楚琳琅做梦都能笑醒,实在没有余力哀愁名声。   至于太后听到了,可能会冷落她,楚琳琅也不甚太在意。   她本就是朵民间的野花,难不成还想入王室的暖房不成?   若是皇室不缺她这尾吉祥锦鲤,她大不了不进宫凑趣,上峰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因为这种男女私事赐死她。   毕竟她又不是陛下的女人,没给陛下戴大大的绿冠。   不过母亲孙氏显然不这么认为,她之前在街上买菜时候,居然不巧碰到了前女婿周随安的马车。   周随安在马车里瞥见孙氏,连忙叫车夫停车,下来与前岳母说说话。   他可是很清楚,楚淮胜有多攀附他这个为官的女婿。当初琳琅和离也是不敢告知楚家。   周随安并不知孙氏已经离了楚家,只觉得自己在楚家那应该还是有面子的,大约孙氏知道了自己当初并无意跟琳琅和离,楚家就一定会想办法劝琳琅回心转意。   所以周随安在前岳母面前毫无愧意,直说琳琅的不懂事。   大概的意思便是楚氏和离时候,恍如变了个人,怎么也不知珍惜名声了。如今满京城都在传她游走于两位官员之间,如此水性杨花,可如何是好?   周随安说这话时,虽然也不太相信那传言,可话语里的气急败坏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如今也是后悔,若早知楚氏被放出来,就这般放浪形骸,不知分寸,那他当初就不该……就不该……   这不该如何,周随安一时也来不及想,因为从前一直待他和善的前丈母娘,居然朝着他的面上狠狠唾了一口:“啊呸!你也配来说嘴我女儿的名声?什么水性杨花?拿镜子照照你自己吧!我女儿行的端,做得正,可不像某些男人,靠着女人过活。你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也有脸跟我说这个?是看着我们娘俩孤苦好欺负?若再来我眼前卖弄口舌,仔细我一刀活劈了你!”   当时孙氏正在买肉,顺手操起了肉摊上的切刀就像周随安比划。   自从离开楚家,孙氏恍如扬眉吐气了一般。绿洲遇险,差点劈了司徒晟之后,孙氏护起犊子来,可是凶悍了。   周随安以前还觉得楚琳琅的彪悍是随了他父亲,可如今才搞明白,竟然是随了他那病柳一般的岳母。   吓得他连连后退,却被一旁鱼摊倒的洗鱼脏水泼到,落得满身的腥臭。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以前总是劝着琳琅敬奉他这个丈夫的孙氏如今也恍惚变了个人,又在闹市里落得这一身狼狈,只能气急败坏道:“我……我不与你这妇人一般见识,若是让岳父知道他女儿这般,你看他……”   孙氏又狠狠唾一口道:“我女儿已经帮我离了楚家,赎回了身契,你休要拿楚淮胜来吓唬人!滚!休要出现在我们母女面前!”   周随安还真不知,孙氏也离开了楚家。听闻这话,也是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以前也听过琳琅说过类似的话,可觉得楚氏异想天开,哪有做儿女的盼着父母分开的?   可是如今楚琳琅将自己说过的话都一一应验了,这只让周随安从骨子感受到一股子冰凉。   她说此生不会再与自己再续前缘,便是落地有声,再无回转可能……   他身后的小厮,要去找孙氏的麻烦,可孙氏骂了人之后,便带着冬雪扬长而去了。   周随安觉得今日也丢够了人,不让小厮追撵。可他心里却在恨恨地想,谢氏说楚琳琅得了陛下的青睐,却如此朝秦暮楚,只怕下场凄惨。她们母女既然都不领情,那他也不必善心提醒了!   只是不知道楚琳琅到了无人能应时,会不会后悔当初?   再说孙氏,虽然并不信周随安说的那些闲话。可她真心觉得女儿还是早些跟司徒晟断了才好。   就算她现在暂时不嫁人,也不要沾染他这样的达官显贵,不然一个弄不好,还是做女子的身败名裂。   想到这,孙氏不免要费费心,跟街坊相熟的妇人打听,认识了几个媒婆。   等楚琳琅看着娘亲从媒婆那弄来名册子时,都要笑出声来了。   这一串鳏夫独汉的生辰八字,跟挑选后宫佳丽一般让她拣选,娘亲是将十里八乡的光棍汉都搜集了来吗?   “娘,你弄这些干嘛?”   孙氏理所应当道:“自然是让你挑选,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我问媒婆要的都是有一技之长,可以养家糊口的男子。你总不能跟那个司徒晟继续不清不楚的吧?待你嫁了人,他也不好来烦你了!”   楚琳琅想想司徒晟吃醋时的德行,觉得自己此时若抽冷子嫁人,他大约会把新郎官拽到乱坟岗里埋了吧?   不过看看娘给她选的这些人,楚琳琅觉得有必要跟孙氏展一展她的家底了。   所以她先将名册推到一边,又将自己正在算的店铺流水推到母亲跟前:“娘,你看看,单是我这一个铺子的流水,那些汉子拧在一起,能比得上我的身家吗?”   孙氏从来不过问女儿的生意,虽然也知道了她在京城买了铺子,后来又托着夏青云在西北买了地要种药,可应该跟江口老家一样,一个铺子勉强能够她养家糊口,再略有些盈余罢了。   所以在看到这账面流水,每个月都是上百的钱银时,孙氏先是怀疑自己的眼神,接下来又是慌了,问楚琳琅铺上究竟卖了什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流水?   楚琳琅看着母亲没见过世面的慌张样子,忍不住被逗笑了。   京城里的生意本来就比老家江口赚钱。   不过这铺子如此进钱,也跟她最近新发的一笔横财有关。   她当初买了船,托给了夏荷的兄长夏青云代管,虽然跑船赚钱,却也有淡旺季。   后来楚琳琅委托夏青云在西北跑船时,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田地。   那里虽然偶尔干旱,可是土地十分适合种天麻一类的药材。她听何夫人提起过,说种药材比种粮食挣得更多,而且何夫人有门路,种多少就收多少。   楚琳琅盘算后觉得合适,于是趁着行船淡季,她又将其中的两条船卖了,让夏青云帮忙挑选,买了一大片靠河的峡谷之地。   原本贪图峡谷的耕地便宜,而种药不拘着地形,且峡谷阴凉,适合许多药材生长,楚琳琅就拍板买下了。   也是楚琳琅天生的财命,合该着她发财,那药材种下去没有多久,在溪边洗脸的夏青云就无意中发现,在峡谷的溪水里竟然有金沙!   他走南闯北,也干过淘金的营生,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发现之后,夏青云也没声张,连忙亲自坐船回京,告知了楚琳琅。   楚琳琅确定之后,眼睛都亮了,她拢了拢自己手头所有的银子,甚至将司徒晟让她代管的俸禄银票子都拿出来,让夏青云赶紧回去,以药材需要扩大种植为由,将沿溪水的那些峡谷之地都买下来。   若是银子不够,她还会再想办法。   夏青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他也有积蓄,可都交给爹娘在老家买田地屋宅了,就算他有心帮楚琳琅凑钱,一时也不好拿出来。   说到这时,夏青云也觉得自己短视,赚了钱银,为何非要回老家买田地?   像楚娘子一样,在京城附近买些,也比在老家困守着强啊!   都怪爹娘都是农夫的见识,有了钱银,换成田地才安心,压根不管以后有没有立刻需要用银子的时候。   楚琳琅笑了,表示他不用出本钱,她也要算他三成的干股。   楚琳琅向来用人豪爽,虽然地都是她买下的,可她表示无论将来出金多少,夏青云都能分到三成的利。   毕竟她人在京城,淘沙,洗炼是很费心血的工作,夏青云发现金矿却来告知她,这份心意,她很是感激,分三成也是应当应分。   就这样,原本就贫瘠起伏,不太适合种田的土地,连同溪流发源地,都被夏青云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痛快地买了过来。   再然后,夏青云开始雇佣人手,沿着滩涂架起了淘金的架子。   他没看走眼,此处果然蕴着金矿,产量不多,但也绝不算少。   楚琳琅这次可是闷声发大财,闷着了下单的金母鸡!   只是起初,夏青云驾设的淘金架子不甚给力,人手也有限,每月产金的数量有限,更没法自行提炼,那些粗糙的金沙都放到楚琳琅的铺子里代卖。   楚琳琅将没有炼制的金沙卖出后,又有了本钱,便再上了些淘金的用具,如此一来,金沙的产量多了许多。   下一步,她还准备自己提炼金沙。楚琳琅估算着,自己铺上日后的流水,恐怕每月百两不止。   现在她展给孙氏看,孙氏自然被吓了一大跳,以为女儿作奸犯科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流水?   待她听完女儿的生意,再回头看看自己给女儿挑选的那些铁铺铜匠,还有些小本买卖的生意人,的确是跟女儿不甚相称。   她若执意让女儿嫁给这等小户人家,岂不是跟当初嫁到周家一样,帮衬破落户去了吗?   可女儿这么有本事,能赚钱,也是让人发愁,她这般高不成低不就,可得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   楚琳琅看自己赚的银子总算是将母亲震慑住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再给她介绍男人了。   今天晚上,司徒晟捎信说,他半夜大约能回来,就不回他府里,直接去铺上找她。   琳琅想了想,便拿了账本过去等他。   毕竟当初在西北买的地里,有一部分银子是司徒大人的,所以他也得占了干股。   男女私情归私情,这生意钱银的事情,还是先算清楚比较好。   司徒晟回来得果然很晚,他的人跟骑的马一样,都是大汗淋漓的,一看就是不停赶路的样子。   楚琳琅笑着推开要抱她的男人,嘟囔着臭死了,然后将铺子后的大木桶里添了热水,让司徒晟可以泡着解解乏。   司徒晟却故意用汗津津地脸蹭了蹭她,这才转身脱衣。   这个看似文雅的男人每次脱了衣,俨然气质都为之一变。那窄腰后背,背宽厚实,肌肉线条流畅,又沟壑分明。   也只有这时,才猛然让人醒悟,这哪里是什么文官?分明是将门虎子,合该上阵杀敌……或者是一会将她杀得“片甲不留”……   待他入了浴桶,楚琳琅这才勉强按捺住心猿意马,拉了一把凳子,指着账本上的分成给自己的前东家看。   司徒晟向来不关心钱银,不过听楚琳琅分得那么清,却觉得特别不顺耳。   “你拿我当了夏青云?”他淡淡问道。   啊?楚琳琅正沉浸在钱银之中,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划不开拐,还顺嘴说了句:“他跟你不一样,我现在可靠着他呢……”   楚琳琅以为司徒晟嫌她分给夏青云的干股太多,所以想解释一下,他们的不同。   毕竟司徒晟出了银子本钱,而夏青云贡献的是劳力与心力。现在金砂能出多少,可都要靠夏青云啊!   这话又开始往前任东家的腰眼子上踹,司徒晟伸手将女财主手里的账本甩到了一边,然后将她一下就提抱入了桶里。   楚琳琅猝不及防,一下子湿透了,恼得她不由得捶打他的胸肌:“干嘛啊!我正跟你算账呢!”   司徒晟捏着她的鼻子:“我也在跟你“算账”呢!说说,你是怎么靠着他的!”   楚琳琅使劲推了推他,可惜他的胳膊跟铁铸的,压根挣脱不得。   她只能斜眼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般能吃醋,将来你娘子可怎么受得了……”   话说到一半,琳琅就急急打住。   关于将来一类的话题,向来是她与司徒晟的禁忌。   司徒晟不提,她也从来不问。反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她方才犯了忌,居然贸然提起司徒晟未来的娘子……这可不是她该说该问的。 第82章 拿捏软肋   就在楚琳琅暗自懊悔失言的时候, 司徒晟却拖着长音问:“我的娘子?她是谁啊?你说来听听?”   楚琳琅讪笑着想要打圆场,故意要亲吻他的脸颊转移视线。   可是怀柔谄媚这一套,今日却失灵了。   司徒晟捏着她的脸颊不放, 冷冷说道:“楚琳琅, 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将来的相公未必是我,可你若想要嫁给别人, 也得等我死!至于我……此生非君不娶!”   他如今前途未卜, 未敢轻言求娶,可若有一日尘埃落定,心愿得偿,他是一定要名正言顺地拥有琳琅, 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不过, 她若想找别的男人,也得先等着, 等他死了, 她才能琵琶别抱!   楚琳琅瞪眼听着他咬牙切齿的话, 自然也听出这绝非调情,而是出自几分真心。   在短暂的心悸之后,她破涕一笑:“说这些干什么?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的。再说了, 你难道不知我不能生养, 你娶我作甚?”   司徒晟定定看着她:“自然是与子携手, 执子偕老。难道你觉得我娶妻只为生子?”   这话荒唐得让人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   哪有人娶妻是不为生子的?   所以楚琳琅苦笑了一下,低低道:“难不成娶来摆样子的?你莫要宽慰我, 我也不需你的垂怜,好好的怎么聊起这样的话来?”   司徒晟捧起了琳琅的脸, 逼着她正视着自己, 非常肯定道:“我是偷生之人, 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个合格的父亲,也压根不想要什么孩子,你以后若是想用这个搪塞我,大可以换一个。”   楚琳琅第一次听他说出这般荒唐的话。   按理说,她该像驳斥夏青云求婚时一样,理智地替司徒晟分析一番,可是想要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就好像她心虚占据着不属于自己的财宝,一直忐忑着失主来找。   可有一日却突然发现这宝物竟然昏了头,自己张嘴说,她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独占,惊喜得叫人疑心是在做梦。   楚琳琅伸手摸了摸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知道自己还在这人世间。   她也清楚,司徒晟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现在,司徒晟与她正是情浓之时。按照何夫人的说辞,这时候男人的话,连他自己都骗,鬼话都不如!   若是真信了,仔细被骗得劳心劳命!   楚琳琅又不是芳华少女,听了男人许托终身,就可以不顾一切。   她曾经是,但是现在……很难是了。   楚琳琅脑子的算盘在噼啪作响,心里也如明镜一般,可对上他那双能摄人心魄的眸,还是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她怔忪之时,司徒晟已经将唇附着过来。   与真正的鱼水之欢相比,这男人似乎更爱这种唇舌的吞噬缠绕。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司徒晟时不时就要扯她入怀,缠绵亲吻。   楚琳琅从来不知,已经入了手的男女,还会如此缠绵。而这种黏人的劲头,又与司徒晟平日里清冷端着的样子严重不符。   激情上头,楚琳琅不想去分辨他话的真假,只要此刻拥抱足够温暖 ,亲吻如此甜蜜,那便足够。就算他想骗她,她也心甘情愿,让他骗上一遭!   这一桶温热的水,最后都是浪费在了地上,漾得直往门槛外流淌。   最后双脚发软的她是被司徒晟用巾布包裹着,才又滚到了店铺的床板上的。   能让楚琳琅服软的,除了司徒晟旺盛的体力,就是这略硬的床板。   看着他还不知饱足的样子,楚琳琅连忙挡着他求饶:“这床板太硬,你若还来缠,我的腰就要断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还带着未褪的红潮,委屈皱鼻得娇媚样子,叫人浑身发热。   司徒晟从善如流,他一把抱起了她,让她坐在了上面,很是体贴道:“放心,不会硌着你的腰。今日换你在上面,可好?”   在……在上面?楚琳琅差点咬了自己的舌。   他这般孟浪,侍郎大夫的节操呢?身为昂扬男儿的自傲呢!她……她一会该扶着哪里用力呢?   一时间,落下的床幔里又是一番夜半无眠的火热……   总而言之,这夜半分账,最后就是一笔糊涂账。   司徒晟表示,他当初将银子就全交底给了她,她赚了也好,赔了也罢,都不必跟他讲。   可有一样,下次夏青云再来找她,她不可单独见那黑小子。   生意归生意,万万不可让夏青云再燃起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虽然没有硌到床板上,楚琳琅的腰依然很疼。   为了腰好,她不能不应下司徒大人的话。   不过想到皇寺里的那一场闹剧,楚琳琅便好奇地问他:“那流落在外的鬼皇子究竟是死是活?”   司徒晟道:“当年的拐子倒是找到了,可惜他早在拐走三皇子的第二年,就莫名其妙地被发现吊死在树林里。不过他当年的习惯是经手的孩子身上,都要烙上筹数印记……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的娘亲身上有类似的痕迹。”   楚琳琅点了点头,不解问道:“不是被拐的孩子身上都有吗?难道我娘亲当年凑巧也是被他拐了的?”   司徒晟沉声道:“不同拐子做记号的方式自然不同。你母亲说不定也是京城这边被人拐走的。就是不知,我能不能与她谈谈,看看她还是否记得当年的事情,从中找些线索出来。”   楚琳琅知道,司徒晟一定是断了线索,无计可施,这才想去问问母亲。   母亲当初被拐时,也不过是六七岁的孩子,虽然记事了,可是当时受了惊吓,辗转各地,又经过了这么多年,能记住的也不会太多了。   她若能帮到司徒晟一些,自当尽力。   不过,楚琳琅又想到了廖静轩身上也有类似的烙痕,不知他是否有类似的遭遇。   司徒晟道:“我问过廖静轩,他说是小时烤火,他母亲不小心给他烫伤的。”   在司徒晟的印象里,廖静轩身为廖家独子,备受重托,他也从没听廖静轩提起过什么童年悲惨的际遇。   仅凭那疤痕就认定廖静轩也被拐卖过,未免太武断了。   总不能让人家亲母子因为一个不起眼的旧疤痕而产生隔阂吧?   楚琳琅也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不再去提廖静轩身上的疤痕。   她那日也是匆匆一瞥,看得不甚仔细,倒也不必刨根问底。   不过该是如何安排母亲孙氏跟司徒晟见面,楚琳琅也是煞费苦心。   毕竟孙氏对司徒晟颇有微词,并不太待见他。   最后,楚琳琅借口感恩司徒大人对她和离后的照拂,请他来院子里吃一段便饭。   只不过司徒大人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他当初给琳琅买的这处宅院不算大,琳琅也没有请厨娘。   就算是这么巴掌块大的地方,司徒晟当初还借了不少的钱。后来琳琅想要替他还,他还说不用,说给人买东西,没有用别人的钱来还的道理。   就是不知他那杯水车薪的俸禄,是准备还到几时?   家里来了客人,还是得琳琅掌勺做些拿手的菜肴,才算衬头。   司徒晟原本是陪着孙氏坐定,可他为人清冷,加之身材高大,气场压人,孙氏面对这位大人是一脸不自在。   司徒晟也并非楚琳琅那样,八面玲珑,善于跟人攀谈交际的人物,所以没有琳琅热场,一时客厅清冷。   眼看着楚琳琅带着夏荷,在厨房里掌勺,司徒晟干脆站起来,跟孙氏招呼了一声之后,便洗了手,去厨房帮忙。   他起身后,后面传来了明显的一口舒气声。很显然,他的暂时离开,也让孙氏能喘一口气。   眼看着厨房里传来了女儿跟男人说话的声音。   孙氏在屋里也坐不住,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   琳琅正系着围裙叉着腰,吃一块刚切好的甜瓜。她正吃着,还拿起一块递到了司徒晟的嘴边。   那个一脸严肃,又有些冷酷气质的男人居然也没规矩地张嘴接住了。   女儿还歪着头,凑到他的肩膀旁边,伸手替他擦拭嘴角。而司徒大人似乎没吃够,一低头,居然将女儿手里的那一块又咬下一口来。   女儿笑着捶着他的胸,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竟然比正经的夫妻还像夫妻。   最起码,她可从来没见过前女婿入厨帮过琳琅的忙。   姓周的还是个小小秀才的时候,就端着君子远庖厨的架子,不但不入厨房,就是数九寒冬也不曾自己洗过一件衣。   听说这个司徒晟的官,比前女婿的还要大,又是个酷吏,在驿站审人的时候,溅得满身是血,怪吓人的。   他这个人看着就难以亲近,那高大的身材,还有修长的手臂,看着就有气力,若是喝醉了打女人,恐怕挨不上几下就要骨折。   可他私下里看,倒是平易近人得很,说起话来也是恭谨有度,声音温良的样子。   最起码,女儿半点都不怕他。   看来,她先前臆想的,这个司徒晟趁着女儿低微时,将她留在府中,权势压人,迫得女儿就范,也不可能了……   她清楚琳琅这丫头的脾气,谁若对不起她,她必定暗记心底,绝对没有妥协的一日,更不可能跟司徒晟这般和睦融洽地相处。   想到这,孙氏暗松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点。   孙氏当年委身楚淮胜,没有半点情爱可言。与那种满肚子算计的商贾相处,更生不出什么亲人情谊。   她这辈子受人欺凌,怎么能忍心女儿也受这般苦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方才司徒大人坐到她对面,她也偷偷抬眼细观。   像他这般俊美的长相,应该也不必跟女子行什么强硬的手段。   琳琅倒可能被这青年英俊逼人的容貌所吸引,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还被迷得一头栽了进去。   毕竟女儿好男色,甚是挑剔郎君的外表,她这个当娘的心里有数的……   当初琳琅不也是被周随安的白净面相吸引,才不管不顾地私奔了吗?   孙氏来不及再看,因为琳琅已经将要紧的主菜做出来,正在解围裙,拉着司徒晟往外走。   至于剩下的菜,就可以让夏荷她们去做了。   也许是看到了司徒大人私下里不拘小节的样子。   孙氏和女儿,还有司徒大人一起吃饭时,倒没有方才与司徒晟对坐的局促不安。   她先端起了酒杯,冲着司徒晟敬了敬,低声道:“听说大人对小女照拂颇多,这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司徒晟连忙站起,以晚辈敬奉长辈的规矩,低放酒杯,与孙氏共饮了这一杯。   他今日来,除了要探寻拐子案,另一个重要原因,就要在孙氏的面前露露脸,免得孙氏总想给她的女儿介绍铜匠掌柜一类的。   既然如此,自然要给孙氏留下好印象,他的态度,也较之以往,随和谦卑得多。   孙氏喝了这一杯酒水后,便壮足了胆子,问他究竟要如何待琳琅。   琳琅没想到母亲竟然能抽冷子问这个,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而司徒晟却是落落大方表示,他如今正在守孝,不宜议亲、定亲。   可待“孝期”满了时,定然要迎娶琳琅,聘为正室,托付中馈。   其实这托付中馈后,本应该有个“绵延子嗣”。   不过司徒晟并没有说。孙氏担心的也是这个。   琳琅的这个执拗性子,这辈子都改不掉的。若她日后不能生养,司徒晟又要纳妾,难道女儿还要再次求去吗?   楚琳琅也暗自腹诽,心道:你这骗人的鬼话,竟然说到我娘跟前,许下的愿这么大,就不怕不能还愿?   孙氏还要问,楚琳琅连忙给她倒酒打岔了过去:“娘,我跟你说过,司徒大人手头正办着棘手的案子,须得您协助一二。您可还记得,当初被拐时,那些人长得什么样子?”   说起这个话题,孙氏的脸色顿时有些晦暗。   那些记忆,虽然久远,可也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我记得跟家人走散时,满街的灯光,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火一下子冲到天上,满街的人都在乱喊乱叫。我在人群里被挤散了。   有人扯我,便将我的嘴堵住,整个人都被个破袄子裹住……后来,我们都在一条船上,有许多的妇人孩子,甚至还有襁褓里的婴儿……”   司徒晟听得眼睛微微一眯。因为三皇子被人拐走时,也恰好正值失火。   那年的头灯失火,火舌冲天,所以现场一片混乱。那一年丢的孩子最多……   难道,孙氏和三皇子都是在头灯失火那一年,在京城里被拐子拐走的?   听到孙氏说那船上有婴孩的时候,司徒晟循循善诱道:“你可记得那婴孩的襁褓是什么颜色的?”   孙氏可不记得这个,不过,她倒是真切记得些别个。   她当时肚子很饿,那个被凶婆娘抱在怀里的婴儿应该也很饿,哭得震天响。   那凶婆娘不耐烦了,她急着去解手,便顺手将婴孩塞到了最近的孙氏的怀里。   孙氏那时还小,细瘦的胳膊颤巍巍地抱着那婴儿。   那婴儿也是饿了,从襁褓里挣脱了一只小手,要抓孙      氏的脸。在那只小小的胳膊上,带着一只金灿灿的镯子。   而那镯子赫然是一条小金龙,龙嘴咬着龙尾,还有一颗亮闪闪的金珠在龙身上滚来滚去。   不过那镯子很快被如厕回来的婆子发现了。   她将那镯子从小婴孩的手上撸了下来,因为用力太狠,将小婴孩肉嘟嘟的腕子都给擦伤了。   听到这里,司徒晟猛然站起。   当年三皇子失踪时,身上的穿戴,包括饰物都被一一记录在册,甚至还被画师画了下来。   他伸手管一边的观棋要来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问孙氏:“夫人,您看到的镯子可是这个式样?”   孙氏仔细看着,连忙点头:“应该是这样,不过年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是不是一模一样的了。”   孙氏大约不知道,这个镯子叫“咬尾龙镯”,乃是宫内制式,非皇子子嗣是戴不了这样的镯子的!   所以这个戴着金手镯的婴孩,大约就是当年失踪的三皇子!   不过接下来那婴孩又去了哪里,孙氏就怎么都不记得了。   孩童的记忆原本就是散碎而混乱的,只是挑拣着记忆深刻的片段勉强留下,其他的事情,一概都不记得了。   司徒晟如今又查出了些线索,就是不知他接下来如何查询。   楚琳琅这几日陪着华氏入宫,听太后跟华氏聊天透露出的言语,陛下的心病似乎因为法会上,泰王爷的那场闹剧又勾了起来,这几日一直催促着下面,继续追查三皇子的下落。   如此一来,司徒晟的这个差事还真不好做,如此陈年旧案,哪里一下子就能有结果?   只希望若查找不到,陛下不要迁怒了司徒晟才好。   那日酒足饭饱,司徒晟碍着孙氏,不好久留,吃完饭,又聊了一会,便告辞离去了。   当他领着观棋从巷子里出来时,天色已黑。   因为离得近,他们两个也没骑马,只是一路徜徉,伴着夏末的晚风漫步着往回走。   当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口时,司徒晟突然感觉有风来袭,从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掌,突然袭向司徒晟。   司徒晟直觉闪开,惯性伸手格挡。也就须臾功夫,他与暗中的偷袭者已经过招了七八个来回。   只是这人的招式,居然跟他一模一样!这种如同照镜般的诡异,不由得让他后退了两步,凝神低问:“来者何人!”   那人操持一口带着些微怪异腔调的京城口音道:“还以为你饱暖思□□,早就忘了拳脚功夫了呢……”   听到来者说话,司徒晟的浑身似定住了一般。   他默默深吸一口气,带着说不出的寒意道:“再不出来,装神弄鬼,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听到司徒晟的威胁,那人冷笑了两声,终于从暗影里走出,慢慢撩起了脸上围着的布巾:“说来听听,你要如何对我不客气?”   当月光照亮了对面之人的那一张脸,司徒晟整个人犹如被点了穴,只是死死地瞪着他,似乎动也不能动。   直到那人又往前走,他才后退了一步,语气森冷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   那人的眉眼彻底被月光照亮,虽然能看出人到中年,可是那浓黑而带着鹰隼气质的眉眼显得整个脸部轮廓立体,透着说不出的深邃苍辽。   到了这个年岁的男人,已经不需要鲜衣怒马少年儿郎的朝气,那种被人生岁月捶打出来的气韵,是任何少年都无法企及的。   这样的男人,不亏曾号称京城第一美男子,迷得无数大家闺秀为他神魂颠倒……   可惜司徒晟并非女子,所以看着这似曾相似的俊脸也不为所动,继续硬邦邦道:“你不该来这!”   那男子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冷笑了一声:“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回到这个地方……”   就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立在他对面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突然从袖子中抽出了一柄短剑,如闪电般抵在了那男子的脖子上:“说,她在哪?”   虽然被短剑抵住了脖子,可男人却丝毫未见慌张,只是瞥了一眼短剑,颇为怀念道:“没想到父亲的鱼肠剑,竟然在你的手里……”   “住口!”司徒晟的眼里抵着万钧怒意,冷冷道,“你也配提他?”   中年男人也冷下了面庞,那说话的神情,竟然跟司徒晟有着说不出的相似:“你再怎么不愿,身体里流着的也是我的血脉。你——杨戒行,是我杨毅的儿子,这辈子,都抵赖不得!”   原来这来者,正是大晋叛将——杨毅!   说话间,杨毅故意将脖子又往前抵了抵,那剑尖都开始汩汩冒出血珠了……   观棋在一旁看得是眼皮子直跳,趁着父子争吵得声音越发高亢的功夫,连忙出声制止:“这个时辰,正是夜间巡城的时候,您们要不……挪个地方再吵?”   而就在这时,杨毅对着司徒晟低语了一声:“你母亲很想你……”   只是这一句,就拿捏了司徒晟的软肋,他咬了咬牙,终于收起了短剑,然后冷冷道:“我母亲现在何处?”   人都道温氏疯婆子已死。殊不知,当年有人移花接木,让温氏诈死,然后悄然接走了她。   从此以后,司徒晟便不得不受制于他平生最恨之人。 第83章 拿捏七寸   听到儿子的问, 杨毅却并不急着回答,他此时也有闲暇自己打量这个久未谋面的儿子了。   上次见他,这小子还是十岁的孩子, 听闻他是自己的父亲后, 便如看见猎物的小狼一般,冲着他龇牙咧嘴地挥舞拳头。   他的孩子并不多, 那陶慧茹给他生的儿子如软蛋一般, 毫无将门虎气。   而现在的荆国公主为他生的一儿一女也是养尊处优,只会些骑马射鹰的花把式。   倒是这个他从小亏欠到大的儿子,生得更有杨家人傲骨硬气……当然也带了杨家独有的执拗脾气。   不过狼崽子虽然凶,拿捏住七寸就够了。   当司徒晟再次问起母亲温氏时, 杨毅只是说:“她现在很好, 我寻了名医为她诊治,她虽然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 却也很久不犯病了。她有些忘了成婚以后的事情, 更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 你……还是不要出现在她面前的好。”   听了这话,司徒晟冷笑出声,却知道杨毅说得也许是真的。   因为早在江口, 母亲状况最好时, 就会以为自己还是温家的姑娘, 未曾与杨毅结婚生子,只需要每日期盼着跟那时还是隐姓埋名, 在军中效力的杨郎见上一面。   也许在岭南的时光,才是她一生最明艳的回忆, 所以她宁愿将自己封存在那段记忆里, 到死都不会想要出来吧?   这是她这辈子最惨痛的经历, 至于她的儿子,代表的是婚后的一段痛苦的回忆,只有当他和那段记忆都不存在,才会让她忘记自己的痛。   司徒晟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琳琅教给她的法子。   她说过,无论遇到多么难过的沟坎,都不要太为难自己,觉得难过了,就深呼吸,顺便将自己抽离出来,他并不是没人心疼的。   他若情绪失控,琳琅会心疼的……   不过杨毅此来,却并不是要跟儿子嘘寒问暖,闲话家常的,他冷声问道:“我不是一早就交代你要照应太子吗?为何你偏偏要拆他的台?”   当初他派出给儿子通信的密使,最后却被儿子暴打了一顿,而他的吩咐,显然也被这个逆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司徒晟此时已经微微调整好了情绪,可以毫无感情地回答道:“当初祖父一力主战,可泰王却为了保存自己所谓的兵力,一力议和。而太子当时初立储君,因为他外祖也主张议和,与我祖父政见相左。为此不惜设下重重阻力,前线的战士杀敌,后方的群臣却为了自己的蝇头之利勾心斗角。若不是他们,祖父何至于战死沙场?你却与太子交好,助荆国为虐。祖父的惨死,你是都忘了?”   他的话音未落,杨毅已经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忘掉仇恨的是你这逆子吧!是谁任人唯亲,疏远我父亲的?又是谁下令诛杀我杨家满门的了?是你现在敬奉的狗皇帝!如此血海深仇,我一刻都未敢忘记!对不起我杨家父子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倒是你!居然一心一意替那狗皇帝做起事来,次次忤逆着我,是何意思?”   司徒晟脸都被打歪了,他慢慢转头,用森冷的目光瞪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道:“我祖父给我起名叫‘戒行’,就是因为让我牢记,不可学你,做个恣意妄为,自私自利之人。是你不顾祖父劝阻,私定终身,娶了我的母亲,却不能有始有终地待她。是你用杨家的清誉换来了苟活的机会,是你违背了杨家的祖训,害得杨家满门抄斩,背信弃义!连结发妻子也能辜负的人渣,也配跟我摆父亲的款?”   杨毅气得不行,还要伸手打。   可这一次,他的手腕却被司徒晟一把钳住,那狠绝的力道,捏得杨毅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小子,真不是上次见的那个干瘦的小毛头了!   他长得与温氏很像,可骨子里的拧劲儿,还有盯人看的那股子气场,倒是跟逝去的父亲如出一辙……   杨毅此来,并不想教训儿子。   所以眼看着说不过儿子,他便狠狠甩手,隔开了儿子的钳制,开口道:“如今荆国已经变天,安谷可汗继承大位,当初下令斩掉你祖父头颅的荆国贼子,已经被我亲手诛杀。我可不是你,安居在大晋的享乐都城里,满心只想着升官发财。”   司徒晟并不为所动,冷笑一声:“怎么杀了一个可汗,你就觉得良心安稳了?还是你以为没有你,我就荡不平荆国的部族,一雪前耻?”   杨毅却觉得这小子不过是在说些大话。他如此费心专营,游走在诸位皇子之间,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侍郎。   一个小小文官,有何左右乾坤的本事。他当初费心找人给他改名换姓养他,原也没有太指望着他。   不过他倒是有些读书的天分,竟然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可若不能为他所用,也是废棋子一枚。   废棋也就罢了,他偏还处处与自己作对,满身的逆骨!   逆子不肯听话,频频搅乱自己的布局,杨毅不能不出来敲打一下他,让他认清一下形势。   眼看说服不了儿子,杨毅干脆冷冷说:“太子如今的地位不可撼动。他已经扳倒了四皇子,你就不要再生是非了。我如今也不指望你能有什么用,只要不给我捣乱,我便谢天谢地。至于你,听说最近一味沉浸在温柔乡里,不思进取,那个叫什么楚琳琅的,听说还是个成过婚的妇人,为人泼辣粗俗,你荒唐起来,比当年的我还过犹不及……怎么?你也疯了,想要娶这样女人当老婆?”   司徒晟眯了眯眼,显然杨毅在他的身边安插了眼线,居然知道他跟琳琅私下里的交往!   他并不想再有什么软肋被捏在杨毅的手里,更不想琳琅也像母亲一般,落入他的手里。   所以他干脆撇清关系,冷冷道:“除了这些妇人八卦,你还有什么正经要问的?我不像你,离了女人便不能活,更不会乱娶些逢场作戏的女人……”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巷口转角。居然传来“啪嗒”声响。   司徒晟和杨毅互相对视一眼,一起朝出声的地方奔去,不过他们到时,那偷听的人已经不知拐入哪个交错的巷子里了。   司徒晟原本想要追赶,可在看到地上落的有些眼熟的公文布包时,却堪堪停住了脚步,弯腰将布包捡起,拢入了袖子里   就在这时,去了一侧胡同查看的杨毅折返,低问:“你这边看到是何人了吗,为何不追?”   司徒恒却淡淡道:“就是路过的醉汉,已经走远了,不必横生枝节,你走吧,一会巡城的便要来了。”   杨毅并不太信司徒晟的话,不过若被人知道了出身秘密,最麻烦的还是司徒晟,所以他应该有分寸如何保密。   杨毅这次,是随着荆国的使节团而来,一会还要折返回驿馆,也不能在此处耽搁太久。   他再次看了看这个长得与他一般高大的儿子,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去。   不过,他的确有些好奇,那个属下探听到的楚娘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看来有必要探看一下司徒晟和那个女子的关系……   想到这,他冷笑了一下,便消失在了夜雾里。   在杨毅走后,观棋担心地看着主子。   方才杨毅将军说得话,太杀人诛心,他怕主子再次陷入低沉的狂怒里。   不过这次,主子的反应却有些微妙,他虽然也是被杨毅勾起了万丈怒火,可更多的却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郁闷。   等看清了司徒晟从袖子里抽出的布包。观棋也暗叫一声坏菜了!   因为这公文布包,好像是他粗心大意,方才遗落在了楚娘子的院子中啊!   难道……是楚娘子怕大人落了公文不好办公,所以特意给大人送来,路过此地,却不巧听到了大人方才跟他父亲的对话?   他家大人方才说了什么?   哦,好像是有一句“不会乱娶逢场作戏的女人”……   想到这,观棋十分同情地望向他家大人,只祈祷那位娘子不是个听“话尖”的,可别什么都掐着新鲜的听啊!   想到这,他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现在就回去解释一下?”   司徒晟却摇了摇头,杨毅方才应该是从琳琅家的门口一路跟踪,等在此处拦住他的。   若猜得不错,他一定是跟着荆国的使节团来的。每次这些使节团来,必定还要混入许多便衣的爪牙。   说不定琳琅的家门口此时依然有暗哨盯梢。   若是自己此时回去,便显出了他对琳琅的在意。   这等要命的弱点,绝不能让杨毅察觉。既然如此,最近的日子,他都不能再去找她了。   想到这,他暗自捏了捏拳头,再次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自己的府宅走去……   到了转天,朝中的文武大臣才知,原来荆国的新可汗派来了使臣,昨夜就已经入城了。   这次使节团来,一是解释绿洲女学被袭击的事情,并非出自荆国王帐之手。   二则,是要继续商谈边关开市的事情。   毕竟边关平和,是两国之向往,若是仁帝不想平和开市,那么荆国也有其他法子撬开边关城镇的口子。   毕竟当年负水一战,荆国可不是战败的一方。   而且安谷即位,想要大展宏图,急需大晋源源不断的铁器物资。   可是闭市之后,边关的贸易无法正常展开,就在最近这段时间里,边关几个要塞,频繁发生与荆国人的摩擦冲突。   起因都是不甚起眼的小事,诸如几只羊跑越界了一类的,可最后都能演变成双方械斗,最后地方的军队加入,兵戎相向。   懂行的人都知道,这是边关战事又要起来的征兆。   四皇子受静妃的牵连,被陛下贬黜,已经去了穷乡僻壤,若是安分些,还能当个终老藩王。   而跟荆国一向关系甚好的太子,再次得以启用,接待荆国来使。   没有办法,晋朝无良将甚久。虽然司徒晟前段时间主导的职田整改,让国库充盈了不少,但若举兵作战,还是囊中羞涩。   此时仁帝只想安稳朝堂,做个几年守成的太平天子,若此时两国关系真的恶化,后果不堪想象。   所以就算前段时间,闹出了荆国劫持大晋贵女的丑闻,两国关系转冷,仁帝也得好酒好肉地招待这些使节。   一时间,京城的街市上,往来的荆国人也骤然多了起来。   就连楚琳琅的铺子里,也有不少荆国人光顾。   只是铺子的生意虽好,铺子的掌柜却有些臊眉耷眼,不甚喜乐的样子。   夏荷一般摆着货架子,一边有些担心地看着正在咚咚咚墩地的大姑娘。   她方才要帮大姑娘的忙,可大姑娘却不让,非要自己墩地。   可看她的架势,不像是擦地,倒像是拆地。   不过也难怪大姑娘气不顺,换成是她,恐怕要被气哭了的。   就在前日,司徒大人来家里吃饭,等她们吃饭走人了,大姑娘才发现他落了公文布包。   因为怕耽误他的公事,大姑娘又不放心别人送这些要紧的文书,便领着她,提灯去送了。   走了一半时,正好看见街边有卖糖水的摊子。楚娘子让她买些带着,正好顺便给司徒大人送去解酒。   夏荷买糖水的功夫,楚娘子便到了对面的街上等。   等夏荷买好了糖水,一转头却发现大姑娘不见了。   等她急急去找,才发现大姑娘正站在一处极其僻静街角,还熄灭了手里的灯,转头看到她过来时,还用手比划着噤声。   夏荷凑近些,便听见司徒大人在跟人说话,还提到了大姑娘的名字,可是那司徒晟却说了一句什么“不娶逢场作戏的女子一类”的。   当时惊得夏荷没有拿稳手里的布包,东西啪嗒落地,惊扰了巷子里的人。   幸好大姑娘手疾眼快,拽着她一路绕着巷子飞奔了回来。   夏荷都要被那表里不一的大人给气着了。虽然她一早也猜到了司徒晟大人无意迎娶姑娘。   可他这般跟外人编排自家姑娘,当真是可恶至极!   也难怪大姑娘气不顺,连着两日都沉默话少。   那个司徒大人以前粘人得很,隔三差五来她们铺子打秋风。   如今是怎么了?连着两日都不见人,难道说了亏良心的话被抓包了,所以不敢来见大姑娘了?   夏荷不好再说让大姑娘不开心的话,便想法设法地逗大姑娘开心。   可惜无论她说什么,大姑娘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大姑娘很闲,好像是跟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有关。   不过情绪再怎么寥落,女学还是要上的。   陪着大姑娘上学的一向是夏荷。   这日刚入了女学,夏荷就感觉平日跟大姑娘很亲近的姑娘们都不凑前了。   楚琳琅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入了座。而上课的时候,似乎那些夫子们都刻意地冷落楚琳琅,几乎不点她的名字。   这样的不寻常,楚琳琅也感觉到了。   等到下课的时候,还是关金禾有些过意不去,趁着收拾书箱的时候,故意慢了一步,走到楚琳琅的跟前,与她悄悄耳语了几句。   听了关金禾之言,楚琳琅才算闹明白是为何。   原来先前影传着她自不量力,撩拨侍郎大人,还有工部廖大人的事情,还只是上不得台面的谣言,并无太多人相信。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越传越汹涌,似乎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一般。   就在前日,宫里太后新得了一盆名贵的菊花,恰好花开得正盛,便邀约着一些京城里擅长养花的夫人带着她们新培的花草入宫共赏。   没办法,自从静妃倒台之后,太后心情舒畅,倒是常常举办这类的小宴。   原本这花儿也是赏得好好的,也不知是哪个起头,说起人比花娇的话题,便一路说到了法会掌灯的新梅安人身上了。   于是便有人“不小心”提及了关于这位新梅安人与司徒大人和廖大人的传闻,当着太后的面儿,向华氏求证,问她是不是亲眼看见这三人在书院的门前拉扯?   这话问得不怀好意,而且恶毒至极。   华氏一时却难了。她若说是,便是置楚氏的名声在热油锅里烹饪。可若否认,又是在太后面前撒谎。   毕竟当时跟她一起在场的忘尘居士,还有陪着大女儿六王妃同来的苏氏也在这赏花宴上,而且正含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呢。   就在为难的关口,幸好太后身边的女官陶雅姝及时开口,问诸位夫人要不要品尝新出炉的菊花酥酪,这才算是岔开话题,给华氏解了围困。   可是她虽然没有印证,但闲话到底是入了太后的耳朵。待得吃完了烤饼,太后突然对华氏道:“市井里出来的,到底是欠缺了些礼义廉耻。你那女学虽说是齐公倡导的兼容并包,有教无类,可也得注意些影响。毕竟有那么多云英未嫁的侯府姑娘在,若是被人教坏了,你也担待不起!”   太后这话就是盖棺钉锤,都不必印证这谣言的真实,一下子就将楚氏的名声给钉死了。   毕竟方才华氏的为难,太后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平生最厌恶静妃一类玩弄男子在股掌心的妖孽。只是没想到,那个看起来甚是讨人喜欢的楚氏私德竟然这般狼狈不堪。   上位者一句无心之言,往往都能害死下面的人命。更何况这次太后的憎恶表现得这般明显?   那日参加花宴的宫人甚多,这话自然也就传开了。虽然华氏现在还没来得及将楚琳琅扫地出门,可女学里的许多学生已经被母亲耳提面命,不许再跟那楚氏交际来往。   也就是关金禾偷偷违逆了母亲,跑来跟楚琳琅说清了其中的原委。   楚琳琅听完,居然还有闲心打趣关小姐:“既然这般,你怎么还来跟我说话,就不怕我带坏了你?”   关金禾却一本正经道:“我父亲说过,有大义者当不拘小节!楚娘子你当初在绿洲时,救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命,便是有大义者。我若因为你风……风流就排挤你,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关金禾说这些时,脸蛋鼓鼓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逗得楚琳琅都想伸手捏捏这位小友的胖脸蛋了。   她微笑着道:“关小姐的这份情谊,我且记下了。你还是快些走吧,不然被别人看到,又要平生口舌。”   关金禾虽然告知了楚琳琅,却也无力替琳琅扭转口碑。毕竟这次是太后发话,谁人能违抗?   在这之后,华氏来寻楚琳琅时,她的心里也就有数了。   不待华氏开口,楚琳琅便递交了休学的文书。   华氏也没想到琳琅会主动退学,一愣之下,却有些愧疚。当时在宫里她被人突然发难,一时竟然转不过弯里,结果害得楚氏被太后贬斥,坏了名声。   说起来,是她这个女夫子无能,不能维护了学生,再循循善诱,教导她改了自己的做派。   楚琳琅却绝口不提那宫里的风波,只是说自己手头的生意越发的忙了,抽空可能还要去西北等地,所以才想要休学。她对女学的夫子们感念在心,在这里修习学到的,一辈子受用无尽云云。   这话说得体面,也给足了华氏台阶下。   那华氏叹了一口气,也是含蓄地暗示楚琳琅,表示女子合该注意些名声,虽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人言可畏”四个字,无论哪个朝代,都是恒古不变,永远能压死女人的。   楚琳琅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就此楚琳琅也不必再来女学了。   等出了女学大门的时候,楚琳琅转头看着那前皇陛下亲笔题写的书院匾额,缓缓叹了一口气。   等回头时,却发现夏荷在一旁抱着她的书箱悲愤地抽泣,已经是满面泪珠。   楚琳琅吓了一跳,问她怎么的了。   夏荷抽噎道:“大姑娘,我是替你委屈啊!凭什么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全都往你的身上扣?这书念得好好的,就这么灰溜溜出来了?就算我们平头百姓的名声没有他们王公将相金贵,也容不得他们这般作践啊!还有那个司徒大人!若不是他,您何至于落下这般名声?他居然好意思说,跟你是逢场作戏!”   楚琳琅掏出手帕替夏荷擦着眼泪:“我原本就不该来这里,如今尘归尘,土归土罢了,有什么委屈的?至于我跟司徒大人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夏荷不服气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楚琳琅制止了。   最近她总觉似乎是有人在跟踪着自己。   自从上次差点被拐子劫持,她出门一向谨慎,也格外留意周围的动静,有那么几次,她分明看到跟踪自己的那些人长得有些不像中原人士。 第84章 渺茫成真   据隋七爷说, 这些人应该都是荆国人。   虽然他们都是商人的打扮,操着一流利的大晋官话,可是还是被眼睛刁毒的七爷一眼认出来。   他跟琳琅说完, 之后的几天, 楚琳琅也不出门了,便老实在店铺看店。   反正她现在雇佣的伙计也多, 外面的事情自有人张罗。   可不知道为什么, 如此几天后,那些盯梢她的人似乎不再露头了。   不过那宫里的陶雅姝却写了封长信用蜜蜡封口,加盖了自己的印章,托了保靠的人送了出来。   信里大概的意思除了宽慰好友之外, 也表示她绝不相信那些污蔑楚娘子的话。   陶雅姝请楚娘子放宽心, 稍安勿躁,她必定要找到流言出处, 在太后面前为楚娘子澄清干净的。   楚琳琅看得出, 这位小友字里行间的意思, 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以证清白。   不光是陶雅姝担心,就连夏荷和冬雪两个丫鬟都提着心肠呢!   在这个节骨眼, 那个害得大姑娘名声毁了大半的司徒晟不肯露头澄清, 给大姑娘挽回些声誉, 就变得着实可恨!   那冬雪气不过,曾经去找了观棋让他带话。   可是观棋那小子居然跟他的主子一样, 都是王八缩脑袋,不肯露头。   据说是因为来了荆国使节, 所以司徒晟跟陛下的肱股重臣们简直住在了上书房, 连各自的官署都不怎么回了!   不过大姑娘似乎并不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她除了起初闲暇在店铺里几日, 剩下的时间都是忙着见些冶炼的娴熟工人,跟他们谈妥了佣金之后,便要在西北盘下了个冶炼作坊,提炼金砂。   另外,大姑娘许是嫌京城人多嘴杂,想要躲避清净,老早之前还在京郊买下了老大的宅院。   京郊的价格可比城里便宜多了。   这宅子先前也是一位五品官员所住的宅院,里外都修正得甚是整齐。有前门有后门,院子外有良田阡陌,一眼看过去郁郁葱葱。   经过一段时间的整理修缮,已经能住人了。   许是添了新宅的兴奋,让大姑娘总算高兴起来。   添了家具,买了一张尤其舒软的大床之后,琳琅便让冬雪给观棋送信,告诉他新宅的住址,得空让司徒大人来坐坐。   冬雪这差事接得老大不情愿,她对楚琳琅说:“若是诀别断义,写封信就成了,干嘛还要约他来这说,好好的新宅,都要闹得晦气了!”   楚琳琅绷脸道:“让你去就去,哪有那么多的废话!”   虽然让冬雪送信,可琳琅并没有抱持太大的希望。因为她知道司徒晟最近一定十分忙碌。   荆国使节的到来,让整个朝堂鸡飞狗跳,主战派、议和派又在朝堂上乱斗成一团。   最近边关战事,几乎都是荆国挑拨起来的,武力威胁的意味甚浓。   不过这位安谷新可汗,不愧是学习中原礼学的高手,将“先礼后兵”演绎得淋漓尽致,派出使节就是让大晋表明态度,若是大晋不想为战,就要痛快继续开市,更不能以绿洲女学遇袭的事情大做文章。   那使节团里叫苛察的使臣背后,应该有很厉害的锦囊,在朝堂上跟晋仁帝对峙的时候,真是句句珠玑,直达要害。   这些都是楚琳琅在没有退学前,听女学的那些同窗们闲聊时说的。   不过她现在不去女学了,自然也没法知道这些干系朝政的大事了。   等冬雪回来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她没看到司徒大人,不过却看到了观棋,观棋说大人太忙,无暇过来。   据说荆国的来使又要与朝廷制定新的盟约,如今正式谈判如火如荼的阶段,大人实在走脱不得。   再说司徒晟那边,因为冬雪当时没兜住,一股邪火发作,将观棋骂了个狗血喷头,便掉头走人了。   观棋被骂得一脸唾沫,只能悻悻回去,等看到司徒大人时,说了冬雪来找的事情。   司徒晟从案牍里抬头,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眼。   前些日子,那杨毅恍如中邪,居然还派人跟踪楚琳琅,似乎要弄清楚他这个儿子对那小妇人是有多迷恋。   司徒晟看在眼里,并未打草惊蛇。   不过他倒是不动声色,给父亲大人也找了些旧日情债。   杨毅虽然乔装打扮了一番,混在使节团里。不过若是熟稔他的人,仔细去看,还是会认出他的。   所以就在前日,忘尘居士突然收到了一封密信,然后便脸色煞白地出现在荆国人暂住的驿馆门前。   这位居士的眼神真不错,因为有那密信的指点,果然认出了梦里旧人。   在认出前夫的那一刻,陶慧茹一时激愤,居然冲了出去。   她虽然没有喊出杨毅的名字,只用凝视死人的眼神看着乔装的杨毅,叫人看了都觉得发瘆。   此后几天,陶慧茹都会带着不明所以的儿子陶赞,还有家丁数人,每日清晨边去驿馆对面的茶馆饮茶。   结果便是司徒晟预料的那样,原本盯梢楚琳琅的人被尽数召回驿站,加强戒备,以防旧人发难。   那位忘尘居士的效用甚大,应该能让她的前夫心烦些时日,不会再去打扰琳琅店铺的清幽了。   做了这些安排后,再听说琳琅在京郊买了处别院,司徒晟的心里也是一松,准备将手头的文案尽快处理完,便去见琳琅。   正写到一半的时候,廖静轩走了进来。   他是来送工部的备料文书的。如今大晋与荆国关系吃紧。虽然陛下并不像开战却也要有些准备。所以工部就得呈上边关之前修建的工事数量,以供兵部参考。   而工部需要银子,又得来跟户部对账要钱。   说完了公事上的事情,廖静轩倒也可以说些私事了,他略带愧疚道:“我也才知,有人竟然编排这样不堪的话。我听说楚娘子被书院劝退休学了,真是谣言可憎!”   司徒晟听到这,猛一抬头,皱眉问:“什么?她被退学了?”   廖静轩一愣,这才知道,这位陛下的倚重的臣子两耳不闻世间事,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廖静轩便将京城流言,到太后在宫中贬斥琳琅市井人品,再到她已经离开了书院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这不说还好,等他将这几日人间的沧海桑田讲述完,只见对面的男人已经听得青筋暴起,腾得站起,咬牙切齿道:“你为何才同我讲!”   廖静轩诧异回道:你不是天天都跟楚娘子吃饭吗?还跟我炫耀她的厨艺多么精湛,日日相处之人,怎么可能不知她的事情?   他不知自己这一句,竟然让司徒晟捏紧了拳头,他手里正好拿着拆解文件蜡封的小银刀。   这一捏紧,手掌处冒出了汩汩的血。   廖静轩嗅闻到了血腥味,疑惑低头,这才发现他居然用力捏住一把银刀。他冲过去,扯开了司徒晟的手,低声道:“干什么,怎的不知疼?”   不过他看司徒晟的反应,也猜出了原因。只是叹息道:“这些谣言对于你我男儿来说,不过是被人说嘴的风流韵事,无伤大雅。可对女子来说,却能毁天灭地,你得空还是回去看看吧。有需要我去澄清之处,你尽管开口……”   还没等廖静轩将话说完,司徒晟已经转身冲出了官署书房。   廖静轩其实还有公事没交代完,一看他急急冲出去的样子,急得在后面喊。   可惜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再说冬雪回来,气呼呼地说那个司徒晟忙得不见人。   如此无情拒绝,楚琳琅似乎也没太在意,只是下午去了京郊的宅院,继续安排仆人搬挪布置家具。   因为这屋院甚大,大家也不必挤在一处。她特意将母亲安排在了正院,而她则住在比较清幽的西院。   这样母女相隔一个带水池子的小花园,谁也吵不到谁。   如此也要忙个几日,才能收拾出个整齐样子来。   琳琅心知一时也收拾不完,索性先偷懒,招呼粗使现将东西搬入空置的房里,容得明日再收拾。   她也是累极了,于是洗漱一番之后便倒在床榻上,偎着绵软的被子酣然睡着了。   等睡到半夜时,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突然听到门扉传来了动静,伴着吱呀声响,似乎有人推门而入。   琳琅听着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为谁了。   看来多日不见,他依然没有荒废翻墙的功夫。   她白日搬家太累,半闭合着眼睛懒得动,等人影靠近了床幔,顽皮之心顿起,软糯糯地叫了声:“赵郎,怎么才来?奴家等你甚久了!”   那人影立在床幔外仿佛得点了穴,立着不动,琳琅立刻略带惊慌道:“哎呀,奴家一时睡糊涂,叫错了人,你……是钱家哥哥吧?”   看那人影紧绷了肩膀,琳琅又迟疑唤起了孙家的公子。   这次,那人不待床榻上的软轿娘将百家姓念完,大力将床幔调开,拉着长音道:“楚琳琅!你到底约了几个?”   楚琳琅看着男人英俊的脸上带着止不住的酸意,依旧戏瘾很足地惊慌道:“哎呀,原来是司徒大人,怎么办,你错过了时辰,这个点儿原也不该是你啊,这互相撞见可如何是好?要不一会,来人了,你去床下躲躲?”   司徒晟实在是拿了这狡黠妇人没法子,只能坐在床边。   他一路是骑马而来,可惜观棋那个笨蛋,居然记错了宅子,害得他绕了一圈,这个时辰才找到。   手上的伤口已经在半路时简单包扎了一下,可司徒晟堵住的心,这一路都难受得慌。   在不见面的这些日子,琳琅竟然糟了这么天大的委屈。   而在这之前,他跟杨毅说的昏话还让她都听见了……   扶着她的肩膀,司徒晟艰涩张口:“你这么气我,是在生我的气?我那日……”   说到一半,司徒晟却说不下去了,因为琳琅就这么垂散着秀发,幽幽看着他,再充分的解释都变得难以出口。   那日当着杨毅的面,说出了撇清关系的话的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为了避免杨毅察觉琳琅的重要性,选择避而不见的也是他。   而且最要命的是,琳琅这些日子来竟然遭受了这么多如惊海排浪的委屈,而他却置身事外,只让她一人在烹油里煎熬。   当知道了知道楚琳琅受了多大的委屈的那一刻,司徒晟只觉得一把烈火在烧灼他的心肠。   他曾在心中暗暗发誓,绝对不让她再遭受别人的白眼歧视!   可是没想到,这份天塌地陷的委屈,竟然是因为他不能给琳琅一个见光的名分造成的!   想到这,司徒晟难受得想要狠狠扇自己的耳光。   事已至此,他有什么可解释的?便是任着她打骂就是了。   只是有一样,楚琳琅若想像撇掉周随安一般,跟他一刀两断的话,绝无可能!   如此想定,司徒晟看着楚琳琅,声音低哑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   楚琳琅可没有那么多的升堂问案的心思,素寡了这么多天,她老早就想吃荤了!   现在人就在她的床边,还带着愧疚隐忍的表情,眸光闪动,薄唇颤抖,还真是……秀色可餐啊!   所以楚琳琅伸手扯住了男人的衣领子,很没有耐心地将猎物扯上了床,用唇封住了男人未尽之词。   司徒晟这一路心里都是沉甸甸的。这女人若误会了他,会有多么恼恨决绝,想也能想得到。   他甚至做好了被琳琅破口怒骂,一顿花拳耳掴的准备。   可是从入门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又是不按常理出牌,她先是杀人诛心,差点喊出一本百家姓的情郎出来。   就在他等着琳琅的雷霆怒火,满腹委屈时,这女人又似火炭一般,投入了他的怀中,热情的亲吻毫无芥蒂可言。   司徒晟吃不准她的路数,只能伸手捏住她的肩膀,将急色的女人扯远些,迟疑道:“你这是何意?”   楚琳琅拧起细眉,这事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人今天怎么这么不识趣?   可她随后一眼扫到了他受伤的手,戏谑之情顿消,只是“哎呀”一声低叫道:“你的手怎么……”   这次司徒晟总算醒腔不再问那些蠢问题了,只是再次将人揽回自己的怀里,以薄唇封住可她的问话,彼此的衣服纷纷脱落,在地面缠绕一处。   如今买了新屋宅,离得人甚远,楚琳琅也是肆无忌惮,勾着他的健壮的脖颈热切回吻。   整日忙碌时倒是想不起,可是如今嗅闻着他身上的麝香味道,所有的燥热欲念便全部勾起,如腾腾山火,一发不可收拾。   高价买来的大床不负她之所望,身下厚厚的羊毛毡,软绵绵地卸去了大半力道,便不必再被压得腰疼。   一场酣畅淋漓的情浓之爱后,司徒晟心满意足地搂着豆花软轿娘,却也琢磨出滋味。   这楚琳琅的反应跟他料想得完全不一样,甚至没有一句委屈指责……   难道……她真的只是贪了他的身子,丝毫不曾走心,也不想跟他的未来,是“逢场作戏”罢了?   想到这,司徒晟可不想囫囵了过去,只腾得坐起身,问楚琳琅是什么意思。   楚琳琅撑得酒足饭饱,正准备擦擦嘴,翻身窝在司徒晟的怀里美美睡上一觉。   可谁想,却是男人一脸严肃地要找她算一算帐。   于是她便跟没有骨头般,窝在男人的怀里,用手指摩挲他略长了胡茬的下巴摩挲,然后心不在焉地听他说。   当他问她为何不气的时候,楚琳琅纳闷道:“我为何要气?我听得清楚,那人就是你的父亲杨毅,难道我还指望着你拉着我去跟他相认,自然是要跟我撇清关系喽?”   司徒晟一怔,他没有想到,琳琅居然明白他当时那么说的意思。   琳琅却恨恨道:“幸好夏荷掉了东西,我才醒腔拉着她走。不然听了他的话,真是气也要气死了!真恨不得冲过去,帮着你骂一骂他。他与你这么久未见,见面竟然都是指责,他也好意思说出口!就是因为当时没郁气发出去,我气闷了好久,每次想起他那么对你,墩地的时候都恨不得给那男人一拖把头!”   司徒晟彻底愣了,原来冬雪跟观棋说大姑娘这几日生闷气,原来在生他父亲的气!   那她真的不介意他说的话?   楚琳琅低低道:“我也是才明白,你以前收了那边的来信,为何会气得自残,原来你的母亲被他用来拿捏你。你这么说,无非也是不希望我如你母亲一般,落入他的手中。若是能为这个生气,你也是太小看我了吧?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忍着这么久没去找你,直到我买下了这里,此处清幽,能避开京城纷杂的耳目,才让冬雪找你,想着在这宅子里相见一面……”   司徒晟愣愣地盯看着怀里的女人,低声道:“是我害得你这么些日子来,受了人的非议,又被太后贬斥,就连女学也……”   琳琅此时已经起身,从一旁的小几上翻出了药箱子,替司徒晟的伤手重新抹药包扎。   “只有冤枉的人被人非议才难受。可我跟你的确不清不楚,当时又因为误会廖夫子仗着年长诱拐女学生,一时气愤失了礼节。让人说了两句又能如何?只要她们不在我眼前说,我照样穿衣吃饭,并不碍事。至于宫里和女学,那原也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如今不去,倒是落得轻省。”   看着琳琅若无其事的样子,司徒晟沉默了。   她总说自己读书不多,跟那些名门小姐们比起来,欠缺了诗书风雅。   岂不知,只她这一份宠辱不惊的从容气度,就连他这样一个昂扬男儿都自愧不如。   这个从小跟他一样,在苦难里泡大的女子,却在这艰辛的生活里,如向阳花般,一直保持着蓬勃的朝气和野草般的韧劲儿……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何其不幸,接二联三失去挚爱之人,只怕这一辈子都要如见不得光的鼠,隐姓埋名地活着。   可是现在他才知,上苍对他也是有一丝仁慈的,在无尽而无望的苦难之后,却赏给他弥足珍贵的这一点甜。   这么可着心意的女子,如今却是他的!可他却连让她名正言顺的名分都给不得,还要让她在那些恶毒妇人的嘴里被糟践……   想到这里,司徒晟再次猛然将她搂紧,低低说道:“琳琅,我们成婚吧!”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都烟消云散,他只想给琳琅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不再跟人们嘴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名字扯上关系。   琳琅也愣了,她没有想到司徒晟居然开口提出了这么荒诞的建议,不禁失笑问:“司徒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司徒晟却已经想清楚了,他沉声道:“虽然不能立刻成婚,却要签下婚书,以后该有的婚书聘礼,都要有,只这般,又是委屈你了……”   楚琳琅哪里是觉得自己委屈,而是她觉得司徒晟是疯了。如今她们相处得好好的,为何要谈婚论嫁?   再说了他跟自己签了婚书,若是以后再遇到了合他心意的女子,还是如何是好?难道他不怕落了把柄在自己手上?   他虽然以前说过不喜欢孩子一类的话,大约是情浓时,逢迎着她,都是不作数的!   于是楚琳琅立刻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表示她是真的不想嫁人,天色也不早了,要不然大人还是赶紧穿衣起身吧。   偶尔走一走夜路,对人的脑子好,正好吹吹一路的凉风,变得清醒一些。   司徒晟也不想听楚琳琅说着这些,只转身倒卧在她的羊毛毡的大床上,拖着长音问,如此急切地赶着他走,可是一会还要私会“赵钱孙李”?   楚琳琅笑着捶打他,却被他大掌一握手腕,很是丝滑地再次拉拽进了被窝子。   那日,直到清晨,楚琳琅才将黏腻的司徒大人送走。   而过后,楚琳琅也浑然没有将司徒晟的话放在心上。   人在情浓的时候,总要说些甜言蜜语,与司徒晟成婚这这件事,实在是渺茫得成不了真。   以至于,她这一日被司徒晟邀约出城,却在湖边的凉亭里遇到了齐公与廖静轩时,还有些懵然,不知状况。   原司徒晟邀约了这二位做了个鉴证,要与楚氏先缔结了婚书。   毕竟他还有“孝期”在身,不能立刻成婚。   不过在守孝时,与中意的人先低调缔结婚书,孝期之后再成婚,是民间许多人的做法。   司徒晟请来的两位见证婚约的主事人,便是祭酒齐公,还有好友廖静轩。   他请这两位也是有深意的。   一则齐公德高望重,二则他为人诚信,一旦应下,绝对能替两位新人保密。   而请廖静轩来,则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毕竟外面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妖言,便说廖静轩也垂涎楚琳琅。   他若能到场,正好可以跟齐公解开误会,为楚氏正名。 第85章 签订婚书   其实祭酒大人也跟司徒晟一样, 忙于国事,之前并没有听闻过关于楚娘子的传言。   那些后院妇人的事情,过不到他老人家的耳朵里。   如今听了司徒晟提及, 才略略知道了些。   这些没根没尾的谣言, 听得齐公眉头一皱。   先不论楚娘子的人品,那廖静轩绝对是个坦荡豁达的君子, 压根不可能失心疯, 与人争抢女子。   司徒晟待这位楚娘子倒是爱护有加的。如今听司徒晟解释,自己早有迎娶楚娘子的心思,也是水到渠成。   奈何他正在孝期,不宜婚娶, 这才一直不提。   这让齐公暗暗点头。要知道司徒晟如今在京城里也算得炙手可热, 他若想攀附高枝,娶个出身不错的姑娘, 是轻而易举。   然则, 他却独独钟情于一个下堂小妇, 甚至愿意许她姻缘,那这绝非色迷心窍,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都说择妻能看出一个男子的真正品行。只能说, 这个小子再次出乎了齐公的意料。   那个楚娘子, 的确和那些见识短浅的妇人不同, 司徒小子,目光颇有些独到啊!   齐公虽然不曾与人证婚, 但今日也要破例一次,做了司徒晟和楚娘子的见证媒人。   所以, 从头到尾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的, 便只剩下了楚琳琅。   她听着司徒晟非常坦诚地跟祭酒大人表示了自己想要迎娶楚氏之心。   奈何孝期未过, 所以他便想私下与楚氏定婚,许她一份承诺,待得孝期之后,再正式娶她为妻。   这让琳琅急得在一旁直扯他的衣袖子,想要止住他的疯话。   可是司徒晟却向她投递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还低声道:“齐公百忙中抽空不容易,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楚琳琅刚想说“一会说就晚了”,可廖静轩又接口说起来。   廖静轩倒是很会说话,他向祭酒大人轻描淡写地解释了自己那日实在是跟司徒大人在政见上有些不和,所以才发生了争吵。   楚娘子好心从中劝解二人,以至于有些拉扯被人看到,产生了误会。   总之,争吵是有的,至于是跟谁,廖静轩可没说太清。   但是要瞎编他跟楚娘子之间有什么情爱纠葛,那真是扯了他娘的王八蛋了。   当时司徒晟的马车走后,廖静轩是后走的。   他倒是看见了从竹林里走出的一干人等,其中也有祭酒大人的儿媳。   所以廖静轩觉得有必要跟祭酒大人解释清楚,请他代为转告,莫要让华夫人她们误会了。   齐公听到了华氏那时也在,脸色有些微微不好看,一下子明白了司徒晟找自己来作见证的缘由。   若谣言真是从儿媳那传开的,他这老脸还真没地方摆,待得回去,一定要好好问个清楚。   至于楚琳琅,在廖静轩解释了之后,只能哑着嗓,干瞪眼,跟在司徒晟的后面。   她有些明白,原来司徒晟安排这个局,是要替她和廖静轩澄清这谣言。   但是澄清谣言,应该也不用真定下劳什子的婚书吧?而且司徒晟还要祭酒大人见证,日后反悔起来岂不啰嗦?   可她偷偷拉扯司徒晟的衣袖子时,司徒晟却再次用眼神暗示她稍安勿躁,全听他的便是了。   她觉得司徒晟必定有后招,干脆静默不言,等着司徒晟安排就是了!   秉承着对司徒大人的信任,楚琳琅就听着三人你来我往,一顿攀谈后,齐公拿出了两份婚书,按照大晋传统,说了一通祝婚致辞后,便让二人分别签字按手印。   楚琳琅还等着司徒晟的后招呢,便用眼睛惊诧地暗示司徒晟,表示再不反悔,可就要签婚书了!   司徒晟却依旧用他那低沉迷人的声音道:“快,先签了,不要耽误了齐公的时间。”   楚琳琅有心说“不”,但是手却稀里糊涂地拿起了司徒晟递过来的笔,在婚书上签了名字,还按了手印。   司徒晟也是如此,不一会两份漂亮的婚书便签成了。   除了两位准新人的名字外,祭酒大人和廖静轩的名字也在那婚书之上。   也就是说司徒大人正式从她楚琳琅的“姘头”,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证婚人各自回去后,楚琳琅被司徒晟牵着手一路往马车走去。   四下无人,楚琳琅终于可以好好问他是何意思了:“司徒晟,你疯了啦?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地与我定婚?”   司徒晟觉得她骂得对:“定婚是简陋了些,不过我在孝期,就算订婚不算违制,也得低调些。等以后你我成婚时,我定然给你补全了礼数,绝对不叫你受委屈。”   楚琳琅哪里是要跟他说这个?   她急切道:“若是想要澄清谣言,直接跟齐公讲便好。你这么贸然与我定婚,以后若想要反悔,岂不是麻烦得很?”   司徒晟继续安抚她道:“你放心,齐公是我祖父的挚交。他虽然并不知我身份,可因为我的求告,他会对外保密你我定婚之事。倘若哪天我东窗事发,他看在我祖父的情面上,也绝不会将你我的婚约说出去的。”   司徒晟的意思很清楚,请齐公是因为他嘴紧。所以楚琳琅就算跟他定了婚,也不必担心日后受了牵扯。   毕竟婚书一式两份,在他们各自手上,不必担心被人握了把柄。   难不成司徒晟以为她着急,是怕将来受了他身世的牵连?   楚琳琅真是要被他气死了,用力晃着他的胳膊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这样,只会让我愈加贪心。若……若你将来再遇到个好的,我却不肯放手,你岂不是要后悔吗!”   司徒晟皱起浓眉:“我怎么可能会后悔?你会吗?”   楚琳琅并不想跟他争吵,她也想平心静气地说话,但是就是平心不下来!   不管这个男人再怎么城府深沉,在婚姻一道上,他只是个清浅的新手。   她出入了一遭婚姻,有必要跟这个愣头青讲清楚这里的厉害干系。   “是,你现在是喜欢我!因为我容貌正好,身段可人。但女人的容貌是最不持久的。等到我年老的一日,眼角堆砌了皱纹,再不鲜活灵动。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这貌美的皮囊下,不过是个市侩俗气到极点了的妇人。我看着似乎八面玲珑,其实私下里,脾气一点也不好!我听不懂你引经据典,也不懂诗词歌赋,每日只会在你枕边絮叨又赚了碎银几两。更可怕的是我还善妒不容人纳妾,更不能生养。也许你无意中跟哪个女子多说一句话,我都会猜忌多疑,疑心你琵琶别抱。到时候,你我之间就是无穷无尽的争吵!现在这般自在相处……哪里不好?你为何非要娶我,然后将我逼成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楚琳琅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越发的大,说着说着,她好像已经预见了未来,曾经亲昵的两人相顾无言,两厢厌憎的场面。   一想到那样的情形,她的泪水,也如决堤的溪流一般,蔓延流淌而出。   最后哽咽着,她努力平心静气道:“不过还好,你我只是签了婚书,放心我不会拿这张纸当真,过几日,你再将齐公和廖夫子找来,解了婚书便是……”   本以为跟周随安和离了这么久,她早就走出来了。   可就在方才,她跟司徒晟剖析着漫长婚姻的可怕时,她才发现八年的婚姻竟然在她心里烙下了这么多不可磨灭的伤痕。   她当初从周家走出来时,看上去十分坚定,可是前一次姻缘造成的伤痕并没有抚平。   无论她在人前多么的开朗健谈,但是那个在八年的婚姻里,越发自卑的楚氏,一直扎在她的心底,在心情低落时,就会破芽而出……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整个人却被司徒晟紧紧拥入了怀里。   司徒晟能感觉到怀里绵软身子在微微战栗。   他也没有想到,与他签订婚书,竟然让楚琳琅如此的恐慌,并且扯破了她心底的疮疤。   “这婚书要锁住的并不是我,而是你!是我的错,不该恐慌着你会抛弃我而去,便逼迫你签下这婚书。不过,你为何要这么菲薄自己?你若真这般一无是处,那倒好了,我也不至于为你牵肠挂肚,怎么都放不下!”   说到这时,司徒晟忍了又忍,还是败在了她满是泪水的双眸里,只能更紧地拥住了她。   这是在他少年梦里魂牵梦绕了几许,本以为今生无缘的丽人。   如今好不容易能含在嘴里,岂能任着她轻易再转舵了。   是他太自私,为了这一份落地的确定感,逼迫了她。   由此可见,他的确流淌着杨毅的血脉,骨子里就是这般自私自利!   可就算这样,执念太深,他笃定要不管不顾地坏这么一次,就算她并不想嫁给自己,他也不想放手。   楚琳琅向来不会沉溺在悲切的情绪里太久。她哭了这么一遭,也是方才心里彷徨的委屈一时满溢。   可现在,她被司徒晟抱在怀中,温言哄着,突然觉得心里似乎安稳了不少。   她也是的,干嘛想这么远?不过是签了婚书,就像她说的那样,说不定一年不到,两个人的新鲜劲儿都过去了,那婚书便自可作废了。   她干嘛要杞人忧天,害怕天塌地陷?   哭过以后,委屈劲儿消散了些,整个人就变得很现实,她抽噎着鼻子想:虽则不作数,但起码是签了婚书的,光有文书怎么成?但他的银子都在我这,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要聘礼了,如此一来,这么轻松跟他定亲岂不是赔了?   不过司徒晟并不知琳琅的心思已经转到钱银那里去了。他最担心的是琳琅变卦,想要废了婚书。   看着怀里的人不再抽泣,又转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司徒晟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锦盒,从里面取了一对玉镯递给了楚琳琅。   “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信物,原本是给了我母亲的,不过她那时犯病,戴不得这东西,便一直由我来保存,如今这东西该由你来掌管了。”   琳琅低头看着这对老玉镯子,光滑的玉面,是被几代人肌肤盘磨出来的温润玉皮。   这可不是真金白银能轻易买来的,她也终于有些体会到司徒晟要娶她的决心是多么认真了。   这对杨家祖传的玉镯,就是司徒给她的定情聘礼,玉镯子的寓意分量,千金难换!   司徒晟看琳琅不肯戴上,只是以为她还在抗拒跟自己定亲,忍不住捏住了她的肩膀:“琳琅,你已经在婚书上签字画押了,难道还想反悔?”   琳琅正用帕子擦拭着老玉镯子,听他这么问,赶紧将镯子戴着了手腕子上:“你请的证婚人可是大晋堂堂祭酒大人,又不是小儿游戏拜堂?哪有朝令夕改的?起码得让我戴戴两日再要!”   司徒晟可不爱听她气人的话。她若这般,也不必等她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司徒晟保证能在琳琅青春貌美时,被她活活气死!   琳琅这时已经戴好了镯子,再伸手挽住了司徒晟的胳膊,恍如重新认识一般,上下打量着她这位新出炉的未婚夫婿。   这姘头与未婚夫君的感觉是不一样啊!   虽然眼前之人,是睡过了几遭的,可现在再看,似乎朗目剑眉,又比从前俊俏了几分!   既然签了婚书,在婚书没有作废前,她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他了?   至于对姻缘的恐惧,倒是可以暂且放置到一旁。   楚琳琅向来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至少司徒晟现在是真心实意地要娶自己的,有了这点,就足够琳琅鼓足勇气,再往前走上几步了。   那天司徒晟陪着琳琅回到了京郊别院,跟孙氏也禀明了自己与琳琅签下婚书的事实,只是他碍着“孝期”,此时不宜大肆宣扬,待得时机合适时,他会三媒六娶,正式迎娶琳琅。   孙氏听得是目瞪口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直到司徒晟拿出了有祭酒大人做证人的婚书,孙氏飘忽的双脚才算稍微落地。   司徒晟向未来岳母奉了一杯孝敬茶水,便匆匆而去了。   毕竟他现在公务缠身,能抽出半天来,已经是不易,等人都走了,孙氏还是没有恍惚过神儿来。   她还有些不信地问琳琅:“司徒大人当真要娶你?”   琳琅微微一笑,摩挲着腕子上的镯子,柔声道:“娘,他这么大的人,难道还会弄张假纸糊弄你我不成?”   “可你……”   孙氏想说女儿不能生育,可话到嘴边就吞咽了回去。   这是女儿的疮疤,所以她不能主动提。   琳琅也知道母亲在担心着什么。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他说夫妻之道,并不是单单为了繁衍子嗣,若能与我相守一生,不要孩子也行……”   啊?这种荒唐走板的话听得孙氏目瞪口呆,这……能是真心话吗?女儿难道给他灌了迷魂汤,让他都不知所云了?   若不是司徒晟请来如此身份尊贵的证婚人签下了一纸婚书,她会觉得司徒晟这是满嘴的诓骗,在诱哄女子呢!   楚琳琅也看出了母亲的不相信,她总不能告诉母亲,自己也不知该不该信这话吧?   她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从小到大,我的眼前都没什么坦途大道可走。便是一路试探,深浅跋涉着前行。现在有个人说愿意与我携手走上一程,虽则接下来的路或许更是难走,可我想冒险试试,不走下去,谁知前方会不会是柳暗花明呢?女儿至少现在……心里是爱慕着他的。”   楚琳琅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份爱慕,甚至是她这辈子以来的独一份。   虽然她早前跟周随安年少结成夫妻,可是现在想来,她对周随安的感念报恩,完全大过了男女情爱。   所以当初周随安辜负了她,她虽然伤心,却能冷静周详自己的退路,斩断情谊也不拖泥带水。   毕竟恩情报答完了,便再无相欠,自然走得心安。   可是面对司徒晟,楚琳琅不敢保证自己将来也能如此洒脱利落,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她现在……也离不得他。   孙氏有些明白琳琅的意思。她这个女儿啊,从来都是胆子奇大,不走寻常路的。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多说什么。只盼着这个司徒晟是个有良心的,莫要辜负了琳琅这一片真心的勇气才好!   这场婚约是在郊外的长亭定下。除了在场人之外,并未大肆宣扬。   所以琳琅定亲之后,日常并无什么变化,除了脸上明媚的笑容多了些,皮肤也愈加通透外,她照常每日忙着自己店铺上的生意,梳理账目,忙着西北冶炼铺子的事情。   期间,那位周夫人跟看笑话似的,倒是挺着大肚子来过几次。   她是想看看楚氏被退学后,见到她恼羞成怒的样子。   可没想到,却看见楚琳琅神采飞扬,满脸笑盈盈。   看她来了,楚琳琅也不赶客,只是吩咐人给周夫人搬一把椅子,坐得靠外些,让众人皆看着,免得有些磕磕碰碰,反而赖店铺招待不周。   之后楚琳琅也不再搭理她,只笑着跟别的客人说话,谢悠然自己呆得没趣,她可不愿意当楚琳琅门前的石狮子,便气鼓鼓走人了。   楚琳琅知道谢悠然来看笑话的意思。可惜她似乎忘了,自己并非闲得发霉长毛的贵妇。就算那些茶宴宫宴不请她又能怎样?   就算请她去,她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什么时间去呢。   随着夏青云淘沙的营生越铺越大,周围十里八乡来淘金的人也越发的多。   虽然上游基本是琳琅买下的土地,拥有权无可争议。可是下游淘沙的人也是越聚越多,时有械斗发生。   据夏青云说,本地的官员也来找过他多次。这淘沙虽然不算开采金矿,古来有之,民不必告官报备。   可若因为争夺河段,发生械斗甚至人命,那官府就不会听之任之了。   楚琳琅知道僧多肉少的道理,若等山脉里的金矿被正式开采,截断了山上的水源,她这笔财源也要断了,而且断了水源,这地也种不了药材。   正因为如此,她才重金聘请来了冶炼的工匠,还买下了器具设备。   不管怎么样,那些淘到金沙的人都要卖出金沙,那么她便收购回来,冶炼提纯之后,这样的金子利润更高。   待以后不干了,这些设备器具也有人接手,赔不了钱的。   除此以外,她还开始将手里握着的峡谷土地,分批分段地转卖出去。   只是因为有了金沙,这卖出时的价格,就是买时的许多倍了,放出一块地便有人争抢着买。   楚琳琅估算着,就算官府日后出面采矿断了溪流,那时候,她的手里也不会有地了。   楚琳琅做生意向来都是求稳,绝不会赚得红眼去争抢最后那几枚铜板。   做生意,不可赌博,尝了甜头的时候,就要想着退路。   如今因为金沙,她手里的流动现银马上就快要上千两了。   这是以前琳琅连想都不敢想的数目,有了这笔钱银,她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不过她并没有继续在京城置地,而是以李姓客商的名义,在靠近岭南的地界买了些耕地,正好用来种植果树。   这些岭南的水果,如果保存得当,运到京城来卖,可紧俏着呢!她在六王府吃过几回。据说宫里的御供分出来,都是王府出高价雇船才能运回来的。   楚琳琅出入过深宫内院,也算开眼长了见识,知道该如何赚贵人的钱。   她计划着给货船的船舱改造出个冰仓出来,另外多建造地窖,冬季多储藏些冰,到时候多些水果,照样能卖出高价来。   而且这岭南地广人稀,民风彪悍,是朝廷之力触及不到之地。   这是司徒晟当初为她安排的退路,可如今她要好好谋划作为他俩日后的退路。   若是司徒晟的身份被揭穿,他们也可隐姓埋名,去岭南好好卖水果过活。   就在琳琅为着以后的日子从容打算时,店铺里有贵客来访,原来是陶雅姝来探望她。   原来宫里的御供虽然充盈,但太后偶尔也会想些当姑娘时的吃食玩意,所以雅姝善解人意,便奉了太后的令出宫采买,顺便看一看楚娘子。   楚娘子见她来了,自是赶紧出来迎接,含笑道:“今日屋头喜鹊在叫,我还想是报什么喜呢,原来是你来了,还真准呢!”   雅姝笑着让身后跟着的宫人太监等候在店外,她赶紧搀扶起施礼的琳琅,笑着道:“我就是来给你报喜的……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又好看了?” 第86章 入宫平反   陶雅姝可不是恭维, 楚琳琅最近确实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从眼里往外透着别样的光彩。   在女学出入一遭,琳琅已经掌握穿衣搭配的窍门, 再不像以前那般大红大紫, 再加上她与司徒晟愈加蜜里调油,可不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娴雅幸福?   不过跟琳琅相比, 身在宫中原本该与群花争奇斗艳的雅姝小姐, 看上去却有些素寡……   无论是陶小姐的头发式样,还是妆容都老成寡淡得很,毫无少女的朝气蓬勃。   楚琳琅入过宫,看宫里其他的女官可都是打扮得花团锦簇, 并不比那些妃嫔差啊!   更何况陶雅姝是得了太后爱宠的, 就算需要穿女官制式的衣裙,可也能在首饰脂粉上下功夫啊!   听琳琅问起, 雅姝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愿以色事人, 更无邀宠心思, 打扮得那么出挑干嘛?”   陶雅姝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伺候好太后,不往陛下的跟前凑。   只要她没有受封妃嫔, 再过些年, 年岁大了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只是这样一来, 就有些耽误女儿家的婚嫁了。   琳琅一听,便也明白了雅姝的想法。不过在她看来, 陶雅姝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的。   陶家急于固宠,而太子那边也不希望再出个拦路的静妃。   而陛下眼下要稳固朝纲, 安抚太子和老臣。尤其是他先前因为方良娣的事情, 误会了先皇后那么久, 如今先皇后沉冤得雪,皇帝心里也有些愧疚,自然也要再给陶家一些脸面。   至于如何给面子,这陶雅姝“得宠”是最便利的法子。   陶家得到了殊荣,太子的靠山也更加稳固。   陛下这几年甚少宠幸妃子,而且也没有妃子诞下龙嗣。所以不会有后的陶雅姝注定是摆设,太子作为储君不必担心表妹为了自己的孩子掀起风浪。   如此一来,陶家小姐为后,真是能叫所有人满意。可惜独独没有人问陶雅姝的意思。   琳琅不禁替小友叹息,干脆转移话题,聊些别的事情。   陶雅姝此来,除了探看昔日同窗,顺便买些东西外,其实还真是来报喜的。   原来自从太后上次发话之后,楚琳琅的口碑急转直下。   陶雅姝当时在场,自然暗暗焦急。再后来,当她听闻楚娘子居然离开女学,更是担心得不行。   女子的名声一旦污浊,是最难洗刷的。也幸好琳琅不是什么高门女子,不然的话,谁知道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宜秀郡主?   可就在昨日,宫里发生了一场变故。   要说事情的原委,还要说到祭酒齐公府上组织诗社茶会,来了一批贵妇仙客。   众人饮茶对诗好不快活。原本其乐融融也是太平无事,聊了一会诗词歌赋,便有人往小儿女的婚嫁事情上提了。   聊着聊着,便说到了京城里尚未婚配的才俊们,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原本被云家看中的户部侍郎司徒晟。   这次荆国使臣入京,能入上书房的都是二品以上的大员,独独司徒晟这个四品官也跟那些肱股大臣一起入了上书房议事。   陛下对他还颇为倚重,看那意思,再过不了多久,户部尚书告老还乡,司徒晟还要再往上升一升。   这种靠自己的本事升迁的才俊,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乘龙快婿的苗子啊!   原本司徒晟是云家看好的,要配给宜秀郡主,大家忌讳静妃娘娘,自然不敢染指。   可是现在云家一系轰然倒下。那个被打烂了脸,嘴里没剩几颗牙的静妃娘娘显然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而云家前些日子听说因为职田的改制,出了些贪墨百姓良田的案子,原也不是大事,退田赔银子就是了。   偏偏陛下勃然大怒,斥责云家上下本心不正,藏污纳垢,竟然将云家老爷贬斥,然后举家流放,那家产也都被罚没了。   至于四皇子以封王的由头,发配到一处不毛之地,黯然离京,这辈子恐怕都难返京城。   于是,司徒大人这块香喷喷的鲜肉又落在了餐桌之上,就看谁的筷子有力,能夹走这金龟婿。   虽则司徒晟本人严苛一些,酷吏的名声臭一些,可他的才干是被朝堂上的众臣肯定的。这样青年臣子,前途不可限量!   只不过,唯一让夫人们顾忌的,就是前些日子关于他和工部廖大人争风吃醋的传言。   这还没娶妻就如此风流,谁放心将女儿嫁过去啊?   谢悠然正陪在母亲身边,听了这话,不由得轻哼了一声:“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楚氏这般品行不端的女人,是连太后都申斥过。容林女学不也是勒令她休学了吗?只怕男人听了她的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呢!谁还会跟这样的沾染?”   她这话一出,斜对面坐着的六王妃不由得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她难道不知自己的身份?身为周家现在的儿媳妇,怎么好评价周家前妻?   母亲也是昏聩得可以,可怜着二妹跟婆婆赵氏关系不睦,家里鸡飞狗跳呆不下去,就成天带着她出入大小的茶宴,搬弄了多少是非?   不过谢悠然的话,却一下子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   像这种立在高处冷冷看人狼狈,落井下石的营生一向让人乐此不疲。   更何况楚氏这种走了狗屎运,能混迹在上流府宅这么久的民妇,说论起来,都不必心有顾忌!   这时,又有人搬弄马后炮的机灵,说看那楚氏看着就眉眼风流,大约是趁着在侍郎府做管事时,才勾搭上的爷们。依着司徒大人的清明,绝不会将这等下贱小妇看得太重。谣言应该是有些误会才是。   不过她敢在书院里勾引自己的夫子,着实骇人听闻!   幸好太后明鉴,贬斥了这妇人。不然她顶着个安人的名头,总是在陛下的眼前晃,污浊了圣听如何是好。   华氏作为楚琳琅曾经的女夫子,并不太喜欢这类话题,几次想要打岔,可都被那时不时火上浇油的谢氏拉回。   谢悠然可太快活了!她许久都没聊到这么可心意又解恨的话题,怎么舍得只说几句就过场了?   华氏一时阻止无果,只能在一旁假做听不见,忍她们说完就是了。   这原本也是妇人长舌闲聊。可这节骨眼的功夫,华氏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公公不知何时,横眉立目地站在院子门口,那脸阴沉得仿佛聚集了十万天兵天将。   不怪祭酒齐公黑脸,他之前证婚时,听司徒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嘴,却并不知楚琳琅还因此遭了太后贬斥,并且被迫退学的事情。   直到他今日无意路过后花园,听到那些妇人的话,才明白了司徒晟那日所谓轻描淡写的谣言,竟是如此的不堪!   也难怪司徒晟会急急要在孝期订婚,给楚氏一份体贴保障。   而那日,司徒晟又是给他这个老头子留了面子,没说得太细。   直到他今日无意中听到了儿媳主持的诗社上的阵仗,才真切明白什么叫作流言杀人!   那楚氏居然还被太后贬斥,被逼得退学?而且这些事还都是在儿媳妇华氏的眼皮子下发生的。   听她们的意思,那日华氏在太后的面前,也没替楚氏解释半句,似乎也默认了她品行不端,更是默许了楚氏在这种境遇下退学,更坐实了谣言。   老头像是被人猛然掀开了天灵盖,一下子全明白了——人家哪里是让他证婚?这是在他面前自证清白啊!   司徒晟解释得明白,他和楚娘子确有私情,却是男女两情相悦,彼此可以郑重许下婚约承诺。   他俩一个是孤儿无父无母,另一个是再嫁不必过问家中意思,自然是可以自行订婚。   而廖夫子则与楚娘子清清白白,并无那些传言中的龌蹉。   这谣言居然就是在儿子创建的女学书院里起来的,如此贬损三人清白的谣言,居然还传到了太后的耳中,他这个好儿媳又不辨是非,坐观楚娘子退学,坐实了谣言……   齐公这一刻羞愧难当得很!只觉得自己挨了司徒晟夫妇一记响亮耳光,却直到现在才知道疼。   为人之道,不该如此,他也不想日后在司徒小夫妻的面前抬不起头。   想到这,祭酒大人便是裹挟着震天响雷,直直冲到了诸位夫人的跟前。   他也不理会别人,只是虎着脸对儿媳说:“前几日……司徒大人和廖大人一起来找我,跟我澄清京城里这几日沸沸扬扬的传言。明明是司徒大人与廖大人政见不合,大白天的在书院门口吵了起来,楚娘子一片好心,从中劝架有些拉扯,又犯了什么礼数?我大晋民风,一向鼓励女子可与男儿马鞠,射猎。何时有过触碰了男子的衣袖领子,就要被定罪的迂腐?这青天白日,在书院门口发生的事,会被传得如此龌蹉不堪!你身为此间女主人,又任着这些没头没尾毁人清白的流言蜚语肆意传扬!难道京城里被类似流言逼死的妇人还少?你要再帮着递送一根绳子?想我齐家清白门楣,什么时候却成了造谣的窝子?”   他这一番话,骂得是震天山响,说得方才津津有味嚼人舌根的妇人们面红耳赤,虽然被老头子怼着脸,差点指名道姓地骂,却愣是没有人敢出来领骂的。   齐公何人?堂堂三朝元老,才高八斗,门生遍布天下。莫说现在的陛下,就是先皇在世时,对齐公这老头也是礼待三分啊!   华氏看公公发火,急得立刻跪下解释:“父亲,您当知我为人,怎么会在人背后闲话?当时……是我和苏夫人母女、忘尘居士一同看到的。就像您说的,似乎就是争吵了几句,我离得甚远,也不知他们是在为什么争吵,怎么可能胡乱编造这等离谱的谣言?”   今日忘尘居士有事没有来,那苏氏母女都在场。   华氏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将热腾腾的罪锅赶紧送出去——除了她,还有一对跟楚氏有私怨的母女在,若这些话是子虚乌有,也不是她这跟楚娘子无冤无仇的局外人传的。   可是祭酒大人却不管那个,他虎着脸看着方才泼人脏水津津有味的夫人们,又问:“除了她们几个,你们还有谁见过楚娘子与廖夫子有私情的?”   余下的夫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接话了。   说起来这些也是道听途说,而且现在想想,两位青年才俊,青天白日为了个下堂妇人争吵失态,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胡扯……   齐公沉着脸继续道:“我儿子的书院成立以来,被劝退的学子几乎没有几个。更何况楚娘子还是女子,她虽然出身低微,可是名声也得清清白白,容不得人随意践踏。更何况这事儿是因为华氏你不能为学生秉公正言,任着流言蜚语漫天的!走,一会你跟我入宫,到太后的面前,将那日的情形都去给太后说清楚!”   华氏一时慌神,觉得公公是有些疯了。   这事就算有些曲折隐情,怎么好闹到太后她老人家的面前?苏氏母女更是如坐针毡,觉得其他人似乎都在瞟看着她俩,疑心她俩造谣坑害周随安的前妻。   老头子训儿媳,又连带着将在场妇人一顿贬损。任谁也坐不住了,一个个便是纷纷找借口,呼啦一下做鸟兽散。   当祭酒命人备下马车,他又换了一身官服之后,华氏才明白,公公真是要拉着她去太后跟前。   她一时急得都要哭了,只能去寻丈夫,指望他劝一劝父亲大人。   可是齐景堂跟父亲说了一会话后,也被灰头土脸地骂了出来。   他无奈跟妻子道:“父亲犯了执拗劲儿,说些什么对不住小友的话。你呀,就受些委屈,随父亲去吧。不过是见见太后,她老人家也定能体谅你的苦楚。他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   这齐景堂夫妇,都是出了名的孝顺。眼看着齐公发火,华氏只能跟着公公去见太后。   太后听闻三朝元老祭酒大人带着儿媳妇来见自己,也是懵的,还问陶雅姝是不是齐公要给自己的儿媳妇请封?   直到齐公来见,要自己儿媳跪下,向太后告罪,说儿媳懒于口舌,不辨真伪,任着学子清白被他人口舌践踏,更是蒙蔽了太后圣听,请太后降罪。   太后终于闹明白了齐家老爷子来这一通,竟然是为了给一个区区楚娘子洗脱清白。   她不禁有些哑然,忍不住皱眉道:“齐老啊,就算那楚娘子是清白的,可你这么折腾自己的儿媳妇干嘛?她又没说那楚娘子的闲话!”   祭酒大人心说:我倒是想说是太后您昏聩了,一棒子将人的清白打落尘埃,可我也不能啊!便只能折腾折腾自家儿媳,给您个台阶下。反正我也在那对准新人跟前没脸了,索性长跪明志罢了!   想到这,祭酒大人假装听不到太后的问,翻来覆去地就是那么几句话,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竟然将话题一路拉扯到了前朝朋党蒙蔽圣听,害得许多文人喊冤受屈而死的那一段去了。   太后听得头嗡嗡作响,她原本也不觉得自己贬斥楚氏的话有多过分,甚至都忘了自己那日说了什么。   可是这个倔老头押着儿媳妇在她跟前翻来覆去请罪,宛如请不走的老苍蝇精。   太后有心发火,可面前是祭酒齐公,是大晋读书人的脸面啊!   就算陛下被他直言怒谏,也要含笑唾面自干!   正是头疼无奈的时候,她身边的陶雅姝却轻声提醒:“祭酒大人此来,无非是懊丧自己的儿媳没有维护好学生,让楚娘子遭受了不白之冤,更是连累书院廖夫子也污了名声,有失斯文。太后不妨帮着华夫人回旋个一二,发个懿旨为楚娘子正名,再让她回女学读书便是了。”   太后却觉得为个小小商户女子朝令夕改的,实在不必。   陶雅姝掩口小声提醒:“祭酒齐公乃是身后要著书立传的大贤之人。他今日带着儿媳入宫为个小小妇人正名,便是为人清秉的轶事一件!若以后被记在传记里,也是要流芳千古的。那些文人笔下如刀,太后您可万万不要被某些刁钻酸腐的文人拿去说嘴……”   这一句,可提醒了太后。   可不是!齐公身后必定要留下书传。   她今日若不给齐公一个脸面,成就知错能改,家风清正的佳话,就要成为昏聩失察的昏婆子了!   这老东西折腾自家儿媳妇事小,害得她被人写成刻薄刁毒,苛待平民的老妇可不行!那就要遗臭万年了!   想到着,太后暗道:怪不得陛下常常感慨,那些刀笔吏的可恶,更甚贪吏呢!   她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   想到这,太后倒是收敛了一脸的不耐烦,便照着陶雅姝所言,做了和事佬,温言替华氏说了说情,说自己并没有受华氏的误导,然后便允诺,要写一道懿旨,为含冤受委屈的楚氏正名。   齐公便趁热打铁,要帮太后润笔,看看这懿旨是否需要润一润。   太后也是厌烦这个蹬鼻子上脸的老头了,懒得跟他对账,只跟身边的陶雅姝道:“你给他笔!让他自己写!”   说完这话,太后可不伺候了,起身冷脸就回寝宫补觉去了。   总之,祭酒大人已经讨了懿旨一道,大约明日宫里就会来人宣旨,为楚娘子正名呢!   楚琳琅听陶雅姝苏说了这些,都听傻了。不过倒是十分感谢祭酒大人的仗义直言。   若是真有了太后的懿旨,那原本就是阴沟里溢出来的流言算是不攻自破了!毕竟再有人说这类闲话,便是要与太后的懿旨相抗。   而且楚娘子能回女学,更是自证了清白堵住了那些妇人的臭嘴。   楚琳琅却知道,这道懿旨能下来,除了要感谢祭酒大人,更是要谢谢陶雅姝。   若不是她在太后身边替自己说小话,这懿旨哪里会下得这么顺利?   听了楚娘子的感激之言,陶雅姝却直言不讳:“我可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廖夫子。他为官多年,一贫如洗,只剩下一点名声没有发霉长胡。若是洗脱他的清白,也不枉我为他的学生一场。”   楚琳琅知道陶雅姝说得不假。   她之前入宫每次与陶雅姝相见,陶雅姝总会有意无意地从自己的嘴里套些廖夫子的近况来听。   平心而论,她可不觉得廖夫子是陶小姐的良配。不光是两个人的出身,样貌,就是他俩的      年龄也不匹配。   廖夫子虽然没有成婚,对于陶雅姝来说,未免太大了些。   可是人之情感,如吃菜品茗,如何能喜好一样?若论起相配来,她也不算得是司徒晟的良配呢!   而且现在,廖夫子只是陶小姐在深宫里煎熬时,做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白日幻梦。   所以,楚琳琅也不必戳破别人的梦,只是老实说道:“你也知道,荆国使节来了,边关战事大概也要吃紧,廖大人已经回工部述职,不日就前往边关继续监督修筑工事去了。”   陶雅姝听了,默默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了。   就像陶雅姝说的那般,太后可不是随便发下懿旨的,而是将“新梅安人”召入了宫中,当着华夫人的面亲自宽言安慰的。   没办法,太后只要想到这一段会著书立传,就觉得做得不能让人诟病。   宣召新梅安人入宫,最是得体,还顺带给了华氏面子,表示这里也有华氏的一份功劳,免得她再被祭酒大人为难。   楚琳琅自然假装不知来龙去脉,诚惶诚恐表示太后与华夫人居然如此惦念着她,实在是让一介民妇感激涕零。   总之这等场面话,大家都显得得体有度,让太后也可安心入传记了。   不过有人安心,自然就有人担心。   齐公那日好像是申斥儿媳,但是明眼人都听出来了,原来楚氏的谣言,乃是苏氏母女搞出来的。   毕竟那忘尘居士并非平白造谣之人。   而苏氏母女与楚氏的恩怨,却众人皆知。   那日被齐公骂出府后,苏氏就觉得脸儿发烧,瞪眼问女儿谢悠然:“看你在茶宴上的样子!那楚氏的事情,与你何干?用得着你上蹿下跳地说嘴?难道……这些事情是你说出去的?”   谢悠然立刻撑着肚子瞪眼道:“因为静妃的事情,我刚被父亲痛骂,如何还要再说那楚氏?这次可不是我传出去的!而且方才也不是我起的头,我顺着别人的话说几句怎么了……哎呦呦,我的肚子怎么一阵阵发紧?”   正说话的功夫,谢悠然竟然疼得不行,一时哭喊着肚子紧得发疼。   按理说她这个月份,本该安心在家待产,不宜出来走动。   可因为谢悠然当初害得胡氏小产,与婆婆赵氏关系紧张,以至于家里乌烟瘴气地请神,半刻都呆不得。   她也是不听劝的,这个时候还跟母亲出来参加宴会。   现在谢悠然破水要生了,马车却正好在半路,离谢府还很远,又因为今日是集市,马车困在了拥挤的街道上。   就算苏氏是生养过的,遇到这种没热水,没剪子的阵仗也慌了神,只能慌忙叫跟车的婆子去附近医馆请稳婆郎中来。 第87章 船到桥头   那婆子一路飞奔,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找来个坐堂郎中时,谢悠然已经在马车里分娩, 马车里哭喊连连, 一片狼藉。   而马车外则有许多好事的人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看这样子是官宦夫人啊!也不必外出谋生, 怎么要生孩子了还往外跑?”   “可不是吗?这生孩子生在了闹市街头, 以后还有脸见人?”   这一声声的七嘴八舌,不住往马车里灌,只听得谢悠然羞怒交加,不住扯嗓, 让马夫赶紧赶着马车离开。   可是苏氏压根管顾不得这些了!   她满手血污地捧着谢悠然刚刚生下的女婴, 哭得颤音了:“郎中你快看,这孩子怎么不哭?”   郎中一看, 那女婴的皮肤紫黑, 一动不动, 立刻暗叫坏菜了。   这是接生的人不得法子,羊水呛在了婴孩的口鼻里,没有及时排倒出来, 窒息了啊!   自古生育就是鬼门关, 若是有熟手的稳婆在, 遇到这样的情况,自然会想法子及时排出孩子口鼻中的羊水。   可惜苏氏一辈子养尊处优, 加之年头久,早忘了当时的情形, 就算生过孩子也不会处置这样的情形, 不见孩子哭, 只用力拍打孩子屁股,一时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机。   郎中一番施救无果,只能遗憾告知,这孩子救不回来了!   那天苏氏送谢悠然回家的时候,周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周随安还在官署,并不在家。赵氏惊闻儿媳妇在马车上产子,那孩子却没保住时,真是睛天霹雳!   她是痛哭流涕,直说是胡氏之前流产的婴魂作祟。她让谢氏在家持斋安抚亡灵,谢氏却不肯听。   如今一看,谢氏这是遭现世报了!   这话也太是刺耳了!   要知道女儿谢悠然刚刚失了孩子,方才在马车上都哭得已经死去活来了!   苏氏算是亲眼看见了赵氏这个婆婆的恶处,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指责赵氏言语不善。   赵氏这次却得了理,瞪眼道:“你这个当娘的倒是善?满天下打听打听,哪有女儿快要临盆,当母亲的不让女儿安胎,还带她到处串门子去大小茶宴的?我这几日苦口婆心地劝她在家,只说稳婆郎中都请稳妥了。可是她听吗!你这个当娘的不会教养女儿,却害得我周家的骨肉遭殃!就算她太平生下又如何,不过是个女娃娃,可那胡氏当初流掉的却是个成型的男婴啊!”   说到这,赵氏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不顾官宦家眷的仪态,只哭得涕泪纵横:“我的命啊!怎么遭了你家的丧门星!害得我周家骨肉接连夭折,整日不得安宁,你这个虔婆倒敢说我的不是!你敢不敢跟我去打官司,看看你我到底谁不善!”   一时间,这赵氏越说越委屈,那嗓门也越发的大,就连女儿劝阻也不肯听。   这一顿嚷嚷,直吵得周围的邻居街坊都出了门看热闹。   甚至有从闹市回来的,一下子对上了号,津津有味地跟围观的街坊们讲,周家媳妇方才当街产子的事情。   苏氏可是要脸的,再加上她自己也是理亏,一时间招架不住赵氏恶毒的谩骂,更是不放心还在月子里的女儿被这婆婆搓磨。   最后,苏氏气得不行,干脆将哭得差点背过气的谢悠然带回了谢家。   等谢胜回来,听说了这一遭后,也是脑瓜子嗡嗡地响。   他气得指着苏氏骂:“人家赵氏说得哪里有错?你还是为人母的!怎么这个节骨眼,还带她到处闲逛!”   苏氏此时也是肠子都悔青了。   她有心说女儿与婆婆关系不睦,所以才无法安心在家,她也劝过,可谢悠然的脾气也不听劝的。   可现在说这些个,显然不合时宜。   谢胜无奈道:“就算亲家骂街,你也不该将她接回,她已经是周家的人了,你接回来,让她如何回去?”   苏氏此时也有些后悔,那谢悠然回来后,就窝在房里哭,一时骂赵氏不善,又哀怨自己时运不济,听得也叫人头疼。   事已至此,唯有周随安赶紧来接人才是正经。   周随安在户部官署听到谢家来人禀报,说是谢悠然在去诗社茶宴回来的路上分娩,可孩子却夭折了的时候也是颓然倒在了椅子上。   其实他倒是有些理解谢悠然,毕竟这些日子来,家里的乌烟瘴气,让他都懒得回家,更何况谢悠然?   他虽然知道自己该去接妻子回家,好好将养身体,却一时懒得动弹,只想安静在官署里呆一会。   他瘫在椅子里,一时在想:当初若不是谢悠然腹内的这点骨血,他何必跟琳琅分离?可老天到底跟他开了多大的玩笑?兜转了一圈,却让他接连失了两个骨肉。   周随安甚少去回想自己犯下的错处,可是今天,他却总是忍不住懊悔:若当初管住了那一点心猿意马,现在自己该是什么光景?   有琳琅处置内宅大小事务,那小妾胡氏一定会安心分娩,生下个男孩为周家绵延子嗣。   家里有两间铺子营生,更不会短缺了银子。而他也可以安心公务,每天舒服地回家吃饭,舒心地外出交友。   如果说周随安在与楚琳琅和离时候,时不时会有懊悔之情,那么这一刻,这种懊悔简直达到了顶点,溢满了口舌,是无法忽略的酸涩。   他以前私下里总觉得依着自己的条件,若不是年少没见过市面,应该能娶个更好的女子为妻。   是以周随安挑剔起琳琅来,也是理直气壮。   楚氏读书少,又市侩,除了美貌,会赚些银子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现在,他在这第二次鸡飞狗跳的姻缘里,终于深深切切地体会到,原来妻子和妻子之间是大不相同的。   当初能娶到琳琅,是他何其幸也!   想到这,本该去谢家探看妻子的他,却鬼使神差地起身,朝着琳琅的屋宅而去。   等他来到那街巷,叩响门环时,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出门走动。   有街坊看他在屋门前探看,便好心提醒:“阁下可是要寻楚家?难道不知,楚娘子在京郊买了老大的屋宅,已经搬走了!”   周随安一愣:“买屋?她哪来的银子?”   她当初从周家走时,虽然带走了老家的两间铺子。可是就算将铺子都卖了,也不够她在京城地界买宅子啊!   京郊的屋舍虽然便宜,可因为靠近京城,有许多官员买地,还是水涨船高,非一般生意人能买下的。   那街坊眉飞色舞道:“你不知道,人家楚娘子可是财神呢!也不知做的什么生意,反正越做越大,前些日子在我亲戚那订购家具摆设,可阔绰着呢!买了两大马车的货。哎呦,也不知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郎君,娶了这样的,可是有福气呢!”   从街巷里出来时,周随安更加失落了。   为何自己还留在原地踏步,甚至有些倒退,可是楚琳琅却已经前行到何处去了……   再说楚琳琅,在领了太后懿旨后,便一直在京郊的院子里忙着搬家后的摆布。   今晚天色阴沉,看着似乎要有一场大雨,所以晚上吃个热腾腾的锅子再合适不过了。   自从她和司徒晟正式订婚以后,司徒晟来这里吃饭倒是方便多了。   对待自家的准女婿,孙氏比楚琳琅都要热情。一早就喊厨房多备些食材,还亲自下厨给准女婿烧菜。   不过等司徒晟来时,孙氏却借口晚饭吃多了殃食,不跟他们一起吃了,自己早早回了院子。   毕竟女儿跟司徒晟也是难得相见。女儿那般大了,自是不必她这个当母亲的在一旁督看。   在这有些凉意的雨天里,两个人对坐在廊下吃热锅子还真是美滋滋。   只是司徒晟吃饭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一直捡着锅里露馅的虾饺皮,还有借味的鱼头来吃。   他每次都是这样,无论每次菜式如何丰盛,他都是习惯性地先去夹不好吃的边角余料。   比如吃鱼,先吃全是腮的鱼头,或者津津有味地嗦着鱼刺,再不然就是先夹青菜,却不碰青菜里的肉。   以前琳琅在跟他第一次吃饭时就注意到了。起初以为他爱吃鱼头,后来却发现并不是。   这不过是儿时苦难给他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烙印罢了。   毕竟在江口时,他们母子二人的生计,后来都是靠着隋七爷一类的老部将周济,偶尔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司徒晟从小就习惯将好的让给母亲温氏。而现在,他又是习惯性将那些好的食材让给琳琅。   不过如果只有他跟观棋两个人吃时,便是两只饿狼对抢,倒是没有什么谁让着谁的情况。   虽然知道司徒晟的心意,可是琳琅看他这么吃饭,总是嗓子眼发酸。   想到这,她伸筷子抢了他碗里的鱼头,转身喂了廊下伸脖子叫的猫儿,然后将锅里最大的一块酱排骨放到了司徒晟的碗里。   “多大的人了,还跟猫儿抢食吃!你鱼头啃得那么干净,让猫吃什么?”   司徒晟笑了一下,夹起了排骨,低头吃了起来。   他就是这么个矛盾杂糅的男人。虽然吃饭时,能透出些清贫习惯,可是吃东西的优雅举动,又彰显出他的出身教养实在不俗……   看着他吃东西这么优雅迷人,琳琅一时看得出神,嘴角挂着的是心满意足地笑。   司徒晟却放下筷子伸手捏她的脸:“吃个饭,笑得却像偷腥的猫儿,你当我是鱼头?馋得想吃,也得等一会的啊……”   楚琳琅笑着拍他的手:“瞎说什么!”   二人吃完了热腾腾的锅子后,便依偎着闲坐廊下,看着屋檐雨帘,互相说一说最近的闲事。   司徒晟平时并不是八卦之人,不过今日也是说了周家的变故。   倒不是司徒晟特意打听的,而是尚书大人找他来说,周随安的夫人产女夭折,要他作为上司,跟着一起出份子钱。   另外周随安这一年来的政绩实在是不怎么样,户部并非养闲人的地方,已经准备将他清退出去。那些有门路有才干的人,都削尖脑袋要往里进呢。   尚书大人过些日子就要告老还乡了,这些得罪人的事情便都交给了司徒晟来做。   毕竟内定也是要让司徒晟接手户部,所以这事儿交给他也应当应分。   听了司徒晟说起那谢悠然失了孩子的事情,楚琳琅一阵沉默。   若是周家小妾胡氏知道了,必定是大仇得报的快慰之感。   可是在琳琅听来,却有些唏嘘感慨:周家为了延续香火,大费周章,较劲算计,谁又能想到落得如此鸡飞蛋打的境地?   作为周随安的前妻,琳琅倒没有想着诅咒过前夫不好。毕竟和离了,就各过各的日子罢了。   可是这日子,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熬出来的,今日之果怎知不是昨日之因?   周家如今又埋下了一颗不善的种子,若是前夫处置不当,恐怕以后还有其他的恶果。   不过楚琳琅可不想费心管别人府宅的事情。   既然分开,就各自安好,各奔前程。毕竟她和司徒晟也是前途未卜,不知还有什么艰险在等着他们呢。   想到这,她轻声问:“那个忘尘居士,还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司徒晟一听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冷笑了一声道:“我那个父亲是惯会哄女人的,应该是跟他的前妻相认,阖家团圆了。他不知说了什么,哄着了陶慧茹。那母子现在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说到这,司徒晟顿了顿,叹气道:“陛下如今想与荆国维系边线的现状,很是礼待使臣。恐怕就算知道昔日的杨家叛臣混在使臣里,也会佯装不知。”   要知道杨毅现在是那个新可汗的乘龙快婿。   陛下就算再怎么痛恨这个叛将,也要给荆国新可汗三分薄面。   也许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杨毅才会打着胆子跟使节团同来吧。   而那个使节团的头目苛察就是混蛋一个。   据说他乃是荆国勇士,尚武的莽夫,只要一言不合,就吹胡子瞪眼,无礼嚣张至极,只气得与他对接的大晋臣子暗自吐血三升,还要强自忍耐。   荆国很会软硬兼施。往往是大晋刚刚提出开市条款,这个苛察使臣便嚣张无礼,胡闹一通。   然后再由那位看似温和有礼的副使节出面说和,安抚了苛察,再在大晋提出的条款上反将一军。   让苛察这么一陪衬,那副使节新提出的条款倒是对比凸显得似乎不太苛刻了,看上去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此几次,司徒晟每次提出异议,都被太子不耐烦的反驳,甚至直言陛下让他来,不过统算数目,并非由他主持大局。   还望司徒大人认清自己的本职,莫要越俎代庖。   不过楚琳琅稍微听他讲述一下,就觉察出意思来了:“哎呀,这荆国的使团倒像是戏班子,有负责唱白脸的,还有唱红脸的。那位安谷可汗还真会安排啊!”   司徒晟最喜欢的就是楚琳琅的通透。他当初就说过,这女子很适合混官场,居然听他三言两语,就猜出了荆国使团的路数。   所以他也不说话,只纵着琳琅继续说下去。   其实琳琅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过人本事。   只是觉得这国与国的谈判,其实和做生意没什么两样,都是交涉的心机诀窍罢了。   谈判的彼此,都要确保手里拿着对方非要不可的货,争取占据上风,大谈特谈。   跟那些主持和谈官员的焦头烂额不同,在琳琅看来,对方愿意唱戏,就是好事。   原本看荆国边关的挑衅,急于一战的样子,可看荆国如此费心安排,细细琢磨,是不是荆国也有什么难处,并也不想开战,却想着耍一顿无赖,讨些大便宜呢?   司徒晟目光炯炯地看着怀里这小妇,尤其是她头头是道的分析时,简直比吟诵那些诗词歌赋迷人多了。   他忍不住在她的粉颊上亲吻了一下,感慨道:“汝竟胜内阁臣子无数!若他们都有你这等油滑见识,我也就省事省心多了!”   司徒晟真是没想到,楚琳琅只凭借生意场上的经验和揣度人心的敏锐,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跟他一番暗访收集到的情报如出一辙。   可叹的是,太子一党不辨是非,急于在陛下面前立下“不战”之功,尽数驳斥了他的进言,一意认定若不退让,荆国必定开战在即。   那太子甚至很不给脸地当着一众内阁的面,狠狠申斥了司徒晟。   当时有许多在职田改造里吃了暗亏的臣子,都暗自发笑,乐得见司徒晟不识趣的德行。   这几日,太子已经发话,让他滚回户部,不许再参与到与荆国的议和开市中来。   这些朝堂之事,司徒晟虽然没有说得太细,可是楚琳琅也能猜到他的憋气。   因为司徒晟总是私下里时紧缩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更何况这荆国使节团里还有那杨毅,不知他是个唱什么戏份的角儿。   杨毅手里捏着司徒晟的生母,总是以此挟制着他,所以司徒晟想要遵从本心,施展内心抱负,真是难上加难!   琳琅能为司徒晟做得不多,唯有用长指轻轻抚平男人眉间褶皱,轻声道:“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你一定会想出应对的法子的。”   司徒晟搂紧了她。目光所及,却突不破天际黑云,不知何时下才能见亮。   不过楚氏说得对,他轻声道:“放心,就算那船头不直,也得想些法子,将那船头勒直!”   楚琳琅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依偎的这个男人并非寻常人,他定然能冲破难关,而她要做的就是不离不弃地陪着他,无论前方是风是雨……   再说太后为楚琳琅颁布懿旨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女学诸位学子的宅院。   在知道楚氏被造谣之余,又有些心思发脏的人,开始妄自猜测,觉得这位新梅居士可能真的是陛下新近的外室爱宠。   也只有这样,才好解释,为何楚氏被造谣,却有齐公这样的人出面澄清。   一定是陛下不好当面跟太后解释,便请托了德高望重的齐公出面,为楚氏证明清白。   是以之前的三人拉扯谣言虽然澄清,可关于楚氏为何受到如此隆宠的流言又蔓延开来。   楚琳琅是被人说惯的,依然不在意这些嗡嗡乱响的龌蹉。毕竟他们有胆子编排陛下,那也只能尊重祝福,希望他们的脑袋长得结实些,莫要阴沟翻船。   可是这类谣言,却足以吓坏心里有鬼之人。   苏氏原本闹心着二女儿的家事,可后来,她听前来探望的夫人提及了新梅安人的事情,   这楚氏居然得了太后的隆宠时,再想到这关节,隐隐后怕,又来找大女儿求证。   没想到大女儿竟然给母亲吃了闭门羹,避而不见。   不怪谢东篱生气,实在是她那日也被祭酒大人一通骂弄得怪没脸的。   她又不傻,自然听得出,那祭酒大人表面是申斥儿媳妇,实则是怒骂那日在书院门口瞪眼造谣的母亲和妹妹。   谢东篱也知道,原先跟母亲关系不睦的二妹妹婚后,倒是攀附起了苏氏,这也让对二女儿心有愧疚的苏氏受用,觉得可以修补母女情分。   若拿钱银找补,倒也罢了,可苏氏跟妹妹一起犯蠢,叫六王妃都有些看不下去。   而且听说谢悠然当街产女,却因为接生不利,害得小婴儿夭折的事情,谢东篱也是头疼得紧,索性不见母亲,省得听二妹妹的闹心事。   想起自己到户部述职的弟弟近来跟自己说的事情,谢东篱觉得有必要给父亲提个醒,免得那母女闯祸,家里的爷们遭殃。   谢胜原也不知这些后宅女子的口舌,等听到大女儿提及祭酒大人居然出面给拿楚氏正名,还劳动了太后替楚氏下懿旨时,真是又惊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回府后气得手指乱抖,直问苏氏:“你是被老二灌了什么迷汤?怎么竟是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那楚氏已经跟周随安和离,再无干系。她是偷吃了周家的米?让你们母女这么不依不饶?”   可是苏氏也觉得自己冤枉,只跟谢将军辩解:“那么脏的话,我怎么能说得出口?不过是当时撞见了,我和悠然跟忘尘居士私下了说笑了一番罢了!我又不傻,怎么好说她的闲话。而且悠然上次因为静妃的口舌就吓得半死,哪里还有心造她的谣?我还跟悠然说,这话万万不能从我们嘴里说出来呢。至于陶居士,是个娴雅宽和的修行人,更不会造这类谣言了。也不知怎么的,这话就不胫而走,一下子传扬开了。悠然不过脑子,在茶宴听别人先说,她才凑趣了几句的……” 第88章 冰释前嫌   谢胜对二女儿的破事不胜其扰了, 可听苏氏发毒誓说谣言并非出自她们之口后,心里却也信了几分。   只是不是两个女儿,又不是华夫人和忘尘居士, 总不能是那楚琳琅自己说出来的吧?   想起大女儿六王妃的提醒, 他用手指点着苏氏,很是郑重道:“我以前就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二过好过坏, 都是她自己选的,怪不得我们。你平日周济着她,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你频频带着她闯祸,是不管顾家里的老少爷们了?”   苏氏一惊, 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谢胜的小儿子谢卓安前段时间从地方拨调, 正好去了户部历练。   他原本也是跟自己二姐夫周随安更亲近些。   可有些公事上的事儿,不是亲戚远近能左右的。   等谢卓安入了户部, 这才发觉自己的这位二姐夫是多么拎不清, 眼高手低, 自不量力,频频说些无心的言语得罪同僚。   就算谢卓安年轻,少些历练也很纳闷, 二姐夫这等刚愎自用的蠢材当初是怎么一路提拔来京城的?   有时候听着二姐夫说些直愣愣的蠢话, 还有他私下里跟自己的抱怨时, 谢卓安作为他的姻亲都挂不住脸。   与之相比,那位司徒晟大人的才干就太出众了。   人家无论是公事还是交际, 都干净利落,让人心生敬服。这个司徒晟如此被陛下重用, 根据户部目前的调动, 只怕还要再往上升一升。   毕竟户部尚书, 年事已高,眼看着要告老还乡了。他大部分的公事都是委托给了司徒晟代为处置,只求离任前无功无过。   照这样下去,若司徒晟真升了三品尚书,便是谢卓安的直系上司。   谢卓安如今在户部,也是极力跟自己的二姐夫撇清关系,周随安几次找他饮酒,他都推诿不去。   在谢胜看来,人家祭酒齐公何等德高望重,怎么可能会为个陛下见不得光的外室出面。   那些妇人谣传,真是他娘的不着四六!   倒是很有可能,人家齐公是为了才俊司徒晟的名声,而特意如此大动干戈,为他正名。   若是让司徒晟误会了是苏氏母女造谣,以后为难小儿子谢卓安,可如何是好。   这一干系到儿子的前程,苏氏那纠缠在后院家长里短的脑子一下子就清明了!   她急切道:“那……那我该如何解释?难道要去寻司徒晟?”   谢胜一瞪眼:“你去寻他,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笨啊,既然这次楚氏是苦主,你应该去寻楚氏,好好跟她解释,争取尽释前嫌!”   苏氏觉得荒唐,她如何拉下脸去跟楚氏道歉。   可是谢胜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老婆不开窍的脑袋。   “那周随安以前也算有些人样子,官运亨通得很。怎么现在却混成如此德行,眼看着就要被挤出户部下放到京郊去了?你还看不出,那都是因为他以前有个能干的人帮衬?”   苏氏愣愣问:“谁啊?”   谢胜叹息了一声:“自然是那个楚氏啊!你也不看看,楚氏一个小门小户的商妇,原本是个下堂商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却不落魄。她倒也能屈能伸,先是跑到司徒晟府上寻求庇护,又去了书院结交贵人,如今更是混得风生水起,不但入宫受了封,成为六品的安人,还能得祭酒大人这样的元老帮衬。你我跟她换了处境,身处劣势,都未见得有这妇人混得开呢!这妇人的手腕,可能比你我知道的高明得多!”   苏氏从来没这么想过,一时愣住了。   因为她以前只觉得女婿周随安时运不济,官运不畅,却从来没想过二女婿以前那么顺,不过是前妻旺他罢了。   可仔细想想,在随州那会,还真是楚琳琅四处替周随安打点铺路。   那时候,楚氏跟她大女儿六王妃处得异性姐妹一般,对她这个六皇子的丈母娘也是很会讨喜。   自己的二女儿跟这楚氏相比,简直差了不止八个心眼。谢二除了跟身边相熟的人打秋风,便再无所长,更不会为了夫君的前程谋划铺垫。   若女婿是个中用的倒也罢了,本也不必后宅妇人为他奔走。   偏偏周随安靠惯了前妻,现在失了拐,自然要瘸脚前行了。   谢胜如今通过小儿子谢卓安之口,总算知道了二女婿在公事上是个什么眼高手低的草包。周随安被调出户部,谢胜这个老丈人都举双手赞成。   毕竟二女婿若在,连带着小儿子都要吃瓜络。他离得远些,反而更好。   再说祭酒大人虽然辟谣,说楚琳琅跟廖静轩大人毫无瓜葛,却并没说司徒晟和楚琳琅清清白白。   回想楚氏当初被休,是司徒晟替他讨还的公道。谢胜便猜到那陛下亲封的锦鲤楚氏,如今在旺谁了。   所以他催着苏氏跟楚氏好好赔礼解释,也是间接向司徒晟表明歉意。   最起码要表明谢家男儿的立场,不让小儿子在户部为难。   关乎儿子前程,苏氏还在乎什么脸面?   她第二日便备足了饼盒礼品,跑去楚琳琅的店铺,给楚氏去解释赔礼了。   楚琳琅也没料到,这次谢悠然正在坐小月子,苏氏居然来跟自己赔不是。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氏带着礼盒来,她也不好将人往外面哄撵,便不卑不亢地听苏氏解释。   苏氏起初有些忐忑,生怕楚琳琅不给她好脸,若是趁机嘲讽几句,她可是连地缝都能钻进去。   幸好楚氏态度和婉,还让丫鬟给她奉了茶。   她说得那些,也无非是谢胜教她的话,重点解释清楚这次的闲话起因,实在不是她们母女说出去的。   楚琳琅微笑听着,给足了苏氏脸面,只是说有些话头,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子,她原本也不把别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让苏氏不必成为负担。   不过话锋一转时,楚琳琅却不经意道:“说起来,上次我被静妃发难,也是苏夫人您与忘尘居士闲聊,被人听了口舌,才传得这么不堪。我这个人啊,有些迷信鬼神,凡是不吉利的人事,吃过一次亏后,就绝不沾染。苏夫人既然诚心来给我道歉,那我也就多说几句,以后啊,离那有口舌之灾的人远些……”   说到这,楚琳琅还煞有其事地掏出龟壳摇了摇,卜出一卦,还给苏夫人看:“您看是不是?这卦象是犯了小人!”   苏夫人尴尬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便借口叨扰太久,起身告辞了。   待苏氏走了,楚琳琅脸上的笑意稍淡。   若真是苏氏母女造谣,只依着她们二人的心眼子,也没脸走这一遭,到自己跟前道歉。   所以苏氏若说的是真的,这次流言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谁,一下子昭然若揭。   那位忘尘居士,还真是个心眼小的,很是记仇呢!   听陶雅姝说,因为宜秀郡主和静妃的事情,陶家国公爷狠狠训斥了陶四姑姑。看来这位姑姑记恨在心,将账目算到了她楚琳琅的头上了。   若是别人还好,楚琳琅左右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可是这忘尘居士的可恨歹毒,远远超过了苏氏母女。   所以方才楚琳琅在跟苏氏说话的时候,也替这位夫人拨了眼前迷雾,跟她分析了上次忘尘居士言语撩拨谢二当出头鸟的关节。   看苏氏那一副恍然的样子,应该在她这有些收获。   陶慧茹固然是陶家的嫡女,身份尊贵。可是她也得让陶老四明白,自己也不是贱草一根!   她甚至在想,依着这陶慧茹的歹毒心机,当年的温氏岂能是撞见了丈夫与闺中密友的奸情,就受不住发疯那么简单?   在那之前,说不定这陶慧茹是如何撩拨温氏,将本就多愁善感的温氏的情绪撩拨到了极限,逼得她一步步走向崩溃。   可惜……她可不是温氏那般温良绵软的花儿。   既然陶慧茹这么犯贱招惹了她,就不可能落得一身轻省!   这笔账,楚琳琅算是牢牢记下了!   再说那苏氏,又将楚琳琅分析出来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谢胜听。   谢胜听得微微皱眉,虽然他也不全信楚琳琅的话,但是却被骤然提醒,那个陶慧茹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谢胜对苏氏道:“那陶慧茹虽然曾是杨家的儿媳妇,可是杨老将军一直都不怎么得意她。当初杨陶两家政见不合,杨老将军跟陶国公也多有不睦。我当时好像是记得,陶家有人做得不甚地道,竟然将杨家军的军图排布外泄给了太子,害得杨老将军被议和派弹谏……”   苏氏疑惑道:“你是说,泄密的是陶慧茹?不能吧,她不是甚是爱慕自己的夫君吗?”   谢胜冷哼一声道:“你也不想想,当初杨家都被……那个了,却只有她跟她的儿子由着太子出面说情,才独善其身。这个妇人岂是简单?你啊,以后对这个陶氏要敬而远之,我看她就是个惹祸的秧子,利用起你这般脑袋空空之人,轻而易举!”   苏氏听了丈夫说起这些来,也越想越气,越想越怕。   没想到她一个清心寡欲的居士,尼姑袍子下面竟然这么多的烂心肝。   陶氏跟那楚氏不知犯了什么不睦,居然拿她们母女做筏子!   如今细细一想,这两次口舌之祸可不就像楚琳琅所言,都是因那陶慧茹而起的吗?   虽然不知陶慧茹和楚琳琅之前有什么仇怨,可是苏氏当真是恶心了自己这个多年的挚交。   她甚至隐约想起,陶慧茹上一个挚交,似乎后来被逼疯,又失了丈夫……   那个楚娘子的龟壳还真有些灵气,陶慧茹的确是个晦气妇人!   不过苏氏更心烦的,却是二女儿。那周随安迟迟不来接谢悠然,到底什么意思啊!   谢胜这几日却一早就想好了:“我朝民风从来不拘禁女儿改嫁。谢悠然在周家的日子过得这么零散,倒也没必要维系……你问问周随安的意思,若是周家再不来人,就让她跟周家和离!我谢胜的女儿,就算闭着眼再嫁,也比那个狗屁不是的周随安强!”   谢胜很现实,像周随安这个年岁,不能晋升,反而要从户部左迁,也是前途无望。   若周家识趣,接走女儿倒也罢了,左右是劝慰两句,再好好过日子。   可要是周家不识趣,婆婆立意刁难,趁着孩子没了,倒不如跟他一拍两散,免得耽误了年岁不好再嫁!   苏氏听了却叹气:在男人看来,女子改嫁轻省。可事实哪有那么简单的?   若谢悠然初婚还好,可偏偏她是二婚,当街产子又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许多府宅都暗自笑话谢悠然。   不然为何大女儿会这般恼,甚至连她这个当娘的都不见了?   想到女儿这般凄惨,有一大半是那个陶慧茹犯下的口舌之业,苏氏的心里就忍不住恼恨。   谢家给周随安下了最后通牒后,周随安到底是来了,接了谢悠然回去。   不过这京城的宅院里也不都是愁云暗淡。   关家和王家的喜事终于近了。关金禾给女学所有的师生都发了喜帖。   就连身在宫中的陶雅姝,那日也替太后送来贺礼,给同窗关金禾添喜,吃一杯水酒。   到了关王两家成亲那日,接了小友喜帖的楚琳琅梳洗打扮了一番,早早坐了马车来到了御史王家观礼。   清流之家,婚礼讲求的自然不是十里红妆的铺张,不过也是热闹非凡。   司徒晟也接了王家的喜帖,一身便衣长袍前来观礼。   他身上的袍子,还是楚琳琅选买了名贵的布料,亲手缝制的呢。   他身量高大,立在人群中,风度翩然叫人忽视不得。   楚琳琅就听见身边有两个小姑娘在偷偷议论司徒大人。   她不好在人前跟司徒晟打招呼,只能偶尔用眼,含而不露地打量着他。   不过当新娘子的喜轿子来时,人群不由自主地往前涌去,司徒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楚琳琅的身后,稳稳护着身前的她不被别人挤压。   这份体贴也只有当事人才可知。楚琳琅默默含笑,趁着众人都在观礼的功夫,迅速用手捏了捏身后人的大掌。   他俩虽然定了婚约,却不能在人前显露,唯有在这嘈杂拥挤的人群中,短暂握一握手。   就在这时,身后的男人在她身后捏着她空荡荡的腕子,低声道:“送你的镯子,怎的不戴?”   楚琳琅真是想翻白眼,她不是老早就跟他说了,既然是杨家的传家之物,怎么好戴出来让人看?   不过司徒晟对她的这种说辞向来不以为然。那种老玉镯子,京城妇人的手上谁不戴上两三个?   成色更好的也比比皆是。而且光滑的玉镯,若不放在一起比较,基本大同小异,谁还能牢记那光滑玉镯的水种纹理?   不过这小妇人却是谨慎惯了,只在家里偶尔戴戴,养一养玉镯的包浆,从不肯人前戴出来。   今日也是如此,她在临出门前才摘下来,好好放在家中了。   待新娘子跟新郎步入厅堂的时候,琳琅也才松开了司徒晟的大掌,跟着过来找她的陶雅姝一起去观礼了。   当观礼完毕,众人坐下时,楚琳琅才发现,主人家将她和陶雅姝,还有陶慧茹安排在了一席。   却不怪主人家这么安排,任是外人也想不到,陶雅姝跟她的亲姑姑已经貌合神离,背后起了龃龉。   更是没人想到,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忘尘居士居然还跟楚琳琅也结了私怨。   好在这三人都是脸面功夫的高手,主人家既然这般安排了,便都从善如流地坐下,彼此微笑打着招呼。除了彼此招呼后便再无多余的话外,丝毫不见龃龉破绽。   可惜并非人人都是做功夫的高手,就在陶慧茹优雅地与周围人闲谈,又冲着邻座的苏氏微笑打招呼的时候,苏氏原本还算和煦的脸,刷一下子撂了下来,径直越过了昔日好友的示好,朝着楚琳琅和陶雅姝微笑寒暄了几句。   也不怪苏氏这般,她当初听了楚琳琅的话,恍如割开重重迷雾。过后,她又旁敲侧击,辗转打听了旁人,问当初那闲话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结果跟她相熟的人也帮她打听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就是苏氏传出来的。   不过说这话的却有忘尘居士,她只是含蓄地提起她那日跟苏氏和谢二姑娘一起撞见,只是她没看清,事后是听苏氏和谢二的话才知内里的门道。   苏氏当时听了,气麻了半边身子,又跟相熟的好友说了自己的委屈,只让她们也长些心眼,以后莫要什么都跟那尼姑子说。   她啊,顶多是个假尼姑,歪心思可多呢!   这好话不出门,坏事从来都能传千里。   这明明是她跟苏氏当时看完后,顺嘴嚼的舌根,却被陶慧茹以她和女儿看见的名义传扬出去。   这害得她竟然没法跟陶慧如对峙分辨。   就算再蠢的人,被连坑两次,也能长出二两心眼了。   苏氏越琢磨越不是味,觉得陶慧如太不地道,居然这般歹毒心思,连坑她女儿两次。   再想想她以前居然毫无保留,跟陶慧茹掏心掏肺,苏氏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些日子,她可没少背后抱怨陶慧茹。   陶慧茹吃了苏氏的冷脸子,心里便明净了几分,慢慢转过头来。   她并不忌惮得罪苏氏。一个不出头的武将夫人,若不是念及旧日交情,本也不配成为她的闺中密友。   可让陶慧茹心里忌惮的是,这苏氏什么时候能笑脸跟这楚氏说话了?这个楚氏看着似乎也不记仇……当真不是一般的城府!   看楚琳琅方才也笑盈盈地跟苏氏打招呼,看着亲切得很,可不光看傻她一人,旁边的许多妇人似乎也是一脸震惊,觉得这妇人之间的一笑泯恩仇未免也来得太快。   这么多的恩怨过结,怎么两个人能笑得跟忘年姐妹一般。   不光别人纳闷,就是陶雅姝也吓了一跳,等喝过新人敬酒以后,二人便借了王府的花园子略走了走。陶雅姝趁机问:“你什么时候跟谢将军的夫人尽释前嫌了?”   楚琳琅无谓笑了一笑:“我是一早就释怀的,始终想不开的是她们。我也不知道苏夫人是哪里通了灵窍,跑来跟我解释。既然这般,倒不如少个仇人,给她一份体面。反正我又不能拿剑杀她个痛快,又何必痛快口舌,再加深仇怨?”   陶雅姝很敬佩楚琳琅这点,若是她被人如此造谣编排,别管那苏氏充当了什么角色,她都很难释怀原谅。   楚琳琅微微一笑:“可别恭维我了。等你身居上位时,要包容的人和事,只怕比我现在还要多。女学的夫子授课时不也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那古往今来,跟不共戴天的仇人把酒言欢的枭雄数也数不完。他们男人有这等胸襟气魄。凭什么我们女子不能? ”   陶雅姝闻言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们曾经的夫子廖静轩。   他早在半月前就去了北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想到这,陶雅姝拉着楚琳琅的手,来到了一处僻静廊下,悄悄问起了廖静轩的近况。   楚琳琅知道的也不多,便是简单说了几句。   陶雅姝见问不出什么,一时也是讪讪。其实她也知道,在夫子的眼中,自己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更何况她入宫还背负着家族的寄托,廖静轩心里……对她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想到这,她又开始摩挲起了裙子上的褶皱。   楚琳琅一看就知道她犯病了,心里也是叹息一声。她真怕这位小友若真有侍奉陛下的那天,会在龙床上给陛下烫平被子上的褶皱。   到时候,陛下恐怕没有夫子那般的好脾气吧?   所以她赶紧找借口说要去闹一闹新房,看看关金禾,这才转移了话题,将陶雅姝拉走了。   只是在她二人走后,有一人从一侧屋角悄悄转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陶四姑姑陶慧茹。   原来方才在酒席上,陶慧茹突然发现,以前那些跟她知无不言的夫人们都不靠前了,有几次,原本别人说得热火朝天时,她一插言,便冷了场子。   几次之后,陶慧茹才察觉自己还真小看苏氏了。 第89章 借刀杀人   苏氏能撬动陶慧茹, 也是有原因的。   别看谢胜的官职不高,却是个京城官场上的老油条。   当年他也是杨巡麾下的部将。   杨巡战败,整个杨家被满门抄斩, 无人敢站出来为杨家发声。   可这不代表杨家的人脉尽断。当年杨巡扶持起来的武将, 还有许多弃武从文了,如今也是担任着大大小小的要职。   所以朝中杨老将军的旧部, 也是隐隐自成一系。只是他们对杨老将军的敬重不好外露, 隐而不发罢了。   而在民间,杨巡的威名从来都没有削弱过。   这么多年来,因为杨巡的尸首没能回归故里,民间还演绎出了许多杨巡未死, 至今仍在北地保家卫国的传说。   就连北地民间自发的抵抗荆国入侵的民兵团, 都打着昔日杨家军的旗号。   杨巡已经成了大晋子民绕不开的情怀,尤其是朝廷与荆国关系紧张时, 更会让人对老将军心生怀念。   就在前几日, 那个苛察使节, 在驿馆喝得酩酊大醉,竟然趁着酒兴,将陪他饮酒的歌姬活活掐死, 还衣衫不整地抛出了驿馆之外。   为了不影响两国议和, 这等骇人之事被驿馆的官员按压了下来。   这种忍气吞声, 不免又让人怀念杨将军尚在的荣光岁月,那时大晋官员, 何至于在荆国的虎豹面前这般卑躬屈膝?   所以当初杨巡一系的官眷们都感同身受。   而苏氏暗恨起了陶慧茹,不免会聊到这个杨家独活的儿媳妇的人品,   她这番言语暗示, 也让许多旧人想起陶慧茹当时在杨家和太子一系间, 微妙的处境和一些影影绰绰,关于她出卖杨家的谣传。   总之,这个节骨眼,陶慧茹与昔日旧事联系在一起,让人心里膈应!   陶慧茹也是心知肚明,是苏氏背后说了她什么   不过她方才一路跟来,却并非要跟楚琳琅对峙。   方才吃饭的时候,因为无人与她闲聊,她便得空打量起了斜对面的楚琳琅。   年轻轻的小妇人,正是年华正好的时候,因为没有生养,那脸蛋紧绷得跟小姑娘似的。   可当陶慧茹的目光落在她光秃秃的腕子上时,眼睛却不由得狠狠一眯。   因为那腕子上,似乎有睡压了一夜后,摘了镯子的痕迹,楚氏的肌肤赛雪,也是太娇嫩了。那镯子内侧的花纹压痕,还没有完全从她白皙的皮肤上彻底消退呢。   那花纹看起来有些模糊了,并不好辨认。   可是陶慧茹却一眼认出那是佛咒“呗玛”,即莲花之意。   这样的手镯压痕,她也曾在一个人的腕间雪肤上见过。   那便是昔日好友温氏。那时她总是爱在自己面前炫耀杨家的传家玉镯。   她分明记得那玉镯的里面就是篆刻着这样的字体。而且这祖传的玉镯上本不带字。   可温氏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有些不适应,夜里总是失眠。   于是杨毅便拿了祖传的玉镯,去皇寺恳请灵云大师加持,并且题下莲花咒语,以佛莲净化温氏的烦忧。   因为玉镯内侧不好雕刻,弄不好就会琢裂玉面,所以杨毅又花重金寻了能工巧匠,才雕出了这样如花蕾包裹着的两个字,也代表了杨毅当时对温氏独一无二的心意。   那时温氏每次炫耀,陶慧茹都是表面含笑,可心里却酸涩难忍得很。   后来,温氏疯了,她如愿做了杨家儿媳妇,可她问起那祖传的要给长媳的玉镯时,杨毅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镯子让温氏摔坏了。   陶慧茹虽然有些不甘,却也信以为真。   可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她会在另一个小妇的手腕子上见到类似的压痕!   当楚琳琅的目光拨转过来时,陶慧茹不露痕迹地垂下了眼眸。   可是她的心却是一路跌到了谷底。   她敢肯定,那篆体绝无仅有,不会雷同,也就是说楚琳琅的手里有那个杨家祖传的玉镯子!   去了江口好不容易被湮没的疑问,再次在陶慧茹的心底疯狂升腾生长。   楚琳琅跟那疯妇是邻居……难道是这楚氏小时,无意得了那疯妇的玉镯子?   所以酒宴之后,她想要找这楚氏聊聊,探探她的口风,问出她之前戴的是什么玉镯子。   却不曾想,无意中听到陶雅姝跟楚琳琅问起了那个夫子。   这原也没有什么,因为这二人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不过寻常的同窗闲聊关心着自己曾经的夫子。   当初在绿洲遇险时,陶慧茹可是看过她的这个侄女给廖静轩嘘寒问暖地送药换药。   只是当时兵荒马乱,大家都不拘小节,彼此照顾伤情,谁也管顾不得这些了。   是以,陶慧茹也不太在意。   可她这个侄女,向来都是不说一句闲话的。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拉着楚琳琅躲起来闲聊,却只重点问夫子,必定十分在意这个人了……   想到这,陶慧茹倒是失笑恍然——闹了半天,她传了半天的闲话,居然传错了对象!   她那个爱干净到了极点的侄女,中意的却个是呛毛拖把一样的邋遢男人。   陶慧茹忍不住笑了一会,她的儿子陶赞却寻了过来:“母亲,你在笑什么?”   陶慧茹理了理儿子的衣襟:“没什么,就是捡了些别人的笑话……对了,我已经跟太子求了恩典,让你去皇寺官庙领了祭祀闲差。虽然官职不高,但能熟悉祭祀流程,对人也大有裨益,你这几日就不要出去玩耍,将祭祀的章程背上一背。”   陶赞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母亲,你都是半个出家人了,怎么还要把我也弄到那等化外之处,也要让我出家?”   陶慧茹听了,脸色绷紧道:“胡说八道!难道官寺祭祀的官员都是和尚?这等清闲的差事,一般人想求还求不到呢!那孔子当年不也是曾入太庙为官?文雅得很!”   上次她为儿子求官,却遭到了陶国公的申斥。   陶慧茹虽然有些愤恨,却知道自己儿子身为杨家孙辈的身份,的确是绕不开的门槛。   而且眼下边关吃紧,谁也不知接下来会不会有战事发生。能谋求一个皇寺的闲差,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在杨毅离她而去的这么多年里,陶慧茹将全部寄托都交付到了儿子的身上,自然也要为他殚精竭虑,考量前程。   因为无意发现了侄女隐晦心事,陶慧茹也不好上前去问楚琳琅了。   想到这,陶慧茹便带着儿子与主家告辞,出了王家的大门。   那玉镯是压在她心头的磨盘,既然来不及问楚琳琅,她也有法子,倒是可以问问另一个当事人。   于是她打发儿子先回去,却转身让小厮递了条子送到驿馆,而她则在城中一处幽静的茶馆,包下了整个二楼,耐心地等着人来。   不多时,一个伟岸人影出现在了楼梯口处,然后便抬腿入了包房雅间。   “不是说好了若无要事,你不必来寻我吗?”   听着男人的问话,陶慧茹怒火中烧,却强自按压火气,突如其来地问道:“你们杨家祖传的玉镯子,并没有碎,而是给了她的儿子吧!”   来者正是杨毅,此时他摘下了黑色兜帽,露出了犀利深邃的眸,却因为陶氏突如其来的问而微微眯起了眼。   他刚想开口说,那镯子早就碎了,陶氏却急急打断他道:“杨毅,你我之间的信任已经如履薄冰。我不是温氏那种蠢女人,听不得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所以你回答我之前,最好三思,莫要毁了我对你最后一点信任。”   杨毅并不知道陶慧茹是在诈他,他也不清楚陶慧茹为何有这一问。   不过陶慧茹说得对,他现在人在京城,不想节外生枝,另外这陶氏与他还有用处,他并不想太早与她翻脸。   所以他想了想,诚实回道:“应该是吧……”   陶慧茹听杨毅改口,气得心血翻涌。   原来那玉镯果然还在,那他当年不肯给她,是何意思!   她暗自按捺心里的郁气,又笃定道:“这玉镯后来在她儿子的手里吧?”   杨毅眯眼没有说话,看那样子似乎从他的嘴里撬不出别的了。   可是陶慧茹却索性放胆子一诈:“她的儿子既然还活着,你这次回京有没有特意看他?”   杨毅依旧眯眼,没有说话,似乎在掂量着自己这位前妻究竟知道多少。   这下子,陶慧茹心中完全了然!   若那个据说生病夭折的儿子不在,又或者他并不在京城,杨毅都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想到这,心思流转,陶慧茹索性印证一下心中久藏的疑惑:“怎么?司徒晟看到你难道不高兴?”   杨毅真是没有料到陶慧茹居然认出了司徒晟是温氏的孩子,他不由得蹙眉问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陶慧茹也是没想到,自己这一诈之下,全都印证了。   想到那司徒晟就是杨毅跟自己成婚后,跟温氏不清不楚生出的外室孩子,憋闷多年的怒火,全然爆发了。   她一下子冲了过去,扬手跟了杨毅一个嘴巴,并且低声怒吼:“你这个混账!你可拿我当了杨家的正妻?居然将传家的玉镯给了那个孽种!你欺我太甚!”   说到这,她还不解恨,反手还要再给杨毅一下,可是没想到杨毅却回手给了她一嘴巴:“你也配叫他孽种?他杨家的嫡长子,他母亲镯子,他有何拿不得的!”   他这一下,可没太收力气,陶慧茹被打得踉跄后退,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却不由得恨恨道:“他……是你们杨家的嫡长子?那我的赞儿算什么?”   杨毅并不知陶慧茹误会司徒晟是温氏在江口生下的孩子,只是继续道:“他由我父亲抚养带大,为何不是嫡长子,难道你这个身份尊贵的续弦所生才配做嫡长子?”   陶慧茹顾不得理会他的挖苦,一时瞪大了眼睛:“他……他是杨戒行?他没有死?”   杨毅这时也听出不对来了,蹙眉道:“你不是认出了他?他不是杨戒行,还会是谁?”   这下子,陶慧茹原本的怨毒一下子就憋在了嗓子眼。   如果司徒晟是私生子,她自然有立场跟杨毅闹一闹。可他是杨戒行啊!是温氏在婚内给杨家添的长子,是杨家名正言顺的嫡孙。   可是就算这样,杨毅也敢打她?难道他不知,只要她愿意,就会叫他们父子二人锒铛入狱?   她这么想时,杨毅已经走到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上次我便跟你分析过厉害干系。我不追究你当年跟太子串谋,给我杨家釜底抽薪的过错,可你也该守口如瓶,好好过你的日子。毕竟我一旦事发,必定会掀起无谓波澜。你若揭发戒行那孩子,就不怕将你的赞儿也牵扯进来?毕竟那个狗皇帝若是察觉,我的儿子在他身边蛰伏这么久,他可是夜里会做噩梦,必定要将我所有的种儿都斩草除根的!”   他跟她的那段姻缘,是陶氏利用他跟温氏的矛盾,精心谋划算计来的,本就没有太多的温情。   而如今曾经的夫妻再次见面,彼此都迫不及待寻找对方身上的软肋短处拿捏。   陶慧茹的短处,就是她的儿子陶赞。   杨毅说得不错,若是司徒晟的身份一旦暴露,那么赞儿很有可能也会被陛下猜忌,招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她真是暗自将牙咬碎,冷笑一声道:“是嫡长子又如何?你可知道他将你家祖传的玉镯给了谁?”   看杨毅并不知情的样子,陶慧茹冷笑道:“他如今跟个二婚的楚姓商妇勾搭成奸,还将镯子也给那妇人……真不亏是你的儿子,跟你挑女人的眼光一样,门当户对的不要,偏往下贱处寻找。你们杨家的长儿媳还真是让人越发开眼了!”   杨毅听了这话,不禁又眯起眼睛,这才知道陶慧茹是如何认出了司徒晟的。   想起司徒晟当初极力跟那妇人撇清关系的样子,他居然还信以为真了,杨毅不禁有些怒火中烧。   杨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未报,那小子却沉溺在温柔乡里,还找了那么不堪的女子!   陶慧茹看着杨毅脸上隐隐的怒意,脸上的痛意似乎都稍微减了些。   她站起来身来,优雅地掸掉灰尘,状似无意道:“我看那孩子的性格也跟你像极了,只要是自己认准的女人,不撞南墙都回不了头。你若出面阻止,恐怕适得其反。不过是个颇有些姿色的商妇,跟前些日子在驿馆死了的歌姬有何区别,都是死过无痕的下贱女子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了这话,杨毅转头冷冷看向她,似乎在揣度她话里暗示的意思。   陶慧茹如今早懒得在他的面前装什么贤惠妇人了,这么多年的深闺幽怨,早就将她对杨毅满腔的爱意化为了蛇蝎般的毒心肠。   她索性再挑破些,微笑地挨着杨毅的耳旁道:“你们这些荆国使节回去时,也不好两手空空啊!那妇人在京城开了一家店铺,白日回去守店,你也要尽一尽地主之情谊,带他们买些土产回去啊!”   那个苛察好色暴虐,若是看见了楚琳琅那种姿色,怎么会轻易放过?若是楚氏不从,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依着大晋现在与荆国急于化解干戈的架势。只怕那楚氏被苛察弄死,都会有人出面压制。   杨毅猛地推开了她,眼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厌恶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心思这么歹毒?”   陶慧茹冷冷一笑:“我不是在给你出主意吗?至于用不用,就全看你自己了。再说了,心思不歹毒的,已经被你这个负心人给逼疯了!我好心为你们父子可别不识好歹。毕竟那司徒晟到底是我赞儿的同父兄长,他若官运亨通,焉有不提拔他弟弟的道理?”   说到这,陶慧茹懒得再跟杨毅多废话,只带着红肿的半边脸,梗着脖子,维系着陶家嫡女的骄傲,径自下楼去了。   杨家出事后,她带着儿子便是在夹缝中生存,若是软弱任人欺凌,如何能拉扯儿子长大?   真以为她没有靠山,可以肆无忌惮地踩在她们母子的头顶上?   凡是对不起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杨毅现在背靠荆国,又会牵连到她的儿子,她也只能对他和司徒晟投鼠忌器。   依着苏氏的脑汁,若不是楚琳琅挑破,她何曾会跟自己翻脸?   想到今日喜宴上被众人冷落的羞辱,陶慧茹绝不会放过楚琳琅这个始作俑者!   依着她对杨毅的了解,他绝不会容许儿子脱离他的掌控。   而且杨毅一直盼着荆国与大晋一战,直捣皇城,杀了狗皇帝报杨家灭门之仇。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两国议和。若是苛察再行闹事,糟蹋了司徒晟的心头肉,只怕司徒晟也不会任着这个苛察活出走出大晋。   如此一来,和谈破裂,杨毅正好遂了心愿。   陶慧茹太了解这个昔日枕边人了。就算他对那个楚氏还未动杀心,却也不会放过这等能挑拨两国关系的好机会!   想到这,陶慧茹坐在摇曳的马车里再次失笑出声。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个巧舌如簧的楚氏,要如何应对这些上门的虎狼!   再说楚琳琅,那日参加了关金禾小姐的婚宴后,便与陶雅姝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据说在陶家的推动下,最近朝臣向陛下请愿立后的呼声不断。   当然这也是在朝堂上为陶家再出一个皇后大造声势。   陶雅姝避无可避,只能在出宫的片刻,能得些喘息的功夫。不过她也将之前奢望着能以女官身份熬到出宫的奢望掐断了。   身为陶家嫡女,这是她的宿命,逃是逃不掉的。   陶家如此下血本,怎么能让她这枚重要的棋子逃脱位置?   陶雅姝并没有拿自己这些无望的心事烦扰闺蜜好友,不过却提醒她,要看住司徒晟。因为喜宴是最爱拉对保媒的关卡,似乎司徒大人身边围了不少京城里好做媒人的夫人。   楚琳琅却微微一笑,并没有跟陶雅姝说她已经跟司徒晟定婚的事情。   倒也不是信不过陶雅姝,只是她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以后说不定能给司徒晟一个回旋的机会。   若是将来有一日,他心中的抱负可以施展,身份大白天下,再无身世拖累。也许他会发现自己能选择得会变得太多,而不局限在,苦难里相知的邻家女郎。   楚琳琅并不后悔跟司徒晟订婚,却想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秉承着这样的心思,就算知道司徒晟身边有媒婆环绕,楚琳琅也努力不让这些事情占据她的大部分思绪。   因为正好赶上了月末拢账,所以她平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回京城店铺里对账。   今日的生意似乎很好,不断有人涌入。   就在楚琳琅在后堂拨拉算盘的时候,突然听到前厅异常喧哗,似乎一下进了许多人。   她忍不住站起身,往门帘外探看。为首的几个人穿戴都是荆国人的打扮,一个个说话破马张飞的样子,带着关外的粗鲁嚣张。   他们甚至驱赶走了其他客人,表示不许他们耽误首领买东西。   楚琳琅并没有去迎,而是让掌柜领着伙计接待来客。   她则上了二楼往下探看,认出他们坐的马车正是城里驿馆的。看来这些人正是那些入城谈判的荆国使节。   听他们的意思,打算趁着离开京城前,再选买些布料首饰,回去带给姬妾们。   楚琳琅听司徒晟说起过,他们这次来,宛如游山玩水。听说除了与朝廷谈判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驿馆里通宵宴饮,歌姬不断。   还有位苛察来使,为人尤其好色又暴虐。   听说前些日子,苛察醉酒,居然将一个陪酒歌姬给折磨致死了。也不知这一群人里,有没有那个苛察。   琳琅隐在门帘后,细细观察着他们,发现那些荆国侍卫基本环绕在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旁。   这个高大的猛汉是典型的荆国人长相,虎背熊腰,豹眼阔鼻,满脸的横肉。   他正不耐烦地看着店铺的货品,气哼哼地对身旁侍卫长道:“不是说去附近的酒楼喝酒吗?怎么你带着我来这里?”   那侍卫长赶紧解释道:“是虎都烈统领特意嘱咐我去酒楼时,顺路来这家店铺看看,顺便再买些礼物给家里的亲眷带去。”   “哼,不亏是靠睡女人保命的窝囊废,走到哪都想着怎么讨好我们娇滴滴的公主……”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不说话了,只色眯眯地看着刚刚从店铺外走进来的冬雪。   冬雪方才去对面的街上给楚琳琅买酒酿甜团去了,结果回来时,正赶上这么一帮子人。   当楚琳琅下楼隔着门帘瞟见那个为首的荆国人色眯眯地打量冬雪的时候,便暗叫一声糟糕! 第90章 一场混战   冬雪跟琳琅一样, 都是江口人。   典型的南国水乡女子的纤细轻盈,生得虽然不是沉鱼落雁,却是个长相清秀, 五官端正的女子。   冬雪让那个领头的荆国人看得有些目不转睛。   冬雪性格泼辣, 看见那个荆国人色眯眯的上下打量她时,忍不住狠狠回瞪了一眼。   这下子, 可对了那个荆国人的胃口!   大晋皇帝款待他的那些歌姬虽好, 却一个个浑似没有骨头的软肉,玩得多了也觉得发腻。   可这个姑娘倒是不错,辣得别有一番味道,玩多了歌姬舞姬, 换个这小商小户的女子玩玩, 也别有一番滋味。   想到这,那男人大笑着伸手一把抓住了冬雪的手腕子, 用不甚娴熟的官话问道:“小姑娘, 多大了?跟男人睡过觉吗?一会跟我走, 陪我几日,我给你大笔的银子!”   他这么一说,其余的荆国侍卫一起哈哈哈大笑。   冬雪可没想到在京城天子脚下, 竟然会有人如土匪的行径, 肆无忌惮地调戏良家妇女。   气得她扬手想要挣脱, 可是那男人的手如铁钳,压根挣脱不得。   冬雪气坏了, 伸手便给了那男人一巴掌。   她的力道不算大,只是警示逼男人放手的意思。   可这举动却彻底惹怒了那男人, 只见他豹眼圆睁, 伸手便回了冬雪一巴掌。   这一巴掌甚重, 一下子便将冬雪打倒在地。   她的头不巧还磕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等人倒地时,顺着额头开始冒出了汩汩鲜血。   有伙计看到这情形,吓得撒丫子往店铺外跑,想要去附近的府衙报官。   他们店铺周围一向治安很好,不光离官府不远,还挨着一处兵营呢!   可是伙计还没等迈出门槛,就被一个荆国侍卫抬脚踹到了柜台之后,疼得不能起身。   这一下,吓得掌柜和其他伙计也不敢动了。   看这架势,这店铺柜台上的人,谁也没想走出去了。   楚琳琅低头对着吓得直捂嘴的夏荷低声吩咐着。   说完之后,她一抬头,眼看着那男人抬脚还要往冬雪的肚子上踹,楚琳琅顺手抓了门旁一纸袋子准备刷墙用的石灰粉,然后猛然掀开了门帘,大叫了一声:“住手!”   那个行凶的男人正是此番荆国使节团的头目苛察。   他正要抬脚教训这不知好歹的晋国女人时,却从内室走出来个更叫人惊艳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云鬓挽起,一身淡藕色长裙,一把纤腰妩媚,衬得线条曲线玲珑,那脸蛋和脖颈,白皙得仿佛是塞外堆雪,灵动的大眼搭配细眉,可真是如画佳人啊!   苛察自入京城以来,夜夜都有美人为伴,可那些庸脂俗粉,怎及眼前人半分?   依着他看,似乎连那大晋皇帝的宠妃们都没有眼前这个女子的姿色动人呢。   这下子,苛察也不顾倒卧在地上的冬雪了,只一双豹眼露出看见猎物的惊喜,不住上下打量着楚琳琅的身段。   楚琳琅不动声色地将纸袋放到身后。   她看着这人的打扮长相,猜这个男人应该就是荆国的使臣苛察。   她听司徒晟说过,此人暴虐成性,曾经掳掠边关村庄,亲手杀死无数妇孺,是以杀人享乐的屠夫。   这荆国派出这么一个使臣来议和,当真是用了心思……   就在这时,那苛察哈哈大笑,对身边的那个侍卫用荆国话说道:“虎都烈可真会找地方,谁能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店面都是美人啊!”   说完,他伸手便要去拉扯楚琳琅。   楚琳琅往后退了一步,冲着那人道:“阁下应该就是苛察使节吧?”   苛察没料到这个美人竟然认识他,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你认识我?”   楚琳琅强自压抑心底的怒火,她知道跟这种虎狼讲理抗争也是无用,唯有想法子稳住他,让他不要再伤害躺在地上冬雪。   想到这,她冲苛察笑了笑道:“我是陛下亲封的六品安人,时常入宫陪伴太后,对贵使也多有耳闻。我的婢女不懂事,得罪了您,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她计较……这样,今天诸位想要买什么,全都记在我的账上。”   楚琳琅的话,点明了她并非寻常的商户女子,是可以入宫的受封安人,提醒这位荆国使节能收敛行径,不要太恣意妄为。   可那苛察胆大妄为,就算大晋的皇帝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受封妇人。   他笑着瞪眼道:“不然……你以为我打算花银子买东西吗?你们晋朝人就是一个个待宰的羔羊!你有听过狼入羊圈吃肉,还需要付钱的吗!”   说完这话,那些荆国的侍卫再次发出瘆人的笑声,嘲讽着这个小美人的天真。   楚琳琅早就料到这苛察是不讲理的人。   不过她现在也并非要跟豺狼讲理,她还需要拖延些时间,等夏荷做完她吩咐的事情。   就算这店铺里站满了一群虎狼,她也努力让自己沉住气,面上不露惧意道:“使节来此,应该不光是为了吃羊肉,更是秉承荆国可汗的重托,换来边关开市通商。既然来和谈,讲究的都是个‘和气’,虽然诸位贵使是客,我等当以礼相待。可是当街闹市打伤良家妇女,并非小事,就算朝廷不予追究,诸位也当知民愤的可怕!”   苛察听了不以为然,再次哈哈哈大笑:“你们这些晋朝人,个个瘦弱如病鸡!我们远道而来,你们自当好酒好肉的服侍!我看上了哪个女人,就该识趣跟我走,哪来那么多的啰嗦?”   说到这,他便伸手朝着楚琳琅抓去。   但愿这个美人识趣些,乖乖跟他走,省得吃皮肉之苦。   不然,他有的是法子,玩死这个晋朝娘们!   就在他伸手的功夫,楚琳琅突然扬手,将自己手里满把的石灰朝着他的脸上扬了过去。   苛察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石灰迷住了眼睛,不由得哇哇怪叫。   其他的侍卫先是搀扶住了眯眼睛的苛察,然后也朝着楚琳琅扑去。   就在这时从后堂突然窜出个黑瘦的老者,干瘦的手札一把钳住了两个侍卫的大掌关节,一个寸劲儿,就捏得两个人突然手腕诡异扭曲,闷哼叫出声来。   原来,隋七爷方才一直在后巷的马厩里洗马。   楚琳琅在冲出来前急急吩咐了夏荷几件事情。   这第一件,就是赶紧将后堂洗马的隋七爷找回来!   隋七爷方才隔着几道墙,并没有听到前面店铺的嘈杂,直到夏荷跑到后巷通知他,他才急忙赶过来看,却正好看见苛察逞凶的关卡。   他岂能让荆国狗的脏爪子碰了楚娘子?便是趁着这两个荆国侍卫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上去就下了狠手,一下子将他们的手腕给拧错位了。   眼看着两个勇士居然被个干瘦的老头拧住手腕,毫无尊严地跪倒在那老者面前,其他的侍卫也是吃了一惊。   最先反应过来的侍卫连忙持刀瞪眼冲过来,想要一刀劈了那老头,一刀劈空之后,嘴里还用荆国话在骂骂咧咧。   可惜他是遇到了对手,七爷轻巧一个闪身,同时右手向侍卫手腕一伸一勾,就将那刀夺了过来。七爷耍了个刀花,突然张嘴用荆国话开始回骂了起来。   楚琳琅听不懂荆国话,可是看那些侍卫们气得直翻白眼的样子,七爷应该是骂得很脏!   就在这时,店铺斜对面的茶楼腾地站起了一个披着斗篷之人,不敢置信地望着这边店铺的情形。   那人正是杨毅,他故意将苛察引到此处,然后就站在对面茶摊看着事态动向。   虽然隔了那么久不见,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冲出来的老者是隋七爷。   先前陶慧茹笃定地说那玉镯被司徒晟给了这个楚氏小妇时,杨毅还有些不信。   司徒晟向来冷情冷性,不像是能轻易对女子动情的人。   而这个楚琳琅,他先前也是打探了一番,是个毫无学识的市侩女子。   要知道温氏就算出身不高,本身也是气质才华俱佳的才女。否则当年怎会让他排除万难,将温氏娶回京城?   儿子也应该如他,品味不俗。可父亲身边的侍卫长隋七竟然也在那小妇身边。   这无不显示,那逆子是如此在意这个商妇……   就在杨毅看向隋七的时候,隋七已经跟那些扑过来的侍卫动起手来了。   老爷子对这些荆国人恨之入骨,使出擒拿术咔嚓咔嚓直接捏碎了几个侍卫的骨头,一会功夫就撂倒了好几位。   当年他将小少爷从战场上带回来,为了让少爷母子过得好些,便脱掉了军装去做生意赚钱糊口去了。   万万没想到,当他回来的时候,小少爷却已经被那个叛徒送给别人。   当他再次找到小少爷时,小少爷已经改名换姓,叫作司徒晟,还被他那个千里之外的亲爹拿捏,日日受心魔煎熬,还要考取劳什子的功名,在这无依无靠的朝堂上卧薪尝胆。   如今小少爷好不容易找寻了些心灵的慰藉,认识了有勇有谋的楚娘子。   两个人还已经定下了婚书,这让隋七爷都替小少爷觉得欣慰。   可今日竟然有这些荆国的禽兽来楚娘子这里闹事。   除非他死!不然这些禽兽休想碰楚娘子一下!   楚琳琅一直在隋七爷的身后,手里捏着石灰,替七爷掠阵,就在隋七爷稍稍后退之时,琳琅在他的身后低声提醒:“隋七爷,这些人的身份是使节,万万不可弄出人命,免得惹祸上身……等一会店铺门口围上了人,你就不要恋战……”   楚琳琅清楚,这些人在京城无法无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无论驿馆醉酒闹出人命,还是在议和的时候,与大晋朝臣无礼,都被人粉饰太平,敷衍过去了。   因为大晋的皇帝现在没有胜算与荆国为战。   就算这苛察当街闹事,先动手伤人,朝廷也不会追究。   隋七爷若真跟苛察动其手来,就算他能打赢,最后也要吃亏的。   不过……官府不会追究苛察,不代表他就能在京城的街头横行。   方才琳琅在出来前,就吩咐了夏荷除了通知七爷过来之外,还要去街上喊人。   所以她低声吩咐了七爷后,转头看向店外——这火候,也差不多了!   苛察用侍卫从一旁汤面摊抢来的菜油洗眼后,总算睁开了眼,他抽出一把刀,准备上前将这老头剁成肉泥,却听到身后有人在高声怒吼:“妈的,荆国狗欺负人欺负到都城地界了!是当我们大晋人都是窝囊废物?”   原来就在方才,夏荷听了楚琳琅的吩咐,通知了七爷后,便绕到前街高喊:“不好了,荆国人来打劫了,他们买东西不给钱,还打伤人,要强抢民女!”   这几日,那些荆国人在驿馆附近的街上耀武扬威的走来走去,经常买东西不付帐,本来就惹起民愤,让人看不顺眼。   再加上之前绿洲女学犯险的事情,让大晋人义愤填膺,夏荷的话一下子被传开。   荆国人买东西不给钱,当街打人还调戏妇人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让附近的商贩忍无可忍,愤怒的人们如潮水般涌来。   因为正赶上武试,许多武举人也在这条街上的客舍暂住。   楚琳琅的店铺门口围满了人,看到冬雪满头淌血,奄奄一息地被楚娘子搀扶,许多热血汉子气怒攻心,慷慨激昂地指着那些荆国人的鼻子高声谩骂。   大晋与荆国的积怨甚久,而这苛察更是蛮横无理,一下子将在场晋人的怒火点燃。   就算他是荆国的使者又怎样?普通百姓可没有大晋王公将相们的高瞻远瞩,瞻前顾后。   边地来的疯狗想要欺负大晋的姑娘,也要看京城的老少爷们都死光了没!   那苛察瞪眼看着店铺前涌来的人群——这些其貌不扬的晋朝百姓,高矮不一,手里拿着扁担,烧火的铁叉,看着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他的怒火还没有消减,有心回身继续弄那老头,再抓了那两个娘们。   可没想到,他再转头时,却发现那个美人,连同黑瘦老者和店里的伙计,还有那个脑袋破掉的姑娘全都不见了踪影。   原来就趁着店铺前乱哄哄时,楚琳琅便给隋七爷递了眼色,带着掌柜伙计,扶着冬雪穿过店铺的后门,不光锁了后门,还用粗棍子顶住了门板,便赶紧坐着马厩里的马车离开了。   离开时,她顺路去了官署报案。   方才她拖延这么久,就是等那些荆国犬狼分神的功夫。七爷再怎么骁勇,时间久了,也敌不过那么多人,楚琳琅只想护好店铺里众人的性命。   之所以没让夏荷先去报官,是因为楚琳琅深知,面对这些土匪样的使节,也不必等那些不中用的官差,倒不如想法子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再趁机溜之大吉。   至于铺子,再怎么金贵也没人命重要。她就将铺子留给那帮荆国人,就算货物被打砸光了,也要让这帮子盗匪好好感受下大晋人如海潮般的怒浪汹涌!   再说那苛察,红着发涩的眼,看着空空如野的店铺干瞪眼。   他身边的侍卫长一看店铺外的情形,觉得情势不对,连忙对苛察低声道:“现在正是与大晋谈判最紧要的关卡,不可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先回驿馆吧!”   这苛察虽然无脑,可是他来之前被可汗耳提面命,要唱足了白脸,到时候自然有随行的智囊去唱红脸,务必要让大晋痛快开市。   可眼下店铺外的街道被愤怒的人群堵满了,怒骂呼喝声一浪高似一浪。   苛察就算眼红愤怒得想杀人,也只能悻悻磨牙,准备过后再找这店铺里的人算账。   他们本来也想从后门走,可是那店铺的后门,居然他娘的被人上锁,似乎还有什么重物堵上了。   他们没法从后门溜之大吉,便开始朝着前面冲去。   结果那些荆国侍卫在推搡前来围观的人群时,再次爆发了冲突,有人提了自家店铺的泔水,朝着那些人兜头就是一桶。   这一桶臭泔水算是打开了人们宣泄的口子,接下来烂菜叶臭鸡蛋轮番上阵,朝着那些荆国人铺天盖地袭来。   那苛察的胡子上挂了臭鸡蛋的浆水,身边的侍卫也再无来时趾高气昂的神气。   苛察都要气疯了,想要命令侍卫抽刀砍人,可那些侍卫却被侍卫长拦住:“不可!这是大晋的都城闹市,你们若是当街行凶,只怕出不了这街市。”   那侍卫长眼尖,已经看到一旁有人开始分发铁镐一类的利器了。   这个节骨眼,以一挡百恐怕也不够了,所谓众怒难犯,这个节骨眼,怎么好硬碰硬?   这侍卫长是带脑子的,自然知道这事儿不可闹大。   而就在这时,巡街的官差也来了,他们驱散了人群,来到了被重重包围的苛察跟前问话。   一看那些官差驱散人群,这下荆国人可来了精神,   那苛察压根不理官差的问询,只是无处泄愤,居然抬手便给了那问询的官差一记耳光。   这时,就听那官差身后一个个子高大的男子怒声骂道:“你们这帮龟儿子!”   原来最近因为京城布防换岗,李成义将军正好被调拨过来巡城。   他的军营就在附近,路过这里,听到这条街市有喧闹声,便下了马,带着随从跟着官差过来看看。   结果李成义将军正好看到苛察肆无忌惮地抽打官差,气得他胡子乱颤,带着手下过去就开始招呼苛察。   一时间双方的人马开始真刀真枪地扭打在了一起。   李将军手里的兵将可不是酒囊饭袋!当初杨巡将军的余部有许多都归属了李家军。   而李将军的祖父当年也是大将军杨巡带出来的兵。   杨家军的确不在了,可兵魂不灭,李将军手下的兵卒日夜操练不敢懈怠,带着当年杨家军的虎狼杀气!   这么多年来,大晋对荆国是一再忍让。那些文官还好,可是兵营里的热血男儿谁不是憋闷着一股子窝囊气?   现在倒是不错,双方人马在闹市短兵相接,谁也不用跟谁客气,打痛快了再说!   苛察想要抽刀,却被李成义狠狠甩了两鞭子,连刀都卷到一边去了。   最后,李成义将军也下场了,趁着自己的部下勒住那苛察脖子的功夫,抽冷子照着那苛察的眼窝子狠狠来了两记老拳。   这下打得苛察哇哇大叫,眼眶也裂开来,冒出汩汩鲜血。   李将军的兵营离这里很近,这边热乎乎打架,那边还有人去兵营报信。   有些值了大夜,正光着膀子补觉的兵卒,顾不得穿上衣,就跑来打群架了。   荆国使臣带的勇士虽然骁勇,可哪里禁得住这种不断上新人的车轮架?   没一会的功夫,那被打得趴在地上的苛察就开始改口了:“我……我乃堂堂荆国使节,交战不斩来使!你们怎么敢如此对我?”   李成义朝着那苛察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老子他妈打的就是你们这群龟儿子!”   街对面的杨毅不知何时,悄悄上了茶馆的二楼。   虽然今日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尤其是那楚氏小妇,真是很有胆色,居然面不改色地与苛察对峙,最后还能在隋老七的帮衬下全身而退。   不过如此这般,倒是更好!   因为他今日的目标,也不是那楚氏妇人!而是……   想到这,他立在无人的包厢内,从老早放在茶室的琴箱里,拿出一把劲弓,取了两只箭,举起弓箭朝着纷乱的人群瞄准而去……   再说,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市群架,最后以苛察等人都被打倒在地而宣告终结。   李成义出了恶气,便也收手,准备将苛察这些人交给一旁的官差。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突然一只羽箭不知道从何处疾驰而来,直直穿透了那跪在地上苛察的喉咙。   那苛察来不及发出声音,便直直瞪眼,匍匐在了地上……   可这还不算,紧随其后又有一支羽箭,带着厉风而来,这次却是直直射向了愣在原地的李成义将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猛然一推李成义,让他险险避开了那箭。   李成义回头一看,却是司徒晟脸色严峻地立在他的身后。   茶楼上的杨毅射了两箭之后,立即蹲下,收好弓,疾奔下楼,一把推开挡道的店小二,从茶馆的后门快速离去。   司徒晟推开了李成义之后,便目光炯炯四处查看,瞟见斜对面的茶楼闪过身影,却很快消失。   他要追撵过去,可被周围乱跑的人潮阻隔,等他推开人潮再去看时,已经全无了踪影。   李成义走过来拍了拍司徒晟的肩膀,艰涩说道:“这是什么情况?我方才问了,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跟荆国使节打架是一回事,可弄死了荆国使节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李成义隐隐有些不妙之感,连忙解释。   司徒晟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可能是李家军放的冷箭?那第二支箭分明是射向了李成义啊!   而且……这两支箭,居然并不相同。杀死苛察的,是大晋军队随      处可见的制式羽箭。   可是射向李成义的却是荆国才有的黑尾羽箭。 第91章 算一算帐   司徒晟心中一动, 若是李成义方才被一箭穿破喉咙,现在该有多么混乱。   李家痛失爱子,岂能善罢甘休?而荆国使者也死在混战里, 怎么看都是恶斗得两败俱伤。   谁会有如此歹毒心肠?司徒晟蹙眉想着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人会是他吗?   再说楚琳琅, 状着胆子拖延时间,总算虎口脱险, 救下了冬雪他们, 便快速离开。   之后的事情,她也是从司徒晟的嘴里才知道的。   那日司徒晟原本去公干。不过他一直有个习惯,如果能路过琳琅店铺,只要时间不赶, 宁可绕远多走一段路, 也要走到琳琅店铺跟前看一眼。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那日才路过店铺, 顺便救下了李成义的命。   当他从官差的嘴里听说, 这些荆国豺狼骚扰的竟然是楚琳琅的店铺, 还打伤了一名女子,真是心急如焚。   他在店铺里寻不到人,只看到了地上的一滩血, 心都要揪起来了。   于是司徒晟带着观棋骑马疾驰赶到了京郊的庄园。   知道了琳琅安然无恙后, 司徒晟真是猛然送了一口气, 一把抱住琳琅,总算安定了心神。   可是观棋就没那么舒心了。   他看到冬雪包扎着头, 奄奄一息地倒在床榻上。   这妮子全无平日见到他斗嘴打趣的精神,仿佛下一刻, 便要香消玉殒。   观棋一个没绷住, 扑到冬雪的床边, 太阳穴迸得老高,双目赤红,之后便起身在院子里寻了一把斧头,闷声不吭地往外走。   还是隋七爷瞧着不对,一把拦住了观棋,问他要干什么?   当听到观棋哽咽说要替冬雪出气时,司徒晟也走了出来,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斧子,沉声道:“放心,这笔账不会轻饶了他们,不过不是这种法子。”   观棋却恨恨道:“不然还能怎样?我跟在您身边,可见多了!那些朝臣只会和稀泥,看见荆国的使者跟见了祖宗一般。他们只会推些人顶罪,如何敢跟荆国那些禽兽硬碰硬?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等去驿馆将那些人砍了,我一人抵命!”   他声音甚大,连喝了药昏昏睡去的冬雪也被震醒了。   她听到观棋要去抵命的喊声,便忍着头痛,在屋里有气无力,攒劲儿叫观棋。   夏荷连忙将观棋喊回屋子。只见冬雪苍白着嘴唇道:“没长脑子的东西,你抵命了,算是便宜了谁?没的让我欠下一条人命!我……我可赔不起!你若要去,我便一头撞死在屋里!”   说着,她便踉跄下地,要用伤头撞墙。   观棋赶紧拦住了冬雪,不让她起身,可是看着冬雪红肿的半边脸,又是心疼得呜咽。   而平日里总是对观棋尖酸刻薄的冬雪,也不知是不是头痛的缘故,竟然也不怼人了,只是伸手替他擦着眼泪,有气无力道:“等我真死了你再哭,现在震得我头疼……”   这时夏荷也看出了门道,回头给楚琳琅送了个眼神。   楚琳琅看着抱在一起又骂又哭的那一对小儿女,便扯了夏荷,拉着司徒晟出来了。   是她这个当主子的不够细心,先前只看两人爱斗嘴,没料到这样也能生出情愫。   这般想来,她跟司徒晟在年少时也是频频斗嘴,难道跟这一对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那个苛察已经死了,观棋再去搏命,的确不必。   楚琳琅觉得,这么一个恶人死有余辜,可造成的烂摊子却甚是棘手了。   等二人独处的时候,她问司徒晟,苛察是不是李成义将军的手下误杀的?   司徒晟摇了摇头,对楚琳琅道:“箭入喉咙,是从高处射下,绝对不是街上人……当时我在对面茶楼,看到了一个身影,很像……”   说到一半,司徒晟却不肯再说了。   可是楚琳琅眨眼想了想,却猜出了让他说不出口的那个人是谁。   难道是他的父亲杨毅?若真是他,他为何要射杀荆国的苛察?难道是突然爱国之心翻涌,忍不下苛察的恶行了?   楚琳琅低声道:“应该不会是……他吧?他这么做有何好处?”   司徒晟知道楚琳琅也猜出了是谁,冷笑了一下:“好处太多了!他当初能背叛大晋,对荆国又有几分忠诚?这些年来,他靠着帮助安谷在荆国平定内乱,壮大部族,又替安谷在大晋经营人脉,支持与安谷亲善的太子,而得了安谷的几分重用。可他要的并非加官进爵,而是利用荆国的力量扫荡中原,报他的灭家之仇。当初那绿洲之乱,就是他的手笔。而他今日如此行事,大约还是为了挑起两国不和,早日开战…因为无论哪一方落败,他都会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总算对得起亡魂了!”   楚琳琅没有说话,可心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般。   一个男人因为自己的行径而遭致了亲人的灭门之祸,那种愧疚自责,一定也是排山倒海,非寻常人能排解消散的吧?   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罪感,要么崩溃自尽,要么就是找到了合理的泄愤对象,将错误归咎到别人的身上,给自己寻个苟活下来的借口。   杨毅显然是后者,他将父亲和亲族的惨死都一股脑推到了晋仁帝和荆国老可汗的身上,然后便坚定不移地实施着自己的报复计划。   现在他已经借着岳父安谷的力量,杀死了老可汗为父亲报仇。   可是那个他视为仇人的晋仁帝却还安稳坐着皇帝宝座。   为此,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利用手头能利用的任何人任何事,蓄意挑起可能死掉成千上万人的战争。   只是眼下,大晋上下都不欲为战,为了平息荆国死了使节的怒火,大约又要推出替罪的无辜者了。   那个李成义将军……凶多吉少啊!   想到这,楚琳琅没有说话,只是将身边的司徒晟紧紧地搂抱住了。   眼下,唯有走一步看一步,只盼着司徒晟能在这场旋涡里全身而退,更希望那个满心仇恨的杨毅,不要再来打扰他儿子的生活……   而司徒晟低头嗅闻着楚琳琅头发上淡淡的馨香时,突然开口问:“你说……他们今天出现在你的店铺里是凑巧吗?”   楚琳琅一愣,想了想道:“使节驿馆和我这隔着四条街,离他们最近的应该是东市,货品十分齐全,他们若是买东西,大约在东市就可以了,不必走到这里来。”   说到这,她顿了顿,心里一翻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把他们引到了我的店铺里来?”   司徒晟暗自咬了咬牙,在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你今日早点睡下,我已经给七爷寻了些可靠江湖好手在外院防护,你可以安心睡下,我要回城审一审人……”   说完他就起身,要带着观棋回转城中。   楚琳琅却急急追了出来,看着他突然变得严肃的脸,低声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被他带偏,他现在是亡命徒的心思,君却不是……你要记得,有人在家等你!”   那个“家”字,让司徒晟的心里温热了一下。他从小就是跟爷爷长在军中,从来不知家是何意。只有与琳琅重逢之后,他才在她每日的三菜一汤,针线缝补里体会到了何是为“家”。   司徒晟明白琳琅话里的意思。她怕杨毅再次勾起他心内的阴暗面,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也许以前的司徒晟会。不过他现在有她,他得许她个可以站立在阳光之下的光明前程。   因为他的琳琅是旺盛的向阳花,应该傲立在温暖阳光之处,不该像鼠蛇一般躲在阴沟里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想到这,他冲着她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路他将事情想得大致明白了,楚琳琅的店铺离李成义的军营和官府都很近,而琳琅又青春貌美,是引得苛察犯事,挑起争端的好地点。   那个射箭的人老早就埋伏在那,说明地点都是明确好的了。   现在他就是要从那些荆国人的嘴里问问看,事情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因为这次街头骚乱,那些使节并没有回到驿馆,而是被李成义的属下暂时扣下,软禁在兵营里,免得他们回去后窜供,胡乱咬人。   当然,这也是司徒晟当时给李成义的建议。反正他已经领人打了荆国使节,还闹出人命,也不怕再添一个拘禁的罪状。   司徒晟到了那里,便提了苛察的贴身侍卫长来问询。   他倒也没有搬弄大理寺的刑具,只是很是温和地向侍卫长表示,自己一定会找出杀害苛察使节的凶手,只是他得问问当时的情形,为何他们这些荆国人会出现在离驿馆这么远的街上。   那个侍卫长可是长脑子的,苛察这么一死,他知道自己也情势不妙,面对这个年轻的官员很老实,有答必应。   当听到是虎都烈统领说这家店铺的东西好,陪着苛察饮酒时,指明这家店铺,并请他代买些布匹给公主时,司徒晟的眼里现出一抹腾腾杀气。   不过他不动声色,又温言跟这侍卫长聊了些,问这位虎都烈是不是当初大晋的降将杨毅?   这侍卫长看他一脸好奇,也知道他这年岁应该跟杨毅没有什么交集。   一个投降到荆国的苟且之辈,靠着会哄女人保命,荆国之内的臣子对杨毅是又嫉妒,又轻视,无甚尊敬维护可言。   而眼前这位晋朝的年轻官员,看着和善,比兵营里那些不给他们好脸的李家军强多了。   所以,就在司徒晟给他叫来了一只烧鸡和一壶烧刀子后,他的话匣子也算是彻底被打开了。   曾经在大理寺查案练出的话术,岂是边疆统领能比拟的?   在酒肉的加持下,司徒晟已经将这位公主驸马虎都烈在荆国的生平套问得七七八八了。   他甚至知道虎都烈很是怀念晋朝定居的生活,所以每到寒冬,都会带着公主和儿女,去两族杂居的边镇过冬。   后来,他在那里买了宅子,有时候夏季他也会独自前往消夏。   一壶酒见了底,司徒晟也将自己想问的事情差不多全都套了出来。   当出了兵营时,李成义正略带惆怅地立在兵营门口,对司徒晟道:“我这次算是闯了祸,父亲捎来信,让我回府给他讲讲事情的经过,然后跟他连夜去宫中陈情解释。”   司徒晟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不是你杀的,我可以为证。”   李成义无奈摇了摇头:“听说太子那边都炸了,直嚷嚷着我毁了两国议和,让父亲立刻将我交出来……””   说到这,李成义朝着他挥了挥手,便急匆匆上马,回转将军府去见李老将军去了。   司徒晟在军营站了一会,翻身上马朝着祭酒齐公的府宅而去。   接下事态的发展,倒跟李成义担心的相类。   太子闻听这个消息,勃然大怒,亲自带人接走了那些被扣的荆国使节。而李成义跟随李老将军去宫中向陛下陈情时,还未到宫门就被太子的人扣下,锒铛入狱。   太子的意思很简单,李成义如今闯下滔天大祸,还请李老将军自重,莫要拿昔日的功勋到陛下那里卖脸,替逆子求情。   那一席话说得李老将军简直无地自容,只能伸脚狠狠踹了惹祸的儿子一脚,一声不吭,转身而去。   依着太子的意思,就是将这次街头斗殴定为私人恩怨。只说荆国使者醉酒,买东西时,言语不通引发误会,结果引来李成义带兵与之械斗,混战中失手误杀了苛察使节。   然后依照国法,惩处了李成义,也算给荆国那边一个交代,这等刑案,大晋秉公处置,便不必上升到两国交战的地步了。   可惜这次荆国使臣闹事惹起民愤,当时围观的人太多,也引燃了京城百姓的怒意。   起先是书院的学子们跟夫子讨论,主要的意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晋对荆国如此卑躬屈膝。若当时的杨老将军尚在,荆国人会不会在大晋的都城如此嚣张?   紧接着关于那日李成义将军勇战欺负民女的荆国狗的段子,便在茶馆酒楼蔓延,渐渐连市井走卒都在议论此事。   当李成义将军锒铛入狱的消息传开后,许多人纷纷自发立到了皇宫护城河外,高呼口号,向陛下请命,表示杀人偿命,那么死去的苛察该不该给他先前杀死的晋国女子偿命?李成义将军保护大晋子民,何错之有?泱泱大国,为何与荆国谈判却如此卑躬屈膝,予取予求?他们想要从军为伍,击退荆国虎狼。   这股风潮是一传十,十传百,刚开始是京城里备考的武举们。然后蔓延至附近城镇的义士,还有书院的学生也纷纷聚集,宫门前的呼喊声不断。   而荆国的使臣队伍更是怒意滔滔,毕竟苛察是在那些乱民的包围下,惨死在晋朝军队的羽箭下的。他们向晋仁帝抗议,要求严惩刁民,还有将纵容手下杀死苛察使节的李成义给交出来,他们要亲自动手,为苛察报仇!   就在这个关口,太子和一众臣子在书房里,向晋仁帝陈情:“那些荆国使节当街闹事固然可恶,可是如今谈判正在关口处,不管怎么样,都是苛察当场身亡,让我们显得理亏。原本和谈进展顺利,现在岂不是功亏一篑?到时候,边关战火又起,可就因小失大了啊!”   晋仁帝看着他,淡淡问:“太子看,应该如何处置?”   太子一早就想好了,连忙说:“李成义乃是祸首,本该严惩,只是如今他深得民心,贸然惩处,只怕民愤难平。不若由儿臣出面,从李家军里‘找’出那个真正放冷箭的人,将他严惩抵命,平息了这场风波。”   他的意思很简单,若是不杀李成义,那就在李家军里再寻个定罪的,这样不就是皆大欢喜了?   皇帝没有接话,只是转头看向别的臣子,他们也都是大同小异,差不多都要随便推出个替罪羊,平息荆国怒火。   陛下也知听不出什么有建树的话来,便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司徒晟。   最后,陛下独留他一人,让太子与其他臣子都退下去。   等剩下君臣二人的时候,皇帝问司徒晟:“爱卿当时也在,看这事,该如何结局?”   司徒晟并没有直接回道,而是想了想,说了段史书典故:“陛下当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典故。虞叔的宝玉被虞公看上,虞叔为了明哲保身,主动将那玉献给了虞公,可他的宝剑又被虞公看中,由此往复,虞叔看透了虞公的贪得无厌,便先发制人,起兵攻打了虞公……”   晋仁帝叹了口气:“爱卿是说,朕如今就是怀揣宝玉之人?”   其实也对,大晋地大物博,物产丰饶,美人岂止千万?   现在一个区区荆国使节,就敢在驿馆草菅人命,当街调戏良家妇人,口出狂言随意殴打大晋百姓。明日准备充分时,荆国虎狼之师就敢长驱直入,踏遍大晋山河。   一味忍让,固然可保国民一时安宁。可是荆国犬狼的贪婪不止,又怎会有长久的安宁?”   晋仁帝今天听了这么多的话,只有司徒晟所谈,触及了他心内的担忧。   这些日子来,那个叫苛察的狂妄嚣张,老皇帝也是看在眼中。   奈何大晋底子薄,没有可以依靠的良将,所以就算这边塞的土匪掀了窝子,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而现在,那些经历过负水惨败的臣子被吓破了胆,一提起与荆国为战,腿肚子都在发颤。一个个只想息事宁人。   这让本来也不想开战的陛下心里,反而颇不是滋味了。   他不禁感慨,当年那些让他有底气与荆国为战的骁勇将军和无畏臣子们,都到哪里去了?   万没想到,司徒晟这般年岁的年轻人,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着一股子别样的硬气。   可惜边关事大,如乱麻缠丝,让人难以下手。   老皇帝继续问:“爱卿讲了典故,可还是没说,眼前事该如何解决?他们说找个顶罪的,你看可行?”   司徒晟垂首道:“臣做了一本帐,想请陛下参阅!”   这书房里并没有留旁人,陛下便让司徒晟走到书桌跟前,将账本呈递上来。   等晋仁帝打开看时,才发现这竟然是一本统计近些年来,武举的人才之账!   司徒晟待陛下看了一会,才出声道:“陛下应该看出,在负水之战前,每年进京武举不下千人,力能抗鼎者不下二三十余人。几乎每年都能涌出日后为将为帅的佼佼者。可是负水之战后,每年武举人数递减,到了今年,只有不到百人,而且大多是父辈为将者,他们的儿孙出来,考取功名也不过为了日后入伍,接受父辈庇护,行个升迁方便。而且最近几年再无佼佼者……”   负水之战,是晋仁帝心里的一根刺,向来是不容人提的。   现在这个年轻臣子不知轻重提起,顿时让他脸色一沉。   可司徒晟恍如没有看到老皇帝变脸,继续坦然道:“为何近些年来武才减少?并非是我大晋子民体质衰弱,而是真正骁勇之人懒散了报国之心。陛下应该听说了,边境的自发抵抗荆国盗匪的义军连年壮大,再过不久,也许也要成为陛下之患。若是能招揽那些义士归我大晋,这才是大晋长治久安之道!臣以为,如今陛下最该忧患的,并非荆国黩武开战。而是我大晋子民已无尚武之心,像李家父子这样的骁勇老将,就是我大晋脊梁。怎么能为了讨得那些荆国人的欢心,就如此自抽脊梁?再次寒了尚武之人的报国心思?”   若是司徒晟空口说这些,只怕说出“负水之战”四个字,就该点燃老陛下的肝火,沉脸呵斥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了!   不过司徒晟倒是厉害,先甩出一本武举人才亏空严重的账目来,将晋仁帝发火的底气都给看没了。   而司徒晟这番妙计,却也是个妙人替他想出来的。   前些日子,他沉思着如何向陛下进言,振兴今年的武举时,楚琳琅一边帮他磨墨,一边顺口说道:“这治国不跟过日子一个道理?你跟个整日坐吃山空的公子哥说家里没有钱银了,他也没个数,不如拢一本帐,让他看看家底是怎么一点点掏空的,这才叫一目了然,触目惊心呢!”   以前琳琅在周家的时候,为了震慑那周家母子的铺张,可是没少给周随安母子甩账本。   就是心里再没数的混蛋,看了拢账后,也得消停一段时间。   司徒晟当时被她的话给逗笑了,还问她为何没跟他甩过账本?   琳琅白了他一眼:“你都不花用银子,只知道往水缸里藏银子,也没给我机会找你算账啊!”   说笑了一番后,司徒晟却觉得言之有理,还真依着楚琳琅的意思,给陛下算了一笔人才之账。   只是司徒晟没想到,本是为了振兴武举而做的账本,现在却被他拿来救李成义了。 第92章 弄巧成拙   司徒晟这一番话, 入情入理,再次说到晋仁帝的心坎里。   那北方日渐壮大的义军,还真是陛下心头隐患。   至于晋朝的缺兵少将, 他也老早有所觉察, 可是从来没人能如此拢账一样,细算给他看。   这么连年比较看下来, 触目惊心, 叫人为之动容。   司徒晟看陛下没有吭声,接着又道:“李家军骁勇善战,在之前平定各地土匪叛乱时战绩不俗。若是因为这件事,而随便诬陷李家军, 让他们出去顶罪, 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的心肠?行凶之人并非李将军和他的部下,陛下若是严惩, 恐怕正中真正下黑手之人的下怀!而且, 这次李成义将军在闹市严惩荆国恶使, 正是提振国民士气的大好时机啊!”   至于担忧荆国开战,司徒晟想着楚琳琅那日跟他说的话。   她说这两国谈判更像是生意场上谈买卖,废话纠缠越多的, 反而对方更有谈的意思。所以不怕对方胡搅蛮缠, 就怕对方连谈都不愿意谈。   想到这, 他淡定继续道:“国之大格,必须维护。荆国来使不顾礼节, 屡屡触犯大晋国法,还在驿馆行凶, 害了无辜歌姬的性命, 他在街头闹事, 打伤民女和官差,意外横死也是咎由自取,陛下可以对荆国言明,此案还在调查中,凶手尚未缉拿归纳。但是荆国其他使者,不尊大晋律法,必须驱撵回去。若想荆国要继续和谈开市,最好派个懂礼数的来。”   皇帝一听,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了荆国交战的借口?”   司徒晟沉稳回答:“我有友人深入了北地,了解那里民风。他打探到了一些先前边线暗探没有打探的内幕。据闻今年荆国西北大片草原发生枯草病,青草枯萎,牛羊都没有食物,成批饿死。不过新任可汗为了稳定人心,之前曾经在大晋国境内寻找门路,买入大批粮草,解决了燃眉之急。然而来年的草荒能不能解决,尚不明确。所以荆国一直急于开市,就是为了能囤积到足够的粮草。他们这次派人软硬兼施的议和谈判,也是出于这种目的。若是明年大片的草原还不能恢复,囤积够粮草的荆国军队才有余力挥兵,叩开边界防线,来到中土厮杀掠夺……”   司徒晟没有明说的是,这些线报来自廖静轩在北地隐藏多年的暗线,北地这次饥荒先是在远离边界的草原上,然后一点点的蔓延。就算荆国内部,稍微靠南边的部落,可能都不知北边部落的枯草灾情如此严重。   而负责北地线报的太子一党,因为与安谷一系亲善,松懈了警备,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没有细问细察,只是轻描淡写地上报,只说了句荆国今年水草不丰盈,而将所有的心思用在了与四皇子的内斗上了。   而司徒晟掌握的信息,却是廖静轩在北地深耕多年的人脉收集到的。也只有廖静轩这个“荆国通”,通过各种情报加以分析,才有这般把握。   议和谈判就是如此,只有捏住了对方的要害,知道对方的短处,才可占据上风。   司徒晟定定道:“陛下,我们还没摸到荆国人的底牌呢!如何出价?所以不必着急,这议和,不妨摸了底,再慢慢谈!”   晋仁帝从司徒晟的嘴里,才知原来荆国之前的灾情这么严重,一时脸色有些微微难看。   他身居上位,虽然有许多事情被欺上瞒下,不甚了解。   可是如今虎狼敌国的实情,他居然也要最后才知,实在过分至极!   气得他猛一拍桌子,狠狠道:“无能即是误国!”   他这一句,明显是在骂自己的儿子。   谁不知道,安谷之前的那批粮草,就是太子收了他们的金子运作的?   身为储君却与为敌的虎狼结交。他真的以为,凭他和那个安谷的私人交情,就可以平安万代吗?   司徒晟朝着陛下深深鞠礼,声音铿锵道:“陛下,这是天佑大晋!百年国运,皆系于此,若是陛下,您定要顺应天运,把握这次千载难逢的时机……”   说到这,他微微抬头,看向陛下,一字一句道:“不管挑起争端的是谁,也不必管他居心。只有捏碎这些虎狼的喉咙,才能止住他们得寸进尺之心!古往今来,刚柔并济才可震慑四方!柔,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可是这刚,要适时出手,才可免于被动啊!”   晋仁帝眯眼看着殿下年轻的臣子。   不知为何,他从这位臣子的身上越发感受到一股似曾相似的气质。   曾经也有一个年岁比他大得多的臣子,跪在这殿堂的中央,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只是那年,又是何时光景?那时的他也是心怀锐气,不是个瞻前顾后的帝王啊……   晋仁帝感慨之余,还是觉得此事激进冒险,若司徒晟所言有偏差,荆国真的悍然起战,该当如何?   司徒晟稳稳道:“宫门外如潮的百姓呼声,不正是陛下您最大的依靠吗?陛下您曾感慨朝中无可靠良臣。试问历朝历代,不都是在保卫边疆的浪潮里,涌出无数可以倚重的良将能臣吗!时势造英雄,陛下若是觉得缺兵少将,为何不大造声势,淘出一批堪用之良将?万万不可让天下的匹夫寒心,觉得一身孤勇,却报国无门啊!”   晋仁帝依旧没有说话。   这个年轻臣子的心思沉稳细腻,目光长远,真是不可多得的辅国之才。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然明白,为君之道,就是懂得适时装傻,更要懂得善用人才。   可惜他年轻的时候没有悟透这一点,在杨家的事情上没有装傻稳住心气,以至于自折羽翼,栽了大跟头。   如果今日真拿李家开刀,又寒了李家父子的心,跟当初抄斩杨家有何区别。   司徒晟说诈一诈荆国的老底,到底值不值冒险一试?   那日君臣二人相谈甚久,屋里连个近身伺候的都没留。   不过太子应该很想知道君臣谈论了什么。   当司徒晟出来的时候,太子竟然还没走,一直等在宫门外。   一看他出来,就走过来,不阴不阳地问:“怎么你是留下来给李成义求情了吗?其实你不求情,我也会法外施恩的,不过父皇跟你到底说了什么?”   这个司徒晟私交不多,不过那个李成义倒是能算一个。司徒晟这个节骨眼若是跟父皇扯皮,只怕也要遭父皇的申斥。   司徒晟听了太子的问,只是恭谨回礼道:“陛下不欲为臣声张,殿下若实在想知,可以去问陛下。”   太子的脸色十分难看,满朝堂上下,敢这么对他这个储君的,也只有这个刺头司徒晟了。   此间无人,他不妨跟这小子将话说透。   想到这,他往前栖身一步,狠狠瞪着司徒晟,阴冷问道:“司徒大人可知,父皇之下便是储君。你对孤这般不敬,难道不为自己考量将来?”   父皇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毕竟年事已高。   当初的宠妃静妃娘娘,在宫中只手遮天。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年幼皇子,不是母妃卑贱,就是孩子本身不成器。   成年的皇子里,如今留在京城的,也就只剩下个懦弱如鸡仔,毫无母妃家族帮衬的六弟了。   所以太子如今可以说是高枕无忧,再无储君对手。   听了太子如此露骨的威胁,司徒晟恍如没有听懂,只是俊眸微抬,淡淡回答:“为何要考量?前朝武帝,连废两任太子,最后立爱妃襁褓中的幼子为国储,他长寿治国,一直到太子成年才禅位……臣观陛下,定能超越那武帝,长寿绵延……”   这话里的敲打,简直咚咚敲在太子的天灵盖上,气得他太阳穴暴起,低声怒喝:“司徒晟,你敢咒孤!”   司徒晟脸上笑意全无,只是略微抬高音量反问:“殿下恕罪,难道……您觉得臣说错了,吾皇不是长寿之相?”   太子看一旁有侍卫调转目光,立刻惊出了满头的白毛汗,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强挤一丝笑容道:“好,司徒大人说得好!像你这么体贴父皇之意的臣子,当世也是少了。既然无什么重要的事情,大人先请吧!”   司徒晟微微一笑,再次施礼,转身迈步而去。   太子如今很少能被人噎得这么喘不上来气儿了。   他如今已年过四十,纵观本朝,也算是个“长寿”太子了。可父皇年事虽高,却丝毫没有禅位颐养天年之意,更没有放权给国储历练的意思。   难道……还真如那司徒晟所说的,父皇若不满意他,将来还能立个幼子取而代之?   想到这,坐在国储之位上一直过得如惊弓之鸟的太子立刻有些心焦了。   他突然想到,父皇最近几年一直没有再填新子,到底是父皇不行了,还是先前那个静妃作祟?   若是后者,父皇如今在宫里又是宠谁?那几个幼弟的母妃有没有兴风作浪之人啊?   原本的高枕无忧,因为司徒晟意有所指的一番话,立刻变成了危机四伏。   太子决定再让宫里的耳目勤查帝王起居注,另外那几个宫里的小崽子们都是什么情状了,功课如何,也得时时查看……   一时间,司徒晟跟父皇方才聊的是什么,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很快,太子不必问也能猜出那君臣的谈话内容了。   那天之后,还在驿馆喝酒的使节们被驿馆蜂拥而入的大晋军兵纷纷按住,捆绑入了当地的官署,锒铛入狱。   因为他们伙同死去的苛察调戏打伤良家妇女,又当街逞凶打伤了问询的官差,便按照律法杖责二十,即日遣送出大晋国境。   那二十板子可不是一般人下的手,据说是从大理寺调来的熟手。   板板见血,还没等到第十下,那些荆国的壮汉已经叫得颤音,等到二十下挨完,人已经疼得晕过去了。   据说下场打人的,还有一位是酷吏司徒晟的随从。   听说他想学打板子的手艺,便也跟着一起行刑,差点将板子打断,十分卖气力。   那些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使节同苛察的尸首返回荆国时,都是用担架抬回去的。   晋仁帝写给荆国可汗的信里直指:既是和谈,为何偏偏派出些土匪不如的粗莽之人?   是不是故意在羞辱大晋,蓄意为战?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荆国使节都受罚了,据说在苛察闹事的当天就有几个提前秘密返回北边去了,算是堪堪逃过一劫。   而后,陛下将北地的情报侦查从兵司单独隔离出来,不再归太子管辖,而是由陛下亲管。   重新调派了许多情报人手,俨然是往常准备开战前的备军情形。   而那个主张对荆国强硬的司徒晟更是得了陛下的重用,从户部直升枢密院,荣升枢密使,辅佐丞相政务,从一个四品官员,荣升从一品,取代了太子,成为此后主管议和的大臣。   除此以外,与荆国械斗的李成义将军不但没有受罚,反而得了陛下的亲自嘉奖,赏了“忠勇”将军的头衔。   李老将军也接受皇命,统领重兵,调拨军队,朝着北边布防。   从即日起,所有边线城池一律宵禁,对于去北地售卖盐粮的客商更加严苛。   若有私卖粮草者,依照军法斩立决!   一时间,满朝文武都愣了,觉得陛下这是昏聩了头脑,押着大晋百年清秋,向强敌挑衅开战啊!   李家父子受了皇命委托,即日开拔前线,驻守北地。   在临行前一天,李成义请司徒晟喝了酒,冲着他抱拳道:“君之前帮我躲过夺命箭,又在陛下面前保下了我,便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待得日后报答!”   司徒晟朝着他却抱拳道:“言重了,你去北地,能守住荆国此后的几轮报复突袭,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大晋的回应,是在荆国人的脸上打了热辣辣的一巴掌,荆国必定要跳起报复。   这也是他与陛下,还有李老将军几次碰面,并且在沙场演示布防后,才做出的决定。   荆国现在粮草不足,又无买粮渠道,不会长线奔袭。   所以,能不能抗住最初的几轮,便是两国博弈的关键。   两头底子略有些发虚的猛兽,就看谁先坚持到最后。若是李家父子不能在边线抗住这第一轮的猛攻,司徒晟这个坚持跟荆国掰手腕的臣子,便要第一个被推出来献祭。   所以司徒晟所言并不夸张。李成义再次冲着司徒晟抱拳,表示绝不负君之所托!   不过陛下做此强硬回应,实在出乎群臣预料。   每日早朝,宛如灵堂,轮番有臣子哭喊,恳请陛下三思,莫要受了奸臣的妖言惑众,拿着一国的国运来赌。   虽然朝堂上反对的浪潮云涌,可民间的喝彩声强烈。   那日荆国使臣被拖拽出驿站,在大晋最繁华的街口挨的板子。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就连周围的大树上都挂满了人,所有围观的人都是连声叫好,直呼解气。   而随后展开的征兵,进行的也照比往年顺遂不少。   许多热血年轻人听到了边关最近被荆国盗匪厮杀抢掠的事情,都是激昂愤慨,而这荆国使者当街暴死,又被轰撵出境的消息,更振奋人心,如今边关用兵之际,军饷给得也足,自然有人踊跃参军报名。   楚琳琅的店铺离报名参军的兵营很近,最近正是晒红米的节气,中午日头燥热,所以附近商铺的店主,都会给那些兵卒送水解渴。   琳琅也煮了两大桶的绿豆甜汤。毕竟那日她们在店铺里得以脱身,也全赖许多不知名的街坊见义勇为。   除了分发给周围的店铺邻居,琳琅带着夏荷和刚刚养伤痊愈的冬雪还给那些排队等候入伍的义士分发。   正在分碗的空档,一辆马车路过。   那马车里的人撩起车帘,正好看到了楚琳琅巧笑嫣然,正在分发甜汤的情形,脸色不禁晦暗了几分。   车里的人,正是陶慧茹。   她原以为杨毅采纳了自己的计策,就算弄不死这楚琳琅,也会让楚氏在荆国人的手里遭受折辱,名声尽毁,在京城无立足之地。   搞不好,她只能自尽了事。   司徒晟失了心爱的妇人,必定要迁怒荆国时节,到时候,他搅闹了两国议和,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陶慧茹不知杨毅会不会听自己的,一时也是心里忐忑。   那几日她虽在家中,却命人在那街市附近转悠,探看着情形。   万没想到,这个女子不是一般的运气,竟然在荆国人大闹店铺时,毫发无伤,而那耀武扬威的荆国猛士苛察却在冲突中命丧黄泉。   陶慧茹听说之后,还以为是打探的下人不得力,听错了而已。   可是后来她问起兄长,兄长却也是这么说的   。   于是陶慧茹又想,荆国使节意外身亡,后果严重,那楚娘子的店铺就是事发的中心,她这个东家岂能逃脱关系?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在太子跟前进言,暗示这妇人平日的做派就是喜欢用美色勾引男人,是酿成这起意外的罪魁祸首。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在自己的外甥太子跟前搬弄是非,太子就不耐烦地挥手,表示她这种妇人的家长里短,就不要来烦扰他了。   也不看看他眼下满头的官司,哪里有功夫听她那些桃色的绯闻!   然后陶慧茹才知道,陛下压根就没有惩戒杀害苛察之人的意思。   不仅不追责,反而摆出了空前强硬的姿态。   一时间,连那个扬了荆国使臣一脑袋石灰粉的楚琳琅,都被坊间传成了什么勇斗荆国恶霸,救下被调戏侍女的忠勇女子,被人连连赞叹。   陛下也给她发了赏,说她秉性鲁直,乃大晋女儿的本色,没有辜负“新梅安人的封号”……   这还不算,那个原本一直被肱骨之臣排挤的司徒晟,竟然借势迎合陛下的心思,也不知说了什么奉承之言,鼓动陛下出兵,趁机一路又开始往上爬。   当司徒晟的升迁令下达的时候,满朝震惊。   因为这个没什么背景靠山的年轻人升迁得实在是太快了!他居然从四品的户部侍郎,直升入了主管政务与一部分军权的枢密院,做了从一品的枢密使。   从此可以出入陛下的御书房,可以与陛下时时商议国事了。   那枢密院里的臣子,哪一个不是熬碎了骨头,练出了油的老臣才可入内?   这个年纪轻轻的孤臣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如此得陛下器重信任,也是邪门了!   就连父亲国公爷也心事重重,直说一个耍弄口舌的小子,却如此飞升,并非大晋之喜。   如今整个大晋上下,仿佛被打了鸡血一般。就连她儿子陶赞,昨天回家也是一脸兴奋,居然嚷嚷着寺庙无趣,他想要投笔从戎,建功立业。   陶赞虽然自幼改姓了陶,可他也知道,自己是武将的后代。自己祖父杨巡的故事,就算在茶楼里也时常听得到。   所以他自觉有武将血脉,怎么甘心让娘亲把他养在寺庙里,成为连耗子都不会抓的猫儿?   陶慧茹听了儿子说些什么要效仿祖父的大逆不道之言,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声嘶力竭地喝住了儿子。告知他,他姓陶!只有外公,没有祖父!   接下来,她又将儿子训了半天,才止住他那年轻狂妄的念头!   陶慧茹自从知道了司徒晟真正的身份之后,真是日夜辗转难以成眠,所以听了儿子那“认祖归宗”之言,也是心里发炸!   她不知道司徒晟潜伏在陛下的身边是何居心,更不知道那苛察的死,杨毅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这两个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陶慧茹原想搞成父子内讧,没想到自己却成了被架在油锅上忧心忡忡的那一位。   陶慧茹一时有些错乱,疑心自己的计谋反而是给了这父子灵感,让他们联合一起来,给陛下演了一出戏。   是她的计谋让司徒晟趁机飞黄腾达……   这怎么不叫陶慧茹暗自咬碎槽牙,背后又是暗自敲着木鱼,诅咒杨毅不得好死!   而且……想到司徒晟是温氏疯妇的儿子,对温氏亏心的陶慧茹好似百爪挠心,肯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   可偏偏这个秘密,得烂在她的肚子里,谁也不能告知。   因为司徒晟这个蚂蚱的另一头,牵着她的儿子陶赞!   就算父亲和兄长,她也不能信任。   不然司徒晟东窗事发,依着父亲的心性,连她这个女儿也会一起割袍断义,撇清干系。   所谓父兄,也压根不会管顾她们孤儿寡母的!   陶慧茹攥着足以让司徒晟倒地不起的秘密,却一时没有找到能下刀子的地方。   正在她冷冷打量楚琳琅时,楚琳琅一抬头,正看见了坐在马车里,表情阴晴不定的陶慧茹。   不过这这位居士看人的眼神不善,楚琳琅干脆走过去,落落大方地冲她打了声招呼。 第93章 代为写信   如今在陶慧茹看来, 这个楚琳琅也是怪可怜的。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下堂妇,原本姻缘无望,却迷倒了个当朝俊才, 算是走了大运, 要飞黄腾达了吧?   岂不知,那司徒晟只不过是罪臣之后, 一旦身份曝光, 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嘛,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这京城里孤独潜伏,定然寂寞难耐。   于是, 司徒晟便寻了楚琳琅这等毫无出身, 容易拿捏的单身女子,用来打发寥落的时光!   可城府那么深的男子, 又怎么会将身家性命, 身世秘密托付给个和离不能生养的女人呢?   想到这, 陶慧茹又是冷笑一声,笃定这楚氏看着精明算计,并不知情郎的实情, 将来大约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她身为国公府的嫡女, 跟这种蠢女人多说一句, 都是自降身份!   所以,陶慧茹坐在马车上, 居高临下,勾着嘴角看了看楚琳琅, 似乎不屑跟她说话, 然后目光拨转, 目视前方,冲着车夫道:“回府!”   楚琳琅碰了个软钉子,觉得陶慧茹这反应挺耐人寻味,大约是因为这位居士最近在京城混得名声甚臭,所以居士着恼了吧?   琳琅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身回去继续发着甜汤。   而与此同时,司徒晟官署的文件里,却发现了一张写着暗码的字条。   他依着老法子翻译出来后,看了看,惯例将纸条引燃,放到了香炉里,然后起身备马,带着观棋一路来到了京郊的一处破庙。   他抬腿入破庙内站了片刻,便从那神像背后转出一人,正是本该早早离了都城的荆国驸马虎都烈!   司徒晟瞪眼看着他,突然飞身挥拳,朝着他袭去。   这父子俩所用的拳法,都承袭自杨巡,拳法路数都是一样。   不过杨毅身在荆国尚武之地,经年累月跟那些荆国勇士摔角,他的搏斗和经验,自然也胜儿子一筹。   可是老道的经验,也经不住司徒晟疯了似的莫名拳法。   杨毅的脸上接连挨了几下之后,终于一个巧劲儿绊住了司徒晟,然后将他的脸贴在地上狠狠压住,咬牙切齿道:“你疯了!连你老子也敢打!”   司徒晟被压得一时动弹不得,冷冷回道:“你们不是都说,我随了我娘,是个疯种,迟早要发疯吗?”   杨毅的脸色变了变:“那是你小时淘气,惹了人,气头上的话,你倒是当真了!”   说着,他终于松开了牵制司徒晟的手,和缓道:“你这次做得不错,总算是说动那晋仁帝出兵了。要知道,现在荆国正值虚弱之际,若错过这等时机,便再无翻身之日。只有两国相斗,才有报复那狗皇帝的机会……”   司徒晟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尘,冷冷一笑:“说得像你多忧国忧民似的?为了这等时机,你还真费尽心机,连娇弱女子都不肯放过,设下如此龌蹉圈套,还妄图栽赃给李老将军的儿子,你可曾对得起他们!”   杨毅听到李老将军的名头时,倒是不自在地微微转头,却依然理直气壮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这般发疯,不过是心疼那楚氏商妇罢了!什么逢场作戏,倒是会糊弄我?你分明是将传家的玉镯都给她了!”   司徒晟的眉头一皱,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杨毅毫不隐瞒,便将陶慧茹发现了楚氏,又来质问他的经过讲了一遍。   司徒晟万没想到,他和琳琅辛苦保守的秘密,竟然被陶慧茹抓住蛛丝马迹,更没想到父亲轻易泄底给了陶慧茹那妇人,一时真忍不住想再给杨毅几拳。   他忍不住阴冷问道“你这般跟陶氏交底,是何意思?”   杨毅冷冷地看着他:“我想了想,让你有了危机感也不错。只有头上悬刀,才可居安思危,免得在京城的府宅里太安逸了,乐不思蜀,过着闭门小日子的清梦!你若真心疼爱那小妇人,便离开她吧,不然迟早要拖累了你心爱的女人。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害了那妇人又算到我的头上来!”   司徒晟没想到杨毅竟然是这般打算,逼得他自动离开楚氏。   可杨毅说得不错,一旦他的隐秘宣泄,势必牵连了琳琅,想要保全他,就只能离开她。   “你就不怕,我带着琳琅远走高飞?”司徒晟磨牙慢慢问道。   杨毅却像看个胡闹的孩子一般,看着司徒晟:“你忍心自己过着安乐日子,却不管顾你娘了?”   他的手里捏着牵制司徒晟的一根线,不怕他跑得太偏!   也许是被要挟软肋的缘故,司徒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几日以来隐藏在心的怒火。   他沉声道:“只怕你要我做的事情还没做完,陶氏就迫不及待地卖我了。”   杨毅摇了摇头:“你放心,她比任何人都怕你的杨氏后代身份曝光。毕竟她的唯一儿子也是杨家骨血。若是让陛下激起了警惕之心,你说陛下会不会再留一个隐患在身边?”   陶赞就是杨毅用来牵制陶氏的软肋。他还真是将自己的每一个儿子都利用彻底!   说到这,杨毅的面容一整:“我并非不想让你好,只是杨家的血海深仇未报,让我日夜难以成眠。你若想早日解脱,也要助我一臂之力!”   司徒晟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我这几日甚是思念母亲,也给她买了些衣物,还有进补的药材吃食,你应该也要回去了,就烦请代劳,将这些东西送到我母亲的手中。”   说完,他回身喊观棋,观棋便从马上取下了个厚实包裹,递给了杨毅。   杨毅打开看了看,的确是分量十足的人参药材一类补品。这一包东西,价格不菲啊。   杨毅嘲道:“你如今倒是阔绰了。”   往年司徒晟送给他母亲的,都是他亲手捏的小泥人一类。似乎是想要凭借这些儿时的玩意唤起母亲些许的记忆。   也许是他终于长大了,今年倒是变得务实了些,送些吃食补品。   司徒晟笑了笑,自嘲道:“毕竟我如今官做得不错,你若要吃,我也可以再给你买一份。”   像这近似父子关怀的场景,对于杨毅来说也很陌生。   最起码他对眼前这个儿子,从来没有类似的温情时刻。   可当司徒晟稍微不那么尖刻时,他也会恍惚想起,自己是这个高大青年的父亲。   杨毅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略带生硬道:“不必了……你也照顾好自己……朝中若有什么变化,及时通过传信的人通知我。”   说完之后,父子二人便再无话可说,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分道扬镳。   司徒晟一路伴着夜风,径自来到了琳琅的京郊别院。   琳琅正在院子里浇着新栽的花。抬头看见司徒晟走进来,仰脸笑着正要起身。   可司徒晟却先蹲了下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琳琅被这□□的怀抱勒得不能呼吸,也明显感觉到司徒晟情绪的不对劲。   她并没有挣脱,只是先放下了水瓢,安慰搂住了司徒晟问:“发生了什么事?”   司徒晟只是闭着眼,将高挺的鼻尖在琳琅的发髻与细颈间游弋,也只有这一刻,他才有从地狱回转人间之感。   该怎么告诉琳琅,他的身份已经被陶慧茹知晓了?   而她也许要离开京城,远远避险。   危险临近,他不能让琳琅身处危险之中。只是这样一来,二人便要远隔天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等二人回屋独处的时候,司徒晟便将杨毅的话告知了楚琳琅。   琳琅听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她突然想起,白日在征兵处那里,她分发糖水时,陶慧茹从车里冷冷瞥向她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泾渭分明的避嫌态度。   琳琅那时还看不太透,可是现在结合司徒晟的话再一回想,那眼神仿佛看着早晚挨刀的羊羔子般,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不屑……   等彻底了解清楚,楚琳琅反而镇定下来。   杨毅说得不错,陶慧茹心里必定是欲除掉司徒晟而后快,却决不能从他杨家后裔的身份入手。   既然如此,虽然头悬刀刃,却不必担心它立刻会掉下来。   跟这件事相比,琳琅其实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情:“我给你母亲准备的补品药材,他都代为收下了吗?”   原来司徒晟今年给母亲带的东西都是楚琳琅亲自采买的。   东西虽然好,就是不知杨毅会不会给温氏送去。   司徒晟想了想道:“在这类小事上,他倒不至于言而无信。”   他从那荆国侍卫长的嘴里问出,杨毅在北地的杂居地带,买下了房产,除了冬季会去那过冬,夏季也偶尔去……   听到这些后,司徒晟猜测,杨毅在那,会不会不止一处房产,并且将母亲安置在那。   所以他已经给廖静轩去信,让廖静轩在那里安插人手。待杨毅再次去北地,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出母亲的藏身之处。”   琳琅知道司徒晟的打算,所以她准备的补品中,有几包安神的药材甚是考究,请了宫内的御医按病症配方,用料也不甚常见。其中有南地的奇珍蛰虫,与安神的紫石英烹煮后,气味特殊,让人忽视不得。   就算到时候没有跟踪到杨毅,只要他能将那些药材送给温氏,等到煮药的时候,气味蔓延,也许可以让廖静轩四处游走手下发现蛛丝马迹。   不过现在一切都是未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看着司徒晟每次见完杨毅之后,痛苦得不能自抑的样子,楚琳琅真恨不得立刻找到温氏,替司徒晟解开最大的桎梏。   一时二人无语,只是在床榻上相依偎而无眠,彼此都担忧着对方的前程,唯有十指紧紧缠绕。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琳琅轻声道:“我会将母亲先送去岭南的庄园,不过我不会走的,你在哪,我便在哪!”   这是她最终的决定,也不容司徒晟反驳。   司徒晟若不同意,也管不得她。她大活人一个,就算将她押到海角天边,她也有法子回来!   听了她这么任性的话司徒晟直觉想要申斥她胡闹。   可在一片昏暗中,一个温热娇软地身体已经不容置疑地压住了他,司徒晟的薄唇再次被琳琅的热情填满……   待得一吻作罢,琳琅不容辩驳地在他的耳边道:“别跟我犟,你要是敢将我推得太远,信不信我以后都不要你了……哎呀……”   看来那一句“不要你了”彻底捅了某人的逆鳞,原本在上面霸道宣誓的小娘子,被彻底掀翻了下来。   司徒晟单手按住她,眼睛里露出了霸气凶光:“你敢不要?”   然后他便用行动告诉她,此时跟他缠着一起,就别想再轻易甩掉他了……   一时琳琅银铃般的笑声,驱散了满室阴郁。就算前路难行,最起码他们现在并非一人面对。   边关用兵,皇寺的祈福烧香也不能断。   太后也想着再做场法事为国运祈福,   琳琅作为御赐锦鲤,自然也得跟着灵云大师排香布阵。   不过她在皇寺倒是看见了那个司徒晟同父异母的弟弟陶赞。   他在皇寺领了闲差,做主持祈福的寺官,做法事时,自然也得到场。   楚琳琅虽然无意跟他说话,可是因为知道他是司徒晟的弟弟,难免好奇地多瞟看了几眼。   这个弟弟跟他的兄长可长得没有什么太像的地方。这个陶公子看起来更斯文纤细了些,就是个没有长开的少年郎君。   可是她这几眼,却勾来了陶赞说话。   待上香完毕,寺僧们开始焚香祷告时,陶赞跟在了新梅安人的身后出来,顺便问她:“我身上是有不妥吗?为何你总是看我?”   楚琳琅起初没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直到陶赞又跑到她旁边问了一遍,她才恍然转头。   这位公子,还真冒失!   就算她方才失礼,多看了他两眼,他也不该在这等场合,追着问自己啊!   听说陶慧茹对她的这个独子甚是宠溺,当初因为怕别人说他的身世闲话,好像书院都没怎么去过,一直在家请大儒授课,身上似乎有些……不谙世事的活泼。   陶赞并没有察觉自己失礼。在这满是光头的地方,连跟他年纪相仿的说话人都没有,他整日里憋闷极了。   难得今日举行这么隆重的法事,还来了这么多新鲜面孔,他也有些活跃起来。   而且这位新梅安人长得可真好看!尤其是灵动的双眸在直直望向他时,恍惚珠蚌被撬开般,刹那的芳华珠光就这么直直映入了他的眼中。   他平日从不关心母亲的交际,更不知母亲跟这位楚娘子的恩怨纠葛。   陶赞便如书院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般,全凭着坦荡得不知深浅的心思,毫无顾忌地跟这位美丽的女子打着招呼。   可惜楚琳琅早就脱了青春懵懂,对于陶公子太过热络的态度也有些敬谢不敏。   眼看着陶公子紧随不舍地问,她只能矜持笑道:“奴家平日总爱愣神,神游的时候,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看什么。若是对陶寺官有冒犯之处,还请多担待。”   陶赞听了却连摆手道:“哪里会怪楚娘子,我可是听说了你在绿洲救下女学师生,又勇斗荆国恶使的事情。原先我还以为,你是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没想到竟然这般纤弱,真让人不敢信。”   虽然以前琳琅参加过陶慧茹的雅集,可是那时人多嘈杂,陶赞并没有注意到琳琅。   而如今在寺庙一群僧袍的映衬下,琳琅这颗明珠就让人忽视不得了。   眼看着琳琅并没有往饭堂走,似乎没有吃斋饭的意思,也不太饿的陶赞干脆亦步亦趋,跟在楚琳琅的身后,不停问她家乡何处,家中可有父兄姐妹一类的话。   楚琳琅走着走着,突然顿住了脚步,转身问陶赞:“……不知寺官的父兄健在?”   她这番出言尖刻,就是想让这有些缠人的年轻人适时尴尬,知道避一避嫌。   陶赞果然有些尴尬地愣住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楚氏是从外省而来,并非京中老人,哪里会知道他的曲折?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觉得尴尬,只毫无愧色道:“我家早年有些变故,所以我随母性,从陶家的族谱!”   楚琳琅恍然慢慢点头,目光慢慢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道:“我倒是有父有兄,久久不见,也是思念他们,有时候想写写家书,奈何字写得太丑,每次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他们此时正在偏殿一处临时搭建做法事的凉棚里,棚里桌上,倒是放着记账用的笔墨纸砚。   陶赞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因为他的字写得甚好,也有心在这位安人面前卖弄,马上说道:“这有何难?你来口述,我帮你写!”   楚琳琅一听,连忙谢过陶寺官,然后坐在了陶赞的对面,稍微斟酌一下道:“兄长安好?我虽思念着你和父亲,奈何如今身不由己,困顿京城,无法在父亲跟前尽孝,然我一颗心思,却全系在你之身上,恨不得弃暗投明,早日助兄长一臂之力……”   写到这,陶赞抬头道:“楚娘子,你这‘弃暗投明’用得不太妥吧?不知你父兄是做什么的?”   楚琳琅面不改色,随口胡诌:“我家是世传的盐商。家里的祖训,除了卖盐,余下的都不是正经营生!我如今在京城卖杂货,在父兄的眼里,就是不务正业呢……怎么?陶寺官,嫌弃我底子浅薄,用词粗俗?”   陶赞哪能如此唐突佳人?他连忙表示若是如此,“弃暗投明”用得是好极了!   如此这般,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便写好了。   琳琅看了看,心满意足地收起家书,转身便要告辞离去了。   陶赞觉得,剩下的流程也有人跟,他也不必留下,倒不如陪送楚娘子一起出皇寺,他也好早点回家。   于是剩下的一路上,这位年轻人依旧秉承着天生自来熟的喋喋不休,跟楚娘子热络聊天。   楚琳琅只能强自忍耐,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想要快点下台阶,上马车,摆脱这位。   可是陶赞恍然不觉,还在追问下次法会的时候,楚娘子会不会来,他看她今日持香的手法不太对,下次可以拨空,好好指点一下楚娘子祭祀的要义。   就在少年喋喋不休的功夫,台阶下突然传来了厉声呼喝:“陶赞!还不快些过来!”   楚琳琅往下一看,只见陶慧茹正立在马车前,面色难看地瞪着她。   陶赞一看到母亲,便如欢快的鼠儿见了猫,一下子便蔫了。   他只能提着官服的下摆,连忙下了台阶,气闷道:“母亲,你怎么又来接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总是让你来亲自接送,被其他同僚看了像什么话?”   陶慧茹此时不想跟他废话,只是微微瞪眼道:“上车!”   陶赞忍不住回头看了楚娘子一眼,生怕母亲又说了让他在佳人面前下不来台的话,便气哼哼地上了车。   陶慧茹一脸师太凌然,又往前走了几步,对楚琳琅道:“楚娘子,容得去一旁的林子走走,我有些话要跟你讲。”   自从知道了这陶慧茹洞悉了司徒晟的隐秘身世后,楚琳琅也想找机会探探这陶慧茹的底细。   所以听了她的提议,楚琳琅也从善如流,做出了“请”的动作。   待入了一旁的竹林,陶慧茹虚伪的客套也有些挂不住,腾得转身对楚琳琅冷声道:“我的赞儿虽然金尊玉贵,从小娇养出来,有些天真不谙世事,可只要有我这个娘在,那些心存腌臜的轻浮妇人就休想要近她的身!”   这个女人,惯会用姿色勾引男人。难不成她对自己怀恨在心,便要勾引她的儿子来挟私报复?   楚琳琅听了这么刁横的指责,忍不住微微冷笑了一声。才醒悟陶居士方才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原来在这陶慧茹看来,那陶赞这么一路跟随着自己说话,是她这个“轻浮妇人”在特意勾引她那天真无邪的儿子啊!   想到这,楚琳琅也不再对她客气了,冷冷反驳道:“陶居士的这话,就让人费解了。若是心存腌臜的轻浮妇人不能近贵公子的身,那缘何你这样的,能安然呆在他的身边?难道你不怕带坏了你的儿子?” 第94章 数数狗牙   若论龌龊浪荡, 没有比爬上好友夫君床榻更脏的女人了!   楚琳琅不过是正经和离罢了,可从来没有故意勾引过有妇之夫!   她原本不打算跟这陶慧茹起正面的冲突。就像她当初在绿洲劝告陶雅姝那般,宁可得罪君子, 不必得罪小人。   可惜陶慧茹太不要脸, 几次三番坑害自己和司徒晟,如今又跑到自己跟前找骂。既然这小人已经记恨她了, 得罪五分, 还是得罪十分那就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她索性也不装了,只捡痛快的先骂一骂陶慧茹!   楚琳琅以前见到这位国公爷的女儿,现任太子的姨母,都是言语客气, 给足了她面子。   以至于陶慧茹惯从高处审视这妇人, 虽然知道楚氏有些心机,善于逢迎, 却没有将她太放在心里。   低贱的鼠儿再狡黠, 也不能当成人来看啊!   可万万没想到, 这妇人说话这般尖刻,上来就暗示她品德不洁。   这婚前私通,当时在京城里闹得风言风语, 正是陶慧茹的死穴, 她最恨别人提起这段往事。   这一下太猛, 陶慧茹脸色一变,气得脸色涨红道:“你……你这泼妇!”   说到这, 陶慧茹发现自己失态,反而失了气场。   她深吸一口气, 努力镇定下来, 想要拿捏住楚氏, 冷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年纪轻轻竟然这般没有家教。难不成是司徒晟给了你底气,敢羞辱堂堂国公之女?哦。也是,你应该还不知,你那位情郎司徒晟身份?怪不得觉得自己一飞升天,目中无人了!”   陶慧茹笃定司徒晟绝对不敢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如此下贱女子。   喜欢这楚氏是一回事,可告知他乃被皇帝灭门的将门之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像这类满脑子算计的市侩商妇,一旦知道了实情,只怕魂儿都要吓飞了。   若这楚氏知道,也是不敢告发,免得自己受了牵连,必定会想法子离开司徒晟,远离京城。   所以陶慧茹故意卖了关子,打算一点点告知这楚氏,她究竟勾搭上了什么麻烦男人?   可是没想到,楚琳琅却微微一笑道:“他?自然是陛下爱重的臣子,忧国忧民的栋梁了!”   陶慧茹恶毒一笑,故意挨近琳琅,缓缓开口道:“你难道不知……他其实是罪臣杨巡之后,是个本该死掉,却隐姓埋名,见不得光之人?”   说完话的这一刻,陶慧茹心中畅快极了,只觉得多日的郁闷也要一冲而散,只等着看楚琳琅茫然失措,渐渐惶恐的样子。   可惜她的话音刚落时,她的衣领子便被楚琳琅死死拽住了。   终日在贵妇堆里巧笑嫣然的女子,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凶悍之气,故意挨得很近,贴着陶慧茹的耳朵说:“你这话……除了跟我,还跟谁提起过?”   陶慧茹以前虽然看过这女人扯廖静轩的衣领子,可从没有想过,她竟会毫无预兆地冲着自己动手!   平日总是阿谀奉承,拍马捧屁的女子,突然露出土匪样的气质,着实吓人一跳!   陶慧茹想要挣脱,却发现这看起来纤柳样的细胳膊劲儿这么大?   她何时受过这等折辱?一气之下,就想回手给楚氏一巴掌。   可惜她并不知,楚琳琅少时,简直是个假小子。   除了偶尔帮着船工扛盐包,做些粗活,还会跟半大的小子在盐船上打架,很少有败绩。   所以陶慧茹一动胳膊,楚琳琅便早有准备,一把推开手,轻巧后躲,闪开她这一巴掌,然后抬手便回敬了陶慧茹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将个端庄老尼的脸打歪了,又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这一巴掌全都是私人恩怨,毫无感情冲动可言。   楚琳琅不知陶慧茹疼不疼,反正她自己的胳膊都震得微微发麻。   她老早就想这么做了,此时痛快甩手,冷笑道:“给杨毅出招,将荆国人引到我店里的,就是你吧!这一巴掌,是替我的丫鬟冬雪打的!”   当初听司徒晟说,陶慧茹认出了司徒晟,还去跟杨毅对峙,楚琳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因为她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引荆国人入她的店糟践人的法子,实在不是个男人能想出来的!   等听到陶慧茹也搅和到其中时,楚琳琅真是用脚趾都能猜出这是何人手笔!   陶慧茹先前几次三番寻麻烦的帐还没算,却还敢跑到自己面前来卖弄口舌,挑拨她和司徒晟的感情!   若能忍了这个,她干脆跟这假尼姑的姓算了!   陶慧茹真是被楚氏给打蒙了!   毕竟她乃是国公嫡女,从小金尊玉贵地养大,嫁人以后,虽然跟杨毅时有口角,也会有些动手争执。   可杨毅也不会用这么大的气力打她啊!   如今她却被个一直都没放在眼里的市井妇人如此打骂,直气得浑身发抖,只捂脸颤音道:“你个下贱女人,也敢打我?”   楚琳琅笑了。   她敢干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反正今日也成了泼妇,她也豁出去了,干脆脱掉一只鞋操在手里,又是拽着她的头发,用鞋底子用力抽打:“你不下贱?勾引有妇之夫!坑害自己的亲侄女!里通外敌!引着叛贼纵容荆狗闹事!如今你又来坑害司徒晟,到我眼前搬弄是非!”   楚琳琅怕引来人,骂的声音不大,陶慧茹也怕引来人,打又打不过,只能狼狈抱头躲闪,却不敢喊人。   没有办法,楚氏这婆娘骂的句句都是能让人名声尽毁的罪状。   陶慧茹真没想到,那司徒晟竟然毫无保留,将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这个楚氏泼妇听了。   更没想到,这泼妇如此不要命地维护司徒晟!   陶慧茹更怕自己大喊引来儿子和仆役,若是听到蛛丝马迹,可就后患无穷了!   可这样一来,她挣脱不开楚琳琅的按打,只最后将脸贴在了地上,抱着头不敢起。   楚琳琅打得痛快了,便直了直腰,擦了擦汗,再顺便将鞋穿上。   她长出了一口恶气,便可以从容展示自己的杀手锏了。   于是她从自己的里怀掏出了陶赞替自己写的那封家信,在刚刚爬起身的陶慧茹面前扬了扬:“看到了吗?这是你儿子写的!字字句句都是思念兄长父亲,盼着弃暗投明,助父亲一臂之力。尤其是这句‘母亲亦盼着早日与你破镜重圆’感动得都叫人落泪!”   陶慧茹抬眼便看见了熟悉的字体,这……这不是儿子陶赞的字迹吗?   她伸手想要抢,却被楚琳琅灵巧躲开,微笑着道:“陶寺官的字迹独特,据他说,是他苦练出来,京城独一份的花体字呢!作假不得!你以后只在家敲打木鱼,倒也罢了。若是再敢出来兴风作浪,你儿子和你,全都别想摆脱干系!”   毒女人的心思不好猜测,虽然她应该顾忌着儿子,不敢触及晋仁帝的逆鳞。   可万一对杨家耿耿于怀的老皇帝哪天归西呢?陶慧茹便没了受牵连的顾及了啊?   可有了陶赞亲笔写给父兄的亲笔信,还有他和母亲都想早日跟父亲团聚的言语,不管换了谁当皇帝,这都是里通外敌的铁证!   说明了陶赞老早便知司徒晟是他的兄长,还甚是思念他那个当叛徒的父亲呢!   陶慧茹想着那信的内容,气得浑身都乱颤:“赞儿怎么可能写下这些胡言乱语?他从来不打听他的父亲的!你是灌了什么迷魂汤药,竟让他写下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你有什么便冲我来,赞儿最是单纯无辜!你为何要害他?你平白污蔑人,可是要遭报应的!”   楚琳琅穿好了鞋子,失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污蔑人是要遭报应?为何坑害起别人来却毫无愧疚?你放心,只要你没有害人之心,我自然不会拿着这页纸胡乱攀咬别人!咱们这是……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她又笑盈盈地问陶慧茹:“陶居士,您还有别的事儿要问吗?哎呀,头发这么乱,要不要我帮您整理整理?不然一会陶公子问起,您就不好应对了!”   陶慧茹现在满身的狼狈,头发也被楚琳琅扯抓得乱极了,却努力维系国公府嫡女的尊严,冷冷道:“不必了……”   就在楚琳琅转身的功夫,陶慧茹又是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司徒晟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他为何要潜伏在朝廷之中?他是要报杨家灭门的血海深仇?这条路最后都是个死啊!你是个聪明女人,为何要执迷不悟,非要跟他这等亡命徒连在一处?”   看陶慧茹还心有不甘地挑拨离间,楚琳琅轻轻一笑:“其实我也不大理解你,你当初为了做杨毅的妻子,费尽心机,甚至昧着良心害人。可是最后,当杨家遭难时,你却第一个跟杨毅划清界限,撇清了干系!难道你们是只可有福同享,却不能有难同当的夫妻吗?”   陶慧茹冷笑:“怎么?你要居高临下审判我?换成任何人,都会做出我这样的决定,毕竟他枉顾大义,只顾苟且偷生!我的儿子那么小,我怎能不为他考量!难道你不会吗?”   关于这个问题,楚琳琅还真是想过,毕竟司徒晟身世复杂,乃是罪臣之后。   她怎么能不去想,一旦事情发展到最坏的结果,她该何去何从呢!   所以听了陶慧茹的问,她只是淡定笑了笑道:“若是我,大约会带着幼子,一路去找我的夫君。因为我爱之人,必定是光明磊落,胸怀抱负的君子,怎可别人说他投敌,我就尽信了?我要找到他,亲自问清事实,我是他的妻子,一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听了她的话,陶慧茹微微愣住了,因为她从来就没曾想过,当初杨毅投敌的消息会不会是谬误。   更没有想过,带着儿子千里迢迢去找寻他,问个究竟。   不过这等说辞,实在是太荒诞了!   杨毅投敌,是不争的事实!而她当初的做法也无可挑剔,不然她的赞儿怎能长得这般康健?   这个楚娘子没有身处过她的境地,说的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大话……   想到这,陶慧茹朝着楚琳琅冷笑:“我行事再怎么下作,也比你强!也不看看自己的年岁,专朝着年岁小的男子下手!要不要脸!”   楚琳琅以为她是说自己在勾搭陶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想到陶慧茹接下来又道:“你这般痴情也是无用!司徒晟就算不嫌你再嫁之身,也断不会娶个年岁比自己大的女人!”   她看楚琳琅听了这话一愣,便是了然笑道:“怎么?他没告诉你他多大了吗?我算算,是小你三岁,还是小四岁啊?女人啊,可没有男人禁老,也许再过几年,你这个当姐姐的就要呈现老态了……”   她还没说完,却发现那楚氏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竹林。   当陶慧茹好不容易整理好自己凌乱的鬓发,又整理了衣裙,自觉勉强能见人时,才忍着脸颊和头皮的疼,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竹林。   等她上马车的时候,陶赞正懒散躺在车厢里,津津有味地看着野史话本,并没有抬头看母亲。   陶慧茹忍着气儿问儿子:“你……给你兄长写信了?”   陶赞正看到精彩处,连眼皮都没抬,只心不在焉道:“我又没有兄长,要给谁写信?你是说我那几个外放做官的表哥?”   陶慧茹强忍着焦灼,又问:“那……楚琳琅的手里,怎么会有你给兄长写的信?”   陶赞继续懒散道:“都什么跟什么啊!是今日法会休息时,她得空要给父兄写信,奈何那字太丑,她有些担心她兄长和父亲看不懂,我便好心给她誊抄了一遍。咳,没想到她身世这般可怜,她的母亲是妾,被赶出了家门,她正想法子劝她父亲,跟她娘破镜重圆呢!对了,她还夸我字写得好,说我这才华,做个寺官有些可惜呢!”   听了傻儿子的话,陶居士都要气得吐血三升了!   她总算闹明白了,楚琳琅手里的信是怎么来的了!   什么给父兄写信!那楚琳琅的兄长都被她自己亲自送到县衙监狱里去了!难道是要写信问询出狱的父兄,那几日的牢饭好不好吃?   还有她那个做小妾的娘,当初是拼命才跟主家恩断义绝的,怎么可能盼着“破镜重圆”?   这压根就是给儿子下的套!   她和杨毅都是精于算计之人,怎么生出了陶赞这般缺心眼的傻儿子来!   方才在竹林里连挨打再受骂的气,陶慧茹也是顶不住了,一把扯过儿子手中闲书,用书脊拍着陶赞的脑袋:“你怎么这么蠢,既然是家书,写什么‘弃暗投明’?你难道就不生疑?这话,谁能信!”   陶赞从小就是被陶慧茹娇宠长大,哪里被母亲如此劈头盖脸地骂过?   被骂得委屈了,他忍不住一推母亲,然后冲着车夫大喊:“停车!”   然后他气哼哼地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陶慧茹在后面大喊,也不见儿子回头。   她也是不明白了,一向乖巧的儿子怎么最近越发叛逆,总是不叫她省心?   一定是楚琳琅这个女人又给儿子灌入了什么要命的话!   陶慧茹的心里真是气急了,可她又没法跟儿子说这内里的曲折弯绕,不然依着他的天真不设防,只怕不经意间就能将这泼天秘密说出去,给自己找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她拿起佛珠,努力平复心情。可到了最后,却是一把将佛珠扯断,噼里啪啦掉满整个车厢!   楚琳琅!你千万别落在我的手中,我绝对要让你不得好死!   再说楚琳琅,这趟法事算没白辛苦,竟然从尼姑养的傻儿子那骗来“家书”一封。   有了这等说不清的把柄,本可以让人略略高枕无忧,不必担心这个陶慧茹拿着司徒晟的身世大做文章。   可是楚琳琅这一路却是心头火起。   陶慧茹说司徒晟今年应该是二十有二,生肖说得也是言词凿凿。   在这类事情上,司徒晟的继母应该不会撒谎或者记错,毕竟她之前找温氏的儿子找得十分辛苦。   而且再想想司徒晟以前瘦小的样子,的确是比自己小个二三岁的样子。   只是成年以后,他高大的个子,还有沉稳的性格太麻痹人。他说自己比琳琅大,琳琅还就傻乎乎地相信了!   她本以为司徒晟对自己也算是知无不言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还留了这一手!   等回到别院时,冬雪正和观棋有说有笑,一起拿肉骨头逗弄观棋送给她的土狗。   一看大姑娘回来了,冬雪便兴冲冲地指给大姑娘看:“大姑娘,观棋送来的,说是正好满一岁,可以看家护院了呢!”   没想到大姑娘慢慢蹲下,伸手掰开狗嘴,很是仔细看着那狗的牙口,那狗儿被楚琳琅的气场震慑住,不敢挣脱,只能拼命后仰,小声呜咽。   而楚琳琅则是越看脸色越发黑沉。   观棋突然有些忐忑,也跟着蹲下,小心问:“楚娘子……这狗不对吗?”   楚娘子冷飕飕地看着他:“狗牙都没长整齐,也叫有一岁了?”   啊?观棋压根没想到楚娘子会这么仔细数狗牙,他连忙也看看,果然还差些。   他立刻尴尬笑道:“许是养狗的人家记错月份了,不过这狗不错,体格壮实,叫声大,就算差些月份,看家护院没问题的……”   观棋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楚娘子的眼神太他娘的吓人了!   看那架势,他再多言,楚娘子就要掰开他的嘴数牙了。所以观棋干脆闭口捂嘴,然后讪讪表示,回去再换个足月份的回来。   冬雪也看出自家大姑娘的心情不好,连忙冲观棋使眼色,让他赶紧将狗抱走,别惹大姑娘不痛快。   楚琳琅冷笑看了看观棋抱狗的背影,依然哼着气道:“小东西也敢装大!”   等狗被抱走了,楚琳琅也净了手,换了衣服,淡淡问:“司徒大人也来了?”   冬雪一边递帕子一边道:“您不是嫌练字坐的椅子有些矮,腰背也不甚舒服吗?大人方才拿了椅子去后院的工棚改一改,奴婢一会去告诉大人,说您回来了。”   楚琳琅没有吭声,只是闷声不响地拿起绣了一半的衣服,盘腿坐在床上绣。   可惜方才她打了人,累得自己胳膊发酸,绣了两下也绣得心浮气躁。   今天司徒晟来她的京郊别院也来得甚早,他在后院做了半天木工,可平日总是如翻飞的蝶儿,一脸欣喜迎着他的女人今日回府却不去看他,却只安稳呆在她的房里绣着花样子。   司徒晟进屋的时候,楚琳琅倒是慢慢抬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着他。   司徒晟直觉她的眼神不善,便低头检视自己,因为做了木工,所以换了一身方便的短衣长裤,虽然沾了些木屑,可身上的穿戴并无不妥啊!   不过还没等他问,楚琳琅便简单说了她今日跟陶慧茹热络打了一架的过程原委,又将那封书信交给司徒晟。   司徒晟听得都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料到跟自己有一脉之缘的弟弟会这么蠢。   不过这也让他明白了楚琳琅今日反常的原因,定然是跟陶慧茹争执,心里不痛快,才没来找自己!   想到这,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蠢弟弟的“投诚信”,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他想起跟楚琳琅重逢时,她便大着胆子做假账拿捏人。   没想到这两年的功夫,她在“作假”路上更是精益求精,已经能做到找人代笔了!   楚琳琅坐在床榻,手里虽捏着绣花针,却也不绣,趁着他看信的功夫,又像数着狗牙一般,上下打量司徒晟后,漫不经心道:“我也没想到陶赞这般单纯,不过只要他母亲不过分,我们也不必用这书信。”   司徒晟将信收好,想了想,猜着自己那个弟弟无故献殷勤的缘由,忍不住试探问道:“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敬之心?”   楚琳琅微微一笑,媚眼如波:“我长得这般好看,又没有改嫁,有男人冲我献殷勤不是很正常的吗?”   话虽然在理,可这话是能当她男人面儿说的吗?   司徒晟目光一沉,正要开口,楚琳琅却语气轻快地接道:“……可他那么年轻稚嫩的男子,我怎能入得口?你知道的,我……可不喜欢比自己小的!小个两三岁都不行!”   司徒晟紧抿了一下嘴巴,掸了掸衣襟上的木屑,淡淡道:“话不能这般说,你无非是不喜欢年少轻浮的男人,若是行事沉稳可靠的,年龄小些,也值得女子托付终身的。”   楚琳琅挑着眉,拉着长音道:“怎么可能?就算装着沉稳,那瓤子里也是稚嫩臭小子,就跟那狗牙没长齐一样,装是装不像的!” 第95章 宫内升迁   司徒晟慢慢转了转脖子, 俊脸挂着些微的不自在,显然不太喜欢这话题,便打岔问:“今晚吃什么?”   楚琳心里笑了一下:以前说起这个时, 她怎么没注意到这位满脸的心虚?   她竟然毫无疑心, 他说什么,都信了。   自己被个奶狗子吃得里外干净, 却恍然不知!   臭小子!敢骗她!   今日, 楚琳琅的善解人意算是飞得不见踪影。   她拿着绣了一半的衣服往司徒晟的身上比量,又漫不经心挑眉轻声道:“说起这个,我们江口老家倒是有个浪荡公子。年纪轻轻的,放着家里青葱稚嫩的妻妾不爱, 非要找些年岁大他许多的老女人啃。不是在这个寡妇家门前转悠, 就是跑到那个半老徐娘面前打情骂俏……我就纳闷了,他是着了什么邪魔?难道是缺少些家姐的疼爱?”   这次不待楚琳琅敲打完, 司徒晟已经一把握住了在他身前丈量的纤长手指, 眸光微闪道:“陶慧茹今日……还跟你说了什么?”   楚琳琅今日这么反常, 总是在年龄上绕圈,司徒晟又不傻,自然觉察出来, 而且他隐约猜到了缘由。   听了他的问, 楚琳琅脸上的笑渐渐消散, 眼睛也渐渐瞪圆,冷冷问:“杨戒行!我就问你最后一次, 你今年多大了?”   他若不老实,也有法子, 那杨毅长子的年岁, 总能在京城年长的人嘴里打听出来, 他若还抵赖,可怪没意思的!   司徒晟向来懂得审时度势,眼前这架势,若再嘴硬,就要沦为跟江口浪荡公子一样的口碑德行了!   他老实说道:“二十有二,再转年就二十有三了……跟你也没相差太多……”   楚琳琅虽然是在言语试探,可先前也并没尽信了陶慧茹的话。   可万万没想到,在自己被窝里的这位,还真是在年龄上大做手脚啊!   如今再细细一想,小时两人在一时,他分明就比自己矮那么多,又瘦又小的样子,怎么可能比自己大?   她一时也是气急了,将手里的衣服狠狠摔在他的身上,便往外走。   可还没等走两步,就被司徒晟从后面一把腾空抱起。   楚琳琅一想到自己被个狗牙没长齐的混球给骗上了手,也是气得不行,便用力拍着他的手道:“干嘛还扒着我,赶紧撒开!满街的女人,换个人骗去!”   司徒晟拖着长音道:“要我骗谁去?咱俩可是签了婚书,有齐老为证的!”   楚琳琅笑得像团爆裂开的炭火,挑高了眉毛道:“您可得了吧!那婚书上生辰八字,姓名籍贯,都不是真的!我的夫君可      是二十有五,哪里是您这般年轻的?这婚书啊……依我看,全不作数!”   她并不知,自己的气话却尽是踩在了司徒晟七寸上。   他瞪着琳琅明艳动人的脸,语气艰涩道:“是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不值钱的真心,连一张可以堂堂正正,印着我真正姓名八字的婚书也都给不得你,可你……不能不要我……”   说到这里时,身在朝堂,顶住八方压力,都可以侃侃而谈的能臣司徒大人,竟然词穷语塞,觉得无论说些什么,自己都是琳琅眼中,骗婚的傻小子一个罢了!   这样的话,换成任何一个男人说,都是骗死女子不偿命的好手,也难怪琳琅生气。   因为他原本从头到脚,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世,从来都不是楚琳琅心目中的良人。   遇到了他,本该过安稳日子的琳琅,却被拖入这等旋涡,压根不知前路是祸是福!   可琳琅却还在处处为他考量,费尽心机地去拿捏陶慧茹。   这如向阳花般的女子,活在阴暗沟渠中的他如何配得?   他若是君子,应如当年回到江口时那样,安静地做个与明媚少女擦肩而过的路人,看着她与别人双宿双飞,过着太平安稳的小日子……   说到这里时,司徒晟再难掩心底的落寞和那股子藏匿甚深的自卑,所有的酸楚在眼底蒸腾压抑,却犹是强撑,眼眶微红强自按捺,可最后,到底是蓄存不住,滑下了一滴清泪……   楚琳琅原本觉得自己占了十分的道理,受了百分的委屈。   可是当听着司徒晟平静地说着卑微得不像他的话,又眼都不眨的,任着眼泪划过刚毅脸庞时,楚琳琅只觉得莫名的酸意狠狠捏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恨不得吞回方才夺口而出的刻薄话!   怎么办?楚琳琅本以为自己最会应付男人的脆弱痛哭了。   毕竟她那位前夫可是个泪包,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不时就要扑入她怀里无助哭泣。   可这位,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深邃,浸染在无望深渊里的眸子看着她,琳琅就有种魂灵被利剑辟穿,什么都不重要了的感觉!   原来倾城祸国,迷乱人心的祸水,就该是这般打动人心,生出千分怜意的样子……   楚琳琅再也顶不住了,猛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卑微得不像他的话,然后用长指胡乱抹着他脸颊的泪,气哼哼道:“说你年少,你还要幼稚个彻底给我看不成?再哭,我就将你满朝的同僚拉来看看!看看谋定千里的司徒大人私下里是个什么德行!”   司徒晟伸手将不再抗拒的她紧紧搂在怀里,依旧声音闷闷地在她耳旁问:“你……还要不要我?”   琳琅有些无奈地拍着他的后背道:“要要要!我们家司徒这般年轻俊帅,是我上辈子积德,才能遇到你这个磨人的妖精……不是,才能得到你这样貌比潘安,才高八斗的国之栋梁!”   可惜她这般言语哄劝,似乎作用不大。   对于男人来说,做永远比说来得更直观有效。   所以,原本升堂问案的楚娘子就这么迷迷糊糊间,被脱掉了罗裙薄衫,被个牙没长齐,泪汪汪的帅狗子给叼入了床榻内……   待得颠鸾倒凤几许,心生不安的男人终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确定自己完整地拥有着他的美玉明珠时,楚琳琅只觉得自己满身的骨头,都要被狗牙给嚼碎吞咽干净了!   待得云雨间歇,已经是掌灯时分。她慵懒靠在男人壮实地胸怀里,轻轻问:“你……真不觉得我太老了?”   司徒晟却开口道:“楚琳琅,别太过分!你是老得能当我娘了?”   说着,他伸手捏了捏她还挂着汗珠的鼻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情愿地讲了他年少返回江口时,偶遇新婚的楚琳琅那一段。   若不是他曾经被楚琳琅当面“欺小”,也不会心存芥蒂,在这个问题上含糊其辞。   楚琳琅可第一次听过这些,不仅有些哑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她那时并没有见过他啊!   不过她那时能叫他“小弟弟”,是不是说明那时他年少稚嫩得很啊!   啧啧啧,才多大点的臭小子啊,居然敢学人拈酸吃醋?   等等,这岂不是说,他从很小时,就暗恋着自己?   楚琳琅越想越觉得邻居臭小子竟然这般心思早熟,不由眼含狡黠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司徒晟并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并不打算回答。   可楚琳琅却来了劲儿,想起两人再次重逢之后,他隔三差五地找寻自己的“麻烦”,怎么看都是心里还有鬼啊!   可那时,她可还是他人之妇呢!那他岂不是……   许是觉得楚琳琅太聒噪,司徒晟干脆再次附身,用薄唇封住了她还要逼问的小嘴巴,身体力行,榨干她仅剩的精力,也让她猜猜,他到底是何时爱上了她!   屋内春意浓浓,而坐在厨房里等着主子们起床吃饭的观棋和冬雪他们,则一边喝汤一边无奈等待。   观棋望着那院子窗户又熄灯了的样子,忍不住嘴欠地问:“看这光景,楚娘子应该是不气了吧?那狗还用不用换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挑出个不错的呢!”   冬雪觉得观棋嘴太欠,忍不住道:“大姑娘让你换就换!哪那么多的废话!”   在看过冬雪奄奄一息倒卧在床榻上的情形,观棋如今觉得会中气十足骂人的冬雪可真好!   于是,他乐呵呵地应下,喜滋滋地吃着冬雪夹给他的大个排骨。   ……   此后的日子,倒是一切如常,又不甚寻常。   摆足了撩拨猛虎的姿态后,朝中上下文武,都在忐忑不安地等着荆国那边的反应。   不出司徒晟所料,荆国那边见了苛察的尸首,看了大晋陛下的亲笔书信,再加上“有心人”的扇风点火,王帐差点被愤怒之声掀翻。   上下统领将士发誓要声讨大晋,为苛察统领报仇的呼喊声盘旋直冲苍穹。   在这种激愤裹挟下,安谷可汗就算不愿开战,也不能违背部下们的意愿。   要知道他刚刚继承可汗之位,正是急于稳定人心之时,却遭遇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枯草灾情。   本以为跟大晋太子交好,和谈胜券在握,只待囤积粮草,休养生息,再大举进犯南下。   却没想到苛察这混蛋的白脸唱过了头,私下跑到城中调戏妇女,引来军民围殴,命丧大晋都城。   原本是顺风的先手牌局,也不知怎么的,竟然逆转成了骑虎难下。   为今之计,只有凭借荆国人奇袭的优势,先跟大晋边境的军队打上几场遭遇战,震慑一下那些晋朝的软蛋,也好平复荆国王帐的怒气,占据上风,再谈议和。   因为荆国先前几次游击袭击村镇,全都大胜而归。   他们已经将边防城镇视作了自家的后院子。想要吃肉,便肆无忌惮去屠戮一番。   可是这次,大晋的边防调换,现在驻扎的军队已经里外换了人,乃是承袭了杨家军魂的李家军。   李家军虽然骁勇,可以因为跟昔日杨家交好的关系,一直被陛下忌惮,这么多年来,只让他们四处平叛剿匪,却不委以重要军权。   而如今,李家父子终于等来了奔赴北地,手握重兵的机会。   于是父子齐齐上阵,设下了辎重诱饵,打了几场漂亮的围歼战。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些刁钻而狠辣的行军路数一下子就给嚣张的荆国骑兵给打蒙了。   几场胜利下去,荆国那边的小动作骤然少了许多。   看来李家军已经将他们打疼,让他们也起了警觉之心,不敢贸然出招了,而且荆国那边又传出了动静,想要议和的试探口风不断。   边疆的战况,一路驿马快报,递送到了京城。   战报到达时,陛下正在议事厅,枢密院的臣子和几位重臣陪着陛下已经等了足足一夜。   等得了消息时,无论君臣都是松懈后仰,缓缓松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大晋已经太久没有与荆国人这般正面硬刚了。晋仁帝和老臣们的心里实在没底,就怕前线打崩了,再无回旋的余地。   在一群长长出气的臣子里,司徒晟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了。   他不待陛下高兴完,就开始呈递了奏折道:“陛下,如今北地增兵,粮草辎重必须先行,不过这些粮草运行,依靠各个州郡配合,为了防止贪污粮草,还请陛下派出监察粮草转运的督官。”   太子也正在议事厅里,闻听此言,不甚顺耳道:“此番粮草押运都是父皇亲自委派的粮草官,你却还要再另外派去督官,是何意思?”   司徒晟看向太子,语调微冷:“粮草贪墨,古来有之。就算陛下英明,也难保偶尔有贪婪硕鼠。若是平时倒也罢了。可是两国交战的关键时期,被贪官污吏克扣的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粮草,汇集一处可就是前线将士的救命粮!如果运送到边军的粮草,不足账面的一半,这样的情形叫前线的战士如何能安心为战!”   司徒晟的语气太硬了,当着陛下和重臣的面如此让一国储君下不来台,显得太不会做人了。   陶国公适时出来打圆场:“司徒枢密使所言太重,太子也不过是顾忌押送粮草的效率,怕太过繁琐的对账检查耽误输送粮草罢了。”   随着陶公之言,其他懂事的老臣也纷纷打圆场,总算给足了储君台阶。   不过最后,晋仁帝还是采纳了司徒晟的谏言。   他说得对,当年负水之战,也是因为粮草不及时,害得杨巡铤而走险,在调拨粮草的途中遇袭。   从宫内出来的时候,太子心里憋闷的郁气,简直要直冲云霄了。   陶国公见太子脸上还有郁气,便邀请太子到陶府饮茶。到了陶国公的书房,太子忍不住跟他抱怨道:“这个司徒晟,还真是蹬鼻子上脸,要跑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陶国公劝慰太子道:“如今他在陛下跟前正得盛宠,殿下不要在陛下的跟前,跟他起争执了。”   太子听了这话,心里的郁气更盛:“原本和谈得好好的,都是李成义那厮作祟,害得苛察遇害,搅黄了议和。那李家父子原本不得重用,如今却分了大半兵权,眼看着招兵买马,这是要分我兵权不成?”   自从泰王倒了以后,太子一直积极运作,想要在兵司掌权,可是晋仁帝一直迟迟不肯放权。   眼看着静妃倒台,老四被流亡,而他正可以借着这次议和向父皇彰显才干。   可惜司徒晟和李成义横插一脚,怎么不让太子气闷?   陶国公却觉得太子有些心浮气躁。   “殿下,所谓国之储君,不出错便是大善!您什么时候将这份道理悟透,行事必然顺畅得多。”   太子没少听外公说这些中庸之道。可是他急于向父皇证明自己,这种心境却是旁人不会懂的。   众多皇子里属他记事最早。他亲眼见过父皇有多疼爱那个方良娣所生的婴孩,仿佛除了他,别的都不是亲生的一般。   随后因为方良娣丢了孩子,又病死。父皇将罪责归咎到他母后身上,对他更是不喜。   若不是母亲出身大族,而自己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这太子之位,父皇可能宁愿给了老六那个窝囊废,都不会传给他。   他自幼不被父亲重视,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厌恶。   这是太子心底之痛,他渴望跟父王证明自己有定国安邦之才,怎么可能甘心做个守成的庸人储君?   最要命的是,他最近才知道,原来父皇委托了司徒晟去查访那个丢了的三皇子的下落。   依着司徒晟的才干,定然会追查到底。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那个三弟可能早就变成一捧黄土,不知埋在何处了。   可父皇惦记着这事,太子心里总有不落地之感。   就在这时,陶国公又说道:“眼下要紧的,还有一件事。陛下要开始填充后宫妃嫔了,可是你表妹也不知是不是被家里管得太严,一板一眼的,就是不开灵窍啊!”   眼看着入宫的几个女官里,有一个萧姓女官已经趁着给陛下献酒的机会,展示了自己的推拿绝活,趁着为陛下按摩头部的机会上了龙床,得封了淑仪。   随后又有两个武官的女儿被陛下收入后宫。   可是陶雅姝每日却是老老实实地在太后跟前伺候,在陛下身前露脸的机会,那是从来都不把握。   陶国公这么说,是希望太子在宫里替表妹找一找内宫的门路,点拨一下她。   可是太子听了,却暗松了一口气。   他自从被司徒晟言语敲打之后,便偷偷去查了父皇的起居注,却发现陛下尚能御女,而且上一个怀了龙种却没有保住的情形就发生在二年前!   那时宫里保不住胎,是因为静妃专权,生怕人分宠。   如今宫里没了落胎的能手静妃娘娘,说不定他的父皇以后还要再给他添些弟弟。   以前太子对表妹入宫为后的事情乐见其成。   毕竟是陶家人,入宫之后,也会全力辅佐他的。可是现在,太子有些疑神疑鬼,杞人忧天。   他在想,若是表妹陶雅姝得宠,真的立为皇后,她再为陛下添得一子,难保她不会为自己的儿子谋算前程。   而外公还会像现在这般,尽心尽力地为自己打算吗?   就像司徒晟说的,前朝的皇帝可是生生熬死了两任太子,又立了个襁褓的婴儿为国储啊!   所以陶雅姝不会博圣心,正合太子的心意!   从外公的书房出来,太子路过花园的时候,抬头便看到了正在剪花的四姨母陶慧茹。   她看见太子怏怏不快的样子,拉着太子说了好一会话。   陶雅姝的母亲吴氏在一旁的水阁上看见了,忍不住皱眉跟一旁的贴身嬷嬷道:“去看看,又在那搬弄什么是非呢?”   那嬷嬷一听,连忙派个小丫头去探探,可还没等人下水阁,那边就散局了。   不怪吴氏这般厌恶自己的四姑子,实在是因为陶慧茹在陶雅姝背后搬弄口舌,犯了吴氏的忌讳。   她老早就跟丈夫说过,无事不要再让陶慧茹回来,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宅子,总回陶家作甚?   可是每次听到这,丈夫陶海盛都会不耐烦道:“她又没改嫁,便是陶家的姑娘,回自己家怎么了?你作为嫂子便这般态度?”   吴氏知道陶海盛一向心疼这个形同寡居的妹妹,心眼偏得能跑三里地。   在他看来,自家妹妹全无错处,全是她这个当嫂嫂的不对。   而且吴氏最近也很心烦,懒得跟陶慧茹花费精力。只因为宫里的女儿不省心,枉顾太后的暗示,压根没有往陛下跟前凑的意思。   这时间久了,太后她老人家也看出来了,便找了吴氏暗示。   表示陛下年岁大了,这立后也得立个懂得心疼人的。   雅姝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寡淡,连冲着陛下笑笑都不会。   陛下这般年岁的人,也不能在被窝里捂着个冰块不是?   所以太后的意思,就将雅姝放在她身边好了,至于陛下那边,就算了。   听说太后最近很是爱宠那个刚刚受封的萧淑仪,偏偏那位淑仪的家世也不错,若得了陛下爱宠,前途不可限量。   转头再见自己的女儿,真是一老本神地做着女官,眼看着太后都不帮衬她了!   吴氏听这话都急疯了,恨不得入宫揪着雅姝的耳朵骂。她也不想想,若依着女官的身份熬出宫,便是老姑娘一个!还会嫁到什么好人家!   陶家是拿她当皇后将养的。若不是陛下一直迟迟没有禅位之意,太子储君之位还不稳固,在宫里需要个裨益的帮衬,公公也不会放话,让雅姝进宫。   吴氏都能想象,若是陶雅姝选后落空,以老姑娘的身份出宫,那些后宅夫人们的嘲讽声该是多大。   她这辈子都过得体体面面,怎么能容忍自己的闺女最后落得灰溜溜出宫的下场? 第96章 无意露脸   吴氏也是急了, 便想着让华氏去劝劝陶雅姝。   毕竟华氏是陶雅姝的女夫子,又经常去太后那陪着读书讲经,正好方便。   事关前程的话, 陶雅姝也许能听得进去。   华夫人可知道陶雅姝的怪性子。那姑娘看着是大家闺秀的恭顺, 可是骨子里倔得很啊!   若是哪个夫子的论调腻了她的耳,她可是会抓住人, 不依不饶地辩个没完的!   所以这等苦差事, 还得再抓个壮丁,于是华氏便扯了楚琳琅同去。   楚琳琅跟陶雅姝乃是闺蜜挚交,有些话,由她说才更好。   楚琳琅听女夫子说起这趟连环委托的差事, 忍不住笑了:“华夫人, 那宫里又不是我说去就能去的,太后若不想见我, 我去了也怪没意思的。再说了, 陛下想要宠幸哪位, 哪有你我说话之处?这种规劝的话如何说得?”   这话说得正入华夫人的心,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华夫人叹气道:“吴夫人难得开口求人,我若直接回绝, 有些不好。可让你去, 却是太后的意思!她老人家都跟我念叨你几次了。那荆国使节闹事的地方, 不正好是你的铺子吗?太后嫌弃着我等不在场,说得不精彩, 正惦记着让你入宫好好说说呢。”   大晋太后的好奇心,跟她的寿路一般的长。为了听得新鲜真实的八卦, 太后还真是想要见一见楚琳琅。   得了, 老太太想听书, 楚琳琅自然得识趣些,赶紧入宫耍一耍嘴皮子。   果然这亲历者嘴里说出的就是不一样。楚琳琅最善这个,熟谙着闭门不出老婆子的脉搏路数。   于是这一场小小弱女子与荆国虎狼的斗智斗勇,讲得那叫一个该痒的地方痒,该爽的地方爽。   听得太后不住地抽气、松气,再拍手叫好,竟然恨不得亲历现场,看看那个苛察的狼狈样子。   不过太后到底是老人家,听一会,便疲累了,想要饮茶吃些果子,再顺便跟华夫人聊聊。   她之前听闻琳琅的喜好是养花,便让陶雅姝带着琳琅在她的花园里逛逛,挑选看上眼的花草算作给琳琅的赏。   太后的花园子,真是争奇斗艳,汇聚了各类珍品,还真叫爱花的琳琅看得有些错不开眼。   问过陶雅姝后,她避开了太后的心头好,挑拣了几盆宫外不常见的盆花。   她一边挑一边问雅姝:“你知道我这次入宫,也有你母亲的意思吧?”   雅姝笑了一下:“你这说客还不够分量,前些日子,我那表哥太子都苦口婆心地劝我在宫中要机灵逢迎些。不过最近不知怎么的,他倒是不劝了。也许是觉得若真像他们想的那样,这以后的称谓要乱些,不好叫吧?”   皇家的姻亲向来是亲上加亲,可听雅姝这么一说,琳琅才醒悟,雅姝若为后,跟她的表兄太子便要成了继母子……   这种亲上加亲,的确是她这个平头百姓理解不得的。   想到这,她伸手握了握雅姝:“我们在这多聊一会,就当我劝过你了。你可别跟别人泄我的底……只是你不愿,也不要得罪了太后,你若不走那步,她便是你宫里最大的依靠。”   雅姝微微一笑,低低道:“你同司徒晟如何了?准备何时成婚?”   楚琳琅觉得自己跟司徒晟定亲的事情,不好讲给雅姝,只是含蓄道:“咳,也就那个样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雅姝看着琳琅,却有些心疼她,低低道:“如今朝臣中看好司徒大人的可越来越多了,都想招他做乘龙快婿……我们女儿家,过活本就不易,心里要有些数,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自己。”   在雅姝的心里,她的好友琳琅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配那司徒晟更是绰绰有余。   可惜世间都是俗人,衡量事情时,也不得不用世俗的眼光。   偏偏琳琅的这般情况,在世俗中又是绝对配不得司徒晟的。   雅姝不好预判司徒晟可能会喜新厌旧,更不能说得太过,只能悄声提醒琳琅,不要陷入太深,难以自拔。   琳琅明白陶雅姝的意思,却只笑了笑,语气坚定道:“他不会……至少目前不会!”   司徒晟有太多秘密,在他没有彻底放下身世负担前,只怕对那些名门千金,都是敬而远之。所以这反而给了琳琅心安理得的底气。   因为这一段路太晦暗不明,只有她能陪着他前行。至于以后的事情,那便留待以后再说吧。   二人正悄悄说话的功夫,就听前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笑声:“雅姝姐姐,原来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楚琳琅循声一看,只见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在两个宫女的陪伴下,巧笑嫣然走了过来。   在陶雅姝小声提醒下,楚琳琅知道了原来这位女子就是新得陛下爱宠的萧淑仪。   她长得并没有陶雅姝好看,但楚琳琅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细细品酌下,便会发现,萧淑仪跟静妃娘娘的长相颇有些类似,都是小家碧玉,眉目清秀的一类。   听说静妃又跟她的表姐方良娣很像,所以这位萧淑仪得宠的原因有些不言自明。   这次入宫的女官,身份都不低。一个个都是顶着家族希望入宫。   年轻女子之间,便如同窗学习一般,难免有争强好胜,争跳龙门的心思。   可这萧淑仪入宫之初,样样不如陶雅姝。既没有她的女官品阶高,更不能像她那般帮衬太后,手里握着实权。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红眼病的风一旦刮起来,那可就没完没了。   陶雅姝若得了什么赏,那位萧淑仪就看得眼红脑胀,觉得凭什么只她得了这么多好处?   时间久了,再加上些不起眼的小事纠纷,她心里就跟陶雅姝结了梁子。   如今,她时来运转,竟然得了陛下的爱宠,成为女官里第一个受封成为妃嫔的,自然心情舒畅。   想要扬眉吐气一番,于是没事就到陶雅姝跟前炫耀下她从陛下那得的封赏。   今日也是如此,她笑看着陶雅姝朝着自己施礼问安,突然一低头,低声道:“哎呀,我这绣鞋怎么迸上泥点子了?”   听了她的话,楚琳琅和陶雅姝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萧淑仪的鞋子。   那鞋可真不错,两种缎面缝合,鞋尖顶着攒在一起的珍珠花,一看就名贵无比。   说完,萧淑仪故意提了提裙摆,微笑道:“这鞋是陛下赏赐的如意双锦鞋,鞋面可是娇嫩呢!我怕带来的这两个宫女粗手粗脚的,弄坏了鞋子,就劳烦雅姝姐姐帮我擦一擦了!”   她羞辱人的意思也太浓了!   要知道陶雅姝虽然不是后宫妃嫔,却是一品的女官,又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的。   太后她老人家都没让陶雅姝干过这种粗活,她一个小小的淑仪,哪里好差使陶雅姝啊?   偏偏她最近正得隆宠,陛下连着好几夜歇宿在那,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陶雅姝若是生硬拒绝,只怕萧淑仪就要在陛下跟前吹起枕头风,说陶雅姝目中无人,一个小小女官,却不敬宫里妃嫔了。   陶雅姝身为国公的嫡孙女,这辈子都不曾蹲下给人擦鞋,听了萧淑仪这话,一时间竟是气得脸颊微微添了些红。   就在二人僵持的功夫,楚琳琅却往前走了一步,从容跪下,笑着对萧淑仪说:“淑仪不知,方才陶女官帮奴家挪动花盆的时候,闪了腰,正疼得呢!她蹲不下,正好我来!”   说着,她便掏出了手帕,做势要给萧淑仪擦鞋。   这一边擦鞋,楚琳琅还不往溜须拍马逢迎着:“哎呦,不亏是陛下的御赐,当真精致得很啊!”   说着,她便用手帕,轻巧掸掉了鞋面的压根看不见的灰尘。   什么鞋子脏了!就是故意恶心为难人罢了!   不过楚琳琅却不在乎这个,她又不是贵女出身,这一进宫,跪谁不是跪啊!   于是就这么三言两语,轻轻巧巧地替陶慧茹解了围。   这萧淑仪原本是要刁难陶慧茹,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楚琳琅。   这个女奸商,满嘴阿谀奉承,一脸甘之如饴的样子,哪里还会让她有刁难人的快乐?   想到这,萧淑仪的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冲着楚琳琅冷冷道:“陛下御赐的东西,也是你这等蠢货碰得的!”   萧淑仪是从太后宫里出来,自然也认得楚娘子,却也很看不起她。   一个没根没系,惯会耍弄嘴皮子飞黄腾达的商妇,还真以为陛下赏了她一个六品“安人”的封,就配跟她们这些官宦出身的女子平起平坐了?   所以萧淑仪羞辱陶雅姝不成,就将一股子邪火发泄到了楚琳琅的身上。   看萧淑仪发火,楚琳琅丝毫没有慌乱,她可是经历过静妃逼到太后跟前刁难的阵仗。   跟叶大根深的静妃娘娘比,这位小小的淑仪可真不够瞧的!   听说她家是武将出身,这次负责前线的粮草辎重。陛下如此爱宠她,除了看她有几分像故人,大约也有用宫隆宠鼓舞前线战将之意。   毕竟这次除了萧淑仪外,另外提拔成妃嫔的两个女官也都是出自武将之家。   所以说在楚琳琅看来,老皇帝大约并非起了色心,而是在犒赏三军呢!   小人得志,大概就是这么猖狂的德行。   萧淑仪非要发发邪火,她就这么诚惶诚恐地跪听着,嘴里敷衍着“是是是,对对对!”   不过琳琅心里有数,她是太后放牌子请进宫里的。   这小小淑仪的隆宠,可不够将她押下去打,抽太后的脸面呢!这萧淑仪顶多也就是在她跟前耍耍威风罢了。   可是楚琳琅忘了陶雅姝正在一旁。   听着萧淑仪当着宫人这般言语刻薄,全无涵养地刁难楚娘子,陶雅姝的心都要气炸了。   她何尝不知楚琳琅是牺牲自己在替她解围,又何尝不知萧淑仪这邪火本是冲着自己发的。   陶雅姝本该闭口,让萧淑仪耍完威风走人,好承了楚琳琅的这份厚重人情。   可眼看着好友受折辱,陶雅姝惯爱跟人辨个是非黑白的执拗性子——又犯了!   她的指甲使劲儿扣着手心,到底忍不住,清冷开口道:“……记得先皇时,曾赏了一双名贵的西域牛皮靴给我之曾祖父。下人粗鄙,竟然泼洒热汤在鞋面上。下人惶恐,自请受罚领罪,毕竟他弄脏的是御赐之物!可是曾祖父却摆手表示,虽然是御赐之物,可是先皇赐他鞋履的目的,是奖励他治理湘西水患,助他脚力为国为民之意,岂能因为一双本就该沾惹尘埃,踏行千里的的鞋履重罚下人?这岂不是‘重物轻人’,失了先皇赐下这鞋的本意?先皇听到后,再次嘉许了曾祖父。可萧淑仪你却为并未脏污破损的鞋子,如此刁难陛下亲自封赏的六品安人。知道的觉得淑仪爱重陛下的心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淑仪您为人刻薄,缺了些宽容大度的心肠呢!”   “你……”萧淑仪听了这话,脸腾地涨得通红,气得手指都在发颤!   陶雅姝是疯了!竟然敢这么在宫人前挤兑她!看她一会向陛下哭诉,好好告她一状!   想到这,萧淑仪气哼哼道:“你这意思,是暗讽陛下不如先皇?且给我等着,看我不到陛下跟前告你的状!”   就在这个关口,却有老迈声音稳稳道:“不必了,朕都听见了!”   萧淑仪心里一惊,回头一看,晋仁帝正带着太子,还有几个太监,立在花园旁的台阶上。   显然,方才发生的一幕,陛下都看在了眼中。   萧淑仪心里一惊,连忙娇柔跪下,跟陛下急急补救:“臣妾实在爱重陛下的赏,一时心急,便跟新梅安人说话语气重了些,没想到却惹了陶女官的恼,是臣妾的不是……”   老皇帝这辈子拥有的后宫女子不胜枚举,可他自觉依旧看不懂女人。   为何在他跟前娇弱似病柳的女子,转身冲着别人时,可以瞬间变得骄横跋扈,趾高气扬。   以前他宠了几十年的静妃如此,而这个萧淑仪,也是如此。   眼看着佳人梨花带泪,孱弱不堪,可老皇帝却再难联想故人良娣,反而想到了静妃那个蛇蝎毒妇!   所以也不等萧淑仪扮完柔弱,老皇帝便冷冷道:“既然鞋子脏得骂人,还不赶紧回去换了!”   萧淑仪一听话头不对,吓得再不敢多言,连忙跟陛下告退,灰溜溜地走人了。   老皇帝这时将目光调转向了低头跪下的陶雅姝,开口道:“……你是陶国公家的闺女?抬头让朕瞧瞧。”   若是别的女子,听了这话,必定欣喜若狂,可是陶雅姝一听,却面色惨白,艰难抬头。   晋仁帝先前虽然看过陶雅姝,可却并没上心。   可今日却有不同,他先前听到了陶雅姝不卑不亢,贬损淑仪将死物看得比人金贵。   这等说话入情入理的气韵,不愧是国公家的嫡女。   现在想来,他爱宠的静妃也好,萧淑仪之类的也罢,虽然并非出身贫寒之家,却也不是什么底蕴大家的女儿,少了士卿子女的宽容风度。   这个陶雅姝不失大家风范,难怪得了母后的连连夸赞。   等陶雅姝抬起头时,老皇帝又发现这女子还真是后宫的一股清流。   正是爱美的小小年纪,脸上未施粉墨,更无金钗银环装饰,从头到尾的素雅,却更显出了几分书卷之气。   母后说得对,后宫的邪风吹得甚久,也该扶持个大家闺秀,品行端正的女子来主持大局了……   想到这,老皇帝便又温和问了问陶雅姝的年岁,最近在太后宫里当什么差   正陪着父皇游走御花园的太子见了这苗头,脸色不喜反忧。   他的外公陶国公,前阵子还跟他抱怨陶雅姝表妹生性木讷,不会在皇帝的跟前逢迎,亏得他信以为真,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他入宫,就正好看见陶雅姝在御花园里侃侃而谈,吸引父皇注意的一幕……   说好的人淡如菊,不争不抢的表妹呢?原来竟是这般工于心计,投父皇所好!   太子甚至已经能想象,这位看似端雅的表妹,将来一旦登上后位,再怀揣龙胎时,该有多大的野心!   失策!当真是失策,当初他怎么就一时昏了头,许了让表妹进宫帮衬的话呢?   正在心内彷徨的功夫,老皇帝转头看看一直杵在旁边的太子,语气转而变冷道:“你的提议,朕已知,天色不早,你早些出宫去吧。”   最近父皇跟他说话都是这么淡淡的,太子心里一时没底,只能出宫去了。   楚琳琅跪在一旁,听着陶雅姝和老皇帝的对话,也是心里有些发急。   待陛下和太子都走了,楚琳琅一转头,却发现陶雅姝的脸色像纸一样的白。   楚琳琅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猜出了陶雅姝在担心什么。   今日陶雅姝跟萧淑仪一场口舌,却引来了陛下的赞许,这绝非陶雅姝之所求。   她……这是后悔方才逞了口舌之快,引来了陛下的注意吗?   楚琳琅正要说话,却低头看到陶雅姝正狠狠扣着手心,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拽她,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已经被自己抠得鲜血淋漓了……   “你这是干嘛?怎么又跟自己较劲了?”   陶雅姝却微微一笑:对琳琅说:“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跟人怄气,一不小心抠的……”   楚琳琅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想要安慰陶雅姝,却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而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华氏却来寻她,要跟她一起出宫了。琳琅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挑好的花儿,先跟华氏出宫去了。   她出宫的时候,发现宫门护城河外惯例站着一人,一身紫色官服配黑色长披风,玉树临风,正是司徒晟。   也许是因为楚琳琅第一次入宫便被静妃刁难了的缘故,以后她再入宫,司徒晟无论多忙,都会等在宫门外,直到她平安出来。   今日也是如此,当看到楚琳琅跟华夫人从宫里平安出来之后,司徒晟便转身准备坐马车离去。   可就在这时,突然宫门偏门一侧传来略带惊喜的呼喊声:“新梅安人,没想到在这也能遇到你。”   楚琳琅微微愣神,扭头一看,却是一身官服的寺官陶赞正喜滋滋地朝着她走来。   原来陶赞今日跟皇寺的僧人给宫中佛堂更换开光的佛像,正好出来,看到了楚琳琅在前面就跑过来热情打招呼。   待走过来,他便冲着华夫人和楚娘子各施一礼,然后问:“过些日子有入冬的祈安法会,不知道二位夫人会不会到场捐些香火钱?”   起了头之后,这位自来熟的公子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介绍。   楚琳琅上次骗了这位公子哥的亲笔书信,再看到他,心里有些不自然。   另外,她还有些纳闷,她上次打陶慧茹打得那么凶,陶慧茹的脸都红肿了,为何这在马车上等的陶赞毫无觉察?   再见面,他还如此没有芥蒂地跟自己说话?   楚琳琅一时有些迷惑,看不透这位陶公子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城府太深,喜怒不露!   若是后者的话……那他还真不愧是司徒晟的弟弟呢,都是惯会扮猪吃虎的高手!   想到司徒晟……楚琳琅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哎呀,那个醋坛子居然还没走,正面色清冷地看着她们三人呢。   片刻后,司徒晟居然大步流星走过来,沉声问道:“陶寺官,你说的祈福法会,可是月中时的?”   陶赞正说得起劲,没想到有人插话,他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子立在了自己的对面。   他高大的身材不偏不倚,正好将楚娘子俏丽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害得陶赞想再多看两眼也看不到。   司徒晟穿的,乃是一品要员官服,富贵紫色,贵气逼人。再加上司徒晟的迫人身高,更显震慑。   这种成熟而事业有成的气场,终于让没眼色的少年郎说话微微打结了起来。   “是……是啊,怎么?司徒大人也有兴致去参加?”   司徒晟垂眸看着自己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淡淡道:“有些好奇,想听陶寺官详细讲讲……”   既然有人解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楚琳琅赶紧拉着华夫人上车走人。陶赞看楚娘子又是跟自己不告而别,还有些发急,正抬胳膊要召唤,问她到底去不去法会时,他的胳膊却被一只大掌微微用力握住了。   司徒晟嘴上含笑,眼中却浸染冰霜道:“陶寺官,你的家人没教过你看人眼色吧?若是人家不想同你讲话,你却还喋喋不休,便是与人麻烦!” 第97章 出现神迹   这话, 还真没人跟陶赞说过。   他天生白嫩,又生了一张娃娃脸,到哪都是惹人爱的小公子。   再加上陶家舅舅的庇护, 和母亲从小的宠溺, 他还当自己是没有长大的孩子,至于男女大防一类的, 并没有太入心里。   他也并非时时这般, 实在是那次皇寺与楚娘子短暂相处后,不知为何,这长相娇媚灵气的女子便几次入了他梦中来,以至于突然白日相见, 便惊喜地喊出声来。   可是现在, 他被个堂堂朝中大员冷脸斥责,嘲讽自己不懂眼色, 只知一味纠缠人。   而且还被梦中的佳人从头看到了尾, 就算再大大咧咧的少年郎君, 也挂不住脸了。   他白皙的面颊迅速涨红,指着司徒晟结巴道:“你……你……”   他有心反驳司徒晟,可不知为何, 一看这男人冷峻的眼神, 就好像被震慑了魂魄, 有种说不出的胆怯,竟然短了气场, 只能干瞪眼了。   司徒晟余光瞟到琳琅上了马车,也懒得再跟这个从未相认的异母弟弟废话, 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徒留陶赞在原地气得舌头打结。   陶赞被司徒晟冷脸折辱, 气得半边身子发麻,脑袋嗡嗡作响,甚至觉得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在楚娘子的面前抬起头来。   他木木地转身上了马车,等到了车里才后知后觉,气得是捶着车壁嚎啕大哭。   因为母亲这几日都闲居国公府的缘故,陶赞也回到了国公府。   他一下马车,眼睛哭得肿桃的样子,吓了等在门口的陶慧茹一跳。   她连忙问:“赞儿,怎么了?”   陶赞也不说话,只红着眼,梗着脖子,宛如中邪一般,捂脸低头跑回屋去。   陶慧茹有些发急,连忙拉住了陶赞的小厮,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小厮其实也闹不清关节,便将宫门前的事情说了一遍:“我们公子好好的正跟华夫人和新梅安人讲月中法会的事情,那个枢密院的司徒大人突然走过来,冷脸申斥我们公子,说公子不会看人脸色,总是给人添……麻烦!然后……然后公子说不过他,就给自己气着了,哭了一路……”   陶慧茹听到这里,却一下子把头尾都补全了!直气得鼻翼都在微微发颤。   又是这对狗男女!他们是看她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太肆无忌惮了吧!   那楚琳琅粗鄙动手的帐且不算,他司徒晟凭什么羞辱赞儿?   陶慧茹自杨毅投敌之后,形同寡居,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儿子身上。   陶赞便是含在她嘴里的宝,任谁都不能欺负了他。   这个司徒晟!若是不死,怎么能有他们母子的安好?   想到这,陶慧茹的眼里现出的都是腾腾杀气。   可是如今,她身无依靠,又如何能斗得过这在朝廷里渐渐根深叶大的心机之辈?   同样是将门杨家的子嗣,那个全无主意,心智薄弱的蠢女人温氏,怎么生出了如此强悍的儿子来?   偏偏她精心栽培的儿子陶赞,却全然成了单纯毫无心机的孩子……   想到这,陶慧茹的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再想到上次见面时,杨毅说偷偷见过了赞儿,却嫌弃赞儿如温软绵羊,废物一个,更是心里发堵得很!   若是杨家没有遭遇变故,她的儿子大约也敌不过杨戒行这个长兄,这是不争的事实,却越发叫人难受!   杨毅不是以温氏的儿子为骄傲吗?那好!她就要让杨毅亲眼看看,他安插在朝中的这一枚深钉是如何殒灭的!   她如今孤儿寡母,没有助力又如何?   她突然想起前些天,太子突然开口跟她问起了当年她寄住在太子府的往事,这其中的意思,不仅让人琢磨。   不妨学了司徒晟,也得攀攀些大树才好……   第二天,听说太子来寻兄长,陶慧茹便捏算好时间,端着一盘果子去了兄长的书房。   等敲开了书房的大门,陶氏已经妥帖收起了心中的怒意,微笑地跟陶海盛和太子请安。   恰好太子和陶海盛已经说完了公事,看陶慧茹进来,太子便站起身想要告辞。   可是陶慧茹却出声挽留太子,又说起了陶赞主持月中法会的事情,跟太子请求道:“这是赞儿做寺官以来,第一次亲自主持大局,全权负责的法会道场,若是去的人不多,他的脸上也挂不住。不知太子能否拨空赏光,您与太子妃也一同参加,为赞儿造一下声势?”   陶海盛虽然对妹妹有求必应,可听到这个请求也有些为难,觉得妹妹这么说有些唐突人。   太子如今满脑子的官司,听了陶慧茹的话,觉得这位姨母太不懂事,可又不好当着陶海盛的面,不给陶慧茹面子,便敷衍道:“最近边关事忙,孤实在抽不开身,孤让太子妃到场,撑一撑场面吧。”   听太子说,陶慧茹连忙道:“不敢叫太子为难,不过参加这场法会,有些繁琐的香火准备,容我送送太子,顺便再跟您详细说说,转告太子妃。”   说到这,陶慧茹又拦住了准备起身相送的兄长:“我送太子便可,正好问问太子妃出月子的事情。”   太子妃的确又生了孩子,刚刚出月子,这类话题不好由男子旁听。   于是陶海盛便朝着太子先行鞠躬辞别。   在陶慧茹引路相送时,正好路过僻静花园,陶慧茹转头看下人们离得甚远,这才微笑对太子低声道:“殿下,你想不想有个一劳永逸,除掉司徒晟的机会?”   太子听得眼皮子微微一跳,转头疑惑看着自己的这位姨母:“你……这话是何意?”   陶慧茹为了儿子,不能说出司徒晟的隐秘,只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司徒大人为人嚣张跋扈,实在非朝廷之福气。您以前不也是曾经说过此人不善吗?如今倒是有个机会,说不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可是眼中却带着止不住的杀气。   太子都忍不住暗暗打了个寒颤,也是终于回忆起,自己这位姨母曾经是个什么狠绝的角色。   陶慧茹曾因为和杨毅发生激烈的□□冲突,以至于杨毅放出休妻的狠话后,便跑来自己这里,卖了杨家。   虽然后来负水战败,杨巡战死,也完全出乎这陶氏的预料。可杨毅投敌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她倒是能下定决心跟自己的丈夫挥剑斩情丝,与杨家恩断义绝,还巧妙靠着他这个当朝太子,保下了她们母子。   可笑杨毅,恐怕现在都不知,他杨家一遭败落,都拜这个枕边人所赐吧!   他今日来时,也听人说起,说是陶赞昨日在宫门被司徒晟狠狠申斥了,闹得十分没有面子。   司徒晟若是因此狠狠得罪了她,还真是得罪了个毒妇啊!   不过听了陶慧茹的话,太子还是忍不住失笑,觉得她这样一个远离朝堂,带发修行的出家人,如何能扳倒朝中从一品大员?简直是异想天开,荒诞奇谈!   可是陶慧茹仿佛熟谙太子心中最隐秘的痛点,不急不缓地抛出了诱饵道:“太子您不也是想到了法子了吗?是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只是有些错处可以让人原谅,有些却不能……若是司徒晟碰触了陛下逆鳞,妄图混淆龙嗣,你说陛下还肯不肯再信他了?”   说到这,陶慧茹示意太子低头,然后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司徒晟不是接了皇命,要找寻那个丢失多年的三皇子吗?既然如此,何不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找寻到,岂不是更好?”   太子的心里再咯噔一下,面色阴沉道:“你怎知这等事情?”   陶慧茹微微一笑:“殿下难道不知,我们后宅妇人知道的事情,有时候比你们前朝的老爷们都多!”   太子懒得跟她计较出处,不过让司徒晟找到三皇子是什么意思?这岂不是给自己设下绊脚屏障吗?   陶慧茹却继续低笑:“殿下,您怎么还不明白,这三皇子是可真可假啊!他找到真的,是天大的功劳。可若陛下最后空欢喜一场,发现司徒晟‘故意’寻访个假的出来,你说陛下该如何看他?”   看着姨母意味深长的笑,太子终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仍觉得操作起来甚是困难,那司徒晟又不傻,怎么会相信凭空冒出的三皇子?   陶慧茹却胸有成竹,微笑道:“事在人为啊,太子既然能扳倒四皇子与静妃,这小小的司徒晟有何难处?”   自从她知道了司徒晟的隐秘,又被楚琳琅设计,捏住了儿子的那封家书软肋之后,陶慧茹真是日日难以安眠。   当陶慧茹无意中听到父亲跟兄长的谈话,提到了陛下因为泰王大闹法场的缘故,又兴起了找三皇子的心思时,再加上听到太子跟她提起往事时,却突然开了灵窍。   当年她陪着太子妃姐姐在太子府小住,正好亲身经历了太子府丢孩子的变故。   陶慧茹自然熟谙其中的细节,甚至那孩子随身之物上的图案,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想在这陈年旧事上动些手脚,她绝对会给太子提供许多的方便!   所以她这次大着胆子找到了太子,提出了这等想法,就看太子肯不肯上钩了。   不过陶慧茹笃定,太子绝不会放过这等机会!   当初废王大闹法会,揭穿了静妃当年的种恶行,这其中肯定有太子的手笔。   她这个当姨母的,太知道自己这位尊贵外甥心中的痛点,还有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了。   眼下,跟太子不对付的,就是那个处处唱反调的司徒晟了。   所以这香喷喷的鱼饵,太子如何能拒绝?   果然,太子沉思了片刻,转而对陶慧茹说:“孤最近流年不利,的确是该祈福祷告一下了。表弟主持的法会,孤会亲自到场。到时候,再跟姨母细细聊聊家常……”   就昨日,他听到风声,父皇果然跑到太后那打听陶雅姝,甚至还跟太后研究起了若是收了这位陶国公的嫡女,该给个什么位分比较好。   听那意思,直接就要以“妃”来晋封,再过个年节,一点点加封,最后还真说不定成为大晋新后!   太子这两天都没睡好,今日跑到舅舅这里来也是探听虚实……   不过听说陶四姨母跟陶雅姝起了龃龉,关系更是不睦,太子突然觉得,法会之上,他倒是可以抽空跟这位姨母说说自己心头的另一隐患,依着这位姨母能不能替他想出个不伤亲戚和气,又永绝后患的法子出来……   陶慧茹一脸微笑地恭送走了太子,立在门口,笑意久久没有在脸上散去。   寺官陶赞第一次主持法会,便来了无数捧场的贵妇名客,那一张娃娃脸上也满是洋洋自得。   不过懂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鼎沸场面,这全赖他有个人脉甚广的母亲。   陶慧茹虽然得罪了以前杨家一系的家眷,跟华氏清流的关系也莫名疏远了。   可她到底是太子的姨母,更何况这次太子和太子妃都很给面子,参加了这次法会,所以冲着太子的颜面,也来了不少捐献香火的名流豪客。   就连太后也很给面子,让陶雅姝带足了香火贡品,给她的表弟撑一撑场子。   第一天的法会,寺院香火缭绕。而太子特意开了一间禅房,将自己的姨母请来品茶。   当听到太子说起陶雅姝因为帮衬楚氏,得了父皇青睐时,陶慧茹的眉头也是一皱。   如今陶家,嫂子吴氏已经看自己很不顺眼了,若她的女儿一朝直飞上天,只怕兄长陶海盛都护不住她了……   心念流转间,陶慧茹微微一笑:“雅姝这孩子为人自私,将来她成为皇后,不见得会帮衬你这位表兄……若是太子后悔,不愿意她上位,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   说着,她探身过去,在太子的耳边窃窃私语了起来。   为人父母者,思虑儿女最甚,更是愿意为儿女牺牲。   她对她的赞儿就是如此。想必陛下对最爱的孩子的牺牲之心,也会更甚吧……   再说这一次法会,并非人人都到场了的。楚琳琅就没有去。   她如今也算是跟陶慧茹撕破了脸,完全没有必要去捧她母子臭脚的必要。   更何况那日司徒晟还冷脸申斥了陶赞,想必那小子日后也不会来纠缠她了。   但是事后,她却从到场的关金禾的嘴里,听到了些奇闻,据说那场法会甚是不寻常。   前两日还好,就在祈福法会的最后一天时,皇寺里一直供奉着的,为三皇子祈福的荷花池缸突然无缘无故自行开裂。   圣水蔓延满地都是,与此同时,周围本无池塘的寺庙蛙声阵阵,呈现异象。   关金禾当时也在场,被遍地蹦跳的蟾蜍吓得躲在母亲的怀里哭。   她这两日都吓得心绪不宁,想着楚娘子占卜有些神通,便迫不及待地前来告知,想问问她这是何预兆?   殊不知,楚娘子虽然时时摇着龟壳,却是现用现交的油滑之人。   用时阿弥陀佛诚诚恳恳,事后最不信鬼神。   她听到关金禾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忍不住心里咯噔了那么一下。   因为她想起了上次法会时的意外,虽然两次的意外路数不同,可楚琳琅却想,此事若非天意预兆,那么会是什么人,故意捉了这么多的蟾蜍来朝拜呢?   再说三皇子的祈福缸破裂之事,很快就传到了陛下那里,惊得陛下摔了手中的茶碗。   三太子是老皇帝的心结,如此迹象自然要找高人化解,毕竟是福是祸,实在让人不好揣测。   陛下有心想问灵云大师解惑,可不巧大师已经云游访友去了,几个月都不能回京。   就在这时,却有人举荐皇寺的副主持灵溪和尚,说这位高僧是拆解卦象的高人。   于是灵溪大师领了圣旨入宫,同时宽慰陛下:所谓缸破,乃是迷局将破之意。   这意味着困扰三皇子甚久的迷局将破,就是不知三皇子的困境为何。   这样的话,可比任何的法会都提振老皇帝的精神。   他连忙问,可不可以从这灵兆里看出三皇子现在身处何处?   那灵溪大师有模有样地掐指一算,便道:“奇怪,按照当时缸破水流的方向,三皇子应该是在正北才对。可三皇子久病不起,安居府中,这三皇子府明明应该在南啊,奇怪,奇怪……”   老皇帝心里可门儿清,有什么可奇怪的?   三皇子府就是个空空的府宅子,压根就没住过主子。   他先前听说这个灵溪大师曾是别寺主持,因为善占卜,断祸福,而被上一任寺官从别处调到了皇寺。   既然来了,陛下自然也想让大师再为三皇子占卜一卦,看看他此时的处境若何。   那灵溪大师问过了三皇子出生的生辰八字之后,沉吟了一下问:“敢问陛下,三皇子可有娶妻?”   这个……老皇帝心病久矣,虽然年年给那三皇子府赐下各种封赏,年节不断。   可是他并不在自己的身边,如何为他娶妻?陛下对外一直宣称他体弱多病,不能见人的。   灵溪大师叹了一口气道:“三皇子乃是一波三折的命数,跟陛下的父子缘分浅薄得很啊!若想巩固这一点缘分,陛下当以父皇的身份,为三皇子赐一门婚事,寻个八字裨益他的女子,滋养灵根,才可保三皇子一世无忧啊!”   老皇帝一向很信八字裨益这类话,觉得大师的话有些道理。   只是这女子的八字何为最好,还需大师指点……   灵溪大师捋着长须道:“既然裨益滋养皇子,自然是选宫中为官的女子最好,一来免去家世不清白忧虑,二来,既能为女官,自然也品行端良。”   这一席话,听得皇帝不住点头,觉得有些道理。   虽然这三王府是有名的鬼王府,可就算迎娶个摆设王妃,也不能随意挑拣,自然要选个能耐得住寂寞,又守得住王府空宅机密的女子了!   不过当宫中女官的名册拿来后,那灵溪大师压根不看名字,只是匆匆扫过她们的生辰八字,突然眼前一亮,惊叹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般裨益三殿下的八字,难得,实在是难得啊!”   说着,他便将那八字圈了起来,等太监呈送给陛下看时,老皇帝却忍不住一皱眉头。   因为这八字对应的名字——正是他要晋升的一个妃子,陶国公嫡孙女——陶雅姝。   晋仁帝看到这,不禁脸色有些发黑。   他正想开口说这女子不行,请大师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适合八字时,那灵溪大师又开口道:“此女的生辰三坎,正好应对三殿下命里三劫,若得此女,陛下与三殿下的父子缘分才可长长久久……”   这一句“长长久久”也太触动老皇帝的心结了。   他最近梦里又总是能梦见方良娣,她蹲在亲手栽种的药田里冲着他笑……   她依旧不恨他没有找到他们的孩儿,还肯入他的梦中冲着他笑。   他欠他们母子的太多,莫说是个国公的孙女,若是他们的孩子就在他的身边,天上的谪仙也是配得的!   只是这个灵溪大师的话,是否真的应验呢?老皇帝的心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不过这样一来,原本要晋升陶雅姝的圣旨也是迟迟未下。   这让一早就听到太后漏话的吴夫人就有些心绪难定了。   为了感念华夫人和楚娘子当初入宫劝告了女儿雅姝,吴夫人还特意将二位请来,一同茶宴。   吴氏现在可再不见以前对楚娘子的冷脸子,看到楚娘子来了,便先是笑着打招呼。   难怪陛下要封这女子为锦鲤安人,这楚娘子还真是一身瑞祥福运啊!   她女儿雅姝眼看着连个淑仪都捞不着,要常伴在太后的身边等待出宫了。   谁想到,女儿只是陪着楚氏在花园里选花的功夫,就让她撞见陛下,还因为谈吐有度,不卑不亢驳斥了那萧淑仪的骄横,而得了陛下青睐。   当吴氏听太后说起,陛下已经跟她商量了女儿的妃嫔位分时,吴氏真是心花怒放,只觉得连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吴氏心情大好,连带着跟小姑子旧怨也不太介意了。   这次府中设下茶宴,宴请了许多府宅小姐,若是刻意回避,恐怕落人口实,所以她也让人将陶慧茹请来了。   所以这也是楚琳琅在竹林揍了那陶慧茹一顿后,两人第二次碰面。   不过两人虽然互相都看不顺眼,却都是做表面功夫的行家,微笑点头,含笑落座,做得那是一个比一个熟稔。 第98章 活死人墓   不过当陶慧茹抬头与楚琳琅的目光相碰时, 那股略微外泄的嘲讽立刻妥帖收好,只是端起茶杯,不急不缓地品酌着茶水。   又过了一会, 话题再次转到了各府的婚配上来。   楚琳琅也是身在这等场合, 才知道她家的那位大人最近红鸾星动得很勤。   比如最近有许多家要举行酒宴,都邀约了当朝炙手可热的从一品大员司徒晟。   不巧这几家还都有花容月貌, 待字闺中的姑娘。只是司徒大人都以公务繁忙, 不耐酒性等等一一推脱了。   这些人请吃酒时,都是托了中间人表露意思的,所以司徒大人应该知道这相邀的真正意思。   他却统统推拒,难免让这几家互相猜忌, 不知司徒大人到底是中意了谁家的姑娘, 又是被哪家捷足先登,截胡了过去。   所以几位当家夫人们虽然是含笑闲谈, 却句句都是试探, 妄图分析出个蛛丝马迹。   这次换陶慧茹别有深意地打量楚琳琅的神色了。   这些夫人家的小姐们, 可能容貌不及这楚氏小妇,可哪一个出身才学不比她强!楚氏听了这么多夫人觊觎她的情郎,想要招徕为乘龙快婿, 心里应该酸楚不是滋味极了吧!   不过这楚琳琅出乎陶慧茹的意料, 还真沉得住气, 居然笑吟吟地听着夫人们来回打着嘴仗,丝毫不见醋意……   陶慧茹一时想到, 都说陶雅姝能得陛下另眼青睐,是因为这楚氏跟那位萧淑仪起了龃龉的缘故。   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 定然是这奸猾的楚氏为陶雅姝出谋划策, 让陶雅姝能在陛下跟前露脸的!看来她的这位外甥女, 如今也是断了先前无妄的念想,不再想什么寒酸夫子,而是想要在宫里熬出个位分了!   只可惜啊!就算陶雅姝得了楚琳琅的帮衬,费尽心机做出个贤德女子的样子博得圣宠,也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太子做的一番安排,陶慧茹的嘴角再次浮现冷笑。   守活寡是什么滋味,她再清楚不过了。就是不知她那位外甥女够不够坚强,能不能熬得住?   不过她这个看不起人的嫂子,注定要从云端跌落下来,白白空欢喜一场了!   想到这,陶慧茹站起身来,假借着要解手,便朝自己的院子而去。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要寻个无人的地方,好好笑上一笑!   这一次茶宴,楚琳琅邀约了十几位贵妇光临她的店铺。   琳琅会很说,直说她那些新上的首饰,都是在西北很灵的女娲娘娘庙开过光的,戴上了红鸾星会咣咣往面门上撞。   那些跟朝中某大员谈论婚事不利的夫人们,不妨来试试,说不定买上一套,就能改改运呢!   等茶宴散了,冬雪上车时都忍不住说:“大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要将大人买一送一,随着首饰卖出去啊!”   楚琳琅一捏她嘴巴:“胡说个什么!我不多赚些银子,可怎么嫁你们这些老姑娘。可不能让你和夏荷砸在我手里啊!”   冬雪的身契还没到期,但看起来是该嫁人了。   她可不想让手里的两个丫鬟都留成老姑娘。冬雪一听这话,自然又怪大姑娘说些让人害臊的怪话,一时主仆二人嬉闹了两句。   回到京郊别院时,还没等她走进厅堂,便迎面扑来了一只狗子。   这狗就是那日观棋抱来的牙没长齐的那只,最后到底是留下来了。   也许那日被掰开狗嘴,认清了谁才是此间老大,所以这狗子迎接楚琳琅时,每次都很热情。   只可惜今天还没来得及将狗头转入琳琅的怀里,就被另一个牙没长齐的男子给拎提到了一边。   司徒晟今日回来得倒是早,他还顺便买了琳琅爱吃的蟹,每只都有四两重,蒸熟了之后红透透的。   琳琅从小就爱吃蟹,她还记得司徒晟小时候曾去肉摊捡了碎肉,夜里掌灯,跑到稻田里给她钓螃蟹吃。   现在想想,那么小的男孩子,舍着好梦不睡,非得钓满一篓才回来,得是多大的毅力啊!   只是那时她以为是小孩子贪玩,喜欢钓罢了。   可现在再回忆起来,那满满一篓,臭小子一只都没吃,全都送给了她!   她一边剥螃蟹,一边笑谈往事,问司徒晟当时为何要熬夜给她钓。   司徒晟已经剥完了一只蟹,将金黄的蟹黄和雪白蟹肉堆在汤勺上,送到了琳琅的嘴边:“不是你说的吗?夜钓的螃蟹最肥美,可惜你没吃过。”   啊?楚琳琅可记不起她曾经说过这种话了。可司徒晟却记得很多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这个男人虽然从小到大,容貌和身材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他对自己的好,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虽然嘲笑过他是小弟弟,但是现在细细想来,似乎两人还都是小孩子时,司徒晟就已经习惯性地宠着她了,反倒是她仿佛小妹妹般承着他对自己的好……   这个男人的早熟,真是让痴长两岁的她有些汗颜呢!   如果说,司徒晟的爱,曾经让琳琅受宠若惊,甚至怀疑他的眼光不行。   那么现在,琳琅却觉得原来她是何其幸运,哪怕是在满是悲楚回忆的童年里,也有这样一个体贴的人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她……   这么想着,她放下了手里的螃蟹,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正在为她剥蟹的司徒晟。   面对琳琅突如其来的撒娇,司徒晟整个脸部刚硬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用脸颊蹭了蹭她的乌云堆发:“怎么,吃得太高兴?”   楚琳琅揽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使劲亲吻了两下:“不……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才这么高兴……”   男人脸上的笑意,因为她的话而变得更加柔和了。   他向来心思敏感,自然能体会到琳琅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虽然琳琅对他好像一直是来者不拒,可是起初她更像是贪恋一时美色,随时都有吃饱了肚囊,便抹着小嘴走人的油滑之感,甚至很怕与他交心。   可是现在的琳琅,就像刚刚从泥洞里怯生生爬出来的小螃蟹,虽然偶尔还会挥舞钳子虚张声势,却已经能试着与他的真心碰触,咕嘟嘟地冒泡与他回应了。   这样的她,怎能不叫人心生怜爱?   他忍不住笑着低头亲吻着她挺巧的鼻尖,跟哄小孩般道:“怎么?又馋了?乖,螃蟹冷了再吃伤肠胃,等你吃完了我再疼你……”   说完,他还贴着她纤细的脖颈狠狠啃咬了一口。   他到底是误会自己犯了哪种馋啊!   这还真让难得感性的琳琅有些哭笑不得,只笑着捶打他结实的胸膛,问他脑子里的都装了什么!   司徒晟却一脸无辜道:“怎么?我还没螃蟹馋人?你不是说那些夫人为了争抢我做乘龙快婿,都要打破了头吗?”   楚琳琅瞪了他一眼:“想要当她们的乘龙快婿,又没人拦着你!”   司徒晟低头闻了闻,满意道:“陈酿的香醋,配着吃蟹正好。”   虽然螃蟹好吃,可是司徒晟也得看着琳琅些,不能让她嘴馋吃得太多。   她的身子前些年太劳累,根本受了亏损,虽然司徒晟给她请了名医,对症下药地进行调理。   可是这类调理,讲究膳食互补,外加一个细水长流。   如今琳琅许久没有吃冰的东西了,像螃蟹这类寒物,也都得司徒晟盯看着,不让她多吃。   最后还是司徒晟夺了她又拿起的一只蟹,抱着她去了内室,才免了这贪吃的女子将螃蟹啃得一干二净。   司徒晟说了,她若还不解馋,他便只能再尽力饱喂她一下了。   最近琳琅似乎又丰腴了些,凝脂的肌肤更显嫩滑,再加上她那愈加缠人的娇态,定力不好的男人,真的很容易死在这般小妖物的身上。   待得浪平舟停时,琳琅慵懒惬意地背靠在男人结实的怀里,问:“廖夫子不是要赶回京城了吗?他之前的书信,可有给你带些好消息?”   她如今最挂心的,就是司徒晟的母亲到底下落何方。   现在两国边界起了战火,虽然李将军父子骁勇,一时压制住了荆国的虎狼气焰,而荆国因为草荒而底气不足,急于和谈。   可是杨毅绝对不想看到两国和谈的局面,到时候一定又要兴风作浪,驱使司徒晟去做违背他本心的事情。   只有救出他的母亲,才能彻底解开司徒晟头上的紧箍咒!   听到琳琅这么问,司徒晟却只是淡淡道:“静轩寻访了那处边镇,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看来我之前的猜测有误,他并没有将母亲藏匿在那里……”   楚琳琅翻转过身子,摸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父亲虽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也不至于会泯灭人性,薄待曾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你不要担心,车到山前,必定会有前路的!”   其实这话,楚琳琅说得也很没底气,杨毅若不薄待温氏,温氏也不至于被他和陶慧茹逼得发疯。   可是现在,她也唯有宽慰司徒晟,并暗暗祈祷廖夫子能有新的发现了。   再说陶家,满心期待着圣上颁布加封女儿陶雅姝的圣命。   可当迟迟未落的圣旨终于下达时,满心欢喜的吴氏只听得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她只能抓住自己丈夫陶海盛的手,语带颤抖地确认:“你是说,陛下将雅姝赐婚给了三殿下刘翼?”   待看到陶海盛有气无力地点头时,吴氏只觉得脑门一紧,眼前发黑,若不是丈夫搀扶,真真是要昏死在地了。   她被搀扶到一旁躺椅上时,已经泪水涟涟:“这是什么天大的玩笑?那三皇子是生是死都不知,用得着娶妻吗?我的雅姝嫁过去,岂不是就是嫁给个牌位!”   陶海盛的脸色铁青,直捂她的嘴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旨已经下达,你还能让陛下改了圣旨不成!”   吴氏听了这话,却仿佛被提醒了一般,连忙道:“不行,我得入宫恳请太后,她老人家那么疼爱雅姝,一定会替她向陛下求情的。宫中那么多的女官,赐婚哪个不好,为何要赐我堂堂国公府的嫡女?”   陶海盛扯着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休要再胡闹了!你的意思是要跟陛下说,我陶家的女儿,圣上的儿子配不得吗?我刚刚问过传旨的太监,陛下下旨前,已经通过太后问了雅姝的意思,是你的好女儿一口应下,让有心替她求情的太后都没有斡旋的余地了!事已至此,你再去闹,有什么意思!”   啊?吴氏听到这里,也是彻底傻眼。她万万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女儿居然不寻人透话给自己的父母家人商量,就自己做主了。   这下子,吴氏的腾腾怒火全都转移到了女儿的身上,她是造了什么孽,居然生出如此榆木脑袋的蠢笨女儿来!   这一道圣意,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各个宅门。   这背后看陶家笑话的不在少数——好好的皇后根苗,最后竟成了鬼皇子的活寡妇,真是让人忍不住拍腿笑掉大牙。   可是跟陶雅姝要好之人却听得甚是难受。   她要与三太子成婚,需从宫中迁出,回陶家等待成礼。   关金禾便邀请楚琳琅同去陶府,看望一下待嫁的陶雅姝。   琳琅这一去时,便体会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陶雅姝没进宫前奴婢婆子环绕,院子里热闹极了。   可是如今她依然是住在自己原来的院子,却庭院清冷,都不怎么见得到仆人。   等两位手帕挚交落座后,甚至需要陶雅姝自己亲自给她俩端茶倒水。   关金禾有些看不下去,接过了陶雅姝手里的茶问:“你院子里的下人呢?”   陶雅姝淡淡一笑:“我入宫时,并没有带侍女。原先跟我的都分配到别的院子里了,如今我成礼在即,母亲想将原先伺候我的人调拨回来,可奈何她们一个两个的不是称病,就是家里奔丧,寻不到借口勉强回来的,又跪在我跟前哭哭啼啼,求我赏她们个好前程。听得多了,我心里也烦,索性跟母亲说,除了粗使,暂时不必调人来我这,让我耳根子清净几日!”   这奴仆跟对主子,仿佛是贤臣跟对了明君,事关一辈子的前程。   若陶雅姝嫁给能露头露脸的皇子,那自然是有一份安逸前程。可是陶雅姝却被许给了京城里有名的“鬼皇子”,就是入门当寡妇的命!   最可怕的是,这几日陶府的下人流传,说是若有一天,陛下想开了,宣布鬼皇子不在人世,搞不好会让这三王妃跟着一起殉葬,到时候身为她的陪嫁下人,可能要一起入皇陵。   这样荒诞走板的消息越传越离谱,以至于人人都对陶雅姝避之不及,生怕被指派去,跟着她陪嫁。   关金禾依着以往看望待嫁好友姐妹的惯例,带了许多绣品,可是那些红火喜庆的颜色,还有鸳鸯戏水的式样,在此情此景下,都显不出喜气来。   关金禾后知后觉,在陶雅姝的一室清冷里,终于发现自己贺礼有些不合时宜。   她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人,又替陶雅姝难过得想哭。可若真哭出声来,传扬出去,又显得对陛下的赐婚不敬。   关金禾左右为难,终于坐不住了,结结巴巴说了几句之后,便先告辞走人了。   待屋里只剩下楚琳琅和陶雅姝时,陶雅姝也不想琳琅尴尬,正开口想要问她是不是也要走时,楚琳琅却起身探看院子四周,确定无人后,便关上了门窗,走到陶雅姝的跟前低声道:“你若想要逃,我来助你!”   说这话时,楚琳琅的眼睛晶亮,满脸洋溢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野性。   啊?陶雅姝一直都知道楚琳琅胆子奇大,不按常理出牌,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琳琅的胆子居然大到撺掇她违抗圣命!   她半张着嘴,低声道:“楚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琳琅面不改色,也低声道:“这些话,我只现在跟你说一遍,一会出了这个门,你跟旁人指证我,我都不会认!我说得是真的,你若不想嫁,就赶紧想办法出逃,我会替你想门路备船只,保准他们找不到!”   不怪琳琅这么大胆,实在是这门赐婚太他娘的糟践人了!   原本以为,那皇帝会册封陶雅姝为妃,想到那老皇帝揽着陶雅姝的样子,就已经让琳琅不能好好安睡了,没想到,居然还有更离谱的赐婚!   那个三皇子早早不见踪迹,生死未知,可那昏聩的老皇帝,却将陶雅姝这般满腹才学,风华正茂的女子,塞入那空荡荡的王府里,守着个名头过日子。   这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她听说这赐婚之后,简直气得一夜未睡。一时间又想起了,自己被父兄逼迫,差点被捆绑上轿,嫁人为妾的那一夜。   好友雅姝的心境,应该跟自己那时是一模一样的吧!   那时,她能想到法子自救,可是雅姝呢?依着她那被陶家教养得板板眼眼的性格,只怕是将自己的手心扣出个洞来,也是逆来顺受,然后继续煎熬着过暗沉无望的日子,直到将自己生生逼疯了吧!   这么一感同身受,楚琳琅真是忍受不得,便如煎饼一般在床榻上煎熬。   以至于最后,她的枕边人都无奈地按着她,问她在烦心什么。   当听到琳琅说起之后,司徒晟只是问她:“那你想怎么样?”   原本楚琳琅的思路未定,可是听司徒晟如此问她,她那一刻倒是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想救她!”   若换成任何一个男子,听到枕边女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恐怕都要大惊失色,当面痛斥。   可司徒晟却只是挑挑眉,很是平静地问:“你打算如何来救?”   楚琳琅苦笑:“我目前也没有什么良方,但大抵不能坐以待毙。不过这也要看她的意思,愿不愿意试一试。”   司徒晟点头居然默认了她的话,楚琳琅不禁有些好奇:“你怎么不劝劝我?难道不怕受我的牵累?”   司徒晟拍了拍她的后背,很是平静道:“这算得了什么?若能换你一夜好眠,便放手去做好了,大不了我帮你善后。”   他还是他,那个在她小时候闯祸做些调皮捣蛋事情时,默默在一旁站岗放哨的。   如今她要捅破天了,他居然还是无所谓地表示,要捅就捅得狠一些,天塌了,也有他托着!   也正是因为有司徒大人的托底,楚琳琅今日才可放心大胆地跟陶雅姝提出这叛道离经的建议。   陶雅姝自回家以来,先是被母亲痛骂,然后一向疼爱她的祖父也气得不肯见她。   而父亲也只是摇头叹气,让她安心待嫁。偌大的国公府,连下人都躲着她走,生怕被她牵连,一同入了三王府那个活死人墓。   可是,却有一个人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说要帮她逃离这无望既定的命运!   就像那次绿洲遇险一样,楚娘子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朝陷入旋涡中绝望的她伸出了手……   自从宫中出来,酝酿却无处宣泄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决堤爆发。   陶雅姝一把抱住了楚琳琅,痛快淋漓地大哭了起来。   这一次,端庄矜持的大家闺秀哭得毫无形象可言。   还是楚琳琅像哄继女鸢儿一般,用手帕擦拭了她满脸的狼狈,然后低声道:“我在这停留的时间不能太久,该何去何从,你要速速决断。”   陶雅姝反手握住琳琅的手,努力平复哽咽的情绪,低声道:“我明白君之决心,若我能如你一般不顾一切,该有多好……可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毕竟答应‘嫁给’三皇子,也是我自己作的决定,并非有人迫我。也许在旁人看来,不能成为陛下的妃嫔,而嫁给个牌位是莫大的笑话,可对我而言,不必委屈自己的内心,不用逢迎不想爱的男子,其实也是另一种解脱了。守着空府过一辈子又如何?虽然没有世俗的荣耀,也不会有儿女绕膝,可我却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可以时时与你们相见,何尝不是幸事一桩?我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你也受牵连,引发不可预测的灾祸呢?”   楚琳琅听明白了。是呀,她是陶雅姝,一个从小承载了家族太多希望的天之娇女!   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如自己这个商户女子一般,任性一逃,私奔而去。   可就在楚琳琅点了点头,略显失望地准备起身而去时,陶雅姝却拉拽住她的手,抖了抖嘴唇,轻轻问:“廖夫子……是不是回来了?” 第99章 黄粱一梦   楚琳琅看着陶雅姝哭得发红的眼, 忍不住苦笑:“都这个时候了,你问他作甚?”   可说到这时,楚琳琅突然又明白了, 也许陶雅姝方才说的那句能时时相见的“你们”中, 也包括了“廖静轩”。   可是那个邋里邋遢的夫子看似豁达豪爽,其实却是最没心的男人。   她听司徒晟说起过, 廖静轩蓄起的那一把胡子, 乃是他跟父亲立誓,等到杨家军的军旗插到荆国王帐时,才会剃掉。   也正是因为心怀如此夙愿,他长年久居北地, 根本无心安家。   陶雅姝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不好, 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年长她许多,又胸怀家国的男人。   只怕那廖静轩若闹明白了陶雅姝对他的一往情深, 会吓得连夜打点行礼, 再次出逃北方。   不过陶雅姝看到楚琳琅点头之后, 却是一脸释然的欣喜,低声问:“那……他回来后,还是住在老地方?”   在楚琳琅又点了点头后, 陶雅姝这才慢慢松了一口气, 低声道:“我出嫁在即, 却不想带府中的下人走。以前跟我亲近的丫鬟早已嫁人,左右都是我母亲的眼线, 没道理我嫁人了,还要让母亲时时监视……我这里有些银子, 还要烦请你帮我选买些老实嘴严的丫鬟, 到时候便算作我的陪嫁, 一并入了三王府去。”   没有新郎的成礼,自然是低调进行。因为三皇子对外宣称身子不好的缘故,她这次入嫁,便类同民间冲喜。大约是要抱着公鸡拜堂,如鬼亲一般。   只要她咬牙经受了这一遭,以后对外将关于三太子的一切守口如瓶,竟然也算作另外一种获得“自由”。   那宅子虽空,可她再不必逢迎别人,可以随心做一做自己。   这也是当初她听到陛下准备拿她“冲喜”之后,毅然答应下来的原因。   所以,陶雅姝为自己将来的日子打算,要带些可靠的人嫁过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至此以后,她的事情便再不要母亲来指手画脚。   楚琳琅原以为陶雅姝便是要逆来顺受地承受一切,可现在看,她其实也有自己的打算。   人各有志,她作为朋友也不是要说服友人尽按着自己的想法过活,只要陶雅姝振作精神,不会陷入自怜自艾的愁怨里,那么楚琳琅便也能放心了。   至于挑选陪嫁丫鬟的事情,她自然是应承下来。   等琳琅与陶雅姝依依不舍地告别时,一出院子,就看见冬雪和夏荷正目光炯炯地立在空荡荡的院门口。   看到楚琳琅和陶小姐出来了,冬雪立刻走过去,贴着楚琳琅的耳边小声道:“方才陶慧茹的贴身侍女偷偷来了这院子。当时我跟夏荷正坐在葡萄架下,她没有看到,便鬼鬼祟祟地要往院子里进,准备在窗下偷听。幸好我站起来,吓了她一跳,她便说是要来借陶小姐院子里的花架子,可东西也不拿,便转头走了。”   听到这,陶雅姝和楚琳琅对视了一眼,都明白陶慧茹的侍女出现在这的原因。   楚琳琅的脑子里,再次想起上次茶宴时,陶慧茹听到别人夸赞陶雅姝要得圣宠时,脸上露出的那一抹刺眼的讥笑。   难道……陶慧茹那时便猜到陶雅姝终究跳不过龙门,要失去成为妃嫔的机缘?   楚琳琅一时又想起了皇寺突如其来的水缸断裂,还有满寺蛙鸣的种种异象。   听说陶雅姝的八字裨益三皇子,就是皇寺的那位新任副主持灵溪大师批算出来的。   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楚琳琅还没有梳理清楚,她在想,这些究竟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若有人故意去做,只是单纯后宫争宠,陷害了陶雅姝,还是这背后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楚琳琅觉得这里面必定有些玄机,只是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不行,这些事情,她要回去跟司徒晟好好说说,让他也帮自己梳理一番……   这么想着,她便辞别了陶雅姝,匆匆回了自己的京郊别院。结果等下了马车,刚入院子,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中气十足,熟稔的声音。   司徒晟似乎正在跟什么人说话。   等楚琳琅走进去一看,不禁笑言道:“廖夫子,您什么时候光临寒舍的?也不早些派人通知,我好设宴为您洗尘啊!”   刚从北地归来的廖静轩一脸风尘仆仆,依旧乱七八糟的胡子,似乎在马背上被风吹劈叉了,却毫无自知地冲着楚琳琅笑道:“不必大摆宴席,我最爱吃楚娘子做的家常菜,简单做些便好!”   听夫子这么说,楚琳琅自然是洗手作羹汤,让夫子慰藉一下素寡许久的肠胃。   等饭菜做好,便三人坐下对饮。   廖静轩无比珍视地吃了一口楚琳琅做的菜心炒肉,不由叹息道:“想这一口,可想了许久了!”   司徒晟替楚琳琅夹了一筷子,然后问她:“你去陶府,可看见陶小姐了?”   还没等楚琳琅回答,廖静轩一愣:“陶小姐回了陶府?她不是进宫在太后的身边做女官了吗?怎么可以随意归家?”   楚琳琅瞟了他一眼,看来廖静轩刚刚回来,并不知陶雅姝被赐婚的事情。   她突然想替好友试试夫子,便看着他的眼,将陶小姐马上要嫁给鬼皇子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述一遍。   可还没等楚琳琅讲完,廖静轩蓬乱的胡子已经被气得撅起来了。   他将酒杯重重摔在了桌面上:“荒唐!人都没有寻到,娶哪门子的亲?再说,就算寻到了人,那三皇子流落民间甚久,是什么脾气秉性,有没有妻儿,都未曾可知。就算皇子娶亲,也得容得女家挑拣,哪有这般如民间卖女儿冲喜的道理?”   楚琳琅自认识这位夫子以来,总是看他乐呵呵的样子,可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地高声说话。   可就是不知他如此生气,是单纯可惜自己的一位优秀的女弟子被嫁入空王府,还是心疼陶雅姝这个人呢?   廖静轩摔了酒杯之后,也自觉失言,就此怏怏不乐地住口不言了,只是又饮了好几杯闷酒。   在他受伤的时候,那个女子时常出现在他院子里,怎么撵都撵不走。明明年岁比他小那么多,可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一板一眼的。   他到底痴长了女子那么多,怎么会看不出其中深埋的那一缕情谊?   可是她的年纪这么小,如何清楚她自己想好的究竟是什么?况且她父母已经给安排好了锦绣前程,不是他一个工部长年在外的官吏得配的。   可是她说她不愿入宫,也不稀罕当什么皇后。等到女官年限满了,她就可以被放出来,那时候她年岁大了,说不定父母就不会迫她了,让她随心过日子。   说这话时,她的眼里带着希翼,似乎在盼着他做出一丝回应。   可在廖静轩看来,年岁这么小的女子,对他分明就是一时错乱的迷恋。   他是她的夫子,如何能跟个小丫头一起荒唐?   而且……他无论从何处来看,都不是她这个大家闺秀的良人啊!   原本以为,他此去北边,她应该消散了一时的头昏。   万万没想到,老皇帝居然将她赐婚给      了那个早没了下落的“鬼皇子”,就此让她的一生葬送在空荡荡的府宅里!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这么想着,他又连饮了几大杯,却怎么也浇不灭心中烧得越发旺盛的怒火。   倒是司徒晟岔开了话题,问他在边关寻访母亲温氏的消息。   廖静轩说到这个,又是无奈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杨将军似乎发现有人尾随,只去了一次后便不再去了。”   楚琳琅又连忙问:“那……那个镇子上也没有煎那汤药的气味?”   廖静轩继续摇了摇头,说:“边关起了战乱,那镇子已经搬走了许多人家,夜里都没有几家升火做饭的。若温夫人先前在那,大约也是一早被迁往别处了吧!”   只是杨毅会将温氏藏在何处,一时半会也没有个线索。   不过荆国的确熬不住了,又急着派出使节团。   当然,这次派出的也不再是苛察那样的混不吝,而是熟谙大晋政务的能臣。至于谈法,应该也要跟上次不同,大晋不必再被动了。   不过荆国这头虎狼,逼急了,担心他狗急跳墙,争个你死我破,可若容它缓过功夫,过了这道难关,恐怕又要养虎为患。   所以该如何去谈,又是个需要细细谋划的问题。   楚琳琅见男人们谈起了公事,便借着添汤的功夫出来,让他们自己去聊。   过了一会,便见廖静轩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地走了出来。   他今日似乎不胜酒力,楚琳琅不放心他自己走,便让观棋送一送他。   可廖静轩却摆手表示不用,带着自己的小厮便坐马车回转城中了。   第二天,琳琅去店铺时,正好路过廖静轩的宅子,想着廖夫子昨日醉酒,就带了一份醒酒汤,准备给夫子送去醒酒。   可是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急匆匆从巷子里走出来,在晨曦雾气的掩护下,快步走得没了影子。   楚琳琅看着那背影甚是熟悉,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待举步来到廖静轩的宅门前,发现宅门半掩,并没有关上。   等她进了院子唤人时,一旁厢房里的小厮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他接过楚琳琅手里装醒酒汤的食盒后,便进屋去唤夫子。   然后就听小厮低声道:“哎呀,大人,您怎么连内衫都没穿,这么睡岂不是要受凉?”   紧接着,似乎是有人被惊醒,突然从床榻上蹦跳起来的声音,然后是稀里哗啦,杯碗碎裂的声音。   最后,当衣衫错扣,光着两个脚丫子的廖静轩,仿佛被火烧了屁股般,急匆匆从屋内撞出来,看见立在院子中间的楚琳琅时,那眼睛瞪得像摊圆的鸡蛋,脖子好似被人捏了一般:“楚……楚娘子?昨晚是你?……我……我……”   楚琳琅揉了揉自己的头穴,安抚了一下夫子躁动的情绪:“我是才来的,至于昨晚……”   她有些好奇道:“昨晚,是有人来访吗?”   廖静轩听了楚琳琅昨晚没来之后,先是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他昨晚醉酒,做了个绮丽不可言说,又无比真实的梦。   梦中肌肤摩擦的感觉,现在还在他的指尖萦绕,这种感觉太过逼真,让他一时错乱。   倘若他一时醉酒失德,轻浮了司徒晟的意中人,那可真是要无量天尊了!   可是如果不是楚娘子,那昨晚又是谁?难道是梦中有狐女造访?   他也是瞪眼茫然,似乎陷入到虚无而真假难辨的回忆中,好一会才支吾道:“我……可能是睡糊涂了。”   说到这,他抬头才发现,楚琳琅正双眸炯炯,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他呢!   乖乖,昨天在她的宅子里,还是有些蓬头垢面的夫子!   如今睡了一觉,居然发丝不乱,胡须修剪整齐,看来昨夜归来后,便有人将他从头到脚地好好梳弄了一番啊!   廖静轩一向为人坦荡,不拘小节,可今日不知为何,在琳琅上下审视的目光中,有些瑟缩眼神。   他忍不住几步来到院子中的井边,待看清自己的发式胡须后,便再次五雷轰顶,双目圆睁,陷入不可言说的回忆中。   琳琅也挺知趣,待略略满足了好奇心后,便不打扰夫子瞪着井水发呆了。   她告辞之后,带着冬雪出了巷子,准备上马车。   倒是冬雪小声问:“大姑娘,我怎么瞧着,从巷子里出来的姑娘……像是陶小姐……”   楚琳琅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说,被人听到,是要闹出人命的!”   冬雪赶紧捂嘴:“应该不是!大姑娘,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楚琳琅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她亲眼看见,也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幕。   她那位端庄矜持的闺秀小友,一旦抛开顾忌,做出的事情,还真是能吓死个人呢!   幸好她天生没有儿女命,不然生出个女儿来,若是像小友这样,闷声不响来个炸雷的性子,她可真要减寿了……   若她能有女儿,定然要好好教导她,不会迫着她做不愿的事情,而司徒晟也定然是个好父亲,不会叫女儿受了这莫大委屈……   想到这里,楚琳琅心里忍不住又有些落寞,自嘲自己怎么又联想这些没有用的了?   她不再想自己此生的缺憾,只是觉得陶雅姝马上就要嫁入活死人墓。与其常伴孤灯,如此放纵一次,给自己少些遗憾,也许是另一种慰藉吧……   楚琳琅打算假装不知清晨的这一场偶遇,不要冲散了别人好不容易做下的美梦。   因为陛下赐婚,陶雅姝和三皇子成礼甚快,因为三皇子身体“欠奉”的缘故,并没有大摆筵席。   陶雅姝一身御赐嫁衣,带着四个刚买入府的丫鬟,在内侍监派出的婚队相送下,一路游街,就此入了三皇子府,做了此间的女主子。   她辞别父母时,母亲吴氏脸色铁青,若不是父亲坚持,她可能都不想送女儿的。   吴氏始终不能原谅陶雅姝自作主张,不跟家人商量就贸然应下这荒唐亲事。   倒是陶家四姑姑一脸盈盈笑意,温言与自己的外甥女辞别。   陶雅姝冷冷瞟了她一眼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花轿。   走在半途时,仿佛心念微动,陶雅姝撩起轿子的帘子,正看见一个高大长须的男人立在人群中。   他的目光正牢牢盯看着自己,不再闪躲逃避……   陶雅姝也没有避嫌,点着正红胭脂的樱唇微微抿起,冲着那人灿然微笑,又在众人惊叹着“新嫁娘好美”的惊叹声里,轻轻放下帘子,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场诡异的婚礼,一时成为京城大小府宅的谈资。   陶雅姝离开皇宫时,已经跟陛下达成了协议。   陶雅姝对外人绝口不提自己的丈夫,而陛下也赐给她锦衣玉食,免去了参加大小宫宴的繁文缛节。   从此以后,这皇城内便又多了个深居简出的带发修行之人。那陶雅姝自嫁入王府后,谢绝了陶家人的探望,更不在人前露头,   看来这如花的年纪就要在空荡荡的府宅里消磨干净了,一时间也是让人唏嘘。   不过三弟的这段如意姻缘,却让太子心情舒爽,总算解除了外公陶家改弦更张,另起铺子的可能。   而那位灵溪大师更是批命的高手,这边刚给三皇子冲了喜,北地就传来了关于三皇子的消息。   原来司徒晟收到了北地的来信,就在前些日子,北地官府回报,说是那三皇子被偷时,手上戴着的那个龙珠手镯有线索了。   当初这手镯被那拐子船上的一个婆子偷偷拿去后,并没有舍得卖出去,而是给自己未足月的孙子做了满月礼。   就在前些日子,那长大了的孙子因为沾染了赌博嗜好,所以就拿了那手镯去当。   可这等皇家式样的首饰,落在识货的行家眼里岂能不起疑窦?   更何况司徒晟先前禀明额陛下之后,便将手镯的大致式样下放到了各个州郡找寻线索。   所以那当铺掌柜一看镯子的式样,立刻打了个激灵,赶紧找借口扣住了人,又派伙计通知官府。   而当地的官府也突审了那小子,还扣住了婆子当年的一个同伙,据他所言,当年那个小婴儿也跟那个婆子一起卖到北地去了。   司徒晟得到了消息后,便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陛下。   老皇帝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因为这些线索竟然与灵溪大师所言的神迹正好吻合啊!   三皇子的踪迹还真是在北边!   好消息连连传来,陛下连忙颁下密令,让司徒晟亲自赶往北地,确定真伪,若是真的,当是将三皇子尽快接回。   不过司徒晟接到陛下的密令时,却是眉头微蹙。   如今荆国新使者虽然开始入境。可北地前线并不明朗,虽然李家军暂时占得了优势,但是荆国人诡计多端,更何况还有善用兵法的杨毅扶持,也难保他们会不会一手怀柔,而另一只手准备出拳继续为战。   司徒晟相信李家父子的作战才能,不过将士运筹千里之外。朝中必须有坚定支持他们的力量,才可让他们全无后顾之忧地在前线为战。   这个节骨眼,他去北地,朝中无人,岂不是鸡蛋都装在了一个篮子里?   可是陛下的心结就是三皇子。如今有了线索,岂能放过,便是强硬命令司徒晟放下手头的所有差事,先去北地确定消息的真伪。   毕竟现在北地战乱,若三皇子在那,也是身处险境啊。   楚琳琅劝慰司徒晟:“朝中的事务,也不仅是太子一党把持。齐老的门生众多,都是为人方正之辈,还有些与你交好的清流。如今陛下对太子的才能存疑,就连督运粮草的事务也不让太子沾边。你也不好忤逆陛下的意思。不过你若去北地……我也想跟你同去,你看可好?”   司徒晟闻言,不仅挑起剑眉道:“那里现在到处战乱,你跟去作甚?”   楚琳琅笑了笑:“廖夫子不是说,他没找到关于你母亲的线索吗?我想跟着你去,总能帮衬些的。”   司徒晟却依然拧眉表示反对。   可是楚琳琅却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肢,轻声道:“你我虽然年幼时便相识,可期间又分开数年,能再次相遇相知,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你我都得惜缘,不能浪费上天的恩赏。你都说了,这一去,可能又要分开数月。人生能活多久?我不想跟你分开这么久……”   司徒晟的前路未明,而北地却是杨毅的势力范围,只他一个人去,楚琳琅都可以想象她此后夜晚难以成眠。   所以,她为何要跟司徒晟分开?北地就是再险,能在他的身边,琳琅都觉得莫名心安。   可是司徒晟却依然蹙眉,固执地不肯带琳琅同去。最后琳琅见言语说服不了,便只能上些诱惑了!   为了说服司徒大人,小商妇也是豁出去了,生生在床榻上扭成了魅惑的九尾妲己,将男人撩拨得□□,可紧要关头,却吊着不让他痛快。   这让血气方刚的男人如何能耐得住? 第100章 北地风情   最后司徒晟被吊得不上不下, 只能额头抵着额头,捏着琳琅湿哒哒,仿佛糖渍过的嫩脸蛋, 低低道:“你是故意的吧?”   琳琅却媚眼如丝, 揽住他宽阔的臂膀:“这都忍不得……你当真忍心跟我分开数月?”   自古人狐为战,都是定力强者为胜。   可惜司徒晟面对楚琳琅这一尾小狐, 从无胜绩可言。   最后, 到底是他先丢盔弃甲,同意了带她同去,这才酣畅淋漓地将这一点鲜美尝入口中。   虽然是同去,却不可同车而去。   司徒晟前往北地, 名义上是奉了督军的名头, 不能携带家眷,更没法带琳琅这个在外人看来与他无名无分的女人。   所以他们打算同路不同行, 分开前往, 却又不会相隔太远, 彼此也有个照应。而停歇下来时,二人也可以趁着夕阳晚霞,在一处走走。   琳琅去北地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 便是去开拓商机, 毕竟身为商人, 走南闯北去哪里都不稀奇。   为了这次北地之行,琳琅也是做足了准备, 购买了三辆大轴的马车,还额外雇佣了几位车夫轮班驾车。   到时候隋七爷也不必那么辛苦, 只要在车里坐镇即可。   琳琅在出发之前, 又将店铺里的生意细细交代了一遍。   最近西北那边上游的金矿已经勘察出位置了, 官府马上就要接手开采了,到时候上流的水源,说断就断,所以沿着滩涂河流的采金沙营生,再过两年,也就没有太多的淘金量了。   幸好夏青云已经将地都卖得差不多了。这次倒卖土地,琳琅又进项不少,还让夏青云又添置了不少商船。   手里的钱银多了,以后无论再做什么生意都有底气,而且也有了试错的本钱,不必再像初来京城那样,如履薄冰。   算算日子,她之前派人送母亲前往岭南,此时应该走了行程的大半,就是不知她一个人在那能不能呆得习惯。   希望自己从北地回来后,诸事都能顺畅,她也能容得时间去看望母亲……   正盘算着,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自己的店铺门口。   琳琅合上账本,却一眼瞟到了刚进店铺的一对母女。因为掌柜和伙计去后堂清点货物,琳琅替他们迎一迎客人。   可跟那母女打个照面时,琳琅顿时愣住了。   因为这母女可算得上是旧识。其中那年轻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随州,亲自送上门,要来周府为妾的尹雪芳。   原来这尹雪芳上次随州受挫之后,回家竟然心灰意冷,只觉得自己与周大人情义甚浓,却受了正室楚琳琅的挑唆,也不知楚氏跟赵氏说了什么,害得赵氏变脸。   每每惆怅时,便拿出周随安写给她的信细细品酌,便品出几许牛郎织女,天河重重阻隔的心酸浪漫。   这求而不得,自然比得之幸甚更叫人意难平!   虽然母亲刘氏又托人给她相看了些人家,可在尹小姐看来,哪一个都没有周大人才华横溢,前途似锦。   尤其她后来听说周随安仕途顺畅,一路入京,做了京官之后,更是惆怅,看不上乡野凡夫了。   再加上她顶着克夫寡妇的名头,以至于足足荒废了快两年的时光。   可就在前些日子,赵氏和刘氏不知怎么的,又捡起了友谊,再续上了前缘。   于是这刘氏接到了邀约,便带着女儿尹雪芳入京访友来了。   因为初入京城,两手空空不好,所以母女俩就一路游走店铺,打算买些礼品带着上门。   没想到好巧不巧的,便遇到了故人楚琳琅。那尹小姐的母亲刘氏早就听说了楚氏和离的事情,可是如此见面却在意料之外,一时间有些尴尬异常。   尹小姐也是有些尴尬,冲着她唤了声“姐姐安好!”   楚琳琅不禁想起了跟这位尹小姐第一次见面时,为了她该叫自己“嫂嫂”,还是叫“姐姐”的口舌争辩了。   前尘往事,不禁让她失笑了一下。   就在那母女俩急急转身想要出去时,楚琳琅却一把拉住了尹小姐的手腕,然后浑不在意,亲切热情,仿佛招呼自家亲戚一样,给她们挨个介绍着店铺里的东西。   如此言语周到,让那刘氏和尹小姐都有些下不来台,觉得不买些的话,都不好意思出店门了。   楚琳琅也知道她们的家底,也没有刻意坑冤大头,给她们挑选的物件都很适合送人,价格适中。   正在母女俩急着付钱走人的功夫,周随安满头大汗地寻找过来了。   原来今日,他去城门接了尹家母女的马车,方才在街市上却走散了。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时,才发现母女俩的马车正停在楚琳琅的店铺门口。   周随安当时都要口吐莲花了,只能急急入了店铺,却发现琳琅正好也在、   他恨不得没有进来,一时尴尬得张不开口。   楚琳琅却是笑容得体,没说半点让周大人当着尹家妹妹面前下不来台的话。   倒是尹雪芳母女出门上了马车时,楚琳琅看周随安似乎没有急着走,闲着没事,便得空问了问周随安关于鸢儿最近的学业问题。   周随安据实以告,说鸢儿一直在上女学,并没有停歇。   楚琳琅听了,这才放心点了点头。周家的恶心事太多,鸢儿没有受牵连,影响了功课就好。   周随安看了看正在马车里往外探头的尹雪芳,觉得有必要跟楚琳琅解释一下,便言语艰涩道:“谢氏自生产之后,一直恶露未净,听郎中说有些伤了根本,恐怕再难生养……刘夫人听说后问起母亲,母亲便邀了刘夫人来京城做客……”   这话一说,楚琳琅便明白个大概。   如今周家连续两个孩儿落空,而小妾胡氏也走了。   所以赵氏心里发急,便又老调重弹,想起了好友的寡居女儿来了。   也对!当初赵氏是因为她的一番巧妙安排,才生了避忌着尹家的那位姨父的心思,怕受了牵连。   而现在废王尘埃落定,倒也不用顾忌这个了。赵氏应该想再续前缘,让尹雪芳来做妾。   只是楚琳琅听到这种兜转轮回,还是觉得这不叫人能干出的事情,那谢悠然产女夭折,这才过了多久,这母子俩就开始张罗纳妾?   她看着周随安,真是半响无语。   周随安在她清澈而犀利的目光下,有种无所遁形之感,依旧惯性推脱:“并非我的意思……是我母亲不肯听劝……”   楚琳琅有些啼笑皆非,淡淡道:“周大人,我又不是你的夫人,你何必跟我解释?”   周随安却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因为这次他真是不知情,都是母亲安排好了,才跟他讲的。   可惜他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早就不必包容他的一切了。楚琳琅略显无奈打断了他的话:“周大人,只有毛驴才会蒙着眼,任人牵着原地打转。我已经往前走很远了,你之家事,原是不必跟我解释的!”   她说完之后,便福礼转身回店铺了。   徒留周随安一人愣在原地,琢磨着琳琅说的话。   是呀,他与琳琅和离已经快两年了。   他听说了琳琅的许多事情,她将母亲从楚家接了出来,还在京城买了店铺,更在京郊置办了宅院,听说她在西北的生意做得很大。   因为在绿洲勇救了同窗,她被陛下破格封赏为六品安人,还能入皇寺掌法灯,甚至数次面见太后。   他曾经跟琳琅许诺,迟早有一日让她凤冠霞帔,风光受封,可以出入皇宫。   可这个女人离开了周家,不靠男人过活,已经将他当初许下的承诺都一一实现了。   ……她的确已经走得很远了。   周随安甚至突然想起,年少时,一向性格懦弱的自己为何会鼓足勇气,甚至不告知母亲,便带着她逃离楚家,私定终身了。   不光是因为琳琅的年轻貌美,更是因为她身上总有一股子朝气,莫名鼓舞着惫懒不前的他。   她永远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不像他,如果没有人推着他前行,他就会止步不前,原地打转。   而现在,公事家事全都处理得焦头烂额的他,甚至有身不由己,一路不知下滑何方之感。   拉磨的毛驴?可不就是他吗?   周随安呆立不动,在尹雪芳一声声“周家哥哥”的呼唤声里,茫然在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挣脱牵着自己原地打转的那一根绳?   再说楚琳琅,安顿好了店铺生意之后,便可以收拾好行囊,跟着司徒晟一前一后地上路去了。   她先前住的连州便靠近北地,可是此番路程却是走向北方更远处。   这一路虽然辛苦,却并不枯燥。司徒晟此来有督军的任务,所以沿途的军事州县都要停下来处理公务。   在赶路和处理完公务的间歇,司徒晟就会来寻楚琳琅,便衣微服,在当地的城镇品尝些小吃,游玩买些东西。   琳琅表示,他不必费心来陪自己,她自己会打发消磨时间,可是每次司徒晟还是会想尽办法挤出时间来陪她走走。   这是琳琅以前旅程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以前,她赶路时,都要照顾一大家子,盯着行程,看顾物品,打点舟车琐事,就算沿途再美的风光也入不得眼。   可是这一次,行程由司徒晟来定,她的马车只要跟在后面就好。   每次到了城镇,客栈安歇也都有司徒晟给她安排妥帖了。就连一日三餐吃什么,都是司徒大人让观棋去买,再给她送过来的。   诸事不管的甩手掌柜楚琳琅这才体会到,原来出门在外,一路的旅程还可以这般舒心畅快。   今日他们来到了一处石头峰阵,是强风年复一年的猛吹下自然形成的风光。   此时夕阳未下,满地殷红,司徒晟扶着她的手,一路爬上了一处最高的石峰,极目远眺,大漠风光,还有不远处的绿洲都尽收眼底。   楚琳琅被这从没见过的风光震撼住了,此情此情,难怪文人墨客都会有赏景吟诗的冲动!   就连她这种不好文墨之人,都心有震撼,有种喷薄而出的吟诗冲动了。   于是一时感触之下,容林女学的才女不禁吟诗一首:“荒漠遍地如金子,一抓全都是沙子。天边的夕阳似烧饼,今晚做啥才好吃!”   吟诗作罢,她仰着脖儿回头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大人,奴家的诗做的如何?”   司徒晟从来不会拆琳琅的台,更不会嘲讽她的文墨少,便很认真品酌了一下,道:“有意境,有想象,好诗一首!”   琳琅原本做诗就带了三分戏谑之情,可没想到这位撒谎捧屁也面不改色。   她不由得佩服地高看了司徒大人一眼,难怪这位在朝堂中能平步青云,就这等睁眼说瞎话的捧屁功夫……真不是一般人能练就的!   可夸赞完还不算,司徒晟还命观棋拿来纸笔,准备在一块许多墨客题字的题字碑上将楚琳琅的“大作”题写下来。   哎呀,楚琳琅不过是一时调皮,做了打油诗一首,如何能登大雅之堂?这首烧饼诗要是题写上去,她楚琳琅可真能丢脸个千秋万代了。   一看司徒晟还真要题写,她连忙伸手阻拦。   司徒晟这时才笑出声来:“我替你润润再写可好?”   说完,他想了想,给琳琅的这首“深赋意境”的打油诗稍微修饰了一下,在石头上题写道:“瀚海流金暖,赤乌掠日灿。与君余晖下,携手醉天涯。”   写完之后,落款便是“琳琅居士”四个字。   楚琳琅读了读,虽然不知道这文绉绉的诗跟自己刚才的大作有何联系,但是莫名又觉得这就是二人共同创作的雅诗。   题写在这天地之间,何其珍重?   琳琅默默看着,忍不住回身揽住了司徒晟的脖子,在夕阳映红的余晖下,亲吻上他的脸颊。   虽然爱意突如其来,不过司徒晟从善如流地抱住了怀中软绵绵的女子,在这陌生儿荒凉的旷野中热烈回吻。   在这天地无人间,楚琳琅再不必压抑自己,不必害怕别人发现她与这个男人亲密相处。   这种感觉……真的很容易上瘾。   她发现自己被司徒晟养得越发贪心,甚至不再满足黑夜时与他抵死缠绵,甚至想在白日时,与他比肩而立……   楚琳琅默默圈住男人的腰,紧紧地缠绕。   她甚至不敢想,若有一天,她要被迫与他分离,她该如何面对那样的情形……   这种感觉,十分的不好,让人患得患失,又甘之如饴。   在连天的赶路后,当司徒晟终于来到了据说发现三皇子踪迹的北地应县时,当地的郡县长官皆出来相迎。   至于那个典当镯子的人名唤陈三,这陈三的祖母应该就是当年拐子船上抢镯子的婆子。   这婆子已经不在世了,可是细细审了他的家人之后,那婆子的儿子回忆,说她娘当初抱回了个婴孩,以十两的价格卖给了隔壁村的屠户。   现在这个婴孩名唤谷有金,今年三十有三,继承了养父的行当,也是个杀猪的。   当谷有金的爹娘,被提到县衙时,一看这架势就吓得不轻,立刻招供,说自己的孩子,的确是邻村的拐子用十两银子卖给他们家的。   只因为他家无后,这才买了男孩延续香火。   这孩子是抱养来的无疑,毕竟同村的老人都知道。   而且那孩子抱来时的襁褓皮子,还有当时穿的小衣也都在,翻出来后,跟卷宗上三皇子失踪时的襁褓花纹式样都是一样的。   当司徒晟带人去见谷有金时,谷有金正光着膀子杀猪,一边挥舞着菜刀,一边粗声问他们是不是来买肉的。   司徒晟也不说话,仔细打量那张被肥油塞满了的脸。   屠夫家做菜最不缺猪油下水。这谷有金人到中年,更是发福得厉害,腰带险险都勒不住裤子,双眼也透着一股子乡民的粗蠢。   这样撑变形的长相,也看不出他有几分像陛下。   可是如今证据都指向了这谷有金,司徒晟也只能先将他带回京城,交给陛下看看。   那谷有金见自己被一群官兵带走,也是吓破了胆儿,颤音问:“诸位官爷,我也没有犯法,为何要来抓我?”   司徒晟只能言简意赅地解释:“有位贵人曾经失了孩儿,想着请你去见一见,看看是不是他失散的骨肉?”   谷有金倒是老早就在村人的口中知道自己是被抱养来了的,一看这架势,竟然大喜过望,连忙问司徒晟,他亲爹是不是大官,家宅安在何处,有多少良田牛羊?   司徒晟并不愿多言:“公子不必心急,到时候您自会知道。”   当谷有金被恭请回驿馆的时候,楚琳琅隔着窗子,看着那位流落民间的三太子,只觉得一双眼都被油花飞溅到了。   她一时哑然,并非以貌取人,只是想到那三皇子府里新婚的陶雅姝。   难道自己那清雅多才的好友,嫁给的就是这样的……   楚琳琅有些不敢信,趁着司徒晟回屋的时候,连忙问:“会不会搞错,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   司徒晟看着她,沉声道:“所有的证据,都能证明他是那婆子抱来的。而且他当初的小衣,还有襁褓都是太子府的旧物,而且根据陛下给我的卷宗,三太子左腿有痣也都与他吻合,所以,应该是他没错了。”   这卷宗上记录的特征也不是十分详细。不过司徒晟认为,给天子寻儿便像失物招领一般,肯定不会将所有的特征详细记录。   所以司徒晟也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藏私,还保留其他的特征,这就只能留待天子亲自查证了。   楚琳琅越听心越往下沉,再次问道:“那他可有娶妻生子?”   司徒晟点了点头:“娶了外村的女子,生养孩子三个。”   楚琳琅已经说不出话来,她讷讷道:“那……雅姝该怎么办?”   司徒晟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了楼下。   那个谷有金似乎吃了一半,便跑出来,蹲在门槛上端着饭碗继续吃,然后打了个饱嗝,站起来走到驿馆帮佣的一个年轻的侍女前,在那里没话找话呢!   “小姑娘,多大了?在这帮佣能赚几个钱?我跟你说,我可是有钱人家丢了的孩子,以后我衣锦还乡,你去我那做事啊,你长得这么俊,在这当下人就可惜了……”   也不知那小姑娘回了他一句什么,那谷有金笑得下巴的肥肉都乱颤。   司徒晟看了一会,沉声道:“你若是陛下,思念多时的儿子是这般情状,该如何?”   楚琳琅看了司徒晟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帝之所以惦念三皇子,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三皇子是自己心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并非全然父爱。   不然他宫中那么多的孩子,有些陛下都叫不出名字来,怎不见陛下对那些孩子雨露均沾?   若三皇子刘翼一表人才,学识过人,长得再像故人一些,也不枉陛下这么多年来的思念。   但是现在,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三皇子,却是个满脸油花,见识浅薄的屠夫,只怕陛下看上一眼,就能全断了念想吧!   这么拎不上台面的三皇子,陛下就算认下,能不能公之于众都不一定呢!   所以她担忧陶雅姝委身屠夫,有些为时过早。   司徒晟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回三皇子,既然寻到自然要即刻返回京城。   不过在回京前,他倒是带着琳琅,抽空同在北地的李成义见了一见。   李成义听说司徒晟来了,亲自出了兵营相迎,并且陪着他一起登上了城楼。   晋军现在驻扎的地方叫腾川,距离杨巡将军当年战败的负水并不是很远。   只是负水现在已经是荆国人的地盘,立在城墙之上,只能隐约看到远处一条绵延的河流。   司徒晟眼望着负水的方向,闭上眼睛,能感受到的除了塞外冷峻的寒风,还有一股刻在记忆里的恶臭腥味,还有绵延不断的厮杀声。   那时年幼的他,只能无助地躲在辎重的腊鱼木桶里,捂着嘴听着外面的厮杀,却绝未想到当他从木桶里跌落出来时,他祖父的无头尸体就那么横躺在他的面前……   “司徒大人,你怎么……”李成义诧异的低呼声打断了他的痛苦回忆。   司徒晟缓缓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正手握插在城墙上的旗杆。而坚硬的木旗杆此时竟然被他的大掌捏得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松开了手,淡淡道:“只是想起了当年负水之耻,心气难平,让李将军见笑了!”   李成义恍然明白,感同身受道:“哪个大晋好儿郎能忘了负水之耻!只可惜当年杨老将军不察,一时身受埋伏……”   “此言差矣!”还没等李成义将话说完,在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老迈的声音。   司徒晟回头一看,却看到了李老将军和一个中等身材的清瘦老者一起立在了他们的身后。   说话的人,正是那老者。   李成义见父亲来了,赶紧过去施礼,同时问道:“请问这位是……”   李老将军介绍道:“来,成义,这位是工部廖静轩大人的父亲,也是我曾经的军中同袍,你叫他廖伯便是了。” 第101章 固执己见   李成义施礼问好之后, 便问:“敢问廖伯,我方才何处说错了,还请指正。”   廖静轩的父亲廖中昌微微苦笑, 转头看了李老将军一眼, 淡淡道:“陈年旧事了,是一时失察, 还是有人泄露了军机都无从查证了, 不提也罢。”   只寥寥数语,便让李成义的脸色为之一变。   记得当年负水战败后,朝中的臣子们都弹劾杨巡用兵急躁,为了拿到粮草辎重不惜铤而走险。   倒是之后渐渐有了别的声音, 尤其是司徒晟之前跟随六皇子在北地缉拿贪官, 连带也牵连出了泰王当年陷害杨巡,断供粮草的旧案。   朝中为杨巡老将军平反的声音才渐渐响起。若是旁人, 案子查到这个地步, 朝廷总该是有个说法了。   可是偏偏这是杨家的案子啊!当年陛下气火攻心, 在杨毅投敌之后,便下令抄斩了杨家满门。   时隔这么久,就算陛下心知肚明当年杨巡战败有冤情, 可为杨家平反, 却万万不能。   不然, 岂不是往陛下的龙颜上,公然拍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廖中昌既然是李老将军的同袍, 那么当年应该也在杨巡老将军的手下效力。   他显然是知情人,才会有如此的说法。   廖中昌在跟李成义将军简短寒暄后, 便将目光落在了司徒晟的身上。   算起来, 他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这孩子了。当年, 这孩子是经过了他的手,送到了友人遗孀李氏的手中,请她代为抚养。   此后为了湮灭这孩子的过往,他便再未去看望这孩子。   转眼的功夫,这孩子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通身的气度,还真是肖似老将军啊!   而司徒晟也是默默无言看着廖中昌,并未过去相认。   听李老将军说,廖家夫妇从老家赶来,本是来看儿子廖静轩的。没想到廖静轩临时回京的事情并未告知父母,结果老两口扑了空。   不过廖中昌跟李老将军是旧识,此来就当访友,也不算白走一趟。   曾经的杨家军麾下的同袍立在城头,看着他们曾经策马扬鞭,一同饮马洗马的负水,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不过廖中昌还是发现了这城池与从前些许不同之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沟渠道:“我记得这里并不曾有河流,难道是为了修建护城河,而特意引来的水?”   李老将军笑道:“这可是你那好儿子的功劳,这条沟渠,若战时,自然是护城河,可在边关太平时,就是四周百姓引水灌田的救命河。”   廖中昌闻听此言,展目望去,果然在城后的村庄四周,增加了无数良田。   李成义笑着道:“这些都是军户开边,近两年新开出来的田地。我们的司徒大人和廖大人在户部和工部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除了改制了职田,恳请陛下在北地修建工事,又修建水利,方便戍边屯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良田千顷,就是前线战士锅里的底气了!”   廖中昌闻听此言,不由得心里暗暗一惊。   他的夫人一向教导儿子廖静轩淡薄名利,不许走仕途之路。可惜廖静轩表面恭顺却有自己的鸿鹄心思,还是在人到中年时,背着父母去考取了功名。   事已至此,他的夫人又教导廖静轩去些清闲衙门,莫要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朝堂之争。   他倒乖巧听话,去了清水衙门工部,后来因为养伤,又去了女学教书。   廖中昌虽然嘱咐过儿子多照拂一下司徒晟,却并没有想过这两个没有根基的孩子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在那熙熙攘攘的朝堂能有所建树。   可谁想到,儿子看似默默无闻多年,竟然与司徒晟一起,在朝堂上一起给边疆的战士构筑了坚实后方。   司徒晟看着廖中昌百味杂陈的脸,笑了笑淡淡道:“廖兄虽然淡薄名利,却有治世之才,全赖伯父的悉心教导啊!”   这本是寻常恭维同窗父亲的话,可谁知廖中昌听了,却脸色微微一变,有些酸涩地苦笑:“……哪里是我之功劳,是他天生就该如此……”   嗯……这句话听着就有些“我儿原本是天才”的不客气了。   就连旁边的李成义听了,都有些尴尬一笑,哈哈打岔了过去。   当司徒晟问廖家夫人何在时,廖中昌用手一指道:“方才在城下,巧遇了位姓楚的娘子,她说是我家静轩在女学教书的女弟子,听说我们是她夫子的爹娘后,便拉着贱内叫师奶。这嘴巴太甜,贱内便跟她一路闲聊去了。”   司徒晟顺着廖老先生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楚琳琅正挽着廖家夫人的手,在城下的河堤上边走边聊呢!   楚琳琅跟廖夫人闲谈的,自然是廖静轩了。   廖夫人跟儿子久久不见,家书里也只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从楚琳琅的口中,廖夫人反而能知道儿子的近况。   楚琳琅耐心一一作答之后,含而不露地微笑打量着廖夫人。   方才见到了这对夫妻,又听闻他们是廖静轩的父母时,楚琳琅的心里是吓了一跳的。   原因无他,廖静轩身材高大,与司徒晟一样,是器宇轩昂的男子。   可是现在看廖静轩夫妇的个子,矮得不只一点点,而且都是消瘦的身材,就是怎么生出那么伟岸高大的儿子来?   这种违和感,让心思细腻的女人不能不多想。   只是这样的问题真是不好问,楚琳琅莫名又想起了廖夫子肩头那跟她母亲类似的疤痕。   这话题聊着聊着,便说到了绿洲遇险的事情上了,当廖夫人听到儿子为救学子身受一剑,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琳琅连忙温言宽慰,表示廖夫子恢复得很好,只是他的体质好像爱留疤痕,就好像他肩头的伤疤,看上去就特别狰狞。   楚琳琅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夫子说,他肩头的疤痕是小时候因为不小心利器割伤的,不知抹了什么药,为何疤痕那么明显?”   闻听此言,廖夫人随口道:“哦,他父亲跟他玩笑,不小心弄的,就是随便抹了些止血……”   楚琳琅慢慢转头,可是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   因为司徒晟以前问夫子肩头的伤疤时,他分明说是小时候母亲不小心将他烫伤的。   可方才她说是割伤,这廖夫人也不反驳。   如此谬误,廖夫人没必要在这类小事上撒谎啊!   而且若是孩儿在自己眼前受了伤留下疤痕,做父母的,就算一辈子都会清楚记得缘由。   更何况廖家好像就是只有廖静轩一根独苗,不会因为孩子太多而记错啊!   可若伤疤不是在自己眼前造成的,只怕先前随便编造搪塞的理由,时间久了,也会记忆错乱,记不大清楚了吧?   当二人散步到城墙边时,恰好司徒晟他们也走了下来。   李老将军要留他们用饭。不过现在行军,哪里是把酒寒暄的时刻,能够见上一面已经是来之不易了,所以大家都各自散去了。   听廖家夫妻的意思,既然扑了空,便折返回老家,联系上儿子再说。   不过听廖老先生的意思,在他回去之前,还要去负水附近,去祭奠一位故人。   司徒晟心里隐约猜到他要祭奠的是哪一位,却开口劝阻。   原因无他,只因为北地战乱,更何况负水现在是荆国人的地盘。   可是老先生的心意已定,只是微笑表示他心里有数,会看形式而定,并不会贸然以身犯险。   司徒晟沉吟了一下:“若不是有公务在身,在下本该替先生前往。”   他是杨巡的嫡长孙,本该是他前往负水,祖父倒下的地方祭奠,可惜世俗赘务缠身,竟然不能亲自前往。   廖老先生微微一笑:“你还年轻,总有一日,会随着大晋的军队,光明正大祭奠泼洒热血的将士,可我大约不能等到那一日了……对了,你来到这里可是要与荆国人和谈?”   司徒晟对于廖老先生并不想隐瞒什么,便据实说了自己奉命前来寻找三皇子的事情。   廖老先生听到皇帝找寻到了三皇子的下落时,先是花白的眉毛微微一颤,可听司徒晟说找到的是个屠夫时,却舒缓一笑:“总归是块心病,找到便了却心愿,不必再担心了。”   司徒晟也笑了笑,问了一句:“老先生是说陛下不再牵挂了?还是别的什么人不必再担心了?”   廖老先生转头看向远方,沉吟了一下道:“自然是挂心三太子的人,不必再担心了!”   等廖夫人和楚琳琅散步归来后,楚琳琅借着司徒晟和廖夫人寒暄的功夫,又打量了一下这对夫妻。   他们的身材,跟廖静轩真是不像。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花生能生出冬瓜吗?   廖夫子平日里总是胡子茂密,偶尔一次露出真颜,容貌上并不肖似爹娘。   那天回去的路上,楚琳琅再次跟司徒晟说起了心中疑惑,并且问:“为何廖家伯父只有廖静轩一个孩子?”   司徒晟却在愣神,只是倾听车外远处传来的羌笛声,手指打着节拍,并没有听琳琅的话。   直到一曲听写,他才转头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等听琳琅又说了一遍,他垂眸探究问道:“你还是怀疑廖静轩是抱养来的孩子?”   楚琳琅在马车上盘腿道:“怎么?你就不觉得奇怪,那廖静轩可比他爹娘足足高出那么多呢!”   司徒晟慢吞吞道:“年岁大的那辈人,吃喝不如现在,若是赶上荒年,因为营养不济长得矮的,生出高壮的儿子也不足为奇。总不能因为个子高矮,就质疑人家不是亲生的吧?”   楚琳琅竟然一时不能反驳,毕竟这话怎么问,都透着无知无礼。   等琳琅和司徒晟回到驿站的时候,那个谷有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直嚷嚷何时上路。他等不及要见亲爹亲娘了。   虽然身份还未确定,但既然可能是三太子,必定要恭谨以待,所以司徒晟对待这个屠户皇子还算客气。   不过谷有金却有些被这些锦衣侍卫们恭谨的态度弄得有些飘飘然了,居然瞟见了跟司徒晟一同回来的楚琳琅。   他身在边塞小乡,何曾见过这等肤白细腻的美人?   这一眼看过去,便直了眼睛,直问这位娘子是何人,怎么先前没有见过?   可惜这话问出之后,一旁的司徒大人眸光瞬间阴寒起来,淡淡道:“谷公子,夜深了,你也该睡了。”   谷有金虽然粗蠢,可还是被司徒晟的阴翳眼神吓到。   怎么说呢?这位大人长得虽然好看,可是阴沉下来的眼睛,怎么跟闯入村里抢羊的饿狼一样呢?吓得他再不敢多言,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琳琅折腾了一天,也有些乏累了。   可是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一时间,脑子里似乎有些什么繁乱的丝线一直没有接续上,却怎么都找不到头。   司徒晟虽然不跟她同房,可是夜里惯例是要溜过来搂着她睡的,现在看她烙起了煎饼,便也起身问她:“怎么了?睡不着?”   楚琳琅低声问:“你有没有看过那谷有金的肩膀?他的肩膀上可有我母亲那样的烙印?”   司徒晟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当时三皇子还小,是襁褓里的婴孩。那些拐子说不定没有给他做标记。”   他这么解释,倒也能说通。可是楚琳琅只要想到皇寺所谓的神迹,就眼皮微微直跳。   她平日龟壳虽然摇得厉害,仿佛笃信神明。   可也知道,若有人要借神明来害人,是有多么轻松容易。   所谓的神迹,或许是有人挖了坑,害了本该成为宫妃甚至皇后的陶雅姝呢?   又突然顺顺利利地让司徒晟找到了杳无音信的三皇子,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楚琳琅脑子有一根弦子就这么莫名地绷紧了起来,让她有些不得安生。   司徒晟看着楚琳琅带着些许惶恐的眼,摸着她的头:“你是担心我出事,所以才睡不着觉?”   楚琳琅伸手摸着他的脸颊,低低道:“我这辈子做得美梦太多,又都醒得太早,可是我现在情愿在梦里死去,也不想再醒来……”   也不知是不是夜深让人太脆弱,楚琳琅说着说着,眼眶竟然不自觉湿润了。   司徒晟叹息地搂紧了琳琅,也不知该夸她太聪慧,还是该教育她少思少想才能将养好身子。   他只能搂紧她沉声道:“一件事若是太顺,除非上天相助,不然就是有人助一臂之力。只是不知这背后相助之人是何目的。等人到了京城,一切就全都水落石出了。 ”   楚琳琅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并非没有准备,可还是担心道:“可若有人已经为了你张好了天罗地网,该如何是好?”   司徒晟笑了:“我不是有个锦鲤娘子托底吗?你给我备下最快的一艘船,情势不对,我便同你亡命天涯,到岭南卖水果去!”   琳琅听了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郑重道:“好,要不让那些侍卫送肥猪入京,我们俩现在就亡命天涯吧。你就说害了急病,诈死得了,我给你扶棺奔丧!”   司徒晟笑了一下:“你就这么想当未亡人?”   楚琳琅也笑了:“你要是能轻易言退,痛快跟我卖水果去,还是我认识的司徒晟吗?我岂不是得给你哭一哭,看看能不能将本尊唤回来?”   琳琅太是了解司徒晟了,他是背负着祖父壮志未酬,胸怀大志向的男人。   怎么会因为一时的风浪,就急流勇退,生出避让的心思?   他就是个应该立在朝堂之上,处变不惊刚柔并济的治国能臣,所以她就算心有忐忑,也要坚定立在他的身后,默默助他一程!   此时夜深,二人谈心一番之后,琳琅的心似乎也安定了不少,终于可以闭上眼,躺在司徒晟的怀里酣然睡去。   不过司徒晟一直没有睡。   他在回程时,听到了那段羌笛乐曲,其实是某人和他定下的暗号。   而约定见面的时间,正是子夜丑时。   到了约定的时间,司徒晟轻巧起身,怀揣好短剑,顺着驿站的西侧,疾步来到了城边。   在一处略显破败的屋前,几位侍卫的环绕下,有一个黑影正立在那里不动。   直到他来,那人才微微朝前迈了一步:“我还以为堂堂大晋的枢密使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出来见上一面呢!”   司徒晟声音冷然:“你用我母亲来要挟我,我能不来见吗?”   那个黑影,赫然正是杨毅。他看着眼前高大的年轻人,忍不住冷笑。   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他几次命暗线给这小子递送信号,可这小子都置之不理。   而且这小子居然很有心计,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他购买的边镇宅子的地址,派人去那里搜寻。   若不是他早有防备,只怕要被这个小子给偷家了!   不过想到他此来北地的目的,杨毅的心就是压抑不住的激动:“我听说,你此来时要接那狗皇帝最心爱的儿子?”   司徒晟眯了眯眼:“你是从何听说的?”   杨毅看了他的反应,得意地笑了。   白日他便潜伏在驿馆周围,看到了那个粗胖的民间皇子,真是胖得充满喜感呢!那暮日沉沉的宫里看来要添些喜气了。   不过想到荆国军队连日来的败退,还是让杨毅颇为恼火。   他本以为大晋这些年来一直内耗,且又重文轻武,更不见有名将出世。而军中前些年又贪腐严重,那粮仓底子说不定虚成什么样子。   而荆国骑兵擅长奇袭。一旦在晋国边境撕开了口子,荆国这些饿坏了的虎狼就如进了羊群,不经过什么大战,就能长驱直入。   可他苦心挑起的争端虽然打了起来,却全然不是他原来的设想。   首先就是本该因为“杀害”苛察,而被朝廷问罪的李成义,不但无罪,反而受到了重用。   那李家父子做了多年的冷板凳,一直韬光养晦,来到边境,立即就展露出了锋芒!   而且大晋北地这几年,边塞一直修修补补,虽然暗探打探得来的内部消息说这些都是些日常维护,外表看起来也没增加什么工事。   可真两军对战起来,才发现只几年的功夫,边塞竟然骤然多了许多的护城河,城墙更是修筑得更加厚实,而粮草的储备也是出乎意料的充分,甚至不必从远处调拨粮草和护城辎重。   这种坐在粮草堆上,守着固若金汤的城墙,打着防守的战事,那是最舒服不过的了。   与之相比,荆国打得太心急,没几下的功夫,就露出了虚弱的底气了。   为此,杨毅也没少受现在的岳丈,安谷可汗的斥责。   眼看着大晋要打出底气来,安谷也是急于再将两国拉到和谈的桌上。   而如今新的使节团已经派出,不过这次派出的除了和谈的使臣,又添了一抹靓丽花色——安谷的小女儿阿丹娜,也要送给大晋陛下,为大晋后宫增色添彩。   而杨毅叫出司徒晟,就是要让司徒晟代为照应这位荆国娇滴滴的公主,让她顺利进入后宫。   司徒晟才懒得问他的蝇营狗苟,只是淡淡道:“我来不是听这些的,你到底将我母亲藏在了何处?”   杨毅冲着他微微一笑:“虽然你很不听话,却依然是我的儿子。做父亲的哪能不盼着儿子好?等回了京城,若再收到我的信,只要乖乖行事,我保证年底就能让你们母子团圆,而你到时候愿意跟哪个商妇在一起,也可以逍遥过日子了……我绝不食言!”   不知为何,杨毅说这话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怅惘和决然。   司徒晟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准备转身离开。   杨毅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我知道晋军这次北地的翻盘胜利,有你不少的手笔。我不怪你,谁让你是我父亲教养出来的。就连脑子里想的也跟他一样迂腐。可你千万不要太高估了自己。一个腐朽透了的王朝,不是靠着几根脊梁就能顶得住的!你固执己见,执著愚忠,最后只能是跟你祖父一般的下场——埋尸沙场,身首异处,而他血汗换来的一世英名,却被狗皇帝当成了厕纸,擦拭他那臭不可闻的脏屁股!” 第102章 秘密招安   听了杨毅的话, 司徒晟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他懒得回头,只冷冷道:“你也是我祖父教养出来的,为何不了解你的父亲?他为人洒脱, 胸怀四海, 岂是为一人愚忠的榆木脑袋?当年他明知朝廷腐败,泰王私心甚重, 在军中大搞朋党勾结, 而他与之政见不合,必受其害,却毅然决然临危受命,上了战场……只因为他常说, 军中好儿郎并非只为皇权效力, 更重要的是要守住万里山河,家乡父老。皇权会变, 年号会改, 可是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子民却会因为热血男儿的传承固守, 可以千秋万代不变!这才是从武为军的真谛!自私如你之人,纵然听了也是不懂!”   说到这里,司徒晟不愿再废话, 只是加快脚步, 离开那个叫他厌恶无比的人!   司徒晟并不想跟杨毅一起回忆祖父。   更不会告诉他, 那年负水之战,祖父早有马革裹尸的觉悟。   祖父曾经指着草原上牧民在秋日点燃的大火, 语重心长地跟年幼的长孙说:“一场大火之后,来年的新草会更加茂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吾等虽无把握, 可若一时之小败, 可以让朝廷警醒, 让那些文官止了倾轧夺权的心思,一致对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时,司徒晟并不懂得祖父这番话里的沉重。   杨巡虽然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在粮草无所供应的情况下,让战局不是那么糟糕,也做好了被只顾着倾轧的官员推出来兴师问罪的准备。   可祖父怎么也没有料想到,他败得会那么的惨烈,而整个杨家也由此万劫不复!   如今“大火”已经熄灭多年。   而他这个本该死在战场上的孤魂,侥幸生还在人间,更名换姓,尝试着用另一种方式,代替祖父去唤醒这片大火焦土后的一点生机。   杨毅听了儿子的话,自是冷笑。   他积存在心里的恨意,的确不是这种黄毛小子的几句慷慨言语就能湮灭掉的。   今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在此耽搁太久,想起自己还跟一位“故人”有约,他转身便带着部下匆匆离去。   虽然此行皇命已经完成,不过司徒晟还有些私交要见。   这些人中,不乏民间抗荆的义士,有那么几位,楚琳琅甚至在茶楼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过他们响当当的名号。   而其中名号最响亮的,便是义军首领尚闵。   司徒晟此番的另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招安义军统领尚闵!   朝中的良将匮乏,只李家父子的话有些独木难撑。所以司徒晟务必要再为李家父子增添些精兵虎将。   那些武举选拔上来的,以后未尝不能是良将。可是行军打仗的人才,不是在书本里磨炼出来的,而是需要在真刀真枪的战斗里才能磨砺出来。   而现在用人之际,若是能得些现成的良将,岂不是如虎添翼!   而这次两边接触的引荐人,则是隋七爷。   老爷子走南闯北,结交不少江湖义士,他曾在湘西跟尚闵有一面之缘,还救过尚闵的老父亲。   此等恩德,尚闵自然感念在心,更何况他还知道隋七爷乃是叫人敬佩的杨家军,是杨巡将军的贴身侍卫将军,   所以,就算尚闵对朝廷走狗没有什么兴趣,看在七爷的面子上,还是决定见上一见。   他们见面的地点,便设在了北地山涧的一处风景宜人的凉亭处。   此处傍着溪水,视野相对开阔,周围不易安插伏兵可以让人放心。   尚闵的部下本来不希望统领以身犯险,可是七爷拍胸脯保证了,说这位司徒大人设的是寻常家宴,也不会带侍卫。   所以尚闵大掌一挥,止了部下的反对声浪,自己也是只带了军师和随从,三人单刀赴会。   他相信七爷的人品,不会成为朝廷爪牙,冲着七爷对父亲的救命之恩,他就去会一会那个什么狗屁的朝廷新贵。   听说是个年仅二十五的年轻官员,不到几年的功夫,从个探花一路飞黄腾达,如今已经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了。   这样的人,都是专营油滑的官耗子,嘴里也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他到那只听不说,喝完酒,抬屁股走人就是了!   等到了那里,还真是家宴的派头。亭子的桌子上已经摆了烤好的各色腌肉,几坛子美酒也都开了封口。   亭子里端坐着个相貌不凡的年轻人,应该就是七爷所说的朝中从一品的枢密使司徒大人。   虽然知道他很年轻,可尚闵还是一愣,他没想到,这位朝中新贵竟是这般儒雅大气的美男子。   这位新贵并未穿官服,仿佛是真的会客访友,竟然还带了一位貌美女眷同来。   那个女子正站在暖炉边烤火,一身淡藕的长裙,乌发上插着玉簪,通身的风流体态。   看到他带人过来,还没等说话,那位俏丽的女子就开始舒展柳眉微笑,冲着旁边的七爷问道:“这位器宇轩昂的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尚首领?”   见七爷点头之后,那女子笑着走过来跟尚闵落落大方地施礼打招呼:“百闻不如一见,说书先生描绘的尚先生乃是连鬓胡子,豹眼阔口,可真是离谱!这分明就是个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的玉面将军啊!”   他们几人来见官兵,原本都是暗提着一口气,提防着对面的刀光剑影。   可没想到,先笑着打招呼的却是个肤白若雪的女子,眉眼都带着几分笑,透着一股舒暖人心的亲切。   这倒是让暗中提气的几位有些如沐春风之感。   待落座后,七爷简单给双方做了一下介绍,便随手端起一盘子肉,拎着楚娘子给他灌好的酒,坐到亭子下的大石头上自斟自饮去了。   这种谈判交涉,可不是七爷所好,便是躲到一旁,让年轻人讲价还价去吧。   言语交谈之间,尚闵才恍然,先前的那位女子,他原以为是歌姬一类,前来陪酒的。   可人家原来却是位京城有店铺,西北有金矿,做大买卖的女东家,新近来在西北很有名的船队,便是这位楚大娘子名下的。   而且看这架势,她应该也是那位司徒大人的红颜知己,落座之时,很自然地便坐到了那位英俊大人的身旁。   尚闵此来,并非存了被招安的心思。   他不过是给七爷几分薄面,走个过还个人情罢了。   能入义军,主动抵抗荆国入侵的义士,哪个不是看透了大晋官兵的腐败无能,才想另辟蹊径。   杨巡一家的悲惨境遇便是前车之鉴,他们可不想跟朝中的蝇营狗苟之辈,勾心斗角。   不过这个来招安的男子如此年轻儒雅,也是出乎尚闵的预料,再加上如此随兴的氛围,都让人怀疑朝廷派出这么一位招安,诚意到底有几分。   尚闵此来可不是为了谈心饮酒,既然来了,也给了七爷面子,那么饮上两杯之后,便可以告辞了。   所以他跟自己的军师随从交换了个眼神。   那位姓吴的军师举杯道:“大人来了北地便是客,我等为主,所以先向大人敬上一杯。不过我等来之前,已经跟七爷有过交代,只喝酒吃肉,不谈前程……大人,您同意吗?”   军师这话,显然是要将司徒晟的嘴封上,让他不要妄提“招安”,他们先将丑话说在前面,这官员再提招安的时候就休怪他们起身走人了。   不等司徒晟说话,那位楚大娘子便笑吟吟将话接过来:“只谈酒肉,有何意思?我们不光要谈酒肉,还要谈风花雪月,谈山高水长!这人生在世,能有此相逢,自然是兴致到哪,就谈到哪了!”   那军师眯眼,正要开口,楚琳琅又笑着道:“不过说到酒肉,这在北地也算是弥足珍贵了。荆国现在正在闹草荒,朝廷为了卡住他们的脖子,再次封锁了北地的粮道。就连以前不甚管理的私粮买卖,也都禁止了。这害得我这样做生意的人啊,明明囤了货物,却愣是不敢北地运。当地的百姓还好,有粮可以朝着当地的官府去领。不过像你们这样不在编的义军,打算如何度过无粮寒冬?”   原本尚闵等人心里都有些微微厌烦这妇人频频抢话。   可没想到她的话题兜兜转转,当头就照着他们的七寸袭来,打了个猝不及防。   如今北地粮道封锁,不止憋住了荆国人,也同样憋住了他们这些打游击的义军。   没有粮草,就算他们手中有民间义士捐赠的金银也全无用处啊!   谈到这个要命的话题上,尚闵也没法回避,看向了司徒大人,坦诚问道:“敢问大人,朝廷可是也想借此消灭我们这些民间的义军?”   司徒晟见他主动聊起了“前程”,便也坦诚道:“诸位都是民间抗击入侵者的英豪,陛下也是爱重。今年的武举恩科,诸位想必也听说了,陛下求贤若渴。所以我此来,就是想问问尚统领,是否愿意归附朝廷,在北地李将军的麾下共同抗击荆人?”   既然话说开了,尚闵也不客气了,他冷冷道:“我等成立义军,凭的都是满腔热血,不入晋军,也同样能抗敌。”   司徒晟闻听此言,淡淡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诸位若是肯与李家军拧成一股绳,我相信,北地战局会大有改观。”   尚闵轻蔑一笑:“你是文官,不懂行军的要义。不过看过大块头在摔跤场上挨揍的样子吗?笨重体大,若是再没个灵活的脑子,体格越大,挨的揍也越狠!”   他显然是在嘲讽晋朝军队没有良将,去了也是添灰的命。   可是那楚娘子听到这里,又是瞪大眼睛,很不看场合眼色道:“哦!你这话没道理,我可不信!”   尚闵失笑,虽然这女子一再插话,可容貌太美的女人,就算无礼些,也能叫人轻而易举地原谅。   他甚至有闲情逸致逗那女子:“格斗本就不看身材高矮胖瘦,那要如何,才能要楚娘子相信?”   楚琳琅用筷子敲了敲杯碗:“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欺负我家大人年轻,浑然没将他放在眼里。你别看他是文官,可也有尚武之心,不信,你跟他比试比试。倒是让我看看,是不是块头大,挨的揍就越凶!”   司徒晟跟尚闵相比,个头高了可不止一点点。   可在尚闵看来,这个司徒晟一身长衫,举手投足间都是读书人的文质彬彬,哪里是抗打的样子?   这女子浇油点火,莫不是厌倦了这位大人,准备换个金主姘头?   就连尚闵身边的随从,都忍不住偷笑了起来,小声道:“我们统领,可是在战场上连挑了十余荆寇的勇士,你们大人是不要命了?”   可是那个司徒晟听了这女子不靠谱的挑唆,居然还有些不自量力地点了点头,转而问他:“楚娘子说得好,今日有酒有肉,有风花雪月,山高水长,当然也可以有以武会友,切磋技艺了!在下从小尚武,跟祖父学了些拳脚功夫,不知尚统领是否愿意赏光,与在下切磋一二?”   尚闵也是一杯水酒下肚,微微有些上头,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愣头青,上赶着找挨揍,他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于是他忍不住再次轻蔑一笑,抱拳道:“只是拳脚无情,若是一会打疼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七爷一眼。   也不知这个司徒小子跟七爷是什么交情,他一会该将分寸如何拿捏,才让七爷不太作难。   不过那七爷似乎跟司徒大人交情一般,居然压根不阻拦,还跟那个楚娘子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举着杯,端着碗,各自早早在旁边的空场地选好了观赏的地方。   得了,阎王拦不住想死的鬼。   既然如此,尚闵决定,便让这自以为学了几天拳脚功夫的朝廷新贵,明白什么叫“自寻死路不可活”吧!   他一会若求饶,自己便收拳就是了。   楚琳琅虽然是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此时一脸微笑地举着酒杯,其实心里的大鼓敲得咚咚响。   她借着酒杯遮掩嘴唇,小声问七爷:“七爷,您是知道这二人的拳脚功夫的,您之前说大人能五十招内略占上风,估算得会不会有谬误?”   琳琅知道司徒晟拳脚功夫厉害,可是他毕竟是文官,可不像尚闵一样,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万一七爷估算错误,司徒晟一会被尚闵打到在地,接下来可怎么谈?   就在此时,二人已经在空场站定。   既然是切磋,便不用兵器。   司徒晟甚至未脱长衫,只是将长衫下摆简单掖在了腰带上,便示意对手,可以开始了。   当二人交手打在一处时,拳拳生风,身形转换,犹如游龙飞凤。看得人不由得焦灼目光,甚至在拳风里忘了呼吸。   不过七爷却一直都没回答琳琅的问,只是目光炯炯看着打斗在一处的二人,眉头微微锁紧,看了一会后,短促道:“我估算错了!”   楚琳琅紧张得都咬起酒杯了,颤音道:“不是吧,这么要命的事情,您也算错了。难道大人要输了?”   可就在这时,只听尚闵闷哼一声,踉跄了好几步,一下子栽倒在地,然后又不服不忿地爬起,脸上再无戏谑轻视,一脸认真地跟司徒晟再战在一处。   而一旁尚斌的军师和随从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他们家的统领,方才跟破水袋一样,被个大晋的文官给打倒在起……   七爷这时才一本正经道:“我原以为尚斌那小子能撑满五十招,没想到大人的六十九路杨家擒拿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尚斌居然连二十招都没有撑住!”   此时,司徒晟挥拳展臂,腾挪跳跃间,自有一股子挥洒自如的俊逸,更是带了几分的从容敏捷。   很显然杨家独传的擒拿技艺在这种赤膊对战时,效果好极了!   楚琳琅这才长出一口气。   关于如何招安尚闵,司徒晟其实私下跟她推演过无数遍。   楚琳琅听说尚斌出身镖局的尚武世家。她从小就跟那些镖局的爷们打交道,最是清楚这些人的做派习气。   这些人,有刻入骨髓的尚武慕强。   司徒晟并非名相大儒,虽然官居高位,但素无威名。以他这样的年岁,想凭三言两语说服这些草莽之辈,简直异想天开。   琳琅最后很是江湖豪气地献策——既然如此,在谈之前,就先将他打趴下再说!   如今看来,此招还真是立竿见影!   当尚闵被这个年纪轻轻的文官,一次又一次用诡异的手法放倒在地后,整个人都有些摸不到天地的飘然之感。   将脸面摔得捡不起来的感觉真好,整个人都轻盈了。   尚闵居然能忍着后背的疼,晕乎乎,又心服口服地冲着司徒晟郑重抱拳道:“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只是不知阁下师承何人,居然有如此了得功夫?”   司徒晟抱拳道:“尚统领承让了。是跟一位故人所学,只会些强身自保的功夫罢了,若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这样的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他的话语很有分寸,也算是给尚闵留了颜面。   接下来众人再落座时,气氛明显为之一变。   楚琳琅清楚,自己润滑场面的作用已了,可以起身让男人们谈些正经的了。   所以她借口烤肉,来到溪边的烤架上,跟着下人丫鬟们烤肉。   这一谈,竟然出乎意料的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最后,连烤碳都燃尽变凉了。   尚闵一扫来时的轻蔑之情,对于这位年纪轻轻却熟谙北地风情,甚至对行军打仗都娴熟如将军的文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说他是陛下眼前正得重用的新贵。   原以为是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奸猾之辈,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般能文能武的栋梁!   若大晋朝堂上下都是这样真才实学之辈,那荆国虎狼又如何敢欺我大晋?   楚琳琅并不知他们谈论的内容,但是可以看出,尚斌愿意想想司徒晟的提议了。   只是这并非他一人能决定的,还是要回去跟兄弟们商量才好。   除了尚斌之外,司徒晟之后又联络接洽了不少北地的义军。   只是这样的事情,却不可大肆声张,甚至在陛下跟前也不能谈。   这些义军原本也是大晋的心腹之患,该如何整合,朝中争议不断。   而司徒晟此行,明显有先斩后奏之意,既定了事实之后,再报呈朝廷,免了那些官员们互相扯皮!   于是这样一来,行程便也略略耽搁了下来。   以至于京城不断有驿站快马催促,表示陛下心急,让司徒晟早日回京。   回程时,因为赶上了运粮折返辎重船,可以顺流而下的走水路。自然比来时要顺畅多了。   琳琅是先一步回京的。可刚刚返家,三皇子府的请帖就送来了,一向深居简出的三皇子妃似乎不耐好友离开得这么久,急着让她上门探望了。   楚琳琅本也想着先去见见陶雅姝。毕竟她们此行,带回了一个跟陶雅姝关系密切的人,无论结局是好是坏,也得提前跟她打声招呼。   所以琳琅稍微梳洗换了衣服,就去三皇子府了。   三皇子府跟其他的皇子府大大不同,不光地方偏僻,而且门可罗雀,要不是门口立着侍卫,看上去,还真像是阴气森森的鬼王府。   而已经成为王妃的陶雅姝,早已经改了妇人的发誓,只是依旧懒散胭脂,端坐在三皇子府的前厅等着她的到来——三皇子府的内宅,是陛下明令的禁地,除了三皇子妃和伺候她的下人,其余访客一律不得入内,免得影响了体弱的三皇子“休息”。   还没等楚琳琅问她最近是否安好,陶雅姝已经屏退了左右。   待人走干净后,陶雅姝一把握住了楚琳琅的手,嘴唇微微颤动,低声道:“琳琅,你是不是跟司徒晟去了北地?你们究竟……带了什么人回来了?”   楚琳琅听了这话,不由得暗吃一惊,因为司徒晟此行是奉了秘旨,低调成行的。   所以楚琳琅当然不会事先告知陶雅姝,她的夫君可能要回来了。   可陶雅姝为何好似早知道了一般,提前问出了这话呢? 第103章 迟来衷肠   楚琳琅不答反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陶雅姝见楚琳琅不肯正面说话, 心却一下子坠入了谷底。   就在十天前,陶雅姝的母亲生了病,父亲让她回府探视, 顺便和缓一下母女的感情。   不管怎么样, 陶雅姝都是嫁了个望门寡。吴氏再怎么气,也有几分心疼女儿, 以至于女儿嫁出去之后, 积郁在胸,害了咳嗽。   趁着在病榻上的虚弱,跟陶雅姝也算和缓了几分。   只是吴氏因为生病,贻误了去皇寺还愿, 干脆让陶雅姝代劳前往。   若是能遇到那位颇有神通的灵溪大师, 能为女儿批命改运就更好了。   陶雅姝在鬼王府憋闷太久,一直没有出门, 也想透一透气。   皇寺四周的山色正美, 她早早就下了马车, 也没有走皇寺的正门,而是选了个山间无人的小路,领着丫鬟采些树叶, 捡拾些树枝回去做书签和插花。   结果就这么走到了皇寺的后山处, 不巧一抬头, 正看见她那位四姑母正在跟灵溪大师在后山的亭里说话,而陶慧茹的丫鬟侍女们都站得老远, 不知他们在说什么隐秘禅机。   她一时好奇,悄悄过去, 隐在山坳里, 之前的话听得不是很清, 最后也只听了个话尾,只听陶慧茹跟那个灵溪大师说了句:“太子让我给您带话,待司徒晟带回三皇子时,还请大师见机行事……”   就这么一句,便听得陶雅姝的脑袋嗡嗡响。   她一下子联想到,先前供奉三皇子刘翼的荷花缸碎裂,那灵溪大师好像曾给陛下答疑解惑,然后陛下突然相中了她的八字,要把她许配给三皇子的事情。   而且当初她同意嫁入三皇子府时,太后许是因为觉得对她亏欠,还劝慰着她,说是大师算过,也许三皇子很快就会出现云云。   不过她当时也只是当成劝慰之言罢了。   此时听到陶四姑姑跟灵溪大师说的这一句。   陶雅姝一时间,又想起了出嫁之前,四姑姑突然跟太子府往来密切,隔三差五就去太子府,找太子妃饮茶的事情。   她更是想起了好友楚琳琅,随着司徒大人一起突然去了北地的隐情。   陶家的姑娘都是聪慧的。这几处联想汇合到一起,陶雅姝已经猜想出了大概。   那司徒晟前往北地,是不是因为找寻到了三皇子的下落,要将他带回来。   可是她那个四姑姑却跑来跟灵溪大师说这一嘴,那个“见机行事”又是何意?   那日她并没有入皇寺,而是待四姑姑和灵溪大师走了之后就悄然离开。   她回来后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却开始夜不成寐。   现在,总算盼回了楚琳琅,陶雅姝终于可以问个明白了。   楚琳琅听得微微蹙眉,却不能不回答陶雅姝的问:“司徒大人的确是寻回了人,可他是不是三皇子,还要等陛下的验证……”   听到这里,陶雅姝的脸色登时如纸一样白。   她甚至都懒得问司徒晟寻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心便已经一路下沉。   楚琳琅轻声道:“你稍安毋躁,不到最后关头,不要自乱阵脚。这件事你四姑姑也掺和了进来,就不会是认祖归宗那么简单了!”   说到这,她伸手握住了陶雅姝冰凉的手:“你并非孤身一人,就算事情真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我和司徒大人都不会任着你不管的!”   那个脑满肠肥的谷有金若真是三皇子,依着他好色的程度,如何能放过貌美如端雅月季的陶雅姝?   别说陶雅姝了,连楚琳琅想想都能吐出来。   事到如今,这次认亲的事情疑点重重,所以楚琳琅只能默默祈祷,这三皇子是太子和四姑姑搞出来的鬼,而陛下一定能有所觉察,免了陶雅姝的浩劫。   而与此同时,正在驿馆安顿三皇子,等着宫中来人接洽的司徒晟,正好碰见了来寻他的廖静轩。   司徒晟将廖老先生托他代转的家书呈递给了廖静轩,然后说了说自己的北地之行。   当说到招安北地的义士时,廖静轩还是微笑频频点头,待听到司徒晟从北地接回来三皇子时,廖静轩整个人都木住了,冷声问哪个是?   当司徒晟手指向那正在马车边吆五喝六,大喊饿死了的胖子时,廖静轩整个人好似烤出了硬壳的泥俑,不光浑身僵硬,面色都开始发黑了。   “这……这就是你给陶小姐找回来的夫婿?”廖静轩极力克制,才让喉咙里的吼掐灭了一半。   司徒晟有些无奈地微微抬起下巴:“我有何资格给陶小姐找夫婿?你若看不顺眼,要怨生养他的父母,没有将陶小姐的夫婿生得整齐些……再说了,陶小姐已经嫁人,你应该改口叫她三王妃才对。”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廖静轩听得十分的不顺耳。   他不敢相信地再回头看那谷有金。   此时谷有金正接过侍卫给他买的油饼,张开大嘴,甩着厚嘴唇津津有味地吞咽呢。   那吃相,就连廖静轩这么邋遢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更何况是陶雅姝那么特性子的女子?   记得以前她照顾他伤情时,他大口吃糖酥饼,那位小姐就能一脸执著,拿着手绢撑在他下巴处,收集起所有糖渣!   难道以后的漫漫岁月里,那一双红酥手,就要接在那胖子油腻的下巴处了?   若他是陶雅姝,都有种不想活了的心思,更何况是她本人了……   想到这,他猛然一把抓住了司徒晟的衣领子:“不行!你不能将这人带给陛下!”   司徒晟倒是体谅好友的心情,无奈而又温和道:“静轩兄,你冷静一下!这人的履历线索,都是州县报呈上去的,并非我一人左右。你不让我带去,难道是让我犯下欺君之罪?”   廖静轩被怼得无话可说,只能痛苦得胡子微微颤抖道:“那……你让陶小姐……三王妃怎么办?”   司徒晟显然短少了枕边人楚琳琅的说话油滑手腕,很是直白道:“起初能有些不适应吧。不过总比守活寡强些,以后有了孩子,也就能凑合过日子了。不过这也是跟你我无关,操心也操心不得的。”   若是换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廖静轩搞不好就要挥拳出去,揍死口无遮拦的混蛋。   可是司徒晟说这话时,是一脸的淡定,似乎是在开解着他,更是在告诫着他,三王妃将来与三皇子的相处,原是跟他无关的。   愤怒的血液还在血管里轰隆作响,却找不到可以宣泄之处,廖静轩的眼前只是不断闪过陶雅姝出嫁那日,撩开轿帘,冲着他灿然的凄美一笑……   算起来,司徒晟离京已经两个多月了。   既然三皇子寻回来了,自然需要陛下亲自确认。   而陛下则早早就等在了行宫,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失散许久的儿子归来。   跟陛下一样翘首期盼的,自然也少不了一国储君。   此时他正在太子府的小水轩里拿着鱼食悠闲喂鱼,还问身边的亲随陈放:“都安排好了?司徒大人这次劳苦功高,若是不够热闹,可有些对不起他!”   陈放嘿嘿一笑:“找到三皇子这样震天的功劳,怎么能让司徒晟这么悄无声息呢?请太子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   太子听了,冷笑着将手里的鱼食尽数扔入池中。   他精心布置了这么久,就是要让司徒晟好好品尝下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一个陛下爱宠的权臣,却妄图混淆龙嗣,送个假冒的赝品呈到宫中去。   若是父皇一旦察觉,必定生疑,一个毫无背景的布衣臣子,若失去皇宠,就看他还会剩下什么!   再说那谷有金,先前入京时,还有些兴奋。   可这日,司徒大人领着他去见亲人时,却是越走身边陪同之人越少。待马车入了皇宫的大门,又在一处宫殿前停下时,初下马车的他,整个人都晕住了,腻在肥肉里的眼就不够看了。   谷有金只能怯怯跟在司徒晟的身后,颤声问:“大……大人,我那亲爹,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住这么大的院子,还有这么多的侍卫,这……这得做多大的官啊!”   司徒晟回头看着刚刚换了一身新衣的谷有金——这人收拾整齐,却依然如肥猪披绸,并不见整齐的样子。   等到了陛下的御书房前,司徒晟首先进去施礼道:“陛下,人已经在御书房外等候了。”   老皇帝已经等不及了,他先前已经看过了司徒晟从北地带来的物证,那手镯和襁褓小衣,的确是小三被偷时的物件。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陛下也是止不住的激动。   只是当谷有金粗苯的身影映入陛下的眼帘时,老皇帝明显身子往后一靠,默默倒吸一口冷气,死死瞪着那瘫在地上的胖子后,微微提高了嗓门问司徒晟:“是他?你没有搞错?”   司徒晟恭谨道:“一切证据都在,他应该就是了。是否有谬误,还请陛下圣明审视。”   就在这时,陛下跟前的亲随太监盛海赶紧走了过去,低头检查那谷有金身腿上是否有痣。   他以前也曾亲自抱过三皇子,还服侍过三皇子沐浴,自然记得清楚。   这个胖子身上的每个特征果然都与三皇子吻合。   而且若是仔细分辨他油腻腻的眉眼,也能看出些跟陛下肖似之处,比如眉毛都很浓,嘴巴略略宽。   陛下听闻了太监这么说,终于站起身来,百味杂陈地走到了谷有金的跟前。   他欠下这孩子的太多,总不能因为他在乡野长大,生得粗鄙,就不认他吧。   陛下之所以一直都没有撤下三皇子府,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让三皇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归来吗?   书读得少可以慢慢学,身上的肥肉可以慢慢减,而他总归是了却了心病一块,不必再担心死后不能得见九泉下心爱的女人。   想到这,陛下缓缓招手,让谷有金离他近些。   谷有金此时也是不敢相信,自己此时经历的一切。   若此时坐在金灿灿椅子上的是皇帝,那他……他岂不就是皇子!   这样的情形,真是做梦都不敢梦得那么大啊!   一时间,谷有金激动得有些控制不住,连滚带爬地起身,若不是大太监盛海在一旁搀扶,都要站不起身来了。   这乡野出身,没有礼教的好处,就是认亲起来,毫无顾忌。   待他来到陛下跟前时,抱着陛下的大腿就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爹啊!孩儿可算是找到你呢!爹啊!爹啊!”   老皇帝虽然有那么多的孩儿,可没有一个敢这么没规矩抱他大腿的,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盛海也有些手足无措,可眼看着陛下都伸手摸向肥猪,哦不,是三皇子的头了。   他赶紧使眼色示意司徒晟退下,让失散多时的父子可以单独相处一会。   司徒晟低身施了一礼,恭敬地退出宫殿,离开行宫。   老皇帝先是俯身摸了摸他的头,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双手托住谷有金胖胖的身体,将他上下前后地打量了一阵,语调随和道:“朕老了,大喜大悲都会伤身,你且先起来说话吧!”   虽然是日思夜想的儿子,但是这等样貌实在叫人难以生出舐犊情深,所以简单问了问谷有金在北地的生活,陛下便摆手示意太监将谷有金带下去。   谷有金还想跟自己的皇帝亲爹温情一番,可皇帝却摆了摆手,沉声道:“你一路劳顿,有些乏了,还是先去休息吧。”   盛海十分了解晋仁帝,看陛下这等寡淡的样子,便猜到陛下这是大失所望。   不过毕竟是皇嗣,他也不敢懈怠,马上安排太监将谷有金送到一处空宫殿休息,同时压低声音吩咐太监和侍卫严加防范,不准任何人接近皇子。   等身边只剩下盛海和几个太监,晋仁帝老皇帝的脸色平如千年深潭,沉默了一会,便略带惆怅地说道:“是朕的期望太高,将朕和灵薇的孩儿想得太好了……”   这灵薇便是方良娣的闺名。   方家灵薇,是多么秀外慧中的灵气女子。   在没有遇到她之前,身为太子的他,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竟不知这世间还有许多他没有尝试过的事情。   跟她相处时,他才可以暂时放下自      己的身份负担,体会到人间烟火夫妻的滋味……   只是他和灵薇的孩儿,竟然是这般脑满肠肥的样子,稍微一不留神,心中弥足珍贵的记忆,仿佛都能被迸溅到油星子……   盛海小心翼翼道:“难道……是司徒大人找错了?可奴才方才验了啊,这位的特征跟卷宗上记录在册的倒是一模一样!”   老皇帝的目光调转,看向盛海,声音深沉道:“如此一模一样,说是巧合都难,怎么能说是找错了呢?他的确是我的孩子啊!”   盛海连忙低头,诺诺称是。只是陛下似乎想要静静,挥退了左右之后,便独留在了书房中。   不过入夜的时候,成桌的珍馐美酒,由陛下恩赏,尽数送到了谷有金暂居的宫院中,由此可见,父子连心,虽然一时些情接续得疏远,但是陛下还是认下了这个流离失所了许久的亲儿!   再说太子,他的耳朵可是一直等着这边的动静呢!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皇了,若是偏心起来,是神佛都挡不住。   父皇盼了那么久的老三终于有了消息,必定迫不及待昭告天下,将这三皇子领到众人的眼前来。   父皇将这三皇子捧得越高,待这赝品的真相暴露时,父皇的面子才会摔得越重,到时候岂能不震怒?   他可是当年冲冠一怒,便斩杀了功臣杨巡全家啊!   一个小小的司徒晟,只怕将他家的看门狗一起杀了,都抵不住陛下心中的怒火吧?   所以当宫里的耳目传来消息,说是陛下这边认下亲时,太子竟然笑得都要直不起腰来了。   这么高妙的路数,他怎么早没想到?而且在寻找这“三皇子”合适的人选时,太子也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看来,他早先准备好的那些倒是尽数用上了!   那些襁褓和手镯,都是他特意命人仿制出来,做旧了的。   而当初搜寻这些线索的地方人员,他都已经安排周详了。   只要陛下将三皇子亮在人前,关于这三皇子的真正身份就会一点点暴露出来。   想到自己此番费心安排的人选,乃是千里挑一的,不光身体特征与丢失的老三相符,还都是从那婆子手里拐出的孩子。   也难怪司徒晟这个少卿出身的判官,也挑拣不出破绽。   只是出乎太子意料的是,陛下似乎并不那么心急,虽然认亲下来,却迟迟没有昭告天下,将三皇子领到人前。   如此一来,他的后招该如何继续?太子竟然有些寝食难安。   满京城跟太子一样寝食难安的,还有不少,比如三王妃陶雅姝。   自从得知司司徒晟寻回了三皇子,还带去了宫里之后,陶雅姝就等着这王府迎来真正的主人。   不过……当接到廖静轩托她去买针线的丫鬟给她带来的书信时,陶雅姝有些吃惊。   因为这样逾矩的举动,可不像廖夫子能做出来的。   想了想,她并没有如信中那般,去他相约的京郊湖畔,而是以修订诗集,请夫子前来匡正,附写前言的名义,将廖静轩光明正大的请到了三王府的前厅来。   这是陶雅姝成婚之后,廖静轩第一次看到她。   昔日的沉静少女,不过在这鬼王府短短数月的时间,就变得更加纤瘦了,整个人仿佛被暗沉的王府默默吸附着精气……   如果说来之前,廖静轩还有一丝的犹豫,那么现在他心中仅存的那一丝犹豫也全都消散了……   这没主子的王府,贴身的也都是陶雅姝自己买来的丫鬟,所以屏退左右,就可以清净说话了。   陶雅姝淡淡问:“夫子向来事忙,不知缘何要约我相见?”   廖静轩隐在浓密胡须里的唇紧紧地抿了抿:“你……是不是……在两个月前的夜里访过我?”   那夜里绮丽的缠绵,太过真实,以至于廖静轩想要装傻都忽略不掉,所以他这次见了她,得问个清楚。   陶雅姝听了这话,毫无少女的羞涩,甚至连眉尾都未动一下,只是无谓一笑:“夫子的话,听起来荒诞得倒像是梦,夫子是做了什么梦,竟然当了真,说来给我听听?”   廖静轩虽然年长了陶雅姝许多,可并非花丛游荡的狂徒,那梦里的事情,怎么好跟人讲?   哪怕跟他共经那事儿的,可能就是眼前这个笑得无谓的花季女子。   事关名节,她不愿认,也就罢了!   廖静轩定了定神,开口道:“雅姝……你跟我走吧。不要腐烂在这处墓穴里了。”   陶雅姝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颤抖捏在一处。   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她此时才在梦中?   “夫子……这话是何意?”就算心中已经波澜成海,可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清冷。   廖静轩开了头之后,却变得顺畅了许多,他鼓足了勇气道:“我为官不算久,以前也做过别的营生,多年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去远离京城的地方辟几亩良田,盖两间屋舍。你跟我走,我来养你。至于该如何走,楚娘子说,她会帮助我们的!”   有那么一刻,陶雅姝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顿住了。这些话,真的是廖静轩说出来的?   廖静轩说这话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彻底想好了的。   司徒晟从北地带来的那个粗鄙的胖子,居然是三皇子?   而司徒晟带他入宫之后,陛下也金口玉言认下了他。   那么父子在宫中团聚之后,三皇子势必要回到三王府。   他听楚琳琅说过那胖子的好色德行。到时候,陶雅姝岂不是要被个乡野粗苯的肥猪折辱了?   想到这,廖静轩便再也忍受不住了。   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对这比他小了许多的女子,动了凡心凡念。   只是这种顿悟,来得有些晚,竟然一步错,步步错。   可若他再不做些什么,一定会抱憾终生的!   陶雅姝听着他起初有些结巴,然后渐渐顺畅的衷肠表白,脸上的笑意却是渐渐笑开。   到了最后,她竟然捂着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廖静轩,你这么风趣,难怪当初在女学里如此受女学子的欢迎!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堂堂皇子的王妃。而你,一个工部穷酸的小官,却妄想拐带天子的儿媳妇私奔!你倒是色迷心窍,不怕死得很啊!可惜啊,你说这不自量力的话前,就没想着问问我,愿不愿跟你过穷苦的日子?” 第104章 落罪入狱   这话里尖酸讽刺的意味太浓, 廖静轩一时被堵住了嘴,瞪大眼睛,有些说不出话来。   陶雅姝的目光如柔和三月春水, 从头到脚再次认真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可是她的嘴却如开刃的匕首, 毫不留情地刺向廖静轩:“你不过……是我婚前消磨无聊光阴的玩意儿罢了。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你是有哪点能配得上我?难不成施舍你些温情, 就当成了我要与你共度余生?廖夫子, 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能不能不要痴人说梦,为人清醒些呢?”   廖静轩今日能来,也是鼓足了勇气。   可是他万没有想到, 那个沉静而又有些固执的陶雅姝, 会有一日,对他说出如此恶毒而毫不留情面的话来。   说到这里, 再说什么都是自作多情的枉然了。   当廖静轩额头暴起青筋, 紧握拳头, 一言不发转身而去的时候,陶雅姝仿佛被抽了脊梁,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   就在这时候, 前厅一旁的帷幔后转出个女子, 正是楚琳琅。   陶雅姝故意邀请了楚琳琅先到一步。   这般的举措, 就是为了日后名声避险,毕竟她一个已婚的妇人, 单独邀请男客的话,到哪都不好说。   可若还有另一位女学子在场, 邀请先生登门就合情合理了, 所以楚琳琅就这么被请来了。   楚琳琅也没想到这男女双方都来找自己帮不同的忙。   她两头都应下来后, 却在帷幔后尴尬地看了这么一出戏。   迟来的领悟神情,配上“一切都太迟了”的绝情怎么看都是悲意十足,却是生生炙烤她这个观戏之人的心。   如今曲终人散,她本该识趣告辞。可看着小友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楚琳琅的心中十二分的不忍,只能如家姐般,抱住了失声痛哭的陶雅姝。   “就算你要拒绝他,也不必将话说得这般绝情,为何偏要这般撕破脸?”楚琳琅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低声问道。   陶雅姝哽咽了一会,才低低道:“若不绝情,他便还会顾念着我。他都豁出去一切,想要带我离开。若是还存着什么痴傻的念头,岂不是自毁前程?司徒晟不也跟你说了吗?他此番在北地立下的功勋卓著,司徒晟奏请陛下,廖夫子一定会得到晋升。可带我这般不光彩地走了。一旦东窗事发,他不光自毁前程,还要带累他的父母……我不能害他!”   说完这些,陶雅姝眨着婆娑泪眼,抬头看着楚琳琅。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苦笑了一下,又继续低低道:“你一定是想问,我既然想得这么明白,为何还要招惹他……可我就是这么坏,明知二人是飞鸟游鱼,本不该有交集,又想在他的心里刻下些什么痕迹……总归能证明我来人间一遭,就算是恨,也能让人记得住我……”   楚琳琅听了这话头有些不对,一把钳住了陶雅姝的胳膊,一脸严肃道:“雅姝,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可不许往窄处想!让人记得有个屁用!人得学会善待自己,就算苦涩艰辛,总归也是人世间的滋味,都尝上一遍又何妨?这才是来人间一遭的真谛!你怎知,前方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在书院里学的诗句,总算是派了用场,只是这般话语,能不能说服雅姝,实在作用浅薄。   好在陶雅姝也渐渐抑制住心中的悲意。   今日她已知廖静轩的心意,虽然不能与他相守,但也算曾与他相知,这一点点的甜,便足以抵挡为人的千般苦楚。   她苦笑一下,拉着楚琳琅的手,却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   那天回去,楚琳琅也是因为小友的境遇有些抑郁,连饭都没有胃口吃。   两天之后,司徒晟忙完公务来她这里吃饭的时候,楚琳琅将这官司讲给了司徒晟听,心有不甘地问:“陛下真的一下子就认定了谷有金是三皇子?他不再查查?”   直到这时,楚琳琅还是盼着能现出一丝奇迹,扭转一下小友的悲惨命运。   司徒晟却似乎感受不到挚交廖夫子的情爱悲喜,很是淡定地继续夹菜添饭,说道:“谷有金是三皇子的铁证,不容辩驳。再说就算谷有金是假的,陶雅姝也不能跟别人双宿双飞啊!”   他这话看似无情,却就是这个道理,楚琳琅竟然不能反驳。   可是想到陶雅姝的处境,她又有些难受,忍不住小声问道:“若身在其中的是你我,你该是如何?”   听她这么问,司徒晟倒是放下了筷子,很是认真地想了想。   司徒晟料定别人的心思举动时,都能十拿九稳。   可他猜楚琳琅时,这位娘子回回都能跳脱他的意料之外,还真不太好猜。   所以想了一会,司徒晟只能肯定一点:“且先不说我,若是你,只怕是在入宫的那会,你就已经跟家里闹开了。大约也是进不得宫中去的,这样生离死别,口是心非的苦情戏,你这辈子应该唱不起来。”   嗯……楚琳琅竟然能不反驳。因为司徒晟说得都对,要她看着心爱的人,却还要生硬拒绝,将之推到千里以外,她自己也是很难想象。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前方刀山也好,有火海也罢,只要有足够的信念支撑,她都能坚定下来,跟着自己心爱之人相守,一同前行!   不过这样的回答也太敷衍了,真是不能叫她满意。   “怎么能这么说呢!竟没有半点生死相随的情谊!你该、这么说,我若进宫了,你也要千方百计地入宫,无怨无悔,与我日夜相伴,该是多烂漫?”   司徒晟有些面色发黑地看着大言不惭的琳琅。   他也得入宫生死相随?   难道她不知,除了皇帝,还有年幼的皇子,能入深宫日夜相伴的,便只有……太监了!   他只能拖着长音问:“你当真让我这么入宫相随?少带几两东西进去也没关系?”   说完之后,楚琳琅也醒悟了这点,听他这么问,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音来。   她扑过去按着他道:“少一点都不行!我们家阿晟年岁还小,还能再长大些呢!”   这个“年岁小”可是触到了司徒晟的逆鳞,他忍不住伸手便一把捏住了楚琳琅正坏笑的脸,贴着她的耳低低问:“怎么?不够你用的?昨夜喊够了,熬不住的又是谁?”   就在二人嬉闹的时候,却有人入夜来访,咚咚敲门。   原来是廖静轩身边的小厮来急急寻人。   据他所说,他家廖大人这几日心情都不甚好,平日总是乐呵呵的人,现在却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而昨日廖大人接过一封书信之后,神色大变,带着他匆匆去京郊破庙赴约。   可是到了地方,他跟人在林中密谈了一番之后,便让小厮先回来了。   如此过了一天一夜,也不见他家大人回来。   那小厮没了主意,想着廖静轩总来这里打牙祭,便来寻一寻,想要问问有没有瞧见他们大人。   司徒晟听了,只是又问了问,便让小厮先回去等他们家大人去了。   楚琳琅听了有些担心,生怕廖静轩因为想不开,出了什么意外。   还没等琳琅同司徒晟说上几句话,观棋又匆匆进来,说宫里那边传大人入宫,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城里找不到人,所以城中府里的小厮又寻到这边报信。   司徒晟听了,命观棋拿了官服来,对琳琅低声道:“我今晚和接下来的几日可能都不能回来了。你无事的话,也先不要回城,若有其他事情,叫下人回去办……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我回来再说。”   此时天边有响雷滚过,似乎是有一场大雨来袭。   琳琅让夏荷取了遮雨的蓑衣给他担心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事?是有大事要发生?”   司徒晟却说:“往后几天,无论听到什么,你都不必担心,一切容得过后,我再同你讲。”   说完,他便匆匆而去了。   琳琅倚靠在门前,隔着大雨,一直目送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散在雨雾中。   这一场大雨,下得很透,居然连着下了足足三天,就连京郊通往京城的路段都冲坏了好几处。   而楚琳琅这几日都没有等到关于司徒晟的一点消息。   不过就在雨歇之后,铺垫好了道路的第二天,倒是来了位意外的访客。   当看到陶慧茹出现在她的门厅时,楚琳琅还真是有些意外之感。   毕竟她俩上次独处的时候,楚琳琅可是将这个虚伪阴毒的女人按在地上打。   自那以后,二人虽然也在交际场合见过,可陶慧茹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楚琳琅上下打量着陶慧茹,也没有请她坐下,只是玩味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陶夫人来此是有什么贵干?”   陶慧茹微微一笑,也不必主人相让,径自选了一把椅子坐下,优雅说道:“娘子好大的定力啊,居然一直都没回城。我今日访友,也是路过这,便想着顺道看看你,另外有些话要私下跟楚娘子你讲一讲……司徒大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看着不心急啊?”   楚琳琅听得心里一紧,可面上却不露声色轻笑:“你又不是司徒大人的娘,倒是将他的行程看得甚紧啊。你怎么知他来了哪,又去了哪?出了大事,还是小事?”   陶慧茹早就猜到,因为一场大雨的缘故,这个楚琳琅应该是还不知道城里的变故。   她一脸遗憾地摇头微笑,很是怜悯地看着楚琳琅道:“楚琳琅,你难道不知道,司徒大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祸乱宫闱,不知弄了个什么人,将宫里闹得乌烟瘴气的!如今东窗事发,龙颜震怒,他也是自身难保。我可是一片好心,前来提醒你,想给你指一条明路出来啊!”   楚琳琅微微沉下脸,低声道:“你再敢污蔑司徒大人一句试试!”   陶慧茹那次在竹林挨打,被打出了些后遗之症。这楚琳琅只要脸色稍微一变,她跟就耗子见猫一般。   陶慧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发现自己短了气场,连忙又刻意直起身子道:“我如何污蔑,陛下下了圣旨申斥司徒晟,以不敬君上之罪,将他抓捕入了天牢!这消息满京城都传遍了,怎么你居然悠哉躲在京城之外,茫然不知啊!”   楚琳琅知道,这陶慧茹再怎么敢骗人,也绝不敢随口胡编圣旨。她这么笃定地说,难道真有此事?   陶慧茹略显得意地看着她的脸,轻笑道:“司徒晟如今还在天牢里呢,你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了。我若是你,就该给自己想想退路,又或者你自己给自己赎买出一条退路出来。”   楚琳琅的眉眼不动,只是语气平平问:“如何来买?”   陶慧茹微笑着说:“你将我儿子的那封信给我,你我的前尘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我还会给你一笔钱,算是酬谢。”   楚琳琅听明白了——原来这陶慧茹迫不及待来宣布司徒晟倒台的噩耗,就是为了敲打威慑她这个没了靠山的小商妇。   陶慧茹生怕那封信落入他人手,务必要亲自前来敲打她,探一探那信的下落口风,也是诱导着她利用这封信,跟陶慧茹做交易,给自己保一个前程。   楚琳琅不得不承认,这位陶姑姑拿捏人心的本事实在是太高了。   好似毒蜘蛛般,蹲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注意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待时机成熟时,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吐丝缠绕,将落入网中的猎物狠狠勒死在手中。   若是个寻常妇人,此时一定被她的话搅得方寸大乱,起身去城中打探消息。   的确,没了司徒晟,陶慧茹这个毒妇想要拿捏她就轻松容易多了。   不过楚琳琅此时心里除了担心焦躁之外,更多的是暗暗警醒。   这个陶慧茹,必定跟太子存了什么阴谋,所以她才会得到消息这么快。   想到这,楚琳琅笑了笑道:“那信我已经交给了个稳妥的人,我若安好,它也安好,我若有不测,准保它让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呈到陛下的跟前,你信也不信?”   陶慧茹没想到楚琳琅这么沉得住气,她的情郎都入狱了,怎么不见她急?   不过也许是楚琳琅真不知事情的急迫,不过她诱饵已经送到,只要她知道司徒晟出事,不愁楚氏不乱了阵脚!   等到楚琳琅明白这其中的厉害时,自然急着到处求人救那司徒晟,到时候她就姜太公钓鱼,安稳等着这楚琳琅来跟自己谈了。   陶慧茹便站起身来,在临走之前,敲打了楚琳琅最后一句:“你的出身太低,以为钓个有本事的男人,就可以在这京城里乘风破浪,未免也太天真了!我若是你,还是乖乖识时务,早点离开京城的漩涡才好,这里的水太深了,溺死的王侯将相又何止千万?你啊,可千万别放着太平安稳的日子不过,为了个不会娶你的男人,一条路跑到黑!”   说完,陶慧茹便冷笑起身走人了。   当陶慧茹走后,一直神态镇定的楚琳琅立刻腾得站起身来。   她记得司徒晟交代过,让她这些日子不要回京。所以她抬手唤了几个靠谱的小厮,让他们分别前往祭酒齐公府,还有三王府去打探消息。   待过了两个时辰,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回来了。   去齐国国公府的小厮,先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跟陶慧茹说得差不多,那日司徒晟被临时召入王宫中之后,不知为何,惹得龙颜大怒,当时人就被扣入牢中,谁也不许探视。   齐老听到消息之后,试着入宫想要为司徒晟求情,可是却连陛下的面儿都没有见到。   这小厮的话倒是印证了陶慧茹所言不假。伴君如伴虎,司徒晟果然触怒了龙颜,被押入了监狱。   而去三王府打听的人,回来得略晚了些。他带回来的不是口信,而是陶雅姝亲笔所写的密密麻麻的书信。   楚琳琅迫不及待地展开看。陶雅姝的信中倒是写了那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后几盆名贵的花正好在那几日陆续开了。   太后看着花期正好,不忍辜负,便让几个皇子的妻女,还有宫里有头脸的妃嫔都到御花园里看看。   陶雅姝当时跟着太子妃,六王妃他们去了。   赏花赏得开心的时候,这些贵妇人有说有笑,一转头,就看见一个满身酒气,满肚肠肥,光着膀子的粗鄙男人,不知从何处脚步踉跄扑了出来。   这一下,吓得宫妃们花容失色,纷纷逃散,偏偏太子妃走得慌了神,一下拐了脚,被那个男人扑倒在地。   一旁的宫女和嬷嬷急急奔过去扯人,偏那胖男人却有恃无恐,满嘴酒气高声大喊:“我乃皇帝的儿子,睡你们就是给你们的脸了!你们这些娘们,居然敢躲我!看我不让我爹将你们的脑袋都切下来!”   说着,那个油腻男人还在太子妃吓得花容失色的脸上狠狠啜了两口,直嚷嚷着宫里的女人香又嫩什么的。   太子妃当时被他压在身下,又惊又吓,翻着白眼,都要昏过去了。   那胖汉酒醉得厉害,嚷嚷的声音也大,直到这时,侍卫才姗姗而来,将他扶住,架着离开了御花园。   可是太子妃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扑倒在地,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堂堂一国太子妃被个男子轻薄,可如何能善了?   太子妃羞愤交加,哭着便要撞死在御花园的一角。这事儿闹得太大,连行宫里的太后都被惊动了。太子惊闻此事,也是急匆匆入宫。   再后来的事情,陶雅姝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最后司徒晟被叫入了宫中,在御书房里挨了皇帝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就被押送入了牢中。   陶雅姝将自己知道的都写在了信里,虽然讲述的仿佛都是别人的缠人官司。   可那信纸上却是点点水痕,可见陶雅姝写信时,是一边啜泣一边下笔的。   信的末尾只有这么一句“我心似明月,绝不照沟渠!”   虽然那日参加赏花会的女子们都搞不清楚,为何宫里突然跑出了耍酒疯的男人。   陶雅姝听了那男人醉酒之言,心里却一下就透亮了。   原来……这个压着太子妃耍酒疯的猥琐男人,就是司徒晟为陛下寻来的那个三皇子,也是她陶雅姝名正言顺的夫君啊!   这残酷的事实,简直将陶雅姝苟且偷生的残念都打得稀碎。   所以,她写信告知好友,关于司徒晟的近况,却止不住心内的悲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便全在了信末最后一句上了。   楚琳琅看完了陶雅姝的信之后,便再也坐不住了。   那个谷有金!怎么在宫里喝得如此酩酊大醉?还如此折辱皇亲国戚?又是如何无人阻拦闯入御花园的?   就算不明缘由,光是听着,都觉得这里充满了阴谋算计,全都朝着寻来这个谷有金的司徒晟而去。   陛下显然也是恼了,不知那太子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让陛下迁怒了司徒晟,将他捉入了监狱。   楚琳琅再也没法在京郊的小院里安稳避世,她得回转城里,想法子去见太后,了解事态的来龙去脉。   可是还没等她上车,隋七爷就拦住了她:“楚娘子,你忘了大人的话?这开弓没有回头的箭,箭还在天上飞着,你也要耐着性子再等等!”   楚琳琅错愕看着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安定了下来。   事已至此,她必须选择相信司徒晟。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平安归来,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安守此处,等着天上的乱箭落地之时。   再说城中,陶慧茹一直命人打听着楚琳琅的动静。   算算时间,她应该也是派人打听清消息了。接下来,便是楚氏阵脚大乱,救人的时候了。   只要楚琳琅入京,她一早就求太子心腹陈放安排的人就会开始行动,将几封军图塞到楚琳琅的马车里,。   然后城门守卫会以她盗卖军图为由,将她扣下来,押入大理寺监。   到时候,自然有各色刑具在等着这女子,就看是她的嘴硬,还是刑具硬!   一轮用刑之后,不愁她不交出那封书信。   陶慧茹爱子心切,是绝不容自己的赞儿出了岔子。   只要将信搞到手,而那个司徒晟又一朝失宠,锒铛入狱,那么她悬在头顶的刀刃便尽数解除,再无顾忌了!   可是计划如此周详,却迟迟不见那楚氏入城。   饶是一向沉稳的陶慧茹都等得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想要去找陈放,想问问他能不能就加派人手,直接闯了京郊的院子,将那楚氏拿住。 第105章 画蛇添足   可是陶慧茹去寻陈放的时候, 陈放却不在,据下人说是去了太子府。   她想了想,干脆借着探视太子妃的名头, 拜访一下太子府。   结果, 下人们引着她来到书房门口时,就看到陈放捂着青肿的脸, 从太子的书房出来。   陶慧茹吓了一跳, 待入了书房后,便向太子施礼,同时小心问道:“殿下是遇到了什么难心的事情?这般生气?”   太子抬头看着他的四姨母,满脸都是说不出的郁气。   陶慧茹也猜不出太子为何生气。   毕竟现在计划实施得很是顺利, 冒牌货顺利入宫, 司徒晟也因为受了这冒牌货的牵连而锒铛入狱。   不管怎么样,帮着太子实施的心腹陈放, 都应该是有功之臣啊!   可看刚才的样子, 太子很明显掌掴了陈放, 看着可不是普通的发火啊!   太子这时也终于开口说话了:“四姨母,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儿……有疏漏啊!”   陶慧茹听得一愣,忙让太子说得详细些。   原来谷有金大闹御花园的这次变故, 并非太子刻意安排。   据太子后来了解, 那一直呆在宫中闲殿的“三皇子”喝了二两黄汤摸不着北, 便扯着一个给他送菜的宫女就往身下按。   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扯着裙便往外跑, 那谷有金便衣不遮体,脚步踉跄地往外追撵。   宫外值守的侍卫们不知为何, 恰好不在, 就让他这么一路跑到了御花园, 这才冲撞了入宫的太子妃,还有宫妃们。   等太子听到消息入宫时,看到太子妃哭得快要晕过去,自然勃然大怒,立意要闹个究竟。   这几日,他一直迟迟不见父皇的动静,不知为何。是不是失而复得,爱子心切,是以父皇一直不肯将这流离失所的三太子展示人前?   所以当时他还想:今天这一出闹剧,便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正好借着这次三皇子行为失当发难,引出这假货身上埋好的疑团。   毕竟这假货虽然有物证,可无论是请高手仿制的手镯,还有襁褓的布料全都留有暗扣,只要起了头,便可接连串起。   只是当初安排引导司徒晟找到这个假货的事情,太子都是一并交给心腹陈放去做的。   之所以将司徒晟引往北地,也是希望他能离京城远些,行程耽误些时间,他们准备也更充分。   太子本人虽然不曾看,当初却再三叮嘱这个假货的人选,一定要寻个跟父皇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也只有这样,东窗事发时,才能体现司徒晟用心的奸诈。假货越像,真相戳破之后,父皇的心里才会更恶心。   所以在太子的心里,这陈放派人寻来的男子,应该是个跟父皇一样,身材高大相貌伟岸的男子。   当那个醒酒的谷有金咕咚一声,满身油腻地跪在陛下与二位皇子的跟前时,太子一下被跪懵了。   这……这他娘的就是陈放找来的赝品?   狗东西是哪只眼睛看出来,这货色跟父皇像?   也难怪父皇迟迟不肯对外公开寻到三皇子的消息了。就这么一口一个“爹”的油腻乡野男子,真是生生油花了人的眼睛!   不过陛下倒是很有慈父的派头,这刚认下的三儿子闯了这么大的祸事,调戏了他的另一个儿媳妇,陛下还是态度温和地让谷有金慢慢解释,并且给太子介绍,说这是他失散多年的三弟。   若是他有不足失礼之处,他这个当大哥的要多担待些。   就算是假的,太子也被父皇的偏心眼给气着了。   难道只要顶着老三的名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在他头上拉屎?   事情已经安排周详,没有道理让太子妃也受这种腌臜气。   当听闻陛下跟他解释,这是他失散了许久的三弟时,便开口提出质疑,表示想看看这个三弟的信物证明。   那龙镯拿来时,太子身边带来的老太监如事先安排好的那样,颤颤巍巍地陈情,表示他之前是服侍先皇后的,分明记得这手镯当初是先皇后作为嫡母,赏赐给三皇子的。为了给孩子祈福,皇后赏出去手镯后,请工匠在龙眼处再加了个小小的“福”纹。   就是不知,这个旧物手镯上有没有这点细节。   当时陶皇后被人构陷,辩解已经来不及,自然也不及说出孩子戴的手镯玄机。   所以这些细节,卷宗上可没记载。得是像老太监这样原太子府的老人才知。   当然,当初呆在皇后姐姐身边的陶慧茹也知道这个细节,特意让太子在足以以假乱真的镯子上留下这个不会被人发现的破绽。   皇帝听了,命人拿来手镯一看,那龙眼光滑,并无什么纹路。   可是当陛下命人找来先皇后当年赏赐给其他皇子的旧物手镯时,这细细观瞧,其他如黄豆大的龙眼上还真都有个小小的福纹!   就像太子原本预料的那般,陛下果然因为这个假造的镯子起了疑心,即刻又命专人去细细查寻这个谷有金的其他凭证。   而这卷宗当时由司徒晟把持,若是有人刻意造假,司徒晟自然摆脱不得干系。   待织造局的熟手老宫人来辨那襁褓布料,认出襁褓皮子的织造纹理并非先皇后那时内供的布料,这几十年间,内供的布料纹理早就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本是铁证的贴身之物,全成了假造的。   陛下半晌不语,问司徒晟,为何差事办成这般地步?   司徒晟认错倒是痛快,立刻承认自己不察,办了这么久的案子,都没有太子身边随便一个太监知道得多,他愿自请其罪,自惩不察之罪。   陛下倒是从善如流,说既然司徒大人有心请罪,那便暂时入监牢里去反省一下吧。   当即下令拿住办事不力的司徒晟,将他入狱,留待查清真相,事后再审。   当看到侍卫将那谷有金捆绑上堵了嘴巴拎提下去,而司徒晟也被押送入狱的时候,太子都不敢相信,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   只是那个谷有金实在可恶,竟然如此羞辱太子妃,连带着太子也跟着失了面子。   不过若能就此绊倒司徒晟,也绝了以后再有什么三皇子寻来的后患,他赔上些面子,也值了!   之后几天的事情,也都如太子先前安排的那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绝对能坐实司徒晟作假的罪证。   当试图混淆皇嗣的罪状一样样呈递上来时,太子却有种心悬在半空,不落地之感。   事情进展得明明很顺利,他却莫名地有些烦躁,感觉自己可能也被影响到。   果然如太子预感的那样有了变故。   谷有金被押送到刑司,不待上刑具,就迫不及待招供了。   当初他因为卖肉起了纠纷,打瘫了乡里一个老翁,原本是要吃官司的。可偏有人找到他,说可以帮他寻到富贵亲人,如若日后有人来找他认亲,他只要乖乖跟去,就能坐享荣华富贵。   而他腿上的痣也是那人寻来的一个纹身高手,用了一种特殊的染料,后种上去的。   那人还说,若是以后有人问谁给他点的,他一定要死死咬住,是个叫司徒晟的找人给他添的“福痣”。   当谷有金的呈堂证供摆在陛下面前的时候,陛下还特意提审了司徒晟,问他如何看这口供。   年轻秉正的枢密使大人,看着那口供,冷笑一声,轻轻道:“拙劣至极,臣不屑辩之,清者自清,臣相信陛下的圣明!”   一直督办此案的太子如坐针毡,是彻底慌神了!   因为这个谷有金压根也不是他安排的啊!   他更不会画蛇添足,叫人伪造黑痣,还特意叫假货去咬司徒晟的名字啊!   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原先设下陷害司徒晟的计谋可比这个高明千百倍!   而现在陛下查出的这些伎俩却拙劣不堪,叫人都看不下去了!   司徒晟接下来的话,更是句句恶毒得很,他又对父皇道:“太子身边竟然有熟谙三皇子手镯饰物的太监,为何先前不进献给陛下一用。若是太子殿下肯早早割爱,下官一定能早早明辨,也不至于被个乡野村夫蒙蔽,犯下这等笑话!”   皇帝听了,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满是褶皱的眼里,却投来犀利眸光,看着有些惴惴不安的太子道:“世间事,就是有太多的凑巧。比如这太子妃入宫,那个村夫便凑巧饮醉。别人都跑开了,偏太子妃腿脚不便,被那醉汉扑倒,若不是太子听了太子妃受了委屈,关心则乱,也不会凑巧又带了个熟谙旧事的太监入宫……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太子?”   很明显,陛下顺着司徒晟的话头,又联想到了谷有金大闹御花园的由头,便是拿着话,一句句咚咚敲打着太子!   于是原本立意诬陷人的太子,如今却成了要急急辩驳的那一位。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布线了那么久,到头来,却是要他自证,他跟这个假货没有关系。   这可跟他当初的设想,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啊!   可是到如今,他也无力回天。   谁叫这假货如此不堪,父皇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相信,父皇更不信司徒晟会故意造假,弄出这么个不堪假货来。   如此一来,当初迫不及待,急急跳出来打假的他,竟然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太子原本就有构陷司徒晟的意思,皇帝这么问,太子原本该是心虚才对。   可是这次太子被陛下愣是问出了无尽的委屈之感,气得都快要流出眼泪。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父皇解释:孩儿是打算做坏事,可是这件坏事真不是我做的啊!   而皇帝显然也不打算听他的解释,毕竟这场闹剧实在不堪,除了暴露出太子不堪为一国储君的肚量之外,任何细节都不堪为外臣所言!   陛下甚至都懒得斥责太子,仅仅是语气和缓道:“朕让人跟当时在场的宫妃解释,太子妃在宫中被醉酒的“侍卫”不小心冲撞到。她受了委屈,你身为她的夫婿,还是多在府中陪陪她吧……至于这假冒三皇子的事情,慢慢查,总能查他个水落石出!”   太子听得脸色煞白,他宁可被父皇痛斥,也不想听到这般看似宽容和缓的话。   因为父皇对那些不再寄以任何厚望的孩子,也向来都是这般冷淡的口气,就算眼看着他们犯下大错,也懒得动一动嘴巴。   而这次构陷司徒晟的案子,显然是彻底砸在手中了。   若真查下去,他手下做的那些事情,如何禁得住查?   搞不好,这都能成父皇废黜了他的借口!   同样焦头烂额的陈放也终于得到了回复,下面的人说当初挑选的明明是个文质彬彬,养在秀才家里的书生,压根不是什么粗鄙屠户。   只是当初选人的那几个心腹不知为何,都迟迟未归,一直联络不到他们。   事已至此,太子明白自己枉为他人做了嫁衣,被不知什么人截胡动了手脚。   只能暴跳如雷,臭骂了办事不力的陈放一顿,还连给他几个耳掴。   陶慧茹听到这,登时也是有些心慌,她心存侥幸道:“这……陛下也不一定认定是太子您所为啊!而且司徒晟不是还在牢里吗?太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清了他这个障碍再说。毕竟牢里死个把人也是常有的!”   太子方才发了一顿火,现在已经能平复情绪了。   他看这陶慧茹急急想要借着他的手除掉人的样子,一时后悔地想:当初也是猪油蒙心,居然会跟这种能将夫家搞得家破人亡的妇人联手。   她还真是拿自己当了傻侄子,利用得彻底啊!   事已至此,也该是收手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所以他压根不接陶慧茹的话茬,只是问道:“你我商量之事,你可有跟别人讲过?”   陶慧茹连忙道:“如此机密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同别人讲,若有风声走漏也绝不是我这里的!”   太子的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有些不相信,又吩咐道:“最近姨母来我这太勤,若被有心人看到,恐又要生出不必要的故事,还请姨母这几日回避一下,就不要再往我这跑了。”   陶慧茹听出了太子要避嫌的意思,连忙识趣起身,告辞回转了。   可是出了太子府,陶慧茹却脸色晦暗,隐隐有不妙之感。   待她回去之后,想了一夜,梳理着事情的过往。   虽然她笃定风声是从太子那边走漏的,却还是命自己的心腹婆子去皇寺一趟,想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向灵溪大师套过话。   毕竟灵溪受自己指使,给三皇子批命,曾说过三皇子在北地一类的话。   可婆子很快就惊惶地赶回来了。   说她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寺起了混乱,那个灵溪大师清晨在后山散步时,意外跌落山涧,不小心摔死了,脑浆迸溅山涧,死状惨极了。   陶慧茹听了这话,脸色铁青,明白太子已经开始命令人清除痕迹,撇清造假三皇子的干系了!   想到太子昨日问她话时,阴冷的表情,又是让陶慧茹微微打了个寒颤。   她虽然是太子的亲姨母,可此事若真东窗事发牵连到太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杀了灭口。   就在前几天,她还威胁楚琳琅,说这京城的漩涡嗜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话竟然很快反噬到了自己的身上……   陶慧茹也不知太子会不会对自己动手。   只是那日听闻了灵溪惨死的消息后,她的疑心病顿起,深居简出,缩在国公府的屋子里,除了自己的贴身婆子,谁也不许靠近。   她还疑神疑鬼地骂跑了两个丫鬟,有些歇斯底里的样子很是吓人。   现在无论什么吃食,都要在她的院子里现做,喝的水,也必须先用银针试探。   就连陶赞都有些受不住,直说母亲似乎撞邪了。   再说老皇帝那边,当初司徒晟在北地归来,便曾经跟他言明,说寻回的这个皇子不妥,似乎有人动了手脚,却不知何人所作,意图为何。   陛下原本因为灵溪大师的话对这次北行寄以厚望,直到见了那个谷有金,他这才明白司徒晟话中的意思。   方良娣母子还真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生前身后,都要被人算计利用!   这是他的逆鳞,可有人却在其上反复横跳。   若不想些法子,只怕真的三皇子回来也不得安生。   皇帝便采纳了司徒晟的谏言,不动声色将这假货留在宫中,想看看是什么人布下的棋局。   等了没几日,急不可耐的太子就高高跳起,迫不及待地安排手下去攀咬司徒晟。   于是晋仁帝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如此小肚鸡肠,费尽心思算计臣子的储君,如何能托起大晋的万里河山?   可是放眼看看后宫又有何人能堪托付万里河山?   想到这,陛下的老态毕露,他有些疲惫地抬眼问司徒晟:“你……此番北行,当真没有寻到半点关于老三的线索?”   司徒晟抬眼看着陛下,郑重抱拳道:“臣在迷惘之时,并不曾真心信佛,只因为有高僧曾说,臣是否极泰来的命数,只是需要耐心去等,等到黎明拂晓,便有见亮之时。这等抚慰人心的话,臣当时并不爱听,觉得不过是给荒漠无望的人虚无的甜罢了。可是后来,臣却发现这一个‘等’字,却蕴着无尽的禅意。若不等个时机成熟,便如花蕾半绽,强行催开,便缩短了花期,更无柳暗花明时。”   皇帝闻听此言,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禁问:“你要朕等什么?”   司徒晟微微抬头道:“等……三皇子心甘情愿做三皇子之时!”   陛下面色一沉:“你这是何意?”   司徒晟抱拳朗朗道:“臣追查三皇子的下落,却也顺便知道了方良娣的不少事迹。方良娣就算在当世也算得上是位奇女子。她不仅通医术,懂药理,还甚是淡薄名利,并不爱争权夺利。”   司徒晟说得这些,老皇帝当然都知道。他的灵薇当然于与众不同,世间再无其二。   说到这,司徒晟微微抬头道:“方良娣当时就已经久病缠身,太子府里又有虎视眈眈的静妃在旁。臣在想,若是由方良娣来选择,她究竟希望三皇子在无母亲庇护的时候,在何处安然长大呢?”   ……   再说宫中的这场真假皇子之争,从未公诸于众。   除了局内人,外界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本一路官运亨通的司徒晟,突然被陛下降旨,斥责司徒晟在枢密院越权专横,把持政务,更是因为宫中不敬之罪,而被贬入了监牢。   这一道圣旨下达的没头没脑,让朝中所有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北地战事顺畅,这司徒晟的功劳颇大,更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一路仕途正猛。怎么去了一趟北地,却落得个入监的罪责?   这一关押可不简单,居然整整十日不见动静,于是京城里谣言顿起,甚至有陛下已经秘密处死了司徒晟的说法。   楚琳琅的心似火煎,几日都吃不下饭,就在她快要熬不住时,却收到司徒晟在狱中给她写的一封信。   看到了这一封信,楚琳琅起初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反复看了几遍,到了最后才有恍然之感。   当信看到一半的时候,她的心里一时有些生气,好一个司徒晟!   既然他早知道那谷有金是假货,为何不早告知她?   还惹得陶雅姝身陷水火煎熬,不知偷偷哭了几场。   不过再往下看时,楚琳琅的表情变得凝重,这才有些恍然司徒晟的做法。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也太匪夷所思了!   司徒晟在信中明确告知她,在外人以为他还在牢中时,他已经秘密行事去了。   不过这两日,有一个事关三皇子事件的关键人物人会被送到她的府中。   可是如何打开此人的心结,却要看楚琳琅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有了这封信交底,当院落的大门被叩响,廖家夫人出现在门前,楚琳琅也可以从容一笑,对夫人道:“我已经听人说起,您这一路真是太辛苦了!” 第106章 父子相认   自从一个月前, 他们夫妻跟司徒晟分开之后,廖老先生思怀故人,想要去负水祭奠。   当时廖夫人也想陪着同去, 可是廖先生却不肯, 只说自己单独会一会故人。   廖夫人等了又等,却始终不得见廖老先生回来。一时心急如焚, 便去求助李老将军。   不过后来, 廖老先生却被义军首领尚闵救回。据他所说,是受了司徒晟的托付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廖老先生的。   也不知廖老先生经历了什么,不光受了伤,似乎还心灰意冷, 情绪甚是低落, 直嚷嚷自己一把年岁,要在临死前再看看儿子廖静轩。   于是夫妻二人由李老将军派人, 一路护送来到京城。   可是到了京城, 夫妻俩一直没见到廖静轩。   廖夫人能寻到这里, 全是因为有人给廖静轩的小厮留了纸条,说是在楚琳琅这里能寻到人,所以廖夫人便先一人坐马车寻到这里, 想要廖静轩回去看看受伤的廖父。   当廖夫人问起儿子廖静轩是否在这时, 楚琳琅却岔开话, 只说不急,命人拿来香茗点心招待老夫人。   她一边倒茶, 一边问廖夫人多久没来京城了。   廖夫人想了想有些怅惘道:“差不多有三十多年了吧……”   楚琳琅又试探问:“也就是说您生下廖夫子之后不久便离开了京城?”   廖夫人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嘴,轻声道:“是啊……”   楚琳琅想着司徒晟信中的内容, 决定干脆挑明了:“廖夫人, 我听说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 太子府里的方良娣和您是挚交好友。当初她的孩子丢了,你也跟着担心了吧?”   廖夫人绝没有想到,想楚琳琅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张嘴就提起太子府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她立刻警觉地直起身,淡淡道:“楚娘子是从何处听说的旧闻?”   话已到此,楚琳琅干脆也不遮掩了,开诚布公道:“司徒大人奉命追查丢失的三皇子的下落,一路追查才发现,当年那个婴孩其实是被人买走了。买下婴孩的是一对成亲后一直没有孩子的夫妻。而廖夫子的身上有人贩子的烙印,跟我当初被拐卖的母亲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他问廖夫子时,得到的回答不尽如人意,便好奇追查了一下当年您身边的旧人。却发现廖夫人您当年曾患有不孕之症,却在出京一趟后,便抱回了个婴孩……而方良娣痛失孩儿之后,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凋零,却在临终前,拖着病体,去了你那,亲自帮你的儿子抓周,取名字为静轩……”   “够了!楚娘子,你说这么多究竟是何意思?”廖夫人再也坐不住,腾得站起身来。   楚琳琅也站起身来,轻声道:“廖夫子并非您亲生的孩子,而是您好友方良娣丢掉的那个孩子吧?”   廖夫人原本就不是善于蒙骗说谎之人,更何况她压根没有防备楚琳琅会突然发难,有此一问。   仓皇之下,也顾不得抵赖,她只想转身离开再说。   可是楚琳琅哪能让她这么走,只是一把拉住了老夫人道:“廖夫人,您休要恼火。我也好,司徒大人也罢,与你们本不是外人。我今日这么问,并非有意戳穿廖夫子的身世。只是他的身份特殊,如今更是牵扯了太多干系,很有可能危及你们的生命,若非情不得已,我想司徒大人也绝不想破坏了你们母子的情分。只是您也要与我说些实话,才好排布章程。”   廖夫人当初在北地就见过楚琳琅,很是喜欢这个可人的小姑娘。她能在司徒晟那孩子的身边,足见是个人品周全的。   如今她虽然点破了静轩的身份,可看那意思,并非邀功揭发之意。   事已至此,再抵赖也无趣,倒不如索性全讲出来。   就像楚琳琅所言,司徒晟这孩子也并非那种心思歹毒之人。   听楚琳琅的意思,司徒晟应该早就查到了静轩的线索,却一直隐而不发。   这份人情,她得认下!   想到这,她在楚琳琅的搀扶下,再次坐下,叹了一口气讲述了当年隐情。   原来当年方良娣在有心人的算计下,丢了孩子,一时急得方寸大乱。   当时满城戒严到处搜找孩儿,可一直无果。   还是廖中昌人脉广泛,找寻了江湖朋友帮忙,总算是找寻了线索,他当时亲自带着江湖朋友截了那艘拐子船。   奈何仓促间成行,又是人家的地盘,他带的人又少,若硬碰硬,怕孩子有了闪失。   于是干脆破财免灾,花了大笔的钱银下来,将那孩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   当时廖中昌本打算把孩子安然无恙地送回去。   可是方良娣听到了她来报信后,深思许久,却求告他们夫妻不要将孩儿送回来。   她那时咳血之症愈加厉害,也是明白自己命不久矣。   若孩子的父亲是普通的乡绅官吏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是一国储君,未来的至尊陛下。   当时太子府情况复杂,太子虽然认定是太子妃迫害了孩子,可方良娣却不这么认为,那个害她儿子的人,还隐在暗处。   太子爱屋及乌,对自己的偏爱,却能给他们的孩子招惹来杀身之祸!   她活着,尚且被人如此算计,差点再见不到自己的儿子。等她过世,还有谁来管顾这孩儿?   她不求自己的孩子将来为王为侯,只希望他能安乐无忧长大。   也就是那一刻,方良娣做了个无比大胆的决定,将孩子托付给了廖中昌夫妇照管。   他们夫妻恩爱,家道也还算殷实,却婚后无子,一定会精心照顾这个孩子,让他可以过自己一直向往的安逸无忧的日子……   于是廖家夫妇便将这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起名廖静轩,又在方良娣病重过世后,带着孩子悄然离京。   说到这里时,廖夫人低低道:“我与他父亲,都不愿他再走仕途,怎奈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皇家血脉,就是喜欢忧国忧民,与夫子探讨国政。几次劝阻他后,他还是偷偷入京赶考。他父亲便巧妙让他立誓蓄存胡须,遮挡真容。当听闻他殿试与陛下见面的时候,真是叫人惆怅感慨,不知是该忠于故人所托,还是让他与他真正的父亲团圆……”   楚琳琅明白廖夫人的苦楚,毕竟这私藏皇家子嗣一旦被揭发,就是天大的罪状一条。   这也应该是司徒晟早就知情,却秘而不宣的缘故了。   可是现在,最要紧的并不是顾忌着廖静轩与廖家夫妇的情分,而是廖静轩的身份并非只有这几个人知道。   楚琳琅沉声又问:“廖先生在北地前往负水……去见的是杨毅吧?”   廖夫人又是一惊,不知琳琅为何知道。   楚琳琅继续说:“他定然是不小心,被杨毅套话,泄露了廖静轩的身份。所以一场故友相逢,却临时变卦,杨毅突然生出心思,想要扣住廖老先生,用以拿捏廖夫子!”   廖夫人其实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廖中昌当初在杨巡老将军麾下,跟杨毅更是故友。   这也是当年他愿意照拂司徒晟,将他交托给养母李氏的缘故。   人都唾骂杨毅背信弃义,投敌卖国。可在廖中昌的心里却始终记得当年那位意气风发,武艺高强的上将军。   有谁能知,当年杨毅被俘投敌,实在是荆国奸人的故意污蔑杨毅之词。   可是晋仁帝一怒之下,却下达了诛灭杨家的圣旨。   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残局,才让杨毅性情大变,毅然投敌,迎娶了敌国部落首领的女儿。   廖中昌怜着杨毅的冤苦,就算世人唾骂,却始终拿他做朋友,是以言语上对他也不曾提防。   杨毅只知道廖静轩是廖中昌抱来的孩子,却并不知他真正的身份。   结果二人相聚,坐在了杨勋将军在负水的无名衣冠冢前醉饮,廖中昌大醉之后失言,说漏了隐秘。   谁知杨毅却突然变脸,想要扣住廖中昌。   若不是司徒晟暗中替廖中昌安排了护卫保镖,只怕他现在还要身陷荆国敌营。   “我也是想不通,杨将军怎么变成这样!中昌与他无冤无仇,更无权无势,他为何要扣住中昌?”   关于这点,楚琳琅却一下子想得很明白:“能大做文章的,实在是太多了。廖夫子为人至孝,为了他的父亲,有什么不肯做?若是杨毅以此逼迫他与皇帝相认,或者再借机行刺,便是亲生父子相残的人伦惨剧。无论是儿子杀了亲老子,或者亲老子下令处死他自己日盼夜盼的儿子,在他那样满心仇恨的人看来,应该是快慰人心吧……”   楚琳琅觉得自己猜测的毫不夸张。   就凭杨毅当初在她店铺设下的陷害李成义将军的毒计,就能看出,这位昔日的上将军做事的下限有多么低。   他若如愿挟持了廖中昌,只怕要做的事情比她想的更要狠辣百倍。   而廖夫人听了琳琅的话,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这一路回来,只顾着宽慰被旧友彻底弄伤心的丈夫,从没想过丈夫被抓,静轩那孩子受辖制的可怕后果。   可现在听琳琅细细分析,才觉得后脊梁冒冷汗。   说到这时,琳琅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一旁的侧帘,看似跟廖夫人说话,却意味深长:“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在年幼之时,可以是龟,是兽,是鸟,可待成年时,必定要褪去原来的躯壳,幻化成飞龙。廖夫子是遵从母愿,在这政局不稳的世道过田园牧歌的生活,还是遵从体内的龙血,成就一番伟业,不是您能替他决定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此时,在那一侧帘子之后,正站着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将楚琳琅和母亲的话真真切切都听在了耳中。   待楚琳琅送走了廖夫人之后,她回身走到了帘子后,看着神情怔怔,似乎缓不过神来的廖静轩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你也该知司徒晟约你来此的目的了吧?”   一夕之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父母也不是亲生的了。   换成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廖静轩这些日子以来,遭受的挫败,接连而至,还真应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苦其心志。”。   他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原来自己就是陛下找寻多时的三皇子,竟然好半会都不说话。   最后他道:“司徒晟在十日前派人用纸条将我约出,又将我支出京城,就是怕父亲和母亲回来寻我吧?”   依着他们的性子,因为杨毅知道了他身世的缘故,一定要带着他远遁。   想到这,他又问:“司徒晟呢?我不信那监狱真能困住他,他为何不亲自来见我,告知我的身世?”   楚琳琅想了想,毫无修饰,老实回答:“我猜,他是怕你揍他。”   别的不说,光是凭着他明知那谷有金是假的,却不告知,害得陶雅姝和廖静轩上演的生离死别,就足能换得廖夫子的两记老拳了。   不过楚琳琅知道,司徒晟明知道这样会惹恼廖静轩,也依然会这么做。   一个生来随遇而安,淡薄名利的人,若不经受权势的压迫,体会爱而不得之苦,怎么能有逐利登上权力之顶的心思?   这些陷阱虽然不是司徒晟刻意安排,却是司徒晟有意让廖静轩尽数体会其中的酸苦的。   聪慧如廖夫子,现在也一定想通了这一点。   所以司徒晟避走锋芒,便将这告知真相的差事,交给了和稀泥的高手楚琳琅。   而楚琳琅此时义正言辞地表示,不光夫子想揍司徒晟,其实她也想揍一揍那个心思深沉的家伙。   毕竟他也将自己瞒得严严实实。   可是在揍人解恨之前,却不能不面对眼前这个事实——若是夫子不肯与陛下相认,那么独守三皇子府的陶雅姝该如何花开花谢?   当躲在监牢里清净的司徒大人终于来到楚琳琅的院子里时,楚琳琅忍不住挑眉上下打量他:“哪来的骗子?又想到我府上打秋风?”   司徒晟伸手抱住了她:“怎么,还在生气?”   楚琳琅当然生气,虽然她也知司徒晟的用意。不告知她,她就不必在替他保守秘密,和好友陶雅姝的痛苦间两难。   可是如此操弄人心,如何叫人生喜?   司徒晟也知道楚琳琅恼火的缘故,只是再来一次,他也是得这么做。   陛下老迈,而他手中的几个儿子都不堪用。若是像太子这般鸡肠狗肚之人登上皇权宝座,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天下苍生都是一场浩劫。   而廖静轩若是能回归本位,便给皇权继承又增添了一抹可能。   可是依着廖静轩那种豁达淡薄的性子,若不逼一逼他,很难让他生出逐利之心。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是不知道廖静轩肯不肯面对自己的真正身份,走到人前。   楚琳琅也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个决定,也只有廖夫子一人来定,谁也逼迫不得他。   而此时京城蔓延着各种谣言。有人在传那个大闹皇宫的人,其实就是陛下失散多年的儿子。   只是此人顽劣不堪,陛下有些不想认。   还有人在传,司徒晟这次办砸了差事,虽然被陛下免了牢狱之罪,却应该会永失圣宠。   而他们并不知,就在谣言纷传的时候,陛下却不带宫妃,只带了近身侍卫,又前往了行宫。   在行宫里,陛下再次见到了那个在殿试时,被他嫌弃,容貌不整的廖静轩。   看着他满脸浓密的胡须,老皇帝半响沉默,转头问司徒晟:“你……这次没有搞错?难道朕要寻之人,就曾站在朕的眼前?”   相貌英俊,而不知为何一侧面颊青肿的司徒晟,镇定回道:“应该不会有错,只是他是不是三皇子,还需殿下自己明鉴!”   老皇帝起身来到跪下的廖静轩面前。低头审视,先是看向了他的耳后。   若是真的小三,这里应该跟他一样,有一颗不起眼的痣才对。这一点,陛下并没有让人记录卷宗,算是他留的后手,免得被人造假,假冒皇嗣。   而廖静轩的耳后,赫然正有一颗黑痣。   陛下的心顿时激动了起来,他颤声道:“你能不能刮掉胡子,让朕看一看!”   廖静轩如今也明白了父亲让他蓄胡铭志的真正用意,倒是很干脆地点了点头,由着一旁的小太监服侍,将满脸的大胡子剃掉。   当胡子纷纷落下时,廖静轩终于露出了真容。   在一旁的司徒晟才明白,为何廖中昌让他蓄胡——眼前的男人,跟大晋陛下的样貌非常像,就连陛下身边的老太监都惊讶得合不拢嘴,低低跟陛下道:“和陛下您年轻的时候真像啊!”   老皇帝再也止不住眼前的激动,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爱子。   他长得跟自己一样,可是眉眼之间,却很明显有着方良娣的神韵。   这的确是他跟心爱女人共同孕育的孩子!   看着抱住廖静轩失声痛哭的陛下,司徒晟识趣退下,让父子享受团圆时光。   只是出来时,他忍不住摸了摸脸,还是忍不住有些抽痛。   廖静轩这也是下了死气力,打他打得这么重。   当时楚琳琅也在场,还心疼地冲着廖静轩嚷嚷:“快打别处,可别打脸!哎呀,司徒大人,您不还手吗?现在不还手,等到以后,他可就是你打不起的人了!”   怎么看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可是不管怎样,廖静轩肯面对自己的真正身份,他这一顿打也没有白挨。   廖静轩在相认之前,已经将他的养父母送走,免得受到陛下迁怒。不过如何说服陛下不记仇,就看廖静轩自己的本事了。   司徒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却发现一旁走出来的老太监盛海也在望天,看到他时,老太监还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天儿……似乎是要变一变了……”   三皇子归府时,恰逢入夜。   寂静了许久的三皇子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门庭热闹过,众人都在忙着迎接归府的三皇子。   可是府中的女主人陶雅姝,却从始至终素白着一张脸。   她知道宫中的变故,更知道那位宫里的“三皇子”有多么不堪。就不明白,为何陛下会让三皇子归位,难道是打算将他公之于众?   当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什么人入她的房时,陶雅姝一脸麻木地低头跪下,看着眼前的一双绣着蛟龙的靴。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她的衣袖里藏了一把剪刀。   若是被这男人逼迫着侍寝,那她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叫男人脏污了她。   就在这时,男人似乎弯腰伸手要搀扶起她时,陶雅姝再也抵不住心里的恶心,突然挥手,避开了他的搀扶。   而就在这功夫,她仓皇拔出了剪子,却在抬头时愣住了。   眼前的男子,并非那日宫中见到的油腻男人啊!   只见,他身材高大,五官深邃,浓眉阔眼,一看就是个长得富贵大气的男子,隐隐跟陛下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陶雅姝有些看直了眼,不明白自己的面前为何会出现个如此年轻的“陛下”。   就是趁着她恍惚的功夫,那男人已经夺下了她手里的剪刀,有些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王妃不欢迎本王归府吗?”   这声音微微有些熟悉,世间竟然还有与他如此相似的说话声,陶雅姝片刻的恍惚后,凄楚一笑,重新跪在了地上,对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三皇子道:“臣妾有病,容不得男子近身,还请三殿下恕罪!”   那三殿下听了自己的王妃得了如此怪病,却忍不住嘲讽一笑,淡淡道:“就算本王能给王妃锦衣玉食的用度,不叫你跟个工部小官过穷苦的日子,王妃也不愿吗?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个毛病,似乎并不是任何男人都近不得身啊?”   陶雅姝听了这话,猛然抬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伟岸昂扬的男子,终于在他的眉眼里,找到了熟悉的痕迹。   她猛然倒吸一口冷气,有些不明白,剃了胡子的廖夫子为何会出现在这。 第107章 团圆宫宴   廖静轩还记得上次陶雅姝跟他说着绝情的话, 轰撵他走的情形。   他方才话里也是拿雅姝上次的话来调侃气她。   可是话说出口,看着陶雅姝变得煞白的脸,他便有些后悔了。   看她手持剪刀的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 心里不知受着多少的怕。可偏偏在他面前却要强装着说出那么硬气无情的话。   想到这,廖静轩的表情也渐渐软化。   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 廖静轩不是没有痛苦挣扎, 也深知一旦再次踏入生母想要他远离的权利斗场,想要脱身就不再容易了。   不过他不认自己的身份的话,有个女人就要身陷在这无主的鬼王府里,独自凋零。   而且就像楚琳琅所言, 政局不稳的世道, 如何过田园牧歌的悠哉日子?   他总不能如不谙世事的婴孩般,闭眼逃避吧?   想到这, 他叹气地伸手将依然不敢相信的雅姝扯入了自己的怀中, 在她的耳边低低道:“这次, 我不带你走,留下来陪你可好?”   陶雅姝颤抖着唇,伸手一把死死抱住了男人的脖颈, 这一刻, 她甚至不敢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怕问得太多, 这么美的梦就会破碎掉。   就算是他在骗她,且容这美梦做得再长些才好。   而廖静轩这次, 再也不必碍于夫子和学生的身份,他是她的夫,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紧紧搂住这个在梦中与他缠绵几许的丽人……   这鬼王府有了主子的消息, 不胫而走, 传得飞快。   可是这来龙去脉,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传得最有枝有脉的说法是三皇子是司徒大人去北地寻来的,为人粗鄙不堪,甚至在宫里还调戏了太子妃。   那人回到三王府的第一宿,就迫不及待地住进了三王妃的寝房,还真是鲤鱼跃龙门啊!   不过最吃惊的,当属太子!   他是最清楚那谷有金的下场了。父皇识破了那假货后,早就命人将他杖毙,怎么还可能跑去三王府继续充龙嗣?   可是他在宫里的眼线确凿无疑地告诉他,陛下的确在司徒晟的帮助下,认了下了个人做三皇子。   至于内情,那眼线也不太清楚了。   太子是又惊又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径直去了陶国公府,找自己的外祖父商量章程。   陶国公却觉得太子有些焦躁了。   “殿下,您当知道,就算陛下在外面流落再多的子嗣,您身为嫡长子的身份也不容改变。处变不惊,才是为君王之道啊!”   太子却觉得陶国公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说:“您有所不知,那司徒晟为人狡诈钻营,他先前已经弄了个假的蒙骗父皇,这次不知又在哪寻个人出来。表妹如今是三王妃,不知她何时回娘家,也容得问问这事情的经过。”   陶国公叹了一口气:“那丫头当初出嫁的时候,跟她母亲闹得不愉快。成亲这么久,甚至都没有回门,也是不太像话。我回头叫她的父亲去让她回来。”   只是陶国公不知,如今陶家父亲的威力,在陶雅姝那里,也大不如从前。   虽然陶海盛亲自写了信给女儿,说她母亲身有不适,让她回来探看。可是陶雅姝也只是轻飘飘回了一封信,表示三皇子最近身有不适,她身为正妃,实在是走不开。   如此理由,让人无从反驳,却让吴氏在家中气得大骂,没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不过嫁个人,却像变了个人一般,忤逆不孝得很。   可是骂归骂,如今要搞清楚这个突然冒出的三皇子是何身份才是最要紧的。   而那鬼王府一向门厅冷落,陶雅姝嫁过去后也从不跟人往来。   好似唯一能经常出入的,就只有那位六品安人楚琳琅了。   没有办法,吴氏只能将楚琳琅请来,希望她从中疏通,为母女解开心结,让陶雅姝回家一趟。   总不能她这个当母亲的,主动上门给女儿赔礼道歉吧?   当楚琳琅来时,直接被请到了吴氏的病榻前。   吴氏头上缠着宽宽的抹额,被婆子搀扶起身,有气无力地跟楚氏说着不孝女儿不肯回家探视的罪状。   楚琳琅听了吴氏的话,却觉得这能叫外人解开的,就不叫心结了。   更何况她太清楚这母女交恶的过程了,让她劝雅姝原谅卖了她的一家子,恕她无能。   而且吴氏前两天还活蹦乱跳地去探视受了惊吓的太子妃呢,怎么说病就病得这么厉害?   依着她看,这满屋子的汤药,再加上病榻上指责不孝的女儿的病母,雅姝若真回来,也得被她这个母亲压得死死的。   所以不会来,就对了!   听完了吴氏带着怨气的指责之后,楚琳琅毫不客气地问:“算一算,三王妃嫁过去已经快要小半年了。怎么夫人您之前不急着见她,如今却一天都等不得了?”   吴氏没想到平日里总是对自己笑脸盈盈的楚氏,会突然开口发难,一时愣住,微微瞪眼看向楚琳琅。   楚琳琅嘴上说着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可脸上挂着的却是十二分的甜笑,继续又道:“夫人莫怪我说话太直,只是我想搞明白些,也好为你们母女调节。”   此话在理,更何况楚氏笑得一脸善意。   吴氏只能忍着气道:“你也知道她的脾气,看着恭顺,实际却倔强如牛,只因为我在家说了她两句,她就记恨上她的生身父母了!可我毕竟是她母亲,这母女还有隔夜的愁?”   楚琳琅等的正是这么一句,她轻声道:“夫人说得对,只要是真正疼惜儿女的母亲,就算有天大的不是,做儿女的也当原谅。想必三王妃有所误会,因为夫人您先前的冷落,而以为自己遭了家中厌弃。而如今三皇子的身子大好,看样子都能出来走动了,您这个时候急着见她,倒是叫她误会了,以为您跟诸位王府的嫡妃亲眷一般,只想打听些新鲜的,却全然忽略了您的爱女之情。”   这番话说得恭谨无可挑剔,却敲打得吴氏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却也不好发作,只能不自在地道:“所以我请安人过来,就是希望你能劝劝她,毕竟你跟她要好得很。”   楚琳琅看吴氏还不明白症结所在,也懒得对牛弹琴,只干脆挑明道:“做女儿的,在这世间活得不易,投胎投得再好,到了婚配时便是另一次投胎,管的是后半生的幸福。三王妃命好,投生到陶国公府这等簪缨世胄的人家,不过所受的规矩,自然比我这种乡野之民要多。如今她嫁给了三皇子,想来比在娘家的时候更要谨小慎微,以夫君为天。只要夫人您心里时刻想的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替他人妄做嫁衣,我相信三王妃也是想与您时时相见的。”   这最后一句,让吴氏的脸沉了下来,挑眉道:“不知安人这最后一句从何而来?我是要替谁害了自己的女儿?”   楚琳琅心里冷哼,心道:“你害得还不多?全拿女儿做了给家族增荣添彩的物件!”   可她表面却是惶恐一笑,捂嘴道:“请夫人宽谅则个,你也知道我先前读书少,说话没个深浅。今日在府上叨扰多时,便就此与夫人别过!”   说着她便起身施礼告辞,可是出客厅时,转个屋角却发现陶国公正跟儿子陶海盛站在窗下。   看那意思,应该是将她和吴夫人的对谈尽听耳中了。   楚琳琅连忙侧身回避,朝着二位施礼之后,便告辞走人。   吴氏也在婆子的搀扶下,从屋子里迈出来,气得倒是不用装病,脸色青紫得很:“真是小人得道!一个乡野下堂商妇,能登国公府的大门,就该点上高香一柱!竟然这般拿乔,摆的什么臭架子!”   可是陶国公看着楚琳琅远去的背影,却思琢良久,转身对儿子儿媳道:“她说得,应该就是雅姝那孩子的意思。你们别忘了,她现在可不光是你们的女儿,还是陛下最珍爱的三皇子的王妃。那三王府的情况,你们就莫要再出头打听了,也莫强要雅姝回来。只拣选些补品,以岳父母的名义给三皇子送去。”   陶海盛听了一愣,低低道:“可是太子那边还急着……”   陶国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儿子:“你的见识,难道还不如新梅安人那个商妇吗?她的话里不是已经点出了,不要让雅姝夹在夫君和娘家之间为难吗?太子是我之外孙,乃未来的天子,他的前程,自有陛下定夺,岂是我们臣子操心得了的?再说,三皇子也是我的嫡孙女婿,我们陶家,站在哪边太过偏颇也不好啊!”   他这一席话,也让陶海盛恍然。   对啊,哪怕这三皇子一朝得势,该着急的也不是他们陶家啊!若是此时还有帮衬太子的嫌疑,将来岂不是在三皇子那中下了心结?   可目前不知的就是,那三皇子倒是是个什么来路。   虽然陛下对外宣称三皇子一直都在,只是闭府养病。   可他们这些朝中老臣却清楚,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宫外养大的孩子,压根就没有接受了帝王韬略权术的教养,贸然闯入皇子争权中,又被太子如此忌惮,也是不甚妙啊!   陶国公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叹了口气道:“且看一看吧。马上就要到月圆宫宴,那三皇子既然身子‘大好’应该也会出席。”   是骡子是马,还得牵出来遛遛。   就看那位民间归来的三皇子是个什么样子,若是个懂事听话的,而陛下又偏爱他的话,陶家再下一注,倾力扶持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接下来的月圆宫宴,对于皇家来说,真是难得的阖家团圆。   所以陛下宣布,要在宫中大办。   这也成了众人一睹三皇子真容的时候了。   楚琳琅作为皇家锦鲤,也受了太后的邀约,陪着太后一同参加。   太后也听说了,就是因为楚琳琅母亲幼年的遭遇,才给找寻三皇子留下了难得的线索。   太后也亲眼见了三皇子刘翼。都不用查证身份,光是看他的样子,便跟陛下年轻时一模一样。   而且太后甚至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方良娣的这个孩子生得真好!陛下那么多的孩子,就没有比他更像的了!   怪不得灵云大师说,楚琳琅的八字对皇家裨益,如此庇佑皇家的锦鲤,福运当真不假。   所以现在,太后有事没事,就将楚琳琅叫到身边,便跟养人气的玉貔貅一样,时时陪在身边,积攒些寿禄福气。   所以在宫宴之上,楚琳琅的位置甚至比司徒晟还要靠前,便是坐在太后的身旁,更是高了几个台阶一览纵山小。   这一览之下,下面众人的脸色变化,可以说精彩纷呈。   尤其是当“遁世”许久的三皇子一身绣着绛纱长衫,头顶虎头金冠,携着同样一身华服的三王妃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不仅将众人的目光都牢牢黏住了。   尤其是太子竟然失态,被这男子跟父皇太像的容貌震撼,一时没有捏住筷子,啪嗒一下,夹着的水晶肉片都跌落在了衣袍上。   怎么这么像!就算他有心存疑,煽动老臣们去质疑三皇子来路不正,都有些短缺立场了。   毕竟谁能对跟陛下简直印饼一样皇子存疑,怀疑陛下认下的不是亲生的?   想到这,太子忍不住怒目瞪向了司徒晟。   都怪这个奸诈佞臣!明明手里有了三皇子的线索,却假作不知,故意去北地虚晃一朝,带回来个假货,害得他在父皇跟前丢丑。   而他转身,却进献出了这么个人物来!   而陶家父子也在看向自己这位新出炉的嫡孙女婿。   除了这位三皇子像极了陛下,身份应该无误之外,似乎女儿雅姝也对这个突然冒出的夫婿十分满意。   与夫婿拜见天子和太后,归来落座的时候,那个三皇子很是自然地搀扶着自己的正妃,还细心帮她整理裙摆,与她相视而笑,竟然有那么几分新婚的蜜意。   为了这次宫宴,太子早就有了准备。   就等着吃宴的时候,发难这突然冒出的老三。   他在参加宴会之前,曾经扯了老六刘凌聊了半天,大概的意思就是这突然冒出的老三不明不白,他们这些做儿子的不能不替父亲把关。   当时老六点着细瘦的脖子满口称是,可是现在再看他,毫无质疑三皇子的意思,只是满脸带着阿谀奉承的笑,屁颠地举杯跑到他这突然冒出的三哥面前套近乎,一张嘴就是“三哥长,三哥短”,一副恨不得跑到兄长跟前尽孝的德行。   太子知道自己之前算是白白煽风点火了。   老六就这点不中用,态度绵软得很!此时,太子甚至怀念起自己被流放的四弟来了。   若他还在,只怕不用自己煽动,他就迫不及待地发难了。   兄弟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怀念老四已经无用。   不过今日虽然是家宴,但是朝中有头有脸的臣子都在。   他虽然不好在老三的出身上发难,免得惹了父皇不快,却可以趁机讨论时政,引着这个老三来答。   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帝王培养,都是从四岁启蒙开始,他师从如此之多的名师,岂能让个民间归来的落难皇子比下去?   想到这,太子的心思稍微安定了下来,也跟老六一样,跟他这位久别重逢的兄弟推杯换盏。   这个老三别的不说,光是胆色这一块,倒是不错,骤然参加这等权贵云集的场合,也不见怯场,言谈举止,从容大度得很。   酒宴进行到一般,在太子的眼色示意下,有坐在三皇子斜对面的臣子领会,故意将话题往北地上转,叹论起了荆国派了公主和亲的事宜,又是谈起前些日子兴兵,朝中国库空虚,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议一议和谈。   这本是臣子们的酒后闲聊,可有人话题一转,问道:“不知三皇子久居王府,对北地时政可有了解?”   当说起这个时,殿堂里的说话声都骤然小了。   毕竟臣子们也好奇,这突然出现的三皇子是个什么人物,若要观其人,还是要看看此人的言谈,才能知道他肚子里装了几两墨水。   被点了名字的三皇子慢慢抬头,惯性伸手去捋胡子,可摸到光洁下巴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剃光了胡须。   他看了看说话的臣子,故作不知,转头问坐在身旁的司徒晟:“司徒大人,容你为我介绍一下,这位是……”   司徒晟瞟了那挑头的臣子一眼,淡淡道:“回禀三皇子,这位大人是户部的辛大人。”   廖静轩听了,做出恍然的样子:“辛大人,久仰大名,我虽不出府,却也知你之丰功伟绩。只是你身为户部官员,却说因为战事国库空虚,就有点夸张了吧?我平时养病在府中,对时政也略有耳闻。北地这次用兵,辎重粮草乃是边境屯粮,用兵以守为主。而因为司徒大人先前的职田改革,国库其实丰盈了不少。至于您说言的空虚……难道是指,前些时日,北地修筑水利工事花费的银两?”   他的这番侃侃而谈,一时惊呆了众人。   廖静轩之前常往北地,虽然折返回京,可也只是在书院里高谈阔论。   这些朝中臣子,大多不记得一个工部名不见经传的外派官吏。可也有人觉得他声音熟悉,比如说齐公父子,但是廖静轩刮掉胡子后,样貌变化甚大,齐家父子就算觉得熟悉,也不敢妄断。   那位辛大人本来受了太子的指使,想要这位“深居简出”的三皇子出一出丑,却万万没想到,他丢出来的题,恰好是这位深耕北地多年的三皇子最擅长的领域。   他一时哑然,只能在众人目光下,尴尬道:“这……正是,这修筑工事的花费,可真不少啊!”   廖静轩笑了笑,接着道:“就算是小乡小民也知,屋梁断裂的话,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及时修补,不然就落得屋毁人亡。更何况北地的水利更是裨益一方军民,解决了粮草的燃眉之急。若工事修筑得好,可以三十年不必再大修,而获益的银两却是年年变现的。辛大人,您替陛下代管国库,不能只算小账,不计大账啊!”   这一席话,直指辛大人小家子气,国库管理,岂可如貔貅守财奴一般,只进不出?   而三皇子的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对答如流,再加上他为人伟岸高大,又有与陛下肖似的样貌,自带着一股王家血脉的压迫感。   辛大人被质问得额头冒汗,连连赔笑称是。   太子却是听得惊疑不定,心内大震。他疑心这些话,都是司徒晟那厮教授给这乡野皇子的。   不然他一个刚刚回归的皇子,缘何清楚这么多的国家大事?   再看高居上位的陛下,听了老三的话,也是面露慈父微笑,竟然是太子一直求而不得的赞许!   这让太子的心里顿时泛酸,满心想的都是,若是这三皇子背后有司徒晟的扶持,就算是个绣花草包,也能装出一副圣仁皇子的德行了,长此以往,他的国储之位,岂不是受了威胁?   而包括陶家父子的诸位臣子,方才也听了这三皇子的侃侃而谈,一时也是心内一惊。   不知,这位三皇子先前是什么经历,言谈举止绝非泛泛之辈啊!      而且……他们也一时有些错乱,疑心这位三皇子真的早就归京,就像他说得那样,在王府静养,却洞谙时局变化。   若真是这样,此人的胸怀城府不容小觑啊!   一时间,诸位臣子的心里都纷纷架起了秤砣,将这第一次出现在人前的三皇子放到秤上掂量。   太后人老了,没有听清方才下面的臣子之争,便问一旁的楚琳琅:“他们唧唧呱呱的,都在说什么呢?”   楚琳琅笑着说:“在算账,比谁会过日子呢!”   她的这番解释,却逗笑了身在主位的皇帝,他问楚琳琅:“依你看,谁的账算得好啊?”   这可不好回答,若是踩了辛大人,难免有给三皇子趾高气昂,不敬臣子之嫌。   楚琳琅从来不畏惧这种断头送命的题目,只是从容一笑道:“奴家这可不知,只是觉得大家都在拼命算账,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最起码,这日子过得会越来越红火。做掌柜的,可是最喜欢手下的伙计管事尽心。甩手掌柜,不就是这么来的?”   这一番接地气的话,再次逗得陛下哈哈大笑。   只是太子,在陛下的笑声里,脸色愈加阴沉。 第108章 拔掉肉刺   原本是打算让这三皇子在重臣和陛下跟前露怯, 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给他搭了唱戏的高台。   同时,太子也是对这位三皇子生出了十足的好奇心——这个突然冒出的老三, 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端起酒杯, 眸光阴霾地看着陶海盛举步朝着他的女儿和新出炉的女婿走去,朝着三殿下施礼问候。   太子的心里忍不住冒出另一个担忧——有了这个如假包换的女婿, 陶家会不会还继续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一边?   想到这, 他忍不住心里暗骂陶慧茹那个蠢货!   自己当初怎么信了四姨母的鬼话,将陶家嫡女弄到了三王府去了。   这下子弄巧成拙,表妹嫁给了三皇子,比嫁给他的父皇, 做他的继母更加不堪!   一时间, 太子的肠子都要悔断几许,只能频频举杯, 借酒消愁。   再说琳琅陪着太后坐在主位服侍, 顺便将陛下母子逗得其乐融融。   她那眼波流转的轻灵, 秀美的侧脸自然而然,也映入了一旁皇寺寺官陶赞的眼里。   他今日是跟舅舅和外公一同来入宫见世面的,只是位置要靠后许多, 跟许多年轻的小字辈坐在一起, 远远听着皇子们的高谈阔论。   陶赞自从上次跟琳琅一起主持法会之后, 便再无交集,原本看不见, 过几日也就冲淡了。   可是今日,看着她坐在高位, 陪着太后巧笑嫣然样子, 一下子又想起了上次他帮着楚娘子写家书时, 楚氏冲着他甜甜的笑……   一时间,陶赞不禁看得有些发痴入迷,被人看在眼中而不自知。   就在这时,一旁几个年轻的公子小声笑道:“看得那么久,仔细眼睛收不回来了!”   陶赞面色微微一红,连忙掩饰,表示自己方才是在发呆,并非看人。   不过有人却贴着他的耳道:“你看也没有用,人都说这位新梅安人是司徒晟的红颜知己,她先前还在司徒晟的府上做过下人管事。不知好了多久,再说了她现在可是太后跟前正得宠。就是轮也轮不到你这。”   陶赞觉得这些公子说话太刺耳,可这些话,他也听过,一时无法反驳。   转眼看向司徒晟,与朝中的一品重臣坐在很靠前的位置,是身为小小寺官的他难以企及的。   若是他是女儿家,自然也会倾慕这等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之人。   他和母亲如今都寄住在舅舅府上,寄人篱下。再联想到自己如今窝在皇寺中,终日与一群僧人为伍,不知何日才能有尽头。   一时少年终于品酌了心酸滋味,只一口一口的闷酒。不知不觉,饮得有些多。   这宫宴进行到一半,太后就不胜乏力,起身回宫休息了。   而皇帝也叫着三皇子与他回宫父子独自对饮去了。   对于这个三儿子,皇帝是有无尽亏欠。他才知方良娣当年临终前,将孩子托付出去的苦心。   若是静妃没有被揭发,方良娣类似“托孤”的举动必定让他勃然大怒。   可是事实证明,他将害了方氏母子的静妃爱宠了将近三十年。若是老三当时没有被送出去,没有母亲庇佑的他,能不能成年真的很难说。   陛下因为亏心,都没法去申斥儿子的养父母。   而且,他并非第一次见廖静轩。可偏偏殿试的时候,因为看不惯他邋遢的模样,而把探花给了司徒晟。   这又是老父亲对儿子的另一重亏欠,种种亏欠累计,以至于他每次见到三儿子,都是有股难言的愧疚,自然想要多多亲近些。   不过这个老三的性格,还真是像他的生母,为人率性自然,就算身为皇子遭遇这种种离奇,却始终没有任何抱怨,跟贵为天子的他相处时,无论是下棋,还是清谈,也不见其他儿子的诚惶诚恐。   这也让皇帝倍感新鲜。   趁着三皇子陪着陛下一起回宫的功夫,不必陪着太后的楚琳琅终于可以坐到小友陶雅姝的身边,与她聊一聊了。   楚琳琅很识趣,知道三皇子归府之后,就没有去找过陶雅姝。   毕竟这才叫真正的“新婚燕尔”,岂容外人打扰?   才几天的功夫啊,原本跟纸片人似的,苍白而暮气沉沉的姑娘,就跟浇了水的花儿般,眼角眉梢透着清甜,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样。   陶雅姝也有许多话要跟楚琳琅讲。楚琳琅原本还怕她抱怨司徒晟的隐瞒。岂知陶雅姝却满脸的感激,只是握着楚琳琅的手小声道:“我哪敢抱怨司徒大人?若非他,我……都不知如何收场?”   说完之后,她便贴着楚琳琅的耳,小声道:“……我有身孕了,要是他不回来,月份再大,我都要遮不住了!”   啊!琳琅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借着衣袖的遮挡,忙不迭看着陶雅的腰——细细纤腰一把,不过却觉得身材似乎比以前丰盈。算算日子,也该四个多月了吧?   那这孩子就一定是她婚前跟廖静轩暗结下的珠胎了!   不得不说,这位陶姑娘的胆子真是奇大!   之前跟她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难道是想自己在鬼王府里不声不响地将孩子生下来?   不过现在,该如何遮掩这月份,也不是楚琳琅需要操心的了,毕竟娃的爹已经回府,自然会想到办法的。   宫宴结束时,陶雅姝便与从陛下宫中出来的三皇子汇合,二人相携一同归府了。   楚琳琅出了宫门时,却微微惆怅的望天叹了一口气。   她今日听闻陶雅姝有了身孕的消息,既替她高兴,又是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若是她也能怀孕该有多好,她甚至都能想象,那孩儿的眼睛像司徒晟该有多么英俊帅气!   可若是女孩的话,眼睛还是像她比较好,不然好好的小姑娘,长得剑眉朗目也太英气了些……   心下正自惆怅的时候,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后,低沉问道:“怎么了?在这站着不走?”   楚琳琅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司徒晟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此时宫门前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们俩个还没上车。   司徒晟似乎瞧出楚琳琅情绪不对,干脆陪着她一起上了她的马车。   在马车上,楚琳琅低低说了陶雅姝有身孕的事情。司徒晟一下子就明白了楚琳琅到底为何而惆怅了。   他凝眉道:“小孩子有什么可好,整日淌着鼻涕在你的身后哭哭啼啼。若是想要养个逗趣,我让观棋再给你多抱几条奶狗子来。”   楚琳琅被司徒晟的话给逗笑了,嗔怪道:“没听说不能生养就得抱狗的!你是在讽我?”   司徒晟看着她,突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沉声道:“北地那边又有新动向。也许过几日,我还要前往北地,这次就不能带你同去了,你在京中乖乖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楚琳琅闻听此言,屏息了一下:“北边……准备反击了?”   司徒晟点头道:“荆国和亲的公主已经送到,看那意思,荆国打算走一走怀柔政策了。而且荆国还向陛下提出了请求,要为荆国求娶一位大晋的公主。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就算在北地守城没有吃亏的前提下,还有臣子打着劳民伤财的旗号,反对北地用兵。”   面对荆人就软下骨头,已经成为朝中某些臣子的习惯。   司徒晟图谋的,并非简单守城,而是要在北地打出个漂亮的反攻,彻底打硬大晋上下,自负水战败后,就没有挺起的脊梁。   楚琳琅听了,有些担心道:“可是……陛下是否支持你的想法?”   守城和反击,是截然不同的,战争的结果更加难以预料,一旦前线失利,主站的司徒晟就会变成第二个杨巡,成为祭天的祭品。   不过楚琳琅并不想劝阻司徒晟。她知道他从何方而来,又准备去往何处。   反击负水,收复那一战中失去的土地,是司徒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里走到现在的信念。   马车里的二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手紧握在一起。   楚琳琅一时倒是冲淡了不能怀孕的伤感,只有不久之后,可能别离的惆怅。   再说二人一同上马车时,酒醉的陶赞刚刚从宫门里出来,正好看个正着。   眼看着司徒晟明目张胆地上楚娘子的马车,陶赞的心里不禁又想起宫宴上同伴说的话。   这功成名就者,就算不给名分,都有女子趋之若鹜。   可不像他,只是个小小寺官,就算百般殷勤,也不被佳人理会。   想到自己方才散席时,借故跟楚娘子说话,她却爱答不理的样子,陶赞心中更添郁闷。   一时间,借着酒劲,上了马车后一个人又开始嚎啕大哭。   等他回府时,陶慧茹惯例在门口等着接儿子。一看儿子痛哭流涕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宫宴上闯祸了。   等听小厮说,就是酒饮得多了,她这才略略放心。   前些日子,陶慧茹怕太子杀人灭口,着实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现在都不太敢出门。   而且她的烦心事又增添了几许。头一桩就是,侄女陶雅姝咸鱼翻身,居然还真是守出个全须全尾的丈夫出来。   陶慧茹跟侄女的宿怨,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了,总之她可不想看到陶雅姝的日子过得太好。   所以陶慧茹今日盼着儿子回来,也是想要听听宫宴上那对夫妻的虚实。   怎知儿子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居然还嚷着什么“楚娘子,理理我”一类荒唐话,陶慧茹气得直掐他的大腿,又问小厮,可是那楚琳琅招惹公子了?   小厮据实说道:“楚娘子并未招惹,倒是我们公子几次跟她说话,她都不理人。”   陶慧茹心烦地叫小厮下去,想了想,便去找同样宫宴归来的兄长聊聊。   那陶海盛一脸的红光,看到妹妹过来,笑吟吟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跟你嫂子讲,雅姝的夫君是多么仪表堂堂。这位三皇子啊,学识谈吐都是上乘,配我家雅姝,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陶慧茹听了微微一笑,心里想的却是:就是不知,那位三皇子若是知道,他的这位皇妃在婚前跟自己的夫子暗生过情愫,还会不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了!   不过嘴巴上,她自然得恭喜兄长得了贤婿一位。   知道了这位三皇子果然是个人物后,陶慧茹的心里也是暗暗一喜。   倒不是替哥哥高兴,而是陶慧茹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不必担心太子会想要除掉她了。   想必今夜京城里,难以成眠的第一人就是太子了!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担心,会失去陶家的助力。而现在,他自然得求得在陶家多些眼线助力了。有用之人,何必担心会被人灭口?   所以到了第二天,陶慧茹终于梳洗一番,出门前往她先前唯恐避之不及的太子府。   听闻太子妃受惊吓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她正好探视一番,再跟太子聊一聊关于陶雅姝婚前跟她夫子的那段小儿女的□□。   不过更重要的是,她这次可一定要好好利用太子,拔掉司徒晟和楚琳琅那一对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儿子嘴里总是念叨着楚娘子,陶慧茹就忍不住心内的气愤。   狐媚的女子,走到哪都能勾人!居然将她好好的赞儿,勾得魂不守舍。   她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商妇,在这偌大的京城里,还能由着她翻出水花来!   这么想罢,陶慧茹下马车时,看见太子府的管事笑得愈加灿烂:“不知太子今日可在府中?我有数日不见太子,甚是挂念他的身体。”   管事看了看她,不咸不淡道:“殿下好像曾说过,不希望陶夫人您常来府中吧?”   陶慧茹浑不在意,只是笑吟吟道:“您就跟太子说,我有关于三王妃的重要事情要告知殿下。”   她太清楚放出什么饵,才能勾住大鱼了。   只怕太子现在只要听到个“三”字,都恨不得竖起耳朵来听吧?   果然,不消片刻,那管事就换了一副嘴脸,一脸笑意地将陶慧茹请入了太子的书房中。 第109章 遮掩丑闻   太子原本不想再搭理他这位四姨母。   上次听了她之言, 却弄巧成拙,不光将陶家表妹助力给了新冒出来的三弟,还害得自己的正妃被谷有金那个假货折辱。   这股郁气, 换了谁都不能忍。   可是现在, 陶慧茹信誓旦旦,说她知道三王妃的隐秘, 还真是将他的好奇心勾起, 想要知道陶慧茹要说什么。   不过这四姨母还真是京城宅门里的包打听,知道他如今短了些耐心,上来就道出来三王妃婚前的一段隐秘。   原来这陶雅姝在容林女学时,居然胆大包天, 跟女学的男夫子廖静轩暗中结下情愫。   当初她入宫对陛下冷冷淡淡, 也是因为心有所属的缘故。   太子听得眉头舒展,连忙问:“你说得可都是真的?我那三弟, 岂不是头顶绿云而不自知?只是……你光偷听了她和楚琳琅的话, 又有何用?得拿出真凭实据, 才好啊!”   陶慧茹知道太子生怕陶家倒戈的心思,所以一早就想好了,只低眉顺眼道:“陶雅姝入宫前的贴身丫鬟, 有两个在她入宫时, 就已经嫁人了。若是太子能将她们找出来, 撬开嘴巴,这贴身丫鬟知道的, 岂不是比我多?”   太子虽然早就打定主意,不再跟四姨母瞎搅合, 可是现在听得又是有些心动了。   他也知道陶雅姝先前跟家里闹得很僵, 原也不解, 可听了陶慧茹的这一番话,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通了。   原来这位陶表妹早就心有所属,这才痛快答应嫁入三王府,要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啊!   可是看她那日与三皇子很是互敬互爱的样子,到底是人前做戏,还是看三皇子仪表堂堂,就见异思迁了?   想到这,三皇子觉得,若表妹的这段私情有切实的证据,再让三皇子知道,只怕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啊!   只要三皇子对陶雅姝心怀芥蒂,那么陶家必然也指望不上这个老三了。   陶家不临阵倒戈,那么他也不必惊慌了。   就像外祖所言,他乃皇家的嫡长子,母亲也是堂堂一国皇后。只要不犯大错,就算父皇也不能依着个人的喜好,将他废弃!   不过这一次,若不是有真凭实据,他是万万都不会出手的。   而那陶慧茹出了太子府的时候,也是满心的打算。   太子如今可不是一两句话能驱动得了的了,他方才听得虽然心动,却对四姨母表明,一定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看来不得不费些心力,拿出陶雅姝婚前偷人的证据才好。   想到陶赞对楚琳琅的痴迷,陶慧茹心里也忍不住的恼。   她可不认为自己的儿子犯了痴,反而觉得定是楚琳琅又想使什么狐媚,从她的儿子嘴里套话,这才勾得陶赞那孩子犯了痴。说不定这背后还有司徒晟那个孽种的驱使。若不除掉这二人,她的儿焉能好好的?   再说陶雅姝,因为怀了身孕,怕显怀的缘故,不好再回娘家。   她最后一次回家,还是琳琅去北地时,借了母亲生病的由头,由父亲牵线才回去看看的。   那时苏氏虽然的确生了病,却只是寻常风寒。对她的态度,还是有些爱答不理的。   所以陶雅姝自讨没趣,在家里略呆了了呆,才借口去皇寺祈愿,早早离开了陶家。   所以当廖静轩对她说,她怀了身孕,不想回娘家便不去,剩下的由他来挡时,心里也是松快极了。   不过她后来才知,陶家找楚琳琅当说客,想让她回去,却被楚琳琅给驳了回去。   当琳琅来三王府做客的时候,陶雅姝忍不住拉着琳琅的手,表示了感激。   琳琅笑着道:“跟我说什么谢?我对吴夫人略有不敬,你不怪我便好。”   说这话时,她正帮着陶雅姝在花园里挖坑。   廖静轩从宫里给陶雅姝带回了一盆陛下亲赏的牡丹。因为颜色甚好,所以陶雅姝打算将它栽在院中。   也是闲来无事,甚至不用丫鬟,待琳琅挖好了坑,她还坐在小凳上,打算亲自将花儿放进去。   楚琳琅知道陶雅姝的毛病,看她毫无顾忌地拿手捧土时,不禁有些吃惊地半张着嘴,怀疑眼前的雅姝应该被人换了瓤子。   陶雅姝看她瞪大眼睛的样子,忍不住笑着道:“廖……三皇子说过,天地间最洁净的便是土了。我们所吃所穿,无不是从土里孕育出来的。若是连它都嫌弃,就是忘了根本。前两天,他还带我去田里,挖了新鲜的薯来吃呢。”   看来跟着三皇子,陶雅姝的洁癖也好了不少,开始沾染地气了。   毕竟在三皇子府里,不会有人时刻提醒着陶雅姝要注意大家闺秀的礼仪,注意那些规矩禁忌。   有些束缚一旦打开,不自觉就会让人身心愉悦,活得更自在些。   今日,司徒晟和三皇子皆有公干,要去迎一迎荆国和亲的车队,所以上午就出了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二人种了花,还一起吃了午饭,正在饭后茶点说笑时,却听仆人来报,说是宫里的太后,要让陶雅姝入宫闲叙。   这个时候,本该是太后午休的时候,一般不会见客。   突然通知人入宫,本就不寻常。   楚琳琅听了这懿旨,不禁有些疑惑。不过雅姝却说,太后有时候有午睡腿抽筋的毛病,她的按摩手法很对太后的胃口,也许是太后唤她入宫按摩。   毕竟是太后的话,又不能不遵从。   楚琳琅想了想,对她道:“我正好也给太后选了些江南特色绣品,不如也陪你一起入宫吧。”   陶雅姝正求之不得,于是二人便分别坐上马车入宫去了。   陶雅姝是先入宫的,而楚琳琅则是在宫门前略等了等,才命人递送了腰牌——这腰牌是太后给楚琳琅的赏,平日就算无诏入宫,只要禀明来意,一般也是准行通过的。   可是今日却略不寻常,那侍卫派人去通禀,过了一阵便一脸歉然道:“太后今日不爽利,就不见安人了,还请回吧。”   楚琳琅听得一愣,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若太后真的觉得身体欠奉得不能见客,为何还要特意召见陶雅姝入宫?   就算是思念以前的女官,觉得雅姝病榻前伺候得舒服,可雅姝不管怎么样,也是堂堂三皇子妃了。   就算病榻前侍奉孝道,也轮不到孙媳妇这里啊!太后那么讲究礼数的老太太,做不出这么磋磨孙媳妇的事情来!   楚琳琅直觉不对,却是面上带笑,将自己拿来的绣品交给侍卫,表示自己原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来给太后送一送自己的绣品罢了。   另外,太后的身子究竟怎么了,她也是有些担心。   最近因为新梅安人总是出入宫中,侍卫也认识她,便随口道:“上午时,太子妃带了个郎中入宫,对了,忘尘居士也来了,许是瞧出了什么不妥吧?”   楚琳琅敏锐察觉到侍卫说的是郎中,而不是御医,便笑着问:“怎么,是什么有名的民间神医?”   侍卫一愣笑道:“那我就不知了,只是嗅闻到他身上有药味,应该是郎中一类的……”   楚琳琅心知问不出什么,便笑着别过,转身准备出宫。   可是走了两步,心里却始终都不安生。   太子妃自从上次在宫中收到惊吓,已经许久不来,甚至上次在宫宴时,都没有瞧见她的身影。   可是这次,太子妃不光来了,还不止她自己一个人,带了陶家的四姨母,和个郎中模样的人。   太后最近无病无疾,并不需要进献名医,就算瞧病也不会用太子妃从宫外带来的人啊。   所以太子妃来的不寻常,肯定不是她自愿而来,那么能命令她克服心中阴影入宫的人,就只能是太子了。   更何况,还有那个忘尘居士,为何跟着一起来了?   她们是上午来的,到现在都没走,而下午本该是太后午休瞌睡的时辰,太后却急诏陶雅姝入宫,这就更不寻常了。   也就是几步路的功夫,楚琳琅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   如果那太子妃和郎中,就是冲着三皇子妃去的呢?   有什么把柄,能让太子如此迫不及待的发难?难道……是陶雅姝已经四个月的身孕?   太后并不知三皇子乃是廖静轩的隐情。为了让三皇子回归的名正言顺,陛下的口风很紧,就是一口咬定三皇子一直在王府静养。   若是太后误会陶雅姝在独守三皇子府时,与人私通怀了身孕,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陶雅姝是在她身边做过女官的。雅姝不端正,她岂不是也有不查之责任?   所以太后这才急急将陶雅姝叫入宫中确认!   想到这,楚琳琅登时有些发急了。   若真是如此,陶雅姝此时进宫,可是凶多吉少。她如今正怀胎四个月,乃是胎像还不算太安稳时,怎么受得住这等拷问惊吓?   只是眼下司徒晟和廖静轩都不在城中,找他们回来,也远水止不住近渴。   楚琳琅想了想,当机立断转身,又对那侍卫道:“有劳再通禀一声,我还想再见见陛下,请您务必通传,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知陛下……”   再说此时的陶雅姝,正直挺挺地跪在太后的寝宫里。   就在方才,太后身边的嬷嬷已经压着她的手,请宫里的御医为陶雅姝问了脉。   当御医告知太后,三皇子妃已经有了至少四个月的脉象时,就算早有准备的太后,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痛心疾首地指着雅姝的鼻子道:“你……你竟然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而一旁的太子妃则赶紧搀扶住太后,请太后息怒,免得气坏了身子。   另一侧的忘尘居士,则是一脸焦灼地看着侄女,依着长辈的派头,气愤指责:“你这孩子,怎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举?简直将我们陶家的脸都要丢光了!还不快说,你腹中的孽种是谁的孩子?”   陶雅姝看着眼前的架势,又看了看那个她在三皇子归府前,让丫鬟寻来,偷偷给她看过病的郎中,也终于看出事情的苗头了。   她冷冷瞥了一眼自己的四姑姑,然后低头道:“我嫁入三王府后才怀的身孕,怀的自然是三皇子的孩子。”   这话简直是糊弄鬼呢!她们在座的可都是够资历的京中老人,谁人不知,三皇子其实是新近才归府的?   太后看着陶雅姝这般油盐不进,毫不愧疚的样子,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失望。   自己到底是错爱了这孩子,陛下当初就是觉得她身边的女官不错,这才选了她入三王府。   可是如今陶雅姝闹出这等丑闻,岂不是给三皇子和皇帝之间增添了心结?   就在这时,陶慧茹却适时又开口道:“我先前就听闻你和女学的一位夫子往来甚密,甚至为了他,你还跟母亲闹了一场,不想入宫。难道……你是跟那个什么廖夫子有染,怀了他的孽种?”   太后听到这里,更加怒不可遏,什么夫子、女学生的?简直是不能听的丑闻!   这祸根子是从她的宫里溜出去的,若不处置干净,她如何有颜面跟陛下和三皇子交代?   想到这,太后问太子妃:“你说这事情该怎么办?”   太子妃今日本是不想来的,依着她看,就算三弟妹给三弟戴了大大的绿帽子,也不管太子府的闲事。她还劝太子,莫要跟陶慧茹这种专门打听各个府宅闲事的惹祸精搅合到一处。   可太子起初还听。可他命人拿了陶雅姝嫁人的丫鬟提审,得知陶雅姝在入宫前就偷偷去过廖夫子的家时,一下子就兴奋上头了。   而那陶慧茹也是有本事的,居然不知从何处寻来了给陶雅姝偷偷看病的郎中,又从他的嘴里确认陶雅姝已经早早怀了身孕。   在这般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太子如何能放过挑唆陶家和三皇子关系的机会?   于是便怂恿着太子妃入宫,将这丑事挑开。   可是太子妃就是不愿一人前往。   没有办法,太子让陶慧茹出面,作为长辈发现了晚辈的失德,告知了太子妃,再由二人禀明太后。   陶慧茹虽然有心推脱,说自己去说这事,只怕会得罪兄嫂。   可太子却阴阳怪气道:“难道四姨母杀人,从来都是借别人的手?你不出面,难道要我个大男人出面告弟妹的状?”   无奈之下,陶慧茹只能亲自出马,充当了大义灭亲的凌然姑母。   眼下,证据确凿,太子妃和陶慧茹的心里都长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她们都不算诬告,至于得罪人的事情,她们可是商量好了,打算推给太后她老人家的!   所以太后问起。太子妃赶紧道:“这个……孙媳妇也实在不知……要不然等生下来再处置吧……”   “胡闹,孽种一个,如何能让她生养下来?”   而陶慧茹也适时道:“这些事情,原也是后宅丑闻,不该叫前堂男人插手,可惜三皇子的生母不在了,宫里有没有过主事的皇后嫡母,太后您却是要受累了,不管您如何处置,我们陶家都无怨言!”   这话头拱得,一下子把责任全都推到太后身上。   而太后听了,竟然觉得也是这般道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事关皇家血脉,绝不容混淆,她腹中的孽种,是一刻都不能留的。   这等丑事,本该让三皇子来处理。   可是他这媳妇却是陛下做主赐下,又是从她宫里出去的,她不做主弄干净,只怕要让三皇子高顶绿冠,连带怀疑是陛下轻慢了他。   想到这,太后挥了挥手道:“去,命人准备药来,给她灌下去!然后先将她押入皇寺!”   陶慧茹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暗暗一喜。   陶雅姝竟然犯下这等丑事,真的就是不能翻身了!那么她也不必再担心这侄女一朝得势,对自己的报复了。   当然,她方才已经跟太后吐露了,那楚琳琅也知道陶雅姝的丑事,却一直代为隐瞒。   所以太后难得发起雌威,处理了陶雅姝后,下一个就是楚琳琅了!   一个靠卖弄时运,巧言令色得宠的民间小妇,鸩酒一杯都是赏她的脸了!   不过太后处死了楚琳琅的话,只怕司徒晟又要伤心伤肺了!   想到这,陶慧茹突然觉得难得的神清气爽,就算为此得罪了兄嫂也在所不惜。   反正兄长疼她,这次错在陶雅姝,就算她不举报,这死丫头又能瞒多久?由她出面,更能体现陶家的大义凛然,家风秉正。   兄长就算气她,也不会气太久。毕竟从小到大,兄长都甚是宠溺她的。   而就在这时,已经有宫人端来的堕胎的汤药,准备要给陶雅姝灌下去。   陶雅姝今日被人戳穿了怀有身孕的事情,本带了几分羞愧。可她腹中的孩儿本来就是三皇子的,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在四姑母的挑唆下,不通知皇帝和三皇子,便要给她私自堕胎。   陶雅姝知道,若是灌下了那碗药,自己的孩儿可就保不住了。   所以就在太监走过来前,她突然站起来,拔了头上的钗,一下子冲到了四姑姑的跟前,单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将钗顶上去道:“谁也别碰我!逼急了,我就豁出去不活了!”   太后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身子微微往后仰,叫到:“雅姝,你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   陶雅姝这架势,十足十是跟闺蜜楚琳琅学的。当初在绿洲遇险的时候,楚琳琅那彪悍的架势给陶雅姝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琳琅说过,需要以命相博的时候,千万别手软客气,人狠才能活下去!   此时此刻,陶雅姝将楚琳琅的彪悍承袭了七分。   她手上可不是比划花样子,那钗的尖头已经没入四姑姑的脖子,血珠子都汩汩往外冒了。   陶慧茹也是吓得哇哇叫,直喊着那些太监侍卫莫要靠前。   就在双方僵持的功夫,突然有人高喊:“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走了进来,一看眼前的架势,不禁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而跟在皇帝身后的楚琳琅,看了眼前的架势,陶雅姝好像没有吃亏的样子,不禁暗自松了一口长气。   幸好,她在要走出宫门时,突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跑去陛下那搬了救兵。   不然依着这太后宫里的架势,陶雅姝迟早要吃大亏的。   她也顾不得给太后施礼,赶紧走过去,对陶雅姝道:“快些松手,别抻到自己了,陛下既然来了,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而太后看皇帝来了,却是带了些歉然,待屋里的侍卫闲杂人等退下去后,这才将这陶雅姝的丑事说了出来。   皇帝听了,并没像太后预料的那般震怒,反而很是和眉顺目地问雅姝:“你有喜了?”   雅姝不敢隐瞒,只能跪下点头。   陶慧茹捂着冒血的脖子,心内愤恨不已,连忙对陛下道:“陛下,是我陶家管教不严,让这女子生出这么包天的胆子来,若是兄嫂知道,必定活活打死她,不敢脏污了陛下的耳目……”   还不待她说完,陛下就冷冷打断:“没有问你的话,为何这般插言?盛海,去,将三皇子妃扶起来,她怀了身孕,怎好久跪?”   陛下的这种态度,一时间让太后、太子妃和陶慧茹都愣住了。   太后以为陛下气疯了,只能小心翼翼提醒:“皇上……她可是怀了四个月的身子啊!”   皇帝转了转手里握着的佛珠,和蔼道:“四个月了?好啊。翼儿那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如今他有后,朕就安心了。”   太后都坐不住了,扯着皇帝的手,担心地摸着他的额头,压低声音道:“可陛下,三皇子……他回来也才不到一个月吧?”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母后的手,转脸看向太子妃:“你说跟三王妃有染的那人是谁?”   太子妃可不是个惹祸精,方才的阵仗,真是看得她都跟着心惊肉跳,所以听陛下问,她连忙撇清关系道:“我也是听陶家四姑姑说的,她说……她曾经看到三王妃跟女学的廖夫子过从甚密……”   听到这,陛下更是放心地点了点头。   他当初与三儿子相认的时候,就问过儿子,之前为了冲喜而给他娶的正妃,不知他可喜欢。当时儿子就一脸坦荡地向他承认,自己之所以愿意来相认,就是为了陶雅姝。   他与她两情相悦甚久了,今生非她不娶。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看着儿子跟方氏相类的坦率不羁,陛下甚至都不觉得儿子与陶雅姝结下私情有何不妥之处。   所以儿子跟雅姝婚前就暗结珠胎相比,这个打着陶家长辈的名义,跑来宫里搬弄是非的陶慧茹才显得尤为可憎!   尤其是陛下看到一旁太监端着的堕胎药时,心中更是恼恨极了。   今日,若不是楚琳琅及时跑去通知他,那老三的心里岂不是要因为祖母的一碗堕胎药,而生了罅隙! 第110章 烫手山芋   想到这, 老皇帝心里对今日来宫里搬弄是非的祸殃子起了恼。   可从表面上倒是看不出陛下的悲喜,他只是转脸面无表情地问陶慧茹:“你说三王妃和人有染,人证俱全, 可曾去找廖静轩处查证?”   陶慧茹听到这, 心中一喜,以为陛下到底是听进去了, 连忙道:“工部的大人们说, 廖大人似乎又领了差,不在工部当差,甚至已经许久不在京城了。连他的昔日同僚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下落。奴家也没法去找廖大人来问。”   陛下听到这,突然面色一沉道:“我儿府中有喜,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欢喜以待, 偏你这个沾亲的姑母,却要鸡蛋里挑骨头, 到处钻营打听, 非要编纂出些子虚乌有的丑闻。越过三皇子, 跑到宫中太后的跟前搬弄是非!”   说到这时,皇帝语气已经愈加严苛。   陶慧茹终于听出话茬不对,慌忙抬头, 要为自己辩驳:“可是陛下, 雅姝那孩子的月份不对啊, 她独守王府数月,怎么可能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啊!我怕这个做姑母的就算有心偏私她, 也没法睁眼说瞎话,隐瞒陛下和太后啊!”   若算月份, 陶雅姝可能连王府都没嫁过去呢, 就已经暗结珠胎了!老皇帝就算不欲皇家丑闻闹得满城风雨, 也不该如此乱判,恼恨迁怒她啊!   要知道,她很贴心地来到太后的宫中告状,可没在大庭广众下戳穿侄女的丑行,就是想到了这一点!   可惜陛下的心眼子,歪得已经不行了,立意要维护了儿子和媳妇的名声。   这个陶氏原本看她可怜,当初杨家灭门的时候,他是看在陶家的情分上,饶了她和儿子的性命。   而后来,皇帝又是因为后悔当初草率的决定,对杨家起了些微羞愧的心思,更不曾针对她们母子,还让她的儿子做了寺官。   她若老实安分地做修行人,自然是有一份太平安逸的前程。   可这陶氏,毫无出家人的慈悲,连对自己的侄女都这么心狠。   如此家丑谁不是替家人遮掩着?而陶氏却越过了父亲和兄长,非要到太后这来置侄女于死地。   这一份心狠,一定有着私人恩怨,在朝堂浸染了那么多年的陛下如何看不出来?   再加上她又撺掇着太子妃同来,不就是要搞得他两个儿子兄弟阋墙吗?   想到这,陛下因为愧疚杨家而分给陶氏的最后一点怜悯也消散不见。   他垂下老迈的眼皮道:“陶氏毫无长辈心肠,专在宫闱里煽风点火,其心可诛!”   手握极度王权的人,就算想定人莫须有的罪又如何?压根不需要逻辑章程。   他冷冷吩咐道:“陶氏妄动口舌,搬弄是非,命人掌嘴二十下。她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却耽与世俗内宅里的事情,着实是六根不净,既然如此,就赏你寺中清修,断一断心中杂念吧!”   说到这,已经有侍卫进来,拖拽着陶氏出去领嘴板子了。   陶慧茹慌神了,正想开口辩解,却被侍卫手疾眼快,一下子堵了嘴,跟拎提老母鸡一样,拉到外面就开始打嘴板子。   因为被堵了嘴,陶慧茹就算疼得是眼眶欲裂,也喊不出来。   等这二十个嘴板子打完。侍卫扯下她堵嘴的汗巾子时,陶慧茹已经牙齿松动,伴着嘴里的鲜血,吐出了三颗牙齿来。   还没容得她继续喊冤,又被人拖拽出宫,被送到皇寺后山的禁庙去了。   那禁庙的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是专门收送出宫的妃嫔的受罚之地。   送去那里,形同坐牢,终身都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陶慧茹肿着脸,也喊不出话来,只急得两脚踹地,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皇帝今日这顿乱判是何意思!   再说太子妃,在陶慧茹挨耳光的功夫,就已经吓得跪在地上。   她上次来宫里时,就被个粗野莽汉惊吓到,精气神还没有养回来呢!   这次又被太子胁迫着,跟陶家四姨母来宫里翻云覆雨。   结果一不小心,催发了冰雹一场,还个个都砸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太子妃更是吓得心绪不宁,不知自己会受了什么罚。   陛下虎着脸,申斥了太子妃一通,申斥她耳根太软,被人搬弄是非,搅和皇弟府上的清净。   今日之事,若是日后有半点风声,皇帝都要将此事算在太子妃的头上。   至于三皇妃那边,陛下则当着太后和太子妃的面,温声宽慰,让她回府好好养胎去。   而琳琅今日提醒陛下过来,免了悲剧一场,再加上她先前寻找三皇子有功,只是当时不好赏,今日正好一并赏了,赐下黄金千两,同时擢升五品宜人封号。   这心眼子偏的,太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方才陶慧茹受罚,她就在一旁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陛下金口已开,她也不好驳斥,以为陛下是不欲丑闻外泄,才做了遮掩。   可放着陶雅姝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回去,一朝瓜熟蒂落,岂不是要乱了皇家的血脉?   所以待人都走干净了,太后便迫不及待问陛下是何意思。   陛下老神在在地饮了一口茶,并不欲败坏儿子和儿媳的名声,只简单解释道:“翼儿早就归府,与王妃在一起了。他又不傻,若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能忍到现在?还请母后不必操心,朕的心里有数。”   只一句话,就将太后的嘴给堵上了。她虽然理不清这里的缘由,但看陛下的意思,是不宜再刨根问底了。   方才陛下罚得那么重,就差杀人灭口了,想来是有些缘由的。   到底是她这个老婆子多事了,白白得罪了人。   不提皇帝跟太后的解释,再说被楚琳琅一路搀扶出宫的陶雅姝也是心有余悸。   那一碗堕胎药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息,若不是楚琳琅及时请来了陛下,她就算真扎死了陶慧茹,也无济于事。   “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快?我都没琢磨出来,你却想到请陛下去了?”   楚琳琅其实也后怕得很,当时她虽然觉得事情不对,可偏又不好跟陛下明说。   所以她先诓了个十万火急的事务说给宫人听,引得陛下见她后,她便又扯起了神棍那一套,直说自己今日批卦,算得陛下今日有一喜,只是这一喜在太后的寝宫,错过时辰,就过时不候了。   亏得陛下当时批奏折批得乏累了,正想走动,看这新梅安人说得神采飞扬的样子,也是一时起了好奇心,便干脆起身,带着她往太后的宫里走。   “我寻思着,若是太后宫里太平无事,我还要绞尽脑汁再编一桩‘喜事’,免得挨皇帝的板子。幸好你那四姑姑真是个搅事精,倒是免了我再诓骗一场。”   陶雅姝可是知道自己的闺蜜是个何等的人精,就算太后宫里风平浪静,只怕她也能遮掩过去。   不过现在,陶雅姝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尽感激。   若不是有琳琅的仗义相助,她是绝保不住腹中的孩儿的。   “等孩子出生,你做孩儿的干娘可好?”   听了陶雅姝的话,楚琳琅笑道:“好啊,那可是求之不得,我若成了堂堂皇孙的干娘,走起路来岂不是更威风?”   陶雅姝话出口时,其实是后悔了。她怕自己无心的这话,却勾起楚琳琅的伤心事。   不过楚琳琅可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只是笑吟吟地接话,看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   雅姝心里默默叹气,多好的女人啊!   是不是上天看她太过完美能干,才非要让她有些缺憾呢?   想到这,雅姝又是替琳琅感到心疼。若是司徒大人能善待琳琅,那是最好。   若他不能,那么她陶雅姝就是穷极毕生,也决不让琳琅受到半分的委屈!   琳琅听了陶雅姝的话,更是乐了:“他会给我什么委屈,你可切莫冤枉司徒大人啊!”   陶雅姝却是微微苦笑,不知该不该提醒楚琳琅。   这次去迎和亲的队伍,本该是礼部官员的事情,可是却的人却偏偏是三皇子和司徒晟,难道她没发现不妥。   可话到嘴边,陶雅姝又咽了下去,有些事情,还是等真要发生了再说吧。   不然现在说出来,也只能是徒增烦恼。   再说太子妃,被皇帝申斥了一通后,便失魂落魄回府。   太子早就在书房里转圈拉磨了。   一看太子妃回来,立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太后有没有将人找来问询?陶雅姝真的有身孕?”   太子妃蔫蔫道:“有了,四个月了……”   太子闻听,不禁狂喜握拳:“太好了!那太后有没有通禀父皇,又是怎么处置陶雅姝的?”   太子妃瘪了瘪嘴,哭泣道:“陛下赏了陶四姑姑二十嘴板子,又将她囚禁在禁庙旁的静心庵了……还罚我回太子府,禁足三个月!”   啊?太子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疑心自己漏听了什么。   可他听太子妃详细讲述一遍之后,心里只剩下悲愤了——父皇,你这心眼子偏的,只要是三皇子的,就算不是他的孽种也要维护吗?   可还没等他悲愤完,陛下问责的旨已经下到了太子府,让太子立刻入宫听训。   太子妃深知太子的脾气,也顾不得委屈痛哭了,只赶紧跟太子叮嘱:“殿下,一会去了陛下那,可千万别再论什么曲直对错了,更别提三皇子的家事。你便尽往我的身上推,只说妇人嚼舌根的事情,你全都不知情!”   太子却气恨跺脚:“凭什么!除了方良娣肚子里掉出来的是他的亲骨肉,我这个嫡长子,是街上捡来的不成!如此不辨是非,父皇是老糊涂了?”   这话太大逆不道,吓得太子妃连忙捂太子的嘴。   太子反手搂住太子妃,跟个孩子一般,开始嚎啕大哭。   亏他还是堂堂国储,却累得自己这般贤良的正妃在宫中频频遭受折辱。   可老三的媳妇,都他娘的怀了孽种,还能让陛下为她撑腰!   这一刻,太子既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媳妇觉得伤心委屈。   可是哭过一场后,还是得抹掉中年人无用又悲凉的眼泪,乖乖入宫听训。   皇帝的这一场训,骂的十分不客气,连带申斥了太子最近一段时间的政务无能。   帝王对王储虽然向来都是管教严厉,但也是要给未来国君几分面子的。   而陛下当着几位重臣,对太子的骂,显然是已经不留情面了。   而且太子如今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实权了,他以前兼管的政务,如今却被陛下一点点往三皇子的手里转。   这意味着什么,朝中的老狐哪个嗅闻不出来?   虽然有那不开窍的老臣,担心陛下做出废长立幼的事情来,早早上书劝谏。   可陛下的回复却是异常冷淡,奏折上只有不见起伏的三个字“知道了”。   这样一来,那些老臣也很是无奈,因为太子虽然不握着实权,却依然挂着皇储的名头,叫人挑剔不得。   而太子似乎也习惯了父皇的冷落,老老实实地回府当起了缩脖子的乌龟。   跟风平浪静的太子府相比,陶家就不甚太平了。   这陶慧茹好端端的,为何会跟太子妃入宫,又如何惹了雷霆之怒,被押送到了静心庵?就连陶国公本人都莫名其妙。   命人去打听,可宫里的人都讳莫如深,谁也不肯说当天发生了何事。   陶海盛听闻妹妹在宫里被打得牙齿脱落,心疼得直跺脚,差一点就要入宫去拜陛下,恳请他可怜陶氏,收回圣命。   吴氏吓得赶紧扯住丈夫,劝他不要多管闲事,却生挨了陶海盛的一耳掴。   “我亲生妹妹的事情,岂是多管闲事?她出生时就早产,那么大的一点,谁抱都哭,就是在我怀里才乖巧,我身为她的兄长岂能不管她!”   吴氏可没少跟着陶慧茹吃官司,今日又挨了一嘴巴,也是心里来气:“你亲生的妹妹?怎么不见你管教她的言行?陛下能如此罚她,足见她闯下了何等大的弥天大祸!你却不看眼色,还要入宫给她求情?就不怕自己也比送到禁寺去做光头和尚?她现在是躺在你怀里的柔弱婴孩吗?那心眼子多的,都能吓死个人,我看啊,她是克光了夫家,又来克娘家了!”   这话,惹得陶海盛大怒,伸手还要打吴氏。   可就在这时,陶国公却一步迈进来,二话不说,便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国公府可是乡野小民之家?你一言不合就动手打自己的正室,是要丢光我们家的脸?况且吴氏哪里说错?陶慧茹看谁不顺眼,就非要弄得人家破人亡的性子,不就是你这个当兄长的惯出来的?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去三王府见见雅姝那孩子,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海盛不敢在父亲跟前抖威风,只能低眉顺眼,诺诺称是。   陶国公将儿子叫到了书房,只父子独处的时候,陶国公才一脸严肃道:“你妹妹的事,暂且放到一边。她不知跟太子勾搭做了什么事,一起惹了陛下的厌烦,依着我看,陛下大约起了废储的心思,就是不知何时才会下诏。”   陶海盛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问:“那依着父亲看,会是谁成为下一位储君?”   陶国公捻着胡须道:“爱谁谁!反正我们陶家屹立几朝不倒,自有根基。无论是谁,都得想着好好靠着大树乘凉。只是这位三皇子,似乎不明白这点。雅姝那孩子跟家里怄气,他却不该跟着雅姝与陶家冷淡。我看过几日,还是你这个做岳丈的低低头,让他们夫妻一起回门,大家吃一吃团圆饭吧。”   陶海盛了然点了点头。同时他在想:妹妹的事情,一般人不好出头,若是到时候他求三皇子出面,相信陛下也会给爱子一个薄面的。   ……   就在这场宫中闹剧的第二天,三皇子和司徒晟才迎亲回来。   听闻了这件事后,三皇子还特意去宫中,谢过父皇对雅姝的爱护。   皇帝说:“要不是新梅安人摇龟壳跟朕报喜,朕还不知你府上的喜事。为何不早点告知朕?也省得太后误会了你们。”   刘翼自是向父皇认错,只说孩子的月份不好,雅姝感到有些羞愧,不知该如何向陛下言说。   皇帝可不是要讨伐儿子与儿媳的,所以话题一转,便到了他们去迎和亲队伍的事情上来了。   荆国和亲的公主,已经被三皇子和司徒晟迎入了京城里。   这次荆国人倒是很重视这次和亲,送来的是安谷的小女儿阿丹娜。   这也是杨毅上次在北地特意让司徒晟要重点照顾的小公主。   这所谓的照顾,就是司徒晟务必要保证这小公主入了后宫,成为陛下的妃嫔。   司徒晟之所以会跟刘翼同去,也是碍着杨毅手里攥着威胁他的筹码。   当公主的和亲使团还没到了京城的时候,便有人给司徒晟送了信,让他设法向仁帝求恳亲自相迎。   看着这信时,司徒晟就有些压抑不住心内的杀气。   他并不想理会,可那信中夹着一缕掺了银丝的长发,司徒晟不能不疑心,这是母亲的断发。   没有办法,他只能跟着三皇子前往。   而公主入京之后,却并没有被陛下宣入宫中,而是暂时安置在了驿馆。   皇帝想要问问几个近臣的意思,看看如何安置这个烫手的山芋。 第111章 旅途偶遇   最省事的法子, 自然是将公主安置在宫里,随便赏个妃位。   可是那位安谷可汗却很有意思,直言送来的是他最为之骄傲的女儿, 若是大晋陛下重视两国情谊, 就请像慈父一般,妥善安置这位荆国的明珠。   荆国如今, 虽然处于低势, 却跟天灾有关。   一旦荆国缓过来,难保日后两国的情形不会对调。   陛下是打算恩威并施,也打算送去和亲的大晋公主。   这样一来,还是尊重一下这位荆国的小公主才好。   既然人家不客气地说他的年龄都足以当公主的父亲了, 自然得给这位公主挑选个适宜的夫君才好。   只是这女子到底是个异族人, 将她许配谁就成了问题。   皇子或者重臣,都很相宜, 只是年岁还都不能太大。   朝中的臣子, 大都熬到了年头, 一个个都胡子花白。   相形之下,这没有婚配的似乎就只剩下司徒晟了。   而且他的孝期也算过了,也正好替陛下分忧。   当有臣子提起的时候, 不待陛下开口, 司徒晟已经冷冷瞥向提议的臣子, 然后对陛下道:“臣性情孤僻,不喜异族女子。”   岂止不喜, 满朝与荆国主战的臣子,就是以司徒晟为首了。让司徒晟来娶荆国的公主, 未免太过讽刺。   但是, 他主动开口提出自己性子孤僻, 这么直接了当,也是够绝的了。   天子恩赏岂容他喜不喜欢?   不过司徒晟能说得这么不委婉,也是有底气的。   老皇帝向来待司徒晟宽和。   只因为司徒晟当初力排众议,改革职田,走的是孤臣路数。   大部分时间里,他与朝中的臣子都或多或少保持些距离,平日清冷的府中更无设宴宾朋的那一套。   到了这等年岁还不婚者,虽然有守孝的客观原因,也足见眼光之高,不肯屈就寻常女子。   若他不愿意娶,而且都这么直接了当说出来了,若再逼迫,那么真是废了自己的肱骨之臣!   老皇帝不打算给自己的得力近臣添堵,就此轻飘飘略过。   就在群臣争论不休的时候,一直在殿外候着的那位阿丹娜公主却派人送来了帖。   她是代表堂堂荆国,虽然两国交恶,但是也是战战停停,没有陛下迟迟不见公主的道理。   这帖,据说是公主方才在殿外,自己亲手写的。   她父亲安谷可汗痴迷中原文化,而这位公主一手娟秀的书法也可见功底笔力。   陛下看得这字字句句有理有据,看得也是暗自点头。不由得对这位荆国公主兴起了些好奇心。   于是宣召让公主进殿说话。   本以为蛮族公主,必定生得相貌雄性,样子粗糙。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公主居然生得个头高挑,五官明艳,一时竟叫群臣有些看直了眼……   那日,司徒晟直到下午,才从宫中出来。   他今日终于闲得无事,便去看看琳琅。   琳琅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了?”   司徒晟洗漱之后,咣当一下枕在了琳琅的腿上。   “那个公主,指名道姓,要嫁给三皇子刘翼。”司徒晟说出了今日朝堂上的情形。   楚琳琅微微蹙眉:“她……对三皇子一见钟情了?”   若说一见钟情,那位公主也该是对司徒晟一见钟情才对啊?   不过陶雅姝也曾委婉提出,陛下让司徒晟和三皇子接亲的微妙,难道陛下也是想从这两个人里挑出一位来安置了这位公主?   毕竟他俩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陛下爱重的儿子,安排哪一个,都不算委屈了公主,也能跟荆国说得过去,为接下来的和谈做个铺垫。   司徒晟丝毫不诧异琳琅的聪慧。伸手握住了她的纤掌道:“陛下看来是有意历练三皇子,想看看他的帝王韬略,所以才安排他去相迎。”   帝王最忌痴情。不过刘翼却对自己的王妃早就暗生情愫,日日如胶似漆,连陛下后来恩赏的美人都婉拒了。   寻常人家,夫妻和睦,不纳妻妾倒也有没什么。可一国之王爷怎能如此?   所以,陛下安排刘翼去,也是希望他以后行事能从国之角度出发。   毕竟他不再是平民之家的儿子,不能沉迷于小门小户的那一套。   而安排司徒晟同往。则是陛下当爹的私心。   若是公主太丑,三皇子实在看不上,用司徒晟这样的尚未婚配的美男子来顶,也算说得过去。   只不过司徒晟在群臣面前,完全不打算理会陛下的苦心,早早出言拒绝,免了陛下的拉郎配。   只是没有想到,那位公主倒是慧眼识宝,指名道姓要嫁给三皇子。   楚琳琅不禁低声道:“这位公主,可真是个人物!她倒是熟悉内务,难道也知道三皇子正得圣宠?可是……廖夫子能同意吗?”   若是廖静轩,如何能同意?他与陶雅姝正是新婚燕尔时,况且陶雅姝还怀了身孕,这时候纳一位异国公主入府,岂不是破坏了夫妻之情?   司徒晟笑了一下:“你倒是了解你的夫子……所以那位公主当面点夫后,三皇子毫不客气地也当面拒绝了。”   当时公主的身边还有荆国来议和的使臣,听了三皇子毫不客气地拒绝之言,那脸色也不甚好看,说了许多斥责三皇子无礼的话。   可就是这样,三皇子也毫无退让之意。   楚琳琅听了叹了一口气:“夫子这么做,虽然是对的。可是在陛下看来,这一科的帝王牺牲韬略,他算是没有过关啊!”   身为天子,有什么夫妻情重可言?为了权衡各大家的力量,哪一个大家的女子不得笼络于后宫?   三皇子如此,在陛下那看,显然要不合格啊!   想到这,楚琳琅有些好奇地问:“就没有主动求娶那位荆国公主的?”   司徒晟笑了一下:“当然有,太子和六皇子都提出可以纳娶那位公主,替老三分忧。”   “那最后配给了谁?”   司徒晟这个时候却卖起了关子:“你猜呢?”   楚琳琅想了想:“那位公主行事还真有趣,我都没听说过一个和亲的公主能当着皇帝的面挑拣夫婿的。她能舍了你这等人间绝色,选三皇子,可见是冲着未来国储去的。所以无论她选谁,肯定不会选太子就是了。”   太子的颓势,如今朝中哪个臣子都品酌出来了。若是嫁给他,将来也不过是弃王的妃嫔罢了。   司徒晟起身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一下:“以卿之才,我当聘入府中为军师。”   因为琳琅又猜对了。那位公主一看三皇子是宁可得罪皇帝老子,也不愿娶她,倒是骄傲地不再坚持。   不过她直言太子太老,可以当她的叔叔了,所以跳过了太子,表示六皇子气质独特,是她们草原上不可多见的男子,她愿意嫁给六皇子。   楚琳琅觉得这荆国公主的这番话也不算撒谎,像六皇子那么纤细的豆芽菜身材,的确是青青草原上不可多见的。   吃惯了牛羊肉的,转而改吃清炒豆芽菜,也是怪叫人担心,那位公主会不会适应口味。   不过这样一来,楚琳琅觉得那太子应该很是下不来台,想想当时的情形,都有些替那位老太子尴尬。   他如今遭受陛下的冷落,还要在群臣面前被个异族女子奚落,只怕面子上要很是过不去了。   如今的太子,可千万别狗急跳墙才好。   不过司徒晟如此疲累,显然不是因为心焦公主婚配的事情。   所以楚琳琅听司徒晟简单说了那位公主的亲事后,问司徒晟:“你……怎么了?为何心事重重的样子?”   司徒晟淡淡道:“荆国的雨季快要来了……”   楚琳琅听司徒晟这么一说,立刻明白了。   现在荆国势弱,有一大半是草荒的缘故。一旦荆国缓过了这百年一遇的天灾,吃饱了肉的虎狼,呈现的会是迥然不同的力量。   司徒晟一直想要趁着荆国势弱,一举反攻,将荆国彻底打垮,逐出负水之地。   可是陛下的态度却并不明朗。身为一个守成多年的天子,老陛下早就没有年少时,做出一番丰功伟绩,青史留名的雄心壮志。   他到了这把年岁,无论政事,还是家事,都追求一个“稳”字。   所谓“稳”就是不可有半点风险,免了他这把年岁,却激进落败,在帝王国史上留下败笔的风险。   所以陛下虽然倚重司徒晟,可到了决定反扑大战之际,却犹疑不前,一边备战,一边又跟荆国和谈,不愿跟荆国彻底撕破脸。   只看如何能用最少的损失取得最大的利益。   司徒晟却是坚定的主战派,主张以战止战,就是要彻底将荆国打趴在地,免了他们南下的野心。   如今北地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司徒晟也准备前往北地,只待李家军一举反攻,收取负水。   可现在两国议和,皇帝态度也不明朗,眼看着着司徒晟苦心盘营多年的计划落空,难怪他会如此疲惫。   不过楚琳琅更是知道,让司徒晟心焦的不止于此,他一直被杨毅掣肘,才是最让他不能抒怀的。   她伸手轻轻揉着司徒晟的头穴道:“这些日子,我让夏青云往北地派了不少商船,沿着北地城镇游走。现在边地的战事趋缓,若是你母亲还在北地,我相信,总能找出她的蛛丝马迹的。”   司徒晟听了这话,突然伸手搂紧了楚琳琅。   他将脸埋在她的怀里,也不肯抬头,只是低低道:“这么久了,毫无线索,我甚至都怀疑……她可能已经不在了。”   楚琳琅知道,温氏是司徒晟的心结。   若是温氏真的跟他连一面都不见,就这么悄然客死他乡,那么司徒晟的心结真是一辈子都打不开了。   这怀里的男子,也只有在琳琅的面前,才会展示一丝丝的脆弱。   不过司徒晟是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在脆弱中太久的。   他微微宣泄了情绪之后,便抬起头来,冷静说道:“北地的反击刻不容缓,就算陛下一时下不定决心,我也要极力说服……过些日子,我便要前往北地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我不太放心,你要不要去岭南呆些日子?”   楚琳琅明白他担心着自己,不过她也早计划好了,对司徒晟道:“你走了,我也不会留在京城。夏青云那边的生意,我一直没容得功夫去看看,到时候正好去散散心,等你回来,我再回京城。”   司徒晟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夏青云还没有娶妻?”   楚琳琅似乎嗅闻出了些许的醋味,不禁笑道:“人家虽然没娶,可是老家那边已经说定了亲事,而且已经陪着他经商,你不必担心有人惦记我这半老的徐娘了!”   司徒晟被戳破了心事也丝毫不慌,只是一本正经捧着楚琳琅嫩滑的脸儿道:“让我看看哪老?是我炖煮得太过火了?待我入口尝尝!”   算起来,他们也有些日子没在一起缠绵了。   司徒晟今日好不容易与琳琅团聚,自然迫不及待想要好好大快朵颐了。   可惜琳琅今日身子似乎不太爽利,方才玉带轻解,帷幔半放,楚琳琅就觉得一股子冲脑门的恶心,让她推开司徒晟,趴在床边干呕了起来。   司徒晟连忙拍着她的后背问:“怎么了?”   看琳琅久久不答,他又要喊郎中。   琳琅扯住了他,勉强压住了恶心,羸弱道:“别折腾人来了,又不是什么大病。许是我中午贪嘴,多吃了几块卤肉的缘故。等一会饮些酸梅汤,消食一下就好了。”   她向来不爱看郎中,尤其不爱吃苦苦的药。   平日总是要饮司徒晟给她所谓名医调理的药包也就罢了,可别再让郎中给她开苦药吃了。   司徒晟看她干呕了半天,也并没有吐出什么,也便略略放了心,叮嘱她若是再这样,可一定要看郎中。   司徒晟并未在她这里逗留太久。   他还有公务,走脱不开,在临去北地前,总有些事务要交代妥当。   琳琅也习惯了他的来去匆匆。   不过琳琅也没想到,三天后,她却是比司徒晟还早就离开了京城。   只因为夏青云给她来信,原来他因为生意买卖,跟西北当地的一个地痞起了龃龉,那地痞居然纠结了官府,将夏青云扣在了监狱里。   下面的掌柜没有法子,只能写信通知琳琅,让东家过来,想法子找人疏通一下。   楚琳琅收到信后,就派人给司徒晟那边打了招呼。   然后她也是急匆匆地便领着夏荷,冬雪,还有七爷和一众伙计随从先上船去了。   夏青云得罪的那个恶霸在西北很有名号。当初夏青云做淘金生意的时候,就跟那人起了很多次冲突。   不过好在夏青云听楚琳琅的话,多次忍让,这才落得相安无事。   可是现在那淘金的生意都快收尾了,怎么又闹出这等幺蛾子来?   有些小地方的黑心官员,仗着天高皇帝远,跟地痞勾结更是心狠手辣。   楚琳琅不敢耽搁,便坐快船一路去了西北。   只是船走半路的时候,西北那边又有人送信过来,说是夏青云在狱里挨不住,已经被打晕了。   还好,夏青云的未婚妻丘氏颇有些胆色,主动拿出了五百两银子送入了官府,总算是将人给赎出来,只是夏青云的一条腿好像是要落下残疾了。   夏荷在旁边,已经听得痛哭失声。楚琳琅也听得心里憋气。   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落罪。   五百两却只能买回一个落下残疾的无辜生意人。这个地方官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不过不管怎样,人的命总算是保住了。楚琳琅总算能略略放心,从容赶路,到时候再看看夏青云是如何遭人暗算的。   临近傍晚,他们一行人总算从水路转到了陆路。来到一处官道旁边的平地。   七爷说这是附近比较适宜的宿营之处,楚琳琅便停下决定今夜在此处休息。   晚上吃的是烧饼卷肉,下人捡拾些干柴,点燃起来烤着烧饼和干肉。   这里应该是行商们和往来之人惯用的宿营之处   天色愈来愈晚,不时有三两行商和旅人停在这里休息。烧火热着饭菜,吃过后大部分行商在马匹上取下帐篷,搭起来两三个人共用一顶帐篷休息。   当然,也有奢华富庶些的,不惜人力,打下木桩子,在上面架起牛皮制成的帐篷,看起来宽敞坚固。   日头落下,天色彻底黑下去,天上逐渐显露出点点繁星。   这时远处又来了一个队伍,咔嚓咔嚓车轮压在沙上的声音和马不时嘶鸣的声音汇合成一股音浪,离宿营地很远就传了过来。   来到近处,楚琳琅发现这应该是走镖的商队,两侧有许多精干的汉子骑在马上守护着一队马车。   七爷抬头瞟了一眼,却定住了目光。   不同于楚琳琅这个外行看热闹,他一眼就看出此队伍的不同。那护卫的汉子看着个个都是练家子,眼神冷冽如刀,不易亲近。   几十个人,数十匹马行走间悄无声音,却配合极其默契,移动时位置丝毫不乱,而且互相错位,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三四个人挡在路上。   这种前行的方式,让隋七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是将军侍卫出身,自然能看出来,这种行进的的方式,一般只有军中首领的护卫才会如此。   不过也难保有些行伍出身的人,做了保镖的营生,保留了这种习惯。   这队伍来得晚,好地方都已被人占了去。   这个队伍毫不迟疑,直奔中间最好的位置。这位置上已经有一小伙行商,看到这么大队人马过来,脸上色变,没敢说什么就准备让开位置。   那个队伍中出来一个像是管事的中年人,旁边有两个汉子跟随,说话倒是客气,谢过了几位行商,又让人帮着将行商的帐篷等物搬到另一处。   那些精干汉子一部分仍坐在马上,围着场地打转,眼神冰冷,注意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一部分汉子下了马,错落站着,将马车围在中间。然后几辆马车上的车帘打开,呼啦啦下来一群仆役,手里都拿着工具和家伙什,有的埋桩绑绳竖帐篷,有的挖坑垒灶烧火。功夫不大就搭好数座大帐篷和简易炉灶。   这时中间几个马车又有人下来,因为被精干汉子挡着视线,看不太清,影绰绰好像是一位围着披风的妇人和几个丫鬟。   旁边的行商都被震到了,一个个小声议论着这些是什么人。这些人排场虽大,好在并不跋扈,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一阵,那个队伍的吵杂声渐渐小了,大部分汉子进了帐篷休息,只有少部分还在外面,似乎是警戒。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吹过来,楚琳琅忽然抽了抽鼻子,她刚刚好像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似有若无,她一时无法确定,又使劲地嗅闻了几口。没错!正是当时她给司徒晟,让他送给自己母亲的汤药的特殊味道!   她当时为了确认药性,更亲自煎熬了一副,自然也记住了这种特殊的草药清香里夹杂着的酸辛的气味!   此时那隔壁宿营地的火堆上正挂着一个药罐,里面的药香不断扩散蔓延……   楚琳琅借着披风的遮挡,不露痕迹地观察着那中间的营帐。   看他们前行的方向,跟许多避难的百姓一样,准备前往不远处的边镇,那里距离战乱的地方甚远,是个稳妥的落脚之处。   就在楚琳琅思索的功夫,那对面营帐里走出个小丫头,正拿着碗,准备把药罐里的药倒进去。   可惜药罐太烫,小丫头不小心烫到了手,疼得她一缩手,结果将旁边的碗给碰落了,咔嚓碎成了几瓣。   就在小丫头都没缓过神来的功夫,楚琳琅已经手疾眼快,随手将自己碗里的零食倒掉,拿着空碗奔了过去,假装热心肠地道:“我正好有多余的碗,借给你用。”   小丫头一愣,连忙说不用。   可是楚琳琅却十分热情,很是坚决地将碗塞到了小丫头的手里,还主动用手帕垫着药罐,要帮她倒药,随口问:“这是谁生病了?旅途中还得煎药?”   小丫头顺嘴说了句:“是我家夫人……”   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那个管事已经过来,冷脸呵斥道:“还不快去送药,在这啰嗦什么?”   小丫头赶紧端药走人了。   那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盯看着楚琳琅,伸手示意请她离开他们的营地。 第112章 金锭官司   虽然那管事撵客, 可琳琅最善滚刀肉了,只是浑然听不懂人撵客一般,笑嘻嘻地与管事闲话, 只说今夜看着像是要起风, 真是羡慕他们的牛皮帐篷,看着就能遮风挡雨。   就在楚琳琅废话连篇的功夫, 那端药的小丫头掀起了营帐帘子, 楚琳琅越过那管事的肩膀,瞥见了坐在营帐里的女人。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是楚琳琅还是一眼认出,那个目光微微有些呆滞的女子, 正是隔壁的疯女人温氏!   看来她这些年受到的照顾还算妥帖, 看那样子,虽然照比记忆中的女子有些变化, 可是脸颊丰韵了许多, 看上去仿佛并没有太过衰老。   楚琳琅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冲着管事笑道:“若是短缺了什么东西,尽管开口,我们出门在外, 都不容易, 彼此照应些也是应该的!”   琳琅笑起来向来甜美可人, 那管事本觉得她话多聒噪,心里有些不耐烦, 可被她如此甜美的微笑感染了几分,微微缓下了脸, 先道了声谢。   楚琳琅不急不缓地往回走, 直到入了自己的营帐, 才快速绕到马车旁,小声同七爷说自己方才的发现。   饶是七爷一向木着脸儿,这次脸色也微微变了变,紧声问:“你确定没有看错?”   说着,他腾得起身,要去确认。   琳琅连忙拉住了他衣襟,低声道:“他们人多,而且个个都不是善茬子,您就算武艺高强,也要稳妥些……”   七爷知道琳琅说得有道理,他想了想,低声道:“这里是两州交界,三不管的地界,只怕找官府援兵也来不及。不能跟他们硬碰硬,那就只能智取了……”   楚琳琅点了点头,也压低声音道:“那帮子人都是中原人士,看他们应该是和那些逃难的难民一样,从北地过来避祸的。只是若是杨毅安排温氏来此,难道在西北有什么能落脚的地方吗?”   隋七爷想了想,低声道:“杨毅年轻时走南闯北,在西北也从过军,还真有些过命的友人,许是暗中跟旧友联系,安置温氏吧。”   楚琳琅点了点头,略微紧张地咬了咬指甲。若是这样,真不能再拖延。   西北民风彪悍,杨毅能放心托付的朋友肯定也不好相与。若等他们跟地头强龙汇合,再想救人就难如登天了!   想到这,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备下的好物。   自从绿洲遇险之后,楚琳琅也算是充分认识到了江湖险恶,那种被人举着刀在后面追撵的滋味尤其不好受。   所以这次楚琳琅可特意去药铺,抓了好几包一般地方买不到的药粉。   想到这,楚琳琅让冬雪从车上拿了一包,递给七爷:“这里是郎中给伤者止痛麻痹用的醉心散,是曼陀罗花搭配几种药材调配而成的,若让他们吃下去,行事就方便许多了。”   这东西若是剂量得宜,能放倒一匹高头大马,若是给那些人吃下,待他们毫无知觉,就可以安稳将温氏带走了。   七爷掂量了一下药包,问琳琅:“你试过药性吗?”   楚琳琅赶紧点了点头,这是用来保命的,她买来就试了。的确很灵验,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放倒好几条狗子,灌了甘草汤才能解药性清醒。   虽然药粉好用,但今日无风,不好顺着风口扬在半空中,还是口服为佳。   怎么将这些药粉送到那些护送车队的汉子嘴里,又是让人觉得挠头的一件事情。   楚琳琅绕回到自己营地的炉火前,看着隔壁那些人生火做饭。   也许是他们备下的柴有些发潮的缘故,烧出的火不太旺,炖煮的汤迟迟没有烧开。   楚琳琅低头弄了一会,便随手拿起了自己营地的一捆柴,另一只手捏着手帕便走了过去。   一边走,楚琳琅一边笑着对坐在那里的管事道:“我看你们的柴不太干,烟气大,这是我们刚才烤过的,烟小火旺,烤火做饭都好。你们若不够用,尽管跟我说……”   楚琳琅走时,纤腰摇摆,走得婀娜多姿,管事忍不住分神瞧了一眼。   只是走到火堆旁时,楚琳琅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连忙两手急挥,手里的柴都掉了,挥舞了几下才站住,手上的巾帕子都差点甩出来。   此时夜色已经暗沉下来,管事并没有注意到那原本卷着的手帕里,有粉末轻轻地从卷起的巾帕子里滑下,落入锅中……   那管事及时扶住了楚琳琅,谢过了娘子的柴,又顺便问了问娘子的行程,准备去往哪里。   楚琳琅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她一边热心帮着烧火的丫鬟添柴,一边顺嘴说了自己姓宫,家住西北圆磨县,是城中有名的富户。   她这也不算胡诌。因为诬告夏青云,害得夏青云瘸了一条腿的恶霸,就是圆磨县的宫家。   等热情寒暄了一气之后,楚琳琅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营地。   因为有了琳琅那捆柴的助力,隔壁营地的饭菜很快就做好了。   旅途上的人向来爱饿,吃起饭来也是又多又快。   很快,那一大锅的汤菜就被分得干净。   不过七爷还是有些担心,怕琳琅下的药量太少,不够迷翻那么多人。   琳琅却小声道:“我趁着替他们添柴的时候,又顺着袖口放了些,足有小半包呢!”   当楚琳琅发现那原本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消食的管事正半耷拉着脑袋时,便知道自己这次买的药粉很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而那营地放哨的其他卫兵也是如此,一个个东倒西歪,全都被麻翻在地了。   七爷赶紧带着自己的随从站起来,朝着那营地走了去,当掀开帐篷的时候,帐篷里那个女人似乎没有吃东西,并没有被麻翻,只是哼着歌儿,对着一面小铜镜在自言自语。   看七爷走了进来,那女人也没慌张,只是眨着眼看着七爷,问:“迎亲的队伍来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七爷一眼便认出,这女人正是温氏!   她的精神状态虽然比在江口时略好些,却似乎仍然沉溺在少女婚前的美梦中……   他不再废话,走过去一把抱起了温氏,然后大步开始往回走。   可就在这时,营地里有些人因为吃得不多,并没有彻底被麻翻。见隋七爷要带走人,便摇晃抽刀走了过来。   隋七爷带的人,可都是身手敏捷的江湖老手,回身便将人折服了。   而琳琅这边也快速收拾好东西,坐上马车。   待七爷将人救下后,便开始准备走人。   当马车行驶出去时,琳琅还有些不放心地问:“那些人……不会追上来吧?”   隋七爷道:“他们应该是杨毅从镖局雇来走镖的,并非荆国骑兵,虽然有些手脚功夫,但是也不至于不死不休地和我们搏命,就算追上来,应该也不足为患。不过为了稳妥,我已经砍了他们的车轴,还划破了马腿,他们一时半会,应该追撵不上来。”   琳琅听了,这才放心,转头看向了被隋七爷抱过来的温氏。   以前太小,不懂得欣赏,现在细观温氏,她长得可真好看!司徒晟面容里的那种说不出的优雅线条,应该都是承袭了他的母亲。   只是跟司徒晟呈现出来的坚毅气质不同,温氏这美极了的面庞却呈现出易碎的脆弱。   此时温氏正死死盯着楚琳琅,手指微微痉挛地抓握着,眼神也在不停变化,低低问:“你……长得这么好看,可是杨郎新认识的红颜?”   楚琳琅知道她跟正常人不一样,不过她吃了那么久自己送去的药,应该有些安神的作用,所以琳琅试着跟她说通:“我是住在你隔壁的小姑娘啊,经常与你儿子一同玩耍的,我叫楚琳琅。”   听到这,温氏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迟疑道:“儿子?我有儿子了?”   听着温氏迷惘的话语,楚琳琅的心都在微微作疼。   倒不是心疼温氏——她一直迷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疯癫,也总算是给自己的心包裹了一层乱麻护甲,不再受外界的干扰。   可是司徒晟呢?就算内心再怎么迷乱癫狂,也不得不清醒地游走在人世间,尝尽辛酸苦辣,却无人庇护。   就连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也不记得他了……   想到这,楚琳琅的心里都微微发堵,她勉强克制住突然起伏的心绪,尽量柔声道:“你的儿子,叫戒行。他很乖巧,很懂事,总是帮你洗衣做饭,你……不记得了吗?”   不知温氏是不是记起了,她只是沉默不再说话,眼神迷惘地转向了窗外。   琳琅清楚记得,温氏在江口的时候,也并不总是犯病,偶尔也会神志清醒地坐在儿子的身边,默默打量儿子瘦削的脸庞。   在她的心中,应该也有儿子的一席之地吧。   只可惜在温氏的心中,儿子并没有占据      第一的位置。   不然的话,她当初也不会被陶慧茹轻而易举地激怒,并且崩溃得失去了理智。   果然,不消片刻,温氏又反复问:“杨郎呢?他不是说,很快就来娶我吗?”   楚琳琅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试着唤醒温氏,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快了,杨郎住得太远,得翻山越岭才能过来呢,你乖啊,先睡一会,等过两天,他就来接你了……”   楚琳琅等一行人,并没有去圆磨县。   虽然夏青云先前的生意都在那里,可是自从吃了官司出了事,夏青云的未婚妻丘氏怕夏青云再落入那些地头蛇的手里,便去了隔壁的榆树县,租了一间屋,请郎中给夏青云治病养伤。   当楚琳琅赶到的时候,夏青云正在给伤腿换药。   挺大的小伙子也算是能吃苦的了,可依然疼得哎呦直叫,听得一旁的丘氏频频落泪。   楚琳琅待郎中换好了药,这才进屋。   夏青云一看楚琳琅,羞愧得差点跪在地上:“大姑娘,您骂我吧!都怪我,没有听您的话, ”   关于他跟宫家的冲突,在淘金之初就已经产生了。   只是那时,楚琳琅吩咐过夏青云,他们是外来的和尚,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吃些亏是福。   所以就算是嘴里的肉,也会吐出些,分给本地狼一些。   这样落得大家都有肉吃,便也相安无事了。   起初夏青云就是照着这么做的。可惜那本地狼的胃口却是越来越大,最后竟然贪得无厌,想要插手炼金的生意。   而琳琅听到这话,也只是嘱咐夏青云早点将铺子脱手,彻底结束在西北的生意。   可是夏青云有些贪心了,舍不得排到年底的单子,表面上答应琳琅,已经结束店铺的生意。   其实这边却依然没有停手,打算做到年底再将店铺盘出去。   结果跟宫家撕破了脸的结果,就是招了宫家的小人诬陷,被官差发现,在他们的炼金铺子里有官矿的金砂袋子。   于是官府就以夏青云与官矿吃里扒外的矿工勾结,私炼金矿的名义,将夏青云抓了起来。   现在丘氏虽然使了银子,将人救出来了,可那炼金铺子却被官府查封,里面还有没来得及转出的金锭呢!   楚琳琅柔声宽慰了夏青云,表示身外之物哪有人重要?   如今他人没有事情就好,至于店铺上的事情,由她来处理就好了。   于是琳琅要来了铺上的帐,转头便写了拜帖,给了当地的知府。   这位白知府是在西北耕耘了十余年的老吏。   从县长熬成了知府,也不知是有几分本事,不过看这等帮衬地痞的架势,乃是个胃口不小的。   楚琳琅在西北的生意,一向是由夏青云出头。她是隐在后面岿然不动的东家。   所以白知府也好,地头蛇宫家也罢,都知道夏青云背后的东家似乎有些能量,却并不知这地契上的楚氏琳琅是哪一位。   毕竟楚琳琅一介女子,不入朝为官,远在西北的乡绅官吏如何能知?   所以当琳琅的拜帖送到的时候,白知府还撇着嘴道:“什么猫狗都能跟本官送拜帖了,什么新梅宜人?这是京城哪个官员的家眷啊?”   说完,他就想将帖甩在了一边。   不过一旁的师爷倒是及时提醒了知府大人:“这宜人通常是伯爵的夫人才可册封的爵位,想来这位女子的夫家来头不小啊!”   听了这话,白知府打了个激灵,连忙命人去请这位新梅宜人过府一叙。   楚琳琅今日走的是狐假虎威的路数,诰命封册,命妇的凤冠霞帔一样不少。   就这么一身庄重肃穆地入了知府的府门。   等落座之后,知府寒暄问她夫家为谁时,楚琳琅微微一笑:“我与夫君和离,不提他也罢。原本也不过是飘萍无依的孤苦妇人罢了,幸而得了太后她老人家,还有圣德陛下的垂爱,可以时时入宫,沾得一些荣宠罢了!”   这一席话,听得知府一愣了一愣的。   这妇人好大的本事,竟然能时时在太后和陛下的跟前露脸,这得是多大的来路啊!   楚琳琅在扯虎皮的行当上,向来是大扯特扯。这样一来,知府更不敢懈怠。   只是当琳琅表明来意,表示自己才是炼金铺子的东家时,知府的脸色就有些微妙了。   一时赔笑表示,他若是早知道,必定多多照拂生意。   可是这次,她的炼金铺上,夏掌柜知法犯法,胆敢收窃贼的贼赃,所以他也是无奈,只能依法行事了。   楚琳琅微微一笑:“我铺上每日的炼金量都是有数的,我看按照帐单子上的炼金量,都已经排到了年尾。所以从前两个月开始,夏掌柜就不再收金砂了。可是铺子里却突然冒出这么多账单没有的金砂来,而且当日后门还有被撬开的痕迹,难道不叫人觉得奇怪吗?”   知府的脸色微微沉下:“楚娘子的意思,是你觉得本官诬陷了夏掌柜?”   他拉着个长脸,吓唬吓唬州里乡绅还行,吓唬楚琳琅还差点火候。   她只是不慌不忙地一笑道:“岂敢质疑?只是我铺上的伙计遭人陷害,据说跟圆磨县的宫家有些干系。这便是另一桩官司,我自会跟宫家细细计较算一算帐。只是如今夏掌柜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是不是也该给我的铺子解封了?我铺子里还有给客商的金锭,若短少了数目,我岂不是也麻烦?”   那铺子里的金锭,早就被白知府派人腾挪空了,岂有再给出的道理?   就算她是从京城来的命妇又怎么样?来了西北地方,照样得懂规矩!吃了官司,如何能不花销些银子消灾?   至于她说什么陪王伴驾的事情,白知府也就当是听个热闹,只觉得楚氏是有三分,吹十分。   她这么个没有背景的商妇,何德何能入宫陪王伴驾?   多半是花银子买的头衔,给自己镀金用的吧?   白知府越想越觉得有理,态度也开始轻慢,越发不将楚琳琅放在眼中了,只是表示炼金铺的许多金砂来源不明,那些金锭也一律按照贼赃处理,就甭想着再要了!   楚琳琅看白知府这个态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这些偏远的贪官,真是越发拿自己当了土皇帝了。   她今日也没想着能要来金锭,只是来试探试探口风,容后再做打算,更没打算久留。   所以她站起身淡淡道:“既然如此,是我打扰大人了,不敢叨扰,这便告辞了!”   可就在这时,有衙役跌跌撞撞跑来,有些结巴地通禀道:“大……大人,不好了!那宫家闯入了劫匪,入门就开始打砸,宫老爷父子也被人给捆走了!”   白知府一听,便是瞪眼将目光移向了楚琳琅。   这妇人才说要跟宫家算账,那宫家便遭了劫匪,难道这一切都跟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妇人有关?   再说楚琳琅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翻。   宫家在本地势大,一般的劫匪也不敢白日登门啊!   不知为何,楚琳琅突然觉得,这一切可能跟她在救温氏时,顺嘴说自己是宫家有关。   糟糕,那群人竟然这般不依不饶,一路追到了圆磨县去了。   而就在这时,白知府也变了脸色,厉声道:“来人,将这妇人拿下!且容我看看,是何人敢在我的治下撒野!” 第113章 空城唱计   琳琅这次没有带七爷来, 可身边的两个随从却都是七爷找来的江湖朋友,身手胆色都不一般。   那些差役围上来时,那两个人毫不含糊, 当啷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鬼首砍刀, 护在楚琳琅的身前。   他们也知道好汉难敌四手,只有擒拿住知府才能让差役们投鼠忌器。是以同时向前, 恶狠狠地逼向知府, 大有出手之意。   白知府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这女子和带来的两个护卫居然毫不畏惧他的官威,如果不是无知者无畏,就是人家确实有底气。   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 作为一府的土皇帝,他觉得没有必要冒险, 还是查探清楚这女子的底细再坐定夺。   于是打了个哈哈, 道:“新梅宜人, 您这是何意?难道我想寻你问问话,你便让手下抽刀相向?”   楚琳琅也微微一笑,却并不让两个护卫收刀, 只是顺着白知府的话茬说道:“白大人真是爱开玩笑。我初来贵地, 两眼一抹黑, 你说的那个谁谁家的大门在哪都不知道。他们家被人闯入与我何干?为何您要突然拿我问话?还是您觉得,宫家的确做了什么能惹恼我的事情?”   白大人被反将一军, 登时脸色不太好看,可是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好, 被楚琳琅的两个侍卫正好夹在了桌角, 腾挪不得, 那些门外的官差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是以他也不敢再撂狠话,只能磨着牙,微微瞪眼道:“是本官误会了,新梅宜人是要本官给你赔礼道歉吗?”   楚琳琅如今,也缓了找这位大人讨要说法的心思。   此地乃虎狼之窝,连陛下钦赐的封号都震慑不住这些胆大包天的贪官。   眼下可不是逼迫他狗急跳墙的时候。   所以她缓了语调微笑道:“若我没有记错,您是户部辛大人的远亲吧?”   白知府的眼皮微微跳,不知这位从京城而来的宜人,为何要提起着这茬?   楚琳琅来之前,倒是抽空打听了一下白知府,她继续坦然道:“眼下北地用兵在即,各个州县,都需要你们这些经年老吏的通力配合。若是办好的差事,升迁指日可待。我在辛府上个月给小孙子办满月宴时,就听辛夫人提起,辛大人原本在户部名不见经传,不就是因为北地用兵,办好了几件差,这才得了重用?您的地界虽然地处西北,却也是辎重筹集运送的重地。这个节骨眼,闹出什么金锭银锭的官司,对您对我,其实都不好,显得不顾大局。这样吧,这官司暂且放一放,且容战事缓缓,我回京城同辛大人说说,您再费心帮我查查可好?”   楚琳琅跟辛夫人交情一般,而那个辛大人更是屡次在朝堂上为难司徒晟。   不过天高皇帝远,她扯些真真假假的乱攀关系,这个白知府也辨不出来。   她在这个节骨眼,提到了提携白知府的辛大人,果然让白知府心里开始画魂。   他原以为这楚氏不过是有些门路和臭钱,买了封号的商妇罢了。   可没想到,这妇人居然如此熟谙京城官场和后宅,看那语气跟辛大人和他的夫人也相熟得很。   若真是如此……他如此轻慢楚氏,岂不是不给辛大人脸面了?   想到这,他又细细打量起楚氏来。   冷眼定瞧,这楚氏通身的打扮也不一般啊!   那身上布料,脚上的鞋子,好像都是御供才有之物,寻常的百姓可拿不到。   楚琳琅今日的衣物,还真是穿得用心,通身都是太后的赏赐。稍微见过市面的人,都应该能识货,至少能看出这身衣服的不一般。   这白知府也算见过好东西,越看是越心惊,发觉自己之前小瞧这妇人了。   若宫家真是这妇人所为,岂不是说明这妇人手上真有些能量,才会有恃无恐?   此时,白知府心里倒开始没了底,揣测着楚氏的来路靠山。   他脸上也因为楚氏的话,渐渐开始缓和,将话头往回拉拽道:“新梅宜人您说得在理。本官的确是因为公务繁忙,许多治下的小事也就交给下人去办了。你冷不丁问我,我还真有些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是您铺上的事情,待会我问问师爷,酌情替您办了就是。”   楚琳琅见好就收,微笑先谢过了白知府,便带着人转身出了官府。   那师爷先前躲得老远,此时倒凑过问:“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抓了她们?”   白知府听了这话,却斜眼瞪着他道:“我问你,她身上穿的布料子是什么,你可认得?”   那师爷听得一愣,只觉得那妇人通身的华贵,还真不认识她穿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布料子一闪一闪的,怪好看的。   白知府很是看不起师爷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叹气解释道:“她那一身,用得可是御供的织金锦,寸布寸金,就是宫里的娘娘,也不见得人手一件。可她却如此大大咧咧穿用一身!也是她靠近我时,我才认出来,真是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这娘们的来历绝不简单,居然能去辛大人府上的满月宴……在这个节骨眼,我若得罪了她,岂不是在给自己上眼药?”   就像楚娘子所言,眼下用兵,他所在位置特殊,若是传出贪墨的风声,也有可能像两年前司徒大人和六皇子北地巡查一般,被人咔嚓了。   想到这,白知府终于有些醒腔,决定还是别得罪从京城里来的神仙,只命人清点了之前那铺子里的金锭,给楚氏还回去就是。   再说楚琳琅,待出了知府大门之后,就赶紧跟夏青云他们汇合,决定先上路,离开西北再说。   她原本以为那些押送温氏的人,都是些接镖的江湖人士罢了。   可听白知府说宫家被硬闯了进去,还劫持了人,那就绝对不是江湖镖客干的了。   她好不容易救出了温氏,可千万不能再让温氏落入到杨毅的手里,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楚琳琅同七爷简短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七爷便让人备了马车,准备赶到河埠头去坐快船,他则出去一趟看看情况。   七爷从外面回来后,神色并不乐观,低声道:“驿站码头,出现了许多可疑的面孔,似乎是在找人,我们这个时候上路,一定会被盯上。若是半路遭遇他们,只怕到时候更棘手。”   楚琳琅有点吃惊:“他……怎么在晋地也如此嚣张?”   七爷展开了军图,给楚琳琅指点了一下地势方向。   此地虽然不是北地,只是地处西北,可是距离那些荆人的地盘,却只有几座山架相隔,若是有熟悉地势的向导相引,那么翻越山脊,应该可以很快到达这里。   所以西北这里,也有不少荆国商人,耳目混杂得很。   杨毅一定是通过飞鸽传书一类,知道了温氏被劫走的消息,这才急急派人来查。   看他派人劫持宫家父子的样子,应该什么雷霆手段都能使出来。   楚琳琅低声问七爷:“您看,我们该是如何?”   七爷想了想道:“此地毕竟是晋人的地盘,只要在城镇里,也不怕杨毅会起什么幺蛾子。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李成义将军,若他能调兵来保护我们,就可以上路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不宜挪动……”   事实证明,七爷的判断是对的。   就在楚琳琅拜访了白知府的第三天,有人发现那宫家父子的尸体被抛甩在了路边。   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大量的伤痕,似乎死前遭受了严刑拷打。   他们父子是大西北地方一霸,平日欺男霸女,得罪了无数人,所以众人也是一时猜测,不知他们得罪了什么狠角色。   两具尸体在白知府那的效力却是威猛的。   他越发疑心这命案是楚琳琅这位外来的京城命妇犯下的。这等心狠手辣,可不是寻常妇人啊!   再想想那日她的两个手下,抽着刀胁迫人的样子,知府只觉得脖子嗖嗖冒着凉风。   他之前私扣的的金锭,痛快地如数奉还,不光如此,还额外给了一小箱子的银子,里面赫然正是丘氏之前送给白知府,用来赎人的那五百两银子。   夏青云见了,还纳闷道:“这个白知府,向来吃人不吐骨头。这次他都已经吞下的肉,怎么舍得吐出来?大姑娘,您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叫这黑心的老爷服软?”   楚琳琅苦笑了一下,她也解释不清,不过心里却有些不妙的感觉。   若白知府误会是她是宫家命案的背后真凶,那么她这个京城里来的的贵人,迟早也要被传得满城风雨。   到时候,只怕有人便要不请自来了。   就是不知道,李将军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恐怕杨毅的人用不了太久的时间,就会打听到她这里来。   不过杨毅这些手下的手段,显然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就在宫家父子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有人来给楚琳琅递送拜帖了。   那拜帖写得倒是很客气,只是说,希望楚娘子交出人来,他们既往不咎,一定会让楚娘子顺利安全地回去的。   字字句句都是隐含着威胁,若是琳琅不顺从的话,那么宫家父子的下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楚琳琅看了看,拿起笔来,也回了一封。   她信里的意思更简单,就是要设家宴一场,不知杨毅将军可否赏光,来她府上饮一杯水酒?   虽然遭受了杨毅的威胁,可是楚琳琅暂住的这处府宅子却并没有加强戒备。   因为宫家被劫掠的缘故,这几日州县里的那些富户们都是紧闭房门,屋内屋外巡走家丁不断,入了夜时,更是时不时传来恶犬吠声。   跟那些紧闭的门户相比,楚琳琅暂居的院子反而松懈得不像话,院子的门都半敞开的,也不见家丁巡走,完全是一副“请君来”的安逸之感。   夏青云还有些担心,问琳琅要不要买些烈犬看家。   琳琅却摇了摇头:“我们再怎么招兵买马,也不会比宫家的戒备更严。他们既然能出入宫家如无物,那么我们再怎么戒备,也防不住惦记的贼。”   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点,楚琳琅特意叫人半敞开院门,准备唱一唱在女学的史学课上听说过的“空城计”。   琳琅自知不是诸葛孔明,却在赌杨毅有司马懿的肚肠。   她听司徒晟说过,用兵打仗之人,都是会有些疑心病。   若没有些机敏,手下的兄弟陷入敌人的陷阱,只怕死一百次都不够。   所以她的院落毫不设防,就是赌杨毅会不会起疑心,敢不敢派人来闯她的空门。   杨毅的胆色,却是超乎了楚琳琅的预料,就在楚琳琅信中相邀做客的时辰,他居然孤身一人,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了楚琳琅的府门前。   算起来,这是楚琳琅第一次正式跟杨毅单独相见。   两个人相见时,倒是都仔细互相打量一番。   杨毅自从知道有楚琳琅这个女人开始,就没有将她瞧入眼中。   毕竟她不过是个下堂的商妇,趁着自己男女经验老道,才将司徒晟这种情场的青涩小子迷得神魂颠倒。   可是,与她间接打交道几次之后,杨毅也才渐渐明白,为何这妇人能够吸引住儿子。   且不论姿色容貌,单是这份胆识,就足够让楚氏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了。   她先是在京城店铺里独斗苛察那头恶狼,安然无恙地抽身脱逃。又在旅途中,用迷药麻翻了那么多江湖经验老道的镖客。   而现在,这妇人居然一脸笑意从容,跟他玩起了“空城计”。   这妇人到底是儿子从何处淘选出来的?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如今的杨毅,倒是对楚氏这妇人略略收起了轻慢之心。   而他今日单独登门,却是在敲打楚氏——你那点子伎俩早就被我识破。不过我还是有些耐心与你相谈,万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楚琳琅明白杨毅的意思,却假作不知,只是早就备下了一桌家宴酒席,请杨毅入座。   杨毅瞟了一眼立在旁边的隋七爷,倒是坦然坐下,然后开口问道:“所以……温氏真在你这里?”   楚琳琅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所以,宫家父子真的是杨将军您下的手?” 第114章 当年隐情   杨毅看着楚琳琅, 也是笑而不答,只是耐着性子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楚琳琅知道他应该也是猜到了,索性承认:“我的确将温伯母接走了。她已经跟杨将军您和离了, 再跟着您, 不合适!”   杨毅听了这话,笑了, 只是笑意并未深达眼中。   “楚娘子, 你是聪明人,识趣的话,就将人交出来。你知道的,我老早就派人盯着你的院子, 你若带着她, 是绝不可能离开此地的! ”   楚琳琅微微一笑,伸手给杨毅斟满了一杯酒:“我也跟温伯母的际遇相类, 她的苦楚我能懂上几分。可是杨将军您的行事, 我却不大懂。既然你当初决定放手, 为何还不肯放过温伯母?难道是你因为愧疚而自觉有照顾她的义务?”   杨毅从来没有跟人提起当年休妻的往事,当然也是因为不曾有人如楚琳琅这般当面直白的问起。   他倒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只是有些怅然道:“当年温氏刺伤了我, 我流血过多而昏迷不醒。所以当年的休书乃是族中长辈自作主张。等我醒来的时候, 温氏……已经被送走了。可是戒行那孩子, 却认为是我休了他娘,而对我耿耿于怀。”   楚琳琅听了这些, 却是略微嘲讽一笑:“杨将军就算醒着又能改变什么?我虽然不曾亲历当年之事,却也能猜出几分来。温伯母从岭南初来乍到, 无论是口音还是习惯, 应该都与将军府里的姑嫂长辈不太一样。你常年不在府中, 只留着她一个人彷徨无依,只能同故意与她亲近的陶慧茹结下友谊。陶慧茹熟悉杨府上下的亲眷,待人接物应该也比温伯母不知高明多少。她来得越勤,却越彰显陶慧茹的贤惠能干,凸显了温伯母的木讷不通。以至于你心里都暗暗生了比较,觉得温伯母虽然是个文墨出众的才女,可是人情世故上却磕磕绊绊,只能在你回府的时候倾倒苦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楚琳琅这般缓缓道来地分析,字字句句居然还原了当时的情形。   那时的温氏,的确每次都要在他满身疲累回府的时候,宛如受了若大委屈一般,不住口地抱怨。   可是她抱怨的那些人,却是看着他长大的婶母嫂嫂,哪有她说得那么不堪?   一来二去,他也不胜其烦,觉得温氏被父母娇养,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倒不如陶慧茹通达明事理,与他家人处得一团和气……   楚琳琅看着杨毅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的这一番猜测都应该中了。   她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杨将军,你早已偏心,成了陶慧茹逼疯温氏的帮凶。那封休书是不是你亲笔写的,真的没有太大的干系。难道你那时醒着,就能明白她撞破了你与她闺蜜的奸情时,愤懑填胸的苦楚,并且及时疏导她吗?从她嫁给你的那一刻,她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杨毅当年跟陶慧茹的那一次,当真是因为他跟温氏吵架后,喝醉了酒,当时发生什么,自己完全都不记得。   就连陶慧茹也说,他俩当时不过是醉酒得厉害,才会醉卧在一处的。   在温氏疯了之后,他也不得不为陶慧茹的名节着想,在陶家人,和杨家几位叔婶的逼迫下,跟陶慧茹成了亲。   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杨毅也怀疑过这场醉酒捉奸,是陶慧茹的安排。   总之在他看来,当初的悲剧,实在是种种凑巧下来的无奈,他虽然有错,但绝非错得离谱的那一个。   可是今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却针针见血,一下子剖析出来了温氏当年在杨府孤立无援的窘境,更点出了他也是陶慧茹的帮凶,一起逼疯了温氏。   这样有理有据的分析,比戒行那小子的冷冷指责更加叫他难以接受。   杨毅用力一拍桌子,冷声道:“你才多大的年岁,懂个什么?我还是那一句话,你赶快交出温氏,不然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楚琳琅在方才说话的时候,一直瞟着院子里的壶漏,而在此时,她算计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才微微笑道:“人的确是我救走的,可是她现在并不在我这了。”   杨毅听了这话,狠狠眯起眼睛,显然并不相信琳琅的话。   琳琅不紧不慢道:“您也说了,我若想带着她一起走,是绝对走脱不了的,可若是有人只带着她一起走,方法可就多了去了。”   原来就在琳琅救下了温氏之后,马上就想到了万一有追兵跟着她该怎么办。   杨毅的胆大心狠,绝非常人能想象。   那可是能策划绿洲劫船大案的人啊!若是一路追寻过来,她带的这些人,应该也是招架不住。   所以当时琳琅就跟七爷细细商量了一番。   温氏是司徒晟的掣肘关键,必须稳妥送回京城。   所以就在到达西北州县时,楚琳琅借着自己店铺的运货船只路过的时候,让冬雪陪着温氏,再调拨了两个可靠的随从,护送她们跟着这艘空货船,一起回转京城。   至于她,则是按照计划前往西北,处理夏青云的事宜。   果不其然,她将杨毅的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此处。就在杨毅派人秘密探查码头驿站时,温氏的那条船早就一路畅通无阻地前往京城了。   现在算算时辰,那船也该离开了西北地界,转上了官道,不必畏惧有人追撵了。   杨毅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位楚娘子唱得还真是个别样的“空城计”。   他怒极反笑,问琳琅:“你拿自己做了饵,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琳琅淡淡道:“我其实也没想到,杨将军对温伯母这么放不开手,竟然亲自追撵到了此处。能见见将军也是缘分,希望您能趁早放手,也免得父子关系再恶化下去。你要相信,司徒大人会照顾好温伯母的。”   说完这话时,她也暗暗警戒,生怕杨毅突然发难。   算着时间,李家的援军应该也到了,只希望杨毅不要发疯,而立在她旁边的七爷他们能抵挡住杨毅……   谁知听她说完那些话后,杨毅先是怒极而笑,然后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似乎在回忆往事,又似乎陷入了痛苦的记忆里。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说得都对……她的确不该遇到我的。”   这些年来,温氏的情况稳定了许多,却是在忘记了他俩已经成婚的前提之下。   只要不记得婚后那段痛苦的生活,她就不会陷入难以自拔的情绪里。   想到这,他终于抬头看向了楚琳琅:“戒行那孩子原本就不服我的管。他母亲在我这时,还算好些。现在你将她送走了。我只能暂时委屈一下你,将你留下来了。”   说话间,他突然抬手抓向了楚琳琅,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隋七爷上前格挡住了杨毅的大掌,沉声道:“杨毅,你还是快走吧,不然你一会想走,只怕也要走不了了!”   杨毅冷笑一声:“就凭你的身手,也想挡住我?”   杨家无犬子。杨毅当年从军,都是从最底层做起。是靠自己的实力一点点打拼上来的。   就算是隋七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说到这,他用力一挥,就将隋七震了出去。   “他的身手不行,那我呢!”   伴着这未落的话音,一身风尘仆仆的司徒晟却立在了院子当中。   他的衣服下摆和裤管落满了泥巴,一看就是翻山越岭,一路颠簸而来。   原来他在琳琅之后,赶往北地。不过却在半路上遇到了琳琅的货船。   当他看到冬雪时,才知道琳琅的西北之行竟然有这等奇遇。   时隔多年再遇母亲,司徒晟心内的激动可想而知。可是他却暂时顾不得温氏,怕琳琅在西北发生意外,便也乘了快船轻舟,一路赶往北地。   看儿子来了,杨毅也不以为意。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更是他的手下败将。   看来他上次揍这小子还不够狠!他居然还不长教训。   想到这里,杨毅伸出左掌探向司徒晟的面门,待司徒晟向旁侧闪过时,右手握拳快速击打司徒晟的胸膛。   司徒晟用手掌拔开杨毅的拳头,另一手提掌打向杨毅的腹部。   两人都是武道高手,身形在方丈之间不断闪转腾挪,时而握拳击出如风,时而按掌如惊涛拍岸,时而变爪如虎啸平原。   打了一阵,杨毅心中暗暗惊讶。   以往司徒晟虽然技艺惊人,但和自己比,毕竟少了太多生死间的磨炼,闪躲和进攻时无法做到恰到好处,动作幅度太大,亦不知留力,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很快就会脱力,然后杨毅就可以慢慢收拾他了。   但是这次司徒晟几乎没有多余的闪躲,拳掌间也是有轻有重,赫然和自己一样经验老道。   这绝对是实战中发现了自己弊端,然后经过刻苦的训练调整的结果。   年老不以筋骨为能,杨毅强的是经验,身体强健却是比不得儿子的正当壮年。   如此不露破绽,就是比着体能消耗了。   再打了一阵,杨毅全身汗流不止,心脏跳得都快蹦出胸膛,耳中也是嗡嗡翁的声音,他知自己已经脱力,再无力打下去了。   猛的打出一掌,然后向后一跳,弯下身子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司徒晟也停下手,只是略略有些喘气,冷冷地看着杨毅。   曾经在战场上威猛无比的男人,如今也是两鬓斑白,露出了迟暮颓态。   可就算如此,杨毅却还是冷笑道:“上次被我揍得不轻,这是憋了老大的一口气,下了不少功夫啊!”   司徒晟面无表情地看着有些狼狈的杨毅,冷冷道:“我下功夫的地方,可不止这些!”   这次北地用兵,规模之大,远超乎荆国与朝廷的想象。   在司徒晟说服尚闵归降李将军后,还有无数北地的义军纷纷投诚。这些在编制之外的大小力量汇聚,便是不容小觑的隐形力量。   所以李将军上报的军力虽然并无隐瞒,可实际上却不止这些。   北地的这场反击战,也绝非朝廷臆想的那般,是两国和谈前的小小震慑。   而这惊喜,现在已经在北地开始了。就在杨毅逗留西北的功夫,李成义父子的反攻也同时开始了。   想到这,司徒晟对杨毅道:“我若是你,绝不会留在此处,而是应该回去看看地图,想想自己接下来该往何处去了。”   杨毅眯了眯眼睛,冷声道:“你这是何意?”   司徒晟淡淡道:“因为再过不了多久,你在身边藏匿前妻,一直秘密照顾她多年的消息,就会原封不动地传到你那公主妻子的耳中。听说她为人最是善妒,若是知道你如此三心二意,你想她会不会闹?若是荆国战场失利,而你身为驸马却为了追撵前妻,来到了大晋的州县,那位生性多疑的安谷可汗,又会如何看你?他可是连亲侄儿都能毫不迟疑下手的人啊!”   杨毅听了,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你竟然是温氏生出的孩子!真是可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冷血奸诈,也不至于脆弱成这般不堪的地步!”   杨毅冷笑了两声,事已至此,再是愤怒也是无益。当务之急,当是想着如何挽回颓势。   时态的发展,此时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多停留……   想到这,他冷声对司徒晟道:“你不肯配合我,却为那个狗皇帝尽心效力。难道你没听过狡兔死,走狗烹吗?一旦那狗皇帝知道了你的身世,你会连狗都不如!我才应该劝劝你,还是别想着再回京城了!”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相隔不远处突然传来火石炸裂的声音。   司徒晟立刻回身护住了一旁的楚琳琅。等他再回头时,杨毅已经消失不见踪影。   那些炸开的碎石,有许多碎屑都飞入了琳琅所在的院子里。   可见杨毅若是有心,可以将这座院子都炸飞。这也是他单刀赴会的底气。   楚琳琅心有余悸,抱着司徒晟道:“这是什么霸道火石,竟然这般威力?”   穷寇莫追,司徒晟并没有派人追去。   这次北地大战,自己做了充足的准备。纵然杨毅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也知道杨毅的为人,骨子里是深恨荆国的。   以前荆国势大,杨毅又无根基,只能蛰伏。等这次大战结束,荆国内乱,若是安谷对杨毅有猜忌,这对翁婿彼此攀咬得势必厉害。   留着他和安谷可汗狗咬狗,进一步削弱荆国的元气才是正理。   不过他现在要狠狠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楚娘子才是正理!   她当自己是女将军不成?居然敢单枪匹马地会见杨毅,若是杨毅得手,真将她擒住了,那跟他母亲温氏被扣在他的手里,有何区别?   可听司徒晟这么指责,楚琳琅却胸有成竹道:“就算你不来,李成义将军的兵马也该到了。而且我已经跟白知府打了招呼,他派来的重兵人手就在府外不远处候着。白知府为了巴结我,可是用心着呢!杨毅来时也一定听到了风声。若想带我走,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而且杨毅其人,骄傲着呢!他若真的自己肯来见我,无非是想知道温氏的下落。我惹急了他,他顶多出手给我些教训,我身边不是还有七爷,岂能让他轻易得手?再说了,他若真拿捏住了我,我就算是死,也绝不叫他用我来要挟你!”   这妮子的胆子,真是从小到大,一如既往,总是要做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勾当来。   而她的话更是句句敲打人的脑壳。   听到这,司徒晟恨不得堵住她那气人的嘴,冷脸道:“你不是最迷信的人吗?怎么现在满嘴的生死口无禁忌?还不赶紧给我呸呸呸!”   楚琳琅却是笑着揽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好了,我错了还不行,以后不再乱说了!”   二人相拥的时候,楚琳琅的脑子却还漾着方才的那一场爆炸。   她在想,杨毅手里居然有这样的东西,他……是准备将这东西用在战场之上吗?   想到这,她刚想开口说话,可是一股子恶心劲儿却直冲喉咙。 第115章 惊闻喜讯   司徒晟见她这样, 陡然想起她在离开京城时也曾经这般恶心过。   就算吃坏了东西,这次持续的时间也太长了吧。   所以他顾不得跟琳琅说事情,只是一脸严肃问:“有没有请郎中来看?”   可琳琅却觉得问题不大——不过是因为远处飘来的那股爆炸后的硫磺, 还有一股子莫名的药味有些熏人, 她才泛起恶心的,只要吃些酸梅子压一压, 就没事儿了。   听琳琅这么说, 司徒晟很是不赞同。   不过琳琅看郎中向来都费劲,生怕郎中给她开了苦药。   所以他挥手便叫来了观棋,让他去请个当地靠谱的郎中来,给琳琅看一看病。   这时方才爆炸的地点也查明了, 居然是当地存放运转物资的仓库。   西北乃是盛产药材的地方。   当初琳琅来这里买地, 图的就是当地的药材,药性好, 也好卖。   而北地用兵, 自然也缺药材。所以这边收上来的药材, 都是在当地晾晒加工以后,再运往北地。   杨毅倒是贼不走空,没有接到温氏, 却顺手将西北的药库给炸了。   事关军情, 司徒晟当即叫来了白知府, 问讯此事。   如此军事重地,一般都有重兵把守, 为何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接近?   这一细细追查,便发现白知府的玩忽职守, 居然调拨了仓库的人手, 去了金矿那里维持秩序, 更是又调了不少人去看顾当地富户宫家的安全。   想到前线战士们一旦少药而陷入窘境,司徒晟的火气也压制不住了。   所以白知府被当场摁在了地上,除了乌纱帽落了大狱。   再说琳琅,乖乖接受郎中的诊脉之后,还有些不放心地吩咐:“郎中,若是不太严重,能不能不吃药?我食疗就是。”   那郎中一脸喜色,抬手恭喜道:“食疗是肯定食疗了!恭喜这位娘子,您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的身孕了!”   啊?琳琅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笑。   西北这个地方太不靠谱,不光恶霸横行,就连郎中也是二把刀的水平。   她怀孕了?怕不是问脉看错了吧!   可听琳琅质疑,郎中却无奈道:“一个喜脉而已,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朽如何会看错?娘子若不信任老夫,再寻一个来看就是。”   楚琳琅却一脸不敢相信,迟疑道:“可是我婚后八载都没有子嗣,郎中说过,我的身体似乎不能受孕啊!”   她若能生养,早就生了,何必在周家被婆婆暗骂那么多年?   郎中听了,再次举手给她诊脉,确凿无疑道:“真的是喜脉。而且这婚后多年不生子,一朝生了便停不下来的,也大有人在。娘子为了保靠些,再寻别人看看也行啊!”   说完,他便起身告辞了。   夏荷送完了人,就看大姑娘一动不动,呆愣愣在了坐在椅子上,还是缓不过神来。   等夏荷又找了两个郎中,二位说的也跟先前的一样,楚琳琅的确是怀孕了。   楚琳琅却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有种不知被天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砸晕之感。   她甚至都不敢笑,怕郎中误诊,让自己白白空欢喜一场。   就像她没有和离前,每次怀疑自己有了,却被事实无情打脸的那种踩空感一样。   当司徒晟料理了公事回来时,便看见楚琳琅呆愣愣,满脸心事的样子,他察觉不对,挥手叫来了夏荷,小声问:“你们大姑娘这是怎么了?请郎中了吗?他是怎么说的?”   夏荷其实也被郎中的话砸了得有些发懵。   她先是替大姑娘高兴,毕竟能有孩儿是大姑娘一直以来的夙愿。可是她又忍不住替大姑娘担忧。   毕竟司徒大人一直对她迟迟不娶。   如今司徒大人的官是越做越大,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见异思迁,改而娶了别的名门望族的女子?   所以她觉得这话,不该自己告诉大人,只能迟疑道:“大人……您还是去问大姑娘吧!这话由我告诉您,不大好!”   说完夏荷福了福礼,转身下去了。   司徒晟看这丫鬟卖起关子来,说明事情不甚简单啊!   他一脸的严肃,转身便入了屋子,问还在发呆的琳琅:“郎中有没有说,到底得了什么病?”   直到这时,琳琅才发觉他进来了,却带着跟夏荷一样的欲言又止:“小地方的郎中看得也不太准,要不……还是回京城再找郎中瞧一瞧吧!”   司徒晟有些急了,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到底是什么病?你这么吞吞吐吐,是要急死我吗?”   司徒大人年少老成,在人前向来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像他这样语带忐忑的样子,其实是极少的。   琳琅这一下午,其实想了许多。包括她万一真的怀孕,司徒晟会是怎样的态度。   他的经历绝非寻常人能比,童年的时光都不带些许甜意。   他说,他不知如何当孩儿的父亲,也不想生下孩儿遭受世间苦楚。   这并非简单宽慰她不能生养人的话,而是司徒晟发自内心的想法。   他从小到大,除了跟祖父相处外,几乎没有跟自己爹娘相处的美好记忆。   他不止一次地说他不会当爹,也不想当爹。   琳琅并不确定司徒晟听了郎中的话,是喜是悲。   不过这事儿,也不该瞒着他,所以琳琅想了想,还是老实道:“郎中说……我有喜了。”   果然,跟寻常男子听说要当爹的喜悦不同。   眼前的男子听了她的话之后,发愣得明显,一看就有些被劈得回不过神来。   若说在告知他之前,琳琅还有些忐忑。   可看到他并不是十分喜悦的表情后,琳琅的惴惴不安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有那么一刻,琳琅甚至都想好了以后自己一个人该如何养大孩子了。   遇到麻烦事,楚琳琅从来没有逃避退缩的习惯。   她冷静开口道:“若真有了,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   司徒晟缓缓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他的反应,却让琳琅的火气却腾得一下子冒起来了,她强压着火道:“我知道你不想当爹爹,也不会勉强你。以后孩子就叫你……司徒叔叔吧,总归是给孩子做个长辈,逢年过节,发个红包装装样子就行……”   听了这么气人的话,司徒晟却依然点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想什么的样子。   楚琳琅却是被自己挖的坑,崴得一溜跟头。   这都可以?他还真想当个甩手老子啊!   想到这,楚琳琅腾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原地转圈,然后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分开的好。免得你以后看着孩子别扭,我楚琳琅别的能耐没有,给他找几个合适的男人当爹,还是富富有余的,就不劳烦你了!”   这次司徒晟总算是听入了耳朵,听到了楚琳琅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皱眉道:“你再说一遍,你有什么本事?”   楚琳琅不怕死,还真挑着眉说了一遍。司徒晟气得嘴角半扬了起来,轻声道:“那你说说看,哪个男人有本事活着做我孩子的爹?”   那“活着”二字,是从牙缝里,咬牙切齿生磨出来的。   不过看着琳琅满身是刺,一脸戒备的样子,活似护崽儿的母猫一般。   司徒晟也终于反应过来,琳琅方才胡想了什么,又为何这么说了。   他伸手便将她拉入怀里:“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的孩子,怎么可以管别人叫爹?”   琳琅却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可是你听了我有喜,却并不高兴……”   司徒晟低低道:“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你我虽然有了婚约,却还没成礼。北地用兵在即,我也走脱不开……可是你却有了孩子,我若不能立时给你名分,将来你和我们的孩儿如何立在人前?”   原来这才是司徒晟方才走神的原因。   听到琳琅说她怀孕之后,司徒晟的心里立刻默默将自己的行程调整了一下。   琳琅和肚子里的孩子都等不了。他需要赶在去北地前,立刻将琳琅娶进门,让琳琅可以名正言顺地待产生娃。   琳琅听了这话,冒火的大眼睛终于变得有些湿漉漉,却还是有些迟疑:“可是……你以前说过并不喜欢孩子啊!”   司徒晟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怕自己做不好爹爹……既然是你生的,只要孩子别像你小时那么顽劣调皮,刁蛮任性,我想,我还是能忍的……”   这话可真讨打!   楚琳琅被气笑了,伸手拧他的耳:“瞎说,你那时爱死了顽劣的小丫头呢!可没少爬墙偷看我吧!”   司徒晟想了想,倒是大方承认了:“我每次爬墙递给你吃的时,你不是也爱死我了?每次都是眼睛晶亮,默默流着口水?”   楚琳琅小时候还真是小馋包。那时司徒晟可没少钓螃蟹,摸鸟蛋的给她弄吃的。   以至于看到他举着碗爬上墙头,她便口舌生津,止不住地流口水……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盘旋琳琅心头的不确定感,便烟消云散了。   是呀,虽然司徒晟口口声声说不希望当爹。可是他却绝对会是世间最合格,最会照顾人的爹爹。   想到这,她终于放心地投入到他的怀里,说出了自己这半日来的忐忑:“若是庸医误诊,让我空欢喜一场,又或者我体质不好,到头来依然保不住这孩子……该怎么办?”   司徒晟明白这孩子对她的意义,远超过婚姻。   每次去别人府宅里吃满月酒,她看到奶香的小娃娃,都有些挪不开眼,走不动路。   她都能想着去父留子了,可见她最怕的并非自己不肯负责,而是怕自己保不住腹中的骨血。   可是这么一想,他就忍不住要跟没出世的孩子吃一吃味。   “你与其担心那些,倒不如想想要不要先在这里置办好嫁衣。你我回京就得立刻成亲了,难道你想要我们的孩子,顶个未婚子的名头?”   直到这时,琳琅才想到这一点,她愣愣道:“也是啊!”   她方才想东想西,就是忘了自己还没和司徒晟成亲呢。   司徒晟已经做决定,他送琳琅回去之后,立刻成亲!   不过西北草药被毁,必须想办法填上这个窟窿才行。   琳琅听说之后,却觉得甚好解决:“我之前跑过草药生意,许多草药不像粮食一类,只要保存得宜,是能放个几年的。所以西北这边许多药材商的手里都有囤货。若是今年的收价不好,有些人宁可再等两年,等到好价钱再卖。所以只要能拿出钱来,不用担心收不到应急的草药,就是怕这些奸商听说草药库被炸的事情坐地起价。当务之急,趁着消息没有扩散前,先将要紧的几样收到手里。”   说着,她便拿起了纸笔,写出了当地几个药材商的名字:“这几人,何夫人都帮我联络过,也做过几笔买卖,生意做得都还算厚道。由我出头收草药,价钱也能讲得公道些。”   司徒晟简单算了一笔,这草药的采购进项可不是小数目,若是按部就班等朝廷调拨,只怕要来不及了。等到草药价格涨得满天飞时,收也收不回来了。   可楚琳琅一听,却觉得这不算事:“没关系,我替你先垫付。等你从朝廷批下来银子,再给我也不迟。”   司徒晟挑眉:“这么多的银子,你能拿出来?”   楚琳琅觉得司徒晟不太了解她如今的财力,那句“给孩子随便找爹”可不是狂言浪语。   所以她在算盘上敲了一个数目,然后问司徒晟:“你看我现在的身家够是不够?不就是买些药材吗?九牛一毛!就算你不还,也没关系,给北地前线的战士吃用,就是为国义捐,也是应该的!”   司徒晟知道她生意做得大,没想到如今,她竟然闷声发了如此大财。   若换了别的男人,可能在这惊人的数目冲击下,自尊都略略受损。   可是司徒晟却是豁达一笑,揽住会下金蛋的小母鸡,道:“看来我还真得赶紧将你娶进家门,不然这么富贵泼天的夫人,岂不是要被人争抢了去?只是我怕我的身份曝光后,会连累你……”   楚琳琅知道他一直迟迟不肯娶自己的原因,可如今,她却觉得这个原因也无所谓了。   “司徒晟,若你真出了事情,难道你觉我会庆幸,因为没跟你成亲,就可以一走了之吗?‘死生契阔,与子成悦’你看我这一句古诗,用的对不对?”   她在女学读书时,读过这么一句,如今倒是可以跟司徒晟抖一抖书袋子了。   司徒晟百味杂陈地看着琳琅明澈的双眸,无比珍重地捧着她的脸儿,低低说了那诗的下半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烛光闪动间,司徒晟将她紧紧搂入了怀里。   从此以后,也许他们不再只是两人了。   他其实依然不确定自己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却知道琳琅一定会是这世间最好的母亲。   而他要做的,就是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人……   想到这,他觉得的确是该回京城了。   关于草药的事情,由琳琅牵线,进行得十分顺利。   一则,是因为那日草药库爆炸的事情,除了当地附近百姓听到轰然一响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情。   二则,琳琅的采购的数目甚大,若是能拉住这个老主道,少赚些也值得。   所以琳琅也不客气,砍出的价格十分合适。   置办好了药草后,再由夏青云动用关系,联络了许多相熟的船队装船,将这批草药先运送到北地,免得荆人再动手脚。   而司徒晟则带着琳琅马不停蹄,赶回了京城。   可还没等回到京城,司徒晟就在半路接到了三皇子加了火漆油封的密信。   司徒晟看了信的内容,表情变得严峻得有些狰狞。   看得一旁的琳琅都有些担忧:“怎么了?三皇子说了什么?” 第116章 太子之变   司徒晟径直将信递给了楚琳琅。   楚琳琅展开细看, 脸色也登时有些发白。   原来就在三天前,老皇帝在一次与群臣的朝会时,下台阶时脚滑了一下, 突然摔倒在地。   虽然周围有盛海那帮太监搀扶, 没有摔得太重,但是整个人却并不太好, 半边身子发麻, 而且有口角歪斜之兆。   有经验的御医一看,就看出陛下似乎“中风”了。虽然及时施针,可陛下的病情并不见好转。   不过陛下说话虽略有大舌头,可是神志还算清醒, 当即便宣召几位重臣入内, 想要颁布皇诏。   前些日子,太子和陛下的父子关系愈加紧张。陛下几次当着臣子的面, 申斥太子不贤, 也不止一次跟重臣暗示, 要废太子储位。   只是碍着几个重臣反对,才没有立刻执行。   可是这次陛下重病,倒是下了决心, 要在自己病得张不开嘴前, 将废国储的诏拟写好。   就在昨天凌晨, 太子从陛下身边人那听到了消息,带着人, 以父皇病榻前尽孝的名义,封锁了宫门。   听说他已经逼着陛下拟写退位的诏书, 让自己提前继位, 免得自己的这位父皇再闹什么幺蛾子。   不过陛下也不是省油的灯, 居然提前让人将玉玺金印都藏了起来,就是不让太子如愿。   如今那宫里连鼠洞都被挖开,到处翻找国玺金印。   而太子在殿前代理国政,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施政连连。   首先,他大动作地换了京城周遭兵力布防的统兵将军,然后阻挡了群臣要去看望陛下的意思。   更是代为颁布诏令,派人去北地,要将李成义父子换下,同时勒令司徒晟即刻返京,入宫面圣。   可是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却是关于与荆国和亲的事项。   依着皇帝的意思,是要在皇族宗亲里选个合适的女子,加封公主名号后,便去和亲荆国。   可太子却说,北地偏荒,宗亲女子多娇嫩,受不住那的风土。   以前和亲时,也有宫中女官受封,然后嫁过去的先例,既然如此,莫不如在太后的身边挑选个可靠的,加封嫁过去就是了。   可是太子最后敲定的人选,却并不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而是经常入宫陪伴太后的新梅宜人楚琳琅!   按太子的原话:“如今我大晋边关连连得胜,不必进献金贵女子卑躬屈膝。新梅宜人,得太后与陛下宠爱,与亲孙女无异。她人长得娇媚,又是嫁过人,会伺候男人的。她那么会拍马逢迎,左右逢源,游走权贵间,又是福气罩体的,去了荆国,岂不是如鱼得水,正有了用武之地?”   于是这道诏令颁布,只待楚琳琅回转京城,便受封为“多福帝姬”,嫁往北地。   三皇子听到消息后,即刻派人给司徒晟送信。只是他的三皇子府也被封了,这封信送出的很是不容易。   眼下京城里到处都宵禁戒严,虽然有重臣在朝堂上大闹,可太子不松口,谁也见不到陛下。   眼明心亮的人都知道,太子这是要提早一步登基,只差找到玉玺金印,就能顺利继位了。   “怎么办?你我现在回京,就是肉入狼口,陷入被动。而且三皇子那边应该却是凶多吉少。一旦太子继位,他第一个就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个突然冒出争宠的弟弟。”   而且太子最恨的,恐怕就是屡屡跟他作对的司徒晟了。   不然好端端的,太子为何会想到将她嫁到荆国和亲?恐怕就是知道了她与司徒晟有私情,所以太子要将她送到荆国权贵那里被糟蹋。   这也是对一心主战的司徒晟最大的折辱。   司徒晟又将信看了看,低声道:“你不能回京,且先跟我母亲一起去岭南吧,待时局稳定了,我再去接你回来。”   楚琳琅当初送走温氏的时候,怕她被京城故人认出,所以并没有将她送入京城,而是吩咐冬雪先在京郊租屋,秘密安置了温氏。   而司徒晟也很认同楚琳琅的做法,便也让冬雪如此行事。   如今看,这么做倒是免了温氏落入到太子的手中,也算有了从容退路。   可是楚琳琅却不同意 ,温氏自然要去岭南,可她哪也不走,就是要陪在司徒晟的身边 。   看司徒晟还要说服她,她径直伸手握住了司徒晟的手:“这等关头,你若出什么事情,我也能在旁想想对策,我若走了,你不怕我急死?不必劝了,你赶紧想办法见见三皇子,想想应对之策吧。”   说到这,她想了想又道:“眼下的情形,最怕太子一不做二不休,犯下弑父篡权的恶事。可是依着我对太子的了解,不是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这般做的。”   司徒晟挑眉问:“为何会这么说?”   楚琳琅苦笑了一下:“之前陛下寿辰的时候,别的皇子进献的都是奇珍奇巧的玩意。唯有太子进献的,是他和太子妃合力,一个写,一个绣的百福屏风。陛下当时还夸赞了太子,说太子虽然政务不太长进,然而至孝之心,却堪为长子……”   司徒晟并没有听出这话有什么稀奇,无非是陛下有心给太子些面子,随便不走心地夸夸太子罢了。   楚琳琅摇了摇头,知道司徒晟是个从小到大,都不在意父爱的。   虽然他没有从杨毅那里感受慈父之爱,可他的祖父却完美妥帖地承袭了父亲的职责。   所以司徒晟恐怕没法理解太子对陛下一直渴望的那种被父亲认同的满足感。   当陛下夸出这一句时,坐在太后身边的楚琳琅可看得分明,那太子的眼角都湿润了,差一点就当着诸位皇亲的面前哭出来。   如此渴望父皇认同的太子,岂会亲自下令弑君。他最希望做的,应该就是早早继位,然后做出一番明君政绩,给在病榻上不碍事的父皇看,看他当初偏心得有多么离谱!   司徒晟听了楚琳琅的这一番分析,也听出了几分道理。   在帝王韬略,人心把握上,司徒晟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像这类儿女亲情相处,并非他之擅长,却是楚琳琅最懂的。   听了她这么一说,司徒晟倒是明白了太子的软肋心结。   这就是想得到爹爹表扬的废物儿子嘛!一心要作妖,干出点事情来,在无视他的爹爹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这废物是一国的太子,他能作的妖可能会掀起血雨腥风,让人家破人亡了。   想到这,司徒晟低低道:“你偷偷去寻冬雪她们,我先去见些人。”   楚琳琅知道他此时有许多要紧事要做,她就算留下也万万不可拖了他的后腿,当即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又不放心吩咐道:“太子能稳立人前这么多年,陶家才是他最大的依仗。然而上次太子被陛下厌弃,陶家并没有全然站在太子的跟前。你要跟三皇子讲,这个时候,他们夫妻要争取陶家,而不是逼着陶家坐偏板凳……”   司徒晟点了头,却忍不住看着她道:“你从头到尾,似乎都不太担心自己要和亲的事情啊!”   楚琳琅微微一笑,目光坚毅地看着司徒晟:“我的男人又没死,我何必担心自己会被逼着改嫁?”   司徒晟也笑了,他低头抱住了琳琅,在她的脸颊上狠狠亲吻了一口之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楚琳琅跟他在驿道边分手,看着他带人匆匆骑马而去。   冬雪是在她京郊别院相邻的村子安置好的温氏。   这里风景秀美,经常有外乡的文人墨客来此借住,临摹山水。   所以她们住下,也无人稀奇打探。   楚琳琅看过了温氏,因为用药妥善的关系,再加上她这么多年接受的照顾还算妥当,所以情绪上并无什么起伏,每日喜欢绘画,画得满屋满墙都是。   另外她还很喜欢摆弄一组随身的小泥人。   那些小泥人一看就是年代久远,都盘得油光锃亮了。其中有一个是母亲怀里,抱着一个花生米大的襁褓小娃娃。   看着那略显幼稚的捏制技艺,楚琳琅一下子就猜到,这是司徒晟小时候捏出的作品。   看琳琅在打量,她微笑道:“好看吗?我儿子给我做的。”   楚琳琅知道她大部分时候,记忆都是停留在了岭南的少女时光。   可她突然说自己有儿子,是不是记忆恢复了?   可是说完这话,温氏自己都愣住了。   她还没有嫁人,怎么会有儿子呢?   可是她分明记得,捏这泥娃娃的,是个瘦瘦的小男孩,他会细心地给自己梳头搽脸,还会给自己讲各种野史古诗,更是捏出了许多的小泥人给自己把玩,   他总是管自己叫“母亲”,当她纠正他,说自己没有嫁人,哪来的孩子时,那个孩子眼睛就会变得湿湿润润,仿佛街边被遗弃的奶狗子……   时间久了,她便懒得纠正他,只是任着他在自己的身旁打转,一声声地唤着她“母亲”,甚至每当看到这个抱着花生米襁褓的小娃娃时,她依稀觉得,自己的肚子真的曾经高高鼓起过,有个小东西时不时就会踹鼓她的肚皮……   想到这,温氏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一抹笑。   楚琳琅不再打扰她沉浸在回忆里,只是站起身来,立在了院中,不无担心地望着远处京城的方向。   有时候,茫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若温氏意识清醒,清楚知道她的儿子正深入龙潭险境,试图扭转天下乾坤,那么温氏岂不是要跟她一样,寝食坐立难安?   想到这,她默默摸了摸还算平坦的小腹,默默祈祷司徒晟能够平安归来。   她和孩子都盼着他安全无恙。   又过了两天,京城那边戒严得似乎越来越厉害。   夏青云是跟楚琳琅她们一起回来的。他的伤势养得差不多,便带了小厮出门打探消息。   等他回来的时候,倒是带了些新鲜的消息。   据说陛下有恙之后,先是宫门紧锁。再然后是内城靠近皇宫的三条街戒严,可就在两日前,就连京城的大门都被封闭了,里外的人都是进出不得,整日有官兵披挂着兵甲来回游走,看得人心惶惶的。   至于京城内是什么情形,夏青云就打听不出来了。   楚琳琅也在试着想,司徒晟要如何解开眼前的困局。可若陛下在太子的手中,怎么看都是一场无解的局啊!   就在第三天的时候,京城那边火光冲天,似乎发生了一场大火。   楚琳琅看着火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刻也不能呆住了。只让人备马,她要去城门亲自看看,也顺便看看能否打听到司徒晟的下落。   可就在马车走到一半的时候,观棋已经带着一队人马赶到,看见楚琳琅的马车立刻扬声高喊。   原来他是司徒晟派来接人的。   楚琳琅看到他来,心立刻放下了一大半,忙不迭问观棋,司徒大人现在如何了。   观棋却欲言又止,只是让楚娘子别太着急。   原来那日,司徒晟去了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法设法,跟皇宫里,太后身边的安公公取得了联系。   他在做大理寺少卿的时候,跟安公公结下了善缘,之前楚琳琅第一次面见太后的时候,也得了安公公的照拂。   当时皇宫虽然戒严,但是要紧的是皇帝的寝宫,以及后宫妃嫔的内院。   而老太后的寝宫却并无人看守。毕竟太后从来不过问政务,在太子的眼中,他这个祖母无关轻重。   于是司徒晟乔庄打扮了之后,由小太监引路,从宫中只有太后内殿侍者才知的小门入了太后寝宫,面见了太后。   关于太子的一系列举动,太后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   在她老人家看来,儿子病了,孙子要急着登基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更何况太子还买通了禁军,把持着朝政。只要父子别太闹酸脸,太子也别太逼迫他父皇,大家落得体面干净就好。   可是司徒晟却一脸凝重地问:“太后娘娘,您若是太子,一旦登基,会如何容得兄弟,他会不会善待三皇子、六皇子,甚至还有被贬到远乡的四皇子?”   太后被问得一愣。她知道自己长孙的性子,心眼窄,爱记仇。   当初静妃能够倒台,太子也是贡献了不少心力的。他对静妃和老四的恨,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而且三皇子自归来以后,也抢了太子不少的风头,太子必定也是怀恨在心,若他为帝,恐怕是不会善待这些兄弟的。   想到这,做祖母的心也变得沉甸甸的,只能无奈道:“可那又能怎么样?他如今挟持了陛下,连哀家都不能见,又能如何?” 第117章 困局重重   司徒晟道:“陛下仁心, 管顾江山社稷,又岂能容自己的儿子同室操戈,留下千古骂名?他当初想要废黜国储, 也并非全然是私心爱好, 就是考虑到了皇室以后的安稳。”   太后也知司徒晟说得有理。太子这孩子,当了太久的皇储, 这心是有些急了。   他趁着陛下病危的时候搞这一套, 的确是不忠不孝。   “你今日来我这,是希望我这个老婆子能做些什么?”   司徒晟抬头道:“希望太后能带着老臣,得见陛下一面。”   太后摇头:“现在陛下的寝宫,已经被太子的人把持, 连哀家也近身不得, 如何能见到陛下呢?”   司徒晟却胸有成竹:“只要太后肯出头申斥太子,其他的皆由臣来安排。”   太后行事, 向来不管朝政。可是这一次, 她若置之不管, 便是要眼看陛下被自己的亲儿迫害。   司徒晟已经说得很明白,太子上台,以后也会死更多的皇室子孙, 她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 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 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 我这个老婆子便豁出去一遭了!”   司徒晟说定了太后,便开始联络群臣。   至于如何入陛下的宫门, 他的确早就安排好了。   太子其人, 用人向来多疑, 如此重要的的事情,自然不肯放权给别人,皆由心腹陈放安排。   如今他已经被提拔为禁军统领,掌着宫门腰牌。   早在入京之初,司徒晟便仿了在西北时,从杨毅那学来的做派,带着七爷他们闯了陈放的府宅。   陈放先前不过是个副都指挥使,家宅在京城里也不算大。   虽然有些家丁,却哪里是七爷他们的对手?   七爷带着的这些人,有很多江湖兄弟,来历颇为复杂,干起这等行当来,也是熟练得很。   先在水井里下蒙汗药,麻翻一家子,再到捆绑堵嘴,那叫一个悄无声息。   做好这一切,司徒晟便可以找陈放好好聊一聊了。   陈放巡查宫殿后,却在自己临时安寝的床榻上发现了一封司徒晟写给他的信,看着信内夹带的东西,顿时脸色大变。   那是一对小孩子的金手镯,还有自己老娘的一绺白发。   他连忙派遣自己的心腹回家查看,却发现整个宅子里,除了昏迷不醒的下人,他的老婆孩子,还有八十老母,全都不见了。   当陈放来到太后的寝宫时,还存着些心思,要拿了胆敢要挟自己之人,想法子救了自己的一大家子。   可是司徒晟却落落大方,请陈统领坐下饮一杯茶,顺便给这个不甚喜欢读书的武官讲一讲史。   让他明白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   陈放听了直冷笑,问司徒晟是什么意思。   司徒晟微笑道:“陈统领跟在太子的手下,想来年头也不久了,我细查过,您由当初的小小团练,升迁至副都指挥使,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然后又在这个位置上一动不动,又安置了十年,才略略升迁。在仕途上,太子对您并不算太大方啊!”   听他挑拨,陈放脸上的冷笑不减:“太子待我恩重如山,岂是用官位可以衡量的?”   司徒晟却继续道:“你在太子身边甚久。当知他其人。当年他与杨家不合,为了谋算杨巡老将军,曾经与泰王联手,压制杨巡的用兵之策,造成了负水战败。当时太子身边得用之人并不是你,是个叫郑勇的人。后来杨家被抄斩,太子与荆国议和的主张得了重用,可是那郑勇却在几年后,在军营坠马而亡。之后,才有了陈统领您的飞黄腾达……”   陈放听得心惊,不知司徒晟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郑勇这类旧事。   司徒晟低声道:“当年,在郑统领的马鞍下放钉子的人,就是你吧?”   陈放瞪眼心虚:“一派胡言!我何时干过这等事情!司徒晟,你胆敢劫掠我的家人可要想到后果!还不赶紧放人!”   司徒晟却老早就查清了陈放的底,依旧沉稳道:“一个钉子,就可以抹杀所有的功勋。只因为杨家的名声太盛,太子也不愿意担负陷害忠良的骂名。太子怕有人追查此事,知道太多的郑勇,一定不能留下。陈统领,篡权囚父的罪名,可比陷害忠良还要过分。您有什么自信,待太子事成之后,您不会是下一个郑勇呢?”   这话说得,可正是捅在了陈放的七寸上了。   他侍奉太子那么多年,怎么不知其人?   他为太子鞍前马后这么多年,银子虽然不少赚,可是官职却一直都不甚大。   只因为太子用自己用得顺手,不愿意让他升迁太快,离得太远,用起来不得力。   等他做了九五之尊的皇帝,自己这个专门替他做脏活的,的确也无用武之地了……   司徒晟闪动着眸光,低低道:“人之选择,往往便在须臾方寸之间,结果却大是不同。陈统领,您如今便有此等改天换命的契机。只要您肯弃暗投明,我不但保证你一家人无恙,更会请太后为陈统领的行为背书,绝对会以功臣论赏。可你若不肯依从。那么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你全家身首异处之时!”   陈放其人龌蹉,但是却是个至孝的大孝子。另外他家是单苗独传,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如今才五岁。   司徒晟放足了饵料,就看陈放何时来咬了。   他慢悠悠又道:“陈统领,所谓从龙之功,也要确保你跟的,的确是一条龙。不然的话,不光是你的下场凄惨,你的家人也不得善终啊!”   ……   总之,司徒晟再三保证让陈放戴罪立功,并让太后为他写下保命懿旨之后,陛下禁宫之门便漏了缝子。   太后亲自带着内阁重臣闯入了陛下的寝宫,得见陛下。   老皇帝虽然中风,口眼略略歪斜,却依旧能言。   当着太后和诸位老臣的面前,立下圣旨,废太子,改立三皇子为皇储。   这能进来的老臣们,都是忠良之辈,看着陛下身边无人侍奉的清冷光景,一个个哭得是热泪盈眶,就连先前极力反对废黜太子的老臣,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太子也是过于心急了!他若肯耐心等待,如此名正言顺的皇长子,陛下岂能说废就废?   可是现在,他囚禁陛下,围堵了三皇子府,还要胁迫陛下让位,真是不可触碰的禁忌都碰了个遍。   如此这般,哪个臣子还能说出维护他的话来?   至于太子派人搜宫,遍寻不到的玉玺金印,其实早在宫变之初,便被运到了宫外。   当时陛下寝宫里的一个老太监挺身而出,情愿以命护住陛下的玉玺。   他自尽之后,盛海便带人将金印藏在尸腹之中,再用绷带缠裹,最后跟着那些宫变时,一起被砍死的侍卫尸体都被运到了宫外西北空场深坑里。   太子在宫里内外翻找玉玺找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处理那些深坑尸体?   陛下强自起身,亲手题写了圣旨后,颤抖着手,拉拽一旁的太监盛海,勉强站起,然后冲着司徒晟挥手。   当司徒晟跪在老皇帝的面前时,老皇帝百味杂陈看着司徒晟,却又好似透过他,在打量另一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缘故,老皇帝脸颊的肌肉都在不停颤抖,隐藏在晦暗褶皱里的眼睛都拢上一层暮色暗沉。   司徒晟对陛下道:“请陛下放心养病,有太后娘娘主持大局,又有这么多老臣匡正乾坤,不出三日,便会平定京城之变。”   听了这话,陛下却还脸色阴沉不定,只是道:“你当真……”   话说了一半,却突然被自己口水呛到,老皇帝又急急咳嗽了几声后,言语含糊道:“司徒爱卿……大晋的江山稳定……就……就靠你了……”   司徒晟抬眼看向陛下:“请陛下放心,臣定然会救出三皇子,平定宫乱!”   太子此时还不知父皇在寝宫立下圣旨。他正在陶家,跟自己的外祖父商定登基事宜。   虽然还没找到玉玺金印,他却不能等了!   在皇储之位上,一蹲就是这么多年,他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反正父皇扣在他的手中,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不了,他再命工匠重新做个玉玺,以假乱真的印子,还是能做出来的。   可是到了陶家时,陶国公和陶海盛却都不在。   太子一问才知,是太后身体抱恙,所以宣召陶国公父子入宫。   自从宫变以来,太子心里有愧,不曾去见自己的祖母。   可太后就算身体抱恙,不找太医,却找陶家父子作甚?   太子心念微动,转身出了陶府便准备入宫看看。   可是走到了一半时,陈放却派人急报,说是陛下在寝宫里不断喊着三皇子的名字。而太后急召几位臣子,说是要让他们向太子求情,将三皇子放出来。   太子听了,牙根都开始泛酸,他突然觉得自己让这个鬼老三蹦跶太久了!   想到这,他突然喊车夫改路,前往三皇子府。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三,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先将刘翼除掉,他才心安。   只是太子万万没想到,他的心腹陈放将他卖得如此彻底,他派往三皇子府前的人,刚刚被暗中替换了,而他却不知。   当太子踏上府门时,就被蜂拥而至的兵将按倒在地。   惊得太子高声怒喝:“我乃当朝太子,尔等狗贼竟敢动我!”   可是他的高喊,在看到立在三皇子身后的司徒晟时,却戛然而止。   他实在是想不出,就算接到急诏,也本该半个月才能回来的司徒晟,为何会在这时出现在京城。   可是这人出现,却让太子的脑袋嗡嗡作响,意识到事情有什么地方开始偏离正规了。   太子依仗的无非是皇储之名,借着陈放等心腹掌控内宫。   而如今他被人设计,被拿了下来。而陛下加盖了玉玺金印的圣旨随即也被宣读了出来,更有太后和诸位老臣备书。   太子因为忤逆不敬之罪,被废黜,而三皇子改立皇储,帮助病重的陛下协理朝政。   被按到在地的太子,法冠都散了,披头散发,圆瞪着眼睛听着司徒晟宣读圣旨,听到最后的时候,他突然开始放声长笑。   “狡兔死!走狗烹!司徒晟,你以为你是谁,你千算万算,也绝对想不到你的下场为何!”   当楚琳琅听到观棋说到司徒晟,擒拿住了太子时,便长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太子被抓,剩下的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可是观棋说到这里时,却脸色凝重,略带哭腔道:“我也是觉得如此,可是司徒大人在回宫复命的时候,却被扣在宫中,再不得出来。不光是他,就连大人的府宅都被陛下派人查抄了,就连七爷他们也都被抓了。我当时若不是因为去三皇子府上,替大人传话,只怕也要被抓。三皇子见情形不对,派人送我出城来寻你,想着告知楚娘子一声,情况不明朗,你万万不可出头!”   楚琳琅听到了这里,一口气猛然提起,只觉得身子微微发软,若不是一旁冬雪搀扶,差点就要瘫倒在地。   这种入宫不出的架势,是每个身在官场之人都要为之心惊胆悬的!   司徒晟明明平叛有功,在陛下用人之际,应该由着他协理三皇子处理乱局。   可是在这紧要关头的节骨眼,犹在病榻上的皇帝,却将司徒晟连人带随从扣住,还命人查封了他的府宅子,这怎么看都是要给人落罪的架势啊!   楚琳琅的脑袋嗡响了一阵,脑子只闪过一个年头——陛下如此翻脸无情,只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知道了司徒晟的真正身份!   自从她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个见不得光的男人那一刻,就一直为此时此刻做着准备。   所以当危机真的来临时,楚琳琅极力叫自己镇定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问道:“三王妃可是还在王府里?”   观棋却摇了摇头:“三王妃先是回了陶家,然后跟着她母亲一同又入宫陪太后去了。”   楚琳琅点了点头,她明白陶雅姝这么做的用意,大约也是司徒晟先前的安排。   如今政局未明,为了防止陶家站错队,陶雅姝必须放下与母亲的旧怨,向陶家表明不计前嫌之意。而她邀着母亲一同入宫,也是陶家向陛下表明自己忠君不站队的心思。   楚琳琅知道,自己若是贸然出现在京城,只怕也是跟司徒晟的随从一个下场,要被人当场擒拿。   可是这个困局,必须有人来解。不然陛下病重,恰逢宫乱,疑心更胜。   司徒晟光是隐姓埋名,潜伏在陛下身边,得了这么久的爱重,便足以让老皇帝起杀心,欲除之而后快! 第118章 一封遗书   想到这, 楚琳琅知道自己必须赶紧想办法,了解到司徒晟的近况。   此刻她压根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当机立断要去三王府一趟。   观棋有些急了, 连忙道:“可是三皇子明明让我提醒你, 莫要入城啊!”   楚琳琅伸手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吩咐一旁的冬雪去附近的村落买些破旧的粗布衣裙来, 又蹲下身子, 捧了一把沙土就往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搓。   观棋吓了一跳,问她这是做什么。楚琳琅利落道:“我若坐着马车入城,必定会被人   认出,乔装成入城卖货的农妇倒是可以遮掩耳目。   当冬雪找来衣服后, 楚琳琅学着她看见过的农庄妇人的打扮, 将头发乱蓬蓬地用青布包好,再套上有些补丁的衣裙, 脸蛋和脖子也因为涂抹上了沙灰, 显得不那么白了。   她又剪了额前的头发, 让它们半长不短的垂挂下来,遮掩住了自己明媚的眼睛。这么乍一看,还真像是农妇。   而冬雪和观棋也是如此打扮, 赶着在农庄租来的集粪驴车, 带着一车的空粪桶进了城。   果然如楚琳琅预料的那般, 京城的守卫是宽进严出。   重点排查的都是出城的,而进城的人中, 也重点查那些马车。   至于他们三个,脏兮兮的, 就像三个驴粪蛋一样, 再加上集粪驴车味道不甚好闻, 那守城的人皱着眉就挥手让他们将驴车驶入了城门。   等入了城,楚琳琅还真像模像样地带着观棋,挨家收集起夜桶来了。   她怀了身孕后,鼻子特别灵,所以坐在这驴车上真是几欲呕吐。   可是想到司徒晟如今正身陷囹圄,楚琳琅只能使劲捏着自己的手心,生生忍住了恶心。   她轻轻摸着小腹,小声道:“宝宝乖,我们一起去接爹爹回家,你莫要闹,回去就给你吃蜜饯酸梅。”   等她们一路来到三王府的后门时,开门的门童并没认出楚琳琅,只是不耐烦地驱赶。可是楚琳琅却低声道:“去,跟你家主子说,书院故人求访。”   这字正腔圆的说话声可不像寻常农妇。   那门童抬头,正看见楚琳琅撩起头帘,露出了眼睛看他。   他这才认出来访者是以前常来的楚娘子。   能做门童的,都得是懂得机敏眼色的伶俐人,可以随时迎客或者挡客,而不叫主人为难。   他一看楚琳琅这身打扮,就猜到了情势不对,楚娘子是秘密来访,于是抬高嗓门道:“外院有些夜桶,太沉了,你们自己进来抬吧。”   说着便让他们几个入了外院,然后道      :“请楚娘子稍等,我这就去通禀三皇子。”   不多时,那门童就来引着楚娘子入内院去了。楚琳琅让观棋他们先将粪车拉走,免得在三王府的后院惹人注意。而她则跟着门童,抄着僻静小路去了三皇子书房。   此时三皇子刘翼正在书房里团团打转,见楚琳琅进来,看她一身打扮,也是无奈摇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司徒晟嘱咐我不让你入城,你却偏偏入了,若出事了可如何是好?”   楚琳琅先是拘礼,恭喜三皇子被立国储。   可是刘翼听了这话,却是愧然搓着自己的脸:“成为太子又有何用?陛下现在压根就不见我,我有心替司徒晟求情都做不到!”   说着,他便简单说了一下司徒晟的近况。   原来在太子翻云覆雨的期间,那尼姑庵里苦修的陶慧茹得了消息,千方百计地写信给了太子。   大约她也是耐不住真正出家人的苦日子,熬不住了,她便是将藏在心里的隐秘告知太子,想着让太子想起她这个苦命的姑母,将她救出来。   太子听闻了这个消息,当时兴奋得原地打转,有一种“原来如此”,而又大仇终于得报的快慰之感。   所以太子当时接出了陶慧茹,带着她入宫一趟,在陛下的病榻前,说出了司徒晟的身世隐秘。   太子当时觉得自己继位稳操胜券,而在父皇面前说破这一切,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心结报复。   他要让父皇知道,他爱宠信任的臣子究竟是个什么魍魉东西!那就是背负血海深仇,蛰伏在父皇身边想要报复的豺狼!   因为想看父皇悔不当初的表情,太子才迫不及待地揭穿了司徒晟是杨毅之子的身份。   可他万万没想到,司徒晟的反击竟然那么快。他前脚刚领人入宫,然后司徒晟就胁迫了陈放的家人,又说通了太后协助他,一举反攻入皇城。   可是他到底给司徒晟备下了一份大礼。   所以陛下不动声色,等司徒晟平定了太子逼宫之乱后,才突然发难,将司徒晟骗入宫中扣押了起来。   现在陛下连他最心爱的三儿子都不肯见,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秘密处置了司徒晟。   楚琳琅猜想的果然成了真,她缓缓坐下来,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依着她对皇帝的了解。陛下早就对当年草率处置杨家的决定感到后悔了。   可是,天子犯下的错误,何须跟人忏悔?   皇帝越是觉得自己错了,反而更可能怕人知道。   而司徒晟隐瞒自己的身份出现在陛下身边,又是让他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曝光隐秘,必定勾起陛下十二分的警觉之心。   虽然三皇子已经联络了老臣去替司徒晟求情。   可是三皇子越是求情,只怕陛下的杀心越盛。因为他绝不容许未来皇储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在身边。   想到这,楚琳琅的头都有些发疼。   可是三皇子却觉得这对有情人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他低声道:“你可知道,陛下居然让礼官延续了我大哥的做法,要赐你封号,让你继续和亲荆国……你还是走吧,我一定会将你太平送走,余下的事情由我善后!”   是呀,她和司徒晟过从甚密,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   以前她跟太后有多亲近,现在陛下想起来就会多猜忌,将她这么送走,既是对司徒晟欺君罔上的惩罚,也是绝了她这个隐患。   想到这,楚琳琅心知,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她必须做些什么,让陛下在痛下杀手的时候,有所避忌。   想到这,她抬头看向了三皇子,出声问道:“我听雅姝说,您的书法造诣颇深,而且仿写的笔力不错,我想写一封信,不知您可否代笔?另外,我还想做一件事,也需要您通力配合。只是这些事情,都有些大逆不道,不知您肯不肯?”   刘翼毫不迟疑地道:“就算我现在认祖归宗,可是心中,永远是司徒晟的挚友静轩,你尽管说,不必顾忌。”   楚琳琅点了点头,她现在也是破釜沉舟——既然皇帝要脸,那么她就豁出去,看看皇帝要不要这一张遮羞的脸面!   听楚琳琅说完,刘翼却是目瞪口呆。   他以前也听司徒晟说过,这位娘子胆子奇大。可没有一同经历些事情,刘翼对她胆子大的程度还是不够了解。   她说得这些……可行吗?   楚琳琅从容道:“我和司徒大人一起去皇寺时,曾在那看过杨老将军的碑文,我已经让观棋去皇寺拓印下了杨老将军的碑文,剩下的润笔用词,就全靠殿下了!”   攻人攻心!想要一代君王刀下留人,首先要攻破人心!   就看刘翼的文笔给不给力,能不能写出她要呈现的效果了。不管怎样,这便是背水一战,也无退路可言!   ……   再说宫里的陛下,在太医施针之后,病情稍微缓解了些,只是行动起来依旧不便。   他在盛海的搀扶下,起身喝药,顺便问了问天牢里的司徒晟情形如何。   盛海老实回道: “日常如旧,每日吃饭睡觉,不吵不闹。”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声音含糊道:“还真是沉得住气,如此心机,朕以前竟然不察……也难怪他能蛰伏在朕身边这么久!”   这般深沉心机,他如何能留?更何况此人不光笼络了他的心,还跟刘翼那孩子称兄道弟,亲密无间!   若说老皇帝始终对杨巡留存愧疚之心的话,在了解到司徒晟竟然是杨巡长孙的时候,涌出的情绪便只剩下恐惧了。   他怕蛰伏在自己身边的,是讨取血债冤情的怨魂!   而现在他又是这般情形,绝不能给刘翼那孩子留下隐患!   这个恶人……就由他来做吧。   陛下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刚要让盛海备下鸩酒一壶,赐给狱中的那位。   可就在这时,宫外却有人来报,说是齐老带着两位老臣来见。   此时宫乱刚刚平定,齐老前来并不寻常,陛下点了点头,让宫人将三位老臣引入内殿。   齐老一脸严肃,进了寝宫之后,便跪在地上道:“陛下,臣有事禀明。”   老皇帝披着衣服,一脸疲惫问道:“给齐老赐坐。”   祭酒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陛下早就赐他免去全礼的繁琐,所以祭酒大人像今日这般施大礼的情形也并不多见。   可听了陛下赐坐,齐公却依旧不肯起身,只是一脸凝重道:“臣听闻陛下欲让新梅宜人受封和亲,深觉不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闻听此言,微微蹙眉,冷冷道:“是新梅宜人不愿,所以请阁老来说情?”   早就听闻这个楚娘子八面玲珑,还真是门路甚广,竟然能说动齐老前来说情。   祭酒大人听到皇帝的置疑,只是一脸从容道:“新梅宜人并不曾来求微臣。只是……微臣曾经给新梅宜人做了证人定亲,她既然已经与人结下了婚书,如何能再和亲荆国?臣作为证婚人,必须要告知陛下,免得辱没陛下清誉!”   老皇帝听了,沉声道:“既然是定亲,便还未成亲。她是和亲最适合的人选,既然如此,之前的婚书便可作废……”   齐公一听,猛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陛下病了一场,竟然如此蛮不讲理。   老臣的倔劲也就此被激了出来,他抬头扬声道:“与楚氏定下婚约的,正是司徒大人。她虽然未跟司徒大人正式拜堂,却婚书证人俱在,作假不得!她为臣子之未婚妻,陛下却欲将她许配蛮夷,敢问陛下,这种荒唐事情,曾经出现在哪朝哪代?”   陛下被齐公的话激怒了。太后曾经跟他抱怨过,说齐公难缠,他如今也算是领教了。   老头子的确可恶得很,张嘴便要将他往辱没臣子臣妻的昏君上扣。   这个老不死,也该赐下鸩酒一壶,跟着牢中的司徒晟去对饮!   至于楚氏,她若是成了寡妇,再嫁人也不碍着辱没清誉了!   齐公也看出了陛下脸上的怒意,却丝毫不惧。   他已经从楚琳琅的口中,听闻了司徒晟的遭遇,更是惊闻了司徒晟的身世隐秘。   这个孩子,原来竟然是老友杨巡的爱孙,是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可怜孩子!   当年杨巡战死沙场,齐公为国为友,在家中恸哭三日,以至于病重不起,在家昏睡多日。   待他身体调养得宜时,才从儿子的嘴里惊闻了杨家被抄斩的事情。当时气得他又是大病一场,懊悔自己病得不合时宜,竟然没能及时阻止陛下的冲动之举。   然而杨家居然还有遗孤,更是杨巡亲手带大的孙儿。   今日齐公进宫之前,已经给儿子立下遗嘱,他是抱着必死之心,要倾力保住杨家的这根遗苗!   想到这,他再次说道:“另外,受故人所托,呈杨公遗笔书信一封,进呈陛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泛黄发旧的信封,让一旁的盛海呈递给陛下。   老皇帝看着盛海展开的信纸,曾经甚为熟悉的字迹,映入了眼帘。   这信……居然是杨巡写给他的!   曾经也算亲密无间的君臣,自然是熟悉对方的字迹,乃至遣词论调的语气。   当杨巡熟悉的遒劲字迹映入眼帘时,就算心硬如铁的君王,鼻头不知为何,也开始微微泛酸。   这封信,应该是杨巡出征最后一战前的绝笔。   在信中,这位用兵如神的老臣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场战败,不仅详实分析了自己可能战败的原因,甚至连战败后,陛下应该如何防守的策略,都一一点明。   信中杨巡表示,如今大晋内忧外患,并非与荆人用兵的好时机,然而君命在身,他只能尽力而为之。   就算身死沙场,他也绝不怨陛下,只是放心不下陛下与千秋社稷。   还望陛下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振兴国力。到时自然有比他杨巡更为骁勇的将士,踏平鞑虏,收复山河。然后他亦是俗人,唯有一人放心不下,便是他之孙儿戒行。   这孩子身世坎坷,生母疯癫,为父亲和继母不容。若他不在,这孩子必定要被人迫害,所以他早早做了安排,想要将这孩子过继给友人司徒家。若是有朝一日,这孩子成才,能效忠陛下,那么他杨巡的遗愿也算得以继承,只求陛下善待这苦命的孩儿,那么他杨巡马革裹尸,再无遗憾!   整篇书信,字字句句捶打陛下之心。   原来当年杨巡出征时,便已经知道泰王与太子勾结,要联合夺取兵权,各自壮大自己的势力……   可那时边关告急,杨巡是如此报着忠君赴死之心,前往战场的。   看到了最后,老皇帝的手都抖了起来,这几十年来,对杨巡日积月累的愧疚之情,一下子被这书信全都激发了出来。   他甚至激动得眼眶湿润,老泪顺着褶皱流淌出来。   齐公之前也看了楚娘子送来的这一封信,他当时也是哭得不能自抑,扬天捶胸,恨不得当年亦在沙场,与杨巡一同殉国。   所以陛下此时的激动,他亦能知。   可是今日,他入宫除了阻止陛下嫁出司徒晟的未婚妻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救出司徒晟一命。   所以趁此功夫,他再次跪地请求:“陛下,司徒晟便是杨将军当年托孤的孩儿。他虽然不姓杨,可为人处世,一心为国却与杨老将军无异!这孩子……不该得陛下如此冷待啊!”   陛下依旧看着手里的书信,心情有些起伏不定。   他并不太了解杨毅的家事,可若这封书信为真,那么这孩子倒是不曾在叛臣杨毅的身边长大,反而是跟祖父更亲近些。   而且他改姓司徒,原来是杨巡的托孤安排,若这书信被他人知道,自己就算论处司徒晟的欺君之罪,恐怕也失了正经名目。   毕竟民间过继,也是讲究不问前尘。   这孩子是经祖父同意,过继给司徒家的,以后承袭的就是司徒家的香火,自然也不好到处宣扬自己是杨家的孩子了!   皇帝若要以此论罪处死司徒晟,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大通啊!   更何况司徒晟子从仕以来,兢兢业业,一心为朝廷,从无徇私可言,职田改造更是精壮了国库,让朝廷现在有了与敌国一战的从容底气。   更是在太子宫变中,力挽狂澜,平定了宫乱。   若他之身世无人知也还好,现在齐公却带来了杨巡的托孤遗书,请求陛下善待他那苦命的孙儿。   岂不知,他已经命人备好了毒酒,正准备送功臣的遗孤上路…… 第119章 一同炙烤   老皇帝拿着那封泛黄的信纸, 也不知是不是病又发作,手开始有些剧烈的发抖。   他有心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被口中的痰堵住, 说不出话来。   盛海见状, 连忙对这几位老臣道:“诸位还是请回吧,陛下的身子实在是禁不起刺激折腾了!”   齐老也知陛下龙体抱恙, 可更怕陛下一时脑子不清, 害死了国之功臣。   所以他在起身之前,又是紧紧补了一句:“那楚氏救夫心切,不光是求告到了我府上,似乎朝中阁老的府宅, 她都拜了个遍。这司徒晟是杨家后裔的事情, 迟早要天下皆知。陛下就算不愿再用他,也当给他一份体面尊赏。他是杨老将军亲手带大的孩儿, 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归来。若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便要寒了北地将士之心啊!”   北地的李家父子不必说, 那都是以前杨巡的旧部。而新近投诚的义军哪一个不是仰慕杨老将军的威名?   若是这等紧要关头,陛下却因为他是杨家人而赐死,那么原本就跟司徒晟联系紧密的北地将士真的是要炸锅了。   老皇帝虽然病了, 可怎么听不出齐老的言外之意?   他一时也咳得更厉害, 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待臣子退出之后。盛海扶着他好一顿拍打, 总算拍出了口中淤堵的痰。   盛海见陛下顺过气来,也不敢问那酒还送不送, 只是细心地替陛下揉捏手穴活血。   过了一会,陛下总算是开口了:“盛海, 你说这个司徒晟凑到朕的跟前这么久, 暗藏着什么祸心?”   盛海看了看陛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奴才愚钝, 哪会揣度人心?不过这位司徒大人若只一味想要升官,想来有更好更快的捷径。不过这一位似乎专挑硬骨头啃,从公事上倒是挑不出错来。”   皇帝沉沉闭上了眼,因为盛海说得对。这个杨戒行如果只是为杨家人报仇的话,老早就有无数动手的机会,可若说他的野心更大,要颠覆江山,那他的确有些南辕北辙,做的是奸猾官吏不肯做的苦活。   想到这,皇帝微微睁开了眼,沉声问;“那酒送去了没有?”   盛海连忙道:“陛下之前让人送,又没有收回成命,那酒已然是送往天牢了……”   老皇帝一听,眼睛登时瞪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才气喘吁吁道:“还……还不命人将酒追回!”   盛海一听,登时也是老兔子蹬腿,赶紧捣腾,飞跑出去喊人追回鸩酒。   他一时也是有些心急,算一算时辰,这酒也该是送到了。   只盼着司徒大人喝酒的嘴别太急,不然的话,这便是阎王小鬼夹道欢迎,大罗神仙也救他不得了!   再说天牢那边,司徒晟依着惯例,写完了今天练字的几页纸后,便听见监牢一旁传来动静。   只见两个太监在狱卒的陪伴下,端着一个托盘走向了他的狱监。   司徒晟看着那雕琢精美的酒壶,一下子便猜出了这酒的名堂。   他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那那壶酒,待牢门被打开时,他看了看那送酒的太监,淡淡道:“陛下身子可好?”   送酒的太监面无表情道:“有新任的太子陪王伴驾,陛下一定会龙体康健的!司徒大人,这天子御赐美酒已经烫好了,温度正好,您还是趁热喝了吧!”   司徒晟点了点头,抬手就接过酒杯,正要仰脖一饮而尽的时候,一只也带着余温的绣花鞋突然飞了出来,狠狠砸在了司徒晟的脸上。   “不许喝!”   及时赶到的楚琳琅无法形容自己方才惊见司徒晟端着鸩酒时,简直要裂开的心。   她甚至怕自己的语言不够有力,只能急急脱鞋去砸。   他是疯了!皇帝赐酒,他就喝?难道全然忘了还有人在等着他?   等楚琳琅扑过去时,抢过他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了地上,哭着一把抱住了司徒晟:“不许喝!”   司徒晟没想到楚琳琅竟然敢闯天牢,怀里的娇躯哭得都微微发颤,他一时也是心疼地搂紧了她,低低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这里湿气太重,你快些出去!”   可是楚琳琅却紧搂着他的腰不放,哭得哽咽道:“我干嘛要出去?你都毫无顾忌准备上路,难道就要丢下我一人不顾?你说好的,会一只陪着我,绝不叫我再孤零零过活!”   想到自己若是晚了一步,从此她便要与司徒晟天人永隔,楚琳琅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哭得不能自抑。   怀着身孕的人,怎么可以经历这样起伏的情绪?   司徒晟赶紧抱住了琳琅,哄着她说他会没事的了,然后怒目瞪向了跟在楚琳琅身后的三皇子!   他如今穿得倒是人模狗样,一身国储明袍加身,可干的真不叫人事!   居然把琳琅带到这里,让她看这么扎心的一幕!   他们不是老早就说定了吗?既然陛下对他起了疑心,必定会心存芥蒂,若是这样,倒不如早早脱身,舍弃了司徒晟的身份。   所以司徒晟打算顺水推舟,接受陛下赐死。   当然,三皇子刘翼也早早做了安排,会让他的人换下陛下的鸩酒,让他可以从容“赴死”,更会安排好尸体,让他可以金蝉脱壳。   到时候,他就可以跟等在城外的琳琅汇合,先赶赴北地,只要北地的战局框定,他也别无憾事,可以带着琳琅和母亲,一同回到岭南种水果。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谁知刘翼这厮不按原来商量好的出牌,搞了这么一出。   所以司徒晟一边宽声安慰琳琅,一边怒目瞪向了刘翼。   刘翼惯性想要捋自己的胡子,可是最后却只能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装着一脸无辜道:“是楚娘子非要求我带她来见你一面。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可是司徒晟却直觉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三皇子带着琳琅破了他们原本商定好的局,难道……是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就在一旁的老太监阴阳怪气,催着司徒大人赶紧喝下御赐之酒时,宫里又来了人,跑得气喘吁吁道:“下头的人搞错了,赐错了酒,陛下命我追回赐酒,司徒……司徒大人,您切莫饮了啊!”   司徒晟闻听了这话,不由得转头看向三皇子,用眼神无声询问他,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要知道,自从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避讳极了!   他甚至连三儿子也不肯见,就是绝了刘翼给自己求情的意思。而且皇帝更是连审都不审自己,明显就是讳莫如深,想要快刀斩乱麻。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真想不出刘翼能做什么改变圣心,让陛下放下对杨家后人的戒备。   等那几个太监纷纷回去复命时,刘翼也屏退了左右,这才跟司徒晟简单说了一下楚琳琅的胆大妄为。   司徒晟默默听着,却心知三皇子说得应该是句句属实!   伪造杨巡遗书的事情,的确是琳琅能干出的事情!   不过陛下能为此改变圣意,却有些出乎司徒晟的预料。   楚琳琅方才听了陛下收回鸩酒,也终于放宽了心,心知自己的攻心之策总算起了作用,最起码让陛下暂时止了杀心。   她看着司徒晟瞪看自己,以为他在恼恨她自作主张,伪造了他祖父的遗书,便诺诺解释:“信虽然是假。可是里面的情义却都是真!杨老将军就是这样的人,三皇子看过老将军和他父亲的往来书信,熟悉老将军的遣词用句,更知他之为人。所以他只不过是替老将军将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告知陛下。他也是为了你好,你……就莫要责怪三皇子了!”   刘翼一听,这娘子看似好心替他解释,实际有甩锅之嫌啊!   他连忙道:“我可都是按照你的意思,稍微润色了一下文辞罢了。这功劳都是楚娘子你的,我就不抢你的功劳了!”   可惜他端着黑锅却有些送不出去了。   司徒晟瞟了他一眼:“你我早就约定,可你却临时改主意,跟着她一起胡闹,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   三皇子看司徒晟识破,索性也不装了,只一脸无辜道:“我原本能过一辈子闲云野鹤的日子,顶着工部的闲差,何其自在?可是如今却是整日案牍劳形,日理万机,累得跟孙子一般。在这般情形下,你这个始作俑者却打算卸甲归田,过上田园牧歌的日子,你考虑过我这堂堂国储的感受吗?”   把他一路弄到了太子之位,架在火塘上烘烤着下不来。他司徒晟却要带着老婆孩子开溜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得美!   要烤,就大家一起烤,谁也别想溜之大吉!   所以当刘翼听到了楚琳琅的打算之后,真是眼前一亮,觉得此计甚妙!   于是他便精心炮制了假遗书,又联合祭酒大人等老臣,迫不及待大肆宣扬司徒晟的出身,也将他的皇帝亲爹,扶上烤架,接受一下外焦里嫩的烘烤。   大家都屁股底下着火,他这个被迫当上国储的,心态就平和多了。   司徒晟也猜到了这位皇储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不由得再狠狠瞪他一眼。   刘翼却是爽朗大笑,挥挥手,让好友跟自己的心上人独处,而他则负手离开了天牢。   等一会,他送楚琳琅回去,还要顺便去请个师傅。   雅姝如今怀着身孕,口味也变得独特,她刚从娘家回来,说想吃在江口时吃到的桂花糖糕。   他好不容易才寻访到一位熟手老师傅,正要将人请入府里,给他的王妃解馋呢!   等三皇子走了之后,司徒晟这才跟琳琅说出了自己原本的打算:“不让你入城,就是怕你听到了其中的枝节担忧。没想到,你还是入城了。”   楚琳琅这才知道,司徒晟原本是想诈死,来个金蝉脱壳。   她却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无他法可施。   这种急流勇退的做法,大约也是跟她怀了身孕有关。   她虽然早就做了万不得已,便回岭南的打算,可她也实在无法想象,像司徒晟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男人,头戴竹斗笠,在乡野务农的场景。   所以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做的事情,只是双手捧起男人的脸,很是认真道:“杨老将军顶天立地,无愧国民,战死沙场,本该被歌颂千秋万代!可这样的一代英豪,却连个像样的坟冢祠堂都没有!你是他的长孙,也是一心为民,为官清廉,从无徇私舞弊!就算陛下要赐死,也要给个光明正大,能见得光的名头!只一杯毒酒赐死?跟弄死一条狗何异?你犯了何错?就算诈死,为何要死的这般窝囊?你是我的男人,我决不让你为了我和孩子,受这等委屈!   现在的时局光景,早不是负水战败的那会了。   当初泰王的恶行被揭发时,杨巡战败的真正原因便不是秘密了!   而且随着北地战事的顺利进行,昔日杨巡老将军的丰功伟绩,又在各地茶楼纷纷开讲。   如此勇将岂是能被一道圣旨抹杀得了?   如今,她借着祭酒大人,将事情闹大,更是安排了人手,将司徒晟是杨巡后人的事情,传遍京城,乃至大晋的大街小巷。   就看老皇帝要不要这张伪善的老脸,又要如何将忠良杨家赶尽杀绝!   如今看来,她还真是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总算是让他歇手,撤回了赐出的毒酒。   可是放出司徒晟的圣旨还是没下,楚琳琅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老皇帝回光返照,又会起什么幺蛾子。   听了琳琅的话,司徒晟不再说什么,却是心疼地将怀里的女人紧紧搂住。她懂他的志向,更是不遗余力的维护着他和祖父志愿。   他这辈子何德何能,得了此妇倾心?   相处苦短,司徒晟却不愿她在天牢里停留太久,这里浊气是甚浓,不是孕妇该呆的地方。   在又依依不舍地说了一会话后,楚琳琅这才在三皇子特意留下人的引领下,出了天牢。   可她刚出来,宫里的太监却在等着她,说是陛下有诏,宣她入宫面圣。   立在一旁的三皇子听了,迅速跟楚琳琅对看一眼。   看来陛下知道了楚琳琅大闹天牢的事情,要见一见新梅宜人。   楚琳琅今日来天牢,也是抱着九死一生之心,所以听到这口谕,想想便福礼道:“既然陛下宣召,就请公公带路,我这就面见圣人!” 第120章 雨过天晴   三皇子却不同意, 伸手拦住了她,一脸严肃道:“若是入宫出了意外,我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若不愿去, 我自想办法替你阻拦。”   琳琅却摇了摇头。陛下肯收回圣命, 让人撤回鸩酒,必定是有了些想法上的改变。   她若不敢去, 倒显得心中有鬼, 反增了皇帝疑心,之前祭酒大人的帮衬就全白费了。   想到这,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得去!”   三皇子也明白她为何坚持的缘由, 叹了一口气, 道:“我正好也要去父王跟前侍疾,便陪你一起入宫吧!”   就这样, 三皇子与楚琳琅一同入宫见驾。   不过到了寝宫门口, 三皇子却被挡在了寝宫门外, 陛下只宣召了楚琳琅一人入寝宫。   当楚琳琅跪在龙榻前施礼之后,就听到微颤含糊的声音道:“你往前些,朕看不清你!”   楚琳琅闻听此话, 顺势微微抬头, 便看见那被太监搀扶着坐起的老皇帝已经瘦得脱了相, 说话时,嘴角还在淌着口水。   看来皇帝这次真是病得不轻, 这种中风稍有差池,人是会立刻没了的。   她赶紧跪着往前挪了几步, 让陛下可以看清她。   皇帝看着这个昔日他并没太放在心上的锦鲤娘子, 略有感慨道:“听齐公说, 你和司徒晟很早之前就定了婚约?”   楚琳琅不好隐瞒,便据实说道:“当时司徒大人还在孝期,按照民间的行事,只低调定了婚约,至于婚期要等他孝期过了再说。是以,除了证婚人外,也没有大肆宣扬。”   皇帝想到,祭酒齐公领着老臣们拼命为这对未婚夫妻求情的情形,不仅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俩在朝中的人缘倒是好,只是你是何时知道他真正的身世?”   关于这点,楚琳琅早就跟齐公统一了口径。   齐公担心她背负欺君之罪,所以让她只做不知,是在齐公拿出杨巡的遗书时才知的。   皇帝也懒得在司徒晟的身世上做文章了。   他如今被病魔缠身,而看到了昔日爱重的老臣遗书之后,简直是击溃他的最后一拳,打得他猝不及防,同时也勾起了悲怀伤感。   杨巡是什么样的为人,他太清楚不过。而他后悔当年将杨家灭门,这份愧意也是来自杨巡。   若杨巡的亲孙如今是个田间地头种田的年轻人,老皇帝会毫不迟疑,给这年轻人爵位尊荣,也算是给杨巡的亏欠弥补。   可是杨巡的孙儿,竟然是这等卧虎藏龙的人物,居然不声不响中,便已经是朝中辅政之臣,为他重用。   这与陡然发现身旁卧有猛虎何异?万一司徒晟介怀杨家灭门之恨,那么他会做的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老皇帝自知自己命不久矣,他不想在太子的身边留下这么一个隐患。   想到这,他冷冷问道:“你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当时最了解他,你说他对朕,怀有几分恨?”   楚琳琅有些诧异抬头:“陛下慧眼识人,应该清楚司徒大人的为人。他若是怀有恨意,当搅闹得朝廷天翻地覆才是。哪有人如此恨人?宁可自己累得案牍劳形,也要将所恨之人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对陛下一直恭敬有嘉啊!您应该是最清楚的。”   楚琳琅说得这些,老皇帝心里也是门儿清,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为何司徒晟对他无恨?   楚琳琅今日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消除陛下的疑虑。   她想了想,镇定回道:“像奴家这种经历出身的女子,在别的男人看来,只怕只能够格做个侍妾。可是大人却愿意以礼相待,允诺奴家一份姻缘。这样的男子,绝非寻常俗人,评定是非也自有自己的看法。也许大人心中,国事永远摆在家事之前,若能稳定万里山河,收复他祖父未曾收回的故土,才是大人最大的心愿吧!至于杨家人,对于大人来说,除了他的祖父之外,其他所谓的家人,给他的只有冷漠羞辱……陛下也许不知,他的生母,是被他的继母逼疯,又被杨毅的兄嫂设计,撵出杨家的。他从小就顶着‘疯种’的名声,被杨家人排挤,未曾接受叛臣杨毅半点父爱照拂,却要背负杨毅叛国之罪,实在是有些……不公啊!”   老皇帝倒是也知道些杨毅当年休妻的风闻,不过从琳琅的口中再次听到司徒晟的童年经历,不禁也是微微动容。   这样一来,倒是让他明白了司徒晟为何对杨家灭门之事无动于衷了。恐怕司徒晟本人对杨家人也是恨之入骨吧!   而且楚琳琅的这番话,也点出了司徒晟的为人行事。   老皇帝忍不住想起,司徒晟当初请命革新职田时的毅然决然。   当时那差事,简直是拿自己的仕途性命去捅马蜂窝,可司徒晟却还是做了。   若是为了寻仇报复,真的不必如此耗费心血。   听说司徒晟的武功不错,他们君臣独处的时间甚多,若是有异心,下手的机会也是太多了。   那孩子的为人,还真是跟他的祖父杨巡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行事从来不苟且龌蹉……   想到这,老皇帝微微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司徒晟是那人的孙儿之后,他再去想这年轻臣子的举手投足,似乎全是老臣杨巡的印记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岁太大的缘故,他最近几年总是怀念这位老臣。   他还是太子时,是杨巡陪着他亲征边地,二人是君臣,亦是同袍兄弟。   曾几何时,他和杨巡,就跟司徒晟与刘翼一样,也曾并肩而立,面对大漠孤烟,抒发各自的宏愿。   可是如今,他半截身子埋入黄土,却变得怕死极了,倒不眷恋帝王权势,而是有些无颜见逝去的故人。   尤其是见过杨巡那一封遗书之后,老皇帝的愧疚之情已经是被全然激发了出来,这也是他宣召楚琳琅入宫,却对司徒晟一直避而不见的缘由。   楚琳琅何尝不知陛下的纠结?   现在皇帝有些悔意,只是有些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下这个台阶罢了。   想到这,琳琅郑重磕头,对陛下言道:“陛下仁心,对臣子厚爱,免了司徒大人的死罪,我与大人都感恩涕零。若是陛下不愿再见司徒大人,便打发他去穷乡务农好了。司徒大人应该很会种田,每年多打粮食,充盈些田税,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力。”   听了这话,老皇帝竟然笑了一下:“你想让他种田?他可知?”   楚琳琅低头诚恳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肯赏赐,他自当欣然接受。更何况种田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田地里的秧苗一点点长大,可比操心国事要悠闲多了。司徒大人常常跟我提起他与寡母李氏一起种田养家的日子,他从政为官,就是想让更多的百姓有太平安稳的日子,有田可种,有个能像秧苗般,不断冒尖尖的盼头。若是为官碌碌无为,倒真不如回家种地去。”   其实这样的话,皇帝也从司徒晟的嘴里听过。那时他在朝中名声狼藉,被削了织田的官员像疯狗一般弹劾他。   那时他也曾问过司徒晟是否后悔捅了这甩不掉的马蜂窝。   可是那青年却坦荡着眼眸,很是淡然道:“只要臣与陛下是同等心愿,那些弹劾何惧之有?”   想到这,陛下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青年,气质为人,与他的祖父太像了。   那种昂扬坦荡的气质,叫人不能不生出欢喜。   想到这,陛下转头在看向楚琳琅。   像司徒晟这等人才,却选了个下堂女子为妻,实在是让人出乎意料。不过这个楚娘子,除了出身低微,有过婚史的短处以外,却再挑不出什么不足了。   皇帝听复命的太监说了,这个新梅宜人,一个绣花鞋便阻了司徒晟饮毒酒的事迹。   危机关头,不肯独去,的确是个可以携手终身的女人。   司徒晟有成家的心思也好,有了牵绊,才会有所顾忌。   想到这,他倒是打消了让楚琳琅去和亲的念头,只是挥手让楚琳琅退下,又宣了三皇子入殿。   楚琳琅不好在宫门前等三皇子,就先回了三皇子府等消息。   陶雅姝也回来了。她这番去陶家,其实也是三皇子的授意。   毕竟司徒晟当初在朝中得罪的人太多,此番突然落狱,必定有人落井下石。   而只要稳住了陶家,让陶公出面,就可以压制一下群臣的弹劾,不在朝堂上掀起浪潮。   当然,这也是刘翼这个新任太子给陶家一个表态的机会。   陶家人究竟愿不愿意与废太子切割关系,就全看陶家这次的表现了。   陶公为人老道,自然明白太子的用意。既然新太子有心保下司徒晟,他自然要识趣,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落井下石。   只是儿子陶海盛却当初不知听了从庙庵返家的陶慧茹什么话,又受了一群与司徒晟有仇的臣子挑唆,居然拟写了一封奏折,弹劾司徒晟隐瞒身世,欺世盗名,心怀不轨的奏折,想要联合几位臣子去弹劾司徒晟。   若不是孙女陶雅姝及时发现并且阻止,这奏折递上去,就是与新太子分庭抗礼啊!   气得陶国公再也摆不出慈父的姿态,只让家仆掌了家法。将儿子一顿打之后,让跪在祠堂,好好反省一下被人摆弄的愚蠢。   至于陶慧茹,虽然在太子逼宫的时候,她得以返回陶家。可是太子被扣的时候,她早就得了风声,带着儿子一起不知所踪了。   楚琳琅听陶雅姝说完了她在陶家的遭遇,心情还是舒展不起来。   君心难测,虽然她入宫时,看着陛下的样子似乎有所松动,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老皇帝心里揣着的是善,还是恶。   就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三皇子的马车终于回转到皇子府门。   楚琳琅连忙跟陶雅姝一起迎了出去,当看到三皇子身后那个高大的背影时,楚琳琅只觉得眼眶发酸,双腿微微发软,若不是一旁丫鬟的搀扶,就要跪在地上了。   司徒晟快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了她,有些百味杂陈地低声道:“琳琅,我回来了!”   楚琳琅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直到他安全的这一刻,堆积几日的不安才终于能宣泄出来,埋在他的怀里尽情大哭。   司徒晟心疼地抱着她,任着她哭了一会,才哄道:“快别哭了,仔细你肚子里的宝宝受不住。”   在一旁的陶雅姝却吓了一跳,低声道:“楚娘子,你……有了?”   看楚琳琅泪眼婆娑的点头,陶雅姝简直要欢喜雀跃起来了。楚娘子一直不能怀孕,难道是她苦命的前半生感动了上天,竟然有此善果?   她也知道不该打扰司徒晟和楚琳琅的团聚,便是恭喜他们之后,便让他们先行离开了。   司徒晟带着琳琅回了自己的府宅。   为了避嫌,司徒晟迁入这个府宅后,琳琅便再也没有登门过。   府宅里虽然有些仆役,可是他的卧室却还是单身汉子的光景乱糟糟的。   楚琳琅下意识地想要整理一下,却被司徒晟一把抱起,安置在了床榻上:“你累了这么久,赶紧休息,想要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琳琅听话地躺在被子里,想想道:“我想吃你做的莲藕小炒,还有香糟肉饼。”   司徒晟很会做江口的小菜,现在她想想都流口水。   这几日来,她都不能安心吃饭,现在一下子就饿得慌了。   司徒晟点了点头,起身便去了厨房。   他落狱的消息传得满京城都是,只短短几日的功夫,府里的下人们居然领工钱走了大半。   所以厨房里连个正经厨娘都没有。好在他自己向来亲力亲为,以前未入仕途的时候,也经常给养母做菜。洗菜备料,倒是很是利索。   当琳琅点的两样菜肴摆上桌子的时候,两人端起饭碗,终于可以心安香甜地吃饭了。   当琳琅问起陛下为何会这么痛快地放人时,司徒晟道:“你这通折腾,让皇帝骑虎难下。我就算不小心自己病死在狱中,都会让他落得晚年暴虐,残害忠臣所托孤儿的骂名。刘翼跟陛下说了,他们刘家到底是欠了杨巡将军还不清的债。既然杨巡将军当年战败事出有因,甚至跟前太子都脱不开干系,那么陛下就不可一错再错。虽然天子恩赏责罚,做臣子的都应甘之如饴。可有时天子认错,并非折辱圣明,而是更会叫史书后人刮目相看。只是这一点,寻常人很难做到罢了。”   刘翼跟他老子说话,向来都是讲史夫子的口吻,就事论事,不知奉承分寸。   可是这直白的话,却入了陛下的心。 第121章 准备成亲   病入膏肓之人, 也是有些疲累,最后他看向了自己最爱重的儿子。   这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正延续着他的生命, 而且在不久的将来, 还要延续大晋的繁华。   他得给儿子留下助力,而不是祸害。   既然司徒晟最看重祖父, 他就得还给杨巡一份尊荣清白, 让司徒晟心内不要存着怨尤,也算给儿子留下个贤臣助益。   想到这,他只是无奈地对儿子道:“杨巡将军一生荣耀,的确不该被他那个不孝不忠的儿子拖累……朕总归是对不住杨巡……该如何为杨老将军正名, 你且看着办吧……”   依着陛下的意思, 是要追封杨巡,给他平反正名。   可是当老三拿着一封拟写好的“罪己诏” 让他来签写颁发时, 老皇帝气得一口老痰淤堵, 抖手指着自己的三儿子, 半天才将老痰咳出去。   “你这是何意?是觉得自己成了太子,就可以恣意妄为,来逼朕做事?”   见父皇动怒, 刘翼却依旧一脸坦然道:“儿臣不敢, 只是父皇您说让我看着办的。依着儿臣看, 这一份罪己诏最是君子坦荡的了。天子认错,并非折损圣明, 而是体现父皇对杨巡老将军的爱重。至于太子之位,也是父皇的恩赏, 若父皇觉得儿臣不堪重担, 儿臣愿意让贤, 依着儿臣看,六弟为人谦恭贤良,其实比儿臣更合适。”   刘翼说这话并非赌气,而是句句真心。他的人生向往里,有北地光复,有与雅姝举案齐眉,可就是没有坐在这孤独王座上,做个万人之上的君王。   若是父皇肯收回成命,他愿意做个贤臣辅佐六弟,绝无怨言。   他说的真心,而皇帝也知道这个儿子为人的坦荡。他太像他的母亲了,对与功名利禄从来都不看重。   可就是这真心肺腑之言,又是气得陛下粗喘。   若是老六堪用,前太子怎么可能安稳储君之位那么多年?   他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才华出众,了解民生的儿子,岂能容得他恣意妄为,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向天下承认了天子的错误,的确算是给杨巡一个交代,更能平息司徒晟的怨气,让他从此没有借口叛君不忠……   于是老皇帝忍着气,再次拿起那封罪己诏,又字句看了一遍,那脸色也是变了几变,最后扔给了刘翼:“文笔粗糙!再改改,再让朕来签!”   就这样,几经父子口舌较量,那一封字句恳切的罪己诏,终于昭示天下。   天子亲口承认了当年负水之战,杨巡老将军奋战到底的英勇,更是申斥了前太子与废王泰王勾结陷害忠良的罪行。   而陛下自己则承认了当年对杨家的责罚过重,表示杨家逆子杨毅之罪,不足以盖过杨巡丰功。   所以追封杨巡为忠勇侯,世袭承爵,食邑千户,由杨巡的亲孙司徒晟承袭侯位。   这封罪己诏下达之后,真是满朝震惊。   许多不在状况的臣子都没想到,之前沸沸扬扬的传闻竟然为真,司徒晟还真是当年杨家抄斩的漏网之鱼!   更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如此恩赏杨家,不禁平反为之正名,还承认了自己当年对杨家不公的对待……   一时间,真是让群臣摸不着头脑路数,更是不知这司徒晟究竟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下了天牢还能荣光无限地出来。   不过司徒晟倒是入宫面谢了陛下,并且婉言谢绝了陛下让他要认祖归宗,改回杨姓的提议。   “臣之养母,待臣恩重如山,养育之恩,重于生恩。养母只有我这一个承嗣在家谱中的儿子,臣若是更改回杨姓,便是对养母不孝。而且杨家也留存着另一脉骨血,杨家的香火爵位,可由他代为继承!”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婉言谢绝了陛下对他的侯位封赏,更是无意顶着杨家后人的名头,开宗立府。   这一点,又出了老皇帝的意料之外。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司徒晟,问道:“你可都想好了?杨家留下的另一脉,可是你继母的儿子啊!他如今都不姓杨,而是姓陶。”   司徒晟却不为所动,只是恭谨道:“人之姓氏,不过是个标记符号,臣姓什么,都更改不了臣敬仰祖父之情。”   若说老皇帝下了罪己诏,是情势所迫,为了自己贤君的名头不得已而为之。   那么现在,他听了司徒晟这出人预料的一番话后,对于这个年轻的臣子,真是彻底改观。   这个人,还真是个重情重义之辈,跟他那个叛国的老子截然不同。   他对待养母尚且如此恩重,足可见绝不是薄情寡义之辈。   司徒晟的为人心胸,配得上大丈夫。   想到自己居然动过赐死这个年轻臣子的念头,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又是吁吁带喘地咳嗽了几声,不得不承认,在识人这方面,自己的确是不如自己的儿子刘翼。   一封罪己诏,丢脸承认自己怒发冲冠时犯下的鲁莽之错,却为大晋留下个能干贤臣,值了!   想到这,老皇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自发病以来,国事家事纠缠,更有陈年的愧疚侵袭,整夜噩梦连连。   一时,是个满身是血的杨巡,怀里抱着人头,问他有没有善待杨家人。一时是他最珍爱的方良娣,流着血泪,问他为何要爱宠奸妃那么多年……   这都严重磨损他的健康,在满宫弥漫的药味中,他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是地下有那么多人,让他无颜去见……   但愿杨巡已经平息怨气,不要再来缠着自己。   楚琳琅听到了司徒晟跟陛下婉言谢绝了改回杨姓的提议时,却一点都不意外。   陛下太不了解司徒晟了!   他是死都不会去做“杨戒行”的。他对祖父有多敬仰,就对父亲杨毅有多痛恨!   改回杨姓,岂不是也是变相承认了自己是杨毅的儿子?   所以那个杨姓,司徒晟打死都不会改的!   至于陛下弥补亏欠的爵位,在司徒晟看来也是无用的弥补,不要也罢!   如此一来,那个陶赞倒是平白捡漏,可惜他那惊弓之鸟的母亲不知带着他去了哪里。   摊上了这样的母亲,陶赞也是够倒霉的,只希望那位天真的寺官脑子清楚,可别歪了心眼,跟他那个母亲为虎作伥……   楚琳琅正想着心事,一旁兴冲冲的冬雪举着绣花样子问:“大姑娘,您看这个做婚被的被面可好?”   对了,她此时正跟府里的丫鬟们一起紧锣密鼓地备着嫁妆。   司徒晟不能等了,已经将他们的婚期定在了五日后,毕竟琳琅已经怀了孩子,月份可不等人。   只是这样一来,备齐嫁妆就有些赶了,好在银子多,好办事,许多店铺都拿了成品出来,若不是太挑拣,能选出很多像样的来。   另外,宫中太后和太子妃陶雅姝的赏赐也到了,整整几大车的赏赐,就算再挑拣的人看着这些赏赐也挑不出错处来。   楚琳琅虽然是第二次嫁人,可是这婚礼许多章程,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毕竟当初她嫁入周家的时候,除了一床新被,连喜烛都买不起,是自己买的白蜡,外面染了色,充做红烛的。   这次准备嫁妆,却像第一次出嫁一样,无论是琳琅,还是丫鬟们,都兴致勃勃的。   可在琳琅点数着瓷器杯碗的数目时,却一眼瞟到了夏荷走进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夏荷虽然不太想说,可琳琅问起,却不能不答,便轻声道:“周大人领着鸢姐儿,来敲门,门房没有应,跑来问我该不该传话。”   楚琳琅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周随安居然带着鸢儿寻到了她京郊的别院里。   她这个前夫,现在已经沦落到了京郊县衙去做事了,听说之前因为办事不利,品阶都往下降了,已经下了七品。   若是他独自前来,楚琳琅是绝对不还见的。可他带着鸢儿,琳琅怕是孩子的事情,想了想,便让夏荷将人请进了屋中。   许久不见周随安,这个昔日面色如玉的温润书生居然变得有些憔悴,再不是以前那从头到脚精致的翩翩公子模样,甚至眼角额头,都带了些岁月操劳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衰老了不止十岁的感觉。   家里没有了会主事的夫人替他操劳人间烟火,风霜雨露,周随安如今算是双脚落地,□□蛋的日子折磨得再也潇洒不起来了。   琳琅也不看他,只是微笑着招呼鸢儿过来,低头问过她的功课近况,并无不妥之后,才转头看向周随安:“周大人,以后鸢儿若是想我,你叫家仆送她过来就好,我自会派人护送她回去,您就不必跟着登门,免得瓜田李下,落人口实。”   周随安如今也是适应了琳琅对他的冷脸孔,只是局促一笑,然后突然开口道:“琳琅……我已经跟谢氏和离了……”   啊?楚琳琅听了这话一愣。   她之前去了西北,回来之后,便是太子宫变,还有司徒晟锒铛入狱。   她所有的经历都放在了拯救司徒晟的身上,还真没心思打听周家的变故。   周随安其实不知琳琅的近况。   关于宫变,还有司徒晟的变故,都是朝中重臣才清楚的机密。   像他这种被排挤到京郊州县的清闲官员,哪里清楚那么多!   只是知道前些阵子,京城里不知有什么变故,城门子很难进出罢了。   他更不知琳琅即将出嫁的事情,只是在终于摆脱了谢氏之后,兴冲冲地领着鸢儿前来,试图再跟琳琅叙旧,看看能不能让自己脱序的日子恢复正常,让楚氏回心转意。   他太渴望以前跟楚氏在一起的日子了。   琳琅先是拧眉听了听,只三言两语间,便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约就是那位弱柳纤腰的尹雪芳小姐的到访,让谢悠然如刺猬一般炸刺了。   尹小姐的手段,楚琳琅是领教过的。那是百分的纤柔,万分的无助。   可是这般娇柔无助之下,却是对别人家夫君明晃晃的觊觎勾引。   可惜谢氏不是楚琳琅,更没有她那种借力打力的手段,面对家中突然而至的娇客,便是气得撒泼骂人,指着尹氏母女的鼻子让她们滚蛋。   这叫请人过来的婆婆赵氏情何以堪?再加上她对谢悠然让周家连失两个孩子的怨毒,一起爆发出来,便当着尹氏母女的面儿,狠狠赏了谢悠然两巴掌。   谢悠然可是对着自己的将军老子都能对着扛的,从小到大,何曾这般人前丢脸受气,更何况是让尹氏那小贱人看了笑话。   怒极之下,谢悠然居然抬手回赏了赵氏两个耳光。   最后婆媳扭打一处,叫人大开眼界,周随安也是惊呆了,一时竟然忘了拉架。   等他回神过来的时候,谢悠然已经拽掉了赵氏的两绺头发。   大晋向来讲求孝道。像这种做媳妇的对婆婆大打出手的行径,就是下嫁的公主也不好做出来。   当时这对婆媳打闹,引得四周的邻居都登梯隔墙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传扬得街坊沸沸扬扬。   周随安的官位再小,也不能容得母亲受了媳妇的打,一气之下,竟然报官请命休妻。   按照大晋律例,若是以殴打婆婆的罪名被休,不光是要被夫家休妻,更要去官府领板子的。   于是谢家的二老也不能装死了,只能硬着头皮过来给赵氏赔礼调停。   可是赵氏也好,周随安也罢,都对谢氏厌弃得不行。而谢悠然更是恶心死了周随安这个百无一用,只会招蜂引蝶的窝囊废!   谢悠然甚至想到了楚氏当初要求和离的毅然决然。   当时她只是觉得楚琳琅愚笨想不开,现如今才明白,楚氏当初要求和离时,大约是爬出了粪窝子的舒心畅快吧!   两人都不想过了,如何劝和?只是为了谢悠然不背负殴打婆婆的罪责,连累谢家门楣名声的罪责,谢家宁可陪了谢悠然的嫁妆,只让谢悠然净身出户,换得和离书一封。   赵氏一听有钱拿忙不迭应了下来,便是如此与谢氏一别两宽了。   楚琳琅听周随安说完,不由得苦笑摇头。   她这个前婆婆,还是那么鼠目寸光!那些嫁妆才几个钱?她这一同意,便是将儿子的仕途前程全都赔进去了!   若是谢氏被休,周家便是苦主,有官府立案备书,谢家就算打落牙齿也绝不敢再徇私报复,免得谢胜官声受损。   可是如今,两家乃是和离,谢家又赔了那么多银子,再想想那赵氏乃是逼得谢悠然失去理智动手打人的元凶。   谢家就算想要报复,也全无顾忌,不必忌讳人语了!   而这周随安居然以为万事大吉,居然眼巴巴跑到她这来求复合了。   楚琳琅如今可不是周家的贤内助,懒得跟他分析时局,只在周随安说出更让她厌烦的话之前,指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箱子道:“周大人,我快要嫁人了。府里事忙,就不多招待大人了,您若无事,到时候可以来饮一杯喜酒。” 第122章 成婚认亲   周随安今日来, 是希望琳琅可以回心转意的。   虽然母亲赵氏有心让他续娶尹氏。可尹氏那日亲眼目睹赵氏和谢悠然大打出手,再次勾起了她被之前婆家欺□□骂的阴影。   这一次来,尹氏老早就发觉周家不对了。先前那个家道殷实, 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周家, 似乎在换了个女主人后,就彻底变了样。   种种细节都叫尹氏疑虑恍惚, 怀疑自己先前恋慕的究竟是周随安其人, 还是楚氏所营造的温馨宜人的官吏之家。   而这一次目睹婆媳纷争,倒是让她下了决心,当天就央求母亲带着她走,再也不提要嫁周家的事情。   虽然赵氏有心挽留, 可周随安却长出了一口气。   经历了这么多, 什么传承子嗣,都没有挽回楚琳琅重要了。   就算无子, 只膝下有个独女又怎么样?   他迫切地想要楚氏回来, 让脱序的一切回到正轨。   他虽然之前对她不住, 可毕竟是年少夫妻,他这次一定会珍惜琳琅,绝不重蹈覆辙。   可没想到, 琳琅却突然开口说要嫁人。   周随安不禁一愣, 直觉琳琅是在撒谎骗人。   可是当他看向院中时, 那一箱箱贴着喜字的箱子明晃晃地刺痛周随安的眼。   他哑然失声了一下后,依然不敢置信道:“你……要嫁给何人?”   楚琳琅还没来得及开口, 周随安又迫不及待道:“琳琅,你万万莫要赌气嫁人。就算那人再好, 怎么能比得过年少夫妻?难道他是鳏夫, 膝下已有儿女, 不介意你不能生养?那种半路夫妻,相处久了问题多多,你岂能不考量到?”   周随安深知琳琅不愿为妾的拗劲儿。她虽然现在富庶,可选择姻缘的余地依旧狭窄。   这等紧要关头,周随安只能挑拣厉害干系,想让琳琅回心转意。   琳琅瞟了一眼,身旁坐得怯怯的鸢儿,并不想在孩子面前,让周大人太过难堪。   所以她不等周随安贬低之词说完,只开门见山道:“司徒大人并没有婚娶过,既然是头婚,便算不得半路夫妻,周大人不必替我多虑了!”   虽然楚琳琅字句清晰,可是周随安却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只傻楞楞地重复:“司徒大人?你是说司徒晟?这……怎么可能?”   他虽然不知前阵子的京城宫变。可是陛下亲自下达的罪己诏,却张贴在各个州县的布告栏里。   所以周随安也听闻了司徒晟其实是杨巡后人的事情。   当时同僚还八卦说过,原来孤臣司徒晟,竟然是忠良之后,看陛下亲自下圣旨,为杨巡正名的架势,这个司徒晟会荣光一身,前途无量。   这样深得圣宠的年轻臣子,怎么会娶楚琳琅这样二婚的女子?   难道,是琳琅终于松口,想要为妾了?   就在周随安语无伦次地开口,质问琳琅怎么转了心意,甘心屈附权贵的时候,突然厅外有声音传来:“周大人,请慎言,此处并非你之府宅,不要当着在下未婚妻的面前,乱语胡言!”   说话间,司徒晟便大步走了进来。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刚刚下朝,一身明晃晃一品大员的官服,压得如今只有七品的周随安自动便矮了几截,说话也积攒不起气量来了。   司徒晟见周随安带着女儿来的架势,一下子便猜出了他的心思。   他跟琳琅马上就要成礼了,可不希望周随安这类人搅了琳琅的好心情。   所以他面色清冷,语调低沉道:“我与琳琅乃是祭酒大人做媒立婚书,正经的三书六礼俱在。周大人与我的未婚妻非亲非故,还请避嫌,以后若无相邀,还请莫要擅自来访!”   司徒晟说这话,完全是此间男主人的语气。   周随安被顶得说不出话,喘不上气,只是看着楚琳琅望着司徒晟的温柔眼神,才明白她说要嫁人的话,竟然全都是真的!   琳琅她……怎么可以这样?全然不顾夫妻多年之情,转身便要嫁给司徒晟?   就在恍惚之间,周随安因为绝望而有些口无遮掩:“你……你们是不是在连州那会就有了苟且!所以楚琳琅你才铁了心与我和离!怪不得你一离开周家,就去了他的宅子做管事!我居然傻乎乎的看不清,还拜托司徒大人你代为照管她……我真是被你们瞒得……”   琳琅听着他起了疑心的胡话,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伸手给他两巴掌,叫他清醒清醒。   可是她怀着孕,怕抻着了。   不过司徒晟却替她出手教训了周随安。   当一记毫不收力的巴掌甩在周随安脸上时,打得他连连倒退,分不出东南西北。   司徒晟冷冷申斥道:“你不仅口无遮拦,更是心肠龌蹉!楚氏的为人,你难道不清楚?若不是你让她积攒够了失望,她又岂会舍你而去?琳琅是我见过品德最高洁的女子。她在周家倾注多少心力,你更应该知晓!你欠她的,又还了几分?居然如此厚颜无耻,编造些莫须有的腌臜来!周随安,莫要再将自己过错,归咎到别人的身上了!身为男儿大丈夫,说出辱没前妻品行的话来,难道你不觉得羞愧?”   司徒晟自己虽然对琳琅老早就存了心思。   可是在琳琅和离,甚至和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二人都是循规蹈矩,不曾越雷池半步!   他又岂容周随安这厮信口开河?   周随安这一巴掌挨得火辣辣的,在极度失望愤怒之后,他的愧疚终于被这一巴掌抽打出来了。   是呀,琳琅那时被家事所累,整日家里家外忙得不停,哪里是那种闲得拈花惹草,无所事事的妇人?   这时,一旁的鸢儿都受不住了。她如今也算是半大的姑娘了,家里经历那么多事,她可是全都看在眼中。   现在眼看着母亲要嫁人了,而父亲却在大放厥词,毫无风度可言,连她这个亲闺女都看不下去了,只走过去扯着父亲的衣袖道:“爹,你看你说得都是些什么!快些走吧!我……跟你丢不起那个人!”   说完之后,她欠然回身,冲着琳琅施礼:“……母……楚娘子,司徒大人,请原谅父亲的失礼。他临出门前饮了些酒,酒后疯话,切莫当真!”   周随安听了这话,不服气还要辩解自己并没饮酒。   可是鸢儿抬眼瞪着他的眼神……竟然跟楚氏一模一样。   不愧是她亲手带出的孩子,在血脉压制上,也是如出一辙,竟然让周随安惯性闭嘴,随后任着鸢儿与楚氏告辞,将他一路扯出了府院。   待出了府门,鸢儿率先上了马车,居高临下地看着周随安,恨铁不成钢道:“有你这般丢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逼走前妻,琵琶别抱的不是你呢!看母亲有了这么好的姻缘,不出声祝福就算了,居然还口无遮拦?你当司徒大人还是连州时,一个小小的皇子幕僚?人家现在官阶几品,不是一个唾沫就压死你了?我今日就不愿跟你来这一遭,可你非要带我来!来了也不求好,就是这般空口白牙的得罪人……我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样的父亲!”   她纤细的外形,看着还像个孩子,可是训斥起人来,却老道十足,真是像极了楚琳琅!   周随安想要申斥她忤逆不孝,居然敢跟父亲这般说话,可是鸢儿却中气十足地道:“还不快些上车!楞在那干嘛?”   周随安惯性听话地上了马车,等坐到车上时,也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竟然当着女儿的面,呜咽哭泣了起来。   鸢儿不再看父亲丢人的行径,却想到楚琳琅一力坚持她读书,以后能为自己增色,以便脱离周家。   她如今全明白了母亲的用心,却也哀伤自己不是楚氏的亲女。   不过母亲能嫁给司徒大人这样伟岸男子,鸢儿真是发自心底替她高兴。   苦尽甘来,就算是再厚重的福分,她那苦命操劳经年的母亲,也是配得的!   当朝一品大员司徒晟的突然成婚,在京城的府宅里算是炸开了锅。   毕竟就算戏文,也不敢唱得如此离谱。   楚琳琅是什么出身经历,竟然能嫁给司徒晟这样的青年才俊。要知道司徒晟可并非布衣平民,而是已故大将军杨巡的嫡孙啊!   一时间,有些长舌妇人就在猜测,莫不是这姻缘是陛下的安排?   就算陛下出了罪己诏,为杨巡正名,可到底还是对杨家骨血有些避忌。让司徒晟娶了不能生养的下堂妇,这不是明晃晃地断人香火吗?   而且楚氏善妒,好像之前就是因为前夫纳妾,才闹着和离的。这样一来,司徒大人岂不是娶了不能生养的河东狮入门?   又或者是这楚氏做司徒晟管事的时候,拿捏了他的什么把柄短处,逼得男人不得不就范,许以正妻之位?   于是关于这段不相配的姻缘,真是谣言四起。   可不论怎样,都不能让这婚礼停歇。   楚琳琅终于坐着八抬大轿,穿着明媚嫁衣,正经出嫁了。   虽然是匆忙成婚,可是太子妃和太后的赏赐厚重,金器玉石、红奁,家具,布匹床铺,外带陛下又追加了十抬赏赐,再加上司徒晟拿出多年积蓄补上的聘礼,凑在一起,堪称十里红妆绵延不断。   而楚琳琅一身凤冠霞帔,更是陛下的赏赐,名贵得很!   只是这排面,才让人恍然想起,这个出身低微的商妇,人脉关系却厉害得很。   她不光是陛下亲封的锦鲤宜人,可以出入太后宫闱,更是新任太子妃的同窗密友,据说情同姐妹,就连这次成礼,也是太子与太子妃亲临,一同做了证婚人!   这般平民下堂女子,居然靠着自己挣出了这般天地,更何况她容貌艳丽,楚楚动人,是正经的美人一位啊!   由此想来,若说司徒大人乃是被胁迫成婚,也说不过去。   只因那个曾经以酷吏闻名的冷酷男子,今日坐在马背上,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散过。   再加上他时不时回望轿子里的新嫁娘,这样的表现,简直跟迫不及待入洞房的男子没什么两样,怎么也不像是被胁迫,娶了不相称的妇人啊!   于是有些谣言,在一对新人的面前,便有些不攻自破。   当琳琅坐在高抬大轿时,轿帘翠珠碎玉摇晃碰撞,便是琳琅晃动的心情。   此时此刻,她一身盛装坐在轿中,也恍然如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嫁给了司徒晟。   而在此时,前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红衣男人,转头凝眸,微笑地隔着轿帘望向了她。   她却忍不住地笑,这一次,她又再次嫁人了。可是她却没有新嫁娘的忐忑彷徨,只有跟眼前的男人携手共度余生的坚定和甜蜜。   婚队伴着乐声,绵延不绝。街道两旁聚拢了如山如海的人群。   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女子却在厚重兜帽的遮掩下,微微扭曲了面孔。   她便是带着儿子失踪了甚久的陶慧茹。   当初太子被废黜,她生怕自己的勾当被人识破,进而受到牵连,便带着不明所以的儿子匆忙逃走。   她在离开之前,跟太子泄露了司徒晟的身世隐情,就是立意要坏了司徒晟的前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起初事态的发展倒是还算顺利,司徒晟如她所料,锒铛入狱,眼看着性命不保。   可万没想到,随后便峰回路转,司徒晟不光平安无事,陛下更是亲自拟写了罪己诏,公示天下,忏悔当年草率,罪及功臣家人,辱没了杨巡老将军的清名。   而陛下更是下诏,追封了杨巡的世袭侯位。   这便意味着,只要是杨巡的嫡系后人,便可以承袭侯位了啊!   可是那司徒晟却不知好歹,婉言拒绝陛下让他改回杨姓提议,要继续当司徒家的过继儿子。   陶慧茹偷偷联系着兄长,知道了这些隐情之后,再无心隐居了。   就算司徒晟恨她入骨,却也不能不承认,陶赞就是他的血脉兄弟!   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陶慧茹能豁出去一切。这第一桩就是,要让司徒晟认下陶赞这个兄弟。   所以今日司徒晟成礼,宾客满门,就是兄弟相认的最佳时机!   陶慧茹早就想好了,豁出一切,也得让自己的儿子承袭侯位! 第123章 门前闹事   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司徒晟, 陶慧茹的牙都要咬碎了。   陛下竟然能原谅他这个杨家遗孙,这实在是出乎陶慧茹的预料。可既然如此,同样是杨家后裔的陶赞, 也理应得到善待才是!   想到这, 她用兜帽小心地将自己的脸儿遮住,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而周家母子也同样在人群中, 倒不是凑热闹特意来观礼。而是赵氏今日拉了儿子和女儿入城, 采买东西,再顺便寻个靠谱媒婆,给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说论下亲事,无意中正撞上楚琳琅出嫁。   另外儿子最近的公事很不顺, 上司总是找茬。赵氏替周随安发愁, 决定让他厚着面皮,去找六皇子说道一下。   就算二人不再是连襟, 可毕竟周随安算是他的老部下, 总要顾念着些旧情, 给人一条活路啊!   可他们之前去六王府时,却扑了空,一问才知, 六皇子夫妇赶着去参加司徒大人的婚礼去了。   因为周随安回家时, 绝口不提楚琳琅再嫁的事情, 赵氏并不知司徒晟娶的是谁。   当他们回去,遇到了这婚嫁的长街车队时, 赵氏便停下脚步好奇观看。   可是一旁的周随安却神色悲凉,呆看着那坐在珠帘华轿中的俏丽身影。   便是三年前, 他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会目送琳琅嫁给他人这荒诞时刻。   那个巧笑嫣然, 陪着他度过了最艰苦的少年时光的美丽女子,真的要嫁给他人为妻,再不会与他破镜重圆了……   他怎么会一不小心,丢了他此生的挚爱珍宝?   想到这,周随安的眼中滑下了热泪,哽咽哭出了声音来。   而赵氏这时,也在周围人叽喳兴奋议论声里,听出了新娘子为谁。   她一脸不敢相信,还回头跟女儿周玲秀确认。   这怎么可能?她周家嫌弃的下堂妇,怎么会转头嫁给朝廷炙手可热的一品大员,如此三书六礼,红妆十里?   她又回头问周随安,这些可都是真的?那个司徒晟究竟中了什么邪,竟然要娶楚琳琅。   所有的懊悔不甘,在赵氏连声催问下,终于井喷爆发了出来。   “有什么可奇怪的?她难道不配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吗?只是这么好的女人,却让你百般挑剔,左右看不顺眼罢了!”   赵氏没想到一向孝顺的儿子,居然这般告诉高声跟自己说话。   气得她刚开始都回转不过神来,直到周随安丢下她,转身拂袖而去,才回神过来,气得跳脚高骂:“怎么事到如今,却怪我的头上来,我何时嫌弃过她?还不是你,招了谢氏那瘟星入门,再说了,她一个不下蛋的,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看母亲越说越下道,周玲秀一把捂住了母亲的嘴:“娘,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真当人家还是我们家的儿媳妇?人家现在是堂堂御赐带着封赏的宜人,更是一品大员的妻子。你没听说吗?这长街红妆,有一半都是陛下的御赐。你再乱说话,就是要害了我们全家!”   听女儿这么提醒,赵氏悻悻闭嘴。   的确,现在的楚琳琅,出入宫闱,结交的都是京城权贵,早不是她们这些七品城郊官眷,能够攀附的。   赵氏知道她这个前儿媳有些本事,可从来没想到,她离开了周家之后,竟然有如此的大造化!   难怪儿子勃然大怒,冲着她发火。楚氏没有离开周家的时候,周家的日子的确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莫非陛下认为她是锦鲤吉祥,竟然是真的?而她一不小心,却将这旺夫宜家的宝贝,拱手让给了他人……   坐在轿子里的楚琳琅,压根不会留意街角这既不可查的骚乱,她小心翼翼地扶正头上的凤冠,然后微笑目视向前。   就算知道周家母子在街边,她也不会分给旧人旧事半分眼神。   当花轿来到了司徒的府宅时,司徒晟走到轿子前,伸出大掌,将琳琅搀扶出轿子。   关金禾带着女学的一帮同窗,在一旁笑吟吟地替一对新人高声朗诵她们拟写的祝词。   这些女子,都是朝中王侯千金,有些嫁人了,所嫁的也都是朝中权贵。   她们如此聚齐,为自己的同窗高念祝词赞歌,之前都可是从未曾有过。   而且就连太子妃也赫然在列,跟着一同朗诵祝词。   没办法,楚琳琅在女学的人缘太好,那次绿洲遇险,女学的师生都欠了她一份救命的恩情!   所以给楚娘子的婚礼撑场子,简直一呼百应。   如此排场,再次叫观礼的人减了对新娘子的轻视。   世人只道楚娘子出身卑微,乃是商户庶女,却忘了此女交友广泛,尽是朝中贵女。   别的不提,只是她与太子妃的友谊,便是比姐妹还亲,听说这楚娘子不必递交拜谒的帖,就可以自由出入太子府中。   如今三皇子即将登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所以楚娘子实际上,就是与未来的皇后义结金兰啊!   想通了这一点,再无人敢轻视楚娘子的出身了。   那司徒晟也是人精一个,若是这楚琳琅全无些本事,怎么得了司徒大人的青睐?   原本以为,杨家除了叛逃的杨毅,再无亲眷长辈,司徒晟和楚琳琅成礼,大约要祭拜亡者牌位。   可是在这成礼的高堂上,赫然却坐着眉眼明丽的中年妇人,接受着二人的叩拜。   互相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妇人就是当年被杨家休弃的疯妇温氏,是司徒晟的亲生母亲。   温氏如今病情平稳,大部分时候,说话都是井井有条的。   只是如今她坐在这红灯高挂,满眼红绸的礼堂上时,她还是有片刻恍惚,依稀想起,自己似乎也曾经在这样的礼堂,与一人叩首,承诺白首偕老……   一旁陪着她的侍女,小声宽慰她,直说待一对新人向她叩首后,她便可去休息了。   司徒晟和楚琳琅都知道母亲怕累到,尤其作为新娘子的楚琳琅,毫无扭捏之情,竟然拉着司徒晟的手,大步率先往前走,赶着行天地之礼。   司徒晟自然明白楚琳琅心疼母亲,才如此急切,他也是含笑任着琳琅拉拽,拜过天地后,便跪在了母亲面前叩首。   温氏总看这两个年轻人时不时在自己的眼前晃,虽然搞不清他二人是谁,却也不讨厌他们。   只是按照一旁侍女的小声提醒,接过二人递来的茶,浅酌几口,又将侍女递过来的玉镯套在了琳琅的手腕上。   不过看到琳琅手腕上原本的杨家传家玉镯时,她又是微微一愣,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也曾戴过这镯子……   夫妻成礼之后,琳琅便该由司徒晟引领着,进入洞房。   司徒晟吩咐侍女搀扶母亲去休息之后,便牵引着琳琅转身去婚房。   可就在这个时候,礼堂入口的地方却出现了一阵骚乱。   “谁敢拦我?我是司徒大人的继母,我儿子更是他骨肉至亲的兄弟!今日我们来送贺礼,还需得请柬吗?”   原来陶慧茹居然带着儿子陶赞,跟着她的兄长陶海盛,外加几个捧着贺礼的仆役,一同来参加婚礼了。   陶海盛是有请柬的,原本应该可以顺利通行。   可是今日门口迎宾的还有七爷,他一眼便认出了陶慧茹,立刻派人拦住了她。   陶慧茹早就有预料,知道自己今日不能轻易通过,这也是她苦苦哀求哥哥,让他瞒着父亲将自己带来的缘故。   陛下的罪己诏,已经为杨巡平反,那么赞儿理应受到杨家后裔的荣光。   可司徒晟推拒了侯位后,陛下也没有松口钦定陶赞为侯位的继承人,更没有对陶赞有任何封赏。   陶慧茹有些坐不住了。当年出卖杨家也好,后来算计司徒晟和楚琳琅也罢,都是她一人主意,跟赞儿有何相干?   若是这般无声无息下去,顶着陶姓的赞儿,岂不是与杨家的隆宠彻底无缘了?   就算司徒晟恨她入骨,有心报复她,她也得逼着司徒晟认下陶赞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抱持着这样破釜沉舟的想法,陶慧茹再不顾大家礼仪,也全失了修行人的云淡风轻,便是豁出去一切,在门口大声嚷嚷了起来:“他司徒晟既然承认自己是杨巡的嫡孙,为何不肯认下弟弟?杨家凋零,只剩下两兄弟更该相依为命!难道他荣华富贵,便有不认亲弟的道理?杨巡老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岂能瞑目?”   陶海盛也被司徒府上的下人阻拦得气极。   他这个妹妹命苦,全拜杨毅所赐!自己一个人含辛茹苦养大个孩子,岂是容易的?   如今好不同意等到陛下为杨家平反,妹妹好心想让他们杨家兄弟相认,司徒府的下人却狗仗人势,将妹妹母子拦了下来,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也是大声呵斥七爷他们,嘴里都是狗奴才,狗眼看人低一类的话。   司徒晟当初婉拒陛下侯位封赏,便是存着吊出陶慧茹的心思。   这毒妇满心奸诈,若是任着她匿在暗处,岂不是留下隐患,便留下个香甜诱饵,引得毒蛇出洞。   不过司徒晟还是低估了他这个继母的钻营心眼和脸皮的薄厚。   她居然抱着这般趁着婚礼,在人前大闹的心思,打算逼着他认下陶赞这个弟弟。   司徒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两个女人的心思,他有些琢磨不透,一个是他的挚爱琳琅,另一个就是他这个出人意表的歹毒继母了。   想到这,他对抱着歉意对琳琅道:“你先回洞房,我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原本立意要给琳琅一个尽善尽美,不留遗憾的婚礼。谁知还是被臭虫缠身,闹上门来。   琳琅明白他的意思,却冲着他微微一笑。自己又不是妙龄的少女了,岂会在意这种婚礼完美不完美之说?   再说,会一会陶慧茹那毒妇,可比在洞房里坐床独守有意思多了!   想到这,她落落大方道“你我已拜过天地成礼,我是你的妻子,既然是这宅院里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你不必跟她对峙,去陪客人饮酒去吧!”   司徒晟皱眉,不想让她一身喜服去处理这类腌臜事,可是琳琅却低声道:“不管怎样,她都曾经顶了你继母的名头,如此场合,谏官不少,都盯看着你的言行。我不是朝官,无知妇人一个。他们可没立场挑我的毛病。你只管饮酒去,乖,听话!可别过来,你来了,我就不好收场了。”   看她跟哄孩子一般的语调,司徒晟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可看她急不可耐要去门口的样子,他到底是点头,转身去了宴席。   而琳琅则是转身,将遮盖脸庞的珠帘径自挑开,对身后的冬雪和夏荷道:“走,上门口看看是哪一个没脸没皮,这等日子跑来沾亲带故!”   当一身绣金喜服的琳琅出现在门口时候,陶海盛在妹妹的撺掇下,正脸红脖子粗,扯着七爷的衣领子高声喝骂呢。   一旁围观的宾客也有不少。   七爷碍着他是文官,更是太子妃的亲老子,倒是不曾拧断他的手腕子,只是木着脸,任着他扯衣领子骂。   楚琳琅看了挑细眉扬声道:“陶大人,可是最近心火太旺,怎么跑到我府上来呼喝骂人了?”   陶海盛,转头看到新娘子居然出现在门口,便是一愣,突然也是想起,这毕竟是人家的婚礼,他这般高声呼喝,有些不给主人面子了。   不过他现在可是堂堂太子的岳丈,心里有底气得很,所以看见楚琳琅走来,也是余怒未消道:“还请楚夫人赎罪,并非我有意搅闹婚礼,实在是你府上的下人没有眼色,拦着我的侄儿和妹妹不让进。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真是不骂不行!”   楚琳琅走过去,亲自替七爷理了理凌乱的衣襟,然后又是恭谨向七爷福礼道:“七爷,您当年跟着杨老将军出生入死,就算老将军替你请命了府宅官位,您也婉言谢绝。猛将隋七千夫斩的盛名,当年军中谁人不知?当年您救了司徒大人从战场九死一生归来,他原本是想要将您当父辈长辈一般,养老送终的。可您却是闲不住,非要在府里担着差事,今日被人如此粗鲁谩骂,是我与司徒两个小辈不周,让人误会您是我府上下人了!”   她此话一出,顿时让周围的人一片哗然。这司徒府上,果然卧虎藏龙,就连看着像车夫门房的老头,竟然是昔日杨将军身边的功臣部将。   而如今,司徒夫人对这老者有多恭谨,就显得方才陶海盛有多么的粗俗无礼。   陶海盛也万万没料到,方才被他一口一个狗奴才叫着的黑瘦老头,竟然是司徒晟的救命恩人,是在府上养老的。 第124章 揭破迷雾   陶海盛方才狗奴才骂得太顺口, 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只能讷讷回转道:“是我无礼了,以为他是下人……早知这位是杨老将军身边的贴身部将……”   不待陶海盛说完下台阶的话, 楚琳琅已经转身看向了陶慧茹, 语调清冷道:“忘尘居士,且不论陛下一早就让你去了庙庵清修, 你不适合再踏入红尘, 就算你不是个出家人,也不该出现在司徒府宅上!”   陶慧茹当初是在太子的帮衬下,违抗了圣命,随后更是一走了之, 若真被陛下论处, 抗旨之罪难逃。   不过她心里并不太慌。因为她已经从陶海盛那里知道,老皇帝脑中风越发严重, 已经口眼歪斜, 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 皇帝就是风中的蜡烛,勉强熬度罢了,哪里会管顾她在不在庙庵这种小事!   如今太子已经开始掌控实权, 虽然她跟太子夫妻关系不睦。可她毕竟是陶雅姝的亲姑姑啊!   只要有哥哥撑腰, 陶雅姝总不能还没当上皇后, 就迫不及待地残害自己的亲姑姑吧!   今日就算再被抓回到庙庵里,她也全豁出去, 非得让司徒晟亲口承认了陶赞的兄弟身份不可!   赞儿无辜!他可什么坏事都没有做,理应承袭侯位, 为杨家延续香火!   想到这, 借着楚琳琅的话茬, 陶慧      茹扑通一声跪在了新娘子的面前,满脸泫然若泣道:“琳琅,千错万错,都是我之错。你和司徒晟那孩子要杀要剐都使得。你莫要因为怪我,而迁怒赞儿,他可是一心敬爱他的兄长,一直都为自己是我公公的孙儿自傲!今日他央着我们做长辈的带他来,也是要给兄长一份祝贺,别无他意啊!”   陶慧茹是惯会装柔弱的,她哭得凄楚,身段软得不行。   按照道理,她还真是楚琳琅的长辈,作长辈的跪晚辈,到哪都说不出道理来。   琳琅若是懂事识大体的,应该立刻搀扶起陶慧茹,平息了纷争,让丈夫的异性兄弟进门饮一杯水酒。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的恩怨,在这等场合闹开,就显得不识大体,没有当家主母的气度胸襟了。   可是琳琅却一脸淡然微笑,居高临下,冷冷瞥着哭得凄楚的老尼姑,又看看一脸尴尬的陶海盛,再瞟了一眼,从方才开始,就进入不了状况,半张着嘴,呆看着她的陶赞。   她笑了笑,先是命人去搀扶陶慧茹。可陶慧茹却表示,若不是琳琅亲口原谅她,她便长跪不起。   这种强按人原谅的路数,若是换了脸薄注重名声的女子,还真说不定有些效用。   可惜在琳琅这里,这种无赖行径是半点都容忍不得的。   她干脆任着陶慧茹跪着,语调清冷道:“忘尘居士,你好没道理。您今日没有请柬,就非要闯入司徒府上观礼,为难主人,而你又一口一个兄长弟弟的,又是从何处论起?我的夫君是由祖父临终托孤,过继给了友人司徒名下,承袭了司徒家的香火,是司徒家的嫡子。而你的儿子,当初为了明哲保身,跟你从了母性,过继到了陶家的族谱之上。我可从没听过过继出去的人,还能再跟本家称兄道弟。就算陶家不介意,可司徒大人却非见利忘义之人,你让他跟所谓的弟弟相认,是想陷司徒大人于不义?”   无论哪个朝代,过继香火,最忌讳的就是养大的儿子,却吵闹着要认祖归宗。   而司徒晟虽然为自己的祖父争得了陛下的正名平反,却拒绝了认祖归宗,不去继承杨老将军的侯位,继续留在司徒族谱上,以报答继母的养育之恩。   这等行事胸怀,任谁都得暗暗敬佩。   相比较之下,这陶慧茹让儿子反复横跳的行径,的确让人不齿!   一旁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都是过继出去的,怎么论兄论弟?莫不是看司徒大人风光了,就厚着脸皮相认?”   陶慧茹被楚琳琅话里带刺的暗损,却是咬牙岿然不动:“当初赞儿改姓,全是我为了保全杨家的一点骨血,自作主张。他一心仰慕自己的祖父,一直在求着我帮他认祖归宗。杨家族人凋零。如今有着骨血关系的,也就是他们俩兄弟了!司徒大人为了司徒家的香火,不肯认祖归宗,固然可敬。可是也不能任着杨老将军没有香火传承啊!我求司徒大人跟赞儿相认,并非逼着他不孝,而是希望他能认可赞儿,继承杨家香火,替他为杨家绵延子嗣!”   说完之后,陶慧茹便开始跪地磕头,嘴里嘟囔着什么她罪孽深重,不该得罪司徒大人和楚夫人一类的话。仿佛陶赞不能认祖归宗,全然是这夫妻记仇阻止的过错。   再说陶赞,他一直就摸不清状况。   母亲糊涂,好好的内宅妇人,为何要跟前太子掺和什么皇位纷争,害得他连清闲寺官都不能做,跟着她东躲西藏。   现在好不容易回到舅舅这里,舅舅和母亲又拉着他参加司徒晟的婚礼。   可是又被人在府门前拦下,落得大吵大闹的局面,叫他尴尬得脸皮发胀。   他有心劝母亲回去,可母亲却瞪着他,让他莫要捣乱。   可直到一身明媚嫁衣,满头珠翠凤冠的楚氏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恍然知道,他那个所谓的兄长,迎娶的新妇,竟然是他午夜梦里徘徊不散的佳人!   一时间,少年初尝酸楚,酸涩得眼皮也跟着发起了胀,心里只怔怔在想:她嫁给了司徒晟,岂不就是……他的长嫂?若早知会这样,他本该……   可本该个什么,陶赞一时也是乱乱没有主意。因为当时身边人都在说,这楚氏不能生养,出身低微,是不堪娶进门的。   他虽然不爱听,可却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他对楚氏的倾慕,自是单纯恋慕,却从没有想过娶这妇人入门。   谁想到,这个别人认为不堪娶的妇人,有朝一日,却是凤冠霞帔,成为一品要员的新妇,成为高不可攀的女子了。   可就在他还没摆脱失恋颓唐的时候,母亲却不管不顾地给楚琳琅磕起头来,因为用力太猛,额头都破了,一时鲜血淋漓。   这……这跟乞丐上门讨要有何差异?   陶赞憋得的满脸红,在母亲不管不顾地行径下,少年自尊彻底炸飞成漫天的碎片。   不待楚琳琅说话,他便快步跑过去,要扯起母亲:“母亲,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何时要认祖回杨家了?你快起来啊!”   陶慧茹却觉得儿子怎么这么傻?   她哪里是在求人,而是趁着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摆足了姿态。她行事如此卑微,诚恳跪下认错。   日后若是那司徒夫妇再刁难她,便是小肚鸡肠,她也能去兄长那里哭求兄长庇护。   她不光要给司徒夫妇下跪,还要给太子夫妇下跪,人在低处,总比在高处时少了太多的顾忌。   她就是全然豁出自尊,也要给儿子跪出他应得的前程!   楚琳琅也没料到,陶慧茹竟然如此不要自尊地跪地求得谅解。   不过看她这样子,楚琳琅愈加庆幸是自己出来应付这不要脸的妇人。   若是司徒晟出来,他一个昂扬男儿,无论怎么应对所谓继母的叩拜,都要落下些话柄,影响他的官声。   就在这时,有人看着太子岳丈,陶海盛一脸的尴尬,便开始“好心”做起了和事佬,纷纷走过来劝告:“算了,算了,都在京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大喜日子,可别闹得这般难看,现将人请进来,喝一杯水酒吧!”   陶慧茹这般,倒是让人想起她独自一个人,将儿子陶赞拉扯大的不易,许多人更不知她暗地里的龌蹉行径,便是走过去帮忙搀起她,想要大事化小,先止了吵闹再说。   可是琳琅压根不想要所谓清净假象。   今日除非她死了,不然绝不叫陶慧茹入了司徒府的大门。   想到这,她语调清冷道:“忘尘居士,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今日这杯喜酒,您是喝不到的。若你非要死皮赖脸,让司徒大人认杨家的亲,司徒大人的亲生母亲温氏正在高堂之上。他有亲生母亲,不必你这个跟杨家义绝,八竿子打不着的继母充长辈。”   听了这话,陶慧茹的瞳孔猛缩,她还真不知道,司徒晟居然找到了他的生母温氏!   那个温氏……居然还活在世上!   楚琳琅看陶慧茹全然豁出去的样子,她干脆也不嫌丢人,跟着一起抖一抖家丑吧。   想到这,她看向一旁和稀泥的诸位宾客,扬声道:“我看诸位有许多年岁较长者,应该也知当年之事。我的婆婆温氏当年是被这所谓的闺中好友陶氏跟杨家的几位叔伯兄嫂一起密谋,轰撵出杨家的。当时杨老将军不在,温氏性子较弱,她一个弱女子远嫁,无亲族依靠,儿子又在襁褓,却被欺凌得无处申述,落得母子分离,孤草无依的下场。这些个往事,只要是京中老人,全都知根知底。陶慧茹,你是有多大的脸,好意思跑到我丈夫的跟前充长辈?你以为过去这么多年,就没人知道你当年勾引好友丈夫,被她捉奸在床的丑事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一时间再没人过来搀扶陶慧茹,毕竟楚氏能说出这话,肯定不是顺口污蔑人。   这等家丑,若不是被人蹬鼻子上脸,逼到了角落,谁又能说得出来。   他们若是好心非要劝琳琅接纳这个迫害过她亲婆婆的所谓继母,还真是不拿司徒晟夫妻当人,逼着他们吃屎……   而且陶慧茹的这些事,当年也是在京城府宅里暗暗流传,只是碍着陶家的权势,无人将丑事挑到明面上罢了。   如今被楚琳琅一说,倒是印证了影传,让人一下子想起了遗忘的丑闻。   陶海盛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子,张嘴就说起陈年往事,她是从何处听来的的?难道是司徒晟告知她的?   只是这妇人太没分寸,她平白说起这些长辈往事干嘛?难道她就不怕司徒晟跟着一起丢人吗?   他立刻怒道:“你……你这妇人,血口喷人!温氏得了恶疾,被杨家休了,管慧茹何事!”   楚琳琅看向了他,冷冷道:“陶大人,您身为兄长一心维护妹妹,固然叫人佩服。可这些往事,并非全无证人。我不巧手头便有些,若你不服,我们明日就去衙门投案,审一审当年之事。你明知她对司徒晟都做了什么,却纵容着她跑到我的府门前,在大喜的日子,给我们夫妻添恶心,想要我们顾全所谓的名声囫囵认下,那是不可能的!她不要脸非要跪,还请换个地方,我嫌她的血脏,污了我家的踏石!”   说着,她全然不给太子岳丈面子,竟然唤来了家丁,要接清水泼洒路面,免得浊气难闻,熏到了府上贵客。   陶慧茹今日唯一的失算,就是这楚琳琅在大喜的日子不去洞房坐床,却拎着嫁衣跑来跟她对峙。   这楚氏的泼辣难缠,她是彻底领教过的。这妇人出身低微,全无大家闺秀的矜持,更是百无禁忌。   楚氏居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起她当初勾引杨毅的往事,若是再跟她如此对峙,这妇人可是什么难堪都能给她喂下的!   她刚要起身,家丁一桶桶水已经泼洒过来,不光洒了陶慧茹一身,就连一旁的陶海盛和陶赞也迸溅了得衣袍尽湿。   陶海盛何曾如此丢人?正要跟楚琳琅咆哮,却看见楚琳琅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弱的中年女子。   他看着眼熟,定睛细看,赫然正是当年的杨家儿媳妇——温氏。   原来方才观礼之后,温氏本该回房,可不知为何,她有些躁动不安,来回地游走在府宅花园里。   服侍她的侍女都得过司徒大人的吩咐,只要没有危险,谁都不得限制温氏在府内走动。   结果就这样,府门前的躁动也吸引了温氏走了过来,正将门口的一幕映入眼中。   陶慧茹那有些衰老的面庞映入温氏眼帘时,就好似一把匕首,正刺入她的心。   将许多忘掉的往事散尽迷雾,尽数勾起。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在她面前一向伶俐,处事圆滑的陶氏,跪在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脚边痛哭哀求着什么。   而那个新嫁娘却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冷冷申斥那兄妹,骂得他们满脸的狼狈,招架不住。   温氏一时又分不清现实梦幻。   这身穿嫁衣的女子,不就是她渴望成为的样子吗?可以从容镇定地应付陶慧茹这个心机深沉的毒妇,而不是像她一样,歇斯底里,只能绝望举刀,杀死了她曾经心爱的男人……   温氏当年发疯,除了生子之后,被杨家排挤的抑郁之外,更多的是,她自我的厌恶,她恨自己为何行事冲动,在那等情况下,控制不住理智的伤了杨毅。   杨毅当时胸口淋漓冒血,温氏真以为自己杀人了,一时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至于行为癫狂。   这也是杨毅后来将她接到身边后,她刻意遗忘了往事,便病情转好的缘故。   亲眼看着杨毅还活着,又忘了那段痛不欲生的往事,她便可以安然躲藏在岁月静好的角落里,当做什么痛苦都不存在。   可是就算她刻意忘记,在记忆的一角,总是有个小小的身影,围绕着她打转。   那小孩叫她母亲,给她洗衣做饭,还会给她捏许多好看的泥人,讲着他看到别的孩子有母亲时,心内的艳羡。   可如今他找到她了,就会一直陪着她。那么小小的身躯,抱着她的时候,却像一对温暖有力的羽翼包裹着她,给她片刻安宁。   所以她也会在这孩子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亲他的脸颊,就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她也曾这般亲吻过襁褓里的婴孩……   只是后来,这孩子却不再见,她恍惚在梦里见到他,依稀想起自己似乎有个儿子。   不过最近,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又总出现在她面前,他会细心地给自己剪指甲,洗脸,还会坐在她的身边,给她捏泥人。   每当看到这个年轻人,她总是会不自觉想起那个曾经在她身边陪伴的孩子……   他也会叫她“母亲”,说他找了她许久了,他会一直陪着她的身边,母子再不分离。   所以,在认出了陶慧茹,所有陈年往事争先恐后袭来。   温氏却第一次不再纠缠与杨毅的情爱生死,而是想起,自己的确生了个儿子,他眼睛很大,透着无尽的灵力。他的祖父给他起名叫戒行。可是温氏一点都不喜欢,她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晟儿”,寓意着旺盛的精力,还有光明的前程。   她要她的孩儿不必像她一般软弱,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可是她的孩儿现在在何处?她为何看不到他?   想到这,她踉跄走到了陶慧茹的跟前,冲着她痛苦喊道:“陶慧茹,你要跟我抢丈夫,便拿去好了。我只求求你,不要在人前装得关心照顾我,更不要刻意接近我!我抢不过你的,你要什么,都拿去好了。可是你得将儿子还我,他还小……他不能没有母亲!我都不要了,我要我的儿子!” 第125章 金佛开光   这痛苦的哀求, 让原本装柔弱的陶慧茹猝不及防。   她那虚伪的哀求,在温氏如泉涌的眼泪前,显得一文不值。   一旁围观的人, 终于收起了对陶氏一人带大儿子的同情, 想起了她当初是如何害得温氏与襁褓中的儿子分离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陶氏当初若不是争抢杨毅, 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可怜地步?如今继子大喜的日子, 她却拉着兄长儿子跑到人府门前闹着认亲?   究竟是从何处借来的脸皮,行此寡义廉耻之事?   一时间,再无人烂好心,跑来和稀泥了。毕竟劝司徒晟原谅逼疯迫害母亲元凶, 只怕会被雷劈, 太造孽了!   陶慧茹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司徒晟居然寻回了温氏。   这个疯女人, 口无遮拦, 哪管人前人后?是什么都会说出来的!   她有些慌神, 只能尽量柔着嗓道:“温妹妹,你病了,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可这一句姐妹相称, 却彻底刺痛了温氏。她有些疯癫颠地一笑:“妹妹?好一句妹妹!你千方百计与我姐妹相称, 却在我夫君和叔伯兄嫂面前有意无意地说出我跟你抱怨之言, 引得杨毅频频与我吵架,我被杨家的亲眷愈加排挤。我竟然毫无察觉, 还以为你只是无心之过!直到我看到你衣衫不整,和杨毅躺在我的婚床之上, 我才明白, 你竟然是这等心思!陶慧茹!我抢不过你, 便将人让给你好了!求求你,说服杨毅,让我带走我的儿子吧!晟儿没了我,会过得很苦很苦……”   温氏的话虽然语无伦次,却句句坐实了陶慧茹当年的丑行!   且不论听得目瞪口呆的陶赞,陶海盛最先受不住了。   他虽然爱妹心切,却也要脸。   当年,妹妹和杨毅被温氏捉奸的事情,在两家闹起轩然大波,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跟陶慧茹一样,万万没有料到,被远远送走的温氏,会再次出现在他们兄妹面前,更是字字血泪,控诉妹妹当年的恶行!   一时间,陈年的愧疚袭涌心头,陶海盛才发觉,自己领着妹妹和侄儿前来认亲,有何不妥!   他怎么忘了,自己妹妹可不是寻常嫁入杨家?她对那对母子亏欠满满啊!   想到这,陶海盛登时短了气场,也不想叫妹妹跟疯妇对峙。   只拉起了妹妹,便想立刻走人,可是温氏却起了执念,死死抓住陶慧茹的手不放,继续哭泣哀求着她还给自己儿子。   楚琳琅知道,婆婆一定是被勾起了陈年旧怨,有些情绪不稳了,连忙过去拉着她小声宽慰,想要带她先回后宅。   可是温氏连看都不看她,只是一意要跟陶氏纠缠。   陶慧茹的面色黑紫,无论说什么,都被温氏的哭喊遮盖住了。   她被纠缠得发烦,终于不耐烦地伸手去推温氏,嘴里还气恨道:“你这疯妇!是杨毅不要你 ,关我何事!”   温氏纤弱,一时被推得踉跄后退,楚琳琅连忙伸手去接,却在看到身后出现的人影时,堪堪收手了。   温氏被一个宽广的怀抱稳稳接住,同时有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母亲,你在找我?我就跟您在一起啊!”   温氏彷徨回头,一张英俊而透着无比锐气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这人,跟她记忆里的那个瘦弱的孩子,竟然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一双专注看她的眼,让人看了就心里一暖……   他……叫她娘……,对了,这人最近总是在自己的身边,给她喂药,捏泥人,那种感觉,仿佛许久以前,她跟他独处过许久……   温氏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是痴痴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司徒晟安抚住了母亲,便扶着她的肩膀,让侍女和婆子护着她回房间里去。   然后他转身冷冷看向陶慧茹,淡淡道:“陛下圣意,命你在庙庵清修,你却私跑出来,是要违抗圣意?陶大人,你纵容与杨家义绝的妇人在我的府门前闹,究竟安的又是什么心思?”   陶海盛如今面皮碎了一地,无比后悔今日此举。   他当初怎么鬼迷心窍,不假思索,就带妹妹来认亲了?今日的轩然大波若是被家中的父亲知道……岂不是又要狠狠责骂他不知所谓?   他硬着头皮,正想给自己和妹妹找台阶下。他的女婿太子却也跟着出现在门前。   陶海盛恍如得了救命稻草。正想让太子女婿替他解围。哪知太子不待他开口,就出声道:“司徒大人,我的岳丈一向耳根软,想必又是被陶氏蒙蔽,做了这等糊涂事。既然她偷跑出来,我让人将她送回去就是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必纠葛于此……”   说着,太子一挥手,便命人架起了陶慧茹,要将她送回到庙庵里去。   当初陛下将陶氏发配到庙庵,也是口头下旨,秘密行事,算是给陶家留了几分脸面。日后有人问,也可以说陶氏一心向佛,自愿出家。   可是今日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太子让人将陶氏绑走,显然是不给陶家留脸了。   从此以后,陶家就要沦落成京城笑柄了!   陶海盛就算理亏,也被女婿的鲁莽气得脸红脖子粗,几步走到太子面前,急得跺脚道:“殿… 殿下,您怎么如此行事,她毕竟也是你的姑姑啊!”   太子听了,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陶海盛的手,顺势将他背转众人,将他拉拽到了一边,然后低低道:“可我更是雅姝的丈夫啊!这陶氏几次三番陷害雅姝,害她生死一线。你是她的父亲,不维护雅姝也罢了,却处处偏帮毒妇!她今日如此有恃无恐的搅闹,不就仗着陶家和你的势吗?我替岳丈快刀斩乱麻,免得你大义灭亲,跟妹妹撕破脸,不是很好吗?”   陶海盛被太子说得词穷,正要辩解雅姝跟陶慧茹的龃龉都是误会时,太子却彻底沉下脸:“岳丈若再一意孤行,不辨是非,只会叫你的亲生骨肉心寒!雅姝先前就不太愿意认你们,如今看来,竟然有几分道理,是孤多事,不该劝她。像你这样不心疼女儿的父亲,真是世间少见!”   陶海盛听了太子的重话,再次猛然警醒。   他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人除了是自己的女婿,更是未来的帝王君主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莫说陶氏入庙庵,是陛下先前的旨意。   就算是太子所下,他又怎敢抗辩?一时陶海盛慌忙跪下,向太子殿下认错。   刘翼看了看自己拎不清的岳丈,有些无奈摇头。看在雅姝的面子上,他当然不好重惩岳丈。   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派了自己东宫的管事太监,亲自传告给在府中的陶国公。   至于该怎么管教不长进,没眼色的儿子,那就是陶国公的事情了。   于是在太子的出面之下,司徒府门前的闹剧,宣告结束。   宾客们都纷纷入席,只假装水过无痕。   可是方才围观的人群里,却有个戴着斗笠之人,隐在墙角久久没有离去。   方才温氏出现在人前时,他隐在人群里,贪婪看着她那纤瘦的身影,恨不得能立刻带着她走。   可是温氏那凄楚的一句“她不要丈夫,只要儿子”,却深深割痛了他的心。   曾经满眼都是他的纤弱女子,如今却不愿再想起他了……   那种被天地抛弃的孤独感再次袭上杨毅的心头。   他在北地苦心布置多年,可是所有的准备却因为一场枯草天灾,而变得不畅快。   想要假借两国纷争,报复狗皇帝的希望落空。而那狗皇帝居然已经病入膏肓。   若让他这么安然老死,自己这家破人亡的怨恨,岂不是要跟狗皇帝一起奔赴九泉,再无宣泄之日?   想到这,杨毅默默掩好了自己的斗篷,看了看那个被舅舅生硬拉走,一脸泫然哭泣的陶赞,便毅然转身而去……   再说琳琅这一场婚礼,竟然没有怎么坐床。   平息了府门前陶家兄妹的闹剧后,陶雅姝又将她拉到无人处,低低向她表示了歉意。   楚琳琅笑着道:“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你陶家的门道?你父亲和姑姑的事情,与太子妃何干?如今你我都怀了身孕,可不许操心那些烦心事情。一切都让爷们操心去!”   陶雅姝听了她豪迈之言,微微一笑,便是不打扰琳琅的洞房花烛之夜了。   她的姻缘之路艰辛,可是她这个闺蜜楚娘子的姻缘之路,更是比她艰辛百倍。   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于修成了姻缘正果,只愿这对夫妻以后也能白首偕老,恩爱扶持……   送走了陶雅姝,琳琅并没有回新房,而是又让丫鬟熬煮好了药汁,亲自给婆婆温氏送去。   今日温氏,是第一次主动提起了她的儿子晟儿。   琳琅明白这对司徒晟意味着什么,也说明温氏不再困在陈年的情爱旋涡里,终于可以抬眼看看,被她忽略甚久的儿子了。   所以温氏一边喝药,一边问她为何身穿嫁衣的时候,琳琅只是笑着说:“今天是你儿子大喜日子,我做你的儿媳,好是不好?”   温氏有些困惑道:“可是他还那么小,怎么娶了你这般年岁的?莫非你是童养媳?”   此时在温氏的认知里,她的儿子还是江口那个小男孩,怎么能娶这么大的媳妇?   楚琳琅低笑了起来:“我还真是比他大,嗯……就算是童养媳吧!”   温氏恍然,低声问难道:“可是……他长大了,不喜欢你可怎么办?”   琳琅让温氏看她的脸:“母亲,你看我生得这么好,他喜欢得紧呢!”   温氏点了点头,表示琳琅的确漂亮,她却不放心低声道:“可是我记得,儿子喜欢隔壁的小姑娘,总是给她捉螃蟹呢,昨日他的手指都夹出血来了,还要捉给她吃……”   温氏的记忆恍惚,似乎把印象里比较深刻的江口旧事,当成昨天发生的事情。   琳琅听了,笑得更加柔和了,她替温氏梳拢着头发,柔声道:“他也捉给我吃了,可好吃了!”   只是她说这话时,却并不知,司徒晟正依在门旁,静静看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当琳琅哄了喝药的温氏睡下,转过头时,正好跟司徒晟四目相望。   他伸出大掌,拉住了琳琅的柔荑,牵着她一同回转新房。   此时月光倾斜,照亮了月下的一对新人。   司徒晟沉声道:“怎么办?我原本是想要给你一个无憾的婚礼,没想到,最后落得你不得清净,整整一天,处处都是遗憾?”   琳琅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身上,有些慵懒道:“哪里有遗憾了?我嫁给了自己想嫁之人,这是我以前梦都不敢梦的事情。这是我这辈子里最圆满的一天……”   司徒晟闻言,搂紧了怀中新娘。   这些也是他以前梦都不敢梦的事情,而今日,花好月圆,母亲在房中下香甜安睡,而他喜欢了多年的女子,也怀着他的骨肉,安然靠在他的怀里。   他漂泊十余年,竟然有了真正有归属感的家……这一刻,从不信鬼神的他,也忍不住默默感激上苍,让他可以有如此的圆满……   司徒晟娶妻的喜讯,伴着那日门前的闹剧,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各个府宅子。   听说那日陶国公知道了儿子女儿的闹剧,气得暴跳如雷!   再次举起家法亲自杖责,打得陶海盛皮开肉绽。   陶国公之后更是召集了陶家族老,将陶慧茹和陶赞驱除出陶家的族谱。   陶家太大,盘根错节,没必要跟一块腐肉一起烂掉。   他的这个女儿,报复心太盛,一切冤孽,都是不服输的性子勾起来的。   当初杨家有难,他已经保了这女儿一次。   可是这次,她想要拉上她的兄长,乃至整个陶家跟她共沉沦,却是万万不能!   陶国公告诉儿子,若是再跟陶慧茹有半点联系,下一个被除名的便是他了!   如今太子即位已成定局,陶家先前站队前太子,已经让太子夫妇心内不悦,若是行差走错半步,几代的荣光便要一朝旁落。   陶海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父亲拎提到族中长老面前,这么不留情面的呵斥过。   羞愧得恨不得钻入地缝之余,他知道,父亲这么做,也是给司徒晟和太子看。   被妹妹挑唆起来的糊涂劲儿褪下之后,陶海盛也是后怕连连。   自己明明即将成为国丈,何等荣光?为何要犯蠢,得罪司徒晟呢!   如今的司徒晟,在朝堂上风头正健。许多人都影传,太子一旦即位,这个司徒晟很有可能封相入阁。   至此,陶海盛也歇了让侄儿陶赞认祖归宗的心思。   只要没傻透的人,都能看出来,就算司徒晟无意继承杨家侯位,可他不认的人,也别想捡便宜,顶起杨家的名头!   甚至父亲陶国公将陶赞迁出了陶家,让他回他母亲的宅院独过,算是跟陶家划清了界限。   陶赞跪在陶家大门前,苦苦哀求外祖父去救母亲,可是眼见无果后,也只能哭哭啼啼回去了。   外祖父倒是给他捎了一封信,大概的意思是让他在皇寺好好当差。   毕竟这类闲差,无关痛痒,却可保一生吃穿。他如今也大了,该懂事一点,万万莫要再为了他母亲的事情到处纠缠。毕竟这是陛下圣命,他哪有本事,违抗圣命?   再说琳琅成亲之后一个月,便被太医下了封足令,哪里都不能去,须得养胎一个月后,才可走动。   毕竟她原本体寒,是不易受孕的身体,这又是头胎,必须加上十二分的小心。   楚琳琅便在家里憋闷了一个月,等到了日子,便迫不及待要出府透气。   太子妃最知道自己这位同窗的性情,早早就安排了个茶宴,邀请琳琅和要好的同窗一起聚聚。   再过两天,皇寺里要换金身佛像,听说新制的佛像硕大,都可以顶破庙顶了。   所以前些日子,皇寺也改了屋顶,加高了许多,光是看远处高耸的庙尖,就可以想象这新佛像的宏伟了。   陛下病情渐重,在新佛像开光之日,太子也要亲临,替父皇祈福。   雅姝便打算邀着琳琅同去,毕竟给佛像开光,是能沾染福气的事情,基本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要到场的。 第126章 惊天火光   如今太子刘翼已经代理朝政, 据说陛下清醒的时候,也表示要退位养病,让刘翼提早登基。   内府已经接到了相关的旨意, 开始准备筹办新帝登基的事务了。   琳琅知道, 陶雅姝接下来要十分的忙碌。她的月份可比自己大多了,不宜操劳。   所以佛寺开光那日, 她自告奋勇, 应承下了新佛开光的事宜,毕竟她当初受封宜人的时候,就是应承着皇寺祈福的事务,对于皇寺祈福, 也是驾轻就熟了。   而待她将这些杂事安排妥帖后, 太子和太子妃临时到场烧一炷香,为陛下祈福, 就可以了。   雅姝现在身子发沉, 若有人帮衬, 自然是好,可琳琅也怀孕着,如此操劳, 可别累坏了。   琳琅笑道:“又不是须得我亲自摆佛灯, 不过是提前看一圈, 有无不妥罢了,累不到人的!”   雅姝觉得有道理, 这才笑着应下。   以往楚琳琅去皇寺,不过是自己一辆马车, 自去自回, 轻省得很。   而这次下马车时, 看到山庙前有几位僧人,连同提前到来的六王妃,和几位臣子夫人一起等着自己,真是有些吓了一跳。   当众人笑着相迎时,琳琅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如今可不光是皇室锦鲤的身份,更是朝中一品重臣司徒晟的夫人。   看到众人阿谀奉承,笑脸相迎的样子,楚琳琅不用摇龟壳都知道,自己夫君的官运应该会更上一层楼。   其中以六王妃最是亲切,都不叫她楚夫人,一张嘴,便是师母。   司徒晟是六皇子曾经的夫子,所以叫楚琳琅师母,显得尤为亲切。   六王妃虽然叫得亲切,其实心里也很没底。   毕竟楚琳琅当初跟周家闹和离时,她也曾经拉过偏架。虽然后来她听了六皇子的话,对楚氏还算和善。   可那时,她是绝没有想到,司徒晟居然会娶曾经是自己府内管事婆子的楚琳琅。   细细回想,六王妃发觉自己处处皆是怠慢。   如今四皇子和前太子纷纷倒台,而司徒晟却屹立不倒,跟凭空冒出的三皇子一副君臣和谐的光景。   楚琳琅更是跟太子妃陶雅姝情同姐妹。   这次不必六皇子吩咐,六王妃都知道自己该如何行事了。她最怕的,就是楚氏记仇,记着自己二妹妹谢悠然的夺夫之恨。   所以在山寺前接到了枢密使夫人楚氏后,六王妃便是加着小心,赔笑着说了二妹妹已经跟周随安和离的事情。   在父亲谢胜的安排下,谢悠然也要改嫁了。只是嫁得甚远,在靠海的浙城那边,是个四十岁的商姓鳏夫,家道殷实,官从六品,膝下有去世妻子留下的儿女三个。   谢胜知道自己二女儿的脾气,也是操碎了心,特意挑选的新婿,是个性子刚硬,能制住谢悠然性子的。   而且她嫁得远,少了谢家和她大姐夫的势,肯定要收敛些性子,踏实过日子。   只是那男人并不是谢悠然喜欢的样子,长得矮胖了些,比较当初谢悠然看不上的王家公子,更似蟾蜍一些。   谢悠然自然不同意,可是谢盛却说这门亲,她也是高攀了。   毕竟她伤了身体,生育困难,京城知道根底的人,谁肯要她?这位虽然年岁大些,却已经有儿有女,大儿子已经有了功名,前途无量。   不看年岁长相,哪一点不比那个一无是处的周随安强?   最重要的是,商大人的父母皆亡,谢悠然嫁过去,不会受婆婆的气。   谢悠然在周家也算是吃足了苦楚,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千方百计从楚琳琅那抢来的姻缘如此不堪,更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跟楚氏一样,不能再生养的下场。   经历了丧女之痛,还有跟赵氏没完没了地争吵,这一次谢悠然总算听进了父亲的话,点头同意,远嫁浙城。   只是嫁给个年龄堪比自己父亲的老男人,谢悠然毫无喜气,整日闷在府里,只等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京城了。   楚琳琅听着六王妃绕着圈说话,当然明白她示好的意思。   她笑着对六王妃道:“等二小姐出嫁,我与司徒大人自然会备一份礼。司徒大人能实现心中的宏远抱负,全赖六皇子当初的提携。他常跟我说,六殿下虽则是他的学生,可六殿下大智若愚,豁达的性子,却让他受益匪浅。我与谢二小姐的恩怨,不过是因为一个心志不坚,见利忘义的男儿挑起的,那些个是非,我早就忘了。再说,若没有这些变故,我与司徒大人也就今生无缘了。您说这算不算造化弄人?你也要劝谢二小姐学会放下,这人世间,生为女子已经是万般不易。若是纠缠些陈年往事,便是负重前行,最是不该啊!”   她这一番话,看似开解六王妃和谢二小姐,实则是委婉向六王妃表示,自己就算一朝飞升,也不计前嫌,并没有找谢家麻烦的意思。   这也是楚琳琅的真心话。   如今三皇子虽然要一登大统。可是新帝继位,与百官的磨合也是一次大考。司徒晟作为新贵重臣,与老臣子的相处,更是一关。   她身为司徒晟的夫人,可不想借着丈夫的势,给他到处树敌。至于谢悠然之流,楚琳琅觉得自己已经前行太远,真是懒得回头看了。   她的话让六王妃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位楚娘子的性子还是那么爽利,就算如今成为了官娘子,也丝毫没有小人得志的架势,光是这点就让人暗暗点头。   接下来的行程,就是查看一下即将进行的祈福佛事,再欣赏一下已经移入皇庙的金身大佛。这等名匠巧手雕琢的巨型佛像,真是让观者肃然起敬。   楚琳琅在寺僧的指引下,专注看了一会。   可是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恶心劲儿,却突然袭上来。   她都来不及说话,在丫鬟的搀扶下,捂嘴奔到佛殿外,干呕了好一会。   当她再抬头时,却看见陶赞正在偏殿一角,有些局促不安地看向自己……   司徒晟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不认的。   楚琳琅原本也应该避嫌,可一旁给楚琳琅倒着茶水的冬雪却惊讶发现,楚琳琅却脸上带着微笑,走向了那原本已经转身打算离开的陶赞。   “陶寺官,好久不见啊!”   陶赞惶然转头,看着楚琳琅,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年岁不大的少年郎君,这几日有着天塌地陷的感觉。   他也是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活在世上的大哥。而他曾经暗暗倾慕的女子竟然成了他的长嫂。   陶赞更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当初能嫁入杨家,靠的竟然是不名誉的手段。而正因为如此,他的兄长才不认他……   而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因为遭了陛下厌弃,而被囚禁庙庵,他到处求告,却屡屡碰壁,甚至连他的外祖父,都不理他。   陶慧茹给儿子精心打造的温室骤然坍塌,陶赞在毫无防备下,遭受了人生的第一场暴风雨,已经被抽打得有些彷徨无助了。   他如今虽然还是寺官,却处处遭人排挤,所以这等日子,他却并没有靠前。   没想到,他的长嫂楚琳琅却突然走过来,面带笑意地与他打招呼。   他直觉想要应付几句,就急急离开。可楚琳琅看出了他的意思,飞快拦在了他的身前,有些意味深长道:“我对陶公子一直心怀敬意。当初您不嫌我才学粗鄙,替我拟写家书的善举,我也一直牢记在心。那些父母辈的恩恩怨怨,原本也是跟小辈没有关系。你无论怎样,都是司徒大人的弟弟,就算他表面不认,可心里还记挂你的……只是希望陶公子不要因为忘尘居士而迁怒司徒大人!”   她这一番释放善意的话,让陶赞变成了寻到母鸡的鸡雏,恨不得扑闪小翅膀,飞入长嫂怀中寻求慰藉。   可惜他不敢造次,只能一边流泪,一边哽咽道:“我……我怎么会怪兄长?只是这些事情突然袭来,叫人有些承受不住……”   楚琳琅抬头看了看四周并无别人,便柔声道:“走,我们去一旁的茶室坐坐,我也有许多话,要跟陶公子聊聊……”   ……   前山皇寺山门一直车水马龙,跟后山禁庙的幽静截然相反。   因为后山地势的缘故,登上禁庙之上的断崖,就可以将前山皇寺的热闹尽收眼底。   陶慧茹被人挟持,站在这断崖处已经许久了。   她瞟了一眼押解着她的几个黑衣大汉,再看了看立在身前远眺的高大男人,冷笑一声道:“你居然敢再闯京城?你难道不知你的大儿子恨你入骨,若是知道你在这里,必欲除之而后快吗?”   听了她的话,杨毅慢慢转身,瞪向陶慧茹的眼中 ,满是透着恨的厌弃。   他也是最近才知,这陶慧茹在杨家当年的兵败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不过是两人夫妻口角,她却拿了杨家来报复!   他当年为何要鬼迷心窍。陷入这毒妇的诡计,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累得温氏被迫害发疯,而父亲也战死沙场,最后杨家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现在,因为荆国的节节败退,杨毅在荆国的处境不妙!而他现在的妻子,不知怎么的,居然知道了他将前妻一直养在身边的事情,跟他勃然大怒,彻底闹翻。   杨毅并不在乎,他当初娶这公主,也不过迫于形势,心里装满了仇恨之人,怎会陷入儿女情长的温柔乡?   所以他干脆离开了荆国,带着自己豢养的死士来到了大晋都城。   时不我待,这等难得的机会,他已经等待许久了!   所有的恩怨纠缠,便是今日一并了结吧!   所以就算陶慧茹高声谩骂,杨毅也不为所动,只是眼看着皇寺的人群渐渐散去,许多马车纷纷折返,只剩下太子六皇子等几个皇子的马车还没有离开。   因为陛下病重,一众皇子为了尽一尽孝道,要长守夜灯,在金佛面前为陛下祈福一晚。   杨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的眼睛不错地瞪向那皇寺,看着皇寺里晦暗不明的微弱灯光。   当报时晚钟再次敲响时,皇寺突然爆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只见皇寺那边漫天尘土,火光冲天,似乎是万千烟花炸响一般。   陶慧茹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愣愣看着皇寺冲天的火光,片刻之后,仿佛受伤的母狼大叫:“赞儿!我的赞儿一定在皇寺当值!你……你做了什么!”   她被押着立在断崖上看了这么久,若是再想不明白这里有杨毅的手笔,便真的痴傻了!   杨毅知道,皇寺里守夜的那些皇子们此时已经被炸的血肉模糊了。   那些皇子里,也包括了狗皇帝最心爱的儿子……   再过不久,皇子们集体丧命的消息,便要传入宫中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么肝肠寸断?   他要让狗皇帝明白,家破人亡,独留一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所谓杀人诛心!这比亲手杀了狗皇帝,还叫人解恨!   想到这,杨毅忍不住望天大笑,笑得眼泪顺着染上了风霜的面颊,流淌而下。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拿你做要挟,说服那孩子画下皇寺的布防地图,再偷偷开门,让我的人进去罢了!那新佛的肚子里,装着我请人精心研制的硫磺冲天弹,怎么样,威力不错吧!哈哈哈……”   陶慧茹此时心悬儿子,已经要疯了:“那……你有没有告知赞儿,让他夜里不要当值,早点离开皇寺?”   杨毅面色清冷:“他是寺官,皇子俱在,他却借故离开,岂不是让人生疑?他也是杨家儿郎,为了杨家满门血海深仇,牺牲性命又有何妨?毕竟杨家的冤屈,不都是你这个贱人造成的!他为母偿债,也理所应当!”   虽然杨毅也告知了陶赞,夜里子时,要借口如厕,避开主殿。   不过这些事情,他懒得告知这毒妇,看着她心痛难耐的样子,才叫人解恨!   陶慧茹却以为杨毅真的这么心狠,居然牺牲了赞儿来完成的他的复仇大计!   她一时恨得牙齿都能要出血来:“杨毅,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若真想报复,白日引燃岂不是更能折损大晋的能臣良将?可你偏不,无非就是让司徒晟那贱种能及时离开皇寺!难道在你的眼中,只有那疯妇生的是你的亲儿,赞儿就不是了?”   她的话音未落,杨毅伸手便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住口!你也配说她!那日戒行大婚,我在门前将你不要脸跪求爵位的行径看得一清二楚!她那么温婉的人,为何会突然发疯?你当初到底都做了什么,心里难道不清楚?”   若说杨毅以前不耐后宅事务,全然不了解温氏的委屈,可那日楚琳琅一身嫁衣立在门前,可是有条有理地还原了陶氏当年的龌蹉行径。   温氏那般柔弱的人,便如兔子一般驯良,是被人逼迫到何等地步才会发疯?   想到这。杨毅缓缓抽出刀来——他骗了儿子陶赞,就算陶赞帮助自己炸飞了皇寺,他也不打算帮衬儿子救出他的母亲。   这个毒妇,必须得死!   陶慧茹哪会看不出他的打算,却是豁出去的恶毒大笑,然后在他的脸上狠狠唾了一口:“杨家满门被杀,管我何事?你若在被俘时,像个血性的男子,以身殉国,不要妄想苟活,又怎么会给杨家引来灭门灾祸?无非是你故伎重施,用色相勾引了荆国的公主,才苟延残喘罢了!怎么?推到我的身上,你就干净了?最该杀之人,就是你自己!你这个不忠不孝,不配为人父人夫的东西!明明跟我已经许下了婚约,却转头去娶温氏贱人。娶了她,你却不问不管,又嫌弃她矫情多愁善感!等后来娶了我,你又觉得温氏温柔小意,拿她当了外室来养……呸!我这辈子才瞎了眼,执著在你这火坑地狱中,我们母子这一辈子,都被你害了!”   她骂得表情狰狞,再加上误会儿子已经不在,在这人世间,她还有何期待?   半辈子的活寡,还有丧子之痛,都拜眼前男人所赐……   陶慧茹已经全然不想活了,可是临死之前,她必须拉着眼前的男人一起下地狱!   她的话,句句都正中杨毅的心结,他再不能忍,举刀刺向了陶慧茹的小腹。   陶慧茹并没有躲闪,而是仿佛相迎一般,展开手臂,一把抱住了杨毅。   腹中剧痛的同时,她将藏匿在袖子里的一把裁纸刀,狠狠刺向了杨毅后背!   这一刺,用尽了她的全力,就像她这辈子一样,飞蛾扑火,一意孤行!   杨毅大叫一声,用尽全力推开了陶慧茹。   陶慧茹的腹部已经被刺透,鲜血顺着穿透的刀尖滴落,一脸抽搐,倒在了地上。她颓然喊了两声“赞儿,娘对不起你……”,带着不甘的眼泪,嘴里喷着胃袋里涌出的鲜血,终于睁着眼睛,忘尘离开了。   杨毅的后背被刺伤,在属下的搀扶下,颓然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虽然伤势严重,可是前山的火光,太是抚慰人心了!   不过想到,这三皇子是老友廖中昌的养子,廖中昌对他爱如亲骨肉,杨毅便是低低道:“中昌,你莫要怪我,谁让他是狗皇帝的亲生骨肉!”   说完这话,他便要起身下山。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身后,却传来了男子清亮昂扬的声音:“廖先生不会怪你,因为在他的心中,你已不配为人!”   杨毅惊诧转头,却看见本该葬身火海的三皇子,却带着人马,正跟司徒晟一起立在他身后不远的小山处。 第127章 大结局   而就在这时, 又有声音响起,只见那陶赞不敢置信地瞪看着血泊里的陶氏,飞扑上去, 嚎啕大哭。   这样的变故, 让杨毅震惊地瞪大了眼,他顾不得看哭得悲切的二儿子, 只是看向三皇子, 不敢相信道:“你……怎么没有在皇寺?”   刘翼看着挣扎要站起的杨毅,沉声道:“你是问,我为何没有被你藏在佛像肚子里的冲天弹炸死?”   杨毅没想到他会知道的这么详细,颓然往后一倒:“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   说着, 他便又瞪向抱着陶氏哀嚎的陶赞,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恐怕就是陶赞泄露了口风吧!   一直沉默没有作声的司徒晟, 这时倒是开口说话了:“你在西北时, 若是没有做过这个, 或许能成功……”   杨毅在西北引起骚乱时,用的正是还没有改良的硫磺冲天弹。   他那时刚寻来精通此道的工匠,可是对工匠做出的东西却不太放心, 所以便是寻机会试一试, 好让工匠再进行改良。   此后又反复验了多次, 才有了刚才皇寺冲天火光。   不过听司徒晟这么一问,杨毅竟然有些恍然, 瞪向了司徒晟:“是你……”   司徒晟并没有回答,因为他虽然也在顺藤摸瓜, 调查着杨毅背后的勾当。   可真正发现蹊跷的, 却是他的夫人楚琳琅。   琳琅上次在西北爆炸的时候, 就被那种味道熏得呕吐不止。   只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便以为是孕吐而已。   可是就在白日视察皇寺的时候,她走到那金佛跟前,再次被几乎不可察觉的味道熏到,已经许久没有孕吐的她立刻有了反应,便走到殿外吐了起来。   其实琳琅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金佛刚刚制成,还没有散了味道。   直到她遇到了陶赞,在他的话语里端倪出了些许异样。   至此,琳琅便端出了长嫂的架势,宽慰了陶赞几句。   陶赞却是如失了母鸡的鸡雏,早就彷徨了许久。当听到琳琅说:“不管怎样,你和司徒大人一样,都是忠良杨巡老将军的后代,只要秉正内心,任谁也抹杀不掉”时,内心的惶恐不安便再抑制不住,局促不安地说出,他那个叛国的父亲,曾偷偷来寻他的事情。   琳琅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不露声色,将从曾为大理寺少卿的司徒晟那学来的盘问技艺用得是淋漓尽致。   陶赞一旦泄了口,便言无不尽,他说杨毅找到他,以解救陶氏为要挟,让他将皇寺的地形图,还有布防尽给了他。   而且就在金佛被分成几大块,还没有完全组装好的那几个晚上,杨毅都找他想办法调开了皇寺的守卫,让他的人混进了皇寺。   至于他们在主殿做了什么,远远避开的陶赞也不知道,只是隐约猜到他们做的是无法无天的大事。   而杨毅吩咐他天黑之前离开的话,陶赞也是不忍看到昔日梦中的佳人受到折损,这才依样画葫芦地说了出来。   琳琅表面微笑倾听,可是后背却是冒了一层的白毛冷汗。   陶赞说完又后悔了,只惶然看着楚琳琅,琳琅起身冷声道:“若是真想救你的母亲,你为何不早说?你以为杨毅若成事了后,会留着你母亲?”   说着,她扬声吩咐人看住陶赞,转身出了皇寺,却正巧遇到了陪着三皇子同来的司徒晟……   听完了这一切,杨毅却还想不通:“既然你们发现了金佛的秘密,为何不移除冲天弹?咳咳……难道就是为了戏耍我,让我大喜之后,再次希望落空?”   三皇子却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不远处山间皇寺还没有熄灭的火光。   而司徒晟早就背转过去,不看杨毅,也在看皇寺的方向,他沉声道:“你后半生里,几乎没有做对一件事,不过这一次,我倒是希望你这举动,能整合朝中士气,为北地再添助力……”   听了长子的话,杨毅却是一愣,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刘翼却明白司徒晟的心事。   就算北地大战告捷,可是朝中反战的心思依然甚浓。朝中顽固的老臣,依旧拿着负水的战败说事,直说兵家无常,就算战神杨巡不也有折戟的时候吗?   既然已经击退了荆国的进攻,便已经亮出国力,只要双方安守既定的边界就好了,为何还要劳师动众,收复负水?   所以今日皇寺这一炸,是司徒晟对刘翼的谏言——人可以撤得远些,可今日的一炸,却是势在必行!   所以今夜留守皇寺的,并非只有杨毅以为的几个皇子,朝中几位反战的老臣和他们府中为官的子嗣,也被太子尽数临时传唤到了皇寺里。   只不过入夜时候,太子借口腹中饥饿,将大殿里祷告之人,尽数传到离主殿甚远的院子里,露天营食,也让这些人亲眼看看,什么叫身侧无安睡之地,若无防备之心,国之危难,也会毫无预兆来临。   那一炸,乱屑残骸漫天,简直让当时在场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怕若不是太子腹饿,恐怕他们所有人都要魂归西天。   而太子也命人抓住了陶赞交代的,混入皇寺的细作,“亮明”了他们的身份,乃是北地荆国驸马的贴身侍卫。   他们这次来,就是要炸死大晋的皇子,动摇大晋的军心士气!   这一炸,炸碎了劳民伤财的金身大佛,更是炸散了朝中所有反战的声音!   这些顽固老臣若再不顾边关百姓的死活,只想安享他们的太平富贵,便要想想,他和他们的子嗣,也是差点死在荆国的冲天飞弹里。   杨毅也是一愣,才惶然明白,原来自己的这个长子,居然学了他当初绿洲劫持女学子一样的路数,都是要蓄意挑起争端啊!   只是这次,大晋兵强马壮,强将皆已就位,可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这一炸,去除了所有反对的声音,可以想见,不久之后,大晋的兵马就要反攻为守,一路向北地进攻了……   想到这,他颓然大笑:“机关算尽,反而成全了狗皇帝的万里江山!杨戒行!你配做杨家的子孙吗!”   司徒晟甚至不想再看父亲一眼,他只是冷冷撇下一句:“祖父的的亡魂还在负水,我要接祖父和他的同袍部将们,堂堂正正回家……”   说完,他举步便朝山下走去。   杨毅的伤势很重,应该也撑不住太久了。司徒晟并不想看到他临死咽气的一幕。   曾经钳制了他大半生的生身之父,如今如快要咽气,还在固执咆哮,执著着他偏狭的复仇。司徒晟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冰冷机械地想要快点离开。   当他走出十几步,背后传来杨毅的喊声:“……我在京城的葫芦巷最深处,买了一处宅子,主屋的地下埋了东西……那是留给你和你母亲的东西。你若有空,便去看看吧……哈哈,我这半生,竟然是空空忙了一场……你说得对,父亲的亡魂还没有接回,我却无颜再见他了!”   刘翼还没有走,见此情形沉声道:“杨将军,别喊了,你越说话,血流得越多……”   他已经叫来了随行的御医,看看能不能诊治了杨毅。   杨毅总归是司徒晟的父亲,看在老友的面子上,他或许可以免了杨毅的死罪,却要囚禁终生。   杨毅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却是咧嘴一笑:“干嘛?看在我那逆子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大可不必了,他有我这样的父亲,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他总是怨我不管顾他……如今我便也管顾他一遭,让他绝了被世人非议的隐患……”   说话之间,杨毅收回了望着儿子背影的目光,突然起身一跃,当着太子刘翼,还有犹在大哭的陶赞的面前,跃下了悬崖。   他这一生,便是曾经站在人生的高点,如坠崖般,猝不及防跌落下来……   司徒晟走得不算远,听到动静,自然看得清楚。   陶赞还抱着母亲大哭,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开口质问父亲,为何要害了母亲,却眼看着杨毅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跟司徒晟喊话之后,便坠入悬崖。   就好像,除了司徒晟,他便不是杨家的孩子一般……   想到这,陶赞再也受不住了,竟然大哭着起身,也要跳崖逃避。   他协助了杨毅炸掉皇寺,想来也是凌迟之罪,倒不如一死,落得干净!   不过刘翼这次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哇哇大哭的陶赞。   没有办法,司徒夫人曾经跟他求过,说这孩子脑子有些拎不清,可本质不坏,还望太子看在他最后幡然悔悟的情分上,保他周全。   那天,司徒晟直到天亮,才满身酒气地回府。   楚琳琅因为不放心,在天亮时,曾经派人去太子府探问,也知道了杨毅跳崖的事情。   看着满身酒气的司徒晟,楚琳琅心疼地扶着他躺下,又用温热的帕子替他擦脸。   她明白司徒晟为何而难受。   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怎么会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父亲呢?   只是杨毅给小小杨戒行的,是疏离冷漠,给成年司徒晟的却是冷血利用。   这种痛苦煎熬,除了司徒晟本人,恐怕别人都无法体会。   想到这,楚琳琅只能心疼地抱起这个男人,任着他在自己的怀里胡言乱语地宣泄。   杨毅口中的那个院子,司徒晟始终都没有去。   他埋下的东西,无非是杨毅自认为的对他母子的亏欠补偿罢了。   年幼无助时的司徒晟也许需要,可现在他也好,温氏也罢,都不需要了。   那日酒醒之后的司徒晟,决口不再提杨毅的死,只是冷静如从前一般,全力投身到了公务之中。   这皇寺一炸,彻底炸没了朝廷的反对声音。   散碎的金块,被收集起来,充做了军饷。   只是老皇帝那天到底是受了惊吓,那天竟然有人误传,说是三皇子和其他皇子在皇寺被炸身亡。   老皇帝听了,当时就一口老痰淤堵,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虽然后来又有人报,说是误传,却遍寻不到当初谎报的那老太监,至于是谁安插的,更不得而知。   而陛下这一晕,却再没有醒来。就在三日之后,国之大丧,随后刘翼正式登基,国号光武。   而后,北地大举反攻,被封为督战使的司徒晟代表陛下,亲临前线,鼓舞士气。   这一走,便是六个月有余。   早就大腹便便的琳琅虽然呆不住,可是她也知道这个月份安胎的重要。   司徒晟不在她的身边,她更是要保重自己,不给远在前线的司徒晟添乱。   不过她府里倒是经常来人。   人都在传,司徒晟从前线归来之日,便是受封国相之时。因为老相在两个月前告老还乡,可是他的位置一直空缺,由左相代管,陛下迟迟没有宣布新的国相。   这很明显,是给不在京城之人留了位置,毕竟新帝对司徒晟的爱重,更胜先帝。   只是这次再无人敢质疑陛下的爱宠。   北地连连告捷,就在前些日子,前方传来战报,陷落敌手十几年的负水,终于光复!   此等惊天伟功,除了浴血奋战的将士,有大半是司徒晟的功劳!   坐拥收复失地的功绩,封王拜相,何人敢质疑半句?   这样一来,司徒府上门庭若市。怀着身孕的琳琅可不耐这些,便是借口安胎谢客,落得清闲自在。   就在前些日子,她按着司徒晟的吩咐,让人安排了陶赞去从军了。   司徒晟说了,改不改回杨姓,是陶赞自己的事情。可配不配做杨家真正的子弟,就要看他自己争不争气了。   陶赞听了琳琅的转达,沉默许久,点头接受了兄长的善意。   不过谢绝了别的客人,有一位贵客,楚琳琅却谢绝不得,只能换了衣衫,亲自相迎。   “是本宫不懂眼色,眼巴巴地来讨你的嫌,你不会怪我扰你清净吧?”一身便服的皇后陶雅姝,一边摆弄着她给琳琅带来的小衣服,一边促狭道。   琳琅笑着给皇后掰着西域的进贡核桃:“小的哪敢?敢嫌弃您,我是不要脑袋了?再说了,我都在府里闲得冒油了,您来看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啊!”   有些友情,便是一辈子的情缘。   楚琳琅和陶雅姝的闺蜜挚交便是如此。   谁人不知,皇后对楚氏爱重极了,就连陛下对司徒大人的爱重与之相比,犹有不及。   楚氏甚至不需要宫牌,随时都可以入宫见皇后。皇后看她怀有身孕,甚至赐她免礼的尊贵。   人都道楚氏太会专营,凭着什么也不是的出身,不但嫁给了当朝一品,还与皇后成为挚交。   民间的说书人都觉得楚氏的经历太传奇,是能出钱的好范本,纷纷编撰楚氏传,在酒楼茶室里眉飞色舞地演绎。   楚琳琅自己没事的时候,都会戴着兜帽,去茶楼里听个三文钱的段子。   所以看皇后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说了新听的一段,这段书,说得正是她是如何与皇后在书院结交的。   也得佩服这些说书人的胡掰,居然演绎出了什么皇后是女学子时,路遇满地泥泞,这楚氏脱下自己的披风,还匍匐在地,让陶皇后踩踏过去的故事。   正是因为如此,陶皇后才觉得楚氏懂眼色,愈加喜欢她。   楚琳琅当笑话讲,可是陶皇后却气得一扔核桃皮:“真是一群短见识的小人,这是拿你当了钻营的宫人太监?还躺在泥地上让人踩?是编不出精彩的折子了?”   楚琳琅看她居然动了气,便笑道:“我都没气呢,你也快消消气,刚出了月子,可不能动气。”   就在两个月前,陶雅姝生下了皇子,滚圆的大胖小子。   因为雅姝的产期太提前,所以新帝便延后了两个月向群臣报喜,又让太医说是早产,总算是蒙混了月份,免得雅姝遭人非议。   所以陶皇后此时应该还在“坐月子”,这次偷偷出来,也算微服出来透气了。   雅姝听了楚琳琅不在意的话,却是不肯,抬手叫人拿了纸笔,刷刷写了一段。   正是当初楚琳琅绿洲勇救同窗的一段。   只是这一段也不是写实的笔法,竟然还有楚氏娘子摇着龟壳掐指一算,算出有人偷袭,然后她眼观天象,羽扇纶巾,运筹帷幄,指挥侍卫,奇谋退敌,惹来皇后感激,从此敬服了楚娘子。   总之,陶皇后笔下的楚娘子,是个神明附体般的奇女子也!   楚琳琅看了,觉得这比她躺在地上给皇后垫脚还扯淡!   可陶雅姝却很满意:“你在我的心里,就是女诸葛的存在!哪里是扯淡,明明就是适当文墨渲染的演义!”   说完,她便吩咐太监,将这稿子散出去,让茶楼的先生们都改改章程,以后谁再敢讲楚娘子讨好逢迎,趴在地上垫脚的段子,便要掌嘴二十!   楚琳琅苦笑摇头,没想到自己顺口之言,却给说书先生们惹了无妄之灾。   怪不得司徒晟说,身居高位者,更当谨言慎行,果真如此。   以后,她可不敢当着陶雅姝的面乱说了。   可惜陶皇后写书的瘾,却被彻底勾了起来,她还打算写个书院茶会的段子,楚娘子才情惊人,以一首诗惊艳四座,更是以琴技为媒,惹来司徒大人的倾慕。   楚琳琅听得有些肚子疼,忍不住一边捂着肚子一边问:“司徒大人是喜欢听弹棉花的动静?我哪里会弹琴来着?皇后娘娘,你这不是……”   还没等她略显造次的“胡编乱造”说出来,肚子便又一阵的抽痛。   楚琳琅顾不得打嘴仗,只能在宫缩的间歇道:“不……不好了,我这是……这是要生了!”   她府里一早就备下了司徒晟临行前安排好的太医,还有三名熟手的稳娘。   陶皇后一喊人,人就全都来齐了,一个个有条不紊地准备接生的事宜。   陶雅姝才生不久,对生孩子的凶险还心有余悸。   就算有人让她回避,她也不肯走,立意要陪在琳琅的身边。   可就在这时,府门前却是马蹄声一片,本该一个月后才能随着大军班师回朝的司徒晟,一身的风尘仆仆,竟然提前一个月回到京城了。   原来司徒晟一直算着琳琅的产期,在前战事稳定后,他便带着亲随,一路快马飞赶,日夜不停,总算提前回了京城。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回来得这么精准,正赶上琳琅生子。   原本要进产房的陶雅姝停了脚步,任着司徒晟不顾稳娘的劝,进了产房,暂且不去打扰他们一家子的团圆。   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传了出来。   稳婆笑吟吟地出来报,说夫人生了个七斤重的女婴,白胖漂亮着呢!   陶雅姝缓缓松了一口气,依靠在产房门边。   此时稳婆正将包好的襁褓放在琳琅的怀中,而一身风尘仆仆的男子,正搂着她们母子,喜极而泣,抱着琳琅不肯抬头。   而琳琅则满眼幸福的泪花,不住地抚摸着婴儿还挂着胎脂的软嫩脸颊。   陶雅姝看了一会,悄悄退了出去,微笑地准备回宫去了。   除了琴技为媒,待她回宫以后,还要再写一段苦尽甘来的喜得贵女!   那小娃娃可真好看,眼睛像极了琳琅,透着无尽的灵光,也不知长大了要便宜哪家小子?   就是不知她的儿子将来能不能娶到司徒家的这一颗掌上明珠?   ……   光武之年,大晋收复负水失地,追敌三千里,让荆国不敢再犯。   司徒晟临危受命,不负皇恩,受封国相,辅佐新帝国事。   史书记载,司徒公,鞠躬尽瘁,先后辅佐三代帝王。   他一生至伟,为人娶妻,皆与常人不同。在年四十时,被皇帝封为安国公,子孙后代,承受世袭食邑。   其妻楚氏,虽是二嫁之人,却奇女子也,国相夫人一生顺遂,生有二女二子,凑成二“好”。   关于她的话本,不知何人编撰,真是在茶楼里层出不穷,为人津津乐道……   作者有话说:   咩琳琅的陪伴就要告一段落了明早还有甜蜜的番外,进献给亲亲们啊 第128章 番外   在楚琳琅三十四岁的时候,一向忙碌于政务的丈夫不知为何,突然抽了时间出来,要休些时日,顺便陪她出门,游历一下山水。   据司徒晟说,光武陛下登基近十年,却带着皇后和他两个儿子,两下江南,一次去了泰山,就在去年时,又带了皇后去了一趟西边的秀洲。   只因为皇后无意中说她在书上看到,那里的无磷鱼儿好吃,只有刚杆钓上来的才鲜美。 这么频繁出游,实在有些不像话。   若不是光武帝即位以来,收复负水,又革新了仓禀税制,国库丰盈得很,光凭这频繁出游,就可以被史官的刀笔写成好逸恶劳的昏君了。   不过身为一国之相的司徒晟,得做陛下的明鉴,不得不指正帝王的不妥。   可是光武帝听了,却屏退左右,跟国相司徒大人说了几句悄悄话--“你这哪里是劝谏,分明就是嫉妒作祟啊!是你家夫人听了皇后讲出游的逸事,也羡慕得想出去玩了吧?”   司徒晟一脸清正,表情严肃,可说出话却有些不着调:“陛下圣明,原来都知。你要不要减一减微臣的政务,让微臣也得空带妻儿出去玩玩?”   皇帝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须,笑而不答。   当初若不是这厮设计,他何必困在这深宫之内,每次出去玩一玩,都得绞尽脑汁地寻找借口?   他这辈子未尽的志向,如今只剩下一个:就是不知何时,能带着他的雅姝,踏遍名山大河。   为了这等宏远志向,他真是恨不得自己的大儿子长得快些,到时候他就可以将皇位丢给儿子,让司徒晟这厮尽心辅佐,而他就可以继续过优哉游哉的逍遥日子了。   只是没想到,一向政务成狂的司徒大人居然也到他跟前讨要玩耍了。司徒晟若是休息,那繁冗的政务,该由谁来处置?   君臣二人相识太久,都是彼此肚里的虫,司徒晟一看陛下的德行,就知道他在绞尽脑汁要拒绝自己告假。   于是司徒晟也是不急不缓使出了杀手锏:“其实臣也知,选秀在即,臣不该告假,应该帮着陛下整理出选秀名单,多多举荐各地佳丽,为陛下充盈后宫!”   光武帝刘翼听了这话,不由得瞪眼低声道:“你敢?”   这些年来,其实司徒晟可替刘翼挡了不少的桃花劫难,熄灭了诸位臣子要给陛下进献后宫佳丽的心思。   他提这个,分明就是要挟--要是不让他带老婆出去玩玩,他就让刘翼的后宫冒烟起火。   若真这般,雅姝的老毛病只怕又会犯,会嫌脏地将整个后宫的地板擦得破了洞。   想到这,光武帝顿时柔和了脸,心疼地拍着贤臣肩膀表示,他也是该歇歇了,他会找左相等几位大臣分了他的差事,让他能有月余的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就这样,司徒晟从拿他当驴子用的陛下那里,勒索了月余的长假,准备也带楚琳琅出去游山玩水,吃吃无磷鲜鱼。   听到要出去玩的消息,大女儿怡儿,还有二儿子勇哥儿都笑得合不拢嘴,蹒跚走路的老三宏哥儿也不明所以,穿着开裆裤,跟着姐姐和哥哥一起在院子里蹦。   谁想到父亲却表示,不想带着他们三个小皮蛋一起走。他想跟他们的母亲单独出游,也让他们的母亲好好放松放松。   听了这话,其中两个大的登时变成了苦瓜脸,扑入母亲的怀里拼命哭,表示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母亲,外面有那么多好吃的,母亲少了他们的帮衬,吃坏了肠胃该怎么办?   剩下一个小的,不明就里,看到姐姐与哥哥跟母亲抱成一团,便挪动着小短腿,踉跄过去,用大脑袋挤出一个地方,也眼泪汪汪地钻入母亲的怀中。   琳琅的软肋,便是自己生下的这些可可爱爱的蛋蛋们,看他们哭得厉害,便瞪向司徒晟,问他干嘛招惹孩子们?   就在这光景,老大怡儿又梨花带泪地回身扑到他的怀中,哀求父亲带上她,她长大懂事了,才不像两个弟弟添乱呢。   看着跟小时候的琳琅一模一样的脸儿,司徒晟便有些无奈地叹气。   于是一大家子坐船启程,开始了难得的出游时光。   他们此番一路南下游玩,还要去岭南看看母亲在那里的果园子。   琳琅的母亲孙氏当初被女儿送到岭南,居然在那里待得很是服帖。虽然那里天气燥热,可是人却都不错。   尤其是母亲认识了一位同样经营果园中年丧妻的唐员外,更是发现,岭南的男人可以比水果都滋养人。   孙氏发现,原来这世上也会有男人不好杯中之物,更是脾气柔软如棉花,待女子可以客客气气的。   就算琳琅几次接母亲回京,母亲也总待了不到月余,便急着回岭南。   就在五年前,母亲孙氏正式改嫁唐家。当她写信征询琳琅的意见时,琳琅当然不会反对。   她知道母亲在楚家被打怕了,看见男人都有些哆嗦。能让母亲下决心再嫁的男人,且不论丑俊,脾气秉性必定好极了。   而且孙氏身为大晋国相的岳母,就算不小心嫁错了人,也不怕!人生苦短,总要学会前行一步。   所以这次琳琅还要去看看母亲,顺便再看看在信中被母亲夸出花来的继父。   他们这一路行程,正好路过江口。 对于二人的相识旧地,自然要停留一下。   司徒晟此番是微服出行,并没有惊动当地的官府。所以二人将孩子们留在船上后,便是带着几位仆从丫鬟,常服出行。   琳琅并不怕遇到楚家人。 当初母亲跟楚淮胜写下义绝书后,她也从母,跟楚家断了联系,只跟身在京城的大姐走动。   只是后来她嫁给了司徒晟后,楚淮胜不知从哪里听到三女儿飞上枝头,成为国相夫人的消息,便眼巴巴带着儿子来认亲,顺便求个一官半职。   琳琅都没来得及出面,只司徒晟一人,就打发了那父子。   也不知曾经的酷吏司徒用了什么手段,据说那对父子是衣衫不整,昏迷不醒,被人从乱坟岗的坑里发现的。   然后那父子俩满嘴胡言乱语,一路踉跄而去,从此再没来过京城。   后来就连整个楚家都搬离了江口,去别处谋生去了。   不过听说周随安倒是又搬回了江口。他在京城的仕途不畅,后来使了银子,调回了老家,也算是变相告老还乡了。   听说他后来又娶了一妻,却依旧是个不通文墨的商人之女。   鸢儿写信告诉琳琅,说继母为人吝啬,锱铢必较,所以祖母赵氏在新妇的手下很受气。   赵氏自然也知道琳琅连生了几个孩子的消息。   周随安喝醉的时候,也会摔杯子责问母亲,当初为何不肯容得楚氏些时间,人家又不是不能生,她早就求卦,说命里会凑成两个好!只是周家没这个福分!   气得赵氏只能哭骂儿子没出息,明明是他花心逼走了媳妇,关她这个婆子何事?   每每听人偷偷提起,周家有眼无珠,逼走贤妇一类的话时,赵氏就印堂发黑,回家哭泣不止。   鸢儿则在五年前,经过琳琅托人出面,巧妙安排,让媒人上门,给她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除了鸢儿心知肚明外,周家人还以为这等好人家,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岂不知是琳琅用力罢了。   只是鸢儿的继母居心不正,不愿意给鸢儿出体面嫁妆。   鸢儿也没吭声,只是出嫁那日,她从隔壁抬出的嫁妆,晃花了继母的眼睛。   周随安也看傻了眼,一问才知道,是远在京城的国相夫人,给自己曾经的养女备下的嫁妆。   就算继母看得再眼红,也不好霸占继女的嫁妆。   只是嫁完了女儿,那泼妇又把周随安关起门来打,疑心他早就知道,就是瞒着她一人呢!   周随安这次找妻子,都是不自觉比较着琳琅找的。可惜世间琳琅无价宝,只有那独一份!   他虽然找了个性格泼辣的商户女,可此女的品行怎能跟楚氏相比?周随安就算后悔,也是苦不能言。   鸢儿的婆家也在江口,所以琳琅这次还会去看看鸢儿,顺便给她在婆家长一长脸面。   琳琅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里颇有些感慨。她没想到自己再游江口时,已经成为了身边男人的妻子,还带着他们的三个儿女游历。   这些事情,是她十年前回到江口时,连想都不敢想的。   想到这,她忍不住抬头看向身边高大的男人,他依旧是那么英挺迷人,紧握着她的手,徜徉旧日街道,时不时还问她,有没有想起,他跟在她的身后,从这条街上去码头卖泥娃娃的事情?   琳琅笑着点头:“你那时腿短,追不上我,也不喊人,就是拼命地跟在我身后跑,特别可爱……”   哪里是腿短?不过是个头比她矮些罢了!   不过这类曾比琳琅矮小一类的话题,可是国相大人的禁忌。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琳琅的脸:“……今晚我得亲自来量一量,现在你我是谁的腿短些?”   琳琅看他的眸光,便知他要做的可不光是丈量腿长这么简单,却忍不住趁着巷子僻静,周遭无人,偷偷亲他的脸。   而司徒晟也柔和了脸颊,顺势将琳琅揽入怀中。   这惹得身后的仆役丫鬟们,都纷纷自觉侧目,却也会心一笑:国相大人跟夫人真是恩爱近十年如一日啊!   谁能想到人前一本正经的国相,在自家夫人的跟前,总是深情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呢?   而现在国相大人跟夫人窃窃私语一番后,两个人居然在街边买了个竹篓,还管鱼贩要了些鱼肠……   两位主子这是打算干什么去? 他们跟着一路来到乡间水稻田里,却有些傻眼。   只见大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堂国相大人,居然脱了鞋子,挽起裤管,拎着用茅草栓住的一段鱼肠,深入水田里……娴熟钓起了螃蟹来。   而一旁的夫人,就好像乡间的丫头一般,从一旁的水塘里摘了两片大大的荷叶,一片自己顶着,另一片则送到了司徒大人的头上……   当司徒大人钓上来一只比巴掌还大的螃蟹时,夫人笑得若明媚少女一般,嚷着再多钓些。   从远处看,恍惚是两个少年少女,在一起两小无猜地消磨光景。   此时夏日的蝉鸣悠长,仿佛许多年前的夏日,人未变,心未变。 满树琳琅,醉卧琼枝头。   本来曾互相错过彼此的两枚苦果子,在经历酸涩之后,在最成熟甜美时,再次相聚,便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