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良缘》   作者:刀上漂   晋江VIP2023-11-25完结   总书评数:1397 当前被收藏数:12976 营养液数:1064 文章积分:114,596,528   文案:   沈葭是京城出了名的草包美人,明艳皮囊,腹内草莽,常在各大宴席上出糗,因此贻笑四方。   怀钰是扶风王独子,自幼任侠放荡,好飞鹰逐犬,祸害街坊,京师人称“小煞星”。   某一日,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因为怀有共同不可告人的目的,走到了一起。   怀钰:我看上了你姐,但你爹把她许给了状元郎,你帮我个忙,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沈葭:这么巧!我喜欢状元郎!正愁不知如何拆散他俩!   四目相对,彼此满意地点头。   确认过眼神,是可以联手的人。   *   为了任务成功,沈葭决定给状元郎下药,和他生米煮成熟饭。   药粉撒好后,恰巧怀钰走进来,和她共商反派大计。   沈葭兴致勃勃地向他陈述自己的计划,怀钰从旁补充,二人越说越起劲,仿佛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话说得太多,怀钰口干舌燥,顺手拿起案上一盏冷茶喝了。   一炷香后,他感觉小腹有股邪火升起。   *   怀钰跟沈葭定亲后,京城百姓喜大普奔,草包和废物,绝配啊!   众人纷纷支持这桩亲事,只有定亲的本人不满意。   怀钰:开什么玩笑!我会娶那个泼妇?   沈葭:我喜欢有才华的,他小煞星算老几!   然而圣上亲自指婚,这亲不成也得成。   婚后第一日,怀钰气势汹汹地冲进皇宫,对太后宣告:“我一定要休了那个泼妇!”   这话他一说就说了几十年,不仅没有休成,反而将沈葭一路捧成了皇后。   *   许多年后,沈皇后想起她和小煞星的初遇。   那时她还是首辅千金,在花园里荡秋千,荡到最高时,看见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郎,鬼鬼祟祟趴在她家院墙上。   “什么人!”她大喊一声,从秋千上掉出去。   怀钰足尖轻点,一个飞身接住了她。   “我知道,你当时是来看我姐姐的。”   皇后每当想起这事,总会有些耿耿于怀。   圣上将她抱进怀里,有些头疼地哄道:“傻啊你,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是那个立在秋千上,裙裾飞扬,冷眉冷目,冲他喊“什么人”的小姑娘。   笨蛋美人vs京城霸王   1.架空仿明,请勿考据   2.主写鸡飞狗跳的婚后日常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怀钰;沈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笨蛋情侣翻车日常   立意:共同打造和谐婚姻   vip强推奖章   沈葭是内阁首辅之女,正当适嫁之龄的她看上了庶姐的未婚夫,为了如愿嫁给意中人,借机生米煮成熟饭。却阴差阳错之下,和庶姐的爱慕者扶风王怀钰有了纠葛,赐婚圣旨下来二人只得自认倒霉成了亲。婚后的生活鸡飞狗跳,在南下金陵的途中,两个欢喜冤家逐渐日久生情,但就在沈葭的日子越过越甜蜜之时,她偶然发现庶姐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   本文讲述两个贵族小姐错嫁的故事,通过两段不同人生的对比,对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制度有一定的反思,庶姐的婚姻悲剧令人惋惜,也是父权时代下无何奈何的牺牲品。文章情节跌宕起伏,人物个性立体鲜明,对话幽默风趣,文笔生动。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泼妇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冲破沈府祠堂,惊起树梢几只鸟雀。   门外的下人纷纷引颈观看,只见二小姐沈葭披头散发,衣裙散乱,正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坐在黄梨木太师椅上的沈如海已忍了多时,见了这不堪直视的一幕,终究是忍不下去了,将净几上一只青花大盖碗狠力往地上一摔,顿时碎成齑粉。   “够了!”   沈葭吓得一噎,打了个哭嗝。   沈如海站起身,他穿着一身居家文士服,戴东坡巾,厉声怒骂:“沈葭!看看你自己,当众撒泼,鬼哭狼嚎!可还有半点闺阁女子的样子?”   他早年干刑名出身,如今又官至首辅,二十余年宦海浮沉,积累了一身官威,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一旦发起火来,却声如金石,有霹雳雷霆之势。   下人们不敢再看热闹,纷纷埋下头去。   沈葭呆坐在地,一旁的沈茹赶紧上前,偷偷拽她衣袖。   “小妹,快起来罢,别惹父亲生气了。”   沈葭却一把搡开她,“走开!谁是你小妹!”   她并未使多大力气,但沈茹身瘦如蒲柳,一下就给她推倒了。   “小姐!”   侍女玲珑赶紧去扶。   沈茹借着她的力站起来,轻声道自己无事,她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可见平日没少受沈葭的欺负。   想起长女平日的懂事和孝顺,又想起沈葭的专横跋扈,沈如海一时间又痛又怒,指着沈葭骂道:“混帐东西!阿茹是你长姐,你屡次三番对她不敬,阿茹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反倒得寸进尺!今日竟为了区区一件衣裳,便当众动粗,徒惹外人笑话!”   沈葭高声道:“那是我的衣裳!织金缕是舅舅给我的!不是她的!”   所谓“织金缕”,是金陵富商谢氏绸缎行出的一种衣料,其纱轻如蝉翼,在日光下色如碎金,但因其镂花工艺过于复杂,皆由江南最好的绣娘手工缝制,一年不过得两三匹而已。   谢家就是沈葭的外祖家,沈葭的生母早逝,她舅舅只得她一个外甥女,自然宠上了天,每年出的织金缕都由货船从金陵运往京城,只供给沈葭一人专用。   沈如海前阵子见沈茹的衣衫过于素淡,便自作主张从库房拨了几尺织金缕,给她裁衣裳用。   恰值忠勤伯府的夫人大办赏春宴,京中贵女都在应邀之列,沈茹穿着织金缕制成的衣裙盛装出席,被沈葭看见了,气得当场大骂一声“无耻小偷”,冲上去就撕沈茹的衣领,竟是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了身上的衣裳!   在场诸人都知沈葭素来与庶姐不合,加之她在江南乡野间放养着长大,三年前才被沈家接回京城,言行无状,缺管少教,以至于常在各种宴会上闹笑话,被京师人戏称“草包美人”。   众人都耻于同她来往,但谁也没料到,她竟当众做出剥人衣裳这种行径。   众位姑娘上前拦的拦,劝的劝,但因长年养于深闺之中,没什么力气,反被沈葭挥舞着拳头打退。   一时间,园中嘤嘤啼哭之声传出三里地,吸引了园外吃席的公子哥们儿的注意。   有那等浮浪子弟趴于墙头,兴致勃勃地观看这出好戏,看到兴起处还拍掌叫好;更有那等促狭鬼,当场做了首淫诗浪词,戏称“赏春宴”实至名归,令人大饱眼福,只不过此“春”非彼“春”,乃沈家大小姐的“春光乍泄”。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沈如海这里,自然是勃然大怒,才有眼下祠堂问罪这一出。   沈如海知道沈葭自幼没有生母教养,又在外祖家放养了几年,被宠得不像话。她脑后生反骨,吃软不吃硬,越是骂她,越是要对着来,便只能强行按下胸中火气,尽量同她讲道理。   “你的衣衫鞋帽,多得连柜子也放不下,那织金缕不过是堆放在库房中被虫蛀而已,分给阿茹一匹又如何?”   沈葭扭过头,明显不服气。   沈如海继续苦口婆心:“就算你心中不悦,也不该当众对阿茹动粗,女子闺誉何等重要,阿茹眼看出阁在即,你当众闹出如此行径,今后如何让你长姐在夫家立足?”   他这一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句句都极尽耐心。   不料沈葭却丝毫不领情,反而抬起眼,冷冷说道:“我的东西,就算是被虫蛀空,也不会分给她一丝一毫。”   “你——简直是无可救药!都是你舅舅宠坏了你!”   沈如海怒极,环视左右:“来人!取家法来!今日便要当着祖宗的面打死这个孽障!”   下人递上来一根碗口粗的红木藤杖。   沈如海挥杖要打,却被沈茹扑上来死死拦住,跪在地上替沈葭求情:“父亲,小妹还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沈葭的侍女辛夷也吓坏了,这一棒下去,岂不是要打死人?   她忙将沈葭护在怀里,一面对沈如海哭道:“老爷,求您看在已故夫人的面上,饶了小姐这一回罢……”   众人皆哭着求情苦劝,唯独沈葭毫无惧色,挺胸昂然道:“让他打!若是打不死我,我回金陵找舅舅去!让舅舅给我报仇!若是打死了我,我就和我娘化成冤魂厉鬼,回来找他索命!”   “你……你……”   沈如海听她提起亡母,一时间又恨又气,丢开手中木杖,仰天长叹:“冤孽!你养成如今这样,都是我的罪过!罢了!你既提起你娘,便跪在你娘灵位前自省,其余人都出去,不许来探望,更不许提供吃食!”   说罢,拂袖愤然而出。   老爷发了话,众人不敢不走,沈茹本想说些什么,犹豫地看了沈葭一眼,还是被侍女拉走了。   等人都走尽,沈葭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门口时,却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家丁拦住。   “二小姐,老爷说了,您必须跪在祠堂等他消气了才行。”   “……”   沈葭气哼哼地转身回了祠堂,找了把圈椅抱臂坐下。   消气?   鬼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消气啊?   日影西移,沈氏祠堂外种了一排古柏,最是幽静,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沈葭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打了好几个盹,肚子饿了,只能靠茶水充饥,供桌上虽有祭祀用的糕点,但不知道放了多久,她向来嘴挑,吃不下去。   渐渐地,时辰入夜。   沈葭正靠着椅背打盹,有下人进来点亮灯烛,惊醒了她。   本想问是不是可以走了,可下人们步履匆匆,根本不敢看她,显然是事先得了沈如海的命令,不准跟她搭话。   沈葭撇撇嘴,起身点燃一根线香,规规矩矩拜了三拜后,插进香炉里。   供桌上牌位林立,她娘谢柔的长生牌位也供奉在其中。   沈葭拿下来,捉起衣袖擦了又擦,直到牌位被她擦得漆黑油亮,一丝灰尘都没有,她才抱着牌位,靠着供桌桌腿坐下,眨眨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   沈葭八岁丧母,关于母亲的记忆,实在是久远得如前尘往事了,她回忆不起母亲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温婉爱笑的女子,而且手中总是有好吃的,每当她哭闹时,便会变术法似得掏出一块糕点来哄她。   她抬袖抹去脸上泪痕,低声哽咽:“娘,珠珠想你了……”   “谁是珠珠?”   寂静的祠堂里,烛影摇晃,阴风阵阵,突然响起一道清朗男声。 第2章 煞星   “谁?”   沈葭机警回头,后背发毛。   这夜半三更的,又是在祠堂这种阴气重的地方,可别是闹鬼了罢?   来人跨过门槛,烛火照耀下,一张脸渐次显露。   那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身着一袭绛红飞鱼服,腰系革带,上面挂着一枚小孩手掌大的羊脂玉佩,脚踏一双黑色武士靴,斜眉入鬓,面若桃花,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有如九天星辰。   “怀钰!”沈葭腾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小点声,别把外面的人吵醒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   沈葭忍不住往外探头探脑。   “打昏了。”   怀钰凑到她面前,看见她脸上还未干的泪痕,不免有些惊奇:“你哭了?”   沈葭脸一红,大力推开他:“要你管!”   她将怀中牌位放回到供桌上,又听怀钰在背后不依不饶地问:“珠珠是谁?”   沈葭气呼呼地转身:“不许你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怀钰一脸好奇,“这是你的小名?”   这确实是沈葭的小名,出生时舅舅给她取的,取“掌上明珠”之意,只有极少数几个亲近的人会这么叫她。   沈葭不想告诉怀钰,只道:“关你什么事?你到底来这干什么?”   怀钰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自己在交椅上跷着腿坐下。   “还不快谢谢大爷,给你送好吃的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葭的肚子就响亮地叫了一声,感觉到了迟来的饥饿。   “带的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只见里面是一碟豆蔻糕,心中一喜:“是正明斋的么,豆蔻糕我只吃他们家的。”   “你还挑起来了?算了,你别吃。”   怀钰作势要盖上盒盖。   “别别别!”沈葭忙将食盒护进自己怀里,“我吃!”   人一旦饿起来,也没那么多讲究了,沈葭捡了块糕点,胡乱塞进嘴里。   怀钰见了她这狼吞虎咽的样子,摇摇头,嘲讽道:“我说沈二小姐,贵府就不肯给你口吃的么?”   “我爹罚我跪祠堂,不让人给我送吃的。”   沈葭吃着糕,口齿不清地道。   怀钰闻言讥笑:“你也是活该,谁让你大庭广众地剥人衣裳?沈葭啊沈葭,你可真是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沈葭将口中糕点咽下去,“少来这套!难道你没看么?”   白日怀钰也在忠勤伯府的宴会上,像这种百年难得一闻的大热闹,又事涉沈茹,她不相信他没去看,说不定上午那些作诗的人里就有他。   不对,凭怀钰肚子里那几两墨水,也做不出来什么诗,八成是跟着一起看好戏罢了。   然而,怀钰还真没看,他不仅没看,还将趴在墙头上的那一排纨绔子弟给揍下去了。   他虽然为人轻浮浪荡,却不屑做这种偷窥人家姑娘被剥衣裳的小人行径,只不过,也没必要告诉沈葭罢了。   沈葭见他久不出声,便当他默认了,一时也没了继续吃糕点的心情,干脆直说道:“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才不信怀钰是专程来给她送吃的,他没这么好心,他们之间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要说起沈葭和怀钰的交集,那也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怀钰本是当朝扶风王怀瑾的独子,他出生时,手中握有一块天然的稀世美玉,众人纷纷引以为奇。   消息传至京中,圣上笑曰:“此乃麒麟儿。”   从此传为一时美谈。   扶风王夫妇请来关陇名匠,将这块璞玉雕琢成玉佩,让怀钰自小佩戴,从不离身,这也几乎成了他个人的一个标识。   既是天潢贵胄,又有握玉而生的传奇经历,可以说,怀钰从小就是在万众期待下长大的,只可惜天不假年,扶风王在与西羌的一次战事中战死疆场,王妃唐夫人性情刚烈,追随夫君自刎而亡。   怀钰时年四岁,被部下一路护送到京城,此后被送入宫中,由圣上亲自教养长大。   当今圣上与扶风王一母同胞,是他的皇叔父,又怜他小小年纪就失了两亲,便对他格外放纵,以至于养出一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怀钰成日斗鸡走狗,不干正事,圣上怕他闲着无聊生事,便打发他去锦衣卫做了个四品指挥佥事。   这一去可谓是鸟上青天,鱼入大海,怀钰很快在北镇抚司混得如鱼得水,成了那帮锦衣卫的头头儿,一干纨绔天天纵马游街,祸害街坊,京城的百姓便给他取了个诨号,叫他“小煞星”,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沈葭一个深闺小姐,原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可怀钰却瞎了眼,看上了她的庶姐沈茹。   但问题是,沈茹早八百年就被沈如海许配给了他的门生陈适,要不是沈茹的生母孙姨娘病逝,她因守孝耽误了婚期,恐怕早就嫁人了。   而沈葭又恰好对陈适一见倾心,当下二人一拍即合,以拆散这桩亲事为共同目标。   沈葭闲暇时爱看梨园,那些戏班子排的戏里,时常有跳出来棒打鸳鸯的反派角色,沈葭觉得,倒是挺像她和怀钰的。   怀钰被她拆穿来意,倒也不恼,反而笑道:“三日后是上巳节,按照京中风俗,你姐姐应该会与姓陈的小白脸去城西白云观上香,到时你也去。事后觑机将你姐姐引入后山,拣西边的那条小道走。”   沈葭疑惑:“为何?”   怀钰嘿嘿一笑:“我叫上几个锦衣卫的弟兄,装成恶霸埋伏在草丛里,待你姐姐到来,便跳出来吓她一吓,这时我再出来拔刀相助……”   沈葭点点头,这下懂了,原来是想英雄救美。   她蹙起秀眉:“其他的都好说,只是我不识路……”   “这个我替你想到了。”   怀钰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上面用炭笔简要绘好了白云观后山的地形图,他怕沈葭看不懂,还特意为她详细解说了一遍。   “懂了吗?”   “包在我身上了,放心罢。”沈葭胸有成竹地道。   怀钰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最好是。”   不是他不信任沈葭,而是这个女人有种神奇的魔力,她总能将一件事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办砸,怀钰至今已经因为她吃过多次亏了。   二人如今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虽然嫌弃沈葭笨,却也拿她没办法。   将剩下的豆蔻糕收拾好,怀钰拎起食盒利落地翻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等他走后,沈葭偷偷探出个脑袋,两个看守被敲昏了,倒在外面呼呼大睡,她伸出鞋尖,小心地踢了踢,二人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沈葭呼出一口气,提起裙摆开溜。   -   刚回到听雪阁,沈葭就被乳母贾氏一把搂进怀里,“心肝儿肉”地大哭起来。   “那天杀的泼才!趁着我出趟府的工夫,不要脸的父女两个联合起来毒害你!你父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将一个妾生的孩子看得比嫡女还重!我的儿,若不是你亲娘早早地去了,哪能让你受这份苦楚!走!咱们回金陵去,让舅爷给你撑腰……”   沈葭生母早逝,自幼是由贾氏带大的,吃穿住行,无一不费尽心思,稍微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她在床边彻夜照料。   除去外祖母和舅舅外,沈葭最亲的就是这位老人,闻着乳母身上熟悉的皂角香,她一时悲上心头,也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一老一少抱着哭了好些时候,才被辛夷好言劝住。   贾氏亲自绞了热帕子,替沈葭洗手擦脸,送她回房歇息。   沈葭哭累了,头沾枕头就睡着了。   辛夷一一吹灭房中的灯,只留了床前一盏,这是沈葭的夜间习惯,她夜里看不清东西,但又总容易口渴,所以睡着后必须留灯。   贾氏替沈葭掖了下被子,和辛夷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出厢房,掩上房门。   今晚轮到小丫鬟杜若守夜,她却窝在墙角睡着了,被贾氏当场抓了个正着,拎着耳朵站起来。   “小蹄子!让你守夜可不是让你来睡觉的!警醒着点儿!白日有你睡的,现在给我打起精神来,姑娘夜间容易口渴,你得伺候周到了!”   她两根手指跟铁钳子似的,一下就把杜若的耳朵掐红了。   杜若捂住耳朵,连忙小声告饶。   辛夷也从旁求情,贾氏哼了声,这才饶过了她。   贾氏让辛夷细细地交代了一下白天的事,当听到沈茹穿着织金缕出席宴会时,她顿足狠狠啐了一声。   “呸!果然跟她那个娘一样,下贱胚子!偷惯了别人的东西!也不看看织金缕是她能穿的吗?姑娘教训的对!”   辛夷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   听到沈如海准备动家法时,贾氏又急又怒:“这贼杀才,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也下得去手!我非将这事禀告给舅爷不可!”   辛夷忙道:“小姐无事,老爷最后还是没舍得动手,大小姐也在一旁劝呢。”   贾氏重重哼了声:“那当然了,她想做个贤良宽厚的样子给老爷看,小小年纪,有如此机心,果然是姨娘养大的妾生子。”   她斜睨辛夷一眼:“你可别被她骗过去了,要记得,你是姑娘这边的人。”   辛夷忙道自己不会。   贾氏又耳提面命了一通,让她好好伺候沈葭。   辛夷如今是沈葭跟前的大丫鬟,手底下掌管着十来个小丫头,她跟别的婢女都不一样,不是沈府的人,而是沈葭的舅舅从苏州采买来的,和沈葭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为亲厚。   辛夷恭顺地答自己知道了,贾氏这才回房休息。   她走后,辛夷松了口气,转头看见杜若又打起了盹,不免有些好笑,走上前去推醒她。   杜若眼睛都没睁开,就慌忙捂住双耳:“嬷嬷我错了,别揪我耳朵……”   睁眼见是笑吟吟的辛夷,登时愣了。   辛夷道:“你回去睡罢,今晚我替你守。”   杜若揉揉眼:“姐姐,你不困么?”   “我觉少,你快去罢。”   杜若到底是年纪小,听到辛夷这么说,便起身回房去睡了。   辛夷推门进了厢房,见床帐里的沈葭果然踢开了被子,便走上前去,重新替她盖好被子,又喂她喝了半盏茶。   俯身时,突然听见沈葭喃喃说了句梦话,似乎是在喊娘。   辛夷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第3章 状元   三月三,上巳节。   京中未出阁的女儿在这一日都要去寺庙上香,祈求来日嫁个如意夫婿,若是定了亲的,便可随未婚夫君一同出游,好在成婚前培养一下感情,以求日后婚姻生活美满和顺。   当然,为了女方的闺誉着想,一定要有年长妇人在场陪同。   陈适一大早便来了沈园。   他是延和二十二年的进士,殿试为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一名,也就是俗称的状元。   沈如海正是这一年的主考官,按士林规矩,他便是这一年所有录取进士的座主,陈适要对他执门生礼。   沈如海当年就对会试上陈适才思敏捷的表现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放榜一结束,就将陈适择为东床,为他与长女定下婚约。   殿试登科后,陈适被授从六品翰林修撰,留院研究经史典籍,跟着大学士们编纂实录、修史。   三年考满后,又迁翰林侍读,别看这个官职虽品级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多了,日后升迁机会有的是。   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与士子们交游往来,有利于培养陈适的政声,更容易积攒日后的人脉。   有晋一代,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由大学士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所以国朝才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一说,翰林院一向被视作国家“储相”之地,可以说,陈适日后的仕途一定会平步青云,可谓是一时俊彦,前途无限。   是以京中人人都说,沈阁老目光毒辣,出手如电,一眼便为长女相中状元郎。   也有人说,他是将陈适当作日后的接班人培养。   不管旁人怎么说,这对师生的关系确是不错的,当下二人就着近日的时政要闻一路侃侃而谈,沈茹在后默默随行。   出到府外,门前石阶下停着一辆双辔马车。   沈如海瞥一眼身后的长女,对陈适说:“允南啊,阿茹就交给你了。”   陈适连忙拱手作答:“恩师放心。”   沈如海嗯了一声,很满意他的沉稳持重。   沈茹对父亲施了一礼,转身登上马车。   陈适上前虚扶一把,沈茹侧头看他一眼,小声道了句“多谢”,随后钻进马车。   二人并未有直接的肢体接触,然而佳人袖中的幽香仿佛近在鼻端,陈适站在原地,心神一荡,不自觉搓了搓指尖。   他的出神被沈如海的一声怒喝打断。   沈如海看着眼前的人就一阵头疼:“你来干什么?”   沈葭身着一袭鹅黄衣裙,略施薄黛,明艳得就像一枝迎春花。   对于父亲的问话,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去上香。”   沈如海没好气:“你上什么香?”   “别人都能上,我为什么不能上?”   沈葭懒得同他废话,直接绕过他往外走,碰上陈适,俏脸先忍不住一红,柔柔道:“陈公子。”   “二小姐。”   陈适微笑着颔首,他今天穿了一身藏蓝直裰,端的是丰神俊朗。   沈葭偷偷瞧了好几眼,心头小鹿乱撞。   她一只手抚着跳个不停的胸膛,提裙踩上马凳,却不急着上去,左手悬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儿。   陈适愣了半晌,方才回味过来她的意思,上前去扶她。   沈葭并不像沈茹,直接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那小手温热,肉乎乎的,捏在掌中手感甚好,陈适一怔过后,触电般放开沈葭的手,耳畔迅速红了一大片。   沈葭早已借他的力登上马车,见了他这反应,不由窃笑。   “多谢陈公子。”   “不……不谢。”   辛夷看了面红如云的陈适一眼,也跟着上了马车,她打起轿帘,沈葭躬身钻入马车。   车厢内已有三人,除去沈茹外,就是她的侍女玲珑,还有一名嬷嬷李氏,那是早前在孙姨娘跟前伺候的,孙氏死后,她就来了沈茹处,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李氏老成持重,又颇有资历,沈茹随未婚夫婿出来上香,由她来“盯梢”再合适不过。   沈茹没料到沈葭会与她同乘一车,一时有些局促。   “小妹,你怎么……”   话未说完,想起沈葭一贯不喜欢她叫她妹妹,只能赶紧闭上嘴。   沈葭翻个白眼:“你管我。”   她扫视车厢一圈,沈茹不像她有财力雄厚的外祖家宠爱,也没有死去娘亲留下的巨额遗产,衣穿住行都十分简朴,就连出行用的马车都比她的小一倍不止,车厢内本就狭窄,坐三个人已是勉强,再加上她和辛夷两个,只怕得贴着车壁坐了。   沈葭有点嫌弃,手指不客气地朝玲珑一点。   “你,出去。”   “凭……”   玲珑半点也不情愿,她对沈葭的反感由来已久,她是主子,她伺候的沈茹也是主子,没道理谁就比谁高出一头。   她这样想着,却架不住沈茹暗中扯了她一下,与妹妹的骄横跋扈不同,沈茹一向是不争不抢,人淡如兰的。   小姐发了话,就算心中再如何不满,玲珑也只得起身让出位置。   沈葭靠着车窗坐下,一个人就占据了一张条凳,沈茹想跟她搭话,沈葭却根本不理她,她还在因为织金缕的事情生气。   沈葭掀开车帘,笑着同外面的陈适聊天:“陈公子,怎么与上次见面相比,你瞧着似乎清减了许多。”   “有吗?”   陈适骑在马上,闻言侧头看来,微微一笑:“想必是前几日偶感风寒,病容未退。”   沈葭捏着的手绢顿时一紧:“你生病了?”   “不是什么打紧的大病,已大好了。”   “那也要保重身体啊,”沈葭忧心忡忡,“我听嬷嬷说,换季之时冷热交替,最易生病,每年她都要让我喝下一大盅补汤。那汤里加了雪梨,一点也不苦,待我问明了写个方子给你,你回去后煎一帖吃,保管无事。”   陈适摇头笑笑:“那就多谢二小姐了。”   “不谢不谢。”   沈葭忙摆手,忽然看见御沟旁栽种的桃李杏树都开花了,沿街两岸落英缤纷,云蒸霞蔚,一时想起自己搭话的本意,赶紧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陈公子,我近日来学了一首词,倒是很衬当下的景致。”   “哦?什么词?”   陈适闲时也会填词作曲,对此话题很感兴趣。   沈葭在脑海里回忆一下,很快便流利地背起来:“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   “劝斜阳……”   “斜阳……”   沈葭背到这里,最后一句却是死活都记不起来了。   她原本就不善文辞,之所以背诗词,完全是因为陈适好此道,她为投其所好才背的。这首《玉楼春》当初就花费了她好大工夫才背下,没想到这关键时刻,居然还是给她忘了!   看着正耐心等她背完的陈适,沈葭两颊似有火烧,恨不得敲破自己的木头脑袋,又后悔没叫辛夷一块进来坐下,不然此刻还能提醒她一下。   正骑虎难下之际,背后小声响起一句:“且向花间留晚照。”   沈葭回头怒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沈茹讪讪地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李氏笑笑,出来打圆场:“二小姐,还是把帘子放下罢,姑娘们都是尊贵的人,让外面的泼才们看去就不好了。”   “这么怕人看,还出门干什么。”   沈葭呛了一句,还是把帘子放下了,她方才在陈适面前丢了脸,需要平复一下心情。   然而丢脸这种事对沈二姑娘来说是家常便饭,没过多久,她就忘了刚才出的丑,又掀起车帘一角,偷偷打量陈适。   陈适骑着马随行在侧,他身形高大,闲握缰绳骑在马背上的样子潇洒极了,看得沈葭心头砰砰乱跳。   她第一次见陈适,他就是骑在马上。   三月初,烟柳满皇都,于殿试上一举夺魁的年轻士子身穿公服,胸戴红花,坐在高头大马上,在宫廷仪仗的护送下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   彼时沈葭正坐在福兴楼吃八宝鸭,目光偶然往楼下一瞥,顿时就痴住了。   按她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手里的鸭肉都不香了。   其实认真来说,陈适长得并不如何英俊,至少比起唇红齿白的怀钰来说,是远远不如的。   沈葭对他的动心,极有可能是当时鼓喧乐鸣的气氛加持,再加上隔得远,她看不清楚,后来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她打小就喜欢文采出众的男子,陈适这样的对她来说刚刚好,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陈适被她爹许给了沈茹。   想起小时候,沈茹就抢走她不少东西,无论是居住的院子、还是爹爹的关心爱护、亦或是上次的织金缕。   沈葭越想越恨,这次,她非得抢回陈适不可。 第4章 上香   马车出了西便门,一路迤逦朝城外的白云观驶去。   正值春际,出城来踏青郊游的人有不少,白云观坐落在城外二里许的西郊香山上,听闻此处的月老祠最是灵验,前来求签的香客络绎不绝。   沈葭一行是贵客,沈府的仆役们向前开道,行人们在山道两旁回避,个别胆大的抬头张望,然而除了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什么也看不到。   落轿后,早有道童等候在山门外,将沈葭一行迎入观中。   观内已清过场,没有闲杂人等,知观清一道长带领他们参观了丘祖殿、玉皇殿、三清阁后,便将他们引入后殿用斋饭。   沈葭锦衣玉食惯了,吃不下这种粗茶便饭,没几口便撂下筷子,领着辛夷在观里四处游玩。   白云观内遍植桃李,此时桃花都开了,景色十分宜人。   沈葭带着辛夷溜进月老祠,拿起签筒,随便摇了支签出来。   拈起木签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有待宜更变,重山改利逢。   前利向遇合,自然福亨通。   这签文沈葭横看竖看也看不懂,递给辛夷,她也是一知半解,主仆俩找到古柏树下一名打瞌睡的老道解签。   老道睁目接过一看,微微笑道:“福生无量天尊,此签乃上上签,从此签来看,施主的姻缘虽有坎坷,但最终会美梦成真,皆大欢喜。”   沈葭喜出望外:“真的?”   她完全没在意那一句“虽有坎坷”,只听到了后面那句“美梦成真”“皆大欢喜”,这不就是说她最后会跟陈适终成眷属吗?   沈葭让辛夷给了那老道一锭金子,抱膝蹲在树下傻笑,心里美滋滋的,一时间,连日后她和陈适的孩子叫什么都想清楚了!   -   桃花灼灼,落英缤纷。   陈适手中拿着一枚银簪,温声对沈茹道:“前些时日,与友人逛书画斋时,无意间看见了这枚银簪,我见你平日束发的钗鬟有些旧了,所以买下想送给你,虽然是件俗物,还望你不要嫌弃。”   说罢,他将手中银簪递了过去。   沈茹并未去接,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金钗。   她日常打扮素淡,梳发时除了用一些绢花点缀外,并无余物,这柄玫瑰扁头金钗是她所有首饰中最华贵的一件,几乎日日都戴,以至于金钗如今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   陈适送的银簪不算特别昂贵,但胜在工艺精湛,簪子雕琢成荷叶的样式,他在翰林院供职,俸禄微薄,能买下这支银簪已足见他心意。   沈茹将簪子推还回去,柔声道:“陈公子,你不必如此。”   陈适以为她是担心这枚簪子的价钱,便劝道:“收下罢,这不值几个钱……”   沈茹却张口打断他:“我回去后,会向父亲禀明,求他退掉婚事。”   陈适的话一下卡在嗓子里。   “为……为什么?”他好半天才问出口。   沈茹微垂下头,道:“忠勤伯府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日陈适虽不在作客的人中,但此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没理由他不知晓。   “如今我闺誉有损,不是公子的良配,还望……”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被陈适打断:“我不在乎!”   沈茹一愣,陈适眼神坚决地看着她:“沈姑娘,在下绝不是那种听信口舌是非的人,沈姑娘为人冰清玉洁,也绝非几句谣言就能玷污,你放心,我们的婚约不会作废!”   他越说越激动,很想拉着沈茹的手表明心志,然而李氏就在一旁盯着,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将银簪强行塞入沈茹手心。   沈茹几番推拒,一来二去,那簪子便掉在了草地上。   陈适怔了怔,躬身去捡。   沈茹无所适从,正犹豫说些什么,沈葭就从不远处走来,她也瞧见了地上的簪子。   “呀,这是谁的簪子?陈公子你的么?”   她眸光闪烁,期待地看着陈适,显然是希望他将银簪送给她。   沈葭一年到头置办的钗环首饰不计其数,多到连妆奁都塞不下,换作平日,这枚银簪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不过因为是陈适的,所以她才格外期望拥有。   陈适只是心不在焉地对她笑了笑,便将簪子揣回袖中了。   沈茹知道沈葭一贯闲不住,这清幽的古观只怕是被她逛完了,便问她:“想回去了么?”   沈葭摇头,道:“这白云观后有片树林,你陪我去看看。”   “我?”   沈茹受宠若惊,沈葭一向不爱同她来往,更别提是一同游玩。   “好。”   她没怎么想便同意了。   陈适下意识跟上去,沈葭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回头笑问:“陈公子,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陈适道:“后山草木幽深,恐有毒虫猛兽出没,我跟着二位,以免遇到……”   沈葭打断他问:“怕我把你的未婚妻弄丢?”   陈适脸一红:“不……不是……”   沈葭莞尔一笑:“放心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当然,“危险”还是有的,但若是他跟在后面,小煞星这出英雄救美的戏还怎么唱。   沈葭强忍住厌恶,挽上沈茹的手臂。   “走罢,姐姐。”   这声“姐姐”听得沈茹心中泛起涟漪,从小到大,沈葭喊她“姐姐”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都是出于沈如海的强迫。   一旁的李氏和玲珑想要跟上,被沈葭一个眼神制止:“你们也别跟着。”   李氏为难地道:“这可不行啊,二小姐……”   沈葭皱眉:“有什么不行的,我还能弄丢她不成?”   沈茹也回头安抚:“没事的,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自家姑娘太好欺负了,李氏心中有苦难言,却又迫于沈葭的威压,不敢跟上前去。   沈葭也没有带上辛夷,姐妹两个来到后山入口,被一名扫地的道童拦住。   道童告诉她们,这座山林是道观的私产,平时用来种菜,山上虽然没有什么毒虫猛兽,但前不久跑进去一条狂犬,见人就咬,道观屡次派人进去都搜寻不着,为了避免无辜的香客受伤,现在已经封了,不对外开放。   沈茹听罢,便对沈葭说:“既然如此,小妹,我们还是回去罢。”   沈葭挑眉问:“怎么,你不敢?”   说罢不顾道童的阻拦,径自走入后山。   沈茹一惊,担心她出事,赶紧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后。   沈葭在一个土丘前停下脚步,掏出袖中的羊皮地图看了又看。   这个鬼地方是在哪儿啊?   她明明就是按怀钰说的,拣西边的小径走,怎么还越走越偏了?这该死的小煞星,该不会是随便绘个图诓她罢?   沈葭又累又气,心中将怀钰诅咒了千遍万遍。   身后的沈茹在喊她,她将地图重新塞回袖中,转身没好气道:“干什么?”   走了半天山路,沈茹早已是气喘吁吁,扶着一棵树干道:“小妹……天快黑了,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沈葭也不比她好多少,体力早已虚脱,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见日暮西沉,倦鸟归林,确实天色已晚。   沈葭从小跟着行商的舅舅走南闯北,夜晚找不到客栈投宿时,也在荒郊野岭露宿过几回,知道山里的天总是黑得格外快,她夜里又看不清东西,再不回去,恐怕真的要遇到危险。   好罢,这就不能怪她了。   她已经仁至义尽,是怀钰自己抓不住机会。   “走罢。”   她正打算跟沈茹打道回府,却突然动作一僵,恐惧感从脚底直升天灵盖。   沈茹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往后一望,也滞住了。   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黑色恶犬嘴角流涎,眼冒绿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俩。   “……”   “愣着干什么?跑啊!”   沈葭率先反应过来,转身拔腿便跑。   沈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跟着她跑进密林深处。   -   “啊嚏——”   怀钰蹲在草丛里,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心想这是今天第几个了。   旁边的苏大勇手指头一搓,又碾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终于忍不住问:“头儿,咱们还要在这儿蹲到几时啊?”   此言一出,其余人也纷纷怨声载道起来。   这群锦衣卫的兵油子平时跟着怀钰吃香喝辣,没事打打流氓,维护一下城区治安,横行霸道惯了,倒是没受过这种苦楚。   怀钰也是烦得很,一手挥开眼前的蚊子,心想他哪儿知道?   鬼知道沈葭跑哪儿去了,左等不来,右等不至,眼看这天都要黑了,这蠢女人不会是又迷路了罢?   怀钰真是服了她,从草丛里站起来,对兄弟们嘱咐道:“都安静点儿蹲着,我去看看情况。”   众人有气无力应了一声,继续苦哈哈地埋伏。   怀钰顺着小路走出去差不多二里地,终于看见了几枚脚印,按照大小来看,应该是姑娘家的绣鞋没错。   他跟着鞋印一路查探,最后在一棵矮松前停下,这里的树枝多被折断,上面还挂了片扯破的布料。   沈葭为何放着好好的小路不走,反而往草丛里钻?这里再往前,就是连怀钰都没去过的野林深处了。   怀钰拿着这一小块鹅黄布料,若有所思。   忽然,他的耳郭动了动,捕捉到了一道微弱的呼救声。   “救……救命……”   怀钰的眼神瞬间变得敏锐,若有旁人见到,恐怕会大吃一惊,这位在锦绣丛里泡大的京城第一纨绔,在这一刻浑身竟爆发出一种难言的气场,仿佛他那身经百战的战神爹附体。   他提着绣春刀,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追去。 第5章 相救   夜幕降临,山里比外面还要黑得快,黑得彻底,几乎目无所视。   怀钰丝毫不受影响,双眸明亮如星,在林子里疾行如风,时不时地停下,依靠听觉辨别方向。   呼救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很快,他在一株参天古松前停下。   树下有一只黑色恶犬,体型高大,嘴角流涎,正用两条前腿扒着树干,冲树上不停吠叫。   怀钰抬头往上看,先是看见一双小脚,有一只没穿鞋子,只用白绫袜包裹着,现在那袜底已成黑色了。   再往上望,就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怀钰一怔:“沈葭?怎么是你……”   沈葭这时也认出了他,哭得越发厉害了:“怀钰!救我!快救救我……”   怀钰被她吵得不行,不耐烦地喊:“闭嘴!”   沈葭被他吓得一噎,打了个哭嗝,抱着树不敢出声了。   怀钰问:“你姐姐呢?”   沈葭一听,顿时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只惦记沈茹,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交情,怀钰竟丝毫不把她当回事。   沈葭气得银牙咬碎,却也知道此刻不好得罪唯一的救星,只能抽泣着说:“不……不知道,我和她跑散了。”   “什么?!她往哪个方向跑了?”   沈葭生怕他扔下她不管去找沈茹,慌得连忙大喊:“怀钰!你不能见死不救的!狗是跟着我跑的,她能有什么危险?快帮我把狗赶跑,我跟你一起去找她……”   怀钰难得见她也有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刻,一时间颇觉有趣,也不急着去找沈茹了,正打算再逗她两句,那恶犬却转而对准了他。   黑狗的两只前脚掌紧紧着地,后背弓起,喉咙发出带有警告意味的低吼声,蓄势待发。   怀钰抽出手中绣春刀,窄窄的刀身上映出他漂亮的眉眼。   黑狗受到威胁,咆哮着朝他飞扑过来。   怀钰猛然喝道:“闭眼!”   沈葭下意识闭眼,耳边只听得恶犬的一阵狂吠,紧接着又是几声呜咽,渐渐地,没了声息。   沈葭吓得身子狂抖,牢牢地抱紧树枝,生怕一个不慎摔下去,忽然听见怀钰淡淡的嗓音。   “睁眼罢。”   沈葭颤颤睁眼,树下的狗尸已经清理干净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怀钰抬袖将刀上的血珠抹去,利落地还刀入鞘。   不知为何,这样的他看上去竟有点陌生,简直不像沈葭平时认识的那个小煞星。   “愣着干什么?想在树上过夜?”   下面的人一开口,就打破了刚才的幻觉。   沈葭试探地伸出足尖,又因恐惧迅速收回去:“怎么下?太高了,我不敢……”   怀钰好奇道:“那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怎么知道?”沈葭火气直冒,“别问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还发小姐脾气?   怀钰挑起眉梢,抱着刀转身便走。   树上的沈葭见了,赶紧叫住人:“喂!怀钰!你干什么去?你别走!”   怀钰停下脚步,侧眸问:“还凶不凶了?”   “不凶了!不凶了!”   “你错没错?”   “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沈葭强忍住按着怀钰暴打一顿的冲动,低声下气恳求道,“怀钰,你快救救我!”   “叫‘怀大爷’。”   “……怀大爷。”沈葭无奈妥协,不情不愿叫了一声。   怀钰乐得大笑,憋着坏继续引诱:“说‘怀大爷’,您救一救小的。”   沈葭:“……”   他好整以暇等了半天,却没等来这句,抬头一看,只见树上的沈葭抹着眼泪,“哇”地一声哭开了。   “喂……你别哭啊,我说不救你了么?”   怀钰平生最怕女人哭,不管是三岁的女娃娃,还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掉眼泪他就头大,恨不得躲八丈远。   沈葭颇有骨气,一边哇哇大哭,一边道:“我不要你救,你走——”   怀钰:“真的,那我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树上抽泣的沈葭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脸颊上还沾着几粒泪珠,怀钰站在树下,脸上的表情似有几分无奈,冲她伸开双臂。   “跳下来。”   沈葭望一眼地面,犹豫:“这么高……”   “放心罢,摔不死你。”   怀钰向来没什么耐心,只说:“你跳不跳?不跳我可就走了。”   “别走!”   他真有拔脚就走的架势,沈葭不敢再迟疑,闭上眼睛,心一横跳了下去。   坠落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闻到松子的清香,随即,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沈葭睁开眼,与一双墨黑的眼睛对上。   月光静静地投进密林,怀钰的脸放大数倍,呈现在她眼前,他白皙的肌肤,明亮的双眼,还有高耸的鼻梁和温润的唇。   沈葭头一回发觉,小煞星也是长得挺俊的,她搂着他的脖子,一时竟有些眩晕。   怀钰将她放下地,见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不见踪影,便问:“鞋呢?”   沈葭不好意思地将光着的那只脚往后藏。   “跑丢了。”   怀钰多少也猜到了,在她面前蹲下去。   沈葭不解地问:“干什么?”   “上来。”   “这怎么行?”沈葭吃了一惊,“男女授受不亲。”   怀钰心想,你连脚都被我看光了,抱也抱过了,居然还跟我说这个?   他不耐烦道:“上不上来?不然你就光脚走回去。”   林子里荆棘遍地,沈葭想了想,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况且名节这种东西,她向来不放在心上,舅舅说了,名声都是留给外人看的。   她心安理得地爬了上去,少年的脊背还不算宽阔,却很安稳,身上的气息也很干净。   怀钰背着她,边走边说:“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笨,拿着地图都能迷路?”   一说起这个,沈葭就来气:“你还敢说?你那个地图画的都是些什么?鬼画桃符!一点也不准!简直是误人子弟!”   “误人子弟不是这么用的。”   “还说我,你肚子里也没几两墨水……”   怀钰气得咬牙:“沈葭,信不信我将你丢下去?”   沈葭赶紧一把搂住他脖子,怀钰险些被她给搂断气,大喊:“快松手!”   沈葭吓得松了手。   怀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掂了掂,皱眉抱怨:“沉死了,你平日不能少吃几口么,真不愧是‘沈猪猪’!”   沈葭听他竟然念出自己的小名,一时间又羞又气:“住口,不许你这么喊我!”   怀钰问:“为什么?这真是你小名?”   沈葭并不回答,而是认真地辩驳:“我一点也不沉。”   时下女子以纤弱文秀为美,相比起那些细腰溜肩的美人,沈葭确实生得丰腴了些,然而她虽体丰,那些肉却长得恰到好处,腰是腰、腿是腿的,嬷嬷总是说她日后的夫君有福,沈葭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是夸她就对了。   她信心满满,再次强调:“嬷嬷说了,我这样的刚刚好。”   怀钰嗤道:“你让她自己来背背就知道了。”   沈葭恼了:“你连女人都背不起,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怀钰嘲讽:“哟,你还知道什么是男人?”   沈葭:“……”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交锋,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夜晚的山林格外寂静,除去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外,只剩他们的斗嘴声。   怀钰背着沈葭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灯火大亮,原来是沈府的仆人以及道观中人提着灯在满山找人。   沈茹比沈葭幸运一些,没有狗追,慌乱中又找对了路,误打误撞遇上埋伏在草丛里的苏大勇,打扮成山匪的锦衣卫们舞着大刀跳出来,将沈大姑娘吓得花容失色。   苏大勇尽职尽责,扮演这群匪寇的头儿,先是言语调戏沈茹,接着又动手动脚,要将她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但演着演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原本约好出来英雄救美的怀钰呢?   苏大勇冒出一头冷汗,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了。   再演下去,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总不能真的抢了老大看上的女人。   正左右为难之际,陈适领着一伙人半路杀出,原来他见沈家姐妹俩久久不归,心急如焚地领了家丁上山找人,恰好撞见这一幕。   怀钰精心设计的英雄救美,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苏大勇等人敌不过人数众多的家丁,没有怀钰的吩咐,也不敢暴露锦衣卫的身份,暂时被五花大绑地关在了白云观内,准备待会儿扭送去顺天府治罪。   陈适将虚脱的沈茹留在道观厢房内歇息,自己又马不停蹄地举着火把上山找人。   辛夷也跟着,远远见到沈葭被怀钰背着,她尖叫一声,险些昏厥过去,连忙跑过去。   “小姐!小姐你没事罢……”   “我没事。”   沈葭从怀钰背上跳下来。   辛夷见到她少了一只鞋的脚,又是一阵心惊肉跳,阻止上前来察看情形的陈适,又将自己的罩衫脱了,系在沈葭的小腿上,盖住她光着的脚。   做完这一切,辛夷向怀钰道谢,她是少有几个知道沈葭与怀钰关系的人。   她心中有些焦虑,方才怀钰背着沈葭出现的一幕,几乎人人都瞧见了,这下又不知会生出多少风言风语。   怀钰问她:“沈大小姐找着了吗?”   “找着了。”   辛夷瞄了背后的陈适一眼,说:“不知为何,山上突然出现一伙强人,把大小姐给拦住了,好在陈公子及时出现,救了大小姐。眼下那伙强人被绑在柴房里,等会儿就会押送去官府。”   辛夷早就得知今日的计划,是以她没跟着沈葭一同进山,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意在提醒怀钰赶紧去柴房救人。   怀钰听后,果然脸色不怎么好。   不仅是因为设的计落了空,更因为他给陈适送了一个顺水人情。   说起他与陈适的渊源,倒也是一言难尽。   怀钰如今年满十九,打小就喜好舞枪弄棒,不爱读书,不知气走多少圣上给他请的名师硕儒。三年前,朝廷开科取士,圣上一时心血来潮,想让他也下场试试,看看他的真实水平。   这一试便不得了,春闱揭榜日,怀钰的名字位列第一。   他竟然考了个会元回来!   全京城的百姓都震惊了,想不到这个整日不思进取、只知闯祸的小煞星,居然有这等本事。   一时间,感叹自己识人不明者有之,向圣上恭贺道喜、拍马屁者亦有之,圣上只是但笑不语。   到了殿试那日,怀钰身着襕衣,和其余中式的贡士一同进入奉天殿觐见天子。   按照旧例,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是由皇帝圈定范围,内阁大学士亲自拟题,也就是说,殿试的策题都是提前定好的。   但那日圣上并未用预备好的策题,而是出其不意地现出了一个考题,士子们口头回答即可。   怀钰是会试头甲,自然也是他第一个应答。   考题是关于政府最近颁发的裁撤州县法令,询问如何不激起民怨沸腾的办法。   怀钰这人,你若问他行军打仗,攻城守土,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若问他如何治国安邦,却是一问三不知了。   没办法,他只得现场胡编乱造了一通。   圣上听完,都给气笑了:“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在场的官员吓得面色惨白,跪了一地。   这种事一审便知,无非是有人提前将考题泄给了怀钰,再找个枪手替他答题,将写满答案的纸张撕成小条,藏于身上,夹带入考场,巡考军士也没有胆子来搜他的身,进了考场,自己再重新誊抄一遍就行了。   怀钰本也不想当这出头鸟,随便混个过场就行了,谁知道请来的这个枪手水平太高,愣是给他考了个全国第一出来。   到了殿试就不好糊弄了,圣上慧眼如炬,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圣明天子,他是真金还是白银,一试便知。   科考舞弊案非同小可,往轻了说是影响考试公正,延误国家选拔人才,往重了说则是私相授受,蒙蔽圣聪。   圣上当庭处置了一批涉事官员,连同沈如海这个主考官都险些吃了挂落,若不是他确实与此案无关,想必也要一同被贬去瓜州吃沙子了。   怀钰的“会元”头衔是保不住了,不仅被撸了,还吃了圣上一顿臭骂,而陈适则因当日御前奏对谈吐不凡,字字珠玑,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给圣上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被御口钦点为状元。   怀钰这个脸丢得闻名京城,日后怕是连史书都要记上一笔,百姓们本就喜欢将帝王家的事当作谈资,这下好了,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茶余饭后无一不拿这件事来说笑,还喜欢将他和陈适作对比,说他俩一个是才华满腹状元郎,一个是胸无点墨的草包废物,说的人多了,怀钰想不恨陈适都不行。   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从此怀钰看见陈适这厮手就痒,总想揍他一顿,更别提两人还是情敌,陈适是沈茹名义上的未婚夫。   当下二人四目相对,陈适倒是恭敬,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怀钰重重哼了一声,余光也不赏他一个,擦着他的肩走了过去。   陈适目送着他离去,等背影看不见后,这才走到沈葭面前,关心地询问:“二小姐,你没事罢?”   如此良机,沈葭怎可放过?   她眼珠骨碌一转,嘤咛一声,娇弱地晕倒在陈适怀里。 第6章 绮梦   当夜回去后,沈葭毫无意外被沈如海训了一通,骂她任性妄为,非拉着沈茹去后山,惹得兴师动众,惊动一整个道观的人都上山寻她。   对于父亲的训话,沈葭向来左耳进右耳出,听得昏昏欲睡。   沈如海大概也知道她朽木难雕,最后放弃了,只是严肃地告诫她,少与怀钰往来。   沈葭平时就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这种话更当耳旁风,打着哈欠就回去睡觉了。   这一晚,她躺在床榻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全是陈适接住她的那一幕,兴奋地差点睡不着。   好不容易入睡后,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趴在一头大灰狼背上,那灰狼体格高大,背上的毛倒是暖和柔软,他宽厚的脚掌踩在林间落叶上,带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另一头的怀钰,也做了个梦。   梦里,一只大白猫蜷在房顶上晒太阳,却不小心掉了下来,他接住了它。   那猫的毛发蓬松柔软,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他将手掌试探性放上去,竟有滑腻的肉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翌日醒来,怀钰呆呆地看着胯间那一滩湿渍,面皮红得似要滴血。   小厮观潮推门进来,喊他起床,撞见这一幕,登时了然坏笑:“爷,这是开窍了?”   “滚!”   怀钰抄起一个花瓶砸过去。   -   春光烂漫,沈园里百花盛开,香气袭人。   沈葭被禁足在府中,每天除了吃便是睡,整日无所事事。一日午后,她酣睡后醒来,忽地灵光乍现,想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主意!   既然怀钰可以英雄救美,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当然,她是那个“美”,而陈适则是来救她的英雄。   受那日白云观一事的启发,沈葭至今还在默默回味她倒在陈适怀里的短短一瞬,当真是美妙无比!   要是再多来几次的话,陈适肯定就会爱上她了!   沈葭说干就干,当即提笔给怀钰写了封信,让辛夷送去扶风王府上。   不料此信一送就石沉大海,过了一连五六日都没回复。   -   乾清宫。   博山炉里的龙涎香静静吐着烟雾,圣上揉揉酸胀的脖颈,从高如山积的奏折中抬起头。   他是穆宗的儿子,已故扶风王的胞弟,如今年号延和,是为延和帝。   当年先帝有意让长子承继大业,然而扶风王生性不喜拘束,竟一口气跑去边境打起了鞑子,他只能无奈地替兄长接过江山的重担。   在坐上龙椅的二十多年里,延和帝从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夙兴夜寐,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各部的奏本原本有阁臣们票拟,他只需拣几本重要的看了,其他的让司礼监批红就是,可他却事必躬亲,几乎本本都亲自批阅,有时他实在疲惫,便让秉笔太监念给他听,他口述旨意。   他父亲穆宗晚年沉迷丹药方术,二十多年不视朝,他却自登极以来一日不曾辍朝,寒暑不误。   也正因勤于政事,延和帝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如今不过年满四十,两鬓便已添满白霜。   他的视线穿过堆叠的奏折,打量御案前立着的人,眼周虽然皱纹丛生,却不折损身上那股帝王锐气。   “说说罢,上官家的小子又是怎么惹着你了?”   怀钰已站了近两个时辰,腿脚发麻,可他依然一言不发,唇瓣紧紧抿着。   延和帝看了有些想笑:“怎么?连话都不想跟叔父说了?”   怀钰眼神阴郁,终于开口:“他们活该。”   他口中所说的“他们”,是以武清侯世子上官熠为首的一群人,当今皇后便姓上官,上官熠是她兄长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亲侄子,也是京城头一号的纨绔。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怀钰跟这伙人素来互相看不顺眼,平时在街上碰见了都要骂声晦气的程度,也约着打过几次群架,双方各有胜负。   这回是上官熠先动的手,怀钰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他领着一干兄弟,在上官熠必经的路边酒楼上守着,旁边预备两个恭桶,待上官熠大摇大摆路过时,“哗啦”一下泼下去,上官小侯爷顿时粪水淋头,那场面真是好不刺激,怀钰生生笑了两天。   延和帝想到此处,便沉下脸,训斥怀钰:“越活越回去了,尽使些登不得台面的小人手段!泼人一头大粪?亏你也想得出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让怀钰想起那日上官那副倒霉德行,嘴角一个没绷住,顿时笑出了声。   “笑?你还敢笑?”   延和帝抄起一枚白玉镇纸砸过去。   怀钰身手敏捷,一下就给接住了,他将镇纸放回御案,嘴上吊儿郎当:“陛下,少动些气,叫我来就为了这事儿?”   延和帝瞪他一眼:“不想让朕动气,你就少干些让朕动气的事儿!明日去武清侯府上,给人家负荆请罪!”   怀钰想了想,点头:“成。”   负荆请罪这种事,往少了说他也干了一百回,心里没什么压力,去趟武清侯府还能顺便损上官熠几句,他反正不吃亏。   忽听他皇叔又问道:“你跟沈家的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怀钰懒懒反问:“哪个姑娘?他家可有两个姑娘。”   延和帝龙颜大怒,刚想发火,余光瞧见身后的太监悄悄冲他比了个“二”,只能强行按捺下胸中火气,道:“他家的二姑娘,你是不是瞧上了人家?”   “谁?”   怀钰险些怀疑自己听错,前些时日做的那个怪梦再次在脑海内浮现,他满脸涨红,几乎要跳起来。   “怎么可能?就是这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我也绝不会看上沈葭!”   延和帝被他吓了一跳:“看不上就看不上,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怀钰脸红脖子粗:“我哪里激动了?”   “你现在就很激动。”   “……”   延和帝又问:“沈家的姑娘看不上,那还有哪家的姑娘你看上了?说给皇叔父听听。”   怀钰眼神奇怪地看着他:“您打听这个做什么?”   延和帝一噎:“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定亲的年纪。”   怀钰不耐烦地摆摆手:“再说罢。”   延和帝知道他此刻听不进去这个,只得大手一挥放人,只不过怀钰临出门前,他又淡淡提醒一句:“记得去北镇抚司一趟。”   怀钰跨门槛的脚步一顿,揉揉鼻子。   “知道了。”   他离开后,延和帝靠进龙椅,叹了声气。   身后的太监上前替他按摩太阳穴,延和帝闭目养神:“高顺,你说钰儿对沈家那位姑娘,究竟有没有意?”   高顺脸上堆满笑:“奴婢不敢妄自揣度主子的心思,只不过……依小王爷方才的反应来看,就算心中无意,八成与沈二姑娘也是相识的,传闻未必是空穴来风。”   “当真?”   延和帝倏地睁开双眼,眸中尽是喜意。   怀钰是他兄长的遗孤,被他自小从西北接来,养在膝下亲自教养,他心中已将怀钰视作自己的半个儿子,因此也对他的婚事格外上心。   “不知沈如海的女儿是个什么品行……”延和帝喃喃说着。   高顺闻言便道:“不如奴婢让东厂的人去查查?”   延和帝沉思片刻,摆手道:“这个不急,你先去查一下上官家的人,钰儿虽脾气不好,却不是主动惹是生非的人,去查查他们这回是生了什么龃龉。”   高顺连忙应喏。   -   怀钰在北镇抚司领了五十军棍后,一瘸一拐地回了王府。   虽然旁边有太监盯着,但动手的都是自家兄弟,他们对打板子有一套自己的门路,看上去打得重,其实只触及皮肉,不会伤筋动骨,配上自制的金疮药粉,趴床上养个几天就好了。   但到底是打脱了一层皮,怀钰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沈葭一早就到了王府里等着,喝光了一壶茶,见怀钰浑身是血地回来,很是吃惊了一回。   “你这是怎么了?”   “挨板子了。”   怀钰见到她也不觉得意外,他早已习惯沈葭随意进出他的王府。他父母双亡,又无侍妾通房,府中除了他就是一些下人,沈葭的到来倒是能替这冷清的扶风王府增添点人气。   怀钰扶着腰在椅子上坐下,上面没垫褥子,乍一下与受伤的臀部相贴,仿佛有人在拿着一百根针扎他屁股。   怀钰疼得险些跳起来,碍于沈葭在场,只得强行忍住,憋得脸色发青,提起桌上水壶,发现竟然是空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茶呢?人都是死的?没见王爷我正渴着么?”   “来了来了……”   王府的夏总管擦着满头大汗进来,将茶壶端下去泡茶了。   他本来是随侍在周围的,但主子跟沈二姑娘议事时,往往不许他们这些外人在场,所以他刚刚也没敢进去打扰,等听到传唤才敢进去。   在等茶泡好的间隙里,沈葭不依不饶地追问:“谁打的你?”   “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打我的板子?”   “是圣上?”沈葭隐约猜到了原因,“圣上为什么打你?是为了你泼上官小侯爷一脑袋粪那件事么?”   怀钰有些惊奇:“你居然都知道了?”   沈葭撇撇嘴:“这事满京城还有谁不知道么?怀钰,不是我说,这顿板子你挨得真值,你这事做得太缺德。”   怀钰气愤地一拍桌子:“你怎么不说他们缺德?”   沈葭奇道:“他们做什么了?这我倒是没听说。”   怀钰抿了抿唇,先前在乾清宫怎么也不肯交代,在沈葭的注视下,竟莫名其妙脱口而出:“他们骂我娘,嘴里不干不净,我请他们吃顿粪,有什么错?”   沈葭张了张唇,一时哑口无言。   怀钰的父亲怀瑾出身高贵,是大晋的战神,国朝没有一个小孩不是从小听他的故事长大的,就连沈葭儿时也听外祖母说过扶风王雪夜破羌兵的故事,那一年他才十六岁,比现在的怀钰还小几岁,却已经一战成名了。   相比起扶风王的无可指摘,王妃唐敏就比较为人诟病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说她是扶风王征鞑子时俘获的战虏,也有人说,她是江湖上某个门派首领的寡妇,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桃花妖所化,专门下凡来蛊惑男人的。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她的来历都不太正经,甚至是二嫁之身。   她就这么突然出现,拐走了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怀瑾,让他甘愿抛下储君之位,不管不顾地私奔去了关外,害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几乎哭瞎了一双眼睛,也让国朝的怀春少女一夜失去了春闺梦里人。   沈葭到底年纪还小,扶风王的故事对她来说是上一辈的事了,她对唐王妃没那么重的怨念,只觉得怀钰做的挺对的,上官熠确实是活该。若有人当着她面骂她娘亲不好,她也会报复回去的。   夏总管适时地上了茶,怀钰喝了一口温茶后,才问沈葭来这有何贵干。   沈葭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一股脑说了。   像她信中所写的,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生日,京中会举行浴佛盛会,她想邀陈适上街游玩。   她的目的是让怀钰扮演一回恶盗,当街劫个色什么的,好让陈适有机会对她“英雄救美”。   怀钰听完她这番高论,登时嗤笑:“我要劫色也不劫你呀,劫你姐姐不好么?还‘英雄救美’?你确认姓陈的小白脸届时能救你这个‘美’?绣花枕头一个,他不被人救就不错了。”   沈葭瞪他一眼:“你少瞧不起人了!”   怀钰斜睨她一眼,道:“真不知你看上那小白脸什么了,除了能作几首诗,写几篇文章,拎不动刀,又舞不了剑的,有什么好?”   沈葭反唇相讥:“彼此彼此,你的眼光也不如何,居然看上沈茹。”   “沈茹怎么了,你长姐比你漂亮多了,性格也好。”   “陈公子文采出众,比你这个大老粗强一万倍!”   “沈葭,你再说一遍!”   “陈公子文采出……”   “你还真敢说!”   怀钰掐住她的脸,沈葭两腮肉嘟嘟的,那肉入手温热滑腻,像某种西域的香脂。   怀钰想起什么,脸色古怪地收回了手,指尖不自在地在衣摆上搓了搓。   沈葭的脸嫩,他分明没使多大力气,却被他掐红一大块,沈葭揉揉被掐疼的腮帮,抄起案上一杯热茶泼过去,怀钰眼疾手快,惊险避开。   二人一言不合,隔着茶桌打闹起来。   -   翌日,怀钰生龙活虎地上武清侯府请罪去了。   他去得不巧,老武清侯上街玩耍去了,上官熠的夫人也回了娘家,只剩他在府中和小厮胡混,怀钰故意没让人通传,一脚踢开房门。   床上的上官熠吓了一跳,急忙扯过一旁锦被,遮住赤身裸.体的自己。   “谁?!”   怀钰看见了他压在身下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厮,哈哈大笑:“上官,天还没黑呢,屁股就痒了?”   上官熠双目喷火:“怀钰!你还敢来!”   怀钰点头道:“圣上叫我给你赔罪来了!接着!”   他扔来一包物件,上官熠下意识去接,见里面竟是一袋澡豆和香粉,顿时勃然大怒,不顾身上一丝.不挂,起身就要来揍他。   怀钰哈哈笑着夺门而出,跃上院墙,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上官熠赤条条地站在门口,狠力捶了下门框:“小煞星,欺人太甚!”   因为当街被粪浇的一事,他已经躲在府里半个月没出门,怀钰居然还敢上门来嘲笑他?   此仇不报非君子!   上官熠摩拳擦掌,要给怀钰一个教训,他平时爱附庸风雅,在国子监有一堆狐朋狗友,府上也养了群清客相公,此时大家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   其中一名叫李墉的道:“听近日传闻说,怀钰似乎看上了沈阁老家的小姐,咱们不如从此处下手。”   有人提出质疑:“这消息靠不靠谱?”   毕竟怀钰虽斗鸡走狗不学好,花街柳巷却是很少去,虽然也听说他扒过寡妇门,翻过闺阁小姐的墙,但到底只是谣传,不知真假。   那李墉被人怀疑,当即呛声道:“当然是真的,这可是听白云观的道长说的。听说怀钰与那沈家姑娘在后山厮混,被人发现时,那沈姑娘脚上的绣鞋都掉了一只。”   在场众人纷纷露出了然的淫.笑。   没想到怀钰这小子,玩儿的倒是挺开嘛,沈家小姐也风骚。   上官熠问:“沈如海有两个女儿,怀钰看上的是哪一个?”   此话一出,厅上有说是沈大小姐的,有说是沈二姑娘的,不一而同,最终还是李墉力排众议,一锤定音:“是沈二姑娘,闺名似乎叫……沈葭?”   上官熠一拍桌子:“好!把这个沈葭给我绑了,就挑浴佛节那日动手,这回我要让小煞星好好见回血!” 第7章 绑架   日子一晃,来到四月初八浴佛节。   这一天是佛诞日,当年穆宗皇帝在位时,因为他崇道抑佛,笃信方士,所以北京城里的佛教徒都不敢太高调,到了当今延和帝即位后,他倒对百姓们的信仰问题不太追究,因此京师的浴佛盛会办得一年比一年热闹,往往从四月初一直持续到五月端阳节。   大慈恩寺、大能仁寺、大隆善寺并称京城三大护法国寺,这一日,会在寺前广场上开办道场,请高僧讲经,之后再举办灌佛仪式。   所谓“灌佛”,便是用掺了糖汁的香水从头顶浇灌木质佛像,待仪式完毕后,僧尼比丘们会用金盘铜盘盛着五百罗汉像巡游,前面是装载着佛祖金身的四轮车,众僧尼们手持柳枝,沿街洒水,被香汤洒到的居民都要口念佛偈,这一年都会顺遂平安,不生疾病。   沈葭是无神论者,对那种挤在人群中听和尚讲经的无聊活动不感兴趣,只拉了陈适、沈茹上街游玩。   她倒是想甩开沈茹,但要是撇开沈茹,单独约陈适出来似乎有点困难,她也只能稍微容忍一下了。   当下三人立在街边一个做手工品的货摊面前,因为今日是浴佛节,所以卖的都是些土陶捏制的佛像、送子观音,这些泥俑憨态可掬,稚拙可爱,倒也不失把玩之趣。   沈茹低头瞧得认真,拿了两个在手里,似乎在比较哪一个更好。   她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琵琶袖褙子与月白马面裙,整个人脱俗雅致,似一朵清丽出尘的幽兰,脖颈纤细白皙,上面附有细小的绒毛。   陈适见她拿不定主意,刚想说喜欢便都买了罢,袖子却被人扯了扯。   他低头,看见沈葭笑眯眯的一张脸,不由得一怔。   或许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沈家姐妹俩长得很不一样。   沈茹高挑、纤细,长了张鹅蛋脸。   沈葭则相对娇小、丰腴一些,她脸如银盆,生了对水汪汪的狐狸眼,眼尾略上挑,勾弄出点不谙世事的风情,斜眼看人时,总显出几分不正经。   若说姐姐是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她则更像一朵嚣张又霸道的牡丹花,艳光照人,美得明晃晃的。   沈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娇羞道:“陈公子,这是上次说好要给你的药方。”   “啊……多谢。”   陈适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这个,连忙接过,只见那药方是写在花笺上的,细嗅的话,似乎还能闻见一丝清淡雅香。   沈葭从袖中掏了掏,又掏出一个碧色香袋来。   “还有这个……这是我亲自绣好的香囊,里头放了艾叶、薄荷、白芷、丁香……都是驱蚊辟秽、清热化湿的药材,又不至于气味难闻。马上就是长夏湿热季节,你佩戴在身上,便不会受蚊虫叮咬之苦。”   陈适听完,面色复杂。   药方倒也就罢了,可这香囊……着实是有些不妥。   他与沈茹有婚约,成婚后,沈葭便是他的妻妹,若是让外人得知,小姨子居然送过姐夫一个香囊,未免会招人闲话。   陈适看了正低头选观音像的沈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对沈葭正色道:“二小姐,多谢你的好意,但依在下看,香囊就不必了罢。”   沈葭闻言,犹如晴天霹雳。   他为什么不要?   他居然敢不要?   沈葭还陷在被打击后的自我怀疑中,一旁的沈茹忽然说了句:“收下罢。”   “什么?”   陈适愕然回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茹柔声道:“毕竟是小妹的一番心意,陈公子,你便收下罢。”   “可这是……”   陈适很想解释一下送香囊这种行为的特殊意义,然而看见沈茹温顺但又不容拒绝的神情时,推辞的话便只能吞回肚子里。   他转头对沈葭道:“如此,多谢二小姐了。”   他伸手去拿沈葭的香囊。   沈葭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捏紧,忽然有点不想给他了。   香囊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好歹是她亲手绣的,她并不擅长女工,为了绣好这个香囊,十根手指头都要扎肿了,她连舅舅都没亲手绣过东西呢。   二人一边捏着香囊一角,就这么僵持住了。   陈适:“???”   看到陈适露出的疑惑眼神,沈葭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她赶紧松开手。   陈适拿过香囊,托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微笑道:“谢谢,这个鸭子绣得很好。”   “……”   沈葭唇角微抽。   她绣的是鸳鸯,不是鸭子!而且绣了不止一只,是两只!   街对角的一家面具摊后,李墉正领着一队人马蓄势待发。   因为是他提出的主意,所以上官熠钦点了他来带队绑架沈葭,这一队人靠货摊和街上来往的人群遮挡着身形,已经盯了对街的三人良久。   其中一名副手问道:“李先生,沈二姑娘是哪一位?”   李墉心想他怎么知道,他也没见过沈家姐妹俩的真容,只知道沈大小姐与状元郎陈适定了亲,但方才观察许久,他竟分不出哪位才是陈适未过门的妻子,哪一位又是他们此行的绑架目标。   要是绑错人就不好了,总不能两个女人一起绑了。   眼看对面三人又要转移地方,李墉满头大汗,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居然生出急智,起身大喊:“沈葭!”   沈葭正心烦着,听到喊声,不耐烦地扭头,却除了来往的行人,什么也没瞧见。   “谁在喊我?”   沈葭疑惑地东张西望,忽然两眼一黑,一个麻袋朝她兜头罩了过来。   沈茹发出一声尖叫,陈适连忙将她护住。   沈葭脑袋冲下,被人倒提着扛在了肩上,那套麻袋的汉子脸上蒙着面巾,看不清长相,扛起人拔腿就跑。   沈茹终于反应过来,推开陈适,急忙去追。   “小妹——来人啊!救命啊!”   恰在这时,巡游的队伍到了,几百僧人肩扛佛像,沿街洒水,后面又跟着数千信徒,一路吹拉弹唱,好不热闹,不一会儿就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沈茹一介弱质女流,岂能追得上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陈适一个书生,也强不到哪里去。   随行的丫鬟小厮们又被沈葭嫌烦,打发去了茶馆,眼下连个帮手都没有。   最后,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葭被绑匪扛在肩头跑远。   -   沈葭被麻袋套后没多久,就反应过来绑她的人应该是怀钰,所以她没叫出声,安安分分被他扛着跑了。   只不过这厮怎么不按说好的来啊?   明明只是让他易容成恶霸当街吓一吓她,好给陈公子挺身而出的机会,他临时变成绑走她,跑得比狗还快,陈适追不追得上都难说,还怎么救她?   沈葭被蒙在不透气的麻袋里,心情十分不爽。   过了不知多久,她感觉自己被转移到了马背上,骏马奔跑起来,颠得她胃疼。   沈葭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终于扯开喉咙喊起来:“停下!快停下!再不停我吐了啊!我真吐了,呕……”   马停了下来,沈葭被连人带麻袋地扔在地上,打了个滚,她疼得狠狠咒骂了怀钰一声。   麻袋被人解开,沈葭急忙探出脑袋,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却对上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沈葭一愣:“你是谁?”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用手中马鞭拍拍她的脸:“沈姑娘,幸会,在下李墉。”   沈葭估计这人是怀钰的下属。   她从地上站起来,蹦了蹦,缓解发麻的脚心,一边问道:“你们主子呢?”   李墉一笑:“沈姑娘问这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求主子放了您?在下劝姑娘死了这条心,还是乖乖跟我们走罢。”   “……”   沈葭略带无语地看着他。   这位兄弟,你是不是入戏太深?   沈葭四处张望,除了李墉外,还有四名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估计也是怀钰叫来的人。   为了演好这出戏,他倒是舍得下本钱,小煞星够意思。   “那咱们去哪儿?”   “城南项宅。”   那么远?难怪要骑马。   沈葭眉头一皱,这个项宅她知道,是京城出名的一座荒宅,也是一所凶宅。   那里原本是先帝朝一位权宦的私宅,后来被今上下旨抄家,老太监用一根白绫在房梁上吊死了,这宅子随即便荒废了,听说还闹鬼,京城居民都不敢靠近那儿,只有一些乞丐和盗贼会偷溜进去过夜。   怀钰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沈葭正迷惑着,回头见那李墉张开麻袋又准备罩过来,顿时吃惊地跳去一旁。   “你干什么?”   李墉冷冷道:“沈姑娘,在下说了,劝你还是乖乖地配合我们,不然有你苦果子吃。”   沈葭无语:“我有说不配合吗?城南项宅是罢?”   她劈手夺过马鞭,抓着马鞍便往马背上爬。   不同于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门贵女,沈葭会骑马,是舅舅教她的,小时候舅舅还送过她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待她坐稳后,李墉竟然也要跟着上马,显然打算与她同乘一骑。   沈葭大怒,一鞭子抽过去:“干什么?什么臭男人也敢碰我?给我滚下去!”   李墉的脸被抽出一道血痕,悲愤又茫然:“只有这一匹马!”   沈葭道:“关我什么事?我劝你对我放尊敬点,小心我回去告诉你主子!”   李墉捂脸愣住:“你认识我主子?”   “那是!”沈葭鼻孔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跟你主子可是交情匪浅,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惹怒我就是惹怒他,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罢!”   “交情匪浅”四个字可不简单,李墉一时疑云四起,莫非这沈葭与小侯爷有一腿?   想起平日上官熠拈花惹草的习性,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何况这沈二姑娘长相美艳,确实是小侯爷的喜好。   那他怎么还绑人家?那日也没听他说起……   不对,这沈二姑娘不应该是小煞星的相好吗?难不成这女人天生水性杨花,脚踏两条船?   李墉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却见沈葭轻轻催动坐骑,向城南的方向跑去。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配合绑匪的人质?   李墉摸摸后脑勺,一头雾水。 第8章 群架   酉时,日暮西沉。   怀钰在北镇抚司混了一天,和几个下属赌骰子斗蛐蛐儿,玩儿的不亦乐乎,完全忘了今日是浴佛节,也全然忘了和沈葭的约定。   终于熬到下值的点,他和哥儿几个约好去酒肆里逍遥一番,谁知刚出衙门伸了个懒腰,一枚飞镖径直朝他射过来。   怀钰马上就地朝前一滚,惊险地躲过了这枚暗器。   苏大勇等人吓出浑身冷汗,”铮“地拔出腰间绣春刀,各自背靠背,将怀钰围在正中央。   “什么人?敢在北镇抚司门口行凶,不要命了?!”   有人拔脚要去追,被怀钰叫住。   “行了,人早跑了。”   怀钰拨开众人,走到楹柱前,只见上面插了枚红缨飞镖,中间还压了张纸条。   他将飞镖拔出来,展开字条,上面写着:   欲留你心上人性命,今晚戌时一刻,城南项宅,孤身前来,过时不候。   上官。   苏大勇也看见了,目光一凛:“属下这就去调集人手。”   怀钰将字条慢悠悠地揉成团。   “不急,你先去沈园打听打听,看是不是丢了人。”   “是。”   苏大勇抱拳领命而去。   怀钰又抬手招来一名小旗,让他附耳过来,告诉他如此如此。   小旗点点头,转身离去。   苏大勇办事效率极高,不过片刻功夫便回来禀报,沈府确实是丢了人,沈阁老正发动全府家丁去找,不知为何,没有报官的打算,应该是不想将事情闹大。   堂堂一位相府小姐,当街被人掳走,此事若张扬出去,恐怕又会变成全京城居民的一桩谈资。   苏大勇将搜寻来的情报说完之后,小心翼翼地盯着怀钰:“头儿,要我们怎么做?”   怀钰冷笑一声,站起身,将手中纸团掷于地上。   上官熠不是向他下了战书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应战。   -   城南项宅。   夜色降临,上官熠站在荒园里。   在他身前,是五十名举着火把的打手,个个都身经百战,武艺高强,是他花重金聘请来的江湖豪杰,其中还混杂了不少与怀钰素有旧隙、又想来凑热闹的勋贵子弟,以及各自带的奴仆们,拉拉杂杂加起来,有二百号人之多。   上官熠背着双手,目光坚毅,洪声说:“弟兄们,想必各位都跟在下一样,跟小煞星有不共戴天之仇!怀钰乃穆宗皇帝之孙,已故扶风王之子,却仗着圣上宠爱,在京中横行霸道,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今日,就是跟他做个了断的时刻!我在此立誓,凡是能活捉小煞星的,赏百金!”   众人闻言,纷纷举着火把鼓噪起来。   “活捉小煞星!”   “活捉小煞星!”   上官熠手一抬,示意众人安静,随后下达命令:“行动!”   话音落地,众人熄灭火把,四散而开,跑进园子里埋伏起来,各自都带的有刀剑。   李墉走上前来,站到上官熠背后。   “人抓到了?”   “抓到了,在二楼……”   接下去的话,李墉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上官熠却已举步上楼,他只得赶紧跟上去。   -   西厢房内。   沈葭一手啃着油鸡腿,斜睨旁边人一眼:“扇重点,没吃饱饭啊?”   小厮只得将手中扇子摇得更大力了些,他苦着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这哪里是绑了个人质,分明是绑了个姑奶奶回来。   突然,破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   上官熠站在门口,看着这令人费解的一幕,他让绑的人正坐在床上,不亦乐乎地啃着鸡腿,旁边还有个小厮摇扇,就差没来个婢女捶腿了!   他将目光移向身后的李墉。   “怎么回事?我让你绑人,你怎么还好吃好喝地伺候起来了?”   李墉被他看得险些腿软:“可她不是……”   上官熠:“不是什么?”   不是您的女人吗……这句话,李墉没敢说出口。   床上的沈葭已经停下了啃鸡腿的动作,原本就不太灵光的脑袋瓜这下彻底冻住。   这突然进来的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熟?陈适怎么还不来救她?怀钰他人呢?   脑袋里正一团乱麻,那男人却眯着眼审视起了她。   四目相对,上官熠率先开口:“你就是小煞星的女人?”   “不是!”   沈葭立即矢口否认。   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是怀钰的死对头,那个被浇了一脑袋粪的上官熠!   “你不是沈葭?”   上官熠满脸疑惑,目光再次转移到李墉身上。   李墉这下总算看出,他跟沈葭根本没有关系,甚至都不认识沈葭,看来之前所谓的“交情匪浅”这句话,完全是沈葭诓他的,但李墉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沈葭要主动跟着他们走?   顶着上官熠质疑的目光,李墉头皮发麻,冲沈葭道:“你分明就是沈二姑娘!你自己也承认了!”   沈葭忙道:“我是沈二姑娘没错,但怀钰的心上人是沈大姑娘啊,你们抓错人了!”   李墉犹不死心:“那你和怀钰在白云观后山……”   老天,原来是因为这事,果真是谣言害死人!   沈葭急忙辩解:“那是假的,你们不要相信,我和小煞星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李墉急得面色青白交加,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上官熠挥手打断,他紧盯着沈葭:“你是说,你和怀钰一点关系都没有?”   “岂止呀,我俩简直相看两厌,有不共戴天之仇。”   沈葭知道他和怀钰是死对头,自然把她和怀钰的关系往差了说。   果然上官熠对她的话很感兴趣:“哦?你们有什么仇?”   “我们……”   沈葭绞尽脑汁,开始胡编乱造:“我们的仇可深了,他小煞星丧尽天良,说我……说我长得胖,还让我少吃些。对了,他还放狗吓我,还骂我打我……”   上官熠边听边沉吟:“这确实像小煞星能做出来的事。”   沈葭一拍床沿:“可不是吗?”   得了肯定,沈葭越说越顺畅,编得也越发流利,连她和怀钰祖上有八辈之仇都说出来了。   上官熠听得频频点头,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当下二人就着怀钰干过的坏事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越聊越投机,李墉和那名小厮对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顺便掩上房门。   上官熠越凑越近,沈葭丝毫没察觉到不对。   -   怀钰身着一袭夜行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项宅,途中遇上好几拨放风的人,都被他有惊无险地避过去了。   项宅漆黑一片,唯有一栋飞檐翘角阁楼亮着灯。   怀钰足尖轻点,几下攀爬,如猫一样悄无声息飞上屋顶,轻轻揭起一片青瓦,眯着眼凑过去看,身形陡然一顿。   沈葭?   怎么是她?   “……所以啊,这个小煞星真是坏事做尽,恶贯满盈,上官兄,我本人是非常支持你揍他一顿的……”   怀钰俊脸一黑,手中瓦片险些捏碎。   沈葭说着说着,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上官熠凑得实在太近了,灼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这武清侯世子平日偷香窃玉,是个风月老手,而且男女通吃,不光走旱路,也走水路,见沈葭一身肌肤雪白,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一时色心大起。   “你干什么?”   沈葭慌忙往后退,她无措起来,就像一只掉进狼窝的兔子,胸前两团饱满圆润,呼之欲出,随着剧烈的呼吸上下起伏,红裙下露出一双肉绵绵的小脚掌,看得人心痒难耐。   小煞星真是不识货,这哪里胖了,分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上官熠色眯眯地上前,搓手.淫.笑道:“小美人儿,你别怕,让侯爷好好疼疼你。待会儿捉住了怀钰那厮,侯爷让你踹他两脚出气。”   沈葭吓得花容失色,哆嗦着抄起手边一只瘸腿凳子:“我警告你,你不要过来啊……”   “哟,拿什么凳子啊,那上面刺儿多,你的手嫩,可别伤着,快放下。”   “你不要过来!”   “嘿嘿嘿,小美人儿……”   “我说了不要过来!”   沈葭手起刀落,凳子抡在上官熠脑门上,登时就砸破了他的头,鲜血顺着面颊,缓缓流了下来。   怀钰嘶了一声,摸摸自己脑袋,心想这得多疼?   上官熠一时陷入茫然,摸到脸上湿漉漉的血,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勃然大怒,伸出手便要去抓人。   沈葭尖叫一嗓子,闭眼抬起一脚。   这一脚正中红心,上官熠捂住裆.部,痛苦地吼了一声,满头大汗地在地上打滚。   沈葭吓了一跳,急忙凑过去问:“你没事罢?”   “你……”上官熠一把揪住她衣领,“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葭又尖叫起来,这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两只手左右开弓,又掐又打,上官熠被她扇了十几个巴掌,踹了七八脚,头皮都险些揪下去一块,疼得他惨声嚎叫。   怀钰看得直抽冷气,没想到沈葭下手这么黑,一时间反倒对上官熠充满同情。   看来也不用他出手了。   怀钰起身正欲离开,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轻微的瓦片碎裂声响。   这房屋荒了这么多年,久未修葺,竟是要塌了!   怀钰面色陡变,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脚下猛然一空。   “砰”地一声巨响,房中烟尘弥漫,木片飞溅,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上官熠险些被房梁砸中,狼狈滚去一旁,被灰呛得大声咳嗽,抬头一看,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怀钰!”   怀钰拍去衣上灰尘,弯唇一笑:“不好意思,我路过,你们继续。”   沈葭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躲去他身后,揪着他的衣袖眼泪汪汪道:“怀钰!你终于来了!快救我!”   怀钰惊讶地回头:“你还用我救?”   只怕他再晚来一步,要救的人就是上官熠了。   因为房顶塌陷闹出的巨大动静,守在楼下的人纷纷跑上来察看情形。   上官熠被李墉扶起来,气急败坏指着怀钰道:“怀钰,你今晚死期到了!给我活捉他俩!”   只可惜精锐都被他派去荒园埋伏了,此处留守的都是一些侯府小厮,他们早就听说过怀钰的事迹,他是圣上最宠爱的皇侄,上官熠可以对他动手,因为他有皇后撑腰,他们这些奴仆可不敢。   再加上怀钰又在锦衣卫里当差,众人看着他腰间那柄绣春刀,一时都有些胆怯,迟疑着不敢上前。   怀钰红口白牙,嘻嘻一笑,一把揽过沈葭的腰肢,带着她撞破窗户,从二楼飞了出去。   上官熠冲到窗边,已不见了二人身影。   他气得一脚踹向李墉:“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第9章 流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沈葭大声尖叫。   “叫什么?闭嘴!”怀钰没好气地说。   “你个疯子!这里是二楼!”   “怕什么?摔不死你!”   怀钰拉着她的手腕,右手一勾攀上墙头。   沈葭又大叫起来:“痛痛痛痛痛!手要脱臼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怀钰只得将她打横抱起,足尖借力一蹬,翻上了屋檐。   他刚上去,李墉就领着一群人提着灯笼跑下了楼,后面跟着骂骂咧咧的上官熠。   项宅的主人曾经是穆宗时代一手遮天的权阉,他生前享尽荣华富贵,郊外的私宅也是极其奢华,筑有广厦千间,房屋不计其数。   借着夜色掩护,怀钰搂着沈葭在屋脊上兔起鹘落,施展轻功,他显然熟知这里的地形,根本不用辨认就知道往哪里跳。   沈葭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根本不敢往下看。   清冷的夜风裹着怀钰身上的气息,扑进她的鼻子里,同时传来的,还有怀钰含着戏谑的嗓音。   “沈葭,没想到我们之间有这么多深仇大恨。让你少吃点饭,这话我倒是承认,至于放狗吓你?打你骂你?我什么时候干过?”   沈葭脸一红,没想到那些话都被他听去了。   “我……我那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心的。”   “是吗?我听着倒是挺真的。”   怀钰在一处屋脊上停下,放开她的腰,道:“沈二小姐,既然我们有如此大仇,不如就此别过?”   “别!别别别!”   沈葭生怕他来真的,连忙手脚并用,扑上去抱住他,强忍住羞耻心道:“怀大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小的罢。”   怀钰哈哈大笑,重新搂住她的腰:“抱紧了,怀大爷请你看出好戏!”   不用他说,沈葭也将他抱得死紧。   地面上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李墉急忙喊道:“他们在房顶!”   荒宅里别的东西没有,砖块瓦砾倒是一大堆,上官熠指挥众人就地取材,投石扔上房顶。   怀钰抽出绣春刀,将迎面而来的石块击飞,一面对底下的人笑道:“喂,上官,不就是浇了你一脑袋粪吗,多大仇?好歹是打小相识的交情,没必要弄上这么大阵仗罢?”   “呸!”上官熠狠狠啐了口唾沫,“怀钰,识相的你就下来,看在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给你留具全尸!”   “好啊!”怀钰大方地同意了,“我下去,咱俩单独练练,让你的狗走开!”   “你想得美!”   上官熠捡起一块石头扔上去。   怀钰搂着沈葭避开,眼珠一转,笑道:“不陪你们玩儿了!”   说完脚下一踢,霎时间瓦片齐飞,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上官熠等人慌忙躲避,不少人被青瓦击中肋骨,疼得嘶声惨叫。   上官熠再直起身时,房顶上已不见了怀钰和沈葭的身影。   “给我搜!”   一大帮人举着火把追进一个废弃天井。   怀钰抱着沈葭,躲进一间厢房,房间很大,分成两重,一进是会客厅,后面的是卧房,想必是项太监生前的安寝之所,只可惜被盗贼、乞丐和流浪汉光顾太多次,家具差不多都被搬空了,就连那可卧十几人的雕花紫檀木大床也被拆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一副床板。   “不行了,休息会儿。”   沈葭坐在床上,刚想喘口气,窗户突然被人撞破,一柄闪着冷光的长剑飞来!   “!!!”   沈葭吓得大叫,怀钰一把将她拉至身后,绣春刀出鞘,与长剑交手了几个回合,迸出几颗火星,随即交错分开。   “身手不错!”   持剑的青衫男子猛喝一声,一抖手中长剑,发起第二次攻击。   只短短交手一瞬,怀钰就测出此人功力远非上官熠手下那群狗腿子可比,只怕是江湖中人,若是他孤身一人,倒可以与此人切磋一番,但他此时带着个不会武功的沈葭,未免束手束脚。   “走!”   怀钰当机立断,不与他继续缠斗,搂着沈葭跳出窗子。   青衫男子紧随其后,其余人听见动静也追了过来。   这场追逐戏没上演多久,上官熠这边人多势众,包围圈逐渐缩小,最后将怀钰和沈葭逼进荒园里。   这里原本是项宅的后花园,取了个雅名叫“听瀑园”,当年姓项的太监还掌权时,也曾宾客如云,只不过二十载光阴眨眼即过,听瀑园早已荒芜,园中荒草蔓延,长至齐腰深,假山石倒塌,水塘干涸,蛛丝结满雕梁。   怀钰一手执刀,一手牵着沈葭且战且退,最后被逼进一个塌了半边的凉亭。   亭前有一块空地,二百来号人依次排开,将凉亭围了个水泼不进。   上官熠站在空地上,得意地狞笑:“怀钰,看你还往哪儿跑,今天你是插翅也难飞,不如你先跪下来喊我三声爷爷,我还能考虑要不要饶了你!”   “怎么办……”   沈葭紧张地手心冒汗,无助地看向怀钰。   这么多人,他们怎么也打不过罢?别说她不会武功,她不给怀钰添乱就不错了。   怀钰道:“怕什么?”   他将目光转向空地,自信满满地道:“上官,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以为我是毫无准备就来的吗?”   “什么意思?”上官熠心中一紧,“你带了人?”   怀钰冷笑:“你在羊尾胡同养了个外室对罢?真是个销魂尤物,只是不知尊夫人见了会作何感想?”   上官熠闻言一惊,他现在的夫人是徐国公府的女儿,将门虎女,全京城都出名的悍妻,平日就对他非打即骂,还不许他纳妾,弄得他玩个女人都得偷偷摸摸,不敢弄进府里。   他强打精神,认定这是怀钰在行拖延之计:“她怎会知道?”   怀钰淡淡道:“我来时就派了人去给尊夫人送信,这会儿工夫,应该都到半路上了罢,你现在去拦,兴许还来得及。”   “什么?”   上官熠大惊失色,转身便要走。   走至一半,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冷笑道:“怀钰,好小子,险些中了你的计!”   别说怀钰此言不一定是真,就算是真的,那他现在去拦也迟了,家里那只母老虎反正是知道了他豢养外室的事,他就算拦住了人,也拦不住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上官熠指着他道:“我先解决了你再说!来人啊!给我上!”   众人闻言,纷纷举着刀剑前进。   怀钰喝道:“慢着!”   众人脚步一滞,上官熠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怀钰从怀中掏出一枚鸣镝,环视众人:“我已在园外埋伏下五百弓弩手,只要我号令一下,万箭齐发,在场诸位都性命难保!”   此言一出,众人都露出犹豫神色,尤其是那些勋贵子弟,他们可不想为了看场好戏而丢掉性命,已经有奴仆拉着自家少爷准备离开。   上官熠急忙大喊:“他在撒谎!别信他的!”   怀钰一笑:“撒没撒谎,试试便知。”   说毕举起手中鸣镝,众人吓得缩头躲避,如鸟兽散,顿时跑光了一大半人。   只剩下那些江湖武师,他们大多有武艺傍身,并不像那些贪生怕死的年轻人,何况还收了上官熠的银子。   怀钰也只是吓他们一下,并未发送信号,而是捏着响箭笑道:“诸位,今日之事,是我和上官的私人恩怨,诸位皆是江湖豪杰,武林耆宿,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一名拳师拱手道:“收人钱财,不得不替人消.灾.办事。小王爷,得罪了。”   “原来知道我的身份?”   怀钰笑了:“你既知道我是王爷,竟还敢帮着上官捉我,可见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是我若出了什么事,就算圣上宽厚仁慈,不与你们计较,我身旁这位姑娘可就不一定了。”   怀钰一把拉过沈葭,向众人道:“这位是相府千金,沈阁老的爱女,她若有个三长两短,诸位都罪责难逃!”   沈葭暗地嘀咕,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沈如海的爱女?小煞星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对!”她挺胸站出来道,“我要是出了事,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在场的武师们面露犹疑,彼此间快速交换了一轮眼神。   他们来之前,是不知道上官熠抓了女人的,江湖上就算是满手血腥的恶人都不会杀老弱妇孺,这是规矩,传出去了也让人笑话。   最终,那名拳师退了下去。   “上官公子,这趟差事在下办不了,您的银子我会差人送至府上,告辞!”   说罢,一拱手转身离去。   在他之后,其余武师也纷纷告辞离去。   一转眼,上官熠身边只留下了几名幕僚和豪奴,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   怀钰笑吟吟地看着几乎成孤家寡人的上官熠:“怎么样,上官,还要打吗?”   上官熠指着他,放了最后一句狠话:“怀钰!你给我等着!”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李墉等人赶紧跟上。   怀钰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身影,吹声嘹亮的口哨:“随时恭候大驾。”   一场大战就此平息,待人都离去后,怀钰看向身旁的人:“咱们也走罢?”   沈葭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这么走?”   “不然呢,你还想在这鬼宅过个夜?”   “不是说埋伏了五百弓弩手么?不用跟他们说一声?”   怀钰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闻言一笑:“打个架而已,至于叫上那么多人?”   沈葭震惊了:“所以你刚才是骗他们的?”   怀钰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等等!”   沈葭生怕他丢下自己,她可不敢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待在这闹鬼的宅子里,赶紧跟上前方怀钰的步伐,一边忍不住问道:“你也太胆大了,赤手空拳就来了,万一上官熠不上当怎么办?”   怀钰懒懒道:“不是还有你?我看你一个人就足够对付他们一群人,上官的脸都被你抽得肿成猪头了。”   沈葭被他说得有些羞涩:“其实我也不是经常动手,刚刚那是没办法。”   “是,不经常动手,一动手非死即伤。”   “怀……”   沈葭刚想说话,脚下就一个踉跄。   怀钰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立即回身扶住她,蹙起眉头:“小心点儿,眼睛长着干什么使的,不会看路?”   沈葭踢出一块破碎的砖头,说:“这儿路太难走了,又看不清。”   怀钰抽出绣春刀左劈右砍,将齐腰深的野草削掉,开辟出一条小路来。   沈葭见他挥刀的姿势很潇洒,便问:“我能看看你的刀么?”   怀钰倒转刀柄递给她,沈葭伸手接过,只觉得这刀看着轻巧,接在手里才知分外沉重,刀身较窄,不过一指来宽,有点像东瀛武士刀。   与旁人的绣春刀不同,怀钰的刀没有护手,刀刃几乎与刀柄同体,只有极其擅长玩刀、又对自己的武艺极为自负的人才敢这么铸刀,不然刀刃很容易伤着自己。   沈葭伸出手指隔空去试刀刃,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冷肃杀之气。   “小心把手指头削掉。”   怀钰将绣春刀拿过来,还刀入鞘。   沈葭还有些兴奋,今晚的事称得上惊心动魄,尤其是怀钰抱着她在房顶上跳的时候,她虽然害怕,却也觉得好玩儿。   此时脱离危险了,她便忍不住打听:“怀钰,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你刚才在房顶上跳的那几下是怎么做到的?”   “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聒噪让怀钰忍无可忍,瞥眼看向她:“你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沈葭不以为然,“我小时候跟着舅舅出海,见过的打打杀杀多了去了,还碰上过海盗呢……”   她叽里呱啦地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传奇经历,当然多半是杜撰的,谢氏商行的船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海盗敢抢,就算遇上些小风小浪,舅舅也会让奶娘带她去船舱睡觉,在她睡觉的时候,舅舅就把事摆平了,她只能第二天醒了,听船上的水手说起昨夜的险象环生,自然大部分都是编出来逗她玩儿的,只不过沈葭每回都深信不疑。   怀钰盯着她喋喋不休的侧脸,心想沈葭这个女人,倒也是神奇。   今夜的事若换做旁人,想必早就吓得哭了起来,她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新鲜有趣。   怀钰让沈葭抓着刀鞘,避免她绊倒。   二人漫步在草丛中,身形一高一矮,天边挂着一轮明月。   时序近夏,野草里藏了不少萤火虫,衣角擦过草叶,响起细微的窸窣声。   风起,漫天流萤。   ——《卷一•年少春衫薄》终 第10章 审问   大晋朝实行宵禁制度,一更三点敲响暮鼓后便禁止出行,违反者鞭笞三十,此时梆子已敲过二更,外城街道上寂静无人,只余犬吠声。   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军士发现有人深夜纵马,将人拦下后,城门校尉才认出来人是怀钰,急忙躬身告罪:“末将该死!冲撞了王爷!请王爷治罪!”   “无妨。”怀钰看一眼身后的沈葭,道,“本王有事出城,回来得晚了些。”   “是,可用末将派人护送王爷回府?”   校尉深埋着头,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窥看怀钰背后的女人是谁。   怀钰道:“不用,开城门就是。”   “是。”   校尉忙命人去打开城门,怀钰骑着马进入内城。   沈葭环抱着他劲瘦的腰,忍不住问道:“夜禁后,不是不允许开城门吗?”   怀钰松松挽着缰绳,道:“是啊。”   沈葭道:“你就不怕圣上降罪于你?”   怀钰嗤笑一声:“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   沈葭不解:“我怎么了?”   怀钰却不说话了,马蹄“嘚嘚儿”的响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沈园此时灯火通明,为沈葭失踪的事闹得人仰马翻,沈如海却不敢报官,也不敢这个时辰派人大张旗鼓地去寻,一是因为怕影响沈葭清誉,而是担心会引来言官攻讦,他乃内阁首辅,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必须要慎之又慎。   贾氏几乎快要哭昏过去,当怀钰带着沈葭安然无恙出现的那一刻,她大叫一声,险些昏倒在辛夷怀里。   沈茹也松了口气,她今天悬了一日的心。   沈如海就没那么高兴了,看见女儿和怀钰共乘一马,他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沈葭被父亲提溜回了府。   回到家中,沈如海开始厉声拷问她来龙去脉,沈葭多少有些心虚,没像往日那样顶撞父亲,将这一日的经历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她交代完后,沈如海问:“你和怀钰是什么关系?”   沈葭生怕他像上官熠一样误会,立即道:“没关系,我们是清白的。”   沈如海并不相信:“关系清白,你会和他三更半夜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去救我的。”   “非亲非故,他为何去救你?”   “……”   沈如海想起方才她和怀钰共骑的那一幕,脑海里似有针在刺,他深呼吸一口气,盯着沈葭严厉盘问:“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怀钰到哪一步了,你有没有……有没有被他……”   “被他什么?”沈葭好奇地问。   沈如海长叹一声,这种话,要他怎么问出口?   时辰已近子夜,经过一整天的闹剧,沈葭已经精疲力竭,眼皮沉重地往下坠,可沈如海的审问还在继续,显然是不问清楚不罢休。   她打个哈欠,干脆破罐子破摔,顺着父亲的话道:“那我有被他什么,行了罢?”   “沈葭!”   沈如海一声雷霆般的暴喝,瞬间让沈葭睡意跑光,恢复清醒。   她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父亲一张面色铁青的脸,指着她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你简直不知廉耻!”   沈葭面色一僵,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一旁的贾氏实在听不下去了,出来打圆场:“老爷,今日时辰已晚,有什么事,不如等明日再说,先让小姐回去歇息罢。”   “她还有脸歇息?”   沈如海重重地拍桌,他早就对这位倚老卖老的嬷嬷不满,只碍于她是沈葭的乳母,又是亡妻跟前的旧人,这才几次三番容忍她,现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着贾氏道:“沈葭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惯坏的!小小年纪,如此寡廉鲜耻,三更半夜,与外男在一起拉拉扯扯!礼教大防、三纲五常,忘个一干二净!这是名门闺秀的作派?她简直丢尽我沈家的脸面!”   沈葭鼻头一酸,连忙抬起脸,止住想要滚滚而出的热泪。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能哭。   贾氏不赞同地道:“老爷,您说这话,我就不能同意了。咱们姑娘虽有些小脾气,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是清楚的,名节哪有性命重要?小王爷救了她,您该道谢才是,怎么反而还怪他?何况姑娘刚刚历险归来,您问都不问一句她可曾受了伤、吃了苦,反而一再追问她名节是否有失,这是您作为父亲该有的举止吗?”   沈如海被她说得有几分惭愧,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严厉,告诫沈葭:“日后不许与怀钰有任何来往。”   本以为沈葭会点头,不料沈葭却垂着脑袋,小声问:“为什么?”   “什么?”   沈如海有些始料未及。   沈葭抬起头,固执又认真地重复一遍:“为什么?”   沈如海紧皱眉头,直接发号施令:“我说不许便是不许!从即日起,你给我好好待在府里,学习女诫女规,不许出门!你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我会为你择门亲事,待阿茹与允南成婚后,明年你便出嫁!”   沈葭愕然,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定亲的事。   “我不嫁!”   沈如海道:“此事由不得你做主!”   话说完,他便拂袖出了门。   沈葭如堕寒冰地狱,吓得浑身发冷,泪珠滚滚而落,她转头向乳母求救:“嬷嬷,我不嫁!我不想嫁人……”   贾氏将她搂进怀里,也是老泪纵横:“我的儿,我们能怎么办?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要你嫁,你不嫁也得嫁啊……”   沈葭急忙道:“那我们回金陵,舅舅那么疼我,他不会逼我嫁人的!”   贾氏提醒她:“你忘了你是为什么回京城的了?”   沈葭神情一僵。   她五岁那年,沈如海要纳沈茹的生母孙氏为妾,她娘谢柔不允,夫妻二人感情破裂,谢柔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却没带上沈葭。   三年后,谢柔在江南抑郁而亡,沈葭的舅舅北上京城,以祭奠亡母为由带走沈葭,此后沈如海一再派了船去接,谢家却不肯归还。   沈葭在外祖家度过了七年无忧无虑的时光,直到她十五岁及笄那年,沈如海亲自来接,还带上了沈家宗族里几位叔伯公辈分的人,给出的理由是沈葭到了可以议亲的年龄,理应回到生父身边待嫁。   沈如海有备而来,沈葭的舅舅再据理力争,也敌不过“父亲”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只能让沈葭坐上了去京城的船。   离开金陵那日,外祖母哭得两只眼都快瞎了,将她抱在怀里愣是不让走。   沈葭静静地流着眼泪,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舅舅再怎么宠她,外祖母再怎么疼她,在她的婚事上,他们都是没有话语权的,全靠沈如海一人说了算,他想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贾氏哭着道:“希望老爷看在已故夫人的份上,给你挑个好夫婿,也不求别的了,只要老实本分,不出去拈花惹草就成。”   沈葭已经是心如死灰,淡淡道:“他不会的,他讨厌我娘,也讨厌我。”   贾氏一听,更是悲从中来,照沈葭这样的脾性,假若真嫁个风流成性、家里侍妾通房一大堆的,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沈葭又赌气道:“反正我不嫁,他若逼我,我便跑出去,天大地大,我不信没了我的去处!”   贾氏被她吓了一跳,忙道不能这么做。   聘者为妻奔为妾,她好端端一位相府小姐,若是跑了,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唾骂,就连她日后的孩子也是逃生子,直不起腰来。   嫁人是一定得嫁的,只是得嫁个她心里喜欢的。   贾氏沉思半晌,抚了抚沈葭的脑袋,忽然问:“我的儿,告诉嬷嬷,你是不是看中了大小姐的未婚夫?”   沈葭一怔:“我……”   贾氏道:“不用怕,将实话都告诉我。”   沈葭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贾氏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道:“好孩子,嬷嬷替你想办法。”   -   深夜,乾清宫。   “什么?!”   听完东厂秘报的圣上惊得从龙床上站起:“钰儿有没有事?”   高顺忙道:“回陛下,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又足智多谋,已经毫发无伤地回了王府。”   延和帝虚惊一场,这才怔怔地坐回床沿。   “那就好,这孩子像他父亲……”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阴戾,声音也沉了下去:“上官家的人真是越发不知分寸了!纠合江湖中人,还动刀枪!他想干什么?谋杀皇亲国戚?看来皇后并未将朕上回的话放在心上!”   高顺默默地垂下眼,作为一个在御前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他懂得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闭嘴不言。   延和帝想到什么,又问:“沈家的孩子有没有事?”   高顺答道:“皇上放心,有小王爷的保护,沈姑娘周全无虞。”   延和帝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忽问:“此次避暑的随行官员名单拟好了没有?” 第11章 避暑   “避暑?我为什么也要去避暑?”   蒹葭园凉亭内,沈葭趴在石桌上,半阖着眸,没精打采地问道。   昔日她母亲与沈如海情深意笃时,曾耗费万金在京中购下宅邸一座,又亲自加以改造,为纪念二人感情,便取名为“沈园”。   沈园占地六十亩,仿江南园林风格所建,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蒹葭园,语出《诗经•秦风》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句,沈葭的名字也来源于此。   眼下正值初夏,园子里处处花柳垂荫,浓荫匝地,蝉鸣声不绝于耳,园中砌了假山石,引池水从山石上飞瀑而下,水雾弥漫,经风一吹,让人遍体生凉,倍感清爽。   沈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杯,丝毫没闲心欣赏园中景致。   沈如海果真说到做到,自那日言明要替她择门亲事后,便陆续有媒婆登门,无一不是向她游说近日京城有哪家适龄公子正待婚娶,家中人口几何,有无功名,人品样貌则是一个比一个好,吹得天花乱坠。   沈葭不胜其烦,将这些人统统打出门去。   辛夷笑着夺过她的杯子,替她添茶,一边解释道:“听说往年避暑,圣上都是领着后宫嫔妃去,偶有几个勋贵老臣伴驾,那都是极大的荣光。今年圣上开恩,说国事不可一日荒废,西苑距离六部衙署太远,内阁几位老先生都上了年纪,不忍他们冒着酷暑往返,故钦点他们一同前去西苑避暑,这一去就是二三个月,为免大臣们牵挂家里,所以恩准家眷同行。”   一旁打扇的杜若道:“咱们老爷是首辅,那肯定是去的了,既然小姐去,那大小姐去么?”   “这……”辛夷小心地偷瞥沈葭一眼,有些尴尬,“应该也是去的罢?”   沈葭捧着杯子,刚有点振作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忽然想起问:“陈公子去不去?”   辛夷点头:“陈公子任翰林侍读,是天子近臣,词赋工夫深得陛下青眼,想必也是去的。”   沈葭这才有点高兴起来,但转而又想到,他很快就会与沈茹完婚,届时变成自己的姐夫,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嬷嬷上次说替她想办法,也不知道是想个什么办法,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她露个信。   正这样想着,说曹操,曹操到,贾氏一脸喜色地从月洞门走进来。   “嬷嬷!”   沈葭隔着老远喊了一声。   贾氏看见她,笑逐颜开地走过来:“我的儿,原来你在这儿。”   辛夷替她倒了杯茶,打趣道:“嬷嬷笑得这般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贾氏将那杯雨前龙井一口喝了,这才笑道:“喜事儿!大喜事儿!”   沈葭疑惑道:“什么大喜事儿?”   贾氏却不言语,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来。   沈葭问:“这是什么?”   贾氏环视四周,压低嗓音道:“这是我从方士那儿买来的阴阳合欢散。”   沈葭没心没肺地问:“阴阳合欢散是什么?吃了拉肚子的么?”   贾氏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小声点儿!这要让外人听去可就坏事了!”   杜若小声纠正:“让人拉肚子的是巴豆。”   沈葭说:“去,别打岔!嬷嬷,这阴阳合欢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听见?”   贾氏也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自古以来,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男子为乾,女子为坤,乾坤交泰,阴阳交.合,这阴阳合欢……咳,你只要知道,这是服下去就能令你得偿所愿的灵药就行了。”   沈葭皱眉,依然不明所以:“我还是不懂,嬷嬷,你能说得明白点么?”   贾氏把心一横,索性将话说得明白点:“你寻个与陈公子独处的机会,再趁他不备,将此药下入酒水中,此药粉无色无味,效果立竿见影,男子吞服后,不过一息时间,便龙精虎猛……”   沈葭听得云里雾里,模模糊糊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她年初将满的十八,虽已来了葵水,初通人事,可因生母早亡,没人教过她这些,是以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   杜若就更不用说了,九岁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只当听着好玩儿。   辛夷比她二人都大几岁,却是听懂了,一时间红云满面,犹豫道:“这不好罢,男女私通是大罪,若污了小姐名节……”   贾氏瞪她一眼:“名节?名节能让小姐嫁个如意郎君吗?老爷宠妾灭妻,眼中只有庶女,没有嫡女,一个妾生子,他倒是着急忙慌地许配给了最得意的门生,谁知道会给我们姑娘指桩什么婚事。舅爷又远在金陵,是作不了指望的,如今只能凭借自己了!”   她这样一说,辛夷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说了。   沈葭一拍手,来了主意:“这次避暑就是个好机会,我找个借口,将陈公子约出来,再将这什么散,下到他的茶水里。”   “可是小姐,”杜若大大咧咧道,“陈公子不会与你单独出去的罢?”   “……”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说到了关键处。   其时国朝男女大防甚严,一个女子自生下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自家父兄外,与外男见面的机会极少,所以嫁人才有“出阁”一说。陈适不像离经叛道的怀钰,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与别的女子尚且需要避嫌,更别提沈葭这个名义上的“妻妹”了。   沈葭郁闷地揉了把脸,忽然灵光一闪,道:“有了,我以沈茹的名义约他不就行了,沈茹约他,他肯定会赴约的,到时辛夷替我绊住沈茹,我们来个移花接木!”   辛夷:“……”   贾氏忙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亭中四人大声密谋着,全然不知这番话全部落入假山石后的二人耳中。   玲珑捏着手绢,既是气愤,又是忧心:“小姐……”   沈茹却冲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   七月,紫禁城越来越炎热,像年关时的爆竹,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能引燃。   钦天监拟定吉日良辰后,于初三这日正式启程,移驾西苑避暑。   队伍从午门出发,折而向西直抵西苑,前面是皇帝卤簿与后妃凤驾,当今圣上于女色一道淡薄,后宫妃子并不多,除去上官皇后外,只有一位田贵妃和刘妃,几位美人位分不够,留在了紫禁城。   除此之外,便是几位公主,皇子只有一位,是皇后所出,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九,故也称九皇子。   后面的则是百官车驾了,他们的家眷在最后,因为延和帝的这次突发奇想,队伍比往年庞杂了许多,隐隐迤逦出二里多远。   沈葭坐在马车中,虽然她的马车空间很大,但如此炎夏还要坐在车里,实在是受罪,沈葭热得打开车窗透气,不料却看见了怀钰。   怀钰头戴凤翅盔,一身朱红武袍,外罩金色锁子甲,袖口紧束,一手按着绣春刀,骑在高头大马上,肩背挺拔如松,显出一股武将的勃勃英气,又因面容俊秀,不脱少年之气。   沈葭心中一动,小煞星这样一打扮,还挺人模狗样的。   怀钰这时也看见了她,催马上前,来到她车窗边。   他一走近,那张俊脸便愈发清晰,白皙如玉的面颊,明亮的双眸,红润的唇,烈阳照耀着他的金鳞铠甲,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竟有种令人不可逼视之感。   沈葭不知怎么心中打了个突,问出一句废话:“你怎么在这儿?”   “办差呢。”   怀钰四下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无聊。   锦衣卫前身仪鸾司,负责天子仪仗和出行扈卫,队伍拉这么长,这可就苦了他,不仅要负责开道,还得时不时提防后面的车驾掉队。   怀钰在眉骨处搭了个遮阳棚,像是不喜欢晒太阳,漫不经心地问沈葭:“听说你家近日在给你说亲?”   沈葭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怏怏地点了点头。   怀钰乐道:“那姓陈的你是肖想不成了?”   沈葭不解地看他一眼,心道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没了我从中搅混水,沈茹还不是要嫁给陈适?到时你只有哭的成。   “这你就放心罢,我已有了条绝妙好计,保管一举拿下陈适。”   怀钰见她胸有成竹,不由问道:“什么好计?你能有什么好计?”   沈葭一抬下巴,小脸写满骄矜:“哼,我不告诉你。”   说罢,将车窗啪地一声合上了。   帝王出行,每隔五里便要设帐,今上不是个喜欢铺张讲排场的皇帝,出发前便晓谕太常寺,那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队伍走出一半,路边才有一处设好的帐篷,供皇帝与百官稍事休息。   沈葭也下了马车,四处走动活泛身体,去帐篷里饮茶。   考虑到未出阁的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她们也有专用的休息处,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难得出来一次,一出来就兴奋得不行,和手帕交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谈论这一路的趣闻佚事,或是红着脸点评禁军儿郎里哪个长得英武非凡。   沈葭撩帘进去,方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一齐噤声。   沈葭就当看不见,自己找个角落坐下。   她初到京城时,也曾想着结交二三好友,还傻乎乎地送了不少礼,后来才知道人家把她当笑话看,贵女们互相抱团,各有各的圈子,根本看不上她这江南来的暴发户。   沈葭本身就是个傲气的,心想你们瞧不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们呢,从此也不拿热脸去贴这些人的冷屁股了。   沈茹是个庶女,原本也不受这些嫡出小姐们的欢迎,但她上回被沈葭扒衣裳的事还让人记忆犹新,大家对她饱含同情,一见她进来,就有人招呼她过来一起喝茶。   沈茹犹豫地看一眼角落里的沈葭,还是挪着步子过去了。   沈葭饿了,拿起一块芙蓉糕要吃,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提到怀钰的名字,她急忙竖起耳朵。   “……怀钰也生得不错啊,你们见着他今日穿金甲的样子没有,跟平日的样子可大不相同。扶风王十六岁披甲执锐,远赴边关,于雁门关外雪夜单骑擒杀瓦剌王,名震天下。我听说,怀钰比他父王还要俊上三分呢。”   “咳咳……”   沈葭险些被糕点噎到。   辛夷忙倒了杯茶给她,替她按摩背部:“小姐,没事罢?”   沈葭摆摆手,示意无事,一边借着茶杯的遮掩,用余光去瞧刚刚说话的人是谁,居然觉得怀钰能跟“俊”这个字眼扯得上关系,莫不是瞎了眼罢?   她完全忘了先前坐在马车里,自己看着怀钰说不出话的事。   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姐,闺名陈幼沅。   与她交好的密友笑着打趣她:“哟,沅沅这是春心萌动,看上那小煞星了?”   陈幼沅面色赤红:“别胡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陈小姐恼羞成怒,终于忍不住挥起粉拳,追着好友打闹起来。   众人都笑,笑闹声中,又听见人说:“圣上如此宠爱小王爷,想必会亲自给他指婚,只是不知会给他指哪家的姑娘了。”   沈葭看那人一眼,心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若不出大纰漏的话,日后的扶风王妃应当就是沈茹了。   众人正嬉戏打闹着,门口帘子又被人掀起。   一名四十来岁、面白无须的白胖太监走进来,面带笑容道:“哟,咱家来得不巧了,烦问诸位姑娘,沈二姑娘在吗?”   众小姐们愣的愣,哑的哑,不约而同望向角落里的沈葭。   沈葭正吃着糕,闻言把糕放下,也不起身,径直看向那太监:“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   众人:“……”   那太监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火者,抬着一个铜盆,上面盖着红布,不知里面是什么。   太监笑得一团和气:“沈二姑娘好,天气溽热,万岁爷怕姑娘热着,派咱家送来一盆冰,姑娘请受用。”   说罢将红布揭了,下面果然是一盆凿碎的冰,其间还点缀着一些火红的荔枝。   众人不由咋舌,这酷暑的天气里,冰块本来就难得了,荔枝生于岭南,又极易腐坏,从南到北上千里路程,即使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过两三箱而已,所以格外珍贵,历来都是御用贡品。   圣上突然赏赐沈葭一盆荔枝,是为什么?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莫说别人,沈葭也有些吃惊,她进京不久,从没面过圣,皇帝对她来说就跟话本子上的人物一样,遥远得很。   她也不知接到赏赐要怎么谢恩,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眨着大眼真诚地说:“谢谢。”   “……”   众小姐简直要晕过去了。   那胖太监倒好相处得很,一点架子都没有,只笑着说会帮她把谢意带到,随后一挽拂尘,带着两个小火者走了。   “真是不知礼数,那是东厂的掌印太监刘锦,光说‘谢谢’二字就完了,果然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太监走后,陈幼沅把大家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沈葭心说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厂掌印么,人很和气嘛,一点也不凶。   她有心想回句什么,却又懒得争吵,反正这些人也不是第一次骂她是“野丫头”“乡巴佬”了,回回都是那几句,听都听厌了,再说她有荔枝吃,她们没有,还是宽宏大量些罢。   沈葭这么一想,也就释怀了,坐下欢快地吃起了荔枝。   众小姐都很无语。   等上了马车,发现也有一盆冰,贾氏方才懒得走动没下去,说是皇帝派人送来的。   辛夷好奇道:“为什么皇上要赐小姐冰呢?”   贾氏道:“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咱们老爷深受圣宠,圣上才赏赐下来的。”   辛夷蹙眉道:“可是方才在帐中,别的小姐都没有,大小姐也没有。”   贾氏闻言大怒:“她一个庶出,也想享这等福气?!”   辛夷只好不说话了,然而心中总是疑云难消。   杜若剥着荔枝,突然灵光乍现,举起手道:“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皇上看中了我们小姐,想点她进宫当贵妃?”   “……”   “小蹄子!你胡说什么呢?”贾氏给了她脑门一个栗暴。   “如果天天都有荔枝吃,进宫当妃子也不错啊。”   沈葭蹲在铜盆前,感受着冰块融化时扑面而来的凉意,一脸幸福地说道。   “是啊是啊。”杜若点头如捣蒜。   辛夷:“……” 第12章 西苑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由北、中、南三海组成,其历史可以追溯至辽代,昔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建都燕京,曾在城东北郊建“瑶屿行宫”,这便是西苑的前身,金代始建三海,称为太液池。   靖康之难时,金人攻破汴京,不仅将徽钦二帝掳走,还劫掠走大量金银财宝,其中就包括曾拖垮整个大宋王朝的艮岳太湖石,金人将其移运到太液池中的湖心岛上,称“折粮石”。   自成祖爷迁都北京后,便在元大都的故址上建成紫禁城,西苑作为离宫别苑,主要是供君臣游乐,但有时也用作视朝之所,比如先帝穆宗在位时,因厌恶大内,便迁居西苑万寿宫,一住便是二十多年。   正值炎夏,西苑风景宜人,太液池波光粼粼,岸边遍植垂柳,其中一株绿柳下,泊着一只小船,船上伸出一只钓竿,船上二人正下棋,一人在岸边侍立。   棋盘上高下立现,执黑一方攻势凌厉,将白子的一条大龙杀得几乎七零八落,白方的棋路显得更散漫一些,似乎是想到哪里下哪里。   “你再不认真下,就要被朕吃干净了。”   延和帝来了一手“扳”,顺便提去两子。   “不下了,没意思。”   怀钰将手中白子扔去一旁棋钵,百无聊赖地往船上一躺,枕着胳膊假寐。   延和帝见了他这懒散模样,叹道:“打小你就坐不住,让你坐着读会儿书,像屁股下有针在扎,长大了还是这毛病,看来日后朕老了,指望你安安静静陪上一时片刻,怕是不能的了。”   怀钰听了这话,睁眼笑道:“万岁爷春秋鼎盛,何苦说这话?”   “你是嫌朕啰嗦了。”   延和帝拿起钓竿,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滚罢,少惹事。”   “遵旨。”   怀钰从船上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地跳上岸,小船吃不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溅起不少水花,打湿了延和帝的龙颜。   延和帝一抹脸上水渍,勃然大怒:“臭小子,你找打……”   回头一瞧,哪里还有怀钰的身影。   延和帝:“……”   延和帝给气笑了,一面摇头,一面笑:“这小子,被朕宠得不像话了。”   树下的高顺也不禁莞尔:“小王爷还小,总是不脱少年习性。”   “还小?十九了,都可以娶媳妇儿了,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他父王上沙场打鞑子了。”   想起往日和兄长并肩作战的豪情,延和帝略显怔忪,一副陷入回忆的神情。   高顺提醒道:“皇上,衣裳都湿了,穿着容易受凉,要不回去更衣?”   延和帝陡然回神,低头望了眼打湿的衣襟,道:“不用,将你的外袍脱了给朕便是。”   “这……”高顺犹豫。   “快脱。”延和帝说。   高顺只得将外袍脱了下来,因为皇帝今日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是微服出游,他也没穿蟒衣,只穿着一件简朴的青色粗布长袍。   延和帝脱下湿衣,换上青布袍,他常年习武,养出一身腱子肉,称得上虎背蜂腰,即使身着布袍也英气不减。   高顺不敢穿天子的衣服,只将那湿衣搭在臂上。   延和帝便让他不用在此服侍,先回去换衣服。   高顺告退后,延和帝继续握着鱼竿垂钓。   午后静谧,阳光透过柳树梢,洒在水面上,犹如碎金,一阵风起,柳叶翻飞,又漂在湖面上打转。   延和帝正垂头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喊。   “老伯,你这船还开么?”   延和帝猛地惊醒,回头一看,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袭豆绿对襟短衫和月白马面裙,俏生生地立在柳树下。   “什么?”延和帝一怔。   那姑娘走上前来,指着太液池道:“莲蓬肯定熟了,老伯,您能划船带我去摘么?”   延和帝扭头望一眼,太液池中芙蕖灼灼,莲叶青青,莲蓬大而饱满,正随风轻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啊,”那姑娘点头道,“你不是这园中专门摇桨的艄公么?我这儿有钱,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湘妃色钱袋来。   原来是将他错认成艄公了,延和帝低头望一眼自己的穿着,心想这确实很容易误会,又想这姑娘不仅要偷皇帝的莲蓬,还要皇帝划船带着她去偷,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他莫名生出逗弄人的兴致,也不说破,而是一本正经道:“划船带你去摘是可以,不过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什么?”小姑娘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陪我下一局棋,你赢了,我自然就带你去摘了。”   那姑娘轻呵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呢,这有何难?来下罢。”   说着登上小船,在棋盘前坐定。   先前的棋局未收,正是盘残棋,延和帝问道:“小丫头,你是要接着这盘棋下,还是另下一盘?”   “另下一盘罢。”   二人便拣回棋盘上的棋子,延和帝执黑,小姑娘执白。   执黑先行,延和帝在小目上落下一子,轮到白子下了,对方落子的位置却令他瞠目结舌,她竟挨着他的黑子下了一着。   要知道,在围棋中,贴着对方的棋下是自断生路,很危险的做法。   延和帝紧皱眉头,不明白这小姑娘是个什么路数。   他落下一子,采用小飞守角。   没想到,对方又紧邻着他落下一子。   “……”   延和帝抬头,眼底写满疑惑。   那小姑娘催道:“下啊,轮到你了。”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下了数步棋后,延和帝彻底迷惑了,这下的……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小丫头究竟是完全不会下棋,还是隐藏的棋道高手?   就在他云里雾里之时,那姑娘一拍额头,跳起来大叫道:“你输了!”   “什么?!”   延和帝顾不上左右摇晃的小船,睁大眼睛去看棋局,只见那黑子尚有数口气存活,哪里输了?   “朕……我没有输,你说说看,我怎么输了?”   “喏,”那姑娘指给他看,“我这五颗白子连成一线了,我赢了,你当然就输了。”   “……”   延和帝又气又想笑:“你这下的什么棋?你简直不会下棋!”   那姑娘口中振振有词道:“我怎么不会下棋了,我下的是五子棋呀,你只说让我和你下棋,又没说下什么棋。”   延和帝问:“五子棋是什么棋?”   “就是连成五颗子就算赢的棋。”小姑娘给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规则。   延和帝边听边点头,心道听上去倒是挺简单的,又问:“这是你自己创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小姑娘答道:“我舅舅教的,我舅舅又是我娘教的。”   “你娘挺聪明的。”延和帝顺嘴夸道。   “谢谢,她死了。”   “……”   延和帝被噎了一句,忽然想起来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那小姑娘掩唇一笑,眉眼说不出的灵动活泼,脆声道:“你一个划船的老伯,难道我说出我是谁家的,你就知道了么?”   延和帝举杯一笑:“你可以试试看。”   “好罢,”小姑娘眼珠狡黠一转,道,“那我告诉你,我是沈家的。”   “噗——”   延和帝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地抬起脸:“谁?你说你是谁家的?!”   “沈家的。”   沈葭嫌弃地避开他喷出口的茶水,有些不解:“怎么了?”   “沈家二姑娘?”   “你还知道沈家有几个姑娘?   沈葭笑了,道:“对,我就是沈家二姑娘。”   原来这就是那个沈葭,延和帝一时心情颇为复杂,问:“你方才说,你娘过世了?”   沈葭点头:“嗯。”   “你几岁时没的?”   “八岁。”   延和帝点点头,唏嘘道:“倒和钰儿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葭没听清。   “没什么。”延和帝摇头,露出一个宽和的笑,“荔枝好吃吗?”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荔枝……”   沈葭愈发疑惑,只觉得眼前这老者怪怪的,说话颠三倒四,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好我赢了你,你就带我去摘莲蓬,太阳都快落山了,这话还作不作数啊?”   延和帝笑道:“自然作数,只是上一局棋不算。”   沈葭立即反对:“为什么不算?”   延和帝慢悠悠道:“上一局我不清楚规则,你也没告诉我是下五子棋,所以不算数,咱们再来一盘,这盘我若输了,这池子里的莲蓬,你要多少就给你摘多少。”   沈葭哼一声:“好大的口气,以为这池子是你的么?”   延和帝只是微笑不语,可不就是他的么?他觉得眼前这姑娘越发有意思,难怪怀钰喜欢。   沈葭揉揉鼻子道:“好罢,那就再来一局。”   先前她确实是故意不告知她下的是五子棋,不是围棋,因此有几分心虚,再下一盘也行,反正她既然能赢他一次,就能赢他第二次,沈葭是这么想的,谁知这第二局棋,却是她输了。   沈葭瞪大眼眸,十分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五子,连成一线,”延和帝指给她看,“不是这样么?”   沈葭摇摇头,眼中多了几分敬意:“老伯,你真聪明,当初舅舅教我的时候,我学了好几天才学会呢,你一次就能下赢我了。”   延和帝哈哈大笑,不是头一次有人拍他的马屁,但从未有人比沈葭拍的马屁更令他舒心。   沈葭扭头看向身侧的荷花池,那莲蓬她馋很久了,第一天来西苑就想摘了吃,所以今天才摆脱了辛夷她们跑过来摘,可规矩就是规矩,愿赌服输,她输了棋,自然也就不能让人家划船带她去摘了。   沈葭叹一口气,略觉可惜。   夏天最适合吃莲蓬了,从前还在金陵的时候,表兄们就常带着她去玄武湖泛舟,采莲摘藕,放声清歌,何等快活!   正伤感着,忽觉小船动了一下,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沈葭疑惑转头。   延和帝双手摇着船桨,微笑道:“被你说的,我也想吃莲蓬了,一起去摘罢。”   “!!!”   沈葭大喜,要不是担心船翻,简直想跳起来欢呼!   小船荡开清波,进入藕花深处,莲叶擦着二人的身畔而过,扑鼻都是莲子清香,沈葭一面采摘莲蓬,一面清声唱起了江南采莲女都会唱的歌谣:   江南好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下,鸥飞莲叶边。   莲叶莲花耀洲渚,桂楫兰桡下长浦。   采莲采叶忘采花,隔水停船共君语   ……   君语不还顾,妾心将奈何。   回船向明月,月照江水波。   江水照妾影,明月知妾情。   郎心得似此明月,兼照莲花与莲叶。   ……   吴侬软语,唱起歌来似在软声撒娇,下半段又像在控诉情郎薄情冷待,如泣如诉,哀怨缠绵,听得人骨头也酥了。   歌声惊起停栖在沙渚上梳理羽毛的几只鹭鸶,双翅一拍,引颈飞向天际。   云霞漫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二人划舟归岸,更衣回来的高顺早就在岸边等候着,见到小船靠岸,立即上前去扶:“皇……”   “咳咳。”   延和帝握拳抵在唇边,干咳几声,用目光示意旁边的沈葭。   高顺是个人精,立马领会出皇上的意思是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便微微一笑,没说话了,只在沈葭下船时,虚扶了一把。   待沈葭登了岸,延和帝笑着问:“小丫头,摘的这些够了吗?不够可以再摘。”   “够了够了。”   沈葭抱着满怀的莲蓬莲花,笑得眉眼弯弯:“老伯,你真够意思,等我做好了荷花糕,带来给你吃!”   一旁的高顺听到“老伯”二字,嘴角的笑险些没挂住。   延和帝朗声笑道:“好,那我可就等着你了。”   当下二人约了下次见面的时辰,还是在这株柳树下,沈葭道过别,便抱着莲蓬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等她走后,延和帝收了笑,对高顺说:“她就是沈如海的二女儿。”   “!!!”   高顺满眼讶异,心道难怪圣上对一个小丫头这么和颜悦色呢,还以为是看上人家了,想收进后宫做妃子,高顺庆幸自己方才没胡乱说话。   高顺堆着笑说:“沈二小姐伶俐活泼,又生得明眸皓齿,与小王爷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延和帝点点头,眼神变得柔和,似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前尘往事,道:“她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第13章 皇后   沈葭抱着那些采摘来的莲蓬莲花回去,倒把辛夷和贾氏吓了一跳。   西苑是皇家苑囿,又不是沈园或是金陵的宅子,太液池里的莲蓬,岂是可以说采就采的,那可是皇帝的私产!   对于她们的大惊小怪,沈葭摆摆手,道:“放心罢,没人看到,只有个心善的老伯,他划船带我去摘的,不会说出去的。好了,辛夷,来帮我做荷花糕,还有杜若,别吃了!再吃都要被你吃光了!”   杜若舔舔手指头,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莲蓬。   沈葭爱吃,也爱下厨,甚至厨艺还算不错,在金陵时,舅舅就常打发她做几个菜佐酒,她们住在揽翠阁,配了小厨房,正好可以开火。   贾氏不爱掺和这些,回屋去睡觉。   主仆三人便将荷花清洗干净,捣碾成泥,掺以米浆,再将面粉揉成形,在锅中蒸上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相比荷花糕,蜜饯的制作工序要更繁琐一点,为了不影响口味,还要将莲心挑出来,让蜂蜜完全渗透进莲子肉,也需要时间。   三日后,沈葭腌制的蜜渍莲子也做好了,连同荷花糕一同收进食盒里,前去太液池赴约,这回辛夷和杜若也跟着一起。   经过百花园附近时,忽闻假山石后传来一阵哭闹声。   三人循声过去,只见那哭闹不休的是个小孩儿,发际一周的头发都剃了,只在头顶梳个小抓髻,用红发绳束着,缀着一颗小拇指大小的东珠。   那小孩穿得也不俗,一身福字纹锦袍,想必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在小孩旁边,还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袭青裙曳地,容貌清丽,气质婉约,是小男孩的姐姐,正在柔声劝躺在地上耍赖的弟弟起来。   “回去罢,九弟,再不回我要挨骂了……”   “不回!不回!我要去骑马!驾!驾!”   小孩赖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就是不起来。   他姐姐没办法,只得上前去拉他,那小孩坏得很,一口咬上她的手腕。   “啊!”   女孩疼得大叫,那小孩只是不松口。   沈葭心道岂有此理,撸起袖子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小孩眼冒金星,松了口。   “你没事罢?”   沈葭见那姑娘的手腕被咬出了血,掏出手帕要替她止血。   那姑娘却顾不上自己的伤,神态焦急地冲去弟弟面前,察看他被打的脸:“九弟,疼不疼啊?怎么办?”   小孩瘫坐在地,呆滞片刻,扯着嗓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姐姐第一反应是去捂他的嘴,结果发现捂了也不管用,这小孩的哭声简直声震寰宇,能传出去二里地。   “你别哭……完了完了,脸上还有巴掌印……”   那姑娘简直六神无主。   沈葭估计她是哪个大臣的庶女,在家很不受待见的那种,而她这个九弟,一看就是正室生的,被宠坏了。   国朝嫡庶有别,嫡出子女就是比庶出子女高出一头,甚至对庶出子女任意打骂的都有,光沈葭知道的,就有陈幼沅那帮人,平日就对庶出姊妹很不待见,陈幼沅的庶妹在她面前,简直比奴仆还不如,她的东西也不允许庶妹用,连动都不能动。   沈葭倒没有什么嫡庶观念,金陵谢氏是个大族,亲戚关系盘根错杂,她表姐表妹、表兄表弟一大堆,从小不管是上学还是玩耍,嫡出庶出都是混在一起,犯了错都是一样挨罚,谁被欺负了,也是大伙儿一块去干架。   她不喜欢沈茹,背后的原因很复杂,倒与她庶出的身份没太大干系。   见这姑娘一副急得快哭出来的模样,沈葭生出一种保护弱小的冲动,安慰她道:“没事,家里人问起的话,你就说是我打的。”   那姑娘两眼通红,抬眸看她一眼,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那头辛夷已经哄起了小孩,拿出食盒里的蜜渍莲子,哄道:“你看,这是什么?很甜的哦,你要不要吃……”   话音未落,那小孩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小碟,莲子骨碌滚了一地,散落进草丛里。   杜若发出一声惨叫,心痛如绞:“你这小孩好坏!为什么要糟蹋吃的?!”   沈葭勃然大怒,心想这是本小姐辛辛苦苦做了三日的蜜饯,你一下就给推翻了,气得又要撸起袖子动手。   这次好歹被小孩姐姐拦住了,好言劝道:“这位姑娘,多谢你的好意,但你别打他了,他打不得的……”   “是啊小姐,千万别动手了!”   辛夷一边劝着沈葭,一边还要安抚哭个不停的小孩,简直头都大了,转头看见杜若,又喊:“杜若!别捡了!掉在地上的东西脏了,不能吃!”   杜若将捡到的莲子在裙摆上擦了擦,一把丢进嘴巴里,冲小孩幽幽道:“再哭的话,半夜有鬼婆婆来抓你哦。”   小孩:“……”   小孩哭得更大声了。   沈葭终于不耐烦起来,吼道:“别哭了!再哭揍你!”   小孩止住哭声,安静了一瞬。   众人心中不由燃起希望的火苗,可下一刻,他哭得比之前更响亮了。   众人:“……”   哭声终于引来了大人,一列宫廷仪仗迤逦而来,刚才还哭得翻白眼的小孩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冲过去,扑进一名身披霞帔的妇人怀里。   那妇人大惊,搂着孩子问:“英儿,你怎么了?”   叫“英儿”的小孩嚎啕大哭道:“母后,有人打我!”   沈葭一愣。   母后?   那这妇人岂不是……皇后?她打的是皇子?   沈葭尚未反应过来,那妇人已经看清了自己儿子脸上的指痕,气得咬牙切齿:“谁打的你?!”   沈葭心道不好!   小孩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来,稚嫩的手指头不偏不倚,指向她的方向。   “她!”   沈葭:“……”   上官皇后怒目望来,沈葭旁边的女孩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母后,都是芸儿的错,是芸儿没看好九弟,请您不要责怪……”她说到这里,想起还不知道沈葭的名字,“责怪这位姑娘。”   “看好?”上官皇后冷笑一声,“你的意思,还是你弟弟的错了?”   怀芸一怔:“芸儿……芸儿不是这个意思……”   上官皇后已经懒得听她的废话,见沈葭还若无其事站着,登时大怒:“你是什么人?!见到本宫,居然还不跪下!”   其实沈葭只是一时愣住,反应慢了半拍,倒不是刻意心存不敬,被她一喝,立即就跪了下去,垂着头答道:“拜见皇后,臣女乃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如海之女,沈葭。”   上官皇后冷冷笑道:“我当是谁家的女儿,这么没教养,原来是沈如海的。”   沈葭捏紧拳头,眉眼间全是不忿神色。   她初到京城时,因为不懂规矩,确实闹过几场笑话,从此京中便流传沈阁老家的二女儿是个草包之类的话,沈葭虽表面装得毫不在意,实则每次听见这种话都会生气。   上官皇后问:“你为何要打我皇儿?”   沈葭刚想说话,就被一旁的怀芸打断:“母后,不是沈姑娘打的,是……是芸儿打的。”   沈葭惊讶地转头看她,没想到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胆子也挺小,居然这么讲义气。   “你?”   上官皇后压根不相信她有这胆量,拉过自己身后的儿子,道:“英儿,告诉母后,是谁打的你?”   “她,她打的我。”   小孩的手指头依然指着沈葭。   上官皇后怒不可遏:“你一介臣工之女,也敢打皇子?!谁借你的泼天胆子?来人!给我掌她的嘴,打到她认错为止!”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女官应声上前,抬起那蒲扇似的铁掌,就要往沈葭脸上打。   跪在后面的辛夷和杜若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护住沈葭。   怀芸哭了起来,膝行上前,边哭边磕头:“母后,母后,求您开恩,沈姑娘是无心之失,都是芸儿的错,芸儿愿代她受过……”   那边辛夷和杜若早被两个太监拉开,沈葭挨了一巴掌,这一掌下来火辣辣的,打得她的脸颊肿起老高,沈葭从未挨过打,这下疼得什么规矩体统都忘了,从地上跳起来就跑。   两名女官根本没想过她会跑,一时愣在了原地。   上官皇后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抓住她!”   所有太监和宫女急急忙忙去抓人,沈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转身就跑。   她在园子里左奔右突,看得一干人都惊呆了,连怀芸都张着嘴忘了哭。   上官皇后见这些人追着她跑,愣是连她一片衣角都没沾着,气得喊道:“都别追了!将她围起来!”   一群人四散而开,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沈葭围在垓心。   圈子越缩越小,眼见沈葭是逃不了了,谁知她忽然瞄准一个空子,竟弯腰从两名太监的空隙中钻了出去。   众人:“……”   沈葭得以脱险,还没来得及庆幸,结果一头撞进一具结实胸膛,撞得她两眼发黑。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雄浑的男子声音带着怒气自胸腔发出,振得沈葭耳朵发疼。   身后的人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小太监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沈葭捂着被撞疼的脑门,呆呆地抬头,看见了那天在太液池帮她摇船的老伯。   延和帝低头温和地问:“撞疼了没有?脸是怎么回事?”   “你……”沈葭还处在震惊中,“你是皇帝?”   “嗯。”延和帝淡淡道。   “……”   沈葭心想你居然是皇帝?!你是皇帝还帮我划船!你是皇帝还帮我划船去偷你的莲蓬!这是真的吗?但看大家都跪在地上不敢作声的样子,应该是真的罢?那我是不是也要跪一下?   沈葭双膝一弯,准备下跪。   延和帝却抬起手:“不用了,免礼罢。”   于是沈葭就直起了身体,其动作之自然,看得众人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心想,让你免礼你还真的免礼啊!人家只是客气一下!   沈葭这时又看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那日在太液池边扶她下船的人,另一个就是给她送过荔枝的白胖太监了。   “是你。”沈葭看着胖太监道。   刘锦头戴刚叉帽,身穿大红坐蟒贴里,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像个大肚弥勒佛,道:“又见面了,沈二姑娘。”   延和帝让众人平身,上官皇后讲明了来龙去脉,他听完,转头问沈葭:“为什么打朕的儿子?”   沈葭道:“因为他咬人。”   “咬谁了?”   沈葭指向怀芸:“她。”   延和帝看向自己的女儿,问:“芸儿,英儿是不是咬了你?”   怀芸站在原地,真是好生为难,承认的话会得罪皇后,否认的话,又对不起沈葭。   怀芸小心翼翼地瞥一眼上官皇后,见她眼底满是警告之色,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结结巴巴道:“父皇,我……”   延和帝已经发现了她手腕上的咬痕,还带着血,顿时暴怒:“怀英!”   九皇子平日最怕父皇,先前还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此刻却被吓得像只小猫儿般揪着皇后的衣襟,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延和帝最看不得他这副胆小懦弱的样儿,简直不像个皇子,怒意更是高涨:“上前来!朕问你,是不是咬了你三姐?!”   天子一怒,有如雷霆万钧,就连在场的成年人也后背冷汗直流,更别提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子,九皇子很快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紧紧抱着母后,不敢松手。   上官皇后心有不忍,劝道:“陛下,英儿他身体不好,禁不住吓,您有什么气,发作在臣妾身上好了,英儿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日后臣妾会好好教导他的……”   “身体不好?”   延和帝厉声打断她:“碰上什么事,你只会这一个借口,他身体不好是小时候的事了,朕看他现在身体很好,能跑能跳,还会咬人!我大晋自立国以来,皇子三岁开蒙,五岁习经,他如今八岁了!年纪还小?钰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跟着师傅学摔跤了,哪一次不是被摔得鼻青脸肿?朕就从来没见他哭过!”   上官皇后听他提起怀钰,神色微僵。   延和帝背着双手,烦躁地走来走去,虽然知道不该当着众人面数落皇后,让她没面子,但皇后有副孤怪脾气,话说重了,她受不了,说轻了,她又根本不往心里去,同你装糊涂。   他长舒一口气,看着妻子,目光难掩失望:“皇后,你是朕的皇后,也是一朝国母,英儿不仅是你的儿子,更是大晋的皇子!他体内流淌着太.祖爷的血脉,可你把他教成了一个只会躲在女人背后,哭哭啼啼的脓包废物!”   上官皇后脸色惨白,手指甲掐入掌心。   她这个皇后,一向不得圣心,连带着娘家人也忍屈受辱,这次西苑避暑,圣上竟没有让上官家的人伴驾,还将她的侄儿上官熠叫进宫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视她这个皇后的脸面于无物,眼下还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斥责她,说她生的儿子是脓包废物。   上官皇后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她一跪,园中其余人哪还敢站着,纷纷跪了一地。   延和帝脸色一沉:“你干什么?”   皇后面无表情:“臣妾粗蠢失德,不配为中宫之主,请陛下废了我的后位,让臣妾避居西苑离宫养老,了此残生。”   延和帝:“……”   皇帝还没说什么,皇后的女官就先跪不住了。   开什么玩笑?!自请废去后位,这说得好听点叫主动退位,说得难听点就是以凤位相胁,逼迫圣上低头啊!   女官吓出浑身冷汗,生怕圣上一个龙颜大怒,真的废了皇后娘娘。   正做没理会处,突然有个小太监远远跑来,口中高喊:“不好啦!不好啦!”   众人的视线一下被吸引过去。   刘锦上前,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将那报信的小太监扇倒在地。   刘锦斥道:“怎么说话的?没规没矩,自己掌十个嘴!”   小太监不敢迟疑,照着自己的脸“啪啪”打了起来。   沈葭方才吃过被扇耳光的苦,知道那有多疼,忍不住求情:“别罚他了罢,他也不是故意的。”   刘锦对着她,又是一副和气笑脸:“姑娘不知道,他们当奴才的皮糙肉厚着呢,打上几耳光不疼的。”   其实他也是为了借此事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然皇上和皇后一直僵着,谁都不好收场。   延和帝叫停那小太监:“好了,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小太监两颊肿得高高的,说:“回圣上,那边打起来了。”   高顺皱眉道:“说明白点儿,哪边打起来了?谁和谁打?”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道:“校场那边,小王爷和……和翰林院的陈大人。”   “什么?!”   延和帝和沈葭几乎异口同声。 第14章 书生   午时三刻,校场。   怀钰跷腿坐在演武台上,一双长腿交叉,愈显修长,靴筒收紧,显得小腿肌肉结实,充满力道。   他抱着绣春刀,手指敲了敲刀鞘,看向台下诸人。   “怎么样,都选好了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棍槊、棒拐流星锤,但凡是这兵器架上有的,随你们选一样,我奉陪到底。”   他身后的苏大勇等人立刻帮腔:“听见没有?快点选!跟个娘们儿似的磨磨叽叽,不愧是一群腐儒书生!”   台下的“腐儒书生”,正是以陈适为首的一帮翰林院庶吉士,他们都是三年前乙酉科的新科进士。   在大晋官场上,叙同年或是同乡都是极易拉近人际距离的一种交际手腕,两个素不相识的官员互相见礼寒暄时,一般都会先问对方的籍贯、是哪一年中的进士,一旦发现是同榜进士出身,那就有“同年之谊”了,这些人既是同年,又年龄相仿,且都爱好诗词歌赋,便聚在一起,成立了一个“乙酉诗社”,时常在一起吟诗作词,对酒当歌。   其中因陈适圣眷最浓,又搭上了沈阁老这桩姻亲,前途不可谓不远大,日后入阁拜相也有可能,再加上陈适此人八面玲珑,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是以众人都公推他做社长。   西苑风景秀丽,长夏漫漫,又整日无事可做,这群人心血来潮,便仿照古人兰亭集会,去那南海紫竹林内曲水流觞,纵谈古今。   其间不知怎么扯到了怀钰,众人都还记得三年前怀钰会试舞弊,被圣上当庭戳破的丑事,又提到前些时日,圣上率领百官臣僚登琼华岛,隔水远眺时,望见云雾中有一双白鹤振翅齐飞,不由豪兴大发,命在场诸人赋诗一首,以记其景。   点到怀钰时,他憋了老半天,最后搔搔头,蹦出一句“一双大白鸟,拍翅上青天”的打油诗,令在场众人无不捧腹大笑。   这些人二两黄汤落肚,未免都有些骄狂起来,说那怀钰除了识得几个字,不过一大老粗文盲而已。   他们不知,这话全被在竹林中练刀的怀钰偷听了去。   怀钰哪是个能忍的脾性,当即从竹枝上跳了下去,吓得这群人摔杯碎碗,面如土色。   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被怀钰拿着刀,赶猪狗似的赶到了这演武场。   怀钰想得很简单,不是说他是大老粗文盲吗?诗词歌赋他不会,动动拳脚总会了罢,是以他逼迫这群书生每人自选一样武器,跟他比武,输了的人跪下磕头,喊对方三声爷爷。   其中有一名叫“韩越”的人站了出来,愤然道:“这不公平!京中谁人不知,小王爷自幼习武,膂力过人,能挽八石弓,射百二十步。我等皆是读书人,自幼苦读经书,不熟弓马刀枪之事,小王爷欲和我等比武,不嫌胜之不武吗?”   怀钰轻笑,道:“说得不错,本王乃一介武夫,你们和我比吟诗作词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胜之不武了?”   韩越:“……”   苏大勇骂道:“比就比,不比就不比,拽什么大道理,怕输就直说!最不耐烦跟你们这些文人讲话,真他娘的扯卵.蛋!”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都挂不住了。   读书人最讲脸面,可以打可以骂,但不能侮辱他。   众文士们群情激愤,纷纷争执起来。   “果然是武夫,满口粗鄙之语!”   “就是!简直有辱斯文!”   “文人怎么了,没有我们文人,光凭你们这些莽夫便能治理国家了吗?”   “我大晋以文治国,就是一品武臣,到了三品文臣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他们一旦开口,就如三百只鸭子开会,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苏大勇等人上前推搡了几下,他们一看好啊,竟然还敢动手,立时嚷得更大声了,一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   忽然,“铮”地一声轻响,怀钰拇指一推,绣春刀出鞘半寸,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   众文士像被扼住脖子,一齐收了声。   怀钰眼神不善地打量这些人一眼:“快选,再不选我就帮你们做主了!”   这时,陈适终于淡淡出声:“小王爷是千金之躯,何苦为难我等?如果王爷只是想让我们低头认错,直说便是,下官愿替同僚们向王爷折身告罪。”   说完拱手一躬,长揖到底。   韩越与他平日最是交好,况且今日在紫竹林里,骂怀钰骂得最凶的是他,凭什么让陈适替他出面道歉,那小煞星岂是简单一句抱歉就能放过他们的,非得让他们跪下磕头不可。   韩越急得扯陈适袖子:“允南兄,你别……”   话未说完,台上的怀钰突然冲陈适勾勾手指:“你过来。”   陈适走上前。   怀钰弯下身,一手搭着他右肩,与他的脸贴得极近,道:“你问本王为什么要为难你们?原因很简单,本王告诉你。”   陈适:“什么?”   怀钰附在他耳边,只说了八个字:“因为我想,因为我能。”   陈适一怔。   怀钰已从高台上跳下去,走去众文士面前,道:“既然你们都选不出,那本王就自作主张帮你们选了。你,拿刀!你,用剑!你,使铁板斧!你,射箭!你,长枪!你,使槊!”   他一个个地点过去,很快就将众人的兵器选好了。   这可就苦了这帮文士了,他们别说会不会用了,有些人就连刀都抡不起来,真要打起来,还不是白送的命。   尤其是那个被点中射箭的倒霉蛋,谁不知道京城霸王小煞星的射技了得,号称例无虚发,百步穿杨,听说他十三岁时,京城三大营的士兵就没人射得过他了,跟他比射箭,这不是找死吗?   那倒霉蛋苦着脸说:“射箭……射箭我不行,我真不行!我有手颤症,一握弓手就抖,我……我是真的不行啊!”   苏大勇等人没见过这么怂的男人,都大笑起来。   怀钰也笑了,问那人道:“你想比什么?”   那人心想,跟你比什么不是输?反正兵器是万万不行的,刀剑不长眼,万一伤到哪儿就不好了,他家可是九代单传!   想来想去,他也只想到一个危险性没那么高的。   “比……比骑马罢!”   “骑术?”怀钰沉吟片刻,点点头,“也行,不过两个人比没什么意思,一起罢,打场马球赛好了,老规矩,输了的人跪下磕三个响头。”   “……”   众人这下纷纷咒骂起提议比骑马的那人起来,当什么出头鸟啊,安静待着不好吗?!说什么不好,偏偏说骑马!他们中有些人连马背都没上过!这是打马球赛吗?这是打他们罢!   不管他们如何不情愿,还是被驱赶到了跑马场。   马球起于东汉,兴于唐宋,当年唐玄宗在位时,就尤好击球,甚至将打马球这项运动作为军中操练必备项目,以训练军士们的骑术,李隆基本人也是个马球高手,据闻他曾以四人对阵吐蕃十人骑队,并大获全胜。   当年太.祖南征北战夺得天下,发觉马球很适合用来让士兵强身健体,在行军打仗的闲暇之余,时常和儿郎们一起打马球。   成祖爷也喜爱这项运动,所以迁都北京后,在西苑开拓了一片跑马场,还经常举办马球赛事,参加的都是京营士兵。   但国家承平日久,马球赛事也逐渐衰落下去了,昔日以一当十的京营骑兵别说进球了,就连上不上得了马背都是个问题,不比眼下这些书生强多少。   苏大勇看着这些人上个马都费劲,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上,爬到一半又摔下来,丑态百出,不由嘴角抽搐:“头儿,跟这些人打马球真的有必要吗?你看看他们,不用咱们出手,马蹄都能踩死他们了。”   不得不说,他说到点子上了。   当比赛开始后,随着一声哨响,怀钰率领锦衣卫诸人冲阵而出,霎那间蹄翻尘卷,风驰电掣,不少人吓得僵立在原地,韩越甚至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怀钰“吁”地一声,紧控缰绳,白马如飒沓流星,竟擦着韩越的头皮跃了过去!   那白马是怀钰的坐骑,名唤“狮子骢”,产自西域,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雄健的千里良驹。   狮子骢扬起前蹄,有一人多高。   怀钰勒马回身一笑,道:“韩越,你不至于罢?是不是尿裤子了?”   苏大勇等人俱扬声大笑。   韩越趴在地上,沾了半边脸的尘土,狼狈至极,胸口处还隐隐刺痛,应该是肋骨摔断了。   陈适下马去扶他起来,他却摔开陈适的手,捂着伤处自己站起来,双目赤红,瞪着怀钰。   “怀钰,你不就是仗着祖荫混吃等死吗?生于皇家,受万民奉养,却不思忠君报国之事,反而天天干那纵马游街、斗鸡走狗的勾当!你堕了你父扶风王的一世英名!我大晋有你这样的蠹虫,是国家不幸!百姓不幸!”   笑声齐齐一停,怀钰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韩越早已泪流满面,泪水冲刷掉脸上的尘土,现出两道可笑的痕迹。   韩越悲声道:“我乃韩松之孙,韩旭之子,是韩琦的十四世孙,我曾祖父仕于宪、孝宗两朝,官至首辅,累迁左柱国、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谥号‘文忠’,我家世代簪缨,诗书传家。圣人云:士可杀,不可辱!你可杀我,不可辱我!“   说罢,竟是要抽出怀钰那把绣春刀,自行了断! 第15章 马球   “子升不可!”   陈适看出韩越有自戕的念头,急忙出手阻止,却已晚了一步。   好在那危急关头,怀钰挥起月杖,轻轻敲了韩越的手一下,韩越吃痛,收回了去夺刀的手。   怀钰眉头紧皱,心说这人是疯了罢?   他不过是开了句玩笑而已,怎么还闹自杀啊?先前他们那么嘲讽他,说他是大老粗文盲一个,还说什么“教他的先生若听到他作的诗,能被他气得死去活来”,他要是像韩越这么脆弱,被人嘲笑了就自杀,都能投胎八十回了。   再说了,说他依仗祖荫,混吃等死,他韩越自己不也一样吗?扯自己是谁的孙子、谁的儿子,还把他曾祖父搬出来,这不也是靠祖上?   怀钰发现,这帮读书人怎么这么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呢?   他说别人可以,别人笑他就不行。   怀钰道:“我就是想打场马球而已,你受伤了,边上凉快去,剩下的,咱们接着打!”   众人闻言,脸色通通垮了下去。   还打啊?   陈适道:“王爷,咱们打不了了。”   怀钰问:“为何?”   陈适用目光示意他看地上呆坐着的韩越:“少了一个人,打不了。”   怀钰啧了一声。   本来他们人数是相当的,各自都是十人,眼下韩越受伤退出,怀钰这边就多了个人。   本来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跟一群锦衣卫的兵痞子打就很不公平,这下还少了一个人,众文士突然发觉这是个绝佳的借口,于是纷纷嚷着不公平、不打了之类的话。   怀钰皱眉道:“别吵!这个好办,我这边也减一个人不就成了?李良秀!”   “到!”   立即有一个人出列。   怀钰道:“你退出。”   李良秀道:“是!”   李良秀二话不说,骑着马下了场。   众文士心想这可怎么行,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借口,于是纷纷据理力争起来,说什么每队各十人,是成祖爷定下的规矩,不可更改,否则就是对祖宗不敬。   这群读书人别的本事没有,论吵架的本领还是有的,一个个争得口沫横飞,从祖宗法典说到天理人伦,从圣人之言扯到四书五经,那叫一个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怀钰被他们说得脑袋都大了,刚想说好罢好罢,这马球老子不打了还不行吗,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子声音:   “既然如此,朕来替他打,如何?”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皇帝带着一帮人走了过来,皇上怎么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众人赶紧跪下拜倒:“参见圣上。”   “平身。”   延和帝大步走来,环视这些人,目光停留在怀钰脸上:“加朕一个怎么样?”   怀钰满不在乎地扯扯嘴角:“只要陛下您自个儿乐意就成。”   “好!”延和帝豪气干云,高声唤,“刘锦!去把朕的火龙驹牵来。”   火龙驹乃延和帝的坐骑,和怀钰的狮子骢一样,同样产自西域,是汗血宝马的一种,浑身颜色赤红,如火炭一般,奔跑起来迅疾如电,是一等一的骏马。   二十多年前,他随兄长征战北疆、力破瓦剌时,骑坐的便是这匹火龙驹的父亲。   众人不由心想,圣上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延和帝看见还在流泪的韩越,心中不悦:“把眼泪擦干净,大好男儿生于世,当顶天立地,手握三尺剑,建不世之功,何苦做那动不动便寻死觅活的妇人行径!”   韩越急忙拭泪,哽咽道:“是,谢陛下教诲,微臣一定铭刻于心,矢志不忘。”   有了圣上的加入,人数终于相当,双方这便准备重新上场,不料这时突然有一人站出,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我方才也摔下马了,能不能……能不能也退出啊?”   众人:“……”   众人移目去看,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提议比骑术的仁兄。   此人名唤徐应秋,父亲是山东巨贾,靠贩私盐起家,他被父亲踢来京城,本是为了让他考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可这徐应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考三次都不中,徐父只能出钱,替他在国子监捐了个监生。   以徐应秋的水平,按理他应该怎么也加入不了乙酉诗社,但架不住他人傻钱多,诗社成员们平时雅集聚会,都要去酒楼,而且是高级酒楼,这些文士们在翰林院供职,两袖清风,既要讲排场,身上又没钱,便只能逮着冤大头薅了。   徐应秋靠着和陈适是同乡的关系,成功打入诗社,成了这群人的钱袋子。   徐应秋也实在冤枉得很,今日紫竹林聚会,他压根儿没说怀钰半句坏话,却也被怀钰提溜了来比武。   他家可是九代单传啊!出了事可咋办?!   众人却不约而同地腹诽,这徐应秋也太不会做人了,圣上都说要加入了,你现在退出,这是给谁添堵呢?   果然怀钰大怒:“你哪儿受伤了,装的罢?”   徐应秋单脚立着,道:“腿……我的腿断了……”   “我不信!”怀钰走过来,撸起袖子道,“我检查一下,看你是真断还是假断,要是装的,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徐应秋顿时叫苦不迭。   “好了,他不打便不打罢。”延和帝将他拦住,又回顾身后众人,“诸卿,有谁愿与朕一同争锋?”   众臣僚与禁军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出声。   原因很简单,文官们总不能打罢,大家都是斯文人,而且年龄都偏大了,别说打球了,骑个马都能把老骨头给颠散架,你们一群少年郎,打这些半截身子都入土的糟老头子,好意思吗?   而武官们呢,打赢了是得罪怀钰,打输了得罪皇帝,两头不讨好,而且输是一定的罢?   就算有圣上加入了,队友都是些绣花枕头,怎么比得过那帮锦衣卫,他们刚才都听到了,输了是要跪下磕响头喊爷爷的啊!   就在全场鸦雀无声之际,突然有一道脆生生的嗓音插入:   “我来!”   延和帝看向那人,不由笑容满面:“哦?小丫头,你会骑马?”   沈葭点点头:“我会!”   “胡闹!”沈如海斥了一声,急忙走到御前告罪,“圣上,小女年幼无知,让圣上见笑了,臣这便让她回去。”   沈葭刚想说话,就被沈如海狠狠瞪了一眼,她只得揉揉鼻子,闭嘴了。   延和帝笑道:“沈卿此言有误,朕观你女儿眉眼英气勃勃,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何不让她下场一试?”   “这……”沈如海为难道,“圣上,小女是未嫁之身,抛头露面已是不雅,何况与男子同台竞技,这恐怕不妥罢?”   沈如海简直想骂死沈葭的心都有了,一天不给他找事就身上发痒,好端端的打什么马球?那是她能打的吗?他们男人打热了可是要脱衣赤膊的,她一个女子混迹其中,名声还要不要了?!他的老脸都给她丢光了!   延和帝却大笑道:“沈卿有所不知,所谓‘巾帼不让须眉’,马球自古以来便无男女之分,唐宋时还有女子马球队,沈卿不必过分拘泥,若是忧心日后令嫒嫁不出去,无妨,朕帮她指一桩婚事就是。”   言罢,笑着看向沈葭:“小丫头,你真要打?”   沈葭点头如捣蒜:“要打。”   “好!”延和帝龙颜大悦,“高顺,去将朕的月杖拿来,赐给沈二姑娘。”   这便是同意沈葭下场了,沈如海脸色黯然,知道圣意已决,自己再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谁料怀钰此时却断然道:“不行!”   沈葭又被阻拦,一时心头火起,不待圣上开口,便问道:“为什么不行?”   怀钰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跟女人打马球!你……你的脸怎么了?谁打的?”   沈葭心道要你管,说:“女人怎么了,你是不是怕输给女人啊?”   “我?输?”怀钰气得几乎跳脚,“我会输给你?沈葭,你脑子被驴踢了罢?”   沈葭抬起下巴:“那咱们来比一场。”   怀钰成功被激将,一时气血上头,道:“比就比!输了你可别哭鼻子。”   沈葭瞪他:“你才是!”   延和帝看得想笑,越看这两人越般配,心中已经动了替他们指婚的念头。   恰在这时,高顺也呈上了皇帝的月杖,那是御用月杖,长四尺,形似偃月,朱红漆金,杖头上还雕刻有象牙,名贵不说,这可是圣上亲赐,多少人想要也得不到的殊荣。   高顺微笑道:“沈二姑娘,接杖罢。”   沈葭神色一凛,伸出双手,然而下一刻,她就大叫起来:“好重啊!哇!这个怎么这么重!我能换一根吗?”   众人:“……”   沈如海的脸气成了猪肝红:“住口!”   沈葭只能拖着那沉重的月杖上马,经过徐应秋时,他感动得痛哭流涕,抓着沈葭的袖子道:“姑娘,谢谢谢谢……你简直救了我的命,你家府上在何处?在下一定派人重金酬谢!”   沈葭抽出自己的袖子:“好说好说,这个好说。”   她不想要人家的钱,毕竟钱对她来说是最不缺的东西,她之所以代他上场,是别有目的。   沈葭上了徐应秋的马,含情脉脉地看向陈适,道:“陈公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输的。”   陈适:“……”   陈适微微一笑,如春风般温柔叮嘱:“二小姐切勿逞强,万事小心为上。”   沈葭面红如云霞,嗯嗯点头,心说他这是关心我罢!一定是了!   怀钰坐在马背上,淡淡收回视线,高举手中月杖。   “上马!”   锦衣卫儿郎们得令,纷纷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不远处的李良秀也重新归队。   比赛开始! 第16章 落马   西苑的马场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宽阔的跑马场上,二十名骑手纵马飞驰,手挥月杖,追逐着那唯一的朱红漆小圆球。   这场球赛是单门球赛,只有一个球门,木板上开一尺宽左右的小洞,只要将球打入小洞,便可得分,比赛三筹两胜,赢一筹插一面小红旗,先得两面红旗者胜出。   场上沙尘漫天,场外看台上观者如云,除去随圣上一起来的百官外,还有闻风而来的后妃、公主、以及官员女眷和勋贵子弟们。   国朝已经太久没举办过马球赛事,他们一来是想看热闹,二来则是成日待在这西苑里,着实无聊,有些头脑灵活的纨绔已经开设好了赌局,看谁先争得头彩,赌怀钰的不下少数,当然,赌圣上的人也有。   杜若也去下了一注,开赌局的人问她:“你押谁?”   “押我家小姐。”   “啥?”那人直接傻了眼。   辛夷骂她:“笨丫头,你还不如押圣上呢,五两银子打水漂了。”   杜若不停从荷包里掏莲子吃:“没关系,我再找小姐要就好了。”   就在这时,三公主怀芸猛拍栏杆:“进了!”   辛夷和杜若赶紧扭头去看,只见进球的人是怀钰,都有些无语,怀钰进球,她这么激动干什么?   怀钰首先拿下一筹,延和帝虽竭力阻挡,却架不住队友太弱,见到怀钰那头狮子骢,竟然全部掉头就跑,除了沈葭和陈适外,没人配合他的战术。   怀钰轻而易举地突破包围,他进球的那一杆姿势十分潇洒,连圣上都忍不住喝了声彩:“好!钰儿,你这一球,有你父王当年的风采!”   怀钰纵马回驰,哈哈笑道:“承让!陛下若想认输,趁此刻还来得及!”   “骄狂小儿!”延和帝笑骂道,“让你见见你皇叔父的本事!”   说完不管不顾单骑冲出,手中月杖挽了个花,直奔马球而去,他这一去迅疾如电,竟然冲破了怀钰的骑阵,如猛虎入牛羊之群,所到之处,望风披靡!   怀钰大惊,手揽缰绳纵马疾追,一边大喊:“拦住他!”   此时挡在延和帝前面的人正是苏大勇,他只要轻轻一拨地上马球,便能让圣上打个空,可苏大勇看着那骑着火龙驹而来的英武帝王,竟然两股战战,吓得僵立在了原地。   延和帝一手挽缰,在马背上伏身,目光犀利如鹰隼,一杖挥出!   朱红小球腾空而起,带起一抔黄土,在半空划出一道流星般的痕迹,接着,不偏不倚地入洞。   全场寂静。   进了???   进了!!!   沈葭激动地策马跑了一圈,举杖欢呼:“进了!进了!陛下洪福齐天!陛下万岁万万岁!”   延和帝策马而来,笑着举起手中月杖,与她的月杖轻轻一击,庆祝这进球的瞬间。   场外的看客也笑着大喊:“陛下洪福齐天!陛下万岁!”   怀钰的脸直接黑了下去。   截止到目前,双方各赢一筹,负责裁判的高顺叫停比赛,宣布休息一刻钟。   苏大勇刚坐下喘半口气,怀钰就黑着脸走过来,二话不说挥杖就打,苏大勇惊得身子后仰,乌龟似的满地乱爬。   其余人赶紧上前,拉的拉,抱的抱,好说歹说,终于将怀钰劝住。   “头儿!消消气!消消气!大勇哥也不是故意的嘛。”   “就是,让他戴罪立功罢!”   “未曾出师,先斩大将,于战不利啊,老大!”   “放开我!”   怀钰推开这些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大勇,手中月杖指着他。   “你说!方才那球明明就在你脚下,你为什么不打?跟个傻子似的杵在那儿!你他妈是孙猴子,被观音娘娘施了定身法啦?”   苏大勇有苦难言:“头儿,那……那可是圣上啊!我……我……”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圣上又怎么了!上了球场,他就是你的敌人,你的对手!你们若是日后上了战场,看见穿龙袍的就不敢打了?”   苏大勇心道你是皇帝宠爱的侄儿,当然能这么说了,况且他们在京师,哪有什么机会上战场。   然而他心底虽是这么想,却万万不敢说出来。   怀钰环视这些人一眼,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下半场比赛,都给我全力以赴,再有临战怯敌的、僵立不动的,别怪我不留情面!若是害我输给一个女人,我脸上无光,你们也别想好过!”   众人齐齐一凛,挺胸道:“是!”   他们不约而同心想,原来老大只是不想输给沈二姑娘。   不管是为了保住老大的面子,还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小命,下半场比赛,这群人果然豁出命去打。   这最后一球,是定胜负的关键一球,场外看客甭管对马球感不感兴趣的,通通伸长脖子去看,目不转睛,不敢错过一点场上状况,就连沈如海都不例外。   怀芸紧张得手心冒汗,连手绢都沾湿了,私心而论,她当然是希望父皇赢,因为沈葭刚刚帮了她,可无论怎么看,他们这队人赢的可能性都很小。   这队人里,生力军只有她父皇一个人,其余人与其说是在打球,不如说是骑着马在场上乱跑,连球都碰不到。   怀钰也知道,这些人里值得对付的只有他皇叔,所以只盯着他,一旦延和帝截到球,就马上率人围追堵截,延和帝压根没有进球机会。   球再一次到了延和帝杖下,他瞄准球洞,一杖击出,眼看就要一杆入洞,斜刺里怀钰飞骑而来,月杖横扫,精准地击中小球,将球打飞。   只差一点!失之交臂!   众人失望地叹了口气。   怀钰抢到球,一边纵马,一边带球,那球在他的月杖下,就像活了一样,眼看离球门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在众人都没注意的地方,延和帝悄悄对沈葭使了个眼色。   沈葭暗自点头。   接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沈葭“驾”地一声,手挽缰绳,竟然策马直奔怀钰而去!   辛夷直接看呆了:“小姐……小姐她想干吗?”   杜若连莲子都不吃了,傻傻地张着嘴。   怀芸急得上半身探出栏杆外:“她想干什么?快停下!马要撞上去了!”   沈茹惊道:“她站起来了!”   沈葭单脚踩着马镫,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像是瑟瑟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看着摇摇欲坠。   怀钰完全愣住了,甚至忘了击球,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沈葭一袭红色裙装,狂风吹得她青丝飞扬,衣袍猎猎作响,她立在马镫上,面容陷在逆光中,看不太清,烈阳将她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她冲他扬起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   接着,松开缰绳,摔了下去。   怀钰:“!!!”   怀钰发出一声狂喊,那一刻,他心头剧痛,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有什么记忆在他脑海里突然苏醒。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丢开月杖,弃了马匹,跳去半空接住沈葭。   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延和帝趁此机会进了一球,高顺插上小红旗,金锣敲响,宣布最后的结果:“先得二筹,陛下胜。”   看台上的人发出喝彩,赌赢的人自然欢天喜地,赌输的人也不生气,因为他们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马球赛。   怀钰什么也听不清,霎时间,他似失聪了一般,天地都寂静下来,他抱着昏迷的沈葭,焦急地拍打她的面颊:“喂,沈葭,醒醒!”   沈葭躺在他身下,面孔苍白,双眸紧闭。   怀钰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喊:“来人啊!宣御医!这里有人受伤了!他妈的都别庆贺了!御医!御……”   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道“扑哧”笑声。   怀钰一怔,回头去看,“昏迷”的沈葭从地上坐起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们赢了。”   怀钰:“……”   “那么高的马你就敢跳下来!怎么不摔死你!”怀钰几乎暴跳如雷。   “你凶什么呀?”沈葭莫名其妙,“你不是来接住我了吗?”   “我要是没来呢?”   “你不会见死不救的罢?”   “沈葭!”怀钰一声暴喝,气得语无伦次,“你……你就是仗着我……”   “仗着你什么?”沈葭好奇追问。   怀钰却瞪了她一眼,不明不白地起身就走。   沈葭是个漏壶心性,即使被骂了,也不往心里去,一骨碌爬起来,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怀钰!我们赢啦!哈哈哈!输给我一个女人,你不会不认账罢?”   “闭嘴!”   怀钰回身怒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像要杀人。   “怎么啦?”   沈葭摸摸鼻子,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就因为输了一场马球赛吗?怀钰可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延和帝策马过来,问地上的沈葭:“小丫头,没事罢?”   沈葭道:“没事没事!我一点也不疼!”   “那是因为伤都在我身上!”   怀钰终于发火了,肋骨处隐隐作痛,还不知道断了几根,他就不该救沈葭,他救她干吗?!   “你们这是使诈!”   他愤怒地吼道。   他早已看出,这是沈葭和圣上一起设好的套,专门等着他往里钻。   其实他猜得也差不多,早在中场休息时,延和帝就和沈葭制订好了这套战术,只不过原先的计划是延和帝假装落马,引怀钰来救,沈葭趁机击球入洞,此乃“声东击西”之计。   只不过沈葭认为,这计策有纰漏,因为她球技不行,能不能碰到球都难说,更别提进球,所以最后改成了沈葭伪装落马,吸引怀钰视线,延和帝负责进球。   计划实施前,沈葭还是有点忐忑的,因为她不太确定怀钰会不会来救她,万一不救,她岂不是要摔个半身不遂?   好在,他最后还是来救她了。   沈葭得意笑道:“怀钰,亏你还常看兵书,难道你不知道,‘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吗?愿赌服输,还不快跪下磕三个响头?”   怀钰:“……”   众人听了她这话,都吓了一跳。   开什么玩笑?能赢就算不错了,可万万不敢让小煞星给他们磕头了,万一记恨上他们怎么办?   再说,皇上还在这儿呢,让皇帝亲侄儿给他们磕头,疯了吗?!   众人冷汗狂流,纷纷道:“这个……这个就不必了罢?”   沈葭皱眉:“这不是事先定好的么?还是怀钰自己说的呢。”   “这个……这个因时而异嘛!不一定要按事先定好的来,多谢沈姑娘今日慷慨相助,沈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众人心想,你就不要害我们了罢!   他们无助地将视线移向皇帝,迫切希望圣上出来解围。   延和帝尴尬地干咳一声:“依朕看,磕头……就不必了罢?要不赔礼道个歉?”   众文士一齐摆手:“不用不用不用!”   怀钰冷哼一声,牵着自己的狮子骢,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17章 中秋   日子一晃,已过半月,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沈葭整日在西苑玩耍,不是去树上捉蝉,便是去园中扑蝶,玩得乐不思蜀,总算记起自己还有件正事没做,那便是给陈适下药,和他生米煮成熟饭。   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花好月圆。   沈葭上门拜访了沈茹,姐妹俩同住一个东跨院,平日几乎毫不交流,遇见了也不说一句话。   沈葭让沈茹写一封信,邀陈适八月十五一起赏月,原以为要颇费一番唇舌,可没想到,沈茹竟二话不说答应了,提笔写了一封信。   待她写完,沈葭抽过来细看。   沈茹的母亲孙氏是个大才女,昔年是某没落官宦人家的小姐,沈茹继承了母亲的才情,临的一手卫夫人小楷,字迹雅正清丽,薛涛笺上新墨未干,墨香扑鼻,上面写着:   八月十五,戌时一刻,浮香亭畔,不见不散。   最下方是沈茹的落款,还盖了她的私人印鉴。   沈葭将信折起来,收进袖中:“我去给你送,你不用管了。”   “小妹。”   沈葭正要抬腿出门时,沈茹突然出声将她叫住。   沈葭不解地回头:“怎么了?”   这是她第一次回应沈茹喊她“小妹”,沈葭也说不清那是为什么,兴许是她多少有些心虚。   午后的阳光从雕花槅窗外射进来,微尘在光线中上下浮动,沈茹立在逆光的阴影里,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像是怀着歉疚,又有些难言之隐。   沈葭等了半晌,最后见她动了动嘴唇,说:“没什么。”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日,圣上在琼华岛广寒殿举行中秋晚宴,君臣同乐,女眷们由上官皇后带领,在偏殿设宴。   一连多日不见,皇后似乎还未从上次的打击中振作起来,有些兴致缺缺,人也清减了许多,只在开头说了几句话,便让大家随兴。   三公主怀芸端庄地陪在母后身边,只在看向沈葭时,悄悄对她眨了眨眼睛。   沈葭抽出藏在袖中的信,交给杜若:“你去给陈公子送信,务必要交到他手里。”   杜若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兔头,擦干净手,接过信,一脸郑重地点点头。   沈葭又转头吩咐辛夷:“你帮我绊住沈茹,不管用什么理由,总之今晚不准她迈出广寒殿一步。”   辛夷犹豫:“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的,”沈葭神情少见地严肃,“真的要这么做。”   交代完事情,沈葭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出了偏殿。   浮香亭是位于北海西岸的一座临水小轩,而琼华岛在湖心,是一座人工小岛,为了贵人们来往方便,岸边时刻有小太监驾船守着。   沈葭上了船,让那摇橹的太监送她到对面的西岸,顺手赏了他一锭银。   登上岸,贾氏早早地在浮香亭里候着,她在岸边垂柳下系了一条乌篷船,船里茶水点心、铺盖衾被一应俱全,甚至还点了几盏灯烛,外面用糊了红纸的灯罩罩着,让整个船舱都笼罩在暧昧的红光里,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沈葭一钻进去,脸就红了个透:“嬷嬷,这是不是、是不是太……”   沈葭自幼在江南长大,那里自古以来便是风月之地,金陵有闻名天下的十里秦淮,扬州的瘦马、苏州的船妓,沿河一带,光是妓院就有上百家。   沈葭的表哥中也有那等风流成性的,常常流连妓院,倚红偎翠。   沈葭少不更事时,曾央着一位表哥带她去过秦淮河,那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看什么花啊、灯啊,还有河妓们弹的琵琶、唱的小曲儿很好听。   朦胧记忆里,好像那花船上点的灯就是这种,糊了红纸,映得船舱里的人红光满面。   到底是还未晓事的黄花大闺女,贾氏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便将她拉着坐下,苦口婆心道:“我的儿,嬷嬷也知道,让你干这种自毁名节的事,实在是为难你。若是你亲娘还在世,少不得要将婆子我一顿骂,你那父亲若是个靠得住的,我也不会出这天打五雷轰的馊主意,舅爷又远在金陵,天高皇帝远的,就是有心也无力。你到底是他们沈家的人,咱们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与其让老爷给你随便定门亲事,不如挑个自己喜欢的人,你说是不是?生为女子,总是比别人都要艰难一些,嫁个好夫婿,比什么都重要。”   沈葭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点头道:“嬷嬷,我懂的,你都是为了我好。”   “你懂得就好。”   贾氏将阴阳合欢散塞进她手中,看着沈葭还未脱稚气的面容,不禁一阵大恸,将她搂在怀里大哭起来:“你明明还是个孩子呀!老天,你娘若是在世,怎会让你受这般苦楚……”   她一哭,沈葭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主仆俩抱头痛哭好些时候,才慢慢止住了泪。   贾氏掏出手帕,替沈葭揩干净脸,又帮她理了理鬓发,犹豫道:“那事儿……初做的时候,会有些疼,你权且咬牙受着,那陈公子,看着也不是个孟浪之徒,应该会怜香惜玉,过了这头次就好了,知道了吗?”   沈葭听得一知半解,只是点头。   贾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有些内急,便登岸去解决。   她走后,沈葭一人坐在船舱内,打量着那包阴阳合欢散。   嬷嬷说,这药粉服用后,只用一息时间,便能立竿见影,男子龙精虎猛……是真的吗?这药的效用真有如此厉害?   不知道陈适龙精虎猛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好像一直都是个谦谦君子。   沈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倒了杯茶水,将合欢散倒了一半进去。   想了想,倒这么点,会不会不太管用啊?   沈葭干脆将一整包药粉全倒了进去。   -   广寒殿。   延和帝照例作过一番致辞后,宣布开宴,臣子们山呼万岁,举杯遥敬圣上,教坊司的舞伎们鱼贯而出,为君臣献上早就排练好的《月宫嫦娥》,丝竹管弦声绕耳不绝。   怀钰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后,一手支颐,拿筷子拨案上的酒杯玩儿。   延和帝斜眼看他:“不来敬皇叔一杯?”   怀钰像没骨头似的,懒懒起身,执了杯酒,走到御案前双手一揖:“恭祝陛下洪福齐天。”   说罢,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延和帝也将酒喝了,知道他一向不喜这种场合,便笑道:“滚罢,你们少年人一块儿玩去,不用陪朕这个糟老头子。”   怀钰这才喜上眉梢,手脚麻利地滚了。   苏大勇等人正在水阁吃酒赌钱,气氛热火朝天,怀钰一来,登时受到了热烈欢迎。   “头儿!你终于来了!来,坐坐坐!”   “倒酒倒酒!今晚不醉不归!”   “老大,吃月饼不?五仁儿的。”   怀钰居中坐了,接了属下递过来的一碗酒,一边问:“你们在干什么呢?”   一名小旗答道:“听咱勇哥吹牛呢!”   “哦?”怀钰将酒喝了,又剥了几颗花生米,抛进嘴里,“吹什么牛?”   “吹他跟翠香大战三天三夜的事儿啊!”   苏大勇醉得颧骨通红,推那人一把:“去去去,小爷我说的都是真的,什么吹牛!”   怀钰不明就里地问:“翠香是谁?很厉害的大盗吗?”   自从锦衣卫被东厂分权后,他们平时也就干些捕贼缉盗、维护治安的芝麻小事儿了,京城什么时候出了个叫“翠香”的厉害人物,他这个指挥佥事居然不知道?   众人听了他的话,诡异地安静了片刻,随后一齐大笑出声,有些人笑得肚子疼,在地上打起了滚。   “笑什么?”怀钰一头雾水。   “哈哈哈哈……”苏大勇简直笑出眼泪,“头儿,这个翠香……她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当然……她在床上还是厉害的,人家……人家是个窑姐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怀钰:“……”   怀钰俊脸薄红,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再笑的人扣半年俸禄!”   这下没人敢笑了,各自憋笑憋得脸疼。   过了良久,怀钰还是忍不住问:“那事儿……真有这么快活?”   别看这群锦衣卫虽然差不多都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但大多数都开过荤了,而且很爱谈论这种话题。   苏大勇道:“快活,这种事只要试过一次,就快活到让你觉得之前的半辈子都像白活了。”   有人酸里酸气地叹道:“温柔乡啊,唉,温柔乡即是英雄冢。”   “若能陷在这种温柔乡里,我宁愿一辈子不醒来。”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他们动过心的姑娘,有的说是家里的表妹,有的说是住在隔壁的小青梅,还有的说是青楼里惊鸿一瞥的花魁娘子。   怀钰不禁心想,自己呢?心里有哪位姑娘留下的影子吗?   沈茹?   好像也不至于,他一开始对沈茹产生兴趣,不过是因为她是陈适的未婚妻罢了。   脑海里逐渐浮现出沈葭一袭红装、立在马镫上的样子。   怀钰晃晃脑袋,心想自己今晚真是喝多了,怎么会突然想起沈葭?   他站起身,走出门去。   身后苏大勇在问:“老大,去哪儿?”   “去醒酒。”   怀钰来到长廊上,夜风吹得他身上的酒意散了些,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怀钰侧眸去看,只见来人是个九岁大点的小姑娘。   他认出那是在沈葭跟前伺候的杜若,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有鬼。   怀钰悄无声息地站在拐角的暗处,杜若一时没发现他,他来了捉弄人的兴致,趁杜若走到他这里时,冷不丁跳出来。   “啊——”   杜若果然吓得大叫。   怀钰十分满意她的反应。   借着长廊上挂着的灯笼,杜若总算看清这个吓她的人是谁,抚着跳个不停的胸膛道:“小王爷,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   怀钰问:“你家小姐呢?怎么放你一个人来这儿?”   他时常翻墙去沈园找沈葭,杜若已经和他很熟了,一点也不怕他,当即老实回答:“小姐叫我来送信。”   “信?什么信?”   怀钰此时也看见了她手上拿着的一封信,立刻抽出来。   杜若踮脚去抢:“小王爷,给我,小姐要我交给陈公子的!”   “给小白脸的?”   那怀钰觉得自己更要看看了,信封上盖了火戳,他直接撕开,抽出里面的薛涛纸,只见内容是约陈适去赏月,但信的落款却是沈茹。   “这信是沈茹写的,为什么你家小姐要你去送?”   怀钰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想必是沈葭又假借沈茹的名义,约陈适出来幽会,今夜又是中秋佳节,她倒是打的好主意,只怕那陈适不会如她的意。   怀钰想起来西苑那天,沈葭神秘兮兮地说她已经有了拿下陈适的好计,他问她是什么好计,她却不肯说,该不会就是这个罢?   趁着他思索的空当,杜若一把将信抢了回来。   “小姐约陈公子喝茶,在他的茶里加点东西,陈公子就会变成龙、变成虎,但是小姐单独约陈公子,陈公子肯定不会出来,所以小姐让大小姐写信约陈公子出来。”   杜若年纪小,毫无心机,怀钰问她,她就一股脑全交代了,只是那天贾嬷嬷说的话她根本不懂,只记得零星几个字眼,所以被她说得颠三倒四。   怀钰听得直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龙,什么虎……等等!”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几乎抓不住。   “你说,你家小姐要往茶水里加东西?”   “对啊。”   “什么东西?”   杜若皱起眉头,她哪记得这些?费神思索了半天,才终于记起几个字:“……合欢散?”   怀钰:“……”   怀钰气得咬牙:“沈葭这个笨女人!”   杜若既吃惊又生气:“你干吗骂我家小姐!”   怀钰懒得同她多说,转身便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飞快地折返回来,抽走杜若手中那封被拆开的信。   “这个我没收了!”   杜若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把信还我!我要交给陈公子的! 第18章 合欢   月圆如盘,星河灿烂。   垂柳下,一只乌篷船静静地停泊在湖水里,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沈葭坐在船舱里,无聊到快要睡着,忽然察觉船身猛地晃了一下,似有人上了船。   来了!   沈葭精神一振,急忙坐直身体。   帘子被人撩起,动作颇为粗鲁,像是席卷着一股怒气,夜风涌入船舱,莫名让沈葭打了个寒颤,她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这个他绝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怎么?看见我让你很失望吗?!”   怀钰裹挟着一身怒火,低头钻进船舱,坐下就开骂:“沈葭,我知道你蠢,但我不知道你能有这么蠢!”   “你干吗?”   沈葭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一进来就开始骂她?而且他怎么来了?等下陈适就该来了,简直坏她的好事!   怀钰只看一眼,就明白她在想什么,淡淡道:“你不用想了,姓陈的今晚不会来了。”   沈葭啊地一声:“为什么?”   怀钰瞪她:“啊什么啊?你还觉得遗憾是么?沈葭,谁给你出的馊主意,让你给男人下药的?这种人活该拉出去打死!”   沈葭惊讶道:“这你都知道了?”   她摆摆手:“是我乳母说的,这主意挺好的,我和陈公子生米煮成熟饭后,他自然是要娶我的,那你也可以和沈茹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举双全的美事吗?”   “美事?”怀钰唇角一哂,“我看是做你的春秋大梦!我问你,假如按你所说,这事真的成了,但事后姓陈的赖账,不想娶你,你怎么办?”   “他不会的。”沈葭立即说。   “他会。”   “他不会!”   “他会!”怀钰动起怒来,“我是男人,我比你更清楚!”   在他的怒气下,沈葭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她沉默地垂下眼帘,灯火将她的侧脸影子投映在船舱壁上。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了,大概回金陵去罢。”   怀钰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来告诉你。这种事一旦发生,流言会比你想象的散布得还要快,而所有人在知道这件事后,不会骂姓陈的,只会指责你不守闺训,天性.淫.荡……”   沈葭大怒,一耳光扇来,却被怀钰截住手腕。   “生气了?我这还算轻的呢,别人只会比我骂得更加难听,你这就受不住了?”   “怀钰!你这个浑蛋!”沈葭气得大骂。   怀钰浑不在意,放开她的手,接着道:“你的父亲,会因为你犯下的错而被言官弹劾,攻击他的奏章,会像雪片似的飞到圣上的龙案上。根据官场规矩,首辅一旦受到弹劾,便要立即上疏请辞,你父亲很有可能会因你干下的丑事而落魄下野,罢官回乡,一辈子的仕途葬送在你手里。”   “你的长姐,名声亦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因为你,她会成为京城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最后只能给糟老头做妾做小。”   “你说你回金陵?”   怀钰摇头嗤笑:“你以为流言就传不到南直隶?天底下多的是嚼舌根的人,你的丑事会传得天南地北,无人不知!你说你外祖家宠你,但再怎么宠,他们能接受一个名声发臭的孙小姐?你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扫地出门,成为南京城里一个靠捡烂菜叶为生的乞婆子!”   沈葭:“……”   沈葭先是生气,听到这里,都无动于衷了,甚至还有点疑惑:“怀钰,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怀钰没好气道:“因为你实在太蠢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蠢到跳入火坑还不知!”   沈葭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干脆顺着他的话说:“好罢,我承认我蠢,可是怀钰。”   她停顿片刻,眼神真诚地问:“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怀钰一怔。   沈葭继续问:“我跳我自己的火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怀钰:“……”   怀钰暴跳如雷,看来他今晚说上这么多话,说到嗓子都冒烟了,沈葭还是听不懂!   他气得胸膛上下起伏,随手抄起案上一杯冷茶,咕咚灌下肚,准备再跟沈葭说几句,却见沈葭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干吗这么看着我?”   沈葭神色一言难尽,看着他手里的茶杯。   怀钰猛地反应过来:“这茶……你已经放了?”   沈葭点点头:“放了,一整包。”   怀钰:“……”   “一整包!沈葭!你是不是傻啊!”   怀钰气得跳起来,脑袋撞上船顶,鼓起一个大包。   沈葭被他吼得贴上船壁,瑟瑟发抖,小声反驳:“是你自己要喝的…,”   怀钰捂着被撞疼的脑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放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又没问!”沈葭相当冤枉,“再说了,我又不知道你会喝!”   “你放就放了,还放一整包,你找死啊!”   “我怕没有效果嘛!”   “……”   怀钰简直想揍死她的心都有了,很快,他感受到了小腹处的异样,像有一把邪火,从他脐下三寸升腾而起。   怀钰的眼神一下就变了。   沈葭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看着怀钰青筋暴凸、面孔狰狞的样子,她有点害怕,又有点过意不去,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罢?”   女子甜香传入鼻端,让人迷失,让人沉沦。   怀钰强忍住将沈葭拖到身下的冲动,转过身子,背对着她:“你……你离我远点!也别跟我说话!”   沈葭似懂非懂,又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只得闭上嘴不说话了。   但没过多久,她听见怀钰竟轻轻地叫了起来,他抓着桌角,几乎将那块木头捏成碎粉,指关节泛白,手背青筋凸起,异常可怖。   沈葭担心地问:“怀钰,你哪里疼吗?”   怀钰不说话,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沈葭吓坏了,心说不会出人命罢?嬷嬷说吃了就能龙精虎猛,可怀钰怎么一点也不生龙活虎,反而像只病猫呢?   难道这药是假药?   沈葭不敢出声,悄悄地绕到怀钰身前,见他弓着背,不由问道:“怀钰,你肚子疼吗?”   “走……”怀钰咬着唇,将下唇咬出了血,说话断断续续,“离我……远点……”   沈葭见他脸色通红,额头冷汗如瀑,忍不住问:“你很热吗?”   怀钰:“……”   沈葭心想那要不给他扇扇风罢?看他热成这个样子,于是以掌作扇,给他扇起了风。   怀钰:“……”   沈葭扇着扇着,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他用的力气很大,疼得沈葭大叫:“疼!快松手!”   怀钰却不放手,两眼赤红,像头山中野兽,紧盯着沈葭,如同盯一只猎物:“我忍不住了!”   沈葭:“什……”   话未说完,怀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吻了下来。   沈葭:“!!!”   舌头撬开她的唇缝,挤进她的口腔,蛮横地搅动着,沈葭几乎立刻尝到了血腥味,她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将她震慑住了,她傻了。   怀钰不知章法,只知道自己快憋疯了,体内像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完全凭借本能在行动。   沈葭口中的香津似乎有奇效,能缓解那种强烈的渴望感,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沈葭发觉怀钰的手在往下移,粗暴地解她的衣带。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愣是将压在她身上的人给推开了,迅速从床上站起来,拢好被扯散的衣襟。   在药物的作用下,怀钰显然已经失去理智,他看着她,狂躁地大吼:“给我!”   说着竟想上前来抓她,好在船舱低矮,而他又太高大,这一直起身又撞到了头。   沈葭趁机跑到船舱另一头,试图找个防身武器,一边劝道:“怀钰!怀钰你清醒一点!刚才那件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沈茹……对了!你是喜欢沈茹的啊!咱们俩没可能的!”   怀钰不听她说这些废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将沈葭压在身下,剥光她的衣服!   他伸出手来抓沈葭,扯住她肩头的布料,立时撕得粉碎!   沈葭:“!!!”   沈葭的半个肩头裸.露在外,她的肌肤雪白,又被船舱里的灯映上点红光,怀钰的眼神变得越发幽暗了,沈葭甚至能听见他喉咙发出的沉重喘.息声,她怕得不行。   “怀钰,你冷静一点!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不好!”   怀钰狂吼一声,上前来抓她。   沈葭吓得大叫,慌忙跑去另一边,但船舱就这么大,她无论跑到哪里都躲不掉,只能隔着茶桌与怀钰对峙。   “你……你是不是很热?这里有茶!”   沈葭慌忙中抄起桌上那壶茶,怀钰却将桌子一把掀翻,茶杯碎了一地,沈葭吓得花容失色,手中一壶茶下意识朝他泼了过去。   “……”   怀钰抹了把脸,似乎变得冷静些了。   沈葭松了口气,可下一刻,他出其不意地伸着大掌朝她探来,一把就将她扣进了怀里,打横抱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沈葭挣扎大叫,双腿乱踢,怀钰将她按在床榻上,“嘶拉”一声,衣裳裂成两半,刹那间,春光乍泄,竟还生着一粒胭脂痣。   怀钰呼吸滞住,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那颗痣。   沈葭羞愤欲死,捂着胸口后退。   满园春色遮不住,一点红杏出墙来,怀钰眼底欲泽闪动,再度低头吻了下来。   “你……”   男人的雄躯沉得像一座山,浑身散发着滚烫的热度,听着布料被撕开的声音,沈葭终于明白此事不能善了,伏在她身上的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怀钰,而是一个被欲.望操控了的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身体又痛又热,还有种奇怪又陌生的感觉。   沈葭呆了片刻,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放开我!我要回家………舅舅!舅舅你快来救我……”   沈葭哭得伤心欲绝,完全忘了她舅舅此刻远在金陵,压根听不到她的呼救,也不可能来救她。   怀钰听到她的哭声,抬起头,脸上交织着痛苦与茫然,他滚去一旁,看着船顶喘气,嘶哑着声音:“滚。”   沈葭忙不迭地掩上衣服滚了,然而来到船舱外,她却彻底傻眼了。   四周都是宽广水域,系船的绳子被解开了,乌篷船不知何时漂到了湖心。   她回不去了,除非她游回去。   沈葭低头看着自己被扯得破烂的衣衫,一时间茫无头绪,想了想,她弯腰钻进船舱,可刚进去,就愣住了。   怀钰脱了上衣,打着赤膊,手中拿着一块碎瓷片,将胳膊扎得鲜血淋漓。   “……”   他抬头望来,眼底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你怎么还没走?”   沈葭心说,你以为我不想走吗?   “船漂到湖心来了,想走就得游回去,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怀钰将碎瓷片放下,眼波平静地看着她:“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第19章 捉奸   酒过三巡,丝竹渐歇,中秋宴逐渐到了尾声。   主位上的延和帝早就不见了人影,这也是惯例,皇帝饮过一巡便会离开,好让臣子们开怀畅饮。   沈如海今夜喝了不少,跟几个同僚道过别后,便准备起身回住所。   行至长廊上时,正好遇上迎面走来的沈茹。   “你们那边……也散了?”   沈如海打了个酒嗝,看见沈葭的侍女辛夷居然也在,不由问道:“沈葭呢?怎么没看见她?”   辛夷一言难尽。   自从沈葭偷溜出偏殿后,她就暗中注意着沈茹的行动,只等她一旦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便上前去阻拦,谁知一向不喜热闹的沈茹,这回却是没有提前离席,直到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过来宣布宴席结束,她这才起身。   辛夷这下也没了拦住她的借口,毕竟宴会都结束了,再赖在这里像什么话。   她只能起身跟在沈茹身后,而沈茹对此,居然什么都没说,就好像知道她是沈葭派来监视她的人。   沈茹上前,轻轻搀扶着沈如海:“妹妹回去了,父亲,您喝醉了,女儿扶您四处走走,散散酒气如何?”   沈如海正有此意,父女二人并肩同行,出了广寒殿。   今夜是中秋,皓月当空,银霜满地,琼华岛上种了木樨,香飘十里,夜风驱散了身上酒气,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沈如海抬头望月,不由诗兴大发,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沈茹道:“张若虚一生中仅有两首诗存世,仅这一篇《春江花月夜》,便让他千古留名,竟成大家。不过,所有的咏月诗里,女儿倒更偏爱苏子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词一贯以豪迈清雄著称,这首《水调歌头》,却飘逸灵动,富含哲理,疑似九天仙人所作。”   沈如海笑道:“你娘在世时,也常吟诵苏子的词,说东坡先生的词,犹如灵丹妙露,吟之令人齿颊留香。为父与她初识,便是在杭州西湖上,她持洞箫立于船头,为父扣舷而歌,她随之相和。”   沈茹微微一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今日虽不是七月望,此处也并非赤壁,但不远处有太液池,父亲可愿同女儿游湖赏月,共效古人之乐事?”   沈如海本就是个风雅至极的人,听闻此提议,欣然同意。   走出没多远,却碰上帝后一行人,正在园中赏石。   琼华岛以金人所移艮岳太湖石而垒成,岛上奇石林立,重峦叠翠,每五步一景,十步一观,令人目不暇接。   行过礼后,延和帝让他们平身,笑问:“沈卿,欲往何处去?”   沈如海也笑着答:“回圣上,今夜是中秋佳节,小女适才提议去湖上赏月。”   “临舟望月,确实是桩雅事,看来沈卿也是个风雅之人。”   延和帝点点头,偏头笑问:“皇后,不如咱们也去凑一凑这热闹?”   上官皇后道:“臣妾一切都听皇上的。”   延和帝便看向沈如海:“沈卿,不会嫌朕和皇后太多余,搅了你们父女二人的雅兴罢?”   沈如海急忙道:“圣上说的哪里话?臣求之不得。”   延和帝便点头:“那走罢。”   他看了沈茹一眼,见她面有豫色,似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便问:“沈卿,这是你的长女?”   “回圣上,是。”   “可曾许了人家?”   “三年前与翰林侍读陈适定下了婚约,因她娘过世,她要守孝,便将婚期推迟至今。”   “陈允南啊,”延和帝笑着打量沈茹一眼,道:“才子佳人,倒也是一桩良配。”   “谢圣上美言。”   沈茹默默地低头随行,不发一言。   行过一座临水小桥,延和帝忽发感慨:“沈卿好福气,两个女儿,一个娴静如娇花照水,一个灵动活泼如兔,想必家中门槛都要被提亲人踏破了,说到此,怎么没见你家小女儿?”   沈如海听闻此言,默默腹诽,阿茹都算了,沈葭算什么“福气”?成日淘气、惹是生非,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   虽是这么想,但他知道皇上不知为什么对沈葭青眼有加,便不敢说出口,只恭敬答道:“回圣上,小女先行回去了。”   “哦。”   延和帝思索着要怎么将话题往沈葭的婚事上引,他已做好为她和怀钰赐婚的打算,腹稿还没打完,听见两道惊呼。   “陈公子!”   沈茹和辛夷几乎一前一后地出声。   陈适跪倒在地:“微臣陈适,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平身,”延和帝笑道,“北京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允南,朕跟沈卿方才正说到你呢。”   陈适裣衽起身,神情略有疑惑,不知道圣上能跟老师说起他什么。   延和帝似猜透他心中所想,含笑道:“今夜中秋,花好月圆,能在这园中遇上,也是有缘,恰好你未婚妻方才提议登舟赏月,不如你与我们一道?”   陈适脸一红,道:“谨遵圣上旨意。”   于是陈适也加入到队伍中来,延和帝有意撮合这对有情人,众人都心领神会,刻意让他们二人走在后面。   陈适的脸还红着,想跟沈茹说话,却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忍不住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沈茹反问他:“你怎会在这儿?”   陈适一怔,他不在这儿要在哪儿?他以为沈茹是问他为什么不在席上,便解释道:“适才宴席上太吵,我便出来透气,却不慎迷了路,找了半天……”   沈茹打断:“你没收到信?”   “信?”陈适满脸不解,“什么信?”   走在前方的辛夷攥紧手帕,看来信根本没送到,杜若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她不禁松了口气。   没送到就好,贾嬷嬷这个主意实在太剑走偏锋,稍有不慎,便会让小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谁知走了没多远,竟又碰上杜若,她在园子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险些冲撞了圣驾,被沈如海好一通责备。   延和帝见这小丫头有些面熟,便问:“沈卿,这是你家的婢女?”   沈如海赶紧答:“回圣上,是小女的婢女,被惯的不像话,没有半点规矩。”   延和帝终于记起在哪儿见过这丫头了,那天在百花园中,她就跟在沈葭的后头,不由笑道:“稚子活泼,跟主子一样的心性。小丫头,你家小姐呢?”   杜若诚实道:“不知道,我也正找呢。”   众人:“……”   “在圣上面前不能用‘我’!”沈如海斥道,“没规矩!快下去!”   延和帝却是不在意:“无妨,既然遇见了,便一起去赏月罢。”   于是杜若也加入了,她走到后面,见到陈适,不由得惊呼:“陈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陈适:“???”   陈适疑惑地问:“难道我不应该在这儿吗?”   “我找你老半天……”   杜若还想再说,却被辛夷一把扯走。   辛夷压低声问她:“你怎么在这儿?让你送的信呢?”   杜若愁眉苦脸:“别提了,信让小王爷给抢走了。”   “什么?”辛夷一惊,万万没想到事情走向竟然是这样,“小王爷抢信做什么?”   “不知道啊,他跑好快,我追都追不上。”   “……”   一行人终于走到湖边,高顺做事细心,早派人去船坞通知了船工,现下一艘二层的豪华画舫就在码头停泊着。   众人上了船,在甲板上赏月,只见那月华如练,平铺在湖面上,真像《春江花月夜》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所描述的那般美景。   众人正陶醉不已,却见湖心漂着一艘小船。   “那是谁的船?”上官皇后问。   延和帝望向高顺,高顺也答不上来,平时太液池并不禁止划船游玩,兴许是哪个大人家的公子,趁此良夜出来泛舟罢。   就在这时,三公主怀芸忽然惊叫了一声:“那船好像要翻了!”   众人移目去看,不禁尴尬万分。   那小小乌篷船左右摇晃着,倒也不像会翻,只是依那晃的节奏来看……在场只要是成过亲的人,看一眼就明白船里的人在做什么了。   上官皇后凤颜大怒:“是什么人深更半夜在此干这等不要脸皮的事!高顺,派个人去船上,把那两个人给本宫带过来!”   “是。”   高顺垂首应喏,转身点了两个小太监,准备去船上捉奸。   整肃宫闱本就是皇后职责,延和帝也不好越权,便没有出声。   小太监正要下船,又被皇后叫住:“慢,但凡男女幽会,总会找个亲信在附近望风,传递消息,你们先去岸上找找,找到了就带过来。”   上官皇后这样一安排,确实比之前要妥当,毕竟不知那船上的是何人,若是哪家勋贵重臣家的公子小姐,到时被赤条条地揪出来,未免有失颜面,先找个人问明情况,问清楚是谁,总比直接捉奸留了些转圜余地。   两名小太监去了不过半盏茶时间,还真捉上来一名老妇。   妇人浑身是水,双目紧闭,软软地瘫在甲板上,像刚从湖中捞起来。   延和帝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回圣上,”一名小太监答道,“奴婢二人到了对岸,见这妇人形迹可疑,不停往湖心窥探,便叫住她问是干什么的,这妇人扭头便跑,因夜黑看不清路,一跤跌进湖水里,被奴婢二人捞起来的。”   延和帝点点头,又道:“叫醒她试试。”   那小太监揪起老妇湿淋淋的头发,啪啪扇了两耳光:“喂,醒醒,圣上要问你话。”   老妇“噗”地吐出几口水来,幽幽地睁开眼皮,抬起脸。   “贾嬷嬷?!”沈如海惊诧出声。   “沈先生认识此人?”上官皇后立即朝他看来。   沈如海有苦难言,贾氏突然出现在这里,让他既是震惊,又是茫然,心中对那船上是何人已经有了谱,却万万不敢说出来。   这种丑事,还偏偏暴露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这让他沈如海以后如何做人?   贾氏终于从昏迷中转醒,看见满船的人盯着她,不禁有些惶恐,目光掠过其中一个人时,她却大惊失色:“陈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陈适:“……”   陈适面带微笑:“怎么今天总有人问我这句话?我应该在哪里?”   贾氏看着那湖心摇晃不停的乌篷船,又看着一头雾水的陈适,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突然一个暴起扑过来。   众人:“!!!”   高顺急忙挡在延和帝身前,大喊:“护驾!来人啊!护驾!”   贾氏却是直奔陈适而去,揪着他的衣襟逼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啊?!我的小姐!小姐!我的儿啊……”   陈适被她逼得贴上船栏,半个人悬在栏杆外,眼看要掉入湖中去。   陈适吓出满头冷汗:“这位嬷嬷!你冷静点!我不识水性的啊!救命!救命!”   众人都看呆了,延和帝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高顺,怒道:“你还等着干什么?让朕眼睁睁地看着臣子淹死?!”   高顺这才如梦初醒,连声唤人:“来人!快帮陈大人把那疯婆子拉开!”   小太监们一窝蜂地涌上去,总算七手八脚地将贾氏拉开,上官皇后吓得直拍胸脯,连忙让人把疯婆子关进船舱底下去了。   皇后大概也看出什么来了,皱眉问沈如海:“沈先生,你究竟认不认识那妇人?”   沈如海知道此事已不可能瞒过,双膝一软,跪倒在甲板上,痛哭流涕道:“回皇后娘娘,那是小女沈葭的乳娘……”   “什么?”皇后轻掩凤口,说不出的惊讶,“那船上的岂不是……”   沈如海叩头哭道:“不瞒娘娘,小女自幼丧母,被她舅舅带去金陵,她外祖家只得她一个外孙女儿,所以格外骄纵,凡事有求必应,臣担心她长此下去,会养得无法无天,所以几次派了船南下去接,她舅舅只是一昧推脱,臣又碍于公务,无暇抽身,待到她十五及笄那年接回来时,性子已经养歪了,今日竟作出这等荒唐丑事,臣无颜再苟活于世……”   说完,竟是要跳下船投湖而死!   沈茹吓得肝胆俱裂:“爹——”   上官皇后大惊:“快拉住沈大人!”   好在陈适就在栏杆边,便将沈如海一把拦住,痛心疾首道:“老师!何苦如此?!这又不是你的错!”   沈如海捶胸顿足,仰天大哭:“养不教,父之过啊!”   “沈先生,唉,你……”   上官皇后也不知该说什么,转头请示延和帝:“皇上,依您看,这事要如何处理?”   事涉朝廷官员,又是内阁首辅,她无法做主。   方才的事称得上大起大落,短短数息,延和帝的脸色已经变了无数次,惊讶、怀疑、不敢置信、被沈葭欺骗的愤怒、对怀钰的心疼、对那无名奸夫恨不得碎尸万段的痛恨……种种情绪在他心头一一漫过。   最终,他恢复面无表情:“既然是沈卿的女儿,不好去船上捉拿人,高顺,派几个人守在对岸林子里,待那……那男人下船,即刻拿下!”   高顺迟疑道:“圣上,奴婢斗胆相问,如果沈二姑娘一同下船呢?”   延和帝深吸一口气,道:“那就不要出面,暗中记下那男人的样子,回头再缉拿。”   “是。”   高顺领命而去。   布置完一切,延和帝这才去宽慰沈如海:“沈卿,事情还未明朗,说不定令嫒乃奸人胁迫,朕知道,你一向持身清正,就算对女儿疏于管教,也是因为她远在金陵,你无法管教,这不是你的错。”   沈如海泪湿衣襟,跪在地上道:“谢圣上,若抓到那奸人……”   “你放心!”延和帝也是怒容满面,恨声道,“朕会给你做主,这等色胆包天、祸害良家闺秀的无耻之徒,倘若抓住,无论是谁,朕一定为你手刃此贼!”   恰在这时,那乌篷船摇晃得更加厉害了,隐约传出点人声。   “啊啊啊啊啊啊 !痛啊!好痛!出去!快出去!”   “你别动!动了更痛!”   “出去!”   “好好好……我出去,别哭啊你……我这就出来了。”   “你怎么还在里面?!”   “太紧了,卡住了……”   画舫上众人:“…………………………”   “淫贼!我誓杀汝!”沈如海爬上拉杆,目眦欲裂。   “爹!”   “老师!”   “快拉住沈大人!!!” 第20章 指婚   当下众人也不下船, 便在画舫上度过了一夜。   沈如海这一夜可谓是辗转难眠,既是忿恨,又是羞愧,咬牙切齿, 直至四更天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 白露横江,水面上起了浓浓的雾, 将那艘停泊在湖心的小船遮掩得快要看不见。   众人聚集在甲板上, 谁也不出声,只等着那船里的人出来。   昨夜, 那船上的二人几乎彻夜未眠,一直在做那档子事, 简直丧心病狂, 恐怖如斯,闹得众人都没睡好, 脸色萎靡,眼底挂着青黑。   旭日初升,浓雾终于散去些许,乌篷船摇晃几下,果真从船舱里走出一个人来。   因为距离尚远, 又隔着雾,人脸有些瞧不真切。   众人贴着栏杆,擦亮眼睛, 极力探出身去看。      忽然,三公主怀芸叫了一声:“啊!”   上官皇后皱眉数落:“一惊一乍, 成何体统!”   怀芸面色绯红,延和帝问她:“怎么了?”   怀芸红着脸, 支支吾吾道:“船上那人……看着有点像怀钰哥哥。”   延和帝:“???”   延和帝:“!!!”   -      岸边。   高顺亲自带人,埋伏在林子各处,隔老远看见一高大男子坐在船头,划着船桨,缓缓将乌篷船靠岸。   等他跳下船,高顺一声令下:“奉陛下令,活捉淫贼!”   众太监跳将而出,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那淫贼一时不防,身手却不差,两脚踹翻跑到身前的两个小太监,却架不住高顺带的人多,被人从背后突袭,反剪了胳膊,一把按倒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不要命了?!”淫贼口中叫嚣着。   “我看是你不想活了!”   一名小太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闭嘴!等老祖宗来了,有你好果子吃!”   高顺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问:“抓着了吗?把头提起来让我看看。”   那小太监便揪住淫贼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起来。   高顺:“!!!”   高顺惊恐万状,一个扑通跪了下去:“小王爷!怎么是您?!”   -   半个时辰后,澄心堂。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不娶。”   “混账东西!”   延和帝抄起手边一盏热茶砸过去,怀钰直挺挺地跪在堂下,避也不避,上好的钧窑天青色茶盏砸中他的额角,在地上碎成八瓣,登时将他砸得头破血流,他却眼睛都没眨一下。   侍立在侧的高顺惊了一下,却什么也不敢说。   延和帝头一回对侄儿下这么重的手,却还是怒意难消,他勉强压下胸中火气,耐着性子问:“你不是对人家有意?为何又不肯娶她?”   怀钰瞪大眼睛:“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喜欢沈葭那个泼妇?”   延和帝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喜欢人家还和她做那种事,还弄上一整夜!你看看你干的什么混账事?朕都不好意思说你!”   怀钰:“……”   怀钰俊脸涨红,结结巴巴辩解:“我那是……是沈葭……”   怀钰说不下去了,让他承认自己被下了春.药?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反正我不娶她。”   “你不娶她?你强占了人家的身子,毁了人家的清白,却又不肯娶她,你是要让她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被人耻笑一辈子?钰儿,朕从小就教你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结果你就是这样做的?沈葭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被你欺负了,你还不负责,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如何?!”   怀钰脸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咬牙一口道:“我不喜欢她,我不娶!”   延和帝虎目一瞪:“你娶不娶?”   怀钰梗着脖子:“不娶!”   延和帝骂道:“臭小子!反了天了你还!”   他冲过来,抬起一脚便踹在怀钰左肩上,他自幼习武,骑射兼精,还是皇子时便跟随兄长征战北疆,腿脚上的功夫可不是骗人的,这一脚下去,立刻将怀钰踹翻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几乎受了内伤。   高顺连忙扑上来,从后抱住延和帝的腿:“圣上!圣上息怒啊!小王爷!小王爷您低头认个错儿啊!别和圣上犟着了!”   “滚开!”   延和帝勃然大怒,一脚将高顺甩出老远。   他揪起怀钰的衣领,恨声道:“你父一世英名,竟生出你这么个混账兔崽子!与其让你日后堕了你父王的名声,不如朕现在就了结你!”   怀钰眼神陡变,他能听别人说他是文盲,是草包,是废物,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他让他爹蒙羞,他污了大晋战神扶风王的威名。   “骂我就骂我,少提我爹!”   怀钰一把擒拿住延和帝的手腕,叔侄二人在片刻之间交手了数个回合,拳来脚往,最终延和帝不敌怀钰,身形一晃,往后踉跄几步,幸亏被高顺扶住。   怀钰拉开架势,双眸明亮,浑身充满戒备,犹如一头暴怒的年轻雄狮。   看着这样的他,延和帝竟然莫名消了气,轻声笑骂:“臭小子,翅膀硬啦,打起叔父来了。”   怀钰收了拳,一脸无所谓,完全没有打完皇帝后应有的惶恐,双膝跪地,淡淡道:“臣冒犯天子,请圣上治罪。”   延和帝看也不看他,道:“不治你的罪。告诉你,这婚朕赐定了,你是娶也得娶,不娶绑着你也得娶,好了,滚下去罢。”   怀钰憋着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走了。   高顺扶延和帝在太师椅上坐下,跪下去察看他的腿。      延和帝收回右腿,道:“不用看,没事。”   高顺慢慢地站起来,垂头拿衣袖拭泪。   延和帝皱眉问:“哭什么?”   高顺答道:“奴婢是伤心,小王爷不懂圣上您的苦心,小王爷四岁进宫,从来的第一日起,就是圣上您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吃穿用度、开蒙读书、拳脚骑射,无一不是您一一过问。奴婢还记得,小王爷六岁时出天花,您不顾群臣反对,贴身照顾小王爷,给他擦身喂药,怕小王爷半夜受不住痒,挠破水痘,以后长大了破相,您愣是几宿没合眼,可今日,您的腿……圣上,听奴婢一句劝,您以后可千千万万别再动手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钰儿他还没懂事呢,你见着他方才看朕那个眼神没有?有他父王昔日的影子,臭小子,一提他爹就跟朕来劲。”   延和帝轻轻地笑,转眼看见高顺还在流泪,又皱起眉:“好了,别哭了,让你那些干儿子干孙子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高顺连忙将眼泪擦干净了。   延和帝道:“去把沈如海给朕叫过来。”   高顺准备去吩咐人,又被延和帝叫住:“对了,上次在马球场上,那个要拿刀抹脖子的人叫什么来着?”   “韩越,翰林院庶吉士,还未授实职。”   延和帝点头,沉吟道:“朕记得他说自己是韩琦的十四世孙,曾祖父是宪宗朝的首辅韩士寄。韩士寄此人唯唯诺诺,半生毫无建树,只知迎奉上意,以此为晋升之道,早年还卷入党争,因站错队被杖责免官,谪戍云南,既然这个韩越这么崇敬他曾祖父,那就授他个云南右参政的官罢。”   高顺:“……”   右参政是从三品的官职,一省掌管民政的佐贰官,从一介没有实职的庶吉士乍然跳到从三品,这在大晋朝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按理说应当算高升,然而去的地方却偏偏是云南。   云南地处边陲,林多瘴深,境内少数民族居多,不好管理不说,政治生态还十分复杂,只因这里不仅有朝廷设置的三司,还有各部世袭的土司与云南沐王府,稍有不慎便容易被架空,成为光杆儿司令,但凡是想多活几年的大晋官员都不愿去那块地盘,这便是“明升暗贬”,韩越去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除非被调回,从此基本就远离政治中枢了。   寒窗苦读十余年,只因一时没管住嘴,说错一句话,便此生再也仕途无望。   高顺惋惜地摇摇头,总结出一条真理,在这大晋朝,宁得罪皇帝,别得罪怀钰。   -   揽翠阁。   沈葭跪在地上,所有的下人都被赶出去了,只剩下沈如海坐在上首,面色阴沉地质问:“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你干出这等不要脸的勾当?”   沈葭小声道:“没有谁……”   “说!”   圈椅上的沈如海重重拍桌,一声暴喝,吓得沈葭双肩一缩,立时收了声。   沈葭呆了片刻,嘴巴一咧,孩子似的哭起来:“我要找嬷嬷,我要回家,我要回金陵去……”   沈如海冷哼一声:“没有你的嬷嬷了,你也别想着回金陵,你是我沈家人,你不姓谢,这里就是你的家!”   沈葭愣愣地抬头:“什么意思?”   沈如海道:“贾氏已被我打发回山东老家了。”   沈葭彻底陷入呆滞,沈如海的嘴巴还在一开一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嬷嬷走了,从小带大她的乳母走了,她再也回不去金陵,她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京城,除了听从沈如海的安排,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   沈葭突然从地上站起来,瞪着沈如海大喊。   沈如海一愣:“你说什么?”   沈葭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你不能赶走嬷嬷,因为你没这个权力!嬷嬷不是你沈家的人,她是我娘聘来的,她的月例银子是舅舅发给她的,你不是她的主子,我才是!不止嬷嬷,沈园也是我的,这是我娘买的,我娘建的!你看不起我娘是个商户女,不能像孙姨娘一样,为你红袖添香、灯下读诗!可如若不是我娘,你当初不过是个落第穷秀才,你连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   气头上的沈葭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平日从贾氏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一股脑说出了口。   她生起气来,咄咄逼人,气焰嚣张,明亮的双眸被怒意充斥,像燃着两束旺盛的小火苗,倔强的面容,与她娘谢柔的样子像了个十成十。   沈如海气到发抖,面部痉挛,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跟妻子争执的数个夜晚,她也是这样不服输地看着他,对他冷嘲热讽,他这个朝廷命官回到家,到了她面前,连腰板都直不来,硬生生矮了一头。   谢柔,这个名字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她就是一团火焰,生来就是为了烧伤别人。   沈葭还在口不择言地骂着:“你这个陈世美!你这个负心汉!我要写信告诉舅舅,让舅舅来收拾你……”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打断了沈葭接下去的话。   沈葭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无法出声。   沈如海愤恨地看着她:“你这个逆子!干出那下贱勾当来,还辱骂生父!天理人伦,都被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继续留你在这儿也是丢人现眼,你给我滚!改日你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我沈如海没你这个女儿!”   沈葭的半张脸火辣辣的,这不是她第一次挨耳光,却是感到如此的疼痛。   沈如海的话在她耳边回荡,她想起三年前,初来京城时,她对多年不见的父亲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她记得小时候那个抱着她上街玩儿的儒雅男子,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她所能倚靠的,也唯有这位生父而已。   可等她来到沈园,却发现她幼时居住过的芙蓉榭拨给了沈茹,她只能搬到东北角的听雪阁去,她娘住的鸳鸯馆也被沈茹的母亲孙氏鸠占鹊巢,沈园还是那个沈园,却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沈园。   直至今日,这一巴掌才彻底将沈葭心中那点血缘亲情给打散了。   有些父亲,不如没有的好。   门被人敲响,沈如海正在气头上,没好气道:“谁?进来!”   槅门打开,一个白净脸的年轻太监走进来,满脸堆笑道:“沈阁老,这天儿这么热,您老呀,少发点火气。”   沈如海认出这是在御前伺候的内侍曹安,还是司礼监掌印高顺的干儿子,当即迎上去道:“曹公公,您怎么来了?”   曹安看一眼旁边落泪的沈葭,道:“圣上找您呢,阁老大人,跟咱家去澄心堂走一趟罢。” 第21章 信物   离开澄心堂后, 怀钰在抄手游廊上一路横冲直撞,吓得宫女们急忙避去一旁。   小厮观潮在后追得气喘吁吁:“爷,您等等我啊!”   “滚!别跟着我!”   怀钰一脚踩着栏杆,翻上房顶, 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正是午后时分, 阳光灿烂,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 他在屋顶上不知奔跑了多久, 最后在一个歇山式殿顶上停下。   怀钰喜爱高处,小时候, 每当他不想被宫人们找到,就常去树上或房顶上躲着, 只有圣上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这座宫殿前庭西南侧种了一株百龄古松, 树身粗壮高大,松叶茂密, 高出殿顶许多,恰好遮住头顶艳阳。   怀钰枕着胳膊,在屋脊上躺下,怔怔地看着松叶间隙中的蓝天白云出神。   昨夜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沈葭白如牛乳的肌肤、滑腻柔软的身躯、还有她蹙眉啜泣的面容, 两颊泛出的玫瑰色红晕……   温柔乡。   怀钰几乎是一瞬间想起这个词。   苏大勇他们说的没错,女人的身体,的确是温柔乡, 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头,可一旦恢复清醒……   他今早醒来, 看见沈葭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怀里,几乎是滚下榻的。   难道真的要娶她?   怀钰平生最讨厌受人挟制, 娶了沈葭,就真的要受他皇叔控制一辈子了,况且沈葭也不会想嫁他罢?   怀钰卷起衣袖,小臂上残留着好几个牙印,都是昨晚沈葭咬的,她咬得很重,有些甚至破皮出了血。   怀钰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到些动静,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伙提着竹筒的公子哥儿,带着小厮走进前庭,聚在廊庑下斗蟋蟀赌钱。   怀钰认出其中几张熟脸,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跳下去赌几手,但今日他实在没兴致,只闭了眼假寐。   公子哥儿们手拿蓍草,拨弄着青花浅口盆里的蟋蟀,小厮们围在旁边大声叫好。   其中一名公子哥儿觉得无聊,便扯起闲篇儿:“哎哎哎,你们听说了那怀钰与沈家二小姐的事没?”   殿顶上的怀钰悄然睁开眼。   “怎么没听说?”另一名公子哥儿道,“据说他们夜半幽会,去那太液池上共赴巫山,恰好被圣上和娘娘撞个正着,那沈阁老也在当场,险些被气得跳了湖呢。嘿嘿嘿,我早说了,那沈二小姐的身段瞧着就风骚,本性.淫.浪,赶明儿我也夜探一回香闺,和她云雨一场。”   原来昨夜船上人多嘴杂,不仅有帝后、沈如海一行人,还有摇橹的船工、随行的宫女太监、负责洒扫膳食的杂役,即使圣上下了严令,此事不得宣扬出去,但架不住人多,口耳相传,不过半日工夫,此事竟已传得西苑人人皆知。   有人笑道:“舒大,你这可就是痴心妄想了,那沈二小姐可是小煞星的相好,你就不怕他用那把绣春刀,一刀将你砍了?”   叫“舒大”的一脸淫.笑,道:“你懂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话未说完,他后脑勺上挨了一记。   舒大怒瞪向身旁的人:“你敲我做什么?”   那人很冤枉:“我可没敲你!”   舒大道:“你就在我身后,不是你还有谁?”   那人也怒了:“说了不是我!我好端端地敲你做什么?你们谁敲了他?!”   其余人纷纷摇头,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十几颗松果如同天女撒花似的冲他们砸过来,众人抱头鼠窜,被砸得鼻青脸肿。   “什么人?!”有人大喊。   怀钰从殿顶上跳下来,拍掉手上的松果渣,道:“你爷爷我。”   众人:“!!!”   怀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一字一句问:“刚刚谁说做鬼也风流的?我来成全他。”   舒大:“……”   舒大提起蟋蟀筒转身就跑。   没跑出几步,被怀钰飞起一脚,踢中屁股沟,像个风筝似的飘出去,恰好落在台阶上,摔断两颗门牙,登时血流如注。   竹筒盖子也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一只青壳大蟋蟀,怀钰上前一脚碾死。   舒大发出一声惨叫。   蟋蟀以青为上品,这只金翅大将军花了他三千两纹银才买来,帮他赢了数场促织比赛,现在被怀钰一脚踩成脓水,他嚎得像死了亲爹一样伤心。   这几个公子哥儿都是世袭勋贵子弟,且大多家世没落,与上官熠那帮风头正盛的皇亲外戚尿不到一个壶里,与怀钰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怀钰竟然当着他的面,踩死了他的宝虫,舒大痛心之下,被激出一身血性,抬头红着眼愤然道:“怀钰!你欺人太甚!我父也是世袭的镇远侯,我家祖上是靖难功臣,没有我舒家先祖,你怀家江山还不知道打哪儿来呢!”   怀钰冷冷一笑,撸起袖子,道:“镇远侯怎么了?老子打的就是你!”   说完,一拳挥出,将那舒大揍得鼻血狂喷。   半个时辰后,这群人无论主仆哪个都没跑脱,被怀钰揍得痛哭流涕,哭爹喊娘,提溜着后脖领,一个个扔进太液池喂鱼。   揍完人,怀钰直奔揽翠阁,刚跳进东跨院,迎面撞上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沈茹。   怀钰:“……”   沈茹:“……”   二人面面相觑。   沈茹率先打破沉默:“小王爷来找家妹?”   “嗯?啊……那个,对。”   怀钰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他翻墙来找沈葭也不是头一回,但还是第一次被外人撞见,不免有些窘迫。   沈茹低声道:“小妹不在。”   “不在?”怀钰满脸诧异,那她去哪里了?   沈茹嗯了一声,道:“上午……父亲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气,小妹被送回家了。”   怀钰立刻急了:“金陵那个家?”   沈茹闻言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摇头道:“不,沈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怀钰就跳出院墙走了。   正在马槽里吃燕麦的狮子骢被主人拉出马厩,火急火燎地骑上它就跑,甚至还抽了它一鞭子。   因为这匹狮子骢是他父王所骑战马的后裔,怀钰一向很是疼惜,不仅给它吃最好的草料,也从来不舍得打它,平日还亲自给它梳毛和洗澡。   狮子骢也灵性十足,即使不抽它也日行千里,这下屁股吃痛,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跑得比平时更快了,怀钰赶在夕阳落山前到了沈园。   正值酉戌之交,日暮西山,偌大个沈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中,安宁静谧。   怀钰顺着老路,轻车熟路地翻进沈葭的听雪阁,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翻花绳,怀钰刚要进去,小丫头们起身拦住他。   “你不能进去。”   怀钰一愣,指着自己问:“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说:“辛夷姐姐说了,不能放你进来。”   怀钰:“……”   怀钰心想就你们几个这小身板,我一个打十个,还想拦得住我?   但他最终没有硬闯,而是后退几步,道:“那我不进去,就站在这院子里,行了罢?”   几个小丫头互相对视几眼,点点头。   辛夷只吩咐不能让他进屋,倒没说不能让他站院子里。   怀钰道:“这可是你们说的。”   说完,他扯开嗓子,抬头朝楼上大喊:“沈葭!沈葭你在吗?!我有事儿跟你说!你下来!”   小丫头们:“……”   怀钰还在大声喊:“沈葭!你下来!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我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沈葭!沈葭!”   “沈珠珠——”   “啪”地一声,阁楼的槅窗被人打开,从上面丢下来一个敞口大肚青花瓷瓶。   “吵死了!滚!”沈葭暴躁的声音传出来。   怀钰将那青花瓷瓶接住了,抱在怀里道:“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楼上再度没了声息。   怀钰将那花瓶交给其中一个小丫头,三两下就爬上院中一株玉兰树。   这株玉兰是昔年沈葭出生时,她娘谢柔亲手所植,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有二层楼高,而且正对着那扇雕花槅窗,夕阳洒金,依稀可见窗纱上映着一个侧脸的轮廓剪影。   怀钰对着那影子道:“沈葭,昨夜之事……对不住了,虽然你自己也有责任,谁让你下那什么散的,反正这事……阴差阳错。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之人,你放心,我会娶你的,咱们不管从前如何,以后……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怀钰越说俊脸越红,明明来的一路上已经打好腹稿,此刻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心紧张得砰砰跳,口干舌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停了好半晌,才接着道:“那个……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洞房花……呸!反正别的姑娘家出嫁有的,我都会给你的,那个你……你不要哭了……哦,对了,还有信物。”   怀钰七手八脚地摘下腰间那枚羊脂玉佩,这玉佩他贴身戴了十九年,除去沐浴更衣,从没取下来过,玉佩底端缀着鲜红的穗子,表面已经被摩挲出一层温润的光华。   “我还给你带了包糕点,是正明斋的。”   怀钰从怀里掏出那路上顺便买来的豆蔻糕,糕是刚出炉的,还温热着,只是被他挤碎了,变成一包糕点屑。   “算了,你别吃了,都碎了。”   他将豆蔻糕重新收好,就在这时,槅窗打开了,里面的人道:“你说了不止一句,你说了……”   杜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沉思片刻,最后抬头道:“我数忘了。”   怀钰:“……”   怀钰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一直都是我啊,”杜若纳闷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小姐嫌你烦,去琴室了。”      “……”   怀钰的脸顿时烧成了火炭,红到耳后根,不停地回想刚刚自己都说了什么话。   他说他会对沈葭好,还说他会娶她,还说什么来着?   沈葭养的丫鬟都是奇葩!奇葩!   为什么不出声?!让他在外面说了这么久!把他当一个乐子看吗?!   怀钰的俊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像中了剧毒。   杜若奇怪地看着他,朝他伸出手:“定情信物,不给我吗?”   “是信物!不是定情信物!”   回过神的怀钰疾言厉色地纠正她,将玉佩交到她手上。   “好罢。”   杜若一点也不在意这二者间的差别,只是舔舔唇,满怀期待地问:“豆蔻糕也可以给我吗?小姐不吃我吃,别浪费了。”   怀钰:“……”   怀钰将那包碎掉的糕点交给她,跳下树走了。   跳到墙外,饿了半天肚子的狮子骢正在啃墙缝里的草,怀钰将束在树干上的缰绳解了,骑上马就跑。   狮子骢:“……”   -   夜,澄心堂。   高顺刚送走沈如海,回来见延和帝正看着棋盘默默出神,手中还拈着一枚白子。   棋盘上已分出胜负,白子以半子的优势险胜黑子。   这局对弈正是方才离开的沈如海与延和帝所下,延和帝执白,沈如海执黑,二人坐在棋盘前,对弈了一个下午,双方你来我往,水平不分上下,直到最后官子阶段才让延和帝找到一处破绽,但他并不是很开心,因为他怀疑这破绽是沈如海故意卖给他的。   延和帝握紧棋子,皱眉道:“朕与沈如海数次手谈,倒是今日才知他棋风这般老辣,暗藏刀光剑影啊。”   高顺陪着小心道:“沈阁老再厉害,终究是比不过圣上,最后还是圣上赢了。”   延和帝哼笑一声:“你以为这棋是朕赢的?那是他沈如海让朕赢的,他与朕对弈一向防多攻少,稳健为上,今日却一改往日棋风,变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高顺,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高顺陪笑道,“圣上为难奴婢了,奴婢又不懂棋。”   延和帝也并未怪罪,只说:“你听到他下棋时说的话了,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说什么女儿还小,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哼,小什么小?沈葭只比钰儿小一岁多点,寻常人家像她这么大的,早有几个孩儿了。再说,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如若不尽早完婚,到时流言传得满京城都是,让他女儿的名声怎么办,我看他沈如海的老脸往哪儿搁!朕诚心与他说指婚之事,他却一昧地搪塞、推脱,这是为何?难道是看不起我家钰儿?”   高顺打量一眼眉头紧皱的圣上,只觉得他就像寻常百姓家里为儿女婚事头疼的老父,心中颇觉好笑。   “圣上,恕奴婢多嘴,奴婢倒觉得,沈阁老应当不是瞧不上小王爷,而是不想跟圣上做亲家。”   延和帝眉心皱得更紧:“这不是一个意思……”   他停顿片刻,忽地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沈如海驽马恋栈,舍不得这首辅的位子?”   高顺点头,道:“正是。”   因宣宗一朝曾有藩王作乱,此后为了杜绝后患,宣祖爷曾出台一系列法令,大力限制宗室权力,比如亲王满十六岁后必须去封地就藩。   像怀钰这种十九岁还留在京城的,是极少数,而且按照他的父系是扶风王一脉,先帝在位时,扶风王是亲王,但延和帝登极后,只有他的儿子才能封亲王,按理扶风王应该要减爵一等,降为郡王,但等怀钰承袭他父王的爵位时,却是保留了亲王的头衔,足见圣上对他的宠爱。   但无论再如何宠爱,怀钰日后也只会是个闲散度日的宗室王爷,泼天富贵是有,但没有什么实权,对沈如海的仕途不仅没有效力,反而会起阻碍,因为依照惯例,宗室姻亲不能在朝中握有实权,沈如海若成了怀钰的岳父,那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疏请辞,日后至高也只能封个伯爵,在宗正寺或是礼部兼个什么虚职,不能再踏入大晋的权力中枢一步。   现在沈如海的心里,应该恨不得掐死他女儿罢。   延和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棋子扔进棋钵,道:“他沈如海心思比谁都深,只是他忘了,这内阁首辅的位子,是朕给他的,朕既然给了他,也能收回来。”   高顺闻言一惊,心想皇上这是动了罢相的念头了。   正在这时,閣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人一头撞了进来。   延和帝惊得险些抄起棋钵扔过去,一看来人,火气立刻往头顶冒:“你来干什么?动静弄上那么大!要拆了朕的屋子?”   怀钰激动得满脸红光,头发上还沾着汗水,似是一路狂奔而来,他高声喊:“皇叔!”   延和帝:“……”   他已经有许久没喊过一声“皇叔”,这声皇叔一喊出来,圣上就是有天大的气也消了。   延和帝道:“怎么了?有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怀钰道:“我要成亲!”   延和帝:“!!!”   延和帝惊得站起来:“你说什么?你要成亲?你要娶谁?”   “沈葭!”怀钰掷地有声、斩钉截铁地道,“我要娶沈葭!” 第22章 聘礼   八月底, 圣驾回銮,朝廷明发诏旨,宣布赐婚扶风王怀钰与吏部尚书之女沈葭的消息。   九月初,沈如海上疏请辞, 被圣上驳回, 第二次上疏,再驳回, 第三次上疏, 圣上批准,封其为安平伯, 袭爵三代,领光禄寺卿一职, 夫人谢氏追赠一品诰命, 次辅徐文简升任内阁首辅。   经钦天监占卜后,婚期定在九月二十六。   婚期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不明情况的人,自然疑惑圣上给自己最疼爱的侄儿指婚为何这般仓促潦草,知道真相的人,也不会去乱说,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国朝有严格的长幼有序规定, 成婚不能在长兄、长姊之前,所以沈茹也需与陈适尽快完婚,婚期与沈葭定在同一日。   旁人都道沈阁老……当然, 现在不能称呼沈阁老了,而是安平伯。   人人都说安平伯好福气, 不仅将嫡女嫁入皇家——虽然是那不成器的小煞星,但好歹地位扶摇直上, 成为眼下除武清侯外最炙手可热的皇亲,就连庶女也高嫁给了状元郎,惹得旁人艳羡不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如海究竟甘不甘心从一朝首相变成富贵闲人,那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要说最高兴这门婚事的人,应当就是宫里的皇太后了。   太后是当今圣上的亲母,她一生只育有两个孩子,除去今上外,另一个便是扶风王怀瑾。   怀瑾故去后,太后便将所有对长子的疼爱移情到了孙儿怀钰身上,怀钰长成如今这副混世魔王的德性,与老太后的溺爱也不无关系。   太后得知怀钰定了亲,当即就要召沈葭入宫觐见,被圣上劝得好不容易打消了念头,又不知从哪个碎嘴太监那里听来怀钰一整夜和沈葭在船上厮混的事,吓得立刻找太医开了固精补阳的方子,什么鹿鞭虎鞭,一股脑儿地炖成十全大补汤,赏给怀钰喝,喝得怀钰这阵儿躁得一天到晚流鼻血。   这日怀钰在慈宁宫老太后跟前尽完孝,又被高顺叫去西暖阁。   进去时,延和帝正在南窗的火炕上打坐,手中拿着本书在看。   怀钰跪下行礼,延和帝喊声“平身”,视线越过书籍,看到他腰畔空空如也,不禁皱眉:“你那玉佩也该收回来了,送什么信物不好,偏偏送这个,你生下来就握着这玉,人家大师说了,这玉是保你平安的,轻易不能离身。”   怀钰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一看就没听进去。   延和帝正想再说他两句,忽然听他问:“皇叔,我记得上月福建巡抚进了两株半人多高的红珊瑚树?”   延和帝道:“半人多高夸张了,不过确实比寻常珊瑚树高一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不是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感兴趣的么?”   怀钰嘻嘻一笑,腆着个脸皮道:“赏我呗,我成亲的聘礼还缺点儿数。”   延和帝:“……”   虽然是干正事,但看着他这涎皮赖脸、没个正形的模样,圣上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今日好端端怎么叫起皇叔了呢?原来是打起了朕私库的主意!你还缺数?你爹娘给你留下那么多奇珍异宝,还有太后,你打量朕不知道?这几日你哪回进宫,不是巧言哄走你皇祖母的东西?”   怀钰连声叫屈:“这您别冤枉我!是皇祖母自己要给她孙媳妇儿的。我说陛下,您好歹是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亲侄儿要娶妻,您就不表示表示?”   旁边侍立的高顺忍俊不禁,几个太监宫女也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延和帝见了他这理直气壮、伸手讨钱的泼皮模样就来气:“自个儿拿了钥匙上库房挑去!别在朕跟前丢人现眼!”   怀钰立即五体投地:“谢主隆恩!谢陛下盛情!臣一定感恩戴德、铭感五内、当牛做马、报效陛下……”   “快滚!”   延和帝将手中书摔过来。   怀钰跳起一把接住,看见书名,乐了:“哟,《西游记》,还是宪宗朝刻本,谢了陛下,沈葭一定喜欢看。”   说完腋下夹着书,一溜烟跑了。   延和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骂道:“这臭小子,命里讨债来的,生下来就是为了气我。”   高顺笑道:“奴婢看小王爷高兴得紧呢,之前还一口一个‘不娶’来着。”   延和帝也气笑了:“那小子就是嘴硬,口是心非,他早瞧上沈家丫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怀钰从天子私库搬了几车的宝贝回去,在其中挑挑拣拣,只挑出一个漆金蝈蝈笼,觉得还有点意趣,其他的都是俗物,便提了那蝈蝈笼,顺带夹上那本《西游记》,一路往沈园的方向去了。   他老马识途,爬上粉白高墙,冷不丁一根长竹竿儿横扫过来,惊出怀钰一身冷汗,得亏他身手好,脑袋一缩避开竹竿,顺势翻上墙头,见墙根儿底下手持竹竿的不是别人,正是杜若。   怀钰立在墙上问道:“你拿竿子打我做什么?”   杜若道:“没打你,我粘蝉呢,这蝉声吵得小姐夜里睡不着觉。”   怀钰心道你粘蝉怎么冲着我来的,一边嘀咕:“都这月份了还有蝉呢?”   他跳下围墙,将带来的礼物放在院中石桌上,见沈葭正贴着廊柱,直挺挺地站着,头顶还顶着半碗水,不禁戳了她肩头一下:“你这干吗呢?练杂耍?”   沈葭本来顶得好好的,被他一戳,身形不稳,脑袋上的瓷碗掉下来,顿时摔成粉碎。   沈葭:“……”   “说了让你别惹我!别惹我!”   她气得不行,往怀钰胳膊上连拍好几下。   怀钰反正皮糙肉厚,也不怕疼,只让她打,嘴上不忘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呢?”   “练站姿!”   沈葭颇没好气。   怀钰挠挠头:“这玩意儿还用练?”   他一头雾水,沈葭也不理他,径自坐去石桌旁喝水,将他当空气忽视。   还是辛夷主动上前解释,原来自打圣上给他们赐婚后,皇后就派了两个宫里的教引嬷嬷过来教沈葭规矩,从吃饭穿衣到坐卧出行,都有一套细致繁琐的讲究,行要做到簪不动摇,笑要做到不露齿,弄得沈葭连怎么吃饭走路都不会了,别扭得很。   怀钰听了,在她对面坐下,说:“学这劳什子做什么,你不用学这些,我带你玩儿去?”   沈葭闷闷地趴在石桌上,道:“不去。”   怀钰将脸凑过来,一不小心挨得太近,一股女子幽香蓦地袭来,沈葭的侧脸光滑白皙,连毛孔也看不见,他鼻头一热,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辛夷指着他叫道:“呀!流鼻血了!”   怀钰赶紧捂住鼻子,鼻血还是湿漉漉地从指缝溢出。   沈葭这时也感觉到了异样,往脸上一摸,手指头上竟然摸到了血,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煞星看着她的脸又起了色心,还将鼻血滴到了她脸颊上!   岂有此理?!   沈葭气得脸通红,站起身大骂:“你这个登徒子!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怀钰急忙道:“喂!你误会了!我不是……我是喝多了汤……哎!你听我说啊!”   他被杜若乱棍打了出去。   -   婚礼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毕竟是亲王成婚,不可随意对待。   九月下旬,随着婚期临近,怀钰从各处搜刮来的聘礼也送到了沈家,说是十里红妆半点也不夸张,运礼的彩车堵了将近两条街,看得附近的围观百姓们瞠目结舌,见过豪的,没见过这么豪的,只听见负责送礼的人不停高声报着礼单:   “白璧一双!”   “黄金千两!”   “玉如意十柄!”   “东珠五十颗!”   “翡翠送子观音一对!”   ……   相比之下,陈适那边的聘礼就少得可怜了,只有十几抬,跟怀钰的大手笔一对比,显得说不出的寒酸。   沈园门口今日车马如龙,鞭炮齐鸣,热闹至极,声音传入高墙,连东北角上的听雪阁都隐约听得见。   沈葭趴在贵妃榻上,翻着怀钰那天拿来的《西游记》,正看到孙猴子被西天如来化成的五指山降伏的这一回,因剧情精彩,她看得目不转睛。   杜若从外面跑进来,兴奋道:“小姐小姐!你真的不出去看吗?小王爷送来好多东西啊!有东珠、有玛瑙、有观音大士像,还有棵半人多高的红珊瑚!”   沈葭翻过一页书,眉眼不抬地道:“不去。”   余光看见杜若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又扭头皱眉数落:“那些东西你没见过吗?干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出去。”      杜若被骂了也不难过,啪嗒啪嗒跑出去,没过一会儿,又跑进来。   “小姐小姐……”   沈葭干脆将书放下,道:“又是瞧见什么啦?你再这样,中午做的红烧蹄膀你别吃啦!”   杜若道:“不是啊!是谢家那边来人送嫁妆了!”   沈葭愣了一愣,扔了书站起身:“舅舅?!”   她靸上鞋就往外跑,杜若和辛夷两个急急忙忙跟上,跑到蒹葭园附近时,恰好碰见沈茹也急匆匆往前面去。   姐妹俩打了个照面,什么都没说,还是沈茹先开口打破尴尬:“听说舅舅来了?”   沈葭顿时大怒:“那是我舅舅!你喊什么舅舅?!”   沈茹一怔,黯然地垂下眼皮,脚步也慢了下来。   沈葭才不管她,一门心思地往前院跑,刚跑出蒹葭园,迎面撞进一人怀里。      那人“哎哟”一声,被她撞得后退一步,却顾不上自己,赶紧先伸出双手扶住她。   旁边沈如海在骂:“跑什么跑!就要成亲的人了!冒冒失失!没半点体统!”   一个宽和的男子声音道:“无妨,是冷某没看清路。”   沈葭抬头一瞧,见来人不是舅舅,而是舅舅的账房先生冷思成。   冷思成祖籍徽州歙县,徽州这个地方人杰地灵,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历来盛产幕僚人才,以至于大晋官场逐渐出现一个“徽州师爷”的群体,比绍兴师爷还要早出现,名头那是响当当的。   冷思成如今四十多岁,性格老成圆滑,擅长与各路人马打交道,可以说是谢氏商行的“智囊星”,外人就为他取了个诨号,叫“冷师爷”。   冷师爷见沈葭的脸迅速垮了下去,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莞尔一笑道:“孙小姐好久不见,只是怎么一见到我就垮着脸呢?”   他是长辈,在沈葭小时候就见过她,所以常喜欢逗她,开她的玩笑。   沈葭给他见了个礼,迫不及待地问道:“冷伯伯,舅舅呢?我成亲他不来吗?”   冷师爷道:“你这亲成得太急了,东家收到信的时候,还在倭国谈生意呢,他已经抓紧时间往回赶了,但只怕赶不上,便派我先来了。”   沈葭一听,顿时好生失望。   月洞门后,偷听的玲珑蹑手蹑脚地离开,来到凉亭里。   沈茹立即站起身问:“怎么样?”   玲珑摇头:“不来,说是还在倭国。”   沈茹一听,怔怔地坐回美人靠,无意识地揉着手帕,喃喃道:“小妹大婚,我以为他会来的。”   玲珑眼神犹豫,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当夜,沈如海看着跪在跟前的沈茹,万分头疼。   “按理来说,守孝三年期满,即可除服,差个三天两日的,也无甚打紧,你娘在九泉之下,肯定不希望你为了她耽误婚期,你有这个孝心就成了。允南是个好孩子,阿茹啊,你要相信为父看人的眼光,你们婚后一定会琴瑟和鸣的,你是我的女儿,为父不会害你。”   沈茹跪在地上,淡淡道:“请父亲允准我回杭州。”   “你——”   沈如海重重叹了声气,他有心想发火,但沈茹终究不是沈葭,到底没能舍得骂出口。   长女一向孝顺懂事,很少有违背他的时候,只有在成婚这件事上,一再固执己见,先前就以守孝为借口多次迁延婚期,现在又坚持要回杭州,给她娘孙氏守墓。   孙氏并非钱塘人士,只是家道中落时,曾在杭州做过一阵风尘女子。   沈如海当年屡试不第,为排解内心苦闷,便买舟来杭州散心,游西湖时与孙氏一见钟情,二人相好了一阵日子,孙氏发现自己怀了孕,彼时沈如海只是个落第秀才,囊中羞涩,既为她赎不了身,也养不起未出世的孩子,吃了鸨母的一通冷嘲热讽后,羞愧之下选择一走了之。   孙氏在他走后,没有打掉孩子,而是用毕生积蓄找老鸨赎了自己。   第二年她生下沈茹,便在西湖边以卖字画为生,平时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   沈茹早早就懂了事,跟随母亲一起出摊卖画,母女俩一样的清丽婉约,即使荆钗布裙也难掩天生丽质,因此时常惹来一些油滑浮浪子弟的觊觎,也有牙婆上门来给孙氏说亲,无外乎是嫁给某个员外做填房、或是给哪家大老爷做小,每次都遭到了孙氏的严辞拒绝。   旁人都笑话她,一个从良的青楼婊.子,还当起贞洁烈女来了,不趁着自己还有点姿色,赶紧待价而沽,而是守什么活寡,简直是愚蠢。      然而就在沈茹八岁那年,从北方来了一列仪仗,竟是已经当了官的沈如海,大摇大摆地来接她们母女俩。   众人这才感叹孙氏目光长远,一眼就看出当年那个沈秀才是要发迹的命。   孙氏去了京城后,虽是姨娘,却也跟正头夫人差不多,尤其是当谢柔跟沈如海闹掰,一气之下跑回江南后,她更是沈园中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只可惜红颜薄命,才三十多岁就撒手人寰,她死前回光返照,让沈如海将她葬回杭州西湖旁,因为那里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沈如海自然悲痛应允,待她咽气后,亲自扶棺送她去西湖安葬,又在京城家中设了个牌位,供他和沈茹每年遥祭。   沈茹现在提出要去杭州,可昔年她和孙氏住的茅屋早已破败,她到了那儿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沈如海想了想,道:“阿茹,你莫非是见今日允南抬来的聘礼远不如你妹妹的,起了那等嫌贫爱富的心思?为父告诉你,做官的眼光要放长远,今日落魄的人,来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择婿也是同样的道理。允南是我的学生,他虽出身寒微,但日后必有青云直上之时,你现在嫁给他,将来未必会比你妹妹过得差。”   他是慈父心肠,说的都是些掏心窝子的话。   沈茹咬咬唇,似是终于鼓起勇气,豁出去道:“父亲,若是女儿喜欢的人,哪怕只有片瓦遮头,女儿也乐意;若是不喜欢的人,即使每日绫罗绸缎裹身,吃的是山珍海味,人生又有何乐趣?”   沈如海:“……”   沈如海没想到她拖上这么久,原因只有一个,她不喜欢陈适,这算什么问题?古往今来,有多少桩婚姻又是建立在两情相悦上的?   沈如海断然道:“喜欢不喜欢的,这种话日后不可再说。为女子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只须听从安排便是了,此事为父已有决议,不必再说,下去罢。”   沈茹直起身:“父亲……”   沈如海失了耐心,拂袖道:“下去!”   他很少对疼爱的长女用这么重的语气,沈茹只得跪着磕了个头。   出去后,她转身掩上房门,玲珑迎上来,担心地看着她。   沈茹轻轻地摇了摇头。   玲珑犹豫道:“小姐……”   沈茹苦笑着打断她:“不必再说,我已料到是这个结果。”   她拔下发髻上那支玫瑰扁头金钗,紧紧地握进掌心,仰头凝望着满天星辰,眼尾滚落一滴泪珠,隐入发鬓,消失不见。 第23章 成亲   九月二十六, 宜嫁娶,祭祀,酬神,求子。   诸事皆宜, 上上大吉。   沈葭与沈茹俱是一身大红喜服, 蒙着销金盖头,在侍女的搀扶下拜别父亲。   盖头下, 姐妹两个同样泪如雨下, 哭得稀里哗啦,前来观礼的宾客们不禁感叹, 新娘子出阁时哭嫁是习俗,但也没见过哭得这么惨的, 尤其是那沈二小姐, 简直是扯着喉咙在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出殡。   沈如海只能尴尬地将她扶起来, 道:“别哭了,日后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   他以为沈葭哭是舍不得娘家,却不知道沈葭是为了自己不能嫁给心仪的陈公子而哭,她不仅不能嫁, 还要眼睁睁看着沈茹嫁给他,真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也莫过于此。   沈葭悲从中来,哇哇大哭。   门外一声铳响, 喜娘大喊:“吉时到,新娘子出门喽!”   吹拉弹唱声起, 爆竹声声,烟尘弥漫, 两位新郎官各自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乌纱,胸缠红花,怀钰唇红齿白,陈适清俊儒雅,二人都是一样的紧张,忍不住握紧手中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两个新娘子抬腿,迈过门槛,随后分头走向各自的夫婿,走向她们从此截然不同的人生。   扶风王府。   王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忙得人仰马翻,自从上任扶风王大婚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王府夏总管负责居中调度,一天下来,连停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一个迎宾的小厮脚打后脑勺地跑来,惊慌失措地喊:“夏总管,那个……贵人,有贵人来了……”   夏总管正忙着察看挂的灯笼正不正,哪有空管什么贵人不贵人,况且亲王大婚,今日来的宾客哪个不贵?   夏总管不耐烦地扭头,然后一个腿软跪了下去。   “皇……皇……”   “叫黄先生即可。”   延和帝笑吟吟道,他今日穿着一身元青宽袖直裰,腰系玉带,头戴程子巾,瞧着就是个家境富裕的文士。   高顺跟随在后,也是一身简朴打扮。   夏总管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擦擦脑门上的汗,问:“皇……黄爷怎么来了?”      延和帝察看着府中的装潢,随口道:“钰儿大婚,我过来看看,不必惊动其他人,等新人拜完堂后,带过来让我见见就行了。”   夏总管一听这怎么行,至少得吃了席再走罢,但转念一想,皇上今日微服出巡,本就是想掩人耳目,不引起别人注意,免得到时言官又说三道四。   夏总管恭敬地道:“是,吉时还未到,要不爷先进去坐坐?小的派人看茶。”   延和帝摆手笑道:“忙你的去罢,这儿我比你更熟,不用招呼了。”   说罢便领着高顺四处遛达去了。   黄昏时分,前去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怀钰翻身下了马,将沈葭从花轿里打横抱出来,按大晋风俗,新娘子进门时脚不能沾地,所以夏总管早在王府门口铺上了长长的红毯,哪知怀钰竟抱着沈葭一路跨过了火盆、马鞍和门槛,直接抱到拜堂成亲的正厅。   怀钰父母双亡,主位上放着的是两尊牌位。   傧相在旁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新人面朝大门口,一人扯着红绣球的一头,徐徐下拜。   “二拜高堂——”   他们转身,面对牌位低头下拜。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而立,怀钰躬身对拜时,忍不住往盖头底下偷瞄,想看里面那人是不是沈葭,他总怕今日忙中出错,把两个新娘子给弄错了。   “礼成!送入洞房——”   傧相一声落地,马上有夫人婆子们笑着一拥而上,要将沈葭送进喜房,夏总管慌忙挤进来,在怀钰耳边说了句话。   怀钰眼神一变,抱起沈葭就跑。   “哎哟!抢新娘啦!新郎官迫不及待要洞房啦——”有个婆子尖声叫道。   众人哄堂大笑,有那等爱凑热闹的少年郎,竟追在怀钰身后要闹洞房,怀钰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心道:呸!谁急着洞房了?   沈葭被吓了一跳,紧紧地搂着他的肩,道:“怀钰!你干什么?!”   怀钰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落下去七八分的心,安慰她:“别怕,带你去见个人。”   怀钰抱着她几下纵身起跳,总算甩开那些要闹洞房的人,经过一条抄手游廊,来到一间倒座抱厦内。   延和帝正背着双手,仰头欣赏厅内悬挂的一副中堂,上面画的是个仗剑独行的侠客,两旁有对联,用的李太白的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微笑道:“钰儿,叔父来看你成亲。”   怀钰将沈葭放下地,拉着她跪下,两人磕了个头。   延和帝坦然受了这一礼,笑着点点头,将二人扶起来,说:“从今以后,你们二人要互相扶持,相敬如宾。怀沈氏,要尽心侍奉夫君,操持家务,诞育子嗣,恪守为妇之道,知道了吗?”   沈葭正出神想怀沈氏是谁,冷不丁被怀钰暗中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怀沈氏叫的是她,不禁撇撇嘴,心道真难听,但也不得不按照宫中嬷嬷教的,低头恭谨答道:“是,臣妇知道了。”   延和帝满意地笑了,招手示意高顺上前,赏了他们二人一对白玉扳指。   将沈葭送回喜房,怀钰就被苏大勇几个叫去喝喜酒了,走前他不忘叮嘱观潮:“送点吃的进去,她们肯定饿了。”   观潮一口答应:“放心罢,爷,不会饿着王妃的!”   怀钰还想再交代几个沈葭爱吃的菜式,苏大勇就一把勾着他的肩:“走罢,头儿!弟兄们可都等着你呢!今晚是您的大喜日子,他们不把你灌醉不罢休,新娘子跑不了,跟咱们先喝几个!”   说完,他使个眼色,几个少年乐呵着一拥上前,架住怀钰的双手双脚,嘻嘻哈哈地将他扛着跑了。   新房内,喜烛高照,满室红光。   辛夷好不容易送走弄完撒帐仪式的夫人娘子们,回房见沈葭竟自己揭了盖头,不禁吓了一跳。   “小姐……不对,现在是王妃了,不是让你别把盖头掀掉的吗?快盖上!”   沈葭避开她的手,不耐烦道:“要闷死啦!不盖!快拿开!”   “大喜日子不能说‘死’字……”   辛夷只得收起盖头,道:“好罢,那等小王爷回来了再盖……杜若,不要爬上床!快下来!那上面的干果不能吃!”   杜若在床上饿得打滚,哭丧着脸道:“好饿好饿好饿,小姐,这些真的不能吃吗?”   沈葭大度道:“吃罢,剥个花生给我。”   辛夷:“……”   看着这大吃特吃的主仆俩,辛夷简直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辛夷赶紧把盖头给沈葭盖上,又将杜若从床上揪下来,做完这一切,才问:“谁啊?”   门外那人道:“回姐姐的话,小人是王爷身边服侍的小厮,王爷担心王妃饿,特命小人来送吃食。”   “什么?有吃的!太好了!”   不等辛夷下令,杜若就扔了满怀的莲子桂圆,欢快地跑去开门了。   观潮端着漆盘,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只听房门拉开,他都没来得及看清那是谁,手上就一空,房门又“砰”地一声给摔上了。   “……”   观潮送来的菜色虽然清淡,却很丰富,八个不重样的清粥小菜,四碟热菜,四碟冷盘,其中一份凉拌笋丝色泽碧绿,勾得人食指大动。   辛夷不禁叹道:“小王爷有心了。”   她们今日四更就起了,给沈葭梳妆打扮,忙到现在都没吃上口热乎饭,还以为要饿到明日,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怀钰能注意到这个。   沈葭拿了筷子,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最近怎么总说他的好话?”   辛夷脸一红:“有吗?我只是想,小姐既然已经嫁给小王爷了,那……”   “啰嗦死了,”沈葭最不乐意听这个,“吃饭!”   杜若拿着筷子守在一旁,早就等着她这句话,闻言果断出击,拿下一块小羊排。   主仆三人用完饭,沈葭又闹着要卸妆沐浴,顶着一脸厚重的妆容,她十分不舒服。   辛夷拗不过她,只能伺候着她洗完了澡,换上一袭大红寝衣。   从浴室出来,沈葭直奔那宽得能容纳十余人的拔步床,掀开锦被躺进去就睡觉。   辛夷:“……”   -   沈葭这一日下来累坏了,很快便沉沉入睡,只是睡得正香甜之际,忽然被一阵酒气熏醒。   沈葭不悦地睁眼,与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上。   “……”   “……”   怀钰两颊醉得通红,剑眉乌黑,睫毛纤长,他垂下头,薄唇在沈葭右脸上蹭了蹭,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嗓音带着被酒浸透后的低哑:“怎么自己把盖头掀了?”   沈葭:“!!!”   沈葭一声尖叫,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爬去床角坐着。   忽然觉得胸前异常清凉,低头一看,才发现怀钰趁她睡着,将她的衣带解开了,寝衣大敞,露出大片春光。   “……”   “登徒子!”   沈葭急忙掩上衣襟,又羞又恼,俏脸绯红。   怀钰被她那一耳光打懵了,闻言道:“我……我怎么就登徒子了?不对,我们今日成亲了,我还要和你洞房呢!”   他终于摆正自己的位置,抓着沈葭的脚踝,就要将她拖到身下。   沈葭大声尖叫,拼命挣扎,双脚不停乱蹬,怀钰的腹部如铁板一块,被她踢中也不疼,只是怕她这尖叫声将下人引来,明日王府就传出新婚夜王爷暴打王妃的流言。   怀钰万分无奈,只能放开她:“怎么了?你别叫啊,姑奶奶。”   沈葭继续窝在床角,怀里抱着个鸳鸯戏水的枕头防身,充满戒备地瞪着怀钰:“你别过来!我不要跟你洞房!”   怀钰一愣,眸色暗沉下去,薄唇紧抿:“哦?你不想和我洞房,可是你已经嫁给我了。”   说完,他上前将沈葭压至身下,低头便要亲她。   沈葭吓得闭上眼,像唤醒了什么痛苦的记忆,面色发白,身子狂抖:“不……不,疼……我怕疼……怀钰,求求你,放过我……”   怀钰这才意识到不对:“你……上次很疼?”   “疼……好疼。”   沈葭哇地一声,终于大哭起来。   她被怀钰欺负怕了,那晚在太液池的乌篷船上,怀钰就像头无法餍足的野兽,要了她一次又一次,而那第一次的惨烈,实在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不知道一个人能痛成那样,像活生生被人撕成两半。   嬷嬷说,这种事只要熬过头一次就好,可是那晚她一直在痛,事后三天连路都走不了,下.身还流了血。   沈葭从小就娇气,连磕着碰着都没有过,怕疼怕得要命。   她哭得眼泪淌了满床,上气不接下气道:“怀钰,你……你别欺负我,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拿怀钰怎么办。   沈如海才不会管她,舅舅又远在天边,根本没人给她撑腰,一向对她好的贾氏又被沈如海打发回了老家。   沈葭越想越难过,哭得更大声了。   怀钰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哄道:“好好好,我不欺负你,你别哭。”   他越给沈葭擦泪,她哭得越厉害,怀钰只能先从她身上下去,举起手保证:“我不碰你,真的,你睁眼看看。”   沈葭睁开泪眼,看见他退到了床沿,这才放下一半的心,说:“那你今晚睡地上。”   怀钰:“……”   怀钰试探着道:“没这必要罢?我看这床挺大的。”   眼见沈葭小嘴一扁,又有泫然欲泣的架势,他急忙道:“好!可以!我睡地上!”   就这样,新婚第一晚,他就失去了上床的权力。   怀钰抱着被子枕头,在地上布置出个狗窝一样的地铺,躺进去睡下,只是一闭上眼,脑子里的绮念就不停往上涌。   他进房前喝了不少酒,又被苏大勇等人灌了一耳朵荤话,教他如何在床上大展雄风,只是没想到那些招数都用不着,倒是苦了现在的自己,躁得辗转反侧。   怀钰睁开眼睛,往拔步床上看一眼,沈葭背朝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睡了。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床边看一眼,没想到沈葭立刻睁开眼睛:“干什么?”   “……”   怀钰尴尬道:“没什么,就是过来看你睡了没。”   沈葭满脸狐疑地盯着他。   怀钰自知没趣,拖着脚步回了自己的狗窝。   没过多久,他还是难受,便去外面冲了个凉水澡回来。   床上的沈葭已经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睡梦中的人不设防,她不再像之前侧着身睡,而是自然地摊开手脚,沈葭睡觉时的面容像个乖巧的孩子,呼吸均匀,鼻翼微微翕动。   怀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趁她睡着悄悄上床,而是掀开灯罩,吹灭蜡烛,回到地铺躺下。   半夜时分,他被一道呼痛声惊醒。   怀钰像只警觉的豹子,从被窝中一跃而起,来到沈葭身边。   “怎么了?”   沈葭捂着被磕到的膝盖,恼怒地问:“谁熄的灯?”   “我熄的……”   怀钰也想不到,这么短的时辰内,自己竟然又做错了事,他问沈葭:“你是不是夜里眼神不太好使?想要什么?”   沈葭道:“茶。”   怀钰便去给她倒了杯茶过来,要给她时才觉不对:“冷的,你能喝吗?”   沈葭点头:“给我。”   怀钰怕她连杯子在哪儿也看不清,便拉着她的手,将茶杯塞入她手心。   沈葭被人伺候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捧着杯子喝光了,又将茶杯递给怀钰。   怀钰道:“你站着别动。”   他先去将杯子放了,又回来打横抱起沈葭,将她放到拔步床上,这才去找火镰,点燃床前的两盏立地罩灯。   室内重见光明,灯笼罩上也贴了红“囍”字,昏黄的烛光下,怀钰俊秀的侧脸被映上一点红光,他极认真地承诺:“以前我不知道,以后我不会熄灯了。”   沈葭盖着被子,看着他没说话。   怀钰忽觉有些赧然,走回自己的地铺躺下,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他望向床上的人,对着空气轻轻说:“沈葭,对不起。”   沈葭侧身躺着,也不知听没听见。 第24章 进宫   陈适的住宅在外城宣北坊的椿树胡同, 院落不大,里外两进,他是苦出身,一年的俸禄不过八十两银子, 又没有别的进项, 在北京城过得很是拮据,连佣人也雇不起, 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苍头相伴。   不过他人缘好, 昨日大婚,家中来了不少同僚好友, 宴席上压着他行酒令,说不出来就提耳灌酒, 很是热烈地闹了一场。   翌日清晨, 沈茹还在熟睡,她昨日累着了, 陈适不想吵醒她,爱怜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迎面碰上李氏,张口就要喊姑爷。   陈适竖起食指, 嘘了一声,指指房内,压低声道:“你家小姐还在睡, 不要吵醒她。”   李氏会意地笑笑:“那老身去打盆水来,姑爷洗漱一下罢。”   陈适也笑道:“哪能劳烦您, 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去井边打了盆清水洗脸,又用青盐漱过口, 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   苍头老郑拿着把笤帚在院子里扫爆竹碎屑,看见他问:“公子,现在做早饭吗?”   陈适想了想,说:“我出去买罢。”   他进房拿了两吊钱,又嘱咐老郑扫地的动作轻些,不要吵到后院的夫人,这才出了门。   椿树胡同靠近琉璃厂,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之一,出门就是条十字长街,两旁商铺林立,商贩们大清早的就出摊做起了生意,蒸笼里一屉屉包子散发着腾腾热气,驴肉火烧的味道香飘十里,富家少爷们提笼架鸟地出来溜达,茶馆里的伙计们正清闲,一个个捧着海碗,蹲在门口吸溜面条。   陈适是这一带的名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他,看见他一大早地出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陈适笑着一一回应,买了两碗馄饨和一屉包子,正要回去时,碰上两名背着花篓的卖花少年。   “哥哥,买枝花儿罢,送给你的新婚娘子,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陈适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新婚?”      少年嘻嘻笑道:“哥哥红光满面,一看就是有大喜事,古人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并称人生两大喜事,哥哥是状元郎,早就金榜题名过了,看来只有洞房花烛夜才能让你这般开心了。”   陈适哭笑不得,猜到这少年应该是认识他,也知道他昨日成亲,之所以油嘴滑舌奉承他,不过是想让他买他的花。   陈适问:“都有什么花儿?”   “什么花都有,”少年指挥他的同伴转过身来,方便陈适看花篓,“茉莉、芙蓉、夹竹桃、还有重阳节的菊花……”   陈适想起沈茹清丽婉约的面容,心中一动:“给我挑支茉莉罢。”   少年答应一声,利落地从花篓中择出一支茉莉给他,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陈适接过花,递了几文钱过去。   少年笑着道谢,说了句吉利话:“祝哥哥与夫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陈适脸一红,也没搭腔,转身走了。   回到家,他不确定沈茹醒来没有,静悄悄地走到窗根底下,透过贴着红囍字的窗纱,看见沈茹已经起床了,正慵懒地坐在镜台前,浓墨般的青丝披了满肩,由身后的侍女玲珑帮她梳头。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这一刻,陈适穷尽平生才华,搜索枯肠,也想不出能准确描述这一幕美景的诗句。      他扬起笑容,正要进门,却听房中传来说话声。   “小姐,换根簪子戴罢。”玲珑小声劝道。   沈茹没说话,依然递着那支玫瑰金钗,态度很坚决。   玲珑与李氏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奈。   李氏上前,接过金钗,替她插进高挽的发髻里,一边道:“开了脸,梳了妇人发式,就不像从前在家做姑娘一样了,该改口叫夫人了。”   她是话里有话,沈茹却听得无动于衷,一脸麻木。   李氏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别怪嬷嬷多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娘咽气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说你旁的都好,唯独缺一点慧根,遇事看不开,容易死心眼。孩子,嬷嬷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你听我一句劝,既已嫁了人,从前那些就不要想了,侍奉夫君才最要紧,姑爷人品贵重,又对你一心一意,来日必有飞黄腾达之时,你好好待他,福气在后头呢。”   沈茹闭上眼,攥紧手中帕子,冷冷道:“我的心里已有人了,再也装不进旁人,嫁给他,是父命不可违,我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难道心也要给他吗?嬷嬷,我不喜欢他,就连与他同睡一张床,我都觉得……觉得恶心。”   她厌恶地皱起眉,想起昨夜那些画面,更觉得浑身如爬满虫子,肮脏得紧。   李氏急忙捂住她的嘴:“这种话可不能说!你那个心上人,从前你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成亲戚了,更不可能了!再说了,二小姐那个性子,岂是好相与的?一件衣裳都不能容你染指,若让她知道你喜欢她的……”   李氏顿了片刻,好言劝道:“好孩子,你趁早断了对他的念想,别让你娘九泉之下都不心安啊……”   沈茹怔怔地坐着,眼泪滚落下来,过了良久,才喃喃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我是配不上的,我只要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就够了。”   玲珑服侍沈茹多年,对她的心事再了解不过,若说以前还能争取一下,但如今她嫁做人妇,一切木已成舟,就算她再如何痴恋那人,也无可奈何了。   玲珑叹一口气,起身去倒水,走到屋外时,却见水渠里漂着一朵茉莉花,不禁咦了一声。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茉莉啊?   她将花朵捞起来,只见花茎被折断了,洁白花瓣上沾染了一些淤泥,还有几瓣零落在水里,漂向远方……   -   新婚第二日,怀钰和沈葭进宫谢恩。   太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孙媳的面,拉着沈葭的手就不愿放开了,不停夸赞:“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你一进来,这屋子都亮堂了些,哀家瞎了几十年的老花眼像重见光明了似的。”   众人皆笑,沈葭也被夸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红晕爬上脸。   田贵妃便打趣她:“看看,还害羞了呢。”   深宫里的妇人闲着无聊,最喜欢逗弄这些新妇,说起话来又荤素不忌。   眼见沈葭被逗得手足无措,脾气好的刘妃笑着替她解围:“新妇总是脸皮薄些,诸位行行好,别寻她开心了。”   说完摘下一只蓝田玉镯,套进沈葭的手腕:“这是我进宫时娘家送的镯子,不是什么名贵物件,权且送你当个见面礼。”   沈葭心道这怎么行,慌得要摘下还给她,不料那镯子摘上竟是拿不下来了,一时急得满面通红。   刘妃笑着按住她的手:“戴着罢,这镯子在佛祖座前开过光,能保佑你和王爷一生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其余后妃也统统上前送见面礼,就连不喜沈葭的上官皇后也送了,太后更不消说,早在她和怀钰成亲前,就借着由头赏赐了她不少东西。   沈葭自然也备了礼,其中还有九皇子怀英的,她因上次揍了九皇子,深感不安,便特意做了盒梅子糖,想送给他做礼物。   皇后客气地婉拒了她:“多谢你的好意,但英儿最近牙疼得厉害,不能吃糖。”   沈葭马上道:“这个不甜的,我放了药草,不信可以给他试一颗。”   她推开盒盖,里面放着十几颗色泽晶莹剔透的糖,做成五瓣梅花的式样。   九皇子看得直咽唾沫,小孩子很难不被糖吸引,但他不敢贸然伸手去拿,而是眼巴巴地瞅着母后。   上官皇后得体地微笑:“多谢,但他真的不能吃。”   沈葭上前一步,还想再继续推销自己的糖,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夺走了那盒糖。   沈葭回身一看,见怀钰不知何时进来了,拈着一颗糖放进嘴里,脸颊顶起一个大包,他餍足地眯起眼:“好吃,给我罢。”   “……”   “还我!”沈葭气得跺脚,“你要不要脸,怎么还抢小孩儿的东西!”   “他不是不吃么?”   “他不吃也不给你,还我!”   沈葭踮脚去抢,怀钰却特意拿高,沈葭蹦起来去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转头,阖宫的人都盯着他俩。   沈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跟怀钰一同进来的延和帝开怀大笑。   皇上龙颜大悦,其余人也跟着笑了,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这小俩口,倒让哀家想起了谁,也是像他们这般,总是动不动便吵架,吵完了又和好。”   满宫的人没人知道老太后说的是谁,她在这宫里待了太久,有很多人就连上官皇后也没见过。   还是侍奉太后的老宫人笑道:“是扶风王和王妃罢。”   她说的自然不是怀钰和沈葭,而是上一代扶风王怀瑾和王妃唐敏。   气氛不知为何冷了下去,延和帝收起笑容,淡淡道:“摆膳罢。”   用完午膳,老年人精神不济,太后被扶下去午睡,怀钰又被延和帝叫走,上官皇后嫌年轻姑娘们太活泼好动,吵得她头疼,便让沈葭跟几个公主自个儿去园子里玩。   延和帝一共生了七位公主,前头出嫁了两个,跟沈葭同龄的只有三公主怀芸,其余四个还是和丫头们踢毽子的年纪。   沈葭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便和怀芸去亭子里喝茶。   怀芸早就想亲近沈葭,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此刻腼腆一笑:“沈姑娘……不对,现在应该叫堂嫂了。堂嫂,多谢你上次帮我。”   沈葭摆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殿下,你还是别叫我堂嫂罢,听着好别扭。”   “啊……好。”怀芸问,“你是叫沈葭吗?”   沈葭点点头。   怀芸问:“那我可以叫你葭妹妹吗?”   沈葭问:“殿下多大?”   怀芸:“刚满的十六。”   沈葭点头:“我十八。”   怀芸:“……”   怀芸又问:“那叫你葭姐姐?”   沈葭忍不住扑哧一笑:“殿下,你还是直呼其名,叫我沈葭罢。”   “好。”   怀芸也不想在她面前太拘谨了,她实在是很喜欢沈葭,不仅是因为沈葭曾经帮了她,更因为沈葭身上有种她缺少而且很向往的东西。   那日在西苑马场上,她身着红装,和一群男人在烈日下策马驰骋时,怀芸简直移不开目光,这个姑娘太耀眼了,也太自由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想亲近沈葭。   “那你也别叫我殿下了,叫我怀芸罢。”   “不,”沈葭眼珠一转,笑道,“我要叫你芸儿。”   “那你可有小字?”   沈葭想了想,她是有个小字,但一般不告诉别人,只允许她觉得亲近的人叫,比如外祖母和舅舅可以这么叫她,沈如海和沈茹就是不行,沈葭一直是个很排外的人,能真正被她算作自己人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但她还是挺喜欢怀芸的,于是她没想多久,就点了点头:“有,我有个小字,叫珠珠。”   怀芸温婉笑道:“那我以后就叫你珠珠了。”   两人定下称呼,沈葭想起一件很好奇的事:“你是皇后的亲女儿吗?”   怀芸:“……”   这种问题由别人来问,一定会很冒犯,但沈葭问的话,怀芸只觉得她个性直爽,有话直说,便摇头道:“不是,我生母是李美人,她去世后,我被父皇送到皇后宫中抚养。”   原来也是个没娘的孩子,沈葭一下觉得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说:“我娘也没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怀芸叹道:“我也是。”   沈葭又问:“皇后就只有一个孩儿么?”   “不是,在九弟之前,母后还有一个皇子。”   “他人呢?刚刚怎么没见着?”   “薨了。”   “……”   沈葭满脸的惊讶。   其实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沈葭才来京城三年,有些宫闱秘辛她不清楚也正常,毕竟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很小。   “这件事还跟怀钰哥哥有点牵扯。”怀芸道。   她这样一说,沈葭对这件事的好奇心顿时上涨:“快给我说说。”   怀芸便述说了起来。   原来昔年上官皇后曾诞下一子,取名为怀荣,生下便被封了太子。   延和十年,扶风王壮烈殉国,王妃城下自刎,四岁的怀钰被部下用带血的披风裹着,一路风尘仆仆送进京城,从此就被圣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吃穿用度都与太子规制等同。   太子与怀钰同龄,只差了几个月,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一块去,成了最亲密的玩伴,只是小孩子待在一起,总是容易发生龃龉,有一日,他们不知又因什么小事吵起来,最后演变成打架,宫人们恰好都没跟着,两个小孩打着打着,掉进了池塘。   等太监闻声赶来,将他们捞起来时,两个孩子冻得面色发白,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后来,体格健壮的怀钰活了下来,而一向体弱多病的太子没熬过去,死在了皇后的怀里。   “从那以后,母后就有点神神叨叨了。”怀芸道,“她总是说,太子是怀钰哥哥推下水的,父皇不让她说这些,发了好几次火。”   沈葭忍不住望向园子里的池塘,那就是怀钰小时候掉下去的那口池子么?   看着也不是很深,但小孩子掉进去,还是会害怕的罢?   她其实早就发现皇后对九皇子过分的保护欲,方才怀钰在慈宁宫,皇后一直让九皇子站在她身后,好像很防备怀钰。   沈葭正出着神,怀芸突然慌张地起身:“怀钰哥哥。”   沈葭回头一看,才知怀钰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他眼波平静,朝她伸出手:“回家了。”   沈葭下意识将手放上去。   怀芸道:“珠珠,那我们下次再见了。”   沈葭点点头,和她道别,直至被怀钰牵着走出西华门,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牵他的手做什么,登徒子,又占她便宜!   沈葭立即甩开他的手。   怀钰也不生气。   沈葭问他:“皇后方才不要我的糖,是不是怕我下毒?”   她知道怀钰听见了她和怀芸的对话,他耳朵灵得很,有时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动静。   怀钰点头:“以后不要送她东西。”   沈葭抬头望着他,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温柔地笼罩住了整座紫禁城,照得屋脊上的瑞兽都生动了几分,怀钰站在深红宫墙下,眼底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让他看上去竟然有点落寞。   沈葭突然觉得,就算圣上严防死守,不许皇后胡乱揣测,可怀钰未必心里不知道,皇后对他的戒备,就连她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怀钰更没理由不清楚。   怀钰这个人,其实很难弄懂,他斗鸡走狗,吊儿郎当,跟北京城里大多数纨绔都没什么两样,可有的时候,他又不像个纨绔,难道他这些年来的坏名声,都是刻意营造出来给皇后看的?   沈葭突然萌生出一股冲动,脱口而出:“我知道太子不是你推的。”   “……”   怀钰嘴角一哂:“你又知道了?”   沈葭说完就后悔了,其实她也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认识怀钰这么久,她知道他不是那种会背后推人下水的人,将人套进麻袋揍一顿才是他会采取的做法。      怀钰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问:“你为什么让怀芸喊你的小名?”   “什么?”   沈葭一愣,不知话题怎么跳到了这儿。   不等她回答,怀钰又说:“算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怀钰不喜乘车,去哪儿都是骑马,回到王府,他却不下马,对沈葭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沈葭本想问他几时回来,要不要给他留饭,转念一想,这话怎么那么老夫老妻,像真要同他过日子似的,便嗯了一声,自己闷头走了。   怀钰目送她进了王府,随后一拨马头,去了北镇抚司。   因为新婚,怀钰这几日不用点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锦衣卫原本就松散的军纪这下彻底作废,苏大勇几人一个个脱得上身精光,聚在院子里玩摔跤,输了的人给酒钱。   怀钰进去时,苏大勇正将一个小旗踩在脚底。   他本身就是摔跤好手,一碗酒落肚,更是狂妄了起来:“来啊!还有谁敢上?老子说了,这北镇抚司,老子摔跤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就是老大来了我也这么说……”   此时坐在廊下的众人早就瞧见了怀钰,却一个个的都闭嘴不说,等着看好戏。   苏大勇正吹着牛,忽觉肩上一痛,被人拿住一处大穴,他怒从心起:“敢偷袭?!看我——”   他一记肘击,却击了个空,疑惑扭头,结果看见怀钰的脸,顿时蔫巴了:“头、头儿……”   怀钰一脚踹中他腿窝,将他踹得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啃屎,少年们哈哈笑着飞扑上去,玩起了叠罗汉,将苏大勇压得胆汁儿都差点吐出去。   “都起开!”   苏大勇使蛮力起身,将背上的少年甩下去,摔作一堆。   他蹦到怀钰跟前,问:“头儿,今日不是您婚后第二日吗?怎么这就来上值了?这也不是平日当差的点儿啊?”   怀钰道:“我找你。”   “找我?”   苏大勇指着自己,分外讶异,心道老大刚刚大婚,不在家抱着媳妇儿睡觉,来找他干什么?   怀钰点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突然让他附耳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问你,要是……那个时,对方喊疼怎么办?”   “哪个?”苏大勇一头雾水。   “那个。”怀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   苏大勇突然福至心灵:“是那个啊。”   怀钰点点头:“对,就是那个。”   其余人:“……”   怀钰拉下脸:“看什么看?”   众人纷纷转头,装作各忙各的事。   经验丰富的苏大勇摸着下巴,道:“这种事儿,按理说做过一次就不疼了啊,头儿,是不是你技术不够好?”   “……”   怀钰面露忿色,毕竟事关男人的尊严,过了良久,他才别扭地问:“那要怎么……提升技术?”   苏大勇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放心罢,头儿,我知道有个地方,专教人这种事儿。” 第25章 狎妓   夜半, 槐花胡同。   北京城不管有名无名的妓馆青楼,常常隐藏在各宽窄胡同里,所以京师人也常将寻花问柳说成是“逛胡同”。槐花胡同位于棋盘街附近,里面住的大多是暗娼窑姐儿, 是较出名的妓院一条街, 只不过这里的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下等妓.女。   苏大勇是个粗人,不喜欢教坊司那些矫揉做作的官娘子, 都沦落青楼了, 还装什么清高,所以他更愿意来这槐花胡同找乐子。   苏大勇带着怀钰, 熟门熟路地去了一家妓馆。   这座妓院从外面绝对看不出来门道,就是座普通的民宅, 因此怀钰没有多想, 谁知门刚敲开,就有两条臂膀将他拉了进去。   “大爷, 你怎么才来?奴家想死你了……”   “……”   怀钰大叫一声,跳去一旁:“你们干什么?!”   众妓.女们吃了一惊,见他一副如临大敌、又十分俊俏的模样,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莫不是个雏儿罢?”   “诸位姐姐,这位公子好生俊俏, 我与他是三生三世的缘分,你们就让了我罢……”   “凭什么让你一人吃独食?”   众妓.女一言不合,竟是为了争夺他而撕扯起来。   怀钰这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转身便要走。      苏大勇哪能让他离开,一把拉住他:“头儿, 您别走啊,不是要提升技术的吗?”   怀钰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你带我来的这什么鬼地方!放开!我回去了!”   苏大勇十分冤枉:“您要是想取悦女人, 问女人准没错儿啊,这满京城谁能跟您说这种床闱私事?教坊司的娘们儿?她们不一巴掌扇死你就不错了,这里的女人都不要脸,保管给你说的透透儿的,您要是不从,她们还能按着你强上了?走罢走罢,来都来了。”   见怀钰的表情有所松动,苏大勇死活把他拉进去了。   他是这家妓院的常客,老鸨跟他相熟,见着他就笑脸相迎。   苏大勇一指身旁的怀钰:“伺候好这位贵客。”   老鸨从他俩进门就看出了怀钰衣料不凡,尤其是腰上挂着的羊脂玉佩,一看是个贵公子,她眼珠骨碌一转,笑着将怀钰请进一间上房。   出来后,又问苏大勇:“爷,给贵人安排半套还是全套?”   半套就是只抱着摸摸手、亲亲小嘴儿,全套就是要上床睡觉了,这都是青楼里的行话。   苏大勇道:“叫个清倌儿。”   老鸨扬眉:“哟,这可不好找。”   苏大勇也不强求:“实在不行别的也凑合,挑规矩点儿的,别一上去就摸,教他点实在的。”   老鸨是个风月场里的人精,一听这话就明白,笑着点头:“得,我安排个经验丰富点的去。”   解决完怀钰的事,苏大勇这才问:“翠香有空没?”   老鸨笑道:“早候着您了。”   苏大勇一听,哪还坐得住,立即去寻他的老相好了。   怀钰在房里如坐针毡,坐哪儿都不对劲,只能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下想要不赶紧走罢,一下又想,来都来了,不学点东西又有点可惜。   正纠结着,房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女子见他站着,似乎有些惊讶,又因他出乎意料的俊俏面容有些脸红,被粉遮得几乎瞧不着。   女子福身行了一礼,道:“爷万福,奴家贱名碧云,爷且坐着,奴家来伺候您。”   怀钰被她按着双肩在炕上坐下,闻见她袖中散发出来的幽香,像是香丸用多了,熏得他打了个喷嚏。   碧云柔声问道:“爷,您是要自己脱,还是奴家帮您脱?”   怀钰一愣:“脱什么?”   碧玉不愧是头牌妓.女,没露出半分不耐神色,温顺答道:“脱衣。”   怀钰:“!!!”   怀钰惊道:“脱衣干什么?!”   饶是碧云经验丰富,此刻也不禁迷惑了:“不脱衣……奴家如何教您男女之事?”   怀钰两颊现出一抹薄红,愤然道:“这我不用你教!”   碧云迟疑了一瞬,谨慎答道:“如果爷偏爱后.庭之乐……”   她咬一咬牙,看在他长得俊的份上,豁出去了:“奴家也是可以的!”   怀钰:“……”   见怀钰半晌无话,碧云便以为他默许了,伸出纤纤素手,替他解腰带。   怀钰整个人从炕上跳起,吓了碧云一大跳,眼前一花,怀钰竟打开门逃之夭夭,外面随之响起一阵乒乓乓乓的声响。   “哎哟!谁撞的我?”   “刚才什么东西过去了?!”   “好像是个人影!”   苏大勇箭在弦上,按着那翠香正要行事,忽然听见外面的动静,气得衣裳也不穿,随意拿了件外袍系在腰上,打开门大声问:“怎么了?走水啦?”   一个人影嗖地一下从他眼前刮过,苏大勇目光一定,竟然看见跑出门口的怀钰背影。   苏大勇傻眼了:“头儿?”   怀钰刚跑出院门,恰好跟街上路过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被他撞翻在地,捂着额头哎呦一声:“谁?哪个不长眼的狗才撞了本侯爷?”   怀钰本来都跑了,听见“侯爷”二字,停下来看了一眼。   地上的上官熠和他大眼瞪小眼。   怀钰:“……”   上官熠:“!!!”   上官熠指着他大叫:“怀钰!是你!”      “不是我!”   怀钰转身就跑。   上官熠扭头问自己的仆从:“你们刚才都看见了罢?那是不是小煞星?”   狗腿子们纷纷点头,是是是,那就是,院门口正巧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将怀钰的脸照得明晃晃的,绝对没认错。   上官熠经常背着家里拈花惹草,哪能不知道槐花胡同是干什么的,登时拍腿大乐:“大婚才一天就逛妓院,还是圣上亲自指的婚!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怀钰啊怀钰,终于有教你落进我掌心的一天!你就等着明日都察院的御史老头儿往死里参你罢!”   -   在上官熠的授意下,怀钰半夜逛胡同的事果然第二日传得满京城皆知,弹劾他的奏本雪片似地飞进了乾清宫。   圣上还没说什么,扶风王府就已闹得鸡飞狗跳。   沈葭抄起一个甜白釉花瓶砸过去,怀钰两手都接满了,只能用脚轻轻一勾,用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保住了这个珍品瓷器。   他小心翼翼地将接到的东西放在地上,一边解释:“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葭肺都要气炸了:“不是那样是哪样?你半夜三更逛妓院!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往哪儿搁!”   沈葭一向被沈如海骂这句话偏多,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骂出口,心下确实是挺爽的,难怪沈如海总喜欢用这句话骂她。   怀钰被她吼得也来火了,加上自己确实什么都没做,这口黑锅让他背得着实冤枉:“我是去那儿学习的!”   沈葭都服了:“你要找借口能不能好好找一个?去青楼里你能学什么?四书五经还是琴棋书画啊?!”   怀钰本不想说,嫌说出去丢人现眼,但这会儿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了:“你不是说你疼吗?我去取经!想问出怎么才能让女人不疼的办法!”   “……”   沈葭哑口无言。   她的脸红了又白,心想小煞星居然拿这种事跑去青楼里问,也是够不要脸的。   二人的脸一个赛一个的红,互相盯了片刻,沈葭猛地顿悟过来,不对啊!   “你去找青楼女子学习这种事,然后用在我的身上,你你你……”   沈葭“你”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话来:“你休想!我是不会和你干那个事儿的!”   怀钰一怔,提醒她:“你嫁给我了。”   沈葭张口就道:“那又怎样?又不是我想嫁给你的,若不是我们……若不是他们逼我,怀钰,我才不会嫁给你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喜欢有才华的,你小煞星算老几!”   怀钰闻言,脑子嗡嗡响,沈葭的话不停在耳边回荡。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我喜欢有才华的。   你小煞星算老几。   怀钰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像被人掏空了,自己这些时日以来做的那些,简直成了个笑话,一个莫大的笑话。   怀钰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提了提,却因没力气而放下去,显得那转瞬即逝的笑有点冷,有点自嘲。   最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那怎么办呢?沈葭,你已经嫁给我了,这一辈子,除非我死,只要我在一日,你便一日是我的妻,就算我哪日死了,你也要为我守活寡,守一辈子,等你也死了,你会与我同穴而葬,你的墓碑上,会写着:扶风王之妻怀沈氏之墓。”   他说完,也不顾沈葭脸上是什么反应,冷着脸转身出了房门。   门外聚集了一大堆下人,偷听他们关起门来吵架。   辛夷听着里面乒乒乓乓的声响,生怕怀钰一个气急会对沈葭动手,毕竟两个人都是暴脾气,谁知最后怒气冲冲出来的却是怀钰。   辛夷忙冲进房门,只见沈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倒不像是有伤,地上一片狼藉,全是各色摆件,但神奇的是,都没有碎。   辛夷走过去:“王妃……”   沈葭抬手打断她,疲惫地道:“别说话。”   怀钰这一走,便一整日都未归家,沈葭以为他晚上也不会回来,谁知自己刚沐浴完,正准备上床睡觉,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沈葭和辛夷都吓了一跳,回头见怀钰站在门口,披头散发,衣襟大敞,颧骨泛着潮红,一看就是刚从哪里胡混回来。   “出去。”他看着辛夷道。   “这……”   辛夷扭头看沈葭,很是犹豫,她不敢将沈葭跟一个醉鬼放在一处。   “出去。”   怀钰又冷声说了第二遍,这次是命令。   沈葭道:“你出去罢,没事。”   辛夷只得走了,经过门槛处的怀钰时,闻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泼天酒气,辛夷打了个寒颤,心道王爷不会喝醉了打人罢。   等她一走,怀钰便转身掩上房门,插上门闩。   他醉得找不着北,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朝着拔步床走来。   沈葭情不自禁地捏紧被子,心想怀钰要是想对她做什么,她就抓起花瓶砸他个头破血流。   怀钰到了床边,沈葭立刻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酒气,不禁皱眉。   他低头看着她,道:“过去点。”   沈葭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   怀钰又说:“再过去点。”   沈葭只好又往旁边挪了挪,这下怀钰总算觉得满意了,也不脱衣,不除靴,整个人往下就是一躺。   沈葭:“???”   沈葭终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立即从床上蹦起来:“你干什么?起来!”   她去拉怀钰的胳膊,可醉酒的人身子格外沉重,她费出老鼻子力气,累得额头上汗都出来了,竟然拉不动怀钰分毫。   沈葭气得坐在床上,拿脚踢他侧腰:“喂!醒醒!你去睡地上!”   怀钰眼睛都不睁,精准扣住她纤细的脚腕,扔去一旁。   “不去。”   沈葭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回绝,昨天晚上不是还很好讲话吗?她一时没了头绪:“可是……可是昨晚你睡在地上的。”   怀钰睁开眼,盯着她,恶声恶气道:“昨晚是昨晚,今夜是今夜,告诉你,不止今晚,以后每晚我都要睡在床上,这是我的王府,这是我的床,我有权选择睡在哪儿,今晚我就是要睡床。”   “……”   沈葭发现自己竟然拿小煞星没了办法,她想了想,只能选择默默下床,只是她被怀钰挤去了最里面,要想下床还要越过他。   怀钰察觉到她的心思,将她一把压在身下,问:“去哪儿?”   “放开我……”沈葭紧张地发抖,小声说,“我睡地上还不行么?”   “不行!”   怀钰说完便下了床。   沈葭还来不及高兴,就见他将地上的狗窝铲起来,夹在腋下,随即打开窗户,一股脑儿扔了出去。   沈葭:“……”   怀钰上床,一只手臂和大腿压着她,言简意赅一个字:“睡。”   沈葭不安地动了动。   怀钰察觉到了,另一只手按了按眉心,烦躁地说:“放心罢,说了不碰你就不碰。”   沈葭安静下去。   但没过多久,她又动了起来,怀钰本就喝多了酒心浮气躁,一脸毛躁地扭头:“你动什么?再动下去我可就不保证不碰你了!”   沈葭小声说:“不是……你不洗澡么?”   怀钰一怔,像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接着断然道:“不洗!”   “可是你身上好臭。”沈葭掩着鼻子,表情分外嫌弃。   怀钰道:“臭的就是你。”   说完凑过来,朝她脸上呵了一口气,熏得沈葭直翻白眼。   “怀钰!你真的有毛病!”   怀钰闭着眼,哼哼一笑:“你才知道啊。”   沈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你不洗澡,脱个靴总行罢?脏死了。”   怀钰道:“不脱。”   沈葭气得想死。   怀钰偷偷睁开眼睛,看她一眼,道:“要脱你帮我脱。”   沈葭呵呵一笑:“做你的春秋大梦。”   怀钰从善如流地闭上眼:“那就这么睡。”   到了半夜三更时,沈葭还是偷偷搬开了他架在她身上的胳膊和大腿,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抱着他的小腿,帮他把靴给脱了。   怀钰嘴角轻轻一勾,但很快又沉下去。   沈葭想越过他爬下床,怀钰佯装翻身,将她一把捞到身下压着,这下二人换了个位置,变成了沈葭躺在外面,怀钰睡在里侧。   沈葭惊疑不定,有点怀疑怀钰在装睡,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怀钰闭眼睡得很沉,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沈葭这才放下手,确认他睡着了。   怀钰的手臂紧紧地桎梏着她,力气又大,沈葭拿他没办法,再加上真的困了,眼皮不停往下垂,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只记得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小煞星的眼睫毛真长,像女孩儿的一样……   睡了不知多久,沈葭在梦里隐约听到了哼哼声,她烦得不行,一巴掌拍过去,哼声停了。   第二日醒来,沈葭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怀钰怀里!   她的手搂着怀钰脖子,一条腿还架在了他的腰上,两人的脸隔得极近,呼吸可闻,沈葭甚至能看见怀钰脸上睡出来的淡淡红晕。   沈葭羞得满脸通红,从怀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连鞋都没有穿,跳下床就跑出了房门。   她走后,怀钰也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一袭雪白的中衣,昨夜他还是出去洗了个澡,用冷水洗的,但压根儿不管用。   怀钰捂脸万分绝望,怎么就不争点气啊,人家又不喜欢你。 第26章 归宁   扶风王新婚狎妓的丑闻传得满京城都是, 怀钰当然被叫进了宫里问罪。   延和帝其实不太信这种传言,因为怀钰虽有一堆坏毛病,却是从不去勾栏瓦肆之地,他真正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听说你和王妃在家中吵架了?”   怀钰心道这又是王府里哪个短命鬼跑去做了耳报神, 嘴上却淡淡道:“是吵了几句。”   “没动手罢?”   “我看着像会动手打女人的人吗?”   延和帝道:“我是说王妃没对你动手罢?”   怀钰:“……”   “扔了几个花瓶, ”怀钰抬起脸,眉眼阴郁, “我要休了沈葭那个泼妇。”   “……”   延和帝斥道:“胡闹。”   怀钰皱眉:“我是说真的。”   延和帝仔细观察了他的神情, 确实不像在说假话,便态度软和下来, 问:“怎么好端端的想要休人家了?”   怀钰兴味索然地摇头:“就是觉得没意思。”   昨日吵架时,他虽口口声声在沈葭面前说, 不会放过她, 他只要在世一日,她就一日是他的妻, 可那只是气话而已。   怀钰并不想用一纸婚书绑着一个不爱他的人,他的父母恩爱至深,只有彼此一个人,怀钰一直以来的理想便是找个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伴侣,她不需要有多贤淑, 有多善良,甚至有多漂亮,她只要诚心诚意地爱他就可以了。   如果沈葭不是那个人, 他就不要了,虽然被夫家休弃的女人一般都过得生不如死, 可他知道沈葭不会的,她一定会高兴地说“太好了”, 然后迅速打包行李回她的金陵,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延和帝问:“真想休?”   怀钰点点头:“真想。”   延和帝口吻自然,仿佛说起一件寻常家事:“那好罢,也不必如此麻烦,朕直接抄了沈如海的家,再将那沈葭打入诏狱,受尽十八般酷刑,最后押去西市凌迟处死,为你出一口恶气,你看如何?”   怀钰:“……”   延和帝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朕是不是在开玩笑,对罢?钰儿,朕告诉你,天子言必行,行必果,从不打诳语,你一句话,朕现在就派锦衣卫抄了沈如海的家,怎么样?”   怀钰摸摸鼻尖:“还是算了罢。”   延和帝亲切地问:“不休妻了?”   怀钰一脸看破生死的神情:“不休了,凑合过罢,还能离咋的?”   延和帝起身笑道:“那走罢,去慈宁宫。”   怀钰不解圣上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去慈宁宫干什么?这个时辰皇祖母要歇了。”   延和帝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你媳妇儿在那儿。”   -   沈葭一大清早地被叫进慈宁宫,本是太后为了询问她怀钰狎妓一事,她脑袋一根筋,竟然当着太后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怀钰来,听得前去请安的嫔妃们后背冷汗淋漓。   人家太后只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真说起怀钰的不好来了,谁不知道怀钰是老太后最疼爱的孙儿啊。   谁知太后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反而跟沈葭站在同一立场,当怀钰跟在圣上身后进来时,她把孙儿训了个狗血淋头。   怀钰有心辩解,又跟老人家说不清楚,最后只得当着众人的面立了个毒誓,保证以后绝不狎妓。   太后这才满意,鸣金收兵。   延和帝难得见这混世魔王吃一回瘪,心中暗自好笑,对怀钰说:“好了,今日是归宁,带着你的王妃快回娘家去罢,朕就不留你们午饭了。”   他早就帮怀钰备好了回门礼,二人出了宫后,不用回王府一趟,直接驾着车往沈园而去。   怀钰难得没骑马,跟沈葭挤在马车里,两人还在因昨日的事闹着别扭,谁都不肯说一句话。   宫里的马车没有平时沈葭坐的宽敞,怀钰又生得人高马大,稍微一动,两人的膝盖就要碰在一处。   怀钰咳了声,掀开帘子,看外面的繁华街市。   兴许是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他看一眼沈葭,忽然说:“你倒挺会告状的,皇祖母从来没说过我一句重话,今日倒为你破了次例。”   沈葭:“???”   沈葭怒道:“你什么意思?说我胡说八道倒打一耙?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怀钰懊恼地抿了抿唇。   沈葭别过脸不肯搭理他。   怀钰突然就生了口恶气:“光知道告我的状,怎么不说说你昨日上演全武行的事?”   沈葭气得扭头:“我不光昨日上演,我今日也要上演!”   说完便一爪子挠过来,怀钰没个提防,一下被挠了个正着,脸上挂了彩。   怀钰勃然大怒:“沈葭!你敢打我!”   沈葭道:“打你怎么着?”   怀钰道:“你个泼妇!”   沈葭啊啊叫着扑过来,怀钰急忙躲避,二人在不大的马车空间内你来我往,怀钰本可一招制住沈葭,但他信奉好男不跟女斗,所以防多攻少,反而吃了不少闷亏。   马车外的辛夷听着这动静,忍不住问:“这又是怎么了?”   杜若嘴里含着糖,见怪不怪地说:“打架呢。”   马车终于停在沈园门口,怀钰挂了满脸的彩,忍无可忍地吼道:“沈葭!我迟早要休了你这个泼妇!”   沈葭气得冲下马车,边走边回头嚷:“休就休!我先休了你!”   “你要休了谁?”   沈园大门内,一堵刻着仙兽海马浮雕的照壁前,青衣男子长身玉立,回身笑着朝她望来。   他头戴纱冠,手执素扇,周身虽无多余装饰,气质却浑然天成,恍如世间一块不可多得的美玉。   沈葭愣了又愣,站在原地不敢动。   男子笑问:“怎么,不认得我了?”   沈葭激动地大叫一声,飞奔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抱着他喊:“舅舅!”   进门的怀钰见了这幕,脚步微顿。   男子正是沈葭的舅舅,如今谢氏商行的大东家,姓谢,单名一个翊字,字良卿。   谢翊拿扇柄敲了敲沈葭的肩头,道:“都是嫁了人的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要抱,松开。”   沈葭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只是寸步不离他身边,舅舅长舅舅短的,眼睛晶亮,像只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回来了的小狗。   怀钰上前,一声不吭地拱手行了一礼。   谢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问:“你该叫我什么?”   怀钰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舅舅。”   谢翊这才点头。   沈葭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问:“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吃了饭没?我成亲你都没来,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这次来给我带礼物了吗?舅舅,我想死你啦!”   说完又想扑过来撒娇,谢翊用扇柄抵着她额头,笑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先陪我去给你娘上柱香。”   他又转头对着怀钰:“你也来。”   沈氏祠堂外,古柏参天。   谢翊洗净手,扫视了眼供桌上林立的牌位。   沈葭侍立在旁,将巾帕递给他擦手,说:“没有那个人的,他不敢放。”   三年前孙氏病逝,棺柩在杭州西湖下葬,灵位却被沈如海设在了祠堂,谢翊来京探望沈葭时,发现一个姨娘的牌位竟然敢跟他姐姐并立,当场雷霆大怒,险些一把火烧了沈氏祠堂,从此沈如海就把孙氏的牌位单独迁出,设在了一个佛龛内,不与谢柔的牌位放在一起。   谢翊接过沈葭递来的线香,虔诚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   他之后,怀钰也上了三炷香。   沈葭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舅舅说,只是碍于怀钰在场,不好说出口。   谢翊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道:“有什么话,等我见过了你父亲再说。”   他来沈园一趟,还没见过主人沈如海,第一件事就是来祠堂祭拜亡姐。   沈葭显然是习惯了舅舅的行事作风,并不觉得不对,点点头:“那舅舅你快去罢,我等你。”   谢翊却没急着走,而是看着她问:“珠珠,想回金陵吗?”   “!!!”   “我……”沈葭先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紧接着又变得迟疑,“我爹不会同意的罢?”   谢翊轻蔑地嗤了声:“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了,你只用回答,想还是不想?”   沈葭呆了呆。   怎么会不想回去呢?从来京城的第一天她就想,做梦都梦见自己回了金陵,和表兄妹们外出游玩,只是梦一醒,只能摸到两手的泪水。   沈葭这回没有犹豫:“想!”   谢翊点头:“好。”   他又看向怀钰,问:“你呢?去不去金陵?”   怀钰愣了愣,道:“听舅舅的。”   谢翊满意地点了点头,去找沈如海了。   他走后,怀钰才偏头问沈葭:“你舅舅是什么意思?他说去金陵就能去?”   沈葭看他一眼,道:“当然啦,我舅舅说到做到,没有他不能做到的事。”   她说这话时眼底孺慕之意闪动,显然是非常崇拜她的舅舅,怀钰不知怎么有点不爽,胃里冒酸水。   以前就常听沈葭说起她的舅舅,怀钰也对这位谢氏商行的大东家略有耳闻,只是今日一见,没想到他会如此年轻,瞧着像不过三十。   怀钰皱眉道:“你都多大了,看见舅舅还要抱,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沈葭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兴许是地处南方,吴越之地,谢家人都沾了些古越遗风,骨子里比较奔放,不像京城人这般拘谨,谢柔在沈葭小时候就常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沈葭都八九岁大了,还像个猴儿似的跳到谢翊背上,让舅舅背她。   -   也不知谢翊怎么说的,到了午膳时,沈如海果然“同意”沈葭回金陵祭祖,只不过,面色有点难看。   沈葭差点跳起来欢呼,又听沈茹居然也要跟着去,脸就拉下去了,刚想说话,却被谢翊在桌下踢了一脚,沈葭只得闭嘴。   用完饭,沈如海也没了待客的心情,只叫了陈适去他的书房喝茶。   同样是女婿,怀钰不被岳丈待见,也不在意,带着观潮在沈园里乱逛。   沈葭终于找到和舅舅单独相处的机会,拉着他去自己的听雪阁喝茶。   经过一条抄手游廊时,迎面撞见沈茹,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廊下逗弄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鸟,侍女玲珑没跟在身边,李氏也不在,据说是告老还乡了,这倒是奇怪,怎么在沈园时不提出来,偏偏等沈茹出阁了才回乡?   “七爷。”   沈茹屈膝福了一礼。   谢翊在家中行七,金陵的人大多称他“谢七郎”,商行的人则喊他“七爷”“东家”。   按理沈茹应该跟着沈葭喊他舅舅,但沈茹却生分地喊他“七爷”,谢翊不用想都知道是沈葭不让她喊,他这外甥女打小心眼就小,占有欲很强,自己的东西,别人碰都不能碰。   谢翊受了这声“七爷”,又道:“前几日大小姐大婚,谢某没能赶上,路上带了点礼物,已派人送去了你的院子。”   沈茹苍白的脸颊渗出点血色,垂着头柔声道:“多谢七爷。”   “不必客气。”   谢翊颔首点头,和她擦肩而过。   沈茹回头,目送他和沈葭离去,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也没有收回视线。   一道清润的男子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夫人还要看多久?”   沈茹蓦然回神,像受了惊的兔子,后背汗毛直竖,急忙躲去一旁。   陈适直起身子,面带不解地问:“夫人为何如此怕我?还是觉得我……”   他停顿片刻,眼底笑意闪动,嘴里冒出两个字:“恶心?”   沈茹紧紧攥住手帕,怯声道:“陈公子……”   “该唤我夫君才对。”   陈适温和地纠正她,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手。   沈茹吓得面色惨白如雪,下意识护住脸,浑身发抖。   然而陈适只是替她正了正发髻上那支金钗,兴许是怎么弄都觉得别扭,他干脆将发钗拔下来,重新插进发髻里。   做这些事时,他的动作很温柔,就像一个体贴温存的丈夫。   插好发钗,他抬起沈茹的下巴,一边检视效果,一边道:“夫人,你该不该谢我?如果不是我向岳父大人提议,一起去金陵祭拜你的嫡母,夫人怎会有机会接近你的心上人呢?此次南下路程遥远,少则二三月,多则四五月,请夫人万万把持住自己,莫做出令为夫为难的丑事,毕竟你喜欢的人……”   他笑着拍拍沈茹的脸颊,动作亲昵中带着几分威胁。   “是你妹妹的夫君,你说是么?”   沈茹紧咬下唇,流下屈辱的泪水。   -   “你长姐看着比去年清减了许多。”   转过一个回廊,谢翊突然开口说道。   沈葭也有同感,方才沈茹站在廊下逗鸟,那背影纤瘦得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她向来清瘦,近日好像又消减了些,面容也苍白憔悴,是婚后过得不好么?可方才用午膳时,陈适又对她关怀备至,给她布菜倒酒,不像是感情不睦的样子。   沈葭皱眉道:“你这么关心她?还给她带礼物。”   “吃醋了?”谢翊含笑朝她看来,“礼物你也有,比她的还多些,她只有一车,你有七车。”   沈葭于是又高兴起来,挽着谢翊的胳膊问:“舅舅,为什么沈茹也要跟着我们回去?”   谢翊道:“她丈夫提议的,你娘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嫡母,他们去祭拜一下,也无可厚非。”   陈适提议的?   沈葭有点惊讶,想不通陈适为什么要提议这个,但想到能和陈适在路上多点相处机会,还是很开心的,虽然她现在已经嫁给怀钰,而陈适也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姐夫,但她有时对着陈适,还是有点蠢蠢欲动的不轨心思。   回到听雪阁,果然院子都被谢翊带来的礼物堆满。   沈葭满院子乱窜,拆了这个拆那个,礼物大部分是倭国货品,倭刀折扇、海鲜干货、茶具瓷器、香料丝绸,还有放在盒子里尺来长的高丽参。   倭国的折扇小巧精致,极其适合拿在掌心把玩,扇骨用象牙制成,扇面上绘着樱花。   沈葭爱不释手,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倭刀她也喜欢。   沈葭拔刀出鞘,在空中随意劈砍几下,听见刀刃破空的声音,心想到时能和怀钰那把绣春刀较量一下。   “仔细别伤着手。”   谢翊在她身后提醒。   沈葭挽着刀花,一边问:“舅舅,你是怎么说动我爹答应让我回金陵的?”   因为之前谢家有扣着她不还的先例,所以让沈如海答应放她回金陵祭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谢翊端起茶杯,淡淡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以理服人。”   “……”   沈葭脚下一个踉跄。   她不是很相信这句话,要知道,舅舅在金陵可是有“玉面狐狸”之称啊,看似是个翩翩君子,实则老谋深算,谈笑风生间就把人给算计了。   事实也与她猜的差不多,俗话说天子也有几门穷亲戚,沈如海本就出身贫寒 ,他发迹以后,家族里找上门来打抽丰的人不少,求他办私塾,修祠堂,建牌坊,找门路。   穷人家出一个举人老爷已是很不容易,沈家的后代也不是个个都像沈如海这般会读书,那些没天赋人又懒的后生败光了家业,过得穷困潦倒,见谢家有钱,便转起了小心思。   谢柔在世的时候,严禁这些懒虫进入商行,到了谢翊当东家时,自然遵循姐姐的一切决策,有才能的人他会用,光会吃喝嫖赌的一律打出去,但是三年前,他转变了这个想法。   沈如海什么也不做,光是搬出父亲这个身份,就轻而易举带走了沈葭,这件事让谢翊明白了,在这个世上,有钱并不是万能的。   从此,他开始有意接纳沈氏子弟进入商行,经过三年时间,沈家的人就如一只只跗骨之蛆,寄生在了谢家这个庞然大物上,也送给了谢翊实施威胁的把柄,他只需说一句最近生意不景气,铺子里恐怕要裁人,就能逼迫沈如海乖乖低头,沈如海要是不想被宗族里那些老头老太太烦死,就只能听从谢翊的一切要求,这也确实是以理服人,只不过这个理是金钱的理,也就是所谓的“有钱即是大爷”。   谢翊抿了口沈葭泡的茶,苦得皱眉头,点评一句:“泡茶功夫退步了。”   沈葭提着刀跑过来,兴奋地说:“舅舅,你今晚住哪里?跟我回王府住罢!”   “不去,我下午还有事。”谢翊盖上茶杯。   “什么事?”   “帮你查铺子。”   沈葭一听,心虚地扮个鬼脸。   她娘谢柔是当年谢氏商行的东家,嫁给沈如海后,就把生意交给了弟弟谢翊打理,只是她来京城后闲不住,又开张做起了生意,到处投资房产,因为眼光毒辣,很快就拥有了两条街的铺子。   这也是她频繁与沈如海争吵的原因,沈如海嫌她到处抛头露面,丢他这个朝廷命官的面子。      谢柔死后,这些当然都成了沈葭的私产,但沈葭远没有她母亲做生意的头脑和手段,人又奇懒,自己的铺子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去一次,导致商铺里的掌柜偷奸耍滑,去岁沈葭的生辰,谢翊来过一次,替她查出不少假账坏账,此后就派了专门的人来管理,每月给他汇报一次,省得下面的人看沈葭不管事就随意欺瞒。   下午,谢翊带上冷师爷去巡查沈葭名下的铺子。   沈葭兴冲冲地回了王府,还拉上了谢翊带来的那七车礼物,她要回去收拾行李,因为舅舅说明天就启程!   怀钰趁着天没黑进了宫,作为亲王,他不能随意离开京城。   延和帝听完倒没制止,沈葭的生母当年在金陵病逝,便葬在了当地,国朝以孝治天下,唯一的女儿成亲了,怀钰跟着夫人去岳母坟前祭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匆忙,明天就走,他本来还想召见一下谢氏商行的现任东家。   延和帝最后松口道:“好罢,最迟今年年底,你们必须回来。”   -   翌日清晨,商队出发。   谢翊和冷师爷一辆马车,沈茹和陈适一辆,沈葭的马车是最大的,后面还跟着十几辆运载货物的大车。   怀钰骑着狮子骢,白马打了个响鼻。   旭日初升,沈葭趴在打开的窗户上,阳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洒下金粉,她的眼底有层淡淡的青黑,因为昨晚太兴奋,几乎一夜未睡。   沈葭打个哈欠,看着骑马跟在旁边的怀钰,来了精神:“怀钰,算你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能跟着我去金陵,我告诉你呀,我们金陵有……”   “有夫子庙,有朱雀桥,有莫愁湖,有燕子矶,是不是?”   怀钰控着缰绳,一脸烦躁地打断:“这些你昨晚都说过了。”   还是贴着他耳朵说的,吵得他一晚上不得安宁。   沈葭眯眼一笑:“岂止呀,金陵往东是扬州,往南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园林,扬州有二十四桥风月。怀钰,去了我们江南,保管你这辈子都不想回来啦!”   沈葭兴致大发,双手圈在唇边,作喇叭状,高声吟唱:“故人西辞黄鹤楼——”   骑在马上的谢翊听见,手执马鞭,笑着回头:“烟花三月下扬州。”   冷师爷与他并辔同行,声音洪亮,接下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   马车里,沈葭和辛夷相视一笑,同时唱道:“惟见长江天际流!”   ——《卷二•骑马倚斜桥》终 第27章 过招   北风卷地, 百草枯折,转眼已是十一月,距离商队南下已过了月余。   当日一行人出了京城永定门,一路途径良乡、涿州、雄县、河间、献县、经德州进入山东境内, 又沿兖州、徐州顺东南而下, 到得中都凤阳府。   昔年太.祖起兵凤阳,这里便是龙兴之所, 又是祖宗陵寝之所在, 怀钰便携着沈葭前往皇陵拜谒,如此耽搁一两日工夫后, 众人再度启程,在临淮关渡了淮河, 望滁州城进发。   这一日, 天色晴好,滁州城外是一条大河, 名曰“清流河”,是滁河的支流,呈西北—东南走向,河流清波,两岸夹山, 不愧“清流”之名。   冷师爷早年间行遍中原大地,便手挽缰绳,扬鞭指着前方道:“东家请看, 前方便是清流关,此关乃南唐所设, 自古以来便是北方进出南京的必经之地,有‘金陵锁钥’一称, 过了此关,再往南行上五十里,便是滁州城了。”   谢翊虽号称走南闯北,却是很少上北直隶,除了这三年为了探望沈葭去得勤些,但也次次都是沿运河乘船北上,还是头一回走南下的陆路。      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他不禁感叹:“‘环滁皆山也’,欧阳修说得果然不错,今日不急着赶路,在此处用了午饭再走。”   众人闻言,赶紧下马的下马,埋灶的埋灶,做饭的做饭。   这一路虽沿途都有驿站,但难免也有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时候,众人都已习惯了就地扎营打火的生活。   “看招——”   河滩上,怀钰正无聊地踅摸一块鹅卵石打水漂,听见身后破空而来的动静,他头也不回,伸出两根长指一挟,就将偷袭他的人给定住了。   “放开!”   沈葭怎么抽也抽不出手中的树枝,脸都憋红了,终于忍不住求饶。   怀钰得意一笑,松了指间树枝,转身道:“就你这样的,还想偷袭?回娘胎再练个几年罢!”   沈葭啐道:“呸!少得意!看我一招锦绣万千!”   说罢抢身直上,手中树枝左劈右刺,东舞西击,端的让人眼花缭乱。   此招正是怀钰所教,这一路上闲极无聊,沈葭有事没事便拿着那柄倭刀去挑战他,她这点三脚猫工夫岂是打得过怀钰的,每次不是被夺了刀,就是一跤跌在他身上,被教训得灰头土脸。   沈葭知耻而后勇,便让怀钰教她武功。   怀钰哪有这闲工夫,再者她到时学会了,转过头来对付的不还是他?因此决计不肯同意。   谁知沈葭是块牛皮糖,黏上了就不肯放,一路上没少趁着怀钰不注意搞背后偷袭,怀钰反正待着也是无聊,便顺手指点了她几招。   这样一来,看他俩切磋几乎成了众人一路上不可多得的消遣,谢翊也来围观过几回,只说了句不许动刀刃,就随他俩玩闹去了。   这一招“锦绣万千”是沈葭取的花名,原本并没有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名字,此招的要义在于前面的刀花都是虚招,最后一招直取敌人面门,这就叫“袖里乾坤”,若使得好了,可令敌人防不胜防。   只可惜沈葭只学了个花架子,并未学到精髓,还不等她使出那“袖里乾坤”,就被怀钰扭了双手抱进怀里,动弹不得。   “花拳绣腿。”怀钰在她耳边低笑着评价。   沈葭挣了几下,挣脱不得,脸颊泛起红晕,怒道:“怀钰!你让我一只手!”   她白玉似的耳垂近在眼前,上面沾了点点红霞,恍如胭脂,女子幽香不住地往鼻子里钻,怀钰一个鬼使神差,险些往那耳尖上亲一口。   听见她说的话,他勉强把持住心神,清了清嗓道:“这有何难?我让你两只手。”   说罢放了沈葭,两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她。   冬日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怀钰一袭玄色锦袍,前襟用银线绣着飞禽走兽,他在日光下笑得唇红齿白的模样,竟有种说不出的俊朗。   沈葭心脏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方才剧烈运动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扔了手中树枝,道:“不打了。”   说完便一扭身跑了。   怀钰也不知她为何说不打就不打了,将那树枝捡起来,拿匕首削尖了,准备下河串个鱼。   正削到一半,身侧投下一小片阴影。   怀钰唇角微勾,也不抬头:“又回来了?叫声夫君,我给你抓条鱼……”   “小王爷。”   怀钰削树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竟是沈茹,不由得万分尴尬,站起身道:“怎么是你……我……那个,我以为是沈葭。”   沈茹微微一笑:“小妹去找她舅舅了。”   “哦……”怀钰摸摸头,“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茹也迟疑起来:“昨晚……”   她一说“昨晚”,怀钰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事了。   昨夜他们在大柳驿站投宿,约莫三更天时分,怀钰起夜时听到一阵争执声,出了上房,果然看见后院马厩旁站着一对男女,其时月色掩映,院中光线不甚明亮,但怀钰的夜视能力极佳,一眼便认出那对男女是陈适、沈茹夫妇。   三更半夜,他们不睡跑来马厩干吗?   怀钰一时好奇心起,便站在二楼多看了片刻光景,谁知看着看着,情况不对劲起来。   楼下的两人竟推搡起来,陈适在外人前一向温文儒雅,是个走在路上都怕会踩死蚂蚁的性子,当晚却像鬼上了身,粗暴地推了沈茹好几下,甚至扬起巴掌要打她。   怀钰生性见不得这倚强凌弱之事,当即就要跳下楼阻止,抬腿时不慎踹翻栏杆上一个花盆,从二楼跌落下去,在院中摔得粉碎。   这下惊醒了驿站中人,狗也跟着狂吠起来,陈适往楼上看了一眼,就拉着沈茹进房了。   怀钰也不想引来别人注意,就悄悄溜进了房。   眼下沈茹重提这事,明显是昨晚她也看清了楼上的人是他。   怀钰忍不住问道:“你和姓陈的……”   话出口,他才觉得不妥,自己喊习惯了“姓陈的小白脸”,却忘了这姓陈的如今是他名副其实的姐夫,沈茹的丈夫,只好匆忙改口:“他若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们便是,这里多的是人为你做主,你不必忍着。”   沈茹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多谢小王爷,但他没有欺负我。”   怀钰皱眉:“可我昨晚都看见了。”   沈茹道:“小王爷可愿替我瞒过此事?尤其是小妹,不能让她知道,妾身在此谢过小王爷了。”   说完跪在地上,要给怀钰磕头。   怀钰哪能当得起她如此大礼,有心想避开,沈茹竟是他不答应就不起。   怀钰只得道:“好罢,我不告诉沈葭。”   沈茹这才起身,不料脚下正巧踩着一块生着青苔的鹅卵石,一个趔趄,险些要滑进一旁的河水里,幸亏怀钰眼疾手快,将她给扶住了。   “没事罢?”   怀钰等她站稳了才敢松手。   沈茹摇摇头,正要道谢,忽然直视着他右后方,嘴唇微张,面色惨白。   怀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沈葭不知何时来了,手中还捧着个油纸包着的烧鸡腿,僵立在原地。   怀钰:“……”   沈葭面无表情,扭头便走。   怀钰一下就知道她误会了,顾不上沈茹,赶紧拔腿去追:“沈葭!你站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葭充耳不闻,抬腿上了马车,把手里油纸包一扔。   杜若两手接个正着,如获至宝:“小姐,不是要给小王爷吗?他不吃吗?”   “不许提那个人!”   沈葭瞪她一眼,气呼呼地在马车内坐下。   杜若和辛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想:又吵架了。   就在这时,怀钰后脚也上了马车,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解释,看见马车里坐着的杜若和辛夷,却是说不出口了,只能一言不发地找个地方坐下。   刚一坐下,沈葭就看着窗外道:“杜若,你告诉他,这是我的马车,让他下去。”   杜若正啃鸡腿啃得满嘴油腥,闻言一抹嘴,对怀钰道:“王爷,王妃说,这是她的马车,让你下去。”   怀钰:“……”   怀钰抿了抿唇,道:“方才是你姐姐要摔倒,我才出手扶了一把……”   杜若抬手打断:“你说慢点,我记不住这么多。”   说着转向沈葭:“王妃,王爷说,方才是你姐姐要摔倒,他才出手扶了一把。”   沈葭堵住耳朵,面朝窗外:“我不听!”   杜若又转向怀钰:“王爷,王妃说她不听。”   “……”怀钰没好气道,“你闭嘴!”   杜若面向沈葭:“你闭……”   怀钰:“等等!这句不用你转达!”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干脆起身坐在沈葭旁边,对着她道:“你姐都要摔进河里去了,你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罢。”   沈葭也气得回过头:“谁跟你说这个!”   怀钰也恼了:“那你这是在生哪门子气?”   沈葭道:“你跟她有什么秘密,要瞒着我?”   怀钰一怔,这才明白她生气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下倒是难办了,如果没答应沈茹,告诉沈葭也没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在沈茹面前做出承诺,将此事保密,不告诉任何人,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万万没有毁约的道理。   怀钰坦诚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沈葭胸中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一扭头道:“你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怀钰道:“我就不下去。”   他俩这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急坏了杜若:“你们别说这么快啊,我跟不上了……”   辛夷哭笑不得,扯着她后脖领道:“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去找你观潮哥哥,看他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东西。”      两人刚下马车,沈葭和怀钰也下来了,沈葭在前面跑,怀钰在后头追,沈葭一口气跑到谢翊这里,张嘴就委屈得想哭:“舅舅!”   谢翊正和冷师爷煮茶喝,闻言淡淡掀起眼道:“又怎么了?”   这二人吵了一路,也找他做了一路的主,谢翊已经处变不惊了。   沈葭指着怀钰,别别扭扭道:“我不要和他坐一辆马车。”   怀钰冷笑一声:“怎么,那马车就你坐得,我坐不得?”   沈葭扭头怒视他:“那是我谢家的马车!”   怀钰反唇相讥:“那拉车的马还是驿丞看在我的面子上换的呢。”   沈葭:“你……”   “你们不要吵了!”   旁观的谢翊和冷师爷终于说出这一路上说过无数次的话。   冷师爷劝道:“不就是一辆马车么?咱们马车多的是,你们分别坐一辆就是。”   沈葭气得转身走了。   怀钰跟在她后头说:“沈葭!你在发什么脾气?不就是气我不告诉你么?那我现在告诉你!行了罢?!”   沈葭堵住双耳:“我才不听!”   怀钰:“???”   怀钰真是搞不懂女人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先前因为他不说而生气,现在他要说了,她又不听了。   怀钰的拧脾气上来了,道:“我今天还非告诉你不可,你站住!”   沈葭不管不顾,从一个伙计手里抢过缰绳,骑上马就跑。   怀钰见状愣了一下,食指塞入口中,打个唿哨,正在河滩吃草的狮子骢应声赶来,怀钰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白马朝着沈葭离去的方向追去。   冷师爷见了这幕,问道:“东家,需不需要派人跟着?”   谢翊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淡淡道:“急什么,不是跟上去了么?” 第28章 黑店   怀钰看着前方沈葭纵马狂奔的样子, 吓得后背全是冷汗,扯着嗓子大喊:“沈葭!你别跑!我不追你了!你……你降点速,从马上摔下去不是好玩儿的!”   沈葭却不理他,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 撒开四蹄,跑得更快。   怀钰只能跑去前面, 想办法截停她, 不然这样跑下去非出事不可。   “驾!”   他一甩马缰,狮子骢远非寻常马驹可比, 一下就与沈葭那匹枣红马并驾齐驱。   怀钰看着沈葭,大声道:“快停下!”   沈葭却冲他露出个明媚笑容:“怀钰, 我俩比比, 看谁先到前面那家客栈!”   说完一马当先,抢上前去。   怀钰一愣, 望见竹林掩映处,确实有个山岗,岗上有家客栈,远远地可望见翻飞的酒招。   他唇角一勾,心想, 同他比赛马?   怀钰摸摸马头,道:“给她点儿厉害瞧瞧。”   狮子骢察觉出主人心意,奔跑起来风驰电掣, 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前方的沈葭,率先抵达客栈。   这家客栈倒有个雅名, 唤作“潇湘夜雨”,衬了附近绿竹围绕的景儿。   沈葭扔了马鞭, 让店里的伙计去喂马,自个儿走进去,见怀钰已在大堂中坐定了,笑吟吟地看着她,便也走过去坐下,喊了声:“小二,上茶!”   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走过来,慌慌张张问:“客官,喝什么?”   沈葭皱眉:“没听见吗?茶。”   店小二道:“什么茶?”   沈葭:“……”   沈葭这才正眼打量那店小二,见他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连帽子也戴歪了,不禁生了三分嫌恶之心。   “你店里有什么茶,你问我?”   那店小二支支吾吾的,总是说不上来,兴许是头一回见沈葭这样的贵客,被问住了。   怀钰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满是怀疑之色。   这时一个穿细葛长衫的男子走过来,他长得尖嘴猴腮,还生了双狭长狐狸眼,不动声色地将那店小二推到身后去了,堆着笑道:“二位客官,请见谅,我是本店掌柜,这伙计是新来的,对店里的事还不精熟。小店什么茶都有,红茶绿茶普洱茶,雨前的龙井,日铸的雪芽,看您想喝什么。”   沈葭小声咕哝:“都什么月份了,还喝雨前龙井,来一壶铁观音罢。”   “得嘞,”那掌柜的踢一脚店小二,“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沏茶!”      店小二忙不迭地滚下去了。   掌柜的赔个笑,也进了后间,刚打起帘子,人就变了脸色。   地上躺着两个被剥得赤条条的人,一男一女,颈上都挨了一刀,已做了黄泉鬼,两个强盗模样的人正一前一后地抬着男人,要往灶下搬。   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骂道:“真他娘的晦气,老子刚剁下一刀,人就到了,幸亏老子手脚快,不然这趟就白忙活啦!”   那进门的掌柜“嘘”一声,压低嗓音道:“外边那男的是个练家子,都别说话,也别动,提防他听见,宋先生,你那药多下点!”   正在沏茶的人一听,将手中的药粉全数抖落下去。   -   大堂内,店小二上了茶,却立在桌边不走。   沈葭提壶斟了两大碗茶,一碗推给怀钰,一碗给自己,见店小二跟个桩子似的杵在这儿,不由问道:“你还站这儿干吗,没你的事儿了。”   店小二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葭口渴得不行,先将那碗茶喝了,只觉得味道有些发苦,正宗的铁观音是有回甘的,也不知这掌柜的又拿了什么劣质茶叶来糊弄她,当下眉头一皱,放下碗不喝了。   怀钰的长指贴着碗沿摩挲,道:“你姐姐让我瞒着你的那事……”   “打住,”沈葭抬手制止,“她既然让你别说,那你就别告诉我。怀钰,我对你二人的事一点也不关心,我知道,你真正想娶的人是她,我想嫁的人也不是你,我俩这叫阴差阳错,盲婚哑嫁。这些时日,我也思索过了,圣上亲自指的婚,你我都推脱不得,你休不了我,我也休不了你,还能如何?一辈子凑合过罢,以后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咱俩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如何?”   “……”   怀钰几乎要将那茶碗捏碎,端起来一口喝了,却怎么也压不住内心那股燥意。   “各过各的?你倒想得开!”      他越想越气,想将沈葭一把捞过来,在怀里狠狠揉捏几下出气,又想将她大骂一通,生气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皱皱鼻子:“怎么有股血腥味儿,你闻见没?”   沈葭眼神呆滞,茫然地看着他。   怀钰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沈葭,你怎么了?”   沈葭往下就是一倒。   怀钰:“!!!”   怀钰惊得立刻起身,然而以他的身手,竟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下一刻,绣春刀出鞘,却是晚了一步。   脖颈上一片冰凉。   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你小子功夫不错,反应也快,却也敌不过我这蒙汗药。”   怀钰舌根发麻,问:“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道:“巢湖畔白虎寨,野狐天王你仇鸣仇大爷,听说过么?”   怀钰眼神发直,盯着趴在桌上昏过去的沈葭,终究是扛不过体内发作的药性,倒地扑了。   后厨几个盗贼一窝蜂地拥出来,那刀疤脸将怀钰腰上的绣春刀解了,拿在手里当个宝贝似地看,刚出鞘三寸,不慎被刀刃割了手。   刀疤道:“哟,三当家,这刀稀奇,没有护手,这小子就不怕把自己手指头给削了?”   仇鸣骂道:“别玩刀了!把这俩捆了,里头那两具尸体处理干净了没?这两个还只是开胃菜,后头还有大鱼呢。”   众人纷纷行动,刀疤脸拿了麻绳要来捆人,这时外头走进一个人来。   “小妹!”   沈茹一脸着急地走进来,她是来找沈葭解释的。   大堂中所有人动作齐齐一顿,刀疤脸的麻绳才绑到一半。   沈茹后退一步,道:“那个……我走错门了。”   说完掉头便走。   众盗如梦初醒:“还有一个!”   “怎么又来个女的!”   “抓住她!”   “别让她走脱了!”   沈茹跑出去还没几步,就被仇鸣一掌击昏了,外面还有个驾车的马夫,也被刀疤脸追上去一刀给结果了。   这下地上躺着的由两个变成了三个,那下药的宋先生手里拿着把菜刀,在怀钰的脖子上比来比去,就是不敢下手,提议道:“要不先杀了罢,大菜在后面,他们留着没什么用。”   仇鸣瞪他一眼,道:“怎么没用,统统绑了,送上山当肉票,等他们家人来赎,女的送给老大先爽,爽完了轮到弟兄们。”   众盗一听,纷纷举刀欢呼。   仇鸣点了几个小喽啰先去送肉票,自己蹲在客栈继续等大鱼,宋先生主动提出要护送,仇鸣也不阻止,只是暗中吩咐手下多留个心眼,别让宋先生偷偷将肉票宰了。   这小喽啰还等着老大爽完轮到他享用两个美人呢,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   -   酉牌时分,天已全黑。   谢翊一行人到了“潇湘夜雨”,立马便有店里的伙计提着灯,笑嘻嘻地迎出来,帮他们解鞍卸骡子,牵牲口拿行李。   冷师爷见后院马厩里拴着狮子骢和枣红马,还有一辆马车,便笑道:“东家,看来他们是先咱们一步到了这儿。”   谢翊点点头,问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劳驾,请问贵店白日里是否来了别的客人?”   那店小二一转眼珠,道:“客官问的可是一男二女,那男的高高大大,腰间系着一枚红缨玉佩,二女年纪不大,一高一矮,都是一般的好颜色,对么?”   谢翊点头,道:“正是。”   店小二笑道:“那就是他们了!下晌儿来的,那二女似乎是为了那男的在争风吃醋,一言不合争执起来,矮一点儿的女的气哭了,跑了出去,那男的便出去追了,另一个女的见他丢下她跑了,气得也一跺脚跑了,眼下不知跑去哪儿了,但肯定会回来的,他们预付了房钱呢,坐骑也在这儿。”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个人怒斥道:“胡说八道!”   店小二回头去瞧,见说话的是个面皮白净、一脸书卷气的男子,便道:“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客官怎么说小的胡说八道呢?”   陈适沉着脸,冷冷道:“你说的那高个女子,是我的夫人。”   店小二“哟”地一声,笑道:“那对不住了,客官您要不说,小的还以为那二女是那男子的大小老婆呢。”   “你!”   陈适面露忿色,却被冷师爷一把拽住:“陈公子,算了。”   陈适恨恨地甩开他,走到一旁坐下。   众人行了一天路,都有些累了,下午在旷野里也只是随便果腹,当下便让小二上好酒好菜,辛夷等女眷不便抛头露面,已去了二楼厢房,等小二送酒菜上门。   谢翊在桌边坐了,皱眉对冷师爷道:“让郑镖头出去找找,别真的出事了。”   他们外出行商,为防那等不长眼的强人拦路打劫,总会雇一些江湖上的武师镖头,郑镖头就是经常合作的一位。   冷师爷点了点头,又四处张望:“郑镖头呢,去哪儿了?”      正寻找间,郑镖头风风火火走进来了,一屁股在谢翊身旁坐下,目光直视前方,嘴里压低声道:“七爷,待会儿酒菜上来了不要动,咱们今晚不走运,碰上黑店了。” 第29章 搏杀   沈茹听见了水声。   身下摇摇晃晃的, 像是在船上,她用尽全力睁开眼,果然见是在船舱里,沈葭就在她旁边躺着, 双眼紧闭, 口中塞了布巾,双手缚在背后绑着。   沈茹四处张望, 忽然目光一定, 不敢动了。   刀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一个唇上留着两绺儿八字胡的中年男人, 手中拿着把精致的匕首,正在怀钰的喉咙处比划, 似乎是在挑哪个地方比较好下手。   沈茹:“!!!”   沈茹瞪大眼睛, 不顾一切呼叫起来。   她被堵住了口,发出的只是闷哼声, 却吸引来了八字胡的注意,他看着沈茹一愣:“怎么醒了?没下蒙汗药就是不行!”   沈茹拼命叫着。   八字胡道:“住嘴!我先解决了你!”   说着便跳过来想要杀她,沈茹一个打滚躲过,这八字胡显然没下午敲昏她的那人厉害,动作略显笨拙, 沈茹被绑得像个粽子,在船舱里滚来滚去,撞得木板砰砰响, 终于引来外面行船的人。   “哎呀!宋先生!你怎么还真的动手了呀!”   一名小喽啰走来,二话不说把刀给夺了。   宋先生打商量道:“我把男的杀了, 女的给你们留着行不行?”   “不行!”小喽啰断然道,“三当家的说了, 男的女的一样要留着赚赎金,我说宋先生,这小子与你无冤无仇,你干吗总想着杀他啊?”   宋先生有苦难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   “黑店?!”   陈适惊呼出声,左右张望一眼,只觉得没有哪里不对,这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   “不至于罢?”   “错不了。”郑镖头道,“方才一进来,大黄就在外头不住吠叫,我出去一瞧,见它的两只爪子不停往土里刨,那竹叶底下盖的是血。这店里的伙计也不同寻常,掌柜的眼神躲闪,不与人对视,店小二一脸戾气,额上带疤,这都不是做生意人的面相,估计是将此间店主人杀了,李代桃僵,专程在这儿候着咱们。”   谢翊和冷师爷对视一眼,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二人在外行商多年,也不是头一回遇上匪盗,早年间海上可没那么太平,倭寇、海盗、荷兰的红毛鬼,哪一个都不是善茬儿,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他们都淡定得很。   唯有陈适没见过这等大场面,搁在大腿上的手已经忍不住打摆子了,被冷师爷一把攥住。   这时那店小二托着酒盘上来,笑着道:“天儿太冷,大老爷们喝碗热酒,祛祛身上寒气。”   郑镖头朝他招手:“过来,给我倒一碗。”   店小二一怔,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却是下意识走过去,倒了碗酒给他。   郑镖头端起酒碗,却是不喝,先闻了一闻,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拉下脸道:“什么猫尿!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仇鸣早就候在里间,闻言笑着走出来道:“来了,客官,这酒可是有什么问题?”   郑镖头冷冷一笑:“这下了蒙汗药的酒,我看你是喝也不喝?”   说话间,一碗酒当头泼过来。   仇鸣被泼了个正着,一抹脸上酒水道:“露了陷啦!弟兄们抄家伙!”   他话音未落,郑镖头早已一个暴起,抽出桌下钢刀,将那店小二拎小鸡崽子似的擒到身前,拿着刀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当即血如泉涌!喷了对面的陈适满头满脸!   陈适:“……”   仇鸣红着眼大叫一声,拿着刀扑过来,险些砍中还呆坐着的陈适,得亏一旁的冷师爷拽了他一把,将他拽趴下。   仇鸣一刀未中,又朝谢翊劈来。   谢翊当机立断起身,一脚将木桌踢翻,仇鸣一刀砍进桌子里,一时抽不出来,背后郑镖头又已杀到,他只能徒手格挡。   其余镖师也早已拿了武器,跟其余几个盗匪搏斗起来,客栈里瞬间陷入混战。   谢翊随手捡了把刀,竟正是怀钰的那把绣春刀,他拿着刀不管不顾逢人便砍,一边喊道:“别杀光了!留个活口!”   楼下杀得血雨漫天,楼上的辛夷和杜若被蒙汗药麻翻了,竟是无知无觉。   搏杀持续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郑镖头这边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最后只留了仇鸣一个活口。   郑镖头将仇鸣五花大绑了,一脚踹向他腿窝,将他踹得跪下,揪着他衣领,恶狠狠逼问:“你是什么人?哪条道上的?”   仇鸣也是条汉子,一挺胸膛道:“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仇鸣的便是!”   郑镖头一愣:“巢湖边上白虎寨,叫野狐天王的是不是你?”   仇鸣嘿嘿笑道:“亏你还有几分眼力,那是爷爷我的尊号,今日栽在你们手上,算老子倒霉!你们有本事将老子杀了,老子吭都不吭一声!我大哥、二哥自会给我报仇!”   郑镖头一听,将谢翊拉去一旁,低声解释:“七爷,这白虎寨是巢湖边上新兴起的一窝子水匪,他们聚众为寇,平日拦截水上船只,抽取关税,闲时去附近几个州县打家劫舍,烧杀掳掠,奸.人.妻女,官府派人去剿了数次,总是无功而返。寨中匪寇多是闻香教徒,身刺白虎文身,大当家的名唤李宝,乃托塔天王,二当家的叫丁进,乃大力天王,这叫仇鸣的,号野狐天王,是三当家,都是不好惹的刺儿头。”   谢翊面色不善地听着,未置一词。   就在这时,一个谢氏商行的伙计从外面跑进来,一抹额上汗水道:“东家,都挖开了,里面躺着三具尸体,没有孙小姐和姑爷,沈大小姐也不在,只有我们的一个车把式。”   谢翊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些,提着绣春刀,走到那仇鸣身前,刀尖直抵他的咽喉,缓缓道:“你们绑的人呢?”   他的手修长白净,看着就是双握笔的手,此刻却沾满鲜血。   仇鸣感觉到那刀刃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气,不禁吞了口唾沫,死是一回事,但怎么死就是另一回事了,乱刀砍死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仇鸣勉强撑着口气道:“送上山去了。”   谢翊问:“哪座山?”   仇鸣闭嘴不答。   谢翊慢悠悠寻个条凳坐了,像个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谈判家,他将绣春刀横放在桌上,淡淡道:“仇大当家,你想清楚了,你将人绑上山,而不是当场杀了,显然是想讹一笔赎金,这笔钱我现在就可以送上山去,你对我来说,只有带路这一个作用,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弄清楚,不过是或早或晚的区别而已,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这点儿是非轻重,应该是分得清的罢?”   仇鸣沉默片刻,道:“银屏山。”   谢翊立刻站起身,对郑镖头道:“郑兄,麻烦你带着兄弟们跟我走一趟了,事成之后,谢某一定不忘重酬。”   郑镖头皱眉道:“七爷这说的什么话?走镖的保驾护航,货在人在,干的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贪生怕死的不是好汉!今日就算丢了郑某这条烂命,也得把孙小姐等人给救回来!”   说罢便拎着仇鸣出去,下去点人了。   谢翊转头想吩咐冷师爷什么,吓瘫在地上的陈适勉强站起来,说:“七爷,在下觉得不妥。”   谢翊看着他问:“哪里不妥?”   陈适强忍着哆嗦,分析道:“这伙人聚众为寇,恐怕山上的人不下五百个数,咱们的人集齐了,至多也不过四五十人,怎么拼得过这群刀口舔血的强盗?七爷,依在下看来,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应当是进滁州城里报官。”   谢翊道:“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陈适急得上前一步,“既然他们是想要赎金,就不会轻易要他们三人的性命,我们只需迅速进入滁州城,报与知州知道,让他带着官兵去救,这样才有抗衡的机会!”   谢翊不说话了,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白痴。   陈适茫然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旁的冷师爷实在看不下去了,道:“陈公子,你这个想法是没错,可是你忘了,被掳上山的不止有小王爷一个男子,还有孙小姐和你夫人两名女子啊,土匪们生性残忍好色,留她们性命不难,但要保她们贞洁就……”   冷师爷没有往下说,也无须再说,在场的人懂的都懂,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绑上山去,土匪怎么可能不动色心,现如今,只能趁着事情还能力挽狂澜时赶紧去救,等着官府那边集齐人手上山救人,黄花菜都凉了。   陈适紧咬牙关,眼底闪过一丝屈辱。   谢翊这边已做了决定:“冷先生,你带几个人进滁州城去报官,我和郑兄先行上山,等你们的后援,届时举火为号,但见山上火起,就代表谈判破裂,你们必须立即攻打上山。”   冷师爷凝重点头:“在下理会的,上山之路凶险万分,东家万事小心。”   谢翊点点头,这时郑镖头也点齐人手进来了,他带了十几名护镖好手,其余的都是商行里的伙计和谢府的家丁,看家护院可以,上山血斗却是不行,因此被谢翊留下来听候冷师爷调遣。   冷师爷点了几个留下来保护楼上女眷,其余的跟他进滁州城。   众人分派妥当,只有一个人还没有安排。   谢翊转头问陈适:“你呢,是跟着我上山救人,还是跟冷先生进滁州城,或是留在这客栈?”   陈适思索了片刻,垂着头说:“我跟着冷先生。”   在场众人都知他是怕死,不敢冒险上山去救自己的夫人,再加上先前他被吓得呆坐在凳子上,人人都有目共睹,要不是冷师爷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现在他早就脑袋身子分家了,不禁面露鄙夷神色。   就在这时,一人颤巍巍地举起手道:“还有我……我也要跟着七爷上山。”   众人移目去看,见那举手的人是常跟在怀钰身边的小厮观潮。   谢翊见他还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孩子,便让他留在客栈,顺便照顾两个被蒙汗药麻翻的姑娘。   观潮被吓得面无人色,却跪下哭着道:“小王爷要是出事,我也不活啦!七爷,您就带着我罢!我保证不添麻烦!”   他如此恳求,谢翊只得答应让他跟着。   巢湖距离此地二百里路程,郑镖头清点了剩余的马匹,每人带两匹马,路上轮换着骑,星夜驰往白虎寨救人。 第30章 匪窝   酉时, 残阳如血。   光线从破漏的瓦缝中渗入大雄宝殿,让其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都清晰可见。   怀钰侧身躺在青石地砖上,头疼欲裂,听见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怀钰!怀钰!”   “怀钰醒醒!”   “怀公子, 快醒醒……”   怀钰猛地睁开双眼, 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沈葭和沈茹被五花大绑着,各自的脖子上还架了把雪亮的钢刀, 方才不停出声呼唤他的就是她俩。      怀钰:“!!!”   怀钰挣扎着坐起身, 发现自己也被绑着,双手动弹不得。   “哟?这小子醒了!”有人叫道。   怀钰环视一周, 见佛殿中站满了人,大殿正前方原本应该放佛祖金身的地方被拆掉了, 并排摆放着三把虎皮交椅, 正中那把坐着个面宽口阔的肥胖男子,右边那把则坐着个满面虬髯的黑脸壮汉。   昏迷前的记忆缓缓回笼, 他记得自己和沈葭进了家黑店,被人用蒙汗药迷昏了,虽然不知道沈茹怎么也在,但很明显他们这是进贼窝了!   “放开我!”怀钰怒视这群人,“你们是什么人?”   坐在正中的那名汉子豪爽大笑:“谁来告诉他, 我们是什么人。”   “我来!”   一名留着两绺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出列,正是那先前下蒙汗药的宋先生。   他原名宋时贤,祖上也是书香世家, 曾中过秀才,只不过后来屡试不第, 败光了家产,便辗转各地做幕僚, 干些刀笔吏的杂活儿。因为管不住下半身,睡了某个知县老爷的小妾,被知县老爷投入大牢预备弄死,谁知夜里下暴雨,竟将牢房土墙冲毁半边,他运气好逃出生天,此后就来了这白虎寨落草为寇,成了这群土匪的军师,这次拦路打劫谢氏商行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宋时贤走到怀钰身前,道:“小子,这里是巢湖畔银屏山白虎寨,坐在上首的,是我们的大当家,托塔天王,坐在右首的,是我们二当家,大力天王,你还不好好儿地磕个响头,叫上三声爷爷?”   怀钰吐他一脸唾沫:“呸!你知道老子爷爷是谁吗?”   宋时贤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张狂?!信不信我杀了你!”   “宋先生,”坐在上首的托塔天王李宝笑眯眯道,“来者是客,不要那么不礼貌。”   宋时贤收回手,抹掉脸上唾沫,狠狠地瞪了怀钰一眼。   李宝很感兴趣地问怀钰:“小子,这里两位美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原来在怀钰昏迷未醒之前,这群土匪已经猜测过一轮他们的关系了,有人说是兄妹,有人说两个美女都是怀钰的老婆,土匪们成日在山上无所事事,竟还针对此事开设了个赌局。   其中一名小头目大咧咧道:“我赌是老婆,这温柔点的,是大夫人,这泼辣点的,肯定就是小妾了。”   沈葭一听就想骂人,心说我好端端一个正头王妃,怎么到你嘴里就成小妾了,你才小妾,你全家都是小妾!   沈葭没好气地瞪着那人:“我是你姑奶奶!”   群寇一听,纷纷哄堂大笑。   这名头目先是一愣,也跟着笑了,此人姓罗,是白虎寨四名香主之一,使得一手好刀法,人称“大刀罗”。   罗香主早就对沈葭的美貌垂涎欲滴,这下更觉得这小美人的脾性投了他的意,走到沈葭面前,哼笑道:“小娘皮,够泼辣。”   他轻佻地抬起沈葭的下巴,手指在她白皙无暇的脸蛋上游移。   “别碰她!”   怀钰发出一声暴喝,直起身子想扑过来,却被两个小喽啰按住肩膀,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沈茹也急得不行,唯恐沈葭被轻薄,谁知沈葭红唇一张,竟将那罗香主的手指猛地咬入口中!   “啊!松口!”   罗香主发出一声惨叫,沈葭愣是咬牙不松口,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味,才吐出快咬断半截的手指。   “贱人!”   罗香主一巴掌扇过来,将沈葭扇得眼冒金星,口溢鲜血,耳朵嗡嗡地炸开,软软瘫倒在沈茹怀中。   朦胧视线中,只听怀钰怒吼一声,竟挣脱开两名小喽啰的压制,红着双眼一头撞过来,将那罗香主拦腰撞出一丈开外!   沈葭:“……”      “沈葭!你没事罢!你说句话!”   小煞星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声音仿佛隔着千万层棉絮,从老远的天边传来,他焦急又惶恐,脸上的表情像生怕失去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沈葭愣了愣,从沈茹的怀中起来,坐直身体,晃了晃脑袋,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昏,耳朵还有点背,你别说话,好吵。”   怀钰:“……”   怀钰松了口气,转向佛殿中的群匪,脸色阴鸷,心想你们这群瘪三,竟然打王妃?竟然当着老子的面,打老子的王妃?!   怀钰轻蔑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大声怒骂道:“什么托塔天王!大力天王!我呸!狗屁的天王!别侮辱李靖了!说出去笑死人!什么白虎寨!我看是狗熊寨!一窝子狗熊,只知道欺负女人!打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简直丢死个人!有本事将老子解开,咱们单打独斗一场!”   此话一出,殿中群情激愤。   要知道,土匪们并不承认自己是土匪,他们声称自己是绿林好汉,江湖上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怀钰这一通辱骂,简直是将他们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一时间,说将他一刀铡了的有,将他扔进油锅炸了的有,将他绑在殿外柱子上扎上三刀六个洞,被野兽生吃了的有,死法不一而同。   其中数大力天王丁进声音浑厚,嚷嚷得最响:“哥哥!这小子看人太轻!且让我去会会他!教他死得服气!”   怀钰立即煽风点火:“好!大胡子,这满殿的人里老子就看你最顺眼,过来跟老子过过招,老子让你一只手!”   三大天王中,大力天王头脑最简单,一下就被怀钰激得气血上涌,吱哇乱叫着要叫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怀钰心道老子进来也是横着的,一边道:“先说好,我赢了,将两个姑娘放了。”   李宝像是突然觉得有意思了,饶有兴致问道:“你若是输了,又当如何?”   怀钰轻扯嘴角,道:“自然是任凭你们处置。”   李宝笑骂道:“臭小子,以为我会被你绕晕?不比武你们三个也是任凭我处置,凭什么让你占这么大便宜?”   怀钰道:“你觉得我有便宜可占,那便是认定我会赢?喂,大胡子,你哥哥好像赌你会输给我。”   李宝:“……”   丁进果然气得吱哇乱叫:“哥哥!兄弟若输了,将我的项上人头给你!”   李宝忙拦着他安抚道:“二弟,你不要冲动!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我要你的项上人头干什么?”   丁进此时却是听不进人话,今日非得跟怀钰比试一场不可。   李宝只得叹气:“唉,算了,比就比罢。来人,给那小子松绑。”   “再给他把兵刃。”丁进挑眉看向怀钰,“小子,我可不愿占你便宜,这大殿上只要是有的,你随便选一把。”   怀钰的绣春刀丢在了客栈,闻言道:“谢谢,给我把刀就行。”   有人上来给怀钰松了绑,他站直身子,跺了跺脚,只觉得药性还未完全褪去,身体还有些发麻,小喽啰递上一把钢刀,他随手掂了掂,虽不像自己的绣春刀用得习惯,但也还算趁手。      沈葭担心地看着他:“怀钰,你……行不行啊?”   怀钰单膝跪在她面前,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脸上肿起来的伤痕,替她擦去唇边血渍,拿惯刀的手,干起这些事来,竟然有种难言的温柔。   他挑眉笑道:“亲一个?”   沈葭:“……”   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啊!   被她瞪了一眼,怀钰收起玩笑神色,认真问道:“还记得上次在白云观后山的林子里,我为你赶狗的事吗?”   沈葭怔怔地点头,不知他提起这件事干什么。   怀钰道:“害怕的话,闭上眼就好了,等我叫你睁眼的时候,我就赢了。”   沈葭:“……”   沈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起身,心想那要是没叫呢?要是没叫她睁眼呢?是不是就输了?   眼眶涌起一阵潮热,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沈葭想,她一定是太疼了,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怀钰握刀在手,冷冷地看着丁进道:“领教阁下高招。” 第31章 比武   比武场合由大殿中央转移到了殿外的广场上。   银屏山位于巢湖东南方, 毗邻巢县,是巢湖四境第一高峰,山峰陡峭,犹如笔直插在巢湖东岸的一座天然屏障, 每至隆冬时节, 大雪纷纷,山上银装素裹, 隔老远看一色银白, 故名“银屏山”。   山顶原本有座龙兴寺,几年前, 李宝领着一伙强盗在此占山为王,便将佛像推倒了, 大雄宝殿就地改为聚义厅, 山前广场改为演武场。   正是傍晚时分,霞光晚照, 不远处的巢湖烟波浩渺,山岗吹来的清风,让人心旷神怡。   可此刻谁都没兴致欣赏眼前美景,大家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的两道身影。   丁进的武器是一柄三板斧,重达八八六十四斤, 他是大力天王,天生力大无穷,一柄八十余斤的重武器, 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斧头挟着破空之声劈来, 斧刃被磨得雪亮,毫无疑问, 这一斧下去,绝对能把人劈成两半。   怀钰也不敢搠其锋芒,只能在边缘不停游斗,伺机寻找破绽。   丁进破口大骂:“你小子还手啊!跑个什么?!”   “急什么?”怀钰跳去他身后,笑道,“我先逗你玩玩儿!”   丁进大怒,回身一斧劈来,幸亏怀钰敏捷地就地一滚,躲过这一招,否则他的脑袋就搬家了。   丁进抡着三板斧穷追猛打,每一斧都被怀钰打滚惊险躲过,斧刃劈在地上,迸出颗颗火星!   沈葭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沈茹则是闭上眼睛完全不敢看。   最后一斧,丁进发了怒,大吼着往下劈来!   这一劈携着万钧之力,怀钰已来不及躲闪,只能横刀挡住斧刃,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抓着刀刃,手掌已被雪刃割得鲜血淋漓,殷红的血液一滴滴往下落,落在他的脸上,像雪地里开了一朵朵艳丽到极致的红梅。   “怀钰!”   沈葭忍不住喊叫出声来。   斧刃还在不停地往下压,最近的时候,离他的鼻尖只有毫厘不到。   丁进道:“你小子……死定了!”   怀钰紧咬牙关,道:“还没到时候呢!”   说完喉间发出一声暴喝,头迅速往右边一偏,斧头擦着他的耳朵,劈砍在地上,溅起一阵火光!   疼痛唤醒了怀钰体内的血性,血液的不断流失也稀释了他体内残存的蒙汗药,他发狂般地大喊一声,就地一滚,躲过锋利斧刃。   众人都还没瞧清,他便身形似鬼魅一般,斜掠到丁进身后,横刀架在他咽喉处,冷冷道:“你输了。”   咽喉是人的致命之处,他只需轻轻一割,便能结果丁进的性命。   丁进不敢动了。   场外的李宝使一个眼色,罗香主挥着环首刀冲入场中。   怀钰察觉到背后杀气,被迫放开丁进,扛下环首刀的一劈,长刀交手,场中刀光烈烈,背后丁进又抡着斧杀到,怀钰只能狼狈招架,不慎被罗香主一刀砍在肩头,顿时血花乱溅!   沈葭气得大骂:“你们干什么?!他已经赢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   “住嘴!”宋时贤厉声打断她。   沈茹急忙撞她肩膀,低声道:“小妹,不要说。”   沈葭一愣,瞬间明白了沈茹的意思,不能把怀钰的身份说出去,若让这群土匪知道他们绑了大晋扶风王,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说不定马上把他们三个杀了扔进巢湖里灭口。   沈葭改而骂道:“什么狗屁天王!狗屁白虎寨!说过的话居然不算数!两个打一个!不要脸!无耻鼠辈!”      她有样学样,将先前怀钰骂的话一一愤怒地骂出口。   李宝不耐烦地挥挥手,便有小喽啰上前堵住了她的嘴。   沈葭口中塞着布巾,只能愤懑地发出“呜呜”声。   这时场中跟怀钰对打的人已经由两个增到了八个,这群土匪显然是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讲,两个都打不赢你,那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八个人,手中各持利刃,将怀钰围在正中。   怀钰已战到力竭,钢刀被汗水和血液打湿,几乎脱手,他急促地喘着粗气,额头汗水不停往下滴,看着李宝道:“大当家,临时变卦,出尔反尔,不怕传出去让江湖中人笑话?”   李宝惊讶地道:“我是土匪啊,你怎会认为我怕被人笑话?小子,你若是想认输,趁现在还来得及。”   怀钰冷冷一笑:“我活这么大……”   他抬手将发带拆掉,一圈一圈地将刀柄和手掌缠在一起,口中继续说着:“还从来没有……”   他看一眼场外的沈葭,咬着发带一端,打个死结。   “认过输。”   话音刚落,怀钰整个人冲了出去,一刀挑飞八人之一!   事起突然,其余七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加入战团,一时间,刀枪剑戟一齐上场,全部往他身上招呼。   以一人对阵八人,这是怎样悬殊的一场较量,怀钰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赢。   他输定了。   一杆长枪直刺过来,被怀钰夹到腋下,身后却有一口钢刀砍来,他躲避不及,胳膊被割破,绽开大朵妖艳血花。   怀钰发出一声痛喊,剧痛之下,反而激出男儿血性,用了猛力将枪杆折断,看也不看,反手将枪头一掷,正中一人肩膀。   沈葭不忍再看,按他说的闭上了双眼,身体害怕得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怀钰……”   “别打了,认输罢。”   山风过境,一刹那,天地万物都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场中兵刃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   时间仿佛过去了须臾,又仿佛过去了亿万年。   太安静了。   沈葭想,怀钰一定是死了。   “睁眼。”忽然间,有个嘶哑的声音轻声说。   “……”   沈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睁眼!”那声音又出现了一次。   “小妹,我们赢了!小……怀公子打赢了!你睁开眼看看啊……”   沈茹哭着说,嗓音难掩激动。   沈葭的眼睫剧烈地抖动,如同万古长夜中,一缕光刃刺破黑暗,劈开混沌,她睁开眼,看见怀钰单膝跪地,满脸血污,右手拄着一把缺口的断刀,鲜血顺着刀刃,不停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一小摊血泊。   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剧烈地喘着气,浑身都是血,自己的血,还有敌人的血,脏到了极点,累得手都在颤抖,几乎握不住刀。   那个总是眉眼带笑、吊儿郎当的小煞星,此刻却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遥遥地冲她比了个口型。   他在说什么?   沈葭看不清楚,身体止不住地哆嗦,双手紧紧握住。   他赢了?   他居然赢了?!   广场上,最后一抹残阳也在天际消散,天光彻底黯淡下来,四周躺了一地的人,各自捂着伤口哀哀叫唤。   怀钰撑着断刀,摇摇晃晃地起身,向李宝走去。   小喽啰们各持武器,满脸戒备地对着他,却被他的气势骇得不敢上前一步,只能步步后退。   李宝放在交椅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惊得抬起半个身子:“你……”   怀钰来到台阶下,周身浴血,直直地看着李宝,没有指责他违背承诺以众欺寡,只是说:“请大当家兑现诺言,放了两个姑娘。”   李宝重新坐回交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好,好小子!既然你赢了,我也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众人:“……”   老大真无耻啊,小喽啰们不禁心想。   李宝从虎皮交椅上起身,走下台阶,来到沈葭和沈茹身后,大度地道:“你选一个罢。”   怀钰一愣,沈茹和沈葭也惊讶地抬起头。   怀钰怒道:“你什么意思?说好的放了她们两个!什么叫选一个?”   李宝大笑道:“那是你自己说好的,我可没答应,赢一场,就放一个人,我说了算。”   怀钰嘲讽道:“你是不是算数不太好?你自己数数这地上有多少人?”   李宝摇头道:“打八个人是一场,打十六个人也算一场。”   怀钰立即说:“那我再打一场!”   李宝笑道:“你还想打一场?你问问你自己,还有握刀的力气吗?打也是输,小子,识点相罢,趁老子还没反悔,赶紧选一个,不然我就一起杀了!”   怀钰握紧刀柄,眼神露出杀气,他刚有一个动作,立马就有七八个小喽啰上前,将他的肩一把按住了,重新用麻绳绑起来。      怀钰早已筋疲力竭,之前完全是靠一口气在强撑着,就连一个小姑娘也能推倒此时的他。   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夺走了手中的断刀。   李宝拿着一把钢刀,雪亮刀刃架在沈茹和沈葭的脖子间来回移动,笑问:“怎么样?决定好了吗?是要娇妻?还是美妾?人不能太贪心,两样好东西都想占全,小子,赶紧选一个罢。”   怀钰被绑得结结实实,气得咬牙切齿:“我两个都不选!”   李宝道:“哦?既然如此,那我便一起杀……”   “等等!等等等等!”   怀钰见他抬起了刀,连忙出声制止,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停思索着脱身办法,嘴上急忙道:“那个……你让我想一想,我需要时间……”   李宝道:“我数十个数,要是数完,你还没选出来,我就帮你选了!十!”   怀钰瞪大眼睛:“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李宝冷笑:“九!”   怀钰:“……”   他心乱如麻地抬头,见沈茹和沈葭都望着他,眼神写满惶恐无助。   怀钰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沈茹身上。 第32章 抉择   “五!”   倒数的声音还在继续, 宛如一道道催命符。   当怀钰的视线投在沈茹身上的那一刻,沈葭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什么东西都经不起比较,让怀钰在一条狗和她之间选, 他当然会选她, 但当把她和沈茹放在一起,还是这种生死难题, 怀钰毫无疑问会选沈茹, 谁让他喜欢的人是沈茹,这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 她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可是这种复杂的心绪, 也随着李宝一声声倒数给恐吓干净了。   “四!”   要不是嘴被堵着不能说话, 沈葭真想骂怀钰,快点选啊!都数到四了, 再不选两个人都活不了,选了一个,至少另一个还有活命的机会!   “三!”   怀钰依旧看着沈茹,眼神痛苦而纠结,翻滚着浓浓歉意。   沈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啪”地断掉, 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怀公子……”   “二!”   怀钰无力地垂下头,肩膀颤抖, 崩溃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一!”      “右边那个。”   几乎是李宝话音落地的一瞬间, 怀钰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这个?”   李宝将刀移到沈葭脖子上。   怀钰吓得心脏差点骤停,急忙大声道:“不是!另一个!”   “这个?”   刀刃移到沈茹的脖颈上, 沈茹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有再说一句话,似乎是已经认了命。   沈葭原本都闭眼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却没想到一睁眼,那把刀变成了架在沈茹脖子上,她第一反应是李宝听错了。   怀钰怎么可能选她活着?   接着她又反应过来,恐怕怀钰真选了她,然后和沈茹一起死!   沈葭不停地挪动,嘴里呜呜地发出声响,强烈地表达自己的反对。   开什么玩笑?让她活着背负罪孽,他俩做一对苦命鸳鸯?那是不可能的,还不如让她死呢!   李宝哈哈大笑,弯腰附在沈茹耳边说:“美人儿,你夫君没选你,选了小老婆,你可伤心?这样负心薄幸的男人,跟着他有什么好?不如你跟了我?做我的压寨夫人,我让你每日吃香喝辣,披金挂玉,享一辈子的福。”   沈茹闭着眼,面色苍白,冷冰冰道:“动手就是,何必多言?”   李宝一怔,道:“好,有骨气!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尤其是有骨气的美人!”   他看向怀钰:“小子!你真是好福气,这样两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竟被你占全了,你想要小老婆?可惜,可惜,老子偏不如你的意!”   说着抬起手,一刀向沈葭纤细的脖颈砍去!   沈葭:“!!!”   “住手!”怀钰目眦欲裂,失声大喊。   “妹妹!”   沈茹一头撞过来,妄想将刀刃撞偏。   那把刀停在了半空,并未砍中沈葭的脖子。   李宝收了手中刀,刮了下沈葭吓得惨白的脸蛋,道:“这么漂亮的小美人,我怎么舍得一刀杀了呢,怎么也得先奸后杀啊!”   他背着手,大笑着吩咐下属:“来人!大摆筵席!今晚老子要做新郎官,娶两位压寨夫人过门,享一享齐人之福!”   宋时贤赶紧上前问:“大当家,那这小子……”   李宝手一摆:“关进牢里,留着明天杀。”   -   陈适和冷师爷等人快马加鞭,趁着城门未关闭前进了滁州城,来到衙门拜见知州。   话说这滁州与金陵一衣带水,仅隔着条长江,而谢家在南京做生意,免不了要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整个南直隶的地皮上,上到南京守备,下到各府县长官,就没有冷师爷不认识的,偏偏这滁州知州是去年新到任上的,而年前冷师爷就跟着谢翊出了海,因此还没来得及拜会此人物,只知道此人名唤阮嘉佑,曾任江西吉安府龙泉知县。   拜见地方长官需要投递名帖,但当下众人显然没有这个闲工夫,只能事急从权,让门房代为通传。   陈适是朝廷命官,便由他负责出面,他先对那门房揖了一礼,道:“我乃北京翰林院侍读陈适,有急事求见阮知州,烦请阁下代为通传。”   那门房听得“翰林院”三字,掀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扔下一句“等着罢”,便起身进了官邸,也不请他们进去坐下喝杯茶,众人只得顶着寒风,站在门口搓手干等。   谢氏商行的伙计见那门房态度如此傲慢,心中纷纷不喜。   谢家生意遍布天下,在江南一带更是手眼通天,别说是一个小小知州了,就连巡抚老爷到了他们东家面前,也没有如此拿乔的。   众人挨冷受饿苦等半天,始终没听个回信儿,伙计们渐渐有了怨言。   “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不拿咱们当回事罢?”   “早知道就让冷先生出面了。”   “是啊,翰林院侍读算个什么官儿啊,还没咱谢家的面子大呢……”   说这话的人虽然极力压低声音,但陈适还是听见了,脸色不免变得有些难看,勉强微笑着道:“再等等罢,应该就快出来了。”   冷师爷也训斥了一句:“等不了就滚回客栈去。”   那人忍不住还嘴:“冷先生,不是我等不了,是孙小姐和姑爷那边等不了啊……”   冷师爷没说话了,眉头紧紧拧着,显然也是为此事而烦忧。   好在这时那门房终于出来了,但他却视这群苦等在门口的人而不见,径自走进了自己值守的耳房。   谢氏商行的伙计们这下炸开了锅。   “这……什么意思?看不见我们?”   “他奶奶的!一个门房也狗眼看人低!干脆砸了这府衙!”   “看看,我就说让冷先生出面了……”   冷师爷喝止住这群想要闹事的人,最尴尬的当然要属陈适了,之前提出让他来出面的人是他,结果却被狠狠地打了脸,没想到自己一个天子钦点的翰林侍读,却比不上一个账房先生的面子大。   陈适强忍住内心的屈辱,走到耳房的窗根儿下,温声询问:“请问阮知州……”   “滚!打哪儿来的叫花!你以为知州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那门房左脸颊高高肿起,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他。   原来他方才进去通禀,不幸撞上知州老爷正在和新纳的姨太太云雨,阮知州好事中途被打断,气得提裤子出门,狠狠扇了他一大耳刮子。   听说有个翰林院来的人求见,更是大声斥骂了他一通。   南京官场上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一个六品翰林侍读算个什么芝麻小官,到了他这从五品知州跟前,也只有提鞋的份儿,况且他一个翰林院的词臣,又是打北京来的,跟他这个地方大员八杆子打不着,保不齐是哪儿来的骗子。   其实门房进去通传前,也持此怀疑。   自客栈血战之后,冷师爷等人还来不及洗浴,只随意用清水净了下面,就风尘仆仆地动了身,众人都灰头土脸,陈适先前被血花喷了满头,身上的血也没洗干净,看上去可不像个乞丐?   再者,他说话彬彬有礼,对个门房都如此客气,一点都不像当官的大老爷。   门房越发觉得自己上当受了骗,对待陈适等人的态度也就越不客气起来,直言他们再不快点走,就让人来赶他们。   陈适万没想到自己会受此屈辱,脸涨得通红,不由捏紧拳头。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没皮没脸呐,还赖着不走?是不是要我去叫人?”   门房正要起身赶人,一枚银锭突然从窗子外飞了进来,砸中他的胸口。   “告诉你们老爷,谢氏商行冷思成厚颜拜访,还请赐见!”   -   一袋烟工夫后,冷师爷一行人被恭恭敬敬请进花厅坐下,下人奉上新沏好的六安瓜片。   知州阮嘉佑穿好衣服,匆忙赶来,因为脚步太急,过门槛时险些绊一跤,给厅里的众人磕个响头。   冷师爷上前虚扶一把,道:“阮大人,在下深夜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阮嘉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哪里哪里,冷先生这说的哪里话,那个……本官虽从未与先生见过面,但久闻先生大名,本官心驰神往,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   众伙计一听,不约而同心想,这人脸皮真厚,这会儿知道客气了,早干吗去了?   冷师爷对各路官员的谄媚嘴脸早已见怪不怪,江南是财赋重地,而谢家又是捐税大户,来南直隶做官,要想政绩好看,富得流油,必定要对谢家人客气一点。   冷师爷呵呵笑道:“阮大人客气了,大人请坐。”   阮嘉佑立马谦让:“冷先生请坐,您是客,请坐上首。”   冷师爷当然一力推辞,又将陈适介绍给他认识。   阮嘉佑一听,还真是打北京来的翰林官,还是个状元郎,当即赞了声“青年才俊”,心中不免后悔不迭。   当下三人分宾主坐定,冷先生才进入正题:“不瞒阮大人,在下夤夜来访,实在是有件事要倚赖大人相助。”   阮嘉佑一听,还有这等好事?   谢家的人有事相求,这不是等着人家给他送银子吗?   他当即喜上眉梢:“冷先生请说,但凡是本官力所能及的,一定倾力相助。”   冷师爷见意思到了,便将路上如何遇到黑店、沈葭如何被土匪绑走一事都说了,最后说明来意,是想请他上山剿匪。   阮嘉佑听完,面色犯难,欲言又止:“这……”   冷师爷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好罢,”阮嘉佑道,“冷先生,不瞒你说,这伙白虎寨的土匪已经在巢湖一带为祸多时了。巢湖水网密布,商旅较多,他们平日就在水上行船巡逻,遇到来往商船,便掠去财物,若无财物可掠,便将船上老弱妇孺扣留,放个报信的回去,告诉他们家人限期赎人,若日子到了,赎金还未到,便动手撕票。闲时,他们上陆地登门掳掠,夜里率众抢劫,遇到好看的姑娘便掳上马带走,邻近的庐州、滁州、和州的百姓都深受其害。”   陈适听得皱眉:“那为何不剿?”   “剿?”阮嘉佑苦笑道,“你以为我们就没剿吗?实在是剿灭不了啊。这些湖匪,大多是附近几个村县的地痞流氓、散兵游勇,在巢湖边上土生土长的渔民,打小就是一等一的游水好手。他们日间居无定所,隐蔽在芦苇荡里,夜间则十条小船集于一处,你若是想攻打,他们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去了,你连人在哪儿都找不着,敌在暗,我在明,怎么打?再说,你若是打了,回过头他们还要报复你,放火烧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陈大人,本官乃一州之长,不得不考虑治下百姓啊。”   冷师爷听他说了这么多,知道他是不想去捅这个匪窝,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谢家的面子还不值得他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冷师爷最后打断他道:“阮大人,在下知道你的难处,但是这窝土匪,你非剿不可,山上的人,你也非救不可。”   阮嘉佑登时皱成苦瓜脸:“冷先生啊,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冷师爷淡淡道:“非是在下为难大人,不知扶风王殿下的安危,大人是否放在心上?”   “什么?!”阮嘉佑的眯缝眼瞪得溜圆,“扶风王?这又关扶风王什么事?”   冷师爷道:“大人兴许还不知道,扶风王正是我家孙小姐的夫婿,眼下王爷与王妃被劫匪掳走,安危全系于大人一身,若阮大人再拖延下去,王爷出了事,日后圣上怪罪……”   冷师爷一番话还未说完,就被阮嘉佑的哭嚎声打断。   “冷先生!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说啊!我……我我我,我无法做主啊!这么大的事,我一介小小州尹怎做得了主?这……对了,我要去报与应天巡抚知晓,让他派兵营救殿下……”   他说完便要急匆匆出门,冷师爷赶紧拉住他衣袖:“阮大人!来不及了!事态紧急,迟一分便危险一分,你先点齐本州兵马,随我一齐去巢湖救人!”   阮嘉佑一听也是,便赶紧派人去召集人手,一面又派了个心腹前往应天府告急。   不一会儿,他们点齐马步弓手一百余人,各自带上腰刀、弓箭、绳索等器械,骑马飞奔巢湖而去。 第33章 上山   谢翊和郑镖头领着一行人马, 押着那野狐天王仇鸣,一路上星夜疾驰,连停下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总算在三个时辰内赶到了巢县。   经过长途奔袭, 每个人都是一脸菜色, 但众人来不及休息,又马不停蹄地找当地渔民借了几条竹筏, 下水行了约莫五六里, 见一座高山巍然耸立在视线里。   “这便是你们的老巢,银屏山?”   谢翊不禁感叹这位置确实选得好, 背山依水,平时水上拦船打劫, 官军来了往山里一躲, 居高临下,可攻可守, 占据天然地形优势,难怪官府剿了那么多次都剿灭不了。   郑镖头问仇鸣:“你们平时和山上的人怎么联系?”   他毕竟是老江湖,知道此处岸上必定藏着不少暗哨,若是贸然弃船登岸,一定会被暗箭射成筛子。   仇鸣哼一声:“你懂的还不少。”   他原本想将这群人骗上岸, 谁知道郑镖头却是个懂行的,只能放弃原来打算,说:“将老子解开。”   郑镖头戒备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让老子联系岸上弟兄吗?你绑着我, 怎么联系?你们这么多人,还怕老子跑了?”   郑镖头做不了主, 目光投向谢翊。   谢翊点头:“解开他。”   郑镖头便将仇鸣手上麻绳解了,自己站到他背后, 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握刀抵着他背心,低声警告:“别耍诈,否则我手里的刀可就不听话了。”   仇鸣嗤笑一声,合握手掌,凑到唇边,学了几声鹧鸪叫。   对面芦苇荡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冒出个黑乎乎的人影来,手中拿着弓箭,箭镞对准他们,问:“来者何人?”   仇鸣怒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不认识你三爷爷我了!”   “三当家,是您回来了啊。”   那小喽啰貌似松了口气,却不放下手中箭,满怀警惕地问:“您身后站的什么人?”   仇鸣瞥一眼身后的郑镖头,显然是让他们自报家门。   谢翊站在船头,朗声道:“在下谢氏商行谢翊,听说我两个外甥女和女婿在贵寨做客,特意带来金银珠宝财货数箱,求见贵寨大当家!”      “……”   仇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你是谢家的人,谢氏商行的东家是你什么人?”   谢翊回头淡淡看他一眼:“正是本人。”   仇鸣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郑镖头与他相隔最近,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忍不住奇怪地问:“你不知道?你们劫道的连来人是谁都不打听清楚?”   仇鸣嘴唇哆嗦着,道:“我们怎么没打听……不对,我们是上当了!”   观潮听到这里,恨恨地瞪了这土匪一眼,道:“你等着罢!若是王爷和王妃出了什么事,圣上一定会出动大军,将这座破山头给踏平!将你们这窝子土匪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仇鸣大惊失色:“什么王爷?什么王妃?”   观潮说得太快,谢翊阻止已经来不及,看着面无人色的仇鸣,他喂他吃下一粒定心丸:“三当家不用担心,不知者无罪,只要我们的人没事,谢某一定保白虎寨上下平安无事。”   仇鸣没有回答,脸色依旧难看。   -   红烛高照,佛殿里灯火通明。   这白虎寨里不仅有土匪们,还有为他们洗衣做饭的婆子婢女,以及他们从山下掳掠来的良家女子,有不少都怀了孕,大着肚子一脸呆滞。   沈茹、沈葭姐妹俩被婆子们强按着换上大红嫁衣,涂脂敷粉,沈葭一力反抗,挨了不少打。   沈茹劝她先服软,这样能少受点苦。   沈葭才不理她,对婆子们破口大骂,最终引来外面的喽啰,将她们两个都绑了起来,还堵上了沈葭的嘴。   两人被小喽啰们簇拥着推入大殿,那李宝身穿大红喜服,胸前戴着红花,沈葭和沈茹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被众喽啰们强按着头拜了堂,礼成后,送入洞房,李宝自和弟兄们去喝酒吃肉。   喜房里被装点得像模像样,点上了龙凤双烛,挂上了深红帷幔。   沈茹和沈葭坐在大床上,头上蒙着红盖头,也没人看着,因为她们的手腕和脚腕上都绑了麻绳,跑不了。   沈葭一低头,盖头滑落下去,她愤怒地扭动着,却挣脱不了束缚。   沈茹比她好一点,因为她安静听话,不吵不闹,所以土匪们没给她塞布巾,沈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四周,压低声道:“小妹,你别着急,我有办法。”   沈葭不动了,静静地看着她。   沈茹身子躺倒,绕到沈葭背后,开始咬沈葭手腕上的麻绳,显然是想用牙齿解开绳结。   然而那绑绳的人估计是觉得沈葭太不消停,特意绑了个很紧的死结,沈茹咬得牙根泛酸,也没有丝毫进展。   “不行,解不开。”   沈茹坐起身,累得气喘吁吁,余光瞥到一旁的烛台,忽然有了主意。   沈葭见她忽然费力地站起身,一蹦一蹦地朝着桌子挪去,不禁满眼疑惑。   “???”   她想干什么?   终于挨到烛台边缘,沈茹深呼吸一口气,将手腕缓缓凑到烛焰上方。   沈葭:“!!!”   沈葭瞪大眼睛,“嗯嗯”地叫起来,极力地往她这边蹦过来。   沈茹强忍住手腕上的灼痛,柔声道:“不疼的,小妹,你别出声,把外面的人引来就糟糕了。”   沈葭:“……”   烛火炙烤娇嫩的皮肤,那种痛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何况还不能叫出声,沈茹很快疼得额头汗珠密布,面孔煞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到手腕处有一丝松动,双手用力一挣,烧焦的麻绳断了。   “好了。”   沈茹大喜过望,先将自己脚腕上的绳子解开,然后过去替沈葭解绳,拿掉她口中塞的布巾。   “你傻不傻啊!谁让你做这种事的!”沈葭能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骂她。   沈茹一愣,微笑道:“没事的,不疼的。”   沈葭抓起她双手察看,见那雪白皓腕上已烫出一个个大血泡,看着触目惊心,不禁抽了口冷气:“这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办,这里也没药,以后会不会留疤啊……”   她简直六神无主,更没想到沈茹会做出这种事。   沈茹安抚住她:“小妹,现在重要的不是我的手,是要赶紧去救小王爷。”   “啊……对。”   沈葭想起来了,李宝说明天就要杀了怀钰!   沈葭跑到门口,悄悄拉开一道门缝,门外居然没人把守,想必是都跑去喝喜酒了,她回头道:“好像没人,我们快走罢?”      沈茹走到床边坐下,说:“你走,我不能走,不然等贼人进了这儿,发现人不见了,肯定会派人搜寻的,我留在这里,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沈葭愣住了:“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要走一起走!”   她走过去拉沈茹,却不慎碰到沈茹的伤处,沈茹蹙眉叫了声疼,吓得沈葭赶紧放开她。   沈茹捂着手腕劝她:“小妹,你快走罢,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在船上的时候,那个叫宋先生的就想杀了小王爷,我怀疑他不会等到天明,就会再次动手,你现在在这耽搁下去,小王爷就危险了。”   “他……”   沈葭真是左右为难,既要去救怀钰,又不能放着沈茹不管。   “你跟我一起走,少了一个人他们同样会派人搜,你留下也不管用。”   沈茹闻言,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为你拖住他们的,你尽管去救小王爷。”   沈葭只觉得她这个笑容说不出的怪异,还想再说,却被沈茹不容置疑地推出房门。   她焦急地对沈茹说:“你在这等着,我救了怀钰后,就来救你。”   沈茹点头:“好。”   沈葭还是放不下心:“你……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沈茹笑了,摸摸她的头:“去罢,一路小心。”   她将房门关上,走回床边,摸了摸发髻上的玫瑰金钗,这个动作仿佛带给她莫大勇气。   她想了想,又将桌上一只酒壶里的酒液倒光,包在锦被里,用力摔打一番,再打开时,酒壶已碎成几瓣,她捡了其中一枚看着最锋利的碎片,握在掌心,重新蒙上大红盖头,静静地等待着。   -   是夜,星光满天。   进山的路上设了三道哨卡,每一道都把守严密,设着檑木炮石、强弓硬弩,到了山顶,隔老远便可听见大笑声传来。   众人都看清了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大雄宝殿,郑镖头担心地看过来,谢翊的脸色冰冷,已经沉到了极点。   他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大殿内,摆了两条长桌,众土匪们大口喝酒,大口啖肉,说笑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那大力天王傍晚比武时,被怀钰在肋下捅了一刀,此刻打了赤膊,腰腹上缠着绷带,坐在虎皮交椅上,喝得酩酊大醉。   至于新郎官李宝,已经回房去享他的齐人之福了。   丁进听了手下的禀报,先让人把谢翊带的礼物抬上殿,只见那樟木箱子都是四角镶金,一一打开,里面堆满了金玉珠宝、珍馐器玩,琥珀象牙、皮毛香料应有尽有,简直闪瞎人眼。   丁进藏了一对翡翠镯子进怀,然后扬声唤道:“来人,请客人上殿!”   他心中打着小算盘,这谢东家的两个外甥女儿都拜过堂入了洞房,这会儿工夫,保不齐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多个土匪头子做外甥女婿,同意的话,大家都皆大欢喜,从此亲似一家,不同意的话,那就只有请他们下水喂王八去了。   正思索间,谢翊等人已经进了大殿。   丁进看见仇鸣,先洪声笑道:“三弟,你可来迟了!没喝着大哥的喜酒!”   仇鸣面上毫无笑容,大叫道:“二哥!我们受了姓宋的骗啦!他们不是什么北边来的商队,是金陵谢家!咱们绑的人是王爷和王妃!二哥快动手!不然等朝廷派兵来剿……”   他话未说完,胸前透出一点刀尖。   大殿上静了片刻。   丁进猛地从交椅上站起,酒意彻底醒了,大喊:“三弟!”   “就……就晚了……”   仇鸣的头慢慢垂下去,断了气,郑镖头将尸体推到一边,甩掉刀尖上的血。   身后的镖师训练有素,此时都绰刀在手,警惕地望着这群土匪。   丁进双眼血红,咬牙道:“你们杀我三弟!弟兄们!杀啊!杀光他们!为三当家报仇!”   一眨眼的工夫,所有人拿着武器冲了上来,大殿内瞬间陷入混战。   谢翊砍翻一个杀到面前的小喽啰,怀钰的这把绣春刀甚是好用,一旦碰上就血肉齐飞,连骨头都砍得断,谢翊杀红了眼,他虽武艺不算高强,但利刃在手,已让人畏惧三分,挥着刀砍瓜切菜,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入无人之地。   郑镖头与那丁进缠斗着,一时抽不开身,见大殿上的人越来越多,显然是外面的土匪听见砍杀声,都冲进来了,他们没有援兵,这十几个人还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郑镖头挡下丁进劈来的一斧头,咬牙冲谢翊喊:“七爷!你先去找孙小姐!这边有我们!”   谢翊提起一个酒壶,往殿中楹柱上一砸,顿时酒水飞溅,他又推倒烛台,烛火顺着酒液,引燃帐幔,霎时间火势汹汹,燃起一条火龙。   其余镖师见状,纷纷效仿,大雄宝殿陷入一片火海。   观潮一直躲在口箱子后,害怕得发抖,谢翊拎着他后脖领,将他拖出大殿,嘱咐他:“去各处放火!”   他浑身都是血,哪还有平日的玉面君子模样,活脱脱一个嗜血修罗,观潮毕竟还是个孩子,已经被吓傻了,两眼僵滞无神。   “放火!知道吗?”谢翊又吼了一声。   观潮终于回神,眼珠恢复转动:“放火,放火,我知道的……”   谢翊这才转身去找人,大殿的响动已经惊动那些抢来的女人们,她们一个个顶着大肚子,满面惊恐,衣不蔽体地跑了出来。   谢翊拦住一个婆子,刀架在她脖子上,逼问:“今天绑上山的女人在哪里?”   那婆子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不知道啊,我也是被他们抓上来的……官爷,不关我的事,饶命啊!”   她情急之下,将谢翊当成了上山剿匪的官兵。   谢翊厉声喝道:“不杀你!告诉我,大当家在哪里?”   婆子道:“大当家……大当家在洞房啊……”   谢翊眼神一变:“快带我去!” 第34章 血战   “起火了……起火了!”   一个谢氏商行的伙计挥舞着手臂嚷道。   冷师爷站在船头, 也看到了湖对岸燃起的山火,那火势汹汹,几乎将半边夜空都照亮。   “七爷发信号了,不好!”   冷师爷迅速钻进船舱, 对里面坐着的阮嘉佑道:“大人, 我们的人已经发出信号,谈判破裂, 我们必须攻打上山了。”   “啊?可是应天府的兵马还没赶到……”   阮嘉佑跳湖的心都有了, 让他领着这一百号人跟杀人如麻的湖匪斗,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冷师爷断然道:“来不及了!山上我们的人只有十几个, 如果不马上增援,他们会全军覆没!”   “那……”   阮嘉佑想说全军覆没那就全军覆没嘛, 反正死的又不是他的人。   冷师爷立刻看出他的心思, 道:“如果王爷出事……”   “得得得……”   这句话果然是拿捏阮嘉佑的不二法门,他唤了个叫吴大用的快班捕头进来, 让他马上发动进攻。   吴大用也不说多话,抱拳应了声“是”,就旋身出了船舱,看样子是个靠谱的人。   他们赶到巢县时,就征用了不少当地渔船, 阮嘉佑在的这只是不参与战斗的,负责坐镇后方。   吴大用正指挥属下登船,每十人一条小船。   冷师爷走上前去, 道:“大用兄弟,加我一个, 我同你们一道去。”   吴大用手上解着缆绳,闻言看也不看他:“我可没那闲工夫保护你。”   冷师爷道:“不用你保护, 我随我们东家出过海,碰上过海盗,有水上作战经验。”   他这么一说,吴大用只好随他去了。   当下一百余人分十人一条船出了河埠,行了约莫七八里水路,便有一阵漫天箭雨射过来,不少官兵被射进水里。   吴大用一面挥刀格开箭矢,一面大喊:“弓箭手在哪儿?!射箭!射箭!”   弓弩手们匆匆忙忙拽弓搭箭,等不及放箭,便被不知哪儿来的冷箭射中,好不容易射出去,又因摸不准敌人方位,多半射空。   冷师爷狼狈躲窜着,这才明白过来海上作战与湖中作战的区别,大海上四周全是宽广水域,除非天起大雾,什么东西一眼就看得见,可这八百里巢湖水网密布,湖泊里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又是夜里,连敌人在哪儿都看不见。   待这波箭雨攻势过后,忽闻一阵冲杀声起,一彪人马突然从芦苇荡里杀出,吓得官兵们肝胆俱颤,朝四面八方逃窜,一窝蜂跳进水里。   吴大用怒吼道:“不要怕!别往水里跳!保持阵型!拿起你们的刀杀人啊!”   在他的呵斥下,官兵们总算还记起自己手中有刀,但仍然有不少人被水匪用船桨拍进水里,鱼钩扎进脖子里,或是被迎面而来的渔网套中。   这些强盗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手里拿什么武器的都有,还有人一个筋斗跳进水里,然后从底下扒翻船只,在水下杀人。   忽然一阵东南风起,从芦苇荡里射出一支火箭来。   趴在船板上的冷师爷刹那间想到了什么,连忙大喊:“不好!快调头!”   说时迟那时快,火箭射中船顶茅草,又经狂风一吹,火势顿时大涨,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不少官兵身上着了火,变成一个个火人,惨叫着冲进水里,好不容易爬上岸,又被水匪们一鱼叉搠死在烂泥里。   冷师爷所在的船已经烧光了大半,吴大用身上中了数支箭,还在指挥战斗。   冷师爷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拖进水里,喊道:“撑不住了!快撤罢!”   湖面上火光滔天,官兵们嘶声惨叫,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吴大用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了,冷师爷一边背着他,一边咬牙泅水,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忽见远方一只战船驶来。   那船身巨大,远不是他们征用的民船可比的,约有两层楼高,三桅船帆,设了舵楼和炮口,甲板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中插着一杆蓝底大纛,上绘金龙出水,正迎着夜风猎猎作响。   冷师爷呆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地手拍水面大喊:“水师……我大晋水师来啦!弟兄们!咱们有救了!”   -   喜房设在最偏远的藏经阁,昔年这伙强盗占山为寇时,将龙兴寺的僧人杀的杀,赶的赶,这藏经阁里的经书自然也付之一炬。   李宝醉得东倒西歪,看东西都带着重影儿,见床上只坐着一位新娘子,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搓着手兴奋地走过去。   “美人儿,久等了罢?大爷现在就来疼你。”   沈茹攥紧碎瓷片,却忘了那锋利的瓷片也能割伤她自己,手掌顿时被割得鲜血淋漓。   疼痛使她清醒,她蒙着盖头,视线有限,便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道不断靠近的影子。   她心中估摸着距离,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自己设想好的动作,那便是等李宝离她只有一拳距离时,她要迅速出手,将碎瓷片扎入他的眼睛,争取一击必中,因为她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败,她将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   别怕,要勇敢。   沈茹放轻呼吸,为自己打着气。   黑影愈来愈近,三尺……两尺……   然后,突然停住了。   沈茹的呼吸一滞,难道他发现了?   李宝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合卺酒……成亲怎么不喝交杯酒呢……”   沈茹松了口气。   李宝转身去找酒壶,却怎么也找不着,奇怪道:“酒壶呢?我明明记得有的啊。”   沈茹:“!!!”   酒壶……   在她这里,被打碎了,还压在被子底下。   沈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败在一只酒壶上,她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慌张,柔声道:“大当家,不喝合卺酒也没关系,大当家难道不想掀起盖头,看看我的样子吗?”   她一开口,李宝的骨头都酥了半边,顿时女色上头,连声道:“好好好,美人儿这是等不及了?哥哥这就来疼你。”   说罢便向床沿走去,沈茹视线里出现一双黑靴,她握紧瓷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沈茹:“……”   李宝脚步一顿,扭头不耐烦道:“谁啊?”   “大当家,三当家回来了。”外面的婆子回答道。   “老三回来就回来了,跟我说干吗?”   李宝好事被打断,一肚子火气。   那婆子安静了片刻,道:“他说……有事情找你,很重要的事。”   李宝本来懒得搭理,等他入了洞房再说,但一想老三今日下山去拦截北边那个商队,出去一下午都没回来,只送上来三个肉票,说是大鱼还在后面,也不知这大鱼捞到了没有。      老三一向狡诈,智计百出,所以有个“野狐天王”的称号,他说是重要的事,那一定就很严重,重要到他自己无法作主,需要他这个老大出面。   李宝想到这里,便知道自己非出去一趟不可。   他摸了床上的沈茹一把,笑道:“小美人儿,再等我一下,大爷出去办个事儿。”   李宝推开房门,道:“三弟……”   这句话成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遗言,因为他刚出房门一步,刀光闪动,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便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狂飙,瞬间喷出十丈远,李宝怒眼圆睁,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翊跨过他的尸体,走进喜房。   黑靴再次走进了沈茹的视野,她的心跳如擂鼓,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等他走近,扎进去,等他走近,扎进去……   对,很简单的动作,不要害怕。   黑靴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的眼底。   就是现在!   沈茹腾地站起,挥臂刺出,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忘记掀盖头了!   因为看不见,沈茹完全不知道自己扎没扎中,或是扎到了哪里,眨眼的工夫,她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手腕。   沈茹知道,自己完了。   这一瞬间,生前的一切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她想到了许多。   想起幼年时陪母亲在西湖边叫卖字画,杭州的天总是烟雨濛濛,苏堤上的游人摩肩接踵,许多有情人撑伞走过断桥;想到父亲从北方来接她的那一天,他穿着青色官袍,胸前缀一块溪敕补子,头戴乌纱帽,在幼小的她眼中,那般高大;想到母亲逝世时,在病榻上告诉她,女子生于世上,命途多艰,她这一生,要多为自己打算;想到婚后陈适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从一开始的挣扎反抗,到后来的麻木忍受。   最后,她想到了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他穿着素白长衫,撑一把油纸伞,踽踽独行,背影落拓孤寂……   沈茹忽然间觉得,就这么死了,也好。   她放弃了一切挣扎,安静地迎接死亡。   那人却没急着杀她,而是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将那块沾满鲜血的碎瓷片拿出来,扔在地上。   然后,他掀了她的盖头。   烛火摇曳,沈茹看见了一双淡漠得毫无情绪的双眸,他侧脸染血,问她:“珠珠呢?” 第35章 坠崖   等怀钰反应过来不对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被人拽着衣领,上半身几乎腾空,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白虎寨没有牢房,他们所谓的牢房, 不过是山崖上的一个天然石洞, 洞内空间不大,有一块光滑的三角形岩石平台, 原本是龙兴寺僧人们闭关修行之所, 现在却成了李宝囚禁、处决肉票的地方。   平台的另一端是悬崖绝壁,每一个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都无须戴镣铐, 也不用担心会越狱,因为只要往前一步, 便是万丈深渊。   怀钰惊出一身冷汗, 抓住那人揪着他衣领的手。   “你想干什么?!”   宋时贤冷笑一声,道:“看不出来么?送你上路!”   怀钰知道只要他手一松, 自己便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边道:“你们大当家说了,天亮才杀我,你现在杀了我, 明天怎么跟他交代?”   宋时贤道:“这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应对之法。”   怀钰心里骂了声脏话,知道他的应对之法肯定是说自己半夜睡着了, 不小心滚下山崖摔死的,反正他一个绑上山的肉票, 死就死了,没人会在乎怎么死的。   难不成真要阴沟里翻船, 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崖底下了?到时恐怕尸体都没人收。   怀钰拼命搜肠刮肚,找着话拖延时间:“那个……你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你无冤无仇,既没杀你爹妈,也没抢你女人,今日之前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   宋时贤悠然笑道:“小子,你说得不错,今日之前,我和你确实素不相识,既无杀亲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只不过,这世上的缘分便是如此,有些人虽从未见过面,却是命里的仇家,今日,你注定死在我手里。”   说罢,就要将怀钰扔下去。   “等等!等等!”怀钰抓着他的手大叫道,“那总得有个理由罢!告诉我!让我死得心服口服!”   宋时贤本不想同他多费唇舌,听了这话,转了转眼珠,笑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让你在黄泉之下做个明白鬼。”   “说的是,”怀钰立即表示赞同,又提议,“你要不先放开我?这么拎着我你也累。”   宋时贤是个读书人,拎了怀钰半天,手臂也酸了,便依言松开了他的衣领。   从鬼门关捡回条小命,怀钰急忙滚去一旁,窝去角落里坐着,离那牢房边缘尽量远一点。   宋时贤望着他,就像看一只他抬脚就能踩死的蝼蚁,笑吟吟道:“你小子的命很金贵,有人花万两黄金,买你一条小命。”   怀钰心底一沉,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但得知事实果真如此时,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是谁想杀我?”   宋时贤道:“依照江湖规矩,我不能告诉你雇主是谁。”   怀钰心道就你还讲江湖规矩?你又是个讲江湖道义的人?   “告诉我是谁?我给你二万两黄金。”   “哈。”宋时贤怪笑一声,“很有诱惑力,不过,只怕我有命拿钱,却没命花。好了,小子,时候到了,让我来送你上路。”   他起身揪住怀钰衣领,将他拖拽到悬崖边缘,上半身悬空,几粒石子滚落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头顶则是深蓝的夜空,缀着一轮明月。   “等等!”   怀钰拼命抓住他手腕,咬牙道:“告诉我是谁!我都要死了,死人是不会说出去的,你就当圆了我死前的遗愿!”   “就这么想知道?”宋时贤脸上挂着微笑,“好罢,那我便告诉你,要杀你的人是——”   “看招!”   背后突然冲出一人,伸掌一推,宋时贤话未说完,连笑容都还僵在脸上,他就一个倒栽葱掉下了山崖。   “等等!”   怀钰扒着岩石边沿往下望去,只见崖下深不见底,哪里还有宋时贤的身影!   怀钰:“……”   怀钰怒而扭头,瞪向来人:“你干什么?!”   沈葭收了掌势,莫名其妙道:“来救你啊。”   怀钰气急败坏:“你就不能等他把话说完再推他!”   “你这什么态度啊?”沈葭来火了,“要不是我救你,掉下去的人就是你了。”   怀钰道:“你还救我?你差点没把我送走!”   方才宋时贤还拽着他衣领,若不是危急关头他死命扣住石头边缘,就跟宋时贤一块儿掉下去作伴了。   沈葭觉得奇怪:“你刚才怎么不反抗啊?之前不是还一个打八个的吗?”   “他们给我喂了软筋散。”   怀钰费力地挪到里面,因为药性发散,他浑身发软,提不起劲,所以方才任凭宋时贤拎着他而无力反抗,要不然,就算他受了伤,八个宋时贤也不够他打的。   “你怎么找到这的?还穿成这样,那大当家还真娶了你们两个?有没有吃苦头?算了,看你这活蹦乱跳样也没事,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姐姐呢?”   沈葭一拍脑袋:“坏了!差点忘了!”   她赶紧去扶地上的怀钰,一边道:“我们得快点儿去救沈茹。”   二人走出石洞,沈葭将自己怎么逃出来、又怎么找到牢房的事说了。   她从喜房偷跑出来后,没走几步就碰上了那些绑上山来的女人,前殿在大吃大喝,她们就用些剩饭剩菜,沈葭本以为完了,谁知道那些大肚子女人见了她,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吃着馊饭冷馒头。   沈葭壮着胆子上前,问其中一个看上去还算面善的女人牢房在哪儿,对方闷不吭声地给她指了个方向,沈葭顺着路找过来,就看见了这个石洞。      怀钰问她:“路上就没碰到别人?”   “没有,”沈葭皱着眉头说,“我也纳闷儿呢,一路上都没看见人,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是说我运气好?”   怀钰道:“应该不是。”   什么意思?沈葭不乐意了:“我就不能有运气好的时候?”   “不是,你看那儿。”   怀钰示意她往右前方看,沈葭扭头望去,只见火势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照亮,她就说今天晚上怎么这么亮呢,连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走水了?”   “不知道,”怀钰摇头,“兴许没那么简单,咱们快走。”   “对对对!”   沈葭记起还等着她去救的沈茹,心道她可千万别出事,虽然她不太喜欢这个姐姐,但还是无法看着她去死,何况今晚要不是沈茹,怀钰早就死定了。   “咱们走快点。”   然而她一边架着怀钰,实在是走不快,还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沈葭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这么重啊,死沉死沉的,平时不能少吃两碗饭么?”   忽然觉得这话是如此耳熟,一下想起这不就是怀钰之前对她说过的话么?还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怀钰眉目不善地道:“闭嘴。”   他十分厌恶这种路都走不了,只能依赖沈葭的虚弱无力感,只能尽量将重心放在自己这边,沈葭虽身形丰腴,骨架却很纤细,他都怕自己把她给压垮了。   沈葭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碎碎念:“你这药性要什么时候才能退啊?”   “不知道,我又没中过软筋散,怎么会知道。”   “怀钰,我好累啊……”   怀钰见她累得脸都红了,呼哧喘气,也心疼起来:“要不先休息会儿,或者你给我找根树枝,我自己拄拐,不用你扶。”   沈葭停下喘了几口气,摇摇头道:“不用了,走罢,先救沈茹才是要紧。”   说完又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一边祈祷:“希望不要碰到人。”   话音刚落,他们就迎面撞上一行人。   怀钰:“……”   怀钰转头怒斥:“沈葭,你这乌鸦嘴!”   沈葭相当冤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来人还是个熟人,正是罗香主和他的几名属下,他们正是今晚负责在岸边巡逻放哨的人,也是第一批与吴大用、冷师爷在湖上交战的人。   开始时他们势如破竹,杀得那群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可后来南京兵部尚书领着三千水师前来增援,战场局势就一面倒了。大晋水师威名扬于四海,早在太.祖的时候就建立了,帮助太.祖夺得太湖水战和鄱阳湖水战的胜利,从而平定长江流域,进而定鼎天下。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平时打打民兵还可以,却完全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那边的战船一放炮,就吓得湖匪们魂飞魄散,一瞬间跑了个精光,水面上漂着无数尸体,流血漂橹,几乎将湖水染红,惨叫哀号声不绝,巢湖成了修罗场。   罗香主见实在打不过了,便带着几名弟兄上山,准备收拾金银细软后跑路,他知道后山有条小路可以下山,谁知恰好撞上沈葭和怀钰。   当下两拨人都愣了片刻,不约而同感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怀钰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在沈葭耳边说:“走!”   沈葭搀着他转身便走,还没走出几步,罗香主终于回神:”抓住他们!别让跟他们跑了!”   几名小喽啰冲上前来,沈葭急得加快脚步,怀钰却腿软跟不上她,最后狼狈摔倒在地,沈葭要去扶他,怀钰却抬头冲她大喊:“跑!别管我!”   “我……”   沈葭怎么可能不管他独自跑掉,就在这犹豫的工夫里,两名小喽啰已押着她两条胳膊反扭到身后。   “放开她!”   怀钰愤怒地喊,一边竭力站起来。   罗香主走过来,一脚踢在他肩头,将他踹趴下。   身后的属下犹豫道:“香主,我们其实可以将他们当作人质……”   在岸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得知怀钰的真实身份是扶风王,下属说的也有道理,将怀钰和沈葭抓住当作人质,同朝廷交换,争取条生路。   这个法子只在罗香主的脑子里短暂地转了一圈,就被他摈弃了。   原因无他,方才在山脚下,那个兵部尚书就说得很清楚了,这次出师,是为了一举荡平白虎寨。   自从他们在这银屏山上落草为寇以来,邻近几个州县的官府总是嘴上说着“剿抚兼重、恩威并施”,但哪回不是以抚为主的?官兵们看见他们就如兔子见了鹰似的,瞬间就跑没影了,唯独这次是明明白白说出要剿灭他们,说明此事并无转圜余地。   交出扶风王和王妃,不过是死得晚一点而已,朝廷绝不可能放过他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相反,如果不交出,那三千水师更有理由踏平银屏山了,就当是为了给扶风王报仇雪恨,日后朝廷追责,也好有个交代,总而言之,他们这帮胆大包天、敢绑走当今圣上宠侄的朝廷逆贼,最后的下场唯有一个死字而已。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对于罗香主而言,反正都是死,他死了也要拉俩垫背的,什么王爷王妃,还不是要跟他黄泉路上做个伴。   罗香主冷嗤道:“跟官府打交道这么多年,你们还不知道那些狗官的德行?说不定前脚放了咱们,后脚就派兵来追,弟兄们,咱们这是走上死路一条啦!”      他走上前,恨恨地看着沈葭道:“贱人,你咬了我一口,到了你还债的时候了,放开她!”   两名喽啰依言放开沈葭的胳膊。   沈葭不明白罗香主要做什么,但被这悍匪眼底的杀气震慑到,害怕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望向怀钰:“怀钰,救我……”   “他救不了你了,他自身都难保。”   罗香主抓住她小臂,朝地上的怀钰冷冷一笑:“小子,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   说完,他用力一推,沈葭摔下万丈悬崖。   “!!!”   怀钰瞪大双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第36章 攻山   寅时初, 水师营攻上银屏山,三道哨卡不攻自溃,土匪们自相奔走,却都丧命于朝廷兵马的屠刀之下, 一时间哀鸿遍野, 银屏山上尸如山积,血流成河, 宛如红莲地狱。   后半夜, 山里下起暴雨。   之前为了躲避大火,谢翊一伙人逆风往山下跑, 趁着火势还没蔓延,所有人操刀将附近的植被全部砍光, 每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 瘫坐在地上,满脸黑灰, 被雨一浇,又淋成了落汤鸡,异常狼狈。   郑镖头的人死了八个,自己也挂了彩,观潮福大命大没出事, 反倒被山上炭烤人肉的香味勾出馋虫,饿得肚子咕咕响,在地上四处扒拉着找吃的。   沈茹蓬头垢面,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上披着一件谢翊给她找来的披风, 手掌上的伤也被包扎好了。   谢翊没有坐,神情忧虑地望着山顶的方向, 眉心紧皱,手里还提着那把绣春刀。   沈茹盯着他高大的背影出神,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小声劝道:“七爷,坐着休息一会儿罢。”   谢翊侧眸投来一眼,道:“你坐就是。”   附近只有一块可容身的石头,他们毫无疑问让给了这里唯一的姑娘。   沈茹摇摇头道:“我已经休息够了,倒是你,忙活了一整夜,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歇一会儿罢,妹妹和小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谢翊也确实是累了,这一晚上,他先是在客栈搏杀,又一口气不歇地连夜奔袭二百里,接着上了山又是一场血战,已经累得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而现在沈葭与怀钰下落不明,还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了大火里。   谢翊心中一痛,连忙抛却这个不吉利的念头,走到石头边,刚要坐下,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还有一人声若洪钟的嗓门。   “良卿!”   谢翊回头,看见一名披甲戴胄、腰挎宝剑的国字脸将军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大部兵马,正是此次率营攻山的千总谭淼,此人负责在南京新江口操练水兵,统御江防,为人豪爽仗义,与谢翊因酒相识,此后结成至交,互相以表字相称。   谢翊见到他,精神一振:“子游!”   二人碰了面,互相拍了拍肩膀,谢翊问:“你怎会在此?”   谭淼大笑道:“这不是为了来救你么?我说谢大东家,你怎么把自己玩儿进土匪窝里去啦?”   谢翊摆手无奈道:“别拿我开涮了,此事一言难尽。”   当下二人交换起了各自掌握的信息,谭淼说专程来救谢翊当然是玩笑话,若要真说是特意救某个人来的,那也是为救扶风王。   阮嘉佑派来的信使将扶风王被困白虎寨的消息说出后,整个南京官场都疯了。   什么?扶风王?!那个圣上最宠爱的侄儿,连同他的王妃一起,被一群土匪绑上了山?   这还了得!   这个土匪窝必须端,不管是为了救出扶风王,还是为了政治上做个姿态,就算扶风王真的死在这群土匪手上,也跟他们没关系,都是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的错。   当下兵部尚书文蹇立刻点了三千兵马,星夜朝巢湖进发,谭淼是前锋军,也是第一拨攻上山的人。   “朱大人、文大人,刘公公和抚台大人还在山脚,冷先生也在,对了,还有一个姓陈的书生,据他说,他夫人在山上。”   谢翊看了眼身后的沈茹,没说话,脑子里回想着谭淼说的这些人名。   朱大人是南京守备大臣、襄城伯朱旭,文大人是南京兵部尚书文蹇,刘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刘筌,而抚台大人则是应天巡抚胡仲明。   自从迁都后,南京的六部形同虚设,唯独这四名重臣手中握有实权,共同管理南京一应事物,而现在这四位大员一齐驾到,显然是为了怀钰的安危而来。   谢翊道:“李宝、仇鸣已死,大火起后,丁进不知所踪,殿下和王妃也下落不明。”   谭淼立刻紧皱眉头,心道不妙,万一扶风王出了什么事,他们谁也担待不起,圣上的怒火一旦跨过长江熊熊烧来,还不知道多少官员会因此落马。   谢翊和谭淼都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各自眉心紧锁,谢翊的忧虑里还有对沈葭安危的牵挂。   二人遥望山顶,见山火已经扑灭,他们商议过后,预备领一队人马先行上山去寻,剩下的部队原地休整,等待和山脚的大队人马汇合。   谢翊就着雨水啃了几口干粮就准备动身,郑镖头身上有伤,留下休息,观潮也被他留在这儿,唯独沈茹跟了上来。   谢翊让她回去,沈茹却固执道:“我也担心妹妹的安危,我同你们一起去。”   她强烈坚持,谢翊只得让她去了。   谭淼好奇地打量了沈茹一眼,视线在她和谢翊身上来回移动,显然是在猜测这二人的关系。   谭淼压低声音问谢翊:“贤弟出海在外一年,这是又另觅佳人了?”   谢翊道:“子游兄,不可胡说,那是我外甥女。”   谭淼奇道:“你莫诓我,你的外甥女不是王妃吗?何时又多跑出来一个?”   谢翊叹道:“此事说来话长,绝非三言两语就可解释得清。”   “又来这句!”谭淼很是不满,“每次碰上你不愿说的事,你就拿这句话来搪塞我。”   谢翊笑笑,没有接话。   天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大部队也上了山,同谢翊等人在山顶汇合。   一场山火过后,昔日郁郁葱茏的银屏山,一夜化作焦土,没个十来年不能恢复,龙兴寺也被烧作一堆废墟,他们坐在大殿的残砖瓦砾上休息。   陈适看见安然无损的沈茹,激动地奔过去,却看见她披风下的大红嫁衣,脚步登时一顿。   “你……”   沈茹只是淡淡地瞟来一眼,没有说话。   谢翊和冷师爷、谭淼还有文朱刘胡四名大人组成了临时指挥部,正在商讨搜寻扶风王夫妇下落的事宜。   谢翊虽无一官半职在身,在这四个大官面前却是个熟人,当下几人打过招呼后,谢翊建议抽调一队人马去追杀白虎寨的残兵败将,当时大火烧起来后,人人只顾着逃命,有不少土匪朝山下溃逃 ,若让这支流寇成功蹿逃出去,又会为祸一方百姓。   兵部尚书文蹇深以为然,点点头道:“除恶务尽,必须将这群悍匪一网打尽,谭淼,此事由你负责。”   谭淼立刻躬身抱拳:“是!”   说罢,转身领着一支人马去追残余的土匪了。   守备太监刘筌叹了口气,问谢翊:“谢老板,事发的时候,你就在山上,难道就没有一点王爷和王妃的行踪吗?”   最后见到沈葭的人是沈茹,谢翊根据沈茹告诉他的信息,推测沈葭应当是去了监牢救怀钰。   刘筌立即追问:“牢房在哪儿?派人去找了吗?”   谢翊点头:“在一个石洞里,去找过了,没有人在,想必是已经救出去了。”   文朱刘胡四人互相对视几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深焦虑,尤其是刘筌,他是内监,出守南京之前是四大秉笔太监之一,在天子跟前伺候过的,自然知道延和帝有多看重这个侄儿,说是亲生儿子也不为过,若是扶风王真死在南直隶的地盘上,他们这帮官员也别站这儿了,回家洗干净脖子准备挨斩罢。   就在众人忧心忡忡之际,一名士兵跑来,跪在地上道:“报,已找到王爷、王妃踪迹。”   “在哪儿?!”几名重臣异口同声道。   士兵犹豫片刻,道:“回禀诸位大人,据属下们抓到的一名贼首说,王爷和王妃……掉下山崖了。”   “什么?”谢翊愕然起身。   -   崖底,大雨倾盆。   沈葭憋着气,一手揽着怀钰,划水往岸边游,水下.体力流失得快,有好几次她累得撑不下去了,险些弄丢怀钰,最后还是咬着牙,一鼓作气地带着他游上了岸。   无根之水从天而降,尽情洗刷着大地,沈葭仰躺在河滩上,眼睛被雨水砸得睁不开,还没歇几口气,她起身拍打怀钰的脸颊。   “怀钰,醒醒……”   怀钰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仿佛一具死尸。   沈葭吓坏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太吵,竟什么也听不见。   “怀钰!醒醒……你别吓我!”   沈葭手足无措地给他按压胸膛,又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正拿不准是不是该给他渡气时,怀钰咳嗽出声,吐出几口水来。   看着沈葭慌张的神情,他幽幽地说:“怕什么?我死了你不正高兴?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去了。”   “……”   沈葭气得往他胸口拍了一下,愤然起身。   怀钰夸张地叫了声痛,也跟着站起来,但很快又摔进水里,痛得叫起来,这回是真痛。   沈葭以为他还在开玩笑,怒道:“别装了行不行!”   “没装。”怀钰小心翼翼地抬了抬右腿,痛得拧眉,“我的腿好像断了。”   沈葭:“……”   怀钰卷起裤腿,察看了下肿起来的部位,确认自己骨折了。   这悬崖底下是片莽莽山林,一条碧波潭穿林而过,他和沈葭正是因为掉进潭水里,才福大命大没被摔死,断一条腿已经是轻得不能再轻的伤了。   “怎么办?很痛吗?”   沈葭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完全没主意了。   怀钰道:“死不了人,去,给我捡几根树枝来。”      沈葭立即起身去捡,又听见怀钰在她背后喊:“别走远了!就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沈葭答应了声,很快捡回来几根树枝。   怀钰已经将外袍衣摆撕成几根布条,然后他咬着一根木棍,两手摸索着自己的小腿,摸到断骨的位置,狠力一扭,沈葭都听见了那恐怖的骨头咯吱声,吓得别开眼,怀钰却全程面色不改,用树枝将接好的骨头固定住,再用布条绑好。   “走罢。”   怀钰递来一只手,沈葭下意识握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扶住他。   “走去哪儿?”   “随便,找个避雨的地方,总不能在这儿过夜罢。”   怀钰捡了根最粗壮的树枝做拐棍,将重心尽量压在完好的左腿上,因此沈葭虽然搀着他,却没有感到过分吃力。   二人顺着河流往下游走,怀钰兴许是觉得无聊,一直找沈葭说话:“沈葭,你方才为什么闭眼?”   “什么闭眼?”   沈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尽量避开河滩上的石头,因为天色不亮,她需要很专心才能看清脚下的路。   “我正骨的时候,你为什么闭眼?”   “我没闭。”   “你闭了,”怀钰哼笑道,“你不敢看,因为你怕我痛死,对不对?”   沈葭不想理他。   怀钰却不依不饶,继续逗她:“我死了不是很好吗?你就成寡妇了,沈葭,我死了你会哭吗?你会为我守几年寡?三年?五年?该不会一年不到就嫁给别人罢,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就跟阎王爷说不投胎了,我要化成厉鬼来找你,天天趴床底下吓你,你怕不怕?”   沈葭:“……”   “你怎么不说话?”怀钰问。   沈葭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走路。   怀钰好奇地低头去看,竟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珠。 第37章 山洞   沈葭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滑, 怀钰彻底慌神了。   “喂……哭什么?我就开个玩笑,唉,别当真嘛,我不会死, 我生龙活虎着呢, 你看,我单腿蹦给你看!”   他想给沈葭表演一个单脚跳, 沈葭却生气地推开他, 哭得更厉害了。   “怀钰,你……你很开心吗?这么逗我, 你觉得有意思吗?你……你简直混蛋!就该让你死在那群土匪手里,我就……我就不该救你, 你死了, 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我……我才不为你守寡, 我第二天就嫁人,你变成鬼,我就找道士来赶你,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她边哭边骂,控诉的话语时不时被一个哭嗝打断, 骂得断断续续。   怀钰本意只是想逗一逗她,却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将人给逗哭了, 他愧疚得不行,也心疼得不行, 听到沈葭后面那句请道士做法事来赶他,又有些想笑, 尽力绷着脸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   这个道歉一点也不真诚,只是惹来沈葭更生气的反应而已。   “你走开!”   沈葭哭得停不下来,她不常哭,一旦哭起来,就很难哄好,原来在金陵的时候,家里的几个表兄弟都不敢惹她哭,不然就会挨谢翊一顿胖揍。   沈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觉得眼前的怀钰异常讨人厌,她今天担惊受怕一整天,方才差点淹死在水里,他还要来吓她。   正哭得昏天暗地之际,怀钰突然将她搂进怀里。   沈葭一愣,用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手!”   “别动。”   怀钰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目光投在不远处的溪边,那里有一具被水流冲上岸的浮尸,正是死去不久的宋时贤,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的,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溪流水位上涨,水流也湍急不少。   尽管怀钰不想让沈葭看见,她最后还是看见了,尸体就无遮无挡地趴在岸边,她又不瞎,自然能够看见。   宋时贤死状可怖,后脑上有个血洞,显然他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直接掉在石头上摔死了,后面不知怎么又被冲进水里,尸身经水一泡,已经有轻微的浮肿,面部被水底的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是死不瞑目。   沈葭推他下去时还没有明显的感觉,毕竟当时情况紧急,不是他死,就是怀钰死,她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但眼下看着宋时贤的尸体,沈葭才真正有了她杀死了一个人的感觉。   “我杀人了……”沈葭后退一步,嘴唇哆嗦,“我……我杀人了,怀钰……”   怀钰将她抱进怀里,蒙住她的眼睛,道:“不要看。”      沈葭揪着他的衣襟,害怕地直发抖。   怀钰口吻轻松地道:“杀个人算什么,当时你若是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他那样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个祸害,你就当为民除害了,而我就不一样了,你救了我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都要夸你呢。”   “……”   沈葭知道怀钰是想逗她开心,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不过内心的恐惧感还是稍微排解掉了一些。   “我们把他埋了罢。”她小声说。   怀钰看了眼还在下雨的天,说:“明日再来埋罢,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现在先找个地方躲雨过夜。”   沈葭点点头。   当下二人也不再沿着河岸走了,而是走进了山林,怀钰一边走,一边用木棍扫荡着前方草丛,以免里头藏着什么毒蛇毒虫。   沈葭扶着他的手臂,忽然问:“怀钰,你杀过人吗?”   怀钰回头看她一眼,一棍子抽在草叶上,道:“没有。”   沈葭好奇地问:“你们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头,不是总死人吗?”   锦衣卫属皇帝亲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太.祖年间刑用重典,锦衣卫权力很大,锦衣缇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闻风丧胆。成祖爷奉天靖难,以藩王夺得皇位后,设立东厂,仁、宣二朝更是倚赖亲信宦官,从此东厂职能与锦衣卫多有交叉之处,但大体是东厂管侦查,锦衣卫负责缉拿和刑狱,前者是耳目,后者乃鹰犬,二者互为表里,互相配合,合称“厂卫”。   诏狱由北镇抚司专理,那些三法司不受理的案件,或是天子御口钦点的案件,都会送到这来审理,据闻锦衣卫手段残忍,对犯人严刑拷打,以至不堪折磨自尽者比比皆是,进了诏狱的人,不脱一层皮别妄想出来。   怀钰虽在北镇抚司供职,却是不负责分管这些,只因圣上想让他成为仁德之人,不希望他双手沾满血腥,上位者不是刽子手,无须手拿屠刀,只需掌握生杀予夺的权柄。   怀钰也不屑于干这些窝里斗的事,自己人杀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我还没杀过人,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杀的。”怀钰语气坚定。   “杀谁?”沈葭问。   “杀鞑子。”   沈葭一时哑然,她听出了怀钰话里的切齿恨意,忽然想起他的爹娘就是死在蛮族手里。   延和十年,玉门关外的那场血战,似乎还深深镌刻在每一个大晋百姓的记忆里,这是国朝之殇,在那一场战争中,他们失去了大晋的战神扶风王,而怀钰失去了他的父王,王妃在城下自刎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娘。   可是西羌已经被灭族了,延和十三年,圣上起三十万大军与西羌决战,在玉门关外杀得血流成河,男女老弱,一概不留,将其彻底赶出河西走廊,残部远遁天山,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如今天下太平,除北面蒙古时不时有些异动外,好像没有鞑子可以给他杀。   更何况……   “圣上会允准你出京吗?”   怀钰是藩王,封地在陕西凤翔府一带,按理说应该年满十六就要去就藩,可圣上却迟迟不肯放他出京,只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待着,这次光是为了说服圣上让他南下,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怀钰闻言,淡淡道:“总有一日会的。”   谈起这个话题时,他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这让沈葭忽然觉得,怀钰有点像笼子里被折断翅膀的鹰,虽是受尽宠爱,却是不得自由。   -   走了不知多远,二人终于找到一个可避雨的所在,是个山洞,洞内还算干燥,有一方石床,床上垫着些稻草,床脚堆叠着一张认不出原本颜色的毛毯,山洞角落里还有几个破陶瓦罐和缺口的破碗,看样子是有人在这生活过,兴许是当地的猎户。   怀钰和沈葭都松了口气,有人进来,就说明出得去。   除了洞口投进来的月光,山洞里面漆黑不见五指,为了照明,也为了取暖,他们需要生火。   怀钰有腿伤不便行动,沈葭便主动请缨去林子里拾柴。   外面雨已经停了,云收雨霁过后,夜空恢复晴朗,月光溶溶,落进林子里,让沈葭勉强可以看清脚下的路,她不敢跑出去太远,只在这附近拾了几根树枝,一场大雨将大地都淋湿了,但掀开落叶的腐殖层后,还是能偶尔捡到不那么湿的干柴。   雨后的泥土泛着微腥的湿气,山林间空气清新,沈葭翻着落叶时,忽然听见身后窸窣的动静,她动作一滞,后背汗毛倒竖。   是山里的野兽吗?   沈葭握紧手中树枝,缓缓转身,看见了撑着拐杖的怀钰。   她舒了口气,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问:“你出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在里面待着吗?”   怀钰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我出来走走。”   沈葭:“???”   什么毛病,腿瘸了还要三更半夜在这林子里散步,沈葭干脆随他去,继续往前捡柴。   怀钰顿了片刻,拄着拐跟上去。   听着身后脚踩落叶的声响,沈葭渐渐地没那么怕了,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猜想,怀钰不会是怕她夜里看不清路,这才出来陪她的罢?   应该不会,他才没那么好心。   沈葭晃晃脑袋,甩开这个荒唐的念头。   捡够柴,怀钰又指点沈葭采了些草药,二人回到山洞内。   沈葭将树枝搭在一起,又从石床上扒拉了些秸秆稻草来,用两颗石头摩擦起火。   这些都是她一路上看商行伙计们学来的,只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沈葭的手心都被石头磨红了,那两块石头还是擦不起任何火花,她气得扔去一边,恰好滚到怀钰脚下。   怀钰捡起石头,只轻轻一擦,便有火星爆出。   稻草被引燃,火终于生了起来,因为树枝有些潮湿,闷出一阵白烟。   沈葭捂住口鼻,咳嗽着走去一旁,不慎看见怀钰光裸的一侧肩背,他背对着她,坐在石床上,正低头解着衣襟系带,一边道:“过来帮我上药。”   沈葭:“……”   沈葭红着脸走过去,石床上放着一个破碗,碗里是被捣碎的草药,她拿起来问:“这药能用吗?不会有毒罢。”   “能止血。”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医书。”   沈葭半信半疑:“你还看医书?你不是只看兵书吗?”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怀钰不耐烦了,回过身道,“要是不想上就把药给我。”   “凶什么,我不就问问……”   沈葭被训得有些委屈,心说到底是谁求着谁上药?   她拍了下怀钰的肩,道:“转过去。”   怀钰依言转身,除去上身衣袍,昏暗火光下,一具精悍的少年身躯显露出来,怀钰虽没少受风吹日晒,一身肌肤却白皙若牛乳,大晋军中有刺青风俗,他身上什么也没刺,干净得很,背肌瘦削结实,两侧肩头稍宽,到了腰线的位置又急遽收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   沈葭呼吸变急促了些,稍稍别开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伤上。   他身上有两处大伤,一处是左肩被长枪捅中,这是贯穿伤,还有一处在胳膊上,被刀剌出一道大口子,除此之外,后背全是峭壁上剐蹭出来的伤口,他们坠崖时,怀钰抱住了她,用后背为她挡去大部分尖锐碎石,所以沈葭才毫发无伤。   伤口经水一泡,有些已经不再流血,伤口边缘发白。   沈葭看着都疼,都不知道怀钰是怎么忍了这一路的,也没了继续跟他拌嘴的心情,拈起碗里的药草,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怀钰的身体颤了下,被她察觉到了:“疼?”   “不……”怀钰不知怎么结巴起来,“有点凉……”   “哦。”   虽然他说不疼,沈葭还是尽量将动作放轻了些。   温热的指尖触到肩胛骨那处,带给怀钰的不是疼,而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几乎是一瞬间想到某些令人面红耳热的记忆,身体也变得躁动起来。   “留一点,不要全用光了。”怀钰叮嘱。   沈葭按他说的留了点,全部伤都上好药后,怀钰转过身,长指伸进碗里,沾了点药液,轻轻涂抹在她的脸颊上。   “痛吗?”   怀钰看着她问,他还记得傍晚时她挨了罗香主一记耳光。   “不……不痛了……”   沈葭竟然也结巴起来,怀钰离她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沈葭涨红着脸,慌慌张张想要推开他,却忘了怀钰还未将衣服穿上,手掌贴上他胸前一块冰凉肌肤。   “……”   沈葭的脸红到几乎快要熟透。   怀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你干什么?松……松手。”      沈葭娇声喝斥,却因结巴,气势显得不是那么足。   “沈葭,我们把衣服脱了。”怀钰突然说。 第38章 夜谈   “你……你闭上眼。”   沈葭磕磕巴巴地说。   “闭了。”   怀钰坐在石床上, 上身袒露,下半身被毛毯盖着,漂亮又结实的身体在篝火的照耀下,染上一层橙红色光芒, 看着惹人遐想。   他闭上眼, 怕沈葭不相信他,还将脸侧对着山壁。   沈葭收回视线, 小心地解开外衫系带, 她还穿着繁复的喜服,在水潭里泡了一回, 又淋了雨,浑身早就湿透, 湿漉漉的衣物贴在身上, 异常难受,何况这是十一月尾的天气, 她冻得上下牙打架,怀钰说得对,如果不将湿衣服脱下来,她恐怕马上会冻出伤寒,到时还怎么走出这座山林。   况且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彼此不穿衣服的样子, 没什么可害羞的。   沈葭哆嗦着,唇间呵出白气,衣服脱得更快了, 很快只剩下一件贴身的抹胸和衬裤,她只短暂犹豫了片刻, 便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她将湿衣物搭在树枝上,放在篝火旁烤干, 自己赤条条地向石床走去。   怀钰还闭着眼,脸冲着山壁,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听觉却很灵敏,他听见了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手掀开他身侧的毛毯,随即,一具冰凉又柔软的躯体钻了进来。   沈葭侧躺着,将毛毯紧紧掖在下巴处,确保自己从头到脚没一寸皮肤裸.露在外,尽管这毯子不干净,还散发着一股发霉的臭味,但此刻这是她唯一能遮羞的东西了。   “能睁眼了么?”身后的人问。   “睁罢。”   怀钰睁开眼,下意识望向身旁。   沈葭像条毛毛虫似的裹在毯子里,只不过,就算她盖得再严实,从后颈到后背的一线春光还是泄了出来,那瓷白的肌肤一路向下蔓延,勾得人目光不停往里探,半遮不遮永远比大方全.裸更触人心弦,怀钰只看一眼便口干舌燥,急忙挪开视线,仓促地躺下。   两人并排躺着,即使刻意拉开距离,也还是会磕碰到,何况石床并不算宽。   怀钰侧躺也不对,仰躺也不行,辗转反侧间,手臂不慎碰到沈葭的后背,肌肤摩挲时,带来的感觉温暖又惬意,怀钰几乎是一瞬间就起了反应,他狼狈不已,只能一腿屈起,挡住自己尴尬的身体变化。   他好不容易找好姿势,沈葭又开始动来动去。   “怎么了?”   “这石头,太硬了。”   沈葭微微抬起身,拧眉看着石床,那里有块小小的凸起,刚好咯着她的脑袋,她睡得很不舒服。   怀钰想了想说:“要不,你枕我手上?”   沈葭不信任地扫了他一眼,怀疑他这个提议动机不纯。   怀钰自己枕着胳膊道:“不枕就算了。”   他这么一说,沈葭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现在又瘸又浑身是伤的,只怕连她都打不过,能对她做什么?   沈葭抽出他的一条胳膊,心安理得地躺下去。   这下舒服多了。      只不过,她还是低估了男人的下流程度,很快她就发觉了不对,腾地坐起身,脸颊涨红,又羞又气:“怀钰!你!你不要脸!都什么时候了,你……你还……”   她对怀钰随时随地发.情的行为很不满。   怀钰没有反驳,神情呆滞,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葭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望,方才她起身时动作太快,毛毯滑落,堆在腰间,整个上半身全无遮盖,暴露在某人不怀好意的视线下。   “……”   “登徒子!下流!无耻!卑鄙!你还看!信不信我挖了你的双眼!”   沈葭扑过去就是一顿暴揍。   “哎哎!别打!别打!”   怀钰一边躲着,一边抬手招架,沈葭软绵绵的躯.体碰上来,偏偏他还不能看不能摸,真是痛并快乐着。   “别打了!又不是我想它这样的,我……我又控制不住。”   怀钰觉得很冤枉,他时常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太不争气了,总是被沈葭引诱,有时候都不用看,光是闻到沈葭身上的香味,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以前他也不这样,难道因为沈葭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还是说他这年纪正血气方刚?不应该啊。   “你不是中了软筋散吗?”   沈葭怒冲冲地质问,她看有些地方倒是硬得很啊!   “药效早就退了。”怀钰干巴巴地解释。   “呸!登徒子!”   沈葭啐了他一口,拿毯子裹紧自己,挪到石床边沿,尽量离这色狼远一点。      怀钰说:“你睡过来一点,掉下去怎么办?”   沈葭骂:“滚!”   怀钰摸摸鼻尖,只好不说话了,脑子里默念起清心咒。   火堆没人添柴,逐渐黯淡下去,山洞内重新陷入漆黑。   怀钰的大脑很疲惫,可身体却很亢奋,他睡不着,只能一手枕着脑袋,听着身侧沈葭均匀的呼吸声,看着洞顶发呆。   他以为沈葭早就睡着了,却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仿佛梦中呓语。   “怀钰,我听见了。”   怀钰一愣,问:“听见什么?”   “听见你叫我珠珠,在我掉下去的时候。”   怀钰转头,他在黑暗中视力也很好,所以能看清沈葭的背影,她的身体曲线分明,侧躺时更加明显,犹如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岭。   “我叫了么?”   怀钰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亲眼目睹沈葭掉下山崖时的那阵心头剧痛,他甚至来不及想清楚,身体就本能地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你叫了。”沈葭很肯定地说。   “我不能叫么?”   怀钰早就发现了,沈葭对她这个乳名小气得很,只允许某些特定的人叫,比如她舅舅,还有认识不久的怀芸,她从前就不许他叫,怀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他很清楚沈葭的答案是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果不其然,这个问题一问出,沈葭就陷入了沉默。   就在怀钰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出声了。   “叫罢。”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往湖中投下一枚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你说什么?”怀钰疑心自己听错。   “我说你叫罢,”沈葭由侧躺变成正躺,看着洞顶道,“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谁给你取的这个小名?你娘?”   “不,是我舅舅。”沈葭轻声道,“他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   怀钰心说,那这个小名取得真是名副其实,因为谢翊确实将她当掌上明珠来疼。   怀钰从没见过这么宠外甥女的舅舅,也没见过这么和谐的舅甥关系,沈葭在谢翊面前,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女儿家撒娇的姿态,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喜欢黏着大人,她对沈如海都没有这样,谢翊看上去倒更像她的父亲一样。   “你跟你舅舅很亲。”   怀钰作出了这句评价,话里也带上些酸味。   沈葭扑哧一笑:“那当然啦,在这世上,我第一喜欢我舅舅,第二喜欢我外祖母,第三喜欢我娘,因为她不在世上了,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也是第一罢。”   怀钰心说好家伙,自己连前三都挤不进,嘴上忍不住问:“你爹呢?”   “他?”沈葭嗤之以鼻,“他在最讨厌的人里能排第一。”   “……”   居然还有个“最讨厌的人排行榜”,怀钰庆幸没问自己排第几,不然肯定会被发配到这个榜上。   沈葭突然说:“其实,我五岁之前,都没有见过我舅舅。”   怀钰问:“那他怎么给你取的小名?”   沈葭道:“写的信,我五岁之前,舅舅一次也没去过京城,我娘出嫁他没去,我出生他也没去,他第一次去京城,就是带我娘回金陵。”   沈葭陷入回忆里,她五岁那年,父母的感情就已经很不好了,几近破裂边缘,沈如海巡按江南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杭州领回来一个女人和八岁大的小女孩,他给那个小女孩取名为“沈茹”,将她记入族谱,还说要纳那个姓孙的女人为妾。   这种行为无疑是将谢柔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谢柔生性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和他彻底决裂,写了封信给远在江南的弟弟。   谢翊来了,从不踏足京城的他,因为长姐的一封信,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他带了很多人,很多车驾,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比成亲礼还热闹地将谢柔带出沈园,接回娘家,却唯独忘了捎上沈葭。   五岁的沈葭大哭着追在后面,可马车怎么也不肯为她停下,道路两旁全是看热闹的人。   “那时讨厌死我舅舅了,”沈葭说,“不知道他是舅舅,只把他当成带走我娘的坏人,不过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孙姨娘第一天到的时候,给我带了杭州的条头糕,我之前从未吃过,所以很爱吃,我娘见我吃得开心,便笑着问我,是不是喜欢孙姨娘,喜欢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吗?”   怀钰没说话,他已经猜到答案是什么了,沈葭那时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吃到好吃的糕点,自然就会喜欢送她糕点的人。   果然,沈葭自嘲地笑着说:“我说喜欢,很喜欢,还问我娘,她们可不可以在家里住下?你说,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我娘该多伤心啊,丈夫不爱她,唯一的女儿也背叛了她。”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怀钰听得难过,想将沈葭抱进怀里,又怕唐突到她,只好拍拍她的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的话才伤人呢,因为他们不会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沈葭将手臂盖在眼睛上,掩住那一点点潮意。   其实那时她还太小,记不住事情,唯独这件事记得很清晰,因为之后谢翊就来京接走了谢柔,她娘坐在马车上,连掀开帘子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走得决绝,毫无留恋。   她一直以为是娘亲生她的气,所以才不肯带上她,心底有了阴影,所以才记得格外清晰。   讨厌沈茹和孙氏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开始,沈葭其实很喜欢沈茹这个姐姐,因为那时在沈园,她没有适龄的玩伴。可是贾氏告诉她,就是这两个女人逼走了她娘,从此沈葭就变得讨厌她们了,她再也不吃孙氏送的糕点,也不准沈茹喊她妹妹。   “后来呢?”怀钰问她。   “后来,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呗。”   沈葭如今回想起来,还有些想笑:“那时候,我每日就坐在大门门槛上,一坐便是一整天,谁来都劝不动我。”   “坐那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看天,发呆,然后等我娘来接我。嬷嬷说,我娘在南方,那里很远,要坐大船,我没坐过船,还以为坐在门口就能等到大船。”   怀钰问:“那你等到了吗?”   沈葭点头:“等到了。”   等到了舅舅,却没等到她的娘亲,谢柔离京三年后,在花团锦簇的江南抑郁而终。   沈葭至今还记得谢翊来接她的那天。   那日京城下起了雨,三年过去,她不再一复一日地去大门口呆坐,下雨的时候,她就在自己院子窝着。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淅淅沥沥,顺着瓦檐滴答流下,挂成一道雨帘,她坐在廊下,怀中抱着一只肥胖狸猫,看着不断滴落的雨珠出神。   谢翊撑着一柄油纸伞,穿过月门,来到她的面前。   雨水噼噼啪啪地砸在伞面上,溅起点点水花,天地都寂静下来,仿佛只剩雨声。   谢翊那年二十六岁,穿着一身纻麻孝服,微微俯下身,黑幽幽的眼珠盯着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珠珠,我是舅舅。”   接着,他直起身,朝她伸出手,说出了第二句话:“我来接你回家。” 第39章 脱险   也许夜晚让人放下心防, 也许身处黑暗之中,人更容易说出心里话,这是沈葭头一次跟人如此交心,而这个人还是怀钰。   黑暗中, 她看不清怀钰的神情, 所以她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自己幼时的事。   好在,怀钰也是名合格的听众。   “你呢?”她侧转过身, 手掌压在脸下, 问怀钰,“你为什么没有表字?”   大晋的儿郎满十五岁就要取字了, 有些高门大族的子弟甚至入学馆开蒙时便会请恩师赐字,可怀钰如今年满十九了, 还没有一个表字。   怀钰沉默片刻, 答:“因为想让父亲来取。”   沈葭一听,也陷入无言中, 过了良久,她才问:“你的名字,也是你爹给你取的么?”   怀钰摇头:“我娘取的。”   “因为你握玉而生,所以取名为‘钰’?那为何不是‘玉佩’的‘玉’?”   若按宗谱来排,怀钰这一代的字辈也应该是草头部首, 比如他的堂妹堂弟怀芸、怀英,以及夭折的太子殿下怀荣,唯独他是金字偏旁。   “不是那样的, ”怀钰耐心解释道,“我娘怀我的时候, 我在肚子里特别安静,她以为怀的是个女孩儿。我爹也说他梦到了, 梦里他带着一个小女孩骑马去摘花,所以我出生前,他们默认了这一胎是个女儿,我娘便为我取名为‘玉’。后来出生后,才知道是个男孩儿,怀玉这个名字,未免太过女孩子气了,但我娘已经叫熟了,很难再改口,我爹就说,好男儿生当于世,当胸怀兵甲金戈之气,便给‘玉’字添了个偏旁,这个‘钰’字就是这么来的。”   沈葭心道原来如此,感叹一声,语气说不出的艳羡:“你爹娘很恩爱啊。”   要知道,亲王世子的名字可是要录入皇室玉牒的,就因为妻子叫不惯别的名字,扶风王就打破了世代遵循的取名规则,果然也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怀钰嗯了一声:“我以前也想……”   他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沈葭好奇地仰头问:“想什么?”   她的眼睛晶莹粲亮,似一双猫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有些不自知的勾人。   怀钰喉结滚了滚,盖住她的眼睛,说:“没什么。”   吊人胃口。   沈葭撇撇嘴,又想起来问:“那后来呢?你爹带你骑马去摘花了么?”   “去了。”   怀钰先是一口肯定,接着又有些不确定:“应该是去了罢。”   毕竟时间过去太久,而他那时又太小,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记忆里,有个笑起来很洪亮的男人将他抛来抛去,让他骑在他脖子上,带他出去跑马,沙漠里的日落雄浑壮阔,骑马去追的话,似乎就能追得上。   二人说着说着,忽然被一阵肚子的咕咕叫声打断。   沈葭捂着唱空城计的肚皮,苦着脸道:“怀钰,我饿了。”   她刚说完,怀钰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起来,他哭笑不得地说:“我也饿了。”   二人接近一天未曾进食,饿得饥肠辘辘,沈葭咬着手指流口水道:“我好想吃盐水鸭。”   怀钰问:“盐水鸭是什么?”   沈葭道:“是金陵的特色菜,我知道南京城里有家道地馆子,做的盐水鸭最好吃,等进了金陵城,我带你去吃。”   接着她又给他说起了南京的各种当地美食,金陵人自古以来便喜食鸭馔,盛行以鸭制肴,不光有盐水鸭,还有水晶鸭、鸭血粉丝、南京烤鸭、板鸭、酱鸭、鸭油烧饼,蒸炸煮卤,烹饪方式层出不穷,五花八门,估计鸭子自己都不知道它有这么多种做法。   怀钰露出痛苦表情:“别说了,越说越饿。”   沈葭也有同感,她现在饿到若是自己的手是卤猪蹄,她都能毫不犹豫地啃了,她忍不住问怀钰:“西北那边有什么?”   怀钰张口就来:“有烤全羊,有羊肉泡馍,有胡饼,有胡辣汤……”   “别,”沈葭痛不欲生地制止,“别说吃的。”   怀钰顿了顿,其实他只在西北待了四年,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记不得,他只能尽力搜刮自己脑海里那点关于西北少得可怜的记忆,说给沈葭听:“西北很大,几乎一望无际,陕西过去是宁夏,那里有贺兰山,宁夏过去便是甘肃,甘肃有河西走廊,玉门关就在河西走廊的最西边,出了玉门关,便是西域了,那里是大片的戈壁与荒漠,几乎寸草不生,但夜晚的星河很漂亮。”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沈葭忽然想起这一句古诗。      “对,”怀钰点头道,“但也不是那么夸张,沙漠里也有绿洲,玉门关下有座边陲小城,名唤敦煌,城内有莫高窟,洞窟内有千佛像和壁画,从五胡十六国时期就开始开凿了。出阳关后,有数座黄沙垒成的山丘,是为鸣沙山,山脚有一片绿洲,环抱着一汪碧泉,因为形似一轮新月,也称月牙泉。”   敦煌古城,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   在怀钰的述说下,沈葭的脑海里逐渐描绘出一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西域图景,她生于繁华京师,长于锦绣江南,见惯了小桥流水的诗意,却从未去过那辽阔西北,骑马追逐过落日。      “真想去看看啊。”沈葭充满向往地说。   “有朝一日会的,”怀钰看她一眼,承诺道,“我骑上马,带你去大漠里看星星。”   沈葭打个哈欠,困倦地想说些什么,但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睡着了。   她睡着后,怀钰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头,伸出一条胳膊,让她枕在上面。   沈葭却在睡梦中为自己找了个合适位置,她搂着怀钰的脖子,头枕在他胸膛上,一条腿架上他的腰,睡得很香。   这可就苦了怀钰,某个部位本来已经沉睡下去,因为沈葭这一个动作,再度生龙活虎。   他憋得难受,出于本能地想在沈葭身上蹭,但看着她沉静的睡颜,终究没舍得,只咬牙切齿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头在她发际印上轻轻一吻。   他这边与天人交战,沈葭却做了个香甜的梦境。   梦里,她又变成了五岁的小沈葭,一个人坐在廊下看天,怀里抱着只胖狸猫,有个小男孩翻过她家院墙,迈着小短腿朝她走来,他的腰上系着一枚羊脂玉佩,手里抓着一束野花。   他走到她面前,将花递给她,抬高下巴,神气活现地说:“沈珠珠,我来送你花。”   -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沈葭身侧已经没有怀钰的身影,她吓得坐起身,看见晾在树枝上的衣物已经被烤干了,被怀钰规整地叠在石床上。   沈葭穿好衣裳,走出山洞,看见怀钰一瘸一拐地走来。   她赶紧迎上前,皱眉道:“你去哪儿了?!”   怀钰仔细观察她表情,问:“生气了?我见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他从背后拎出一只灰毛兔子,道:“看,我们的早饭,不对,现在是中午了,应该是午饭。”   兔子已经死了,肚子上一个血洞,被一根磨尖的树枝贯穿。   沈葭咧咧嘴,点评:“死得好惨。”   怀钰摸摸脑袋道:“我没带弓箭,只能这样了,不过味道肯定不影响。”   两人想到炭烤兔肉,都忍不住流口水。   怀钰拨了几下昨夜的火堆余烬,重新弄燃,又利落地剥了兔子的皮,洗干净了串在树枝上。   烤兔子时,沈葭见他一点也不会烤,便将他挤去一旁,自己接手,兔子被烤得流油,肉香四溢,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等到沈葭确认里面的肉也烤熟后,就交给怀钰。   怀钰双手一扯,撕了只兔腿给她。   沈葭迫不及待地咬了口还滚烫的肉,斯哈斯哈呼着气,囫囵吞进肚子里,叫了一上午的胃终于消停了。   怀钰问她:“怎么样?”   沈葭摇头:“没味道。”   没放佐料,当然寡淡无味了,能均匀地烤熟已经算不错了。   怀钰也不嫌弃,几口就将兔头给啃了,沈葭没他胃口大,一个兔腿吃一半就饱了,剩下的全进了怀钰肚子。   解决完口腹之欲,二人洗干净手,准备重新上路,他们计划先去埋掉河边的宋时贤,然后顺着下游继续往前走。   可等他们到了河边,尸体却无影无踪了。   沈葭怔怔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怀钰拍拍她的肩:“走罢,说不准被水流冲去下游了,我们沿着河找找,找不着就算了。”   也只能先这样了,沈葭扶着他继续朝前走,二人走了一段路,怀钰忽然警觉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沈葭偏头问。   “有人来了。”怀钰望着前方道。   “什么?”   沈葭知道他耳朵有多灵,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你觉得会是谁?会不会是山上那帮人?”   若是李宝派人来搜寻他们,这就惨了,眼下她一个弱女子,唯一有战斗力的怀钰腿又瘸了,这不是等着被人杀么?   “不知道,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怀钰当机立断,沈葭听他的话,扶了他去河滩上一处芦苇丛后蹲着。   二人没躲多久,果然见前方一队人走来,而那打头的人居然是……   “陈公子!”   沈葭激动万分,从芦苇丛后站起来。   陈适循声望来,也是喜形于色:“二小姐!还有……还有小王爷。”   沈葭心中那叫一个欢喜,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立刻拔腿朝陈适跑过去。   跑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瞧,坏了!原来自己把怀钰忘啦!   没了她的搀扶,怀钰重心不稳,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偏偏那芦苇丛里全是沼泽淤泥,他面朝地摔下去,顿时沾了一脸脏泥。   沈葭:“……”   怀钰从泥地里拔起头,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全是淤泥,活像个泥人,他气得面孔扭曲,露出一口白牙:“沈葭!”   沈葭道:“抱歉!”   她急急忙忙掉头跑回来,想扶怀钰起来。   怀钰却一把甩开她的手:“走开!”   沈葭尴尬地摸摸脑袋,心想这下哄不好了。 第40章 醋意   陈适发送信号后, 谢翊等人也迅速朝这边汇合。   怀钰坐在河滩上,慢慢地拿帕子洗着脸,旁边沈葭无所适从地站着,他也不理她。   “殿下!殿下!”   观潮见到活生生的怀钰, 双膝一软, 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抱着怀钰的腿就嚎啕大哭:“殿下!我的爷!您可算还活着!您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小的怎么跟万岁爷交代啊!”   怀钰不胜其烦, 想一脚踢开他,但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 想必这一晚上也不好过,就安慰了两句:“好了, 哭什么?我这不没死嘛, 别哭了!你干吗?你要是敢抱上来小心我揍死你啊!”   观潮:“……”   沈葭这边也看见了谢翊,飞快地奔过去。   “舅舅!”   谢翊接住她, 拉着她左看右看,一边问:“受伤了没?”   “没有没有,”沈葭道,“我一点伤都没有,全让怀钰受了。”   谢翊望向河滩, 怀钰正被痛哭流涕的观潮死死抱着,他一脸生无可恋,强忍着没动手。   冷师爷也松了口气, 朝沈葭笑道:“还好孙小姐你没事,你舅舅为了救你, 可是把整个土匪窝都给烧了。”   “原来那把火是舅舅你放的。”沈葭一拍脑袋,急道, “哎呀!差点忘了!沈茹还在山上!”   谢翊道:“她没事,我让人送下山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沈葭放下心来,果然舅舅才是最靠谱的。   这时谭淼也领着兵马赶到了,见到怀钰,他单膝跪下:“南京水师营千总谭淼,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是末将之罪!”   “平身罢。”   怀钰在观潮的搀扶下站起来。   谭淼见到他被树枝固定着的右腿,登时吃了一惊:“殿下,可是受伤了?能否让属下看看?”   怀钰示意他看就是。   谭淼膝行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骨头已经接好了,看来怀钰懂得一些军中急救的法子,只是积血淤积,腿部浮肿比较厉害,需要马上下山就医,否则伤腿有废掉的风险。   谭淼不敢再耽搁,立刻吩咐下属伐木做了个担架,怀钰躺在上面,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山。   巢县城里,阮嘉佑以滁州知州的身份临时征用了县衙,文朱刘胡四名大人坐在大堂喝茶歇息,他们奔波劳碌了一整夜,也实在是累了。   当报信的官差扑通打着滚进来,慌慌张张说着王爷已经到了巢县城外时,四名大人齐刷刷放下茶杯起身,都顾不上坐轿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跨过门槛,朝着城门口方向跑去。   躺在担架上的怀钰迎来了四位汗湿重衣、诚惶诚恐的官员,四人一一介绍过自己的身份后,又跪在地上纷纷喊“死罪”“失职”“请殿下治罪”。   怀钰向来不耐烦应付这种场面工夫,皱紧眉头,说了句“平身”。   谭淼察言观色,先扶起南京守备襄城伯朱旭,道:“诸位大人,还是先让殿下就医罢。”   四人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怀钰是躺在担架上,而不是站着同他们说话。   守备太监刘筌立刻回头吩咐巢县知县:“去!把你们县最好的大夫请来,要是迟了就唯你是问!”   “是……是。”   知县擦着满头大汗,一溜烟地跑了,这几尊大佛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沈葭作为王妃,自然也受到了“隆重欢迎”,四名南京地面上一手遮天的权臣,到了她跟前却一个劲儿地道歉,看得沈葭于心不忍,要知道这四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襄城伯都足够做她爷爷了,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跪在她脚边喊着“臣死罪”,沈葭简直怀疑自己会折寿。   好不容易摆脱这四人,沈葭在县衙又迎上了哭哭啼啼的辛夷和杜若。   她们两个一醒来,就被告知中了蒙汗药,而沈葭被绑进了土匪窝,吓得一个二个面无人色,生怕沈葭出个什么好歹。   沈葭一听,好啊,本小姐在山上又是被扇巴掌,又是被按头拜堂,还掉下悬崖险些做了水鬼,你俩倒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沈茹呢?”她问两个侍女。   “大小姐在后院客房。”辛夷说。   沈葭去了客房,沈茹正躺在榻上休养,手上的伤已经撒上药粉包扎好了,见到沈葭平安归来,她也开心得很,又犹豫地问:“七爷……七爷他还好吗?”      “舅舅?”   沈葭有点弄不懂她为什么会问舅舅的安危,正常人不应该先问怀钰吗?   “舅舅他好得很啊,好像沐浴去了。”   谢翊素来爱洁,顶着满脸黑灰奔波一晚上已经是他的极限,是以一进巢县县衙,他就向下人问明了净室的位置,先去洗浴了。   沈茹这才点点头:“那就好。”   两姐妹四目相对,似乎就无话可说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葭讨厌这个姐姐太久,即使昨晚的事让她对沈茹有些改观,可多年的冰霜也不是一朝就能融化的,就是现在让她喊出一声“姐姐”,她也做不到。   沈葭干咳一声,说:“那个……昨晚的事,谢谢你了。我还有事,你好好休养,我就先走了……”   沈茹弯起双眼,笑道:“好,小妹慢走。”   沈葭抬腿出了房门,辛夷笑着说:“王妃,像你和大小姐今日这样,也很好呢。”   沈葭看她一眼,问:“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辛夷立马收了笑,义正严词道:“奴婢当然是王妃这边的人。”   沈葭没跟她计较,决定去看看怀钰。   -   怀钰躺在美人榻上,受伤的右腿下搁了个小桌,已经被大夫医治过了,断骨本来就能自愈,怀钰当时那下正骨虽然简单粗暴,却及时地接好了骨头,没留下后遗症,接下来只要卧床休养就行了。   几名大人已经来探望过一回,怀钰嫌烦,让观潮统统挡在门外。   沈葭进来时,怀钰正看着窗子外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知县供上来的葡萄。   看见沈葭,他的俊脸顿时拉下来。   “你来干什么?”   沈葭心中有愧,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坐在榻边干巴巴问:“怀钰,你好点了没?腿还疼吗?”   怀钰哼了声道:“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我说沈二小姐,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不去找你的陈公子?”   沈葭知道,他还在因为上午的事生气,便解释道:“我当时不是故意放开你的,那不是太高兴了嘛。”   “是啊,”怀钰阴阳怪气,幽幽道,“看见情郎来了,可不得高兴吗?”   “……”   沈葭胸口起伏不定,抿抿唇道:“什么情郎,你不要胡说,我跟陈公子清清白白,我高兴是因为有人来救我们了。”   “是啊,高兴得立刻撒开我的手呢,害我摔进泥地里。”   “……”   沈葭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起身道:“怀钰,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怀钰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道:“我是无理,你找有理的去呀,赖在我这儿干吗?门就在你身后,沈二小姐好走不送!”   沈葭真是要气疯了,心说我是做得不对,但你也没必要这么死揪着不放罢,一个大男人,心胸这么狭隘,这么小肚鸡肠,看着怀钰还在一粒粒悠闲地剥着葡萄,沈葭气不打一处来,将盛葡萄的银碗抢在手里。   怀钰愣了:“你干吗?拿来!”   沈葭道:“你再跟我生气,我就把你的葡萄全吃了。”   “……”   怀钰简直无语:“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还给我!我是个伤员,你抢伤员吃的?”   怀钰伸手来抢,沈葭护着葡萄后退一步,怀钰伸长了手臂也抓不到她,气得险些站起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谢翊从外走进来,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熟练地退出门槛:“又在吵架?那我待会儿再来。”   “等等!”   房里的两个人异口同声。   沈葭跑过去问:“舅舅,你来找我吗?”   谢翊摇头:“找你夫君说会儿话,我饿了,去下碗面给我。”   “哦。”   沈葭一听他饿了,便马不停蹄地找厨房给他下面去了,还顺走了那碗葡萄。   谢翊走进房中,将手中绣春刀抛过去。   “你的刀。”   怀钰一把接住,拔刀出鞘看了一眼,抬眼道:“多谢舅舅。”   谢翊寻了个绣墩,在美人榻边跷腿坐下,他刚沐浴完,穿着一件松垮的道袍,宽袍大袖,脚上踩着木屐,头发也是湿的,半束在腰后,整个人透出一股闲适和慵懒之意,像魏晋时代不拘礼法的竹林君子。   谢翊问:“腿好点儿了吗?”   怀钰道:“已经不疼了。”   谢翊点点头,说起正事:“这次拦路绑架一事,有些蹊跷,白虎寨上下都不知你的身份,只将你当成北边来的商人,只可惜山上的人死光了,找不到人对证。不过我听说,他们的计划由一个姓宋的军师全盘敲定,你可是有个姓宋的仇家?他是冲着你来的?”   谢翊聪颖无比,虽不知事情全貌,却也猜了个七八分。   怀钰也不瞒他:“是买.凶.杀人,姓宋的是拿钱办事。”   谢翊皱眉道:“可知雇主是谁?”   是京城的人?还是外地的人?   怀钰自四岁起便未曾出过京师,不可能跟外面的人结仇,只可能是京城里的人,这幕后凶手能等到他们走到滁州才动手,可见是经过精心筹谋,是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一名亲王?   谢翊已经察觉到这件事背后的错综复杂,凶手此次计划流产,一定不会甘心放弃,而是会像蜘蛛一样,蛰伏在黑暗里,耐心等待第二次机会,结成天罗地网,趁机痛下杀手。   怀钰没说话。   谢翊看出了他的意思,便淡淡道:“你不想说也行,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牵连到珠珠身上。”   怀钰抬起头,郑重承诺:“我这一生,就算自己出事,也会护她周全。”   谢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希望你说到做到。”   ——《卷三•陌上生秋草》终 第41章 金陵   宝船过了长江, 进入外秦淮河,就是金陵城的地界了。   金陵自古繁华,是六朝金粉之地,战国时楚威王在石头城建金陵邑, 金陵由此得名。此后东吴大帝孙权将都城由武昌迁往秣陵, 改名建业,金陵才第一次成为帝王洲治之所在。永嘉之乱后, 汉人士族衣冠南渡, 琅琊王司马睿在丞相王导的辅佐下定都建康,历经宋齐梁陈四朝, 金陵因此被称为“六朝故都”。   昔年太.祖爷定都金陵,靖难之后, 考虑到北部边防的需要, 成祖将都城迁往北平,金陵成了留都, 又称南京,虽然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却是东南财赋之重地,又扼守水运要道,衣冠文物甲于天下。   秦淮河从金陵城南贯穿而过, 东起通济门,西至三山门,绵延十余里长, 便是著名的十里秦淮了。   宝船从西水关进入内秦淮河,在东水关码头停泊, 此时岸边早已等候一批南京官员。   当初成祖迁都北京时,在南京留下一套和北京一模一样的政府班子, 除去内阁外,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翰林院、国子监、五军都督府都有,只不过北京管的是实事,南京的官员除参赞机务的兵部尚书、管漕运赋税的户部右侍郎还能掌些实权外,其余官位大多形同虚设,在这里当官的大部分是些仕途失意之人,南京官场也成了官员们戏称的退休养老之所。   扶风王携王妃回乡省亲,南京地面上但凡是能来的官都来了,各自穿戴好官帽公服,一早就来到码头接驾。   今日阳光甚好,秦淮河上波光潋滟,从甲板上隔江望去,岸上一片朱紫,冠盖云集,加上那些侍卫、衙役、乐班、舞班,手持旌旗、金瓜、罗伞、黄扇等卤簿仪仗,将偌大一个东关码头挤得几乎没落脚之地。   宝船靠岸后,守备太监刘筌麻利地上前托着怀钰右臂,襄城伯朱旭落后一步,只得扶住他左手,两位大人小心翼翼地将怀钰扶下浮桥,仿佛他是个易碎的花瓶。   等候在岸边的官员们立刻跪下,像事先演练过无数遍一样,整齐地山呼殿下千岁,王妃千岁。   沈葭没见过这等大世面,险些吓一跳,在北京城里还没有成为王妃的自觉,到了自己家门口,才真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错觉了。   怀钰却似见惯这等场面,只淡淡说了句“平身”。   众官员平身后,南京礼部尚书上前,将怀钰引到一乘十六人抬杏黄大暖轿前,恭请怀钰和沈葭上轿,他们在馆舍已备好接风宴。   沈葭一听,从怀钰背后探出头问:“什么馆舍?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礼部尚书呵呵笑道:“启禀王妃,按照礼制,亲王驾幸留都,要居于行在,待择定良辰吉日后,才可随王妃归府省亲。”   行在就是南京的紫禁城,自成祖迁都后,宫城便空下来了,只派了些太监留守。   沈葭一听,犹如晴天霹雳。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没想到进了金陵城还能过家门而不入,要随怀钰去住什么皇宫。   沈葭也不顾还有别人在场,拉着怀钰的袖子道:“怀钰,我要回家的,要不你自己去宫里住?”   众官员:“……”   怀钰斜她一眼,道:“一起回。”   礼部尚书听到这话,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殿下……”   怀钰看着他问:“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   礼部尚书登时急得满头冷汗,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众官员大气也不敢出,心说这么任性的吗,咱们专程起个大早来到码头迎驾,一上午没水米打牙,结果因为王妃一句话,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最后还是老成持重的襄城伯出来打圆场:“那请王爷、王妃上轿,我等在轿旁护送。”   怀钰看一眼那十六抬大轿,似乎有些嫌弃,转头问沈葭:“你家里派人来接了没?”   谢家三日前便收到谢翊的信件,知道他们今日会抵达金陵,所以一早也派了人来接,只不过扶风王驾幸留都,百官迎候,闲杂人等都被赶去码头外了,由禁军将士拦着,谢家的人也在里头。   怀钰命他们把谢家的人放了进来,沈葭一看见那人,就高兴地喊了声“汪伯”。   汪伯是谢宅的管家,从小看着沈葭长大,三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王妃,汪伯不由得有些拘谨:“哎……王妃,不敢不敢。”   他拿不准是不是要给沈葭下跪行礼,沈葭却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胳膊凑了上来:“汪伯,我好想你啊,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老,外祖母身体还好吗?我们的车在哪儿?”   谢家派来的是辆青盖大马车,足够容纳十余人,谢翊、沈茹、陈适先行上车,怀钰被观潮扶上车的时候,众官员的表情像天塌地陷一样。   沈葭心说你们也太夸张了,她家的马车也不差好不好,难不成还委屈了他?   马车启动,众官员和侍卫们举着卤簿仪仗徒步跟上,乐班舞班也开始鼓瑟吹笙。   怀钰手伸出窗外挥了挥,叫停奏乐,道:“别跟着了,都回去罢。”   众官员愕然,脚步齐齐一停,目送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里,精心准备的接驾仪式就这样潦草地落下帷幕。   沈葭掀起帘子,朝后看了一眼,看见那些人稀稀拉拉地开始回去,忽然觉得当官也挺累的,一上午不吃不喝,站在河岸上吹冷风,好不容易接着人,又没讨到好。   沈葭放下帘子,望向对面的怀钰,发现他闭着眼,神情似有些疲惫。   沈葭心念一动,心想他是不是也厌恶这些繁文缛节?亲王出行,排场是够了,但每天要应付这么多人,每到一个地方,就乌泱泱地跪倒一片人,每次都要说一声“平身”,也会很累罢?   “看什么?”   怀钰睁开眼,目光径直向她射来,眉眼间的疲惫一扫而空。   “没看什么。”   沈葭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她一看就知道,这么警觉,属鹰的?   -   谢家坐落在乌衣巷内,是条百年老巷,曾经是东吴石头城驻军的营地,因为守军将士多穿乌衣,故以此得名。东晋时,这里曾是王、谢两大士族的聚居地,出过东晋名臣王导、谢安,以及著名的书法大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山水派诗人谢灵运,因此唐朝刘禹锡曾有诗言: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就在武定桥和镇淮桥之间,横跨内秦淮河,距离乌衣巷不远。   永宁年间时,乌衣巷有所衰落,地价下降,沈葭的外曾祖父抓准良机,趁机用极低的价格一举购下,就在王谢故居的旧址上建起谢宅来。   乌衣巷大致呈南北走向,谢宅横跨东西两条长街,二宅相连,中间只隔着一条青砖窄巷,对开二门,沈葭的外曾祖父占了西街,对街让给他的兄弟住,从此东西二宅便分开来,街西是本家,街东是旁支,为以示区分,外人一般叫作“东府”和“西府”。   因为通往正门的巷子太窄,马车挤进不去,只能在巷口停下。   沈葭下车后,转身去扶怀钰。   怀钰立在车辕上,垂眼道:“怎么不去扶你的陈公子?”   说罢也不用她扶,自己下了车。   沈葭:“……”   沈葭摸摸鼻子,心道又来了,自从银屏山脱险后,怀钰就跟她置了一路的气,沈葭找他搭话,他要么不理她,要么说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酸话,沈葭真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气性怎么能这么长。   被他一刺,沈葭也上火了,在陈适下马车时,还真托着他的肘,虚扶了一把。   陈适受宠若惊:“多谢。”   “不客气。”   沈葭转头去看怀钰,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他拄着拐走远了。   沈葭忽然就有点泄气。   马车里又低头走出一人,她下意识抬手去扶,却是谢翊。   谢翊看见伸到眼皮子底下的手,颇觉讶异:“看来是沾了某人的光了,平日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竟然知道扶我这老人家了?”   说完便准备伸出手,享受外甥女的贴心服务,却搭了个空。   谢翊:“???”   沈葭转身走得头也不回,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谢老夫人得知外孙女即将抵家,从昨晚开始就激动得睡不着,一大早地出门在巷子里等,连累东府一帮侄子侄孙、侄媳、侄孙媳也陪着,站得腿脚发酸。   眼见大中午的人还没到,老夫人也乏了,东府的当家主母王氏便力劝她先回去歇着,喝口茶,让小厮在巷口候着,远远看到人影后,麻溜回来报信就行了。   谁知一行人进了正厅,屁股刚落座,一个小厮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嘴里喊道:“来了!来了!”   一行人霍地起身,谢老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去。   众女眷急忙跟上。   刚出正门,与沈葭撞个正着。   沈葭见着门口那身穿玄色比甲的银发老妇人,眼泪一下就忍不住了,扑进老太太怀里,哭着大喊道:“外祖母!”   “珠儿!珠儿!我的心肝肉儿!你可算回来了!”   谢老夫人也搂着她大哭起来。   祖孙俩抱头痛哭,自延和二十二年沈葭搭船北上,她们已有三年未见,这三年,老夫人每每想到疼爱的外孙女,都要心疼地掉眼泪,生怕她在外受欺负。   二人哭了好些时候,才被王氏一干女眷好言劝住,还是先进去再说,总不能晾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谢老夫人一经提醒,登时容光焕发,目光投向沈葭身后的两名青年男子,都是一样的高大挺拔,丰神俊朗,左边的书卷气一些,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再往右边一瞧,老眼顿时一亮。   乖乖观世音菩萨,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郎君,与谢翊相比也差不离了,只不过,腋下怎么拄着拐?   谢老夫人想了想,迎上前去,理所当然地执起陈适的手,笑得慈祥和蔼:“这位便是老身的外孙女婿罢,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一旁的怀钰:“……”   “不是!”沈葭臊得面红耳赤,扶着自己外祖母道,“不是他,外祖母,这个才是。”   “啊?”   谢老夫人仔细打量怀钰一眼,有些糊涂:“这个才是?”   众人纷纷埋下头去,不敢看这尴尬的一幕,连八面玲珑的王氏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外孙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老太太还认错了外孙女婿。   观潮和辛夷、杜若几个眼观鼻鼻观心,偷瞥着怀钰越来越沉的面容,在心底拼命祈祷:别发火!千万别发火!   出乎意料地,怀钰没发火,而是规规矩矩向谢老夫人行了个小辈的礼,道:“老夫人好,晚辈姓怀名钰,是珠珠的夫君。”   谢老夫人干笑着道:“好……好,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   众人抓狂地想,就不能换个词吗?您老刚刚夸过别人一表人才!   谢翊这时出面道:“都进去罢。”   谢老夫人迟疑:“可是……”   王氏生怕老太太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急忙打断道:“先进去罢,进去再说!客人们远道而来,肯定渴了!那个谁!快去沏茶!点心也备上!”   众人纷纷附和,将老太太簇拥在中间,一窝蜂地进了西府正门。   “珠儿……”   谢老夫人回头张望,寻外孙女。   “外祖母,我在这儿呢。”   沈葭走上前去,搀扶住她。   谢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小声问:“你怎么找了个瘸子做夫婿?你舅舅不是说,你嫁了个王爷?是个瘸腿王爷?”   沈葭小声回答:“外祖母,他不瘸,他那腿是为我断的,大夫说了,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哦,那就好。”   谢老夫人落下去一半的心,又为自己开脱:“可不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人,你不是一向青睐细皮嫩肉的读书人吗?方才我打量左边那人才是你会喜欢的,怎么去了趟北京,连看人的眼光都变了?”   “……”   沈葭简直欲哭无泪,心道外祖母你快别说了,就怀钰那个耳朵,你说得再小声他也听得见啊。 第42章 家宴   谢宅黛瓦粉墙, 光是看外面极其低调,只开了个容二人进出的小门,门环镶了青玉,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子, 门上悬着匾额, 书曰:风月无边。   听说是王右军的真迹,不懂行的人见了, 还道是个寻常人家, 进去才知别有洞天。   绕过一堵青石大影壁,谢宅内古树蓊郁, 水石相映,亭台楼阁样样俱全, 是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   当年谢家曾祖购下王谢故宅后, 又经过了谢柔的亲手设计与改造,谢柔除去是个叱咤东南四省的女商贾外, 还是个造园名家,北京的沈园就出自她手,金陵的谢氏祖宅经她一手打造,比沈园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厅堂之轩敞富丽, 园林之清雅卓绝、湖石假山之古怪嶙峋,令人叹为观止,使谢宅一跃成为金陵名园, 其中西府以听雨阁、枇杷园、海棠坞、参商馆、快雪时晴轩冠绝一时。   谢柔喜莳花弄草,百花中尤其钟爱山茶, 她生前曾搜罗数百种山茶珍品,精心培植在南花房内, 其中以一株宝珠山茶最为名贵,因为山茶又名曼陀罗,久而久之,这南花房有了个别名,叫曼陀罗花馆,也是谢宅一绝。   怀钰一路分花拂柳走来,只觉得园中步步精妙,令人目不暇接,难怪有人说,谢家是金陵当地的土皇帝,这等繁花似锦的富贵温柔乡,只怕是皇帝也无福消受。   众人到得一处三层飞檐阁楼,便进去暂歇。   此楼名曰秋月楼,是谢宅的主体建筑,面阔五间,内分三进,正厅以隔扇分为东西两间鸳鸯厅,南北皆为落地黄杨木雕隔扇门,北面临水,可观荷花池和赏鱼,室内家具陈设华丽,东西摆着两溜儿十六张紫檀木圈椅,常用作议事之处和宴集宾客之所。   众人在一楼花厅品过茶,用过些许点心,又叙了会儿话,便各自回院少歇,待晚间家宴时再聚。   沈葭领着怀钰回了自己的院落。   她的小院在谢宅东南角,傍水临山,旁边就是她娘生前居住的参商馆,是整个西府院落风水最好的一处。   院名“浣花小筑”,门上有一副楹联,上曰:疏影横斜水清浅,下言: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为“暗香疏影”。   小院内搭了秋千,还有一个紫藤花架,有几只花猫在假山石上蹲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新来的人。   沈葭一进院落,就“花花”“奴奴”“小黑”“小白”地叫开了,原来这些猫都是当年那只胖狸猫的后代。   她兴致勃勃地跟怀钰说着哪只猫叫什么名字,怀钰却显得心不在焉。   沈葭意识到后,就停下讲述,问他:“怀钰,你怎么了?腿疼吗?”   怀钰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没说话,拄着拐进屋去了。   -   晚上的接风家宴就在秋月楼举行。   大户人家治席都是男女分开,男人们在正厅吃酒,女眷们则在侧厅摆上十来席,西府这边人丁寥落,谢柔早逝,传下来的只有沈葭这一脉。   相比起来,东府那边就瓜瓞绵绵了,沈葭外祖父的同宗兄弟就有三个,各自娶妻纳妾,又生下无数嫡庶孩儿,沈葭这一辈的兄弟姊妹就有二十多个,最大的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还在乳母怀里吃奶。   开席前,沈葭一一跟长辈们见礼问好,问到最后两个时,却是两张年轻的生脸,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美艳绝伦,她不知是哪个表哥又娶了媳妇儿,一下拿不准该叫什么。   表舅母王氏见她愣着,便笑道:“这两位你不认识,是你外祖母给你舅舅新添的两位佳人,你就叫她们怡红姐姐、快绿姐姐便行了。”   两位女孩儿红着脸向沈葭福了一礼。   沈葭一头雾水:“啊?舅舅要纳妾啦?”   上首的谢老夫人赶紧道:“你舅舅还不知道,别对他说。”   沈葭于是知道,这又是外祖母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宴席开始,谢老夫人让沈葭紧紧挨着她坐,下首便是王氏的幼女,闺名谢澜,比沈葭大一岁,也是个顽劣异常的,众多表姐妹里,沈葭自幼与她一同玩耍,关系最为交好。   当下表姐妹二人咬着耳朵说话,谢澜佯装生气道:“好你个珠珠,去了趟京师,就将你我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沈葭问:“什么誓言?”   谢澜瞪她一眼:“就知道你记不住,你忘了,咱们说好不嫁人的,我还在这顽抗呢,你转头就嫁给王爷,做别人的王妃去啦。”   沈葭一摸鼻尖,心说原来是这个誓言。   当年谢柔二十八岁才出嫁,轰动了整个南京城,沈葭和谢澜因为崇拜她,便也立志终身不嫁,在家做个无忧无虑的老姑娘。   谢澜眼珠一转,忽然改变口风:“不过,你那夫君长得俊,你嫁给他也情有可原,反观你庶姐那位夫君,就很一般了,话说她怎么身边连位侍女也不带?穿戴得也那样寒酸。”   沈葭皱眉:“你不要那样说她。”   谢澜奇道:“你怎么还为她说话?你不是一向讨厌这位庶姐的吗?要不是她娘,堂姑也不会……”   沈葭打断:“她娘是她娘,她是她。”   她向沈茹的方向望去,只见沈茹坐在末席,身后也无人伺候,一副落落寡合、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葭心中一刺,想起自己当年回到北京,跟沈如海、孙氏同桌吃饭时,也是这副融入不进去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沈葭放下杯箸,附在外祖母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老夫人先是疑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   沈葭起身走到末席,对沈茹说:“跟我坐一起罢。”   沈茹满脸意外地看着她。   沈葭不容拒绝地拉起她,走到上首,在她和谢澜之间加了个凳子坐下。   王氏等女眷都知道当年是沈茹的母亲将谢柔逼回江南,也知道老太太很不待见这个仇人的女儿,所以特意冷落她,没想到沈葭会作出这种举动。   王氏是一贯见风使舵的,见老太太没反对,也就对沈茹和颜悦色起来,笑着问她饭菜可还吃得惯,住在什么院落,吃的穿的一应物事有什么缺的就跟她说。   沈茹低眉顺眼地一一答了,态度谦逊,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处。   王氏见她身边没个婢女伺候,便将自己一个叫“喜儿”的二等丫鬟拨给了她。   众人正说着笑着,外间的谢翊领着怀钰进来敬酒了。   这下家宴的气氛掀起了高潮,俗谚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晌午时大家就对这位姑爷充满了兴趣,外加怀钰长得俊,唇若涂脂,面若敷粉,众人见了无有不喜欢的,就连未出阁的小姑娘们也悄悄拉着乳母的衣摆,躲在背后探出头偷看。   谢澜笑着打趣沈葭:“你夫君认亲来了。”   沈葭大窘,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逃不了被众人调侃的命运,便借着更衣的借口逃之夭夭。   这边厢丫鬟们打起水晶帘子,怀钰跟在谢翊后头进来了,一个轩然霞举少年郎,一个如切如磋有匪君子,站在一起,倒像是两兄弟。   谢翊执着酒壶,先走到谢老夫人席前,斟了杯酒。   怀钰叫声“外祖母”,敬了一杯。   谢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很给面子地将酒喝了。   谢翊又走到王氏面前,继续斟酒,介绍一句:“这是你大舅母。”   怀钰就叫一声“大舅母”,随后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惹得众女眷纷纷调笑他。   怀钰面色涨红,连脖颈、耳垂都渗着淡淡的粉,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醉意上涌,还是单纯地不好意思。   当酒依次敬到末席,怡红、快绿两位姑娘慌慌张张站起身,红着脸叫了声“七爷”。   谢翊斟酒的动作一滞,转头望向上首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假装和王氏说话,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怀钰还等着他介绍这是哪门亲戚,忽然没声了,不免疑惑地望去。   谢翊收回视线,道:“这二位不用认,走罢。”   -   外头三更天已过,谢老夫人到底已年老,身子撑不住乏,先回兰桂堂安歇了,几个年幼的小辈也困得眨巴眼,被乳母在臂弯里哄睡。   王氏便让人撤了席,各自回去洗漱歇息,外间大老爷们儿还在划拳吃酒,猜枚行令,争吵声、起哄声、劝酒声嘈杂在一起,闹得不亦乐乎。   沈葭要走时,王氏叫住她,替她系起斗篷,知道她有夜盲的毛病,点了两个仆妇替她路上掌灯,细心嘱咐她拣亮堂点儿的地方走。   沈葭一一应了。   到了浣花小筑,辛夷送走两位嬷嬷,回身时,见沈葭正蹲着逗猫,扭头冲她说:“你把行李铺盖收拾一下,咱们去兰桂堂睡。”   辛夷一愣:“不在这儿睡啊?”   沈葭点点头:“我要同外祖母睡。”   辛夷脚步没动。   沈葭摸着猫,见她半天还待在原地,不由问道:“怎么还不去?”   辛夷犹豫道:“王妃,这不大好罢,您去了兰桂堂,小王爷怎么办……”   沈葭闻言来气了,放下猫起身道:“什么怎么办?怀钰他没我就不能睡了?我许久没见外祖母了,同她睡几晚怎么了?我没去京城前,也是夜夜同外祖母睡的。辛夷,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老是帮着他说话?我告诉你,在北京,他是王爷,我是王妃,但到了这金陵城,我是小姐,他是姑爷,你把称呼喊对了再说话!”   辛夷哪能料到自己一句话,能引来她这么大火气,其实她也是一番苦心,刚成亲没多久就分房睡,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言碎语。   辛夷也不敢辩驳,说了句“是,小姐”,转身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沈葭抱着猫坐在秋千上,心烦意乱,她很少对侍女发火,尤其辛夷还是一同长大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可方才不知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   她确实是有意与怀钰分居,也不单纯是想念外祖母的缘故。   这一路上,因为条件所限,她与怀钰同床共枕数次,开始时她紧张防备,生怕怀钰对她做出什么,可怀钰还真遵守了他的君子约定,尽管憋得脑门绽青筋,也没碰她一根手指头,反倒是沈葭逐渐放下戒心,睡得四仰八叉,清晨醒来,她保管在怀钰怀里窝着,脑袋枕在他胸膛上,一手抱着他脖颈,一条腿架在他腰上。   沈葭疑心是怀钰故意将她摆成这个姿势,还特意在两人中间塞个枕头,划分出楚河汉界,不过没什么用,到了第二天,她照样躺在怀钰怀里醒来,而怀钰被她挤去床边,差一点就要摔下去。   久而久之,沈葭竟然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怀钰的身子很暖,像个火炉,大冬天的抱着睡很舒服,沈葭每天起床都面色红润,丝毫不会被冷到。   沈葭未出嫁前,是习惯有丫头守夜的,因为她夜里容易口渴,需要人伺候,成婚后,辛夷和杜若就不便进房了,伺候她的人换成了怀钰。   沈葭夜里渴醒时,往往是睡眼还没睁开,唇边就喂过来一杯茶,喝完,怀钰还会细心地擦掉她唇边的茶渍,将她的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怀钰起反应时,她也会感知到,初时羞得不行,也怕得不行,赶紧闭上眼装睡,而现在,她竟然也会被怀钰传染到,他滚烫的身子仿佛让她也着了火。   怀钰实在忍不住时,会从牙关中逸出一丝难耐的呻.吟,沈葭听到后,耳根通红,却又有种心痒难耐的感觉,像有只猫爪在心里挠。   “奴奴,我到底是怎么了?”   沈葭捏了捏猫爪上的肉垫,愁眉苦脸地问道。   黑猫蜷在她膝盖上,“喵”了一声,悠闲地舔起了爪子。   就在这时,院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从外面直挺挺地倒进来一个人。   黑猫惊得炸毛,从沈葭膝上跳下去。   那人从地上缓缓抬起头,原来是喝醉的怀钰,宴席上,他被沈葭的几位表兄抓着灌了不少酒,醉得不分东西,观潮去推门时没扶住,他便一头摔在门槛上。   “殿下!你没事罢?”   观潮吓得心惊肉跳,急忙去扶。   沈葭也跳下秋千,跑来察看情形,焦急地问:“是不是摔着脑袋了?”   怀钰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没事。”   他打发走观潮,扶着门站起来,低头看着沈葭,双颊都是酒意蒸腾出来的红晕,一向明亮的双眸,此刻也泛着一点朦胧水汽。   “沈葭,你……”   他迟疑地开口,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什么?”   沈葭疑惑地望着他,觉得他今日怪怪的。   怀钰吞了吞唾沫,仿佛有些紧张,手握成拳,道:“我……”   话刚起了个头,却见辛夷从里屋走出来,手中拎着个竹箱,边走边道:“小姐,我只拣了几件你常穿的衣裳,锦被缎褥的话,老夫人那边肯定帮你预备好了,咱们便不带了罢……”   话未说完,抬头见到怀钰,顿时吃了一惊:“王……姑、姑爷。”   怀钰的脸色沉下去,扭头问沈葭:“你要去哪儿?”   “兰桂堂,”沈葭道,“我去同我外祖母睡。”   “……”   怀钰似被人从头到脚淋了盆冰水,酒意霎时就醒了,他咬着牙,气出一声冷笑:“好,好,你就这般……”   说到一半,他又将话尾掐了,冷冷甩下一声:“随你。”   他进了屋,辛夷手足无措地看着沈葭:“小姐,我不知道姑爷回来了……”   沈葭道:“没事,我们走罢。”   主仆二人走后不久,怀钰又从屋子里出来,坐在廊下石阶上,拐杖放去一旁。   黑猫从假山后冒出脑袋,好奇地盯着他。   怀钰记得沈葭说过这只猫的名字,想了想,冲猫招手:“奴奴,过来。”   黑猫灵性十足,仿佛听得懂自己的名字,竟真的迈着猫步走了过来,在怀钰身周嗅了嗅,似乎是判断出这人没有恶意,便跳上他的膝盖,盘着身子开始舔毛。   怀钰挠着猫下巴,修长的手指从黑猫颈下柔软的毛发穿过,他抬头望着夜空,今夜无星,只有一轮孤月。   他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姓陈的小白脸,但你能不能,也喜欢我一下……”   这是今天他纠结一整日,没能对沈葭说出口的话。 第43章 祭母   昔年太.祖定都金陵, 他驾崩后,就葬在了城东北的钟山上。   钟山又名紫金山,因其山顶有紫金色云彩缭绕之缘故,山有三座主峰, 形似巨龙盘踞, 是南京龙脉之所在。   怀钰作为太.祖子孙,不可能来南京一趟不拜谒祖陵, 等钦天监那边择定吉日后, 他就在一群官员的陪同下,带着沈葭上钟山祭拜孝陵了。   谒陵的时候, 又是一套繁复礼节,折腾下来已是下午, 人都累得两眼昏花。   钟山附近六朝遗迹不少, 有灵谷寺、鸡鸣寺、玄武湖、观象台,怀钰兴致不高, 只领着沈葭去鸡鸣寺上了三炷香,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日,他们又在谢翊的带领下去祭拜谢柔。   钟山是帝王陵寝,山上除葬着太.祖外,还有东吴孙权墓, 以及国朝定鼎之初,陪同太.祖爷打天下的几位勋贵武臣。   为了避免风水被破坏,钟山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都是不允许有平民墓葬的, 就是有也要被迁走,所以南京城里的人家一般将祖坟定在城南, 大致是城外的牛首山一带,近一点的便是长干桥南的聚宝山。   聚宝山不高, 之所以叫这个名,大抵是因为山顶呈平台状,形似聚宝盆,由此得名,也有人说,是因为山上分布较多细玛瑙石,便称之为“聚宝”,说法不一而同。   此山还有个雅致的别名,叫雨花台,相传梁武帝时,有高僧曾在此设坛讲经,结果感念上苍,落花如雨,岳飞便曾在此痛击金兵,因为这两个典故,南京文人春日踏青时也惯爱来此处。   聚宝山分为二岗,东岗种植梅花,称为梅岗,西岗俗称石子岗,谢家的祖坟便在这里,沈葭的母亲也葬于此处。   谢柔的陵墓由汉白玉石砌成,墓穴微隆,莹澈无暇,墓前很干净,摆放着花卉和瓜果糕点,可见谢家时常派人来打扫。   谢翊将枯萎的花朵清理出去,放上他新带来的一篮子大理白茶,天下山茶优良者皆出自云南,世人谓之“滇茶”,这篮白茶就是谢翊挖空心思从大理移植过来的精品,经过南花房花匠的悉心培育,前几日才开了一簇花,就被他剪了下来,花瓣数重,洁白如雪,上面还沾着晶莹露珠。   谢翊拂去墓碑上的一片落叶,声音放得很轻,唯恐惊扰了亡魂:“姐,珠珠出嫁了,带她的夫君来看你。”   沈葭上前跪下,怀钰跪在她身侧,递给她三根点燃的线香。   二人齐头下拜,磕了三个响头,将香插进香炉里,等他们起身,沈茹和陈适也上前跪拜,照样磕了三个头。   祭拜完,谢翊让他们先行离开。   沈葭也不多说,带着几人下山,走出老远,怀钰问她:“你舅舅怎么不跟我们一道走?”   沈葭见怪不怪:“他每次祭拜完,都要在我娘坟前待一会儿。”   众人闻言,纷纷驻足,回头朝山岗上望去。   只见谢翊依旧立在坟前,一袭深蓝直裰,勾勒出清瘦身形,背影无端有几分萧索之意,他的指尖缓慢抚过墓碑上的石刻,脚边的火盆里还烧着纸钱,风一吹,火星四散,灰烬飘在风里。   沈茹缓缓收回视线,眼底多了丝情绪波动。   陈适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有些不解,接着看见她的眼神落在怀钰身上,登时了然冷笑,转头对沈葭道:“二小姐,我们直接回去吗?”   “啊?”   沈葭的反应慢了半拍,主要是突然觉得陈适的笑容有点阴冷,不像他平时的气质。   陈适似乎是察觉到了,及时地调整好了表情,笑得愈发温和:“今日天气不错,就这么回去的话,难免辜负这样好的辰光。听闻金陵是六朝古都,处处都是名胜古迹,二小姐生于此地,想必是个金陵通了,不如带我们几个外地人游览一番?”   “啊……好啊好啊。”   沈葭正有此意,她得意地朝怀钰看去,心说你成日待在紫禁城里头,想必也没见过什么大的世面,今日就让本小姐带着你逛一逛金陵,开开凡眼,让你晓得我们金陵是多么繁华热闹,连神仙都想来住的地方。   然而她这一望,却只望见个后脑勺。   怀钰拄着拐杖,走得头也不回。   沈葭:“……”   沈葭赶紧追上去,喊道:“怀钰,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腿不要啦?”   怀钰听见这话,虽没停下来,却是放慢了步速。   沈葭在他身后问:“怀钰,你跟我们一起去么?”   怀钰想也不想地道:“不去。”   “为什么?”   “我腿疼!”   到了山脚,沈葭等人都上了一辆马车,正要出发的时候,车帘却被一只瘦长的手掀起,怀钰冷着脸钻了进来。   沈葭惊讶地问:“你不是说不去么?怎么上来了?”   怀钰挤开陈适,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道:“我说跟你们一起了么?我自己玩自己的,你管得着?”   沈葭:“……”   沈葭心想那就随你罢,你开心就好。   这时负责驾车的车夫问:“孙小姐,是要去哪里玩?”   沈葭想了想说:“去莫愁湖罢。”   说完她还特意扭头问怀钰:“你是去这里吗?不是的话,可以等我们下车后,让他送你去想去的地方。”   众人:“……”   怀钰没理她,只冷冷道:“驾车。”   -   莫愁湖位于金陵城西,与清凉山相邻,众人便先去登山。   话说这清凉山也是有典故的,清凉山原名石头山,东吴孙权曾在此建石头城,作为防御首都的门户,后人常用“石头城”指代金陵,大抵来源于此了。   石头城位于长江以东,山势险峻,拔地而起,峭壁下便是滚滚长江天险,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相传昔年曹操拥百万之众,屯于江汉,有侵吞江南之意,诸葛亮出使东吴,欲联合孙权共同抗曹,路过金陵时,曾驻马于此观察山川地势,说出了“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的评语,并力劝吴主迁都金陵,清凉山上现在还有诸葛武侯驻马坡遗址。   众人坐在山坳处,谈古论今,缅怀前人遗迹。   陈适说起赤壁之战时,侃侃而谈,说那曹操起百万雄师,横槊赋诗,何等的慷慨豪迈,气吞如虎,只可惜败于周瑜之手,数万军士丧生于赤壁大火之中,使得曹阿瞒终生不敢再生窥南之心,徒给后人留下“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   沈葭也曾在酒楼听说书先生说过“话三分”,却都没陈适的口才好,不禁听入了迷,不停追问然后呢。   怀钰见她如此模样,冷笑一声:“曹操不知兵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陈适闻言笑道:“昔年曹公仅凭两万多人打败袁绍十万大军,夺得官渡之战的胜利,又西击乌桓,计定辽东,由此收服黄河流域,奠定北方基业,小王爷怎能说他不知兵?”   怀钰道:“若不是曹操采用许攸计奇袭乌巢,断袁军粮道,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曹孟德也不过是赌一把罢了,只不过他运气好,赌赢了,袁本初运气差,用人不当,赌输了。你说赤壁之战曹操起百万雄师?在我看来,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不谙水战、只知陆地作战的骑兵,对上孙吴的精锐水师,以自己的弱势,去对别人的长处,怎能不输?百万雄兵又如何,不过是群因主将失策而淹死江中的冤死鬼,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有何可惜?”   陈适摇头失笑道:“如此说来,一场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谈笑间灰飞烟灭的鏖战,在小王爷眼中,不过一场赌局罢了。”   怀钰倏地朝他看来,目光冷肃,竟隐隐冒着些杀气,犹如一柄出鞘的长刀,其凛然不可侵犯之意,令人不敢逼视。   “战场上时机瞬息万变,本就是场赌局!你以为稳操胜券,兴许下一战便兵败如山倒,反倒是那些穷途末路的溃兵,若临死之际绝地反击,未必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   这二人你来我往,旁边的沈葭都听傻了,不知道明明说的是曹操和周瑜,怎么忽然讨论起打仗的事来了,她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不感兴趣,便起身走去了一边。   所有人里,唯独沈茹听出一点机锋。   在驻马坡少歇后,众人又去了南麓的清凉寺。   该寺起于五代十国,兴于南唐,原名兴教寺,南唐元宗李璟扩建后改为清凉大道场,从此石头山便改称清凉山了,南唐后主李煜很喜欢来此避暑,打坐礼佛,故清凉寺又称“避暑离宫”,听说寺内还留有他的墨宝。   后来南唐灭亡,清凉寺遭兵燹而被焚毁大半,只残留下一口古井,太.祖曾命人修复,清凉寺才恢复往日香火鼎盛的光景,成为金陵名刹,每年从各地前往清凉山礼佛的香客络绎不绝,由此诞生出金陵的一大名景——清凉问佛。   陈适不愧在翰林院修过史,一肚子学问,谈到什么都能引经据典,现在针对清凉寺,他又说起那南唐后主与大小周后的风流韵事来。   沈葭最爱听这种野史轶闻,不免听得津津有味,捧着脸感叹:“陈公子,你懂的真多。”   怀钰一听这话,俊脸顿时拉得老长,拄着拐离开。   沈葭没注意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拍手道:“啊,对了,这寺里有一口老井,名为还阳井,你们要不要去喝喝那里的井水?”   众人早就渴了,尤其是陈适,说了这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便欣然起身道:“二小姐请带路。”   沈葭发挥了她东道主的作用,领着众人来到一个小亭中,那口南唐古井就在正中,旁边放着水桶,桶上系着长绳,还有一个长柄木瓢,若要饮水的人,自取便是。   观潮将小桶放入井中,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便知到底了,拽着绳索提起来,桶中盛着一汪冷泉,水质清冽,犹如碎冰,令人见了口舌生津。   众人取了木瓢,也不在意共用器皿了,主仆几人饮完水便递给下一人,都觉得这井水甘甜,只是太冷。   杜若被冰得原地乱蹦,嘬着牙花子道:“哎呀!好冰好冰!这井为什么叫还阳井啊?是跟轮回井一样,跳下去就可投胎么?”   沈葭一本正经:“你可以试试。”   杜若知道小姐又在开她的玩笑,便吐舌扮个鬼脸:“我才不试。”   沈葭笑起来,说:“我也不大知晓来历,只听我舅舅说起过,好像是有个老僧人,一直喝这里的井水,结果须发不白,返老还童,所以别人便说,这井水喝了就能还阳。”   辛夷笑道:“世间哪有这般神奇的事,只恐是杜撰。”   观潮插了一嘴:“杜撰又如何?这山上源源不断的香客,恐怕一多半是为这口井来的,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寺里的香火钱反正是赚到了,可见金陵人也很聪明。”   沈葭听了不置可否,心说我们待会儿要去的莫愁湖,还相传是有个叫“卢莫愁”的妓.女居于此呢,若要个个较真的话,这金陵城也就无处可去了。   这时木瓢恰好传到沈葭手中,她正要低头去喝时,背后响起一道幽幽嗓音:“大冷天的喝生水,肚子痛死了可没人管。”   沈葭放下手中木瓢,东张西望,惊疑不定:“谁在说话?”   众人:“……”   沈葭回头,见怀钰眉目不善地盯着她,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说各玩各的吗?”      怀钰:“……”   怀钰气得扭头就走。   他走后,辛夷战战兢兢问:“小姐,你这样对姑爷……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沈葭哈哈大笑,其实怀钰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她就认出是他了,刚才只不过捉弄他一下,因为她还挺喜欢看怀钰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第44章 食肆   清凉山山如其名, 山中树木葱郁,林叶繁盛,放眼望去一片盎然绿意,昔年李煜曾在山中广植翠竹, 使清凉山成了金陵的避暑胜地, 冬日来此,未免有几分清寒萧瑟之意。   沈茹、辛夷进了清凉古寺拜佛, 杜若拉着观潮去买小吃, 沈葭站在翠微亭中,心想还是去哄一下怀钰罢。   正这样想着, 身后有人靠近。   沈葭扬着笑脸回头,却对上陈适的眼睛。   “陈公子?”她讶异道, “你没进去拜佛吗?”   陈适微微一笑:“我不信那些。”   沈葭点头道:“我也不信。”   “人命由自己做主, 关那些神仙什么事,不过是世人编造出来哄骗愚民的把戏。”   陈适侧头, 忽然话锋一转:“二小姐,你能别叫我陈公子了么?”   “什么?”沈葭微愣。   陈适笑道:“我们现在已是一家人,你若不介意的话,便唤我允南罢。”   沈葭心说这不太合适罢,你现在是我姐夫, 直接称字,会不会太亲密了点?   陈适又问道:“我能叫你珠珠吗?”   “啊……?”   沈葭这回是真傻眼了。   陈适立即道:“抱歉,是不是我唐突了?”   他一脸的自责懊悔, 让沈葭的心一下就软了:“那个……你想叫便叫罢,不过是个名字。”   “真的吗?”陈适的眼睛亮起来。   “嗯……”   沈葭含糊应对着,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她急忙拔腿追上去。   “喂!怀钰!站住!”   怀钰站在一丛凤尾竹旁, 回头看见她,惊讶地道:“哎呀,怎么是你?你也在这儿?”   “……”   沈葭敷衍道:“是啊,好巧好巧,遇上你了。你接下来去哪儿?”   怀钰看着她,没说话。   沈葭又道:“我接下来要去吃盐水鸭,那是我们金陵最正宗的老字号,怀公子,你有事吗?没事的话不如一起?”      怀钰嘴角抽动,像是想笑,又被他强压住上翘弧度,他转开眼道:“既然你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忍心见你失望,那便一道罢。”   沈葭面上微笑,心中狂骂,怎么不装死你呢。   -   老字号在莫愁湖畔,一行人下了山,便坐上一叶扁舟游湖。   莫愁湖是长江水道西移后,泥沙淤积形成的湖泊,湖面大小仅次于北面玄武湖,也是金陵一大名胜,湖岸边栽植海棠垂柳,每年三月中下旬,沿岸海棠花开如云,垂柳蘸水,其景色之美,令游子们流连忘返。   轻舟划到湖心时,天色转阴,竟下起涓涓细雨来。   众人纷纷披戴起蓑衣竹笠,陈适见雨打清波,湖面上升腾起茫茫白雾,湖堤上杨柳如烟,不禁感叹:“‘燕子矶头春涨满,莫愁湖畔暮烟浮’。不愧是金陵名胜莫愁烟雨,眼见才知为实,难怪声名远扬。”   摇桨的艄公听了笑道:“公子是北地来的罢?咱们金陵是六朝古都,名胜古迹多如牛毛,值得去的又岂止这莫愁湖一处,城北燕子矶,城南雨花台,城东鸡鸣寺,还有那十里秦淮风光。公子若想都去一遍,不妨去书肆买一本《金陵图咏》,上面撰集了咱们的金陵四十景,图文并茂,诸如鸡笼云树、牛首烟岚、钟阜晴云、乌衣晚照、秦淮渔唱都在其中,公子按图索骥,保管游得尽兴。”   怀钰听到这里,抱臂冷笑道:“船家,这便不用你费心了,我们这儿正好有个地道金陵通,比什么《金陵图咏》好使多了,这位公子无论想去哪儿,她都能带着去。”   众人:“……”   沈葭点头道:“说得不错,乌衣晚照就在我家附近,咱们已经看过了,雨花台、石头山也去过了。陈公子,要不明日带你去燕子矶转转?”   陈适看见黑着脸的怀钰,简直哭笑不得:“好。”   弃舟登岸后,雨势渐渐变得大了,众人便去店铺买了几把伞,金陵是诗书风流之地,这纸伞也做得与别处不同,伞面上绘有四时花卉,既小巧又雅致。   沈葭撑着一柄桃花伞,将一行人引入食店中,店门口挂着幌子,上书“谭记”二字,正是她所说金陵城中做盐水鸭最正宗的百年老店。   众人走入堂中,在八仙桌前坐下,沈葭一边收伞,一边冲小二报菜名:“来一份你们店里的盐水鸭,鸭不要选太肥,二三斤即可,再来一盘炒鸭腰、烩鸭掌、凉拌鸭胗,一碟凤尾虾、各色时蔬也来点儿。对了,再上一壶竹叶青,八副杯碟碗箸。”   “八副?”那记着菜单的小二疑惑抬头,“这位客官,你们这儿只有六个人啊?”   “什么六个人,我们明明是……”   沈葭本想说他们一行是八人,可一个个人头数过去,沈茹、陈适、辛夷、杜若,还有沈茹的侍女喜儿,包括她自己,还真是六人!   坏了,怀钰和观潮呢?!   人太多挤丢了?   沈葭茫然道:“他们两个呢?”      杜若吃着店里免费提供的蚕豆,道:“走啦,小姐你不知道吗?进店之前姑爷就扭头走了,观潮哥哥去追他了。”   沈葭起身道:“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众人不约而同心想,你今日跟怀钰别了一路的苗头,我们还以为你看见了,故意没搭理的呢,谁成想你是真没注意到。   沈葭已经拿起纸伞大步走了出去,辛夷赶紧推杜若:“快跟上小姐!”   “哦!”   杜若抓起一把蚕豆就追出店外。   -   “殿下!我的爷!您慢点儿走啊!小心您的腿!”   观潮在后追着,前方怀钰拄着拐健步如飞,看得他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小心摔进湖里。   怀钰走到一处青砖小楼前停下,见二层匾额高悬,上书“胜棋楼”三个泥金大字,便知道这是昔年太.祖爷与中山王对弈过的地方了。   他站在胜棋楼阶下,抬头望着这幢先祖曾经来过的建筑,神情茫然若失,细雨斜飞,沾湿了他的眉眼。   观潮赶紧走上前,将伞撑在他头顶,小声劝道:“爷,咱们回去罢,外头冷,别冻坏您的身子。”   怀钰喃喃道:“回去讨人嫌么?”   观潮一噎,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咱们回谢宅?”   怀钰用手中竹杖一下一下敲着石阶边沿,淡淡道:“你都说是谢宅了,我不过是个作客的人,梁园虽好,终非故乡,何必去他人眼前打转,惹人厌烦。”   观潮:“……”   观潮简直要抓狂,心说殿下您从前不是这么幽怨的人啊,怎么现在变得像个深闺怨妇一样,能不能快点恢复正常!   就在观潮抓耳挠腮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喊:“怀钰!怀钰!”   二人回身望去,只见沈葭撑着一柄纸伞在雨中跑来。   观潮心中一喜,将伞柄塞进怀钰手心,道:“王妃找您来了,您跟她好好说,千万别发火!”   他说完便走到廊下躲雨去了,给沈葭和怀钰留下谈话空间。   沈葭气喘吁吁地跑到怀钰面前,怒道:“你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   听到这句话,怀钰原本转好的心情瞬间消散,嘴角挤出一个冷笑:“我自走我的,关你何事?”   “你……你……”   沈葭“你”了半晌,最后憋出来一句;“这样很没有礼数。”   怀钰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咬牙道:“我本来就没有礼数!你第一天知道吗?”   沈葭被他加重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又哪儿惹着他了,明明那日在山崖底下,不是很好的吗?他那样温柔地在她耳边说话,可现在他就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沈葭想到自己方才冒雨找他了半天,结果换来他凶巴巴的态度,一阵委屈铺天盖地地袭来,眼底泛起点热潮。   “你……你凶什么凶?”   沈葭一吵架就打磕巴,口齿也不伶俐起来:“不是你想吃盐水鸭吗?我……问了你的呀,结果到店里,你又不吃了,扔下我们,招呼也不打,扭头便走。怀钰,你……你不讲道理。”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是要与你一道吃,其余人算怎么回事?别哭了,不准哭!你还委屈起来了!”   沈葭“啊”了一声:“可是、可是大家是一块儿出来的,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罢?”   “怎么不能?”   怀钰反问道,看着沈葭泛红的眼圈,他又忍不住地心软,正想放下架子哄她两句,身后响起一道煞风景的声音。   “珠珠,你们好了么?菜已经上齐了。”   陈适撑着一柄青竹伞,立在细雨中,无比自然地问道。   怀钰:“……”   “你叫她什么?珠珠也是你能叫的?!”   怀钰扔了伞,冲过去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揍人。   陈适任他揪着,眼波平静地说:“这是经过珠珠允许的。”   “你他妈再喊一声试试!”   怀钰挥着拳头就要揍到他那张讨人厌的脸上,却被沈葭抱住胳膊,沈葭急得大喊:“怀钰!不要打人!”   “怎么?你心疼了?”   怀钰甩开她的手,睫毛上全是密集的雨珠,他放开陈适,问沈葭:“你让他喊你珠珠?”   “我……”沈葭试着辩解,“这不过是个名字。”   “是啊,”怀钰冷笑着说,“一个名字,谁都能喊,就我不能喊。”   他推开沈葭妄图来给他撑伞的手,面无表情地径自离去。   “怀钰……”   沈葭撑着伞追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脸色发白,眼泪欲坠不坠。   廊下避雨的观潮傻了眼,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他推开杜若递来的蚕豆,捡起伞追了上去。   怀钰横冲直撞地乱走,随意走进一家食肆,吩咐店小二:“来一碟盐水鸭。”   那店小二哟地一声:“这不是姑爷么?姑爷出来怎么没跟孙小姐一道?盐水鸭是罢?盐水鸭不错,咱们金陵的盐水鸭最出名了,小的再送姑爷一壶绍兴花雕,这鸭馔就是要配着花雕下酒才够味儿。”   “……”   怀钰抬起脸问:“你们是谢氏商行的?”   店小二挺起胸膛,与有荣焉地道:“是的呐,姑爷,不是小的吹,这莫愁湖滨,论盐水鸭做得最正宗最地道的,除了小店别无分号了,连七爷都经常光顾小店呢……姑爷?姑爷?您哪儿去啊?不吃啦?”   观潮刚走到食肆门口,眼见怀钰又冷着脸抬脚出了门槛,不禁一头雾水。   ???   这是咋的啦?   观潮认命地一拍脑袋,再次转身追上去。   怀钰又去了几家食店,一条街统共几里长,倒有七八家是谢家开的,气得他想骂人。   因为沈葭有言在先,在金陵城只有小姐姑爷,没有王爷王妃,所以店小二、店掌柜碰见他一律喊姑爷,笑脸上前,热情招呼他,还要给他免饭钱,问就是自家姑爷,吃饭要什么钱。   这金陵城是不是但凡开个店都是他谢家的?   从第九家酒楼出来,怀钰已经完全没了脾气,随便走到街边一家馄饨摊前坐下,想点一碗馄饨,他实在饿得不行了。   那煮馄饨的老妇转头望见他,顿时面放红光,连皱纹褶子都抻开了几道:“姑……”   “别开口!”   怀钰有气无力地趴在木桌上,摆摆手道:“您就当不认识我。”   “别自欺欺人啦!”杜若坐在条凳上,一边扔着蚕豆,用嘴巴去接,一边道,“这馄饨摊子也是谢家开的。”   怀钰恶狠狠瞪她一眼:“你怎么知道?还有,你跟着我干吗?”   观潮立马安抚:“殿下息怒,息怒,她是跟着我的。”   一面又转头教训杜若:“在殿下面前放恭敬点。”   杜若翻个白眼:“小姐说了,在金陵没有王爷殿下,只有姑爷。这家馄饨摊小姐带我来吃过,她从小就爱吃这个婆婆做的馄饨,舅爷就买下来送给她了。婆婆,给我来一碗馄饨,虾仁馅儿的,别放葱花!”   煮馄饨的婆婆笑着点头:“哎,好嘞。”   怀钰:“……”   怀钰气得抬腿便走,沈葭讨厌,她教出来的婢女更讨人厌!   观潮想跟上他,被他喝住:“别跟着我!”   观潮只能傻傻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怀钰拄着拐杖,在微雨中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哟,这不是……”   怀钰愤怒地回头,心想老子要打人了!是不是天上掉个石头砸的都是她谢家的人!   “……殿下吗?”   来人被他阴沉的面色唬住,讪讪地补完了剩下的话。   怀钰收敛了身上的杀气,问道:“怎么是你?”   眼前这人名叫朱隆,字文远,是南京守备襄城伯朱旭的孙子,也是这金陵城里的头一号纨绔,从小便不爱读书,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他老子见他实在扶不上墙,便在锦衣卫里帮他捐了个千户的职,但也不过是白领一份俸禄,每天到衙门点卯也只是三不五时去一趟,其余时候都在南京城里瞎逛。   昨日去钟山谒陵,这朱隆也在其中,因为是襄城伯的孙子,便在怀钰面前混了个脸熟。   朱隆一心想攀上扶风王这条大船,又因他所在的南京镇抚司没有上属衙门,直接对北京的锦衣卫负责,怀钰一个四品指挥佥事,勉强算作他的上司,这朱隆便腆着脸皮往怀钰身边凑,一口一个殿下,叫得亲热。   朱隆笑道:“属下来游莫愁湖,没想到正巧碰上殿下,我就说这天上怎么放着紫光呢?原来是今日撞大运,合该遇上贵人。殿下也来游湖吗?可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   怀钰望着还在下雨的天,又看向朱隆这张喜庆笑脸,不禁感叹,还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正欲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声。   “……”   怀钰面色涨红。   朱隆不愧是干大事的人,神情丝毫未变:“说起来,正好到饭点了,殿下吃了没?要没吃的话,不如由属下做东,请殿下吃一吃咱们金陵的特色菜?”   怀钰想起方才的糟糕经历,嫌弃道:“你们金陵又有什么特色,十家店里,八家店都是谢家开的。”   朱隆一愣,哈哈笑道:“这是自然,谢家在我们金陵,可是有名的商贾巨户,旗下生意囊括茶叶、绸缎、瓷器、酒楼、首饰、胭脂、房产,这老百姓的吃穿住行,他们是面面俱到,没有哪一行不涉及。远的就不说了,就说这莫愁湖滨的一条街,也都是他们的产业。”   难怪呢,怀钰心想,原来一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   这时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   朱隆问道:“殿下想吃什么?不瞒殿下,咱们金陵地处江南水乡,最出名的便是河鲜了,尤其是以盐水鸭闻名天下……”   怀钰摆手打断,盯着他道:“吃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谢家的。”   那朱隆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这个简单,属下知道有个神仙都爱去的地方,与谢氏商行绝无半点相干,今日去却是迟了,待明日属下再去贵府请殿下,保管教殿下如意。”   怀钰唔了一声,满意地点头:“很好。” 第45章 偷听   因为怀钰闹的这一出, 大家都败了游兴,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闻名金陵的谭记盐水鸭,吃进嘴里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喝完消食茶, 沈葭搁下茶盅, 道:“回去罢。”   众人都没有异议。   到府里正是掌灯时分,天色昏暝, 沈葭一边顺着抄手游廊朝兰桂堂走, 一边跟辛夷抱怨:“你说他哪里来的那么大脾气?我惹着他了?请他吃饭还不行,甩脸子就走。”   辛夷笑而不语。   其实今日只要是明眼人, 都看得出小王爷是吃陈适的醋了,偏偏小姐无知无觉, 难怪贾嬷嬷在的时候, 说她是长了副聪明相,却是个榆木脑袋。   沈葭一路骂骂咧咧, 穿过东西向穿堂,来到兰桂堂后院,院中栽种了一株玉兰和一株金桂树,一左一右,开花的时候交相辉映, 兰桂齐芳,因此有这个名字。   几个小丫头闲坐在庭院阶上,见沈葭走过来, 她们起身请安。   沈葭问:“怎么不进去伺候着?”   一个二等小丫头指指雕花槅门,压低声音, 一脸的讳莫如深:“里头吵架呢。”   吵架?沈葭皱起眉:“外祖母跟谁吵架?”   小丫头道:“七爷。”   沈葭一听,立刻蹑手蹑脚地趴去窗沿边, 耳朵贴在窗纸上,示意丫头们噤声,果然听见两道微弱的争执声。   她外祖母叹道:“儿大不由娘,我现在是管不动你了,好心好意为你纳个妾,你倒好,不仅不领情,还动辄给我脸色看。”   沈葭挑眉,心想亲情牌,可惜舅舅不吃这套。   果不出她所料,谢翊的语调古井无波:“儿子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比谁都敢!”   谢老夫人气得拍桌:“你说打你回来起,你回府住了几日?怎么,那院子里住的是洪水猛兽,吓得你连家也不敢回了?”   谢翊的回答依然八风不动:“年关将近,儿子手底事多,无暇归家,让母亲担心了。”   谢老夫人没好气道:“你别跟我打太极!别以为我不过问生意就不清楚,你是忙,但你也没忙到回趟家的工夫都没有,不然要手底下那帮人干什么的?吃干饭的?”   谢翊迟疑片刻,道:“是儿子疏忽了,以后儿子每日都来给母亲请安。”   谢老夫人摆摆手,道:“不是请不请安的事,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这我比谁都清楚。只是翊儿啊,你如今三十有七了,你出去问问,别家儿郎在你这个年纪,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成亲早的,孙子都满地跑了,就只有你,年近不惑,孑然一身,别说正妻,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成日流连烟花之地,像个什么样子?你若真喜欢那等妖娆祸水,我照着这模样给你找了两个,怡红、快绿都是我替你买来的清白姑娘,不比那小蓬莱的什么婉柔娘子差,你何必放着家里头的不要,跑去那下贱地方寻欢作乐?”   沈葭的耳朵竖起来,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小蓬莱?什么婉柔娘子?舅舅在青楼里的相好吗?   谢翊笑了:“母亲,我是个俗人,就喜欢寻些俗乐,我这样的人,就不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罢。”   “胡说!”谢老夫人怒道,“你比别人差在哪儿了?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成家?”   屋内静了片刻,传来谢翊轻轻的嗓音:“成家很好么?姐姐也成了家,可下场呢?不如不成。”   提到早逝的爱女,谢老夫人眼眶也湿润了,她拿手帕掖了掖眼窝,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常跟他说,生意不要做得大了,中等的富贵之家便可以 。老天爷是公允的,一个人的福气一辈子就那么点,你有了财运,别的运气就会少一些,总不能所有好都让你一人占全了。你父亲不信,生意越做越大,最后还不是客死他乡,尸身掉进海里,到现在都没找回来。”      “到了你姐姐,我也是这样跟她说,她笑嘻嘻地不当回事,跟她那个死鬼爹一模一样,钻到钱眼儿里去了。一提婚事,就说她终身不嫁,现在好了,弄得家里的女孩儿们都跟着她学,一个个穿着男装,去铺子里做生意,你也不阻止,反倒助纣为虐,现在连你也不成家。翊儿啊,咱们西府人丁寥落,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我都百年之后,偌大一个家业,却没个后人继承,最后只能便宜外人,你对得起你泉下的姐姐?”   谢翊想也不想便道:“我死了之后,一切都是珠珠的。”   沈葭眼皮一跳,心说舅舅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又听她外祖母说:“给珠儿?你也不想想珠儿是什么人,你交给她,她会被东府那些豺狼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沈葭:“……”   真是谢谢你了,外祖母,没想到我在你眼中这么废物。   谢翊想了想道:“儿子还有几十年可活,等珠珠生下孩儿,儿子带到身边教导,教他怎么打理生意,待儿子百年之后,商行就是他的。”   谢老夫人道:“你想教导?他爹娘同意吗?你可别忘了,珠儿嫁的是王爷,她生的长子是要袭爵的。”   谢翊立马改口:“女儿也行,女儿更好。”   谢老夫人这下总算看出来了,谢翊不是在跟她打商量,他是在通知她,这一辈子不娶妻也不生子,就等着把外甥女生的孩子当亲生的养。   暮色从雕花隔窗漏进来,在谢翊身上切割出明与暗的分界线,他的侧脸如挺拔山岳,一半浸在余晖中,一半没在黑暗里,莫名加深了他的孤寂,他就好像一具被挖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岁月,身体却开始腐朽、苍老。   谢老夫人被他身上那种深沉的死寂感给震慑到了,下意识道:“翊儿,你莫不是还想着……死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你……”   “母亲。”   谢翊淡淡地打断她的话。   沈葭听得抓耳挠腮,心说什么死的人?谁死了?舅舅心里藏了个死人?   谢老夫人神情茫然若失,嘴里喃喃道:“也许当年,我就不该提那个话,你啊,是魔怔了……”      沈葭听得入神,整个人就差没趴在窗根下了,心里嘀咕着,这母子俩说话怎么像打哑谜一样?她一句也听不懂,听上去似乎是舅舅有个心上人,不过早死了。   这就奇怪了,没听舅舅说起过啊?   要知道,她舅舅可是秦楼楚馆出了名的常客,桃花债不少,什么莺莺燕燕的,都是他的红粉知己,金陵人都说要论起风流来,谢七公子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早亡的心上人来了?   沈葭正胡乱揣测着,不提防耳朵上一痛,她捂耳大叫起来:“哎哎哎!痛痛痛,松手松手……”   谢翊揪着她的耳朵,道:“又偷听?我看你这两只耳朵也别要了,切了给我下酒罢。”   沈葭连忙讨饶卖乖:“舅舅手下留情,珠珠好疼。”   谢翊冷哼一声,松开她的耳朵。   沈葭揉了揉被揪红的右耳,凑到他身边道:“舅舅,说到下酒,你饿了吗?我今日去莫愁湖了,给你带了谭记的盐水鸭。”   谢翊瞥她一眼:“你夫君呢?”   沈葭不解:“问他干什么?”   谢翊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埋了两坛女儿红,到今年正好十八年,趁着你夫君在这儿,赶紧挖出来喝了。”   在江南,当孩子出世时,在院中埋下一坛黄酒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习俗,若是儿子的话,就在他考中功名的时候启封,是为“状元红”,若是女儿的话,就在女儿出阁后启封,并且一定要岳丈与女婿同饮,这样夫妻生活才能美满和顺。   谢翊虽算不得沈葭的生父,却也是将她当女儿养的,和怀钰同饮一坛十八年女儿红,也算是个好意头了。   沈葭撇撇嘴道:“我哪儿知道他的行踪。”   这话说得奇怪,谢翊仔细地观察了下她的表情,顿时了然:“又吵架了?”   “没有!”   沈葭怒冲冲地进屋去了,对舅舅那不分场合的敏锐感到生气。   -   晚间,沈葭跪在床上,手里拿着个美人拳,为谢老夫人捶着肩,一边状若无意地问:“外祖母,这小蓬莱的婉柔娘子是谁啊?”   “嗯?”   阖目打瞌睡的谢老夫人掀开眼皮,眼尾精光扫来:“又偷听我和你舅舅谈话了?”   沈葭嘿嘿笑,比了个手势:“就听到了那么一点点。”   谢老夫人还能不知道她?横了她一眼,道:“一个秦淮河上的娼.妓,不是什么登得了台面的人物,你一个正经姑娘家,少打听这些。”   “哦,”沈葭摸摸鼻子,又好奇地问,“舅舅喜欢她?”   “还问?”   “好罢,不问啦。”   沈葭三心二意地捶着肩,安静了没多久,又忍不住问:“外祖母,舅舅定过亲吗?”   在沈葭的印象里,好像是没有的,谢翊二十六岁那年来京城接她,一直就是孤身一人,给他说亲的人倒是很多,几乎踏破谢宅门槛,只不过因为他常年流连于烟花柳巷,纵情声色,名声差得很,渐渐地媒人们也就歇了给他说亲的心思,只有谢老夫人还不死心,总是变着法儿的给他塞侍妾通房,每次都被谢翊不动声色地避过去了,实在躲不过的时候,就不回家,搁外头住个十天半个月,让老太太自己熄火,就像这次一样。   谢老夫人转身面对她:“我还道你今日怎么孝顺了起来,原来是存着探听你舅舅婚事的心思,给我捶肩只是个幌子?”   沈葭一愣,扑在外祖母肩上,软声道:“哪有?我是真心想孝顺您,我的手都捶酸了……”   她一撒起娇来,谢老夫人就拿她没办法了,溺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时辰不早了,祖孙二人躺下睡觉,锦被里早被丫鬟提前塞了汤婆子,一点也不冷,沈葭抱着谢老夫人,嗅着她身上的沉水香味道,感到分外安心。   “外祖母。”   “嗯?”谢老夫人闭着眼,应了一声。   沈葭贴在老人家耳边,小声说:“如果舅舅真的很喜欢那个人的话,也无妨罢?我听说青楼里也有卖艺不卖身的雅妓,兴许那个婉柔娘子就是呢。”   沈葭实在不想看舅舅再这么孤家寡人下去,如果能有个人陪着他,不是很好吗?   谢老夫人睁开眼,道:“你以为我是嫌弃人家的身份,才不让她进门?”   “不是吗?”沈葭茫然不解了。   谢老夫人低叹一声:“他若真的喜欢,纵然是一名妓子,抬入府中又如何?你娘当年二十八才出嫁,南京城里议论咱们家的还少了?我并非畏惧人言,只是你舅舅心思不在这上头,就算为他纳进府了,他也不过当人家是个花瓶、是个摆件,青春苦短,何必去虚耗人家的年华?”   沈葭皱着眉头,又听不懂了。   不是说舅舅总爱去秦淮河见这位婉柔娘子么?那应该是很喜欢才对,怎么纳进府里了,反倒将人当成个摆件呢?难道说舅舅喜欢的不是人家,而是青楼嫖.妓的那种氛围?   谢老夫人懊悔道:“不是不说这个了?怎么又说起了,珠儿,你明日就回你自己的院子住罢。”   “啊?”沈葭坐起身来,无辜地望着外祖母,“您怎么还赶我走啊?”   谢老夫人怕她冷着,忙将她拉得躺下,替她掖好被子,说:“不是赶你走,你已经成亲了,整日赖在我这儿,和我一个老婆子睡是什么意思?你夫君远来是客,让他独守冷衾可不好,你同他睡去。”   沈葭耳根涨红,结巴道:“谁……谁要同他睡了?”   谢老夫人觉得有趣,逗她:“都是成亲的人了,还害臊?”      沈葭拉高被子蒙住头,打着呼噜假装睡着了。 第46章 秦淮   第二日用过午膳, 沈葭就带着行李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怀钰不在,听说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厮混。   下午无事, 沈葭便和谢澜在院子里倒腾胭脂膏子, 还叫上了沈茹。   篮子里鲜花簇簇,有木芙蓉、绣球花、紫蔷薇, 凤仙花、还有些普通品种的山茶, 都是辛夷从南花房摘来的,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露珠。   沈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花瓣, 手肘撞了下谢澜的胳膊,向她打听:“你知道婉柔娘子吗?”   谢澜正嗅着手中的金蕊芍药, 闻言抬起头:“陆婉柔?怎么不知道, 七堂叔在小蓬莱的相好呗。”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碎响, 沈茹用来捣花瓣的瓷罐倒了,花汁流泻得满石桌都是,她拿着药杵手足无措,下意识想用手去擦。   沈葭见了立马道:“你别动!”   说着掏出手帕擦起石桌,另一边的辛夷和喜儿也赶紧来处理, 谢澜扶正瓷罐,还好没碎。      众人一通忙活,终于清理干净。   沈葭问沈茹:“没伤着罢?”   沈茹摇摇头, 垂眼道:“没有。”   “你别捣了,你的手还没好, 这粗活儿不适合你。”   沈葭将药杵一把夺来塞给谢澜。   谢澜:“……”   沈葭只让沈茹帮着剪剪花枝,她和辛夷负责将捣好的花瓣放进纱布, 拧出汁水,再将渣滓淘澄干净,杜若无所事事,蹲在一旁吸着花蜜逗猫。   沈葭手上忙着活儿,又接起方才的话题,好奇地问谢澜:“你见过陆婉柔吗?她长得漂亮吗?”   谢澜摇摇头:“没见过,只听说她是近日秦淮河声名鹊起的名妓,那些文人酸秀才们好像还评了个榜,叫什么‘金陵十二钗’,她就居钗首。去年上元节,秦淮河里头漂满了贴着她名字的河灯,七堂叔也占了一份。”   沈葭顿时了然。   秦淮河是金陵城有名的烟花之地,而且紧邻着江南贡院,才子佳人隔河而居,惹出不知多少风流韵事。读书人惯爱附庸风雅,时常一起评比青楼娘子的品貌,生拼硬凑出什么“留都四姝”“秦淮八艳”的名妓榜来,这个“金陵十二钗”,想必是沈葭在京城时新出的榜。   上元佳节放河灯,也是金陵的旧俗,原本是为了祈福,但近几年逐渐成了秦淮河妓.女们比拼魅力的活动,谁的河灯多,谁就越受欢迎,出的风头更大。   沈葭知道以舅舅的财力和个性,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对一骑绝尘,恐怕是奔着千儿八百盏去的,这个婉柔娘子想必出足了风头,难怪能高居金陵十二钗榜首,可惜去年自己远在京师,没能见着这一盛景。   谢澜见她咬唇一脸惋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你想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婉柔娘子?”   “可以吗?”沈葭眨眨眼。   “怎么不可以?珠珠想见,必须可以,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谢澜大包大揽下来。   沈葭还以为她能想出什么妙计,却见谢澜一扭头,使唤自己婢女:“去东府把淙二爷叫来。”   淙二爷大名谢淙,是王氏的次子,谢澜的嫡亲哥哥。   正巧这阵年关将近,谢氏商行里忙得热火朝天,连一向不爱理事的谢淙也被谢翊抓去查账,丫鬟在东府没找着人,派了个小厮去铺子才见到人,谢淙早熬得两眼发青,听说妹妹找,揪着这借口就溜之大吉,一口气奔到西府浣花小筑,沈葭她们已经制完胭脂了,只等上屉蒸,正悠闲地品着茶。   一般来说,成年的兄长为了避嫌,要尽量少去内宅与妹妹碰面,但谢家却没有这个规矩,他们兄弟姊妹打小一块儿长大,关系都亲厚得很。   谢淙先同妹妹们见过礼,又皱皱鼻子,笑问:“这儿怎么这么香?”   “刚制完胭脂膏子呢。”   谢澜不同他多话,单刀直入提要求:“哥哥,待在宅子里没意思,你带我和珠珠出去玩儿呗。”      “行啊。”谢淙坐下,一口答应,“你们想去哪儿?城内还是城外?听说梅岗的梅花开了,带你们瞅瞅去?”   “梅花有什么好看的,东府多的是,我们要去小蓬莱。”   “什么?!”   谢淙刚喝下一口茶,又噗地吐出来,震惊地站起身,看着自己妹妹道:“你说要去哪儿?小蓬莱?小蓬莱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谢澜吐舌,扮个鬼脸:“你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再说了,是珠珠想去,我们要去看看七堂叔的相好。”   “是啊是啊,”沈葭立马接话道,“二哥哥,你就带我们去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谢淙坚决地摆手:“你忘了小时候你求着我带你去秦淮河,然后呢?七堂叔差点没把我打个半死!腿都给我打折了,我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谢澜道:“那时候珠珠还小嘛,七堂叔怕你带坏她,才打你,现如今她都嫁人了,你就当带她出去开开眼。”   “是啊,”沈葭拉着谢淙的手臂晃来晃去,“二哥哥最好了。”   “不行不行不行!”   谢淙至今还记得被谢翊支配的恐惧,那是他童年时代最深刻的阴影,他极力抵制沈葭的糖衣炮弹,转身便走:“我看我今日是出了虎穴,又入了你俩的狼窝了,不行,我得去庙里拜拜……”   “不准走!”   两个女孩子扑过去,一个拽住谢淙左臂,一个抱住谢淙右手。   谢淙走不脱,欲哭无泪:“我说你俩别害我了成么?那么多兄弟,怎么就逮着我一人祸害?”   谢澜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晃:“谁让你是我亲哥哥呢?好哥哥,就带我和珠珠去罢,不然的话……”   她眼珠一转,不往下说了。   谢淙问:“不然什么?”   谢澜道:“不然我就把你藏私房钱的地方告诉嫂子!”   谢淙:“……”   死穴被戳中的谢淙只得妥协,要求她俩必须穿男装去。   这个倒简单,谢澜有一箱子男装,从内到外、从头到脚的装备都有,她打发丫鬟去东府拿,谢淙出去打点车驾,谢澜和沈葭就搬来菱花镜,卸了钗鬟,打算梳个男子发式。   杜若给她们捧镜,眼巴巴地问:“小姐,我也能去吗?”   “你?”谢澜替沈葭梳着头,掀眼看她,“你一个黄毛丫头,去那儿干吗?”   杜若舔舔嘴唇,说:“听说窑子里的糕点好吃。”   众人:“……”果然还是为了吃。   沈葭大方道:“那你去罢。”   “谢谢小姐!”杜若很开心。   谢澜的手巧,经常女扮男装出去瞎逛,不一会儿就梳了个男子发髻,沈葭捧着铜镜左看右看,只觉得不习惯,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柔柔嗓音。   “我也可以去吗?”   沈葭侧目望去,见沈茹站着,有些胆怯拘谨地问。   沈葭吃了一惊:“你也要去?”   杜若要去还情有可原,沈茹居然也要跟着她,这就让她出乎意料了,要知道沈茹一向规行矩步,是沈如海眼里真正的大家闺秀,她都不用开口说话,整个人站在那儿,就是大写的“规矩”两字,而秦淮河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沈葭生怕她这个外地人不知道秦淮河是干什么的,解释了一句:“我们要去的地方,嗯……是那个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沈茹道:“我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地方。”   沈葭惊讶地挑眉,心说知道你还去?不得了了,沈大小姐也变坏了,沈葭估计她只是不想一个人留在府里,沈茹不像她,在这府里没认识的人,陈适又成日出去结交南京的官员,她一个人闲着无聊,去也没事儿,反正有她罩着。   沈葭点点头:“那便一起去罢。”   -   “殿下,允南兄,这便是我们金陵城盛名的十里秦淮河了。”朱隆笑着介绍。   他们此刻立在文德桥上,桥下便是静静流淌的内秦淮河,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碎金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河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得清水里游弋而过的鱼,河岸散落着三两黛瓦白墙的民居,有背着孩童的妇女在河边捣衣,河面上一只只小艇划过,俏丽船娘们立在船头,手撑竹篙,用吴侬软语唱着渔歌,正是金陵四十景之一——秦淮唱晚。   见到桥上的怀钰一行人,船娘们划着小艇,嘻嘻笑道:“好哥哥们,来奴家船上吃茶不?”   怀钰被问得一怔,金陵人这么热情?   朱隆也是个风流公子,闻言浪笑道:“哦?你们船上有什么茶?”   船娘抛来一个媚眼,娇声道:“西湖龙井,云南普洱,洞庭湖碧螺春,什么茶都有。”   朱隆道:“有没有胭脂茶?”   船娘不解地问:“什么是胭脂茶?”   朱隆笑道:“胭脂茶你都不知道?就是拿你唇上胭脂泡的茶。”   那船娘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拿她取笑,红着脸啐了一声,又娇羞地乜来一眼:“只要公子想吃,奴家都能泡。”   朱隆轰然大笑:“好!待晚间我必来尝一尝你船上的茶。”   船娘吃吃娇笑:“公子莫欺我,奴家就在船上专候着公子了。”   朱隆摇扇道:“本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决不食言。”   怀钰不解地投来一眼,不明白这朱隆怎么这般不客气,还真的去人家姑娘船上喝茶。   他不知这船娘乃秦淮河上的船妓,白日在河上划船做买卖,晚上便在船头挂一盏羊角灯接客,这等船妓在秦淮河属于下等歪妓,大多都是农家女,每日在船上风吹日晒,没什么姿色,吃青春饭而已。   朱隆方才只是随口敷衍那船娘一句,可不敢拿这等货色来招待怀钰,便对怀钰说:“殿下,咱们先下桥罢。”   下了桥,便是一条青砖铺地的河滨小道,秦淮两岸遍植杨柳,北岸是夫子庙、贡院和民居,南岸亭台楼榭林立,隐约传出丝竹箫管之声,便是大名鼎鼎的南曲了。   太.祖定鼎之初,曾在秦淮河南岸建起官营妓院十四座,是为教坊司,收容的官妓大多是战争俘虏的家小、靖难之役中被牵连的妻女、以及在政治斗争中落败的罪臣家眷。国朝初年,从这些女子身上抽取的烟花税收养活了大半军队,谓之“脂粉钱”,到了宪宗朝后,教坊司逐渐没落,反倒是几座私办的妓寮迎来了兴盛,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倚翠楼、富春院、偎红馆、还有小蓬莱了。   朱隆轻车熟路地引着众人来到一幢小楼前,只见那楼高三层,朱阁绮户,雕栏画槛,二层多设有露台,挂着竹帘纱幔,栽种茉莉幽昙,有头挽危髻的妓.女身穿轻薄绢衣,手执团扇,在露台闲座,间或朝楼下投来一眼,眼波酥媚入骨,令人神魂俱荡,手中小扇轻摇,迎风送来一阵胭脂香。   一名女子斜倚栏杆,偶然朝楼下一瞥,见怀钰和陈适长身玉立,鹤立鸡群,便眼波流转地一笑,掐下一朵昙花,向楼下抛来。   “小郎君生得好俊,可要上来玩玩儿?”   陈适接个正着,凑在鼻尖一闻,笑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果然名不虚传。”   朱隆摇着折扇,呵呵笑道:“看来允南兄也是同道中人啊。不瞒你说,外头的都是些庸脂俗粉,算不得什么,里面佳丽更多,保管你挑尽兴,咱们这便进去罢。”   陈适与他相视一笑,二人抬腿正要进门,忽觉怀钰站着没动。   朱隆疑惑回头:“殿下?”   怀钰似被钉在了原地,耳根通红,说:“那个……你们进去罢,我就……就不进去了。”   朱隆大惊,心想这怎么行,今日这夜逛秦淮的活动就是专门给他安排的,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出了岔子?不应该啊。   朱隆立马恭敬问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他生怕怀钰担心这又是谢家的产业,连忙拿扇子挡住脸,附在怀钰耳边小声说:“殿下放心,属下担保这小蓬莱与谢家绝无关系,谢七郎什么生意都做,唯独不做皮.肉生意。”   怀钰看他一眼,心想有你这样的下属可真贴心,带着老子在媳妇儿的老家逛窑子。   他可是才在太后面前发过毒誓,今生不再出入烟花之地,诚然,他并不是怕被抓到什么的,只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口的话总得做到是不是?   怀钰咳了一声:“你们去罢,玩得开心,我就不去了,本王……本王还有事。”   朱隆立刻发挥狗腿子的积极性:“殿下有什么事?可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殿下尽管说。”   怀钰:“……”   陈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揽过朱隆的肩,笑道:“文远兄,你还是别强人所难了,小王爷与你我不同,他敬爱王妃,是不会去这种花街柳巷的。”   “啊……”   朱隆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赶紧设法补救:“那个……我也、我其实也不大爱来这种地方,殿下与王妃鹣鲽情深,真乃吾辈楷模,属下今后一定痛改前非,戒色戒淫,向殿下看齐。”   怀钰:“……”   怀钰心道什么意思?以为老子惧内?   看着陈适笑吟吟的面孔,怀钰越发觉得这小白脸在嘲笑自己,就连那朱隆眼中也隐隐透着股怜悯味道。   怀钰脑子一冲,抬腿走入小蓬莱门槛:“不就是逛个窑子吗?走啊,我请你们。”   朱隆赶紧碎步跟上去,犹豫道:“殿下,王妃那边……”   怀钰怒了,心道你果然以为老子怕老婆,他大声道:“王妃算老几啊!老子逛窑子,她声都不敢做!”   后面默默跟随的观潮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话可千万不能让王妃听见。 第47章 争妓   “王爷?王爷算老几啊, 我逛不逛窑子轮得着他管?”   小蓬莱的雅室里,沈葭正拍着桌子大发脾气。   话说点灯时分,谢淙领着一众女孩儿来到秦淮河畔,沈葭束成男子发髻, 头戴玉簪, 额覆网巾,穿一袭茶色妆花过肩云蟒贴里, 腰系玉坠, 握一把苏样尺八乌木骨洒金大折扇,端的是玉树临风, 瞧上去便是个溜出来玩的富家小少爷。   谢澜和沈茹也各自穿着直身,头戴唐巾, 几名丫鬟便作小厮打扮。   这一行人大摇大摆地来到小蓬莱门口, 简直贵气逼人,看门的两个龟公急忙上前道个万福, 将他们领进了楼。   这小蓬莱统共三层,每层都各有各的分工,比如一楼是散座,来的大多是些文人才子,兜里没几个钱, 只能和人拼拼桌了。二楼是临窗的雅阁儿,多为一掷千金的公子王孙、豪门巨贾而预备。至于三楼,便是青楼女史们生活起居的兰薰密室了, 过夜的客人们便是在此。   谢淙领着这些女孩儿,当然不能去一楼抛头露面, 便要了个雅阁,本想订位置最好的天枢阁, 没想到被几个豪客先占走了,谢淙只得订了个次一等的天机阁。   谢淙是风月之所的常客,知道这些窑子常在家具陈设和杯碟碗箸上雕刻春宫图,室内的熏香也大多是催.情香,在进入天机阁之前,便让龟公们先把入不了眼的东西拾掇干净了,才领着女孩儿们进去。   沈葭以往只去过花船,被谢翊抓到了还骂个半死,今日头一遭来到这著名的秦淮河房,免不了好奇地东张西望,左看右看。   谢淙生怕她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便频繁打断她,弄得沈葭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看,只能规规矩矩坐在桌边饮茶吃点心,连个弹琴唱曲儿的清倌都不能点。   沈葭本就郁闷不已,谢淙还搬出怀钰来压她,她的小姐脾气登时就爆发了,心说我来窑子是吃东西喝茶的吗?当我是杜若呢,见了吃的就挪不开眼。   “我今日还非点不可了!”   沈葭抓起群芳谱,信誓旦旦地说。   谢淙一向知道这个妹妹是有点反骨在身上的,便只能叹气说:“点罢点罢,别点多了啊。”   他在心底祈祷,这次可千万别碰上七堂叔,不过他的运气应该也没那么差罢?   谢淙不太确定地想。   沈葭和谢澜头碰头地商议起来,群芳谱上凡是清倌人用青墨书写,红倌人用朱墨书写,她俩一目十行,最终沈葭看到写着“流珠”的青墨小楷,正好撞了她的讳,便抬头对龟公说:“就点这位流珠姑娘罢。”   龟公笑着说:“回小公子,这流珠娘子擅弹琵琶,在咱们小蓬莱也是有名的,只不过她要搭档一位女史旁敲檀板,不知小公子是否介意?”   沈葭和谢澜齐声笑道:“不介意不介意,一起来罢。”   龟公躬身告退,不一会儿,门外敲了三声,走进来两名女子,一个竖抱琵琶,一个手执红牙檀板,姿容比较清秀,但都称不上绝色。   两名女子微福了福身,抱琵琶的女子轻声开嗓:“公子们万福,奴家贱名流珠,来为公子们佐酒助兴。”   那执着檀板的女史瞧着形容尚小,身量不足,一问才十二三岁,自称“碎玉”,是苏州府人士。   沈葭一听,撞了下辛夷,冲她使眼色:“你老家的。”   辛夷笑笑,没有说话。   介绍完毕,两名歌女便琵琶一拨、檀板轻敲,慢启朱唇唱起了一曲《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琵琶声叮叮咚咚,琤琤琮琮,歌声清越,确实像这两名歌女的名字一般,如高山流水,如流珠碎玉。   沈葭闭目听得入神,手中扇柄按着节奏轻拍,但乐声忽然被楼下的一阵喧闹声给打断。   沈葭睁开眼,走到窗边往下一看,只见一楼大厅闹成一团,似乎是在争个什么东西,不禁皱眉:“这是在吵什么?”   流珠久居楼中,听声便能知晓,于是玉指暂停拨弦,笑道:“回公子,应当是在争花使。”   谢澜问道:“什么叫争花使?”   流珠见她们都是生客,便娓娓道来地解释,原来这小蓬莱为了招揽顾客,会在每月底推出一位姑娘,让欢客们出价竞拍,价高者便能与姑娘一亲芳泽,共度良宵,由于一年有十二月,便凑了个“十二花使”的美名,拍中者被称为“撷花君子”,当月正巧是十二月,腊月寒梅含苞待放,那推出的应当是梅花使。   正在这时,楼下安静一瞬,随即满堂大闹,起哄声、狂笑声搅合在一起,沈葭甚至看见一个书生脱了外袍,手中拿着支木签,跳在桌子上兴奋地鬼喊鬼叫。   “……”   “这是怎么了?”   流珠侧耳倾听,随即笑道:“不得了,今月的梅花使竟是婉柔娘子。”   “什么?!”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沈葭和谢澜一齐大叫出声。   谢淙也“哟”地一声:“花魁娘子出台啊,楼下那些人恐怕拍不起罢。”   他作为欢场常客,也是争过几回花使的,知道内里的门道,这花使都是水涨船高,身价高的起拍价自然也高,像底下那些两袖清风的文人墨客,恐怕连喊价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是凑个乐子罢了。   果不其然,楼下很快宣布,陆婉柔的起拍价是二千两纹银。      寻常人家,二两银子便可过一个月有酒有肉的好日子,三四十两银,便能买下一套三四间屋的小院,五百两银,便足够一个中等人家生活好几年了,这二千两的起拍价一出口,楼下顿时鸦雀无声。   二千两对普通人来说是天价,对沈葭这等从小生活在金山银山里的小姐来说,却是九牛一毛了。   她立即道:“我要拍!要怎么拍?也要拿木签么?”   她见楼下的嫖客人人手中拿着枚木签,是以有此一问。   这木签名为花签,签头涂红,篆刻成鲜花的样子,这月竞拍的是梅花使,自然便是梅花签,若有想出价者,高举手中花签即可,楼下有专门的人记价。   流珠进包间时,见这些客人的穿着打扮,便知非富即贵,然而在听见沈葭毫不犹豫地说要竞拍时,还是愣了一瞬。   流珠回神笑道:“公子是贵客,不用同楼下客人一样投花签,那窗边有个铜铃,公子想出价时,命人摇铃即可,每摇一次铃,溢价五百两。”   话音刚落,沈葭就摇了下手边的铜铃。   随后楼下传来龟公的高声报价:“天机阁,二千五百两——”   -   “有人报价了,咱们要不要也报?”朱隆问。   “报。”   怀钰二话不说,下达命令。   他刚从朱隆这里听说那个什么梅花使是谢翊的相好,顿时心中充满了好奇。   要知道从北京到南京的这一路上,他都看不透谢翊这个人,看上去温和有礼,内里却又十分冷淡,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别人都是外冷内热,他却是外热内冷,听说他三十好几都未娶妻,怀钰非常想知道他感兴趣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观潮立在窗边,摇了下铜铃。   铃铛叮铃作响,一楼的龟公循声望来,高声道:“天枢阁,三千两——”   话刚落地,对面铜铃响。   龟公:“天机阁,三千五百两——”   “怎么又是这个天机阁?”怀钰握着酒杯蹙眉,“再报。”   观潮摇响铃铛,又揉揉眼,没看错罢?他怎么觉着对面窗子摇铃的人那么眼熟呢?   龟公:“天枢阁,四千两——”   -   “又是这个天枢阁!岂有此理!同咱们杠上啦!”   谢澜一把挤开负责摇铃的杜若,道:“我来!”   说罢猛拽铃铛绳,楼下龟公喊:“天机阁,四千五百两——”   杜若不确定地望望对面,扭头道:“小姐,对面那人好眼熟啊,像观潮哥哥。”   “不会罢,你看错了罢?”   沈葭往对面窗子瞅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清,人脸都是模糊一团。   杜若也没坚持:“那应该是我看错了。”   这时楼下又传来龟公声音:“天枢阁,五千两——”   “都五千两了,算了,不值这价,别报了罢。”   谢淙觉得没必要抢了,这陆婉柔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五千两都够给好几个花魁赎身了。   沈葭摆手断然道:“不行,我们就是为这陆婉柔来的,岂有入宝山而空手归的道理。再说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缺那几个钱吗?”   阁中众人:“……”   说得好有道理,竟无法反驳。   -   天枢阁。   怀钰酒意上头,两颊晕红,打着酒嗝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今日我还真跟那天机阁杠上了。”   陈适强忍住笑道:“对,这事关小王爷颜面,观潮,继续报罢。”   朱隆也挥手道:“报报报!钱不够我来垫。”   观潮只得拉响铜铃。   半盏茶工夫过去,天枢与天机二阁的竞争已经进入了相持阶段,双方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往往是龟公报价的话音还没落地,铜铃就拉响了,龟公拿袖子擦着满头瀑汗,心道今日是撞了什么邪,往日可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打擂台场面。   楼下的看客们已经完全看傻了,银子在他们眼中,仿佛成了一文不值的白纸,他们就像一只只呆头鹅般,在二阁之间来回转动着脖子。   随着一声声铜铃声响,报价已经飙升到了恐怖的二万五千两纹银。   二万五千两!   我的个乖乖,这是多少钱?!   在先帝朝的时候,这个价都能买个四品京官当当了,二万五千两,都能买好几个小蓬莱了!   众看客们咽咽唾沫,不敢作声了,赶紧喝杯茶压压惊。   小蓬莱当然不会让他们无止境地竞拍下去,毕竟谁都能看出,这二阁是打着“不压过对方就不罢休”的势头,再这样喊下去,价格越喊越高,最后高到一个双方都承担不起的价格,也是青楼的一大损失,所以当价格喊到二万五千两,小蓬莱的鸨母及时喊了停。   南京风月场里的姐儿习惯喊鸨母外婆,这小蓬莱的鸨母姓彭,人家便喊她彭外婆。   彭外婆如今五十来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身形款款地来到天机阁,对着阁子里的贵客们四面八方地下拜,抬首笑道:“叨扰诸位公子了,贵客捧场,本该是我们小蓬莱的福气,可婉柔姑娘只有一个,也不能撕作两半,公子们若再同对面争下去……”   沈葭一听她这话头不对,立即站出来道:“我家有的是钱,我今日就是冲着婉柔姑娘来的,非得见她一面不可。”   彭外婆久居风月之地,目光何等毒辣,见她胸前鼓鼓囊囊,生得面若秋月,色若春花,外加肤色白皙,没有喉结,声音也清脆,岂看不出她那男装底下藏的是个女儿身,却不点破,而是转着眼珠笑道:“公子莫急,所以老身这儿有个主意,公子暂且听听,若觉得不妥,再说不迟。”   谢澜插嘴问:“什么主意?”   彭外婆道:“婉柔姑娘虽撕不得两半,时辰却可以,不如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如此也算作两全其美了。”   众人:“……”   谢淙哈哈大笑,指着彭外婆道:“你这鸨母,倒也会做生意的,两边都不得罪,银子照收。我且问你,这银子是一人各收二万五千两,还是两个人对半分?”   彭外婆也认得他,客气地笑着道:“谢二公子说笑了,自然是对半分,老身再将那五千两的零头给抹了,两位贵客各付一万两就可。相信公子们也是冲着婉柔姑娘来的,不是那等在意阿堵物的俗人。”   沈葭寻思,一万两也成,还降了点价,便道:“行,我要上半夜。”   彭外婆这下真心实意地笑了,心道哪里找来这千年难得一遇的傻子,福了福身后,说要去对面的天枢阁协商,这才喜笑颜开地走了。   她走后,谢淙转头对沈葭说:“好妹妹,你可真会败家,一万两买人家上半夜,还什么都不能做,散财童子都没你这么散的,那彭外婆今晚做梦都会笑醒。”   谢澜此刻也有些后悔了,战战兢兢地说:“要是给七堂叔知道了,我们不会被打死罢?”   沈葭大手一挥,道:“有我呢,怕什么。”   谁知片刻工夫后,那彭外婆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各位公子,真是不巧,对面那位贵客也说要上半夜,你们看这……”   “什么?!”   沈葭来火了,今晚那天枢阁的就一直针对她,什么意思?还真是和她杠上了?   “我就是要上半夜!让他改!”   “巧了,对面那位也是这么说的。”彭外婆苦着脸道,“他还说,他这辈子就没认过输,只有让别人认输的份。”   “这么狂?”   沈葭和谢澜、谢淙对视几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敢置信,这金陵城里还有如此张狂的人?他们怎么不知道?   沈葭半是生气、半是好奇地道:“带我们过去看看。” 第48章 名姝   天枢阁。   朱隆一边给怀钰摇着扇子送风, 一边笑着道:“殿下方才那话说得真真儿霸气,‘我从来没认过输,只让别人认输’,殿下之威武, 令属下望尘莫及, 五体投地,感激涕零。”   “一般般罢。”   怀钰醉得歪在炕上, 两颊烧红, 胡乱扯散衣襟,不知这暖阁里熏的什么香, 怎么这么热呢?   朱隆一见他这春情勃发的模样,便知他是入巷了, 凑去他耳边小声问道:“殿下, 可用属下先叫两个姐儿进来泄泄火?”   怀钰醉眼惺忪地看来,心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刚要开口, 槅门被推开,怀钰酒后反应迟钝,慢慢转头望去。   沈葭立在门口,傻眼看着房中这一幕。   她的夫君衣襟大敞,没骨头似地躺在炕上, 露出一线雪白胸膛,他两颊晕红如早春桃花,双眸明亮似浓墨点漆, 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正凑在他耳边亲密地说着话,两人距离若即若离, 再近点就能直接亲上去了。   沈葭:“……”   怀钰:“……”   四目相对,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   沈葭缓缓抄起入门处的一盆兰花, 怀钰头皮发麻,像觉醒了什么本能,腾地从炕上坐起身,伸出手道:“那个,你听我解释……”   话没说完,一个花盆早砸了过来,与之相随的是沈葭的破口大骂。   “怀钰!你又逛窑子!你不仅逛窑子!你还召男.妓!你你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怀钰早在她扔来花盆的那一瞬间就从炕上跳起,其动作之快,反应之迅捷,让人几乎忘了他是个醉酒的瘸子。   沈葭捡着东西就砸,怀钰抱头鼠窜,整个暖阁顿时陷入鸡飞狗跳。   “误会!误会!别砸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想做什么?你个死瘸子,你能做什么?!你忘记你在太后面前发的毒誓了!”   “王妃,我作证!殿下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你给我闭嘴!你个不要脸的粉头娼.妓!”   朱隆险些被花瓶砸中,急忙矮身一躲,茫然道:“什么粉头?什么娼.妓?王妃!误会啦!我是朱隆啊!那日去钟山咱们还见过呢!”   彭外婆拍着大腿道:“哎哟喂!我的宣窑瓷!姑奶奶啊,别砸我花瓶啊!”   阁中杯碟碗筷齐飞,众人池鱼遭殃,慌忙躲避,怀钰上蹿下跳,刚飞身闪过一个酒壶,猛地回过味来,不对啊!   “你不也在这儿吗?!别扔了!泼妇!还扔!”   沈葭手中动作一停,忽然想起来,对啊,自己也是来逛窑子的,她记起自己到这天枢阁的来意,冷笑道:“方才就是你同我争花使啊。”   “什么?”怀钰大惊,“对面天机阁的是你?!你争什么花使?”   沈葭瞪着他道:“你能争,我就不能争?先说好了,我要上半夜!”   怀钰下意识道:“凭什么?我要上半夜!”   沈葭:“我上半夜!”   怀钰:“我上半夜!”   沈葭:“我上!”   怀钰:“我上!”   众人崩溃:“你们不要吵啦!”   彭外婆心累地道:“掣签罢,都别争了。”   龟公拿来签筒,里面有一红一绿两支长签,抽中红签者上半夜,绿签者下半夜。   怀钰和沈葭一同上前,抽出木签。   “我是红签!我赢了!”沈葭看着抽出来的那枚红签兴奋大叫。   怀钰面色阴晴不定,将木签折作两半,嘲讽她:“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女人,进去了能做什么?”   沈葭哼了一声:“这就不用你管了。”   说着看向谢澜等人,道:“我们走。”   谢澜、谢淙战战兢兢地看了怀钰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沈茹迟疑片刻,也跟着走了,从头至尾,她的眼神都没有落在榻上的陈适身上半分,陈适盯着她的背影,饶有兴味地笑了。   一行人在龟公的带领下,走上三楼,来到一扇雕花槅门前,门上挂着木牌,上书三个漆金描红大字——朱雀阁。   这小蓬莱二层仿照南斗、北斗二十八星宿的方位而建,各自以回廊相连,三层则依照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四宫而建,一层中央的大厅挑空,名为“得月楼”,正合了月居其中、而众星拱之的风水布局。   龟公敲了三声门,恭敬道:“姑娘,贵客们来了。”   不一会儿,便听里面传来脚步声,房门打开,却是个俏生生的圆脸婢女,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公子们请进。”   沈葭有些迟疑地问:“我们这么多人,进去不唐突罢?”   婢女笑道:“不打紧,贵客登门,欢迎之至。”   沈葭心说这就是花魁的修养么?连手底下的小丫头都这么客气,想到马上要见到舅舅的相好,她不免有些紧张,心跳加速,手也握紧成拳。   朱雀阁是个两进的套间,外间是迎客兼做书房之所,室内陈设清雅,粉墙上挂着字画儿,还有一张七弦桐琴,书桌上墨砚未干,放着半幅未临完的《兰亭序》残帖,可见房舍主人是个风雅之人。   婢女搴起湘妃竹帘,里面才是生活起居的内室,众人低头进去,直觉一阵幽香扑鼻而来,令人神酥骨麻。   一位美人倚窗而立,她穿着一身秋香色立领对襟长衫,领口是一粒蝶恋花宝石领扣,下搭西洋面料制成的马面裙,斜髻微堕,鬓上簪着一朵绽放的秋芙蓉,微微含笑,望着他们。   正是秦淮名妓陆婉柔。   不愧是艳名传遍整个金陵的当世名姝,陆婉柔的美让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词来形容,只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会让你觉得此生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成了庸脂俗粉,她就那么站在窗边一笑,便让人忍不住想跪下去亲吻她足尖。   沈葭等人都傻在了原地,双腿不住地打摆子,却不是因为陆婉柔,而是因为陆婉柔身旁站着的人。   “苍天呐!饶命啊!”   谢淙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转身便跑,飞也似地逃出了房门。   “舅……舅舅……”沈葭打着哆嗦。   “七……七堂叔。”   谢澜也不比她强多少,两腿打颤,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来。   谢翊手持酒杯,站在窗边,犹如一个温和亲切的长辈,微笑着打招呼:“都在这呢。”   -   天枢阁。   “什么时辰了?”怀钰跷着腿问。   观潮看一眼阁中的漏刻,道:“三更天了,爷,还早着呢,彭外婆说了,要到丑时末才轮得着咱们。”   “多嘴!”怀钰瞪他一眼,“我问你这个了么?”   观潮郁闷地闭上嘴。   朱隆凑过来,巴巴地问:“殿下,要不属下去问问?”   怀钰一个眼刀子甩过来:“你要问什么?”   朱隆一噎,心道当然是王妃啊,还能问什么,你这么坐立不安的,不就是为了王妃么?   怀钰从炕上站起,背着双手,在阁中走来走去。   朱隆不好继续坐着,便跟在他身后,怀钰转身时,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想起沈葭误会他召男.妓的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跟着我干什么?!离我远点!”   朱隆:“……”   朱隆委屈地窝去墙角,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想升个职而已,这小王爷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陈适放下酒杯,站起身伸个懒腰,搭着朱隆肩膀笑道:“文远兄,咱们就别在这儿招王爷烦了,春宵苦短,价值千金,既然来了这烟柳繁华地,咱们也去找二三佳丽共度良宵罢。”   朱隆讪笑着:“哎,这个……”   他心想殿下这还没谱儿呢,作为一个优秀的下属,怎么能抛下上司自己去嫖.妓?   怀钰朝陈适看过来:“你要招妓?”   “不能吗?”陈适笑道,“来了妓院,不招妓才奇怪罢?在下不像小王爷,与王妃心意互通,内子宽和大度得很,看见夫君出入勾栏瓦肆,也视如不见。王爷,微臣告退,恕少陪了。”   “……”   怀钰蹙起眉头,这姓陈的小白脸今晚是不是酒喝多了,怎么说话阴阳怪气,让人听不懂?   陈适经过他时,袖中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正巧掉在怀钰脚边。   怀钰捡起来,发现那是个香囊,针脚拙劣,绣的不知道是什么丑东西。   他叫住出门的陈适:“你东西掉了。”   陈适回过头,看见那个香囊,笑着来拿:“多谢,这要是丢了,可了不得,二小姐非怪罪我不可。”   怀钰闻言一愣:“关她什么事?”   陈适奇道:“王爷不知道么?这香囊是珠珠绣给我的。”   他说完便要来拿这个香囊,怀钰却避开他的手,眉眼阴沉,推开他便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忽又折返回来,掐住陈适的脖颈,将他按在门上,眼神冷厉:“再喊一声珠珠,我要你的命。”   他将陈适甩到地上,扬长而去。   “殿下!殿下!”   朱隆急忙要跟上去,陈适捂着被掐红的脖颈,笑着站起来,将他一把拦住,边笑边咳道:“文远兄,听在下一句劝,你若不想遭殃,还是不要跟上去的好。”   观潮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跑了出去。   -   朱雀阁。   沈葭垂头丧气地走出内室,埋怨谢澜:“都是你,非带着我来。”   谢澜“嘿”地一声:“你这人!怎么过河拆桥呢?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吗?”   沈葭唉声叹气:“随便罢,说这些没意义,你是哪篇来着?要抄多少遍?”   谢澜生无可恋:“《无衣》,五百遍,你呢?”   沈葭立即不满:“凭什么?我八百!《子衿》!”   谢澜连忙安抚她:“《子衿》好,《子衿》字少,你想想,幸好没让你抄《硕鼠》呢。”   沈葭想想也是,八百遍和五百遍也没什么区别,她扭头跟谢澜提议:“要不让二哥哥帮咱们抄罢,他刚刚抛下我们跑了,不讲义气。”   谢澜刚要说正有此意,目光却停顿在门口的人身上,愕然道:“小王爷?”   沈葭转头望去,一个不明物却径直朝她的面门丢来。   “这是你绣的?”怀钰沉着脸问。   沈葭接住那不明物,是个碧色香囊,有点眼熟,稍微想了下,才记起这是浴佛节那日,自己送给陈适的。   她不解:“这个怎么在你这里?”   怀钰看了周围的人一眼,道:“都下去。”   他俊脸绷紧,整个人像座冰山,浑身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气,一看就来者不善。   辛夷迟疑:“王爷……”   “下去!”   怀钰厉声怒喝,吓得众人脖子一缩,不一会儿就溜了个干净。   沈葭其实也有些害怕,却不肯露出丁点惧态,反而昂着脖子道:“你凶什么凶?这香囊就是……就是我绣给陈公子的,怎么了?!”   怀钰面色阴鸷,上前逼近一步。   沈葭不自觉后退半步,惊恐地看着他,不太习惯这样的怀钰,他高她一个头,回廊上灯火昏暗,他的影子将她从头到脚地牢牢盖住,沈葭一呼一吸之间,全是他身上的酒味,她快窒息了。   沈葭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推开他。   怀钰一把攥住她的手,红着眼问:“你就这般喜欢他?”   “疼……”   沈葭疼得眼泪花都飚出来了,去推他的手:“松开!松开!”   “你也知道疼!”   怀钰冷哼一声,还是松开了她的手腕,他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睛质问:“沈葭,告诉我,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要亲手绣一个香囊给他?”   沈葭捏紧香囊,不知为何,有几分心虚:“我……我是成亲前绣给他的,那时候我和你还……怀钰,你在生什么气?你不也喜欢沈茹的吗?我都没跟你计较呢。”   “我现在不喜欢她了。”   “什么?”沈葭一愣。   “你呢?”   怀钰的双眸亮得惊人,紧紧地锁定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沈葭心跳如雷,后背贴上槅门,说不出在害怕什么,只觉得眼前的怀钰太强势,太咄咄逼人,不像她平时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笑起来还有点温柔的少年。   “我……”沈葭咽了口唾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哎呀,这有什么听不懂的。”   门后传来某个客人恨铁不成钢的点拨:“这位小公子说‘不喜欢她了’,意思就是说喜欢小娘子你了嘛,他问‘你呢?’,就是问你喜不喜欢他嘛,你直接回答就好了,小夫小妻的,有什么不好说的……”   “闭嘴!”怀钰恼羞成怒地吼道。   门后安静下来。   沈葭面颊潮红,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刚想开口,又听怀钰冷冷地说:“你别误会,我可不喜欢你,我就是随便问问。”   她体内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下去。   门后的客人道:“哟?口是心非可不是个好习惯。”   怀钰:“……”   沈葭再抬起脸时,心情已经十分平静:“没误会,我也不喜欢你。”   “你喜欢谁?”怀钰语带讥嘲,“陈适?别忘了,人家现在是你姐夫。”   沈葭心脏一窒,像千万根针刺进去,她极力憋住眼眶中的泪水,轻声道:“对,我喜欢陈公子,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我早就嫁给他了。怀钰,我嫁给你就是个错误。”   “小姨子仰慕姐夫?你们玩儿得这么花?”   门后那人大感震惊。   怀钰看也不看,左拳挥出,瞬间破开窗纸,木屑飞溅。   门后偷听的客人险些被揍中鼻子,吓个半死,脸色煞白地道:“小公子,咱可不兴动手的啊……”      怀钰拔出拳头,指关节上全是鲜血,他看着沈葭,万箭穿心不过如此,咬牙切齿地冷笑:“好,好,你喜欢他,你嫁给我就是个错。对不住,是我误了你,误了你们这对有情人,我滚,我这就滚了……”   他旋身便走。   就在这时,对面朱雀阁的房门打开,一名婢女走了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垂首恭敬道:“这位公子请留步,请问公子可是天枢阁的贵客?公子与沈姑娘花二万两纹银买下我们姑娘一夜,沈姑娘占前半夜,公子占后半夜,眼下沈姑娘有事先行离开,请问公子可要提前进门?”   怀钰回头看身后的沈葭一眼,挑眉道:“进,怎么不进?”   他抬腿进了朱雀阁。   刚走入内室,他脚步就一顿,瞳孔微缩。   谢翊从窗边走到桌前,放下手中酒杯,对身后的人说:“看来你今晚很忙,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了。”   陆婉柔笑道:“七郎好走,有贵客在,奴家就不远送了。”   谢翊淡淡应了一声,经过怀钰身边时,拍拍他僵硬的肩,笑着走了。 第49章 香囊   沈葭下了马车, 站在车窗边说:“谢谢舅舅送我回来,我先进去了。”   谢翊坐在车里,手中执着一本账簿,向她投来一眼, 道:“《诗经》不用抄了, 回去早点睡觉。”   谢澜满怀期待地抬头问:“七堂叔,那我的呢?”   谢翊淡淡道:“你的照旧。”   谢澜:“……”   她就知道, 她就不该问!   角落里, 突然有人出声问:“七爷不回府吗?”   众人闻声望去,见说话的居然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沈茹。   谢翊似乎也有点意外, 道:“今日还有事,就不回了, 你们进去罢。”   众人各自回府, 沈茹和沈葭回西府,谢澜回对面的东府, 谢澜要走时,谢翊又叫住她,让她通知谢淙明天去商行找他,谢澜还以为他早忘了,没想到原来哥哥也逃不过惩罚, 一时又幸灾乐祸起来,高兴地答应了。   回到浣花小筑,沈葭走入厢房, 像失去了全身力气,往床上一倒。   “不用伺候了, 你们出去罢。”   辛夷和杜若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辛夷和杜若再进来,看见沈葭面冲帷帐,侧躺在床榻上,身上也没扯床被子盖着,靴也没脱,外衣也没除,她们出去时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小姐?”辛夷走到床沿坐下,轻轻推了推沈葭,“洗漱了再睡罢?”   沈葭没出声,像是睡着了。   辛夷让杜若把药递给她,方才在马车上,她看见沈葭的手腕上不知为何多了一圈淤痕,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恐怕明日会肿。   辛夷沾了点药膏,上前托着沈葭的手腕,正要往上涂,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哽咽。   辛夷惊疑交加,忙将沈葭翻过来,竟然见到她满脸泪痕。   “小姐?!”   两名侍女都大惊失色。   杜若急得不行:“小姐,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沈葭本来死咬着下唇,听见这话,却是忍不住了,委屈感如泄洪般爆发出来,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可吓坏了辛夷和杜若,要知道,浣花小筑还住着谢老夫人派过来的几名仆妇,这要是吵醒了她们,明日报去老太太那里,可是阖府震动的一件大事!   好在沈葭也就开头爆发了一下,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望着帐顶,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地往下落,手中还紧紧捏着那个碧色鸳鸯香囊。   “不就是一个香囊吗……跟我、跟我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他喜欢沈茹,我也没……没说过什么啊……”   辛夷和杜若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才知道方才在朱雀阁,怀钰怒气冲冲而来,是为了质问她香囊的事。   这香囊辛夷和杜若都知道,因为她们是看着沈葭绣完的,那时沈葭还满心想着嫁给陈适。   辛夷蹙眉道:“姑爷这脾气也是发得好没道理,那都是成婚前的事了,过去的事,还计较什么。”   沈葭哭着连连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也不是这么说。”杜若突然神来一语。   辛夷和沈葭都看过来。   杜若一脸认真道:“打个比方,前阵日子,观潮哥哥给我带了只烧鹅做夜宵,我很开心,可是第二天,我知道他给喜儿也带了一只,我就没那么开心了。烧鹅很好吃是没错,但如果别人也有,它就不好吃了,还让我想吐。姑爷比我还惨,我好歹还有烧鹅,他什么也没有,换做是我,我也会生气的啊。”   辛夷:“……”   辛夷笑骂她:“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的东西,我看你是嘴馋,想吃烧鹅了。”   杜若咬着手指头:“是有些饿了。”   沈葭:“……”   被杜若这一打岔,沈葭一时也没了继续哭的心情,辛夷服侍她洗漱完,她躺在大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时分,她被渴醒,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喊:“怀钰……”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也没人轻轻地抬起她的头,端着茶喂到她唇边,沈葭一脚踹去旁边,却踹了个空。   这个动作让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半拥着锦被,从床上坐起来,床边孤灯一盏,满室月色如水,她的右边空空如也,宽敞的床上只有她一人。   沈葭穿着单薄寝衣,茫然呆坐了半晌,突然扬声高喊:“辛夷!杜若!有人吗?来人!”   她一通乱喊,外间的丫头仆妇们都惊醒了,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顾不上披外衣,一窝蜂跑进来。   沈葭坐在床上,看着她们问:“怀钰呢?”   辛夷闻言,将几个年事已高的嬷嬷先劝回去休息,又打发走其余的小丫头,这才走到床沿坐下,道:“姑爷还没回来,小姐,是不是害怕了?要不要我陪你睡?”   沈葭没出嫁前,她是要守夜的,沈葭出嫁后,因为怀钰不习惯夜里有人伺候,她们都住在下人房。   沈葭揉揉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辛夷道:“五更天,快天亮了。”   沈葭一愣,怀钰一晚上没回来?他在哪儿过的夜?小蓬莱?   辛夷仔细观察她脸色,劝道:“小姐,再睡一会儿罢。”   沈葭摇头:“去帮我把针线拿来。”   辛夷微怔:“现在?”   沈葭严肃地点头:“就现在。”   -   小蓬莱,朱雀阁,朝阳初升。   “公子不愧是少年人,一夜鏖战,未曾合眼,竟还如此神采奕奕。”   陆婉柔青丝披散,一袭薄绢寝衣松垮系着,香肩半露,撩起湘妃竹帘走出内室,意态风流地抛来一个媚眼。   怀钰急忙侧坐过身,视线放在窗外,耳根泛红。   “你穿件衣裳好不好?!”   陆婉柔见了他这反应,只是笑笑,将衣襟掩实,系好腰带,走到门边,摇了摇铃铛,不过一会儿,就有人侍立在门外。   “姑娘请吩咐。”   “送两份早膳上来。”   “是。”那人转身去了。   陆婉柔走到书桌旁,拿起桌上一份临摹的字帖,上面墨迹还未干,显然是某人挑灯夜战的成果。   陆婉柔吹了吹上面笔走游龙的字迹,笑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世人谓之天下第一行书,不过我一直认为它飘逸流丽有余,刚劲挺拔却不足,公子的字铁画银钩,内藏锋芒,可见字不是凡字,人也不是凡人。”   怀钰不耐烦听她说这些,只道:“你要的一百份,我抄完了,你说好教我的。”   陆婉柔放下字帖,走到窗前,静静欣赏清晨雾霭中的秦淮河。   “我有一个问题,昨日在回廊上,那门后的客人说公子喜欢沈姑娘,公子却矢口否认,这是为何?”   怀钰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陆婉柔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公子可知,在男女感情一事上,口是心非乃第一大忌。你不说,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岂知你心中所想?”   怀钰垂眼沉默半天,道:“凭什么要我先说?”   陆婉柔禁不住笑了:“公子若这样想,便是存着不想输的念头了。只是感情一事,不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又岂有赢家一说?先动心者,并非输人一等,公子大好男儿,胸怀天下,为何非要与女儿家争出高下?”   怀钰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他并非小肚鸡肠的男子,只是一碰到沈葭的事,就容易失去理智。他讨厌她将目光放在陈适身上,更讨厌她捧着脸夸“陈公子,你懂的真多”,听见陈适叫她“珠珠”,他只想一拳狠狠揍他脸上,他讨厌自己的心情好恶与沈葭牵连,最讨厌的是沈葭竟然看不出来这些,所以他总是心浮气躁,还有种对沈葭恶语相向的冲动。   也许他讨厌的只是他先动心了,而沈葭还没有。   怀钰迷茫道:“我该怎么办?”   房门被敲响,陆婉柔笑道:“去拿早膳,先吃饭再说,公子,你还有很多要学。” 第50章 教学   冬日的阳光透过纱窗, 斜射进绣房内,尘埃在光柱中上下漂浮,绣架上搭着五颜六色的彩线,杜若平伸着两手, 辛夷正一圈一圈地往她手上理线。   沈葭挑来挑去, 说:“不要青线,要银线。”   辛夷把银线递过去, 一边问:“小姐, 还是绣鸳鸯吗?”   沈葭一手拿着绣绷,一手拈着绣花针, 沉吟了片刻,说:“不, 不绣那个。”   她戴上顶针, 垂首在面料上认真地落下第一针。   -   小蓬莱。   “女孩子要哄,要捧, 对她说话要温柔,态度不能凶横,更不能刁声恶气。”   回廊上,陆婉柔在前弱柳扶风地走着,光影在她皎白的脸上一闪而过, 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怀钰跟在她身后,若有所思。   -   腊月二十四,小年, 谢宅。      年关日近,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 日头阴沉沉的,却始终不见雪粒子落下来, 只是干冷。   人人都拿出了垫箱底的厚袄,窝在屋子里头不愿出去,唯有东府的小孩子们不怕冷,戴着护耳和卧兔儿在院中里玩耍、抽陀螺,丫鬟和婆子们一个个袖着手、缩着脖子在旁边看着。   沈葭怔怔地收回视线,不提防一针扎在指腹上,顿时疼得一缩,血珠汨汨地往外冒,滴进脚边的火盆里。   谢老夫人惊呼道:“扎着了?疼不疼?快拿药来!”   一旁服侍的丫鬟们着急忙慌地去找药,有人没看路,不小心与别人撞个满怀,各自捂着额头哀叫起来,屋子里人仰马翻。   沈葭道:“不用找了,这点小伤不打紧。”   她掏出手绢,将手指上的血珠擦掉,果然不再流血。   谢老夫人拉着看了又看,有些心疼:“绣这劳什子东西干什么,你若缺个什么,让底下的丫头们去绣就行了,不然就外头买,咱们家的女儿又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用学那些个针黹女红的。”   沈葭笑道:“我随便绣着玩儿的。”   谢老夫人拿着那绣绷看了半晌,也没看出绣的是什么东西,她放下绣绷,小心地问道:“珠儿,你跟姑爷,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若真是有事,你告诉我,让你舅舅给你做主,咱家虽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但也不能任由你让人欺负,哪怕是王爷也不行。”   谢老夫人近日听了些闲言碎语,说怀钰老是不着家,成日在秦淮河厮混,还有人见到他和陆婉柔同出同入,金陵确实是花柳繁华地,大户人家里狎妓的子弟也多的是,但若是珠儿的夫君染上此等风流癖好,她也是不依的。   沈葭闻言,笑了笑:“没有的事儿,外祖母,您别担心。”   谢老夫人总觉得她这笑里藏了些心事,却又不敢问得太细,只挑了个高兴的话题:“马上就是上元节,你的生辰了,今年满十九,想怎么办?还是像上回那样,给你请个戏班子?”   沈葭上回在谢宅过生辰还是十五岁及笄宴,宴会办得极为热闹红火,光是流水席就办了三日,谢翊还让人满城敲锣打鼓地散金银馃子,拿到手的人都会说一两句吉利话,秋月楼里摆上戏台,请了金陵城最有名的梨园班子,唱的全是沈葭爱听的戏,唱念做打的声音逾过谢宅的高墙,一直传到大街上去,吸引得行人流连驻足。   不过热闹散场后,她就跟着沈如海上京去了,所以对那一场轰动全城的生辰宴,沈葭并没有留下什么好的记忆。   沈葭打不起精神,还是恹恹的:“随便罢,都行。”   谢老夫人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前阵日子,庄头们来拜年,带了一张上好的火狐狸皮子,我让人拿去给你赶工缝制了,等生辰那日穿上,喜庆的日子,就是要穿得红红火火的才是。”   -   小蓬莱。   “礼物是很重要的,”陆婉柔道,“送礼是打动人心的手段,没有人收到礼会不开心。礼物有轻有重,关键不在于有多贵重,而在于是否送对,俗谚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就是这个理了。公子,你送过沈姑娘礼吗?”   怀钰想了想,有点赧然地挠挠头:“聘礼算吗?我送过她很多聘礼,但她好像也不是很喜欢。”   陆婉柔摇摇头:“那不算,马上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日是沈姑娘的生辰,公子有准备好生辰礼吗?”   怀钰一脸呆滞,傻眼了。   -   入夜,沈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脚底的汤婆子已变冷了,锦衾冷寒似铁,她开始想念那具火炉一样的少年身躯,他会牢牢地抱住她,将她的脚捂得火热。   沈葭毫无睡意,干脆坐起身来,拿过床头那只绣了一半的锦囊。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那上面的银线,她想绣的花样,已经初现端倪了。   -   小蓬莱。   得月楼大厅觥筹交错,二层的雅阁里传出丝竹笙箫之声,小蓬莱从不因年关将近而冷清半分,反而越发人满为患,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描眉不光是女儿家的事,也是夫妻之间的情.趣,每一个女子在出嫁前,都曾幻想过夫君替她画眉,世间闺房之乐,夫妇之私,莫过于此,公子不妨也学一学。”   陆婉柔坐在镜台前,对镜理妆,淡淡的远山眉若有似无,似一笔勾勒出的浅黛青峰,她将手中眉笔倒转,递给怀钰,笑着道:“公子若学会这些,明日便能学些更深入的了。”   “什么叫更深入的?”怀钰问。   陆婉柔笑而不语。   翌日。   “我……我也想那个,但她总不肯让我碰她,稍微有点动作,她就喊不要。”   怀钰的脸整个儿红透,就连那脖颈也透着粉。   龟公面容平静,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拍拍手,立刻便有两个青楼小厮抬着一尊木雕过来。   怀钰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惊得掉出来。   那竟然是一具栩栩如生的木雕美人。      龟公接过小厮递来的教鞭,公事公办地道:“如何取悦女子,也是一门学问,学得透了,保管女子对你死心塌地,一日也离你不得。有些男人以此为耻,凡事只顾自己感受,事前不准备,事后不温存,一旦自己满意,就草草了事,敷衍对待,丝毫不照顾伴侣,却不知真正的鱼水之欢是双方都得趣,才算到达世间极乐之境。公子,请不要东张西望,认真听我说,我们今日先从女子的身体构造学起。”   那木头美人也不知是哪位名家刻的,每一寸都完美符合真人比例。   龟公用教鞭指着,面无表情地讲解起来。   “……”   怀钰羞愤欲死。   第二日,理论课程告一段落,龟公带着他开始了实地场景教学。   夹室里,龟公让怀钰坐在小凳上,取下一副春宫刺绣图,墙上是可容一指的小孔,龟公示意他凑过去看。   怀钰一脸摸不着头脑,左眼凑过去,这一看不得了,隔壁竟是一个姑娘正在接客,那男客生得肥头大耳,一副猴急样儿,等不及去床上,就对那姑娘动手动脚。   怀钰惊得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凳子。   他惊恐地瞪向龟公,张嘴刚要说话,龟公就冲他竖起食指,指指墙壁,又指指耳朵,意思是隔壁听得见。   “……”   怀钰脸颊憋得通红,起身就要走,龟公却按住他的双肩,强行将他按在凳子上,逼着他去看。   怀钰的脸贴在墙上,左眼对准孔隙,房内二人已经转战别地,在一扇落地西洋镜前,姑娘时不时扭过头和男客接吻,二人咕咚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由于是他们是背对着,怀钰只能看见那男客人,他身形肥胖,将那姑娘完全挡住。   怀钰:“……”   -   朱雀阁。   “学得怎么样了?”谢翊问。   陆婉柔递给他一杯茶,柔声道:“小王爷虽开窍较晚,但天资不错,还不算驽钝,许多事一点即通,是个好学生。”   谢翊嗯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茶,淡声道:“此事算我欠你的人情,想要什么,说罢。”   陆婉柔歪着头,笑得风华绝代:“迎我进门如何?”   谢翊静静投来一眼,目光温和,却透着一股无声无息的威压。   陆婉柔收起玩笑神色,感叹道:“有时我真羡慕沈姑娘,有你这么好的舅舅,事事为她考虑,她一定是蜜罐里泡着长大的罢。”   谢翊不置可否。   陆婉柔撑着雪腮,若无其事笑了起来:“上元佳节在即,不知七郎是否肯赏脸,陪奴家夜游观灯?” 第51章 飞雪   大年三十, 除夕。   怀钰终于回了谢宅,他的腿已经好利索了,便扔了拐杖,背着双手走入浣花小筑。   沈葭正在房中独自刺绣, 小丫头们躲懒, 辛夷去了谢老夫人处,杜若不知和观潮去了哪儿玩, 导致怀钰走进来时, 竟无人通报一声。   沈葭察觉不对时已经迟了,熟悉的低沉嗓音从头顶飘下来:“绣的什么?”   “!!!”   “没什么!”   沈葭迅速将绣绷藏到身后, 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 震愕地看着他:“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   怀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又偏过脸去, 耳根蔓延出一片潮红。   沈葭呆呆地看着他,分明才几日未见,不知为何,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二人上次不欢而散,彼此都有些尴尬, 无言的静默中,沈葭率先开口问:“你来干什么?”   怀钰道:“今日是除夕。”   沈葭当然知道今日是除夕,她暗生几分不爽, 心说你日日不归家,在外边胡混, 到了除夕倒知道要回来了?   不过“各过各的,谁也不干涉谁”这种话是她自己说的, 她也没那脸去质问怀钰,只得忍了这口气,闷闷地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哦,这个。”怀钰从背后拿出手。   沈葭眼前一亮:“梅花!”   怀钰摸着鼻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碰上你表哥了,从东府过来的,我见园子里头的梅花开了,就折了几支,送……送给你。”   沈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虽然不知道怀钰为什么突然要送她花,但拦不住心里头那阵流蜜似的开心。   她拿了个白玉净瓶过来,将梅花插进去,怀钰折的这几支瘦梅疏密有致,红艳艳的花骨朵儿点缀在枝干上,分外喜人。   怀钰见她喜欢,嘴角勾出点笑容,沈葭抬起头时,那笑意又迅速隐去,他绷着俊脸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沈葭脱口而出,问话之快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怀钰有些讶异,但还是回答:“去找舅舅。”   “舅舅不在。”   “除夕都不在?”   “嗯。”沈葭点头,“除夕这日舅舅不在府里,年年过年都是如此。”   怀钰这下可算大感意外,谢翊是一家之主,除夕是一年之尾,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居然不在?   然而还真如沈葭所说,一整日下来,他都没看见谢翊,就连去祠堂祭祖这种重大活动,他也不在场,而谢老太太等人都没说什么,俨然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   晚上,东西两府在秋月楼合开年夜宴,阖家一起守岁,外面爆竹声声,火树银花,孩子们大声喊叫着、笑闹着,捂耳躲在嬷嬷怀里看焰火。   怀钰头天来被灌得走不动道,这回多长了个心眼,依次敬完一巡长辈后,就借着更衣的由头溜号了,来到回廊外,却正巧看见沈葭披着一领兔毛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揣着一个鎏金手炉,慢慢地往楼下走,身边也没个丫头跟着。   怀钰疾走几步追上去:“沈葭!”   沈葭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松了口气,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怀钰压低声问:“你干什么去?”   “找舅舅。”   “你舅舅回来了?”怀钰莫名其妙。   沈葭嗯了一声,继续往楼下走,她的眼睛在夜里看不清楚,需要走得特别小心,怀钰看不过去,将她手里的琉璃灯抢过来。   “我来罢,你看着点路。”   二人一个提灯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面,穿过大半个西府,经过花园的石子甬道时,沈葭不小心踉跄了下,立刻被怀钰伸手牵住。   “小心点。”   他这一牵,接下去的路就没再放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比手炉也不遑多让,掌心还有练刀留下的薄茧。   沈葭抿了抿唇,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谢翊的住所在绿猗园,房舍不大,只占地三间,寒酸得简直不像谢氏家主会住的屋子。   沈葭和怀钰走进堂屋,小厮立刻迎上来:“孙小姐,姑爷。”   沈葭解下斗篷,随手递给他,一边问:“舅舅回来了?”   “回来了,里屋榻上躺着呢。”   沈葭掀帘进去看了一眼,见一地的碎瓷片,怡红、快绿两个姑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敢抬头。   沈葭皱眉问:“怎么回事儿?”   小厮斜睨了那二人一眼,冷笑道:“两个不长眼想拣高枝儿飞的东西,活该。”   沈葭大致明白这两人做什么了,估计是想趁着舅舅醉酒,上去献媚,但舅舅醉后脾气特别差,她们八成是被训斥了,连茶杯都给砸了。   “你们下去罢。”她对两位姑娘说。   怡红、快绿抹着眼泪出去了。   沈葭上前察看,谢翊合衣躺在榻上,醉得两颊通红,沈葭怕他着凉,拿来一条猞猁狲毛毯替他盖上。   谢翊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眸色冷意乍现,满是警告之色。   “舅舅,是我。”沈葭轻声道。   谢翊松开她,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柔儿……”   沈葭只当他醉糊涂了,把自己认成了陆婉柔,没当回事,替他盖上毯子。   身后的怀钰却皱紧了眉头。   谢翊时常在除夕这日遍寻不着人影,然后喝得酩酊大醉而归,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每当他回来,沈葭总会替他煮一碗解酒汤,绿猗园没有厨房,小厮早将一应物什准备齐全了,食材和炉子都有。   怀钰反正闲来无事,就帮着打下手,沈葭丢来一只雪梨,让他削皮。   怀钰接住梨子,他玩刀很灵活,就连削皮也在行,梨子皮一圈一圈地掉下来,竟然不断。   他一边削着皮,一边问沈葭:“你舅舅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沈葭用木棍捶打着冰糖,闻言反问:“这地方怎么了?”   怀钰试图找一个合适用词:“就太……简陋了。”   当然,这种简陋,是针对于谢宅中其余房子而言的,谢翊这三间房舍不是砖瓦或木质结构,而是用竹子和茅草搭成,更像是山间用来度假的竹舍,虽有山野之趣,却不是长久居住之所。   绿猗园内遍植修竹,又是夜晚,北风呼啸,吹得竹枝飒飒作响,犹如孩童呜咽之声,冷不防一支绿竹被吹折,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令人倍感萧瑟。   连怀钰也瑟缩了一下,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望着堂屋外绿幽幽的竹林,忍不住道:“这也太清寒了。”   沈葭停下木锤,看着门外,喃喃念道:“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暗想金屋人欢,玉笙声醉,恐此非尔所欢。”   怀钰一脸见鬼似的瞪着她:“你被谁附身了?怎么突然吟起词来了?”   沈葭摇头失笑,继续敲碎冰糖,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她生前常来这儿读书,绿猗园也是她取的名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怀钰虽不曾读过多少书,这一句还是知道的:“《诗经》中的?”   沈葭点头:“我娘酷爱读《诗经》,她常说四书五经中,只这一部还有些意思。我们兄弟姊妹小时候犯错被抓住,舅舅就罚我们抄写《诗经》,诗三百几乎被抄了个遍。”   怀钰忽然就想通了:“你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取自《蒹葭》?”   “可以这么说。”   沈葭想到什么趣事,笑起来:“也不算是抄了个遍,诗经三百零五篇,舅舅唯独不让我们抄《蒹葭》,所以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这篇,常在舅舅跟前来回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怀钰接了一句,他将削好的雪梨扔过去,沈葭接住,拿起菜刀开始切丁。   “难怪你们沈园里头又是蒹葭园,又是什么鹿鸣台、什么关雎馆,原来都是源自《诗经》。”   “嗯。”   “你舅舅不是亲生的罢?”怀钰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沈葭抬头看向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怀钰在眉眼处比划了一下,“你们谢家人都是狐狸眼,你表姐和表兄都是,唯独你舅舅生了双桃花眼。”      沈葭恍然,原来这么猜出来的。   她就没怀钰这么聪明了,她知道谢翊的身世,还是从谢澜那里听来的。   谢翊并非谢老太爷亲生,而是谢柔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乞儿,一开始在谢氏商行里打杂,后来又被谢柔认作弟弟,入了族谱,这事当年还在谢家引起轩然大波。   谢氏祖上茶商起家,生意一直掌握在沈葭外祖父这一支手里,当年她外祖子息单薄,只生了谢柔一个女儿,东府那些旁支就差没放鞭炮庆祝了,谁都知道女儿没有财产继承权,等到谢老太爷入土后,这谢氏商行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谁知谢柔打小就跟别的姑娘家不一样,别人家的女儿都梦想着嫁个如意郎君,她却是对做生意感兴趣,连抓周宴上抓的都是算秤金银一类物什,逗得谢老太爷抚须大笑,直呼“后继有人”。   待谢柔长大一点,她时常做男装打扮,跟随谢老太爷去广东、福建做买卖,她性子爽利,眼光精明,头脑清醒,论起谈生意的本事来,竟比其父还高出一头。   谢老太爷便准备给她招个赘婿,一起帮衬着家里的生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海上风暴,掀翻了谢氏商行的船只,满船的人无一生还,谢老太爷也葬身海底。   噩耗传入金陵,谢老夫人当场就不行了,捶胸痛哭,骂老天爷要亡了她母女俩,东府那帮亲戚也在虎视眈眈,只等着丧事办完便分家产。   就在这时,谢柔一身孝服地站出来,说她要接管商行。   此话一出,谢家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一个女子,竟然妄图染指这么大的家业?   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各种苦劝、威胁、利诱、辱骂等手段都无果后,东府的人一纸诉状将谢柔告去了应天府。   这一场官司打得是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终因谢柔私底下买通了应天府尹,又请了个伶牙俐齿的讼师,由此赢下了官司。   谢氏宗族的长辈们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她一介姑娘家,迟早是要出嫁的,到时家业落到外人手里,岂非对祖宗不孝?      没想到谢柔听了,笑嘻嘻地当着祠堂列祖列宗的面,发了个誓,她立志终生不嫁,将自已的一生奉献给谢氏商行,否则不得好死。   众人一听,连毒誓都发了,只能恨恨作罢。   后来谢柔心血来潮,又要认谢翊为弟,谢家群起反对,有一个女继承人就够糟心了,再来一位来历不明的乞丐,他们也不用活了。   那时谢柔已成了商行说一不二的女东家,东府的人再怎么反对,她也不做理会,一意孤行地认了谢翊做弟弟。   谢柔二十八岁时打破自己的誓言,嫁给沈如海,为了给谢家一个交代,她自愿卸去东家一职,将生意全部交给谢翊打理。   彼时谢翊才十八岁,在无数反对声和明里暗里的绊子中,他愣是一肩挑起了偌大家业,将商行发展得比谢柔在任时还要壮大,如今他已成了谢家名副其实的家主,从一介乞儿到人人认可的七爷,这一路的困难艰辛,可想而知,沈葭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沈葭蹲在炉子前,将瓷盖掀起,见里面的水已经沸了,咕噜噜滚着泡儿,便将切好的梨丁倒进去。   “下雪了。”怀钰忽然说。   沈葭抬头,看见门外扑簌簌地落着雪花,如飞絮一般,她鼻尖全是梨子的清甜味儿。 第52章 动心   大年初一, 沈葭起了个大早,不等辛夷进来替她穿衣,她就趿拉着睡鞋,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 惊得辛夷拿着衣追在后头喊:“小姐!小姐!先穿上外衣再出去啊!外头冷!”   来到廊下, 沈葭猛地停住脚步,瞪大眼睛:“哇!好大的雪!”   昨夜那雪下了半夜,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堪堪止住, 一夜之间,天地变了个模样, 满地银装素裹,那大雪足有及踝深, 房檐下垂着尺来长的冰棱。   辛夷赶上来, 抖开外袍,将她一把裹住。   沈葭抓着外衣, 兴奋地跳下台阶,跑入院中,在新雪上踩来踩去,踩出几个嚣张的脚丫印,又抬起一脚, 蹬在院中的桂树上,霎那间,雪花纷纷扬扬洒下, 她尖叫着跑开,还是淋了满头的雪。   辛夷:“……”   沈葭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在原地蹦了几下,忽然看见怀钰从屋内走出来, 一脸毛躁,也不怕冷,穿着一身单衣单裤,似乎是没睡好。   沈葭握起一团雪砸过去,恰好砸在他脑门上,她哈哈大笑。   怀钰:“……”   怀钰沉着脸大步走来,沈葭吓得扭头就跑,却被怀钰拦腰抱起,讥嘲道:“冻不死你。”   “放我下来!”沈葭拼命挣扎。   怀钰勾起唇角:“不放。”   沈葭将手心贴上他的脖子,她的手刚摸过雪,冰得怀钰顿时大叫起来,怒骂道:“沈葭!你再撒野,我就将你埋进雪里!”   沈葭知道他说到做到,只好吐吐舌头,赶紧将手放下去。   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就去了绿猗园,谢翊宿醉未醒,沈葭故技重施,从窗台上握了块雪揉成雪球,掀开毛毯,灌进谢翊脖子里。   “啊!!!”   谢翊被激得睁开眼睛,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沈葭和怀钰早就笑作一团。   谢翊将衣领里的雪粉抖出去,如玉的脖颈被冻得发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笑的二人,冷冷地问:“你们是不是欠收拾?”   沈葭立马收了笑,一本正经道:“舅舅过年好,我们来给你拜年。”   说着拉着怀钰跪下,给谢翊磕了一个响头。   “大年初一,祝舅舅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   她一口气儿说完了吉利话,又上前伸出手掌心,笑脸盈盈:“舅舅,还有最后一句,红封拿来。”   谢翊:“……”   谢翊抽了她手心一记,才拿出仆人一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给他们一人一个。   等谢翊洗漱好,三人又一道去兰桂堂给谢老夫人拜年,谢澜和沈茹早就到了,正在陪老太太喝早茶。   三人跪下请安,老夫人也是笑着一人给了只红封。   给到谢翊时,她脸上的笑突然收了回去,淡淡道:“今日你就回府住罢,成日睡在外头,像什么样子。那两位我已经替你打发回去了,人家昨晚哭哭啼啼地来到我这儿,还以为你怎么她们了呢,堂堂七尺男儿,喝醉了拿女人撒酒疯,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谢翊跪着接过红封,笑道:“正巧年关已过,商行里的事也清闲了,儿子也该回来在母亲跟前尽孝了。”   谢老夫人:“……”   给老太太拜完年,其余小辈又去给谢翊磕头拜年,谢翊自然也一一赏了红封,轮到沈茹时,她喊的是七爷。   谢翊道:“叫舅舅就成。”   沈茹下意识望向沈葭。   沈葭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沈茹抿抿嘴唇,接过那只红封,轻声道:“谢谢舅舅,祝舅舅新的一年吉祥平安,万事如意。”   谢翊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了。   这头谢澜撞了下沈葭的手臂,挤眉弄眼地笑问:“她叫舅舅,你不吃醋啊?”   沈葭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谢澜觑了她一眼,心道奇怪,难道三日不见,士当刮目相看?沈葭的独占欲有多强,她是知道的,小时候,他们兄弟姊妹别说闹着玩喊声舅舅了,就连抱一下谢翊都不可以,谢翊只能让她一人霸占着,这丫头如今是转了性了?   不等想明白,她又被沈葭撞了下:“你们园子里头的梅花是不是开了?”   “是啊,开得可好了。”谢澜看向她,“你要来玩吗?”   东府里栽了一片梅园,每到冬日寒梅绽放,其园中景致不比雨花台梅岗差多少,如此冰雪琉璃世界,与红梅最衬了。   沈葭心血来潮提议:“我们叫上二哥哥他们,去园子里打雪仗罢。”   谢澜一听,也来了兴致,拍手叫好。   众人陪老太太拉了会儿家常,老夫人昨晚守夜熬得太晚,白日里没了精神,被侍女扶着回房去补觉,大家便纷纷告退,谢澜一个个叫住人不让走,说一起去梅园打雪仗,沈茹本不想去,见谢翊也站在廊下没走,准备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   沈葭兴致勃勃地对怀钰说:“怀钰,一起打雪仗去,我让你三个球。”   怀钰系上大氅,慢悠悠道:“多谢,不过我今日有事,就不一道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说罢,他撑起纸伞,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   沈葭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翊撑开青绸伞,走到她身边,道:“还打雪仗吗?不打的话我就忙去了,许久没回来,一摊子事儿。”   沈葭撂下一句话就走:“不打了!”   她气鼓鼓地回到浣花小筑,让辛夷和杜若都吃了一惊,不是去拜年的吗?怎么还拜回来一肚子火气?   她前脚刚进房,谢澜后脚就追进来了。   “为什么不打了呀?我人都叫好了。”谢澜不依不饶地问。   沈葭趴在床上,拿枕头蒙住脑袋,烦躁地说:“不打啦!不想打啦!”   “为什么不想?”   谢澜脑中灵光乍现,忽然开了窍:“不会是因为小王爷不去,所以你也不去了罢?”   沈葭从枕头下拔出脑袋,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兔子。   谢澜一下就举手投降了:“好罢好罢,你说不打便不打,那我们上街玩儿去。”   “不去。”沈葭说,“店都没开,没意思。”   “有的开了,不骗你,我带你去,可热闹了,特别好玩儿。”   谢澜又是哄,又是骗,终于将沈葭拉上了街。   -   正月初一,许多店铺都歇业回家过年,或是请吃年酒,或是回乡祭祖,或是走亲访友,直到初五、初六才会陆陆续续地开门,谢澜带着沈葭来到了珠市。   这珠市位于上元县署附近,内桥以西,顾名思义,是珠宝铺子的聚集地,此地也是金陵的风月一条街,只不过与秦淮南曲不同的是,这里大多是低等妓院,也就是常说的“勾栏之地”。   也正因此处住着不少妓.女,正月里青楼的生意冷清得很,那些一年到头忙碌的窑姐儿才有空出来逛逛铺子,妓.女们父母不认,无家无口,挣来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一出手往往十分豪阔,商贩都爱跟她们做生意,所以珠市过年期间也照常营业。   街市上正热闹,卖簪子的、卖珠花的、卖首饰玉佩吊坠儿的,卖胭脂水粉的,应有尽有。   谢澜领着沈葭东逛西看,刚进一家铺子,没找到合心意的,又立马退出去另一家。   谢澜大气地对沈葭说:“随便挑,我付钱,正好你生辰快到了,就当送你的生辰礼。”   沈葭挑得兴致缺缺,她见惯了好东西,这种路边摊子上卖的东西对她来说,就只是瞧个新鲜,料子却是看不上眼。   正抓着一方鸡血玉的扇坠儿打量时,袖子冷不丁被人扯了下。   杜若指着前方道:“小姐,你快看,那是不是姑爷?”   沈葭一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间古玩店,怀钰站在店内,认真听掌柜的在介绍什么,而他身旁,站着一位光看背影就美得遗世独立的女子,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蓬莱花魁——陆婉柔。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   陆婉柔言笑晏晏,拨开他的大氅,去把玩他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   沈葭手指一松,鸡血玉啪嗒一声掉下去。   老板大叫道:“你摔坏了我的玉!要赔的!”   沈葭扭头便走。   辛夷和杜若都一惊:“小姐!”   老板见她们要走,赶紧抓住一人衣袖:“不能走!赔钱!”   “赔你赔你!”   谢澜不胜其烦,扔下钱袋就走。   沈葭一路不言,看得几人都惴惴不安,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回到浣花小筑,她冲进厢房,将枕头下那个做好了的香囊掏出来,拿起笸箩里的剪刀便剪,瞬间剪了个七零八碎!   辛夷忙跑过去夺走剪刀,痛心疾首地叫道:“小姐!你这又是何苦!这香囊你日夜不眠地绣,手指头都扎破了十几回,这是你的心血啊!”   “心血又怎样?他根本就不在乎!”   沈葭一扭身子,扑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后进门的谢澜见了这幕,沉着脸怒气冲冲道:“我这就去小蓬莱,拿鞭子抽死那不要脸的贱人!”   她说完便要出门,沈葭立马抬头叫住她:“不要去!”   谢澜气得大叫:“这对狗男女都欺负到你头上来啦!岂有此理!你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等委屈,我告诉七堂叔去!”   沈葭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大哭道:“别去!别去!”   她哭得稀里哗啦,谢澜心软了,只好哄她:“好了,我不去,你别哭啦,等下老太太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三人围着哄了半天,又是说笑话,又是擦眼泪,沈葭就是展颜不起来。   她好难过,从古玩店看见怀钰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   沈葭终于意识到一件她早该明白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对怀钰动心了,那个会在山洞里抱着她,絮絮地说着他名字的来历,说要骑马带她去大漠里看星星的少年,那个在月夜下,因为害怕她会跌倒,便替她提灯照路,一手牵着她的温柔少年,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她明白过来这件事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他的眼中不再只有她,他会对着别的女人笑,还让那个女人摸他的玉佩。   沈葭想到昨晚,他们时隔多日同榻而眠,她本想凑他近些,像往常那样,可怀钰却猛地从床上弹起,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在书房睡了一夜,避她如蛇蝎。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到现在才想明白过来,原来他竟然厌恶她到了这等地步。   沈葭悲从中来,再次失声痛哭。   -   古玩店内,掌柜的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垫着,托出一方玉石,问道:“这块料子怎么样?看这玉质,清润通透,水头极好;叩之听声,余音清越绵长,有如钟磬;握在手中,触感温而不凉,佩戴在身上冬暖夏凉,可养性怡情,驱邪避瘟,是正宗的西域于阗玉。”   怀钰握着放大镜,趋前细看,摇摇头:“颜色太杂。”   掌柜的只好放回去,又托出一方玉石来:“这个呢?这是产自陕西的蓝田玉,玉质玲珑剔透,夜晚还会发出温润的光泽。公子,你再看看这表面,还有冰裂一样的纹路,多么优美!不是老朽诓你,我做玉石生意这么多年,过眼的古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从未见过这么独特珍贵的料子,你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冰裂?”怀钰皱起眉头,“寓意不好,换一个。”   “……”   掌柜的看向陆婉柔,眼里就写着一句话:你带来的这位客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陆婉柔安抚地笑笑:“再给他看看别的罢。”   掌柜的叹了口气,看在陆婉柔是常客的份上,只得捏着鼻子又拿了几块玉料出来,只是那客人要么说色太杂、要么说料子不好,挑三拣四,嫌来嫌去。   掌柜的终于忍不下去了,指着他腰间道:“我看你腰上那块玉就很好,何不取下来重新切了?”   怀钰一怔,拿起那块自生下来便未离他左右的羊脂玉佩。   “你说这个?” 第53章 上元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这一日是沈葭的生辰,谢宅里又是一场大办,摆上几十桌席面,东府的亲戚们都过来祝贺, 园子里还搭了戏台, 戏子们翻着筋斗粉墨登场,唱的是沈葭最爱听的《孙行者大闹天宫》 , 敲锣打鼓的声音闾巷可闻, 那热闹比之除夕夜的年宴也不遑多让。   到了晚上,谢宅里挂满各色花灯, 将整个东西二府照耀得灿若白昼。   小辈们不爱待在府里头闹元宵,嚷嚷着要去灯市赏灯, 谢老夫人让辛夷将那新缝制好的火狐斗篷给沈葭披上, 又一再叮嘱,拣亮堂点儿的地方走, 外面黑咕隆咚的,可别摔了,又嘱咐身边必须有人跟着,别叫人贩子拐去了。   沈葭听得连连点头,眼神却往旁边瞟。   怀钰也在, 他今日的打扮与往日都不同,穿着一身湖蓝箭袖,胸前左肩用银线绣着张牙舞爪的过肩蟒, 外罩一件银缎大氅,玉冠束发, 平添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   沈葭见惯了他穿飞鱼服和武袍,倒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打扮, 顿觉有种说不出的亮眼。   谢澜轻轻撞了下她的肩,捂嘴偷笑道:“看呆了?也是,你夫君这样一打扮,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只不过,我怎么觉得他今日哪里怪怪的?”   话音刚落,辛夷就说:“我也觉得。”   杜若:“我也觉得。”   观潮:“我也觉得。”   沈葭也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怀钰身上缺少了什么东西,但就是说不上来。   怀钰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抬眼望来:“有事?”   “没有没有没有。”众人一齐摇头。   金陵的元宵灯市在笪桥与评事街一带,每到正月十五,长街两侧扎起竹棚,悬灯万盏,遥遥望去如火树银花,五光十色,恍若神都仙阙。   街边还有各色卖果子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卖陶俑泥人儿玩具的、表演杂技戏法的,叫卖声不绝,士庶百姓拖家带口上街游玩,年轻男女们戴着面具,出来幽会,街上人头攒动,车马如龙,这日不设宵禁,人们通宵达旦,直至五更天才会散去。   除去这处,夫子庙附近也有灯市,只不过比起笪桥的热闹景象来,这里更显清净,来这儿的人多半是想静静观灯。   谢家的少爷小姐们大多奔着热闹去,只剩下沈葭等一小部分人还没决定。   谢澜问沈葭:“珠珠,你去哪儿?”   沈葭刚要开口,谢澜又打断:“我猜你一定是去秦淮河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去笪桥。”   “……”   沈葭只得闭嘴。   辛夷心领神会地笑道:“小姐,我也想去笪桥,几年没回金陵了,想去瞧瞧热闹。”   杜若立马道:“我也去。”   观潮张嘴道:“我跟着我们殿……”   话未说完,被杜若踹了一脚。   观潮只得咽回原先的话,苦着脸改口:“我也跟着去瞧瞧热闹罢。”   谢澜问沈茹:“你呢?”   沈茹还没回答,陈适就笑着接话:“既然都去瞧热闹,我们也只好随大流了。”   他转而看向沈茹,眉眼深情缱绻:“你说是罢,夫人?”   沈茹垂下眼睫,捏着手绢:“嗯。”   谢澜一拍手:“既然要去的地方一致,那我们一起走罢。”   说罢,这群人浩浩荡荡奔着笪桥而去,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沈葭和怀钰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沈葭觉得这么沉默下去,实在不是回事,便开口问:“你去哪儿?”   怀钰看她一眼,道:“秦淮河。”   沈葭哦了一声,摸摸鼻子:“我也去秦淮河。”   二人四目相对,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怀钰偏头咳了一声,看着她说:“过来。”   沈葭心说凭什么,站在原地没动,抬着下巴道:“你过来。”   怀钰皱眉,再次重复,语气沉了点儿:“过来。”   “你先过来。”   “你过来我就过去。”   “你过来。”   “沈葭!”怀钰黑着脸,“你到底过不过来?”      沈葭屏了口气,心道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她带着气大步往前走,不料在她迈腿的同时,怀钰也朝她拔腿走过来,两人撞个正着,沈葭的额头磕中他的下巴,各自都疼得叫唤起来。   “啊!你的下巴怎么那么硬!疼死了!”   沈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怀钰捂着下巴,也没比她强多少,没好气道:“我还没说你的脑袋硬呢!”   沈葭跺脚道:“好疼好疼!”   “有那么疼吗?”怀钰已经不太疼了,走到她面前,“手拿下去,我看看。”   沈葭放开手,怀钰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看,额头倒没肿起来,只是多了道红印子,他的下巴也是,二人看着彼此脸上那道红印,都觉得滑稽得不行,一齐大笑出声。   笑了半晌,才堪堪停下。   怀钰问:“走吗?”   沈葭点头:“走。”   -   乌衣巷距离秦淮河不是太远,二人决定走着去,不乘轿子,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灯,路上不算太黑,但怀钰还是让沈葭牵着他的袖子。   二人穿过琵琶巷,来到秦淮河畔的钞库街,沿河两街都已悬上了各色花灯,河中画舫、小艇络绎不绝,两岸河房上传出丝竹萧管与妓.女们的笑闹声,恰如杜牧诗中所言: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街上有买花灯的,沈葭走过去瞧,看中一盏兔子灯,刚要问老板多少钱,怀钰就掏钱替她给了。   沈葭心底有点甜滋滋的,拎着那兔子灯,问他:“想去游河吗?”   怀钰看向河面,思索了片刻,点点头。   河边有停泊的小船可供租赁,揽客之声不绝于耳,沈葭和怀钰一过去,就如羊入狼群,船家们纷纷来拉,热情招呼他们上船,怀钰将沈葭护在怀中,免得别人毛手毛脚地碰到她。   沈葭最后挑了个面善的老人家,怀钰将她抱上船,自己坐到她对面,这条船特别小,二人稍微动一下,膝盖就能碰到。   木桨摇动,搅起一阵水声,小船慢慢划到河心,穿过文德桥,右岸便是夫子庙,华灯璀璨,灯影倒映在河面上,如同漫天星河。   岸上,行人们三三两两地并肩同游,喝醉的士子们勾肩搭背,放声狂笑,惹来路过的女郎们频频回头。   沈葭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放在腿上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怀钰就坐在她的对面,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的脸,让沈葭忍不住一阵紧张,心脏怦怦跳。   她突然发现,怀钰是真的很俊的,他的眉,他的眼,都恰到好处的完美。   沈葭紧紧地抓着袖子,里面放着绣好的香囊,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挑起一个合适的话题,再自然地把香囊交出去呢?   说是元宵节礼物?   今日本是她的生辰,反倒成她送礼了,他一点表示都没有,除了方才送了她一盏兔子灯。   沈葭想到这里,又有点不开心起来。   怀钰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一直东张西望,眉头紧紧蹙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些急迫。   沈葭看着他这模样,心底的紧张与雀跃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涩和惘然。   怀钰终于忍不下去了,扭头问船头的船家:“老人家,还有多久能靠岸?”   老人耳背,听他说了几遍才听清,慢悠悠道:“公子,还没有呢。”   怀钰皱眉道:“尽快靠岸,我有急事。”   话音刚落,沈葭幽幽问他:“你有什么急事?”   “什么?”怀钰没听清。   沈葭瞪着他:“我知道你有什么急事,不就是去找陆婉柔吗?”   怀钰一怔,否认:“我不是……”   沈葭一下子就爆发了,眼泪唰地流出来:“我都看见了!你和她逛古玩店!你还让她玩你的玉佩!怀钰,你喜欢她对不对?你跟我在一起就不耐烦,一直想着去找她对不对?!”      怀钰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哪里不耐烦了?我那是……反正不能告诉你。”   沈葭一听,更是伤心气愤:“谁想知道了?你去找她罢!你去喜欢她罢!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怀钰大惊:“什么?你喜欢我?”   “现在不喜欢了!我要休了你!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没法过啦!”   沈葭哭着大喊,将香囊从袖中掏出来,就要往河里扔。   怀钰关键时刻伸手接住,将那香囊拿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喜形于色:“这是绣给我的?”   “还给我!”   沈葭扑过来想抢,怀钰却藏去背后,一手抱住她的腰,笑道:“我拿到了,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扔。”   沈葭大怒:“这是我绣的!”   怀钰笑着点点头,将香囊珍惜地藏进怀里:“我知道,绣给我的。”   沈葭见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一时又痛又怒,心脏碎得千疮百孔,她呆了呆,掩面呜咽起来:“怀钰,你只会欺负我,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怀钰急忙将她抱在腿上哄:“你别哭啊,继续喜欢我,别哭别哭……”   沈葭充耳不闻,专心哭她自己的,那眼泪简直多到擦不完,跟水漫金山似的。   怀钰焦躁起来,问船家:“老人家,还能多久靠岸?”   老人划着桨,还是先前那套说辞:“公子,还早呢。”   怀钰实在等不了了,他怕沈葭的眼泪都能把船淹了,他随意拿袖子抹了把沈葭的脸,将她拦腰抱起,足尖几下轻点,身轻如燕地掠过水面,上了岸。   沈葭忽然双脚腾空,吓得连哭都忘了,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带着哭腔问:“怀钰,你要干什么?”   怀钰道:“带你去个地方。”   他抱着她飞上屋顶,像在项宅那晚一样,施展轻功,在鳞次栉比的河岸建筑上飞奔,清冽的夜风扑面而来,沈葭一时忘了害怕,惊讶于眼前的美景,夜色下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两岸清歌,美得令人心惊动魄。   沈葭怔怔地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想起的却是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怀钰,我的兔子灯忘拿了。”   “回来给你买,买一百盏。”怀钰在她头顶说。 第54章 定情   怀钰带着沈葭来了报恩寺, 二人上了寺内宝塔,这座宝塔是昔年成祖所建,塔高九层,塔内外设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 塔顶由琉璃瓦铺就, 是金陵城最高的建筑,坐在塔顶可俯瞰整座城市。   怀钰抱着沈葭, 爬上琉璃顶, 二人并肩而坐。   沈葭还回不过神,看着塔顶下的高度, 似乎掉下去就会摔死,有些害怕, 她来过报恩塔, 却是第一次爬这么高。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看烟花。”   “有烟花吗?”   沈葭疑惑,她在金陵城住了七年, 从没听说上元这日会放烟花。   “有。”怀钰语气很肯定,“我让他们放的。”   “……”   “约的亥时,提前到了,等等罢。”   方才在船上,他并不是想着去见陆婉柔, 而是在偷偷计算时辰,生怕赶不上,第一回 做这种事, 难免有些紧张,总怕出各种意料之外的状况, 最后果然出了状况。   怀钰扭头看着沈葭,心跳如擂鼓, 手指忍不住地痉挛,手心沁出一层薄汗,还好有夜色掩护,他脸红得不会太明显。   “沈葭,我……”   怀钰停顿片刻,心跳到嗓子眼,他生怕自己一张口,心脏就会蹦出来,只得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继续说道:“我喜欢你。”   沈葭:“……”   终于说出口,怀钰的心跳奇异地平静下去,他看着沈葭,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心悦你,早在今晚之前,我已下定决心,无论你喜欢谁,我这颗心,都是你的了,不管你是想抛着玩儿,还是别的什么,都随你。可……可方才在秦淮河,你说……你也喜欢我,我……”   沈葭:“……”   怀钰说着说着,又有点激动,语无伦次起来,他赶紧深吸一口气,心跳平静下来后,才接着道:“珠珠,我很高兴,我活这么大,从未有过这般高兴的时刻,我都要高兴疯了!我想说……我想说,如果你也心悦我,那我们就是夫妻了,不是相敬如宾的那种夫妻,而是真正的夫妻,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你一句话,我为你上天入地,为你去死都可以。”   沈葭:“……”   怀钰说到这里,才发现她的异常沉默,他严重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沈葭:“!!!”   沈葭啊地一声大叫,指着他蹦起来。   怀钰生怕她掉下去,赶紧拉住她,心说这是什么反应。   沈葭叫道:“我知道你哪里不对劲了!你的玉佩呢?!你的玉佩不见啦!”   怀钰:“你别急,我……”   “怎么能不急?!”   沈葭的表情简直像天塌了似的,完了完了!玉佩不见了!这玉佩可是他在娘胎里就握在手里的,从小贴身佩戴,几乎从不离身,这下居然不见了!这可是比天塌还严重的事情,圣上会杀了他们罢!   沈葭深呼一口气:“你仔细想想,你撂哪里去了?出门时戴了吗?好像没戴!天呐!我记不清了!”      怀钰道:“你冷静点,听我说……”   沈葭抱头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掉哪里了?不是掉在秦淮河里头了罢?我们赶紧下去,沿途一路找找,这塔怎么下啊?怀钰!完蛋啦!”   怀钰忍无可忍,终于吼出一句:“没丢!”   沈葭直愣愣地看着他。   怀钰从怀中掏出两个玉坠来,口吻有些无奈:“在这儿呢。”   玉坠由红绳串着,被雕刻成蝴蝶的样式,在夜色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正是由他那枚羊脂玉佩重新切割而成。   沈葭震惊得彻底说不出话了,道:“你……”   “送你的生辰礼,喜欢吗?不喜欢也不能改了。”   怀钰掀开她的斗篷,将玉坠系在她的腰上,然后给自己也系上。   沈葭神色复杂,心说这好像不是喜不喜欢的事。   “这……可以吗?圣上知道了怎么办?”   怀钰不以为意:“这是我的玉佩,怎么处置它,我说了算。”   他将沈葭重新拉着坐下,埋怨道:“你也太心急了,计划都被你打乱了,我本来打算看完烟花再给你的。”   沈葭脸色涨红,支吾道:“我……我又不知道……”   “可以吻你吗?”怀钰突然打断她问。   “什、什么?”   沈葭吓得结巴,心想这么直接的吗?这种事不是做就行了?为什么还要问她?   见怀钰还在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沈葭面红耳赤,胡乱点了点头。   怀钰倾身凑过来,吻住了她。   “砰”地一声,烟花在漆黑的天际绽放,流光溢彩,火星四散。   沈葭下意识扭头去看,却被怀钰捉住下巴转过来,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以示惩戒。   唇舌交缠,他的吻技较初夜那次有了明显提升,不再一味地强干、进攻,而是懂得了循序渐进,舌尖缓缓舔过沈葭的唇瓣,顺着唇线描摹,迫得沈葭自己张开口,他再逐步试探、深入,勾着她的香舌逗弄、追逐,最后轻轻舔一下上颚 ,沈葭不自觉发出一声呻.吟,浑身颤抖不止,脸颊滚烫似火烧。   怀钰将她放倒,身体覆上去,手掌垫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她的耳后、脖颈、下巴处缓缓摩挲,最后与她十指相扣。   沈葭双眼迷离,浑然不知今夕何夕,她的眼瞳倒映着漫天烟火,还有身上的那个人,他漆黑的眉,明亮的眼,高挺的鼻梁,和温润的唇。   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   沈葭抓着他的大氅,忽然感到唇上冰凉,原来是有一片六角霜花,掉在了她和怀钰的唇间,慢慢融化。   沈葭呆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在亲吻的间隙,喃喃道:“下雪了,怀钰。”   怀钰嗯了一声,很轻很轻地吻着她。   夜雪忽降,从深蓝苍穹打着旋儿落下,温柔地笼罩了整个大地。   他们不知亲吻了多久,吻到最后沈葭的嘴唇都发麻,雪花落在他们的鬓发上,像一夜之间白了头。   怀钰将沈葭拉得坐起来,替她将头上雪花扫落,戴上兜帽,帽沿上一圈火红色绒毛,衬得她眉眼妩媚,刚刚才吻过,嘴唇红艳艳的,唇珠微肿,那双狐狸眼里含着一汪春水,无辜的同时又很勾人,怀钰没忍住,喉结滚动,凑过去又亲了一下。   “不亲了。”   沈葭推开他的脸,她的嘴唇有些痛了。   怀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大腿:“坐上来?”   沈葭也不矫情,爬去他怀里坐着,怀钰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个香囊。   香囊是荼白色的,双面绣,一面用金线绣着两只飞鸟,一面用银线绣着两株缠枝树。   怀钰笑问:“这是什么寓意?”   沈葭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撇撇嘴道:“同你那个玉蝴蝶一个意思。”   她送他香囊,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送她玉坠,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怀钰摸到香囊里还放着东西,倒出来一看,原来是几块金银馃子。   “喜欢吗?”沈葭得意地笑,“小姐赏你的。”   怀钰掐掐她的脸,吻在她的耳郭上,双手不自觉搂紧她的腰肢,哑声道:“谢夫人赏。”   沈葭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那东西咯着她,弄得她也难受起来,沈葭脑子一个冲动,扭头道:“怀钰,我们回去罢。”   怀钰和她对视片刻,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   笪桥灯市,当烟花在夜空四散时,行人们纷纷驻足,仰头去看,惊叹这转瞬即逝的美丽。   “哇!怎么放烟花啦!”   杜若一手拿着观潮刚买的糖葫芦,仰头惊讶地道。   谢澜手里拽着谢淙,身后还跟着一众兄弟姐妹,转身去拉她:“别看啦!不要忘了今晚的大计划!沈茹他们呢?”   她东张西望,四处寻找。   -   武定桥下,行人如织,夜雪降落。   “既然来了秦淮河畔,夫人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陈适一手持伞,一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望向身旁的人,任谁来看,他都是一位温柔体贴的郎君。      沈茹没说话,闷头走自己的。   陈适最恨她这副冷淡模样,停下脚步,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至桥栏处,冷笑道:“怎么?见不到你的心上人,就这般难受?”   沈茹终于抬起头,目光始终是平静的,透出一个意思:随你怎么说,你开心就好。   “你……”   陈适忍不住抬起手,桥上突然有人喊。   他们侧头望去,见谢翊撑伞长身玉立,脸上戴着一枚银质面具,遮住他的眉眼,只露出一方薄唇,而在他身边,还立着一位身段窈窕的丽人,她穿着紫色裙衫,脸上也戴着一副狐狸面具。   四人在拱桥上互相见过礼,谢翊问:“你们也来赏灯?”   陈适一笑,又恢复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形象:“秦淮灯影乃金陵一胜,在下带内子前来领略一番,这位姑娘是……”   丽人柔柔一笑,屈膝福了一礼:“婉柔见过陈公子、陈夫人。”   陈适笑道:“原来是陆姑娘,久仰大名。”   就在这时,河面上传来艄公一声悠长的号子:“放——河——灯——喽!”   士庶百姓们纷纷挤到河边,将一盏盏莲花灯放入水中,十里秦淮顿时漂满河灯,火烛照耀,明灯璀璨,犹如九天之上的银河。   陆婉柔挽上谢翊的手臂,娇笑道:“我们也去放罢。”   四个人各自买了两盏河灯,陆婉柔这盏由谢翊执笔,写的是“平安喜乐”,沈茹这盏由她自己执笔,她想了想,写下四个字——得偿所愿。   四人走到岸边,将莲花灯各自送入水中,看着两盏灯漂远。   陆婉柔捞了一盏河灯,拿起来看,见上面写的是“生辰快乐”,便冲谢翊笑道:“看来有人和你外甥女同一天生辰。”   “这就是她的,”谢翊道,“她夫君买的。”   “小王爷买的?”   这事陆婉柔也不知道,没想到她这个学生要么不开窍,一旦开窍,竟然无师自通,懂得放河灯讨女孩子欢心。   陆婉柔一连捞了数盏,每一盏上写的都是“生辰快乐”,不免疑惑:“他这是买了多少盏?”   “一万盏。”谢翊淡淡地说出一个惊人数字。   “……”   陆婉柔脸上的惊诧藏也藏不住。   陈适见了笑道:“以陆姑娘的名气,应当不缺人送河灯罢?”   陆婉柔摆手道:“是不缺人送,但也没人送过这么多,最多的便是去年,七郎送了三千盏。”   说到这里,她扭头笑问:“今年你送了吗?”   谢翊笑笑:“自然是送了。”   陆婉柔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芒刺在背,回头对上沈茹的目光,这姑娘打今晚碰面起就一直在暗中偷看她,陆婉柔本就对他人的视线极度敏感,又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看着沈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陆婉柔笑问:“陈夫人在看什么?”   沈茹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陆姑娘,你很美。”   这时谢澜等人找了过来,一见到谢翊就咋咋呼呼道:“太好了,七堂叔你也在这儿,咱们赶紧回去罢,不然等珠珠回府就来不及了。”   谢翊知道她今晚为给沈葭庆生,酝酿了个大计划,便转头对陆婉柔道:“一起去罢。”   谢澜本来没注意他身后站着的女人是谁,又戴着面具,这下仔细一瞧,才认出是那日在小蓬莱见过的陆婉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能去?她不能去!”   谢翊敲她脑袋:“礼貌一点。” 第55章 春宵   “怀钰, 你等等,别走那么快,你的腿刚好!”   “等不了了!”   怀钰将她打横抱起,懒得走正门, 直接翻进谢宅围墙。   浣花小筑内一片漆黑, 沈葭抱着他的脖颈,道:“看来辛夷她们还没回来。”      怀钰踹开房门, 将她放在地上。   沈葭正要说话, 他就将她按在门上吻了上来。   “!!!”   这个吻来得突然又迅猛,沈葭心脏狂跳, 两腿发软,下意识推着他的胸膛:“等等, 怀钰, 我……我还没准备好。”   怀钰与她分开,低头看着她, 唇上还沾染着水光,急切地保证:“这次不会弄疼你的,你相信我!”   “……”   沈葭脸色爆红,心想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怀钰又低头亲了下来,这个吻比琉璃塔上的要野蛮了许多, 沈葭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进攻性,被亲得晕头转向时,忽听一声尖叫。   “啊!什么东西?”   伴随一声尖利的猫叫, 一只黑猫撞倒屏风蹿了出来,屏风后摔出一地叠罗汉似的人, 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哎呦!别推我!”   “快起开!”   “谁压在我身上?”   怀钰:“……”   沈葭在黑暗里是个睁眼瞎,看不清房中情形, 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谁在说话?进了小偷?”   怀钰黑着脸,看向地上那些摔得四仰八叉的人,咬牙怒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谢澜呵呵干笑:“我们是那个……准备给珠珠庆祝生辰来着。”   沈葭惊道:“谢澜!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   终于有人点亮了灯烛,只见房中站了十几个人,地上还堆放着礼物,都是谢澜今晚叫来给沈葭准备生辰惊喜的人,连谢翊也站在其中,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沈葭:“……”   沈葭捂着脸,一头扎入怀钰的胸膛。   让她死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才她和怀钰……这辈子的脸都丢光啦!   谢翊看一眼还在呆滞中的众人,道:“都走罢,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他率先走出房门,陆婉柔憋着笑跟上,其余人反应过来,立马散了个干净。   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拽着谢澜的衣摆,天真无邪地问:“姐姐,为什么哥哥要啃葭姐姐的嘴巴?还说不会弄疼她,他是要吃了她吗?”   怀钰:“……”   沈葭:“……”   谢澜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巴,将她抱了出去。   别说啦!再说真的要灭口了!   房中终于恢复安静,沈葭抬起头,欲哭无泪:“你的耳朵不是很灵的吗?藏了这么多人,你没听见?”   怀钰红着脸辩解:“我方才哪有心思听……”   沈葭搓搓发烫的脸,推开他往内室走:“我要去冷静一下。”   没走几步,忽然双脚腾空,被怀钰拦腰抱起。   沈葭一怔:“你干吗?”   怀钰将她扔在床上,身体覆上来,声音低哑,掺着浓浓欲.望:“吃你。”   沈葭:“……”   冬夜漫长,床帐里春意缱绻,被翻红浪,怀钰有心一雪前耻,又因百般爱恋沈葭,便将那在小蓬莱学来的手段一并使出来,对沈葭曲意逢迎,极尽讨好,自己有没有满足不说,先让对方得了趣才是正经。   这一夜,沈葭真正懂得了做女人的乐趣所在,也明白了床第之欢、闺房之乐,要跟喜欢的人做起来才有意思,她和怀钰就如两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抵死缠绵,直至五更天才鸣金收兵。   几场酣畅情.事过后,沈葭累得连动脚趾头的力气都没了,香汗淋漓地趴在怀钰怀里,怀钰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   “怎么样?”   “挺……挺舒服的,你太小心了,其实可以重一点,我……我没那么疼。”沈葭忍着羞怯说。   怀钰埋在她肩头闷笑:“下次一定。”   沈葭舔舔嘴唇,看向房中的一方梳妆镜台:“我以后再也直视不了那面铜镜了。”   “别说了。”   怀钰面色赤红,沈葭不由奇怪,他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把玩着那枚白玉蝴蝶,问:“你和陆婉柔在古玩店,就是为这玉坠去的?”   怀钰嗯了一声:“店里没有什么好玉。”   所以就把自己的玉拿出来了?   沈葭心想你也太任性了,一块从出生就握在手里的玉,竟然说切就切了。   她抱着怀钰的脖颈亲了一口,怀钰几乎是一瞬间就起了反应,迟疑:“你……”   “不做了,”沈葭立马道,“做不动了。”   “那你别乱动。”   “要不我还是下去罢?”   “不,别动。”   怀钰揽着她雪白的肩头,尽量调整呼吸。   沈葭僵在他身上不敢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弄明白了一件事:“除夕那夜你睡到一半,突然跑出去,是因为……”   怀钰点点头,蹙眉道:“你当时在我身上乱蹭,我忍不住了,怕被你发现。”   沈葭脸色通红,又十分想笑:“那你这阵时日住在小蓬莱,就没……”   “没住,”怀钰打断她,“住在舅舅那儿的,他在秦淮河有座别院。”   沈葭一愣,心说原来如此。   怀钰犹豫片刻,道:“他那座院子,里面种满了山茶花,连家具陈设上雕刻的都是山茶,你知道吗?”   “我知道,小时候去玩过,那座院子就叫曼陀别院。”   怀钰见她完全没觉得不对的样子,只好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在他看来,谢翊对姐姐的感情似乎有些奇怪,他还记得除夕那晚,谢翊惊醒时看沈葭的眼神,那绝对不是看外甥女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所以那时他才皱眉。   而谢翊脱口而出的那声“柔儿”,沈葭以为是陆婉柔,怀钰却不这么觉得,要知道,谢柔的名字里也有个“柔”字。   “你跟你娘是不是长得很像?”他忍不住问。   “应该罢,我不太记得我娘的长相了。”沈葭大大咧咧道,“不过听外祖母说,我的眼睛和我娘长得很像。”   沈葭的眼睛是双狐狸眼,却不显狭长,而是圆溜溜的,只眼尾有些上翘的弧度,更像是猫眼,眼瞳乌黑,像葡萄一样,总是水汪汪的。   怀钰忽然生出点妒意,遮住她的双眼,不想让别人瞧见。   沈葭视线被阻,不停眨眼,睫毛刮擦过掌心,触感有点痒。她看不见,就在他胸膛上划圈,指甲不慎划到某个地方。   怀钰闷哼一声,抓住她的手指:“别闹。”   沈葭任他抓着,好奇地问:“怀钰,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这问题难住怀钰了,他也找不到一个确切时间,想了想,道:“大概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   沈葭用力回想,她和怀钰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那时她才进京不久,不过场景已经记不清了。   沈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咱们成亲那会儿,你是真心想娶我的?不是迫于圣旨?”   怀钰道:“那会儿我还没开窍呢,只是觉得,不能不对你负责,误了你的一生。”   沈葭又问:“那你跳进院子里,说什么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别的姑娘家有的,我都会有,还说不管从前如何,以后会对我好,这些话是真心的?”   怀钰点头:“这是真心的。”   沈葭一时沉默,心情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原来那时怀钰说的就是真的,他想和他的父王母妃一样,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他的一腔真心,却换来她一句“嫁错了”。   沈葭终于明白,那晚在小蓬莱朱雀阁外的回廊上,她随口而说的一句气话,将怀钰伤得有多深。   “你呢?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   “在银屏山上时。”   准确地说,当他一柄单刀,挑飞八人,跪着喊出那句“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叩开沈葭的心门,当李宝让他在沈茹和她之间二选一,而他选了她的那个时候,她便彻底沦陷。   那一刻,带给沈葭的震动是难以形容的,只是让她觉得,在这世间,除了外祖母和舅舅外,还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她,百折不挠,始终如一,虽千万人,吾往矣。   沈葭打了个呵欠。   “困吗?”   “困,但不想睡。”   “那要不要出去打雪仗?”怀钰问。   “现在?”沈葭讶异。   怀钰坐起身来,替她穿起了衣衫鞋袜。   他连抹胸都帮她穿好了,比辛夷还周到,刚套上白袜,沈葭用脚尖勾起他的下巴,笑问:“你这伺候人的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怀钰俊脸一红:“你就别问了,走罢。”   他将她抱起来,来到院中,天际微亮,又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院子里积雪盈尺,新雪还未被人踏足过,洁白得让人生出破坏的冲动。   沈葭从他怀里跳下来,欢快地冲入院中,捡起一捧雪朝他扔过来。   怀钰早有准备,抬臂一挡,雪球砸到披风上,顿时碎成雪粉。   他勾唇一笑,走到石桌边,将上面的雪拢到一处,搓成一个比沈葭脑袋还大的雪球,朝她投过来。   沈葭只觉得眼前一黑,被砸进雪地里。   沈葭:“……”   怀钰嘴角的笑凝固,急忙跑过来,将她从雪堆里挖出来。   “珠珠!你没事罢?醒醒!”   沈葭被雪粉糊得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眼,她幽幽问道:“你这是打雪仗还是杀妻?”   怀钰忍不住笑:“对不住,我下手重了。”   沈葭将他拉得仰躺在雪地上,二人看着天上明月,不过片刻,沈葭扭头,对身侧的人认真地说:“怀钰,我喜欢你,很喜欢。”   像是回应先前他在琉璃宝塔上的那番剖白。   怀钰的双眸刹那间变得温柔,凑过来,捧着她的脸开始细细吻她。   -   小蓬莱,朱雀阁。   “今夜是十五,月亮又该圆了。”   陆婉柔跪坐在琴案后说。   谢翊立在窗边,抬首去看天边那轮圆月,他的背影挺拔高大,虽已年过三十,气质却丝毫不输年轻男子,反而因为岁月的沉淀,为他更添一份成熟魅力。   陆婉柔打趣道:“七郎貌若潘安,风采依旧,今晚在秦淮河畔,又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子心折了。”   谢翊淡淡扫来一眼:“你这话我便听不懂了。”   陆婉柔摇摇头,今夜在秦淮河畔放河灯时,那陈夫人痴痴望着他,眼神写满情意,聪明如谢翊,她想他不会看不出来。   “有时候我会想,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作不懂。谢七郎是这世上第一多情之人,却也是这世上第一无情之人。”   谢翊回首笑道:“如此良夜,如此美景,如斯美人,切不可辜负,抚一首曲子来听罢。”   陆婉柔跟了他许久,知道这就是让她闭嘴的意思了,他总是这般温柔,却又处处透着冷漠,明明字“良卿”,却从不是什么良人,她是欢场中人,自认心如铁石,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谁知天长日久的,自己竟先动了心。   她咽回喉头酸涩,素手拨弄琴弦,丹唇轻启,柔声唱道:“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   西府,海棠坞。   “得偿所愿?!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不是要去给人家做小?还是背着你妹妹,和他暗通款曲?今晚见他大手一挥,就是一万盏河灯相赠,你眼红了?看人家蜜里调油,回来就伤心地抹着眼泪哭?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你记不记得你嫁给了谁?!”   陈适掀翻了紫檀茶几,双眼赤红,扬起巴掌扇了沈茹一耳光,将沈茹扇得倒在地上,额头磕中美人榻一角,顿时血流如注。   喜儿急忙冲上来,扶起沈茹,扭头道:“她好歹也是相府的小姐,岂能任你如奴仆一般打骂?你若再打她,我便去告诉老太太,让她给夫人做主!”   陈适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说着就要一脚踢过来,沈茹赶紧将喜儿护在身后,横眉冷目道:“她不是我的婢女,是东府王夫人派来的,背后是谢家,你打死我没关系,但你打她一个试试?”   “拿谢家来压我,你也算有脑子!但是夫人,你想清楚了,我们可不会客居金陵一辈子!”   陈适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全是被他摔坏的东西,喜儿将沈茹扶起来,坐在榻上,察看她头上的伤势。   “得请个大夫来……”   “不用。”沈茹用手帕包裹着伤口,指了个方向,“屉子里有药粉,你拿来给我。”   喜儿将药粉拿来,沈茹将塞子拔开,将药粉往脑袋上倒,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手法熟练,显然是经常这般处理伤口。   喜儿被王夫人拨来服侍沈茹多日,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陈适打她,往日只觉得这对夫妇有些奇怪,看着相敬如宾,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总觉得一方太温存,另一方又太冷淡,一直没做深想,直到今日看见陈适爆发的这一幕,喜儿才知那说不出的怪异在哪儿,陈适平日太假了,戴着面具一样,他那些人前爱护妻子的举动都太刻意,像演出来的,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喜儿皱眉道:“往日看着这陈姑爷,还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今日才知他发起火来竟这般可怕,姑娘是他的发妻,他说动手就动手,简直像个恶鬼。”   沈茹似早已习惯,神情毫无波澜,淡淡道:“你若想回去了,就告诉我,我去跟王夫人说。”   喜儿之前是有过这个想法,但当沈茹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跟着她了,没人会把奴才的命当命,可沈茹会,这让喜儿对她既是感激,又心存怜悯。   “不然我去找老夫人,让她替你做主?”   沈茹摇头:“我只是府里的一个外人。”   这话说的也是,若被打的是沈葭,谢宅恐怕会翻过天去,从谢老夫人到谢翊,每一个人都不会饶了陈适,但沈茹一个外姓小姐,跟谢家毫无亲缘关系,生母还是逼死谢柔的元凶之一,想必这事若传出去,不仅无人替她做主,反而都会来看她的笑话。   喜儿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人:“那……孙小姐呢?”   沈茹还是摇头:“我已是半个死人,谁也帮不了我,等我哪日被他打死,这一切就结束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脸,眸中含泪,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喜儿,你相信吗?我有种直觉,我一定会死在他手上,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第56章 落水   凌晨打了一场雪仗, 很少生病的沈葭竟然患上了风寒,一夜之间病来如山倒,发了几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吓坏了谢府一帮人, 急忙请来大夫, 药材流水似的往浣花小筑送,谢老夫人更是一天派人来看七八次。   怀钰愧疚不已, 白日院子里人太多, 他挤不进脚,只能在夜里守着。   沈葭半夜醒来, 见他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长手长脚地蜷在一堆, 像一条忠诚的狗, 困得趴在床沿睡着了。   沈葭推醒他,他抬起头, 睡眼惺忪地问:“要喝水吗?”   说着就要起身要去倒茶,沈葭拉住他:“不用,你睡上来罢,别睡地上。”   怀钰已经彻底清醒,犹豫道:“我怕吵着你。”   “不会, 没你我睡不好。”   沈葭往里面挪了一点,让出位置,掀开被子。   怀钰只得将外衣脱了, 穿着一身雪白中衣上床,被窝里很暖和, 沈葭靠过来,抱着他的脖子, 腿架在他腰上,因为发着烧,她浑身烫得似个火炉。   “你想那个吗?”   沈葭闭着眼,声音因为高烧变得嘶哑。   “……”   怀钰迟疑地看来一眼:“现在?你还病着呢。”   沈葭忍不住想笑:“我知道,我就是说说,不过你能别抵着我了吗?”   怀钰脸色绯红,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上床的!   “你……你别管它。”   沈葭笑着睁眼,抬头看着他问:“我帮你?”   怀钰蒙住她的眼睛:“你哪儿来这么多话,快睡。”   沈葭听他的话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怀钰都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小声嘀咕:“我这不是看你憋得太厉害了嘛。”   怀钰咬她耳朵:“先欠着,等你好了再说。”   病去如抽丝,等沈葭完全好起来,已经出了正月,待她一好,怀钰就迫不及待带她去院子里练拳,说要给她强身健体。   沈葭之前就缠着他要学武功,但他一直不肯教,这次竟然主动提出来,她求之不得,学得很积极,但她打着他教的拳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什么呢?要专心。”   怀钰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纠正她的姿势。   他宽大的手掌就贴着沈葭的腰部放着,源源不断的热度隔着衣料传来,实在令人无法忽视,沈葭忍不住扭头道:“我怀疑你就是为了吃我豆腐,什么学拳,都是借口。”   “怎么吃?这么吃?”   怀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正好挠到痒痒肉,沈葭腰一缩,发出一声爆笑,急忙跑开,又被怀钰捞住,急得她大叫:“怀钰!你再挠我!我就恼了!”   “你恼罢。”   怀钰往手心呵了口气,又去挠她咯吱窝。   沈葭笑得喘不上气,身子扭成麻花,进院的观潮见了这幕,急忙避到门外。   沈葭拍打怀钰的手:“别闹了!观潮找你来了!”   怀钰早就看见了,便停下呵痒的手,扬声问:“什么事?”   “殿下,七爷找。”观潮立在门槛处道。   “舅舅找你做什么?”沈葭一边整理衣裙,一边问。   “估计是喝酒。”   上次那两坛女儿红,他和谢翊只喝了一坛,约好另一坛下次再启封。   他偏头问沈葭:“你要去吗?不过你病刚好,不能喝酒,只能在旁看着。”   沈葭摇头:“我不去,你去罢。”   怀钰便亲她一口:“那我走了。”   -   到了绿猗园,谢翊果然是找他喝酒,已在竹林茅舍摆下酒具。   怀钰坐下,谢翊抬腕替他斟了杯酒,十八年的女儿红,酒液清亮,能照出人影,味道醇香,令人口舌生津。   谢翊调侃道:“近日乐不思蜀了?连院门都不出一步。”   怀钰敬他一杯,脸颊渗出点薄红:“舅舅,你就别打趣我了。”   “不是打趣,恐怕你该回去了。”   谢翊从袖中抽出一封黄绫覆面的信,道:“今日刚到的,这是第几封了?”   怀钰接过信,果然又是圣上八百里加急催他回京的信,信中还要求南京水师营护送他返京,说是护送,恐怕行的是看守之职。   谢翊道:“再过一阵时日,运河解冻,你们也该上路了。”   怀钰将信放在竹桌上,也不言语,闷闷地喝了口酒。   谢翊看出他心中烦闷,便开解了一句:“你既出身王侯世家,欲得其位,便承其重,这辈子就不要妄想自由了。”   怀钰喝着酒,不屑一顾地道:“王爷又如何?我宁愿是您手下的一名伙计,至少想去哪里去哪里。”   谢翊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是商行里的伙计,只怕我不会将珠珠嫁给你。”   怀钰开怀大笑:“说的也是。”   二人喝光一坛酒,怀钰回去时,已有些醉意,观潮搀扶着他,二人路过海棠坞,门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小丫鬟,将怀钰撞倒在地。   观潮立即喊道:“什么人?竟敢冲撞殿下!”   那丫鬟恓惶地抬起头,左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怀钰认出是沈茹跟前伺候的喜儿,站起身,问了一句:“你跑什么?”   喜儿跪在地上,哭着叩头:“小王爷,求您快去救救陈夫人罢,她快被打死了!”   “什么?!”   怀钰的酒意彻底跑光,上前一脚踹开院门,只见沈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被陈适一手拽着头顶一撮头发,像条狗一样狼狈地拖下台阶。   “了不得了!竟敢打女人!”   怀钰热血上头,撸起袖子冲进去。   陈适看见他,怒道:“怀钰!我管教自己的夫人!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怀钰冷笑道,“老子想揍你这张脸很久了!”   说罢,一拳揍在陈适脸上。   -   “王妃!王妃!不好了!”   观潮气喘吁吁地跑进浣花小筑。   沈葭正和辛夷、杜若坐在院中染指甲,闻言讶异道:“你不是同怀钰去找舅舅了?怎么这副样子,后头有狼追你?”   观潮急得跺脚:“王妃!殿下和陈公子打起来了!”   “什么?!”   沈葭碰倒了凤仙花汁,却来不及扶,起身就走,跨出院门,才想起来问道:“人在哪儿呢?”   “海棠坞!”   沈葭拔腿朝海棠坞的方向跑去,辛夷和杜若急忙跟上。   辛夷问观潮:“怎么回事儿?怎么打起来了?”   观潮嚷道:“还不是为了沈大小姐,哎呀,我也说不清,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等沈葭赶到海棠坞,架已经打完了,怀钰一人跪在院中,廊下坐着谢翊,他还未醒酒,正是脾气最差的时候。   沈葭惊疑不定,走过去一看,见怀钰满手的血,顿时吓哭了,扑过去道:“怀钰,你怎么了?受伤了?”   怀钰忙安慰她:“我没事,是小白脸的血,别哭别哭。”   谢翊走过来,面色不大好看,将沈葭从地上拉起,冷嘲道:“你夫君好大的本事,仗着酒意,将人家的脑袋都砸破了,我若不来,他越性要将人打死。看什么看?跪好了!”   怀钰忙跪端正,心道这算什么,他在圣上面前都不怎么跪的。   沈葭忙道舅舅别生气,又张罗着要给谢翊泡解酒茶。   谢翊不吃她这一套,冷冷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讨好卖乖,我也没闲工夫喝你的茶,你这夫君我今日横竖是罚定了。”   说着嘱咐一个小厮看着怀钰,让他跪足两个时辰,自己抬腿出了院门,陈适被抬去医馆救治,他得去看看情况。   沈葭掏出帕子,将怀钰的手擦干净,又小声问:“你和陈适怎么打起来了?为了沈茹?”   “我和她没关系!”怀钰生怕她误会,赶紧撇清。   “我知道。”   沈葭一点也没多想,早在银屏山上怀钰选她没选沈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沈茹了。   “你为什么打他?”她又问了一遍。   “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怀钰皱着眉道,“我也不知能不能说,你还是去问你长姐罢。”   “她在哪儿?”   “不知道,兴许在房里。”   怀钰方才揍人揍得兴起,也没注意混乱中沈茹去了哪儿,应当没跑出去。   沈葭闻言便走进了后院,海棠坞三面环水,后院通往荷花池,池上建了座六角凉亭,名“知鱼亭”,取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典故,水上铺了栈道通往亭子。   沈茹就立在栈桥上,身后站着喜儿,二月的天,池子里的荷花还没开,只有一些浮萍,她怔怔地望着池面出神,风一吹,单薄的身子左右摇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掉进去。   沈葭眼皮一跳,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走过去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沈茹转过脸来,脸颊高高肿起,好大一个巴掌印。   沈葭一愣:“你……你这是……”   再一看喜儿,脸上也有五指印,不禁问道:“谁打的你们?”   不会是怀钰罢?   喜儿咬住下唇,泪珠子掉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向沈茹:“夫人……”      沈茹淡淡道:“你下去上药罢,不用陪着我了。”   喜儿还想说话,旁边的辛夷察言观色,将她带下去涂药了,只剩下杜若陪在这儿。   沈葭再次问沈茹:“谁打的你?”   沈茹却不接话,盯着水池子道:“小妹你看,我像不像那些飘萍?”   “……”      沈葭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会突发这句感慨,无非就是寄人篱下,远离家乡,所以看什么都很伤感。她当初上京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事到如今,她也不知自己和沈茹到底谁更不幸一些,她们都一样的没有娘,可沈茹却独得父亲宠爱,她虽不讨沈如海的喜欢,可舅舅与外祖母对她毫无原则的偏爱,又弥补了她缺失的那份父爱。   沈茹转过头,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半晌,忽然叹道:“我真羡慕你。”   沈葭心道你这话要我怎么接?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回答,只听“扑通”一声水响,沈茹身子一偏,栽进池子里。   沈葭:“!!!”   池子很深,瞬间没过沈茹的头顶,水波一圈圈地荡漾开,只浮上来几个气泡。      沈葭既震惊又无语,气得大骂一声:“这是做什么?想栽赃我?!”   她来不及想清楚,脱了鞋子,也跟着跳了进去。   桥上杜若大叫:“小姐!”   辛夷带着喜儿刚走到连廊处,看见这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们大呼小叫,引来了外头的怀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辛夷惊慌失措地指着水池:“小姐……小姐掉进水里头去了!”   “什么?!”   怀钰面色骤变,踩着美人靠跳进池子,跟个秤砣似的沉了下去。   后脚赶到的观潮跪在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殿下!我的爷!你不会水的啊!” 第57章 噩梦   沈葭一手揽着沈茹, 费力地游到岸边。   辛夷和杜若、喜儿将人拉上去,她们三个都是旱鸭子,只能光在岸上干着急,观潮跑去搬救兵, 但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也赶不到, 等他们赶到,尸体都能浮上来了。   好在谢翊留了一个小厮在这里, 也是个会水的, 但他才十三四岁大,力气不够, 沈葭只得深吸一口气,又潜进水里, 和他一人架着怀钰一条胳膊, 将人给救上岸。   沈葭浑身湿透,裙摆往下滴水, 衣衫紧紧贴着身体,曲线毕露,那小厮不敢多看,将怀钰放下后,就退到假山石后了。   辛夷赶紧脱了自己的外衫, 给沈葭披上。   二月的天乍暖还寒,池水冷得像寒冰地狱,沈葭冻得嘴唇乌青, 却顾不上自己,立刻爬去给怀钰实施急救。   这回落水比上回在悬崖下要严重得多, 怀钰灌进去不少水,连腹部都微微鼓胀, 沈葭捏着鼻子给他渡气,又按压他的肚子,他吐出来几口带绿藻的池水,就是不醒。   沈葭慌得拍打他的面颊,大哭着道:“怀钰!你醒醒啊!快醒醒!”   沈茹也是昏迷不醒,喜儿焦急地呼唤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没个理会处,观潮带的救兵到了。   观潮一路跑一路嚷,嚷得阖府的人都知晓王爷王妃落了水,一众人兵荒马乱地赶到,谢翊没想到自己就离开一会儿,居然能闯出这么大乱子,赶紧指挥人把昏迷的两人抬下去救治。   谢老太太并几个女眷将沈葭围在中央,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沈葭冷得上下牙打磕:“我没事,不是我、不是我推的……”   谢老夫人急道:“说这些做什么!珠儿,冻坏了罢!我说你们别干愣着啊!拿被子生火叫大夫去!”   这边谢翊早拿了床被子来,将沈葭裹成个蚕蛹,一把扛进海棠坞的厢房,炭火生了起来,几个炭盆放在床榻边,沈葭先去热汤沐浴,又被王氏按着灌了两大碗人参姜汤,捂着被子出汗。   一切安置妥当,谢老夫人才松了口气,问:“好端端的,怎么掉进池子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沈葭盘腿坐在榻上,披着一床厚被,双颊通红,额头上已经热出了汗。   其实她怀疑沈茹是自己跳进去的,她像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前一刻还在说话,后一刻就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可是为什么呢?她怎么会想寻死呢?   王氏手中捻着串碧玉佛珠,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好在咱们珠珠没出事儿,定是她娘在天上庇佑。”   “对对对,”谢老夫人也是心有余悸,“明日去庙里头拜拜,给佛祖捐个金身。”   一干女眷讨论起了拜佛的事,这时杜若冲进来,喊道:“姑爷醒了!”   沈葭一听,放开被子跳下床。   谢老夫人急得在后头喊:“珠儿!先穿上鞋!”   怀钰在另一间厢房,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成干爽的单衣,只剩头发还湿着。   沈葭眼圈发红,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怀钰费力地抬起手,拍拍她的背,“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就死了!”沈葭抬起头,眼圈发红地盯着他,“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怀钰像有点难以启齿,过了半天才说:“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   沈葭无言以对,鼻腔发酸,又趴在他身上呜咽:“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怀钰摸摸她还湿润的头发,说:“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沈葭抽着鼻子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怀钰嗯了一声:“多亏你。”   因为怀钰醒了,众人便将他转移回浣花小筑,沈茹的身体比他弱,到现在都还没醒,沈葭派辛夷留在海棠坞,有消息了随时给她报信。   大夫开了药方,都是驱寒保暖的补药,沈葭亲自熬好了药汤,端进来喂怀钰喝药。   “我生病的时候,都是你伺候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   沈葭舀起一勺褐色药汁,递到他唇边:“喝罢。”   怀钰低头喝了,脸皱成一团:“这么苦。”   沈葭道:“良药苦口,快喝。”   怀钰道:“你这一勺一勺地喂下去,要喂到什么时候。”   说完将药碗接过来,仰脖一气喝光。   沈葭掏出手帕,替他擦干净唇边药渍,又从荷包中掏出一枚杏肉干,塞进他嘴里,道:“先吃苦后吃甜,别那么快咽下去,含在嘴里,很快就不苦了。”   怀钰咀嚼着那块果脯,右腮鼓起来一个包,看上去有点孩子气。   “还有吗?”   “没了,”沈葭摇摇头,“我找杜若要的。”   怀钰挑起眉毛:“能从她手里要来吃的,也是不容易。”   沈葭将药碗收拾了,又道:“你再睡会儿罢,晚膳的时候叫你。”   怀钰却拉住她不让走:“你陪我睡。”   沈葭道:“别闹,我哪儿睡得着。”   怀钰不管不顾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小腹上:“你不陪我,我睡不好。”   沈葭暗自惊奇,心说怀钰这是在撒娇么?淹一回水,把他脑子还泡出问题来了?   她已经八分心软,嘴里却兀自逞强:“我这一堆的事儿呢。”   怀钰夺走她手上的药碗,搁在床头的洋漆小几上,又殷勤地解了她的外衫,将她拉到床榻上坐下。   “一会儿丫头们进来收拾,你陪我睡会儿。”   沈葭只得脱了鞋,钻进被窝里。   她刚躺下,怀钰就凑过来抱住她的腰,手还伸进她中衣里。   沈葭呼吸一滞,按住那不听话的手,警告道:“只许睡觉,你还病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知道,我就摸摸。”   怀钰说完不算,还恶作剧似的在上面捏了一下。   沈葭:“……”   怀钰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掉进水里,吓死我了,保管做噩梦。”   沈葭偏头,亲亲他的鼻子,道:“睡罢。”   怀钰听话地闭上眼,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梦乡,沈葭原本不困,但今日下来她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凫水救人,身体与精神都极度疲惫,耳边听着怀钰均匀的呼吸声,竟然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丫头们进来叫吃晚膳,见二人交颈而卧,睡得两颊红润,沈葭估计是睡着了觉得热,还伸出一条雪白的臂膀,搭在怀钰的身上,怀钰将脑袋埋在她怀中,看上去像沈葭搂着他睡一样,小丫头脸一红,低着头出去了,也不敢打扰他们睡觉。   沈葭最后是被辛夷叫醒的,怀钰睡得正熟,她披着外衣,跟辛夷来到外间。   “沈茹醒了?”      辛夷点头:“醒了,但是……”   沈葭见她面带犹豫,不由问道:“怎么这副表情?她出事了?”   “倒没什么大事,”辛夷道,“大夫替她诊脉时,发现她有喜了。”   “……”   沈葭怔愣了一瞬,沈茹怀孕了?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自上元那夜后,她与怀钰也算云雨了数场,可她的肚子就是没个动静。   算了,不想这个。   沈葭问辛夷:“下午落水的时候,你有没有瞧见,沈茹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   辛夷回答:“奴婢那时和喜儿在连廊上,隔得远,听见动静才去看,没瞧清。”   沈葭又转头问杜若:“你呢?”   杜若想了番道:“她自己跳进去的。”   这话让沈葭和辛夷都吓了一跳。   沈葭素知杜若的天马行空,便蹙眉道:“你好好想想,别记错了,沈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湖?”   杜若一脸无辜:“没记错呀,我亲眼看见的。”   沈葭还是不敢相信。   辛夷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小姐,我看杜若说的也有几分真,下午大小姐脸上那么清晰一个五指印,咱们都瞧见了,我带着喜儿下去时,她也哭着跟我说了句话。”   沈葭追问:“什么话?”   辛夷咬咬唇道:“她说,‘再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死在那人手里’。”   “那人是谁?”   “奴婢猜测,应当是陈公子。”   “!!!”   沈葭瞪大眼睛:“陈适?你说沈茹的脸是陈适打的?怎么可能?!”   陈适的为人,沈葭再清楚不过,那是一个善良到连路上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主儿,别说打人了,他不被人打就不错了,沈葭认识他许久,从没见他跟人红过脸。   辛夷分析道:“只能是他了,小姐你想想,大小姐脸上那伤,一看就是男人打的,女人的手没那么大,她每日在海棠坞闭门不出的,见不到外男,能见到的只有她丈夫,不是陈公子打的还有谁?”   “可是……”沈葭疑虑道,“陈适为什么打她啊?”   三人正闷头沉吟,忽听内室传出一阵怪叫声。   沈葭一听,心说坏了,不会真做噩梦了罢?   她拦住辛夷和杜若不让进,自己进了内室,果然见怀钰躺在榻上,双手在半空乱抓,双脚乱踢,口中胡乱叫着,连被子也掉在了脚踏上,可不是被梦魇住了吗?   沈葭忙走过去,将被子拾起,又去推怀钰:“怀钰!醒醒!”   怀钰双目紧闭,眉头深锁,额头上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面色惨白,愈发显得眉眼乌黑,口齿不清地叫着什么“抓住我”。   沈葭唤了他好几声,又去拍他脸颊,总算将人唤醒。   怀钰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她。   沈葭替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问:“做噩梦了?”   怀钰眨着眼,盯了她半晌,方才醒过神,伸出双手抱住她:“嗯。”   沈葭摸摸他的后脑勺,心中莫名涌起一腔柔情:“做的什么噩梦?”   “梦见哥哥了。”怀钰哑着嗓子说。   沈葭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谁:“故太子?”   怀钰点点头。   其实怀荣在世的时候,他从不叫他哥哥,因为他只大他几个月,出于某种不肯服输的心理,怀钰不愿做弟弟,怀荣却总逼着他叫哥哥。   两个小孩住在一个殿里,一桌吃,一床睡,一起读书,自小亲密无间,怀荣先天不足、身子弱,无法习武,怀钰被延和帝抱在怀里拉弓射箭的时候,他就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久而久之,心里不平衡起来,总疑心父皇只喜欢怀钰,不喜欢他。   那日因为一桩小事,他便发作起来,说怀钰的爹娘死了,不要他了,便来抢他的爹爹。   怀钰时年七岁,性子孤僻敏感,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爹娘,脾气上来,揪着怀荣便揍,二人从园子一路打到池边,最后不知谁推了谁一把,扑通滚落进池中。   “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兴许是我推的他,我当时太生气了。”   怀钰抬起头,满脸迷茫,像失途的羊羔。   “我又梦见他了,他泡在水池子里,不停地往下沉,我拼命地去拉他,还是拉不住,他就那样沉到了底。珠珠,兴许真是我害死的他。”   沈葭知道怀荣的死是他的一块心病,她何曾在怀钰脸上见过这副脆弱神情,他一向是狂傲的,恣意的,是紫禁城里最顽劣的少年。   沈葭心疼不已,将他搂进怀里:“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懂个什么?”   怀钰闷闷地道:“你不是说,孩子的话才是真话吗?可见孩子的想法也最恶毒,说不定我那时是真心想让他死。”   这就是钻牛角尖了,沈葭想了想,说:“谁还没有个恶毒的时候?我小的时候,还想在茶水里放砒.霜,把孙姨娘和沈茹毒死呢,可到底也就是个念头,没付诸行动。怀钰,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不会故意推你哥哥的,按你的性子,把他毒打一顿还差不多,再说你也落了水,只是你熬过去了,他没熬过,这是命,你不能跟命过不去。”   沈葭的话,乍一听没有道理,可若细细揣摩的话,又自有一番她的逻辑。   所谓过去的事如浮云,再追究也没有意义,怀钰本身不是个感性的人,被她一开解,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便豁然笑道:“夫人说得有理,我饿了,有饭吗?”   “我也没吃,一起罢。”   沈葭亲一亲他,出去叫人传膳了。   -   海棠坞。   “喝一口罢。”   陈适舀起一勺药汁,喂到沈茹唇边。   沈茹只是偏开头。   陈适劝道:“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又落了回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沈茹闻言,转过头问:“你很高兴么?”   陈适被她噎了一句,讪讪道:“我们有了孩子,我自然高兴。”   沈茹厌恶地盯着他,冷笑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孩子兴许不是你的,你不是总问我在银屏山上,是否失了贞节么?我现在告诉你,我被贼匪掳上山,那大当家的要娶我和小妹为妻,共享齐人之福,按着我们拜了堂,小妹逃出去救小王爷,我留下替她拖延善后,那大当家的进来,要与我喝合卺酒……接下去的事,你也想到了。”   陈适明知她是在说气话,还是忍不住动怒:“你被拐上山已经是数月前的事,大夫说你怀胎月余,日子对不上。”   “那也不一定,”沈茹淡淡道,“兴许我早与小王爷暗度陈仓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他颠鸾倒凤,肚子里怀上了他的种。你说,这孩子日后生出来,是不是也能袭个爵?”   陈适阴沉着脸听她说完,拳头早已捏得咯吱响。   “打罢。”沈茹淡然地侧过右脸。   “我不打你。”   陈适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自己站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跪了下去。   沈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陈适再抬起脸,已经是满眼的泪水:“夫人,以往都是我的错,我鬼迷了心窍,你原谅我,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若再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告诉岳丈,将我打死便是。”   沈茹坐在榻上,怔了一怔,随即拍手笑道:“好,好,今日这出戏演得好,涕泪交加,赌咒发誓,依我看来,就是唱戏的也不如你。”   陈适一瞬间变了脸色,强忍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站起身道:“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端起药碗,捏着沈茹的下巴就要强灌。   药汤才从炉子上端下来,正是滚烫,沈茹闭嘴不喝,却被陈适捏住两颊,被迫启口,药汁灌进口腔,顿时烫起几个大血泡,她扭头躲避,大半碗药汁灌进了鼻腔,呛得她连声咳嗽,胸前衣襟也被药汁染湿。   陈适将那药碗掼在地上,登时摔了个粉碎!   沈茹咳嗽不止,却大笑道:“果真忍不住了,我还道你能装到几时,原来竟连这会儿工夫也装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适冷眼看着她疯癫的模样,心底恨意疯涨,眼中却怔怔地滚下泪来:“沈茹,我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你逼的,是你将我逼成这副模样,逼得如今连我也认不出自己……”      说罢,他转身扬长而去。   独留沈茹披头散发,坐在榻上疯笑,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生下你的孩子,就是死也不生……” 第58章 回京   翌日, 沈葭去海棠坞探望了沈茹。   不知是不是落了回水,沈茹没什么精气神,说话也怪怪的,问东她答西, 话题总往什么阴司报应、神神鬼鬼的道上引, 听得沈葭毛骨悚然,只待了片刻便坐不住了, 找个借口溜出来, 正好在前院碰上陈适。   陈适因为被怀钰敲破了脑袋,前额还裹着白布。   沈葭见了又是过意不去, 便替怀钰道了个歉:“陈公子,真对不住, 头还疼吗?若要用什么药, 尽管跟府里下人提。”   陈适笑道:“珠珠,不是说好叫我允南就可以了吗?”   听着这声“珠珠”, 沈葭不知为何,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将昨夜辛夷的话当了真,可她看着陈适的脸, 又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君子与殴打发妻这种事联系起来。   “姐夫,你以后别叫我‘珠珠’了罢?这不合适,跟沈茹一样, 叫我‘小妹’即可。”   陈适闻言,笑容僵了一僵:“好。”   -   年前离京时, 圣上曾说年底必须返京,但由于沿途生出许多波折, 便留在金陵过了年,年后沈葭又生了场病,加上怀钰、沈茹此番落水,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月下旬,圣上催怀钰归京的信一封接着一封,措辞也越来越严厉,他们无法再在金陵逗留下去,必须要踏上返程了。   二月底,襄城伯朱旭、守备太监刘筌、兵部尚书文蹇率领南京各部官员在东水关码头送行,在南京水师营八百精锐军士组成的队伍护送下,扶风王一行登上宝船,顺着秦淮河荡悠悠地出了三山门,来到外秦淮河与长江交汇的龙江渡口。   龙江古渡位于金陵城西,毗邻仪凤门,背依狮子山,仲春时节,江南桃花绚烂绽放,谢翊手持折柳,在十里长亭为他们践行。   沈葭问他:“舅舅,外祖母呢?”   谢翊道:“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离别之苦,我让她别来。”   沈葭一听,眼圈发红,不由想起三年前她北上京师,外祖母将她搂在怀里,哭得昏天暗地的情形。   谢翊将柳枝塞进她的手心,语气轻松地道:“又不是永别,哭什么?明年你的生辰,我去京城看你,快把眼泪擦擦,别哭了。”   旁边怀钰替她擦干眼泪,沈葭这才慢慢止住了哭。   谢翊把怀钰叫去一旁,神色严肃地说:“此去京城,水路一千余里,途径村镇数千来座,若那幕后真凶有心害你,必在途中下手,你要做好防范。”   怀钰点点头:“我明白,舅舅放心,我定会豁出性命护珠珠周全。”   谢翊掀眼看他:“你自己也要留神。”   “是,”怀钰笑出一口白牙,“多谢舅舅关心。”   谢翊不喜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没关心你。”   怀钰正色:“是。”   谢翊走出长亭,来到谭淼跟前,道:“子游兄,你有要务在身,在下就不备水酒相送了,我这两个外甥女和女婿的安危,全仰仗你了。”   谭淼正是此次护送队伍的总兵官,年初升了职,已经不是千总,升成游击了。   谭游击笑道:“这是什么话,护送王爷王妃安全抵京是我的职责,这是为公。孙小姐叫我一声叔叔,是我看着长大,保护她的安危是我这个叔叔应做的,这是为私。无论是公是私,我都不会让她出事,你这个当舅舅的,就放心交给我罢。”   他笑着捶了谢翊一拳。   谢翊也笑道:“那就仰赖你了,待你回南京,我请你喝酒。”   “这个我喜欢!”谭淼大笑,忽然眸光一闪,拍了拍谢翊的肩,“愚兄还要下去布防,就不耽误你话别了。”   谢翊不解其意,见谭淼一直往他身后使眼色,回身一看,原来沈茹站在后面。   沈茹系着一领秋香色斗篷,面色苍白,容颜憔悴,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身后跟着喜儿,这个丫头心甘情愿跟着她,东府的王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又有心做个顺水人情,便利落地放了行。   “舅舅……”   沈茹抬头,怔怔地瞧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谢翊只说了一句话:“保重身体。”   他转身离去,沈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堕下泪来。   -   宝船离开码头,驶入长江,经由仪真、京口,进入瓜洲渡,这瓜洲古渡乃是长江与大运河交汇处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水,位于扬州府,自古以来便是水运咽喉要冲,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传世名篇,比如宋朝王安石的“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说的便是这座千年古渡,到了有晋一代,它是长江转入漕河的必经入口。   瓜洲渡挨着扬州,这是一座因运河兴起的城市,也是座历史文化名城。   沈葭离家的悲伤已被冲淡,趁着宝船在码头停泊,她拉着怀钰兴冲冲地去了扬州城里逛,买了一堆漆器、剪纸、酥糖、茶叶、高邮咸鸭蛋之类的特产。   离开扬州,宝船驶入里运河。   这一路都是些乡野村店,除了两岸的景致,没什么好看的,看多了也腻。   沈葭终日待在船上无所事事,便拉着怀钰做那档子事,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着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整日关在船舱闭门不出,饭食都让下人送进来,即使偶尔去甲板上放一下风,也是秤不离砣,浓情蜜意得紧。   这日二人云消雨霁,沈葭躺在怀钰身下,忽然抚着肚子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已经有个孩子了?”   “……”   怀钰还陷在余韵里,面带桃花,听着这话,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嗓音微哑,透着情.事过后的慵懒:“你想要孩子?”   “当然了,你不想要吗?”   沈葭惆怅地道:“沈茹都怀上了,我还没个信呢。”   这话怀钰就听不懂了:“你到底是想胜过她?还是单纯地想要个孩子?”   沈葭咬着指甲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怀钰从她身上翻下去,枕着胳膊哼笑道:“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迟个几年再要罢。”   沈葭奇道:“你说迟个几年就能迟几年?”   生孩子这种事,不是天定的么,还能被他控制?   怀钰一时不防,被她捏住话中把柄,只得闭眼装睡,试图蒙混过关。   但他睡着睡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怀钰睁开黑沉沉的眼眸,咬牙问:“沈珠珠,你在干什么?”   沈葭手上忙个不停,恬不知耻地道:“咱们再来一回罢?兴许这回就怀上了,我想了想,还是想要个孩子。”   “……”   “不行!”   怀钰没好气推开她的手,把他当什么了?!   沈葭追问:“为什么不行?”   怀钰道:“我累了!”   沈葭小心翼翼地瞥了那个地方一眼,说:“没累呀,这不起来了么?”   “……”   怀钰简直要被她烦死,侧转身子背对着她:“我没力气,我要睡觉!”   沈葭趴在他背上,对着他耳朵小声说:“不用你出力,我自己来。”   怀钰这才扭头打量她一眼,半推半就地说:“行罢。”   他主动摊开手脚,沈葭欢快地爬上去,自给自足了半刻钟工夫,就没力气了,哀哀叫唤着累,被“自称没力气”的怀钰翻身压在下面。   自这一回后,沈葭就跟走火入魔了一样,成日拉着怀钰做那事儿,弄得怀钰见了她就躲着走,他不是不想做,若沈葭是为了求欢,他有一千种法子令她满意,若她云雨的目的是为了备孕,怀钰就提不起劲了。      “祖宗,我求你饶了我罢!成日把我拘在房里头,你让外头的人怎么看我?上回谭子游见了还笑话我呢!”   又一次被沈葭强拉进船舱的怀钰终于爆发了。   沈葭啊了一声,懵懂道:“可咱们以前不是也这样吗?”   怀钰穿好被她扯掉一半的袖子,正色道:“以前是以前,我现在觉得咱们该禁欲了,所谓欲重伤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夫人,咱们应该有点追求,不能沉缅于闺房之乐。”   沈葭被他教训得有点羞愧,心说自己最近好像是急色了些,摸摸鼻尖:“好罢。”   怀钰道:“马上就到淮安了,带你进城逛逛去?”   “算了罢。”   沈葭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这一路上,但凡是经过比较大的城镇,当地官员都会宴请,沈葭作为王妃,自然也要出席,但她很不耐烦这种人情往来,不如待在船上不下去的好。   怀钰听了,也不勉强她:“那我晚点回来,给你带夜宵。”   怀钰下船后,沈葭待在船舱内,觉得没意思,便招辛夷和杜若进来说话。   看见杜若,她很是吃了一惊:“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杜若年方十岁,本该是抽条儿长个子的年纪,但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居然又圆了一圈。   辛夷笑着乜她一眼:“观潮天天带着好吃的来投喂她,可不得胖吗?”   杜若老实道:“小姐,好久没见到你了,观潮哥哥说你和王爷在船舱里玩儿,你们玩儿什么?怎么不叫我?”   沈葭:“……”   辛夷:“……”   沈葭自动忽视了杜若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若有所思地对辛夷说:“我觉得怀钰不爱我了。”   “……”   辛夷勉强微笑:“王妃何出此言?”   沈葭愁眉苦脸:“他现在都不和我那个了,他以前很喜欢的。”   杜若问:“那个是哪个?”   辛夷道:“应当不是罢?王爷对您情深意重着呢,方才下船还听他说,要给你带什么淮扬名菜。待在船舱久了,容易胡思乱想,王妃,外头景致正好,不如去甲板上散散心罢?”   沈葭一听,她说的也有理,便起身出了船舱,去到甲板上。   宝船停泊在淮安码头上,正是傍晚时分,霞光万丈,将整个运河水面映得波光潋滟,堤岸上种植了垂柳,随风轻拂,送来一阵花香。   沈茹系着一色雪白披风,立在船舷边,呆呆地低头望着水面。   旁边喜儿苦着脸劝道:“夫人,回去罢,船头风大,您身子刚好,又怀着孩子,受不得风的。”   沈茹的声音轻得像飘散在风里:“喜儿,你不该跟着我来的。”   喜儿道:“奴婢是心甘情愿的,我从小就被爹妈卖进东府,受尽人冷眼欺负,从没有人像夫人对我这般好。”   沈茹偏过头,握着她的手:“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为你找个好去处。”   喜儿吓得合不上嘴,心说这一路上,碰到那些险滩河流,夫人总会去甲板上,失魂落魄地盯着水面看,果然是存了死志。   喜儿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沈葭跑过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沈茹:“你不会是又想往水里跳罢?”   托上回落水事件的影响,她见到沈茹站在水边就害怕,总感觉她会跳下去。   沈茹还未开口回答,喜儿就扑通跪了下去,揪着沈葭的裙摆哭道:“孙小姐,求您救救我们夫人!”   -   船舱内,喜儿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那陈姑爷,真是个夜叉恶鬼,平日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将夫人一个相府出身的小姐如同猪狗对待,动辄打骂,肆意凌.辱,孙小姐请看……”   她膝行上前,将沈茹的衣袖挽上去,只见那瘦弱苍白的手臂上,遍布累累伤痕,淤青、烫伤、甚至还有牙印。   沈葭和辛夷、杜若倒抽一口冷气。   喜儿又将沈茹的衣领拉下去,肩头瘦骨嶙峋,新旧伤痕一直从肩膀蔓延至胸.部,牙印更加明显,有些已经淡了,留下那么深的印子,可见当时咬得有多重,她不仅仅是遭到了殴打,还经受了凌.虐。   船舱中几人都看得怔了,或惊叹,或气愤,或怜悯,唯独沈茹事不关己,坐在凳子上,像个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沈葭啪地拍着桌子站起来,愤怒地走到她跟前,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强忍着?就算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沈如海,让他替你做主!”   沈茹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着她:“你以为我没说吗?”   “什么?”   “回门第一天,我就说了,可是你知道,爹对我说什么吗?”   沈茹笑起来,笑得悲凉:“他说,‘允南不是那样的人’。嫁给他的人是我,被打的人也是我,可他居然说,他的学生不是那样的人。好妹妹,你还不知道吗,我们的爹是个什么人?面子在他的心里比天大,连亲生女儿也不如。”   沈葭沉默下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如海的为人,一个极度自私自利、虚伪狡诈的伪君子、假道学,不好色不好利,唯独贪个“名”,仕途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沈茹证明陈适确实打了她,他也不会做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反而会劝沈茹回去和陈适好好过日子,做个三从四德的贤妻。   “所以你就想寻死?那次也是故意跳下水?”   沈茹喃喃道:“听人说,那是最不痛苦的死法。”   “那你可想错了。”沈葭大大咧咧道,“淹死最痛苦了,死后尸体还要留在水里泡发泡胀,捞起来可难看了,何苦来哉?服毒还差不多,去找大夫配个吃了不痛苦的毒药,一剂药下去就升天了……”   沈葭说到这里,猛地打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教起寻死的法子了,她应该力劝沈茹活下去才对。      沈茹面色惨白,苦笑道:“都一样,我只求速死。”   沈葭问她:“你是一定要死的了?”   沈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感觉么?妹妹,我每时每刻都感到窒息,人生如一座樊笼,我被困在了方寸之地,四面都是高墙,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真正解脱。”   沈葭沉吟片刻,道:“好,那你就去死罢。” 第59章 假死   当夜, 乌云浊雾,月亮隐进云层里,天黑压压的,似一口倒扣的锅罩在头顶, 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空气中漂浮着不详的味道。   宝船停泊在码头上,谭淼留下一队人护卫王妃, 跟着怀钰去了淮安城。   他们下船不久, 王妃跟前的侍女就出来说,让士兵们下去松快松快, 不必站岗巡哨了。   因为上峰不在,士兵们本就有些懈怠, 听闻王妃有令, 便都顺理成章地懒散起来,有的偷溜上岸去喝酒召妓, 有的窝在船舱里同水手们赌钱。   带队的人是个姓蒋的百户,他刚摇了几手骰子,赌运不佳,便扔了骰盅出去透口气,顺便放水。   走到甲板上, 他解了裤带,脱下裤子,顿时感觉到一阵沁骨凉意, 两腿瑟缩了一下。   按理说,都三月的天了, 本不该冷才对,难道是船上阴气重?   蒋百户是福建泉州人, 在他的家乡,女人都是不允许上船的,因为她们身上带煞,会惹怒龙王爷,掀翻船只,害死一船的人。   岸上传来妓.女幽咽凄迷的歌声,时断时续,绵绵不绝,像是鬼在哭。   蒋百户疑神疑鬼,东张西望,这一望,竟然看见船头站着个白衣女鬼,穿着一袭披风,长发随风扬起,又轻轻落下。   她翻过船栏,像只风筝似的飘了下去。   蒋百户:“!!!”   “鬼啊!”   蒋百户吓得魂飞魄丧,一泡尿撒到手上,来不及提起裤子,转身便跑,却不慎被裤腿绊得摔倒,他连滚带爬地跑进船舱。   舱里的弟兄们见着他这副模样,纷纷破颜大笑。   “哟?百户大人这是怎么了?半夜遛鸟啊?”   “真是的,也太不把大家伙儿当外人了!”   “这会儿忙着抹牌没空,你给我留个门,半夜了再去疼你。”   “鬼……鬼……”   蒋百户指着舱外,面孔煞白,心跳兀自不停:“外……外面有鬼!”   众人一听,登时扔了骰子骨牌往外走。   “哪儿有鬼?是有人装神弄鬼罢?”   “咱们可得瞧瞧去!”   “老子是金刚不坏童子身,一泡童子尿浇下去,任何魑魅魍魉见了,都他妈得现原形!”   一窝蜂来到甲板上,鬼没见着,却见着一个侍女打扮的人在那儿放声痛哭:“夫人!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说着竟然要翻过船栏往下跳。   众丘八急忙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救了,有人认出这是陈夫人跟前伺候的喜儿,便问了一嘴,发生了何事。   喜儿掩面而泣:“陈夫人……陈夫人投水自尽了!”   “轰隆”一声,闪电从天而降,照亮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倾盆暴雨落了下来。   -   骤雨忽降,砸得河面爆豆似的作响,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及淮安知府、河务衙门等一众官差身后跟着长随小厮,各自擎着伞盖、披着蓑衣,踩着两脚黄泥,将怀钰殷勤送至堤岸上,谭淼撑着一把黄绸大伞,给怀钰挡雨,自己肩头倒是淋得全湿。   漕运总督崔文升正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如此大雨,船上只怕睡不安稳,不如在城中下榻?殿下船过淮安,若没有招待好,是臣等失职。”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怀钰客气地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下榻就不必了,王妃还在船上。”   崔文升正要说请王妃也一同入城,忽闻船上一阵呼喊声传来。   怀钰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谭淼叫了个小旗下来,怒道:“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们就一点规矩体统都忘了?王妃还在船上,你们这么鬼哭狼嚎,东奔西跑,是为的什么?!”   那小旗唬得跪在地上,慌张答道:“殿下,谭将军,出大事了!陈夫人投水自尽了!”   “什么?!”   陈适大惊失色,急忙上了船。   怀钰问:“人救上来没有?”   “还在捞……”   怀钰勃然色变,顾不上还呆站着的一众官员,跳上船就走,慌得谭淼打着伞跟上。   怀钰冒着雨一路飞奔进船舱,见沈葭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辛夷和杜若在帮她擦头发,不由松了口气,将桌上的冷茶一口灌了,想到沈茹的事,心情又有几分沉重。   “你长姐跳水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沈葭和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将他按着坐在榻上,才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先说好,你不要惊慌。”   “什么事?”   沈葭使个眼色,辛夷走去屏风后,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出来。   怀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骨碌滚了出去,他惊得站起来:“沈茹!”   “别叫!”沈葭一手捂住他的嘴。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自尽了吗?!”   沈茹面白如雪,静静地立在灯影里,像个幽魂鬼魅。   怀钰瞪大眼睛,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你……你是鬼!”   沈茹:“……”   “她不是鬼!她也没有死,”沈葭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此事说来话长,你听我长话短说,但你千万别叫,知道了吗?”   怀钰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沈葭放开捂住他的手,拣着重要的说了起来。   船舱内烛火摇曳,众人大气也不敢喘,只有沈葭絮絮叨叨解释的声音,将一切来龙去脉说完,也不过耗费了半盏茶工夫。   怀钰已经是面沉如水,腾地站起来,在舱中走了几个来回,叱责道:“胡闹!你们简直就是胡闹!”   辛夷、杜若和沈茹都不敢说话,沈葭却不怕他,从榻上跳起来道:“那由着陈适打死她不管才是?”   “我是这个意思吗?”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将怒火压下去:“你若想救人,何不筹谋个聪明法子,从长计议?每回都是这样,一拍脑袋就决定了!谁给你擦屁股?”   沈葭见他说得难听,不乐意了:“就你聪明,我这法子怎么了?现在船上人人都知道沈茹跳水了,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比一个说的真,人人都是亲眼所见,就连陈适也不得不信,沈茹从今以后就是个死人,也不必遭受他的折磨了,这正是釜底抽薪、金蝉脱壳之计!”   “釜底抽薪?金蝉脱壳?”   怀钰冷笑:“你可别忘了,这船上有八百营兵,船工、水手、丫鬟、仆役无数,人多口杂,难道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了?还有,这是哪儿?这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个把人死就死了,不远处就是淮安城,城里有总督府、有河务衙门、有淮安知府和漕运总兵!漕兵捕快多如牛毛,我的船上出了事,死了人,死的还是一介朝廷命官的夫人,他们能袖手旁观?你等着罢,马上就有人上门来找我奏事。”   像是为了印证他话的真假,门外很快被人敲响。   怀钰丢个眼色,示意沈茹躲回屏风后去,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谭淼。   “殿下,崔中丞、李总兵集合了一千漕兵,季大人也抽调了五百民夫及若干衙役,在沿河三十余里的范围内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定将陈夫人找到,他们都在外等候殿下的示下。”   怀钰道:“先让他们等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谭淼抱拳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打发走他,怀钰沉着脸,环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都听见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你们这点小伎俩,破漏百出,还想瞒天过海?”   沈葭已经是面无人色,她承认自己是匆忙想出的主意,没考虑那么多,现在要她去哪里找一具尸体?   沈茹从屏风后走出来,在怀钰跟前跪下:“此事因我而起,请小王爷将我交出去,不要怪在小妹头上。”   沈葭道:“不行!”   她跑去将沈茹扶起,对怀钰道:“怀钰,你帮帮她!咱们若不救她,她迟早死在陈适手里!”   怀钰何曾想过要将人交出去,他严肃地盯着沈茹:“事情未办妥之前,你待在船舱里,不要出去一步,饮食清水自有我们准备,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个死人。”   沈茹迟疑片刻,点点头。   怀钰转头又问:“跳下去的是谁?”   沈葭道:“我,我从船头跳下去,再从船尾爬上来的。”   “什么?”   怀钰万万没想到跳下水的竟然是她自己,想来这几个人里,除了她会水,别的都不会,也只能她跳下去了,只是她与沈茹的身形截然不同,不知是怎么瞒过那第一个目击者的。   “以后不许你做这种事了。”   怀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对辛夷和杜若道:“以后王妃要做这种事,你们至少也拦着一点,她不懂事,你们不能也跟着不懂事。”   辛夷和杜若赶紧低头称“是”,其实她们何尝没劝?只是沈葭那个性子,压根就是听不进劝的。   “你爬上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没有,”沈葭一口咬定,“你派来守着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他们在船舱里抹牌赌钱,没人出去,辛夷帮我望风,看着没人才拉我上来的。”   怀钰抬手打断她:“那姑且当无人瞧见,目今之计,是要赶紧找具尸体,一千漕兵,五百民夫,再加上八百水师营壮士,两千多人昼夜沿河搜寻,连这漕河里有几只王八都翻得清。”   沈葭急得六神无主:“那我们去哪里找尸体?”   “这事我来想办法,你不要管。”   怀钰的眼神落在她们身上,双眸闪烁,锋芒外露,在场几人都像认不出他了似的。      “你现在出去,”他对沈葭说,“亲姐跳河了,你不能待在舱里什么都不表示,太惹人怀疑,出去装得惊讶一点,要看上去毫不知情,可以哭两声,但不要太过,记得你和长姐的关系并不亲近,你的震惊要多于悲伤,不要露了痕迹,陈适不是蠢人,现在只是事起突然,暂时蒙蔽住了,等他冷静下来,还会回头找你的。辛夷和杜若也一道出去,看着王妃一点。”   辛夷和杜若敛容道:“是。”   沈葭问:“那你呢?   怀钰道:“你先去,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长姐说。”   沈葭一听,也没有多想,转身去了。   怀钰又询问了沈茹一番细节,并劝她不要再想不开自杀,否则就辜负了他和沈葭这一番苦心谋划。   沈茹是明事理的,原本船进了长江她就想自尽,从扬州到淮安的这一路上,自杀的决心下了无数次,只是总鼓不起跳下去的勇气,她并非怕死,她已如半截腐木,死又有何可惧,无非是心头存了点见不得光的妄想,到底不甘心而已。   “小王爷放心,从小妹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死了,死尚且不惧,还怕活着么?”   怀钰听了便放下心来,先出去见了漕运总督等人,命令他们必须找到人,生死不论,不过是一番官样套话。   再来到甲板上,只见沈葭抱着辛夷,伏在她肩膀上呜咽,不禁暗自想笑。   当年她尚未出阁时,沈如海每每被她气得要动家法,她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嘴中哭叫着什么“娘啊”“舅舅啊”,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嚎是嚎了,眼泪半点没见着,没想到这套假哭功夫到现在使来都炉火纯青。   怀钰咳了一声,走去陈适身边。   他还死死盯着水面,面色惨白,连把伞也没撑,淋得浑身湿透,分外狼狈。   怀钰将伞撑到他头顶,正色道:“那边都交代好了,两千多人,分成二十支巡逻队,每队一百人,昼夜不停沿河搜寻,你放心罢,无论是死是生,都会给你找来。”   “啪——”   陈适狠狠打开他的伞,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一向俊逸的面孔,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   “她没死!你们都骗我!但我知道,她没死!”   怀钰心底咯噔一响,心想他到底是知道内情,还是不敢相信?   “死没死,见过尸体自然分晓。”   他面无表情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第60章 女囚   邬道程亲自打着灯笼, 点头哈腰地走在甬道前面,陪笑道:“这位爷,里面黑,您脚下小心着点。”   身后的人淡淡嗯了一声, 靴底马刺踩在地砖上, 咯吱咯吱作响。   邬道程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打量着他。   子时正, 这位不速之客找到他的府上, 神不知鬼不觉,半个下人都未惊动, 邬道程半夜起来喝水时,才察觉床边闷声不响地坐了个人, 眸中含着两点寒芒, 鬼魅似的盯着他。   邬道程吓得就要大叫,那人抽出腰刀, 架在他脖子上,问:“你是要活,还是要死?”   邬道程当然是要活。   那人便若无其事收了刀,让他带路去县衙大牢走一遭,事成必有重赏。   邬道程是举人出身, 连试五次都不中,皓首穷经一辈子,到了五十岁上下, 胡子都白了,还只是家乡的一个教谕, 前几年朝廷开恩,补授了他一个山阳县令的官职, 人都说邬老爷这回该走运了罢?其实不然,其中的苦楚只有邬道程自己清楚。   山阳是淮安辖下县城,又是府治所在,凡是当过地方官的都知道,“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知县是当地一把手,但若你头上顶着个知府,那就不算一把手了,若再惨一点,既是府治,还是省治所在地,头上顶着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尊大佛,再来个钦差巡抚,随随便便伸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你,这把交椅就坐的就不舒服了。   淮安隶属南直隶,虽不是省治所在,但它和扬州一样,也是座因运河而兴的城市。   它背靠洪泽湖,境内有淮河穿过,黄河改道夺淮后,黄河也从这里东流入海,又因黄河经常泛滥,这里便洪灾频发,历来是防洪、治洪重点。   淮安位处里运河末端,北接徐州,南连扬州,号称“南船北马,九省通衢”,是漕运的集散地,此地大小衙门林立,官员如过江之鲫,邬道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放在里头都不够看的,是以近日扶风王船过淮安,漕运总督设宴款待,淮安城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去了,却轮不着他这个芝麻小官。   山阳县衙是冷衙门,平日也只管些捕贼缉盗、断案诉讼的小事,断的也不是什么大案,都是些升斗小民打口水官司的小案,牢里头关的也不是什么为祸一方的大贼,大部分是些顺手牵羊被抓进来的小毛贼。   身后这人要参观死牢,邬道程不免摸不着头脑,心道莫不是死牢里关了他的亲朋至交,他是来劫狱的?那待会儿他要放人,自己放还是不放?   邬道程摸摸脑袋,心道还是放罢,失节事小,性命事大,就这么点儿俸禄,死在任上不值。   “到了。”   邬道程停下脚步。   死牢跟普通牢房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这里的犯人要等到秋后问斩,大部分都被囚半年以上了,有些甚至已在狱里待了三年之久,身上的号衣都磨破了,露出底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洗,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怀钰去过诏狱,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恐怖阴森数百倍,即使六月盛暑都阴寒无比。   他环视了牢房里蓬头垢面的死刑犯一眼,有的在捉虱子,有的在睡大觉,有的对着他嘻嘻傻笑,还有的伸出手要向他鸣冤作主,被邬道程严厉地呵斥回去。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有女囚吗?”   “啊……啊?”   邬道程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有……有的,大人这边请。”   女犯单独关押,牢房在甬道最深处,刚拐过一个墙角,怀钰就听到不对劲的声音。   “我说范二,你行了罢?谁都知道你不够数,半个时辰了,早不行了罢,累了就出来,哥哥又不会笑话你!”   那叫范二的笑骂道:“滚!老子还没玩儿够呢!说好了抽草棍儿,谁长谁占先,你且等着罢,老子今晚来兴头了!”   身下的女人一动不动,像具死尸一样,范二不由得败了兴,一巴掌抽在那女人脸上。   “臭娘们儿,你也动一动呀!早几年还会叫,现在叫都不叫一声了,扫兴!”   他抬手预备再抽,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两名狱卒回头望去,只见那进来的是个身披大氅的陌生男子,不由得一愣。   “你谁啊?”   怀钰冷冷地盯着他们,厉声斥道:“朝廷公廨之地,是让你等干这种龌龊事的么?”   “哟,”范二从女犯身上下来,同另一名狱卒道,“董哥,咱们今儿个是碰着二五眼了,小子,你是巡抚呀,还是总督啊?张口闭口都是朝廷,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谁的地盘,轮得着你管?”   那姓董的狱卒也站起身,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怀钰按着腰间绣春刀,眼神已经动了杀气。   就在这时,落后一步的邬道程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住手!不得放肆!你们两个瞎了狗眼的,还不快滚出去!”   “大人,这位是谁?为何深更半夜来死牢?”   “混账!这是你们能打听的么?”邬道程急得跺脚,“快出去!出去!”   范、董二人对视一眼,能让知县老爷如此敬畏的人,恐怕是个大人物,这淮安城里的大官他们都一清二楚,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男子,看来今晚是乌鸦啄了眼珠,看走眼了,二人吓得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丑态百出地退了出去。   “见笑,见笑。”   邬道程擦着冷汗干笑几声,余光看见躺在干草上浑身赤.裸、僵直不动的女犯,眼皮又是一阵乱跳:“刘尹氏,还不快把衣裳穿好!”   女犯坐起身来,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着狱中二人,仿佛早就失却羞耻之心,甚至主动敞开两条干瘦大腿,朝邬道程吃吃笑道:“邬大人,好久不见,难得今晚你登门,还带了位客人,你们二人谁先来?依我看,这位贵客如若不急,不如让邬大人先来,我跟他是老相识了,自然先招待他。邬大人,还愣着干什么?脱裤子呀。”   邬道程面皮涨得通红:“你……你胡说八道!本官什么时候同你……”   “那是我记错了,邬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不屑于奸我这臭烘烘的死刑犯的,您老人家只抽钱。天爷呀,我跟我那死鬼丈夫睡了那么多年,分文不取,没想到进了这县衙大牢,睡一次居然能赚一两银,比天香楼的婊.子挣得还多!”   女犯说完,又咯咯咯地疯笑起来。   邬道程的脸由红转紫,精彩纷呈,显然若不是怀钰在这儿,必定上前狠狠抽她两个大耳刮子。   “你出去。”   “大人……”   “出去。”怀钰又说了一遍。   邬道程怵他得很,只得转身出了牢房。   怀钰提步向那女犯走过去。   女犯捉着头发里的跳蚤,放进嘴里,咬得嘎巴响,一边乐不可支地笑道:“贵客想吃独食了,呵呵……”   话没说完,她笑容一僵。   怀钰解下身上大氅,盖在她赤.裸的身上。   女犯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   床边有个小桌,还有只瘸了腿的杌子,怀钰坐下去,道出自己的来意:“我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若你帮了我,我保你兄长家一世荣华富贵。”   女犯怔愣半晌,冷笑一声,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我呸!你们这些脚底生疮、头顶灌脓、一肚子贼心烂肺、不得好死的臭男人!运河里的烂王八也比你们干净!我只恨我不能早死,死后化成厉鬼!一个个找你们报仇索命!”   “我此行来,正是为取你的性命。”   怀钰擦去脸上的唾沫,淡淡道:“有一个苦命女子,她跟你虽素不相识,人生遭际却出奇地重合。她本是当朝首辅之女,从小养在深闺,人出落得温婉柔顺,却不慎所嫁非人,丈夫在人前一副温和面孔,人后却对她任意羞辱打骂,她不像你,有勇气拿起屠刀砍死丈夫,便只能杀死自己,我与她妹妹欲救她逃出生天,却少个替她去死的人,你能施以这个援手么?”   女犯已经听得痴了,呆呆道:“我有两个问题。”   “请说。”   “这苦命女子,当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怀钰点头:“相府小姐,公门千金,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女犯苦笑道:“我本以为,这样凄苦的命运只有我这样的下等人才会有,却没想到,像那样的金枝玉叶,也会被人当成下流玩意儿地作践,这位公子,请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怀钰想了想,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抵女子生于世上,命途多艰。”   “那杀千刀的打我,骂我,折磨我,我都罢了,只是他不该动我的女儿,那么小的孩子,才七八岁大,那个禽兽,他也下得去手……”   女犯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她捂住双眼,泪水却不断地溢出来。   “我将他杀了,砍成八段,分四个地方埋了,为什么?因为我要他死也不得超生!他们抓我,说我罪大恶极!我做错了吗?”   “你没错。”   “姓邬的说,按大晋律法,妇人违抗丈夫,鞭笞四十;犯杀人罪,按砍头论处。可那些男人杀死人了,只是流放三千里,男人吃醉酒打死老婆,官府不问,这又是为何?”   怀钰道:“是律法错了。”   女犯呆了呆,这个问题自她进来后,便一直想问,也问了许多人,他们骂她是疯子,从没有一个人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是律法错了,是这世道错了。   女犯乱发下的双眸少了些死气沉沉,焕发出期待的光彩,这一刻,怀钰才发现她其实有点姿色。   “会改吗?”   “会的,总有一日。”   女犯古怪地笑了笑:“那我就毫无遗憾了,你去外面,帮我把那两个淫.材杀了,我就替你去死,替那位苦命的小姐去死。”   “好。”   怀钰起身走出牢房,不过片刻,回来了,手里拎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   他将脑袋放在桌上,死者怒目圆睁,还保留着生前的面容,女犯凑过去细看,她一动,身上锁链叮当作响。   怀钰抬手一刀,铁链应声而断。   “跟我走罢,你需要沐浴,换上她的衣裳。”   女犯听话地将大氅系上,一句话也不问,跟在他身后。   “对了,”怀钰忽然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女犯一怔,已经许久没有人问过她姓名,除了父母兄长,更未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出嫁后,别人都叫她“刘尹氏”,来了这死牢,连“刘尹氏”都叫的少了,都叫她母.狗、娼.妇、烂.婊.子。   女犯身子颤抖,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秀儿,我叫尹秀儿。” 第61章 试探   沈葭睡得迷迷糊糊时, 察觉被子被掀开,有人躺了进来。   她下意识靠过去,像小动物趋暖畏寒的天性。   怀钰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水汽, 有很好闻的皂角香, 穿着一袭雪白单衣,将她抱进怀里亲吻。   “唔……”   沈葭被他堵住呼吸, 不得不清醒过来, 推开他:“规矩点,沈茹还在呢。”   “忘了。”   怀钰压着她, 往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这才放开她。   沈葭趴在他怀里, 小声问:“尸体……都解决好了?”   “亲手扔进河里的。”   “怀钰, 你……”   沈葭咬唇迟疑半刻,还是问出了口:“你不会杀人了罢?”   怀钰想起尹秀儿喝下那杯毒酒时从容赴死的眼神, 又想到自己在河边,拿起石块一下一下地割破她的脸,不禁抱紧沈葭。   “你别问,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沈葭心中难过万分,她猜到怀钰大抵是为她杀人了, 不然从哪儿弄来具新鲜尸体,身形还要像沈茹。   那日上元夜,他在琉璃塔上向她发誓, 他这一生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为她去死都可以,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可他根本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怀钰心中藏有侠气,昔年太子因他意外而死,都让他自责内疚了好多年,甚至成了一桩心病,而如今他为她杀死一名无辜之人,他心中该担负多么深的罪恶感?   “是我作下的孽,”沈葭紧紧地回抱住他,“怀钰,你不要自责,老天会报应在我身上的。”   怀钰道:“我们早就水乳.交融,哪还有什么你我之分?老天爷若要报应,便罚我和你一齐下地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总归是一处的。”   沈葭的眼泪如走珠般滚落,掉进他的颈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当初她弄巧成拙,一剂阴阳合欢散,将她和沈茹送上花轿,她们都嫁错了人,只不过她嫁错了人,却嫁对了姻缘,嫁给怀钰,是她一生的幸运。   “不说这个了,”怀钰擦掉她的眼泪,“陈适那边如何?”   “还不是那样,一直说沈茹没死,他不相信。”   沈葭转了个身,正面躺着,枕着怀钰的胳膊。   “他就跟……疯了一样,我觉得他好可怕,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位陈公子。”   沈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怀钰伸手将被子替她掖好,出其不意地问:“如果我说,他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呢?”   “嗯?”沈葭没听懂。   怀钰贴在她耳边,低声述说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过。   那年春闱过后,传胪大典的第二日,圣上要赐宴新科进士,是为琼林宴,怀钰本是舞弊落榜的人,丑闻天下皆知,圣上却命他前去赴宴,为的便是让他记住今日的屈辱,再也不做出这等欺世盗名的丑事。   因是有意令他受辱,一进到园内,那些新科进士们便肆意拿他开涮、取笑,借着他的筏子做对子说笑话,明里暗里地讥讽他,读书人说话最阴毒,一张嘴气不死人不罢休,怀钰两耳不闻地灌着酒,表面若无其事,实则桌底下的手早就气得捏成了拳头,要不是身后有圣上派来看着他不让他闹事的人,他早就起身将这些嘴脸丑恶的书生揍得哭爹喊娘。   席间,倒是有一位士子与众不同,不仅没有嘲笑他,反而越众而出,替他解围。   那人风度翩翩,侃侃而谈,将一众攻击他的士子驳得口不能言。   “是陈适?”沈葭插了一嘴。   “是他。”   沈葭神色一言难尽:“那你当时,一定很感激他罢?”   她跟怀钰一样,也是当众受过别人侮辱嘲笑的,自然很能理解那种百口莫辩的心情,如果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替她解围,她会很感激那个人的。   怀钰犹豫片刻,点点头。   是的,尽管他不想承认,那时他其实很感激陈适,甚至对他起了结交之意。   后来酒席散场,士子们三两结伴,要去游园赏景,他瞧着陈适独自前去更衣,便想上去攀谈两句,谁知走到一堵薜萝蕂墙后时,听到陈适正与一名同窗好友交谈,那友人问他,为何席间屡屡替扶风王出头,莫不是存了攀龙附凤之意?   陈适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闻言笑道:“龙子凤孙又如何?昔年阿斗难道不是汉昭烈帝子孙,却说出‘乐不思蜀’这等贻笑千古之语,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物,在下何尝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沈葭气得捶床,“你哪里扶不上墙了!他这是嫉妒你!”   怀钰看她一眼,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   沈葭听了都这样生气,更别提他当年有多生气了,那日他差一点就走出去揍陈适了,最后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是转身走了,气得满脸通红,回去便提壶灌酒,喝了个烂醉。   沈葭忿忿道:“我还以为,你是听不得别人将你和他放在一块儿比较,这才迁怒于他,没想到他居然说过那种话!”   怀钰示意她小声点,不要吵醒沈茹,又说道:“如果单单是为那个,我何至于跟他过不去,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就说了,又关他什么事。我最看不惯他的一点,就是他这人太道貌岸然,当着别人的面替我仗义执言,博个宽和大度的好名声,既能取得我的好感,传进圣上耳朵里,也是于他有利,一举三得,城府不可谓不深。表面装得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其实是个沽名钓誉的真小人,他还不如那个韩越,至少人家看不上我是真敢说,而不是像他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令人恶心。”   沈葭听得连连点头:“说得不错。”   怀钰假模假样地问:“你现在怎么不说陈公子最好了?当初不是很喜欢他的吗?”   沈葭一脸后悔莫及:“你别说了!我当初算是瞎了眼啦!把个茅坑里的石头当宝贝,夫君,还是你好!”   怀钰被捧得心满意足,心说吃了陈适那么久的醋,总算轮到他当茅坑里的石头了,这就叫王八翻身——呸!这叫重振夫纲!   怀钰揽着她的肩,闭眼道:“睡觉!明天戏还得接着唱呢!”   -      翌日,大雨依旧在下。   为了不惹人怀疑,怀钰也加入了搜救队伍,跟随士兵一起沿河寻找“沈茹”。      陈适昨晚找了一夜,被雨淋得发起了高烧,傍晚时分,他拄着拐杖来到沈葭的船舱门口,问可不可以进去。   怀钰离开前早就嘱咐过,如果陈适前来登门,不要拒绝,否则会引起他的疑心。   辛夷打开门,请他进来。   见到他的那一刹,沈葭简直不敢置信,只过了一夜而已,这位俊逸儒雅的状元郎竟完全变了番样子,两颊凹陷,眼底青黑,脸色苍白憔悴,活像老了十岁。   “陈……陈公子,你……”   “不是说好叫我姐夫的吗?”   陈适淡淡一笑,在她对面坐下。   沈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你……那个,你节哀。”   陈适赫然抬起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尸体还未找到,小妹就知道我要节哀了?”   “我……我不是那意思。”   沈葭被他乌黑的眼珠盯得一悸,总感觉他像是知道什么,她很少撒谎,慌得几乎要露出马脚,幸亏这时辛夷借着斟茶的由头,悄悄碰了她一下。   沈葭恢复镇定,神态自若地道:“我只是觉得,水流这样湍急,又下着雨,她跳下去,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哦?”陈适幽幽问道,“小妹当真觉得你姐姐死了?”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没死。”   这句话正合了沈葭的心境,她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陈适见她神态不似作伪,也叹了口气:“我上门来,是想问小妹,有人昨日傍晚看见你和你长姐在甲板上叙话,你应当是她见过的最后一人,小妹,你若真拿我当姐夫,就请你实话告诉我,她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昨夜怀钰跟她探讨过的,而且怀钰还亲自教了一套话术给她,因此沈葭早有应对。   她先是迷茫地回忆了一番,像是丝毫不记得了,最后才装作想起来:“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说的不是什么重要话,先是跟我扯了几句诗词,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听这些了,便想走,她又扯着我说,要我平日多孝敬爹,不要老是跟他作对,他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这话我更不爱听了,若我知道她当时是想……唉!我真是想不通,她何至于此啊?!”   陈适抬手打断:“我还是那句话,她不会去死,她腹中怀有我的骨肉,她不会寻死。”   沈葭表面认真听着,心底却嗤之以鼻,就是因为怀了你的孩子才想死的罢?   陈适皱眉道:“昨夜我将船上的人盘问了个遍,喜儿和那蒋百户更是分开问了无数次,他们有的说亲眼看见了,有的是听人讹传,而我从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见那跳河者的正脸,都是在喜儿喊出那句‘夫人自尽了’后,才想当然地认为那是我夫人。”   沈葭背后冷汗淋漓,这陈适果真不是好糊弄的!短短一日一夜,他竟将船上八百士兵兼几百船工、将近一千人盘问了个遍,甚至还知道将关键人证喜儿和蒋百户分开审问,让他们无法替彼此遮掩,从中找出漏洞。   沈葭强行让自己冷静,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说什么?”   陈适却不直说,而是诡谲地一笑:“小妹,你知道吗?人心很奇怪,不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东西,而去相信别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人很容易盲从,很容易被诱导,第一个人说,他看到了陈夫人跳河自尽,第二个人听了,便会说他也看到了,第三个人、第四个人,都会说他们亲眼目睹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说的真,说得详尽,甚至连她穿的什么服饰、头上戴的什么珠花、鞋子上绣的什么花样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我怀疑那跳下去的根本不是你姐姐,而是一个爱开玩笑和恶作剧的人,就比如小妹你。”   “啪——”   屏风后有什么东西倒了。   “什么人?!”   陈适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第62章 验尸   “站住!”   辛夷厉声喝止, 走去陈适面前:“屏风后是寝室,王妃与王爷的起居之地,你与王妃外有男女之别,内有姻亲之分!那是你能踏足的地方吗?陈公子饱读圣贤诗书, 学贯古今, 圣人就是教你这样罔顾礼教大防,做出这等无礼之事的?!”   辛夷一通抢白, 虽未骂人, 却句句都像在骂人。   陈适被她驳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这时屏风后跑出一只黑猫, 沈葭惊喜地叫一声:“奴奴!”   黑猫跳进她怀里。   沈葭抱着猫道:“陈公子,真不好意思, 我这只猫很淘气, 总是在房中跳来蹿去,不是碰倒这个, 就是踢翻那个,想必方才是它弄出的动静。”   陈适僵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在下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去。   沈葭简直惊出一身冷汗,绕到屏风后, 见沈茹也是满脸紧张神色,她刚想说话,沈茹就朝她猛打手势, 让她赶快出去。   沈葭脑子一懵,退出屏风, 见陈适居然去而复返,笑着道:“瞧我这记性, 忘拿这个了……”   他拿起那根拐杖,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屏风,再次走出船舱。   沈葭和辛夷对视一眼,过了良久,直到确认陈适不会再回来,她们才长舒一口气。      “吓死我了,怎么还来这一手?”   “他在试探你。”   沈茹从屏风后走出来,淡淡地说道。   沈葭的心又提到嗓子眼:“那你觉得,他看出来了吗?”   沈茹不太确定地摇头:“应该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辛夷蹙眉道:“这陈公子看着无害,心机竟然这么深沉,方才他在这里,我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你还敢叫住他。”沈葭笑道,“做的不错,方才要不是你,还有奴奴,我看咱们就露馅了!”   辛夷苦笑:“那是王爷教我的,我也是照猫画虎,纸糊的灯笼罢了。”   晚间怀钰回来,沈葭向他说了白日的事。   “我们要不要将沈茹转移去别的地方,不然陈适再来一回,我也装不下去了,他……有些瘆人。”   怀钰道:“你这就合了他的意了,他正等着抓你的马脚呢,不必理他,他就算心有怀疑,也不敢搜我的屋子。”   沈葭想想也是,船上耳目太多,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目前让沈茹待在她的船舱才是最万全的办法。   “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怀钰摇摇头:“毫无下落,想必是水流太急,被冲去下游了。”   见沈葭一脸忧虑,他又安慰她:“你别担心,尸体越晚找到,越对咱们有利。”   沈葭茫然不解,为什么是越晚找到越有利?难道不是尽快找到,让陈适相信沈茹死了才好吗?   大雨一下就是数日,漕河水位暴涨,两千多人沿河昼夜不休地搜寻,十五日后,终于找到了尸体,被水流冲去下游很远。   几名漕兵将尸体打捞起来,抬到淮安城外,搭起一座芦棚,作为临时停灵处。   沈葭也下船去看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怀钰为什么会说越晚找到越好。   那是具浮尸,被泡肿了,有中等程度的腐败,由于体内气体的滋生,死者双目怒瞪,口唇外翻,几乎面目全非,若不是她身上的衣物与沈茹的一致,手腕上那只白玉手镯也是沈茹平素戴的,就连沈葭看了,也认不出那到底是不是沈茹。   当尸身上的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陈适愣了半晌,双腿一软,趴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得那样伤心,几乎声嘶力竭,磅礴的雨声也盖不住那嚎啕哭声,听得岸上众人无不动容。   沈葭都分辨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了,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就好像那具尸身真是沈茹一样。   有人好言相劝,当务之急是赶紧做场法事,将人下葬,入土为安,反被陈适推开。   “这不是她!”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眼血红,充满恨意地盯着在场所有人,宛若疯子。   “这不是我夫人!不是她!你们都想骗我!你们休想骗过我!”   崔文升叹道:“陈大人,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丧妻之痛,好比肝肠寸断,你一时不能接受,也是能谅解的,但死者身上穿戴的衣饰与你夫人投水前的打扮一致,这是她的贴身侍女亲自指认过的,你又何必……唉,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陈适的眼睛亮得惊人,咬着牙道:“就算死的是她,她也不会是投水自尽,而是被奸人害死的!我要验尸!”   众人闻言,便知他其实已经相信那死者是他夫人,只是不敢承认,或是不想承认。   崔文升一是可怜他,二是看在他与扶风王是连襟的份上,不想得罪他,何况死的又是王妃的亲姐姐,他也不敢马虎,沉吟片刻后,唤了个精干的长随,让他赶紧去城中请个仵作来。   半个多时辰后,仵作提着藤箱匆匆赶来,身边还跟了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青袍,胸前缀一块溪敕补子的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县令邬道程。   邬道程诧异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怀钰,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那晚参观死牢的不速之客。   那夜他拎着刀出来,面无表情地砍了两名狱卒的脑袋,吓得邬道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杀猪价般嚎叫起来,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谁知这人领着尹秀儿走出来,经过他时,扔来一个锦袋。   邬道程拆开后才知道,那里面装着满满一袋金子,他做贼似的把金子藏好,又叫了两个值夜的衙役进来,将两具无头尸体草草掩埋了,发誓要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知今日这就打了个照面。   怀钰见到邬道程,也吃了一惊,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故作不识地问:“这位是谁?”   崔文升替他介绍:“殿下,这是山阳知县邬道程。邬大人,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王爷请安?”   “王……王……”   打死邬道程也想不到,深更半夜杀到他府里,又当着他的面提走一个死囚的活阎王,居然就是这次路过淮安的扶风王。   邬道程吓得五体投地,趴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王爷……王爷千岁!下官该死!下官不知礼数,冲撞了王爷……”   怀钰上前,笑着将他扶起:“邬大人,请起,本王与邬大人一见如故,不必如此多礼。”   他虽随和亲切地笑着,但眼神充满寒意,邬道程是何等圆滑世故之人,自然领会出他的意思是不要说出那晚的事,否则范、董二位狱卒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王……王爷这话,实在是折煞下官了。”   邬道程冷汗狂流,哆嗦着嘴唇道:“下官倒是第一回 见王爷这样风流标致的人物,真是令下官自惭形秽。”   “邬大人是聪明人。”   怀钰知道他领悟出自己的意思了,也就一笑置之,不再说话。   旁边的崔文升等人听不出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上前介绍道:“殿下,这位冒老先生是邬大人的属下,衙门里积年的老仵作了,断案数百件,验过的尸身上千具,从没失过手,由他来验,准无误了。”   “是吗?”怀钰似笑非笑,“那就有请冒老先生为我们昭雪了。”   冒有良期期艾艾道:“不敢,不敢,担不起王爷一句老先生,小人尽力而为。”   验尸便要除衣,为了沈茹的清誉,芦棚中的闲杂人等全部被驱逐出去,留下的只有陈适。   仵作熏过苍术皂角后,便系上面巾、戴上手套,来到停尸处,掀开尸体上的白布。   霎时间,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面而来。   沈葭假装难以忍受尸臭味,掩住鼻子,悄悄走到怀钰身边问:“怎么办?万一……”   怀钰用眼神制止她,低声说:“随机应变。”   他递给不远处的邬道程一个眼神,邬道程身子猛地一抖,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冒有良已经剪开了死者的衣服,露出一具赤.裸的尸体,旁边的陈适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冒有良打开藤箱,拿出一个工具,伸进死者的鼻腔,又捏着死者两颊,往她的喉咙里看了几眼,轻轻地“咦”了一声。   陈适听得很清楚,立即问:“怎么了?哪里有错?”   冒有良摇摇头,继续检验。   尸体泡在水里泡了半月,表皮发白、皱缩,尸身膨胀,面部狰狞,呈现“大头鬼”形态,损坏程度相当严重,就算由冒有良这样颇有资历的老仵作来判断死因,也要反复斟酌推定。   冒有良想了想,躬身问道:“请问公子,死者在河中被发现时,呈什么姿势?”   这一点陈适也不清楚,他并不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怀钰耳朵灵,听到了这句话,便找到崔文升吩咐了几句,一名漕兵走了进来。   “是你先发现尸体的?”冒有良问。   “是。”   “尸身是仰卧,还是俯卧?”   这名漕兵脸上一派茫然。   冒有良换了个更好理解的问法:“你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的脸是朝上,还是朝下?”   “朝下。”漕兵记得很清楚。   “你确定?”冒有良追问了一句。   漕兵想了想,肯定地点头:“是的。”   冒有良摇摇头,摘了手套,在盆中洗干净手,一言不发,像是在沉思。   陈适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结果如何?她是淹死的吗?”   冒有良张嘴正欲说话,棚外的邬道程突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怎么样?验好了吗?我说老冒啊,你这次一定得尽心尽力,死者不是别人,可是王妃的亲姐姐!”   邬道程拉着老仵作的手,推心置腹地嘱咐道。   “放肆!”   陈适勃然大怒,急忙扯过一旁的白布盖住尸身,厉声骂道:“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滚出去!”   “哎哎,对不住,一时情急,忘了。”   邬道程干笑着退了出去。   陈适眼圈洇红,两行浊泪滚下来,盯着仵作道:“老先生,请你铁口直断,扪心自问告诉我,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真的是淹死的吗?”   冒有良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是……是的,死者确系水下窒息而亡。”   “抬起你的头!”   陈适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芦棚外的人都扭头看来。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真的是淹死的吗?!”   老仵作被他吼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节哀呀,死者……死者确实是淹死的没错。”   陈适闻言,如遭雷击,大笑数声,跌坐在地。   冒有良吓得要去扶,他却推开老人,捂着脸又哭又笑:“你走罢,走罢,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哈哈哈,淹死的,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脸,盯着白布下的那具尸体,双眸恨意闪动,咬牙切齿:“夫人,你好狠的心!你……你好……”   话未说完,胸中剧痛,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雾喷洒在白布上,宛如雪后红梅。 第63章 新生   自那日陈适呕血斗升后, 他便一病不起,消瘦得不成样子,像有下世的光景。   沈葭告诉沈茹,她听了只是淡淡地说:“祸害遗千年, 放心罢, 他的阳寿还长着呢,不会这么快下地狱的。”      “……”   沈葭哑口无言, 后面悄悄拉着怀钰说:“我觉得陈适……也挺可怜的, 沈茹对他,实在是太冷血了。”   怀钰斜睨她一眼, 没好气道:“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他打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怜?”   沈葭一想也是, 又问:“那你觉得, 陈适爱过她吗?”   这些天她冷眼旁观,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若说陈适丝毫不爱沈茹,那他为何会在她死后哭得这般心碎欲绝?他那副样子,可不像装出来的。   若说他爱沈茹,那又为何在她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她, 反而日日暴打她,折磨她?   怀钰叹了声气,道:“有爱有恨罢, 爱与恨,从来就不是一件说得清的事。”   沈葭唏嘘不已, 感叹他们都活得太复杂了。   在陈适病着的时候,崔文升亲自请来了庙里的高僧法师, 在岸边做了三日的水陆道场,又打了口金丝楠木棺椁,将“沈茹”的尸身盛殓进去,找了块风水宝地下葬,按照当地的说法,死在水里的人必须就地安葬,不能扶柩归乡,否则死者会沾上凶煞之气,闹得家宅不宁。   喜儿是个忠仆,自愿留下为夫人守陵。   棺木下葬那日,即使知道里面躺着的不是沈茹,沈葭还是流下了眼泪。   大雨滂沱,落个不停,怀钰撑伞站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着头顶的雨,她跪着将纸钱扔进火盆,火星乱迸,如一只只萤火虫,又被雨水浇灭,变成一捧灰烬。   “无论你是谁,都愿你安息。”   她抚着新落成的石碑,偷偷在心底对坟墓里的人说道。   头七过后,他们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按照原定计划北上。   为了把沈茹安全送走,沈葭让她换上辛夷的衣服,又戴上幕篱,从头遮住脚,对外只宣称是辛夷感染了时疫,脸上出了疹子,要进城去瞧病。   陈适还病着,没人敢打听王妃的事,因此沈葭一行顺利下了船,来到淮安城一家钱庄中,沈茹和喜儿汇合。   沈葭对钱庄掌柜说:“刘叔,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掌柜全名刘伯安,这家钱庄也是谢氏商行旗下的一家分号,早在下葬那日,怀钰就借着定寿木的由头来到这儿,与他接上头。   谢翊早年于刘伯安有恩,因此当刘伯安得知沈葭想求他隐匿两名女子,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孙小姐,你放心罢,我这就下去安排车马,送二位姑娘去茶庄。”   “等等,”沈葭拦住他,“这里有封信,等我们离开后,你帮我寄给舅舅。”   怀钰提醒了一句:“最好是安排个妥当的人去送信,金陵距离淮安不远,最多几日也到了。”   “是,听姑爷的,这信我亲自去送。”   刘伯安将信藏进袖中,走出了后院。   怀钰低头询问:“去和你姐姐说句话?不出意外,这应当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茹站在一株枣树下,头上罩着轻纱,风一吹,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喜儿站在她身后,背着打点好的行装。   沈葭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那个……淮安城外六十里,有个王家集,我舅舅在那里有座茶山,山上建了庄子,名叫‘碧寒山庄’,我小时候去玩过,虽然是乡下,但风景很好的……你去了那里,好生休养,我写了信给舅舅,托他好好照看你。”   沈茹在面纱下微微一笑:“小妹于我,恩同再造,我会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终生茹素,为你和小王爷祈福,保佑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怀钰道:“以前那些,就忘了罢,你死里逃生,从今以后便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了。”   沈茹沉吟片刻,道:“既是新生之人,便该有个新的名字。请问小王爷,那位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件事连沈葭也不知道,她好奇地看向怀钰。   怀钰想了想,说:“她与你一样,是个苦命人,她姓尹,叫尹秀儿。”   尹秀儿。   沈茹在唇间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最后道:“好,从今往后,我就叫尹秀儿了。”   怀钰点点头,对沈葭说:“我们该走了。”   沈葭被他牵着,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鼻头一酸,眼泪蓦地涌出,撒开他的手往回跑,扑进沈茹怀里。   沈茹怔了怔,不敢回抱她,手迟疑地放在她肩头上方。   “小妹……”   “你好好活!”   沈葭哭得眼泪鼻涕齐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本来这么讨厌沈茹,可真到与她分开的这一天,她会这般不舍。   嗅着沈茹怀中的淡香,她忽然想起,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在谢柔抛下她回娘家后,陪她坐在门槛上,日复一日地等南方的大船来接她,被她发脾气赶走后,还躲在门缝后,悄悄地偷看她;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会在下雨天打雷时,溜进她的房间哄她睡觉,安慰被噩梦吓醒的她。   “姐姐,姐姐,姐姐……”   像是害怕此生再也无法喊出口,沈葭喊了无数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沈茹回过神,手终于落在她的肩头,面纱下的一双眼睛,温柔地弯成月牙,喊出她喊过无数遍的称呼。   “妹妹。”      -   雨后初晴,一轮虹日缀在天边,河岸边野草青青,芦荻瑟瑟,泛着雨后的泥土清香,船娘们将闷得快要发霉的被褥抱出来晾晒。   陈适拄着拐杖,在甲板上晒太阳,一边问:“你是说,你在喜儿喊出‘夫人自尽了’,才意识到那是我夫人,并未看到她的正脸?”   “是啊,陈大人。”   蒋百户臊眉耷眼地答道,内心不断抱怨,都问过多少遍了,人都入土为安了,还问什么问,不嫌烦吗?你没问腻,老子都答腻了!   陈适指了个方向:“你看那儿。”   蒋百户望过去,只见他指的是正在上船的王爷王妃一行人,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吗?”   “有吗?”   蒋百户没太注意,总觉得眼前这位陈大人自从夫人死后,变得神神叨叨的。   “有。”陈适喃喃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他浑浑噩噩地走去船栏边,盯着水面出神。   蒋百户得了谭淼的军令,必须寸步不离看着他,免得他也殉情,便紧张地跟上去,扶着人劝道:“陈大人,船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罢?”   “太干净了,太干净了……”   陈适口中不停默念着这句话。   蒋百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别是鬼附身了罢?   “什么太干净了?”   “尸体……尸体太干净了,”陈适自言自语,如同走火入魔,“少了什么呢?钗,对,金钗,少了她常戴的那支玫瑰金钗……”   ——《卷四•满楼红袖招》终 第64章 雨夜   六月, 淮安,暴雨夜。   沉沉的雷声碾过,如同天兵天将擂响战鼓,西边一道白虹似的闪电扯过, 将整个世界照得白昼一般, 电光一个接着一个,像要将夜空撕扯成两半, 吓得人两股战战, 生怕下一道就往自己脑门上劈。   贼老天,这雨一下就是两三月, 再下下去,离黄河决口也快了。   王瘸子陪着笑上前:“公子, 你看这破天, 东边扯闪,西边打雷, 干的又是这种掘坟挖棺的损阴德勾当,不如今夜算了,咱们再另择一个黄道吉日?”   男人一身纯黑披风,戴着宽大兜帽,从头遮到脚, 只露出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撑着竹伞,雷打不动地站在雨中, 仿佛一颗亘古不化的石头。   “五百两。”   王瘸子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他是将谈好的价钱涨了一倍,这下也不管下不下雨了, 下冰雹都他妈得接着干啊!   瘸子跛着脚走到坟包前,那里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几个伙计打着赤膊,各自抡着铁锹洛阳铲,忙得不可开交。   “听见没啊!龟孙子们!这位贵客说,要给你们开五百两银子!日他娘的!你们这些土夫子成日挖墓盗坟,发死人财!个个像只灰耗子,看见洞就往里钻!还被官府当狗撵!见过这么多银子吗?!使劲干啊!没吃饱饭?!”   盗墓贼们听着这话,顿时干劲十足,你一铲我一铲,尘土飞扬,很快就有人碰到了棺材上的铁钉,发出清脆的声音。   棺椁被抬了上来,上面附着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黑黝黝的棺木本身,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   男人走上前,枯瘦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棺盖,闭眼默念几句话,再睁眼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   “开棺。”   盗墓贼们依言上前,这不是贵族墓葬,没有防盗措施,他们不必小心谨慎,各自拿着工具,几下就将铁钉撬松了,棺盖被推开,王瘸子往里瞅了一眼,手臂顿时冒出鸡皮疙瘩。   “他妈的,老子行走江湖二十年,倒过的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回见这么邪门儿的!”   男子扶着棺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意料之中。   随着一道石破天惊的炸雷声响,闪电劈到棺盖上,吓得盗墓贼们四方逃窜,摔进泥地里,照亮那棺木里的情形,空空如也。   这是具空棺。   -   “轰隆——”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落,敲击在窗纸上,炒豆似的作响。   沈茹直直地坐起身来,抚着胸口喘个不停。   喜儿被她惊醒,急忙安抚她,替她抚背顺气:“小姐,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沈茹脸色苍白,怔怔地点头。   她又梦见陈适了,梦里,他朝她举起拳头,一步一步狞笑着走来。已经离开三个月,可他依然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出现在她的梦里。   难道这一生,就摆脱不开他了?   “小姐,喝口水。”   喜儿端着一杯茶,走到她身边。   沈茹接过喝了两口,心悸的感觉这才慢慢压下去,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打着灯笼跑过去,现在是子夜了,谁会三更半夜不睡,在外面奔跑?   “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茹吩咐喜儿:“你出去看看,若是出了事,看有没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喜儿应了一声,披上外衣,拿着一盏灯烛出去。   交谈声从门外传来,不过一会儿,喜儿惊喜地推门起来,眉开眼笑道:“小姐,不是出了事!是七爷,七爷来茶庄了!”   “舅舅来了?”   沈茹紧张地下了床。   -   碧寒山庄的庄头姓田,负责管理这八百亩茶园和庄子里的几百佃户,今年多雨,茶叶的收成不是很好,田庄头早料到谢翊会过来检视一趟,却没想到他会挑这个深更半夜的点来。   下人来敲门时,田庄头还在被窝里睡觉,他顾不上穿衣,随便披了件衣裳就提着灯笼出来接人。   谢翊已经到了庄子外,身后跟着冷师爷和几名长随,每个人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脚上的长靴沾满了黄泥,显然是徒步走上山的。   田庄头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将手里的伞往谢翊头顶上遮:“七爷,你们这是怎么着了?怎么连马车也不乘,或者您派个人上来递个消息,小的下山去接您啊,怎么自个儿走上山了?”   冷师爷大笑道:“老田,咱们今儿个可要当回不速之客了,车子在半山腰,车轱辘陷进泥地里去了,还要麻烦你派几个人去拉出来。”   “哎哎,应该的,冷先生说的哪里话,小的待会儿就派人下去。”   田庄头替谢翊撑着伞,一边提醒他脚下小心。   谢翊这趟也不是专门来的,他本意是带着冷师爷去北方转转,收点人参和皮货,却没想到雨下太大,漕河水位暴涨,眼看要淹没附近几个州县,漕运总督崔文升已经关闭了运河通道,泄洪入湖,调节水位,他们的船上不去,只能改走陆路,却因雨天赶路困难,没能趁着城门关闭前进淮安,只能来附近的碧寒山庄投宿。   田庄头听他们说完,也是叹气:“今年也真是奇怪,雨水就没停过,大家都在说,这雨要再下个没完,黄河就该决堤了,咱们淮安城就在黄河下游,这一决口,又不知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   “庄子里情况怎么样?”谢翊问了一句。   “七爷放心,咱们茶庄地势高,应该不会遭水淹,就是有几处山坡被雨水冲垮了,已经堵好了。真正受影响的还是茶,清明前后,咱们就将这一季的春茶采摘完了,因为老不出太阳,茶叶都闷着,只能在室内摊晾,口感肯定没之前的好。”   这是谢翊早就料到的,因此也没有多说:“明天带来给我尝尝。”   一行人刚跨过门槛,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人。   田庄头一愣:“哟,尹姑娘,这么晚了,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出来了?”   沈茹怯怯地抬头,看见多日不见的谢翊,抓着伞柄的手不由一紧。   “舅……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打量着她:“你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沈茹脸颊一红,幸亏在这夜色里看不太出来。   田庄头的妻子领着几个得力的仆妇,将两间上房收拾出来,给谢翊和冷师爷居住。   谢翊素来喜洁,先去净室沐浴,回来时房间里多了一碗红枣姜汤,冒着袅袅热雾,他愣了一下,问小厮来旺:“哪儿来的?”   来旺道:“沈姑娘送来的。”   “东家好福气呀。”   冷师爷一进门,刚巧听见这句话,笑着打趣道:“淋雨后,最适合喝碗姜汤驱驱寒气,沈姑娘有心了。”   谢翊放下擦头发用的布巾,淡淡道:“既如此,你喝了罢。”   “我?”冷师爷指着自己,笑道,“又不是送给我的,还是请东家自己享用罢,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谢翊道:“先生什么时候话那么多了?说正事罢。”   冷师爷一听,也不开他的玩笑了,和他讨论起生意上的事,据眼下的形势看,黄河决口是一定的事,漕运已经停了,这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整个朝廷的经济大动脉切断,来自南方的粮、油、糖、丝、茶等物资运不去北方,这既是危机,也是难得的机遇,他们谢氏商行必须早做准备。   二人谈至深夜才各自睡去,那碗姜汤最后还是进了来旺的肚子。   第二日,谢翊在田庄头的陪伴下,巡视了各大茶叶制作坊。   碧寒山庄依山而建,背靠洪泽湖,水汽充沛,因为地势太高,多以山地、丘陵为主,所以不适合种植水稻,乡民世代种茶为生,出产的茶叶以毛尖和碧螺春为主,毛尖以明前采摘的品质最好,价格也最昂贵,碧螺春则在清明至谷雨期间采摘完毕,绿茶不需发酵,制作工序就是摊晾、杀青、揉捻、干燥四个环节,因为最近阴雨天气多,光照减少,茶叶品质也受了影响。   谢翊从竹篾盘里拈起一小撮茶叶,先闻了下香气,又放进嘴里品尝一番,只觉得味道苦涩,毫无毛尖的醇香之气。   “这是明前采的?”   “回七爷,是。”   “太湿,还要再晾晾。”   “是。”   谢翊出了工坊,又去巡视茶园,检查了田庄头说的被雨水冲毁的几处茶坡,虽已被堵好,但不太稳固,便让人继续夯实,在低洼地开挖深沟排水。   冷师爷昨夜四更才睡,又一大早陪他巡视茶庄,踩得两脚黄泥,眼见谢翊还要去佃户家里看看,忙笑着劝道:“东家,这么大的庄子,一日工夫也看不完,不如先喝杯茶罢。”   田庄头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谢翊作为主子没什么好说的,从不涨租,就是人太精明强干,不好应付。   谢翊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凉亭,点点头:“也好。”   田庄头大喜:“小的这就下去泡茶。”   谢翊和冷师爷进了凉亭,亭上悬着块泥金匾额,上书“绿肥红瘦”四字,其时雨势已变小了,凉亭边不知是何人栽种,还是天生地养,冒出几株茶花,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被雨水打得花瓣零落,再看漫山遍野的茶垄,翠绿葱茏,果然是“绿肥红瘦”。   冷师爷摇着扇子,吟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亭子的名字,倒是取得极合时宜的。”   谢翊嘴角笑容忽现:“这是家姐手笔。”      “哦?”冷师爷回首笑道,“我只知前东家极爱读《诗经》,却不知她也爱读易安居士的词么?”   “她读过的书很多,怕是连先生你也不及。”   冷师爷叹道:“早闻谢家三娘子雄心满腹,胸襟超群,莫说寻常女儿家,就连男子也不如,在下不能结交,实在是平生憾事。”   谢翊手臂搭着亭栏,道:“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划过一抹不太明显的情绪,就像万年不化的冰川,表面忽然多了几道裂痕。   冷师爷不禁有些惊讶,跟随谢翊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有如此外露的时刻,但不等他辨明那是什么情绪,谢翊就已恢复平日的淡然模样,抬起眼睫,目光放去凉亭外。   冷师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起身笑着招呼:“沈大小姐,相请不如偶遇,进来喝杯茶罢。” 第65章 茶庄   山间雾气弥漫, 沈茹穿一袭素白水墨衣裙,斜髻微堕,鬓如鸦羽,发间无多余修饰, 只插着一枚金钗, 撑着一把纸伞,自茶垄间款款走来。   到了绿肥红瘦轩前, 她收拢纸伞, 进来蹲了个万福。   “舅舅,冷先生。”   “下着雨, 沈大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外面行走?”冷师爷笑问。   沈茹答道:“雨中景致最好,我不过出来随意走走, 便没让喜儿跟着。冷先生叫我秀儿罢, 我如今已改名换姓了,叫尹秀儿。”   “秀外慧中, 尹姑娘这名字取得果然不错。”   冷师爷顺口恭维了一句,对于沈茹的事情他知晓的不多,只知道沈葭突然托宝隆钱庄的老板送来一封信,说她将沈茹藏匿在碧寒山庄,托谢翊照看一二。   谢翊当时并不情愿, 还写了封信将外甥女骂了一通,不过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虽嘴上不乐意, 还是照办了。   田庄头送来烹茶的竹炉和茶具,还有两瓯新出的春茶。   沈茹便替他们煮茶, 一套烫杯、冲泡、斟茶、分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心钻研过, 抬手时,一截皓腕欺霜赛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根手指如削葱一般,纤细修长,令人赏心悦目。   “舅舅请。”   “多谢。”   谢翊接过她递来的茶,二人的指尖触碰到,沈茹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   冷师爷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几人都捧了茶,却先不喝,品茗要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是品其味,只见茶汤色泽碧中带黄,芽尖沉浮在其中,一旗一枪,茶香清淡,初尝时味道苦涩,而后才有回甘。   谢翊是品茶名家,喝过的名茶数不胜数,浅抿一口后,摇摇头,搁下茶盅。   “比去年差太多。”   “是,”田庄头陪着小心道,“今春雨水太多,到底还是影响了品质,倒不是小的们办事不尽心……”   谢翊笑道:“我知道,种茶要看天时,你们也无能为力,今年庄子出的茶全降为次等,工钱照旧,冒雨采摘的茶农里有生病的,记得及时延请大夫。”   田庄头喜笑颜开:“小的替他们多谢七爷了!七爷心慈,真是再生父母……”   田庄头还要拍更多的马屁,被谢翊抬手阻止了,他从来就不爱听谀词。   冷师爷喝了口茶,笑道:“我这舌头就尝不出什么是头等茶、次等茶的,茶喝了不是让人解渴的么?怎么还能分辨出品质的高低?是不是太过讲究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沈茹浅笑道:“这还不算最讲究的呢,我听说,有些高雅名士,凡烹茶之炉,必用红泥火炉;泡茶之水,必用高山醴泉;饮茶之具,必用名窑名瓷;煮茶之人,必是年不过七八岁的童子,如此才算得真正的品茗之道。”   冷师爷听了大笑:“尹姑娘所知甚详,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时人真是风雅,煮个茶也有这么多讲究,如此看来,在下竟是个俗人了。”   沈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我也是听茶娘们讲的,拾人牙慧罢了。”   目光偶然对上谢翊,见他也听得认真,沈茹心跳如擂鼓,低下头去,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粉颈。   旁边的田庄头心中疑窦丛生,这位尹姑娘在庄子上也住了两三个月,他从来不知道她的来历,只因为她是宝隆钱庄的刘掌柜亲自送来的,所以对她格外客气。   昨日听她喊谢翊“舅舅”,就开始犯疑了,田庄头是见过孙小姐的,小时候被谢翊带着来这边玩过,那叫一个调皮捣蛋,跟野猴子似的,绝不像这位尹姑娘一样温柔敦厚,况且她姓尹,也不姓沈。   看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似乎是喜欢谢翊。   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   晚上,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谢翊等人,庄子里宰猪剖羊,杀鸡杀鱼,办了场热热闹闹的晚宴。   庄家人喝起酒来从不含糊,都是用大海碗,猜枚划拳,你来我往,冷师爷是生意场上练就出来的海量,号称千杯不醉,谢翊酒量不佳,被灌得满脸通红,中途就回房休息了。   将他安置好后,来旺走出厢房,在走廊上碰见沈茹。   “请问舅舅在么?”   “在的,”来旺看一眼房门,“七爷醉了,正在歇息,尹姑娘有事么?”   沈茹本是做了一双靴子,想来送给谢翊,闻言将双手藏在身后。   “没什么事,你要去做什么?”   “七爷宿醉醒来容易头疼,上回孙小姐给了我一张解酒方子,小的打算去厨房按照方子煮一碗。”   “好,你去罢,这儿我帮你看着。”   来旺本想提醒一句,谢翊醉后脾气极大,不喜欢女人近身伺候,但转念一想,沈茹也不是外人,便没多这个嘴。   房间里,谢翊睡得不大安稳,皱着眉喊:“水……”   沈茹赶紧放下靴子,倒了杯茶,喂到他唇边,却因把握不好角度,半杯茶水灌进他脖子里,打湿了衣领。   沈茹慌得抽出手绢来擦拭,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扼住手腕。   谢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沉沉的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她。   沈茹心跳漏了半拍,不知要如何解释她出现在他房中这件事,但谢翊此刻似乎还未恢复清醒,双眼流露出一种迷醉神情,犹在梦中。   “柔儿……”   他轻轻呢喃着,眼神柔情似水,侧脸蹭着她的手心。      沈茹心中一悸,如被火烫了一样,想抽回手,谢翊牢牢攥住她不让动,低声恳求道:“别走,求你,这只是个梦而已……”   夜风从未关严实的房门吹进来,将蜡烛“噗”地吹灭,房中陷入一片漆黑,醇厚的酒香散在床帐里,还有谢翊身上独特的气味,如二月岭上的寒梅清香,令人沉醉。   沈茹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知道他一定是认错了人,把自己认成了陆婉柔,可她看着谢翊,这个她从儿时起就渴望、仰慕和迷恋的人,这是她梦见过多少回的场景,这一生,还有比现在能离他更近的时刻吗?   “我不走。”   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   屋外风雨大作,两扇房门被彻底吹开,又重重摔上,一道紫电霹雳如蛟龙出世,蓦地直劈下来,照耀得房中如同白昼,远处炸雷轰隆作响。   谢翊如遭雷击,猛地直起身,惊愕地看着床边的女人。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   不用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谢翊就已恢复清醒:“滚出去!”   沈茹一怔,她从未见谢翊发过这么大火,她没有动,沉默地垂着头,忽然说:“我爱你。”   谢翊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下了床,刚要穿上外衣,后背却扑过来一具柔软躯体。   “我爱你!”   沈茹靠在他背上,泪如雨下,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你在胡说什么?放开!”   谢翊脸色铁青,用力将她的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心烦意乱地揉着眉心。   “对不起,是我喝多了酒,孟浪了,今晚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你走罢。”   沈茹来到他面前,哭得满脸是泪:“我爱你!谢翊,我爱了你很多年!从那一年,你来京师接走小妹,我就一年一年地盼着你来,日盼夜盼,我盼了那么多年!”   她哭着拔下发间的金钗,双手都在颤抖。   “这支金钗,你还记得吗?是你送给我的。那日我掉入池中,是故意的,因为我不想离开谢家,不想离开你!我本想将这个秘密埋进土里,可你刚才……我知道我不要脸,但求你收了我,我不求名分,甚至不求长久,只求这□□愉,你就当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你……”   谢翊皱着眉,他早已察觉出沈茹的心意,因此在金陵时刻意疏远,却没想到她竟痴到这个地步。   他避开抱上来的沈茹,后退一步,不得已说出重话:“我和你,只能是舅甥关系,沈姑娘,请你自重。”   “我已经不是沈茹了,我是尹秀儿!还是说,你嫌弃我嫁过人,嫌我身子不干净……”   沈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初,但不可否认,那里曾经有一个孩子存在,她忽然感到一阵厌恶,捏紧拳头,向腹部捶去。   “你干什么?!”   谢翊拉住她手腕,怒道:“这跟你嫁没嫁过人没有关系!我喜欢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还不懂么?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沈茹怔了许久,轻声问:“是陆姑娘?方才我听见你喊柔儿。”   谢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否认。   沈茹痴恋他多年,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将他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里,此后他每一回来京城给沈葭庆生,她都会藏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他,小心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她熟知谢翊的每一寸神情变化,自然看出他说了谎。   “不,你喜欢的不是陆姑娘。”   一个念头石破天惊地闯入沈茹的脑海,她震惊地抬起眼:“你……你喜欢的是你……”   “住口!”   谢翊厉声呵斥,脸色青白交加,他转身掩上外袍,毫不留情地拉开门道:“出去!”   沈茹知道,她猜对了。   当找到正确的那个答案时,才发现一切想不通的关节,统统迎刃而解。   为什么他年近不惑也不成婚?为什么他要流连于烟花柳巷?为什么他在宅中栽满山茶?为什么他会如此疼爱沈葭?   原来,风流不羁的谢七公子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十来年朝思暮想,终究是痴梦一场。   她的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沈茹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走廊上,风灯摇曳,雨水打湿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冷得寒毛直竖,端着解酒汤的来旺诧异地看着她,她却仿佛无知无觉,如游魂一般踩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己房间。   在灯下做针线活的喜儿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住她:“小姐,你怎么了?这是去哪儿了?”   沈茹面孔煞白,身子往前一栽,晕倒在喜儿怀里。 第66章 杭州   当夜, 沈茹发起高烧,烧得神志糊涂,嘴里一直说着胡话。   喜儿赶紧叫来田氏,下着雨, 夜里下山十分危险, 只能等天明再去请大夫,好在冷师爷早年行走江湖, 粗通医理, 便给她炙了几针,高烧这才退下去。   第二日, 大夫上山来看过后,说她五脏郁结, 又淋雨着了凉, 因此发作起来格外厉害,给她开了几剂温和的补药, 慢慢调理着。   沈茹这一病便病了许久,恢复清醒时,看见床头摆着一双熟悉的青缎长靴,这双靴子由她一针一线地亲手缝制,针脚细密极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送去了谢翊的房间。   “怎么会在这里?”   喜儿一直在她床边守着,闻言答道:“这是七爷手下的来旺送来的。”   沈茹抚摸靴面的手指一顿,问:“我病着的时候, 他……来看过我吗?”   “没有。”喜儿端起药碗,小心翼翼道, “小姐,该喝药了。”   “放着待会儿喝, 躺了这么久,还没给舅舅请过安,你陪我去看看他罢。”   喜儿欲言又止,满脸不忍神色。   沈茹不解:“怎么了?”   “小姐,七爷他们已经走了。”   手中的长靴掉在被子上,过了许久,沈茹轻声问:“什么时候走的?”   “你生病的第二天。”   “他……他竟这般不想看见我……”   沈茹怔怔地滚下泪来,霎时间觉得五脏俱焚,既羞耻又痛苦,死死咬住下唇。   喜儿吓得慌了神,她并不知道沈茹和谢翊之间发生了什么,干巴巴劝道:“小姐,您看开些,咱们好不容易从魔爪里逃出来,您再不保重身体,就辜负王爷王妃对你的一片苦心了……”   沈茹听见这话,犹如当头棒喝。   那日在钱庄,小妹临别时还赠了她四字真言,“你好好活”,小王爷也说,从今以后就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不要再想从前之事。她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替她去死,她才得以继续苟活在这世间,怎可辜负?   沈茹打了个激颤,急忙握住喜儿的手:“好妹妹,多谢你点醒了我,只是此地终究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横竖是没脸在这儿待下去了,你是想留下,还是跟着我一起走?”   喜儿想也不想便道:“我这条命是小姐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茹提出要走,田庄头虽然极力挽留,却也拿她没办法。   为了感谢他们多日以来的照顾,沈茹留下了二百两的银票,她随身财物不多,除了沈葭离开时塞给她的一张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还有一些金银细软,这就是主仆俩的全部身家,谢翊曾派刘伯安送过银两物资,但沈茹没要,全部留在了碧寒山庄。   田庄头将她们送下了山,问沈茹要往何处去。   沈茹早就想好了,回答:“杭州。”   连续几日的暴雨终于停了,淮安城军民在漕运总督崔文升的统一指挥下,马不停蹄地进行抗洪救险的行动,虽然北上的运河通道关闭了,南下的水闸却是开着,因为漕河地势北高南低,可以放水入长江,借以分洪。   杭州在江南运河的最南端,从淮安乘船可以直达,沈茹、喜儿到了运河码头,买舟沿江南下,一路顺风顺水,待到杭州时,已经是七月过半。   那船家欺她两名弱女子只身在外,无依无靠,便坐地起价,将出发时讲好的路资一口价喊到五百两,不给不让下船。   沈茹秉性柔顺,不惯与人争吵,又常年养在深闺里,没什么江湖经验,听船家吵着嚷着要报官,吓得不敢不从,将那龙头银票给了他。   她给得太快,喜儿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只能急得跺脚。   “小姐,你不该给他的,他一个跑私船的,就是嘴上说说,才不敢报官呢。这是咱们身上仅剩的钱了,在这杭州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无故的,没钱寸步难行,该去哪里投奔呢?”      下船后,喜儿忍不住抱怨。   沈茹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只是他一说报官,我就慌神了,我最近心里头总是不踏实,害怕……”   喜儿知道她怕什么,接口道:“别怕,他在北京,咱们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的,他找不到的。”   沈茹点点头,嘴角攒出点笑意,又反过头来安慰她:“你别担心,我身上还有些碎银角子,这几日的生计还是有着落的,杭州是我的故乡,我自小在这长大,总不会饿死去的。”   话说得自信,沈茹心里却没谱。   她八岁离开杭州,到如今已经是十四个年头,昔年的街坊邻居恐怕都已认不出她,而那些接济过她和母亲的青楼姨娘,应该也早已赎身嫁了人。   主仆两个商议过后,决定先找一家客栈投宿。   第二日醒来,沈茹买好纸钱香烛、鲜花贡品,去西湖祭拜生母。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阔别十余年,杭州依然繁华似锦,断桥上游人如织,西湖两岸垂柳铺堤,孙氏葬在西泠桥畔,距离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墓不远。   到了母亲的陵墓前,沈茹又免不了一番落泪,如今回想起来,她这一生最好的时光,便是陪着母亲在西湖卖字画的时候,那时虽然清贫,却是无忧无虑。   下午回到客栈,沈茹说了一番自己的打算。   住在客栈终非长久之计,她决心买座房子,只是买房便要钱,她这点碎银可不够,沈茹便打算将随身的金银首饰都当了,主仆俩凑了凑能拿出来的行头,倒也有一大包。   “小姐,这个也要当吗?”   喜儿挑拣出其中的一枚金钗,她知道这钗子沈茹没有一日不戴,是她的心爱之物。   沈茹接过金钗,怔了怔,黯然道:“当罢。”   两人向客栈老板打听清楚当铺位置所在,便一路寻了过来。   如意居是杭州城内最大的当铺,坐落在城西涌金门内,不仅可以典当财物,还兼作古董与放贷生意,店中人来人往,很是兴隆。   她们两名年轻女子,孤身出现在店铺内,很快便吸引来其他客人的打量。   柜台内的伙计问道:“两位姑娘是要典当东西吗?”   两人紧张地点点头。   “请随我来。”   伙计打起帘子,弯腰恭请她们入内。   沈茹与喜儿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这家当铺门面不大,后院却是别有洞天,十几间房舍,院子也极敞阔,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在树下饮茶,据伙计介绍,这是如意居资历最深的老朝奉,掌过眼的东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伙计请她们坐下喝茶,老朝奉让她们把要当的东西拿出来。   喜儿恭敬地呈上包袱,里面是一堆女子戴的首饰,玉簪金钗手镯耳珰都有。   老朝奉拿出放大镜,一一看了看,最后抬起老花眼,问:“二位是活当还是死当?”   活当是当铺暂时替客人保管,只要在当期内,随时可赎,死当则是将东西卖给了当铺,银货两讫,再也赎不回来了的。   沈茹想了想,咬牙道:“死当。”   老朝奉略微沉吟一番,问:“二千二百两,二位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   喜儿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在客栈时她们估了价,有个四五百两就值得庆幸了,没想到这老朝奉张口就是二千两,简直是意外之喜!   她在这边欢天喜地,沈茹却是脸色一沉:“喜儿,我们走。”   喜儿一愣:“小姐?”   沈茹起身便走,喜儿只得将那一包首饰包好,赶紧跟上去。   伙计完全没预料到这出,跟在后面喊:“尹姑娘,请留步!留步啊!”   沈茹顿住步子,转身问:“你知道我姓什么?”   伙计一时说漏了嘴,装傻干笑:“小的与您素不相识,怎能知道姑娘的贵姓?”   “你知道,”沈茹语气平淡,却是十分笃定,“你不光知道我姓什么,还知道我从哪儿来。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家店的老板是不是姓谢?”   “姑娘说笑了,咱们掌柜的姓柳。”   “掌柜姓柳,幕后的东家却是姓谢,我猜的对不对?”   伙计不说话了。   “谢氏商行生意遍布东南,名下有几家当铺,实在不足为奇,是我犯蠢了,多谢招待,告辞。”   沈茹撂下这句话,也不顾那伙计是什么表情,便拉着喜儿走出了当铺。   回到客栈后,喜儿好奇地问:“小姐,你怎么知道如意居是七爷的?”   听到“七爷”二字,沈茹心中还是会刺痛,她装作若无其事:“我也是猜的,那老先生号称从未看走眼,可方才他只是随意拿起看了看,便一口咬定二千二百两,我虽不懂这些,却也知道那一堆首饰绝对不值这个价钱,天底下岂有如此便宜好事?我只是拿话一试,他便露了行迹。”   喜儿想起下午那名伙计的慌张神情,不得不佩服地点头,只是她也忍不住劝:“小姐,您别怪我多嘴,就算那是七爷的铺子,又如何呢?咱们正是缺钱的时候,孙小姐又托七爷多照看你,咱们欠了他的情,等日后在杭州站稳脚跟了,还回去便是,依我看,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啊。”   沈茹沉默了许久,道:“欠谁的都可以,但我不愿欠他的。”   喜儿听她这么一说,便情知劝不动了,只得无奈叹气,二人吹了灯,上床歇息。   第二日,客栈小二敲门来说,有访客登门求见。   沈茹和喜儿都觉得奇怪,按理说,她们在杭州无亲无故,连认识的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人突然上门拜访?   她们洗漱过后下了楼,时辰尚早,大堂内只坐着一名员外打扮的男子,身后站着名小厮。   男子站起来,他生着张白胖圆脸,唇上两绺儿短须,穿着一袭华贵锦袍,冲她们客气友好地笑着。   沈茹问:“阁下可是柳掌柜?”   “姑娘好眼力。”柳掌柜笑道,“昨日店里的伙计怠慢了二位姑娘,在下特意前来赔罪。”   说着一拍手,门外走进来一溜小厮,手上都捧着彩缎锦帛等礼物。   沈茹道:“不必赔罪,他们没有怠慢我。柳掌柜,请您打道回府罢,我是不会在如意居当东西的,也请您回去告知您的老板,他因故人相托,对我关照有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只是靠人一时,靠不了一世,不如自力更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柳掌柜听完,真是好生为难。   如意居背后的老板确实是谢翊,从沈茹离开碧寒山庄的那天起,田庄头就进了淮安城见刘伯安,那时沈茹和喜儿上了船,要拦已经来不及,刘伯安立即写信告知谢翊。   谢家做的是东南六省的生意,南到福建、广东,北到山东、直隶,到处都是人脉,谢翊一句话吩咐下来,谁敢不尽心?这一个月里,运河边天天有漕帮的伙计盯着,沈茹主仆俩一下船,他们就认出来了,毕竟这年头,两个年轻姑娘家不带仆役家丁、结伴出远门的情形比较少见。   谢翊猜到她们身无长物,要想在杭州定居,必定会典当首饰,柳掌柜早接到谢翊的来信,如果她们上门来当东西,价钱尽量往高了给,却没想到沈茹如此聪明,一眼便识破了门道。   柳掌柜不想得罪她,更不想完不成谢翊交代下来的事,便呵呵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龙头银票。   沈茹皱眉:“我想阁下没听懂我的意思,您的钱我不会要。”   “不不不,这不是在下的钱。”   柳掌柜将银票一把塞进沈茹手心,笑着解释:“这是姑娘自己的钱,姑娘忘了?运河上那船老大不是讹了您五百两吗?青帮的几名伙计看见了,便帮您讨回来了,他们都是下等粗人,不便拜访姑娘,便将银票寄存在了如意居,在下现在物归原主,这与东家无关,请姑娘万勿推辞。”   他这样一说,沈茹也无话可说了,只能道了句“多谢”。   柳掌柜告辞回去后,给谢翊写了封信,告知他事情原委,并委婉表示,不是他不尽心照顾,是沈茹太过聪明。   谢翊看完,提笔写了封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话:随她,不必勉强。   他同时也写了一封信,寄去北京,告诉沈葭人已到杭州。   五百两足够在杭州买个好房子,沈茹与喜儿找了房牙,连看了几日的房,终于在善民坊看好一家,房子不大,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足够主仆两个住了。   沈茹便和喜儿在此安下家来。   两人将新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通,喜儿做惯了粗活,不觉有什么,沈茹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见她累得满头大汗,喜儿十分过意不去,劝道:“小姐,你歇着罢,这些我来就好。”   沈茹忙着擦桌擦凳,闻言笑道:“从今以后,我们之间没有主仆,只以姐妹相称。”   喜儿忙道:“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好妹妹,你别见我这样,小时候,我也是过惯苦日子的。”   沈茹直起身,院中有棵大枣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她站在树下,透过枝叶间隙,去看割裂的蓝天,阳光投在她皎白的脸上,落下一块阴影,她闭上双眼,鼻翼沁着细汗,身体虽然疲累,却头一回有了重焕新生的感觉。 第67章 金钗   “夫人, 看看这个呢?”   邹氏从一堆粲然首饰中挑出一枚金钗。   侍立在旁的婢女双手接过,递给倚在贵妃榻上的美妇人。   美妇只粗粗看了两眼,意兴阑珊道:“做工还算精湛,只是有些旧了。”   邹氏陪着笑说:“夫人眼力好, 见过的好东西成千上万, 这种旧物,自然入不了夫人法眼。”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房中人都笑了。   周嬷嬷笑道:“你上次带来的扇子挺别致, 夫人和几位小姐都喜欢,这次怎么没瞧见?”   “周姐姐请见谅, 制扇子的尹氏病了,没来得及做新的, 一旦有了新品, 老身第一个带来给夫人瞧。”   美妇笑了笑,端起茶碗浅抿一口,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邹氏起身告辞,周嬷嬷送她出去,二人出了垂花门,来到园子里,远远瞧见杭州知府徐老爷在陪客饮茶, 那客人是名年轻男子,生得面若冠玉,温文尔雅。   邹氏忍不住打听:“这位公子可是府上哪门亲戚?竟是头一回见。”   邹氏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膝下只有个傻儿子,为了贴补家用, 时常出入内宅后院,做些保媒拉纤的活计, 有些官员要纳小娶姨太太、内眷寂寞难耐想出墙的、小姐一不小心弄大肚子、求打胎药的,都由她从中斡旋,什么乌七八糟的丑事都有,说穿了就是个牙婆,这知府大宅她常来,周嬷嬷是徐夫人娘家的陪房,同她也是混熟了的。   周嬷嬷解释道:“倒不是亲戚,据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咱们老爷赏识他,时常召他入府叙话。”   原来还是个官儿,邹氏的心思一下活动开来:“可娶了妻不曾?”   周嬷嬷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你就别打他的主意了,要打还轮得着你?咱们老爷就想招他做女婿,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家娶了夫人的,就是咱们杭州人,不然他大老远的,跑这儿来干什么?”   邹氏也笑:“娶了夫人,还能再娶嘛,他们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二人边说边走,眼看徐老爷就在前,纷纷敛了笑容,过去请安。   邹氏起身时,怀里的包袱不慎掉了下去,里面的首饰散落一地,她慌忙赔罪,一面去捡,眼见还剩最后一枚金钗未捡,一只修长的手却先她一步拾了起来。   “这金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邹氏急忙答道:“回公子的话,是位姑娘,手中急着用钱,托老身找买家,老身便带来给徐夫人看看。”   那人缓缓转了下手中金钗,饶有兴致地笑道:“既然如此,卖给我如何?”   邹氏一听,哪能不同意,但毕竟不好当着知府老爷的面做生意,只能干笑道:“公子见谅,价钱方面,还未跟那位姑娘谈妥,不如公子留个住址,老身谈妥了再给公子送去。”   客人道:“不妨,多少钱都可以,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位买家,便同你一道去罢。”   说完,他从容起身,朝徐老爷告辞,和邹氏一同走了出来。   一路上,他一直向邹氏打听卖家的事。   邹氏猜他担心这金钗是赃物,所以明里暗里地问话,便说:“那二位姑娘是才搬来的,瞧着像是主仆,老身也不大清楚她们的底细,只知道主人姓尹,丫鬟叫喜儿。”   “姓尹啊……”客人喃喃自语。   邹氏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怪异,却没放在心上,女人家天生就爱嚼舌根,她也不管对象是谁,一股脑地说了起来。   这尹姑娘搬来善民坊后,一直足不出户,人倒是极漂亮的,性情也温婉和顺,只是话不多,有点怕生,问她爹娘在哪儿,家住何方,可曾婚嫁,一字不答,逼急了就进房里躲着,惹得街坊四邻们猜测纷纭,有的说她是大户人家私奔出来的小姐,有的说她是青楼里从良的女史,反正不是正经来路,众人嫌她脏,也不大同她来往了。   偏偏这尹姑娘心灵手巧,从街市上买来一些素扇,再往扇面上题字画画儿,不值钱的扇子也能卖出几两银子的高价,她和丫鬟喜儿都是姑娘家,不便抛头露面,邹氏便替她们卖扇子,从中抽成,也赚了些钱。   “公子且坐着,稍候片刻,老身去请尹姑娘。”   邹氏将人带回自己家,奉上一盏茶。   客人掀起茶杯盖,撇了撇浮沫,意味深长地笑:“不急。”      邹氏去了尹家,敲响院门,来开门的是喜儿。   “邹大娘,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小姐病着,扇子要晚几日吗?”   邹氏笑着道:“不是扇子的事,喜儿姑娘,你们那金钗有人看中了,我特意来问问,价钱卖多少合适?”   喜儿这才记起这事。   前阵日子,她们刚搬进来,因为买了房,手中积蓄不多,为作长久计,还是想将首饰当了,反正都是些身外华物,留着也没什么用。   邹氏既是邻居,又能说会道,时常出入达官贵人的后宅,有稳定客源,沈茹便将首饰交给了她,让她帮着找买家。   喜儿道:“我正想找你说这件事呢,小姐说,旁的都算了,只是这金钗,她不想卖了,麻烦大娘还是还回来。”   “这……”邹氏犯起了难,“我客人都找好了,就在我家里坐着呢,钗子也在他手里,喜儿姑娘,要不你自己去跟他说?”   喜儿急了:“你怎么能交给他?万一他拿着跑了怎么办?”   邹氏心想别人是北京来的大官儿,还能昧你一根钗子不成,心底偷偷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道:“放心,我儿子在家呢,你要是不放心,咱们赶紧过去。”   喜儿也不说别的了,进去跟沈茹说了一声,就掩上院门,随邹氏去了她家。   邹氏的傻儿子在院子里劈柴,见了喜儿就憨笑,被邹氏拎着耳朵骂了两句。   “姑娘,你自己进去罢,客人就在堂屋喝茶。”   喜儿点点头,刚走进去,脚步就一顿。   陈适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喜儿,你把我的夫人藏到哪里去了?”   喜儿完全愣住了,以为是在做梦,待反应过来,转身便跑。   陈适冲过来,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拖。   喜儿头皮剧痛,尖叫起来。   陈适贴在她耳边说:“跑什么?你还没回答我,沈茹在哪儿?”   喜儿哭着道:“你做梦!我不会告诉你的!”   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她口鼻溢血。   院子里的邹氏和她儿子都惊呆了,傻子拎着柴刀站起来,陈适余光看见,冷冷警告:“这是在下家事,二位少管为妙。”   邹氏如梦初醒,挪到儿子身旁,不动声色地将他手里的柴刀夺了。   -   沈茹病了几日,在床上躺得骨头犯懒,今日阳光甚好,她挣扎着下了地,调了颜料,坐在院中枣树下,准备再画几幅扇面。   院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应当是外出的喜儿。   她抬起头,嘴角笑容凝固。   喜儿被推进来,摔在地上,一张脸打得鼻青脸肿。   陈适抬腿迈过门槛,带着和噩梦里一模一样的微笑:“夫人,你真教为夫好找。”   沈茹手中的毛笔“啪”地掉下去,污染了洁白的绢扇,她转身想跑,头发却被人从后揪住,陈适抓着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在树干上。   沈茹耳朵嗡地一声响,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陈适没事人一样,将金钗插进她的发髻里,神情再温柔不过。   “如果为夫没记错的话,这枚金钗,可是夫人的心爱之物,死都不愿意摘下,你怎么舍得将它卖掉呢?”   他的眼神缓缓落在她平坦的肚子上,神情一僵,声音低沉得可怕:“孩子呢?”   沈茹被他揪着头发,冷冷道:“没有了。”   “啪——”   一记耳光狠狠掴在她脸上。   陈适咬着牙:“我再问你一遍!孩子呢?!”   沈茹长发散落,遮住半张苍白的脸,她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轻轻地笑起来,笑容里透着报复得逞后的癫狂:“没有了!被我一碗药打掉了!陈适,你活该断子绝孙!我不会生下你的孽种!死也不生!”   “你……你……”   陈适气得面部痉挛,五官错位,他的双手颤抖,眼中带着惊痛与绝望,掐着沈茹的脖颈,不断收紧:“你这个毒妇……”   肺部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沈茹艰难地喘着气,模糊视线里,陈适在咒骂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快死了,笑容释然。   喜儿忍着痛爬过来,抱着陈适的腿,一口咬下去。   陈适一脚踹开她,也放开了掐住沈茹脖子的手。   沈茹倒在地上,剧烈咳嗽。   陈适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拎起来。   “无妨,你杀了我的孩子,再还我一个就是了。”   “什么……”   沈茹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胸口倏地一凉,陈适扒开了她的衣裳。   赤.裸的肌肤接触到微凉空气,立刻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沈茹仿佛比被扇了一巴掌还要痛,还要屈辱,她狼狈地掩上衣襟,一边往后退,一边哭道:“陈适!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是妓院里的婊.子!”   “我看你比婊.子也不如。”   陈适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入房中。   片刻后,房内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沈茹躺在榻上,眼神空洞而麻木,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死人,窗扉半掩,她看见院子里那株郁郁葱葱的枣树,透过枝叶间隙,去看割裂的蓝天。   最后一刻,陈适汗水淋漓地倒在她身上,拧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冷冰冰的吻。   “夫人,你要疯,我陪你一起疯,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第68章 郊迎   八月十五一过,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京城这阵子的雨就没停过,今日倒是难得放了晴,天空澄碧, 万里无云。   沈葭换了身男子直裰, 拖着同样男装打扮的怀芸上了街,辛夷和杜若也跟着。   怀芸久居深宫, 上官皇后对她管教严格, 从没做过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穿着男装, 让她感到浑身别扭,一路上都在惴惴不安:“珠珠, 这样做真的好吗?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   “放心啦, 我请示过太后她老人家了,这里又没皇后派来的人, 你别害怕。”   沈葭偏头笑道:“再说了,你就不想看看你未来的夫君?”   怀芸霎时羞得耳根子通红。   两年前,圣上为她择定了亲事,对方是三边总督陆诚的小儿子陆羡,陆诚本是扶风王怀瑾的旧部, 十六年前,就是他将四岁的怀钰用披风裹着,从甘肃一路护送回京师。   延和十三年, 圣上起三十万大军与西羌决战,陆诚挂征西大将军印, 节制诸军,战胜后, 拜奋威将军,率军在固原驻守。   陆羡年纪轻轻,颇有乃父之风,在他父亲帐下从伙头兵做起,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从不落于人后,现已升成四品游击。   怀芸过完七夕就满了十七,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陆诚此番进京述职,顺便把陆羡给带上了,让他和三公主完婚。   大军入城非同儿戏,王公百官要在郊外迎候,圣上近日龙体不适,便将此事交给怀钰负责。   沈葭对这个准驸马好奇得不行,想和怀芸打扮成小厮,混迹在百官的迎接队伍中,偷偷瞧一眼陆羡,说给怀钰听后,他将她骂了一通,说她异想天开,不管她怎么撒娇讨好,坚决不肯同意。   “我都打听清楚了,大军从西直门入城,经过西大市街,我在烟雨楼定了雅座,咱们不用挤在人堆里看。”   京城茶馆酒楼林立,烟雨楼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座,仿照嘉兴烟雨楼而建,就坐落在西大市街,是大军入城必经的路段,坐在这里观摩,既不用挤出一身臭汗,又能一目了然,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好位置。   到了烟雨楼,伙计殷勤地将她们引上二楼雅阁,沈葭点了一桌茶水点心,追问怀芸关于陆羡的事,竟然得知他们从未见过面,怀芸只知道陆羡字临渊,今年二十三岁。   “万一他长得很丑怎么办?”沈葭问。   “啊……”   怀芸讷讷地张嘴,显然还未想过这个问题。   辛夷剥着松仁,插嘴道:“应当不会罢?我听人说,陆大将军生得英武不凡,年轻的时候,与圣上、扶风王殿下号称京城三大美男子呢。”   沈葭不以为然:“英武的是他爹,跟他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他长残了呢?”   怀芸:“……”   沈葭意识到自己说话大大咧咧,可能吓到怀芸了,赶紧安慰她:“我就随口一说,芸儿,你别当真。”   怀芸红着脸点点头,小声说:“其实,相貌也不太重要的。”   “那至少也要长得顺眼罢,你这样一朵娇花,可别插在了牛粪上。”沈葭忧心忡忡。   “……”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炮响,京城钟鼓齐鸣,立在窗边的杜若扭头报信:“来了!”   沈葭立马从凳子上跳起,招呼怀芸:“芸儿,快来看你夫君!”   怀芸刚离开座位,听见这话,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羞得满脸红晕,矜持地坐了回去。   但她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就算再怎么端庄守礼,骨子里还是有爱热闹的天性,听着沈葭她们在那儿大呼小叫,最终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起身走去了窗边。   楼下军乐高奏,军士们洒水开道,街衢被堵得水泄不通。   陆诚此次入京述职,带了三千兵马,按大晋军制,三千为一营,该营别名虎豹营,是西北军中最剽悍的骑兵,大军入城,虎豹营在郊外就地扎营,只点了五百亲兵随行,这五百军士手举矛戈、扛着大纛、金瓜、斧钺、龙旗,刀枪林立,旌旗蔽日,军容严整得令人赞叹。   在仪仗最前方,便是六部九卿上千名官员,打头的怀钰骑着狮子骢,徐徐前进,在他的一左一右,两名戴盔披甲的将军骑马跟随,稍微落后他半个马头,大军经过时,长街两侧的百姓纷纷下跪,如风吹麦浪一般五体投地,不敢抬头。   辛夷笑道:“小王爷这么一打扮,倒是跟往日不同呢。”   因为是正式场合,怀钰今日穿了身亲王皮弁服,戴朱缨金簪冠,骑在白马上,不苟言笑,目视前方,偶尔与左侧的将军交谈几句,那模样少了几分平日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庄重与肃穆。   沈葭瞪大眼睛,一下将驸马什么的抛去九霄云外,只顾着色眯眯地欣赏自家夫君。   不知是不是她的视线太露骨,怀钰似乎有所察觉,抬眸向她的方向望来。   “!!!”   沈葭吓得抱头一蹲,慌乱间打翻窗台上一盆吊兰,辛夷和怀芸大吃一惊,来不及去捞,花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下去。   百官眼睁睁看着一盆兰花从天而降,马上就要砸破怀钰的脑袋,所有人陷入一片混乱。   “来人啊!有刺客!”   “保护殿下!”   “护驾!护驾!”   危急关头,怀钰往马背上仰后一倒,与此同时,一杆长枪斜刺而出,如蛟龙出海,稳稳接住那盆吊兰,枪尖往上一挑,花盆落进一名身着铠甲的青年怀中。   这一倒、一挑、一接,三个动作发生在转瞬之间,默契到似乎演练过成千上万遍。   若不是场合不对,让人真想拍手叫好。   楼上闯祸的四人排排蹲在窗台后,不敢出声,不敢冒头。   过了片刻,沈葭忽然扑哧一下,捂嘴笑出声来。   怀芸本来忧心不已,听见她的笑声,也忍不住破颜,四个姑娘笑作一团,乐得东倒西歪。   “怀钰刚才有没有看见我?”   “不知道呀,王妃……”   “哈哈哈,他们以为遇到了刺客,还喊护驾,哪个刺客用花盆杀人?”   “那接花盆的人是不是就是陆羡?看见长相了吗?长得俊不俊?”   几人正你一嘴我一嘴地议论着,突然有人敲门。   “谁?”沈葭问了一声。   “参见王妃,”门外的人欠身答道,“殿下有令,命王妃在此等候,他随后就到。”   “……”   沈葭吐吐舌头,果然还是看见她了。   -   怀钰将队伍领到午门后就交了差,连进宫面圣都顾不上,匆匆朝烟雨楼赶来。   “沈葭!你太过分了!我就知道是你!”他一进门就开骂。   怀芸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怀钰哥哥……”   沈葭可不怕他,哈哈笑着扑进他怀中,抓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语气做作夸张:“殿下,我看看,脑袋没被花盆砸破罢?”   怀钰没好气地推开她,见到一身男装打扮的怀芸,眼角又是一抽,瞪着沈葭道:“怀芸如今都被你带坏了。”   “你凶她干吗?”沈葭倒打一耙,“谁让你不带我们去看陆羡,我只有自己想想办法啦!”   “陆羡是你叫的吗?”   “好罢,陆小将军,行了吗?”      沈葭一听就知道他吃醋了,嘀咕道:“那可是芸儿的未婚夫君,谁的醋都吃,哼,醋坛子。”   辛夷和杜若都捂着嘴偷笑。   怀钰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转移话题:“饿不饿?吃了午饭再回去?”   沈葭:“等你那么久,怎么不饿,饿死了!”   众人便在烟雨楼用了午膳,沈葭吃多了,闹着要散步消食,怀芸难得出宫一趟,也不想太早回去,于是一行人沿着街道慢慢遛达,走到宣武门街一带,更热闹了,沈葭看中一个胭脂摊子,便和怀芸挑了起来。   怀钰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等着给她俩付钱。      突然,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上。   怀钰眼神突变,不及转身,擒着那只手腕一拧,手的主人也是个练家子,另一只手扭住他的胳膊,怀钰又去绊他的腿,那人便来锁他的喉。   二人短短一刹那交手数个回合,都是罕见的摔跤好手,一时难以分出胜负,引得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还有人见他们打得精彩,大声叫好,沈葭和怀芸几个早已目瞪口呆。   怀钰最终还是棋高一着,将那偷袭者反剪胳膊,按在地上,厉声喝问:“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人静了片刻,朗声笑道:“多年不见,殿下身手又有长进,当哥哥的居然打不过了。”   怀钰一怔,那人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肤色微黑,嘴角带着一个深深的酒窝,显得英俊又爽朗。   “羡哥!”   怀钰惊喜地叫出声,放开对他的压制。   陆羡抓着他的手站起身,两人对视一瞬,来了个兄弟之间友好的拥抱。   陆羡拍拍怀钰的肩:“长高了!上回见你,你还不到马背高呢!”   “羡哥,你不是进宫面圣了?”   “圣上和父亲下棋,没我的事,就先出来找你。”   怀钰简直高兴得不行,陆羡是陆诚的幺子,和他喝一个乳母的奶长大,是他的奶哥哥,在西北的时候,两人成天在一起玩耍,摔跤、击剑、爬树、骑马,陆羡比怀钰大三岁,又长得高壮,把他当弟弟宠,怀钰小时候是陆羡的跟屁虫,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还总喜欢从背后搞偷袭,跳上陆羡的背,让他背着他到处玩。   他拉过一旁的沈葭,给陆羡介绍:“这是我夫人。”   见沈葭穿着男装,陆羡露出些许讶异神色,抱拳一揖:“末将见过王妃。”   沈葭摆摆手,红着脸:“不必多礼。”   方才在烟雨楼没瞧见,隔近了一看,陆羡果真生得极俊,剑眉星目,英武不凡,比之怀钰也毫不逊色,如果说怀钰是一块精雕细琢过后的美玉,陆羡就好比西北戈壁滩上的岩石,有种粗粝的阳刚健美之气。   沈葭平生也算见过不少美男子,怀钰俊美,谢翊风流,就连陈适也很儒雅,然而见到陆羡,还是令她眼前一亮。   她不停地朝怀芸挤眉弄眼。   怀芸一张脸红得似蒸熟的螃蟹,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位是……”陆羡还在等着介绍。   “这位是谁,你以后就知道了。”怀钰一本正经。   看着满脸通红的怀芸,陆羡猛然间猜到了什么,脸颊倏地蹿上两抹红晕,不敢再看她。   沈葭看着这一个赛一个脸红的二人,觉得很有意思,正要开个玩笑,耳朵忽然动了动,仰头问怀钰:“我怎么听见有人叫我小妹?” 第69章 夺妻   怀钰是习武之人, 耳力远非常人可比,早就听到了这声“小妹”,只是没有多想,眼下沈葭一问, 才发觉这声音有些像沈茹, 只是沈茹远在江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京?   他转头四顾, 寻找声音来源。   长街人来人往, 做生意的、砍价的、茶馆里喝茶摆龙门阵的,各种嘈杂声音汇合在一起, 构成了极大的干扰。   怀钰凝神细听,耳朵捕捉到混杂在其中的微弱呼救声:“小妹……救我……”   “这边!”   陆羡率先朝着一个方向追去, 怀钰提步跟上。   “去报官!”   沈葭朝怀芸喊了一声, 便拔脚朝怀钰追去,一边嚷:“怀钰!等等!带上我!”   怀钰只得又折返回来, 将她拦腰一抱,提气疾奔。   他和陆羡都是武学高手,很快追上一辆青毡马车,一位女子从车窗内探出头来,钗鬟散乱, 哭得满脸是泪:“小妹!救我……救我呀!”   沈葭这下看清楚了,眼珠惊得差点掉出来:“沈茹?!她怎么在这儿?”   怀钰大声道:“我怎么知道!”   一只苍白的手从马车内伸出来,揪着沈茹脑后的头发, 将她拖了回去。   沈葭光是看着都觉得头皮剧痛,连忙拍打怀钰的肩:“你快救她!”   怀钰道:“别在我耳边嚷嚷!我这不在救吗?”   驾车的人狠狠抽了马臀一鞭, 马车提速,驶入一条胡同。   “羡哥!”   怀钰高喊一声, 冲陆羡比个手势。   陆羡点点头,转身抄了条小道,绕到胡同口去包抄。   怀钰将沈葭放在地上,警告她:“你给我好好待在这儿,不许乱跑!我去救人!”   沈葭哪里肯听他的,等他一走,也追了上去。   马车驶进了米市胡同,顾名思义,这一整条巷子都是米行粮店,胡同本就狭窄,突然闯进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吓得行人们纷纷尖叫着往两旁避让,现场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   马车里,沈茹不断挣扎:“放开我!”   陈适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面色难看至极:“怎么?见着你的心上人来救你了,就这般激动?”   话音刚落,头顶“咚”地一声巨响,二人下意识抬头。   怀钰单膝跪在车顶,冲车夫喝道:“还不快停下!闹市纵马,伤人无算!想去诏狱喝杯茶吗?!”   车夫看见从天而降的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转头看向车内。   “公子……”   “不用管他!”   陈适撩帘出来,看着车顶的怀钰。   “姓陈的!”怀钰看见他就是一呆,“你想干什么?!”   陈适冷冷一笑,负手立于车辕上:“在下还想问王爷想干什么呢?我只是想带夫人回家,王爷何故穷追不舍?”   “……”   怀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眼角余光忽然一闪。   沈茹披头散发地从车内钻出来,却被陈适勾住后脖领,她回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陈适吃痛收回手,沈茹紧紧盯着地面。   怀钰看出她想做什么,眼皮猛地一跳,急忙大喊:“别跳!”   已经迟了,沈茹不顾一切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怀钰暗骂一声脏话,跳下车顶,在最后一刻抓住沈茹的手,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沈葭恰好赶到,看到这一幕,吓得脚步一滞,接着赶紧跑过去。   “怀钰!”   怀钰摔得头晕眼花,从地上坐起身,晃了晃脑袋,看见沈葭吓哭了,连声安慰她:“我没事,别哭。”   他除了脸颊上擦出几道血痕,没受什么伤,沈葭松了口气,脸上挂着泪珠,又去看沈茹。   沈茹两眼紧闭,躺在地上。   沈葭胆战心惊地去推她,生怕她死了。   “她也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怀钰最担心的还是那辆马车,顾不上头还晕着,起身要去追,好在这时陆羡也已从巷尾赶到,大马金刀地往街心一站,眼看要撞上人,车夫赶紧勒住马缰,这辆马车一直疾速行驶,突然遭到急停,竟是整辆马车都侧翻进污水沟里。   刹那间,尘烟弥漫,车厢摔得四分五裂。   马脱缰后激起野性,不管不顾朝前狂奔,行人们惊恐逃散,一列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卒匆匆赶来,见着这匹疯马,又赶紧向旁边躲开,这一躲就露出了跟在最后的怀芸,疯马朝着她撒蹄而去!   辛夷和杜若都大喊:“公主!快让开!”   怀芸何尝不想躲,只是吓得僵立在原地,双腿动弹不得,出于本能地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陆羡翻上马背,臂挽缰绳,猛力一拽,疯马发出嘶鸣,扬起前蹄,有一人多高,在距离怀芸毫厘之差的位置停下。   想象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怀芸睁开眼睛,看见一名男子高高坐在马背上,腰腹劲瘦挺拔,挽着缰绳,逆光朝她看来:“公主,没事罢?”   阳光落在他的肩上,似给他镀上一层金光。   怀芸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没……没事。”   兵卒们看见怀钰,单膝跪下行礼:“参见殿下!”   “别参见了!赶紧救人!”   “是!”   好在马车翻倒的时候,行人们都避开了,没有伤及无辜,只有那名车夫倒霉摔断脖子,当场咽了气,兵卒们忙着将里面的陈适拖出来。   这边沈茹还昏迷不醒,但她毕竟是女子,不能随意冒犯,带队的把总灵机一动,使唤属下把一家粮店的门板卸下来,充当临时担架。   陈适从车厢里爬出来,额头磕破了,血流如注,看见他们要带走沈茹,甩开搀住他的两名兵卒,上前去拦。   “你们要将我夫人带去哪儿?”   沈葭看见他就没好气:“还能去哪儿?送她去医馆!”   陈适沉声道:“我的夫人,我自会请人给她救治,不劳王妃操心了。”   “你还救她?她伤成这样,都是你弄的,你不杀了她就不错了!让开!”   沈葭懒得同他废话,直接绕开他。   “你们不能带走她!”   陈适急得扣住她的手腕,他头上的伤还未处理,鲜血覆住半张脸,活似个恶鬼。   沈葭被他的手冻得一激灵,天底下竟有如此冰冷的人,像没有体温一样。   “放开她!”   怀钰推他一把。   陈适没防备,狼狈地摔倒在地,看着他们即将离开,周围百姓指指点点,长久以来聚积的屈辱感如山洪爆发,几乎将他吞没。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双眼血红,盯着怀钰的背影,恨声道:“王爷是想光天化日之下,抢夺下官的发妻吗?!”   怀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笑问:“我抢了又如何?”   陈适眼中恨意疯涨,咬着细白的牙问:“王爷可知,在大晋朝,夺人妻子,是桩什么罪名?”   怀钰想了想,说:“我还真不知道。”   陈适擦去脸上血液,一字一句道:“死罪。”   怀钰嗤地一声笑:“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又如何?”   陈适的面色冷若冰霜,浑然不惧:“上有法理昭昭,下有公道人心,君夺臣妻于国法不容,就算是圣上,也包庇不了你!”   “好啊,你尽管去告,我等着你的‘死罪’。”   怀钰收起脸上笑容,拉着沈葭的手,冷声下令:“我们走!”   -   当夜。   沈葭回到房中,怀钰沐浴过了,穿着一袭雪白单衣,墨发披散,坐在拔步床上,冲她敞开双臂。   沈葭拖着疲乏的步子,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怀钰动手解她的衣裳,沈葭一把按住:“今晚不做,没心情。”   “没想做,我给你脱了外衣,你松快些。”   怀钰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问她:“安置好你姐姐了?”   “嗯。”   沈葭转了下身子,仰躺在他怀中。   “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一时惊厥导致的昏迷,还有……她的孩子没有了。”   怀钰眼皮一跳,难以置信地问:“陈适打的?”   沈葭摇摇头:“她自己喝的堕胎药。”   “……”   怀钰神色一言难尽。   沈葭愁容满面:“她很害怕,我安抚了她好久,她才睡着,即使睡了也一直在做噩梦,还有喜儿,她说喜儿和玲珑都被陈适卖进了妓院,不行,我得给舅舅写信,让他去找人,看能不能救出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怀钰将她拉住。   “你傻了?深更半夜的写信,谁给你寄?明日白天再写。”   沈葭呆呆地坐在床上,半晌,捂着脸哭起来:“怀钰,为什么会这样?沈茹脾气很好的,小时候,不管我怎么气她,她从来不跟我红脸,陈适为什么要这么恨她?方才我给她洗澡,她浑身都是被打出来的伤……我们明明将她救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陈适还能找到她?舅舅答应过我的,会好好照看她……”   怀钰一见她哭就头疼,将她抱在腿上安慰:“至少我们今日救下了她,就让她待在王府里,我保证姓陈的伤不了她分毫。”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沈葭蹙着眉,“你也听见陈适的话了,万一他真的去告御状怎么办?”   怀钰眉毛一挑:“告就告,我还怕他?”   沈葭忧心忡忡:“怀钰,你不要仗着圣上宠你,就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怀钰道,“天塌下来,有夫君给你撑着。”   他总是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沈葭也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下午陈适的那个眼神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那么滔天的恨意,如风暴般在他的眼底聚集,他像是要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害怕了。   沈葭打个寒颤:“那也……”   话未说完,被怀钰一个吻堵住,长指灵活地解她的衣扣。   沈葭“唔”地一声:“你干什么?”   怀钰顺着她的脖子吻下去:“干一场,省得你胡思乱想。”   沈葭:“……”   沈葭原本没兴致,被他拨弄得逐渐有了点感觉,翻了个身道:“等等,我看看今晚该轮到什么式了。”   她将手伸进枕头下,掏出来一本春宫图。   这图册也是大有来历,话说离开金陵那日,她去东府辞行,兄弟姊妹们都舍不得她,大家抱头痛哭,临别时,送了她好几车的礼物,谢澜将她拉去一旁,将这本册子用布包裹着,偷偷塞给了她,让她好好钻研一下,保管心想事成。   沈葭当时没往心里去,转头就给忘了,回京后诸事繁杂,要进宫见圣上太后,又要整顿王府内务,沈葭还是在整理给怀芸带的礼物时,才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本图册。   册子很薄,不过几十来页,水蓝色封皮上写着“素女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武功秘笈,其实每一页介绍的都是房中术,旁边还配了精美插图,称得上图文并茂。   谢澜知道她求子心切,特意淘来这本书送给她。   沈葭打开后如获至宝,当日就拉着怀钰试了一番,体验很不错,这册子上虽只有四十八式,但只要稍微融汇变通一下,又可衍生出其他招式,可谓是变幻无穷,二人这些时日但凡云雨,必定按照册子所教,孩子没怀上,房.事倒是愈发和谐。   “颠倒众生,怀中抱月,金鸡独立,猛虎下山……玉兔捣药?这一式是不是昨日试过了?”   沈葭咬着指甲趴在床上,一页页地翻着,怀钰早已脱得精光,在她光滑的裸背上流连不去地吻着,长臂一伸,夺过那本春宫图,扔去角落。   “你干什么……”   沈葭惊叫一声,嗓音慢慢变了调。   “看什么书,夫君教你一招,这是本人独创的招式,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怀钰邪笑一声,脑袋埋下去。   -   一场情.事酣畅淋漓,沈葭香汗湿枕,骨酥体软,果然无力再担心陈适的事,被怀钰扛在肩上带去净室洗澡。   他们二人情深意笃,又正当年少,恰是对彼此身体索取无度的时候,时常嬉闹到大半夜。   为避免劳烦下人三番五次地送水,怀钰便在净室砌了方浴池,室内用临清砖铺地,底下通着火龙,十二个时辰都有热水。   浴池内雾气氤氲,沈葭身无寸缕,只潦草盖了件怀钰的外袍,被他抱着送入池中,热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抚慰着极度疲累的身体,沈葭舒服地喟叹一声,游去岸边趴着。   怀钰拿了香胰子过来,替她清理身体。   沈葭享受着他的服务,一边去拿碟子里的蜜瓜吃,又喂一块到怀钰唇边,怀钰叼着吃了,顺便吮了下她手指上的汁水。   “脏死了。”沈葭很嫌弃,在他胸膛上抹了抹。   “方才你怎么不说脏……”   “住口!”   沈葭羞得面红耳赤,将吃剩的半块蜜瓜塞他嘴里。   怀钰一笑,不再逗她,大喇喇地敞着双腿,坐在池边,执了酒壶喝酒,又将沈葭揽进怀里,低头渡给她,醇厚的酒香在二人唇齿间传递。   “咳咳……行了,够了。”   沈葭推开他,她一喝酒就上脸,又被池中热气蒸着,双颊红扑扑的,如熟透的桃李,惹人意动。   怀钰放下酒壶,将她按在池壁上,不断亲吻她的耳朵。   沈葭有些发虚,嘟囔着:“还来?我累了……”   怀钰喘着气道:“不用你动。”   “那也累啊……”沈葭转过身来,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好像做错了。”   “什么错了?”   怀钰将她抱起来,沈葭双腿分开,顺势坐在他腿上,冲他勾勾手指。   怀钰会意,附耳过去。   沈葭贴着他的耳朵,虽然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但在静谧的浴室内,还是有些许悄悄话泄露了出来。   “我看《素女经》上说,男子的那个……方可使之受孕,但你每次总是在最后关头……出去……”   怀钰扭过头,难以置信:“沈珠珠,你说这些羞也不羞?”   “我……”沈葭被他说得红了脸,“那你的确做错了嘛。”   她说到一半,忽然福至心灵,猜到怀钰是试图唤醒她的羞耻心,以便揭过这尴尬的事,她偏不如意,托着怀钰的下巴,假装好意安慰:“没事的,夫君,你也是第一回 ,不懂这些是正常的,咱们知错就改,重头来过就是了。”   “谁跟你重头来过。”   怀钰好气又好笑,手放在她的腰间搔痒。   沈葭最怕痒,发出一声爆笑,倒进池子里,水花四溅,像一尾鱼一样游弋出去,怀钰抓了她几次,竟然滑不溜秋地抓不住。   二人在池子里你追我赶,闹了大半个时辰,怀钰才揪着沈葭,在她耳边笑着说:“我不是不懂,是故意的。”   “什么?”沈葭惊讶地扭头,“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想让你怀孕。”   怀钰将她抱在腿上,温声解释:“你年纪还小,女子生产凶险万分,无异于过鬼门关,太早生育对你身子不好。”   这也是当初在小蓬莱,那名龟公教他的办法,避子汤喝了伤身,碰上那等好说话的客人,青楼女子常用此法来避孕,若不是怕沈葭日后遭人非议,怀钰根本不想要孩子,他觉得和沈葭两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   “你太过分了!”沈葭捶打他的胸膛,“为什么不告诉我?害我……”   她想起这阵时日的努力原来是做白用功,而这人还不告诉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主动,良心简直坏透了!   沈葭气得愈发用力,怀钰接住她的拳头,笑道:“别打了,你着了魔似的想要个孩子,我跟你说,你听吗?”   沈葭冷着脸走出浴池,拉下屏风上挂着的浴袍穿上。   怀钰也跟着出了水池,像个野人一样,连件衣裳也不穿,他的身材高大健壮,胸腹肌肉块垒分明,水珠顺着沟壑缓缓流淌,在地砖上留下一个个嚣张的大脚印。   他走过去,一把将沈葭捞进怀里,沈葭推开他,他又锲而不舍地贴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后,沈葭实在不敌他的力气,只能被他抱进怀里。   “生气可以,别不理人。”   “那你什么时候要孩子?总不会一辈子不要罢?”   沈葭还是有点生气,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要孩子,但对怀钰瞒着她这件事很不满。      怀钰低头,在她耳尖落下一吻,低声哄:“等你再长大一点。” 第70章 弹劾   怀钰当街夺妻的事不出一日就传遍了北京城, 这几乎没法瞒住,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人人都长着一双眼、一张嘴, 彼此之间口耳相传, 将马车是怎么翻的、人是怎么抢的、还有陈适那句厉声诘问、怀钰是怎么风轻云淡回答的都描述得绘声绘色。   老百姓最喜欢随意揣测,不管真相如何, 已将此事定了性——小煞星看上了妻姐, 想效仿南唐后主李煜共纳大小周后,享姐妹俩的齐人之福, 无奈沈大小姐的丈夫不允,便倚仗权势, 做出强抢民女的丑事。   怀钰在京中的风评一向很差, 连条狗走失了都能怪到他头上,谣言一出, 竟人人深信不疑,一时间,茶馆里全是唾骂他的人。   弹劾他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宫里,下早朝后,怀钰被叫进乾清宫书房, 刚走进去,一本奏章劈头盖脸地飞来。   他伸手接住,果然是陈适写的弹章。   打开来看, 足有两千余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无一不是控诉他的罪行。   陈适不愧为当年冠绝京华的状元郎,做得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 他在弹章中罗列了怀钰八大罪状:“恃宠而骄,横行京师”其罪一;“强取豪夺,掳掠臣妻”其罪二;“侮辱命官,蔑视法纪”其罪三;“饱食遨游,深负君恩”其罪四……   一桩桩罪名条分缕析,字字泣血,读来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怀钰一目十行地看完,觉得连篇累牍看下来,不过也就八个字——夺妻之恨,焉能不报?   他面色平静地将奏折放回到御案上。   正埋首批折子的圣上头也不抬,问:“看完了?”   “看完了。”   “没有什么要说的?”   怀钰想了想,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延和帝嗤了声,似嘲笑他的天真,手肘推了下旁边堆成山的奏折,道:“看看,全都是骂你的,朕今日什么也做不了,光处理这些弹章了,有的要朕严办你,有的说要送你去封地,还有的人,连朕也骂进去了。钰儿,有些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是朕一手带大的,旁人不知道,但朕清楚,你是个什么人,你做不出夺人发妻这样的混账事,说说罢,这次又是个什么缘故?”   怀钰也不隐瞒,反正就算他不说,圣上早晚也会查出来,当下便把陈适如何殴打沈茹、自己和沈葭如何布了个假死的局,助沈茹逃出生天、陈适是如何去杭州找到了她,将她带回京师、他们看见了,又是如何将人救下的事一一交代了。   延和帝听完,站起身来回踱步,沉吟半晌,才道:“倒看不出陈允南是会殴打发妻的人,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不要插手管,朕自会下旨申饬,他的折子朕留中不发了,你赶紧将人送回他府上。”   怀钰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抿着唇,眉眼阴郁:“不送。”   “你说什么?”   延和帝惊讶地转过头来,想起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心中浮出一个离谱的猜想:“真看上他夫人了?”   “不是。”   “那是为何,这般护着人家?”   怀钰抬眼,认真道:“大丈夫行事,莫问能不能,但问该不该,陛下,这是您教我的。沈茹一是弱女子,二是陈适发妻,三是内子长姐,凭这三重身份,她的事我就不可能不管!姓陈的折子您不必留中,就算明发邸报我也不惧,打女人是懦夫行径,正好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他姓陈的是个什么人!”   延和帝愣了好半晌,最后沉下脸:“朕还跟你说过,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一拍脑袋就决定了,你就光记着那句话,别的话全当耳旁风?滚下去!别在朕跟前碍眼!”   怀钰满肚子不平,抱拳一躬,冷着脸转身出去了。   他走后,延和帝身形一晃,像站不住似的,险些摔倒,惊得高顺急忙上前搀住:“圣上?太医!快去宣太医!”   “回来!朕没事。”   延和帝叫住慌慌忙忙的小太监,扶着高顺的手,在圈椅内坐下,撑着额道:“朕只是忽然有些头晕,缓一会儿就好了。”   高顺替他揉着太阳穴,担心地问:“圣上,还是请李太医来瞧瞧罢?”   “不必,你也在朕跟前伺候这么多年了,遇事冷静克制些,别什么事都大惊小怪,闹得阖宫不安。”   “是,奴婢记着了。”   “混小子,”延和帝疲惫地闭上眼,含混地骂了声,“越来越像他爹了。”   “小王爷是侠义心肠。”高顺陪着小心道。      延和帝未置可否,神态若有所思。   -   “滚!”   扶风王府内,沈葭起身,将茶壶摔在地上。   沈如海气得面色青白,嘴唇哆嗦不止:“沈葭!这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父亲?”沈葭冷笑,“那也要你的所作所为,称得上一名父亲才对!说了这么久,你就是不相信陈适打她!说什么陈允南是你的好学生,做不出这样的事,一定是夫妻之间的误会,一口一个妇德妇容,伦理纲常!读遍诸子百家,竟读出你这么个迂腐的假道学!伪君子!就是孔圣人也要气得活过来了!你不相信?好啊,我给你看证据!”   她一把拉过旁边的沈茹,卷起她的衣袖,递到沈如海眼皮底下。   “你看看!这些淤青,都是你那个好学生打的!你瞎了吗?你聋了吗?怎么不说话了?!”   沈茹的两条手臂枯瘦如柴,上面遍布青紫淤痕,甚至还有烫伤。   沈如海急忙别过眼,狼狈地拿袖子遮挡视线:“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你看啊!”   沈葭不依不饶,抓着沈茹的手来到他面前:“你连看都不敢看,让她这个挨打的人怎么办?”   “你……你……”   沈如海有心骂她几句,但她毕竟是王妃,自己做臣子的,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训斥她,他被沈葭逼得没办法,只能向沈茹求助:“阿茹,你说句话啊!”   一向孝顺懂事的长女此刻却神情漠然,眼神空洞,任由沈葭拉着她,如提线木偶一般,毫无生气。   沈如海竟打了个寒颤,无奈妥协:“好罢,如果你真不想回允南那里,那跟为父回家,总比待在这里强。阿茹,人言可畏啊,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将你们姐妹俩传成什么样了?说你们共侍一夫……”   “她不回!”沈葭抢白道,“我管别人传成什么样?反正不到我跟前来说!”   沈如海不想理她,径自看着沈茹:“你回不回?”   沈茹沉默良久,挣脱开沈葭的手。   沈葭一怔,难以置信地偏头:“你真要跟他一起回去?你傻了?你跟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他送去那个禽兽家里!”   沈茹没有回答她,一言不发地跪下。   沈如海惊得后退半步:“你……”   沈茹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磕得眉心流血,直起身道:“不孝女沈茹,今日与父亲断绝关系,从此不再是沈氏女,无论是生是死,都与沈家无关,父亲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你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沈如海面色惨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偏爱的长女会说出口的话。   “你……你这是被你妹妹带坏了,你娘九泉之下,若知道你如此悖逆……”   “孙姨娘都作古多年了,骨头都成了一把灰,你就别将人家拉出来了。”   沈葭没好气道:“沈大人,你回去罢,王府就不留你吃饭了,来人啊!送客!”   夏总管笑着走进来:“伯爷,您这边请。”   沈如海还有话要说,但这夏总管竟是个笑面虎,嘴上扯些客气话,不动声色就将他送出了王府仪门。   沈如海气愤不已,拂袖道:“你不用赶我!我自己走!”   他只顾着说话,没低头看路,险些踩空摔下台阶,被人托着手臂扶了一把。   夏总管赶紧行个礼:“王爷。”   怀钰笑嘻嘻道:“哟,这不是岳父大人么?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吃了饭不曾?若不嫌弃的话,小婿陪你小酌几杯如何?”   沈如海最不待见他,当下也不行礼,一甩袖子冷哼着离去。   怀钰目送着他的背影,笑容收敛:“他怎么来了?”   夏总管答道:“伯爷来劝沈大小姐回夫家,王妃将他骂了一通。”   怀钰笑了一声:“王妃在哪儿?”   “客房,沈大小姐处。”   “走罢。”   -   “你放心,”客房里,沈葭一口保证,“有我在,谁也带不走你,谁也伤不了你,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   沈茹垂着头,贴在茶杯上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沉默不语。   自被救回来,已经过了三日,除了那晚她主动开口说了喜儿、玲珑被卖的事,其余时候都不发一言,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不给也不向人讨要,竟活像个白痴,大夫说,她是心伤着了,需要时间静养。   沈葭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还她一个完好如初的姐姐,也不敢去想象,沈茹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如今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直到今日,她才感觉到自己和沈茹血脉里的勾连,她们是血浓于水的姐妹,这种联系刀砍不掉,火熔不断,将她们紧紧地绑在一起。   她心疼地伸出手,想盖住沈茹的手背,沈茹却猛地一颤,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躲开了她的触碰,不慎打翻茶杯。   沈葭立马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急忙举起双手:“好,我不碰你!你别害怕!烫着了吗?别捡!让下人处理就是。”   外面的辛夷走进来,指挥几个小丫头将碎瓷片扫了,又站在沈葭身后,小声道:“王妃,殿下来了。”   沈葭点点头:“去拿药膏来,她方才烫到了。”   辛夷道:“是。”   沈葭转身跨过门槛出去,见怀钰站在抄手游廊上,正望着天际出神。   她鼻尖一酸,快步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怀钰一怔,手臂收紧,抱住她问:“怎么了?”   “你去杀了陈适罢。”   “现在?等天黑再去。”   沈葭只是赌气一说,没想到他还一本正经地计划起来,不免破涕为笑,从他怀中抬起头:“我胡乱说的,你还当真啊?”   怀钰垂着眼睑看她:“当然,你一句话,我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正是上元那夜在琉璃塔上,他亲口许下的承诺。   沈葭叹息一声,问:“圣上骂你了吗?”   怀钰反问她:“你爹骂你了吗?”   沈葭撇撇嘴:“他才不敢骂。”   怀钰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拥着她的肩,重新望向天空。   “你在看什么?”沈葭好奇地问。   “要变天了。”   怀钰话音落地的下一瞬,一声惊雷乍响,暴雨倾盆而下,紫禁城笼罩在茫茫雨雾中。 第71章 庭诤   八月底, 扶风王当街夺妻一案闹得愈发轰轰烈烈,成为近日京城最大的一桩谈资,街头巷尾议论纷纭。   都察院御史、各科道官员纷纷上疏进谏,一干翰林院庶吉士中素日里有跟陈适交好的, 也不甘落于人后, 为好友仗义执言,说“夺妻之恨, 可比杀父之仇, 三尺童子亦嗔目以视,举凡天下之耻, 人臣之辱,莫过乎此”;说怀钰“倚仗陛下恩宠, 擅作威福, 行此不忠不义不法之事,陛下倘或包庇, 将寒尽天下士子之心”。   一时间,扶风王府如架在烈火上的鼎镬,几近沸腾。   九月初一,朝廷在奉天殿举行朔日大朝会,文武百官谁也没想到, 陈适会挑这个时候越众而出,跪在御前,痛声陈诉扶风王八大罪状。   他声若金石, 字字铿锵,将怀钰的罪状一桩桩道来, 甚至矛头直指圣上。   破釜沉舟之人,身上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气场, 霎时间,满殿皆惊,群臣个个张大了嘴,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往大殿西南角望去。   怀钰今日负责殿中戍卫,身穿大红蟒服,肩系披风,挎着绣春刀,无数道目光朝他射来,他只是冷笑。   眼看御座上的圣上面色愈发难看,紧紧抓着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暴凸,马上就要发作,沈如海沉默不下去了,额头冷汗直冒,出班厉声打断陈适:“住口!此地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吗?还不快退下去!”   谁成想陈适竟是连这位恩师和泰山的面子也不给,梗着脖子,冷声抗辩:“朝堂之上,人人皆可直言!我也是朝廷六品命官,为何不能开口?”   “你也知这是朝堂,岂能容你咆哮?!”   沈如海唤来左右,欲将他拖下去,他是鸿胪寺卿,负责主持朝会纲纪,有这个权力,几名锦衣卫应声上前,要将陈适押下。   陈适拼命挣扎,突然发狠起身,将乌纱帽往地上一掼,官袍一扒,赫然露出底下的鲜亮衣服!   “!!!”   文武百官无不瞠目结舌,那竟是一件死人穿的寿衣!   他这是要死谏!   所有人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恰在此时,殿外一道巨雷轰然炸响,惊得人人腿打哆嗦,险些跪下,仿佛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与众臣不同,延和帝的面色已经缓和下来,然而高顺御前伺候多年,深知圣上心性,他心底越是惊涛骇浪,脸上就越是风平浪静。   高顺不禁为陈适捏了把汗,早在他写的那份弹章留中不发的时候,就该揣摩透彻圣意,当官的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么多年了,弹劾怀钰的臣子一个接一个,拉着手能绕紫禁城两圈,可人家依然圣宠不衰,你一个六品的翰林小官,就妄想将人扳倒?未免太异想天开!   “陈适。”   延和帝一开口,偌大一个奉天殿,瞬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外面的潇潇风雨声。   御座之上,皇帝的神情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慈和,他恂恂相问:“你可知怀钰是何人?”   陈适跪在地上,昂然作答:“穆宗之孙,扶风王之子。”   延和帝问:“还有呢?”   陈适犹豫片刻,答:“陛下之侄。”   延和帝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朕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这一声笑令殿中人人头皮发麻,腿肚子转筋,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知道此刻该低头认错了。   然而陈适却一改往日谦和作风,跪直身道:“回圣上,我朝太祖曾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晋刑律之下,只讲法理,不看私情。”   延和帝哦了一声,嘴角挂着森然笑容:“依你的意思,是让朕杀了自己的侄儿?”   “臣绝无此意!”   陈适叩了好几个头,磕得地砖砰砰作响,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血流如注,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淌,覆盖了他的眼睫,他咬着牙,泪水唰地流下来:“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倘若陛下一心偏袒亲侄,将此事一床锦被遮掩了,臣也无话可说!只是圣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发妻被夺,臣无颜面见祖宗,今日唯有一死而已!”   “大胆!”      延和帝一声怒喝,目露凶光,他不是深宫里长大的庸懦皇子,从十五岁起就跟着兄长沙场征战,死人堆里拼杀出来,养出一身杀伐决断的悍勇之气,此刻他眸中杀意毕现,殿上诸人无不毛发悚然,黑压压跪倒一片,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   “你敢以死要挟朕!陈适,你是想造反吗?!”   “臣不敢!臣只求陛下秉公直断!”   陈适又是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力度大到让人毫不怀疑那块砖都会被他磕碎,人人面露不忍神色。   内阁几位辅臣一直默不作声,一是因为圣上正怒气上头,不好犯颜直谏;二是性格老成,都在观望形势,想挑合适时机再出来发言,见了此幕,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其实这大殿上多半官员,对陈适的遭遇都是持同情态度,君夺臣妻一事,亘古未有,简直是对人臣的极大侮辱。   内阁首辅徐文简首先出列为陈适求情,认为他“以死相胁固然不对,但其情可悯,望陛下从轻发落”。   有他带头,其余官员也好说话了,纷纷附议,陈适的几名同窗好友甚至选择跪下,与他一同叩首:“求陛下秉公直断!”   延和帝看着这满殿跪着的臣子,脸色由青转白,气得一拍龙椅站起身,指着群臣,手剧烈地哆嗦:“你……你们……”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就是一晃,人软软瘫倒在地。   “陛下!!!”   整个奉天殿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官员一齐涌上前,又被锦衣卫们通通拦住,有的茫然,有的恐慌,有的震惊……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龙体康健的延和帝会突然晕厥,这意味着什么?大晋朝要变天了!   高顺离延和帝最近,也是第一个见到皇帝晕过去的人,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带着哭腔呼唤:“圣上!圣上您怎么了?您睁一睁眼啊!”      “让开!”   怀钰面沉如水,扯着高顺的后脖领将他拖开,先扒开延和帝的眼皮察看,又跪下去,贴在胸膛听心跳,最后将人扶起来,手掌抵着他的背替他推拿,输送内力。   不过片刻,延和帝幽幽睁开眼,醒转过来。   “钰儿……”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眼中泪花打转,看上去像苍老了十岁。   怀钰将他打横抱起来,吩咐高顺:“去传太医!”   说罢抱着人转入后殿,也不管那些呆滞的群臣。   -   这一场惊变可以说震荡了整个朝堂,延和帝正当壮年,还未立储,膝下只有九皇子一个男丁,今年才九岁,若他一旦出事,能继位的只有这位幼冲皇子,一名孩童怎能坐稳皇位,到时不是后戚干政,就是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朝廷政局将岌岌可危。   所有官员都胆战心惊,生怕出个什么变故,内阁四位辅臣更是一夜未曾归家,就宿在文渊阁的值房里。   陈适及他一众同僚都被锦衣卫押去了诏狱,倘若圣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总要有人背锅,他们当庭谏诤,为首的陈适更是以命相胁,气得圣上急火攻心,若出了事,他们就是头号凶手。   这一夜,几乎所有人都辗转难眠。   天明时分,乾清宫递出消息,圣上已经转危为安,高顺带来口谕,让诸位阁员都回府休息,关押在诏狱的陈适一干人等也都放回家去。   圣躬违和,朝廷宣布辍朝三日,在这三天工夫里,陈适寿衣死谏的事已经传遍京师,有人神通广大地弄来了他的奏章原文,印成状子到处张贴,老百姓围上去看,有些不识字的,就听说书先生讲解。   陈适确实写的一手好文章,他列的怀钰那八条罪状,每一条都鞭辟入里,老百姓素来怜悯弱者,又对小煞星没好印象,纷纷对这位可怜的状元郎饱含同情。   霎时间,群情激愤,扶风王府的下人出去买个菜都能被人唾骂,加上近日北京城又阴雨连绵,竟渐渐地传出“上天在示警,提醒圣上朝中有奸人”的离谱说法来。   迫于一边倒的舆论,九月初六,延和帝不得不明发诏旨:责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协同审理此案。 第72章 升堂   这一定是大晋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要案, 原告是朝廷六品翰林小官,被告则是延和一朝的天字一号宠臣、皇帝亲侄——扶风王怀钰。   以臣告君闻所未闻,又是“夺妻”这样的桃色丑闻,此案一经开审就吸引了无数人视线。   平头百姓、乡野士绅、勋臣贵戚无不密切关注此案动向, 坊间专门为此开设了赌局, 赌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小小蚍蜉撼动大树, 圣上究竟会秉公处理, 为臣子做主,还是会一昧偏袒侄儿?   众人针对此事讨论得不可开交, 茶馆酒肆每日都有客人因此斗殴拌嘴,甚至演变为群架。   九月底, 相关人证都由锦衣卫解送入京, 录好口供后,刑部衙门挂出放告牌, 宣布于十月初三正式会审结案。   这一日,北京城里的居民闻风而来,刑部大堂门口称得上万头攒动,乌泱泱地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连树上、屋顶上、石狮子座上都爬得是人。   辰牌时分, 刑部尚书吩咐放炮升堂。   但闻辕门外三声炮响,几十个衙役们手执水火棍“威——武——”地喊叫开来,三名绯袍官员自后堂签押房鱼贯而出。   为首一人胸前绣着锦鸡补子, 正是刑部堂官胡世祯,也是此案的主审官, 与他并肩同行的是都察院都御史王子琼。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青年官员, 身穿云雁补服,是大理寺少卿蓟青,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在此次会审官员中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当初他巡按浙直、湖广,在任上破获不少奇案,当地百姓路不拾遗,盗贼为之一空,政绩斐然,因此被超品提拔到北京,任四品大员。   胡世祯是主审,谦让一番后,在居中的大案后坐了,王子琼陪坐在左侧,蓟青在右,堂下“肃静”“回避”牌旁还有小案,是专为几个负责笔录的刑名师爷所设。   待众人都坐定,胡世祯宣布带原告入场。   衙役们一声递一声地传下去,陈适从容而入,他面色虽苍白憔悴,但风采不减,尤其是那通身宠辱不惊的气度,让围观的百姓们不禁暗自折服。   陈适是六品小官,见了六部九卿的堂官,理应行下级对上级的庭参礼,他跪下行了一礼,自行站起,递上早就写好的状纸。   一名师爷接过去,双手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递给两旁的王子琼和蓟青阅览,三人小声交流一番,先由胡世祯讲了一套官样说辞,然后宣布传被告。   大人物登场了,百姓们兴奋得直搓手。   在衙役们源源不断的传唤声中,不知谁喊了句“来了!”,众人纷纷扭头看去,一个个地脖子伸得老长,你推我搡,险些酿成踩踏事故,人群里叫骂声不绝。   怀钰这次没有骑马,乘着一抬八人大轿迤逦而来,轿子在仪门前落地,一柄高丽折扇挑开轿帘,怀钰施施然下了轿,却不急着进入大堂,而是弯下身,冲轿子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百姓们被军士们拦着,踮脚翘首去看,也没看清轿子里坐着谁,只看见一幅红罗马面裙,似乎是名女人。   轿帘放下,轿夫们重新抬起暖轿,通过旁开的角门进入衙门后堂。   怀钰大摇大摆走进正堂,百姓们往两旁避让,潮水般让出一条羊肠小道。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位恶名远扬的京城霸王小煞星,并无畏惧或心虚神情,坦然得仿佛来这刑部大堂是作客,而不是受审。   怀钰一进来,所有堂官、师爷齐刷刷起身。   这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按理怀钰是亲王,在座的人都要向他行跪拜大礼,然而他又是以被告的身份来的,审官向嫌犯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胡世祯与王子琼、蓟青交换一轮视线,都拿不准是否需要下跪。   怀钰看出了他们的为难,手一抬道:“都坐罢。”   他发了话,三名堂官都松了口气,大家拱手一揖,就算行过礼了。   胡世祯扬声喊了一句:“来人,给王爷看座。”   一名衙役正要下去搬椅子,陈适突然出声:“且慢。”   胡世祯一愣:“你有话要说?”   陈适立于堂下,抬眼淡淡道:“请问胡大人,你审的是王爷,还是案犯?”   胡世祯一听就知道,这位闻名京城的“强项翰林”要挑他的刺儿了,他眼皮不祥地一跳,然而人家当面问了,又实在躲不过。   胡世祯只得强打精神应付道:“王爷虽前来受审,但他是亲王,我等是臣子,尊卑有别,上下分明,臣节不可废,国礼不可慢,岂有王爷站着而我等坐着的道理?”   陈适冷笑一声:“按《大晋律》,凡刑堂之上,人人一视同仁,只有原告被告之别,无尊卑上下之分,胡大人是此案主审官,若眼中只有扶风王这个身份,还怎么公平审理此案?”   他这话得到了堂门口绝大多数百姓的附和,几个胆大的叫嚷了起来。   “就是!一碗水都端不平,还怎么审?”   “部堂大人怕开罪上面!”   “我看这案子也不用判了!直接勾无罪得了!大家散了散了!”   无数道叽叽喳喳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森严的刑部大堂顿时成了菜市场,有些人仗着躲在人堆里看不见,话越说越过分。   胡世祯一拍惊堂木:“大胆!无知小民,这是让你们乱嚼舌头的地方吗?所有人退后三丈!”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上前,结成人阵,挤在最前面的人急忙往后退,不慎踩中了后面人的脚背,一时间骂声一片。   “肃静!肃静!”   胡世祯又拍着惊堂木吼了两声,这下彻底安静下来了,静得堂前针落可闻。   胡世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在负责审理这桩案子之前,他就知道此案有多棘手,可没想到这案子难办到审都还没开始审,在该不该让怀钰坐着受审这种小事上就产生了分歧。   胡世祯不免内心怨恨起陈适来,真是个刺儿头,动不动就拿《大晋律》说事,到底你是刑部尚书,还是我是啊?   胡世祯扭头问王子琼:“王大人,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王子琼是都察院长官,也是正二品大员,与胡世祯平级,在所有三法司审理的案件中,刑部负责审判,都察院纠劾,大理寺驳正,说到底,都察院只是起个监督作用。   王子琼如今五十来岁,被多年宦海沉浮打磨得滑不溜手,他深知此案的难办性,偏向陈适,皇帝不高兴,偏向扶风王,民意会沸腾,根本不存在秉公办理,有的只是明里暗地各种力量的博弈,接手了这案子,就等同于一只脚踩进了泥地里。   言多必有失,王子琼从进入这刑部衙门开始,就抱定主意做个泥胎菩萨,不开口不说话,反正陪审嘛,走个过场就行。   听见胡世祯的问话,王子琼笑眯眯道:“胡大人是此案主审,你做主就是。”   胡世祯:“……”   胡世祯暗骂了声老狐狸,又扭头去问蓟青:“蓟大人觉得呢?”   蓟青却是个实心眼子,有问必答:“不如给原告也加把凳子?”   胡世祯一听,好嘛,大家都坐着审,像什么话?   可仔细一琢磨,还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总比站着审好些罢?不然朝廷体面何在?威仪何在?   胡世祯清清嗓子,正想吩咐手下人给陈适也看座,怀钰就不耐烦地开口了:“商议完没?完了就赶紧开审,我赶着回家吃午饭。站着就站着,就这么点破事儿也值得你们讨论半天。”   胡世祯擦着满头冷汗,心想:得,那大家都站着审好了。   怀钰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们坐。”   无一人有动作,怀钰又冷冷道:“怎么?椅子上有针,不敢坐,要我请你们?”   此话一出,众人忙不迭落座了。   几名师爷可不敢坐全部,只把着角儿坐了,屁股大半悬空,简直比站着还难受。   原告被告均已到场,终于可以开审,胡世祯宣布带证人。   第一位被传唤的证人是名瘦高男子,约莫三十来岁,面皮白净,人中短,嘴唇薄,长着副活不长的短命相,被两名衙役带到大堂后,战战兢兢地跪下。   “堂下何人?何方人氏?以何业为生?”胡世祯问道。   男子深深地趴伏下去,颤着声答道:“禀青天大老爷,小人姓尹,名六德,江苏淮安府人士,是名手艺人,平日以扎灯笼勉强糊生。”   胡世祯唔了一声,这些在尹六德的口供上都有记载,他重问一遍不过是走个过场,一是为了验明正身,二是防止某些证人上了堂有翻供的情况。   “犯妇刘尹氏是你什么人?”   “是小人妹子。”   “她犯了何罪?”   尹六德迟疑一瞬,显然不太想回答。   胡世祯断喝道:“回本官的话!”   青天大老爷发了官威,尹六德吓得身子狂抖,不敢不说,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的话,她……她杀了她男人,大卸……大卸八块。”   此话一出,人人惊愕不已,杀了自己丈夫?还是大卸八块这样残忍的手法?这娘们儿可真歹毒呀!   人们此起彼伏地倒抽着冷气,也有些人不明就里地低声讨论,现在不是在审扶风王夺妻一案吗?怎么又扯到淮安的杀夫案了?这两桩案子八杆子打不着啊。   胡世祯问道:“四月初十,有人看见你在平桥墓地一带出没,夜里掘坟盗尸,可有此事?”   尹六德:“有……”   胡世祯神色突然大改,瞪着双眼,如城隍庙里青面獠牙的判官,一拍手中惊堂木,变得凶恶万分:“大胆尹六德!你可知你挖的谁的坟?盗的哪具尸?那是翰林侍读陈大人的亡妻之墓!挖坟盗尸有悖天理!殃及子孙!你一介微贱草民,挖掘朝廷命官亡妻之坟,开棺偷盗其尸,更是于国法不容!本部堂今日就请王命宪牌,摘了你这颗脑袋瓜!”   说着提笔饱蘸朱砂,就要勾决令牌,两名衙役按刀等候在侧,只等牙牌一下,就将人犯拉出去问斩。   尹六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吓得背后冷汗淋漓,将头磕得砰砰价儿响:“青天大老爷饶命啊!那……那坟里葬的不是什么朝廷命官夫人,是……是小人的妹子啊!”   众人疑惑,陈适的夫人不是还在人世吗?怎么突然冒出个“亡妻之墓”,听见尹六德这句话,更加一头雾水。   胡世祯道:“哦?看来此事另有隐情,你细细道来。”   尹六德没言语了,目光偷偷觑着角落里的怀钰。   怀钰抱臂靠着厅柱而站,只是懒懒地笑,像毫不在意。   胡世祯看出尹六德的为难,缓和了脸色,温声道:“你不要怕,只要你照实道来,本官为你做主。”   “是。”尹六德重重磕了一个头,痛哭流涕道,“回青天大老爷的话,我那妹子,是个苦命人,她嫁的男人是个禽兽,平日好吃懒做不说,吃醉酒还打人,可怜我妹妹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偶尔回娘家住个几日,他还要追过来乱砸乱抢,说要放火杀了我们全家……”   尹六德和尹秀儿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地长大,尹六德成婚后,妻子不满和小姑共处一个屋檐下,催着他为尹秀儿相看人家,将她尽快嫁出去。   尹六德为人懦弱,不敢违拗妻子,便找了个媒婆。   介绍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男方家里有田有产,无不良嗜好,嫁过去了才知不是那么回事,所谓的家是三间破瓦屋,田产也早被败光。   男方姓刘,以祖传的屠夫活计为生,是当地有名的破落户,吃醉酒就撒酒疯,胡乱打人,没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媒婆仗着尹家隔得远,不通消息,竟瞒天过海地保了桩糊涂媒。   尹秀儿嫁过去后,三天两头就挨打,打得遍体鳞伤,她不堪折磨,逃到哥哥家避难,刘屠夫不依不饶追过来,嘴里喊打喊杀,闹得尹六德一家也不安生,尹六德不敢收留妹妹,只能亲自将她送回夫家。   第二年,尹秀儿生下一名女儿,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消停日子,刘屠夫又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为了填赌债,他要将八岁的女儿卖到窑子里去,尹秀儿怎能同意?两口子争执之下,刘屠夫发了凶性,丧心病狂地脱了裤子,想要奸.污亲生女儿,最后被尹秀儿一刀砍中脖子,死在炕上。   尹六德想起妹妹这一生悲苦的命运,与他实在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又痛又愧又悔,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哭天抢地起来:“秀儿!我可怜的秀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他哭得撕心裂肺,围观的百姓们也被触动情肠,都觉得刘尹氏的命运确实凄惨,但她砍死丈夫还分尸的手段,也过于阴毒了些。   胡世祯不耐烦地拍着堂木:“好了,这里是公堂,不是让你哭诉的地方,继续说,你妹妹的尸身为何会出现在陈夫人的墓中?”   尹六德偷瞥着怀钰,目光闪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   尹秀儿入狱后,被判了秋后问斩,她犯的案子太过严重,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家里人也无法找关系疏通,只有尹六德去狱里探视过一回,给她捎了点衣物,又收养了她的女儿。   谁知尹秀儿运气实在太好,当年皇太后做七十大寿,圣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刑犯等明年秋后再勾决。   到了第二年,云南、贵州苗瑶土司作乱,朝廷派兵镇压,杀死十万名匪众,圣上觉得所造杀孽太多,有违德政,御笔圈出一批待处决的犯人,延迟处刑日期,尹秀儿恰好就在这批犯人里。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了两年死牢,一直没死,就在尹六德以为她能活过第三年的时候,山阳知县夜里亲自登门,告知他尹秀儿已伏法,同行的还有宝隆钱庄的掌柜刘伯安,递给他一箱金子,说是抚恤金。   “胡说!简直一派胡言!”   胡世祯怒而拍案道:“勾决人犯,事关国典,为应上天肃杀之气,必须等到秋后问斩,每年的人犯名单,由各州县官上报省里臬司衙门,再一级级递送到京师刑部,由圣上亲自勾决。山阳知县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他哪里来的狗胆敢私自处决人犯?!你说钱庄老板送你抚恤金,这更是荒唐无稽!刘尹氏杀死丈夫,分其尸首,其手段之离奇残忍,死有余辜!何来的抚恤金可送?他一个无官身的钱庄老板,又与你们无亲无故,为何掺和进这件事里头?尹六德,你再满嘴胡言乱语,无一句真话,本官就要请你吃一通杀威棒了!”   尹六德哭道:“大人!苍天可鉴,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呀!如若大人不信的话,那日……那日,他也在场!”   他指向一旁沉默的怀钰。   百姓们哗然一片。 第73章 证人   王子琼终于装聋作哑不下去了, 起身厉声斥道:“大胆!你可知他是谁?胡大人,这刁民嘴里没半句实话,根本是胡乱攀扯!蓄意构陷!还不把他叉出去!”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   尹六德本是个胆小至极的人,然而到了这刑部大堂上, 他知道自己不说实话只有死路一条, 极度畏惧之下,反而生出平日没有的勇气, 挣开衙役的挟制, 大声道:“小人不敢撒谎!那夜知县老爷半夜上我家的门,他就在马车上, 虽然披着斗篷,但小人看见了他腰上那枚玉佩!跟他戴的一模一样!”   众人闻言往怀钰腰间看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 腰上缀着一枚蝴蝶玉坠, 世人皆知扶风王怀钰握玉而生,被圣上呼为“麒麟儿”, 那枚羊脂玉佩他自生下来就戴着,京中人也许不认识扶风王,但绝不会不认识这枚玉佩,别的可以做假,这却做不了假。   胡世祯叫住两名衙役, 和颜悦色地请王子琼落座:“王大人稍安勿躁,先让他说完么。”   说着转向尹六德,疾言厉色道:“你从实招来, 若有半句假话,本部堂断断饶不了你!”   “是, ”尹六德躬身磕头,回忆起那晚的事, “小人问邬老爷,我妹子尸身在哪里?邬老爷说衙门已经替我葬了,让我不要管,小人说,还是让妹子葬在祖坟里,认祖归宗好些,邬老爷又说,她的尸身找不到了,我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是斩首,尸首分离了也还是在那里,不会找不到。小人再问,邬老爷却避而不答了,骂我不知好歹,抬腿要走,小人哭着追出去,抱住邬老爷的腿,问他小人妹子在哪里?她活着时,生受了一世的苦,小人不能让她死了,都曝尸荒野,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位公子……”   他含泪望向怀钰,哽咽着说:“这位公子下了马车,将小人扶起来,告诉小人,我妹子葬在平桥一株柳树下,墓碑上写着‘陈沈氏之墓’,还说他以后会给我妹子修坟建祠,香火不绝……大人!我妹子真的是冤死的啊!狗逼急了还跳墙,都是姓刘的那个畜生逼的她……”   他又痛哭流涕起来,王子琼生怕他口无遮拦,再牵扯出怀钰,连忙唤人将他带下去具结画押。   胡世祯也不阻止,他干了多年刑名,自然看得出尹六德把能说的都说了,再也吐不出其他有用信息,便宣布带下一名人证。   第二名人证是名老仵作,头发胡子花白,他被锦衣卫缇骑从淮安一路押送到京城,途中饱经风霜颠簸,又在狱中录口供时,被狱吏们一番恐吓,本就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吓得几乎痴傻了,一进来就五体投地,嘴中惶恐念着:“我招,我什么都招……”   胡世祯照例问了番姓名籍贯的话,然后直入主题:“冒有良,三月二十八,山阳知县邬道程找到你,说运河边有具女尸需要你去验,你在验完尸后,作出了‘女尸死于溺水窒息’的结论,是也不是?”   老仵作发着抖,缩着脖子点头:“是……是。”   “大胆!”   胡世祯使劲一拍堂木,喝道:“你的供词中说,该女尸系服毒而死,前后不一,颠三倒四,服毒与溺亡的死状相差万里,你是积年的老仵作,不存在误判的可能!是什么让你改变之前的说法?莫非是想糊弄本官?!”   冒有良吓得瘫坐在地,脏污的袍子下流淌出一摊骚臭液体,竟是直接吓失.禁了。   老人哭着道:“是……是邬大人,他让卑职不要按真实死因判,上司发话了,卑职不敢不从啊……”   “你胡说!”   出声的人是陈适,他冷冷地瞪着老仵作:“那日我就在场,你们根本没有交谈的时机,他如何让你错判的?”   冒有良也认出了他,老实回答道:“也不需交谈,邬大人只要往我手心画个叉,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陈适面色惨白,想起河边验尸那日,邬道程突然闯进停尸的芦棚,握着老仵作的手,嘱咐他好好验,当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这知县升官的心太急切,想在怀钰面前好好露个脸,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桩肮脏交易。   那日他伤心欲绝之下,呕血数升,真想跳下河随“沈茹”一起死了算了,原来到头来,自己只是被人当成跳梁小丑,肆意践踏玩弄!   陈适眼底恨意翻涌,死死地瞪着怀钰,恨不得将他万箭穿心!   怀钰却压根不看他,一如他长久以来对他的态度,那就是两个字——无视。   因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是龙子凤孙,所以你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悲欢离合,他不在乎。   若不是场合不对,陈适真想大笑,寒窗苦读十年,读遍孔孟经传,钻研八股,投身科举,奋力往上爬又有何用?到了权贵眼里,你依然是登不得台面的低贱草民!   陈适将心底的恨意咽回去,听胡世祯又问:“那到底是服毒,还是溺水而死?”   冒有良道:“是不是服毒,卑职不敢确定,但一定不是溺水,因为死者入水前就已经死亡,是被人杀后抛尸。”   “哦?”胡世祯眼中精光一闪,“为何这般说?”   冒有良定了定神,在问到专业上的事时,他比之前游刃有余了许多,不再像个吓得话都说不完整的老头子。   “回大人的话,若是溺水的话,疑点有三:其一,溺亡的人为寻新鲜空气,在水下张口呼吸,鼻腔、喉腔内必定含有水藻、泥沙等物,卑职在给死者验尸时,并未发现。”   蓟青也是断案老手,闻言恍然大悟:“若是之前就死了的话,自然不用在水下呼吸,鼻腔也是干净的了。”   “大人说的正是,”冒有良道,“历来仵作验尸,溺水而亡与抛尸入水都很难分辨,这是最直接的依据,也是最关键的证据。”   蓟青点点头,又问:“你说疑点有三,其余两处呢?”   冒有良接着道:“其二,不管投水的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在水下一定会本能地挣扎求生,指甲缝里残留水草、树枝、泥沙等异物,可死者的指甲却很干净。她的脸上分布有数道纵横交织的伤痕,应是水底礁石所划,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很干净,一道划痕也没有,这很不合理。”   胡世祯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死者穿着衣服,所以身上没有伤痕?”   冒有良摇摇头:“大人在北方,不知道运河的水下有多少险滩,又有多少暗礁,三月正是发桃花汛的时节,卑职记得,那阵日子总是下雨,水流湍急时,连船底都能凿破,何况区区一件衣裳?”   蓟青眼神冷峻起来:“如此说来,那是有人故意划破死者的脸,将其抛尸入水了。”   王子琼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位一根筋大理寺少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忙打断:“第三点!冒有良,还有第三处疑点呢?!”   冒有良道:“这第三处疑点,便是前去捞尸的人说,他们发现尸体时,死者是俯卧在河面上。”   胡世祯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冒有良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由于男女盆腔骨骼分布不同,女子的重心往往偏向后方,男子偏向前方,所以溺水的人有‘男俯女仰’的说法,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死者被发现时俯卧于水面上,此处可存疑,却不如前两点经得起推敲。”   胡世祯点点头,道:“你说的本官有数了,下去画押罢,来人,带下一名证人!”   冒有良被衙役带下去,下一名人证便是他的直属上级——山阳知县邬道程。 第74章 认罪   俗话说“不到北京, 不知自己官小”,邬道程这个七品芝麻县令,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活阎王,到了这达官贵人多如牛毛的北京城, 也只能跪下老老实实行礼。   但他毕竟是个官, 得到的待遇比尹六德、冒有良要好得多,上堂之前甚至还特意梳洗过, 穿戴着官服纱帽。   胡世祯问他:“邬道程, 对于犯妇刘尹氏的死,你有话要交代吗?”   邬道程跪直身, 满脸追悔莫及,张口就道:“回部堂大人, 下官有罪。”   胡世祯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问:“哦,你有何罪?”   邬道程道:“回部堂的话, 下官的罪在于失察。”   胡世祯冷笑道:“就只是失察吗?”   邬道程迟疑片刻,试探问道:“兴许还有管束不严之过?”   “放屁!”   胡世祯气愤之下,竟是不顾官声,当众爆了粗口,他拍案怒喝道:“刘尹氏究竟是怎么死的?邬道程, 本官念你是举人出身,对你多番礼敬,你若还同本官虚与委蛇, 顾左右而言他!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邬道程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似被吓到了, 嘴中唯唯诺诺道:“是……是,不敢欺瞒部堂, 刘尹氏是死于自杀。”   “自杀?”   “是,”邬道程擦着冷汗说,“也是下官监管不周,御下有失,那负责看守的范、董两名狱吏,见刘尹氏有些蒲柳之姿,竟生了色心,欲逼刘尹氏就范,刘尹氏不从,为守贞节撞墙而死,唉,也是名节妇!”   邬道程叹息一声,接着道:“范、董二人已被下官处死,刘尹氏虽罪恶滔天,但国有国法,她实不该死在这两名小人手里,请部堂大人治下官失察之罪。”   说罢,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也不抬起来。   胡世祯冷冷一笑:“如此说来,你深更半夜造访刘尹氏兄长家,也是因为内心过意不去,才屈堂堂县令之尊,亲自登门通知死讯么?”   邬道程大声道:“大人明察!”   胡世祯哼了一声,丝毫不被他的马屁所蒙蔽,肃容盯着他道:“那本官问你,你去便罢了,为何宝隆钱庄的老板也在?还送了尹六德一箱金条?这箱金子到底是抚恤金,还是你邬大人为堵人家的嘴,给的封口费?”   邬道程惊愕地抬起头:“部堂大人此话何来?真真是陷下官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了!下官夤夜登门,通知死讯,不过是怜那刘尹氏死得英烈。刘老板是最乐善好施的财主,淮安城人人都知道,他同情刘尹氏命苦,又见他兄长替她抚养孤女,日子过得艰难,这才自掏腰包接济一二,怎么好端端的大善事,到了大人嘴里成了封口费呢?”   胡世祯心中冷笑一声,这邬道程,看着平平无奇,真是好厉害一张嘴,好奸滑一个人,比那运河里的烂泥鳅还滑不溜秋。   胡世祯手指向角落里的怀钰:“据尹六德交代,当夜一共三人造访他家,除了你和宝隆钱庄的老板,这位也在场,你作何解释?”   王子琼惊得头皮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这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扯到扶风王身上去了?   他狐疑不定地看了眼胡世祯,不明白这位尚书大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邬道程仔细打量怀钰一眼,摸不着头脑:“这位是谁?”   胡世祯问:“你不认识?”   邬道程摇头:“不认识。”   怀钰:“……”   胡世祯大笑数声,目光冷厉,死死盯着邬道程:“邬大人!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依陈大人诉状中所言,当日他疑心河中死者不是他发妻,要求验尸,漕运总督崔文升请来你衙门里的仵作,你随之同行,分明与王爷打过照面,今日却故作不识,是何居心?!”   邬道程闻言,顿时头晕目眩,冷汗淋漓。   他的确有意将怀钰从此事中择出来,邬道程在底层做了十几年的官,从一介不入流的教谕升到七品知县,升迁不可不谓之慢,然而他自有一套做官法则,那便是不得罪。   同僚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下绊子,上司不可得罪,否则他给你穿小鞋,下面的师爷吏员更是一个都不可得罪,否则他们不给你办事。   做官做到最后,其实也就四个字——和光同尘。   从扶风王深夜不邀而至,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带路前往死牢时起,邬道程就明白自己被迫上了一条贼船,当船要倾覆时,跳下去的只能是他,谁让人家是王爷?人家都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就是那遭殃的小鬼。   邬道程本想假装不认识怀钰,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他们在运河边曾有过一面之缘,再加上胡世祯逼问得急,他不及思索,谎言脱口而出,现在被胡世祯揪住话柄,后悔也来不及。   邬道程根本不敢看怀钰的方向,官袍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哆嗦着嘴唇答道:“是……是下官一时眼拙,没……没能认出王爷……”      王子琼见再说下去,就要牵扯出怀钰,立即道:“胡大人,今日主审夺妻一案,刘尹氏的案子可放到日后再说。”   胡世祯笑道:“王大人别急,这正是同一桩案件,你听本官捋一下这件事的始末就知道了。”   他转而看向邬道程,目光冷利如箭。   “邬道程,有人找到你,向你讨要一个死刑犯,是也不是?这人将刘尹氏带出死牢,让她换上陈夫人的衣物,再将她杀死,是也不是?他用石头划破刘尹氏的本来面貌,将尸身扔进运河,伪造成陈夫人投水自尽的假象,而真正的陈夫人顶替刘尹氏的身份,早已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三句诘问,一句比一句语气激越,胡世祯不愧是刑名出身,审讯技巧高超,知道怎么迅速摧毁对手的心理防线。   邬道程浑身发抖,冷汗不住滚落,心中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将扶风王拉下水,否则别说他这一辈子的仕途,他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下官……下官不知,刘尹氏是死于狱吏之手,是自杀……”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胡世祯冷哼一声,扬声唤道:“来人,带邹氏!”   不过多时,衙役们押着一名小脚妇人进来。   妇人看着威严如森罗殿的衙门仪仗,“明镜高悬”匾额下正襟危坐的官员,又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双脚瘫软,趴跪在地上。   胡世祯语气温和:“邹氏,你抬起头来,不要怕,本官问你话,你如实回答就是。”   邹氏怯怯地抬起头。   胡世祯照例问了身份籍贯的问题,邹氏回答自己是名孀居寡妇,家住杭州善民坊,丈夫早亡,膝下只有个儿子。   “你的供词中说,七月十八,善民坊新搬进一户人家,可有此事?”   邹氏弱声答道:“有……”   “户主叫什么名字?”   “回青天大老爷,那新搬进来的是对主仆,因为民妇就是房牙,所以知道的很清楚,主人叫尹秀儿,丫鬟叫喜儿。”   此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老百姓彼此间窃窃私语。   不是说刘尹氏死了吗?怎么在大老远的杭州又冒出来一个尹秀儿?   胡世祯得意地看了邬道程一眼,继续问邹氏:“还有呢?”   邹氏也不知他具体指的什么,只好拣自己知道的一股脑交代出来:“那……那尹姑娘有点怪……”   “哪里怪?”   “她……她从不出门,来历也不明,问她爹娘是否还在世,家住在哪里?她一概不答,街坊们都说……”   “说什么?”胡世祯追问。   邹氏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道:“说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姐。”   蓟青若有所思,终于想通两桩案子之间的关联:“所以,在杭州的尹秀儿是陈夫人所伪冒?而真正的尹秀儿被人划破脸,尸身扔进了运河里?”   王子琼看了眼这位耿直的大理寺少卿,心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已对整件事的脉络有了数,明白这潭水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便会引祸上身,便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再开口。   胡世祯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不再盘问邹氏,让人将她带下去,转而盯着面如死灰的邬道程,唇边带着一抹冷笑:“邬道程,请你告诉本官,你口口声声说刘尹氏撞墙而死,那已死之人如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杭州?是人死复生?还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兴许是同名……”邬道程嗫嚅着说。   “还敢诡辩!”   胡世祯啪地拍响惊堂木,站起身道:“你的仵作已经全部招了!你伪造死因,将服毒说成是溺死,为的就是让刘尹氏做替死鬼,好趁机李代桃僵,协助真正的陈夫人潜逃!你说本官陷你于不忠不仁不义之地,哼!又何须本官构陷?你本身就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刘尹氏虽乃死犯,但所犯之法为国法,本该待圣上勾决后,由提刑官验明正身,秋后问斩,你私杀人犯,瞒上欺下,播弄生杀大权,是为不忠!你一介七品微末小官,威逼仵作,篡改死因,将衙门公府变成你的一言堂,是为不仁!陈大人乃朝廷命官,你勾结他的夫人,偷天换日,助其潜逃,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仁不义之辈,我大晋官场岂能容得下你?来人啊!给邬大人去衣!摘去他的乌纱帽!”   “是!”   几名衙役应声出列,七手八脚地按着邬道程双肩,几下就将他身上那件绣着溪敕补子的绿呢官袍给剥了,又将那顶纱帽摘下,随手掼在地上。   眨眼间,一名朝廷七品知县就成了平头百姓,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狼狈地喘着粗气。   众人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不禁张大了嘴巴。   邬道程满面通红,又羞又怒:“部堂大人!我的官再小,也是朝廷钦定,圣上还未下旨革我的职,你无权这样处置!”   胡世祯冷哼道:“想搬出圣上来压我?告诉你,正是圣上许我便宜行事!似你这般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地方巨蠹,圣上也容不了你!”   他不动声色地往怀钰的方向瞟一眼,继续道:“邬道程,本官念在与你同朝为官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本官替你上折求情,兴许还有个从轻发落的机会,你若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阎罗王也救不了你!”   邬道程听到这儿,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他苦笑一声,木着脸道:“没有幕后指使,所有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为。”   胡世祯压根不信:“你与陈夫人素不相识,为何会甘冒奇险,助她潜逃?”   邬道程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扯着嘴角哂笑道:“还能是为什么?下官看上了那小娘子美貌呗,她也于我有意,想与我双宿双栖……”   “住口!”   陈适气得满脸绯红,胸口上下起伏。   胡世祯情知此事背后全是怀钰一人谋划,邬道程充其量不过是跑腿的小鬼,但偏偏小鬼难缠,邬道程死心塌地牺牲自己,保扶风王,使出水磨工夫,同他嬉皮笑脸,东拉西扯,三句话里没半句真话,将怀钰摘得干干净净,他一时也没奈何。   正做没理会处,忽听得角落一阵掌声响起。   众人移目看去,怀钰背靠着堂柱,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掌,漫不经心笑道:“抽丝剥茧,追本溯源,胡部堂好厉害的断案本领,不愧执掌刑部多年,本王今日听了出好戏。”   “王爷折煞下官了……”   胡世祯尴尬地半站起身,不知这活祖宗又要出什么招。   “坐,别站着。”   怀钰客气地说,走到大堂中央,将邬道程一手拉起来。   “你也不必逼问邬知县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邬大人无关。”   他居然承认了!   众人纷纷露出惊愕又兴奋的表情,都有种“早料到如此”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朝他射来,人人心思各异。   陈适愤恨,邬道程感激,胡世祯内心激动,又不得不轻咳一声,加以掩饰,闭目养神的王子琼则是愕然睁开眼皮。   所有的人里,大概只有老实人蓟青好奇原因:“王爷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这样做?”怀钰打断他,“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我美色上头,想要强占人.妻,所以使出这下作手段,谁让我是无恶不作的小煞星呢?做出这等荒唐事,也情有可原,是不是?”   众人虽然都是这么想的,但被他堂而皇之地点破,不免有些尴尬,纷纷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怀钰目光平静地扫视堂中一圈,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告诉你们这些人,你们都看错我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杀死尹秀儿、抛尸入水、捏造死因这些事我认,但你们说我垂涎美色,欲享齐人之福,我却是不认!本王这一生,只钟爱王妃一人,若说要被美色所惑,也只会被她的美色.诱惑,我做这些事,不为掳掠臣妻,恰恰是为了救陈夫人于水火!”   蓟青不解地皱眉:“王爷这是何意?”   “这个么,”怀钰冷笑两声,目光转向陈适,“这就要问陈大人了,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不知你们可曾想到,陈大人也会如市井屠夫一般,在家动手打自己的老婆呢?!”   此话一出,人人震惊得不知摆什么表情好,齐刷刷地看向陈适。   怀钰收起笑,义正严词道:“诸位,天下最懦弱无能者便是打女人的男人,比这还懦弱无能的是打老婆的男人,本王生性嫉恶如仇,见不得这等跳梁小人,二来陈夫人乃吾妻之姊,本王实在无法坐视,你们倒说说,本王做错了么?!”   陈适紧咬牙根,瞪着怀钰,若目光能化作实质,恐怕早已化作万千利刃。      怀钰容色坦然,与之对视。   大堂上陷入可怕的死寂。 第75章 讼师   怀钰一番话有如九天惊雷, 瞬间扭转局势。   众人原本以为陈适是苦主,却万万没想到,看上去温和斯文的状元郎居然会打老婆,百姓们兴奋不已, 各自小声议论起来, 现场嗡嗡嘤嘤,如群蜂聚集, 胡世祯喊了好几声“肃静”都压不下去。   事情的走向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不得不宣布退堂,择日再审。   三名审官退回后堂签押房, 休息的同时顺便商讨案子接下去该如何审。   胡世祯今日堂上说了不少话,累得唇焦舌燥, 接过衙役递来的一盏茶便牛饮起来。   蓟青满脑门都是官司, 无心饮茶,只掀开杯盖浅抿一口, 便搁下茶杯叹道:“倒真没想到,陈允南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会殴打发妻的人,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晚生在湖广任上, 也曾审过不少类似的案子,那些打妻妾的男人个个刁形恶状,倒不似陈允南的面相。”   “这便是人不可貌相了。”王子琼接了一句。   “部院说的是。”   蓟青朝他的方向侧了侧身, 以示恭敬,又请示胡世祯:“老师, 是否要将今日情形向圣上具折奏明?”   他们被点为主审后,曾入宫面过圣, 当日圣上大病初愈,脸色苍白地歪在西暖阁的火炕上,因担心他们碍于身份情面,不敢放开胆子去审,便提点了一句“公正审理,不偏不私”,让胡世祯“便宜行事”的话也是在那时说出的。   不过圣上同时也说了,此案非同小可,事无巨细,都要向他及时汇报。   “你写个条陈罢,趁天没黑送进宫去。”   胡世祯随口吩咐一句,他有些挫败,方才在堂上他八面威风,步步紧逼,好不容易迫得那小煞星认了罪,本该就此结案,谁知忽然又抖落出陈适殴打发妻的事来,一下让他陷入被动局面,功亏一篑。   “要我说,这小王爷也实在管的太宽,打不打老婆的,与他有何相干?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这样的内帏琐事也值得拿到公堂上来说,简直是有辱视听。”   胡世祯皱眉发着牢骚。   蓟青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他不赞同这话,但鉴于胡世祯曾主持过会试,是他的座师,学生不便反驳老师,只能闭嘴。   王子琼看了眼房中埋头整理卷宗的几名师爷,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师爷们知道这是东翁有体几话要说,他们不方便听,于是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出。   待人都走空,王子琼才转脸对胡世祯说:“宗周,咱俩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所以有话我就直言了,你今日实不该将王爷牵扯进案子里来,早在邬道程伏首认罪的时候,你就该罢手了,非得把饭做夹生才好么?你是久经宦海的人,圣意究竟如何,也不必我明说罢。”   胡世祯被他数落得脸一红,犟嘴道:“你这话我便不明白了,圣上叫我们审理的是什么案?夺妻案!谁夺的妻?王爷虽然是王爷,但他也是主犯,何来‘牵扯’一说?我不像某些人,成天想着揣摩圣意,迎合上意,反正圣上叫我们不偏不私,我也照此料理就是了!”   王子琼本身是为他好,却被他冷嘲热讽一通抢白,心中好气又好笑,当即反问道:“你想怎么料理?我大晋律七篇三十卷四百六十条,刑罚有笞、杖、徙、流、死,最重的是凌迟,你想给小王爷定个什么罪名?凌迟够不够?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若是定了,圣上第一个开罪的就是你!”   胡世祯的脸涨得越来越红,愤然道:“若真是这样,我……我也认了!不过拼却一死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若不能秉公审理,我还当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   他语气愈发激动,连捧着茶杯的手都在抖,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胸前的锦鸡补子。   蓟青见二位前辈有吵起来的势头,急忙打圆场:“老师,部院,有话好好说么,咱们都是一心为朝廷办事,有龃龉的话,求同存异就是了。”   王子琼却不肯卖他这个面子,冷哼一声,站起身说:“宗周,在我面前,你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同朝为官多年,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会不知?”   “那你说说,我打的什么主意?!”   胡世祯乌眼鸡似的瞪着他。   王子琼反而嘿嘿一笑:“你最近同武清侯走得挺近么,想结交上官家的人,日后捞个太子太傅当当?人家热灶烧得正旺,不缺你这把柴,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圣上还未立储,你可别烧错了灶,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胡世祯豁然起身,并指指着他道:“单凭你这句话,就足以按‘大不敬’论处了!陛下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一名皇子,又系皇后所出,日后他不是储君,还有谁是?”   蓟青见他俩越说越不是个事儿,怎么还妄议起立储来了?有心想打断,但两位大人针尖对麦芒,正在气头上,他不好插进去,只能不安地看看紧闭的房门,祈祷没人听见。   王子琼冷冷笑道:“要立储早就立了,还等到如今?圣上在朝会上晕厥,立马就有六部九卿大小官员上疏奏请立储,行人司司副赵昌明直言‘皇太子乃一国之本,伏惟陛下早立九皇子为储,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圣上是怎么做的?将人家打发到黑龙江去了!你为上官家办事,无非是想借着这个错处,将扶风王赶去封地就藩,这事打小王爷满十五岁那年就提上议程,从延和二十一年,吵到延和二十六年,足足吵了五年,可圣上听过吗?宗周,我今日把话撂这儿,圣上究竟属意立谁为储,还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呢!”   说罢,他也不顾对面的胡世祯是个什么表情,冷脸拂袖而出。   -   蓟青写的条陈送进宫里,第二日就有旨意下达,既然夺妻一案背后另有隐情,便将夺妻、殴妻两案并作一案审理,这样一来,本是原告的陈适摇身一变,成了被告。   京城舆论哗然,大致分为两派,有人认为陈适私德有亏,有人则认为殴打发妻固然不对,但这是人家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抢走人家老婆算怎么回事呢?      比较起来,持后者言论的人多些。   沈茹作为殴妻案的受害者,又是原告,是必定要上堂的,但问题是她如今昏昏噩噩,话也说不全,还极度怕生,除了沈葭能靠近她,其余外人一概不能接近,不然就会吓得打哆嗦,夜里做噩梦,连怀钰这段时间都不敢往后院去了,她这样的上了堂,岂不是会被吓死?   沈葭和怀钰打算给她请个讼师。   民间打官司时,常会碰上各种不便出堂的情形,比如原被告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孀居寡妇,不好在外抛头露面,只能请人代替她们出面,讼师就是这样一种应运而生的行当。   干这一行需要懂法、断文识字,还要有一定的口才,大字不识的百姓是干不来的,只有读书人才能干,官员们标榜自己是进士出身,以文章道德立身,胸怀春秋大义,不屑于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替人争口角是非、打口水官司,只有那些低级师爷和刀笔吏为挣些外快,才帮人书写讼状,这样的人也被称为“讼棍”,被时下儒林中人视为卑劣行径。   北京城中,这样的讼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知自打扶风王府张帖重金寻求后,全京城的讼师一夜间销声匿迹,竟是无一人上门来应聘。   这也好理解,他们这桩案子闻名京城,哪个不怕死的敢蹚这摊浑水。   怀钰是个浑不吝,既然没人揭他的榜,他索性自己去抓了几个,逼着人家替他写讼状。   沈葭从杜若那里听来这件事,急得点心也不吃了,带上辛夷就往前院走。   出了二门,果然见书斋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紫檀木书案,上面铺着笔墨纸砚,五六名师爷打扮的人臊眉耷眼地窝在廊庑下坐着,脸上用墨汁画着乌龟,或是额头上题个“王”字,还有一个倒霉蛋被观潮反拧着胳膊,跪在地上。   怀钰手中端着一块盛满墨汁的砚台,一脚踩在椅子上,抓着那师爷的下巴,恶声恶气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写不写?”   那师爷不停摇头,痛哭流涕道:“小王爷,求您放了小的罢,小的胸无点墨,实在接不了这案子,您另请高明呀……”   怀钰狞笑一声:“知道你胸无点墨,我这不就要喂你点墨水么?”   说着手腕一抬,就要将那碗墨水给他强灌下去。   沈葭看得眼皮直跳,急忙跑过去,一边大喊:“怀钰!你别犯浑!”   怀钰手一僵,转身望过去,看见沈葭焦急地跑来,向观潮投去一眼:“你告的密?”   观潮摸着后脑勺呵呵干笑,装傻充愣。   沈葭将那方砚台夺过去,重重地撴在书案上,扯着怀钰的耳朵就开骂:“你要干什么?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臭吗?!你去茶馆打听打听,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骂咱们扶风王府的?夏总管出去买个菜都不敢声张,怕人家拿烂菜叶子扔他!”   怀钰捂着耳朵:“哎……疼疼疼!松手!我就是吓一吓他,不会来真的!泼妇!你快松手!”   “你叫我什么?!”   沈葭美眸一瞪,将他的耳朵往反方向使劲拧。   怀钰疼得哀哀叫唤,连声求饶:“我错了错了!好珠珠,媳妇儿!姑奶奶!小祖宗!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要还手了!”   “你还啊!我看你敢不敢!”      沈葭像个猢狲似的爬到他背上去,两手揪着他的耳朵,怀钰怕摔着她,不敢甩开,只能疼得背着她满院子乱窜。   廊下几个师爷看着这幕,纷纷张大了嘴巴,这还是那个混世魔王小煞星?   与他们的惊愕不同,观潮、辛夷和杜若几个下人倒是一脸稀松平常,仿佛见惯了这等场面。   正打闹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高声喊着:“王爷,王爷……”   来人是满头大汗的夏总管,看见沈葭趴在怀钰背上,他顿住脚步,短暂地愣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   怀钰直起身问:“怎么了?”   “榜……”夏总管艰难地咽口唾沫,“榜被人揭了。”   “什么?”沈葭松开怀钰的耳朵,“人呢?”   “在门口……”   夏总管话还没说完,眼前就一花,怀钰背着沈葭跑了。   扶风王府,大门口。   一辆马车停在街衢上,两个人一高一矮,正站在阶下说话。   听见身后动静,高个男子缓缓转身,纱冠束发,眉眼风流,气质浑然天成,如无暇美玉。   怀钰傻眼了,沈葭从他身上滑下去,揉揉眼,怀疑自己出了幻觉:“舅舅?”   谢翊上下打量她一眼,道:“腿也没瘸,怎么还要人背着?”   这毒舌的说话风格,除了他还有谁?   沈葭欢喜地大叫一声,跑过来抱住他,嘴里喋喋不休:“舅舅!你怎么来啦?!不是要等我生辰再来吗?冷伯伯没跟你一起来?我的礼物呢?”   “好了,”谢翊推开她,“再抱下去,你夫君要吃醋了。”   确实在默默吃醋的怀钰俊脸一红,走过去拱手行礼:“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赞许道:“比上回有礼数多了。”   怀钰:“……”   要不要那么记仇啊?   沈葭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东张西望起来:“夏总管不是说揭榜的人就在大门外么?人呢?”   “在这儿。”   与谢翊交谈的那名矮个男子笑道。   沈葭移目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交领直裰,头戴玄色逍遥巾,脚蹬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手握一把素面撒扇,极普通的文士打扮,但人却生得很讨喜,一张可亲圆脸,眼睛顾盼神飞,一看就是个机灵慧黠的主儿,那笑唇两旁还生了一对靥涡儿,虽然过于阴柔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位俊秀标致人物。   见沈葭在打量他,男子抱拳揖了一礼,笑吟吟道:“参见王妃,小人吴不平,世有不平事,就有‘无不平’,小可不才,特来应聘王府讼师。” 第76章 听雨   谢翊常年在外行商, 交友广泛,五湖四海的什么人都认识,吴不平就是他的好友之一,此人好打抱不平, 专替弱势百姓发声, 一张铁嘴走四方,打遍天下无敌手, 是讼棍里的无赖, 公门中的痞子。   他的到来可谓是雪中送炭,一下就解决了怀钰和沈葭目前最大的困境。   这及时雨未免太巧了, 怀钰忍不住问:“舅舅怎么知道我们缺个讼师?”   谢翊淡淡道:“你们这场官司打得天下皆知,整个南直隶都在议论, 我岂会不知?”   怀钰一想也是, 流言总是不胫而走的,何况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谢翊转向沈葭:“你让我找的人, 只找到了一个,喜儿被卖进杭州春兰院后,因不肯接客叫老鸨杖杀了。”   沈葭脸色发白,她其实不太记得喜儿的长相,她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沈茹身后, 想到那么一个老实忠厚的姑娘,竟被老鸨活活打死了,她就内心一痛, 越发憎恨起陈适来。   “另外一个,倒是找到了。”   谢翊用扇柄敲了下马车车窗, 道:“下来。”   片刻后,马车里走出来一个人, 看清她的长相,沈葭瞪大眼睛:“玲珑?!”   “参见王爷,王妃。”   玲珑屈膝蹲了个万福,就站在一旁,不出声了。   她脸庞瘦削,颧骨高耸,几乎瘦脱了相,冷冰冰站着不说话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她昔日的主人。   在沈葭的印象里,玲珑一直是个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婢女,对沈茹忠心耿耿,曾经为了保护沈茹,还顶撞过她几回。沈茹出嫁后的第二天,她就被陈适发卖了,估计也是像喜儿一样,被卖进了窑子,看她这样子,就知道际遇好不到哪里去。   沈葭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右脸异常灼热,偏头一看,只见吴不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她不由得心底有点反感,蹙起黛眉:“你看我做什么?”   吴不平陡然回神,笑道:“王妃貌美如天宫上的神仙妃子,在下一时看呆了,望王妃恕罪。”   沈葭:“……”   怀钰俊脸猛地一沉,出手欲揪他衣领:“你说什么?!”   沈葭吓得赶紧回抱住他:“别打人!就这一个讼师,你要是把人打跑了,没人帮我们啦!”   吴不平也吓了一跳,急忙躲去谢翊身后,火上浇油地喊道:“王爷,误会!误会!在下绝对没有轻薄王妃的意思啊!在下就是单纯地夸一夸,王妃确实长得美嘛!”   沈葭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说我知道自己长得美,但你也没必要这么夸罢?生怕不会被打死吗?   怀钰恨不得两拳揍死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正要去揪人,谢翊一手挡住他,道:“好了,别闹了,不平是女人。”   怀钰:“???”   沈葭:“???”   两人都是一脑袋问号,怀钰简直不敢置信:“她是女人?”   “是啊,不像吗?”   吴不平笑嘻嘻地从谢翊背后走出来,将手中那把大撒扇“哗”地一下抖开,只见扇面上写着四个斗大的墨字——天下第一。   谢翊警告性地瞥她一眼,又对沈葭说:“你娘当年的官司就是她帮着打的,这阵时日,她就住在王府里,你们有什么不懂的,让她参详就是。”   沈葭连连点头,余光不由自主往吴不平身上瞟,心想这就是替娘亲打家产官司的人么?   听说那场官司当年前前后后打了三个多月,打得整个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后官司能打赢,除了靠谢柔大手笔地撒钱,买通负责判案的应天府尹外,也与那位能言善辩的讼师分不开。   看来这吴不平还真有两把刷子,沈葭正这样寻思着,却见吴不平笑眯眯地摇起扇子,折扇反面竟还书写着四个墨字——逢辩必赢。   “……”   这人到底行不行啊?虽然是舅舅介绍来的,但看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沈葭心中很是捏了把汗。   谢翊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人已替你送到,我走了。”   “啊?”沈葭蓦地回神,“舅舅,你不在王府住啊?”   “不住。”   谢翊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我住在棋盘街,你若是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沈葭目送他登上马车离去,转头对玲珑说:“随我去见你主子罢。”   “王妃,我也可以一道去么?”吴不平问。   “你?”沈葭犹豫了一瞬,“可是姐姐现在害怕见生人。”   其实连玲珑能不能见,沈葭都不是太确定,沈茹最近痴痴惘惘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似的,前几日见到辛夷还发出尖叫,差点把辛夷也吓出好歹。   吴不平微笑道:“无妨,我远远站着就是。”   “让她去罢,她是讼师,总要见一面的。”怀钰劝了一句。   “好罢。”沈葭点点头。   她带着玲珑和吴不平去见沈茹,怀钰和她兵分两路,去把那些抓来的师爷送回家,沈葭勒令他必须给每一位赔礼道歉,态度要真诚,再每人送上五十两的压惊银子。   怀钰不耐烦做这些事,但又违抗不了沈葭,只得捏着鼻子给人道歉去了。   -   扶风王府是典型的京城宅院风格,呈中轴对称布局,东边三进院落是平日会客、办宴席和下人居所,西院前院是书房,怀钰这段时日就住在这儿,后院是女眷起居所在,中轴线上还有座规制森严的大殿,殿内供奉着上一代扶风王与王妃的画像,大门平日都是关闭的,只有接圣旨的时候才会打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占地五六亩的演武场,怀钰平日就在这儿跑马和练武。   沈茹住在后院客房,她现在呆呆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事的话就坐着出神,能坐上一整天,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像是陷入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世界。   沈葭总怕她这样呆坐着会出毛病,便找了几卷佛经给她,让她每日抄抄经书,打发时间,省得人都迂了。   沈葭进去时,她正在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工致清新,她垂首临得认真,连鼻翼上沁出了细汗也不知,露出一截温驯纤细的脖颈。   沈葭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敲敲门扉,轻声开口:“姐姐。”   沈茹握笔的手一顿,抬头向她看来。   沈葭让玲珑和吴不平在门外等着,自己抬腿跨过门槛,来到书案前,她掏出手帕,替沈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拿起她正在抄的那张熟宣细看。   “抄得很不错呢,今日抄了多少张?”   沈茹搁下笔,献宝似的将一沓抄完的经帖捧给她看,神情小心翼翼,就像是讨大人欢心的小孩子。   沈葭说不出的心酸,偏过头去,将那阵想哭的冲动压制下去,才带着笑夸奖她:“姐姐的字写得真好看,工整又雅致。”   沈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低下头去,像是不好意思了。   沈葭见她今日心情算好,便试探着问道:“我带来了两位客人,你见一见好不好?”      沈茹的神色立时紧张起来,惊弓之鸟似的左看右看,仿佛生怕有人跳出来打她,身体小幅度地发起了抖。   沈葭赶紧握住她的手,抱着她安慰道:“别怕,我就在这儿,你要是害怕,我就赶她们出去。”   沈茹在她的怀里安静下来,沈葭扬声道:“进来罢。”   玲珑抬腿走进来,看见沈茹的那一刻,眼泪唰地流下来:“小姐……”   沈茹眼睫颤动,呆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从沈葭怀里直起身,嘴唇翕动几下,因长久不出声,嗓音变得喑哑难听:“玲珑。”   “小姐!”   玲珑扑过去,跪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放声大哭。   沈茹终于不再像一个呆呆的人偶,哭着去扶她,主仆俩哭作一团。   沈葭见不得这等场面,看久了自己也要哭,她强忍住鼻酸,走出去,吴不平就站在门外,她遥望着房内情形,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冷静的气质,看着终于有点像讼师了,而不是个痞子。   沈葭走过去,回头看了眼房内抱头痛哭的二人,对她说:“恐怕你今日见不了她了。”   吴不平微微一笑:“无妨,总有机会的。”   沈葭道:“走罢,我送你去住处。”   王府里客房都是现成的,辛夷办事利落,早已收拾停当一间厢房出来。   近日京城的天气不好,总是阴雨连绵,就这么会儿工夫,天就阴沉下来,几朵乌云聚拢,才申时的光景,天色已全黑了,几粒雨点子斜打在脸上。   辛夷撑开一把油纸伞,替沈葭挡在头顶,吴不平自个儿撑着把伞,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客房走,才走到廊下,一场泼天价的豪雨哗啦落下来,天井里瞬间变成汪洋泽国,墙角下栽种了一丛芭蕉,被雨打得可怜,雨珠儿落在上面,爆豆似的作响。   吴不平见了笑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王妃有事要忙吗?若无事的话,就陪我这老人家赏赏雨罢。”   沈葭问她:“你多大了?”   她看着面貌实在是年轻,约莫二三十来岁的样子,但细看的话,眼尾还是有些细密的纹路。   吴不平眸光一闪,笑嘻嘻道:“王妃,打听一个女人——尤其是老女人的年纪,是很不礼貌的哦。”   沈葭:“……”   沈葭只觉得这人满嘴跑马,没半句实话,也不追问了,偏头吩咐辛夷去泡壶茶上来,顺便让夏总管派个小厮拿着油衣出去找找,看王爷到了哪儿,有没有淋着雨。   辛夷答应一声,下去了。   不过多时,抄手游廊上就摆上了一张茶几,两把安乐椅,沈葭和吴不平隔桌而坐,茶吊子在炉上煨着,不一会儿水就开了,咕噜噜滚着泡儿。   吴不平将壶摘了,又搓了点茶叶在盖碗里,开水冲泡,顿时茶香四溢。   “王妃,请。”   吴不平亲手递了茶碗过来。   沈葭接过,掀起杯盖,见茶汤碧绿,芽尖一旗一枪,竖立在水中上下沉浮,这是明前产的狮峰龙井,历来是御用贡茶,因为今春雨水过多,茶叶普遍减产歉收,宫里也没多少,圣上赏了扶风王府两斤。   滴水檐下雨幕不断,沈葭怔怔望着出神,她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性格,心底的忧虑根本瞒不住。   吴不平抿了口茶,笑道:“王妃不必担心,这桩案子在下虽不说稳赢,却也有七成把握。”   沈葭心道才七成?嘴上却问:“你不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么?也输过?”   吴不平抖开手中折扇:“王妃是说这个么?这字是你舅舅题的,写出来揶揄我的,我么……”   她低头自嘲一笑:“也输过。”   沈葭这下来了兴致,问:“什么案子?”   吴不平看她一眼,眼神出奇的柔和,充满了一种长辈式的慈爱与包容:“你那时候还小呢,你娘想接你回金陵,和沈家打了三年官司,那场官司就是我打的,打输了,我平生打过无数场官司,只输过这一次。”   沈葭捧着茶,眉眼落寞下去,原来是这一场。   她知道的,当年她误以为娘亲扔下她,不要她,等去了金陵,听外祖母说起才知道,原来谢柔当年一直没有放弃过争取她,她与沈如海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官司,从上元县打到应天府,又从应天府打到巡抚衙门,可这场官司并不像她争家产,就算她买通南京上上下下的官员也没用,沈如海那时已经是刑部右侍郎,堂堂正正的三品大员,执掌天下刑名,大晋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案件都要过他的眼,谁敢得罪他这个风头正盛的京官,因此官司一输再输,谢柔一生争强好胜,却没想到连亲生女儿的抚养权都争不到,又因过度思念沈葭,最终抑郁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   “别哭。”   吴不平擦了擦她眼睑下一块潮湿的地方,又拿过她手里的盖碗,替她续了杯茶。   沈葭回过神,吸了吸鼻子问道:“你……您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   她意识到吴不平虽然看着年轻,人又嘻嘻哈哈,不太着调,但确实是她的长辈,且与娘亲和舅舅相识,所以话里多了几分敬重。   吴不平哪能听不出来,微微笑道:“王妃不必客气,对我随意些就成,我向来是不大在乎这些虚礼的。我与你娘认识得早,那时还没你舅舅呢,我是广东番禺人,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和男人私奔,被族长发现了,要抓我去沉海,你娘和你外公那时恰好来广东做生意,便用八十两银子把我买下了。”   这些事听着便心惊肉跳,可如今她说起时,心境已经十分平和。   沈葭追问:“后来呢?”   吴不平垂眸看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脸上带着一抹柔和浅笑:“后来,我说我不做丫鬟,想不开要往海里跳,你娘拦住我,问‘那你想做什么’,我说要化成厉鬼,咒死宗族里的糟老头子。你娘听了大笑,说活着都弄不死的人,死了就能弄死吗?又说‘我看你骂人挺厉害,适合做个讼师,我送你去读书罢,等你读完书,再来弄死这些人也不迟’,所以我就听她的,成为一名讼棍了。”   沈葭问:“女子也能读书吗?”   吴不平失笑,像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你娘那时在金陵弄了个女子学堂,学生就那么几个,还是被她哄骗来的,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夫子愿意来教书,她就自己教,应天府的人来了,勒令她关闭,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夜里关起门来偷偷教,闹得金陵城鸡飞狗跳。”   沈葭从前也听外祖母说起过,她娘从小就离经叛道,时常穿着男装出去鬼混,又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那学堂呢?”   “还是遣散了,”吴不平叹了口气,“你娘在世时常说,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男子垄断教育,掌握权柄,剥夺女子获取知识的途径,将她们禁锢在内宅方寸之地,除了侍奉夫君、孝敬公婆、生育孩子,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银钱是丈夫给的,尊贵体面也是丈夫给的,丈夫就是头顶一片天,所以女子的地位才这般低下。”   “在我的家乡,一户人家若是生了儿子,人人欢天喜地,生了女儿,人人如丧考妣,甚至还有人因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若是不幸生在灾荒年代,出生就会被丢弃进河沟里,江浙一带稍微好些,两广、福建这种情形比比皆是,你舅舅在外行商,也是见过许多的,婴儿的尸体聚积成塔,白骨累累,其中大多是女婴。”   “女子婚姻不自由,父母包办,媒人保媒,很多人连未婚丈夫的面也没见过,就蒙上盖头,一顶花轿嫁出去了,是美是丑,脾性如何,健全与否?一概不知,盲婚哑嫁全碰运气,若嫁个残疾的,就是一生的不幸了,在我们大晋朝,没有和离,只有休妻,就算幸运熬到丈夫辞世,也无法改嫁,只能守着牌位,心如槁木死灰地度过残生。按大晋律,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有些公婆为免除徭役,蓄意逼死儿媳,我走遍中原大地,看过无数座贞节牌坊,雪白的大理石,修得气派极了,但在我眼中,那不是牌坊,是葬送无数女子青春的坟冢。”   “女子没有财产继承权,一家人里若只有女儿,待爹娘百年过后,家产都要被族亲瓜分,我打过的官司里,吃孤女绝户、争寡妇遗产的官司是最多的,聪明一世如你娘,当年也不敢带着整个谢氏商行嫁给你爹,否则商行现在就是你爹的囊中之物,还有你舅舅什么事?”   “女子同样没有子女抚养权,孩子生下来跟亲爹姓,即使他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生父家的人,就像你是沈家人,成不了谢家人一样,当年你娘打不赢官司,除了你爹在朝里当大官的原因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个制度,这个不可动摇的宗法观念,你娘恨透了你爹,也不敢与他彻底撕破脸,就是因为你还留在沈家,她需要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分,才能保住你嫡女的身份,王妃,你娘是我见过最洒脱不羁的人,却也步步受到掣肘啊。”   吴不平口才本就好,当下又是有感而发,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沈葭虽听得迷糊,心中却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都是制度的错。   沈如海逼她出嫁时,她当时也是很不解,嫁人的是她,为何做决定的却是沈如海,他一句话下来,她和沈茹只能坐上花轿。   原来她们都是这个制度的受害者,只不过她最终嫁对了人,可沈茹的一辈子却毁了,毁在了亲生父亲的手里。      那个尹秀儿也是。   那天开衙升堂时,沈葭虽未去旁听,一直坐在轿子里,可有轿夫随时给她转述,她听完尹秀儿的悲惨事迹,也是不明白,她杀死意图奸.污自己女儿的禽兽,错在哪里?为何要被判死刑?   现在懂了,因为审判她的人是一个男人,他从男人的角度出发,才会觉得尹秀儿罪大恶极,虽千刀万剐不足以赎其罪。   那沈茹的案子呢?   负责审她的三名官员都是男人,他们会感同身受,同情沈茹被凌虐得遍体鳞伤的境地吗?会体谅她假死逃离暴打她的丈夫吗?   当官的怎么就不能是女子呢?   沈葭脑中冒出这个疑问时,才惊觉原来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被娘亲说出了原因——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   沈葭被亲娘的智慧深深地折服了,托着下巴,闷闷不乐道:“如果我有我娘这般聪明就好了。”   贾嬷嬷还在时,就时常感叹她不像她娘,脑袋笨笨的,如果她遗传到娘亲的智慧就好了,不用太多,只要有十分之一,是不是就能帮到沈茹了?   吴不平忍俊不禁,险些把茶吐出来,放下茶杯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慧极必伤,你娘就是太聪明了,才会寿考不长,唔……依我看王妃这样,就刚刚好么,将来必定会福寿延绵。”   “你是在讽刺我么?”   沈葭投来一眼,幽幽问道。   吴不平再也憋不住笑,扑哧一声,倒在安乐椅上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停下笑,她看着沈葭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喃喃道:“王妃,你有一双和你娘很像的眼睛。”   “我舅舅也这么说。”   沈葭说完,忽然觉得哪不对劲,吴不平现在看她的眼神太熟悉了,跟某些时候,谢翊看着她发呆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沈葭的心情顿时有些古怪,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吴不平发现了,问:“怎么了?”   “你……”不知为何,沈葭有些说不出口,“你和我舅舅……”   她虽未说完,但吴不平是何等精明人物,当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笑道:“哦,想问我和你舅舅是不是一对?不是,我们就是单纯的朋友,你舅舅心里有人了。”   “你也知道?!”   沈葭瞪大眼眸,凑过去问道:“是谁?”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样好奇一睁,更加显得像猫瞳了,娇憨可爱得不行。   吴不平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掐了掐她柔软的面颊,笑着说:“问你舅舅去。” 第77章 验伤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时辰, 总算是停了,沈葭陪吴不平用了晚膳,然后去探望沈茹。   沈茹有玲珑陪着,情况好了许多, 已经睡下了, 沈葭放下了心,又去前院找怀钰。   大雨过后, 空气清新无比, 书斋前栽了几株梧桐树,水珠凝结在黄褐色叶片上, 晶莹欲滴。   沈葭过去时,杜若正和观潮坐在阶上说话, 杜若手中还拿着串糖葫芦, 估计又是观潮买给她的。   看见沈葭和辛夷走过来,两人赶紧站起身。   “怀钰回来了吗?”   观潮道:“回王妃的话, 王爷回来了,淋了雨,在净室沐浴呢。”   沈葭皱眉:“不是让人去给他送伞了吗?”   观潮咕哝道:“谁知道那起子人怎么找的,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一个个跟睁眼瞎似的, 愣是没找着王爷。”   沈葭闻言也不多问了,径自去找怀钰,推开净室的门, 怀钰坐在浴桶内,警觉地回过头, 见到是她,肩膀才放松下去。   “帮我把浴巾拿来。”   沈葭下意识地去给他拿, 等走到屏风架旁边,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今晚吴不平的一番言论令她茅塞顿开,原来这世间女子的一切苦难,都是男子造成的,当皇帝的是男人,当官的还是男人,就是再懦弱再无能的男人,只要他有丈夫和父亲这双重身份,到了家里也能颐指气使,过得如同大老爷一般自在。   沈葭胸中一口恶气横生,抱着胳膊往绣凳上一坐,说:“我不给你拿,你自己没长手吗?”   怀钰:“???”   怀钰简直莫名其妙:“你今晚吃枪药了?”   他两臂搭着浴桶边缘,撑着手肘站起身,那一刻背肌隆起,但只是惊鸿一瞥,他抬腿从浴桶里跳出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宽肩窄腰,一双长腿结实而修长,肌肉不算太夸张,线条流畅又漂亮,像一匹年轻矫健的公马,透着股生机勃勃的野性。   沈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口干舌燥。   怀钰故意站在她面前,某个嚣张部位正对着她的脸,善解人意地问:“做吗?”   沈葭:“……”   “你穿件衣服罢!”   沈葭把屏风架上的浴巾扔到他脸上,怀钰闷闷地笑了,拿着浴巾开始擦身,也不避着她,边擦边问:“吴不平见过你姐了吗?”   “只看了一眼,没见面。”   沈葭想起吃饭时吴不平说的话,忧虑道:“她想……看姐姐的身体。”   怀钰一愣,问:“为什么?”   沈葭道:“检查她身上的伤。”   沈茹来王府的第一天,沈葭帮她洗澡的时候就看过了,她知道她身上有哪些伤,可吴不平却认为她说的不够准确,必须她亲自检查才行。   怀钰想了想道:“如果你姐姐不抵触,就……检查罢,不过要尽快。”   “为什么?”沈葭只想到一个可能,“要开审了?”   怀钰点点头:“后天。”   -   第二日,在沈葭和玲珑的哄劝下,沈茹乖乖脱下衣服,任吴不平检查她的伤势。   房中只有沈葭、玲珑、吴不平三人,辛夷站在门口把风,窗屉都被窗纱糊上了,房内点上灯,沈茹脱得一丝不.挂,连贴身的里衣都脱了,浑身赤.裸地站在房中,接受吴不平目光的审视,她稍微有些局促,双手捂着胸,腿也夹着。   玲珑像哄孩子似的,说:“小姐,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要乖乖配合对不对?吴先生是女人,又是七爷请来帮你的,咱们不能辜负七爷一片好心,是不是?”   沈葭站在一旁,心说这怎么还扯上舅舅了?   不过这么说,好像也没太大毛病,吴不平的确是舅舅介绍来的。   吴不平温和地笑笑,为了避免吓到沈茹,她今日特意换了身女子装束,只不过头发还是扎成男子发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无妨,大小姐若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待会儿再继续。”   沈茹不安地抬起眼,看着吴不平,竟然放下了手。   昏黄的烛光下,她毫无遮挡的身体暴露在三人视线里,这是一具苍白、瘦弱、又伤痕累累的女性躯体,胳膊和双腿瘦得跟麻杆儿似的,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几乎没什么肉。   距离沈葭在大街上救下她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她身上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只剩下隐约的淤青,还有那些消不掉的浅浅疤痕,每一处伤痕,都记载着那个男人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   吴不平轻轻地抽了口凉气,手持烛台,凑过去细看,一边吩咐:“王妃,麻烦你记录一下,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沈葭答应了声,走去书案前,摊开宣纸,饱蘸浓墨。   一番检查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完,当吴不平说出“可以了”后,守在一旁的玲珑立刻抖着寝衣走过去,将沈茹裹起来。   沈葭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拿起那张墨渖淋漓的宣纸细看,上面差不多被写满了,狗爬字体挤挤挨挨。   吴不平放下烛台,走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皱眉:“王妃这字……还要再练练。”   “能看清就行了。”   沈葭吹了下纸上未干的墨迹,扭头问她:“你要我写这个做什么?不是要在明天大堂上念罢?”   吴不平反问:“不可以吗?”   沈葭蹙着眉,欲言又止:“我就是觉得,这上面写的伤……有的太私密了,有很多百姓会去旁听的,要是当众念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吴不平冷冷一笑:“该觉得不好的是造成这些伤的人才对。”   沈葭一边觉得她说的对,一边又担心沈茹的名声,虽然她现在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但这些见不得人的伤一旦传出去,老百姓会说成什么样啊?   不过还好沈茹不用出堂,只要保护得好,不让那些难听话传进她耳朵里,应该也没事罢?   沈葭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吴不平说:“王妃,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沈大小姐说。”   “啊?”   沈葭愣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了,房门在她眼前关上,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不是说要单独谈吗?怎么玲珑也在里面,排挤她呢?   她气呼呼地在庭院石阶上坐下,辛夷立刻道:“王妃,快起来,刚刚下过雨,地上凉。”   沈葭只得站起身,辛夷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垫着,这才允许她坐下。   两人坐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吱吖一响,吴不平推门出来了,同行的还有沈茹。   沈茹巴巴地走到她跟前,眼神怯弱,因为长久没开口说话,口齿变得有些笨拙吃力:“妹……妹妹。”   沈葭赶紧起身,看着她问:“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沈茹小声道:“我……我想上堂作证。”   沈葭:“……”   沈葭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很想在这院中暴走几个来回,又怕吓到沈茹,只得强行按住内心的吃惊和抓狂,尽量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出堂作证啦?那不好玩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别的事有吴先生替你去办。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她很厉害的,我娘当年争家产,官司就是她帮忙打的,她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定能打赢你的官司,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沈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被拒绝,急得结巴起来:“我……我知道,我……我不是……”   她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沈葭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还是吴不平打断道:“王妃,你姐姐知道出堂作证意味着什么,不信你听我问她。”   吴不平转向沈茹,口吻严肃地问道:“大小姐,你知道会有许多百姓来旁听吗?”   沈茹点点头。   吴不平又问:“你知道主审官是个迂腐的道学老头,满肚子三纲五常,不仅不会对你抱有同情,反而会二次羞辱你吗?”   沈茹又点点头。   “好。”吴不平盯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殴打你的丈夫——陈适也会在场吗?你知道一旦你上堂,你将直面这个衣冠禽兽吗?”   “!!!”   沈葭睁大眼睛,差点要发火!   她怎么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些时日,她压根不敢提这两个字,生怕吓着沈茹,可吴不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沈葭怒目以视,吴不平只当看不见,继续盯着沈茹。   沈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她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就在沈葭要上前去扶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沈葭一怔,她方才是点了头吗?   吴不平淡淡问:“大小姐,你为何要这么做?要知道,就算你不上堂,王爷和王妃也保得住你。”   沈葭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外面舆论哗然又如何,在这扶风王府,她总能为沈茹遮风挡雨,留出一方清净天地,让她可以抄抄佛经,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沈茹抬起眼眸,眼神依然胆怯,却透着坚定,这一次,她没有口吃:“我想,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勇敢一次。”   夜深了,院子里刮起凉风,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已经是初冬时节。   沈葭目送着沈茹被玲珑搀扶进了厢房,神色忧虑,眉心的结就没打开过。   吴不平察言观色,知道她是在为明天的事担心,笑着安慰:“王妃,放心罢,你长姐比你想的要坚强,我会陪她全力以赴。”   沈葭皱眉向她看来:“你为什么非得她出堂作证不可?没有她出场,这桩官司就打不赢了?”   “原因有很多,唔,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吴不平转着眼珠,笑问:“王妃难道想让大小姐终生活在恐惧中吗?”   沈葭愣住:“什么?”   吴不平却说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有一年,我去四川,取道广西,在一个山村借宿,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洞窟,据传里面魇镇着邪祟,又有人说,底下是罪民坑,尸骨累累。村民们去河边挑水,宁愿绕远路,也不愿经过那个可怕的洞穴,小孩子们再调皮,也不敢去那附近玩耍。我不信邪,让人用绳索绑在我的腰上,将我放下去,我秉烛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   沈葭的心提到嗓子眼:“怎么着?”   吴不平摇头笑道:“原来那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洞穴,只不过是深了一点、潮湿一点而已,里面也没有人骨,顶多一些动物骨头。我上去后,告诉村民,他们不信,有胆大的下去验证,才知道确实如此,从那以后,村民们挑水再也不用绕远路了。”   吴不平收起脸上笑容,神色认真道:“直面内心的恐惧,永远是一个人摆脱痛苦的最好办法。王妃心疼姐姐,我理解,但你对大小姐的过度保护,也发酵了她内心的恐惧,日积月累,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会越来越强大、可怖、不可战胜。她现在连门也不敢出,陌生人不敢见,看见高大点的男子就发抖,一夜睡不了整觉,总会因噩梦惊醒,这样算是正常生活吗?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可心里的伤却很难好,只有让她去到堂上,直面给她造成这些伤害的人,明白那人不过是色厉内荏,并不值得害怕,她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王妃,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沈葭若有所思,其实她已经被吴不平说服了,这人的口才实在是好。   沈葭想了想,抬眼问:“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吴不平早料到她会问这个,笑了笑道:“也没说什么,我只是告诉她了你娘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吴不平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过去这么多年了,记忆里故人的音容笑貌,宛若就在眼前。   “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无人伤得了你。”   许多年前,那位身着男装的慧黠女子拦下要跳海的她,笑着对她这样说道。 第78章 堂审   第二日, 京城又下起了绵绵细雨,轰动一时的夺妻、殴妻两案在刑部大堂正式开审。   与上次一样,衙门里涌进无数百姓,连下雨都打消不了他们看热闹的心思, 因为人实在太多, 胡世祯不得已请示圣上,抽调了一支羽林军前来维持秩序, 陆羡与怀芸的婚期定在开春,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京营操练士兵,此次行动正好是由他带队。   军士们个个披甲戴胄, 荷戈持.枪,杀气凛凛地壁立在大堂门口, 门槛处洒了石灰粉, 划出一条线,陆羡有言在先, 过此线者,格杀勿论。   百姓们低声咒骂着死丘八,却是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袖手塌肩地伫立在细雨中,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沈葭同上回一样, 乘轿来了刑部衙门,只不过上次她坐在轿子里,没有进去, 这回她却是要坐在后堂旁听。   她是王妃,又是原告的妹妹, 胡世祯于情于理都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吩咐下属在签押房好好伺候着。   沈葭带着辛夷刚走进去, 却发现里面早坐了个人。   沈如海正托着茶碗喝茶,看见她,动作一顿:“你怎么来了?”   沈葭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罢。”   她走过去坐下,沈如海将茶碗往手边茶几重重一搁,冷冷道:“你看见父亲,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沈葭本想无视他,但转念一想,今日也不是为和他斗嘴来的,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牵扯不清,便起身潦草地行了个礼,再度坐下。   衙役恭敬地给她奉上茶,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沈如海掀起茶杯盖,撇了撇茶叶沫,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又假装无意,仿佛随口一问:“你姐姐最近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沈葭一本正经道,“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   沈如海哼了声,瞥一眼她:“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在你那住多久,自己是已出嫁的人,还赖在妹妹、妹婿家,像什么样子。”   沈葭心底翻个白眼,口吻愈发阴阳怪气:“住一辈子也无妨呀,反正扶风王府我说了算,爹爹若是日后年老了无依无靠,也可来王府来找我,父女一场,我会为你找个住处的。”   沈如海:“……”   父女俩还是像从前一样,话说不了三句就要吵架,眼看沈如海脸色铁青,马上就要发作,辛夷赶紧跳出来打圆场:“那个……是不是该升堂了?”   话音刚落,前堂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擂鼓响声,伴随着三声炮响,衙役们一声递一声的“威武”传开来,胡世祯等三名大员开始升堂审案了。   还是像上回一样,胡世祯居中而坐,王子琼、蓟青陪坐两侧。   首先传唤原告,当沈茹进场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们太想看看传闻中引得一位亲王不惜名声,也要从人家丈夫手里抢来的女人长什么样了,真正看到了沈茹的长相,人群中响起一片失落的叹气声。   也不如何么,姿容中等偏上,远远没有美到红颜祸水的地步。   这小煞星挑女人的眼光也忒差了。   沈茹今日一身素白衣裙,纤腰盈盈一握,脸上粉黛未施,看着愈发楚楚可怜。   她在吴不平的陪同下进入刑部大堂,行过礼后,递上状子。   这份讼状出自吴不平之手,主要控诉了陈适婚后殴打发妻的罪行,她是积年的讼棍,打过的官司数不胜数,一份讼状写得四平八稳,条理清晰,通篇看下来,让人一目了然。   胡世祯草草看完,又递给王子琼、蓟青审阅,然后传唤被告。   陈适进来时,引起了场外的轰动。   不同于上次的从容有度,这回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球血丝密布,连衣裳也没换,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个芝兰玉树的状元郎,短短几日工夫,他就变得这般潦倒憔悴,人们不禁又同情起了他。   当迈入大堂,看见跪着的沈茹时,他快步走过去,嘴里喊着:“夫人……”   沈茹急忙躲去吴不平身后,耗子见了猫似的,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别怕。”吴不平偏头安抚她一句,又厉声喝止住陈适,“陈公子!请你止步,这里是公堂,只有原告、被告,没有你的夫人!”   陈适顿住脚步,眼眶通红,望着沈茹。   沈茹只是躲在吴不平身后,不敢与他对视。   胡世祯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   陈适这才回神,行了一礼,默默地站去一旁,只是眼神始终放在沈茹身上,那与其说是一种深情的凝望,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在这样的目光打量下,沈茹很快想起数个挨打的夜晚,那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微弱无力的呼救与反抗……   沈茹闭上眼睛,指甲陷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吴不平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沈茹赫然睁开眼,记得,要勇敢,要像谢柔一样勇敢。   她脸色发白,轻轻地点头。   因为是两案并审,怀钰依然作为被告出场,只不过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坐着受审,只因上次会审过后,圣上下旨严词申饬,国家法纪要分明,但尊卑礼仪也不可废,怀钰就算有罪,也是大晋亲王,尔等是臣,岂有人主站着,而臣工坐着的道理?   胡世祯大抵明白圣上心底还是偏袒侄儿,只是迫于朝野舆论,不得不作出秉公处置的姿态。   他是皇后党,与国舅武清侯数次密谈,想借此次难得机会,给怀钰定罪,向圣上施压,迫使他出京就藩,以免威胁九皇子地位。   可既要泼脏水,又要礼敬怀钰的亲王身份,这其中的分寸要拿捏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两旁又有王子琼这个老狐狸和蓟青这个愣头青掣肘,更是难上加难。   胡世祯心底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请怀钰上座,这才开始审案。   “陈沈氏……”   他刚说出三个字,就被一道嗓音打断。   “部堂大人,小可有话说。”   胡世祯一看堂下站着的人,头皮就开始发紧:“哦,你有什么话要说?”   吴不平娓娓道来:“沈姑娘与陈公子夫妻情缘已尽,双方划清界限,恩断义绝,部堂大人再称呼她为‘陈沈氏’,不大合适,请以沈姑娘的本姓呼之。”   胡世祯:“……”   胡世祯简直想骂人,他与吴不平早就打过交道,十多年前,他还在湖广的臬司衙门任按台,那时长沙县有一宗争地产的案子,当地缙绅为争一块风水宝地建祖坟,将一户人家的男人活活打死,徒留孤儿寡母,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   寡妇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县衙,知县早已被收买,她理所当然地败诉,之后又告去长沙府,再度败诉,她背着儿子,徒步百里去省里击鼓鸣冤,就这样一级一级地往上告,官司断断续续打了三年,花光她所有积蓄,只能靠乞讨为生。   吴不平任她的讼师,不收她一文钱,那时胡世祯就是主审,他深刻见识到了这个女人的狡诈难缠,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刁棍还是如此不好对付。   胡世祯清了下嗓,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吴不平认真纠正:“部堂大人此言有误,事虽小,理却大,孔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名实之分乃千古议题,部堂如今若连称呼都叫不对,还如何审理此案?”   胡世祯哑口无言。   沈如海在后堂听得清清楚楚,借着茶杯遮掩,胡子下翘起一丝笑容。   他也是刑名出身,坐衙升堂过无数回,自然知道胡世祯是被驳倒了,对付读书人最好的方式,便是借圣人言论作筏,从春秋大义的制高点狠狠抨击,此招都被前人用滥了,却是屡试不爽,只因没有一个读书人敢说四书五经不对,这个讼师倒是有些真本事,一上来就给了胡世祯一个下马威。   沈葭是听不懂这些的,只嘀咕着怎么好端端又扯起圣人云了,还审不审案了?   前堂——   陈适学贯古今,对名实这种议题不可谓不熟悉,既然吴不平从名实入手,他自然也以此切题。   “说的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她是我的夫人,我未休她,她于名义上便是我的妻,凡出嫁女子,冠以夫姓,胡大人以‘陈沈氏’呼之,何误之有?”   吴不平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陈公子若尽到丈夫责任,爱护敬重发妻,自然名副其实,可你痛殴发妻,先虐其身,再辱其心,空有丈夫名义,行的却是猪狗禽兽之事!名不副实,竟还有脸以丈夫身份自居?”   “你!”   陈适走近一步,脸气得涨红,看着吴不平笑吟吟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在试图激怒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胡世祯头疼不已,怎么案子还没开始审,就在称呼这种小事上吵起来了?   他正要出声,坐在圈椅上的怀钰发言了:“我看吴先生说的很对么,上了堂,只有原告被告之分,这不是陈大人先前所言吗?依本王看,就叫沈氏罢。”   胡世祯巴不得结束这场纷争,因此采纳了这个提议,看着沈茹道:“沈氏,你借用女犯刘尹氏身份,假死逃遁至杭州,可有此事?”   沈茹垂着头,声如蚊呐:“有。”   胡世祯一拍堂木:“抬起头来!大点声!”   沈茹吓得身子一抖。   怀钰歪坐在红木圈椅上,托着腮“啧”地一声:“胡部堂,有话好好说,别拍惊堂木,本王的心都被你吓出来了。”   胡世祯:“……”   他抬出王爷身份,胡世祯只得起身卑微应了声“是”,继续看着沈茹,声音却降低了好几个度:“沈氏,你再说一遍,可有此事?”   沈茹:“有。”   胡世祯抬腕又要拍堂木,好险控制住了,他的断案习惯便是开始时扮红脸,唬得堂下犯人不敢欺瞒,等老实交代完后,又加以安抚,如此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才算审好一桩案子。   但有扶风王这尊大佛在这镇着,他只能改掉往日习惯,语气平平道:“沈氏,你是有夫之妇,却顶替朝廷死犯身份出逃,是为欺君;你丈夫为了寻你,从北到南,辗转千里,日夜不休,落得一身顽疾,你假死隐瞒他,是为欺夫;你生母已逝,还有老父在堂,你深沐父母恩情,却不思孝敬,反将老父蒙在鼓里,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暮年丧女之痛,是为欺父。”      胡世祯冷哼一声,目光写满鄙夷:“你也是名门闺秀,何以忘却礼义廉耻,做出这等欺君欺夫欺父的丑事?你潜逃至杭州,是不是早就策划好的淫奔之计?你的奸夫是谁?”   沈茹面孔煞白,蓦地抬起头来。 第79章 羞辱   “岂有此理!”   沈如海将茶碗砸到地上, 忿然起身,愤怒地走了几个来回,双手背在身后,气得发抖。   “胡宗周欺人太甚!”   他今日特意来到刑部衙门, 在升堂前拜会胡世祯, 就是为了让胡世祯口下留德,给他保住几分颜面。   两人谈了小半个时辰, 本以为已达成共识, 没想到胡世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堂上却出尔反尔, 不仅没按约好的那样,将沈茹假死的行为说成是心智迷失后的谵妄之举, 反而直指她是为了与奸夫私奔, 甚至话里话外还带上了他,世人今后会怎么看他沈如海?还不是说他教女无方!   沈如海与胡世祯是多年的老搭档, 他入阁之前,在刑部任堂官,胡世祯就充当他的副手,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给他这个老上司留面子,还狠狠摆他一道!   不在其位, 没有权力,仅有“安平伯”这个尊贵身份,谁会将他放在眼里!   沈如海面色难看得吓人, 仿佛随时能气晕过去。   沈葭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没事罢?”   沈如海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就是这个不懂事的二女儿, 他才丢了首辅的位子,如今才会任人羞辱。   前堂——   “我没有!”沈茹愕然抬起头, “我不是为了与人私奔……”   胡世祯问:“那是为何?”   沈茹下意识往陈适的方向看去,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他平静地盯着她,恰似之前无数个冲她落下拳头的瞬间。   沈茹吓得收回目光,却在下一刻,眼尾余光掠过什么。   她回首去看,竟然看见谢翊撑着竹伞,立在人群中,他的神情依然淡漠,雨丝纷飞,却沾不到他半分。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如水墨画上的山水,逐渐隐去,只剩他的身影。   别害怕,要勇敢。   沈茹在心中默念这六字箴言,内心奇异地注入一股力量,手脚都开始发热,她忍着泪道:“因为我是人。”   胡世祯一怔:“你说什么?”   沈茹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是人,不是个摆件,不是个花瓶,他打我辱我,我也会疼,寻常人见了拳头,尚且会躲避,我只为求一线生机,有错吗?”   胡世祯本以为她会以此事为耻,万万没想到她敢当众宣之于口,一时间竟不知以什么表情去应对。   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没想到小煞星说的是真的,陈适真的殴打发妻!   胡世祯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个……夫为妻纲,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就算他打你……”   “大人有被打过吗?”吴不平突然打断道。   “什么?”胡世祯一愣。   “大人若挨过打,便断断说不出这无关痛痒的话。”   吴不平抽出袖中一沓纸,递给一位做笔录的师爷:“念。”   那名师爷呆住:“什么?”   吴不平道:“大声念,将上面的字念出来!”   师爷被她吓得一哆嗦,接过纸就念了起来:“左下第二根肋骨,骨折,右下第四根肋骨,骨折,右肩肩头,咬伤三处,额上有疤,脑后多处斑秃,疑似暴力拉扯头发所致,左……左乳灼伤,右乳残缺,下.体有针刺痕迹……”   “住口!住口!”   沈如海顿足大骂,想要冲出门去。   沈葭起身道:“拦住他!”   守在签押房门口的两名衙役立马叉住他,沈如海气得回头,咬牙道:“逆女,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沈葭冷冷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扶风王妃!我现在以王妃的身份命令你,给我坐着听!”   沈如海不动,两名衙役架着他两条胳膊,将他按在椅子上。   沈葭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给我好好听!听听你的得意门生,是怎么折磨虐待你的大女儿的,你将她嫁给一个衣冠禽兽,她过得生不如死,你还要将她送回那个禽兽手里,她的一生,毁在你的手里,你这一辈子,除了希图那点好名声,妻女没一个对得住的,你简直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沈如海低着头,默然不语。   沈葭骂红了眼:“你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沈如海始终没抬起头,沈葭还要再骂,辛夷嗓音颤抖地喊了声“小姐”,用目光示意她去看。   沈葭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竟然看见一滴滴浊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泅湿了沈如海的衣袍。   一声压抑的哽咽冲破牙关,在签押房内异常清晰。   沈葭看见了父亲发间掺杂的银丝,她一怔,突然发觉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老了。   -   “你们都听见了!陈适对他发妻做的事,人神共愤,这已经不是殴打,而是凌虐!沈姑娘若不出逃,迟早一日死在他手中,她不是私奔,而是为了自保!诸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你们遭此暴行,你们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吴不平声如冷泉击石,清冽又干脆有力,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围观的百姓们倒戈同情起了沈茹,但也有几个地痞无赖,嘻嘻议论着沈大小姐那见不得人的伤处,甚至还别富意味地盯着沈茹的胸.部和下.体看,猜测那伤是怎么造成的?又是咬又是火烧又是针扎的,这状元郎看着一本正经,床上手段也挺多嘛。   谢翊撑伞站在雨中,目光极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议论声逐渐嘈杂,盖过了堂上的声音,胡世祯不得不大喊:“安静!”   没人听他的话,所有人极力挤到前面去看。   “唰”地一声,陆羡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在他英挺的眉眼间一闪而过,他冷声道:“再有上前一步者,杀无赦。”   “……”   众人潮水般后退,人群里骂声不绝。   堂上终于安静下去,胡世祯道:“吴不平,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吴不平笑了一声,早料到他有此话:“禀部堂大人,我有证人,请部堂宣沈姑娘的陪嫁侍女玲珑上堂作证。”   胡世祯想了想道:“带证人上堂。”      门外一阵骚动,两名军士带着玲珑进来,她跪在沈茹旁边,磕了个头,也不说话,冷冷地等着胡世祯开口。   “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我原是沈府的侍女,被老爷拨给大小姐伺候,后来随小姐陪嫁去了陈家。”   “如此说来,陈家发生的事,你都知道?”   “是。”   “那陈大人到底有没有虐打你家小姐,你如实道来,不可作伪证。”   玲珑闭上眼:“有。”   再睁眼时,她眸中寒意毕现,手指向陈适:“这个斯文败类,本以为是个可托付的良善之人,却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新婚第二日,只因小姐奉茶时水温烫了一点儿,他就甩了小姐一记耳光!小姐的陪嫁李嬷嬷看不过去,劝了一两句,他就将李嬷嬷赶回老家,连我也被他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可怜我家小姐孤身一人,连个帮衬也没有!天爷啊!她可是相府小姐啊!锦衣玉食地养大,咱们老爷连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动她,这杀千刀的却如猪狗般虐待她!请大人为我家小姐申冤做主!大人日后必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说完哭着连连叩头,将地砖磕得砰砰作响,沈茹急忙扶起她。   胡世祯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玲珑重复一遍:“我说他虐打小姐确有其事,我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谎话,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不,不是这个……”胡世祯道,“你说他将你卖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是窑子?你……你是妓.女?”   玲珑一怔,难堪地咬住下唇,点点头。   胡世祯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涨红脸道:“你一介娼妓之身,也敢来到这公堂之上?!来人!将她拖下去,别污了我这块地!”   然而,陆羡未出声,竟是无人听从他的命令。   胡世祯尴尬不已,他指挥不动陆羡的人,便只能用目光示意堂下衙役,两名衙役手执水火棍上前,要将玲珑拖下去。   眼看那二人的手要碰到玲珑,沈茹扑过去,挡在玲珑身前,目光带着警告:“别碰她!”      “小姐……”   玲珑在她身后哭泣着。   两名衙役听命行事,不得不伸手去扯玲珑,沈茹又踢又咬,豁出命去阻止,其余衙役见了,纷纷上来帮忙,大堂上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陷入一片混乱。   吴不平也被两名衙役按着双肩,她怒道:“部堂大人,我《大晋律》中并没有哪条律法写明妓.女不可出堂作证!卖人者乃陈适,你为何不缉拿元凶,反倒问罪无辜之人?”   胡世祯悠悠道:“她是陪嫁侍女,嫁到陈家,陈大人自然有权处置她的去处,何罪之有?反倒是她,女子守节乃天理人伦,朱子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卖青楼,她本可自保名节,偏偏自甘下贱,做了下九流的娼妓,可见生性.淫.荡。”   吴不平冷冷问道:“怎么自保?大人是想让她自杀以全名节吗?”   胡世祯哼了一声:“本部堂没有这么说。”   吴不平道:“她一介弱女子,想在虎狼环伺的青楼保留清白之身,也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以选了。猎物掉入陷阱,尚且知道挣扎求生,何况人乃万物之灵,她忍辱负重,只为求一条生路,又有何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哼,朱熹少孤,自幼由寡母抚养长大,便觉得世间女子都该像他母亲那样,他挨过饿么?尝过濒死的滋味么?如今的士大夫只知埋头八股,泥古不化,对女子严格约束,自己却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还自诩风流,朱熹歪曲圣人之言,实是名教罪首!”   胡世祯早看她不顺眼,今日又被她针对了一整天,胸中怒火激荡,也顾不上怀钰说过的话了,一拍响木,指着吴不平道:“住口!你这个自梳女!张口闭口圣人之言,朱熹是理学大儒,岂是你这种不男不女之人可以诋毁的?”   吴不平只是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人自知驳不过我,便只能从我女人的身份上找麻烦。”   胡世祯一张脸由红转青,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陈适突然出声:“胡大人,下官有话说。”   他的发声实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歪坐在圈椅上的怀钰都稍微坐直了身体,静静地看着他。   胡世祯巴不得他转移众人注意力,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陈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沈茹:“夫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真的不愿意同我回去,好好过日子么?”   沈茹别过脸,回避他的视线。   陈适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神逐渐变冷,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绸,交给一名师爷,递呈给胡世祯。   胡世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陈适答道:“这是下官新婚之夜的元帕。”   胡世祯:“……”   胡世祯如扔烫手山芋似的,迅速扔了那方巾帕,怒道:“陈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弄来这污秽之物做什么?!”   “污秽吗?”陈适轻轻笑道,“胡大人,请你好好看看,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再干净不过。”   胡世祯一愣,低头去看,连两旁的蓟青和王子琼也探头过来看,那帕子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干净如新雪。   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这可是洞房时新娘子用的元帕。   众人望向陈适的眼神顿时写满复杂意味。   陈适视他人目光如无物,昂首道:“帕上无落红,我的新婚夫人,在嫁给我时,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   一语既出,像晴空打了个焦雷,霎时满堂皆惊。   有的人恍然大悟,有的人饱含同情,有的人笑着揶揄,原来状元郎是个头顶冒绿的乌龟,新婚之夜才知道老婆不是处子,吃了这哑巴亏,心里气不过,这才动手打老婆。   饶是吴不平巧舌善辩,此时也哑口无言了,昨日验伤时,她仔细地盘问过沈茹,包括身上每一处伤是怎么来的,问得事无巨细,可沈茹压根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陈适素来爱惜声誉,却连这种男人视作奇耻大辱的事也能当众说出来,今日之后,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陈允南被人戴了绿帽,他浑然不在意,可见是要破釜沉舟了。   吴不平看向沈茹。   沈茹瘫倒在玲珑怀中,脸白得像纸,豆大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滑落,浑身都气得发抖,吓得玲珑不停唤她,掐她人中,生怕她闭过气去。   过了好半天,沈茹才幽幽睁开眼睛,下意识往堂口看,谢翊已经不在那儿了。   胡世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觉这是个攀扯怀钰的绝佳机会,沈茹为何新婚夜没有落红,她的处子之身被谁所破?怀钰为何要甘冒奇险助她死遁,是不是二人早有首尾?   “大胆沈氏!你婚前失贞,一女侍二夫,已犯了七出之条,按我大晋律法,犯通奸罪者杖八十,你的奸夫是谁?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   沈茹泪雨滂沱,根本不知如何辩驳,她养在深闺二十年,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触的外男也极少,是最温顺守礼的人,她嫁给陈适时虽心有所属,身子却是清清白白,元帕上没有落红,她也不知是为什么。   胡世祯见她不说话,误以为她是嘴硬不肯说,能不能将扶风王赶出京城,全看今日一举,胡世祯也豁出去了,不顾王子琼和蓟青的联合反对,想要对她动刑。   衙役们要将沈茹拉下去杖罚,玲珑伸臂来拦,哭哭啼啼之声让堂上愈发混乱。   吴不平出声道:“且慢!”   又是这个吴赖子!   胡世祯一口细牙几乎咬碎,却也不得不问道:“你要说什么?吴不平,干脆让你来当这个主审算了!”   吴不平嘻地一笑:“部堂大人误会了,在下可没这个志向,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斗胆问部堂,女子成婚之后若与他人有染,可论作通奸,但若是成婚之前,也算通奸吗?”   胡世祯面无表情道:“那也算犯了淫逸之罪。”   “原来如此,”吴不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请问部堂大人,女子通奸杖八十,那奸夫呢?”   “男女同罪。”   “那就请部堂动手罢。”   “还用你教?动手!”   胡世祯立刻下令,几名衙役去抓沈茹,却没想到吴不平赶紧又说:“大人,错了,错了,抓错了。”   “什么错了?”   “大人抓错人了,您应该抓自己啊。”   胡世祯简直一头雾水:“吴不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吴不平悠然道:“部堂去年抬了一房美妾,是不是?听说那位姨娘是二嫁之身,在给大人做外室前,曾是城东观音庙熟药铺蒋家的儿媳,那蒋公子得了热病,一命呜呼去了,这才让大人抱得美人归,话说部堂大人今年也五十了罢?真是老当益壮,只是按部堂的话来说,这位姨娘一女侍二夫,犯了七出之条,通奸之罪,请部堂千万不要手软!”   说着看向各名衙役,喝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奸夫就在这里,还不速速拿下!”   “……”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面面相觑。   堂上气氛本来很紧张,却因吴不平这句插科打诨而瞬间变得诙谐,怀钰第一个没忍住,撑着脸笑出了声。   其余人想笑不敢笑,各自憋得肚子疼。   王子琼强忍住笑,装作一脸严肃:“吴不平,不要把事扯远了。”   吴不平赶紧受教地低头:“是是是。”   胡世祯没料到吴不平这个无赖竟会拿他的私事开刀,还将他揶揄成“奸夫”,一时间又羞又怒,面皮紫胀,气得说不出话。   正做没理会处,后堂忽然走出一名侍女,张口便道:“王妃有口谕。”   此话一出,除去怀钰外,堂中所有人都恭敬地站了起来。   王子琼紧张地询问:“姑娘,请问王妃有何指示?”   侍女面向众人,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诸位,我近来对男女之事钻研甚广,颇有心得,所谓元帕检验新妇贞洁与否一说,实属无稽之谈,有无落红与女子是否是完璧之身,并无绝对关联,此事因人而异,其实绝大多数处子在新婚夜,都没有落红,除非男方行事过于粗鲁,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下,女子不会落红……”   侍女说到这儿,停顿下来。   此等论调众人还是头一回听,都有些新鲜,蓟青好奇追问:“什么情况?”   侍女俏脸一红,忍着羞耻道:“还有一种情况,若男子那里尺寸过小,是……是个银样镴枪头,女子也不会流血的。”   众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向陈适,不约而同往他的下三路瞟。   陈适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响,一张脸黑如锅底,看上去像要杀人!   怀钰“噗”地一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从椅子上摔到地下,还捧着腹大笑不止。 第80章 毒计   一场堂审不了了之, 以闹剧收场,散堂后,一名长随打扮的人找到怀钰,说谢翊在烟雨楼置办了一桌酒席, 给他们庆功。   怀钰邀陆羡同去, 但陆羡还要去宫里复命,婉拒了, 怀钰也不勉强, 笑着钻进马车,也不顾吴不平还在场, 捞着沈葭就是一顿猛亲。   沈葭脸色爆红,赶紧推开他, 装作低头整理衣裳, 嘴里嘟囔:“干什么,你疯了罢……”   吴不平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 笑呵呵道:“无妨,王妃当我不存在就是。”   怀钰跷腿坐在沈葭身旁,揉了揉她脑袋,夸道:“做的不错,今日之后, 全京城都知道姓陈的是个银样镴枪头了。”   说到这儿,他再也忍不住,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沈葭和吴不平同时想到方才堂上陈适的举动, 在怀钰当场大笑后,他竟挥着拳头冲上去揍怀钰, 结果当然是被人拉住了,不过众人也算见识到了状元郎暴怒之下的样子, 也相信了他打老婆的话。   吴不平原本就想当堂激怒陈适,没想到她没做到的事,却被沈葭横插一杠子做到了。   沈葭想笑之余又有些担忧:“他不会报复咱们罢?”   怀钰捏捏她的脸,说:“怕什么,有夫君给你兜着底呢。”   吴不平也笑道:“王妃不必担心,陈适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所能倚赖者,无非‘舆论’二字而已,现如今舆论风向已一边倒,他就如一无所有的赌徒,将全部筹码堆上赌桌,已经黔驴技穷了。”   怀钰却一口否定:“你说错了,他并不是没有靠山。”   吴不平凝神细思,便想明白他说的是以武清侯为首的后党势力,笑道:“一群躲在幕后煽风点火、趁机牟利的小人,见有利可捞就出手,见事情不对便缩头,成不了什么气候,算不得真正的靠山。”   沈葭听不懂,一头雾水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马车停在烟雨楼下,沈茹乘的小轿也到了,一行人被跑堂伙计引上二楼,这是个大开间,南北打通,专供大户人间包席开堂会专用,只在中间竖了座紫檀屏风,隔成东西两间临窗雅座,西侧摆了张樱桃木八仙桌,谢翊坐在窗边,手中握着酒杯独酌。   吴不平见了他就打趣道:“谢老板,是商行破产了,还是你成一毛不拔铁公鸡了?怎么不挑个雅间儿,在这大堂宴客?”   谢翊与她是多年老友,彼此间熟稔极了,也不起身相迎,只用折扇指了指身旁座位:“坐。”   吴不平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其余人也纷纷上前行礼,各自落座。   吴不平今日舌战法堂,说得口干舌燥,便执起桌上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等入口才觉不对,噗地一口吐出来:“呸!这怎么是大白水啊?”   谢翊看她一眼:“你要喝酒?自己点。”   吴不平道:“来酒楼吃饭怎能不喝酒?让我点,那我可不客气了。”   说着连声招呼伙计,要了几坛子茅台,谢翊没点酒,只要了壶碧螺春。   吴不平好奇问道:“你怎么不喝酒?”   谢翊淡淡道:“戒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低着头的沈茹倏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发白。   坐在她身旁的沈葭注意到了,连忙问:“怎么了?”   沈茹僵硬地摇摇头,小声道:“没什么。”   一时间酒菜上齐,吴不平先说了段祝酒词,随后一饮而尽,其余人也捧场,各自喝光杯中酒液。      谢翊以茶代酒,只浅啜了一口,余光看见沈葭捧着杯子猛喝,一边和怀钰叽叽咕咕,凑在他耳朵边说悄悄话,一张脸喝得通红,不禁皱眉,对怀钰说:“看着她点,这酒劲大,别喝醉了。”   “是,舅舅。”   怀钰赶紧将沈葭的酒杯拨到自己这边来。   吴不平也有了些醉意,喃喃道:“对不住,谢老板,你说这是庆功宴,我实在是担待不起,这官司能赢不能赢,还在两可之间。”   “行百里者半九十,”谢翊抬袖替她将酒杯斟满,“你已经成功一半了。”   吴不平苦笑:“我就怕重蹈昔日的覆辙,三纲五常,天理人伦,岂是那般好改变的,当初你姐姐……”   “嘘。”   谢翊示意她噤声,侧耳去听。   众人都听见外间一阵喧嚷声传来,跑堂的将一行客人引上了楼,带到屏风那端的东侧雅座,这群人前呼后拥,中间簇拥着一位重要人物,而那人竟是……   “恩师,坐,请坐上首。”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大家都坐,不要拘谨。”   众人今日听了一整天这个嗓音,很快认出那就是胡世祯。   所有人默契地放下酒杯,安静下去,连沈葭也被怀钰捂住嘴巴,摁在怀里,竖起耳朵听屏风那边的人捧胡世祯的臭脚。   原来冬至大朝会在即,又恰逢三年一次的大考期,他们都是进京来述职的地方官员,胡世祯曾主持过春闱,按士林规矩,这些人便是他的门生,每人凑了些份子钱,待胡世祯散堂后,就将他接来烟雨楼吃酒。   吴不平恍然醒悟,为何一向大方的谢翊会选在大堂宴客,原来庆功是假,偷听才是真,心中不禁感叹,真是个谢狐狸,耳目竟然这般灵通。   隔壁的人刚开始还拿捏着分寸,一杯杯酒灌下去,酒酣耳热之际,说话渐渐放肆了起来,引到近日京城最热门的话题——扶风王抢妻这件事上来。   他们住在驿站,人来人往,也算听了不少闲言碎语,众人意见不一,但大都对陈适抱有同情 ,事实上这也是朝中绝大多数人的态度,无论民间说法如何,他们官场中人,更能理解陈适的心情,他先是不顾一切寿衣死谏,赢得声名的同时,也失意于圣上,这辈子仕途估计到头了,今日又爆出妻子非完璧之身的事,惹来全京城的嘲笑,陈允南不是蠢人,为何干这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还不是内心不平,妄想以匹夫一怒,抵消心中的耻辱罢了。   一名巡盐御史摇头叹道:“士可杀不可辱,扶风王倚仗权势,夺人发妻,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贤兄此话有误,”一个声音接话道,“依在下看,那陈允南也很不该么,发妻不贞,休妻便是,君子修身养性,怎可抡起拳头打人呢?实在是丢我们儒林中人的脸呐。”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要我说,老婆是自己的,陈允南打就打了,横竖打不到他身上去,与他扶风王有鸡.巴相干?”   一人抖个机灵,凑趣道:“可不就是与鸡.巴相干么?”   众人呆愣片刻,轰然大笑起来,有的人笑到捶桌,有的人一口酒噗地喷出来,还有的人笑岔了气,抱着肚子哎呦叫唤起来。   接着便有人道:“听说小煞星成婚前就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常常翻墙潜入沈园,说不定早就奸过那沈大小姐了,陈允南满心以为娶了个大家闺秀,结果是个二手货,自己好端端一个大才子,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却成了个绿毛乌龟,岂不憋屈?”   这些人嘴巴越说越不干净,直奔着下三路而去,沈葭的酒吓醒了,赶紧去看沈茹,生怕她气出好歹。   然而沈茹只是脸色苍白了些,玲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抬起头,冲沈葭露出个笑,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沈葭落下一半的心,又去看怀钰,怕他闹事。   一向脾气冲动的怀钰此刻却是忍住了,只是唇边挂着冷笑,眼神阴戾得吓人。   沈葭打了个哆嗦,扯他的袖子。   怀钰低头,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收起冷笑,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将她的手包进掌心。   那边胡世祯出来控场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一个个都少喝几杯,这是天子脚下,科道御史都盯着呢。”   众人连忙应喏,又有人问:“恩师,这桩案子,您打算怎么判?”   他们都知道这案子并没有那么简单,明面上是陈适与扶风王打擂台,暗地里却是后党与皇权的较量,上官家的人想将怀钰驱逐出京城,圣上却想保侄儿,两股力量在水下博弈,这种较劲从延和二十一年就开始了,一直或明或暗地进行,朝野都在观望,如今已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刻,他们之所以打听,也是存着站队的心思。   胡世祯却没直接回答,只是扶着酒杯,感叹道:“世风日下,纲常败坏,到底是不如太祖朝时了。”   席上众人大多没听懂,不知恩师这句感叹从何而来。   有人还要再问,却被听懂的人拉住了,事实上恩师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何为纲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如今君臣不正,父子不明,夫妻不和,可谓“纲常败坏”,看来恩师是打定主意,要做个后党了。   酒过三巡,钟楼上报时钟声响起,已交了亥时。   胡世祯与他一干门生故吏喝得脚步摇晃,各自相扶着下楼去了,徒留一桌的杯盘狼藉。   待他们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吴不平刷地抖开那把“天下第一”的扇子,扇了扇激动得泛红光的脸,推一把谢翊:“好你个谢七!真有你的!我本来只有三成胜的把握,今日一看,此事大有可为了!”   谢翊执杯笑问:“庆功宴,还是名不副实吗?”   “名副其实!”   吴不平举杯与他对碰,豪饮一大白。   “等等……”沈葭跟不上他们的脑子,“是我听漏了什么吗?怎么就大有可为了?还有,你不是说有七成把握的吗?怎么只有三成了?”   吴不平有些尴尬:“这个……”   “胡世祯死期到了。”怀钰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   沈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酒后失言,谤议朝政,犯了帝王忌讳。”谢翊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中,“多吃点,补补脑子。”   “谢谢舅舅。”   沈葭下意识将那块火腿吃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舅舅怎么又变着法笑她笨?   她努力回想胡世祯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想了半日,也只想到那句“不如太祖朝时了”。   “就这?一句话就能弄死他?圣上应当没有那么小气罢。”   她觉得延和帝还是挺大度的,有时怀钰在他面前没大没小,也没见他真正生过气,顶多让怀钰滚。   “那是你还不了解他。”   怀钰淡淡看她一眼,对吴不平和谢翊道:“我这就去东厂打招呼,都察院没我的人,上回王子琼与胡世祯闹崩了,想必那些御史不会袖手不管的。”   “慢,”吴不平伸出手道,“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比谤议朝政更能钉死胡世祯。”   “什么主意?”谢翊问。   吴不平笑着看向怀钰:“此计要小王爷同意才行。”   怀钰一愣,点点头:“但说无妨。”   吴不平沉吟片刻,道:“那就恕在下冒犯之罪了,我听说,小王爷的母妃也是二嫁之身?”   此话一出,席上诸人都吃了一惊,愕然望向怀钰。   沈葭担心地去拉怀钰的手,她知道他有多敬爱自己的父母。   怀钰反手将她握住,面沉如水,但强忍住没有发脾气:“不,母妃与父王情投意合,一生只有彼此,那都是无知百姓乱传的谣言。”   “谣言力量很大,不要小觑谣言。”   吴不平握扇起身,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她一旦思考就坐不住,这是她的习惯,谢翊也不去打扰她。   “陈适便是一开始用谣言造势,取得舆论同情,咱们不若也以牙还牙,来个故技重施好了。事实上,早在胡世祯说出那句‘一女侍二夫’时,我就隐约有主意了,小王爷,你不要瞪我,咱们现在不是在说谣言么?如果京城传出胡部堂非议扶风王妃的谣言,会如何?再说得严重一点,矛头直指扶风王,下午他那句婚前失贞,一女侍二夫,可算作通奸,男女同罪,这可是人人长了耳朵都听见了的,谅他也抵赖不得。”   沈葭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心想你们这是要弄死胡世祯啊。   谁不知道今上与扶风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血浓于水,昔年怀瑾被敦煌守备背叛,孤兵陷入重围,最终被敌人擒杀,壮烈殉国。   西羌攻打敦煌,旗尖上挑着怀瑾死不瞑目的脑袋,王妃率领城中百姓据城固守,全军缟素迎敌,却被敦煌县令开门投降,敦煌失守,王妃拔刀自刎,扶风王一脉只留下怀钰这一个遗孤。   而圣上是怎么做的呢?   敦煌县令凌迟处死,诛灭九族,敦煌守备受剥皮酷刑,曝尸三日,传首九边。   三年后,起大军三十万,兵出玉门关,西羌灭族。   谢翊听完,自觉这是条杀人不见血的毒计,却能将胡世祯拉下马,此生此世也翻不了身,唯一不好的是牵涉怀钰父母。   他问怀钰:“你觉得如何?不用勉强,不行就不行,光酒后谤议朝政这一条,也够他喝一壶的。”   怀钰纠结无比,他最恨别人非议他爹娘,但凡听见,定要打得人满地找牙,可若不这样做,也不足以扳倒一名刑部尚书。   怀钰想了想,最终艰难地道:“这事交给我,我保证明日全京城都是胡世祯的流言。”   谢翊点点头:“难为你了。”   吴不平倒了杯酒,走到他面前,满怀歉意地道:“小王爷,对不住,在下不才,肚子里只有这些阴谋诡计,敬您一杯,就当是赔罪了。”   说着,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我也敬大家一杯,”说话的人是沈茹,她起身执着酒杯,“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为了我,吴先生、小王爷、小妹……”   目光扫到谢翊时,她顿了片刻,眼睫垂下来:“还有舅舅,大恩不言谢,我……我敬你们一杯。”   说着仰脖而尽,却被酒水呛到嗓子,拼命咳嗽起来。   沈葭给她捶背顺气,一边数落:“不会喝你喝什么酒?”   谢翊道:“吃罢,方才没吃尽兴,菜冷了,让人再置办一副席面上来。”   吴不平招呼来酒楼伙计,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酒菜上桌,几人这才撒开膀子吃。   沈葭偷喝了不少酒,最后果然醉了,被怀钰抱上马车,车内有方小榻,怀钰将她放在榻上,替她盖好毯子,嘱咐辛夷:“照顾好你主子。”   辛夷问:“王爷不一同回府吗?”   怀钰嗯了声:“我去揍人,王妃若是中途醒了,让她先睡,不要等我。”   辛夷:“……是。”   怀钰找到谢翊那名长随,和他换了衣裳,特意改变走路方式,眨眼间他就由名王爷变成了毫不起眼的路人,拐过街角时,撞见谢翊和还未离去的沈茹在说话,他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躲进暗处。   “舅舅,多谢你。”   “你已经谢过了。”   谢翊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沈茹泛起苦笑,道:“我已经放下了,对你的那些心思,如今看来,不过是痴梦一场,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舅舅看待的。”   谢翊点头:“这样最好,你迟早会找到你的良人。”   沈茹继续维持着笑容,眼泪却从眼尾悄悄滑落,她狠掐住掌心,多么庆幸,夜色太黑,他见不到她的泪水。   墙后,怀钰瞪大眼睛。 第81章 结案   翌日, 全京城都被胡世祯醉后非议前扶风王夫妇的事引爆了,流言传播之快,一点也不亚于前阵日子议论怀钰的形势,连昨夜驿站有蒙脸强盗闯入, 暴打几名地方官员的事都被压了下去, 没激起半点水花。   卯时刚过,一份密札就由东厂掌印太监刘锦亲自送入乾清宫, 上面记录了昨夜烟雨楼上胡世祯及其门生的一言一行, 还附上了参与宴会的官员名单。   看完密札的圣上毫不意外地龙颜震怒,当场掀翻一只错金博山炉, 吓得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当日,各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 上章弹劾胡世祯酒后无德、妄议朝政、讪谤君上、植党营私数桩罪名, 官场风气历来便是鼓破众人捶,痛打落水狗, 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没错也给你揪出错来。   胡世祯百口莫辩,只能上疏乞休。   折子送进宫内,圣上御笔朱批:“尔辱骂朝廷,朕尚能容你, 故扶风王北伐瓦剌,西征蛮羌,苦守边陲十数年, 历经大小战役上千场,身被数创, 一朝战死殉国,天下披麻戴孝, 三岁小儿亦为之恸哭,尔何人耶?竟妄议英魂,何其可恨!其行猪狗禽兽不如,其心着实可诛!尔尚望归乡颐养乎?”   这之后跟着的,是三个朱砂写就的血红大字——赐自尽!   折子刊登在邸报上,诸臣工有认为处罚太过者,又替胡世祯上疏求情,胡世祯自己也上了道《自辩疏》。   如此拉扯了两日后,圣上才明发诏旨,胡世祯减死罪一等,籍没家产,革职回乡,永不叙用,他的门生故旧也多数被贬。   胡世祯离京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去相送,据看见的百姓传,昔日威风凛凛的胡部堂,头发全白了,活脱脱老了十岁。   胡世祯倒台了,案子却不能不判,走了一个刑部尚书,还有都御史和大理寺少卿,本以为主审会在这二人之间诞生,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圣上竟另外指派了一人接任主审。   张骢,字仲远,延和二十二年进士,初授刑部山西司主事,为人潜心好学,谦逊稳重,埋首钻研法律典籍,深受郎中顾廷玉的赏识。      当这桩差事降临到这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头上时,莫说别人瞠目结舌,就连张骢自己也想不明白,从旨意下达的那一日起,他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全是来打探消息的各路人马,张骢为躲清净,只得日夜泡在刑部衙门。   张骢坐在值房里,手边是书吏刚奉上的一盏热茶,他翻开卷宗与供词,往日能一目十行,今日却怎么也潜不下心,一会儿想到扶风王,一会儿又想到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高顺来向他传达圣上口谕,勉励他“好好审案,抚慰朕心,朕自有给你的去处”。   张骢心想圣上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抚慰朕心”,要怎么抚慰?又会给他什么去处?是像他的顶头上司那样革职回籍,还是要他的脑袋?这道口谕到底是勉励,还是威胁?   他揣摩得出神,连手背碰上了茶杯也不知,那是刚用滚水泡好的茶,霎时疼得他抱手一缩,茶杯也被扫到地下,碎成八瓣,还不等他捡起来,只听外间传来一阵洪亮笑声。   “仲远兄,你是大忙人啊,找你一回可真不容易!”   说话间,一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豆青圆领襕衫,一副儒生打扮,见张骢蹲在地上捡碎瓷片,他愣了下,拱手笑道:“碎碎平安,看来贤兄要高升了,小弟在此先祝过了。”   张骢越过桌面,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谨言,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我是死期将至。”   孙彦吃了一惊:“仲远兄何出此言?”   张骢没回答,扬声叫来书吏,将碎瓷片打扫干净,又奉上两盏热茶,请孙彦坐下,这才开口道:“我这是兔死狐悲之叹,扶风王夺妻一案举国皆知,后又牵扯出陈允南殴妻案,其妻假死潜逃案,朝野都为之侧目。论私,我与陈允南是同年,本该避嫌,论公,我不过是刑部一小小主事,上有郎中、侍郎,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审理此案。谨言,我不瞒你,自接到旨意的那天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韩子升得罪扶风王,被打发去云南做参政,胡大人酒后失言,被圣上骂作‘禽兽不如’,二十年宦海生涯,竟得不到一个善终。凡是与扶风王做对的人,最后都落得个被贬的下场,殷鉴在前,我实在是惶恐啊。”   孙彦听完,放声大笑。   张骢皱眉:“你笑什么?”   孙彦笑了好半晌方才停下,摆摆手道:“仲远兄,不要怪我失礼,我是笑你目光短浅,只看到其中的险,却未看到其中的机遇。”   这话说得难听,但张骢是个憨厚性子,也不怎么生气,只是不解:“什么机遇?你别是老毛病又犯了罢?”   孙彦字谨言,本人却与“谨言”二字无半分关系,他性格狂妄自大,举止放诞,好空谈,好大言,也是延和二十二年的进士,做得一手好八股,本该高中魁首,怪就怪他出场那日口出狂言,说状元郎非他莫属,主考官一听,此子言行太过无状,便将他降到了二甲十九名。   他与陈适、韩越、张骢一样,都是庶吉士,后来又任户科给事中,上《陈事十疏》,抨击时政,是没事都要找事的性子。   前不久陈适寿衣死谏,他也掺合了一脚,被锦衣卫抓去诏狱过了一夜,别人出狱后,都夹起尾巴老实过日子,唯有他死性不改,一直上蹿下跳发表言论,在陈适殴打发妻一事揭露后,又是他第一个与陈适割袍断义,给出的理由是打女人的人不值得相交。   所以也不怪张骢有此一问,他担心孙彦又是在装神弄鬼。   孙彦莞尔一笑:“仲远兄,我问你,你觉得圣上知道你和陈允南有私交吗?”   张骢愣了愣:“应该……知道罢?”   他也是乙酉诗社的成员,去年西苑避暑,他们这群人因在背后说怀钰坏话,被他提溜到校场比马球,当时张骢就在其中。   孙彦进一步解释道:“圣上耳聪目明,全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你想想,胡宗周和自己的门生在烟雨楼关起门来宴饮,席上他们每人说过的话,圣上竟然了如指掌,你与陈允南的交情又不是什么秘密,圣上怎会不知情?他既然知道你与陈允南是好友,还点名让你来审理这桩案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张骢道:“我怎么没想过?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圣上是想让你判小王爷输。”   “什么?”张骢大惊失色,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你可别胡言乱语。”   孙彦冷笑道:“我今日胡言一番,听与不听,全在贤兄一念之间。”   他站起身,为他指点迷津:“你说的不错,你不过是刑部小小主事,在你头上,还有员外郎,还有郎中,还有左右侍郎,就算这些都不提,那也还有都察院和大理寺,可圣上为何不选这些人,偏偏提名让你来审结此案?”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圣上也想让小王爷输,王爷当街夺妻,惹来天下人物议,就算是出于好心,圣上心中也未必赞同,但此事难就难在,他不好直接说出来,以免破坏他和殿下的叔侄情份,这个恶人只能让底下人来做。可诸臣无一人能揣摩透彻圣意,蓟大人太刚直,若让他主审,会弄得事情不好收场,若让王部院来主审,他又会一昧偏袒王爷,与圣上的初衷相去甚远,圣上思来想去,也只能让你这个小小刑部主事来审了,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圣心了。”   孙彦说到这里,猛地停住脚步,回首笑道:“仲远兄,你尽管判小王爷输,我敢保证,圣上不仅不会怪你,反而会嘉奖你,兄若照此办理,必有高升之日。”   -   十月下旬,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合议过后,认为陈适殴打发妻实属不该,但此事系家庭纠纷,扶风王以亲王之尊,介入臣工家事,虽出于好心,但当街夺掠其妻,实为不妥。妇人陈沈氏不堪丈夫虐待,假死逃遁于伦理不容,但念其情可悯,不予追究,着令复还本家,山阳知县邬道程知法犯法,擅杀人犯,降两级听用,罚俸一年,由吏部训诫记过。   奏章先送到通政司,内阁阁臣看过后,写明节略发到司礼监,高顺呈给圣上批阅,他只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照准。   之后便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折子交六部誊抄,有关部门照旨办理那套流程,总而言之,这桩轰轰烈烈的夺妻案,终于落下帷幕。   沈茹还是要回陈家,陈适一日不休她,她便一日是陈家妇,这便是不可动摇的宗法制,君臣,父子,夫妻,都被禁锢在这套镣铐里,无人能打破。   吴不平离京那日,苦笑着说:“机关算尽,唯独算漏了圣意,十年前是输,如今还是输,我算个什么天下第一?”   说罢,将那柄折扇撕成两半,扔进无定河里。   沈葭倒没有说什么,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翊问怀钰:“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怀钰挤出个无奈的表情:“我也没什么办法,唯有一个‘拖’字而已。”   谢翊点点头,一切了然于胸:“多保重。”   马车南下,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怀钰将沈葭抱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手握缰绳,轻轻催动坐骑。   正是仲冬时节,京畿附近寸草不生,前夜刚下了一场大雪,残雪未化,连绵在田野阡陌里,愈发显得萧索。   沈葭被怀钰用披风裹着,背后就是他火热的胸膛,她呵出一口白气,叫他的名字:“怀钰。”   “嗯?”   “我要保姐姐的。”   她不想像尹秀儿的兄长一样,等到妹妹死了,才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她,她要保护沈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怀钰淡淡道: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就是他会尽力替她去保。   也许是年龄大了,逐渐变得稳重,怀钰在她面前,话越来越少了,可沈葭发现,有时即使他不说话,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把玩着腰间那枚蝴蝶玉坠,又反手去摸怀钰的。   怀钰在她头顶低笑一声,按住她的手:“你往哪儿摸呢?”   “你管我?”   沈葭终于摸到他的玉坠,触感温热,旁边还有她绣的香囊,从她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佩戴在身上。   她抬头,亲了亲怀钰的下巴,他有阵日子没修面了,下巴上冒出胡茬儿,刺得嘴唇有些发痒。   “谢谢你。”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他低头亲了沈葭一口,拢了拢披风,将她裹得更严实。   “坐好。”   狮子骢嘶鸣一声,风驰电掣地跑动起来,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马蹄印。   二人骑马回到扶风王府,却发现王府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百姓们指指点点,在谈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沈葭吃惊地问。   “不知道。”   怀钰先下了马,将她抱下来,王府夏总管眼尖地看见了他俩,也不敢声张,悄悄地躬身跑过来,压低声道:“王爷……”   怀钰问:“发生什么了?”   夏总管尴尬地望了望身后,说:“陈大人来了……”   人们发现了扶风王的到来,默契地往两边分散,让出一条小路,怀钰和沈葭都一眼看见了被围在中心的陈适,他实在太显眼,因为他是跪在地上的,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根风雨不摧的青竹。   有人提醒他扶风王到了,他从容地转过身来,隔着议论纷纷的人群,怀钰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二人谁也没有退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沈葭害怕,去扯怀钰的衣袖,怀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最终,陈适收回视线,他伏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下官奉旨接内子回家,恳请王爷成全!” 第82章 立储   这一年的冬至日在十一月初十, 北京人向来看重冬至,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一日,朝廷要在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 往年都是天子亲祀, 因为圣上龙体不豫,今年改由扶风王代祀。   消息传出后, 群臣心情复杂。   延和帝自登基那日起便十分勤政, 二十年视朝,风雨不误, 每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也从未缺席,今年却让人代行, 不免让百官们内心惶恐, 担心皇帝的身体会不会真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何况代祀的人偏偏是前不久陷入丑闻风波的扶风王,这让百官更是议论纷纭, “天子大礼,莫大于事天”,祭天祀地历来是天子的权力,是展现皇权合法性的活动,如此重要的仪式, 圣上却交给扶风王,这其中的政治意义十分耐人寻味。   为了筹备好这场仪式,怀钰斋戒了四日, 冬至日这天,他天不亮就起床, 沐浴、焚香、换上祭服,随后去乾清门外拜见圣上, 聆听圣谕。   百官早已等候在午门广场上,待钦天监拟定的吉时一到,怀钰登上十六抬乘舆,礼乐奏响,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往正阳门外的圜丘坛祭天。   一场仪式滴水不漏地完成,百官回宫谒见皇太后,随后去奉天殿举行庆成礼,皇上圣体违和,并未出席,文武百官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后便各自回家。   怀钰还不能回去,要先去圣上那里交差。   外间又下起了雪,高顺点了两个小太监来接他,他却并未上辇,而是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至乾清宫。   宫殿里烧了火龙,被烘得温暖如春,太监们打起毡帘,怀钰携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马就有两名宫女上前,替他脱去狐皮大氅,跪下帮他清扫靴面上的雪。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火炕上,一手捧着个暖炉,正在批折子,已经等候他多时。   他并不像群臣猜测的那样时日无多,但脸上病容未褪,眼底挂着两团青黑,人消瘦了不少。   他搁下笔,望着怀钰问道:“来了?见过你皇祖母没有?”   “见过了。”   怀钰跪下行礼,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遍祭礼上的事。   延和帝点了点头,见他还穿着祭服,便道:“去换身松快点的衣裳。”   怀钰下去更衣,不一会儿,换了身亲王常服进来。   延和帝看见他腰间那枚玉坠,皱眉道:“好好的玉,叫给你割了,怪不得别人说,你也实在是太胡来了。”   这种话他数落过不止一次,怀钰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延和帝命人赐了坐,又让宫人端上来一碗热牛乳,将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连同高顺也在内。   牛乳热腾腾的,喝下去受用不少,怀钰放下碗,无所事事地瞅着一个松石盆景出神,一双十指修长如玉,绕着碗沿打转。   窗外鹅毛大雪,殿内静谧无声,只剩御用银霜炭爆裂的声响。   延和帝盯着他的脸打量,过了好半晌,方问道:“陈允南的夫人还住在你府上?”   怀钰指尖动作一滞,点头道:“是。”      延和帝瞪他一眼:“快点还给人家,朕虽未在旨意上明令她何日归家,但你不要想着钻这个空子,和朕阳奉阴违,听说陈允南日日去你府门前长跪,说出去很好听么?”   怀钰把玩着腰间玉坠,吊儿郎当地笑道:“他跪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圣上若是觉得说出去不大好听,那便降道旨意,命令他俩和离就是了。”   “胡闹!”延和帝拍案斥道,“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家夫妻和离?你真当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   “不和离也行,让她回沈家,姓陈的不许上门骚扰,我保证即刻送她归家,敲锣打鼓地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被夫家休弃,岂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怀钰的眉头紧紧拧着,神情也变得戾气丛生:“我不明白,姓陈的对他妻子恨之入骨,谁都看得出来,沈茹若再回到陈家,只有死路一条,大街上有人施暴,人人上前阻止,一个弱女子被丈夫暴打,却无人相救,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人家的家事!”   延和帝叹了口气:“钰儿,你有侠义之心,这很好,可有的时候,这份侠义心肠反而会害了你。”   他拿起一份奏疏,道:“这是昨日沈如海送进来的折子,他祈求朕恩准他长女削发为尼,去寺里清修赎罪,而这些,都是六科言官攻讦他的折子,骂他教女无方。沈如海延和五年初入官场,二十年来勤勤恳恳,几乎从不犯错,只因上了这么一道折子,便晚节不保,数年官声毁于一旦。”   延和帝将折子丢在案几上,道:“做官难,做皇帝更难,臣子们都想做比干,做伊霍,而朕呢,成了纣王!陈允南殿上死谏,朕气到吐血也奈何不了他,若真的赐死他,反倒成全了他的直名,千秋之后,后世史书将如何评说朕?”   “你以为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朕一句话吩咐下去,陈允南就得休妻?朕亦有掣肘之处,朝野舆论要不要管?后世风评要不要管?今日朕下旨令臣子休妻,他日若有相同情形,该如何论处?天子垂拱而治,莫非成了断家务事的判官?陈沈氏的事传出去,日后乡野村妇都有样学样,天下风俗岂不乱作一团?”   怀钰胸口剧烈起伏,想了想道:“皇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一名无辜女子死去,天下要骂,后世要骂,尽管骂去好了,我只求问心无愧。”   真像。   这一刻,延和帝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盘旋。   无论是怀钰的面容,还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与记忆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狼狈地转开视线,过了片刻,暖阁里响起他疲惫的嗓音。   “给自己留点好名声罢,钰儿,朕也不瞒你,朕有意立你为储。”   怀钰赫然瞪大双眸,起身跪下:“臣万万不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起来。”   延和帝倾身将他扶起,道:“你听朕说,昔年你皇祖考在位的时候,是属意你父王入继大统的,朕与你父王比起来,是百倍也不及他,可惜他生性不喜拘束,无心帝位,只愿做个守土封疆的将军。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的重担,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无一日敢偷懒懈怠,可朕总想着,这龙椅是你父王让给朕的,朕总有一日要还给他,他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朕就还政于你,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兄了。”   怀钰已经是心乱如麻,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当圣上提出要将皇位传给他时,他却有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思绪混乱了半天,他才组织好语言。   “皇叔,您这个皇帝做的很好,我想,就是父王还在世,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从父王抛下太子之位的那日起,他就与皇位无缘了,您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   延和帝手一摆:“英儿你不用说了,已经被皇后给养废了,朕绝不可能将江山交给他。”   怀钰自嘲地一笑:“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皇叔,我这个人嬉笑浪谑,一事无成,当个闲散王爷还成,当不好皇帝的。”   “朕知道,小煞星么。”   延和帝笑了笑,眼神中带上一些温度:“朕还是那句话,你是朕一手带大的,旁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朕清楚。他们都说朕将你宠过了头,但朕不是昏庸之主,朕知道,大晋江山交到你的手里,才算对得起祖宗打下的基业,钰儿,你一定会是个继往开来的好皇帝。”   怀钰听到这里,便知圣意已决,他无力扭转,只能使出那万能的拖字诀:“陛下春秋鼎盛……”   延和帝摆手打断:“这种骗人的话,你就不用再说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知肚明。”   他捞起裤腿,示意怀钰看他的右膝关节,那里肿得有一个球那么大。   “上回太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朕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长则三四年,短则一年半载,朕不得不安排好后事,你若再推辞,便是让朕死不瞑目了。”   怀钰听得心中难过,眼眶泛红,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抱着他的腿哭道:“皇叔,你别这么说,咱们好好治不成么?我去给你找药,长白山的人参,南海的灵芝,我都去给你寻,天底下医生那么多,一定有能治好你的人……”   “怎么治?太医说了,这是骨头上附的毒,还真像关公那样,刮骨疗毒么?”   延和帝抬起他的下巴,替他将眼泪擦了,笑道:“傻小子,哭什么?人谁无死?你替皇叔将这担子好好接了,我就可含笑九泉了。”   怀钰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延和帝鬓旁的白发,眼尾的皱纹,还有他大病一场后的憔悴面容,他恍然发觉,那个从小到大照顾他,如父如师,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高大男子,是真的衰老了。 第83章 劝说   冬至日, 除了前朝要举行祭天大典外,后妃命妇也要去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因为太后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 便没有赐宴, 只留了几位一品诰命和皇后、田贵妃等有品级的嫔妃陪坐饮茶。   沈葭在老太后跟前是最得宠的,也被留了下来, 紧紧挨着太后坐着。   沈茹也被叫进了宫, 她如今是个有名人物,在座的诸位大多对她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即使见过, 印象也不深, 此刻都借着喝茶的由头,用余光有意无意地偷瞄她。   沈茹有些紧张, 下意识地攥住裙子。   坐在炕上的老太后冲她招手:“来,好孩子,走上前来,让哀家看看。”   沈茹放下茶杯走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 眯着眼打量,最后笑道:“长得真好看,难怪钰儿舍不得丢开手。”   沈茹的神情顿时有些僵硬, 尴尬地笑了笑。   沈葭乍一听这话,感觉有哪里不对, 但没去深思,手里捏着块金丝枣糕, 大咧咧道:“皇祖母,您不是说全京城我最好看吗?”   众人闻言纷纷破颜,田贵妃笑着打趣道:“不得了,亲姐姐的醋也吃?”   老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将沈葭一把搂在怀里,擦去她唇边的糕点碎屑:“都好看,你们这对姐妹花,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沈葭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是要争她和沈茹谁更美,被太后夸得不好意思了,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   上官皇后笑道:“我一见沈大小姐,就心生喜欢,人长得标致,规矩也挑不出错儿,比芸儿那个猢狲强了不知多少倍。沈大小姐,待会儿定要去我宫里头坐坐,芸儿出阁在即,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沈葭心底默默腹诽,世上还有比芸儿更懂事规矩的人?胆子比米粒还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   她怀疑皇后是在责怪她把怀芸带坏了,上回怀芸女扮男装溜出宫的事还是败露了,从此就被皇后关在宫里学规矩,沈葭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本以为这回进宫能见着,却不想怀芸竟然没来。   众人又叙了一会儿闲话,太后端起茶盏,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于是各自低眉顺眼地告退。      沈葭留下来伺候,搀着太后进了寝殿,一边劝道:“皇祖母,刚吃了糕点,躺着容易积食,我扶着您四处走走,等克化了您再去睡。”   太后笑道:“太医也是这么跟哀家说的,说食后即睡,不合养生之道,不过哀家老了,坐着就犯困,有时歪在炕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沈葭道:“那让若竹姑姑每日在您膳后扶您散散步,消一消困意就好了。”   若竹就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闻言失笑道:“奴婢何尝不是这么说,太后哪回听过?也就只有王妃您的话,她老人家才肯听一听了。”   太后笑着捏捏沈葭的手:“好孩子,你有心了,你是个孝顺的,在咱们大晋朝,孝是第一位的,所以才有俗谚云:百善孝为先么。除了孝,还有个‘贤’字,也是不能忘的,什么是贤?孝敬长辈,侍奉夫君,抚育子女就是贤……”   沈葭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太后要表达什么。   太后见了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也笑起来:“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孩子,你没城府,旁人都说哀家宠你,是因为钰儿的缘故,但哀家真正看重的,却是你这一点,在宫里头待久了,很难再看到一颗赤子之心,哀家实在是喜欢你和钰儿,看见你俩在一块儿就高兴,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沈葭这才听懂她的意思:“皇祖母,您有话就说罢。”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继续和她绕着寝殿中央的铜炉走,语重心长道:“你姐姐命苦,可这每个人的命,是生来就注定好了的,你帮不了她,只能各人过各人的。好孩子,听皇祖母一句劝,放你姐姐回家去罢,不要让你夫君为难,钰儿像他父亲,是粒痴情种,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你若真是这样的人,也算哀家看走眼了。”   太后想起早亡的长子,不免眼眶微热。   想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隆冬,怀瑾裹着寒风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肩头还有未化的残雪,跪在地上给她磕了几个响头,说句“孩儿不孝”,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她是第二日才知道,他抛下太子不做,带着唐敏,两个人,一匹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私奔去了西北。   在有些事上,怀钰真的像极了他父亲,这让太后感到害怕,担心他终有一日也会像他爹一样,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让沈葭陷入了迷茫,连太后何时去安歇了也不知,她呆呆地走出寝殿。   辛夷跟上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惊讶地问:“王妃,你怎么了?”   沈葭也不回答,径自往外走,吓得辛夷立马拿着斗篷跟上。   外面雪下得密了,纷纷扬扬,扯棉搓絮一般。   沈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里,辛夷撑着伞跟着,两人走到御花园,不留神与一人撞上,彼此都哎呦一声,摔进雪里。   沈葭抬头去瞧,顿时惊喜出声:“芸儿!”   “珠珠!我正找你!”   “找我做什么?不对,你不是在禁足么?皇后肯放你出来了?”   沈葭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又帮她拍去身上雪粉。   怀芸着急地拉着她的手:“不,我是偷跑出来的,珠珠,我有话对你说。”   沈葭心想怎么今日你们都对我有话说,直起身问道:“什么话?”   怀芸看了眼四周,小声道:“你要小心你的姐姐。”   沈葭一愣:“为什么?”   “方才在坤宁宫,我偷听到母后和她的对话,母后告诉她,若不想回丈夫身边,就……”   “就什么?”   “就和怀钰哥哥生米煮成熟饭,”怀芸红着脸说,“母后说,她如果成了怀钰哥哥的女人,哥哥定不会不管她。”   沈葭:“……”   辛夷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后在背后竟然出这种馊主意:“公主,你有没有听见,大小姐是怎么回复的?”   “她……她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罢。”   不同于她俩的忧心忡忡,沈葭的反应很淡定:“放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怀钰也不喜欢她。”   “那至少也防范一下……”   辛夷很担心,虽然她也知道大小姐心并不坏,可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她想不开剑走偏锋呢?那王妃岂不成了被狼咬的东郭先生吗?   “不用,她不会的。”沈葭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这般笃定,辛夷和怀芸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   出宫的时候,沈葭、沈茹与怀钰同坐一辆马车,怀钰心神不属,沈葭喊他好几声都没听见,不由嘀咕:“你怎么了?”   怀钰回过神笑笑,握着她的手:“没什么,大抵是没睡好。”   沈葭心说从前熬夜也没见你这么没精打采过,不知为什么,她直觉怀钰有心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碍于沈茹在场,没有发作,只默默挣开他的手。   怀钰察觉到了,又握上来,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跟铁箍似的,沈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脱,只得随他去了。   正暗自生着闷气,马车停下,怀钰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大雪纷飞,王府石阶下雷打不动跪着一人,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眼睫上,他看上去就像个雪人。      沈茹攥紧了手,呼吸也急促起来。   沈葭用另一只手握住她,轻声安慰:“别害怕。”   “走后门进去。”怀钰吩咐了车夫一句,松开沈葭的手,“你们先回。”      说完也不等沈葭开口,就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天冷得滴水成冰,怀钰的靴底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他走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方低声问道:“这么大的雪,跪在这里,不冷么?”   陈适笑了笑,一张脸冻得发青,双眼却炽热明亮,那是仇恨的火焰。   他冷得上下牙打颤,从牙关中挤出来一句话:“臣奉旨……接夫人回家,请……王爷……成全。”   怀钰没说话,片刻后,解下身上大氅,蹲下去,披在他身上,一边系着系带,一边道:“陈大人,仔细想想,你我本没有那么多血海深仇,旁人都说我是看中了你的妻子,但你知道,我只爱我的王妃,所以我们之间也不存在夺妻之恨。大好男儿,拿得起放得下,何必穷追着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不放手?老话说,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只要你肯放沈茹一马,一百个、一千个女人我都赔给你,如何?”   陈适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王爷可还记得,那年西苑避暑,你逼着我们和你比武,你在臣耳边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怀钰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王爷问我,何苦追着她不放?臣今日便用王爷昔日那句话回答。”   陈适缓缓站起,冻得发僵的手指解开系带,将那件狐皮大氅扔在地上,不屑一顾地冷笑:“因为我想,因为我能。”   他扔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徒留怀钰站在雪地里,出了许久的神。 第84章 允诺   怀钰回到书斋, 就见沈葭坐在椅子上,斗篷未脱,鞋也没换,脚边放着一个薰笼, 雪水融化, 洇湿了地毯,看上去像等了他多时。   怀钰快步走过去, 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冷么?靴子怎么湿了?”   他蹲下去, 帮她把羊皮靴脱了,见里面的罗袜也湿了, 一双小脚冰凉,急得塞进怀里捂着。   沈葭挣了几下, 被他用力摁住, 抬头怒道:“别动!”   沈葭被吼得呆住,也来了脾气, 踹他一脚:“你有事瞒着我!”   “什么?”怀钰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你有!你就是有!”   沈葭无法说清这个念头的来源,可她就是知道,怀钰有事瞒着她,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令她分外烦躁。   怀钰按了按眉心,叹气道:“珠珠,不要闹, 我最近很累。”   他语气里的疲惫令沈葭心惊,仔细看的话, 才发现他眼底不知何时有了青黑,脸庞也消瘦了些, 下颌线愈发锋利。   怀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累了?那个总是双眼明亮、吊儿郎当的少年,去哪里了?   太后的话又在她耳边回荡: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   沈葭忽然想,她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沈茹与怀钰无亲无故,全是看在她的份上,他才出手相助,可他换来了什么呢?换来了天下人的骂名,这阵日子有多少人上疏弹劾他,他背负着多大压力?陈适天天在府门口长跪,他挨了多少人白眼?为什么自己全然不问,只逼着他保沈茹,她是不是真的像太后说的那样,只知道挥霍他的情意,自己却完全不付出呢?   沈葭难过得不行,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开口就带上哭腔:“怀钰,我们从今以后断了罢,你别管我……”   怀钰:“……”   怀钰简直要疯:“你在胡说什么?我又是哪里惹着你了?你别哭,我改还不成么?”   “你没有惹我,也不用改,我就不是想再拖累你了……”   沈葭哭着解下腰间那枚玉坠,要还给他,怀钰不收,她就扔过去,吓得怀钰跳起来接住,托在掌心看了看,还好没摔坏。   他气不打一处来,看着沈葭,气得心口发疼:“祖宗,这是什么东西你就扔?你还不如把我的心挖了!”   “我不要你的心,你自己留着罢……”      沈葭哇哇大哭,觉得自己无法在这待下去了,跳下椅子就走,她还光着脚,看得怀钰眼皮就是一跳,将她打横抱起来。   “放开我!”   沈葭挣扎大叫,怀钰大步走过去,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扫下去,把她按在案上,低头便亲。   沈葭:“!!!”   唇舌激烈地纠缠,沈葭初时反抗,被怀钰按住手脚,动弹不得,后面头脑昏沉,也不明不白地回应起了他。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怀钰抬起头,眼底涌动着深深的欲泽,沉声问:“还说不说这种话了?”   沈葭被亲得七荤八素,晕乎乎道:“我……”   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吻落下来。   如此反复亲了四五次,沈葭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怀钰才将她抱坐在腿上,替她系上蝴蝶玉坠,温热的大手搓着她的脚掌,问:“为什么要和我断了,为什么叫我不管你?谁跟你说什么了?”   “我……”   沈葭吸着鼻子又要哭。   怀钰恶声恶气地吼她:“不准哭!再哭就亲死你。”   沈葭:“……”   被他一骂,她不敢哭了,一滴泪珠欲坠不坠,挂在睫毛上,被怀钰抬手擦了。   沈葭垂着脑袋道:“我就是觉得,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要你保姐姐,你不会这么累,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骂你……”   怀钰笑了声:“骂我的人还少了?你以为‘小煞星’是白叫的?”   他挑起沈葭的下巴,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别想太多,这事与你无关,就算没有你,遇上你姐姐这种事,我也无法袖手旁观。”   沈葭问:“真的无关吗?”   怀钰笑了,贴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一点点罢。”   两人又吻在一起,呼吸交缠,怀钰已起了反应,在她耳边哑声问:“今晚留下来?”   沈葭点点头,勾着他的脖子,承受着他越来越密集的吻,忍不住问:“那方才在马车上,你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怀钰动作一顿,总算明白她误会了什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姐姐的事发愁?”   沈葭懵懂反问:“不是么?”   怀钰摇头:“不完全是。”   他沉默下来,沈葭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轻轻吻他的耳朵:“怀钰,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会自己乱猜,你知道,我很笨的,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怀钰笑了笑,但很快,笑意隐去,握着沈葭的手,说:“圣上有意立我为太子。”   沈葭瞪大双眼。   “吓到了?”怀钰亲一亲她,“别害怕,至少不是现在。”   沈葭愣了半晌,才问道:“那你以后会纳妃子吗?”   “什么?”   这下愣的人换成了怀钰。   沈葭道:“太子不是都有什么良娣、侧妃么?日后圣上要是……你就成了皇帝,皇帝都有三宫六院,要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你会不会迎娶很多女人进门,让她们可着劲给你生孩子?”   “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怀钰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困扰许久的事情,被沈葭这样一句话就给打破了,立储这么大一件事,在她眼里居然只有他以后会不会纳妃这件事值得担忧,真不知道是该说她天真单纯好,还是该说她没心没肺好。   眼见她还真的烦恼起了这个问题,怀钰有些好笑,吻着她说:“放心罢,莫说不一定有那一日,就算日后……我真的成了皇帝,我也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沈葭还是忧心忡忡:“那万一,大臣们逼你纳妃怎么办?”   “他们闲得慌么?让他们一边凉快去。”   怀钰不想再说这件事,一个深吻下去,沈葭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   后院客房。   沈茹专心致志地抄着佛经,玲珑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小姐,你就听我一回罢,皇后娘娘说的不错,你要多为自己作打算。”   沈茹抄完一张,又去拿下一张纸,头也不抬地道:“你不必再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妹妹的事。”   “咱们不用来真的,只要个空头名义,也不算对不起二小姐了。”   沈茹不再说话了,玲珑见了她这副样子,急得直跺脚:“可怜我一番苦心,全是为了你!小姐,我被卖进窑子里,吃了多少苦?你知道那些男人,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我已经是烂到浑身长蛆的玩意儿!若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你,为什么不一头撞死?!”   沈茹扔了笔,急忙起身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好妹妹,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恨你不争气!”   玲珑说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与你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那年北直隶闹饥荒,我妈带着我从保定一路乞讨进京,险些饿死在路边,是姨太太救了我们,给吃给穿,还让我妈进沈园伺候。我妈临死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报答你的恩情,我将这话记在心里,从不敢忘,二小姐小时候欺负你,是我替你出头,我一颗心全是为了你。小姐啊,人善被人欺,你因为这懦弱性子吃了一世的亏,如今还不肯改么?”   沈茹犹豫着:“可是,小妹说她会保住我的……”   “保你一时,还能保你一世么?”   玲珑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今日太后的话你也听见了,连她也不赞成,这个来劝一句,那个来说一嘴,你能保证二小姐不会回心转意?你的娘逼死了她的娘,她恨你也来不及,难道还有什么姐妹情谊?如今帮你,完全是她看你可怜,想过一下做好人的瘾!”   “不,不是这样的……”沈茹不停摇头。   “皇后说得不错,前朝,后宫,百姓,如今人人都在逼小王爷,等他扛不住压力的那天,便只能妥协,而你,就是那枚弃子!你算什么?王妃的庶姐,你们甚至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他放弃你都不用思索,这么大一个王府,却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小姐,你看看门口跪着的那人,可怕么?他就等着你呢,等着将你剥皮抽筋,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将你生吞干净!”   玲珑步步紧逼,口吻愈发严厉,眼中似燃烧着两束火苗。   沈茹从没觉得这个贴身侍女这般可怕过,她被逼得缩进墙角,颤抖着:“不,不……”   玲珑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别害怕,小姐,我会帮你的。” 第85章 自戕   兴许是睡前哭闹了一场, 沈葭做了一个噩梦。   她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是怀钰不要她了,她在后头追啊追,可他怎么也不肯回头理她。   沈葭直接吓醒了, 坐起身, 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应该是怀钰趁她睡着, 将她抱来这里的, 可他却没在,床边点着一盏孤灯, 脚边塞了一个汤婆子,已经变凉了, 但因房中烧着火龙, 一点也不冷。   她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有点怅然若失, 正想叫人,辛夷就推门进来了。   见她醒着,辛夷愣了愣,加快脚步走过来,抖开外衣披在她肩上。   沈葭见她神色少见的严肃, 不禁问:“怎么了?”   辛夷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该说:“王妃,方才杜若来说, 小王爷往后院客房的方向去了。”   “什么?”   沈葭一怔,心情怪怪的。   她望向房中漏刻, 已是戌牌时分,这时辰不算早, 也不算太晚,怀钰往客房去干什么?   辛夷担心地问:“要过去吗?”   沈葭想了半天,下了床:“走,去看看。”   -   怀钰将沈葭送回上房便往前院走,却碰上沈茹的侍女玲珑,对方看见他便焦急地喊道:“王爷,您快去看一看大小姐罢!她……她又犯病了!”   “什么?”   怀钰吃了一惊,沈茹来王府后发过几回癔症,具体症状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五指僵硬如鸡爪,脑袋不停往墙上撞,第二天清醒后,头部剧痛,对自己所做的事全无印象。   大夫说这是后天性的羊角疯,当人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时就容易发作,无药可治,她发病时力大如牛,根本不是几个丫鬟制得住的,每次只能靠怀钰点她的昏穴,她已经有一阵时日没发过病,估计是方才在门口看见陈适,又受刺激了。   怀钰随着玲珑急匆匆地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狐疑地问:“她发病了,你为何在这里?”   要知道,沈茹每回发病都会撞墙,别人不阻止的话,她撞到头破血流也不会停下来。   玲珑表情一僵,道:“我……我把她暂时绑起来了。”   怀钰皱眉,还是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玲珑却抓住他的手臂,哭求道:“小王爷!您快点去罢!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她这么一说,怀钰也来不及多想了,人命关天,沈茹要是出了事,他没法向沈葭交代。   二人赶到后院客房,怀钰踢开房门冲进去,只见沈茹脱了衣裳,只穿着一件葱绿抹胸和月白绸裤,正准备擦洗身子,根本没有被绑着,也没有发病。   她听到门口动静,茫然地回头望来,动作完全呆滞住了,两条雪白的臂膀露在外面。   怀钰短短数息就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立时扭头便走。   门口的玲珑拦住他:“小王爷,你不能走!你见过我们小姐身子了!”   “让开!”   怀钰的怒气已经到达顶峰,他平生最恨遭人算计,更没想到会被人如此利用!   “你不能走!”   玲珑张开双臂,挡在门口。   怀钰从不打女人,但这一刻他真想杀了这名婢女,他再也不同玲珑客气,将她拨去一旁。   玲珑只觉肩膀一阵剧痛袭来,像关节都错了位,她狼狈地摔倒在门槛上,抬起头咬牙喊:“你见过小姐的身子了,今日之后,整个王府都会知道!王妃也会知道!众口铄金,小王爷,你躲不掉的,你非得给小姐一个名分不可!”   “是么?”怀钰停下脚步,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王府是你们说了算,还是本王说了算。”   他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小王爷,王爷……王爷,请你留步……”   怀钰本不想搭理,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痛呼,他转身望去,沈茹摔在台阶下,披头散发,连鞋也来不及穿,光着两只脚就追出来了。   这是数九寒天,她的脚很快冻得发红,可她却顾不上冷,也顾不上疼,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怀钰面前,惶恐地道歉:“对不起,今晚的事不会传出去的,你不要怪玲珑,她都是……都是为了我,对不起,是我的错……”   怀钰移开目光,过了片刻,道:“明日你就回沈园去罢。”   他已经想明白了,沈茹可怜吗?可怜,可仅仅因为可怜,他和沈葭就要一辈子养着她吗?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若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倒也罢了,王府不缺她这一口饭,可今晚的事情证明,就算沈茹没想法,她那个侍女也是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她们的存在迟早成为他和沈葭之间的一个隐患,他必须消除这个隐患。   沈茹呆了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吓得跪下去,哭着道:“对不起,请不要把我送走,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她拼命磕头,磕得雪地上都是坑。   怀钰不好去拉她,只得道:“你放心,我会向圣上求一道旨意,勒令陈适不许靠近你,我也会派锦衣卫一天三班,日夜巡逻,他若碰到你一根手指头,我亲自去杀了他。”   “不,不……”沈茹惊恐地发抖,“他会把我送走的……”   怀钰知道她说的是沈如海,其实今日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沈如海的那封奏折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也许不爱沈葭,却很爱沈茹这个长女,一个向来在乎名利的人,能不顾二十年官声,上那样一道折子,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你爹不会把你送给陈适的,这个我可以保证。”   沈茹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满脑子都是陈适阴森的笑容,以及向她举起的拳头。   她拉着怀钰的衣袍下摆,苦苦哀求:“我不会碍着你和小妹的,我……我的心中另有其人,如果你们嫌我碍眼,我此生不出房门一步。小王爷,天地之大,我只求一隅,我保证,我会无声无息地活着,求你不要送我回去……”   怀钰后退一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舅舅。”   沈茹狠狠一震,面孔煞白,嘴唇剧烈哆嗦着:“你……你怎么知道的?妹妹……妹妹她知道吗?”   “她还不知道。”   沈茹犹如天塌地陷,无法想象沈葭知道这件事的反应,她向来对谢翊占有欲极强,不允许他人染指,她知道了会如何?   她吓得抱住怀钰的小腿,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小妹!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告诉她……”   “你起来,不必如此,我不会告诉她的。”   “不会告诉我什么?”   正在拉扯的二人动作齐齐一顿,转头看去,只见沈葭冷若冰霜地走来,身后是提着灯笼的辛夷。   怀钰一时顾不上别的,赶紧将沈茹甩开,走去她面前:“你听我解释……”   沈葭直接无视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前走过,冷冷地看着沈茹,语气像淬了冰:“我真蠢,引了你这条中山狼入室。”   “妹妹……”   “别叫我妹妹!”沈葭厉声打断她,“恶心!”   她看着地上的人,眼神前所未有的嫌恶:“你跟你那个贱人娘一样,就想着抢别人的东西!算我瞎了眼,居然还想着相信你,我真是大傻瓜!除了我,谁还会帮你?你是怎么对我的?狠狠反咬我一口!早知今日,我就不该管你,就该让陈适打死你!”   沈茹瘫坐在地,脸色雪一样的白,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辩解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绝望充斥着整颗心脏。   玲珑说得不错,她的娘逼死了沈葭的娘,原来她从来没有原谅过她,原来她一直恨着她。   她这一生,就是不断惹人厌弃的过程,就如当初在银屏山上,没有人会选择她,她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沈茹的泪已经流干了,心如死灰,她慢慢地跪直,给沈葭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小妹,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若有来生,我一定当牛做马地报答你。”   沈葭后退半步,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房。   “珠珠……”   怀钰走上前来,手足无措。   “你别这么叫我!”   沈葭捂着耳朵,心中又气又痛,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告诉你,我此生最恨别人抢我的东西!小时候,沈茹抢我的院子,我再也不去那块地方,后来,她抢舅舅送我的织金缕,我再也不穿织金缕做的衣裳,现在,她又来抢你,我……我……”   怀钰生怕她下一句就要说出“我再也不要你”的话,急忙打断:“她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你舅舅!”   “什……什么?”   这个走向是沈葭完全没想到的,她放下双手,“你……你胡说。”   “我没胡说,我亲耳听到的!”   怀钰上前一步,将那晚在烟雨楼下偷听到的话向她说了一遍,见沈葭听愣了,他大着胆子,将她抱进怀里,眼睛也红了,后怕地道:“求你别说什么‘不要我了’的绝情话,我只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那里面装的都是你。”   沈葭没有反抗地被他抱着,脑子已经完全被沈茹喜欢舅舅这件事占据。   怎么会?舅舅可是长辈,他俩差着辈呢,她宁愿相信沈茹喜欢怀钰,也无法相信这件事。   正思索着,房内传出玲珑的一声尖叫:“小姐——”   沈葭和怀钰心中同时升起不祥的预感,两人冲进客房,等看清房中情景,脚步齐齐一顿,怀钰立即抬手,捂住沈葭双眼。   “不要看!”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下颚,一滴滴砸在地上。   沈葭颤抖着双手,拉下怀钰捂着她眼睛的手掌,一步一步走过去。   沈茹趴在镜台上,脖颈上插着一枚金钗,已经气绝多时,她的脸下垫着一张花笺,鲜血染红了半张纸面。   沈葭颤着手抽出来,见上面是一卷未抄完的佛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朱砂如血,端丽清雅的簪花小楷,她一笔又一笔,写得无比认真,成了对她死亡的绝佳隐喻,人生如梦幻泡影,她终于还是死了,亲手结束了这胆小懦弱、又悲惨可笑的一生,这一辈子,生既不逢其时,死也死得窝囊。   “你满意了吗?”   玲珑从墙角站起来,满脸是血,呵呵悲笑着:“逼死了自己亲姐姐,你满意了吗?”   “住口!”   怀钰愤怒地上前,将沈葭抱进怀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花瓶,低声哄:“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沈葭呆立在原地,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在梦游,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赶她走……我、我只是太生气了……”   “有区别吗?”玲珑冷冷打断道,“她已经死了!王妃娘娘,请你告诉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小时候,她看你的脸色过活,你一句话,她连上桌吃饭都不敢!你的生辰,她花了好几日工夫缝的绣鞋,你看也不看一眼就扔进水里。你骂她,她从不敢告诉老爷,只会像傻子一样笑着,下回还是照样讨好你。你不想看见她,她远远望见你就躲着,唯恐惹你生气!你有那么多人宠着护着,她有什么?老爷宠她,又宠了几年?她在来京城之前,难道不是你独占父亲的宠爱?这世间有谁真正地爱她?不要忘了!她跟你一样,亲娘也早死了!”   “对……对不起……”   “你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晚了!”   玲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去沈茹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你这一世,命怎么这么苦啊……”   辛夷扶起她,于心不忍地劝:“你节哀顺变。”   玲珑推开她,擦干眼泪,笑得凄怆:“早该如此,早该有今日,小姐,你等一等我,我来了……”   说罢,一头撞上墙壁,血溅当场!   辛夷惊叫一声,这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怀钰要出手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转身抱住沈葭,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   沈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86章 梦魇   沈葭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 沈茹站在她面前,和她的死状一模一样,脖颈里插着金钗,她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三寸长的金钗, 几乎没进整根。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她,脸上流下斑斑血泪, 冲她抬起双臂, 嘴里幽幽喊着:“还我命来。”   “不,不是我逼死的你……”   沈葭害怕地后退, 背后抵上一具冰冷身躯,她转身, 又看见玲珑, 她的额头上有个拳头大的血洞,汨汨地流出血来, 和沈茹一样,抬手来掐她脖子。   “还我命来……”   沈葭吓得尖叫,转身就跑,两个死人脚下无风自动,飞快地追上来, 她在黑暗中不辨方向,撞上一座巍峨牌坊,坊门上有楹联: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闯进来。   牌楼上, 四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幽冥地府,路边有界碑, 上书:鬼门关。   她刚跑进门洞,被两个守门的人叉住, 厉声盘问:“站住!干什么的?!”   “救救我……”   沈葭哭着求救,对上一颗牛头,再往左边一瞧,对上一张马脸,吓得话噎在嗓子眼里。   马面鬼凑过来,贴着她的脸闻:“活人?”   牛头鬼嗤道:“别做梦了,活人怎么可能进这里?”   马面鬼不确定,又闻了下:“真的是活人!”   “真的?我闻闻。”   牛头鬼凑过来,二鬼将沈葭夹在中间,嗅来嗅去,那牛头鬼还伸出尺长的舌头,舔沈葭的脸,舔得口水滴答往下流,她僵立在原地,完全不敢动。   “真的是活人!”牛头鬼这下也相信了。   “活人怎么可能进这里?”马面鬼道。   “这话我方才说过了!学人精!”牛头鬼骂道。   “你说过我就不能说吗?少用你那牛眼瞪着我!”马面鬼也骂道。   “我瞪你咋地?”   “弄死你!”   “我已经死了!”   “二位……”沈葭弱弱道,“那个,能不能先放开我?”   二鬼齐齐一愣:“你会说话!”   沈葭道:“初登贵宝地,不慎迷路,请问……哎!等等!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地架上她就跑,脚下生风,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大殿里,殿上十人高高在上地坐着,每人都是凶神恶煞,一副恶鬼相。   “来者何人?”   一人倾身问道,余音绕耳不绝。   沈葭被按得跪在地上,一脸茫然:“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吾等乃十殿冥王,此地乃幽冥地府森罗殿,你一介生魂,阳寿未终,为何闯进鬼门关?”   “什么?这里是地府?”沈葭大惊,“有人追我,我胡乱跑进来的……”   她转头去看,却见身后空空荡荡,沈茹和玲珑已经不见踪影!   阎罗王道:“取簿子来,查查她寿数还有几何。”   他座下判官翻开手中生死簿,一目十行看下来,道:“回陛下,此人寿数未终,但生前杀死一人,害死二人,所造业障过多,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卞城王道:“既如此,便领此女游历一番十八层地狱,赎清此身罪孽。”   “是。”   判官叉手应是,抬手招来一群青面獠牙的鬼使,押着沈葭就出了森罗殿。   沈葭被拖出去时还在大喊:“我只是迷个路而已啊……”   十八层地狱,有拔舌狱、剥皮狱、阿鼻狱、挖眼狱、抽肠狱等等。   沈葭最先领略的,是火坑狱,业火上架起一根烧得赤红的铜柱,生前犯过杀孽的恶鬼就从此火坑过,他们的双脚被烫得血肉焦黑,要忍受常人不能忍的剧痛,若是掉下去,立马烧成灰烬。   眼前是血浪滔天,耳边是号泣声不绝,沈葭再也忍不住了,大哭道:“放我回去,我要回家……”   两小鬼夹着她,嘻嘻笑道:“还没完呢,下一个,寒冰狱!”   “放开我!”   沈葭拼命挣扎,拳打脚踢,耳边听得有人焦急地呼喊:“王妃!王妃,快醒醒!”   又一个声音道:“王爷!您干什么去?!”   “怀钰!怀钰救我!”   沈葭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身来。   辛夷见她醒来还有些不敢置信,揉揉眼,才知道是真的,顿时喜极而泣:“王妃,你终于醒了!老天,你都昏迷三天了……”   沈葭推开她给自己擦汗的手,哑声问:“怀钰呢?”   辛夷一怔,哭着道:“王爷……王爷他不吃不喝守了你三天,方才陈公子来了,他来讨要大小姐的尸体,王爷听完就拿着刀出去了……”   王府门口。   陈适跪在地上,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身后是一口新打的楠木棺材,棺身漆黑油亮,还散发着刺鼻的生漆味。   他没有流泪,更没有哀戚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她是我迎进门的发妻,就算死了,也是陈家的鬼,该葬在陈家祖坟里。”   怀钰面容憔悴,不眠不休了三日,眼球熬得血丝密布,他的手里拎着绣春刀,观潮和夏总管一人抱着他一条腿。   夏总管老泪纵横道:“王爷!您消消气儿,别杀人啊!”   观潮也哭道:“是啊!殿下!您想一想王妃罢!”   怀钰想到榻上昏迷不醒的沈葭,更是心头一阵剧痛,都是他!都是这个该死的陈适!如果不是他,沈茹不会死!沈葭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心中恨意高涨,怒道:“放开我!”   他动起真格来,夏总管和观潮都不是他的对手,两人被甩去一边,怀钰挥刀劈砍,刀光凛冽,刀刃冲着脖子而去,陈适却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旁边的沈如海倒吓得够呛,急忙挡在他身前,冲怀钰喊道:“你疯了?!当街杀人!犯了国法!就算你是王爷,圣上也保不住你!”   怀钰及时住了手,他无法拿刀指着岳父,只能道:“你让开!我今日非得杀了他不可!”   他正在气头上,陈适还火上浇油:“请王爷还我夫人尸体。”   沈如海头都大了,转身劝他道:“你少说几句罢,就算不把我当岳父,连我这个恩师的面子也不给了吗?”   陈适脸色一僵,没再说话了。   正做没理会处,一道声音轻轻地飘过来:“怀钰,把刀放下。”   怀钰动作一滞,回头望去,只见沈葭在辛夷和杜若的陪伴下缓缓走来,她披着一件雪白的兔毛领斗篷,脸上也毫无血色,看着就像个纸人,风一吹就能将她吹散。   怀钰扔了绣春刀,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眼眶通红,发出沙哑的哽咽。   沈葭顺从地被他抱了会儿,拍拍他的肩。   怀钰知道她的意思,将她放开。   她走到陈适身前,静静地垂眸打量着他,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雪花从天空飘落,一切都那么寂静。   轻灵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你说,想要带走姐姐的尸体?”   陈适点头:“是。”   沈葭低叹,看他的眼神中带上一丝怜悯:“怎么办呢?我就算将她的尸身一把火烧了,骨灰撒进风里,也不会留给你。”   陈适面色瞬间惨白。   沈葭说完这句便飘然离去,怀钰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越走越快,快到辛夷和杜若都跟不上,仿佛要乘风而起。   怀钰感到心惊,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拉住她,小心翼翼地问:“珠珠,你累了,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沈葭呆呆地看着他,没出声。   沈如海小跑着跟上来,气喘吁吁道:“火葬还是不好,人死后讲究一个尘归尘,土归土,我请阴阳先生看过地脉,替我在京城西郊选了块风水宝地,本来是打算等我百年之后用,谁想到……”   他鼻子一酸,几乎堕下老泪来:“不如……不如将你姐姐葬在那里?”   沈葭望着他,忽然问:“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沈如海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他如今已经是满五十的人,头发白了一半。   正不知如何作答,沈葭面色突变,喉间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软软地瘫倒下去。   “珠珠!”   怀钰大叫一声,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盖在雪地上,红得刺目,怀钰的双眼似乎也被这血染红,他将沈葭打横抱起,疯了一样地怒吼:“去请大夫!快去!” 第87章 心疾   自这日起, 沈葭一病不起。   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刻,只是不停昏睡,像被梦魇住了,又像个贪睡的孩子, 不管怀钰怎么呼唤, 她也不肯醒来。   她不再主动进食饮水,无法咀嚼, 只保留了部分吞咽本能, 只能吃一些流食,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睡梦中, 她时常大喊大叫,四肢抽搐, 身体时而寒冷如冰, 时而滚烫如炭,全京城的大夫都被怀钰抓来给她看病, 圣上也派了太医来给她诊脉,可无人弄得懂这怪病因何而起,也不知如何医治,有人说这是心疾,无药可医, 惹来怀钰的勃然大怒,将这群庸医统统赶出门去。   他不再请医生,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像条忠诚的狗。   十一月过去了,十二月也过去了, 瓦檐上的积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 王府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   在沈葭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京城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沈茹和玲珑的丧事办完了,就在扶风王府办的,葬礼上来了不少宾客,连宫里的皇太后和皇后也送来挽幛,百姓中也有不少来观礼的,一百零八名高僧齐诵《往生经》,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葬礼过后,沈如海上疏乞休。   圣上经过再三挽留后,批准了,他正式致仕,成了北京城的一名富贵闲人,每日不是在家练练书法,就是提着鸟笼去茶馆里喝茶。   陈适被授国子监祭酒,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儒雅的状元郎全然变了番模样,他开始酗酒,成日在酒肆喝得烂醉如泥,前几日还仗着酒意,跟几个无赖地痞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   年前,圣上颁布了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将立扶风王怀钰为皇太子,激起朝野轩然大波。   有人马后炮,说早看出圣上有立扶风王为储的意思,这些年,圣上为达到这个目的,完全是在步步为营,从怀钰满十五岁那年起,多少朝官上疏奏请,督促扶风王早日离京就藩,可圣上从未理会过,折子要么是留中不发,要么是轻描淡写地批上一句“朕知道了”,久而久之,朝臣们心灰意冷,竟渐渐接受了亲王留京这件事。   今年圣上龙体不豫,深居宫内休养,已停了早朝,除了几位辅臣阁老,无人能得见天颜,几件要露脸面的大事,诸如奋威将军入京,百官郊迎、冬至祭天典礼,都是怀钰负责主持。   只要是有一点政治头脑的人,就能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根本就是圣上在为侄儿铺路。   圣意如此坚决,若还有人提出反对,那就是官场上的愣头青了,是以这道钧旨一经发布,百官钳口不言,虽有零星几个言官发出不赞成的声音,也被圣上贬的贬,斥的斥,有此前车之鉴,其余官员更不敢做声了。   如此一来,还政于侄的事就成板上钉钉了。   正旦日,国朝举行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太子册封大典,许久未露面的延和帝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身穿天子衮服,手执玉圭,率领百官亲赴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高顺宣读完诏书,捧上金册宝印,怀钰跪接,延和帝亲手给他加冠,戴上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然后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当着诸臣的面,宣布新年改元升平,群臣三跪九叩,山呼陛下万岁,太子千岁,大礼完成。   入夜后,怀钰回到王府,脱下衮冕,坐在床边,给沈葭擦洗身子。   她清醒着,但也跟昏睡没什么两样,两眼空洞地瞪着帐顶,毫无反应,别人说话也听不见,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怀钰将帕子绞干,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臂擦拭,她瘦得厉害,原本丰盈的身体,如今只剩一把骨头,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重一点她就会碎掉。   “今天皇叔册封我当太子了。”   他一边擦,即使知道沈葭听不见,也絮絮述说着:“那些礼节很枯燥,我总是走神,连皇叔喊我平身都没听见,想着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皇叔告诉我,有些事他不能做,我却可以做,还对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姓陈的赐死,给你出气,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不纳妃,我只要你一个,马上就到你的生辰了,你快点好起来,我骑马带你去郊外放灯……”   他说到这里,垂着头,喉腔发出一声呜咽,滚烫的热泪一滴滴往下落,滴在沈葭枯瘦如柴的胳膊上。   沈葭的眼睫扇了扇,轻轻道:“怀钰,我要走了,你好好的……”   怀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是沈葭生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这种令他肝胆俱碎的话。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姐姐要来带我走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再度陷入昏睡。   怀钰呆了呆,心像被人挖空了,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太过哀痛,就像失去了伴侣的野兽在嘶吼,吓得外间伺候的丫头们一窝蜂涌进来,看了这一幕,人人都不敢出声。   “不准死,你若死了,我也随你一起死!”   他在她耳边咬牙发誓,目光透露出一股癫狂。      -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深夜的酒馆阒寂无人,陈适一口一口地喝着辛辣酒液,吟诵着谁也听不懂的诗词,又哭又笑,看着让人害怕。   酒馆伙计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小声道:“陈公子,小店已经打烊了……”   陈适趴在桌上,一动不动,鼾声如雷,像是已经睡着了。   伙计没办法,只得伸手推了他一下,却是纹丝不动,他正要再使点力时,陈适突然抬起头,大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完拿起酒坛,咕咚灌下一大口,因为喝得太急,不慎呛着气管咳嗽起来,大半酒液都喷了出去,打湿了胸前衣襟。   伙计被他这模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陈适一抹下巴上的酒液,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伙计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已经打烊了……”   “哦,那我该走了。”   陈适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伙计赶紧拉住他的袖子:“陈公子,您的酒钱还没付啊。”   “怕什么,我还会赖你的账么?”   他从怀里摸了摸,摸出几个铜板,扔在酒碗里,叮叮当当作响。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拿去!不用找了!”   可这也不够啊,伙计数完铜板,苦着脸想。   不过掌柜的说过,陈公子是他们酒馆的常客,还是个官家人,不好得罪,将差的酒钱记在账上,下回再找他讨就是了。   伙计将铜板收了,拿下肩上的白抹布,利落地打扫起桌子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陈适醉醺醺地走出大堂,到门槛处时,正好与进来打酒的客人撞上,那大汉见他一句道歉也不说,气得一把拧住他肩头。   “你瞎了?撞到老子就想走?”   陈适回过头来,悠悠地打个酒嗝,醉眼迷离地笑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大汉被酒气熏了个正着,当即大怒:“什么东西!”   他抡起醋钵儿大的拳头,一拳揍中陈适眼眶,陈适只觉眼前漫天星斗,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门槛上,酒坛摔得稀碎,紧接着,雨点儿似的拳头落了下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哈哈,惟有饮者留其名……”   身体越痛,他越是笑得开心,忽然肚子被踹中,胃部剧痛袭来,他喷出一口血花,蜷缩着身子,边笑边咳,咳出眼泪:“陈王……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大汉简直一头雾水,嘀咕道:“哪儿来的酒疯子?”   陈适翻了个身子,望着天上月,喃喃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哎,怎么打人呢?”   一名文士打扮的人出现,阻止了大汉的暴行,那大汉也揍够了,便吐了口唾沫在陈适身上,踅进大堂去沽酒。   “陈大人,如何,还能起来吗?”   文士笑眯眯地俯视着他,陈适眯着醉眼,认出这人有些眼熟,似乎是上官熠跟前的幕僚,叫李墉。   在李墉的搀扶下,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眼眶上好大一块乌青,下巴上还挂着血。   李墉不禁叹道:“天子脚下,还有人殴打朝廷命官,巡城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   “多谢,多谢仁兄搭救。”   陈适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个礼,便欲离去。   “陈大人,”李墉在背后叫住他,“我家主人一向赏识有才之士,欲邀大人一晤,不知大人是否有意?”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陈适走得头也不回,身后传来李墉幽幽的嗓音:“人生而有别,岂不见有人今日在南郊圜丘,天子亲自加冠,受百官跪拜,可谓是志得意满,而你却只能在这酒馆独自买醉,来日他若登基,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清算你,刀斧即将落下,大人打算引颈就戮吗?”   他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   李墉站在廊下,头顶悬着两盏西瓜灯,眼底笑意闪动,愈发显得诡谲。   “十年寒窗苦读,学得满腹经纶,却此生都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陈大人,就不觉得可惜吗?大人若愿来我家主人座前效力,在下保证,你不仅可以一雪前耻,还将入阁拜相,公侯万代!” 第88章 驱祟   升平元年伊始, 天下却并不太平,自出了正月,大雨淋漓不止,去年的雨水就很多, 还降了几场瑞雪, 黄河下游已决堤数次,受灾最重的是河南, 数千座村庄被淹毁, 百万生民失去家园,生计无着。   二月, 沈葭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她再也吃不下东西, 即使怀钰强行灌进去,也会被她吐出来, 任谁来看,都已经油尽灯枯,但没人敢说这话,以免刺激到怀钰。   怀钰不再去上朝,每日枯坐在床前, 除了照顾沈葭,竟一事不理,圣上派人来了数次, 宣他进宫议事,他只当听不见, 身边随时带着绣春刀,没有人怀疑, 当沈葭咽气的那一刻,他一定会拔刀自刎。   远在福建的谢翊接到急信,立刻启程进京,同行的还有谢老夫人。   沈葭连外祖母也认不出来了,不管老太太怎么喊,她也不应,两眼呆呆地瞪着帐顶,手中握着沈茹那支金钗,不管劝还是哄,就是不放手,谁要是敢强行抢,她就会激烈地反抗。   谢老夫人见了她这模样,抱着她大哭:“我的珠儿!她们母子俩带走你娘一个还不够,还要带走你!我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让我白发送走黑发人啊!”   哭声之悲,让房中其余人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谢翊安抚住老夫人,道:“母亲,还是先让张真人看看。”   张真人是他专程从江西龙虎山请来的道士,相传道法高深,已经闭关多年,若不是见谢翊心诚,根本不会下山。   怀钰坐在床边的马扎上,他从不信道家鬼神之术,只觉得谢翊是病急乱投医,再加上这段时日失望数次,已经是心如死灰。   “不必看了,她若去了,我也陪她一道就是。”   这话听着是如此不祥,但王府众人已经习惯,这不是他头回说这种话,上次夏总管偷偷预备后事,被他发现了,本以为要挨一顿骂,谁知怀钰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棺材小了,盛不下两个人,吓得夏总管连夜将棺材退回去了。   谢翊闻言,却是脸色陡然一沉:“你说什么?”   怀钰道:“我说不必……”   不等他说完,谢翊扬起手掌,一个耳光狠狠抽过去,登时将怀钰从椅子上扇翻过去,摔倒在地。   众人:“!!!”   房中人人瞠目结舌,沉浸在“太子被打”这件事带来的震惊中,还回不过神来,谢翊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揪着怀钰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目光狠厉如刀。   “珠珠还没死!你作这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等她死了,你再抹脖子不迟!现在给我清醒一点!听见没有?!”   怀钰呆了半晌,居然掩面痛哭起来。   谢翊将他丢在地上,踹他一脚:“起来!随我去白云观请张真人!”   大家都以为怀钰不会听,他已经很久没出过房门了,谁知他竟真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抹着眼泪跟在谢翊身后,脸上顶着一个显眼的巴掌印,就这么出去了。   -   张真人看着年龄不大,约莫三四十左右的年纪,模样清癯,颌下三缕长须,垂到胸际,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据他自己说,他已有二百岁高龄,一直在龙虎山上清修,此次下山专为除魔卫道,只带了两名关门弟子。   张真人看病有一套自己的方式,不把脉,不望闻问切,只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屈指一算,便算出沈葭是被沈茹的怨魂魇镇住了,所以才不吃不喝,长睡不醒。   “我就知道!”   谢老夫人咬牙切齿地骂道,握着沈葭枯瘦的手,老泪纵横:“那小贱人生前连累你,死后还要来害你!”   “大师,如何才能让她恢复清醒?”谢翊问。   “这倒也不难,”张真人道,“太子妃为躲避冤魂索命,一时跑岔了路,魂魄误入九幽,正在地狱十八层游荡,找不着回家的路,贫道三岁上龙虎山,学得道家秘法,待我灵魂出窍,去地府将她的魂魄引渡回来便是。”   怀钰觉得离谱,但见谢翊和谢老夫人都听得一脸认真、深信不疑的模样,怕再挨谢翊的耳光,只能闭上嘴。   第二日,张真人沐浴焚香祷告完毕,带着白云观一众道士设坛开醮,王府内钟声、鼓声、磬声、诵经声绕耳不绝,院子里升起香案,上面供奉玉皇大帝和道家三清,焚过青词后,张真人在蒲团上闭眼打坐,两名徒弟鹤立在身后,为他护法。   当铜炉里的香燃到尽头,张真人突然睁开双眼,仿若变了个人,手持桃木剑,在院中打斗起来,只见他时而滑步后退,时而半空翻个筋斗,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廊下的下人们看得好笑,叽叽咕咕地议论,说这是个疯道。   与院中的轻松诙谐不同,房内此时却是一片紧张氛围,随着张真人施法的进行,床上的沈葭有了变化,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口中呻.吟出声,后来转变成尖叫,好像正遭受着极大折磨。   怀钰将她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按着她痉挛的双手,还要不停安慰:“好了,珠珠,就快好了……”   沈葭痛苦地挣扎,额头汗珠密布,脸烧得通红,嘴里胡乱喊着:“杀了我!杀了我!”   怀钰见了她这副模样,真是心痛如绞,扭头吼道:“快让他停下!”   谢老夫人等人也是吓了一跳,心里何尝比他好受,辛夷立刻就要跑出去传令,被谢翊厉声喝住:“不准去!”   “她快死了!”怀钰红着眼咆哮道。   “死不了!”   谢翊目光坚定,站在床边,犹如一根定海神针:“施法最忌中途打断,你若此时叫停,才是害了她!”   话虽这么说,但沈葭此时的情形未免太可怖了,她开始呕吐,但因为胃里没有东西可吐,呕出来的只是一滩黄水。   怀钰再也看不下去,抓起绣春刀就冲出门去,谢翊迟了一步,没拦住他,刚追出门,就见绣春刀出鞘,雪亮刀刃携着森然杀气向张真人直刺而去。   “我杀了你——”   “住手!”   谢翊急得喊了一声。   道士们慌忙逃窜,张真人的两名徒弟自然无法坐视,抢身而上合攻怀钰,然而绣春刀锋利无匹,他们手中的拂尘和桃木剑一旦碰上刀刃,立刻断为两截,他们只能徒手格挡。   正当三人缠斗时,张真人趁机冲进房内,怀钰吃了一惊,顾不上与那二人纠缠,收刀追进门去。   只见张真人桃木剑直指沈葭,厉声喝道:“六界轮回,各有其道,你是阳世中人,何苦久耽于阴司黄泉,还不速速醒来!”   话音刚落,沈葭猛吸一口气,直直地坐起身来,昏沉的两眼恢复清明。   谢老夫人喜上心头:“珠儿!”   “外祖母……”沈葭迷茫地看着她,喃喃道,“谢天谢地,可算是解脱了……”   话说完,吐出一口黑血来。   -   太子妃苏醒,笼罩在扶风王府上空的阴云终于消散了,阖府下人欢天喜地,夏总管去门口亲自放了挂爆竹,去去晦气。   怀钰和谢翊去白云观拜谢张真人,顺便送上酬金,却被告知张真人早已下山,带着两名徒弟云游去了。   二人好一番唏嘘,将带来的金子悉数捐给了白云观。   三月,京城的桃花开了,沈葭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转,已经可以进些清淡的饮食,消瘦的两颊丰润起来,神志也恢复了清醒,不免让人松了口气。   谢翊毕竟肩负谢氏商行重担,东南六省的生意都要过问他,即使有冷师爷暂时替他顶着,也无法在京城久居,谢老夫人年事已高,难得出门一次,又实在放心不下外孙女,便留在王府住一阵时日。   谢翊离京那天,来探望沈葭,顺便辞行。   沈葭的气色好了许多,躺在安乐椅上,身上盖着猞猁狲毛毯,旁边怀钰端着药碗,正在喂她喝药,沈葭别过脸不肯喝。   “我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怀钰耐心劝道:“这不是药,是补汤,太医说你的身子骨还是弱,得补一补,再喝点儿罢。”   “太苦了,你尝尝。”   “苦吗?我已经放了很多糖了,”怀钰舀起一勺,尝了尝,皱起眉,“不苦啊。”   “那是你尝的不够,再喝一口。”   怀钰只得又喝了一口,忽然反应过来,怎么喝药的成自己了?看着沈葭笑吟吟的眉眼,这才顿悟,她是故意在捉弄他。   “好啊你,敢耍我!”   怀钰放下药碗,去呵她的痒。   沈葭哈哈大笑起来:“不敢了,再不敢了,殿下饶了我……”   她笑岔了气,又抚胸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   怀钰吓了一跳,生怕她又吐血,急忙替她拍背顺气。   沈葭见他一脸做错事的表情,摆摆手道:“不打紧……”   正说着,余光扫过院门,看见倚门站着的谢翊。   “舅舅?”   怀钰回头望去,谢翊站在院门口,不知看了他们多久,见沈葭要起身,他走过来淡淡道:“不必起来,歪着罢。”   怀钰忙给他让座,谢翊在竹椅上坐下,仔细打量沈葭脸色。   “瞧着气色好些了,食量如何?”   “上午吃了半碗粥,舅舅,你要走了吗?”   谢翊点头:“冷先生来信催了,你外祖母会留在这儿,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来看你,你好好保养身体,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得吓,你是她的心头肉,这回你重病一场,她也吓得不轻。”   “知道了。”沈葭乖巧地应道。   谢翊的眼神柔和了些,替她掖了掖毛毯。   沈葭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忽然明白了,沈茹为何会喜欢上他,她从毯子里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支金钗。   “舅舅,这支钗是你送给姐姐的么?”   谢翊低头看了一眼,道:“我不记得了。”   沈葭呆了呆,自言自语:“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她这一生,就没被人记得过……”   怀钰见她这样,唯恐她又犯痴症,赶紧打断道:“起风了,我们进房去。”   他将沈葭从安乐椅上打横抱起来,对谢翊道:“舅舅,恕我不能送你了,你一路顺风。”   谢翊颔首点头:“进去罢,好好照顾她。” 第89章 家信   自沈葭病愈后, 怀钰便一步不肯相离,从侍奉汤药、吃饭沐浴,到穿衣穿袜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照顾, 就像是小孩子守着失而复得的玩具, 唯恐再次失去。   他作为一国太子,却完全不理政事, 内阁送来的折子, 又被他原样打回去,圣上宣他进宫面议, 他也从不到场,这样不负责任的行径终于激怒了圣上, 出宫来到扶风王府。   “太子爷,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延和帝满脸讥讽,坐在太师椅上, 旁边搁着一根漆金龙头拐杖,他的腿疾愈发严重,如今已不能走动,剧痛使得他深夜无法入眠,眼底熬出浓浓的青黑, 脸颊上没什么肉,几乎形销骨立了。   怀钰立在偏厅里,心头一阵愧疚:“皇叔……”   “你不要叫我皇叔!”   延和帝猛地一拍案桌, 上面的茶杯蹦起老高,怀钰立刻跪了下去。   “朕今日过来, 就是来问你,还要不要当这个太子?”   “我……”   “要不要?!”   怀钰闭了闭眼, 道:“要。”   延和帝冷哼一声,才算消了点气,口吻缓和下去:“让人收拾一下行李,去年落雪多,大雨连日不住,桃花汛、端午汛赶到一起去了,据河南巡抚来报,怀庆至开封府一带,黄河决口数次,朕放心不下,你替朕过去看看,明日就启程。”   怀钰愕然抬头:“圣上,我……我不能去,珠珠才刚好……”   “你说什么?!”   延和帝勃然大怒,打断他的话,拿起一旁拐杖,橐橐地走到他跟前,指着厅外道:“你不去?你看看这雨!黄河决堤,神州大地尽成汪洋泽国,百万生民无家可还,鬻儿卖女,以泪洗面!你作为一国储君,堂堂太子,眼中竟只看得到你的妻子?视天下万民于不顾!你的担当呢?你的血性呢!没用的东西,朕看你是被女色冲昏头了!满脑子只有儿女私情!”   屋外大雨瓢泼,怀钰跪在厅中,脸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被骂得抬不起头。   晚上,他照例替沈葭洗过澡,将她抱到床上,正要起身时,听见沈葭说:“去罢。”   “什么?”   “去治河罢,”沈葭盖上被子,静静地看着他,“我已经好了,府里还有这么多人,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怀钰怔怔地坐在床沿,苦笑着问:“你都听见了?”   “嗯,”沈葭笑了笑,“我还是头一回听圣上那么骂你。”   怀钰四岁进宫,圣上对他一向是教导得多,责骂得少,这回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大概是爱之深,责之也切。   “我不想离开你。”   怀钰躺下去,抱住沈葭,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她还是太瘦,一只手就能圈住,那些肉像怎么也养不回来了似的。   “不想离开也得离开啊,谁让你是太子。”   沈葭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去罢,我知道你也想去的。”   她看得出来,下午圣上将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他心中有多难过,不是因为他从未挨过皇叔的骂,而是因为他知道圣上说的都是对的,百万生民啼饥号寒,生不如死,他是一国太子,天下万民都是他的子民,他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小家,沈葭更不愿成为他的累赘。   怀钰闷闷地道:“我怕。”   “怕什么?”   “怕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   沈葭扑哧笑了,侧过头,轻轻亲了下他的鼻尖:“说的什么傻话,我能去哪儿?我就在家里等着你,去罢。”   两人默默对视,眸中倒影只有彼此。   片刻后,怀钰的呼吸急促起来。   沈葭往下一瞟,就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有些想笑,果然,他还是那么禁不起撩拨。   “做吗?”   怀钰耳根涨红,竟然结巴起来:“不……不做,你……你还没好,我……那个,你让我自己平息一下,我可以的。”   “平息什么?你顶着半天了,当我没瞧见?来罢。”   沈葭翻身压在他上面,笑着吻下去。   怀钰犹豫一会儿,还是扶住了她的细腰,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害怕弄疼沈葭,他的动作很轻,温柔到不可思议,这是二人从未有过的体验。   最后一刻,沈葭察觉到他要抽身而退,双脚勾住他的后腰,哭道:“别走,留下来……”   怀钰完全没预料到她会有这个动作,一下没控制住,要退出已经来不及,额头蹦出青筋,只能压着她,来了个密不透风的深吻。   两人大汗淋漓地倒在一处,怀钰压在她身上,喘了几口气,随即一言不发地坐起来,捡过一旁的汗巾,替她擦拭身体。   沈葭静静地看着他,面颊泛起玫瑰一样的红潮,累得手指头也不想动。   “生气了?”   “没有。”   “就是生气了。”   沈葭也坐起来,趴在他光.裸的背上,指尖在他的肌肉上游走,怀钰呼吸一滞,握住那调皮的手指。   “别闹。”   “有了孩子,就生下来罢。”   沈葭搂着他的脖颈,往他耳朵眼里轻轻吹了口气:“怀钰,我想生一个像你的孩子。”   怀钰坐了片刻,偏过头去吻她,说:“我爱你。”   -   第二日,寅时刚过,天还没亮,怀钰就睁开了眼。   沈葭还在酣睡,他替她掖了下被子,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拎着靴子走到屏风架旁,正要拿着衣服出去穿,身后传来沈葭困倦的嗓音。   “要走了吗?”   怀钰身形一顿,回身见她已经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我吵醒你了?”   “没有。”   其实沈葭这一晚也睡得不太安稳,是以一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就醒来了。   成婚后,她与怀钰一直形影不离,这还是头一回要与他分开,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她的心情怪怪的,说不舍也不太像,大概是不习惯罢。   沈葭掀开被子下床,靸着鞋走到怀钰身前。   “我帮你更衣罢。”   怀钰平时上朝,寅时三刻就得起身,为了避免吵醒她,都是去外间更衣,沈葭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没伺候过他,因此有些手生,在怀钰的指点下,才好不容易替他换好衣裳,最后将那枚白玉蝴蝶系在他的腰上。   沈葭缓缓摩挲着玉坠,不知怎么,鼻腔忽然一酸,泪珠坠了下去。   怀钰一惊,扶着她的肩问:“怎么了?”   沈葭抱住他的腰,埋在他怀里哭道:“你早点回来,我……我会等着你的。”   怀钰愣了愣,想明白沈葭应该是舍不得他了,她一晚上都很淡定,仿佛他不是要出趟远门,而是去王府门口打个转,很快就能回来。   怀钰本以为她看得开,没想到临出发的时候,给他来上这么一出,霎时间,心里又欢喜又酸涩,对沈葭的满腔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乖,不哭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抬起沈葭的脸,替她擦去眼泪。   沈葭握住他的大手,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指腹上的薄茧,哭得越发不能自已,那眼泪像止不住似的,走珠般的滚落。   怀钰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头疼地道:“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不走了。”   这句话起了奇效,沈葭抽噎着,眼泪断断续续地止住了。   怀钰将她抱起来,塞进被窝里:“你再睡会儿,外面冷,不用送我了。”   沈葭点点头,靠在枕头上,眼尾通红,眼睛里还泛着泪光,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袍下摆,不肯放。   怀钰已因为她耽误了不少工夫,看着这样可怜巴巴的她,脚步又挪不动了,兴许真像皇叔说的那样,认识沈葭后,他满脑子只剩儿女私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沈葭的下巴,和她接了个悠长的深吻。   然后起身,逼自己不去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已经微微亮,夏总管早已打点好行装,领着阖府下人在仪门外听训。   怀钰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只嘱咐了一句:“好好照顾太子妃。”   下人们垂首应喏。   除此之外,空地上还站了一支二百人的锦衣卫队伍,由百户苏大勇统领,负责守御王府安全。   这是重中之重,怀钰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包括该在哪里布防、明岗暗哨如何布置、几班一轮换等等问题。      苏大勇听得连连点头,一个劲儿保证:“头儿,放心罢,太子妃若少一根汗毛,您将我的项上人头拿去。”   怀钰瞪他一眼:“她若真出了事,我要你的项上人头有何用?”   苏大勇急忙收起不着调的神色,挺起胸膛道:“是!请殿下放心,属下保证太子妃不会出事!”   怀钰这才点头。   众人送他到王府门口,阶下已站了二三十名官吏,都是此次随他南下巡河的官员,由于圣上早有旨意,太子离京,是为巡视河工,兼管赈灾事宜,勒令百官不许践行,这些人里官位最高的是工部左侍郎潘季驯,他是位水利专家,除此之外,便是几位户部主事和一批办杂事的书办吏员,他们已等待了良久,见太子出来,立刻跪下行礼。   怀钰翻身上马,领着众官员在熹微的天色中离开了紫禁城。   -   离京七日后,沈葭收到怀钰寄来的家书。   他们一行人已离开京畿,走到了保定府,他们走的南北官道,每隔六十里就有驿站,原本预定日行百里,十五日内抵达开封,但因连日大雨,道路泥泞难行,最多只能日行八十里。   因为送信需要时间,这信其实是他离京三日后写下的,沈葭估计他现在应该已经出了保定,到了真定府境内。      太子殿下没有什么文采,通篇家信读下来,不过是介绍他今日到了哪里,吃了什么菜,还有就是咒骂这阴雨连绵的破天气,平铺直叙,无聊至极,但沈葭却捧着信读得津津有味,看了好几遍,在信的末尾,他还来了句大白话——想你。   短短两个字,让沈葭心潮起伏,她将信按在胸口,好像能隔着这薄薄的两页纸,触摸到那个令她思念的人。   离京十五日后,怀钰离开顺德府,入河南境,他在给沈葭的信上说,北直隶辖下五府,挤满了从河南逃难来的百姓,拖家带口,衣衫褴褛,有些人甚至饿到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自己远在京师,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知天下百姓遭受着这样深重的苦难,如今想来,真是羞惭。   沈葭读完信,叹息一声。   其实北京城也涌进不少难民,大兴、宛平两县随处可见赈济灾民的粥棚,她还以太子妃的名义捐了一笔赈灾银子。   黑猫喵了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盘着身子睡觉。      这只猫越来越懒了,前不久还和不知道哪儿跑来的野猫苟.合,弄大了肚子,估计不久后就能生下一窝小猫崽。   沈葭摸着软绵绵的猫肚子,神情若有所思。   离京一月后,怀钰总算抵达开封府。   这时已过了端阳,黄河一年有两个汛期,春汛和夏汛,春汛在二至三月,因为是桃花绽放的季节,也叫桃花汛,夏汛是大汛期,一般都在端午过后,丰沛的降雨使黄河水位猛涨,一旦决堤,将是事涉百万生民的大灾害。   怀钰马不停蹄地进了开封城,城内也进了水,积水三四尺,没至膝盖,低洼之处,水深竟有一丈多深,连开封府衙都被水淹了,他们只得临时找了个高地搭起毡棚,怀钰以太子之尊,竟和他们同吃同住,这让众官员感动的同时,又诚惶诚恐,生怕这位金枝玉叶会出什么事。   从这一日起,怀钰就没时间再写信了,他白日要巡视河堤,加固堰口,还要安置灾民,去城内各处抢险救灾,忙得脚打后脑勺,吃口饭的工夫都没有。   夜晚,他浑身酸痛地躺在破草席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睡不着觉,便会幻想沈葭此刻在干什么。   不同于开封的凄风苦雨,北京倒是难得地出了个大晴天。   一夜雨打芭蕉,院子里的垂丝海棠零落一地,沈葭看着满地的花瓣,怔怔地出了半会儿的神,辛夷将披风盖在她的身上,才惊醒她。   “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娘娘,今儿五月十二,芒种了。”   “芒种……”沈葭喃喃道,“去准备下,我想出去走走。”   辛夷猜她应该是这阵日子下雨困在府里,待得烦了,想趁着这难得的晴天出去散散心。   正要下去吩咐人时,沈葭又叫住她:“不用告诉外祖母,她风湿犯了,不能走动,让她好好歇着。”   辛夷应了一声,去准备出行的一应事宜了。   半盏茶工夫后,车驾已经安排好,苏大勇领着一支百人队伍,都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各自牵着坐骑,侍立在马车后,准备随行护送。   沈葭见了,有些吃惊:“这么多人?”   苏大勇抱拳行了一礼:“回太子妃,殿下有令,事涉您的安危,不能有丝毫差错,属下也是按令行事。”   “但这也太多了。”   沈葭还是难以接受,出个门而已,需要这么大排场?怀钰会不会太夸张了?   “减一半人罢。”   苏大勇还想说话,但又不好违抗她的命令,只好选了五十名精锐,剩下的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样子,分散在人群里,充当暗哨。   他想派一队人先去目的地检查,便问沈葭:“请问娘娘,此行是想去哪里?”   沈葭摆摆手,道:“就是随便走走。”   在辛夷的搀扶下,她低头钻进了马车。   苏大勇怔了怔,心想也只有到时随机应变了,目光一扫身后的下属,沉声下令:“上马!”   锦衣卫儿郎翻身上马,跟随马车一齐出发。   苏大勇原以为沈葭只是在城内转转,没想到马车一路迤逦西行,最后竟出了西便门,朝京郊驶去。   出了城,暗哨们就无法隐藏了,苏大勇只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回去,自己领着这五十人继续护卫,每个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马车里的辛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道:“娘娘,您想要去哪儿?最近城外盘踞着不少难民,不太安全,咱们还是在城内转转罢。”   沈葭正在闭目养神,冷不丁问:“沈茹的墓在哪儿?”   辛夷心下吃了一惊,太子明令禁止府中下人提起沈茹,连私下里谈论都不可以,一经发现,立刻逐出府去,她没想到沈葭会主动提起,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沈葭睁开眼睛,看着她道:“我已经在这里了,你不是想让我打道回府罢?”   辛夷这才知道她今日外出并不是想散心,而是蓄谋已久,难怪不让告诉老夫人。   “娘娘,您别为难奴婢,要是让殿下知道了……”   “你如今也同我生分起来了,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虽说有个主仆名义,但我什么时候拿你当丫鬟看过了?你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奴婢’,我听着很不喜欢,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小姐罢。放心,你是我的人,怀钰管不着你,怕他做什么?”   辛夷赧然地笑了笑,其实她也觉得和沈葭渐渐有了距离感,变的不是沈葭,而是她身上的这层太子妃身份,让她产生了敬畏感,别说她了,连实心眼儿的杜若最近都不敢在沈葭面前要吃要喝了。   沈葭握住她的手,问:“辛夷,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这话她已经问过一遍了,辛夷回答:“是芒种。”   沈葭点点头:“对,除了是芒种,还是姐姐的生辰。”   辛夷瞪大眼睛。   沈葭见了笑道:“没想到罢?我也险些记不得了,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这样的小事,估计爹爹也不记得,我想,除了生养她的亲娘,还有服侍她一场的玲珑,也没人记得她的生辰了。”   她的笑容逐渐变得悲伤,让辛夷难过不已,反握住她的手:“小姐……”   沈葭认真地问:“我想去祭拜她一场,可以么?”   辛夷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第90章 遇袭   沈茹葬在城郊西山上, 那里原本是沈如海为自己选定的墓址,沈葭昏迷时,其实可以朦朦胧胧听见一些外界的话语,所以知道这件事, 她连怀钰也没告诉过, 只不过,她光知道葬在西山, 却不知具体葬在哪块地方。   辛夷当日却是来送了殡的, 知道墓地的确切位置。   雨又下了起来,上山的道路泥泞不堪 , 马车无法上去,沈葭选择徒步登山。   辛夷替她撑着伞, 五十名锦衣卫淋着雨, 分散在她前后左右,将她圈在中心, 牢牢地保护起来。   沈葭大病一场后,身子骨儿大不如前,短短一截山路,她走得气喘吁吁,额头汗珠密布。   辛夷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心中十分担心,劝了多次,沈葭只是说再走一段。   走着走着, 沈茹的坟茔终于到了。   墓穴新建成不久,由雪白的大理石砌就, 赑屃驮着墓碑,上面的碑文苍劲有力, 看着像沈如海的手笔。   沈葭接过伞,对辛夷道:“你们退下罢,我想单独待会儿。”   辛夷本想劝两句,但见她也听不进去的样子,只得转身离开。   太子妃想与亡姐单独说话,他们不便旁听,苏大勇率领众人退避到山坳处躲雨,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透过雨幕,遥望着墓前的沈葭。   “对不起。”   沈葭跪在墓前,垂着头,眼泪一滴滴地砸进膝下水坑,溅起点点水花。   “我知道,这样说很虚伪,也没什么用,但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那日说的是气话,我……我不是想害死你……”   她抹着眼泪,从袖中拿出那枚金钗,钗上沾着斑斑血迹,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正如沈茹脖颈上插着金钗,趴在镜台上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永生永世也无法抹去。   怀钰在的时候,她不敢说,怕他担心,可她依然每晚梦到沈茹,梦到她死去的模样,梦到她幽幽地问她,妹妹,你怎么不救我?   “我记不起来了,”沈葭哭得停不下来,泪落如珠,“对不起,我想了很久,可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为什么我会全无印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人死如灯灭,你就算说上一万句对不起,她也是听不见的。”   沙哑的声音凭空响起。   沈葭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死人显灵:“谁?”   一个酒坛从墓碑后骨碌滚了出来,一人站起身,从碑后走出来,竟是多日不见的陈适!   见到他的第一眼,沈葭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陈适披头散发,胡子不知多久没剃了,蓄成了一把浓密的络腮胡,挡住了大半张脸,他满身的酒气,又被雨一淋,落拓得像个叫花子,哪里还有昔日那位儒雅状元郎的样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葭站起身问。   陈适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着她,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像是透着怜悯,又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   “你果然还是来了,你不该来的。”   沈葭从他这句话里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她惊恐地后退半步,回头想要叫人,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混战。   当苏大勇察觉到不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早该发现,这墓道一边靠山,一边是峭壁,只有前后两条出路,非常容易被人包抄,雨声削弱了他的判断力,他又远没有怀钰那样非凡的耳力,当耳朵捕捉到那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破空声时,他立刻站起身,一手拔出绣春刀,同时大声喝道:“敌袭——”   当他喊出这声时,就已经迟了。   一支箭矢刺破了其中一名锦衣卫的喉咙,他捂着咽喉,瞪大眼眸,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漫天箭雨从密林里疾射而出,几乎每射出一支箭,就要夺走一位年轻儿郎的性命。   辛夷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几乎被吓破了胆,呆呆地坐在地上,连躲避都忘了。   眼看一支羽箭即将射中她的心脏,绣春刀从旁挥出,劈断那枚箭矢。   苏大勇抓着她肩头衣服,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吼道:“别发愣!找个地方躲着!”   辛夷抓着他的手臂哭喊:“小姐!快去救小姐!”   苏大勇回头望去,墓前已经不见沈葭踪影,可他根本抽不开身去找,因为此时此刻,埋伏在林子里的人已经俯冲了下来,他们全部蒙着面,穿着黑色武士服,双手合握倭刀,动作整齐划一。   苏大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东瀛武士。      -   “放开我!”   沈葭奋力地挣扎,还是被人推进了庙里。   陈适步态悠闲地走进来,劝道:“二小姐,别白费力气了,他们是东瀛人,听不懂你说的话。”   说完冲两名武士打了个手势,二人朝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出门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龙王殿门口。   沈葭双手被缚于身后,坐在蒲团上,愤怒地瞪着他:“陈适!你敢绑架太子妃!不要命了!”   陈适呵呵笑了两声:“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抬起沈葭的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她,过了良久方道:“如此看来,你还真是绝色,难怪迷得太子殿下神魂颠倒,为你得罪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他的手冰寒沁骨,像个没有温度的怪物,沈葭本就淋了雨,浑身湿透,被激得打了个寒颤。   很快,她感受到那冰凉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慢慢划过她的喉咙,抵达她的锁骨,在那一带流连不去,像冰冷黏滑的蛇。   “你……你想干什么?”   沈葭恐惧地后退,眼前的人让她害怕。   “就是想尝尝……太子的女人,是什么味道?”   陈适微笑着,手下用力,将她的衣服拉下,露出半侧雪白的肩头。   “你疯了!”   沈葭不停后退,确信这人是真疯了。   “怕什么?你当初不是也很喜欢我的么?”陈适拉住她,一只手缓缓抚摸她的脸颊,目光痴迷,“二小姐,兴许当年,我们都错了,若你如愿嫁了我,我也娶了你,一切都会不同。”   “我呸!”沈葭啐道,“我才不会嫁给你呢!你连怀钰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你让我恶心!”   这句话也不知触及了陈适哪块逆鳞,他面色大变,五官气得几乎错位,拎着沈葭的衣领道:“是!我恶心!那我就让你尝尝,和恶心的人同床共枕是什么滋味?”   沈葭:“!!!”   沈葭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怎么能激怒绑架她的人呢?但话说都说出口了,覆水难收,无力补救,眼见陈适就要来剥她的衣裳,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急中生智,抓住其中一条:“你……你不能那个我,我……我怀孕了……”   陈适脱她衣服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撒谎!”   沈葭其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她最近总容易犯困,跟家里那只大肚子猫一模一样,葵水也没来过,怀钰离京那夜,他们来了一次,而且没做避孕措施,所以她由猫联想到自己,猜测她应该是有喜了,但还没来得及找太医诊脉,就被绑来了这龙王庙,可按目前这情势,就算是假的,也得往真了说。   “是……是真的,我肚子里怀了小娃娃,你不能那个我!”   陈适闻言,也不知信没信,但竟然真的不再侵犯她,而是伸出手,放在她平坦的腹部,仔细看的话,指尖还有些颤抖。   他这副模样更让沈葭害怕,身子一缩,金钗从袖中掉出来,与青砖地一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正巧滚落在陈适的靴旁。   陈适捡起来,看着上面的血迹,喃喃道:“知道么?如果你姐姐不是喜欢怀钰……”   沈葭一愣,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陈适被她激怒了,面孔狰狞,咬着牙问:“你笑什么?!”   沈葭笑得不可自抑,直到陈适要扬起手扇她耳光,她才停下,眼睛里充斥着泪水:“我笑你蠢笨不堪!事到如今,竟然还以为她喜欢的是怀钰!”   陈适一怔:“你什么意思?”   沈葭红着眼,愤恨地瞪着他:“她喜欢的是我舅舅!她的心上人,一直是我舅舅!这支金钗,是舅舅送给她的!蠢人,一直以来,你都恨错了人!你听明白了吗?!”   轰隆一声,殿外雷声大作,闪电如金蛇狂舞,似要将这黑沉沉的天穹扯破个口子,电光照亮龙王殿,殿东供奉着雷神风伯,殿西供奉着雨师电母,正殿香台上供奉着东海广德龙王像,上面有一块黑匾,上书“佑显灵威”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龙王着绿袍,踏赤靴,手持玉圭,雷神电母都是怒目而视的凶恶相,令人心生敬畏。   狂风吹得烛火晃晃悠悠,陈适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跪在地上,摇头道:“不……这不是真的,你在骗……咳咳……你在骗我……”   他拿帕子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那架势像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忽然喉间涌上腥甜,拿开手帕一瞧,果然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随手将帕子扔掉,对沈葭正要说句什么,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陈允南到了没有?”   陈适起身,走出殿外,见一行东瀛武士穿着油衣,戴着斗笠,分成两列鱼贯而入,分别把守着龙王庙的各个方向。   李墉撑着把黄绸大伞,殷勤地搀扶着一人迈过龙王庙山门走进来,那人一袭黑色大氅,上用金线绣着九蟒五爪,脚蹬鹿皮油靴,贵气逼人。   陈适冒雨上前相迎,拱手一礼:“侯爷。”   黄伞下,上官熠一张圆脸亲切可喜,带着笑容:“人抓到了?”   “在里面。”   “好!”上官熠按着他的肩膀,笑着勉励道,“好好帮爷办事,日后自有你的去处!”   “多谢侯爷。”   上官熠解下大氅,扔给李墉,大步走进龙王殿。   陈适正要跟上,却被李墉一把拽住胳膊,含笑道:“允南兄,侯爷与太子妃有话要说,咱们就别去打扰了,今夜大事可成,你我当浮一大白,随我去庆贺罢!”   说着强拉陈适进入东配殿,点上蜡烛,从怀中掏出一壶温酒,两只酒杯。   李墉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陈适,自己端起一杯,道:“允南兄,来,我们干一杯。”   陈适静静地看着他,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神情显得变幻莫测:“我已经戒酒了。”   李墉嘴角的笑容不太明显地一僵,随即恢复如常:“酒以后可以再戒么,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下非为夸口,以贤兄高才,将来九殿下荣登大宝之日,就是贤兄直上青云之时!”   陈适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李墉道:“干!”   陈适与他轻轻碰杯:“干。”   二人各自仰头喝酒,只不过李墉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掩,将那杯酒尽数泼在了地上,在陈适看不见的地方,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阴鸷笑容,心想这小子恐怕还做着高官厚禄的美梦,殊不知饮下今晚这杯毒酒,他就要下去见阎王了。   陈允南啊,陈允南,好歹共事一场,我亲自送你上路,你也别怪我狠心。   “这酒不好喝吗?李兄为何不喝?”   陈适幽幽的嗓音响在他的耳畔,与此同时,一根冰凉的金钗抵住了他的脖颈。   李墉霎时间四肢僵硬,浑身的血液急速冻住,正要高声喊人,陈适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李兄,千万别叫,你知道我酒喝多了,手容易颤,万一不小心划破你的脖子,就救不回来了。”   “……”   李墉吓得手一颤,酒杯掉了下去,外面的武士听见动静,嚷嚷了一句鸟语。   陈适听不懂,问: “他说的什么? ”   李墉早年曾随武清侯出使东瀛,学了一口倭话,这些武士说的话,只有他听得懂。   “他问……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要……要不要他进来?”   “跟他说,不用进来。”   按在他脖子上的金钗又重了几分,刺破李墉的一块油皮,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陈适附在他耳边,笑着威胁道:“李兄,不要想着耍滑头,一旦有人进门,我就会动手,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你的血流得快。”   “不不不……不敢。”   李墉早已吓得肝胆俱颤,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句东瀛话,外面果然无人走进来。   黄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他咽了几口唾沫,才鼓起胆子,干巴巴道:“允……允南兄,有话好好说么,大家都是侯爷手底下办事的人,有什么误会,咱们摊开来说,不必动刀动枪的。”   陈适莞尔一笑:“只怕我在前面为你们办事,你们背地里却想着要我的命,李兄,你们太小看我陈某人了,说说罢,为什么要在酒里下毒?”   李墉嘴唇嗫嚅,还未开口,陈适又淡淡提醒道:“废话少说,我的耐心可不多。”   李墉急道:“允南兄弟,可不是我要你的性命!你想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想要害你?是……是侯爷!他想要你的命!再奸杀了太子妃,最后嫁祸于你……”   陈适一愣,很快便想明白上官熠这么做的目的。   一国太子妃被奸杀,这将是举国震惊的大案,也是怀钰身上无法磨灭的耻辱,将极大地动摇他本就不稳固的太子地位,就算圣上执意立他为储,可谁都知道,太子妃是他的唯一软肋,之前沈葭重病,他不去上朝,不理政务,有诏不入,人人都看在眼里,假若沈葭死亡,他恐怕会陷入一蹶不振,而文武百官绝不能容忍一位情绪不稳定的继承人,到时群情汹汹,物议沸腾,圣上也只能改立九皇子为储。   此计既除了沈葭,又废了怀钰,还给九皇子让了位,一箭三雕,上官家成最大赢家,而他呢,将会作为一名奸杀太子妃的人犯,恶行载于史册,遗臭万年!   “真是一招绝妙毒计啊,”陈适笑了起来,“李兄是使阴谋诡计的高手,想必此计一定出于你手了。”   这条计策确实是李墉想出来的,可这会儿怎么好承认?李墉惨白着脸道:“允南兄,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在侯爷面前求情……”   “求情?多谢,但不需要,从今以后,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陈适弯唇一笑,那一定是世上最温文尔雅的笑容,可他做的事却与这四个字截然相反,那枚尖锐的金钗离开了李墉的脖颈,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金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他的右眼。   无法形容的剧痛袭来,李墉的尖叫声却被陈适及时地捂进掌心里,他拔出金钗,钗尖上竟还扎着一颗血红眼球,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金钗插进李墉的动脉,第一下不太熟练,捅偏了,他又拔出来,反复捅了好几次,刹那间鲜血狂飙,溅了半面墙高,李墉发不出声,坐在椅子上,双脚蹬了几下,身体剧烈抽搐,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安静下去。   直到确认他断了气,陈适才拔出金钗,放开捂住他的手,他的动作和神态都冷静无比,仿佛他已经干过成百上千次这种事,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可他的内心却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只觉得杀人是如此简单,跟杀鸡没有什么两样。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血,然后将酒壶里的毒酒全部泼在衣服上,好让酒气盖过身上的血腥味,然后他将李墉放倒在桌上,用那件厚实的大氅盖上,伪造成他不胜酒力、伏桌小憩的假象,这才一脸平静地出了东配殿。   守门的武士没有拦他,只是隔着门缝往殿内看了一眼,看见李墉倒在桌上,只当他是在睡觉,没有多疑。   陈适要进入龙王殿时,才被门口两名武士用倭刀挡住,里面传出上官熠的淫.笑和沈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陈适指了指东配殿的方向,极力地打着手势。   两个东瀛人弄不懂这个中原人想表达什么,但看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应当是有急事,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放了行。   烛火摇曳,龙王殿里幽暗一片,满殿神佛悲悯地注视着这个世间。   沈葭躺在蒲团上,身上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她绝望地哭骂:“上官熠!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怀钰不会放过你的!”   上官熠嘿嘿笑道:“他在开封,可救不了你,等他赶回京城,你的尸体都臭了。小贱人!上回没把你弄到手,可真叫侯爷朝思暮想!爷今晚就要尝尝,这小煞星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销魂滋味,你识相的话,就乖乖的,不然有你苦头吃的!”   他正要掀起沈葭的裙摆,忽然感觉脖颈一阵刺痛,像被马蜂蛰了一口。   “别动,侯爷,在下的手可不稳。”   上官熠摸到了那根尖锐的金钗,也听出了陈适的声音,他既惊又怒:“陈允南!你想做什么?!”   “回侯爷,在下不想做什么,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已。”   陈适示意沈葭转过身,一边彬彬有礼道:“劳驾侯爷帮个忙,替她把绳子解了。”   上官熠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陈适叹道:“看来侯爷要见见血才肯听话。”   手下微一用力,钗尖便刺破皮肤,鲜血迸了出来,上官熠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这种苦头,登时疼得杀猪价叫喊起来。   外面的武士闻声闯进来,见到这一幕,人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陈适属于自己人。   陈适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中原话了,一手扣着上官熠咽喉,一手拿金钗抵着他的脖子,冷冷地凝视着这群东瀛武士。   “都别过来!退后!谁要是敢上前一步,你们的主子就死定了!”   上官熠刚刚吃过他的亏,知道这疯子说到做到,他怕死怕得要命,当即大喊道:“别过来!听他的!退后退后!”   这些武士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日本浪人,虽然每一个都武艺高强,却都没有把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杀死陈适还不伤害到他,他们虽听不懂汉人的话,却看得懂手势,武士们手持倭刀,警惕地后退。   陈适的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拿着金钗的手已经发起了抖,可他的声线却异常平稳:“如何?侯爷,这下肯听话了罢?侯爷不用怀疑我下不了手,实不相瞒,您的李先生方才就死于这根钗下。”   什么?李墉居然也被他杀死了!   上官熠强装镇静,一边替沈葭解着手腕上的麻绳,一边道:“陈允南,你想要什么?钱财?官位?还是名利?本侯爷都可以给你,甚至今日的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你杀死了李墉?不要紧,你的才学远高出李墉之上,你来做本侯座下的第一幕僚,如何?”   陈适一直没接话,等沈葭的双手被解开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微笑:“谢侯爷赏识,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担不了侯爷如此厚爱,外面夜阑人静,风雨潇潇,在下眼神不好使,劳驾侯爷送我们一程了,走!”   他推着上官熠的肩膀往外走去,沈葭急忙跟上,她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陈适不是和上官熠一伙儿的吗?怎么两人撕破脸了?   不过此刻除了跟着他走,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雨下得愈发大了,仿佛天河泛滥,从头顶狂泻而下,除了噼啪的雨声,天地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是北京城近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泼天豪雨,他们刚走出廊檐,就被浇成了落汤鸡,沈葭的眼睛都被雨水砸得睁不开,东瀛武士们手拿倭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始终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雪亮的刀刃在雨夜里闪着不祥的光泽。   陈适几乎是半拖着上官熠出了龙王庙,在雨中大喝道:“让他们止步!”   “什么?”雨声太大,上官熠听不清。   “让他们止步!关门!”   他手中的金钗刺进去了几分,吓得上官熠连声大叫:“回去!都回去!把门关上!”   他也不懂东瀛话,唯一能当翻译的李墉又死了,他只能猛打手势,武士们彼此面面相觑,最后步伐一致地后退,将庙门关上。   陈适转向沈葭:“上马!”   沈葭不敢犹豫,将系在树上的缰绳解了,抓着马鞍爬上马,她浑身没有力气,手又湿滑,咬牙爬了好几次才爬上去。   陈适见她已经坐稳,金钗用力一划,上官熠只觉一阵钻心剧痛,他哀声惨叫,捂着脖子摔倒在地。   陈适迅速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   骏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庙门打开,武士们一窝蜂地涌出来,扶起地上的上官熠,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一摸脖子才知道,原来陈适并未对他下死手,只是划破层油皮。   上官熠咬牙切齿道:“给我追!杀了他们!” 第91章 洪水   夜黑得不见五指, 骏马载着二人在暴雨中奔驰,后面跟着数十骑,杂沓的马蹄声被雨声遮掩,几乎听不见, 沈葭在这样的雨夜里完全是瞎子, 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朝着哪个方向逃跑。   陈适“吁”地一声,勒停坐骑, 他们被一条大河阻住了去路。   “这是哪儿?”沈葭茫然地问。   “芦沟桥。”   “桥呢?”   “被淹了。”   “……”   有没有搞错?!   沈葭简直要疯, 早不淹晚不淹,偏偏在他们逃命的时候被淹了?!   身后传来上官熠得意的呼喊:“陈允南!你已经无处可逃!”   “怎么办?”   沈葭焦急得不行, 该不会今夜真和他命丧一处罢?   陈适沉声不语,一挽缰绳, 将马头调换方向, 顺着河堤疾驰而去。   上官熠冷哼一声:“冥顽不灵!”   他从马鞍上挂着的箭囊中抽出一枚羽箭,摘下牛皮硬弓, 目测了一下距离,随即放开缰绳,拈弓搭弦,一箭射出!   因为延和帝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过的皇帝,所以他很崇尚武气, 在他的要求下,大晋凡是伯爵以上的世家子弟都要去三大营训练骑射与摔跤技能,所以上官熠的天资虽比不上怀钰, 马背上的功夫却是不差,他的箭术学自军中, 挽弓姿势合乎标准,这一箭射出, 原本应该直取陈适心脏,却因雨水的阻碍偏了些许,箭矢掉入无定河中。   上官熠再次拉弦,又是嗖嗖几支羽箭射去,竟然一箭不中。   这激起了他心中的忿恨,想那陈允南微末小官一个,若不是自己抬举,他连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今晚既杀他幕僚,还胆大包天挟持他,若不杀之,实在不足以泄愤!   箭囊中还剩最后三枚羽箭,上官熠一并取出,搭在弦上,他死死盯着前方陈适的背影,眼中杀意毕现,箭镞瞄准,口中猛喝一声:“着!”   但听弓弦一响,三枚连珠箭疾射而去,刺破雨珠,其中一箭正中陈适后心!   沈葭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朝前一顶,陈适的头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握着缰绳的双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   她急忙挽住马缰,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心慌起来:“喂,你怎么了……”   陈适没有回应,她正要偏头去看,耳朵却捕捉到什么动静:“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几名东瀛武士也听见了,那声音像是天神踏着战靴在来回走动,又像是战鼓擂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预示着死亡与不详。   胯.下坐骑不安地走动,喷着响鼻,有些竟然罔顾主人的指令想要逃跑,一名武士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扭头望去,霎时瞪大眼眸,指着远处,惊恐地叽里哇啦叫了起来。   上官熠回头望去,登时瞳孔紧缩。   “洪水——是洪水来了!快跑!”   他当先勒着马匹后退,其余武士也纷纷逃命,可他们根本赶不上洪水来临的速度,河浪滔滔,声势浩大,浑浊的黄水咆哮着席卷过来,带着摧毁天地间一切事物的可怕力量,刹那间便将人和坐骑统统卷入水里!   无定河泛滥了。   沈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冲进了水里,她眼睁睁看着马匹在打着旋儿的急流中被冲去下游,她挣扎着想游上岸,可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随波逐流。   一道炸雷声响,电光一阵接着一阵,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借着这光,她终于看清了陈适,他脸朝下漂浮在水面上,一支长箭深深地钉在他的肩胛骨下方,几近没羽……   -   河南,开封。   怀钰刚结束一天的巡视河堤任务,今日又溃了几处堰口,他领着河务衙门的兵丁和民工四处抢险,搬运沙包沿堤加固。   开封府上到巡抚衙门,下到知府知县,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太子,以金枝玉叶之尊,竟然和穷老百姓一起挽着裤腿扛沙包,堵堰口,有他以身作则,大小官员都不敢躲在棚下偷懒,个个身先士卒,栉风沐雨,一天下来,人都累得半死。   连续多日的连轴转,怀钰也扛不住了,小腿严重浮肿,又因淋了雨,患起伤风来,昨儿高烧了大半夜,唬得一众官员心惊肉跳,纷纷劝他好好休息,谁知第二日他听说决口了,又咬牙撑着身子爬起来,观潮都担心他随时会晕过去,好在这一天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雨还在下,打得伞面噼啪作响,河堤上,一盏盏气死风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众人披着油衣,戴着斗笠,各个都穿着草鞋,高挽裤脚,行走在黄泥地里。   仆人们抬着轿等候在雨中,众官员还不能上轿,要等怀钰先上马。   狮子骢甩着马尾,耐心地等在原地,怀钰抓着马鞍,正要翻身上去,忽然一个雷打下来,他的心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霎时钻心剧痛,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将近九尺长的身躯,就那么重重摔在烂泥里,激起丈高的水花。   “殿下!”   “太子爷!”   “太子殿下!”   这一摔可把众人吓坏了,有的赶紧去扶,有的高声叫大夫,慌慌张张围上去,生怕他出个好歹。   观潮是离他最近的,跪在他身边焦急地问:“殿下!您怎么了?能起来吗?”   怀钰张了张嘴,茫然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万千雨丝,喃喃道:“她出事了……”   “什么?”   雨声太大,观潮没听清,俯身凑过去听。   怀钰一把掀开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利落地翻身上马。   “走!回北京!”   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马,六日六夜没命地跑,他终于在第七日的清晨冲进北京城,坐骑前蹄跪地,累倒在扶风王府门口,口角溢出白沫,这已经是他一路上跑死的不知第几匹马。   夏总管听到报信,匆匆忙忙迎出来,正好在仪门处撞上他。   “殿下……”   怀钰将马鞭抛给他,开门见山地问:“太子妃呢?”   他六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睛熬得血红,像要吃人的野兽。   夏总管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着头道:“殿下!娘娘……娘娘她被拐跑啦!”   直觉果然应验,怀钰一时头晕目眩,站在原地晃了几晃,好不容易稳住,沉着脸问:“谁拐的?”   “据……据说是、是陈大人。”   夏总管瑟瑟发抖,察觉到面前的人久未出声,他疑惑地抬头去看,竟然看见怀钰闭着双眼,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来。   “殿下!殿下!”   夏总管急忙抱住他,见他脸颊透着病态的红晕,伸手一摸,才知道额头烫得吓人,他赶紧扭头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嘱咐两个小厮将怀钰抬进房去。   怀钰做了无数纷乱的梦境,要么是沈葭掉下山崖,他没能拉住她,要么是他眼睁睁地看见她沉入湖底,他像被架在柴山上,身下燃着火海,烧得他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珠珠——”   他猛地睁开了眼,浑身都是汗水。   床边围绕着一圈人,杜若和辛夷都在,谢老夫人也在,坐在床沿拿手帕擦泪。   他一个个地问:“太子妃呢?”   没有人敢回答他,他又问辛夷和杜若:“你们小姐呢?”   辛夷不忍地别过脸去,咬着下唇哭。   怀钰恼火起来:“你们都哭什么?我问你们太子妃呢?!”   众人吓得全部跪了下去,谢老夫人拉着他的手道:“孩子……”   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滚落,怀钰呆呆坐在床上,问:“外祖母,珠珠呢?我找不到她了,她说过要等我回来的。”   谢老夫人其实也病着,从沈葭失踪的那天起她就一病不起,今日听说怀钰回来了,人烧糊涂了,一直在说胡话,这才勉强支撑着病体过来探望他。   老太太听见怀钰这句话,真是心如刀绞,将他一把搂进怀里,痛哭起来:“好孩子……你好歹先将身子养好,珠儿是个福大命大的,等你好起来,再……再去找她……”   “不,不,”怀钰推开她,“我现在就去找她,现在就去……”   他也不穿鞋,赤足下了床,吓得众人手足无措,他还在病中,就这么跑出去可如何是好?   大家慌张地跟了上去。   怀钰头昏脑胀,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愣是凭借着一股毅力,顽强地走到了门口。   王府这时已被人团团围住。   刘锦头戴刚叉帽,穿一身小蟒朝天的补服,面容庄重严肃:“陛下有旨意。”   众人呼啦又跪了下去,连怀钰也不得不跪。   刘锦打开圣旨,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令每一个人都听见:“太子承旨巡视河防,兼管赈灾,肩担重任,却无诏入京,扔下河南一应官员群龙无首,面面相觑,视数省百万生民于不顾,是无父无君无国之举,深负朕心!即日起,罚禁足家中,面壁思过,太子府中下人不得外出,若有出门一步者,杀无赦!钦此。”   刘锦宣完旨,这才恢复以往笑呵呵的弥勒佛模样,将怀钰从地上扶起来,客客气气道:“参见太子殿下,方才是宣旨,奴婢有不恭敬之处,还望爷恕罪则个。”   怀钰却用力推开他的手,因为高烧,鼻子里喷出的都是热气:“刘锦!少跟我嬉皮笑脸!我今日就是要出去,你敢拦我?!”   刘锦立即跪在地上:“奴婢万万不敢!只是圣意如此,奴婢也是奉旨办事,身不由己,求太子爷体谅奴婢的难处,您是圣上最看重的人,待圣上消气儿了,何愁没有出去的时候啊……”   怀钰冷哼一声,懒得同他饶舌,绕过他就往外走。   刘锦赶紧冲阶下的下属使眼色。   怀钰没走出几步,就被东厂的番子们拦住,他勃然大怒,斥骂一句“狗奴才”,就跟人动起手来。   他的身手太强悍,一招一式都是延和帝亲手所教,即使病着,这些人也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被他扔下阶去。   刘锦眼看不是事儿,瞪向一个躲在石狮子后袖手旁观的人:“你还在等什么?!”   那人迫不得已,只能跳出去,趁怀钰不备,从背后一把扣住他的肩,同时膝盖往他腿窝一顶。   怀钰单膝跪了下去,他愤怒地扭头,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头儿……”   苏大勇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歉意。 第92章 出城   三日后, 怀钰的风寒痊愈了,只是他开始绝食,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每日坐在房中, 看着那枚蝴蝶玉坠和沈葭绣的香囊发呆。   苏大勇拎着食盒进来,苦苦哀求:“头儿, 你就吃两口罢, 再这样饿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怀钰抬头看他, 唇边挂着冷笑:“我何德何能,敢当你一声‘头儿’?苏百户, 不对, 现在应该叫你千户大人了罢,披上这身飞鱼服, 再认个老公当干爹,就成了东厂的狗了?”   苏大勇跪下去,垂着头道:“属下不敢,属下永远是您的狗。”   怀钰别开眼,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 半晌后,盯着他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妃为什么会被拐跑?我出去的时候,是怎么叮嘱的?你们这么多人, 连个人都看不住?”   苏大勇眼圈泛红,将当日的事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怀钰听完一怔, 难以置信地问:“一个都没回来?”   苏大勇的泪水再也绷不住,八尺的汉子, 抱着怀钰的腿痛哭流涕:“头儿,都死了,和咱们一块儿喝酒打架的兄弟,全都死了,你还记得小四儿吗?那小子最胆小了,夜里出恭都不敢一个人去,说怕黑,他被箭扎成刺猬了,跟我说疼啊,好疼……我他妈真恨死的为什么不是我自己!我活着干什么?!”   他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怀钰拉住他的手:“是我的错,不要责怪你自己,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着,不然怎么替他们报仇?抚恤金发下去了没有?”   苏大勇恹恹地点头:“发了。”   怀钰沉吟片刻,道:“我要出去。”   他本以为此事是陈适一人所为,绑走沈葭不过是为了报复他,他们也许就藏在北京城的某个角落,可现在看来,局势远比他想的要错综复杂,陈适绝无财力买下一支武力高强的东瀛死士替他卖命,这一场绑架完全是经过精心谋划,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幕后凶手不会让沈葭有活命的可能性。   苏大勇点点头:“我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刘公公不在,东厂那些人都被麻翻了。”   怀钰有些意外:“你要放我走?”   苏大勇又忍不住想哭了,委屈道:“我就没想着看住你,头儿,有些事都是身不由己,圣上要升我的职,我敢抗旨不从么?当个千户有什么好,你以为我在东厂那些阉狗手下办事,很威风么?我多想回到过去……”   他掩面痛哭起来,怀钰将他拉起来,擦干他的眼泪,拍着他的肩道:“好兄弟,是我错怪了你,你别介怀,改日再向你赔罪,事不宜迟,趁着他们没醒,我们赶快出去!”   苏大勇拉住他,坚持己见:“你先把饭吃了,我下了足量的蒙汗药,大象都麻得翻,他们没那么快醒来。”   怀钰心里很急,却拿他的固执没办法,况且自己三天没吃饭,饿得手脚没力气,就算跑了,也跑不出多远。   他只得掀开食盒,草草扒了两大碗米饭,随后和苏大勇走出王府大门,东厂那些番子果然都中了招,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苏大勇还把刚到北京的狮子骢牵来了,就拴在门口的下马石上。   苏大勇解开缰绳,怀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问:“你的马呢?”   “我不能走,总得留个人善后,头儿,你走罢,把太子妃找回来,您是天生龙种,上天都会庇佑你的。”   “你知不知道放跑我意味着什么?”   “知道,不过一死而已。”   苏大勇笑了起来,仰头看着他:“反正我有言在先,太子妃若出事,把我的项上人头赔给你,到了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怀钰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良久,最后道:“我不要你的人头,圣上是千古明君,也不会因为此事砍你的头,把你的脑袋好好在你脖子上寄着,待我回来,一起去喝酒!”   “是!”苏大勇眼中充斥着泪水,轰然应诺。   “驾!”   怀钰一抖马缰,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   狮子骢在奋威将军府停下,怀钰下了马,陆诚常年驻守边镇,在京城并没有宅邸,这座将军府还是圣上赏赐下来的,给陆羡和怀芸成婚用,他们搬进来后,怀钰就来过一次,对宅子还不是太熟悉,他没有走正门,免得引起骚乱,而是找了堵围墙翻进去。   他在府中乱走,没一会儿就迷了路,不得不抓住一个下人,问:“陆小将军在哪儿?”   那人认出他是太子,惊讶地半张着嘴,呆呆地回答:“少爷……少爷在演武场。”   “演武场怎么走?”   “从那儿穿过去,直走就是。”   怀钰点点头,手起刀落,劈晕了他,将他拖进草丛里,然后施展轻功,飞快地向演武场奔去。   陆羡今日休沐,在府中和亲兵比划拳脚,他是摔跤好手,单打独斗肯定打不赢他,陆羡便让他们一起上,十多个亲兵将他围在正中,陆羡拉开架势,上身打着赤膊,外袍系在腰间,一身肌肉健美流畅,因为流了汗,流淌着蜜一样的光泽。   众人一齐而上,他游刃有余地接招,口中还不断点评着每个人的水平:“胡捷,出招太慢,别人一拳都揍到你脸上了,你才出拳。蒋坤,力量不足,回去找个木桩再练练。方百年,腿部力量不够,你这下盘虚得跟陀螺似的,一脚就把你踹趴下了。”   他每说一句,被他点到名字的人必定被他打飞出去,每个人都忿忿不平,觉得自己受到了屈辱,尤其是那个被他踹趴下的方百年,因为是脸着地,校场又才下过雨,全是淤泥,他沾了满脸的湿泥,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冲陆羡一拳揍过来。   陆羡笑眯眯的,正要接招,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羡哥!”   陆羡一愣,回头看去,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左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腮帮子顿时肿起老高。   亲兵们见他挂彩,纷纷大声喝彩起来,一拥而上,将方百年架起来往天上抛。   陆羡没闲心管他们,跑上前问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太子被禁足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北京,因为圣上一向对侄儿宽容以待,还是第一次这么罚他,甚至不留情面地下旨申饬,陆羡没想到在府中禁足的他竟然会跑到这儿来。   怀钰抓着他的手道:“羡哥,借我几个人,我媳妇儿被人拐跑了,我得去找她,锦衣卫的人我指挥不动,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陆羡:“……”   过了半天,陆羡才说:“这个我做不了主。”   怀钰的手失望地垂落下去,他有想到陆羡会为难,但没想到他会直接拒绝,看来是他天真了,十多年不见,陆羡怎么可能还像从前一样,把他当家中的小弟弟看?   “不过,”陆羡看着他的眼睛,说,“别人我做不了主,我自己还是能做主的,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怀钰一愣。   陆羡转身,对亲兵道:“你们认识我身后这个人吗?”   众亲兵一头雾水,但都参差不齐地点头。   陆羡大声问:“他是谁?”   众人齐声答:“太子殿下!”   陆羡又问:“你们是什么兵?”   这下回答就五花八门了,有的说是虎豹营,有的说是甘陕兵,还有的胆大包天,竟说自己是陆家军。   陆羡负着双手,坚毅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沉声道:“你们这些人,有的是各地卫所抽调上来的精锐,有的是多年镇守边陲的老兵,那你们应该知道,虎豹骑是扶风王所建,进了虎豹营,你们就是扶风王的兵!我身后这位,他不仅是太子殿下,还是扶风王遗孤,扶风王唯一留存的血脉!”   众人都精神一振,向怀钰投去崇敬的目光。   凡是大晋儿郎,没有哪一个不是听着战神扶风王的事迹长大的,每一个儿郎在离家参军时,心中也都怀揣着要成为扶风王那样一个英雄的梦想,即使他们中有人从未见过怀钰,也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可光是扶风王遗孤这层身份,就足以得到他们的尊敬。   陆羡道:“现在,殿下的爱妻被贼人拐走,下落不明,他必须要去找她,可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难以找到,我与殿下幼时相识,喝一个乳母的奶水长大,过命的兄弟,是一定要帮他的,你们没有这层交情,不必这么做,我不是以少帅的身份命令你们,而是以兄弟的名义请求你们,帮一帮他,但丑话说在前头,帮殿下做事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生命危险,不要想着会加官进爵。现在,想退出的人站出来,我倒数三个数,如果不出列,我就默认你们一同去了,三!”   众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动。   陆羡:“二!”   还是没有人动。   陆羡:“一!”      十八名亲兵,最后谁也没有动,一个个挺胸收腹,钉在原地。   怀钰忍不住上前劝道:“你们想清楚了,我还在禁足,擅自跑出去相当于抗旨,你们若是帮我,就等同于得罪了圣上,日后不仅前途受损,连脑袋都有可能保不住。”   众亲兵各自对视一眼,无人退缩,方百年顶着一脸晒干的淤泥,单膝跪地道:“誓死效忠殿下!”   其余人也纷纷跪地,宣誓的声音响彻云霄。   “誓死效忠殿下!”   “誓死效忠殿下!”   众人各自换上铠甲,拿上刀枪弓箭,从马厩中牵出坐骑,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从后墙角门出去,却早有一人候在门外。   陆羡怔了一怔,跪下去:“父亲。”   其余亲兵也跪在地上:“督帅。”   陆诚年逾五十,早已两鬓如霜,一张严肃的脸上皱纹丛生,满是风刀霜剑的痕迹,颌下一把焦黄稀疏的胡子,本身就是不苟言笑的人,身上那件大红武官狮子补服,更为他平添一股威严气质。   他先冲怀钰行了一礼,这才冷冰冰地看着跪了满地的人:“你们这是干什么?”   “父亲,殿下有难,孩儿不得不……”   “胡闹!”   陆羡还未说完,陆诚就严厉地斥了一声,他积威甚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军中,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此声斥责一出,人人缄口不言。   怀钰着急了,道:“世叔,不是羡哥的错,若你不同意我带他们去……”   “他们都是你父亲的人,”陆诚温和地打断他,“也就是殿下你的人,无论你让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殿下是君,我等是臣,以后不要称呼陆羡哥哥了,也不要叫我世叔。”   “我……”   怀钰心情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鼻腔泛酸,泪水滚落下来。   原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人也不会变,比如拿他当弟弟看的陆羡,比如看着很凶,其实一直很疼他的陆诚。   “还愣着做什么?”陆诚看着地上的人,“去换身装束,你们这么去,是想昭告天下么?”   众人如梦初醒,跑回去换了身寻常打扮。   陆诚替怀钰亲自牵马,将他送出小巷外,怀钰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比记忆里老了不少的他,泪水翻涌,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世叔,我这一走,圣上恐会迁怒于你……”   陆诚微笑道:“迁怒了我,就没人同他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了。”   怀钰还想再说些什么,陆诚就在马屁股上一拍,洪亮的嗓门落在身后:“去罢,一路小心!”   狮子骢撒蹄狂奔,陆羡拍马紧随而上,十八骑跟在其后,这一行人纵马疾驰,穿过北京城纵横的大小街巷。   五月京师大雨,遭遇了近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水患,不仅城外无定河决堤,城内也遭了水淹,积水盈尺,没至齐腰深,百姓墙倒屋塌,只能全家漂在水上,结筏往来,大雨初霁后,洪水退去了,但街道上依然随处可见百姓搭的芦棚草席,墙根儿处也坐着不少抓虱子晒太阳的乞丐,见这些人马不停蹄地跑来,都投来呆滞麻木的目光。   到达正阳门附近,他们发现通往外城的城门已被关闭,一列五城兵马司的巡警铺兵正挎着腰刀急匆匆地赶来,显然是得了上级的命令,前来抓捕他这个太子。   怀钰将头上斗笠压得更低,遮住面容,压低声对旁边的陆羡道:“羡哥,恐怕圣上已经得知了消息,派人来抓我了。”   陆羡眉心紧皱,马头一拨:“走,去宣武门!”   宣武门在正阳门以西,是京师内城九大城门之一,陆羡选择去那儿出城是有理由的,前不久洪水倒灌,淹没了北京城,内外城墙损坏二百余丈,连宣武门都被冲毁了,还没来得及修。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他们赶到宣武门时,两扇朱漆铜钉的大铁门已被卸下来放在一边,等待修葺,露出一个足以容纳十余人通过的门洞来。   负责看守城门的校尉刚从上司那里得到命令,阻止太子出城,他还没来得及向属下宣布戒严的消息,就与斗笠下怀钰的一双眼睛对上视线。   怀钰从前在锦衣卫当差,负责整顿京城治安,还抓过不少飞贼大盗,这名校尉认得他,他惊讶地后退几步,急忙招呼手下:“快——关城门!关城门!”   他情急之下,一时忘了没有城门可关。   好在守军随机应变,赶紧搬出朱漆杈子挡在路中央,还有人拿出了绊马索、铁蒺藜。   陆羡当机立断地吼道:“走!”   说着一马当先冲出城门,其余亲兵纷纷效仿,骑兵的力量不可小觑,这些人能被选作亲兵,本身就是虎豹营的精锐,区区十八人,闯城门愣是闯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唬得守门兵士魂飞魄散,如潮水般往两旁避让。   怀钰负责断后,待所有人都冲出门洞后,他才勒动马缰,狮子骢两条前蹄高高跃起,闪电一般跨过障碍,冲出城去。   “钰儿——”   一声呼唤如天外飞音,狠狠地打了怀钰一个措手不及,他“吁”地一声,臂挽缰绳,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高大巍峨的城门上,延和帝一口气爬上百余级台阶,累得汗湿重衣,直喘粗气,身后跟着一众惊慌失措的文武百官。   他扔了龙头拐杖,伏在雉堞上,痛心疾首地喊道:“钰儿!你是一国太子!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抛下你的君父!抛下你的子民吗?!”   雨又下了起来,天子愤怒的咆哮似乎有回音,传出去老远,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无数道目光朝马背上那个身姿笔挺的少年投了过去,他是大晋的皇太子,将会坐上那把龙椅的至尊。   怀钰摘了头上的斗笠,长久地凝视着城墙上那个穿着龙袍的身影,他咬着牙,神色愧疚而痛苦,俊逸的脸上全是交错的水痕,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风雨声中,众人听见了他的声音。   “皇叔!孩儿不孝,孩儿不忠!这太子我不做了,您另请高明罢!”   说罢,他将束发的金冠一把薅下,掷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墨发飞扬,他在雨中拨转马头,沉着脸道:“走!”   白马如飒沓流星,飞奔而去,陆羡等人策马跟上,二十名骑兵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卷五•墙里秋千墙外笑》终 第93章 哑女   大雨终于住了, 怒涛滚滚的无定河平息下来,广袤的华北平原一夕之间被淹没,放眼望去,九衢平陆成江, 大地一片汪洋, 浑浊的黄水上漂着无数房屋、树枝、家禽、牲畜,还有浮尸。   沈葭抱着一根房梁, 在水里头漂了将近一日一夜, 泡在水里的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力气也快流失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陈适就在她对面,半趴在浮木上, 又被水流冲了下去。沈葭咬着牙, 将他拉了回来。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四肢冰冷得可怕,那支羽箭还插在他的背后,沈葭实在不敢拔,她不知第几次伸出手指去探他的呼吸,感受到时断时续的微弱气流, 才松了口气。   他若是死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们就这么在水面上漂着,一开始, 她还会跟陈适说话,后来发现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就放弃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沈葭本已经麻木, 她实在听见了太多哭声,绝望的、愤怒的、伤心的,可这回她扭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个小女孩,坐在一口大缸里,哇哇大哭,她的爹娘不知在哪儿,兴许是死了。   沈葭想去救,可实在无能为力,她的体能已经到达极限,烈日晒得她头晕眼花。   她喃喃道:“我撑不下去了……”   说着,她慢慢放开了双手,任由河水将她吞没,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多了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大眼主人见她醒来,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眼睛,瞬间不见了人影,过了片刻,视野里出现一张妇人的圆脸。   “姑娘,醒来了?”   沈葭想要出声,喉咙却似烈火灼烧过一样的剧痛。   “别急,你的嗓子渴坏了,我先喂你喝水,二丫,去倒碗茶过来。”   小女孩一扭头去了,很快便端着个瓷碗过来。   妇人将沈葭扶起来,喂她喝下半碗茶,水是干净的,煮沸过,味道清甜,里面放了金银花。   一整碗金银花茶灌下去,她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到了只乌篷船上,落日熔金,倒映在河面上,水天一色,很难想象洪水过后,会有这么美的景致。   “是……你们……救了我?谢……谢谢。”   她艰难地发声。   “说的哪里话?”妇人笑着道,“都是家里遭了灾的,岂能见死不救?要怪就怪这贼老天,下这么大雨,光是家门口,那水都有及膝深了,都说天子脚下,有龙气镇着,不会淹,谁知一晚上,大水就淹了北京城,好在咱们当家的预备了船,不然这会儿去哪儿哭呢……”   妇人说起话来有点不着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沈葭正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小女孩在旁边打着手势。   “她是个哑巴。”   妇人见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儿身上,解释了一句:“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嗓子,就说不了话了。”   “她……说什么?”   “她说是她先看见你的,这丫头眼尖,隔老远就看见你们趴在木头上,差一点就滑下去了……”   “!!!”   沈葭忽然想起陈适来,他人呢?!   她坐起身左右四顾,神态焦急,妇人笑道:“你别急,找你夫君是不是?他在船舱里,我带你进去。”      沈葭嗓子疼,一时也顾不上纠正,被妇人扶进船舱,陈适躺在床上,一名中年男人正在给他清理箭疮,应该就是那位“当家的”。   “你丈夫福大命大,这支箭再往下点,就要扎中他的心脏了。”   男人见她进来,说了一句。   “他不是……”沈葭想要解释。   “娘子。”   床上的陈适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皮,面孔毫无血色,幽幽地看着她:“你我大难不死,真的是太好了。”   “……”   沈葭知道他是疯病又犯了,一时间又气又急,后悔在水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把他推下去淹死,正要骂他几句,中年男人开口了:“好了,都出去,我要帮他包扎伤口。”   妇人拉着沈葭的手:“走,我们去煮饭。”   做饭的地方就在船头,他们一家人逃难的准备还是相当充足的,有炉子有炊具,食材不仅有南瓜、茄子、白菜之类的新鲜菜蔬,还有一挂腊肉。   二丫虽是个小丫头,干起活来却很利落,挽着袖子将米淘洗了,燃起炉子,腊肉洗净切丁,和白米放在一起闷熟。   沈葭拣了几瓣大头蒜剥,一边听妇人自来熟地絮叨,原来他们是大兴县人,家里世代经营一家小医馆,她男人姓李,是个郎中,此行是要去天津投奔二丫的大姨。      沈葭好奇地问:“天津没被淹吗?”   北京都被淹了,地处下游的天津得淹成什么样?   李大娘一边剁着白菜帮子,一边不以为意道:“哪儿没被淹?都一样,龙王爷发怒,从去年到今年,雨水就没停过,要我说,还是怪朝廷那帮吃干饭的狗官,大水都没到腰了,也不想想办法,眼看着无定河决口,北京淹成那副熊样儿,圣上这回指定要摘几个大官的脑袋瓜泄恨。”   她话题跳脱,不一会儿又打听起了沈葭的来历,还问陈适为何会中箭,言语之间,还是将他们当成一对夫妇。   “他不是我丈夫。”   李大娘压根不信,以为她是害羞,笑着揶揄:“他不是你夫君,那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是谁的?”   沈葭剥蒜的手一顿,愣了半晌,问:“大娘,您说什么?”   李大娘哟地一声,越发觉得好笑:“天底下竟还有这般糊涂的娘亲,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她只是随口打趣,却没想到沈葭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泪珠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滚落在船板上。   李大娘吓了一跳,急忙放下菜刀,蹲下身问:“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这大头蒜太辣了,熏着你了?”   沈葭哭着摇头,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怀孕了,如果怀钰知道,他该会有多高兴,他要当爹了,可她连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都不知道。   脸上一阵冰凉,她回过神,原来是二丫在用稚嫩的小手替她擦眼泪。   沈葭起身,跪在地上,给李大娘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李大娘赶紧扶起她:“姑娘,不是说了么?救你们是应该的,快别哭了,怀孕的人不能哭,要害眼病的,对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沈葭擦干眼泪,说:“我姓沈。”   -   沈葭决定跟随李家人一起去天津,等进了城,再想办法联络当地官府,让他们送她回北京。   李家夫妇都是热心肠,很乐意帮她这个忙。   在李大夫的救治下,陈适的命保住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根擦着心脏射进去的长箭,又在水里头泡了一日一夜,都没要了他的命。   李家人依旧将她和陈适当成夫妻,不管沈葭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一是因为她没法解释肚子里孩子的来历,李家夫妇虽然救下了她,但她还是不敢暴露自己太子妃的身份;二是因为陈适一直故意喊她“娘子”,有时沈葭替他换药,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都恨不得一耳光扇上去。   “娘子,你弄痛我了。”陈适笑嘻嘻道。   “你为什么不去死?”沈葭很认真地问。   “谁知道呢?”他还是一副笑脸,口吻颇为无奈,“看来老天爷不肯收我这条烂命。”   沈葭发现他现在越来越无赖了,她压根说不过他,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拿着换下来的棉布条走出去,扔进盆里清洗。   二丫走过来,示意她伸出手。   “干什么?”   沈葭摊开掌心,小女孩在上面放下一块糖。   她忍俊不禁:“我不吃,你吃罢。”   二丫在肚子上比划了下,划出一个弧形。   这个手势沈葭看得懂,笑道:“小娃娃也不吃,他在睡觉呢。”   二丫便将糖纸剥了,自己塞进嘴里,蹲下帮她一起清洗布条。   所有活都干完,沈葭累得腰酸背痛,她站起来,呼吸一口清凉空气,二丫将小手塞入她的掌心。      不知为什么,这个哑巴小女孩特别喜欢黏着她,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充满着孩童式的天真,总让沈葭想起家里的杜若,她俩年龄也差不多,二丫也有十三四岁了,但她的行径表现得像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听李大娘讲,是因为小时候发高烧,把脑袋烧坏了。   一大一小伫立在船头,河水已经平静下来,乌篷船静静地漂泊着。   沈葭注视着远方,想起李大夫白日里跟她说,明天就能抵达天津卫,心情一阵松快,等进了城,她就能摆脱陈适了。 第94章 天津   天津东临渤海, 北依燕山,并不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成祖年间才正式筑城,距今也不过一百七十多年, 当年成祖爷起兵靖难, 在此渡河南下,偷袭沧州, 攻陷南京, 后来凯旋时,便将此地赐名天津, 意思是天子渡口,并设立天津三卫, 开始筑城建设, 最初的天津城不过是座土城,周长九里, 城高三丈,东西长,南北短,形似算盘,因此也被称“算盘城”。   天津是九河下梢, 三岔河口,无定河、潮白河、大清河、子牙河在此汇流入海,又处在南北运河的交界点, 地势低洼,可以说上游一旦决堤, 遭殃的就是天津。   此次山洪来势汹汹,好在城中军民早在几月前就开挖了几条土沟用以泄洪, 将洪水分流入南运河,或是经由卫河入海,城西北的三角淀也承担了一定的蓄洪与分洪作用,使得天津在京畿几个下游城市中,竟然受灾害程度最轻。   沈葭跟随李家人一起上了岸,才发现情势不对,大白天,城门居然紧闭,城外聚集着上千名逃难来的百姓,难民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有的人饿到实在没力气了,就躺在地上等死。   沈葭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怀钰在写给她的信上,会说他心生羞惭,现在她理解了他的感受,他们自小过着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贵族生活,从不知道升平盛世之下,还会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人命如草芥。   陈适见她表情透着吃惊,了然地笑道:“二小姐从没见过饥民是不是?”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沈葭心里很不服气,瞪着他道:“我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陈适淡淡道:“世间百态,我比你见得多。”   沈葭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却走不动了,低头一瞧,一只枯瘦的手攥住了她的裙摆,她吓得尖叫一声,飞快躲去陈适身后。   “贵人们,行行好……”   抓着她的人是个年轻女人,蓬头垢面,瘦得没人样了,出气多进气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家孩子带去罢,随意使唤,不要钱,只要给她口饭吃……”   她的孩子是个十来岁大的女娃,跪在她娘身旁呜呜地哭,也是饿得面黄肌瘦。   沈葭不忍心,想起身上还有下船前李大娘给的几张饼,想掏出来给他们吃。   陈适一把拽住她,低声道:“不怕死的话,你就给她们。”   沈葭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附近的难民都有意无意向他们投来视线,那眼神不像人,而是像盯着猎物的豺狼,她和陈适穿得都比较好,不像是饿了很久的人,沈葭在船上的时候,还换上了李大娘的一身干净衣物,是以一进这难民棚,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我偷偷给她们,行不行?”   “不行!”陈适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离开,“我劝你最好是把你那没用的同情心收一收,这里不是你的扶风王府,没人会跪着喊谢娘娘恩典,他们只会将你拆吞入腹,你自己找死可以,我可不想被你害死。”   “放开我!”   沈葭厌恶地甩开他。   陈适站不稳,原地晃了晃,捂唇咳嗽几声,脸庞白得像雪。   他的箭伤未愈,听李大夫说,还有肺疾,如果不好好调理,没有几年可活,沈葭巴不得他早点死。   “今天进不了城了。”   “你少乌鸦嘴。”   然而被他猜对了,当李大夫找到一位河南逃难来的饥民询问,对方告诉他,天津卫从三个月前就四门紧闭,不接纳任何难民入城,理由是避免引发城内骚乱,但也不能无视这群饥民死活,如果在辖区饿死太多人,是要被朝廷追责的,所以天津巡抚派人每日早晚舍粥两顿,虽然大部分饥民去别的地方就食了,也有小部分人看在这两顿粥的份上,留了下来,其中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或是饿到实在走不动的人。   城门口站着一列荷戈持矛的士兵,城墙上也有人在巡视,甚至搬出了强弓硬弩,显然是用来威慑这群难民,警告他们不要想着有小动作。   沈葭觉得,他们可能高估了这些难民,他们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大夫找到守门士兵道:“军爷,我们不是难民,是来投奔亲戚的,孩子她大姨就住在城里,能不能让我们进城?”   那士兵高抬着下巴,看也不看他:“抚台大人有令,城外人一律不许进入,不管你是逃难的,还是寻亲的,都不许进。”   “能不能破个例?”   李大夫掏出一块银饼,要悄悄往他手心塞。   士兵不耐烦同他拉扯,将他往地上一推,枪尖对准他,恶声恶气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谁给你破例?破了你这个例,其他人也要来破例,趁老子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当家的!”   李大娘尖叫一声,急忙扑上前去。   沈葭冷冷地瞪着这名士兵:“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手?”   士兵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沈葭差一点就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余光看见陈适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她必须找他不在的时候进城,不然她不知道这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沈葭想起那晚他当着上官熠的面,神色平静地说出他杀了李墉时的样子,就觉得胆战心惊。      正做没理会处,背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开——饭——了!”   霎时间地动山摇,所有难民一窝蜂涌向粥棚,爬的起来的、爬不起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病的没病的,全都将手中破碗敲得震山响,有的伸长脖子张望,有的要插队,哭声喊声骂娘声混杂在一堆,场面混乱得不行。   士兵也没空找沈葭麻烦了,赶紧跑过去维持秩序。   李大娘看得傻眼,感叹道:“天爷呀,这不跟咱们逛庙会一个样儿吗?”   李大夫被扶了起来,好在没伤到骨头,对上沈葭担心的眼神,他老好人地一笑:“我们也去要点粥喝罢。”   他们的食物在船上的时候就吃完了,本来储备是够的,但多了两张嘴,粮食消耗得很快,本以为今天就能进城,谁知道会被关在城外。   他们去晚了,等排到他们时,锅底只剩最后一点粥,几人便一人分了一点。   沈葭捧着那碗米粒一眼就数得清的“稀粥”,怎么也吃不下去,这与其说是粥,还不如说是一碗涮锅水,但其他难民都喝得很香,有些人甚至还拿着碗在舔,将碗底舔得锃光瓦亮,洗都不用洗。   二丫呸呸呸地往外吐石子儿,李大娘也喝不下去,夺走她的碗道:“别吃了,这东西能吃?牙都咯掉。”   沈葭本来怕他们觉得自己娇气,一直在强忍着难受喝,听到这话,立马将碗放下,道:“我这儿还有几张饼。”   他们背着别人,偷偷将饼分了,刚好一人一张。   沈葭饿得实在不行了,将饼撕成若干小块,迫不及待就往嘴里塞。   陈适见了,提醒她道:“你最好是省着点吃,还不知道要在这块烂地方待多久。”   他的话不中听,但好歹说了句人话,沈葭虽然饿得恨不得一口全吃了,但考虑到以后吃的没着落了,还是不得不省了一半的口粮下来。   -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   这三天里,沈葭一直在找机会摆脱陈适,可他却寸步不离跟着她,即使夜里睡着了,她都感觉他在监视自己,好像他不用睡觉一样。   李大夫倒是随遇而安,竟然就地给人看起病来,这些难民大多是饿出来的毛病,但也有人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李大夫都能治,药箱里的药丸耗光了,他就带着二丫去郊外采些路边常见的药材。   难民棚环境很差,才下过雨,地上都是淤泥,这些人又喜欢随地大小便,泥巴粪便混合在一起,导致蚊蝇滋生,经太阳一晒,味道简直恶臭无比。   洪水过后,本就容易爆发时疫,李大夫说,这与脏乱差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沈葭一个孕妇,陈适一个伤患,都不能生病,吓得李大娘天天打扫卫生,不许别人在她棚子前大小便,还每天将稻草搬出去晒,看到跳蚤就一把捏死,再渴也不喝生水,将水煮沸了喝。   沈葭在一旁帮她,发现别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麻木又冷漠的,他们已经成了难民里的异类。   三日后,沈葭连最后一块饼都吃完了,为了不饿死,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得不咽下那碗难吃的涮锅水,刚吃下去,又难受地吐光了。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第七天的时候,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碗涮锅水,还和二丫苦中作乐,将涮锅水想象成琼浆玉液,碰一下,喝一口。   她对自己的最低要求是再饿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舔碗底,她害怕不能活着再见到怀钰,但她更害怕的是,她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穷苦难民。   第十天,城门依然紧闭。   难民中又饿死了很多人,被守门士兵一床破席裹着,抬去乱葬岗,其中就包括沈葭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的女儿却不知去哪里了,兴许是卖给了别人,兴许是死了。   沈葭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她看一眼守卫森严的城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李大娘正清洗着被褥,絮絮叨叨地说着谁又在她棚前小便了,沈葭一把攥住她的手。   “怎么……”   李大娘看清她眼睛里的泪水,一时愣住了。   沈葭偷瞥一眼旁边盯着她的陈适,往李大娘手中写了一个“救”字,她知道李大娘跟着她丈夫行医,经常要帮着抓药,也认得几个字。   李大娘看一眼她,又瞄一眼她身后的陈适,想到沈葭第一天就申明他俩不是夫妻,而且他们之间的氛围也很古怪,那陈公子看她的眼神,不像是看自己的夫人,倒像看一个要逃跑的犯人。   李大娘恍然大悟,姓陈的该不会是专拐夫人小姐的人贩子罢?   等李大夫从郊外采药回来,李大娘偷偷将这事跟他说了,两人一合计,觉得这很有可能,不然陈适背上那支箭怎么解释?   李大娘道:“我就说这陈公子很怪,那眼神,阴森森的,瘆得慌,当家的,你想想,这些天沈姑娘无论去哪儿,他是不是都在后面跟着?这不就是担心她跑吗?”   李大夫点头赞同,若有所思道:“从他身上取下来的那支箭,我仔细看过,箭镞由精铁打造,不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箭矢,倒像是军中所制。”   “这不就得了,说不定沈姑娘是哪位大官的家眷呢?拐人.妻女天打雷劈,我这辈子最恨那些拐子了,当家的,咱们一定得帮帮她。”   因为条件恶劣,药品短缺,陈适的箭伤始终不见好,甚至开始溃烂,李大夫每隔三日给他换一次药,换药时,还要将伤口上那些烂肉挑出去,其痛苦可以想象。   今天又到了换药的日子,陈适口中咬着木棍,趴在破席上,等着那阵疼痛到来,但等了半晌,都没有动静。   他正要抬头去瞧,李大夫一把按住他的胳膊。   “沈姑娘,你快跑!”   沈葭还在搅拌那碗草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突然行动,一时呆在了原地。   “跑啊!”   李大娘冲她喊着,上前帮丈夫压住陈适。   二丫不知爹娘在干什么,还以为在玩游戏,乐得拍起手来,上前坐在陈适的腿上。   李大娘身躯肥壮,虽然这几日饿瘦了些,但重量是摆在那儿的,再来一个李二丫,陈适给这娘儿俩这么一压,内脏都要挤碎,险些没吐出口血来。   看着沈葭跑得头也不回的身影,他咬牙大喊道:“回来!蠢货!你进城就是个死!”   沈葭哪儿能听他的话,她拼尽全身力气,跑过一排排破烂的芦棚,在无数难民或惊异或不解的视线中,飞快地跑到城门口,抓住一名士兵的手臂,气喘吁吁道:“快……快带我进城。”   那名士兵见自己被一个肮脏的难民缠上,嫌弃得活像虱子爬上了身,一把将她推搡到地上:“滚远点!抚台大人有令,任何人不许进城!”   “我……我要见巡抚。”   “哟,你什么人啊?就敢说要见巡抚?你以为抚台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吗?疯婆娘,快滚罢!”   士兵们一齐哄笑起来。   沈葭饿了好几日肚子,浑身绵软无力,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从泥地上爬起来,掏出那块蝴蝶玉坠,举到那名士兵眼前。   “我是大晋太子妃,我要见此地巡抚!” 第95章 民变   “凭什么她能进?我们不能进?”   一个身穿短褂的汉子一把拉住士兵, 跟所有难民一样,他的衣衫也破破烂烂,依稀可见前胸的刺青,身材精瘦, 肋骨往外凸, 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有那种饿了太久而呈现出的麻木感, 而是两眼冒着精光, 口似虎盆,鼻若悬胆, 端的是条好汉。   那士兵一时有些怵他,想要挣脱他的手, 竟然挣不开, 吓得结巴起来:“干……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放……放开!”   其余士兵见情形不对,也纷纷上前来, 枪尖对准他们,局面一下紧张起来。   一名老者越过人群,按住汉子的手,那汉子虽满脸不平,但还是松开了士兵。   老者肤色黝黑, 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冲士兵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军爷,我们不是要闹事, 只是想讨个说法,您看看这些人, 都饿得没办法了,有的全家都死绝了, 要不是家乡遭了水灾,地被淹了,谁愿意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咱们不用全都进去,只要让一个人进去,向巡抚老爷陈说一下大家的难处,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您别看这些人瘦得像骷髅架子,那都是饿的,只要让他们吃饱了,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六尺好汉,有的是力气,日后贵地要开荒下地、修葺城池,他们都用得上。”   士兵方才被一个饿汉子抓住还挣脱不得,本就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见老者态度软下来,他也就强硬起来,冷哼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河南佬,最是好吃懒做,刁吝奸滑,抚台大人愿意一天施舍你们两顿粥,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你们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妄想进天津卫,做梦去罢!”   老者急得去拉他:“军爷,话不是这样说啊!”   士兵往他肩头一推:“滚远点!”   这一推顿时把老者推了个跟头,摔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众人这下乱作一团,有的要找士兵理论,有的要去察看情形,混乱之中,只听得一人高喊:“让让!让让!我是大夫!”   难民们赶紧让出一条小道,李大夫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见老人卧在地上,便将他翻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铁青,用手在鼻端一试,已经断了气,再翻开眼皮一瞧,瞳孔也涣散了,他本就年事已高,又饿了许久的肚子,身子已到了强弩之末,这一摔便立时毙命。   李大夫摇摇头,意思是没救了。   一名少年扑在老者身上,悲声大哭起来:“爹——爹啊!你醒一醒啊!”   那士兵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推,就失手推死了人,慌得后退几步,难民们沉默地伫立着,无声地注视着这群士兵,目光散发出野兽般的凶光。   士兵们毛骨悚然,举着武器喝道:“都回去!再不回去,按反贼论处!”   少年哭得双眼血红,从老人的尸身上抬起头,咬牙道:“你们杀了我爹!我跟你们这群狗官拼了!”   说着疾冲上去,抱着一名士兵的脖子就咬,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士兵捂着脖子疼得哀声惨叫,旁边一名士兵将枪尖捅进少年肚子里,少年口里吐着血沫,四肢抽搐地倒在地上。   这一刻,所有难民心中积压的怒气到达了顶峰,如同引线被引燃,战争一触即发。   那刺青的汉子当先吼道:“乡亲们,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狗日的朝廷不把咱们当人看,老子今日反了他们啦!”   他挥拳揍上一名士兵,其余难民们也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   天津城,巡抚衙门。   巡抚罗汝章已经拿着那枚白玉蝴蝶,端详了半顿饭工夫。   沈葭站在下首,实在是等不及了,出声催促:“罗大人,你看完没有?”   罗汝章冷哼一声,将玉坠拍在案上,道:“给我拿下!”   两名士兵立刻将沈葭的胳膊反扭了,沈葭一脸茫然:“你干什么?我乃当朝太子妃……”   “住口!”罗汝章厉声打断,指着她道,“你竟敢假冒太子妃,还死不承认,罪加一等!给我杀了她!”   沈葭霎时如五雷轰顶,结结巴巴道:“不……我怎么可能假冒?我……我是真的,我夫君握玉而生,国朝人人皆知,他将他的玉切成两半,做成白玉蝴蝶,当作定情信物送给我,我们一人一块,他的玉世间罕有,仅此一块,任何玉也替代不了,你怎么能说我是假冒的?!”   罗汝章却不接这个话,而是道:“你说你是太子妃,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像个太子妃吗?我看你就是个异想天开的乞丐!”   沈葭争辩道:“我是被人拐了,才沦落成这个样子,罗大人,是真是假,你派人送我回北京便知。”   罗汝章冷笑:“太子妃被拐?我怎不知?天津卫紧邻着北京,快马一日工夫可到,为何我未收到文书?你的谎言破漏百出!”   这段话戳中了沈葭内心最隐秘的担忧,其实这阵日子以来,她也在疑惑,距离她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为什么各级各地官府不见行动?为什么不发海捕文书缉拿陈适?就算不知道他是绑走她的元凶,那为什么始终没见到来找她的人?难道一国太子妃失踪,竟激不起一丝涟漪?怀钰呢?他不知道她不见了吗?还是知道了也装作不知……   不,他不会这样,他一定是远在河南,还没有收到信。   沈葭的眼泪掉了下来,用力挣扎道:“我就是太子妃!我的夫君是怀钰!他在开封府治河,你不信就把我送去他那里!”   “还敢撒谎!”罗汝章一拍堂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女人杀了!首级传送北京!”   两名士兵都呆住了,没想到抚台大人这么草率,说杀就杀,冒充太子妃这样大的事,难道不应该先投入大牢审讯吗?万一杀错人怎么办?   沈葭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挣脱他们转身就跑。   罗汝章吼道:“抓住她!”   二十多名衙役一起追了上来,沈葭拼命地跑,才好不容易跑出巡抚衙门,她已经饿到四肢无力,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否则她今生再也见不到怀钰。   可当她跑到衙门大门口时,她的力气就用尽了,双腿发软,一跤跌倒在石狮子旁,带她来的那名士兵抽出腰刀,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沈葭想爬起来继续跑,却没有丝毫力气,她用手肘撑着地,艰难地往前爬,却抵挡不了越来越近的死神步伐,腰刀在烈日下闪着森然的冷光,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呼叫着怀钰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睛,困惑地望去,要杀她的那名士兵惊恐地瞪着前方,其余衙役也瞠目结舌,像被定在了原地。   沈葭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望去,见到了令她毕生都难忘的场景。   一群士兵在前逃窜,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群手无寸铁的难民,他们饿得瘦骨嶙峋,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简直不像人,而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行尸,他们的武器不过是石头、破碗、还有他们的牙齿,而这些士兵手里都拿着长戈长矛,腰上配了腰刀,偏偏被这些老弱病残追着跑也不敢还手,因为这些人都饿疯了,饿红眼的人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他们追着这群士兵,如同豺狼追逐绵羊。   沈葭眼睁睁看见一个落后半步的士兵被一个老人抓着,活生生咬下半边耳朵,士兵捂着耳朵嘶声惨叫,而那名老人竟将血淋淋的耳朵生咽了下去。   “民……民变了……”   衙役们双腿颤抖,看着这恐怖的一幕。   那名士兵再也顾不上沈葭,喝道:“走!快进去!把门关上!”   他们一窝蜂地挤进了巡抚衙门,将门闩上。   难民们已经杀红了眼,连许多城内百姓也被误伤,一名男子上身打着赤膊,前胸和肩头文着刺青,肋下两扇排骨瘦得往外凸,他从士兵手中夺过刀,一刀将人砍翻在地,举着血刃振臂高呼:“杀啊!杀光这群狗官!”   难民们士气大振,迅速占据了整条街道。   沈葭意识到自己再不走开就会被踩踏而死,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没跑出几步,难民大军就如飞蝗过境一样涌了过来。   这些人已经从士兵中夺得武器,不管是官是民,见人就杀,就在她要被一把刀砍中后颈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她扯进一旁的巷子里。   与死亡交错而过,沈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人用胳膊卡着喉咙,抵在墙上。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找死可以,不要害死我!”   陈适冷冷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他也瘦了许多,颧骨高耸,两眼射出寒芒,让人不寒而栗,手中还握着那枚金钗,钗尖沾着新鲜血液,不知道又有哪个倒霉鬼死在了他的钗下。   沈葭呼吸困难,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里的时候,一个小女孩低头冲了过来,将陈适撞倒在地,愤怒地朝他比划手势。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沈葭剧烈咳嗽起来,茫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有脸问这个话?就因为你这个蠢货,死了很多人!你想进城找巡抚送你回京?那你知不知道,此任天津巡抚之前经略朝鲜军务,是武清侯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他是朝野皆知的皇后党,你居然蠢到上门求助你丈夫的死对头,上官家的人做梦也要笑醒了!”   “什……什么?”   沈葭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她一个内宅妇人,怀钰又从不跟她说这些,她怎么会清楚朝堂之事?难怪那姓罗的一见她就说是假太子妃,连审也不审,当场就要把她杀了,原来是想灭口。   她要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这些官员谁是后党,谁不是,难道要靠自己走回北京?   她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陈适却扭头就走,她不得已追上去:“喂,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死了很多人?为什么说是因为我?”   陈适根本不理会她,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   刚走出小巷,沈葭脚步就一顿。   大街上完全变了番模样,躺着很多死人,难民们还在杀人,他们已经不满足杀外面的士兵,而是破门入户,将那些无辜百姓也拖出来一刀杀了,他们受了太久的气,一想到他们在城外忍饥挨饿的时候,这些人躲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难民们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看见吃的就抢,看见人就杀,长街尸横遍地,哭声震天,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沈葭还在呆愣着,衣袖却被人扯了扯,她低头去看,二丫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打手势问她:「爹和娘呢?」   沈葭突然反应过来,是啊,李家夫妇呢?   她想到某种可能,竟然慌张无措起来:“我……我不知道……”   二丫放开她,又跑去前面,揪着陈适的衣袖,比划手势问他。   陈适一把推开她:“滚开!别跟着我!”   沈葭急忙跑上前,扶起二丫,怒道:“你干什么?要不是她爹娘,你早淹死在无定河里头了!”   “她爹娘已经死了!”陈适冲她吼道,“被你害死的!”   沈葭狠狠一怔:“什么?”   陈适继续说着,原来就在她入城后,难民们爆发骚乱,推着挤着要入城,城下守兵抵挡不住,城墙上的士兵发动床子驽,当场万箭齐发,要去了许多人的性命,李家夫妇就在其中,李二丫被人流挤散,没能亲眼见到爹娘的死亡,只看到陈适,便一路跟着他到了这儿来。   沈葭听完,面容霎时变得雪白,跌坐在地,泪珠滚滚而落。   她又害死人了,害死了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好心夫妇。   二丫替她擦去眼泪。   沈葭捉住她稚嫩的小手,满脸愧疚,不停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二丫根本不懂,只是歪头疑惑地望着她。   陈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果不是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根本不会管你,我也从上官熠手中救下你一命,你我两清了,就此分道扬镳罢。”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   此地并非久留之地,难民们随时会冲出来杀人,沈葭带着二丫,也不知道去哪儿,只能跟在他身后。   三人出了城,以二丫的心智,还无法弄明白死亡的意义是什么,她蹦蹦跳跳,不停朝陈适比划手势:「我爹呢?我娘呢?」   陈适被她弄得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朝她吼道:“你爹娘死了!知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就是不在这世上了!傻瓜!别再跟着我了!”   二丫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   沈葭不忍地捂住她的耳朵,对陈适说:“你别这么凶她,她还是个孩子……”   陈适轻嗤一声,转身就走,但这回他没走出多远,就身形猛烈一晃,晕倒在芦苇丛里。 第96章 故事   当陈适再次醒来, 入目的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泥塑神像。   终于死了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还是下了地狱罢,他一生作恶多端,会下地狱, 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死了的话,能不能见到那个人?   一只手伸了过来, 将绞干的热帕子放在他的额头上, 他的神志清醒了些,看见旁边的沈葭, 声音沙哑地问:“这是哪儿?”   “城隍庙。”   “我没死?”   “是啊,”沈葭嘲讽地道, “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连阎王爷也不肯收你。”   “哑巴呢?”   “别这么叫她, 她有自己的名字。”   沈葭顿了顿,又道:“她去给你采药了,你的伤口裂开了。”   陈适沉默半晌,又问:“为什么要救我?”   沈葭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烦躁地起身走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这一路上,先是陈适从上官熠手中救下她, 接着又是她在无定河里救他,方才在天津城里, 他又救了她一命,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已经说不清了,沈葭心中恨不得他立马去死,可真当看见他晕倒在芦苇丛里的时候,还是无法坐视他就那样死去,于是和二丫辛辛苦苦地将他抬来了这座破败的城隍庙。   天已经黑了,沈葭坐在城隍庙门口的石阶上,想起怀钰,又埋头哭了一场。   她好想他,想念他宽大的手掌,温暖的拥抱,可现在官府已经无法信任了,该怎么回家呢?   天津距离北京并不遥远,或者她可以走回去?还要带上二丫,她爹娘都被自己害死了,除了跟着她,这个可怜的姑娘也无处可去了。   对了,二丫……   沈葭抬头望望漆黑的夜空,忽然想到她怎么还没回来?   她刚要起身去找,夜色中,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沈葭赶紧迎上去,见她的背篓里装着不少草药,二丫解下腰间一只血淋淋的东西,举到她眼前让她看。   沈葭夜里视力不好,眯着眼看了良久,才看清那竟然是只田鼠!   “太好了!”沈葭激动得不行,不停夸她,“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你真厉害!”   两人进去,二丫将采来的草药捣碎了,给陈适上药,她虽然脑子不好,但从小跟在李大夫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也学了些半吊子医术,懂得辨认草药。   沈葭在一旁将田鼠剥皮,串在树枝上烤。   他们都饿得不行了,二丫上好药后,就和沈葭一起坐在火堆旁,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只田鼠,好几次想扑上去,都被沈葭拦住了。   “还没熟,再等等,不能吃生的,你爹说了,吃生肉会生病。”   等到肉香飘出来,沈葭确认已经熟了,便分成三份,自己迫不及待地抓着肉啃了起来。   没放佐料的田鼠很难吃,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但沈葭如同在吃珍馐美味,换做半个月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吃老鼠肉,可现在,她觉得有老鼠吃就是天大的幸福。   陈适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吃个老鼠也这般开心?看来二小姐真跟难民没什么两样了。”   沈葭没理他,待一条田鼠腿啃完,她才走过去,将他手中的肉给夺了。   陈适一愣:“你干什么?”   沈葭道:“不是看不上老鼠肉么?那你别吃了。”   陈适:“……”   这一晚,三人在半饥半饱中睡去,半夜,二丫被饿醒,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吃上顿,下顿就饿了,打着手势对沈葭说:「好饿。」   “我知道。”   沈葭摸摸她蓬乱的小脑袋,她也饿,一只巴掌大的田鼠,都不够塞牙缝的,她是怀着身孕的人,比常人更容易饿,但这会儿她也没地方找吃的去。   “睡罢,睡着了就不饿了。”   「讲故事。」   沈葭知道从前李大娘在的时候,时常会给她讲狐仙的故事,她看过的神鬼志怪比较少,想了半晌,才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孙猴子,他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吸收日月精华,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一回,猴子嘴馋,偷吃了王母娘娘园子里的蟠桃……”   二丫比划手势打断她:「好吃吗?」   “仙桃……应该好吃罢?我也没吃过。”   沈葭想起桃子的鲜嫩多汁,顿时口水横流,赶紧道:“这个故事不好,我再说一个。”   二丫躺在她怀里,眨着清澈大眼等她。   沈葭一手梳理着她乱糟糟的头发,沉吟片刻,总算又想起一个来:“从前,有一个孝子,他娘生病了,想吃鲤鱼,但当时是冬天,河面都结冰了,鱼钓不上来,他就脱了衣服,卧在冰面上……怎么了?”   她察觉到二丫又在扯她的衣袖,低头问她。   二丫打着手势:「想吃鱼。」   沈葭:“……”   “算了,还是不说这个了。”   沈葭也发现了问题,蹙眉道:“怎么这些故事都是讲吃的?我再给你讲一个。从前,有一对兄弟,他们很要好,有一天,他们的爹给了兄弟俩一只梨……”   陈适闭眼听了半日,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出声:“孔融让梨?这不还是讲吃的么?”   沈葭没想到他醒着,吓得转了个身,见他满脸讥诮,很是不服气:“嫌我说的不好,有本事你自己说一个啊。”   陈适沉默了许久,昏暗中,他睁眼看着破漏的殿顶,缓缓道:“从前,有一个孩子,他家中很穷……”   沈葭轻嗤一声,这不跟她讲的一样么?   只听陈适继续说着:“虽然穷,但他过得很幸福快乐,他的爹娘相亲相爱,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将他捧在手心疼。孩子也争气,从小就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神童,他爹为了供他读书,把家里的田地卖了,去给人家当佃户。他们的业主姓贾,是当地有名的豪绅,坐拥田产无数,祖上世代进士出身,出过宰相,就连知府也要对他礼敬三分。贾老爷什么都如意,唯独子嗣上分外艰难,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宠得如珠似宝,他想再生一个孩儿,看中了佃户妻子的美貌,就假借请她做针线活的理由,将她哄骗进府里,强占了她的身子……”   沈葭由开始的不屑逐渐变得专注,二丫已经躺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   陈适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梦中呓语:“佃户妻子哭着回了家,想要上吊求死,却被从私塾散学回来的孩子救下,母子俩抱头痛哭,佃户得知这件事,拿着扁担去贾府讨说法,反被贾老爷派人给活生生打死……”   夜深了,城隍庙外响起成群的蝉鸣声,在陈适低沉缓慢的述说下,沈葭的眼皮越来越沉,陷入了梦乡。   后半夜,她被一阵喊叫声吵醒,睁开眼,只见陈适烧得满面通红,嘴里说着胡话,依稀是在喊娘。   二丫揭开布条,看了眼他背后的伤口,告诉她:「烂了。」   -   第二天,沈葭带着二丫去了难民棚,城门前遍地躺着尸体,她在尸堆中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李家夫妇,他们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弩箭。   沈葭哭着把那些箭给拔了,将他们葬在了河边,她实在没力气挖墓穴,只能和二丫沿河捡了许多鹅卵石,盖在他们的尸身上。   她们还在难民棚搜寻了一遍,但一粒米也没找到,只能搬回去一些破烂,二丫将她爹的药箱带走了,尽管那里面已经没有药,但还有一套刀具和针具。   二丫用刮刀将陈适伤口的那些溃烂腐肉给割开,排出脓血,他痛得四肢抽搐,不断挣扎,沈葭拼尽全力才能压住他。   “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陈适破口大骂:“沈葭!你这个灾星!谁沾上你就会倒霉!我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上官熠手里!你害死了多少人?”   沈葭呵呵一笑:“你也一样,你害死了姐姐,你还杀了李墉,我是灾星,你就是丧门星。”   陈适的身体僵硬下去,这时背上又是一阵剧痛,他痛得五官错位,咬牙怒骂:“哑巴!你到底会不会医术?你要么给我个痛快!否则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二丫被他吓得停下动作。   “别管他,”沈葭冷冷道,“继续。”   等全部脓血挤完,陈适已经痛晕过去,二丫替他敷上清热解毒的草药,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此后几日,三人就在城隍庙中住着,陈适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夜里烧得说胡话,喊的最多的是娘,但有时,居然也会喊沈茹的名字。   一旦白日恢复清醒,他就会大发脾气,骂天骂地,骂沈葭,骂哑巴,沈葭知道他不好受,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任他去骂。   偶尔他心情平静下来,会问沈葭城中局势如何。   如今天津城内已大变模样,自难民攻打入城后,便在城内大吃大嚼,烧杀抢掠,巡抚罗汝章吓得躲在衙门里不敢出来,好好一个天津卫,俨然成了无政府的混乱状态。   陈适听完,若有所思:“这样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了。”   沈葭不知道他问来做什么,明明肚子都填不饱了,还操心这些天下大事。   陈适背上有伤,躺在庙里不能动,她和二丫负责找吃食,不知道小姑娘是否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她不再缠着陈适,打手势问他爹娘去哪儿了,只是越发喜欢黏着沈葭,二人每日结伴出去觅食,但很难找到吃的,连田鼠也难得见到一只,它们几乎被难民们捕捉光了。   沈葭越来越脏,像个乞丐,偶尔她低头时,从河水里照见自己现在的样子,都会被吓一跳,她和第一天来这时抓住她裙子的女人越来越像了,一样的蓬头垢面,一样的瘦骨嶙峋。   她苦笑着想,恐怕怀钰此时见了她,也认不出来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沈葭已经察觉不到饥饿,躺在庙里等死,她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怀疑那里面是否真的有一条小生命,倘若这个孩子是怀钰去开封的前一晚怀上的,那距离现在应该也有两个月了,可他是这样的安静,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怀钰,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慢慢地闭上双眼。   -   西山,夜。   怀钰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两名亲兵一左一右地护卫在他身旁。   他靠坐着树干,身上盖着披风,问:“我睡了多久?”   一名亲兵答道:“没有多久,一盏茶工夫。”   怀钰掐了掐眉心,从地上站起来,道:“走,继续搜。”   两名亲兵扑通跪下,其中一人喊道:“殿下!少帅说了,您必须休息一下了,再这么找下去,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怀钰正要上马,闻言大步走过去,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道:“我的妻子不见了,是生是死也不知,你认为我还有时间休息?”      “殿……殿下……”   怀钰放开他,突然抬起一脚,用力踹了下树干,树叶哗哗掉落,两名亲兵吓得不敢抬头。   怀钰知道不能怪这二人,他们也是听从陆羡的命令,是他太心浮气躁,西山是沈葭失踪的地方,他已经在这座山上搜寻了三日三夜,几乎没合过眼,可西山范围太大,算上陆羡和他自己,也只有区区二十人,连日来的毫无音讯让他脾气越发焦躁,总忍不住迁怒于周围的人,一件小事也能惹得他大动肝火。   “殿下。”   陆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怀钰转身,见他表情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脏顿时狠狠一缩,嗓音颤抖起来,带着他也说不清的惧怕。   “找到了?”   -   “右眼眼球缺失,凶手应当是先用某个尖锐物体刺中死者眼睛,再刺破他的颈部,只是手法有些生疏,数击才毙命。”   怀钰神色复杂地盯着地上那具尸体,即使腐坏程度严重,他也依稀看得出来这人是谁。   “是上官熠的人,这是他座下的谋士,我见过。”   陆羡点点头,迟疑片刻,道:“太子妃……”   怀钰打断道:“羡哥,我已不是太子,她也不是太子妃。”   陆羡从善如流地改口:“王妃五月十二日失踪,那日无定河溃堤,北京突发大水,这座龙王庙就在河附近,也被淹了,我猜想,如果王妃被挟持来这里,很有可能是……”   剩下的话,已经不用他说。   怀钰沉声道:“传我命令,十八骑两人一组,沿河下游搜寻打捞,房山,大兴,固安,廊坊,永清,天津,沿途每一座城镇,每一座村庄,都一个个地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   他攥紧拳头,双眼血红,始终说不完这句话。   陆羡叹了声气,将手放上他的肩头。   怀钰将泪水逼回眼眶,目光逐渐恢复坚毅:“总之,我要这无定河里连有几只王八都摸得清!”   “是!”   身后将士轰然作答。 第97章 狗肉   沈葭堕入黑甜梦境, 却被人推醒,她不耐烦地睁开眼,看见是二丫。   “乖,自己去玩……”   这个小女孩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即使饿着肚子也不影响她每日出去玩耍, 时不时地还能捕回来几只虫子。   沈葭闭上双眼,她方才梦见怀钰了, 可等她好不容易续上梦境, 又被二丫推醒。   “你干什么?”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二丫却不停地指着庙外, 嘴巴“啊啊”地发出声。   沈葭只得顺从地被她拉起来,刚站起身, 就眼前一黑, 头重脚轻,险些栽个跟头。   二丫拉着她出去, 指着不远处的草丛。   烈日当空,阳光很刺眼,沈葭眯着眼睛去瞧,登时精神一振:“狗?!”   那是一条大狼狗,长着灰黑色的皮毛, 浑身油光水滑,正用鼻尖在草丛里拱来拱去。   沈葭当机立断,指挥二丫:“你左边, 我右边。”   两人多次外出找食,已经培养出了默契, 她们蹑手蹑脚地包抄过去,狼狗很警觉, 不等她们靠近,就蹿出了草丛。   二人在后急追,沈葭饥饿之下,竟爆发出一股力量,抓起石头扔中狼狗后腿。   狼狗汪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跑进城隍庙,与坐起来的陈适撞个正着。   陈适好不容易清醒一回,突然狗从天降,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东西!”   “抓住它!”   追到门口的沈葭大喊。   狼狗已经撕咬起陈适来,陈适慌乱之中,摸到神台上一只香炉,抓住香炉脚就往狗脑袋上砸,大概砸了十来下,狼狗呜咽一声,躺在地上不动了。   沈葭大喜:“太好了!有肉吃了!”   她拖着狗尸去拔毛剥皮,二丫升起火,架起铁锅,她们上回从难民棚带回不少破烂,锅碗瓢盆都有,甚至还有一小罐食盐。   沈葭切切洗洗,将狗肉下锅,盖上锅盖焖熟。   肉香味逐渐弥漫了整个城隍庙,三人的肚子都叫得震山响,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像要把锅盯出一个洞来。   二丫不停地打手势问:「好了吗?」   沈葭感觉自己也要流口水了,擦着下巴道:“还没,再等等。”   陈适嘲讽地道:“至于这么馋?”   沈葭凉凉地投来一个眼神,他头皮一紧,猛地反应过来,上回就是因为他嘴欠说了这种话,沈葭就把他的肉抢了给哑巴吃,害他饿了一晚上肚子。   他立即严肃申明:“这条狗是我抓的,我也有一份!”   沈葭懒得理他,揭开锅盖看了一眼,狗肉香味扑鼻而来,她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可以吃了!”   话音刚落,二丫就抓着筷子扑了上来。   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狗肉,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一致认为这是他们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沈葭被撑得打饱嗝,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吃饱的感受,懒洋洋地靠坐着神台,幸福得不想动弹。   二丫肚子饱了就犯困,脑袋枕在她的腿上,比划手势。   「讲故事。」   “你不是困了么?”   「讲故事。」   “好了好了,给你讲。”   沈葭摸摸她的头,然而想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讲什么,只得转头对陈适说:“你来罢,接着上回那个讲。”   陈适吃饱了,伤口难得也不疼,所以心情还算好,没有拒绝:“上回讲到哪里了?”   “讲到佃户被贾老爷打死了。”   “嗯,他被打死之后,贾老爷就把他的妻儿接进了府里……”   沈葭打断他问:“你是说纳妾?”   陈适摇头:“不是纳妾,贾老爷认为她身份卑贱,还不配做他的妾室,只等她生下孩子就赶她出去,母子俩住在柴房,比府里的下人还不如。佃户妻子有心寻死,却又舍不下她年幼的孩儿,只得忍辱偷生,又哀求贾老爷,让她的孩子做了贾少爷的伴读。”   “贾少爷被家里人宠坏了,性子顽劣淘气,又受人挑唆,日日折辱践踏这个伴读,骂他是贱人生的杂种,三伏酷暑,罚他跪在阶下晒太阳,将他当马骑。贾少爷长着个猪脑袋,七八岁了,连《三字经》都认不全,那孩子比他聪明伶俐百倍,却只能站在窗根儿底下,偷听先生授课,贾少爷犯了错,先生就罚他的伴读,那么厚的戒尺打下去,手心也打肿了……总之,所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手段,这个孩子都经受过,他每日鼻青脸肿地回到柴房,对于母亲的询问,从不回答,他厌恶这个女人的眼泪与关心,因为就是她让他遭受屈辱,可他又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他想他要鱼跃龙门,考中功名,再回来狠狠地报复这一家人。”   沈葭认真聆听着,问:“那后来呢?这个女人有没有生下贾老爷的孩子?”   陈适道:“没有,她始终生不出孩子。”   沈葭皱眉:“恐怕生不出的不是她,是贾老爷。”   “也许罢。”   “那这母子俩的日子岂不是越发难过?”   “你猜对了,贾老爷要将他们扫地出门,那孩子知道自己一旦出府,连窗根儿下偷听的机会都没了,便告诉他娘,他们一定要留下来。那个女人利用自己仅存的一点姿色,百般讨好贾老爷,又给贾夫人做绣活儿,熬到两只眼睛都瞎了,才得以让他们留在府里。”   沈葭想了想,蹙眉道:“你说的这个孩子,聪明是聪明,却未免太自私冷血,他母亲被人玷污清白,也不是她的错,若不是不想留他一人孤苦无依地在这世上,她早就死了。这孩子不仅不体谅做母亲的艰难,反而还瞧不起她,为了争取一个读书的机会,逼着他母亲去向奸污她的禽兽献媚讨好,他自己占尽好处,反而还要处处鄙视,这样的人心术不正,就算读出书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陈适泛起一个苦笑,点头道:“你说的对。”   “后来呢?”沈葭又问,“这个孩子考中功名没有?”   “我不想说了。”   “说故事哪有你这样的?没头没尾的。”   陈适笑了笑,道:“二小姐,这世间的事,本就是无头无尾,无疾而终的。”   沈葭心说这人又犯疯病了,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正想催着他把剩下的说完,庙门口突然走入两个人。   “喂,你们三个叫花子,有没有看到一条狗?”   出声的这人约莫十五六岁出头,穿着一件无袖的葛布短褂,露出两条麻杆儿似的细胳膊,下面却穿着一条宁绸撒花裤,不知道从哪儿抢来的,显得不伦不类。   另一人就老实得多,模样憨厚,闷头闷脑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往那口大铁锅上瞟,不停地舔着厚嘴唇。   沈葭心道坏了,该不会是狗主人找来了罢?   她站起来,没出声,心跳得飞快,将脚底下一堆狗骨头悄悄踢进灶灰里。   光膀子的少年道:“哑巴了?怎么不说话,我问你们见到一条狗了吗?”   “没……没见到。”沈葭结结巴巴道。   话刚说完,他的同伴就指着角落叫起来:“兴哥,你看那儿……”   沈葭移目望去,只见那竟然是一堆沾着血的狗毛!   两名少年看着那口铁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光膀少年指着他们道:“好啊!你们居然把雷老大的啸天犬给吃了!”   沈葭和陈适对视一眼。   陈适道:“跑!”   三人拔腿就跑,二丫刚跑到门口,就被老实少年拎了起来,沈葭也被光膀少年抓住了。   陈适见自己一个人也跑不了,只能道:“你们老大是不是雷虎?带我去见他,我有话与他说。”   -   雷虎便是那日城门前率先向守城士兵发难的刺青汉子,在难民棚时,陈适就曾有意观察过这个人,他学过一点相面之术,从面相学上讲,雷虎身长八尺,相貌雄奇,有鹰视之相,这样的人不是反贼就是帝王,注定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陈适还发现,雷虎很讲义气,平日施粥时,他会让老弱妇孺排在自己前面,有人要插队捣乱,也是他出面制止,所以他在难民中声望很高,那日民变时,若没有他带头造反,难民们恐怕不会这么一呼百应。   民变之后,罗汝章龟缩在巡抚衙门,不敢冒头,天津城完全成了雷虎的天下,他看上城内一座豪宅,就将宅子主人杀了,自己占据其中。   三人被五花大绑,带去了雷虎座前。   雷虎坐在交椅上,两边矗立着一众难民,他们不再是皮包骨的模样,面色红润有肉,看来这几日没少吃。   院中空地上,架起一口一人高的大釜,釜底堆着柴禾,火焰熊熊燃烧,哔哔剥剥地爆着火星。   “就是你们三个,吃了我的狗?”   雷虎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走去沈葭面前,冰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脸,笑吟吟地问:“好吃吗?”      “……”   借沈葭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回答。   雷虎又走去二丫面前,问:“小丫头,你说,好吃吗?”   二丫眨着清澈懵懂的双眼,沈葭生怕她老实点头,赶紧出声道:“那个……她不会说话,她是哑巴。”   “哑巴?”   雷虎若有所思,又看向陈适:“听说,你有话与我说?”   陈适点头:“是。”   雷虎笑起来:“小子,吃了我的狗,还敢跟我说有话要告诉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他转身坐回交椅,跷着腿道:“告诉你们三个,啸天犬是我养了五年的狗,它出生,是我接的生,我和它一桌吃,一个被窝睡,老家发了大水,我连爹娘的牌位都忘了拿,就是没忘记带上它。逃难的这一路上,凡是有我一口吃喝,也要分半份给它,有无数人惦记我这条狗,都给我废了,知道什么叫情同父子吗?这条狗,就是我的亲儿子,也就是说,你们把我儿子给吃了。”   沈葭听得瑟瑟发抖,心想这真是太抱歉了,她在杀狗之前也不知道这是人家的儿子,他们三个还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没剩。   雷虎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都能理解,大家都是饿过来的人么,人饿红眼了,观音土都吃,何况是条狗,但是这位兄弟,还有这位姑娘……和这位哑巴小丫头,所谓父债子偿,父仇子报,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我雷虎绰号钻天虎,行走江湖,逃不过‘信义’二字,我历来信奉的便是有仇报仇,恩怨两清,所以三位吃了我的儿子,我也不得不吃了你们。”   他非常平静地说完了这段骇人听闻的话,随后吩咐手下:“水开了没有?下锅!”   沈葭万万没想到那口锅的作用竟然是炖了他们,更没想到雷虎能把吃人这种事说得如此自然,在炖你之前,还要好言解释一番为什么要炖你!   她拼力挣扎,还是被人押上梯子,脑袋按进锅里,沸腾的水面离她的脸只有毫厘之差,蒸汽扑面而来,滚水咕噜冒着泡儿,毫无疑问,这样被丢进去,她一定会被烫得皮肉开花。   沈葭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二丫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响。   陈适也吓白了脸色,氤氲的白雾中,他奋力抬起头,向雷虎的方向大声喊道:“阁下是想做遗臭万年的反贼,还是做称霸一方的枭雄?!”   交椅上,闭目养神的雷虎赫然睁开眼,抬手道:“慢!”   三人被拉起来,沈葭满脸水痕,不知道是蒸汽还是泪水,她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   雷虎笑着问陈适:“小子,你想说什么?”   陈适脸色惨白,竭力保持冷静:“放了我们,我就告诉你。”      雷虎勃然变色,从交椅上腾地站起来:“你们吃了我的狗,我恨不得将你们千刀万剐!你还敢跟我谈条件?”   他发怒时须眉如戟,有虎啸之相,陈适愈发惊异这人的面相,稳住心神道:“阁下大难临头,死期将至,还在乎区区一条狗么?”   此话一出,人人瞠目结舌。   雷虎先是一惊,接着大笑出声:“小子,你是在危言耸听?你出去打听打听,钻天虎可不是被吓大的,如今这天津卫,我一人说了算,姓罗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成了瓮中之鳖,你倒说说,我有何大难临头?又为何会死期将至?”   陈适双手被绑在后,立在梯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天津是畿辅重地,南北要冲,扼水路咽喉,坐拥海盐之利,距离北京不过二百里之遥,快马一昼夜可到,阁下认为朝廷会舍弃如此重要的门户不管么?罗汝章并非缩头乌龟,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待朝廷兵马一到,真正的瓮中之鳖是阁下自己!”   雷虎眉头紧皱,想了想道:“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朝廷也没动作,就连这天津卫的总兵也 ……”   陈适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知道这人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他淡淡道:“现任天津总兵是麻寿,他与巡抚罗汝章不合已久,所以才见死不救。”   见雷虎眼睛一亮,他又马上泼冷水:“阁下不要高兴太早,这只是暂时的,麻寿并非公私不分之人,天津一旦出事,他这个总兵也难辞其咎,他只是在等罗汝章主动开口求他而已。”   这正是雷虎最担心之事,那日他率领乡亲们攻破城门,等冲入城中才发现,原来这天津卫竟成了个空架子。   年初大雨不止,天津位于下游,地势低洼,随时有可能被淹,总兵麻寿带走了大部分营兵,沿着天津城郊四周开挖沟渠泄洪抢险,建筑防洪工事,现在驻扎在城外一百二十里的河西务。   随着卫所制度的衰落,天津三卫也不复往日荣光,留在老营负责屯田的士兵都退化成了普通老百姓,再加上军队内部吃空额、占兵饷的情况普遍存在,军营中实际兵力十之五六,而真正有战斗力的,十之二三,所以罗汝章手里握着的只有他那五百亲兵和百十来号家丁,天津防守空虚,这才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起初不让他们进城也是有道理的,怕人多了弹压不住。   雷虎占据天津城后,率领难民攻打了几次巡抚衙门,但因高门大墙,把守严密,里面的人知道一旦被攻破便是个死,所以个个拼死抵抗,难民们每次都无功而返,双方只能隔着门对骂。   雷虎最害怕的就是麻寿领兵来救,所以派人在城门口把守,他也不能一走了之,否则麻寿一定会带着人抄他后方,何况难民们忍饥挨饿这么多天,已经享受起了有吃有喝的安逸日子。   陈适只是听沈葭说过几句城中局势,再结合自己今日进城看到的情形,便将雷虎当前的困境剖析得淋漓尽致。   雷虎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小子,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个一般人,普通百姓怎会对朝廷官员了如指掌,并直呼其名,甚至还清楚他们私底下关系如何、有无龃龉?   雷虎打了个手势,让人放陈适下来。   “小子,放了你可以,我给你一柱香时间,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了你们三个,否则,哼,明年今日,就是你这两位朋友的忌日。”   他拍了下手掌,马上就有人摆上香炉,插上一支点燃的线香。   陈适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时间。”   雷虎一怔:“什么?”   陈适的心跳已经平稳下来,他深吐一口气,说道:“罗汝章目前最缺的,就是时间,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势,但我敢保证,京城现在一定出了事,这件事大到他们无暇顾及天津的燃眉之急,但等他们抽出空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天津,所以阁下必须赶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速战速决!”   雷虎不自觉身子前倾,问:“怎么速战速决?”   陈适顿了顿,说出三个字:“河西务。”   雷虎目瞪口呆,站起身道:“你!你疯了?你让我打河西务?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兵么?整个天津的兵都在那儿!他们不来打我就要烧高香了,我还去打他们?这不是上赶着撩虎须么?”   陈适微微一笑:“历来富贵险中求,想做人上人,也要担一些风险才是,阁下自己就是钻天虎,还怕撩虎须么?河西务是京东第一镇,漕渠咽喉,从南方运来的粮米都由此递送通州,运往京师,它掌控着天下经济的命脉,虽有重兵把守,却也并非百无一漏……”   陈适侃侃而谈,眼瞳倒映着两束幽幽火苗,虽然形迹肮脏狼狈,可此刻的他看上去却是那么自信从容,别说雷虎等人都看呆了,连沈葭也不得不叹服,这人论才华是有的,只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当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完,线香刚好燃到尽头。   众人都屏息以待,想看雷虎究竟是什么反应,尤其是沈葭,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如果陈适不能说服他,她和二丫今晚就要被活煮了。   雷虎沉默数息,忽然洪声大笑,快步走到陈适跟前,扶他起身。   “先生请起,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陈适垂眼道:“我无名无姓,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若阁下定要以姓名呼之,便称个‘无’字罢。”   “无先生,”雷虎笑道,“先生就是我的张良、孔明,有先生教我,何愁大计不成!” 第98章 偷袭   这是天津失陷的第十天, 罗汝章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第一日他就派人前往北京星夜告急,可不知那些大官儿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朝廷出了什么事, 竟然不派一兵一卒给他, 兵部发给他的公文上只有一句话,让他自行解决。   罗汝章简直想骂娘, 兵都给麻寿带走了, 怎么自行解决?让他赤手空拳跟那些饿疯了的饥民斗吗?   他与麻寿积怨已久,是以天津被占十日, 难民在城内杀人取乐,麻寿竟然坐视不理, 罗汝章只得派人送信给他, 直言他若再袖手旁观,他日朝廷降罪, 他俩都难逃一死。   信送出后,罗汝章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加上昨夜难民又进攻了几次,锤破了衙门西墙,幸亏他的亲兵队长率领家丁拼死抵抗, 才将人打退。   罗汝章一夕数惊,寝食难安,导致头疾发作, 一大清早,他刚满百日的孩子在内室哇哇大哭, 吵得他头疼欲裂,拍着桌子发起脾气。   “哭什么?哭什么?他老子娘还没死呢!一大早的嚎什么丧?!”   他的妾室虞氏抱着孩子冲出来, 跪在地上哭道:“老爷,孩子饿了,要吃奶,妾身实在哄不好啊……”   原本府中是有奶娘的,但前日一块砖头扔进来,奶娘恰好从墙下路过,被砸得头破血流,当场就死了。   罗汝章焦头烂额,孩子的哭声让他既悲愤又无力:“一个孩子都哄不住,要你有什么用!没有奶,你就不会想想别的办法,给他喝米汤也成么,下去下去,别在我耳边聒噪!”   虞氏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管家又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老爷!老爷……”   罗汝章骂道:“喊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   管家气喘吁吁道:“老爷!麻总兵来了!”   “什么?!”   罗汝章登时喜出望外,赶紧换上补服,急匆匆地赶去前衙,只见一身着铠甲的高大汉子站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正是天津总兵麻寿。   “登云贤弟!”   罗汝章眼含热泪,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奔过去。   麻寿施施然转身,拱手向罗汝章行了个下级对上级的庭参礼,笑眯眯道:“抚台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罗汝章扶起他,擦着眼泪道:“说来一言难尽!流民破城,愚兄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好在苦苦支撑数日,总算盼得贤弟来,敢问贤弟此次来带了多少兵马?”   麻寿比出一个手掌。   “五千?”   “五百。”   罗汝章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五……五百?!城内数千流民作乱,你居然只带区区五百兵士救援!麻老弟,你这是要看着本抚死啊!”   麻寿叹道:“抚台大人,你有所不知,北京、河南大水,我的兵被抽调走了一半,能抽出这五百人来,已经是极不容易了。想来区区流贼而已,一群乌合之众,我方才入城,见这些人饿得皮包骨头,哪有什么力气战斗?我带来的这五百人都是精锐,个个以一当十,抚台大人不要自乱了阵脚。”   “区区流贼?乌合之众?”   罗汝章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指着门外道:“麻将军,就在十天前,你眼中的这群流贼,活生生咬死了一名士兵!十天!你知道这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么?你看看我的头发!白了一半!”   他走到门口,高声唤道:“来人!把那东西呈上来!”   一名衙役捧着个红木匣子过来,罗汝章一把抢过,捧到麻寿面前,道:“打开看看!”   麻寿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不知是什么材质,拿在手里温润细腻,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血淋淋的大字——明晚子时,必取汝头。   麻寿皱眉:“这是什么?”   罗汝章呵呵笑道:“老弟看不出来么?这是人皮!”   “什么!”   麻寿大惊,打翻红木匣子,人皮轻飘飘地掉落在地。   罗汝章肃容道:“你现在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反贼!死我一人不算什么,但这天津城内的百姓有何辜?麻将军,请你看在无辜百姓的份上,与我摈弃前嫌,联手抗敌!”   麻寿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重重叹了声气:“抚台大人,不是我不帮您,只是我也有心无力。您也知道,今春大雨,漕运不通,从江南运来的两百万石粮米,还在河西务仓库积压着,这要是出了事,是要诛九族的大罪!我是一日也不敢懈怠,如今世道乱,有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帮了您这里,我那里就要出乱子,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这五百人实实在在是我能拿得出的最大诚意了,通州、蓟镇也不远,大人为何不向他们求援?”   罗汝章急得火烧眉毛,心想我要是能调动通州、蓟镇的兵马,还用得着找你吗?朝廷都不管,到时还不是互相推诿。   他知道麻寿还记恨从前那点事,故意给他找麻烦,深恨此人是非不分,公报私仇,语气也加重了些:“你的河西务要紧,天津就不要紧吗?麻寿!你不要忘了!你是天津总兵!你的肩上担着整个天津卫的防务,天津一旦陷落,京城门户大开,届时整个北直隶将永无宁日,你我都逃不过一个砍头的罪名!”   麻寿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抚台大人也知道这些,当初我在城外冒雨挖沟泄洪,大人却紧闭城门,那时大人是怎么说的?城外你管,城内我管,怎么现在就说话不算数了?”   罗汝章就知道他要翻旧账,指着麻寿道:“你放肆!论职阶,我乃巡抚,你乃总兵,你归我节制;论文武,我是文官,你是武官,你更应听从我的命令!天津危在旦夕,你却因个人成见作壁上观,坐视一城百姓死于贼手,麻寿!我现在以巡抚的身份命令你,即刻派一千士兵移驻天津,剿灭流贼!”   麻寿冷笑道:“倘若河西务出了事……”   罗汝章打断他:“本抚一力承担!”   “好!”麻寿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希望抚台大人说到做到!”   他转身大步离去。   -   回到河西务,麻寿点了一千步兵移驻天津,他对罗汝章是有积怨,也有意让这个顶头上司吃吃苦头,但他在巡抚衙门说的话也并非虚言,兵部确实抽调走了他的一半兵马去河南抢险救灾,他统领的海防营只剩两千兵马不到,再加上一些漕兵与民夫,要守卫偌大一个河西务,已经是捉襟见肘。   户部分司主事黄瀚忧心忡忡:“将军,一下调走这么多人,不会出事罢?”   麻寿沉吟道:“不会,我今日入城见了,这群流民没有什么战斗力,罗汝章是被吓破胆了,他是巡抚,上峰有令,我不得不从,况且天津若出了事,你我也罪责难逃。”   黄瀚一听,也无话可说了。   然而令这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千援兵并未及时赶到天津城,而是在城外遭遇了一场伏击,流民们埋伏在河滩的芦苇丛中,每个人身上都涂满淤泥,当步兵进入包围圈,雷虎率众杀出,刹那间喊杀声震天,步兵们阵脚大乱,竟被这伙人杀了个全军覆没。   子时刚过,床榻上好梦正酣的麻寿被人推醒。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走水了!”   麻寿睁开眼,看见黄翰慌慌张张的一张脸,他还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黄翰满头大汗,道:“流民杀来了!一把火烧了仓库,还有那些运粮船……”   麻寿的睡意顷刻跑光,推开他赤足下床,走出去一看,火势汹汹,照亮大半夜空,停泊在运河中的船只被烧得只剩个架子,无数身上着火的士兵哀嚎着跳进水中,那些难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人不人鬼不鬼,拿着刀将四处奔走的士兵砍翻在地,哪有白日里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分明是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此时的麻寿终于回过神来,自己上当了,这些人写人皮血信恐吓罗汝章,为的就是逼他分兵去救天津,又在白天故意扮弱,好降低他的警戒心,趁着士兵调防的空当,连夜奔袭百余里,偷袭河西务,这是声东击西之计。   “将……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啊?”   黄翰想死的心都有了,两百万石税粮,就这么付之一炬,这是大晋开国二百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事!   麻寿面色如死人一般惨白,忽然仰首大笑数声,按着黄翰的肩膀道:“黄大人,你还不知道吗?你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说罢转身走入营房,黄翰呆滞片刻,忽然如梦初醒,推门而入,麻寿已经引颈自刎,倒在地上死去多时了。 第99章 蒸刑   清晨时分, 天津卫被一阵叫嚷声吵醒。   “麻寿伏诛!”   “麻寿伏诛!”   “麻寿伏诛!”   白茫茫的晨雾中,难民们穿得破破烂烂,敲锣打鼓,扛着抢来的战利品, 簇拥着骑在马上的雷虎穿过城门。   雷虎得意地巡视着这座他打下来的城池, 手中拿着一杆长.枪,枪尖上正是麻寿死不瞑目的脑袋。   幸存的天津城百姓们惊恐地躲在门后, 隔着门缝看这队乞丐大军凯旋, 他们心中有着同样一个念头,天津完了。   巡抚衙门, 罗汝章熬了一晚上没睡,也没等来麻寿的援兵, 他听见了外面的鼓噪声, 冲出去问:“他们在说什么?”   亲兵队长跪在地上,含泪道:“大人, 麻将军……死了……”   “什么?”罗汝章道,“不可能!”   “是真的,他们刚刚扔进来一颗人头,小人看过了,是麻将军没错……”   罗汝章两眼一黑, 跌坐在地,麻寿死了,天津城真的完了!   就在这时, 一名家丁慌张地跑来:“老爷!不好了!西墙……西墙被推倒了!”   前天夜里西墙就被锤破一个缺口,全靠众人临时砌墙才没被攻破, 这里也成了整个巡抚衙门防守最薄弱的地方,西墙倒塌, 难民们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见人就杀,亲兵们在衙门困守十日,早已弹尽粮绝,饿得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再加上麻寿的死摧毁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士气大跌,很多人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拿起来,就这么死在了敌人刀下。   半个时辰后,巡抚衙门陷落。   罗汝章和他的家小全部被五花大绑,跪在雷虎身前。   “罗大人,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雷虎用马鞭挑起罗汝章的下巴,打量着这位封疆大吏。   罗汝章形状狼狈,头顶乌纱帽已被人摘了,身上的官服还沾着几只黄泥大脚印,他往雷虎脸上吐了口唾沫:“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雷虎擦掉脸上的唾沫,笑道:“罗大人好大的脾气,瞧不起我们这些贱民么?其实你看看,事情本不必如此,只要你当初放我们进城,何至于有今日?”   罗汝章抬头道:“放你们入城?然后让你们祸害城内百姓?本抚只恨当初心慈手软,竟还施舍白粥,养活你们这些恩将仇报的蠹虫!”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便引起了众怒,难民们想起那沙子比米粒还多的粥,就恨不得生啖其肉,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那是人吃的东西吗?”   “你自己怎么不吃?”   “别听这狗官啰嗦!将他杀了!”   罗汝章咬着牙,冷冷一笑:“不是人吃的东西,那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给你们吃好的,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刁民,赖在这里更加不愿意走了。”   雷虎眼中凶光一闪,但仅仅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和和气气的样子,拍拍罗汝章的肩,笑道:“罗大人,瞧瞧你,生得肥头大耳、人高马壮,朝廷养肥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却对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敲骨吸髓,世道不公,我愿均之,来人啊!请罗大人入瓮,看看能蒸出来多少民脂民膏!”   院中早已搬来一个大瓮,四周堆放着烧红的炭火,罗汝章被人架走,他的妻儿老母放声大哭,连连叩头,求雷虎网开一面。   罗汝章大骂道:“哭什么?不许求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今日为国赴死,死得其所,有何可哭!雷虎!你杀我天津百姓,丧尽天良,干尽天下不法之事!苍天如若有眼,必将报应在你身上!你不得好死!”   有人想堵住他的口,雷虎出声制止:“堵他做什么,让他骂。”   罗汝章被人按进大瓮,叫骂声不绝,但渐渐的,他的骂声变成了哀嚎,随着炭火的燃烧,瓮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雷虎特意命人将木盖留了一道缝,避免他窒息而死,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好心,而是为了延长罗汝章临死前的痛苦,让他活着体会皮肉被逐渐烫熟的感觉。   水蒸气从缝隙中飘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人肉香,那是一种酸中带臭的味道。   罗汝章的家人们早已吐得翻江倒海,他八十岁的老母更是哭昏了过去,而雷虎闭着眼,聆听着罗汝章声嘶力竭的惨叫,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等瓮内彻底安静下去,他才睁开眼,吩咐下属打开木盖,里面的罗汝章已经断了气,但并非烫死,而是咬舌自尽。   雷虎看一眼地上哭的哭、晕的晕的罗家人,微微一笑,问身侧的人:“无先生,依你看,这些人应当如何处置?”   陈适的脸被浓密的胡子挡住,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眼神淡如平湖,没有一丝波澜,轻飘飘道:“斩草除根。”   雷虎扬声大笑:“先生此言,正合我意!”   他拔出腰刀,倒转刀柄递给陈适:“此宝刀乃我令城中铁匠耗费十日十夜铸成,还未曾出鞘见血,自古以来,雄兵利器都需人血浇灌,我欲以此刀斩尽天下狗官人头,请先生从这些人中挑选一个,为我以血开刃!”   陈适垂眼打量,这无疑是把吹毛断发的利刃,刀身雪亮,散发着冷峻的寒光,靠近刀背的位置刻着凹槽。   “好刀。”   他赞叹一声,双手接过宝刀。   雷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芒,这并不是什么新铸的宝刀,而是麻寿用来自刎的佩刀,上面早已沾染了前任主人的血液,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要拉陈适下水,一个不明来历、不知姓名、连人也未曾杀过的军师,他可不敢付出全盘信任。   陈适拎着刀,走到罗汝章的妻儿老小跟前,他的目光从这些人里一一掠过,平静得仿佛不是在注视一群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挑选过年时要宰的猪。   罗家人惊恐地哭泣着,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陈适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最终,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停下。   女人正是罗汝章生前最宠爱的妾室虞氏,她原本不敢抬头,看见一双长靴停在她的眼前,喉间即刻爆发出一阵尖叫,不停地往后退,楚楚可怜地求饶:“别……别杀我,求你……”   陈适的眼神落在她的腰间。   虞氏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去,看见一枚玉坠,那是罗汝章之前赏给她的。   “我什么都给你,求求你,别杀……”   她话音未落,一柄长刀就送入了她的心脏。   虞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眸,缓缓倒了下去,陈适抽出鲜血淋漓的刀刃,上前一步,将她腰间那枚蝴蝶玉坠扯了下来。   他捧着沾满血的长刀,跪在地上,呈给雷虎:“请主公察验。”   “好!”   雷虎满意地收刀入鞘,又问:“你方才拿的是什么?”   “请主公将此物赐予我。”   雷虎垂眼一看,见那只不过是女人挂的饰物,便没当回事,笑着亲自扶起陈适:“先生今日立下大功,赏什么都是应该的,我看这巡抚衙门很是气派,不如以后就送给先生做宅邸。”   陈适抬眼道:“主公,恐怕天津非久留之地。”   雷虎一怔:“哦?这是为何?”   “天津距离北京太近,往北有蓟镇,往西是通州,精骑环绕,一昼夜可到。而且天津地势低平,无险可守,一旦被围,只有入海逃生这一条退路,大海茫茫,兼有海盗和倭寇出没,兄弟们都生于北方,不习水战,此乃下下之选。”   雷虎沉吟半晌,承认他说的在理,只是好不容易打下一座天津卫,就这么放弃,委实有些可惜。   “那依你之计,该去哪里?”   陈适抬起头,眼神坚毅,倒映着两束火苗,如幢幢鬼火。   “襄阳。”   -   入夜。   难民们在广场上办起庆功宴,大吃大喝,载歌载舞,搂着抢来的女人们亲嘴揩油。   这群人不再是单纯的流民,而是成了介于土匪和农民军之间的军事武装组织,雷虎方才正式宣布了他们的旗号叫“乞活军”,字面意思,只为在乱世中乞求活命自保而已。   陈适穿过纷乱嘈杂的人群,难民们从今天起都认可了这位军师,都知道正是这个人出的主意,他们才顺顺利利拿下天津城。   陈适一个个地点头微笑致意,来到一间厢房前,门口有两个人把守,正是那日将他们从城隍庙抓来的少年,机灵的那个叫蒋兴,稍微憨厚老实一点的叫蒋瑞。   二人是同乡,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这次河南发了大水,家里人几乎死绝了,便一路乞讨来了天津,路上因缘结识了雷虎,还救了他一命,这两人便成了雷虎的心腹。   “两位小兄弟,不去前面用饭吗?”   陈适彬彬有礼地笑问。   蒋兴昂首挺胸地站着,双眼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他。   急得旁边的蒋瑞去拉他衣袖:“兴哥,咱们快去罢,去晚了就没得吃了……”   蒋兴不耐烦地甩开他:“要去你去!雷大哥说了,让我看好里面两个小娘们儿。”   “可……”蒋瑞忐忑不安地偷瞄陈适一眼,没底气地反驳,“可雷大哥也说了,无先生是自己人……”   “滚一边去!”蒋兴没好气。   “骂俺做啥?”蒋瑞挠着后脑勺,一脸郁闷。   “谁叫你脑子缺根筋!”   “……”   眼见两位少年要拌起嘴来,陈适笑着打断:“二位,我可以进去吗?”   雷虎没说他不能进,蒋兴哼了一声,让出了门。   陈适推门进去,炕上的沈葭和二丫立刻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他收起脸上笑容,走到角落,撑着墙开始剧烈地呕吐。   两个姑娘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吐了半晌工夫,等胃里的存货都吐干净了,只能吐出清水,他才停下呕吐,脸色惨白如纸,他想这一辈子,他再也忘不了活蒸人肉的味道了。   门外的两个少年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到底耐不住饿,猜想房间里的三人也没胆子跑,就悄悄溜去吃东西了。   陈适直起腰,从袖中掏出一块什么东西,扔进沈葭怀里。   沈葭接个正着,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她的白玉蝴蝶,上面还沾着血。   之前她为证明自己的太子妃身份,将玉坠交给了罗汝章查验,可罗汝章因为是上官家的门生,竟然想要杀死她,她当时为逃命自顾不暇,没能拿回玉坠,本以为就这么将怀钰送她的定情信物弄丢了,没想到会失而复得。   沈葭激动得又哭又笑,将玉坠贴着心口紧紧按着,看着脸色苍白的陈适,她想说一句“谢谢”,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口。   “准备一下,我们要走了。”   “去哪儿?”   “南下,去襄阳。”   沈葭脑袋嗡地一声响,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你什么意思?你真的要跟着这群亡命之徒?陈适,你这是造反!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诛九族?”   陈适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逼近她的脸质问道:“二小姐,试问我的九族都死光了的话,要怎么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世道纷乱,人命如草,那我覆了这天下又如何?”   “你这个疯子!”   沈葭用力挣开他,红着眼吼道:“随你做什么!我是不会跟着你去襄阳的!我要带着二丫回北京!”   陈适一愣,放声大笑起来。   沈葭瞪着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陈适目光阴森,唇边挂着一抹冷幽幽的笑容,“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走得掉么?你还回得去北京,回得去你心爱的人身边吗?从你我吃下那条狗开始,我们就上了这条贼船了!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正如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你!”   “不……不……”   沈葭不断后退,跌坐在炕上,一直以来支撑她的信念倒塌了,她再也见不到怀钰了,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泪水决堤,狂涌而出,她像迷路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哭得两颊湿淋淋,二丫吓得捉起衣袖给她擦眼泪,又在腹部比划,意思是不要哭,肚子里有小娃娃。   沈葭一把搂住她,哭得越发崩溃,连身子都开始抽搐。   陈适笑着道:“哭罢,哭罢,以后哭的日子还多着呢……”   -   翌日黎明,乞活军浩浩荡荡地南下襄阳,离开之前,他们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粮食、牲畜、女人,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光,年满十三岁的青壮男子都被拉了壮丁,以补充这次短途奔袭战中损失的兵力,许多夫妇、母子、父女被迫分离,天津城内哀鸿遍野,其凄惨情形让人不忍直视。   雷虎.骑着高头大马,陈适随行在侧,落后他半个马头,身后是熊熊大火,足以将整座天津卫烧为白地。   雷虎身心舒畅,扯着洪亮嗓门,愉悦地唱起了歌:“夜夜都做新郎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沈葭混迹在庞大的流民队伍中,牵着二丫的手,她们蓬头垢面,衣破鞋烂,与周围这些乞丐没有任何区别,身后是背井离乡、抛家弃业的天津百姓们,他们呜咽着、哭泣着,有的人想要逃跑,被乞活军捉住了便打断腿。   沈葭一手抚着肚子,抬头望着灰白的天空,冰冷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第100章 流民   怀钰坐在马上, 一手握着缰绳,抬眼打量着眼前这座焦黑城门。   进入城中,情形更加严重,建筑大半都被损毁, 徒留一地砖块瓦砾, 幸存的老百姓们躲在断壁颓垣后,从缝隙中小心地注视着这列精骑, 他们几乎全是孤寡老弱, 很少看得见年轻男子,昔日的一座军事重镇, 就这么变成了被大火烧毁的空城。   “殿下!”   一名虎豹骑兵单膝跪地,向他行礼。   怀钰翻身下马, 问:“人呢?”   骑兵道:“在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也被烧得只剩废墟, 辕门口竖立着一杆长枪,枪尖插着一颗脑袋, 死者的眼珠已经被乌鸦啄去,只留下两个黑幽幽的空洞,苍白的面颊上流下红色泪珠,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 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门前的石狮子上,还绑着一具尸体,死者的衣裳被剥去, 浑身赤.裸,但很难说清楚他的死法, 这绝对是在场诸人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具死尸,死者的皮肤白里透红, 没有腐败,没有尸臭,没有尸僵,反而透着一股诱人的肉香。   陆羡上前,仔细察验了一番,得出结论:“被煮熟了。”   “……”   众人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有的亲兵已经开始反胃地干呕。   怀钰皱眉道:“这是天津巡抚罗汝章,上面那个是总兵麻寿,天津发生如此惨案,北京却坐视不理,为什么?”   陆羡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一名亲兵拎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他推倒在怀钰跟前。   怀钰用马鞭抬起那人的脸,问:“你见过太子妃?”   这人疯疯癫癫地笑着,看上去像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怀钰失去耐心,钳住他的下巴问:“太子妃在哪儿?!”   “太子妃……”疯子点头,“我见过太子妃,她说她是太子妃,罗大人说她是假的,让我杀了她,就在这儿,我拔出刀……”   怀钰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然后呢?”   “然后……”   疯子的眼神流露出恐惧,颠三倒四地说着:“然后他们就来了,好多人,他们蒸人,吃人……”   疯子惊恐地后退,仿佛又看见了那日流民如飞蝗般涌入长街的场景。   怀钰揪着他的衣领,厉声逼问:“说啊!然后呢?”   “不……不,别杀我……”   疯子吓坏了,朝他不停磕头。   怀钰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疯狂地冲他拳打脚踢,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疯子身上,他被踢吐了血,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众亲兵们一拥而上,赶紧将人拖下去。   “不准走!说清楚!人在哪儿?!”   怀钰还要冲上去质问,被陆羡从后抱住,劝道:“殿下,他是个疯子,问不出什么了。”   怀钰怔了怔,从他的怀中无力地滑坐下去,距离沈葭失踪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他依然没有她的丝毫音讯,他以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溢出来。   “她死了。”      陆羡一愣:“我们还没找到……”   “不,她死了,”怀钰放下手,一双眼睛湿红,哽咽道,“我梦见她了,羡哥,她在梦中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陆羡垂眼看着他,满脸于心不忍。   怀钰抚摸着腰畔的香囊,那一针一线,是昔日的爱人为他亲手缝制,她的绣活并不好,针脚拙劣,还有补针的痕迹,连理枝绣歪了,两只金色飞鸟也变了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无论是比翼鸟,还是连理枝,他们都应该是在一处的,生便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珠珠,你一个人在地下,害不害怕?”   怀钰喃喃自语,抽出绣春刀。   “你干什么?!”   陆羡眼疾手快,一把将刀夺过来。   “还我!”   怀钰出手去抢,然而心如死灰的他完全不是陆羡的对手,不过几招便被陆羡擒住手腕,他不停挣扎,陆羡扔了刀,在他耳边咬牙道:“冷静点!殿下,你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叫人拿绳子捆你了!”   在二人扭打期间,一只瘦长的手捡起了地上的绣春刀,那人走到怀钰跟前,将刀递给他。   “舅舅……”   怀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谢翊擦干他的眼泪,温声道:“起来,我们一起将她找回家。”   -   升平元年六月十一,天津烧为白地,河西务被袭,百万石粮食化作灰烬,巡抚活蒸而亡,总兵自刎谢罪,这场发生在京畿重地的十日事变震惊了整个大晋王朝。   当日宣武城门下,太子掷冠出走,并留下“不当太子”这一句话,气得圣上当场昏厥,此后数日都缠绵病榻,昏迷不醒,时刻都有驾崩的征兆。   以武清侯为首的外戚集团以“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理由奏议立九皇子为储,遭到了内阁首辅徐文简等文官集团的拒绝,他们反驳国家已有储君,只要圣上没有下诏废太子,没有昭告天下,没有祭告太庙,那么怀钰的太子地位就不可动摇。   两大势力针对这件事互相攻讦,争论得不可开交,致使政府一半机构陷入瘫痪状态,罗汝章的告急文书报到兵部,竟无人理会。      六月二十,圣上奇迹般地苏醒,得知天津发生的暴动后,雷霆大怒,兵部尚书赐自尽,徐文简削职为民,其余官员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朝堂为之一空。   此外,命兵部右侍郎杨伦加右佥都御史衔,总督剿贼军务,率部追击流寇,务求一网打尽。   七月,流民自天津南下,转战冀、豫、鲁、鄂各地,连破数县,起义军由一开始的几千人壮大到数万人,这支部队作战勇猛,打得官军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就如蝗虫过境,每攻克一座城池,便将当地劫掠一空,官员富户、地主豪绅全部吊死,青壮男子掳走,再一把火烧光房屋建筑,城镇变作废墟。   八月,陕西大旱,禾苗焦枯,饿殍遍野,百姓争剥树皮而食,陕北爆发农民起义,汉中、四川群起响应,起义军发展到十万人,渐成燎原之势。   杨伦撤职,新任兵部尚书梁潜提出“分兵围剿,逐个击破”的战略,得到圣上重用,加东阁大学士衔,入阁参预机务。   九月,襄阳陷落。   这座古老的城市经过战火的洗礼,高大的城墙熏得漆黑,遍地都是守军的尸体,沈葭坐在驴车上,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动。   她以为这是错觉,自从怀孕以来,她没有孕吐,没有胎动,除了肚子一日日地变大,这个孩子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忽然,肚子一痛,又挨了一脚。   这次的胎动感觉比方才还要强烈,沈葭弓着腰,疼得叫出声。   “怎么了?”   陈适立马叫停驴车,一脸紧张地问道。   上回沈葭落了红,据二丫诊断,胎像不稳,有小产的征兆。   沈葭白着脸道:“他……他踢我……”   陈适闻言僵住,旁边的二丫立刻趴下去,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半晌后,她抬起头,笑吟吟地冲沈葭比划手势:「小狗儿在翻身。」   沈葭道:“别这么叫他,太难听了。”   狗儿是二丫给孩子取的名字,因为她至今都对那日城隍庙吃到的狗肉念念不忘,但沈葭实在不喜欢这个名字,难听倒在其次,主要是它会提醒她就是因为一条狗,她才沦落到这个境地,但除了叫这个,她也想不出别的名字,只能任由二丫这么叫下去。   也许该让孩子他爹来取名,如果她此生还能见到怀钰的话。   沈葭正恍惚地出着神,肚子上却蓦地一暖,她垂头,看见一只颤抖的大手,贴着她隆起的肚子放着。   陈适感受着掌心下的搏动,那是一条多么鲜活的小生命,他扯出一个傻气的笑,泪水却从眼眶中滚滚而落,看着神经兮兮。   沈葭毛骨悚然,拍开他的手。   十月,雷虎处死襄王,在襄阳自立为帝,建立大夏政权,自称夏王。   消息传入京中,圣上震怒,当夜,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流民之所以势如破竹,连克数省州县,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并非因为他们是一支打不败的常胜军,天底下岂有不败的将军,不败的兵,陛下可知,就连您的兄长昔年虽号称‘战神’,却也并非战无不胜,他也败过,败得最惨的时候,身边只剩几名亲兵,险些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嗯了一声,张口就来:“昭宁三十五年,银川兵士闹饷哗变,啸聚为匪,皇兄奉命讨贼,却因轻敌冒进,被诱入贺兰山,几乎全军覆没,幸得部下死战得脱,朕记得,你就是那一战救下皇兄,才得以晋升副将?”   “是,”陆诚跪在地上,微微弯了身,手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陛下还记得。”   “起来罢,赐座。”   “罪臣不敢。”   延和帝垂眼看着他:“你是罪臣,也是有功之臣,朕赏罚分明,不会因为你犯下的些许过错,就忘了你立下的汗马功劳。起来,地上凉,你的膝盖不好,跪久了会旧疾复发。”   陆诚犹豫片刻,从地上站起来,把着椅子角坐了。   延和帝道:“继续。”   “是,”陆诚揉着膝盖,偏头沉吟一阵,才接着先前的话题讲,“流民,流民,关键在于一个‘流’字,他们擅长以走制敌,战术机动灵活,每打下一座城镇,绝不停留,将当地洗劫一空,便向下一个地方挺进,官兵疲于奔命,再加上各地互不统属,四川巡抚调不动湖广的兵,河南总兵无权节制外省,流民自鲁入豫,山东巡抚本可一网打尽,却因敌人过境,离开了他的辖区,竟下令放弃追击,给了流民一个喘息之机……”   延和帝抬手打断:“此人贻误战机,已被朕下令斩首弃市,你有何讨贼方略,说来就是。”   陆诚顿了顿,直截了当道:“分兵不可取。”   延和帝抬起眼:“哦?”   陆诚分析道:“流寇的兵源来自于民,暴动时,民变为贼,受抚时,贼又变为民,一县揭竿而起,各地群起响应,按下葫芦浮起瓢,所以才会出现贼越剿越多,怎么也剿不完的情形。陛下,恕臣直言,分兵之策实不可取,只会牵制朝廷力量,给各地反贼以发展壮大之机,一旦有哪股势力借机修生养息,成了气候,则朝局危矣,江山危矣。”   延和帝的眼皮突地一跳,肃然道:“你的意思是,与其分兵逐个击破,不如扭成一股绳,集中围剿?”   陆诚点点头:“陛下英明。”   延和帝又问:“依你之见,该剿何处最为相宜?”   陆诚沉思良久,最后道:“襄阳。”   “原因。”   “襄阳雷虎是率先揭起反旗之人,也是所有流民势力中最大的一股,据闻他拥十数万之众,据城自守,这便走入了死路,雷虎自恃城坚壕深,却不知他的军队之所以连战连捷,就在于其流动性,现在他就好比是一只自行走入笼中的老虎,已成了困兽,自己还懵然不知,做着皇帝美梦。雷虎杀襄王自立,朝野震动,天下人视之为仇雠,已失其大义,他在襄阳不思养兵蓄锐,反而终日饮酒作乐,杀人无数,又失其民心,陛下大军一出,必斩此贼于城下,雷虎一死,便可震慑各地乱民,陕西、四川之乱不足为虑,顷刻便会土崩瓦解。”   延和帝拄拐走入牢房,陆诚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早在雷虎称王自立那天起,他就在祖宗灵位前发誓,必将此人斩于刀下。   “朝廷一众文臣都是吃干饭的,除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什么也不会。此次民乱,天灾是其因,祸根却在党争,做臣子的,不思忠君报国,反而把心思全用在争斗上,朝堂教他们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朕欲肃清天下……”   延和帝将手放于陆诚肩上,微微用了些力,笑着问他:“子敬,尚能与朕一战否?”   陆诚来不及惶恐,惊讶地道:“陛下,您要……”   “朕要御驾亲征。”   陆诚扑通跪下:“万万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您是大晋朝的柱石,是四海万民仰赖之所在,岂可以身涉险?请陛下借臣三千兵马,臣誓将雷虎擒来,献俘阙下。”   延和帝扶他起来,微笑道:“怎么?怕朕拖你的后腿,不要忘了,朕也是戎马出身的皇帝。”   “可是……”陆诚欲言又止,“以目前形势来看,只怕京城离不开您。”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皇后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京城有三大营驻守,陕西有你儿子在,四川在招安,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朕还起复了徐文简,这起子文人论别的本事没有,看个家还是能做到的,你和朕秘密出京,不要惊动其他人,朕左思右想,时局太乱,襄阳还是要稳,不能打草惊蛇,等麻痹他们的警戒心,咱们再雷霆出击,一举拿下!”   陆诚肃容道:“是!”   延和帝收回手,转身淡淡道:“狼崽子们在外面漂泊太久,只怕是忘记了回窝的路,子敬,是时候抓他们回家了。” 第101章 夜奔   升平二年, 正月初一,风雪怒号,八百里太行山积雪覆道。   陆羡抽出长.枪,一串血花淋漓地洒在雪上, 敌人跪倒在地, 缓慢地垂下了头,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驾!”   他一抖缰绳, 朝着约定好的地方疾驰而去。   到达一处废弃的关隘, 骑兵全部迎了上来,他们有的中了箭, 有的身上有刀伤,或多或少都挂了彩。   “少帅!”   “少帅!”   陆羡翻身下马, 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 皱眉道:“殿下呢?”   骑兵们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话。   “我问你们殿下呢?!”   “方才暴风雪太大, 你走后,我们迷失了方向,又碰上一队追兵,他为引开追兵,往南去了。”   谢翊从断墙后走出来, 他也受了轻伤,胳膊上中了一箭。   “方百年!”   陆羡怒喝一声。   副队长方百年立刻跪下,陆羡拽着他衣领, 咬牙咆哮:“你竟敢让殿下替你们引开追兵?你们当的什么孬兵?都他妈该死!”   骑兵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方百年结结巴巴道:“少……少帅, 是殿下……”   陆羡一脚踹倒他:“都上马!随我去搜寻!找不到殿下,你们就给我自刎谢罪!”   众人不敢再迟疑, 纷纷踩镫上马,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大地震动,连山巅上的雪粉都簌簌抖落,所有人握紧手中武器,精神高度集中,进入备战状态。   一声悠扬的号角声传来,战鼓擂响,只见茫茫雪原上,一匹赤红骏马狂奔而来,马背上载着一名身着金色铠甲的武将,他的身后是千军万马,绣着金龙的明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   “天子亲征,余者退散!”   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置信这支从天而降的神兵,可他们都看见了那杆大纛,旗面上绘着猛虎与云豹,这是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虎豹营旗帜。   陆羡率先下马,单膝跪在地上,其余人连同谢翊也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   延和帝坐在马上,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平静地问:“太子呢?”   -   大雪纷纷扬扬,如扯棉搓絮一般,覆盖了整座太行山,狭窄的羊肠阪道上,一人策马疾驰,身后是黑压压的追兵,箭矢密不透风地朝他射来。   刺客首领手持臂弩,遥遥喝道:“既入穷巷,为何还不肯回头?”   怀钰伏在马背上,偏头躲开这支擦着耳朵过去的冷箭,将胯.下骏马催到最快,但这一次,连老天也与他作对,前方突然出现一处隘口,他“吁”地一声,勒停坐骑,狮子骢前腿打滑,险些摔下雪沟。   首领微微一笑:“年轻人,迷途知返罢,你已无路可退,我会为你留一具全尸。”   他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不像是中原人。   怀钰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拨转马头,面冲这群蒙面的黑衣刺客,缓缓拔出绣春刀。   “谁生谁死,还未可知。”   “错误的决定。”   首领遗憾地点评一句,抬手示意,黑衣刺客们拔刀出鞘。   “驾!”   怀钰单手控缰,策马上前,绣春刀闪电般割断一人脖子,人头滚落进深沟里,在雪地上划出一道艳丽血迹。   他没有停下,而是直入敌阵,如虎入狼群,霎时间撕破一个口子,刺客中来不及反应的全部连人带马翻进山沟,寂静的雪夜被喊杀声和惨叫声充斥。   “啊——”   沈葭汗水淋漓,身下的床单被血浸湿,宫缩带来的疼痛让她想立即死掉,她面容惨白,发丝狼狈地黏在脸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哭着摇头:“我不行了,我不生了……”   二丫扶着她的膝盖,看了一眼,焦急地打手势:「看见头了!」   绣春刀没进一人胸膛,让他瞬间毙命,怀钰抽出刀刃,将尸体踹下深沟,这已经不知道是他杀的第几个人,他抬手擦掉脸上的血,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名黑衣首领,他的武器是一柄完美的东瀛武士刀,刀刃雪亮锋利,刀柄上刻着樱花。   二人警惕地望着对方,如同暗夜中互相敌视的野兽,战斗一触即发。   “哇——”   一声婴儿啼哭划破长夜,二丫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擦干净孩子身上的羊水与鲜血,用襁褓裹好,抱到枕边给沈葭看。   沈葭已经精疲力竭,低头看了眼襁褓里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泪水夺眶而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你长得真像你爹爹……”   “砰——”   如同山岳的崩塌,怀钰重重地摔在地上,扬起无数雪粉。   首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刀尖轻点着他的咽喉,语气充满赞赏:“你是个不错的武士,但还不是我的对手,能死在这把刀下,是你的荣幸。”   怀钰仰躺在雪地上,万千雪花温柔地朝他坠落,落在他英俊的眉眼上,再慢慢地融化,就像在金陵的那个上元夜,他和沈葭躺在雪地里赏月,他们的眼瞳倒映着夜空,沈葭突然偏头,对他说,怀钰,我喜欢你,很喜欢。   “派你来杀我的人是谁?”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首领勾唇一笑,单膝跪地,凑在他耳边,用生硬的口音说:“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猜到了……”   怀钰闭上眼睛,安静地迎接他的死亡,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想起的全是和沈葭的过往,如果死亡的终点是为了与她重逢,那么死神也将变得无可畏惧。   他露出幸福和向往的微笑。   “生了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陈适隔着门缝焦急地问。   房门被人推开,二丫抱着孩子走出来。   陈适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孩子不安地扭动着,哇哇大哭,小胳膊小腿比麻杆儿还细,却很有力量,一脚蹬上他的脸。   陈适抓住那可爱的小脚掌,往他的脚底板上亲了一口,孩子哭得愈发洪亮。   他惊慌失措地问二丫:“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二丫比划手势:「饿了,要吃奶。」   沈葭累得昏睡过去,不能喂奶,二人最后找到厨房,熬了半碗米汤,拿调羹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喝。   填饱肚子的孩子终于找回了宁静,陈适将他抱在怀里,不太熟练地哼唱起一首童谣,孩子渐渐被哄睡着了,陈适轻轻拿脸贴着他的额头。   “小狗儿,睡罢,我会保护你的,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嗖——”   箭矢破空声传来,怀钰猛地睁开眼,只见一支长箭刺破虚空,瞬间射穿首领咽喉,牢牢钉在山壁上,箭羽还在颤动不止,可见射箭的人臂力之大。   首领捂着不停流血的喉咙,四肢抽搐地倒在雪地里,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怀钰坐起身,回头望去。   延和帝将手中硬弓扔给陆诚,翻身下马,陆羡想要来扶他,被他推开,他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在风雪中走来。   怀钰惊讶地看着他:“皇……”   “啪——”   话没说完,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你叫我什么?”男人沉声问道。   怀钰闭了闭眼,跪直身体:“圣上……”   “啪——”   另一边脸上又被抽了一耳光,这回打得他偏过头去,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怀钰抿着嘴唇,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肩膀上又挨了一脚,他四脚朝天地摔进雪地里,延和帝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地揍了起来。      众人既不好上前阻止,又不能冷眼旁观,最后只能默默地侧转身子,选择不看。   这场无声无息的殴打不知持续了多久,等延和帝终于停下来时,怀钰已经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看不出本来面目。   “检查一下,有没有活口。”   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血,也不管地上的怀钰死活。   “是。”   陆羡带着几个亲兵上前,查看地上的尸体,一个个地翻过来检查,直到上百具尸身全部看完。   “回陛下,没有活口,他们是东瀛死士,牙洞里藏了毒丸,一旦见情势不对,就会咬破毒丸自尽。”   延和帝点点头,这才垂眼打量着半死不活的怀钰。   “将他拖走。”   “是。”   陆羡打横抱起怀钰,却对上延和帝冷若冰霜的眼神,他一字一顿道:“没听清楚朕的话?我说,将他拖走。”   -   一夜过去,朝阳初升,宽敞的官道上,皑皑白雪像盐粒一样反射着阳光。   三千虎豹骑整齐地按着方阵前进,陆羡策马落在最后,马鞍上挂着长长的绳子,绳子那头绑着一个人,他被马拖着徒步前行,头发已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几近虚脱。   前方号角吹响,队伍停止行进。   陆诚骑马来到最后,目光只在那人身上短短停留一瞬,就移开视线。   陆羡:“父帅。”   陆诚点点头:“陛下叫你过去。”   陆羡看一眼身后的人,轻轻催马上前,那人被绳子一拽,踉踉跄跄地跟上。   他们来到队伍最前方,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陆羡下了马,跪在地上:“陛下。”   车窗被人推开,延和帝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他正在和谢翊下棋,沈如海坐在一旁观摩,他的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淡淡问道:“陆羡,你没吃饱饭吗?”   陆羡冥思苦想半天,硬着头皮回答:“回陛下,臣……吃饱了。”   延和帝落下一子,又问道:“那是你的马没吃饱?”   “马……也吃饱了。”   延和帝终于舍得从棋盘上抬起头,视线越过车窗,看着跪在车轮边的人,道:“那你告诉朕,既然人吃饱了,马吃饱了,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陆羡于心不忍地道:“陛下,已经连夜走了六十里,殿下他……”   “殿下?”延和帝惊讶地打断他,“朕竟不知,这里什么时候出了个殿下,沈卿,你知道吗?殿下在哪儿?”   沈如海满头是汗,僵硬地摇摇头。   延和帝又转向谢翊,问:“谢老板,你认识什么殿下吗?”   谢翊只是淡然一笑,落下一枚白子。   延和帝冷冷地看着陆羡道:“这里没有什么太子殿下,只有一个奴隶,上马,如果这回你还只能远远看见别人的马屁股,你就给朕滚回北京,当你的驸马去,听见没有?”   陆羡肃然挺胸:“是!”   又行进了三十里,途径一片杏子林,延和帝才下令稍作休息。   骑兵们有的喂马,有的埋锅做饭,一切井然有序,怀钰被绑在树干上,脸色发白,出气多进气少,浑身大汗淋漓,如同浸在水里。   陆羡单膝跪下,喂他喝水。   “再喝点儿。”   “不喝了,”怀钰偏开头,皱着眉道,“胃疼。”   陆羡从怀中掏出半包干粮,掰碎了喂给他吃,突然闷声道:“羡哥对不起你。”   怀钰抬头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没事,可以理解,要是我爹被人关在大牢里,我也甘愿给那人通风报信。”   陆羡低笑一声,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脑袋:“生气了,你一生气就说反话。”   怀钰也跟着一笑,心中那点郁闷的情绪就在两人的相视一笑中消散了。   怀钰认真地道:“说真的,羡哥,我真不怪你,这一路上要是没你,我不知死多少回了,圣上罚我与你无关,你别介怀。我饿了,再喂我吃点儿。”   他张着嘴准备去接,陆羡却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因为延和帝正向这边走来,他没有允许怀钰可以吃东西和喝水,陆羡心虚地将那包干粮藏去身后。   延和帝早看清了他的小动作,懒得搭理,走到怀钰面前,垂眼打量这个鼻青脸肿的侄儿。   怀钰嬉皮笑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道:“参见圣上,恕我……”   他左右挣动了两下,示意自己被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不能向圣上请安,望圣上恕罪。”   延和帝冷笑几声,道:“跑了一百里,我看你还挺有精神的么。”   他转头吩咐陆羡:“将他绑到我的马上去。”   陆羡犹豫着,想求情:“陛下……”   延和帝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没休息多久的怀钰又被重新绑在了马鞍上,延和帝翻身上马,陆诚走过来劝:“陛下,太医说您要尽量少骑马……”   “你也少啰嗦,”延和帝不耐烦地打断,“朕的身子如何,朕自己心里清楚。”   陆诚只得将劝谏的话憋回嗓子眼里,又道:“那至少派人跟着罢,让陆羡陪着您去。”   延和帝看马后绑着的人一眼,道:“朕就在这附近转转,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话说完,火龙驹疾驰而出。   所有人都看见,怀钰就像风筝一样,简直就是被粗暴地扯了过去,众人都不忍见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埋下头去。   怀钰跑了半里远就支撑不住了,他的体力本就到了极限,一晚上又渴又饿,延和帝有意折磨他,火龙驹跑得风驰电掣,他根本跟不上,最后只能自暴自弃,任由骏马拖着他在雪地里驰骋。   后背刮得生疼,像血淋淋地撕下一整块皮,怀钰看着飞速闪过的蓝天,还有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大声喊道:“皇叔!你赢了!你想怎么样?是杀是剐,您一句话!我要是说半个不字,您把我脑袋砍了!”   “吁——”   延和帝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解开系在马鞍上的绳子,将怀钰推去河边。   隆冬时节,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延和帝用刀凿碎冰面,解下腰间的牛皮囊,灌了满满一袋水,自己仰头喝了一点儿,又扔去怀钰膝上。   怀钰双手被绑,动作笨拙,不仅没有成功喝到,反而浇了一脸的冰水。   延和帝看不过去,拿回水囊,喂他喝了几口。   接着他又扔了几块肉干在地上,怀钰饿极了,捡起来就往嘴里塞,肉干又咸又硬,他嚼着嚼着,忽然眼圈一红,哽咽起来。   延和帝正揉着肿胀的膝盖,看见他的泪水,冷冷一笑:“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才对,是谁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出走?你还有脸哭。”   怀钰哭得涕泪泗流,嘴里还有未咀嚼完的食物,边哭边说:“皇叔,对不起,珠珠不见,孩儿……孩儿方寸大乱……”   “没出息!”延和帝厉声斥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堂堂七尺男儿,怎可为儿女情长所累!”   “世上女人再多,我只要她一个。”   延和帝抬起手掌,怀钰吓得一缩,以为又要挨耳光,却没想到他只是伸出粗粝的大拇指,擦干了他的眼泪。   “你真是像极了你爹,好的不学坏的学,没学会他的英雄盖世,反倒将他的妇人之仁学了个十成十,平时样样都好,一旦碰上女人,脑子就像进了水,做出什么蠢事都不稀奇。”   怀钰被骂得抬不起头,眼泪一滴滴地砸进土里。   延和帝见不得他这副熊样,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像妇人一样动不动便哭,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要当太子,还是当奴隶?”   怀钰垂着头,心想自己有的选么?   他闷闷地道:“太子。”   延和帝皱眉:“听不见,大声点。”   怀钰稍微提高音量:“太子。”   延和帝这才点头:“记住今日你说的话,事不过三,我能给你第二次机会,但不会给你第三次机会,下次我再听见你说什么‘不当太子’之类的话,我就要你的小命,听清楚了吗?”   怀钰:“听清楚了。”   延和帝很满意他的态度,轻轻拍打了下他的面颊:“臭小子,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你最需要讨好的人是我,只要我高兴了,什么事都好做。你说这大半年里,你东南西北都走遍了,找着人没有?”   怀钰摇头:“没有。”   沈葭失踪已经长达半年之久,而他自从追查到天津,就失去了线索,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是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疯子,他说自己见过太子妃,这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度,他和谢翊先是走访了天津城里的幸存百姓,可奇怪的是,几乎没人见过沈葭,他们又沿着天津附近的几座城镇沿途寻找。   民变闹得很凶,山东、直隶一带几乎十室九空,这加大了找人的困难,谢翊还让人画了沈葭的画像,四处张贴,赏金从开始的二万两涨到了十万两,提供线索的人源源不绝,但信息有真有假,需要甄别,有的人单纯是为了骗赏金,他们不过是白跑一趟。   大晋疆域何其辽阔,北至辽东,南抵琼州,想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连沈葭是否还活着都不确定,有时他怀疑她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谢翊说,只要没找到尸体,就要一直不停地找下去,也许他只是想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这个妻舅,倒是挺聪明。”   延和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怀钰不解地抬头。   延和帝笑笑:“朕同他打赌,输了他一盘棋,你猜赌注是什么?”   不等怀钰回答,他就起身道:“朕已让人发下海捕文书,以拐带太子妃的罪名通缉陈允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的妻子迟早能找回来,无论生死。” 第102章 襄阳   延和帝年前秘密离京, 带走驻扎在北京城郊的三千虎豹骑,在太行山附近和太子一行人汇合,然后从孟津渡过黄河,一路急行军南下, 于正月初十抵达河南新野。   正月十五, 怀钰率军沿白河南下,趁夜对樊城发起偷袭, 城内叛军始料未及, 仓促应战,双方激战至黎明, 在强攻猛打之下,怀钰破城而入, 主将不敌败走, 想退回襄阳,却发现浮桥早被烧毁, 无奈之下投水自尽。   这是怀钰人生中第一场战役,充分展现了他的军事才能,他亲自指挥,亲自参与,斩敌三千, 算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但此战的战略意义远不止于此,樊城收复, 意味着襄阳失去唇齿,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成为一座孤城,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 城内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大军入驻樊城后,集合了湖广的卫军、营军,对襄阳发动猛攻,同时喊话招降,但由于襄阳城坚池深,一时很难攻克,延和帝便下令在襄阳城四周筑造堡垒,搭建工事,预备长期围困。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四月份。   襄王府的一座小院中,沈葭坐在马扎上,对着木盆里堆成山的衣服叹气。   “好好洗,别又给我搓坏了,你上回就洗坏了我一件衣裳。”   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两手叉腰,冲她颐指气使地说道。   她名叫兰香,本是汉水上一个船家的女儿,因为略有几分姿色,便被雷虎掳来襄阳城当老婆,雷虎称帝后,她被封了贵妃,但手底下可供使唤的只有沈葭一人,也许是想摆一摆贵妃的谱,再加上困在城里实在无聊,没什么消遣,兰香便时不时地来找茬儿,沈葭对此已经习惯了。   她逆来顺受地道:“是。”   “你要说,是,贵妃娘娘。”兰香逐字逐句地纠正。   “是,贵妃娘娘。”   兰香吊梢眉微蹙,还是不满意:“主子站着,你怎么能坐着回话?站起来说。”   沈葭只得站起来,再次重复:“是,贵妃娘娘。”      兰香打量她的长相,只觉得这婢女长得着实是丑,皮肤蜡黄不说,腮上还参差不齐地排列着七颗黑痣,让人看了倒尽胃口,可她的五官又生得标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往上翘,勾出点媚态,以至于总让兰香生出这是个大美人的错觉。   做女人的总是会对漂亮女人生出敌意,兰香自认是襄阳的第一美女,所以格外看不惯沈葭,她挑不出沈葭的错,只能拿起木盆里一件衣裳,递到沈葭的眼皮底下,炫耀道:“看看,陛下赏我的,这么好的料子,你这辈子都没穿过罢?”   沈葭:“……”   兰香问:“你怎么不说话?”   沈葭两手抓着湿衣,老实点头:“没穿过。”   兰香满意了,又递给二丫看:“哑巴,你也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二丫正在井边打水,衣裳还没洗,上面沾着浓浓的脂粉香,恰好递到她鼻子下,她鼻尖发痒,“哈啾”一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兰香:“……”   沈葭差点笑出来,赶紧咬住下唇,憋笑憋得腮帮子疼。   兰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银牙咬碎:“哑巴,我打死你——”   话没说完,一阵孩子哭声响起,二丫立刻扔下水桶,冲进屋内。   水桶倒在地上,沈葭赶紧扶起来,但溅出来的水还是打湿了兰香的绣鞋。   她忍无可忍,见二丫抱着孩子出来,就要扇她耳光。   沈葭上前去拦,喊着“贵妃娘娘息怒”,三人正闹得鸡飞狗跳,忽听浑厚悠扬的钟声越过襄王府的围墙,隐隐传来。   “又要杀人了。”   兰香悻悻收回打二丫的手,意兴阑珊地走了。   在钟声的召唤下,全城的百姓陆陆续续地朝着昭明台移动。   沈葭和二丫在半路碰见陈适,他接过二丫抱在怀里的孩子,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尖,小狗儿已经四个月大了,开始认得出人,而且很喜欢陈适,看见他就笑,露出粉嫩的牙床。   “又有人逃了?”沈葭问他。   陈适点头:“七个人。”   沈葭叹了声气,襄阳被围已经四月,雷虎率部突围数次,都失败了,外无援军,内无粮草,襄阳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城,再加上城外晋军三不五时就发动进攻,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有时一晚上都不得消停,士兵们遭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士气低迷到了极致。   乞活军的成分复杂,既有雷虎从天津带来的难民,也有一路上拐来的百姓,归根到底不是正规军,而是造反的农民。   城内人心浮动,有人开始策划出逃,雷虎严令禁止,一旦抓到,处以极刑,他派人四处修补城墙,城门口都有重兵把守,还设立了巡城将军,由他的心腹充任,在城中日夜巡逻,严密监视老百姓动向,只要发现有出逃倾向,就抓去狱里严刑拷打,雷虎还别开生面地创造了一条律法,鼓励百姓互相揭发检举,一人出逃,全家连坐,连街坊邻居也要获罪,襄阳城笼罩在一片恐怖氛围中。   约莫一顿饭工夫后,百姓们都聚集在了昭明台前的广场上。   昭明台在城中央,是一座三层高的钟楼,本是为纪念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现在成了雷虎处决逃兵的场所。   雷虎站在钟楼上,身穿明黄团龙袍,他身旁的护卫拖长嗓子道:“跪——”   所有人齐齐跪下,俯首贴地,山呼万岁。   雷虎抬手示意平身,距离太远,他的脸看不清,但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是自鸣得意的表情。   犯人们被推到广场上,每个人都五花大绑,痛哭流涕,背后插着亡命牌,牌子上用朱砂圈出一个血红的“斩”字,提刑官大声述说着这些人的罪行,随后一声令下,刽子手大刀砍下,七颗人头骨碌碌滚了满地。   沈葭闭上双眼,这种血腥场景,无论她看多少遍都适应不了。   陈适眼也不眨,只是抬手捂住了怀中孩子的眼睛。   -   回到襄王府不久,蒋兴找了过来,色眯眯地盯着沈葭瞧。   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分明没什么姿色,甚至称得上丑,但他就是觉得她别有一番韵味,她虽然脸黄,手却白皙如玉,可以想见衣服底下的身子该是多么销魂的景致。   “嫂子,请问无先生在家吗?”   沈葭正在搓洗脏衣服,累得满头大汗,她用胳膊抹了下汗,道:“在屋子里。”   乞活军的人都把她当成陈适的妻子,她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个身份能给她减少点麻烦,要知道,这一路上他们可没少奸.淫.妇女,不管美丑,抓来就上,比如眼前这个蒋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淫.虫,若不是看在沈葭是“军师夫人”的份上,说不定她早遭了他的毒手。   沈葭十分厌恶这个少年,起身抱着木盆去晾衣,蒋兴假模假样地要来帮她,一双爪子却摸上她的手背,趁机揩油。   沈葭像被虫子蛰了一口,迅速甩开他,手里木盆一摔,怒斥道:“你干什么?!”   女人柳眉倒竖,俏脸涨红,更有几分风情。   蒋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半张着嘴,像看傻了。   陈适本来在逗孩子,听见声音,他把孩子交给二丫,从屋里出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葭前面,问:“蒋将军,找我有事吗?”   蒋兴这才回神:“哦……那个,无先生,陛下找你。”   陈适点点头:“那走罢。”   两人离开后,沈葭立刻用清水洗手,洗了很多遍,可还是洗不去手背上那种恶心的触感,她烦躁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进盆里,打算重新再洗一遍。   二丫抱着孩子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的脸比划。   沈葭蹲在木盆前一瞧,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故意点的七颗痣不见了,脸也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痕迹,被她刚才用胳膊一抹,露出原本的肤色。   易容是陈适要求的,但她也没有反对,虽然回家很重要,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清白与性命,所以她一直用姜黄粉让肤色变得黯沉,与人说话也刻意垂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但天气越来越炎热,她的妆也很容易脱掉,方才就在蒋兴面前露了马脚,他会不会生疑,跑去告诉雷虎?   不等沈葭想出个子丑寅卯,狗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二丫怎么也哄不好。   沈葭擦干净手,将儿子抱过来,这孩子打从娘胎起就很安静,出生后也不吵不闹,只有肚子饿和不舒服的时候才哭,沈葭摸了下他屁股上包的尿布,是干燥的,便知道他是饿了。   她月子里营养不良,奶水不足,孩子一直是喝米汤,有时陈适也会端来一碗乳汁,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两人走入厨房,本想熬点米汤,然而揭开盖子,她们却傻眼了,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了。   -   攻下襄阳那天,知府自焚而死,雷虎看中了襄王府,便将襄王和他的一干妻妾赶了出去,自己鸠占鹊巢,后来他又杀死襄王,自立为帝,襄王府便正式成了他的宫殿,他在城中广选美女,充入后宫,终日饮酒作乐,不理政事。   襄阳被围后,他又变得极端偏激,城外每日都有人喊话招降,直言只要交出雷虎,其他人既往不咎,只诛首恶,这更加剧了雷虎的猜疑心,看谁都想要杀他,连睡觉都不忘抱着刀。   陈适进入大殿时,雷虎一如既往地在饮酒,欣赏着歌舞,令人惊悚的是地上竟躺着一具鲜血横流的尸体,舞伎们也不敢停下,绕着尸体瑟瑟发抖地甩着水袖,轻摆腰肢,舞步纷乱杂沓,显然是吓坏了。   雷虎手执酒壶,自斟自饮,撑着太阳穴看得入神。   “陛下。”   陈适出声,轻唤了一声。   雷虎如梦初醒:“无先生,你来了,来得正好,看看她们新排练的舞。”   他冲陈适招手,舞伎们停下动作,让出一条小路。   陈适面不改色地跨过尸体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雷虎疲累地摆摆手:“此人乔装成舞伎想刺杀我,被我识破了诡计。”   陈适沉默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知道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舞女,雷虎是疑心病又犯了,他没有针对此事说什么,只是问:“陛下找我来有何事?”   雷虎手一抬,乐工与舞伎们鱼贯而出,大殿重新恢复安静。   雷虎的口吻略有些沉重:“突围又失败了。”   陈适没有接话,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晋军在襄阳四周建筑堡垒,围得铁桶一样,唯独在城东南角鹿门山一带留出一个缺口,这当然不是为了放城中人一条生路,而是预设好的陷阱,城外有精兵设伏,一旦城中人突围而出,立马就会陷入重重包围,这样既能打击士气,又能一点点地蚕食敌人的有生力量,是围城战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打法。   雷虎从没读过书,不通兵法,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之前脆弱得如同一盘散沙、一打就垮的朝廷官兵怎么突然这么能打了?   “朝廷出了员猛将,那小子不知什么来路,打起仗来有些邪门儿,老子困在这孤城里,消息不通,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无先生,叫你来,是想请你走一趟,一是打探消息,二是告诉那些当官儿的,我雷虎要的不多,一座襄阳城而已,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别逼老子鱼死网破!”   陈适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让自己去跟官府磋商,让他能划江自治,这无疑是雷虎的另一个美梦,合围之势已成,攻守形势大异,现在是朝廷处于上风,怎么可能答应他这种无理要求?   但陈适没有拒绝,只说了句自己会量力而为。   他走后,雷虎叫住蒋兴:“你跟他一道去,记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回来说给我听。”   蒋兴硬着头皮问:“老大,您怀疑军师是奸细?”   雷虎皱眉道:“老子最近太倒霉了,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听了这个人的话,我才一步一步混成如今这个鬼样子。”   蒋兴忍不住道:“如果他真的是奸细……”   他没有问完,因为雷虎眼神里的杀气告诉了他答案。   -   暮色四合,陈适回到居住的小院,沈葭正坐在院中,膝上抱着孩子,二丫手中端着陶碗,正拿着汤匙,一匙一匙地喂狗儿吃东西。   孩子看见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陈适的面色柔和了些,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走到她们面前,摸了摸孩子光滑的脸蛋,问:“吃的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碗里浑浊的肉汤上,登时勃然色变,猛地打翻陶碗。   二丫吓了一跳,手没拿稳,碗摔到地上,汤汁泼溅出来,险些烫到孩子。   沈葭尖叫一声,赶紧起身避开。   狗儿被这一出意外吓得大哭起来,沈葭一边哄着儿子,一边愤怒地瞪着陈适,骂道:“你又是发什么疯?要发疯去外面!”   陈适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谁让你给他吃这个的?”   “这怎么了?”   沈葭以为他误会了她给狗儿吃肉,解释了一句:“我没喂他吃肉,只喝了些肉汤,家里没米了,不吃这个,难道要饿着他吗……”   每次雷虎杀人后,都会杀猪犒赏全城百姓,排队就能领一盆肉汤,但是陈适从不允许她们去,宁愿吃家里发霉的陈米,沈葭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陈适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白着脸道:“我会想办法,别给他吃这个。”   说完他就走进屋去了,也不再说话。   沈葭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骂:“疯子。”   肉汤都泼在了地上,不能喝了,好在狗儿慢慢地止住了哭,沈葭轻轻给他拍着嗝,让二丫把地上的碗拾起来。   二丫打了井水上来,蹲在地上将碗洗了,垂着脑袋,神情低落,不复往日的欢快。   沈葭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问了一句:“怎么了?”   二丫打着手势:「阿才哥哥不见了。」   沈葭一愣:“不见了?”   她知道阿才是二丫的玩伴,其实年龄比她还小,是个孤儿,爹娘都给雷虎杀了,他不满十三岁,还打不了仗,也吃不上军粮,只能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   像他这样的孤儿,在襄阳城中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被拐来的,二丫虽然十四岁了,心智还是个小孩儿,正是渴望同龄伙伴的年纪,所以没有事的时候,就跟着这群少年去打鸟捉虫,天一黑就自己回来了,沈葭也没有管过她。   这些人终日在城中游荡觅食,行踪不定,所以沈葭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说:“兴许是去别的地方找吃的了罢?过几天就出现了,别担心。”   「可是好久了,翠翠也不见了。」   二丫皱着眉头,一脸不安地比划。   自从她爹娘逝世后,她就变得有些黏人,一开始是黏沈葭,后来有了小伙伴,就黏这些人。   沈葭以为她是太无聊,想念伙伴,便摸了摸她的头说:“翠翠跟他们一起的,当然也不在啊,你要是没意思,就和小狗儿玩。”   二丫这才露出点笑容,握着狗儿的手指,扮鬼脸逗他笑。 第103章 通缉   襄阳虽然被包围了, 但并不是没有出城的办法,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逃出去,只不过雷虎宣布戒严后,城墙把守严密, 随时都有士兵巡视, 不仅是防外面的敌人,更是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   入夜后, 陈适和蒋兴来到阳春门, 这是襄阳的东城门,是晋军特意留出来的空当, 所以敌人不多。   他们坐在竹篮里,由墙头上的士兵拽着绳索, 一点一点地缒墙而下, 等双脚落地后,二人绕到北面, 偷渡汉水。   晋军大营就在前方,一顶顶帐篷散落在空地上,篝火忽闪,如同一簇簇星火,已经是三更天时分, 士兵都睡了,营地静悄悄的,只剩巡夜将士走过时铠甲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陈适和蒋兴潜伏在草丛里, 屏气敛声,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 城门口进出的人逐渐多了,他们才在清晨的雾气中随着缓慢的人流进了城。   樊城是座小城, 与襄阳夹江相望,因为地势低平,无险可守,是四战之地,所以对于防守方来说,形同鸡肋,一般是守得住则守,守不住便退回襄阳固防,但对于攻方来讲,战略意义就比较重要了,襄阳城墙高大坚固,短时间内很难攻下,所以自古以来攻襄必先攻樊,进一步封锁汉江,使襄阳失去呼应,樊城可下,则襄阳必破,当年关羽北伐,水淹七军,淹的就是樊城。   怀钰收复樊城后,这里变成了前线阵地,不仅大军在城外驻守,作战指挥部也设在此处。   大量军民的涌入使得这座曾经被流贼占据的城市再度恢复生机,一大清早,小贩们就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开了。   陈适与蒋兴戴着斗笠,身穿粗布衣服,低调的打扮让他们混在人群中也不显眼,他们先找了家店用早点,然后去了一家杂货铺。   出发前,雷虎曾叮嘱过蒋兴,不要管陈适去哪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行,要观察他与什么人接触,说了什么话,回去后一一汇报给他。   蒋兴看见陈适拿起架子上一只布艺老虎,便知道他是想给儿子买玩具。   不知为什么,这个军师平时看着阴阴沉沉,不大说话,但很喜欢自己的儿子,乞活军的人经常看见他抱着孩子出来溜达,在广场上晒太阳,神情温和得简直不像他。   杂货铺地方不大,蒋兴一圈就逛完了,见陈适还不打算走的样子,他兴致缺缺,料想在这种地方,陈适也不能跟什么人交谈,便跟他说了一声,自己撩帘出去了。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蒋兴性子野,成日拘在襄阳城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想四处走走看看,他背着手一路溜达,这个摊子瞧瞧,那个摊子瞅瞅,还顺手牵羊了好几件小玩意儿,走到一处拐角时,看见一圈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他好奇地走过去,越过攒攒人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   蒋兴从小就是无赖,家里穷得读不上书,大字不识,那些墨字看得他眼晕,只盯着上面画的两张人脸瞧,越看越眼熟,扯了扯前面人的袖子问:“老哥,问你个事儿,这上面写的啥呢?”   前面那人恰巧是个账房先生,粗通文墨,便给他解释:“这是官府贴的海捕文书,这个男人拐带了太子妃,朝廷正悬赏十万两寻找太子妃下落。”   “十……十万两?”   蒋兴震惊地瞪大眼,说话都结巴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们是私奔?”   “不是私奔,这儿不写着吗?”账房指着告示道,“此犯拐带太子妃,行同谋逆,着令各地官府缉拿归案。”   蒋兴盯着告示仔细看,上面的男人文质彬彬,看着像个书生,他不认识,只觉得眉眼略有些眼熟,但那个女人……   蒋兴想起昨日看见的陈适妻子的模样,当时他只是惊讶她脸上的黑痣怎么不见了,但现在一看,除了面黄肌瘦一点,她的五官轮廓,简直与画像上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太子妃、悬赏、十万两。   这几个词在蒋兴脑子一一闪过,他几乎是立刻做了决定,不顾别人的叫骂,挤进最里面,将那张告示撕了下来。   陈适走出杂货铺,蒋兴刚好迎上来,眼神有些古怪,一个劲盯着他的脸打量。   “怎么了?”   “无先生,你一直留着胡子吗?”   陈适摸了摸脸,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从来没打理过,挡住了大半张脸,他没太在意这个问题,淡淡道:“差不多。”   蒋兴没有再问,换了个话题:“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陈适正要说话,城门口突然闯进一列黑甲骑兵,街上的百姓纷纷退避到两旁的廊檐下,跪了下去,陈适愣了愣,被身边人拉着跪下。   蒋兴一脸不情愿地跪着,低声嘀咕:“这谁啊?比皇帝的排场还大。”   他身后的人冷笑道:“狗眼不识泰山,这是太子殿下,日后的大晋天子,你说排场大不大?”   蒋兴没在意那句“太子殿下”,反而因为那句“狗眼不识泰山”恼火至极,当即就要转身揍那人,却被陈适按住手腕,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蒋兴很快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任他横行霸道的襄阳城,这是朝廷的地盘,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恶气。   身后的人还在小声交谈。   “太子这是去巡视工事了罢?”   “什么时候攻城啊?围了四五个月了,我老娘还在襄阳城里呢,据说里面的人饿得不行了,都开始吃人了……”   “放心罢,我有个表弟在太子手下当兵,听他说,就这几日的工夫了。”   有人担心地问:“打得下吗?”   那人语气肯定地道:“当然打得下!你们想想,这可是天子亲征!除了太祖爷与成祖爷,你什么时候见万岁爷出过紫禁城,咱们这位圣上,当年可是跟扶风王打过鞑子的!龙威一发,敌人望风自降,不战而溃!”   “还有太子呢,”另一人也信心满满地附和道,“太子殿下是扶风王血脉,扶风王那可是咱们大晋的战神,我看咱们这位太子爷,不比他父亲差多少,一夜就将樊城收复了,英雄的血液一脉相承,只怕来日又是一个‘小战神’。”   “别忘了陆大帅和他的小儿子也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猛将如云,还怕他雷虎一个坐困愁城的泥腿子?!”   他们说到这里,余光看见骑兵们已经到来,便不约而同闭上嘴巴,恭敬地低伏下去。   陈适也五体投地,与周围百姓没有任何不同。   怀钰骑在白马上,他穿着沉重的锁子甲,头戴兜鍪,腰挎绣春刀,胸口的护心镜反射着粼粼太阳光,让他看上去高大而威严,英俊的眉眼如同覆上一层冰霜。      战火的洗礼足以将一名少年郎锤炼成真正的男人,他不复往日的散漫,而变得沉默寡言,妻子的失踪更让他郁郁寡欢,眉宇总是显得心事重重。   直到这列骑兵消失在长街尽头,陈适还久久地回不过神。   蒋兴连唤了好几声,才唤回他的神思。   “回去罢。”   他从地上站起身,按了按头上斗笠,将帽檐压得更低。   蒋兴愣了下,觑了觑四周,压低声音问:“不去找当官的了?”   他知道此行陈适的主要任务是跟官府谈判,看能不能给襄阳留一线余地,他们进樊城后才去了趟杂货铺,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   陈适摇摇头,道:“不必去了。”   二人等到天黑,按原路返回,蒋兴发送信号后,城楼上的士兵降下竹篮,将他们拉了上去。   雷虎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他们回来,所以这么晚了还没睡,他先问了蒋兴情况,蒋兴将这一日的行程复述了一遍。   雷虎沉吟一番,没察觉出问题,认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但他看蒋兴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疑心又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   雷虎一脸狐疑,推了他脑门一下:“你小子,有事瞒着我呢?”   “没有,”蒋兴干笑道,“就是觉得老大当了皇帝,和咱们这些兄弟疏远了。”   雷虎道:“老子当皇帝,你们还不是王爷、将军?大家都是乡亲,一个地方出来的,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你们?”   蒋兴赔笑道:“是,一人得道,猪狗升天么,这个道理我懂。”   “是鸡犬升天,什么猪狗升天,你小子没事多读点书!”   雷虎没好气地笑骂一句,也懒得同他扯淡了,走进了寝殿。   他刚进去,蒋兴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陈适正坐在寝殿饮茶,雷虎大步走过去,笑道:“无先生,不好意思,白日酒喝多了,让你久等了。”   “陛下言重了。”   陈适微微欠身,态度谦卑,他很清楚方才雷虎不是出恭,而是询问蒋兴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早知道雷虎对自己起了戒心,只是碍于找不到证据,目前还要倚赖他出主意,所以才没撕破脸皮。   “坐,先生坐。”   雷虎亲自扶他坐下,自己又坐在他对面,斟了两大缸酒,一缸推给陈适,一边道:“先生冒险出城,替朕打探消息,朕感激不尽,在此敬先生一杯。”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客套话,各自将酒喝光。   雷虎引入正题:“先生,官府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他本想问晋军答不答应撤围,但转念一想,这话不符合自己现在的身份,说出口,显得怕了他们一样。   陈适放下酒觥,摇摇头。   雷虎心里咯噔一蹦,身子不自觉凑近了点:“为什么?陈登不肯同意?”   陈登是湖广巡抚,总理湖广军务、民政,驻所在武昌城,襄阳陷落后,下辖的谷城、光化、枣阳、宜城、襄阳、南漳六县都成了雷虎的地盘,陈登派兵去剿,屡屡失利,后来他转变了敌对态度,竟用金银珠宝贿赂雷虎,还与雷虎称兄道弟。   雷虎杀襄王称帝,他派人送来礼物,双方也常有书信往来,陈登在信中暗示,他对朝廷早有积怨,将来雷虎沿江而下,攻打南京,他会在下游助他一臂之力,俨然有放弃襄阳府、扶植雷虎为帝的打算。   雷虎当老百姓的时候,见惯了贪官污吏,竟丝毫不怀疑陈登的用心,只当他是不满朝廷,想捞个从龙之功,一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都对自己卑躬屈膝,雷虎也更加自鸣得意起来,谁知正月十五的一场惊天巨变,彻底粉碎了他的帝王美梦,一支不知打哪儿来的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渡白河,只用一夜就攻破了樊城,此后谷城、宜城相继失守,等雷虎从醉生梦死中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敌军包围,四面楚歌,但尽管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怀疑过陈登对他的“忠诚”,是以坐困孤城之际,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陈登,他希望通过陈登向朝廷谈判,争取划城自治。   陈适道:“我没有找陈登。”   “什么?”   雷虎又惊又怒,其实他已经从蒋兴那里得知了他一日的行程,但他以为陈适有办法与陈登联系,哪怕是得个口信,因为一直掌管书信往来的是这位军师,谁承想他给的回答是“没有找”,甚至不是没有见到,而是没有去找。   雷虎有种被人耍了的恼怒感,但他知道,危急关头,眼前这人得罪不起,不然就没了给他出主意的智囊,到时恐怕真是个死。   因此,尽管他恨不得扭断陈适的脖子,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那先生出城是干什么去的?总不至于是为了给你儿子买布老虎罢。”   陈适微微一笑,知道他已经向蒋兴问清楚了,可蒋兴却没有将最关键的情报告诉他。   “陛下,恕在下直言,见不见陈登,已经无关紧要了。”   “此话何意?”雷虎紧张地问。   陈适抬眼道:“陛下可知,现在城外驻守的大军是哪支部队?”   “这……”雷虎说不上来,“我要是知道,还让你出去打探干什么?”   “虎豹营。”   “虎……虎豹营?”   雷虎瞪大眼睛。   虎豹营的威名,恐怕在大晋无人不知,这是昔年扶风王建立的一支劲旅,一营三千人,全是骑兵,着黑色铠甲,故也称为“玄甲骑兵”。   入选标准极为严格,不仅要求身长八尺,相貌端正,武艺上能挽八石弓,射箭百发百中,还要求士兵识文断字,掌握基本的战术、地形、地理知识,就算获得入伍资格,艰苦的训练任务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每月一次野战训练,一昼夜奔袭二百里,上过高山,去过雪地,刮风下雨也不停止,也正是这种毫无人性的刻苦训练,虎豹骑兵个个剽悍善战,以一当十,当年怀瑾出征瓦剌,这支骑兵营横扫北漠,竟打败了蛮族最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从此威震华夏。   雷虎心道难怪自己打不过,原来皇帝老儿将他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只是又有些不解:“虎豹营不是在西北?怎么跑襄阳来了?”   陈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说这是个白痴,嘴上依然恭敬:“回陛下,现在城外带兵的人是太子,他也是扶风王的独子,大晋皇帝此刻就在樊城,这是御驾亲征。”   雷虎脸色煞白,一颗心直直地跌落下去,靠着椅背喘不过来气。   他怀疑过之前一打就散的官军怎么变得战斗力这么强,可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是天子亲征!   此时的雷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原来陈登的曲意奉承都是在作戏,为的就是让他麻痹大意,只怕还是奉了皇帝老儿的密旨,现在这支军队从北到南跨越千里而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他雷虎的项上人头!   “我……我只要襄阳……”   “陛下,”陈适的声音平静淡然,却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奢望,“合围之势已成,虎豹精骑兵临城下,只待号角一响便冲破城关,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轮不到我们谈条件了。”   雷虎哆嗦着嘴唇,犹在垂死挣扎:“我……我不信,襄阳的城墙这般高大,只要我据城固守……”   “城墙再高大,再坚硬,碰上红夷大炮呢?”   陈适温和地打断他,就像教导一个愚蠢的学生,循循善诱:“就算城墙轰不破,那守城的士兵呢?他们已经支撑了四个月,还能坚持多久?”   雷虎闻言沉默下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襄阳的实际情形,粮仓里已经没有一粒米了,他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的神色变幻莫测,突然站起身道:“日他娘的!老子有十万大军,怕他个毬!朝廷还能把这十万人都杀了不成?”   陈适淡淡一笑:“延和二十三年,云贵苗、瑶民变,整整十万人,御笔一勾,就成了刀下亡魂,陛下,不要小看了大晋皇帝,他是个心性坚定、有铁血手腕的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区区十万人,只是个数字。”   “照你所说,我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只有一条办法。”   “什么办法?”   雷虎急切地抓着他问道,仿佛见到最后一丝曙光。   陈适平静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招安。”   招安……   雷虎颓然地放开他的双臂,面色灰败如同死人,招安,其实就是投降,朝廷也许会放过那十万人,但对于他这个造反头目,一定会枭首示众。   雷虎目光阴鸷,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好像头一回认识他,冷笑道:“无先生,你这是让我去死,以换取这一城百姓的性命?”   陈适起身道:“陛下……”   雷虎将酒壶一把掼在地上,摔成粉碎,指着陈适,勃然大怒道:“陛下?我算个什么陛下!天底下岂有困守孤城的皇帝?!我连城门都出不去!他妈的!老子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话,来什么鬼襄阳!反正是个死!还不如一鼓作气打去北京!”   陈适盯着他,冷冷道:“襄阳北通宛洛,西并巴蜀,南达江汉,东连吴会,乃天下之腰膂,进可攻,退可守,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进城时我便建言,屯田安民,囤积粮草,练兵买马,待元气恢复后南下荆州,切断四川、江南联系,控扼长江,打通东南通道,到时沿江而下直抵南京,再与汉中王韩童修复关系,以成呼应。这几条建议您哪怕采纳一条,又何至于有今日?可您却纵容手下士卒在城中劫掠民财,奸.淫.妇女,处死襄王,自立为帝,成为众矢之的,又与汉中王交恶,在他被朝廷围剿时拒绝出兵相救,以至于我们现在孤立无援,陛下一步错,步步错,实有今日之祸。”   “你……你……”   雷虎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实在是想抽出刀将此人一刀杀了,脸色几度变幻,最终强忍下来,拍着陈适的肩狞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先生是我的诸葛孔明么,此去二十里便是隆中山,昔年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计定三分,说愿为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先生才智,不逊于诸葛亮,想必也能为主分忧了。”   陈适眉目不动地问:“陛下此言何意?”   雷虎嘴角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襄阳被围四月,城中情形就算我不说,相信先生也心知肚明,士兵要吃肉,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老百姓也饿不得,你我都见过,饿坏了的人是什么模样。前几日,厨倌老郑跑来跟我抱怨,说围栏里的猪杀光了,不知道拿什么下锅。咦,我忽然想起,先生身边不就有一头猪么?那个哑巴,多大岁数了来着?十三岁?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臀肉是最好吃的。先生这是什么表情?舍不得?无妨,你的儿子也可以,婴儿的肉最嫩了……”   他说着还吸溜了一下口水,垂涎欲滴。   陈适攥紧拳头,目光隐隐露出杀意,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女孩不顾下人的阻拦强行闯了进来。   陈适眼神中的杀意敛去,又恢复了平淡如水的样子,问:“怎么了?”   二丫抱着哇哇大哭的狗儿,焦急地冲他比划手势:「色狼把姐姐抓走了。」 第104章 奸细   沈葭的头上套着麻袋, 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跌跌撞撞地被人拉着走,她的双手被绑, 嘴也堵着, 说不出话。   她惊恐地想,蒋兴是要杀死她了。   昨日他见过了她真正的容貌, 一定告诉了雷虎, 雷虎起了疑心,所以派他来杀她。   蒋兴是雷虎的心腹, 又是他设置的四名巡城将军之一,他抓过不少策划潜逃的人, 有些人不是, 但因为得罪了他,也被诬陷为是, 这个少年心性残忍,连许多成年人也不如。   死亡近在眼前,沈葭并不害怕,只是有点不舍。   舍不得她刚生下来才四个月大的小儿子,还有怀钰, 她始终没能见上他一面。   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呢?距离她失踪已经将近一年,他找过她吗?倘若人死后有魂魄的话, 她能回到他身边吗?   通往刑场的路无比漫长,黑暗中, 沈葭已经辨不清方向,不知过了多久, 她听见身旁的人舒了口长气,像终于放松下来。   蒋瑞惴惴不安地望望四周,问:“兴哥,咱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蒋兴没好气:“怕死你就回去。”   蒋瑞咽了口唾沫,他是真的怕,毕竟见过不少雷虎处决逃犯的场面,与蒋兴一样,他也是巡城将军,只不过他是个老实人,没抓过一个人,大多时候都只是穿着铠甲在城中闲逛而已。   “兴哥,咱们就这么抛下雷大哥,会不会不太好?”   蒋兴抓着沈葭胳膊,冷冷一笑:“雷老大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大了,你把他当大哥,他把你当垫脚石,跟着他混没前途,只有死路一条。”   “啊?”蒋兴一头雾水,“可……可咱们不是打赢了吗?官军打了四个月都没打进来,雷大哥说,他们很快就会滚回北京了。”   “傻小子,你还真是傻,光长这么大个儿,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你的脑子当胎盘一块儿扔了?”      蒋瑞莫名其妙,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又骂他,不过他被蒋兴骂习惯了,也不生气,只郁闷地搔了搔脑袋。   蒋兴眸中精光一闪,诡谲地笑问:“你吃了肉吗?”   蒋瑞一愣,憨笑道:“肉?我当然吃了啊。”   他咂咂嘴巴,念念不忘那美味:“我喜欢杀人,雷大哥每次杀完人,都会宰猪给我们吃。”   “说你傻还不服气,那可不是猪肉,是……”   蒋兴说到一半,忽然又不说了,改而说起另一个话题:“实话跟你说了罢,襄阳守不住了,皇帝老儿来了,还带了他儿子,那个叫什么扶风王的,老子也没听清,反正是个厉害角色,他们拉来了大炮,这几日就要打进来了……”   蒋兴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身边的女人停下了脚步,他头皮一紧,生怕她又弄什么幺蛾子。   晋军不日就要破城,襄阳危若累卵,雷虎想拉一城的人陪葬,蒋兴却不愿陪着他死,白日在樊城看见那张悬赏告示,他就动了心思,十万两,足够他回老家买上百顷良田,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是以他一从雷虎那里脱身,就叫上了发小蒋瑞,本来是想好好请沈葭一起出城,谁知她和那个哑巴一见到他俩,就大喊大叫起来,蒋兴怕惊动巡夜的人,只能将沈葭绑了,塞住她的口,哑巴却是没抓住,被她给跑了,一定是去报信了。   蒋兴发觉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是巡城将军,帮着抓过不少人,雷虎专门驯养了一条狗,鼻子灵敏得很,抓逃兵一抓一个准。   他一把抓过沈葭,在她耳边低声威胁道:“少动歪脑筋,乖乖跟着我们走,否则……”   他哼了两声,意思不言而喻。   大抵是害怕了,这个女人果然安静下来,接下来的路程都没有反抗过,他们顺利地走到一堵僻静的城墙处。   作为雷虎的心腹,蒋兴的权力很大,此处的守军已经被他找借口调走,他蹲下去,拨开丛生的杂草,握拳重重捶了几下,砖块破碎,露出一个仅一人通过的豁口来。   这里原本是个狗洞,有人从这里出城,被蒋兴亲自抓住,后来雷虎让他将狗洞填上,他当时多留了个心眼,让工匠用的空心砖,也没勾缝,看着坚不可摧,其实一敲就破。   蒋兴担心城外有敌军埋伏,便让蒋瑞先出去探路,但这很快成了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蒋瑞身材高壮,又因吃得太好,养出一身肥膘,他钻进狗洞,竟死活出不去了,不上不下地卡在腰部那个位置。   蒋兴又气又急,现在可不是能给他耽误时间的时候,他急得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却也不得不帮忙去推蒋瑞,嘴里狠狠骂道:“死胖子!平时不能少吃点吗?!老子今日要被你害死了!”   蒋瑞的肉被碎砖剐蹭着,疼得杀猪般大叫。   就在这紧迫关头,蒋兴听见了狗叫声,他回头望去,看见无数人在狼狗的带领下举着火把跑来,这是他曾经见过无数次的场景,不过每一次都是他亲自带队,这次他成了目标。   蒋兴无比清楚被抓后的下场,也不管蒋瑞还在叫了,发了狠力去推他。   旁边的沈葭竟然也伸出手来推,在二人的合力相助下,蒋瑞凄厉地惨叫一声,终于出去了。   蒋兴眉目一喜,顾不上沈葭,扒着狗洞就往外钻,可就在这时,他的裤腿被狗咬住了。   墙后的人拽住他下半身,用力往后拖,蒋瑞则拼命拽着他胳膊,身体痛得要一分为二,蒋兴终于忍不下去了,大喊道:“放开我!你自己逃罢,不要管我……”   蒋瑞哭得眼泪鼻涕齐流,结结巴巴道:“不……兴哥,我……我没你不行的……”   “老子就是被你害死的,回头清明,你给我多烧点纸——啊!痛痛痛!松开我!松开我!”   他面孔扭曲,蒋瑞吓得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死死抓住他。   “算你小子走大运,”蒋兴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那份告示,“拿着,这是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出去了,告诉当官儿的,画像上的人在襄阳城中,不要一股脑全说完了,让他们拿钱来换……”   蒋瑞接过告示,但蒋兴抓得太紧,他只撕下来一半,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的头像,他六神无主道:“兴哥,这……这是谁啊?”   “你蠢不蠢,老子跑路为什么要带个女人?就是她!”   蒋兴疼得再也受不住了,浑身的骨骼都要碎了,他看着蒋瑞,抓紧最后的时间大叫道:“回河南!知道吗?看看我老娘死没死,没死的话她就归你养了……走啊!快走!”   在他的催促下,蒋瑞只能松开他的手臂,转身哭着跑了。   没了他在那边拉,蒋兴很快被拖了回去。   雷虎幽怨地盯着他:“兴弟,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跑?”   蒋兴跪在地上,嘿嘿一笑:“老大,你对我呢,是挺好的,但是小弟出门在外,有些想家了,大哥何不放我一马?”   雷虎也笑,拍拍他的肩:“回去有什么好的,破屋烂瓦,在田里头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就挣那两个铜板儿,官府还要催科催饷,加派徭役,穷得连媳妇儿都讨不上,跟着大哥在这吃香的喝辣的,不好么?”   蒋兴心想你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做白日梦,老子回去就是怀揣十万两银票的大户,才不跟你在这儿玩什么造反游戏。   他笑嘻嘻道:“俗话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么,自己的家再破再烂,那也是个家,我还有八十老母在堂,雷大哥,看在当初逃难的路上,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就放我回去罢……”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的陈适,忽然笑道:“大哥,只要你肯饶我一命,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您身边的这位……”   话未说完,陈适突然指着他道:“你是奸细!”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打了个焦雷,人人惊愕不已,蒋兴更是没反应过来。   陈适不等他开口,就走到雷虎跟前,正色道:“陛下,此人乃朝廷奸细,在樊城时,他曾消失过一段时间,想必是去给官府通风报信。”   蒋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般阴险,倒打一耙,说他是奸细!   雷虎打量他的眼神越来越狐疑,因为在蒋兴的汇报里,他并没有提到这件事,而且在他出城之前,他就曾警告过,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陈适。   蒋兴后背冷汗淋漓,急忙辩解:“我不是奸细,他才是,他是……”   陈适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厉声打断他道:“还敢狡辩!你不是奸细,那你手中是什么?”   众人往他的手掌望去,只见那是一张纸。   蒋兴意识到那是被撕掉一半的告示,立即搓成纸团,要放进嘴里吞掉,却被雷虎抢了过去。   雷虎揉开纸团,他没读过书,不认识上面的字,但他却认识右下角那方朱红大印,那是朝廷的火印关防,他曾在陈登的信件中见过多次。   雷虎的面色沉了下去,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腾腾杀气,他将纸团递给陈适,两只眼睛死盯着蒋兴,问:“上面写的什么?”   陈适展开一看,从容念道:“雷虎乡野刁赖出身,纠集草寇,荡我神都,弑我亲藩,污我子女,掠我财物,戮我士庶,此仇人神俱愤,不共戴天,尔等有迷途知返、弃暗投明者,不问前愆,若献贼首阙下,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他的吐词清楚流利,没有片刻停顿,仿佛那上面真的印着这些文字,而他只是照着念而已。   若不是蒋兴听人说过这告示上的内容,想必也会认为他说的是真的,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人看着不声不响,却是条见血封喉的毒蛇。   “你胡说!那上面写的分明是……是……”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就在他开口的同时,雷虎绕到了他的身后,揪着他的头发,一手抽出腰刀,如杀鸡般利落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蒋兴捂着不断喷血的脖子,就这么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随后,彻底恢复安静。   猎狗欢快地扑上去,撕咬他的尸体。   雷虎收刀入鞘,冷冷地扫视着这群吓得目瞪口呆的人:“背叛我的人,就是这个下场,现在,你们还有谁想要再试试吗?”   待人群散尽,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马上就到十五了,月亮圆得诡异。   陈适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去揭开沈葭头上的麻袋。   沈葭满脸泪痕,却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她现在知道怀钰在哪儿了,他就在这儿,离她很近,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   蒋瑞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跑着,很快引来了城外晋军的注意,两名士兵跳出来,将他押在地上,蒋瑞高高举起右手,那是半张告示。   他哭喊着:“别杀我!我知道画像上的人在哪儿!” 第105章 会议   晋军营地, 中军帐,深夜。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画……画像上的人,还……还活着……”   蒋瑞结结巴巴,眼前这位高大的将军令他害怕, 他的神情太狂热, 双眼明亮得摄人,像燃烧着两簇烈焰, 他害怕自己说错哪句话, 就会被他一刀杀了。   “不,”怀钰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他, “你的原话是,‘大肚婆还活着, 在城里’。”   “是……是。”   “你为什么叫她大肚婆?”   蒋瑞怔住, 他并不知道画像上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只是按蒋兴教的行事。   大肚婆是乞活军的士兵给沈葭取的绰号, 因为他们不知道沈葭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军师的女人,从天津到襄阳的一路上,她很少与人来往,说话也低着头, 唯一留给人印象的就是那大腹便便的孕肚,所以大家背地里就这么叫她。   “都……都这么喊她,将军, 不是我一个人……”   “回答我的问题!”      怀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吓得蒋瑞魂不附体, 话说得更不清楚了。   谢翊推开怀钰,问蒋瑞:“她是不是怀孕了?”   相比起怀钰, 他显得更加温和,蒋瑞被安抚下来,答道:“是……她生了一个孩子……”   “!!!”   怀钰像受到极大刺激,猛地后退几步,满脸的不可置信,紧接着,双眼泛红,居然又哭又笑起来,扯着谢翊道:“舅舅,你听见没有?是我听错了吗?珠珠还活着!她还生了我的孩子!”   谢翊平静地看着他:“你没听错。”   “她还活着,太好了,她还活着……”   怀钰掩面大哭,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感谢上苍过,原来她就在襄阳城,天意真是弄人,他找了她这么久,结果他们只隔着一堵城墙!   她混在流民中,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她甚至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对了,孩子!   他这才记起来问蒋瑞:“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蒋瑞愈发害怕他了,怀疑这人是个疯子,不然怎么神经兮兮的?   “儿子!哈哈哈!我有儿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怀钰简直高兴疯了,甚至想抱着蒋瑞亲两口,他太感谢这个人了,他一定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不仅让他知道了沈葭在哪儿,还告诉他了他有个儿子!   谢翊按住激动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进襄阳城的人,神色严肃道:“你冷静点,她在城内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要忘了,大军马上就要攻城了。”   怀钰的神情这才一僵。   -   樊城坐落于汉水之北,商旅辐辏,朝廷在这里设有税课司,用来征收过往船只的商税,大军入城之后,税司官署便用来作为战时指挥部,天子行辕也设在此处。   已经交了丑时,但正厅还是灯火通明,一场军事会议正在这里召开。   自正月起,怀钰发动夜袭并成功夺取樊城后,晋军便以此作为据点,兵分两路,怀钰率领一千五百虎豹精骑往西北方向收复光化、谷城、均州,陆羡率领另一千五百骑兵往东南方向收复宜城、枣阳、南漳,至二月中旬左右,襄阳府全境收复,为接下来包围襄阳城扫清了障碍。   与此同时,湖广各卫所士兵也在都司的指挥调动下集结完毕,二十万大军分成四翼,将襄阳围得铁桶一样,敌我双方交战数次,由于城墙的高大坚固与雷虎率众拼死抵抗,一时不能攻下,经过四个月的长期围困,延和帝认为发动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今晚的会议便是商量攻城日期以及作战部署。   宽敞的议事厅里,东西摆着一溜儿八张黄梨木交椅,延和帝坐在上首,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显然是留给太子的,其余官员按品级依次坐在下首,陆羡只是四品游击,还轮不到他坐着,便按刀站在他父亲身后。   湖广巡抚陈登道:“启禀圣上 ,臣今日收到秘报,襄阳城中粮草断绝,牛马驴骡全部宰杀干净,士兵们煮弓弦牛筋而食,雷虎还在城中大开杀戒,士民早已怨声载道,他们愿于十五日凌晨举白旗为号,向朝廷献门投诚,届时大军一出,里应外合,襄阳不攻自破。”   今日是四月十二,也就是说,三日后便要大举进剿,众人都觉得这个日期未免太操之过急,但圣上没有说话,谁也不敢贸然发言。   延和帝手中捧着盏热茶,遥望着大厅中央的沙盘,久久未曾出声,似乎是在沉思,过了半晌,方开口问道:“何处得来的情报?”   陈登欠身答道:“回圣上,是反贼雷虎帐下的幕僚所提供。”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布条,双手恭敬地呈上。   延和帝接过来,将布条展开,上面用炭笔简要写着约定好的攻城日期与时辰,以及大军一旦发起进攻,城内饥民便会在城北拱辰门开门迎接,布条的右下方还落了个款,简简单单一个“无”字。   兵部尚书梁潜皱眉问道:“伯玉,你确认此人可以信任?他是雷虎的幕僚,万一这是诱我大军深入之计呢?”   “应当不会,”陈登沉吟道,“当初雷虎一昼夜奔袭二百里,趁襄阳守备空虚,假扮朝廷使者持令箭入城,率十数骑在城中大肆纵火,里应外合,攻占襄阳,知府李璋自知罪不可恕,带着全家老小在府中点火自焚,还派人烧光粮仓,雷虎攻下的不过是座空城。他占城后又不知屯田积粮,一心纵情享受,十万流贼盘踞城中,每日张嘴就是吃喝嚼用,下官料定他的粮草不足以支撑一月,眼下襄阳已被围四月,城内情形可想而知。”   “应当?”   梁潜性格老成持重,不太满意这种两可说法。   “大军攻城并非儿戏,流贼狡狯奸滑,变化多端,万一中了他们的诱敌之计,成则还好,若不幸败了,一是堕我军士气,二是予贼以可乘之机,伯玉,还是谨慎为上的好。”   陈登顿时急了:“大人,雷虎破津门,攻襄阳,焚城抢掠,杀人无数,搅得天下生灵涂炭,早已引发众怒!他杀襄王称帝,又在城中大兴刑狱,弄得众叛亲离,我大晋王师一出,百姓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现在城中饥民愿献门投诚,这正是我军大举进攻的大好时机!请大人为全局计,切不可心存疑虑,坐失战机!”   梁潜听他话中之意,隐约在指责自己目光短浅,不顾大局,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只是碍于圣上在场,没有当场发作。   梁潜冷笑几声,道:“这个‘无先生’的大名,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他是雷虎的左膀右臂,雷虎一日也离他不得,偷袭天津、窃取襄阳的计谋都是他出的,既然他一心为贼谋划,又为何要背叛雷虎向我方输诚?一仆侍二主,足以证明此人首鼠两端,心机深不可测。伯玉,天下岂有姓‘无’之人,他连真实姓名都不肯告诉你,你又为何如此信任他?”   陈登如实道:“下官曾与此人有书信往来,他一手柳体字颇有风骨,看得出是个读书人,他的字里行间也时常透露出他是被迫听命于雷虎,希望有朝一日能效忠朝廷的想法。当初汉中贼韩童被围,派使者向雷虎求援,雷虎犹豫不决,就是此人写信密告于我,我才有机会施以离间计,使雷虎坐视韩童被擒,失去汉中呼应。大人,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人绝对可以信任!”   沈如海也在座,他是文臣,不通兵略,所以没有发言,只是安安静静地旁听着,听到“柳体”二字时,他抬了下眉,神情若有所思,再听到陈登“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句,只有无声地暗笑了。   这个湖广巡抚未免太不会说话,他先是开口得罪梁潜,又为一个敌方军师作保,这小辫子递得让人想不抓住都不行。   如他所料,梁潜很快揪住陈登话柄,向他发难:“伯玉,这话恐言之有误罢,此人助贼作乱,就算身不由己,但河西务难道不是他怂恿流贼烧的?襄阳不是他出谋划策攻陷的?你是一省巡抚,怎可与贼惺惺相惜,交情这般深厚,甚至不惜以项上人头为他作保?”   这便是暗指陈登与贼寇有私下往来,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话,这是相当歹毒的攻讦。   陈登早知道朝中大臣都看不起他,谁让他丢失了襄阳,还以金银贿赂雷虎,甚至在他称帝那日派人送去礼物,尽管他是奉圣上的密旨行事,麻痹雷虎,使其大意轻敌,掩护大军行动,为怀钰的樊城夜袭创造条件,尽管后来圣上也替他澄清了,但许多人还是把他当成汉奸败类,不齿他的行径。   陈登不善言辞,气得满脸涨红,也只憋出来一句:“下官只是就事论事!”   “我也是就事论事么,”梁潜呵呵笑道,眼中闪着恶毒的光芒,“伯玉,不觉得你和贼人的军师私交过密了么?”   陈登忽地起身,走到大厅中跪下,含泪哽咽道:“陛下,当初您密旨嘱咐臣,与逆贼虚与委蛇,麻痹其戒心,臣自知此事一旦做下,便会背负万世骂名,但为全局计,臣只能不顾惜声名,但时至今日,还是有人质疑臣的忠心,认定臣与逆贼有勾结,臣百口莫辩,唯有一死方可证明臣的清白……”   他嘴唇颤抖,望向大厅中的柱子,俨然是悲愤之下起了死心。   陆羡不动声色地挡在柱子前。   梁潜没料到陈登竟然来寻死觅活这一招,一时间如芒刺背:“伯玉,你……”   “噔”地一声轻响,打断了梁潜接下去的话。   延和帝将茶杯放在身侧几案上,淡淡问:“吵完了么?”   众臣无不头皮发麻,大气也不敢喘,偌大一个议事厅针落可闻。   延和帝起身,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陈登,道:“陈卿甘愿忍辱负重,为大军争取时机,樊城收复,他是最大的功臣,他的忠心天知、地知、朕知,你们也应当知道,若再有人怀疑,朕断不肯轻饶。”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梁潜,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梁潜表情僵硬,后背冷汗直冒。   延和帝一手拄拐,一手拉着陈登,踱步至沙盘边,看着上面绘出的襄阳地形图,垂头静静思索,其余官员也纷纷围了过来。   他首先询问陆诚:“子敬,你认为呢?”   陆诚从容答道:“回陛下,襄阳城中粮草殆尽,士气低落,我军经过四个月的养精蓄锐,求战心切,士气正锐,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诚如陈大人所言,战机难得,可乘此锐气,联络城中饥民,里应外合,大举进攻,毕其功于一役,拿下襄阳城!”   延和帝点点头:“粮草呢?”   “回陛下,”湖广藩台方鸿绪答道,“刚从浙江运来了二十万石粮食,支撑上一月不成问题。”   延和帝沉思片刻,眼中浮现出一丝毅然:“传令三军,三日后攻城,郭治,你攻西门!”   他将一面小红旗插在襄阳城的西边。   一名总兵应声出列:“是!”   “牛霄,你攻南门。”   “是!”   “曹琛,东门由你来负责。”   “是!”   最后只剩下北边的拱辰门,这是最难攻的位置,因为这是襄阳城的正门,门外便是滔滔汉水,雷虎派了重兵在此把守,门后有夹城,如果真如梁潜所言,这个所谓的“无先生”是诱敌深入,那么一旦饥民放大军入城后,士兵们马上就会遭到围歼,被瓮中捉鳖。   这关系着整场战役的成败,是重中之重,他必须安排一个可以放心的人。   延和帝抬头看了眼众人,目光从陆羡脸上缓缓扫过,又移向旁边,忽然发现怀钰竟然不在其中,他皱了下眉,问:“太子呢?”   陆羡硬着头皮回答:“已经派人去传了。”   “都这么久了,人怎么还没到?你亲自去看看。”   “是。”   陆羡正要领命而去,这时大厅门口闯进来一个人,正是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   延和帝一见他这冒失样子就来气:“干什么去了?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还不快滚进来!”      怀钰一个箭步上前,扑通跪在他脚边,颤声道:“皇叔,襄阳不能打!”   “……”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延和帝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问:“你说什么?”   怀钰道:“臣的妻儿都在城里,求陛下放弃攻城,招降贼寇!”   说完一个头磕下去,再也不起来。   延和帝闭了闭眼,失望、愤怒、伤心等情绪在他脸上滚滚而过,病腿疼得钻心,他险些支撑不住而摔倒,幸而身后的陆诚搀扶了他一把。   他睁开眼,对上众人担心的视线,疲惫地摆摆手,看着跪在地上的侄儿,冷冷道:“把这个混账叉出去。” 第106章 请战   经过商议, 延和帝已经决定于四月十五日上午攻城,大军分成四路攻打襄阳,最关键的北门由陆羡率领虎豹营全力猛攻,他与陆诚坐镇后方。   决战之日在即, 晋军各个营地都忙得不可开交, 军需、粮草、辎重、马匹、攻城器械都要一一清点完毕,士兵们也被各自的长官召集起来讲解战术。   营地里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但在经过中军帐前那杆龙旗时,都忍不住瞥去一眼。   怀钰已经在旗杆上绑了一夜,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到了正午时分, 太阳又出来了, 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他被晒得头皮滚烫, 两颊发红,因为长时间未饮水,嘴唇也干燥得起了皮。   但比这些更难受的,是士兵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他是一营主将, 让他在自己的属下前接受这样的屈辱,可以说圣上是懂怎么治他的。   若是以前的怀钰,一定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沈葭,一会儿想她困在襄阳城里这么久, 会不会饿坏了?一会儿又想还没见过面的儿子,他长得像谁?像沈葭还是像他?多大了?   算一下的话, 这个孩子只能是他去开封治河的前一晚怀上的,那岂不是三四个月大了?   怀钰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傻笑起来,甚至还跟来来往往的人说自己有儿子了,弄得士兵哭笑不得。   傍晚,延和帝过来视察军营。   经过龙旗时,怀钰朝他激动地大喊起来:“陛下!求您放弃攻城,招降贼虏!”   延和帝面无表情地进了中军帐,看都没看他一眼。   随行的官员尴尬极了,顾不上向怀钰行礼,也匆忙跟进去了,只有沈如海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虎豹营已经交由陆羡掌管,他在做战前汇报时,中军帐外一直传来怀钰的呼喊声,主位上的延和帝脸色越来越黑,最终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   “去让外面那个人闭嘴!”   他并没有说让谁去,众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还是沈如海主动站起来:“我去罢,我去。”   沈如海走出帐外,怀钰还在高喊“招安”,他头疼不已地跑过去,劝道:“你消停会儿罢,别火上浇油了,非要惹怒圣上么?”   怀钰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觉得一向讨人厌的沈如海看上去都是这么的可爱:“岳父大人,你要做外祖了知道么?我有儿子啦!哈哈哈哈!我当爹啦!”   “……”   沈如海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别与圣上对着干了,你越忤逆他,他越不会如你的意,这事交给我来办。”   怀钰正想问你要怎么办,沈如海就踅身进了中军帐。   决战前夕,战争的氛围已经很浓厚了,大军在襄阳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部署完毕,北门的战线往前推了二十里,在汉水岸边扎营,士兵们在水上铺设浮桥,为第二天的冲锋做准备,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已投放到位。   隔着渺渺江雾,依稀可见对岸古朴巍峨的襄阳城,以及城墙上抱着武器的守军,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敌人的行动,经过长达四个月的艰苦抗战,这些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决心,只希望赶紧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十四日下午,雷虎派出使者,传达了他想要和谈的意思。   在由陈适起草的信件中,他宣称只要朝廷肯放他一条生路,他愿率十万大军为国效力,驻守襄阳。   看完信的延和帝气得把信纸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雷虎,欺朕是三岁小儿么?!他将天下弄得乌烟瘴气,还想捞个襄阳守备当当?简直是异想天开!陆羡!”   “在!”   “去外面,把那个使者的双手给朕砍了,装在盒子里送给雷虎!”   “是!”   陆羡按刀就要出去。   众臣慌忙恳求道:“陛下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   延和帝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才平息下那股怒气,叫回陆羡,看向众臣:“你们怎么想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内心有不同意见,经过方才圣上大发雷霆的那一出,谁还敢说实话?于是都不敢言,默默低头。   一片无言的沉默中,沈如海忽然出声:“圣上,微臣以为,贼若是肯真心就抚,化贼为民,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众人闻言,纷纷瞠目结舌。   谁不知道圣上剿贼心切,雷虎既占襄阳,又杀晋室宗亲,称帝自立,一年时间内搅得天下动荡不安,圣上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最听不得这个“抚”字,沈如海是多年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触圣上逆鳞?   延和帝果然面色难看起来,险些没将那张信扔到他脸上去。   “利国利民?你告诉朕,怎么个利国利民法?信上说了,他雷虎不裁撤军卒,不接受朝廷整编,这是想干什么?分明是想逼朕将襄阳这块地盘划给他,从此割据一方,一边吃着朝廷的粮饷,一边保存实力,待元气恢复,再卷土重来!哼,他想得倒是美,可朕也不是傻子!”   他冷冷地看着沈如海,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他这个人:“你说利国利民,朕看你跟外面那个混账一样,都是只想着妻子、女儿,哪有什么利国利民,利的只有你们自己!”   沈如海扑通跪倒在地,头上带着冷汗道:“圣上明鉴,雷虎造反谋逆,犯下杀孽无数,可以说诛九族也不为过,可他拥十数万众,流贼中不光有士兵,还有他从各地州县掳掠来的无辜百姓,这些人也是我大晋子民,受贼胁迫才不得已背井离乡,舍弃生计,辗转千里来到襄阳,若不问罪由通通处死,实在有违朝廷仁政。是以臣认为,要加以甄别,抚并非抚贼,而是抚流民中被迫从贼者,对于贼首要施以雷霆手段,或歼或杀,对于胁从者则要妥善安置,遣散乡里,使其复归农桑,如此一来,十万流贼不战自溃,百姓少受涂炭,朝廷可省粮饷。圣上是圣德明君,泽被苍生,伏惟圣上以天下生民为念,剿逆抚顺,曲赐生全!”   延和帝看向其余人,问:“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有沈如海带头,众官员也陆陆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些人其实也是赞成招抚的,既然雷虎伏罪乞降,能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出动大军征讨呢?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太祖、成祖朝时了,王旗一出,天下莫不望风而靡,打仗就要耗费银饷粮草,二十万大军,一日要花掉多少银子?   去年和今年都不太平,先是洪灾,又闹饥荒,朝廷光是赈灾就花去不少帑银,国库已然空虚,就算能打下襄阳城,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座被战火破坏的空城,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提到粮饷问题,沈如海又说:“圣上,国家财政艰难,军费开支浩大,谢氏商行愿无偿捐纳一年税银,资助朝廷,以度时艰。”   延和帝吃了一惊,抬眼问:“当真?一年的税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沈如海道:“臣不敢欺瞒圣上,此话是谢翊亲口承诺,千真万确。”   延和帝神色复杂,他自然知道所谓“无偿”并不是真的不要补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谢翊愿意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无非是想用钱来买城内的外甥女平安。   若按延和帝自己的想法,他当然希望踏平襄阳,亲自割下雷虎的人头,以告祭太庙。   可他是个皇帝,既然是一国之君,处事便要受到多番掣肘,不能随心所欲,他第一要考虑的便是钱粮。   自去年天灾频发,中原十室九空,许多村落尽成丘墟,被野草淹没。雷虎一把火烧掉河西务,百万石粮食化为灰烬,实如沈如海所言,国家财政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此次亲征襄阳,为了弥补军费开支,他还要在江浙一带增饷,长此下去,百姓不堪重负,又要逼出反民,实在不是个头,谢翊的这笔钱,可以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延和帝心念电转,忽而冷冷一笑,盯着沈如海道:“沈卿,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私心?”   沈如海一怔,浑浊的老眼充斥着泪水,摘下头上乌纱帽,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   他跪在地上道:“回圣上,臣也有私心,臣今年五十有一,膝下唯存二女,却因识人不明,将长女嫁给一个狼心狗肺之徒,使她活生生被折磨而死,臣夜里多梦,总是梦见她的娘亲,问臣何以将好好一个孩子给逼死了?”   说到此处,沈如海已经是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   他擦掉眼泪,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圣上,臣前阵时日读《祭十二郎文》,始知韩昌黎说的不错,天下之事,最悲者莫过于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臣近来背疽复发,恐不久于人世,请圣上看在臣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几无犯错的份上,容臣得以保存这一点血脉……”   一番话声泪俱下地说完,众人早已听得面露戚色,唏嘘万分,在座的除去陆羡外都是为人父母,岂不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延和帝听完那句“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就神情沉静下来,待沈如海说完,他也没有出声。   帐中沉默良久,最终,延和帝道:“两件事,第一,朕要雷虎死,其余人视其罪行,始作俑者歼灭,胁从者归正。第二,沈如海,朕只给你一天时间,无论你使用什么手段,待天亮后,雷虎若未自缚出降,朕不管襄阳城中有谁,照样攻打不误,你听清楚了吗?”   “谢圣上隆恩!”   沈如海激动地叩了个头,脸上老泪纵横。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霞光笼罩着汉水旁的营地,草叶静静地摇曳着,看上去竟有几分厉兵秣马的悲壮。   怀钰在旗杆上绑了两日,但他的精神竟然还好,每到夜深人静,陆羡就会将他偷偷放下来,带去帐篷里睡,他们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有人汇报给延和帝,他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营地里的士兵走来走去,却没有阻碍怀钰的视线,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塑,他长久地凝望着对岸那座古老坚固的城市,想象着沈葭这时会在干什么。   时隔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他从未与她如此近过,近到能看见同一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曾几何时,刻骨的思念几乎要将他逼疯,可如今他才知道,想见不能见的感觉才最折磨人。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有盔甲碰撞的声音,怀钰从回忆里抽身,回过头,看见延和帝一身甲胄,腰上悬着天子剑,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夕阳很美,是不是?”   延和帝在他身旁坐下,拿出牛皮囊,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怀钰。   怀钰双手被捆,自然无法去接,他便亲自喂。   入口后怀钰才知道,原来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烈酒,他被辛辣的酒液呛得直咳嗽,脖子根都红了。   延和帝擦去他下巴上的液体,又拍拍他的脸,笑道:“你爹生前常说,好男儿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是美酒,二是战场,你这一点,倒是不像你爹。”   怀钰忍不住道:“皇叔,臣的妻儿……”   “你怎知那是你的儿子?”   延和帝淡淡反问:“你的妻子失踪一年之久,难道你认为她一个弱女子,又混在流民中,能为你保全贞洁?那个蒋瑞朕也审问过了,据他所言,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那个叫无先生的是一对夫妇……”   “那是我的儿子!”怀钰愤怒地打断他,“即使不是,我也会视作亲生的养,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这就够了!”   延和帝愣了愣,怀钰的面容与多年前那个人逐渐重叠,就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仿佛一种奇妙的讽刺。   他摇头笑骂:“臭小子,看来你的确是你爹的种。”   怀钰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圣上又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忽然扭头问他:“知道朕为什么将你绑在这旗杆上么?”   “我让您失望了……”   延和帝微微一笑,望着远处的江面道:“你让朕失望,你急着找你的妻儿,朕都不生气,真正让朕生气的是,你那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招安’二字。钰儿,你看看这龙旗,是不是不太干净?因为上面沾着敌人的血,这杆龙旗跟随太祖征战天下,又跟随成祖北征大漠,你爹亲征瓦剌时,也带着这杆龙旗。先祖创业艰难,到朕这一代,已经过了二百年,前后历经十一帝,而这十一位皇帝里,包括朕自己,面对敌人,从未心慈手软过。你将是第十二位皇帝,等朕死后,这如画江山就是你的。钰儿,你要时刻记得,你是一个皇帝,天下万民,都是你的子民,在你的心中,百姓永远是第一位的,若有朝一日,有人让你在天下与妻儿中做出选择,你必须毫不犹豫地舍弃后者,选择前者,因为这是你肩上担的责任,你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意味深长地按了按怀钰的肩膀,替他割开了身后的麻绳。   怀钰动了动僵硬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跪下。   天光黯淡下来,延和帝高大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座巍然铁塔,他瞥了眼跪着的怀钰,问:“干什么?”   怀钰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倘若陛下执意开战,儿臣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怀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襄阳城,容色坚毅:“让儿臣做此战前锋。”   -   天色晦暗,汉水静静地流淌着,岸边站着两个人。   “背水一战,我不必高歌一曲《易水歌》,为你饯行罢。”   谢翊一袭墨色披风,夜风将他的发丝吹得狂飞乱舞,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淡。   沈如海听出他是在揶揄自己:“多谢,我这个壮士,还不想一去不复返。”   “那就祝你马到成功了。”   “值得吗?”沈如海偏头问道,“你在圣上面前展露了实力,商重于农,素来是君王大忌,恐怕今日之后,商行的发展不会那么顺利了。”   谢翊淡然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沈如海看他一眼,犹豫道:“良卿,我们之间非得如此么?你姐姐……”   谢翊突然转身,动作幅度之大,使披风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线条,一贯温和的眉眼此刻覆满寒霜,眼眸中透出的怨毒与憎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化成万千利刺,狠狠地扎向沈如海。   “你没有资格提她,所以闭上你的脏嘴!我只是为了珠珠,才和你暂时合作,别将我当成你的朋友,你若再提姐姐一个字,我保证,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扔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沈如海目送着他,摇摇头,走上浮桥,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第107章 风雨   襄阳城, 傍晚的霞光温柔地照耀着这座古老的城池,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但凡是能拿动武器的人都被雷虎赶去守城了,只有零星几个老人躲在门缝后警惕地注视着。   一大一小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因为寂静, 显得他们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真的有肉吃吗?」   二丫比划手势问。   陈适道:“有。”   「给姐姐带一碗。」   “随你。”   「还有小狗儿。」   “嗯。”   「他今天对着我笑了。」   “你的话太多了。”   陈适突然面无表情地斥了一句,吓得二丫停下双手, 不过片刻后, 她又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牵着陈适的手。   陈适只感觉手心滑进来一个温热的东西, 他愣了愣,迅速甩开。   二人来到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二丫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闻到了浓郁的肉香。   一个胖胖的厨子手里拿着大铁勺走出来,先是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 随后又捏捏她的肩膀和胳膊,不满地对陈适道:“太瘦了。”   “你要不要?”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   胖厨子挥挥手,便有两个帮手上前来拖人。   二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焦急地冲陈适打手势, 陈适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她哭嚎起来,发出哑巴特有的嘶哑喊声, 但无论她怎么反抗,还是被拖了进去。   后院里, 几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被五花大绑着,与她对上视线。   陈适刚走出院门, 一道炮声炸响,吓得他赶紧找了个掩体蹲下,抬头遥望东北方,只见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又是几声炮响。   这是怎么了?晋军提前进攻了?   他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冲到大街上,只见几个乞活军的士兵正将躲在门后的老弱妇孺拉出来,强行将他们驱赶去前线。   其中一个士兵看见陈适,跑过来道:“无先生,原来你在这儿,快去北门,陛下正派人四处找你。”   炮声隆隆,陈适不得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晋军攻城了?”   士兵也大喊道:“还没有,不过快了!陛下趁天黑朝对岸射了几箭,应当射死了几名官兵!”   “……”   陈适恨不得将雷虎骂得狗血淋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明白形势,居然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主动去挑衅对方。   他三言两语地打发了那名士兵,急匆匆地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收拾衣物,将搜集来的金银珠宝用一个包袱裹着。      狗儿被突如其来的炮声吓得大哭,沈葭一边哄着孩子,惊讶地看着他这疯狂举动。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适接过她怀中的孩子,道:“我们要走了。”   “什么?”   沈葭还不明就里,陈适就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出去。   “走!没时间解释了!”      沈葭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不停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怀钰就在外面!是不是他打进来了?”   陈适倏然停下,苍白的面孔逼近她,唇畔挂着一丝无情又残忍的冷笑:“二小姐,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醒醒罢!大军破城,你以为我们活得下去吗?你我都会化作朝廷铁蹄下的肉泥,为你夫君的战功铺平道路!”   他揪着她的下巴,逼她去看长街上的场景。   乞活军正在四处杀人,他们杀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妻女,以免她们落入敌手后受辱。   今夜冷月疏星,真是个适合攻城的好日子,清朗的月光普照大地,让一切都无所遁形,连沈葭都能清晰地看到发生的场景。   她看见一把弯刀割破了一个女人的喉咙,鲜血从她雪白的脖颈中喷射出来,以一道完美的痕迹飞溅在廊下的素纱灯笼上,这一场月夜下的屠杀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沈葭完全地呆滞住了,耳朵仿佛暂时失聪,几乎是下意识地被陈适拽着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东瀛。”   “……”   陈适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安静下来的狗儿,小心翼翼地侦查着四周,避开那些杀人如麻的士兵。   他不用担心迷路,因为早在进入襄阳的那一天起,他就借着巡视的理由在城中四处走动,将襄阳城的地形图熟记于脑中,包括那些四通八达的街道网络与无人知晓的暗巷,他都一清二楚。   而他带沈葭离开的这条道路,是他早就设计好的逃生路线,大约一个月以前,他在巡逻时发现一户人家挖掘地道想要逃跑,他当时并没有告密,而是为那家人打掩护,直到地道挖通后,他才随便找了个理由,将那一家人处死了,将地道入口掩盖起来,这样一来,只有他才知道还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只是因为雷虎对他看守严密,随时随地派人监视,他无法脱身,这才借着上次出城打探消息的机会,趁机与官府联络,和他们约定好攻城日期,再借着大军攻城时混乱的局势趁机从地道出城,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雷虎这个蠢货会激怒朝廷,使他们提前攻城,不过好在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他兴致勃勃地向沈葭陈述自己的计划,等出城后,他就租一只大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出东海后,再转舵北上,直抵日本。   这个国家已经糜烂到根子里了,贪官污吏、权贵阶级、巨贾豪绅掌握着绝大部分的权力与财富,普通百姓只有被他们奴役、驱使的份,下层人民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几近于无,可等他们好不容易跳出那个阶层,会发现他们依然是蝼蚁一般的贱民,他们的财产不受保护,人格不受尊重,他们的妻儿别人说抢就抢,他们在法律上是弱势群体,他曾经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推翻这一切不公正的秩序,并为此努力过,可他失败了,他已经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所以他要去别的国家寻求机遇,他相信以他的才华,他一定能让沈葭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沈葭听他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他的计划,已经来不及震惊,因为她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二丫呢?”   陈适的叙说戛然而止,脸上还保持着那股狂热劲儿,使他看上去有些许滑稽。   过了半晌,他恢复面无表情,拉着沈葭道:“快走,我们要来不及了。”   沈葭甩开他的手,愤然道:“我问你二丫呢?为什么不带上她?她在哪儿?”   她的问题无休无止,陈适终于不耐烦起来,告诉她:“她走不了了!”   沈葭一呆:“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走不了……”   无数个被她忽略的细枝末节涌入脑海,陈适对那碗肉汤的奇怪反应,以及他几个月前就开始囤积粮食的举动,街上越来越多饿死的人,还有二丫那些失踪的朋友……   “你吃了肉吗?”   “肉?我当然吃了啊。我喜欢杀人,雷大哥每次杀完人,都会宰猪给我们吃。”   “说你傻还不服气,那可不是猪肉,是……”   蒋兴与蒋瑞兄弟俩的对话再度重现在脑海里,而沈葭此刻终于弄懂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那不是猪肉,是人肉,他们……他们在吃人……”   胃里翻江倒海,她佝偻着身躯,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像要把胆汁都吐光。   陈适只是那样平淡地站着,沈葭刹那间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你都知道?”   “你以为城中这么多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雷虎在占据襄阳前,襄阳知府就坚壁清野,派人烧光了城中所有粮仓,他们打下的不过是座空城,雷虎又沉溺在醉生梦死中,经过一个寒冬和荒春,粮食早就吃光了,但士兵不能饿肚子,否则就要哗变,雷虎便让心腹在城中抓捕那些孤儿,他们没有爹娘,即使消失了也无人在意,这些人被悄悄炖成肉汤给士兵吃,那些被处死的逃犯也被做成了肉羹,只是百姓们不知道而已,还以为吃的是猪肉。   一阵不祥的预感飘过沈葭的心头,她揪着陈适的衣领,厉声逼问:“二丫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陈适只是垂眼看着她,口中还是那句话:“我们该走了。”   沈葭将孩子从他手中抢回来,转身便走,陈适想要来拉她,被她反手狠狠扇了一耳光。   “别碰我!你这个禽兽!二丫救了你那么多次!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爹娘,你早淹死在无定河里了!混蛋!人渣!败类!你害死了姐姐还不够!你还要害死你的救命恩人!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们是不会跟着你去什么鬼东瀛的!我是大晋太子妃!我的夫君就在襄阳城外!狗儿是怀钰的孩子,不是你的!你这个疯子,清醒一点罢!”   她的泪水哗地流下来,怀中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好在士兵们已经赶去前线,无人注意这角落里的三人。   陈适捂着被打得通红的面颊,阴森森地冷笑起来:“救命恩人?二小姐,看来你弄错了,我才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们能安然活到现在?雷虎找我要人,不是哑巴,就是你儿子!是我这个混蛋,禽兽,人渣,败类,救了你儿子一命,懂吗?”   沈葭已经不想同他多言,她要去救二丫,手臂却被人用力拽住。   “放开我!”   她扬起手掌又要扇,陈适一把攥住她手腕,冷声道:“你认识路吗?这边!” 第108章 谈判   沈如海坐在篮子里, 被人拽上城墙。   夜色已经很深了,乞活军们正在吃夜宵,一碗碗肉汤经由后勤兵流水似的送上来,士兵们只顾埋头猛吃, 喝汤的声音此起彼伏, 竟无人注意这位朝廷的使臣。   雷虎并未出来迎接,沈如海在两名亲兵的带领下进入一座岗楼, 刚走入室内, 就听见一阵洪亮笑声:“沈大人,恕我甲胄在身, 有失远迎了!”   雷虎坐在一张榻上,也不起身相迎, 只抬眼笑看沈如海, 傲慢到了极点。   沈如海是头一回见这个恶名传遍天下的反贼,只觉得此人身躯高壮, 相貌雄奇,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的确是条好汉,只可惜被酒色所伤,形容憔悴, 若按相面学上讲,倒也适合成就一番大业。   沈如海被无礼以待,也不生气, 拱一拱手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也不消雷虎发话,自己在左边一张空椅上坐了, 神态怡然自得。   这一番应对可谓是不卑不亢,雷虎早在去年十月就已称帝,他却以“阁下”相称,说明他并不认可大夏政权,他是皇帝钦点的天使,他的态度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   雷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眸中凶光一闪,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按捺下胸中火气,笑问道:“沈大人方才一路走来,可曾见识到了我的大军,颇雄壮否?”   沈如海淡淡一笑:“乌合之众,不足一惧。”   雷虎面色一沉,又问:“吾之粮草,颇足备否?”   “阁下之粮草,不足以支撑一日。”   “胡说!”雷虎大怒,手指门外道,“不足支撑一日?那他们吃的是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军粮草充足,支上三年也不成问题!”   沈如海抚须大笑,他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在朝堂打磨多年,岂看不出雷虎是在故意向他展示实力,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此人恐怕是听说书的讲多了“话三分”,只是他把自己当周瑜,他可不是上当受骗的蒋干。   “阁下不必虚言,本官长了眼睛,自己会看。你的士兵面黄肌瘦,腿部浮肿,牙齿脱落,使臣到来,朝廷大军就排布在汉水之滨,他们却丝毫不关心,全无斗志,只专注于手中饭盆,个个吃饭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这都是久饿之人的面相举止。本官说能支撑一日,已算客气,公之粮草,恐已尽矣,你瞒得了自己手底下的士兵,却瞒不了圣明天子。”   雷虎被他戳穿,恼羞成怒:“笑话!我有十万大军,岂会惧你这朝廷走狗?”   他抬手叫来一名士兵,耳语几句。   那人领命而去,不过多时,便听见外面一阵鼓噪声起,有人带着令箭进来禀报:“回禀陛下,已按您的吩咐向晋军营地射箭,他们的一员偏将中箭落马。”   “好!”雷虎信心大振,笑道,“吩咐下去,再杀一头猪,犒赏三军,中矢者赏银十两!”   他拿着那枚羽箭,笑着看向沈如海,毫不掩饰得意神色:“沈大人,如何?我军中神射手无数,能千里之外取敌人头。”   沈如海呷了一口茶,淡笑道:“阁下言之尚早,拭目以待罢。”   话音刚落,只闻城外一声炮响,刹那间屋瓦震动,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城墙上的士兵奔走相告,大喊着晋军攻城了,跑的跑,哭的哭,有的连武器也没有拿,就争相向城楼下跑去。   雷虎撩帘而出,只见晋军根本没有开始攻城,只是放了几炮,这就足以吓得乞活军魂飞魄丧了。      雷虎大吼了几句,没人肯听他的,都在想办法逃生,他就地斩了几个,这才压住溃逃之势。   他将佩刀扔给亲兵,自己大步走入室内,冷着脸质问沈如海道:“你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里应外合?告诉你,姓沈的!我雷虎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来没怕过谁!头掉了也就碗大的疤,若将老子惹火了,我拿这十万人跟你们拼命!”   沈如海放下手中茶杯,面不改色道:“我来,是为了给阁下一个机会,论战势,眼下我攻彼守,我们没有谈判的必要,但陛下心怀黎庶,不忍屠戮子民,愿意给阁下一个活命的机会,就看阁下把不把握得住了。”   雷虎闻言,神色几度变换。   他年少时就斗鸡走狗,是出入赌坊的常客,岂不知眼下形势大改,已经不是他坐庄。朝廷的实力他很清楚,他这条胳膊肘,是拧不过人家的粗大腿的,还不如趁自己还有话语权的时候,尽量多提点条件。   他打着如意算盘,走到榻边,慢慢坐下,心中主意已定。   “我要说的已经在信上写了,你们撤军,我就献城投降。”   终于可以进入正题,沈如海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撤军可以,但乞活军必须解散,遣送回乡,务农者归农,行伍出身者归伍,不得再啸聚为匪。朝廷会将你编入官军,授以守备一职,驻守宁塞。”   “只是一个守备?”   雷虎内心顿时充满失望,他并不在乎别的士兵下场如何,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他只在意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可朝廷未免太不把他当回事,居然想用区区一个守备来打发他。   守备这种将官,在大晋朝多如牛毛,不值什么钱,何况还是宁塞这种偏远地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宁塞在陕西,而那里归三边总督陆诚节制,很显然,皇帝老儿是想将他严密地监视起来。   雷虎冷笑道:“你们的皇帝打的好主意,可我也不傻,想将老子当囚犯看管起来?回去跟他说,老子就要襄阳。”   沈如海腾地起身,一改之前好说话的态度,疾言厉色道:“阁下恐怕还看不清楚形势,这不是你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雷虎一把抽出刀架上的宝刀,雪亮刀尖直指沈如海:“姓沈的,看不清形势的是你!你看看你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不怕我杀了你,用你的血祭旗吗?!”   沈如海毫无惧色,慷慨激昂道:“我乃国之使臣,刀斧胁身又有何惧?杀了我一个,外面还有我大晋千千万万的英勇儿郎!煌煌天威难测,天子一怒,瓦釜雷鸣,以二十万大军对垒十万,试问阁下有几分胜算,能否扛得下这雷霆一击?”   雷虎半晌无话,面色惨白如雪,颓然倒在榻上。   沈如海知道自己已经击垮了这个人的斗志,剩下要做的只是乘胜追击:“如果我是你,就趁着对方还好说话的时候,问他想要什么,看看自己能换取来什么利益。棋盘上胜负已定,阁下若还狮子大开口,只会得不偿失。”   雷虎抬起眼,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沈如海了然一笑:“放心,不是阁下的人头。”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听闻你帐中有名谋士,是你的左膀右臂,请问他姓什么?”   雷虎虽不明白他问这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道:“姓‘无’。”   “不,”沈如海轻轻摇头,“这是化名,不是他的真姓。”   “我知道,只是他也不肯告诉我他姓什么,别说真姓,就连他的来历我也不知。”   “姓名不知,来历不明,这样的人阁下也敢用吗?”   “我管这些做什么?”雷虎终于不耐烦起来,“沈大人,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要这个人是不是?”   沈如海笑道:“不,阁下误会了,我并不想要这个人,只是觉得此人依稀是本官的一名故人,想唤他出来一见。”   故人?   雷虎皱了皱眉头,陈适给他办了这么久的事,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故人,何况他一个江湖落魄之士,怎会与朝中大臣相识?   雷虎只觉得这人愈发成谜,让人参悟不透,他又想起自己先前就让人去找了陈适,但他此刻居然还没到,便唤来一名属下询问:“无先生呢?”   “无先生说他有要事在身,随后便到。”   雷虎眉心紧皱,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底升起,这是陈适第一次无视他的命令,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他把猪送过去没有?”   这名下属是他的心腹,知道他说的“猪”就是士兵的口粮,是活生生的人,因此点头道:“送过去了,属下亲眼看着他送去老郑那儿的。”   雷虎这才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转向沈如海道:“沈大人,你也听见了,你想见无先生,恐怕还要再等等。”   沈如海淡淡道:“他不姓无,姓陈。”   雷虎吃了一惊,心下狐疑不定:“你如何知道?”   沈如海没有出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正是雷虎先前让使者送来的乞降信。   他轻抚着信纸上的字迹,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怜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你有意改变笔迹,可作为你的恩师,我岂会看不出来你的笔锋和行文习惯?想当年春闱大典,我就是在众多考卷中看中你一手瘦硬柳体,骨力遒劲,端正挺秀,可惜了这一手好字啊……”   他眼眶湿润,一声叹息带着遗憾和痛惜。   雷虎不明白他为何这副神情,不解地问道:“沈大人,你认识他?”   沈如海擦掉眼泪道:“他是我一个不成器的学生,也是我的女婿。”   “……”   雷虎简直无言以对,震惊写了满脸。   沈如海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道:“此人还是朝廷钦犯,阁下若能将画像上的人找到,安然无损地送出来,就算立下大功一件。”   画轴被慢慢摊开,画像上的人映入眼帘。   雷虎的眼神突变。   他并不认识画上的美人,可他认识她腰上悬挂的那枚蝴蝶玉坠。 第109章 救赎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 陈适手持金钗,与厨倌老郑对峙着。   他长得膀大腰圆,手中持着两把磨得雪亮的菜刀,身后还跟着几名帮厨, 也是各自手拿武器。   按理他们人数和力量都占优, 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方才陈适就是用这枚金钗划破了一人的脖子。   “军师啊, 你这是想干什么?人不是你自己送过来的吗?”   老郑无奈地喊了一句, 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宰猪宰得好好的, 这人冲进来就开始杀人,雷虎方才还派人来吩咐多杀几头猪, 万一夜宵送得不及时, 倒霉的可是他。   陈适没有理会他,偏头喝了一句:“快走!”   沈葭抱着孩子躲在他身后, 二丫拽着她的衣袖,两人都一脸紧张。   “那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走!”   沈葭最后看到的,是他孤身一人朝那些人扑了过去。   房顶炊烟袅袅,传出令人作呕的人肉酸臭, 树上还倒吊着几名少年的尸体,每个人都被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掉出来, 血液汇流成河。   陈适杀红了眼,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场景, 鼻子也失去了嗅觉,他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杀人的动作, 但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很快就处于下风,被人按在地上,就在厨子的菜刀即将落下之际,一双杏黄缎绣龙锦靴停留在他眼前。   “无先生。”   雷虎蹲在他面前,一手拽起他散落的长发,将他的脑袋拎起来,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叫你陈先生才对?我是真没想到啊,堂堂状元郎,沈相爷的高足爱婿,竟会甘愿在我的帐中做一名幕僚。”   “恩师来了?”   陈适扯唇轻笑起来,他满脸鲜血横流,这样的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莫名的妖冶。   雷虎拍打他的脸:“我还奇怪,又不止我一人造反,怎么官军就是要追着我不放,原来是因为我的人里混进来一个朝廷钦犯。好小子,太子的女人你也敢抢?就是那个大肚婆罢?她没在家,你将她藏去哪儿了?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陈适微微一笑,闭上眼:“动手罢。”   雷虎原本也没打算从他口中问出沈葭的下落,他杀过太多人,知道真正畏死的人是什么表情,陈适的眼中完全没有求生的光芒,只有对死亡的向往,一旦人都不怕死了,从他嘴里是撬不出什么来的。   “我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发现你小子从头至尾都在愚弄我,你说来襄阳,结果老子被困死在襄阳,你说要结交官府,然后老子被陈登当猴耍,你还说蒋兴是奸细,原来你自己才是奸细。”   雷虎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不解与遗憾:“无先生,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我都不满朝廷,按你所说,你辅佐我,我们一起推翻这个腐朽的政权,杀尽贪官污吏,一扫天下之积弊,建立一个清明世界,不好么?”   万万没想到,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陈适居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到声嘶力竭,连连咳嗽,就好像他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事。   雷虎面色阴沉,问:“你笑什么?”   陈适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头肃然道:“我笑你异想天开,我读遍圣人之书,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岂会辅佐你这样目光短浅的蠢货?还记得在天津时,我问阁下是想做英雄还是枭雄吗?实话告诉你,你既非枭雄,也成不了英雄,你这辈子,注定只是个残忍嗜杀的小人物!”   不管他说这些是为了激怒雷虎,还是临死之际的真心话,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雷虎被他气得勃然大怒,刷地抽出腰刀,架在他脖颈上,在发现他完全视死如归后,突然又改了主意,微笑道:“不怕死是不是?也是,就这么死,太便宜你了。无先生,跟我这么久,你是知道背叛我的人是什么下场的。”   他直起身,扬声道:“来人!架锅!”   陈适愕然睁开眼,面色变成惨白。   -   襄阳城完全陷入了混乱无序的状态,雷虎为彰显实力,派人朝晋军营地射箭,由于夜色太黑,又隔着汉水,射程太远,并未射死任何人,只射中了一名士兵的头盔。当时这个倒霉蛋正在搭建浮桥,头盔被射中后,他掉进水里,水花四溅,发出的动静让乞活军误以为他们射中了敌人,又以讹传讹地宣扬成射中对方一员大将。   这种挑衅之举虽未给晋军造成任何实际伤害,却被延和帝视为谈判失败的信号,所以决定提前开战。   等沈如海匆匆从城墙上下来,并带回谈判顺利的消息时,晋军已经把襄阳的东城门轰开了一个大洞,尽管延和帝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可见识到红夷大炮威力的流民完全吓破了胆,放下武器各自逃命,有的冲进城里烧杀抢掠,长街上四处都是哭喊声。   沈葭一手抱着儿子,拉着二丫漫无目的地跑,最后她们又跑回了襄王府的小院。   她将孩子塞给二丫,神态焦急:“我去救他,你待在这里,躲起来,知道吗?”   二丫牵着她的衣摆不肯放手,拼命摇头,急得沈葭推开她的手,又从怀中掏出那枚白玉蝴蝶,塞进她手心。   “拿着这个,如果外面的人打进来了,你就把这个玉坠拿给他们看,说你要找怀钰,听清楚了吗?找怀钰!”   她来不及确认二丫究竟听懂没有,交代完这些,就神色匆匆地跑出了小院,刚到王府大门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哟一声,发出尖利嗓门:“哪个瞎了眼的狗奴才?敢撞姑奶奶我!”      “贵妃娘娘?”   借着外面的火光,沈葭看清了眼前的人。   兰香身型臃肿,几乎把能上身的绫罗绸缎全穿上了,浑身上下还挂满了金银珠宝,使她看上去就像个行走的首饰架。   兰香也认出了她:“你也去逃命?哑巴呢?还有你男人呢?”   沈葭没工夫和她闲聊,敷衍几句就想走,兰香却拉住她,褪下手腕上一只金灿灿的镯子,替她戴上。   “你小心点,听说官军打进来了,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这镯子赏给你,要是逃出去了,能当不少钱。”   “多谢贵妃娘娘!”   “别取笑我了,我算什么贵妃娘娘……”   兰香话还没说完,沈葭就跑远了,她耸耸肩,往反方向跑去。   夜色已深,沈葭在黑暗中不辨方向,迷了路,好几次跑进死胡同,还撞上几起杀人场面,好在她足够机灵,没被任何人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陈适,明明前一刻还恨不得他立马去死,明明他做过那么多坏事。   也许是因为他说的不错,这一路上,若不是有他,她和二丫兴许死了无数回,她也根本不可能生下狗儿并养活他。也许是之前他手握金钗,拦在她和二丫面前,明明是那样面目可憎的一个人,在那一瞬间,他的背影竟高大如山岳,沈葭无法扔下他一个人在那儿等死。   兴许老天爷也在眷顾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对了路。   沈葭看见了那座院落,院门开着一道缝隙,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院门,里面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步声。   月色如霜,将她的影子折射在地上。   她走入后院,一切都跟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树上吊着被剖膛的少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陈适杀死的厨子,其中一人脖子上插着那枚金钗,他瞪着夜空,眼睛已经失去神采。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去那口大铜缸。      这口缸原本是预备在厨房檐下救火用的,现在却被转移到空地中央,下面堆着燃烧的柴禾,恰是夏日天气燥热的时候,干柴烈火烧得正旺,火焰扑腾得老高,火花哔哔剥剥地爆着声响,蒸气源源不断地升上半空。   沈葭神色僵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铜缸上盖着磨盘,只留了一道非常窄的缝隙,她踢开燃烧的柴禾,扑灭火苗,使出吃奶的劲去推,磨盘纹丝不动,她喊陈适的名字,可缸里毫无动静。   沈葭满头大汗,想了想,抽出一根柴禾,准备将磨盘撬开,可缝隙太小,伸不进去,换一根细一点的树枝,又很容易弄断,最后她只能徒手去搬石磨,期间指甲不慎被折断,疼得钻心。   借着这股疼痛激发的力气,她终于挪开了一点,蒸气一股脑儿地从缸里喷出来,热得她满脸通红,她终于看清了里面的陈适,他闭着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陈……陈适……”   沈葭吓得六神无主,心想他是不是死了?   缝隙变宽了一点儿,却也只能容她伸进去一只手,她刚伸进去,就被烫得缩回来,里面的温度能直接把人蒸熟。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推磨盘,只能隔着缝隙大喊:“喂!你醒一醒!”   在她的千呼万唤下,陈适的眼皮动了动,竟然真的睁开了眼,他还活着,可也离死不远了。   沈葭大喜:“快跟我一起推!你从里面用力!我们一起!”   陈适仿佛刚从一场午睡中醒来,表情有些微的失神,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被你吵醒了。”   “别说这没用的了!快推!”   沈葭顾不上烫不烫的了,手伸进去拉他。   陈适却轻轻皱眉:“别碰我,疼。”   她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讪讪地收回手,卖力地去推磨盘。   “别忙了,二小姐,坐下罢,听我讲完那个故事。”   沈葭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要听你讲故事?”   不管她愿不愿意听,陈适还是说了起来。   “上回说到哪里了?对了,说到那个孩子想考功名,你问我他考中没有?他天资聪颖,自然是中了,乡试第一名,正儿八经的解元。可他也没中,因为就在出榜那一日,他发现自己的考卷和贾少爷的调换了,蠢笨如猪的贾少爷成了解元,而他只能名落孙山。报录人敲锣打鼓地赶到贾府报喜,他那个瞎眼老娘听见了锣鼓声,走出来瞧热闹,拉着人就问,是不是她儿子高中了?旁人欺她眼盲,笑着告诉她,是,你儿子中了举人老爷,要接你享福去了。瞎子又哭又笑,神经兮兮地回去了,等她儿子回到柴房,才发现她在房梁上吊死了。”   沈葭:“……”   陈适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二小姐,你说可不可笑?她一心盼着儿子出人头地,却不知这只是一场谎言,哈哈哈,真可笑啊……”   他坐在缸里,笑声听上去空旷又苍凉。   沈葭安静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铜缸,环抱双膝问:“后来呢?”   “后来……”陈适怔怔地滚下泪来,“这个孩子被赶出了贾府,在路上,他有幸遇见了一位贵人,在贵人的帮助下,他一路高中,成了人人称羡的状元,当朝首辅赏识他的才华,还要将女儿嫁给他。有一回,他去恩师府中拜访,见到了那位小姐,彼时正是阳春三月,杏花吹满头,她在院中晒书,满院的古经典籍,纸张哗哗作响,她捧着一本李商隐诗集,坐在椅上看得出神,看到聚精会神处,还喃喃念出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站在远处,看呆了,这位小姐蕙质兰心,温婉善良,正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妻子形象。他心想,他一定要好好待她,爱她,敬重她,他们会生几个孩子,过上举案齐眉的恩爱生活。新婚第一日,他买了一支茉莉花,想送给他的夫人,却听见他夫人跟自己的婢女说,跟他同床,她觉得恶心。”   沈葭听到这里,才知道故事中的孩子其实是他自己,也终于明白,他对沈茹那种切齿的恨意来源于哪里。   陈适笑着,也哭着:“你知道吗?我本来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可你的姐姐,剥夺了我获得幸福的机会,然后我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如今……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什么都没了……”   他低垂着头,吟诵起一阙词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也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我看见光了,二小姐,是不是天亮了?”   沈葭抬头望了眼依然漆黑的夜空,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打湿了她的脸颊。   “是,天亮了。”   “今天阳光好不好?”   “好。”   “那看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送我上路罢。”   “我……我做不到……”   沈葭在这一刻泪如雨下,她从没想过,曾经那么憎恨,恨不得立即去死的人,在他死到临头的这一天,她竟然还会为此流泪。   “别怕,”陈适轻声安慰她,“杀人很简单的,来罢,就当给我一个痛快……”   沈葭知道他大概是活不下去了,她发了会儿呆,抬手擦掉眼泪,爬去那具死尸旁边,拔下那枚金钗,然后,手伸进缸里,将钗尖一点一点地送进他的心脏,直到整根没入。   他几乎被蒸熟了,皮肤白里透红,一旦触碰到,就一寸寸地往下剥落,露出鲜红的血肉。   “这个,给狗儿……”   他咳了几声,不停吐着血,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布老虎,“去罢,找你的夫君,他就在城外,等着和你一家团聚……”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的,合上眼,没了声息,就像陷入了一场沉睡。   借着微弱的月光,沈葭看清了他此刻的面容,他的唇角上扬,带着温柔的笑意,就像那年春闱揭榜日,长街上打马而过的青年,头戴乌纱,胸缠红花,满脸都是春风得意,和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第110章 攻城   襄阳城墙三丈多高, 雷虎除下甲胄,穿着一身天子龙袍,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城下密如蚁聚的大军。   晋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渡过汉水, 来到护城河边, 每名骑兵都身着黑色铠甲,与夜色融为一体, 如同前来收割生命的死神。   汉水对岸, 是延和帝率领的后军,他穿戴着重铠, 骑坐在火龙驹上,神色庄严冷峻, 与城墙上的雷虎遥遥相望。   绣着金龙的旗帜卷着夜风, 猎猎作响,旗杆下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人, 正是逃出城的蒋瑞。   一名文官正在大声念着讨贼檄文,命令雷虎立即献城投降,否则大军将踏平襄阳。   雷虎冷笑数声,抬了抬手,一名披金戴银的女人被押来城墙边, 他掐着女人的后颈,将她按在雉堞上,冲城楼下喊道:“大晋太子!这是不是你的女人?真是个美人儿, 如果不想她粉身碎骨的话,就带着你的兵后退二十里!”   距离尚远, 根本看不清那是不是沈葭,但怀钰还是紧张地握紧了缰绳, 喊道:“雷虎!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杀你全家!”   雷虎哈哈大笑:“太子殿下,你恐怕不知道,我全家都死光了。”   话音刚落,女人被一把推了下去。   怀钰目眦欲裂,失声大喊,来不及反应,人就不管不顾地纵马冲了出去。   “殿下!”   “钰儿!”   “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延和帝更是惊得险些从马背上摔落,只见怀钰单骑冲向城门,待他进入射程,雷虎手持一把犀角硬弓,将弓弦拉到最满,手指一松,箭矢嗖嗖疾射而去,正中怀钰右臂,将他射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女人就跌落在前面不远处,趴在地上,身下汇着一摊血泊。   怀钰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将她翻过来,手指剧烈颤抖,扒开她脸上覆盖的头发,看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沈葭。   不是她……不是她!   怀钰又哭又笑,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延和帝远远望见这一幕,知道他没有大碍,便松了口气,从马上下来,抽出天子剑,一脚踹倒蒋瑞,剑尖从后颈刺穿喉咙,尸体倒在岸边,血花狂喷,瞬间染红了江水。   他沉声下达命令:“攻城!”   呜呜号角声起,陆羡高擎手中长.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儿郎们!随我冲锋!”   一骑既出,千军万马紧随其后,如潮水般冲过浮桥,狮子骢长嘶一声,来到主人身边,怀钰翻身上马。   就如陈适信中约定好的那样,守城士兵悄悄打开门,城门洞开,三千虎豹营骑兵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地冲入城中。   他们惊讶地发现,敌人中竟然还混了不少老弱妇孺,在雷虎的威逼下,襄阳全城皆兵,连小孩子都被赶来守城,这样的守军自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不一会儿,晋军就占领了拱宸门,其余几个城门也相继告破,雷虎见情势不对,率领亲兵仓促逃遁。   进入内城后,骑兵的作战能力可见一斑,他们只需坐在马上,手中马刀轻轻一挥,就能瞬间收获敌军的人头。   乞活军势危,往四面八方溃散,怀钰趁机将战线往城中心推进,战局转入巷战。   他在城中四处寻找,大声叫着沈葭的名字,因为杀的人太多,铠甲上沾满鲜血,一名乞活军士兵与他迎面撞上,见了他这周身浴血的模样,吓得跌坐在地,手中掉出一枚蝴蝶玉坠。   怀钰脚步一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颤着手,将玉坠捡起来,上面还沾着人的体温。   他看向那名士兵,兴许是刚从杀完人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眼神中还透着杀气,士兵慌忙跪倒在地,求饶道:“军爷!别杀我……”   怀钰一把揪着他衣领,哑声逼问:“这玉坠?哪里来的?”   “我……我我抢来的……”   “哪里抢的?”   “在……在……”   士兵被他吓得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   怀钰将绣春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声道:“带我去。”   士兵根本不敢拒绝,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面,将他带进一座宅邸,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到处都躺着尸体。      小院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大的姑娘蜷缩在水井旁,怀钰单膝跪地,摸了下她的颈侧,脉搏已经没有了。   再一看,她的后脑湿漉漉的,全是血,显然是被人推倒,摔破脑袋而死。   怀钰眼中戾气陡生,不顾士兵的连声求饶,抽出绣春刀杀了他,鲜血飙溅在他的脸上,他眼也不眨,用手背抹去脸上血液,忽然,他的耳郭动了动,听到一阵细弱哭声。   怀钰几步走到水井前,往里看了一眼,霎时脸色大变。   他拽着麻绳,将水桶从井里拽出来,桶里有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他的襁褓散了,藕节似的腿和胳膊不断挣扎,怀钰眼眶湿润,将孩子抱起来,贴着他的脸,泪水流下,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   这是他的儿子,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   -   沈葭跑到街上才发现,晋军破城了,各门纷纷失陷,乞活军被迫转入巷战。   她慌慌张张地往襄王府的方向跑,想要去找二丫,可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沈葭停住脚步,往后一望。   与此同时,长街尽头,怀钰铠甲染血,白皙的面颊上沾染着黑灰,单手抱着孩子,也转身望来,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他们都看见了彼此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狼烟遍地,火光四起,到处都是喊杀声,他们仿佛忘却了所处的境地,旁若无人地对视着,连眼睛也不舍得眨,生怕这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消失不见了。   一年的寻找,一年的思念,一年的辗转不得,寤寐思服,尽化在这绵绵不绝的一望里头。   “怀……怀钰……”   沈葭的眼泪顷刻间涌出来,跌跌撞撞地朝他的方向跑去。   “珠珠!”   怀钰激动地大喊起来,这一生,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他欢喜的时候,他也拔足朝着沈葭的方向奔去,两人就这样向彼此飞奔而去,无视周围纷飞的战火,可就在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人拽住了沈葭的胳膊。   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住她的咽喉。   “看看,我抓到了谁?”   雷虎阴森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沈葭登时吓得不敢动了,四肢僵硬如石。   “放开她!”   怀钰抱着孩子疾奔而来。   雷虎抬眼望着他,警告道:“站住!你若再上前一步,你的女人会立刻血溅当场!”   怀钰果然脚步一滞,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你想要什么?”   雷虎大笑:“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听好了,我要一艘大船,舱底要铺满黄金,船上只能有我的人,我只给你们几个时辰,待天一亮,如果我看不见船,或是看不见黄金,太子殿下,你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了。”   -   天亮了,江面上雾霭沉沉,天色阴沉,飘起了牛毛细雨,一艘三桅大船破开晨雾,白帆被风吹得鼓胀,朝下游飞速驶去。   大船后还跟着数只小船,船上站满了朝廷官军,最当先的那只船上插着龙旗。   延和帝一身天子重铠,拄剑立在船头,隔着茫茫雨雾,他冷眼注视着大船甲板上身穿明黄龙袍的逆贼,沉声道:“雷虎,你已走至绝境,还不束手就擒!”   雷虎哈哈笑道:“皇帝老儿,何必穷追不舍?难道连你侄媳妇的命都不想要了?”   他将手中长刀按得更紧,很快划破了沈葭颈项的皮肤,一丝鲜血流了下来,看得怀钰瞳孔一缩,心惊胆战地喊道:“别伤她!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还想怎样?”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我也不想失约,但你们的陛下似乎不想放我走,我惜命的很,只能请你的太子妃送我一程了。”   “皇叔……”   怀钰看向延和帝,眼中全是祈求,意思不言而喻。   延和帝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有些话,想仔细了再说。”   他继续让人劝降雷虎,但雷虎并不傻,他不相信朝廷开出的那些优厚条件,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投降,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想到这里,他还真该感谢沈如海,为他送来一道保命符,谁能想到,他一开始是真打算找到沈葭,将她送给朝廷以示诚意的,谁知陈适宁死也不肯供出她的下落,而朝廷又不会给他慢慢找人的机会,总算老天爷在关键时刻还是眷顾他的,让他在逃命之际刚好抓住沈葭。   现在,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只要一直挟持她,等船出了长江口,驶入茫茫大海,朝廷就拿他没办法了,他坐拥一船的金银珠宝,这辈子都花不完,到时他依然能过得像个皇帝般轻松自在。   沈如海见利诱不成,又厉声呵斥起来:“雷虎!你一介乡野刁民,杀晋室宗亲,屠戮我大晋百姓,自立为帝,早已引发众怒,吾皇圣恩浩荡,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不仅不体察圣上仁爱之心,还挟持太子妃,就不怕受雷亟之刑吗?!”   雷虎手中刀刃紧紧卡着沈葭,冷冷笑道:“沈大人,你遍览群书,难道就没听说过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子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们都嫌我泥腿子出身,皇帝老儿,难道你家祖上不是要饭的出身?你先祖落魄的时候,还去庙里敲过钟当过和尚呢!谁又比谁高贵?”   一番话激得延和帝龙颜大怒:“一派胡言!太祖高皇帝的威名,岂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玷污的!”   他往右后方使了个眼色,一名士兵悄悄搭弓拈弦,怀钰耳朵一动,捕捉到那微弱的弓弦声响。   他心中猛地一空,意识到什么,立即回头大喊:“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枚羽箭刺破虚空,流星般朝甲板上二人疾射而去。   沈葭挡在雷虎身前,那箭矢势必要先射穿她的心脏,再射中她身后的雷虎,她吓得紧闭双眼,头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船上水手突然从长靴中拔出匕首,朝半空中一掷,恰好将箭杆削为两段,没了尾羽的箭矢在重力的作用下失去准头,只划破了雷虎的手臂,随后掉落进江水里,被滚滚浪涛卷走。   怀钰气得失去理智,绣春刀出鞘,一刀将那放冷箭的士兵砍翻进水,冷眼注视着其余士兵:“谁敢动手?!我……”   话未说完,小腿上就挨了延和帝一脚,他狼狈地摔在船板上,几名士兵上前牢牢按着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解决完他,延和帝不再迟疑,沉声下令:“动手!”   一声令下,所有士兵整齐地张弓搭弦。   怀钰被人押着胳膊,侧脸贴着船板,撕肝裂胆地大喊:“皇叔——”      延和帝面色坚毅,不为所动:“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如骤雨般朝甲板上射落,多数水手被当场射死。   雷虎也没预料到皇帝竟然这般杀伐决断,为了拿下他,连亲侄媳的生死也不顾,他一边扣着沈葭后退,一边用刀格开密压压的箭矢,渐渐的,他们退到了船舷边,漫天箭雨之中,只见一人冒箭而来,那竟然是乔装成水手混上船的谢翊。   “舅舅……”   “珠珠!别怕!我来救你了!”   谢翊朝她大喊,他身上已中了三箭,却还不管不顾地朝她冲来,沈葭又急又痛,哭得泪如雨下。   隔着纷飞雨雾,她还看见怀钰被人按在船板上,竭力抬起头,朝她的方向大声呼喊。   他喊的甚至都不是话语,而是无意义的狂吼,就像一头即将失去伴侣的狼,原来人在心痛之下,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   一箭当胸射来,正中沈葭肩膀,疼意从心脏周围蔓延开来,原来中箭是这样的感觉。   她泪盈于睫,露出微笑,遥望着怀钰的方向,冲他作了一个口型。   “来生再见。”   怀钰停住所有挣扎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定格成了慢动作,沈葭转身,紧紧抱着雷虎的腰,不顾他惊愕的表情,带着他一起扑进江水里。   水花四溅,冰冷的江水很快将二人吞没,水下的急流将他们冲开。   沈葭不停地往下沉着,肩头绽出大朵的血花,血液在水中漂浮,如浓墨一般,逐渐幻化成沈茹的模样,她的脖子上插着一枚金钗,眉眼一如生前。   紧接着,沈茹不见了,又变成了玲珑,她的眼神怨毒冷漠,透着对她蚀骨的恨意。   血雾消散,又渐渐汇聚成那些锦衣卫儿郎、李墉、二丫爹娘和陈适的脸……   于是沈葭知道了,这些都是被她害死或间接因她而死的人,他们来找她要债了。   最后,血雾重新汇聚成形,又恢复成了沈茹的样子,她是那么的美丽,长发似海藻一般飘散开,就像深海之中的水妖,眉眼妖冶到了极致。   她微微笑着,朝她伸开双臂,将她温柔地抱入怀中,如同母亲怀抱着她的孩子,红唇轻启,贴在她耳边轻轻道:“妹妹,我们殊途同归。”   发丝如肆意生长的藤蔓,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将她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合二为一。   沈葭安详地闭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尾滑落,溶入水中,她放弃了任何求生的动作,任凭自己往下坠落。   水底下安静、深幽,漆黑不见五指,仿佛另一个世界,“扑通”一声,水波晃动,一缕刺眼光刃刺破混沌,劈开黑暗。   沈葭赫然睁开眼,见一人逆流朝她游来。   他并不会泅水,所以被激流冲来荡去,一串串水泡从他口角溢出,那恐怕是他肺中最后的空气了。   “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你说,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白云观后山,她无助地坐在树上,哭得梨花带雨,他一脸无奈地冲她敞开怀抱,说:“跳下来。”   她闭着眼,携着清冷的夜风,跳入他的怀中。   他接住她了,接得稳稳的,双臂如铁铸一样。   在项宅,他从天而降,抱着她破窗而逃,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奔跑,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流萤四散,像一场仲夏夜的美梦。   西苑马场上,她一袭红装,从马上坠落,他不顾一切朝她奔来,在半空中接住她,他们重重摔在地上,抱在一起翻滚,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感受到了他强烈的心跳,还有他身上的青草香。   银屏山上,她被罗香主推下万丈悬崖,他撕心裂肺喊出的那声“珠珠”,至今还在她耳边回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她跳下来了,正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原来,不是上元夜琉璃宝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的心动就有迹可循了。   从他跳入她的院中,大喊着这一生会对她好的时候,他的承诺就生效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旦她遇见危险,他总会朝她飞奔而来,一生相随,生死相依,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刹那间,所有幻象消失,沈葭奋力向他游去,最终,她拉到了怀钰的手指,隔了一年的时光,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二人终于重新相拥在一起。 第111章 梦境   怀钰做了个噩梦, 梦见他掉进了水里,童年时代,他曾做过许多个类似的噩梦,可这次不一样的是, 梦里的另一位主人公不再是怀荣, 而变成了沈葭。   她不停地往下沉,他拼命地去拉她, 可究竟拉住没有呢?他也不知道, 因为就像从前一样,他总会在关键时刻醒来。   “珠珠——”   怀钰满身大汗, 喘着粗气,从榻上翻身坐起。   屋内的陈设十分陌生,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船上?   延和帝就坐在榻边, 刚刚为他换完帕子,见他从高烧中醒来, 顿时松了口气:“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沈葭中箭,抱着雷虎投江,他毅然决然地跟着跳了下去……   怀钰猛地转身,问道:“珠珠呢?她在哪儿?”   延和帝见他醒来只知道问沈葭, 心中恨他不争气,冷冷道:“她死了。”   怀钰闻言,霎时五内俱焚, 胸口剧痛,如同被人硬生生剜走一块心头肉, 喉间涌起腥甜,他趴在榻上, 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延和帝吓得心惊肉跳,急忙来扶。   怀钰却推开他,刷地抽出放在榻边的绣春刀,横刀架在颈上,就要自刎。   幸亏延和帝手疾眼快,劈手将刀夺过来,怒声吼道:“你干什么?!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怀钰死志已萌,只觉得沈葭不在了,这世界瞬间失去光彩,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   两行浊泪滚滚而落,他喃喃道:“皇叔,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求您杀了我罢,将我和她合棺葬在一处,就不枉您疼我一场了……”   延和帝见了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耳光扇死他,手掌扬起老高,最后还是重重放了下去,没好气道:“她没死!大夫正在救治,没用的东西!就这么离不得她?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你也真是出息!”   “真的?您没骗我?”   “朕骗你做什么?”   怀钰转悲为喜,来不及穿鞋,就赤足下榻,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冲出门去。   大军已经离开襄阳,顺汉水而下,进入宜城县辖境,雷虎落水以后,被乱箭射死在江中,沈葭和怀钰被救起来时,还紧紧缠抱在一起,二人都不省人事,沈葭的情形更加凶险,她肩头中了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失了太多血,被捞起来时人已经奄奄一息。   众人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二人分开,又就近征用了宜城县衙,随行的有军医,马不停蹄地给沈葭拔了箭,只是那血一直止不住,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怀钰冲了进来。   谢翊怕他影响救治,一把拦住他,忧心忡忡地说:“她的情况很不好,你要有个准备。”   所有的不安与焦躁在见到沈葭的那一刻起,便化为乌有了,她躺在床上,面孔雪白,眉目乌黑,神态安宁得就像睡着了。      怀钰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他终于找到了她,无论接下去是生是死,他都陪她一起罢了。   他轻声询问军医:“救得回来么?”   军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皱眉道:“不好说,血暂时是止住了,就看太子妃的求生意志了,挺得过今晚,一切好说,挺不过就……”   剩下的话,也就不用他挑明了。   怀钰点点头:“你们都下去罢,我陪着她。”   军医默默地退了出去,谢翊临走之前,拍了拍怀钰的肩,叹道:“生死有命,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交给舅舅你了。”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目光始终放在沈葭的脸上,就好像全天下除了榻上这个人,再没有他在乎的人或事。   谢翊也是历经过生离死别之人,岂不知心爱之人辞世所带来的悲痛?那就像把自己的灵魂一劈为二,一半跟着死去了,一半还要苟活在这世上。   他终究没有再劝,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怀钰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夺眶而出,他执起沈葭冷冰冰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又心疼地抚摸她消瘦的面颊。   “你瘦了,瘦了好多……”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柔声道:“想睡就睡罢,珠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沈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漂亮的花园里。   怎么回事?她不是掉进江水里了吗?怀钰呢?难道她已经死了?这又是哪里?   她满腹疑云,在园子里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无论是那座六角凉亭,还是那顺山石而下的飞瀑,都越看越眼熟,最后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蒹葭园吗?   她回到了沈园?   正一头雾水之际,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孩跑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她身上,沈葭赶紧往旁避让,可小女孩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并没有多一个洞,而小女孩方才也视她于无物,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成了一个鬼魂。   所以她还是死了?死后魂魄飘回了沈园?那这小女孩是谁呢?是新搬进沈园的吗?   “小姐,慢点跑呀,仔细别摔着……”   身后传来呼喊声,沈葭回头去看,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贾嬷嬷?”   贾氏的面容年轻了十来岁,领着一帮丫鬟仆妇,追得满头大汗,她从沈葭旁边跑过,却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沈葭急忙追上去,大喊:“嬷嬷——”   小女孩一路跑着跳着,欢快地咯咯直笑,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追她的人,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小短腿迈得愈发快,一不留神,撞到一位妇人腿上。   那人扶稳她,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半蹲下身道:“小淘气包,又干坏事啦?”   “娘亲!”   沈葭几乎是与小女孩一齐叫出声。   谢柔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算漂亮,面容只能称上一句“平庸”,唯独那双眼睛,仿佛聚集了天地间的灵气与光彩,那么的睿智,那么的灵慧,总让人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她将小女孩抱起来,爱怜地亲了又亲。   小女孩咯咯笑着直躲,她穿着一身荷叶绿的轻薄夏衫,眉心用朱砂点了一粒胭脂痣,发髻用青绳系着,尾端缀着小金铃,一动就叮铃作响,可爱娇憨至极。   她趴在母亲肩头,指着前方,奶声奶气道:“爹爹。”   谢柔转身一瞧,身后空无一人,顿时哭笑不得:“想去找爹爹是不是?小笨蛋,你怎么这么笨呀?都五岁大了,话还说不好。”   久远的记忆逐渐苏醒,沈葭终于反应过来,小女孩是她自己,而眼前这一幕,是五岁那年,沈如海从江南办完差事归京那日。   谢柔抱着她去了门口,正巧碰上抵家的沈如海,他将一个女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女人穿着一袭素白衣裙,面上戴着薄纱,发间无多余修饰,只斜插着一枚流苏银簪,虽未窥及全貌,但黛眉微颦,眸若秋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让人见了便心生怜意,正是孙姨娘。   小沈葭看见许久未见的爹爹,闹着要从谢柔怀中下去,可谢柔却愣住了,抱住她的双臂越收越紧,直到沈葭喊疼,她才慌忙放开女儿。   小沈葭没有注意娘亲僵硬的神情,一心一意朝着父亲扑过去,等跑到他面前,才发现他身后躲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比她高出一个脑袋,骨瘦如柴,怕生似的紧紧攥着沈如海的披风不放,一双大眼睛紧张又好奇地打量着沈葭。   沈如海摸了摸她的头,对女儿说:“珠珠,这是姐姐。”   画面一转,又来到某个深夜。   小沈葭刚洗完澡,坐在凳子上,谢柔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篦子替她篦头,温柔地问:“珠珠,告诉娘亲,你是不是很喜欢孙姨娘和姐姐啊?”   “笨蛋!快说你不喜欢!”沈葭围在她身边拼命地喊。   “喜欢。”   小沈葭含着饴糖,脸颊顶起一个包,掰着手指头,细数起她喜欢孙姨娘的原因,比如她做的糕点很好吃,比如她会梳好看的发式,但相较起来,她还是更喜欢沈茹,她能给她推秋千,陪她玩捉迷藏,编蚱蜢,翻花绳……   她就这样一个个数着孙姨娘和沈茹的优点,完全没发现后面的谢柔神情越来越黯然,不知不觉地停下了篦子。   沈葭看得万分难过,想抱她,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哭着不停道歉:“对不起,娘亲,对不起……”   画面又一转,变成她在街上追离去的马车,五岁的她大哭着喊“娘亲”,一跤跌在地上,可马车还是渐行渐远,不肯为她停下。   她瘫坐在地,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嚎啕大哭,沈茹来扶她,被她推开。   马车里,谢柔哭得心碎欲绝,靠在弟弟怀里。   谢翊抱着她,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握着她的手细细劝慰。   谢柔走了,小沈葭也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不爱吃饭,小脸一日日的消瘦,每日坐在门槛上,盼着谢柔来接她,从清晨等到傍晚。   贾嬷嬷来了,劝不动她,沈如海也来了,依旧带不走她。   沈茹小心翼翼地在她旁边坐下,掀开手帕包着的糕点,献宝似的放到她膝上,道:“妹妹,你别伤心,这是我娘刚做好的条头糕,都给你吃。”   小沈葭却将糕点一扫,白胖的糯米糕掉在地上,沾了黑灰。   沈茹惊呼一声,心疼地去捡,却被沈葭用力推了一下,她没防备,跌在门槛上,顿时血流如注,摔断了一颗门牙。   她疼得哭起来,哭声引来了附近的沈如海,将沈葭好一通责骂,又急忙抱着沈茹去看大夫。   晚上回来,他将沈葭叫到书房,拿戒尺打了她手心十下。   沈葭一滴眼泪也不肯流,也不低头认错,直到贾嬷嬷替她上好药后,她才缩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日,她肿着一双核桃似的眼,雷打不动地去大门口坐着,沈茹再也不敢来找她了,只是她会悄悄打开一道门缝,躲在门后偷看她。   门槛上静坐的孩子,门后偷看的孩子,光阴流转,日月如梭,蒹葭园的花开了又谢,三个春夏秋冬过去,两个孩子都长大些了。   春雨淅淅沥沥,在檐下挂成一道雨幕,一身素白长衫的男子撑着纸伞,朝她微俯下身,伸出右手。   “珠珠,我是舅舅。”   小沈葭愣了下,很快认出眼前人是谁,她抓着那人修长的大手,一口咬下去,男子只是微皱了皱眉头,没有抽出手,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纹丝不动地咬着。   小孩子刚换的乳牙,锋利的很,一下就将他咬破皮了,牙尖扎入血肉里,她尝到血腥味,呆呆地松了口。   男子没有责怪她,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掉她唇畔的血迹,温和地说:“我来带你回家。”   她温顺地被他抱起来,稚嫩的小手圈住他的脖颈,青年男子的怀抱不同于奶娘,也不同于谢柔,更加的沉稳,肩膀也更宽厚,可和娘亲一样,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令她感到安心,她乖巧地趴在他的肩头,很快就睡着了。   他们都没看到的是,十一岁的沈茹躲在檐柱后,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准确地说,是看着谢翊。   沈葭站在她面前,明知道鬼魂状态的她谁也不看见,还是忍不住对小沈茹道:“你就是这一年喜欢上舅舅的吗?”   沈茹自然不可能回答她,她就这样痴痴望着谢翊,以她为中心,周围的景致在飞速变幻着,花开花谢,日升日落,云聚云散,屋檐上的积雪落了又融,眼前的沈茹也一寸寸地长高,眉眼由青涩变得成熟,逐渐变成沈葭所熟悉的模样。   “小姐,小姐……”   玲珑自远处跑来,气喘吁吁道:“七……七爷来了!”   沈茹的神情变得生动,双眸也焕发出光彩,她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可根本不敢上前靠近谢翊,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他。   还是谢翊先发现了她,笑着同她打招呼,又问她沈葭呢?怎么没出来接他?   沈茹晕生双颊,低着头小声说,妹妹在房里。   沈葭此时在房中大发脾气,因为谢翊没赶上她的生辰,这正是她从金陵来北京的第一年,一切都不熟悉,又找不到可以说上话的朋友,所以格外思念家乡的亲人,谢翊只来迟几日,本是件小事,却被她认为不可原谅。   谢翊也知自己理亏,又是做低伏小地道歉,又是说笑话哄她开心,他说的笑话一半是明里暗地揶揄沈葭的,沈葭越听越气,腮帮子气鼓鼓的,别过头,就是不理他,谢翊只好拿出这次带来的礼物,一件一件地拿给她看。   沈葭这才肯赏脸看一眼,还要千方百计挑他的刺:“这钗子是什么啊?如今谁还戴金钗,俗气死了。”   话说完,将金钗扔出窗外。   与此同时,沈葭的脑子轰地一声响,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回忆洪流般席卷而来,她急忙冲出房门,金钗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痕迹,随后坠落在地,她上前去捡,一只雪白柔荑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那是十八岁的沈茹,她捧着金钗,欢喜得好像那是什么难得的珍宝。   看着她傻里傻气的笑容,沈葭捂着脸,泣不成声,终于明白这枚金钗的来历。   “原来,这是我当年不要的东西……”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慰似的拍了拍,这触感是如此的真实,沈葭放下捂着脸的手,发现做出这动作的竟然是她面前的沈茹。   她温和的目光不再越过她,而是实实在在地落在她的脸上。   沈葭简直不敢置信:“你……你看得见我?”   “我当然看得见你,”沈茹微微笑道,“这是我的梦。”   “你的梦?”沈葭越发摸不着头脑,“我不是死了吗?”   “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沈茹柔柔一笑,拉着她的手道:“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葭来不及问清楚,脚下场地一换,她们转瞬就来到了蒹葭园,前一刻还是积雪未化的正月,这一刻却变成了万物复苏的阳春三月。   一阵欢声笑语传来,沈葭抬头望去,看见自己站在秋千架上,杜若和沈茹一人站在一边,帮她推着秋千。   辛夷手中拿着轻罗小扇,倚在树旁笑道:“小姐,不要荡太高了,摔着了就不好了。”   十五岁的沈葭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才不听她的,反而大声喊着:“高点!再高点!”   秋千越荡越高,她两手抓着秋千绳,身体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出去,春风温柔地拂着她的头脸,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天那么蓝,白云如一朵朵棉花,近到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荡到最高时,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紫禁城的琉璃瓦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她快活地笑着,叫着,笑声逾过沈园的高墙,令外面的行人也能听到。   忽然,她目光一闪,看见墙上一人鬼鬼祟祟地冒头。   少年锦衣华服,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玉佩,唇红齿白,眉如新月,鬓若刀裁,一双眼睛飞扬明亮,俊美到令这满园春色都不及半分。   她站在秋千上,冷眉冷目,厉声叱道:“什么人?!”   少年被她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墙去,而她没抓稳绳,秋千又刚好被重重推了一下,顿时重心不稳,像个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   地上的三人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伸出双臂追赶。   沈葭被抛去半空,这一刻,她没有察觉到恐惧,只感叹眼前的景色是那么的美,桃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漫天花雨,她疾速朝下坠落,却并没有摔在地上,因为危急时刻,墙头上那名少年足尖轻点,跳去半空接住了她。   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一片桃花瓣刚好飘落在他的肩头,她在他漆黑清亮的眼眸中,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是……”   “你和他的初见。”   沈茹走上前来,手中金钗一划,秋千、桃花、年少的怀钰与沈葭……一切虚影如水墨般顷刻间散去,天地化作一片雪白,白得无边无际。   这神奇的一幕令沈葭瞠目结舌,望着沈茹道:“你……你成了神仙吗?”   沈茹笑了笑,说:“我只是回到了自己该回的地方。”   沈葭愈发糊涂,只觉得听不懂,但眼前的沈茹,是真的,她穿着纤尘不染的白纱衣裙,纯洁得如同一枝茉莉花,容颜恢复到了十几岁时最美丽的时候,身上没有那些丑陋伤疤,脖子上也没插着那枚金钗,她的眉眼那般圣洁,那般干净,像雪山神女,令人不舍得玷污。   愧疚感排山倒海地袭来,沈葭哭着道:“对不起……”   沈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问:“对不起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小时候欺负你。”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沈茹从来没抢走过她任何东西,无论是院子、衣服、还是父亲的宠爱。   父爱是夺不走的,沈如海不爱她,是因为他本来就不爱她,沈茹又有什么错呢?她生为沈如海的女儿,不是她能决定的,孙姨娘带着她回生父家,也不是她能干涉的,她那时又有多大?自己对她的恨意究竟来源于哪儿?就因为她是孙姨娘生的孩子么?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她来背负?她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正是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对不起,我害死了你,我……”   “你没有害死我,你救下了我,并保护了我,”沈茹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妹妹,不要沉湎于过去,每个人的生死皆有命数,不要自责,让你的心魔放过自己。”   她们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潺潺流动,清澈如镜。   沈葭低头去看,却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倒影,水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她看不太清。   沈茹从水中一捞,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就出现在她臂弯里,但转眼间,婴儿又化成枯骨,她将白骨放回河中,看着惊愕不已的沈葭,解释道:“这是天河,凡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条河里都能看见。”   她示意沈葭低头去看,沈葭这回看清了,她看见了自己的出生、长大成人,在金陵无忧无虑的时光,和怀钰的相遇、洞房花烛夜、琉璃宝塔上的定情,生前的一切,就如走马灯一般在河水里显现着,画面最终停留在汉水之上,她抱着雷虎跳下船,而下一个瞬间,怀钰也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   冰冷的江水中,他们紧紧缠抱着,如互生的藤蔓,宛若一体。   沈茹将手伸入水中,轻轻一拨,涟漪一圈圈地荡开,画面变成了一间陌生的屋子,屋内一灯如豆,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正是她自己,而怀钰坐在床畔,紧握着她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他瘦了,瘦得形销骨立,不知多久没刮胡子了,形容落拓狼狈,在他脸上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影子。   沈葭呆呆看着,眼泪一滴滴滚落,掉入天河中,她想隔着河水,去摸那个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怀钰,但指尖触碰到河水的那一刹,画面就消散于无形。   “他在等你回家。”   沈茹替她擦去眼泪,目光投去河对岸:“蹚过天河,彼岸就是回去的路,妹妹,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那你呢?”沈葭哭着问。   沈茹温柔地笑了,替她擦去脸颊上最后一粒泪珠:“不要难过,死亡不是结束,你我终有重逢之日。”   沈葭走入河中,河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冰冷刺骨,反而很温暖,就像母亲的怀抱,河水逐渐漫到齐腰深,她站在水中,依依不舍地回头望,沈茹站在岸边,微笑着目送她。   她咬咬牙,强迫自己不再回头,涉水而过,终于爬上岸,她再回头去看,对岸的沈茹已经不见了。   天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沈葭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眼皮越来越沉,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第112章 重逢   眼皮下的眼球转动得越来越快, 呼吸也急促起来,沈葭猛地睁眼醒来,对上一双血丝密布又透着惊愕的眼。   “我做了个梦。”   这是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怀钰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本来做好了与沈葭共赴黄泉的准备,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苏醒了, 他生怕这只是他的一场梦境,连呼吸也放得很轻。   “什……什么梦?”   这倒把沈葭问住了, 她竭力去想, 但梦中情景就如退潮的湖水,转眼就不剩些什么, 她蹙着眉回忆:“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荡秋千, 而你……”   “在翻你家的墙。”怀钰打断她, “你都想起来了?”   他本以为这样的小事,她一辈子也不会记得。   沈葭茫然地点点头, 喃喃道:“我知道,你当时是来看姐姐的。”   怀钰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沈茹,怔了怔,也想起当年的旧事。   其实说是去看沈茹的,也没太大毛病, 那一年正是春闱过后,他刚闹出舞弊丑闻,全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他的笑话, 他嫌丢人,躲在府中不肯出门。   苏大勇几个上门来探望他, 正是无话不谈的少年心性,几坛子酒灌下去, 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期间他们聊到陈适,听说他被沈如海择为东床,要将长女嫁给他,这下功名、娇妻都有了,真是好不得意。   怀钰本就跟陈适有仇,横看竖看他都不顺眼,又被苏大勇等人拿话一激,当即酒意上头,要去看看传闻中的状元郎未婚妻长什么模样。   几名少年醉醺醺地打马来到沈园外墙,墙内传来女子的娇笑声,他们隔墙听了会儿,确认里面应当就是沈家小姐。   经不住几句怂恿,怀钰摩拳擦掌地准备翻墙,但他有点醉了,身手没往常利索,爬了好几下都滑下来,几个狐朋狗友便抱住他的腿,一人垫在脚下,好不容易才将他托举起来。   沈园的围墙那么高,他才刚刚探出个头,就看见一名女子站在秋千上,笑得那般轻松自在,她穿着一身红衫红裙,裙摆上绣着金线,在日光下色若碎金,他那时还不知道,那就是闻名四海的织金缕。   沈园不愧是京中名园,正值暮春时节,满园鲜花盛开,春光烂漫,可这一切在怀钰眼中都黯然失色,他只看得见那名女子飞扬的裙裾,还有他穷尽毕生词汇也无法形容出来的美丽笑容。   “其实,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他笑了笑,这样说道。   第一眼就是她,此后无论岁月多么悠长,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再也挪不开了。   沈葭虚弱地笑了,眼神涌动着柔情,问:“你一直等着我醒来吗?”   怀钰嗯了一声,嗓音带上哭腔:“还好你醒了。”   “睡上来罢。”   沈葭一寸寸抚摸着他憔悴的面容,眼底写满心疼。   “怀钰,你太累了。”   怀钰打了一夜的仗,又掉进江水里,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极度紧绷着,现在终于能放松下来,疲惫便从体内深处涌上来,身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他并不想休息,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沈葭。   “我不累。”   沈葭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会消失不见的,你需要睡一觉。”   她原是好意,却不知这话极大地刺激到了怀钰,滚烫的热泪掉下来,几乎灼伤她的手背。   “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说你在家等我,可……可等我回到家,你却不见了……”   他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沈葭从没见他哭得这么厉害过,连自己生病那阵日子都没有,她内疚坏了,不顾肩头的箭伤,起身抱住他。   “我知道,怀钰,是我的错,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们从今以后,一日都不要相离……”   “别动,伤口会裂开。”   怀钰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沈葭执意让他躺上来,他只得上了床,绕开她的箭伤,将她轻轻地抱进怀里。   当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两人才敢确信,他们是真正地回到了彼此的身边,而不是一场美梦。   “我好想你。”   怀钰将头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嗅着她身上的气息,那是令他朝思暮想的味道。   沈葭摸了摸他的后脑:“我也想你。”   “你瘦了。”   他摸到了她身上突起的骨头,利刃一般,仿佛能划破他的手。   “饿的。”   沈葭叹了口气。   怀钰这才想起她一天都没有吃饭,不,恐怕不止一天,襄阳被围了那么久,城中粮草断绝,难怪饿成这副模样。   他急得抬起身:“我去给你拿吃的,你想吃什么?”   他此刻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珍馐美食都捧到她眼前。   沈葭拉住急匆匆的他,道:“我现在不饿,什么也吃不下,你别忙,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说给我听。”   “那就说来话长了……”   沈葭话音一顿,脸色突变。   怀钰急忙问:“怎么了?哪里疼?是我方才压到你肩膀了?”   沈葭摇头:“不是,狗儿呢?”   怀钰一愣:“狗儿是谁?”   “咱们儿子!”   沈葭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二丫是不是还带着狗儿躲在襄王府里?对了,这里是哪儿她都不知道!   她急得要下床去找,怀钰赶紧按住她:“你别担心,孩子很好!在舅舅那里!”   “舅舅……他没事罢?”   沈葭还记得自己投水之前看见了谢翊,他当时身中三箭。   怀钰道:“他没事,他在衣服下面绑了稻草,大约只破了层皮,没有大碍。”   沈葭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孩子怎么在这里?”   “我找到的。”   怀钰将自己怎么无意间发现那枚白玉蝴蝶,又跟着士兵进入襄王府小院,发现躺在地上的那具年轻女尸,正要走时,听见井里传来孩子哭声的事,一一道来。   说完之后,他发现沈葭不停流着眼泪。   “怎么了?”他一下慌了手脚,猛地醒悟过来,“那个女孩,你认识?”   沈葭哭着点头。   他早该猜到,如果不是相识,她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玉坠交给一个陌生人,小女孩又怎会把他们的孩子用水桶吊着放进井里,自己在外面为保护他而死?   怀钰涩然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葭哭得眼尾潮红:“她叫二丫,这是她的乳名,因为她幼年生了一场大病,她爹妈怕养不活,就给她取了这么一个贱名,她还有个大名,叫李穗,麦穗的穗。”   怀钰伸手替她揩去眼泪,安慰她:“不哭,我会为她立碑修祠的,她是咱们儿子的恩人。”   “也是我的恩人,没有她,我根本活不到见你的这一天。”   沈葭从无定河边的龙王庙说起,将她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娓娓道来,先是在洪水中漂了一日一夜,幸而被经过的李大夫一家救起,然后是天津城外的难民营,接着是好不容易进入城内找官府求救,却发现那人是上官家的门生,想要杀掉她毁尸灭迹,又不幸遇上城外的灾民发生暴动,一日之内便占据了天津卫,之后因为一锅狗肉,险些被大蒸活人,天津十日事变后,她被迫混在流民队伍里,南下襄阳……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怀钰也见缝插针地说了些自己的经历,沈葭由此得知他在无定河下游沿岸的城镇搜寻了她许久,就差没把河水翻个底朝天,没找到她,倒误打误撞找着了上官熠的浮尸。   还发现他们本来能够在天津遇上,可惜怀钰晚到了两天,他赶到天津的时候,她已经跟随流民离开了,世事就是这么地造化弄人,如果他能早到两天,他们就不用分离这么久了。   之后她一路辗转南下,怀钰却因收到错误的情报,而动身折去了西北,又碰上皇后派来劫杀他的东瀛刺客,一路上险象环生,险些死在太行山夹道上。   沈葭想到皇后就不寒而栗,以往只觉得她这人神经兮兮,总是一副紧张过头的样子,待人虽不算热络,但至少没有坏心,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紫禁城里怎么会有良善的女人?   皇后就像一条咬人不叫的狗,总是躲在暗处发号施令,她不相信上官熠指使陈适绑架她这回事没有她的授意,她知道等怀钰回到北京,这件事一定不会善了,所以派出刺客来追杀他,如果不是怀钰福大命大,说不定他俩就真的阴阳相隔了。   再回过头来说,如果不是皇后从中作梗,她也不会在外面流浪那么久了,天津距离北京那么近,要是罗汝章肯送她回京,她更不会因为一锅狗肉得罪雷虎了。   沈葭忧心忡忡地问:“你要拿皇后怎么办?会告诉圣上吗?”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来怀钰的回答,偏头一看,才发现他脑袋歪在枕头上,已经睡着了。   翌日上午,日上三竿,怀钰被从窗外爬进来的阳光晒醒,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他被晒得脖子上全是汗,那光又恼人得紧,他皱着眉头,不停地往阳光晒不到的地方挪,快要掉下床沿时,身子鲤鱼打挺似的一弹,惊醒了。   他立马往身旁一望,是空的,沈葭不见了!   是……是梦吗?   他早该知道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怎么可能是真的,不过是他做的又一场美梦罢了!   他赤足下榻,披头散发地冲出去,刚到外间,脚步猛地一滞。   沈葭一袭雪白中衣,坐在凳子上,轻轻推着摇篮,口中哼着童谣,听到动静,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怀钰看见她激动不已,正要说话,沈葭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摇篮,意思是孩子睡着了,不要吵醒他。   怀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不由分说就将她抱进怀里,嗓音哽咽,听上去竟然有些委屈:“你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梦。”   “对不起,”沈葭笑着拍他的后背,“我本来是想等你醒来的,可舅舅来了,狗儿一直哭,他哄不住,只能抱着他来找我。我还从未见过舅舅那般束手无策的样子呢,可惜你睡着,没有见到,你睡得好沉,孩子哭得那么响亮,都没有吵醒你。”   怀钰没有告诉她,她失踪的这段日子,他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噩梦惊醒,昨晚不知怎么了,突然就睡过去了,他隐约记得睡过去之前,他们还在说话。   怀钰低头去看摇篮里的孩子,自从在水井里找到他后,他还没有好好地看自己儿子一眼,他看上去没有同月龄的孩子大,瘦瘦小小的,可能是因为出生后营养不够,但他的睡颜恬静可爱,现在还看不出来像爹还是像娘,只不过长得很好看就是了。   怀钰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儿子的脸蛋,小孩子梦中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抓住他的手指不放了。   怀钰瞬间就不敢动了,婴儿的皮肤柔嫩光滑,像鸡蛋一样,手那么小,一根手指他都抓不住,连粉粉的指甲盖都那么可爱,父爱的本能涌上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变得柔和万分。   沈葭见他僵硬如石的样子,有些好笑,想到她第一次被儿子抓住时,也是这么一副动作和表情。   “别紧张,他睡觉就喜欢抓东西,以前……”   她突然顿住话头。   怀钰不解地问:“以前怎么?”   沈葭笑了笑,说:“没什么。”   她本来想说以前陈适哄狗儿睡觉时,也是经常被他抓住胡子,疼得龇牙咧嘴,她想起陈适死前塞给她的那只布老虎,是不是想给狗儿做床头玩具,这样他就不用再去抓他的胡子?   可那只布老虎现在不见了。   “你有没有见到……”   “见到什么?”   “算了,”沈葭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给他取名叫狗儿?”      怀钰免不了好奇地问。   “不是我取的,”沈葭道,“二丫给他取的,她喜欢吃狗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叫顺口了,也就随便了……不过,我给他取了一个大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孩子大名不一般是当爹的取吗?”   “你是孩子娘亲,当然由你来取。”怀钰一脸理所当然,“说来听听。”   沈葭抿唇笑了笑,垂眸望着孩子,说:“怀念,我想叫他怀念。”   怀念那些故去的人,怀念那些曾经为他的出生付出努力的人,怀念那些为保护他平安长大而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人。   “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怀钰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轻抱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觉得很好,就叫他怀念了。” 第113章 凯旋   一场大战过后, 襄阳古城满目疮痍 ,遍地焦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之战中,所受苦难最深重的还是老百姓。延和初年, 襄阳人口十万户, 如今十不存一,饿死者、战死者不计其数, 勉强幸存下来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每个人都饿得皮包骨,面容疲惫而麻木, 跪在残砖瓦砾上迎接朝廷王师入城。   雷虎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后,被延和帝下令当众鞭尸, 首级割下来, 用石灰粉密封在盒子里,带往北京告祭祖庙。   他还为去世的襄王举行了隆重的丧礼, 作七日七夜水陆道场,保佑他的魂灵早登极乐。   驻跸襄王府时,沈如海发现了铜缸里陈适的尸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将他的尸体火化了, 找了个清晨出城,将骨灰撒进汉水里。   兴许是江面上风太大,他不慎迷了眼, 两行浊泪滚滚而落,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 抱着骨灰坛,坐在岸边芦苇荡里放声大哭。   忘记是哪一年了, 他从内阁下值回来,其时天色已晚,星斗万千,他熬了两个大夜,累得两眼昏花,昏昏欲睡,刚一下轿,却见一人立在门口石狮子旁,手中拎着两坛绍兴黄酒,一篓子螃蟹,笑着说,来给恩师祝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那是他最好的学生,他欣赏他的才华,怜惜他的身世,懂得他的理想,理解他的抱负,只可惜,世事偏不如人意,他终究是选了错误的那条路。   襄阳全境收复,与此同时,北方也传来好消息,陆诚的长子率军镇压陕西流贼,大获全胜,各地流贼或剿或抚,基本上清扫完毕,首恶者歼灭,胁从的百姓遣散回乡,一场民乱让大晋江山千疮百孔,但正如凛冬过后,必将迎来万物复苏的暖春,灾难之后,总是孕育着蓬勃生机,天下终有一日会恢复太平。   国不可一日无君,延和帝不能在襄阳多耽,圣驾于五月初一启程,取道宛洛,由邯郸古道直趋入京。   来的路上为抢占先机,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一路上都是急行军,一昼夜赶路二百里,回程却没必要这么着急,延和帝也不微服了,直接让人打起天子龙旗,自己坐在二十八抬大轿里,出则警跸扈从,前呼后拥,一路从容而行。   天子过境,各省官员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各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接驾,延和帝一开始还会入城歇脚,顺便召见当地官员,考问政绩,访查民情,后来精神不行了,连轿子也懒怠下去,将一切事务交给怀钰去办。   就这么且行且歇,圣驾抵京已经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后的事。   大军一过芦沟桥,便有首辅徐文简率领六部九卿上千官员前来接驾,一路军乐高奏吹吹打打,由永定门入城,其礼节之繁复隆重,也不须赘述。   王师凯旋,老百姓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虽然是京师脚下,但天子深居九重,他们也难得见一次皇帝,所以尽管一个个都跪在地上,但都竭力抬头去看,或用余光去瞟。   延和帝坐在乘舆内,面容瞧不太清,太子却是骑在白马上随行护送,只见他一身亮银铠甲,头戴兜鍪,腰系绣春刀,端的是英姿勃发少年郎。   他在襄阳的战绩已经传遍京城,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斗鸡走狗的小煞星,有朝一日会成长为像他父亲一样的战神呢?他身披铠甲骑在马上的样子,也像极了当年战无不胜的扶风王,直到这一刻,百姓们才真正认可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他们发自内心地拥戴他,仰慕他,相信他将带领大晋走向辉煌。   “陛下万岁!太子千岁!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老百姓的欢呼声震寰宇,直到过了正阳门都听得见。   延和帝掀起轿帘,见怀钰一脸心不在焉,知道他是急着回家,归心似箭,便道:“你先回府罢,不用陪朕进宫了,明日再来,带上你妻儿一起,先去慈宁宫看望你皇祖母,你这不管不顾一走,老人家险些哭瞎了眼。”   “是。”怀钰脸上有些羞惭。   “对了,”延和帝又说,“你府中下人被朕禁了足,回去跟他们说,禁令解了。”   “谢圣上。”   队伍一分为二,怀钰一行打道回府,剩余的继续护送圣驾入宫,陆羡也被陆诚放了行,怀钰邀他一起去王府吃饭,陆羡爽快地答应了。   二人并辔而行,来到一辆马车旁,怀钰翻身下马,刚要抬手敲车窗,窗子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对上沈葭笑吟吟的一张脸。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的马蹄声了。”   沈葭双手托腮笑眯眯道,经过怀钰这些天的悉心照料,她的箭伤已经痊愈了,因为吃饱喝足,之前掉的那些肉也养回来了,脸颊丰润,透着健康的光泽,时常让怀钰看得心痒痒,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问:“儿子怎么样?”   “刚吃完奶,睡着了。”   回答的人是马车内的谢翊,他怀里抱着熟睡的怀念,这孩子生性乖巧安静,十分好带,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很少哭泣。他们离开襄阳的时候,带走了一个奶娘,这一路奶水充足,孩子也越长越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跟沈葭活脱脱一个模子,谢翊十分喜爱他,夜里都带着一起睡。   问候完儿子,怀钰才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他垂眸看着沈葭:“今日阳光甚好,风也不大,要出来一起骑马吗?”   沈葭正有此意,转身望向谢翊,直到谢翊轻点了头,她才欢快地下了马车。   怀钰熟练地将她抱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手握缰绳,相当于将她半拥入怀中,他不着急赶路,只轻轻驱马前行。   秋日的阳光洒满肩头,沈葭扯个哈欠,快要被晒睡着了。   “困了吗?”怀钰在她头顶问,“困了就靠着我睡会儿。”   沈葭摇摇头,身体往后靠,抵着他坚实的胸膛,她打量着附近的大街小巷,还有沿街的店铺,来来往往的行人,犹豫地问:“北京是不是变了?”   “哪里变了?”   “差点忘了,”沈葭扑哧一笑,“你也一年多不在这儿,怎会知道?”   顿了顿,她扯着披风系带,道:“也许不是变了,是……有点陌生。”   在流民堆里混久了,她见惯了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样子,乍然回到繁华京师,看见这里的老百姓生活富足,街头食物香气弥漫,小贩们吆喝叫卖,像一片世外桃花源,丝毫未被外界的战乱影响到,这本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场景,如今竟然有些不适应。   不止这一点,直到现在,她吃饭都改不了狼吞虎咽的毛病,看见食物就想往嘴里塞,要不是怀钰在旁阻止,她能一直吃,就像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这都是饿久了的人遗留下来的毛病,尽管她现在做回了太子妃,重新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沈葭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体里有一部分永远地死去了,在外漂泊一年的生涯改变了她,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迹。   怀钰看出了她的惶恐不安,在她头顶印下一吻:“别害怕,这是你的家,我们回家了。”   -   扶风王府。   夏总管率领阖府下人等候在大门外,还有负责看守的东厂番役,掌印太监刘锦也在,当看见怀钰和沈葭两人一骑出现在长街尽头,夏总管激动地满面红光,挥舞胳膊招呼起来:“快!放鞭炮!”   几个青衣小厮依次点燃缠满鞭炮的长篙,噼里啪啦炸了个昏天暗地,震得檐下人人都捂着耳朵,脸上个个都笑开了花。   怀钰也没料到场面弄上这么热闹,生怕吓着沈葭,伸手替她捂住耳朵,沈葭却笑着拉下他的手,道:“没事,我不怕。”   怀钰下了马,又将她抱下来,沈葭双脚刚落地,就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小姐”,还有一声“殿下”。   观潮和杜若一前一后穿过弥漫的烟雾,朝她和怀钰飞奔而来,杜若一头撞进她怀里,观潮则抱着怀钰大哭起来。   “小姐……”   “殿下……”   “小姐!”   “殿下!”   他俩仿佛在比赛,一声比一声喊得悲切。   杜若从沈葭怀中抬起脸,一双眼哭得红彤彤,兔子眼似的,要说沈葭不见后,京城最想念她的人应当就是这个贪吃的小丫鬟了。   一年未见,她似乎长高了些,都快到她的肩膀了,看着她稚嫩的脸,沈葭竟然有点恍惚,仿佛看见了二丫,那个可怜的哑巴小女孩,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吃饱饭,沈葭曾经许诺,要带她去吃香的喝辣的,可是她偏偏死在了襄阳收复的前夕,她死的时候这样小,还是在爹妈怀里撒娇的年纪。   怀钰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情绪不对,立即推开观潮,担心地问:“怎么了?”   沈葭回过神,笑着摇摇头,余光一闪,瞥见硝烟中站着的两个人,惊喜出声:“芸儿!辛夷!”   怀芸和辛夷也跑了过来,重逢总是喜悦的,三人抱在一起,辛夷性格生来比杜若稳重,但此刻也不免泪流满面。   她一直自责在西山时没有保护好沈葭,她本该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或者在沈葭提出要去祭拜沈茹时,她应该竭力阻止,这样也不至于让沈葭被贼人掳去,好在沈葭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然她真的百死莫赎。   沈葭开心地握着怀芸的双手:“芸儿,你怎会在这儿?”   怀芸笑容甜美,眼角还闪着泪花:“我一直在这儿,我还去城门口看大军凯旋了……怀钰哥哥,你今日真威风。”   她向怀钰屈膝行了一礼,目光滑过他身后的陆羡时,两人都红了脸,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沈葭统统看在眼里,了然地笑笑,问怀芸:“皇后肯让你出宫了么?”   上官皇后对她管教严格,是从来不肯让她轻易出宫的,从前沈葭想带她出去玩儿都很难,要跑去央求太后出面才行。   怀芸闻言,眼圈一红,拿手绢拭着泪道:“母后她病了。”   病了?是真病还是……   沈葭和怀钰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不简单,皇后身体一向康健,很少有头疼脑热,何况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偏偏挑他们回京的节骨眼儿上病了?   他们的思绪被杜若的大呼小叫声给打断,她看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谢翊,还有他抱在怀里的小孩子。   “这是哪里来的小娃娃?舅爷你的吗?”   杜若眼睛睁得溜圆,好奇地围着那个小婴儿打量。   怀念方才睡得正香,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给惊吓醒了,这会儿正在哇哇大哭,不管谢翊怎么哄都哄不住,听了杜若这句傻话,他真是哭笑不得:“还能哪里来的,你家小姐生的。”   一句话让怀芸和辛夷都震惊无比,沈葭在外一年,竟然生了个孩子?   她们新奇地凑上去,怀念本就被吓到了,又突然见到这么多陌生人,扯着嗓子,哭得小脸通红。   怀钰赶紧把儿子从谢翊怀中接过来,怀念却一点不给他面子,哭得越发厉害。   正混乱着,夏总管又率领阖府下人过来给他请安,还有东厂那些番子,百十号人一起跪下去,齐声喊道:“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回府!”   “平身罢。”   怀钰潦草地摆手,哄孩子哄得焦头烂额,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怀念只是哭,他手足无措,只能像塞烫手山芋似的,将孩子塞进沈葭怀里,转眼见下人堆里还混了张熟脸,他扬唇一笑,将那人一把抓来,用胳膊肘夹着他的脑袋,屈指用力旋他脑顶心,笑骂:“臭小子,你的脑袋还没搬家呢!”   “哎哟哟哟哟哟!疼疼疼!托太子爷的洪福,属下的脑袋瓜,还在脖子上好好寄着!爷手下留情……哎哟!放放放放手……”   苏大勇疼得大喊大叫,这滑稽样子惹得众人哄然大笑,连沈葭怀里的怀念都破涕为笑起来。   怀钰一看儿子笑了,手下愈发用力,疼得苏大勇来了招不雅的野狗刨洞,从他腋下钻出去了才作罢。   刘锦一直在旁乐呵呵地瞅着,这会儿才上前请了个安:“恭迎太子爷回府。”   怀钰见到他,语气不咸不淡:“哦,你也在,圣上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是,”刘锦笑道,“奴婢料想也是如此,殿下离府一年,府上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不能出门,一应物什从未缺过,手下人也是对贵府中人恭恭敬敬,绝不敢冒犯,这个夏总管也可以作证,请太子爷看在奴婢也是遵从圣谕的份上,千万鉴谅奴婢的难处。”   怀钰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记他的仇,日后找他的麻烦,便淡淡一笑道:“我懂,遵旨办事么,你放心,我不会介怀的。”   刘锦也不知是真放心还是假放心了,额头冒着虚汗,干笑道:“殿下与娘娘洪福齐天,今日一家团圆,实在是天大乐事,奴婢等人就不在此打扰了。”   说着带上那些东厂番子躬身告退,大门口一下散了个干净。   等他走了,怀钰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扭头问夏总管:“他说的是真的么?”   夏总管点头道:“差不离,有个别人想搬运府中物件偷出去卖,被刘公公拿住,打死了,还有一人色胆包天……”   他望向辛夷的方向,犹犹豫豫,没说出口。   怀钰见了便心中有数,道:“你不用说了,回头把犯事的人写个名单给我,这群阉狗,敢欺负我府上的人,我不会轻易放过的。”   “真好,”夏总管拿衣袖抹着泪道,“殿下您回来了,府里的主心骨也就回来了,哎呦,看我,怎么在这大门口说上了,殿下请,娘娘请,里面预备了接风洗尘宴,娘娘,小世子交给老奴来抱罢。”   沈葭将孩子递给他,问:“外祖母呢?”   夏总管神色一僵,辛夷和杜若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   院子里,一树桂花开得正浓,树下摆着一张躺椅,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夫人合目躺在上面,安详地晒着太阳。   几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在假山石上玩耍,来回追逐打闹,还有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黑猫,蜷在老人膝上睡觉,老人时不时伸出长满褐色斑点的手,梳理一下黑猫的背毛,或是挠一挠猫下巴,黑猫舒适地发出咕噜声,一人一猫看上去是那么和谐。   沈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躺椅边蹲下,声音刻意放轻:“外祖母?”   老人本就是在假寐,闻声睁眼,看见椅边的人,神情激动起来,两行老泪滚滚而落,用力抓着沈葭的手。   “柔儿!你回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沈如海,终于肯放你回家了?”   老太太搂着她悲声大哭起来,看见一旁的谢翊,又道:“翊儿,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姐姐回来了,还不快去给她弄好吃的?她最爱吃大闸蟹,吩咐厨房给她蒸上一份!”   沈葭嘴角笑容一僵,愕然道:“外祖母,我不是……”   话未说完,就被谢翊笑着打断:“这个时令适合吃蟹,姐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沈葭愣愣地看着他撒谎,还冲她悄悄摇了下头,意思是不要说出来。   尽管进门时辛夷就告诉她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自从她失踪不见后,就生了场大病,后来病养好了,却认不出人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嘴里总是念叨着早逝的女儿,但沈葭怎么也想不到,外祖母竟然丝毫不记得她了,还把她认成了谢柔,看着这个曾经最疼她宠她的老人,沈葭心如刀割,抱着老人大哭起来。   这可吓坏了谢老夫人,急忙道:“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这是?是不是姓沈的又欺负你了?我早说了,女子远嫁不好,让你不要嫁他……”   言语间,又将沈如海骂了几百句。   沈葭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喘不来气,直到夏总管派人来通知可以开席了,侍女扶老夫人下去更衣,她才慢慢地止住哭声,眼角哭得潮红,嗓音带着哽咽:“我太不孝了,如果不是我,外祖母不会……”   谢翊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老人年纪大了,免不了这一遭,不关你的事。”   他望向天空,喃喃道:“至少,在她的记忆里,你娘还活着。”   谁能说,清醒者一定比糊涂的人过得快乐?有些事,是难得糊涂,真真假假,又何必在意?只要在自己的世界里,所珍视的人还活着,这便够了。 第114章 欢宴   太子与太子妃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个小世子,圈禁的命令也解了,阴霾消散,扶风王府重新变得喜气洋洋。   府中下人本就不多, 怀钰治府素来又不讲究规矩, 便让人在空地上摆了几席,让阖府下人不要拘束, 吃个尽兴。   夏总管和观潮、辛夷杜若几个有头脸的下人被请去厅内, 与主人同席,几杯酒灌下去, 什么主仆规矩都抛去九霄云外了。   怀钰和苏大勇、陆羡猜枚划拳、行酒令,喝到兴起时, 还哥俩好地揽着夏总管的肩, 出去给外面的下人敬酒,弄得众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打碎一地的杯碟碗筷。   女眷都在偏厅设席,没他们男人家闹腾,谢老夫人坐在主位,中途怀钰进来正式给老夫人请了安,只是老太太并未认出他, 等他出去后,才悄悄拉着沈葭问那是谁,弄得众人哭笑不得。   怀念也被奶娘抱着进来了, 小孩子刚睡醒,也不怕生, 眨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打量席上众人, 那股机灵劲儿瞬间虏获了所有女孩儿的心,人人都争着抱,只听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叫嚷着“到我了到我了,该我抱了”,短短时间内,怀念就被转手数次。   传递了一圈,最后传到谢老夫人手里,老人笑着逗孩子:“这是珠珠罢,眼睛长得真像她娘。”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尴尬地望向沈葭。   沈葭微微一笑,覆着老人手背,柔声说:“是罢?我也觉得像。”   一场洗尘宴吃得宾主俱欢,席散后,沈葭陪谢老夫人回去午歇,怀钰喝醉了,被苏大勇搀着回房。      两人走至抄手游廊时,怀钰打着酒嗝问他:“你现在还在刘锦手下办事?”   “没有。”   苏大勇也醉得不轻,一说话就啰啰嗦嗦,说个没完:“那回放走您后,圣上将陆将军下狱,属下犯了欺君之罪,本来也要去诏狱的,去就去嘛,老子就是锦衣卫出来的,去趟诏狱,还不跟回趟老家一般自在?可圣上一时……一时把属下忘了,忘了好,谁知他老人家回头又想起来了,就把属下一道关在王府里了。头儿,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东厂……东厂不爱去,锦衣卫,他妈的不收老子,去他娘的千户,老子就爱当百户……”   他说到伤心处,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怀钰醉醺醺地拍他的肩:“哭什么?跟着老子混,还怕没你的去处?老子明天就去锦衣卫,看他们敢不敢收你,做什么百户,指挥使让给你做。”   苏大勇感动得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腿道:“头儿,我就知道,跟着你混准没错,不过属下不想去锦衣卫……”   “你想去哪儿?”   苏大勇抬起脸,期待地问:“属下来王府给您当侍卫行不行?”   “……”   怀钰都给气笑了,拽着他衣领问:“真是来给我当侍卫的?”   “当然是真的!”苏大勇点头如捣蒜,“看家护院,捉贼拿赃,我最在行!”   怀钰冷笑一声:“好大志向,还捉贼,我看最大的贼就是你,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你看上我府里什么了?”   “这话从何说起?”   苏大勇急得脸红脖子粗,青筋都绽出来了,举起三根手指道:“我对天发誓,我要是别有用心,让我……”   “如果你现在说出实话,本殿下说不定能教你如意。”   “请殿下将辛夷姑娘赐给属下当媳妇儿,属下保证拿她当眼珠子疼,洗衣做饭倒洗脚水,家中的钱全部交给她管,殿下大恩,属下永世永世铭记,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      苏大勇面不改色,几乎一字不顿地将这番话说完,接着还煞有介事地给怀钰磕了个响头,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喝醉了。   怀钰呵呵笑了几声,随后勃然色变,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癞-□□想吃天鹅肉,做你的春秋大梦!”   苏大勇爬起来,争辩道:“这是怎么说?我怎么就癞-□□了?好歹也算八尺男儿……”   怀钰追着他就打,吓得苏大勇翻过围栏,跳入院中,急得满脸涨红:“殿下!我是真心求娶的啊!”   “真心?你的真心值几个钱?”   怀钰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酒都气醒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行,逛窑子摇骰子,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干?还好意思求娶辛夷?那是我夫人陪嫁侍女,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了!敢打她的主意!你过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   苏大勇急忙道:“我都改了,真的,都改了,再说,吃喝嫖赌,哦,除了个嫖,不是都跟着您干的么?您都抱得美人归了,我怎么就……啊!别动手啊!”   他转身夺路就跑,因为怀钰已经翻过栏杆来揍他了。   两人绕着假山石打了一下午架,最后双双累得躺在草地上,由于都没有力气了,被迫握手言和。   苏大勇平复了一会儿,转过头,好奇地问:“头儿,打仗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虽被关在扶风王府,但信息并不是完全封闭的,有时听那些东厂番子聊天,听见太子殿下在襄阳打了几场胜仗,尤其是夜袭樊城那一战,已经被传成数个版本,茶馆里甚至有说书先生编成故事专门讲解,茶客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这一战已经和怀瑾雪夜破羌兵那一战并肩齐名,成了怀钰扬名立万的关键一战,在他此后的人生中,他打过无数场胜利的战役,可再没有哪场战役,能比这一场更刻骨铭心,这是他的第一战,也从此开启了他荣耀一生的戎马生涯,人们要到很多年后才会发现,他已经像他的父亲一样,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照亮着大晋的夜空。   大抵每一个男儿都做过征战沙场的英雄梦,苏大勇生来就是世袭百户,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混得风生水起,平时除了和属下摔摔跤,抓抓小毛贼,就是吃酒赌钱,他向往战场,渴望立功,甚至想当初自己和怀钰一起走了会怎么样?是不是也能杀一两个敌人?   怀钰将手臂盖在眼睛上,嘴中叼着根草,过了老半天,才说:“没什么感觉。”   苏大勇嫌他的回答敷衍:“怎么会没感觉?难道您不觉得热血沸腾吗?”   怀钰拿开胳膊,午后的阳光刺进眼内,让他稍微眯缝起眼,眼珠变成通透的琥珀色。   他笑了笑道:“在自己热血沸腾之前,你最先感受到的,是敌人的热血喷洒在你脸上的感觉,耳畔是他们的惨叫,而你只能不停地挥刀,直到你的双臂麻木,抬都抬不起来。而更让你崩溃的是,你会发现敌人中有老人,有小孩,甚至有女人,他们生着黑头发、黑眼珠,和你一模一样,你知道这是你的同胞,但你只能选择杀了他们,不能有眨眼的迟疑,否则下一刻他们的刀就会挥向你。”   怀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发愣的苏大勇,笑道:“这便是战争,在战场上,你不能有感觉,只能让自己变成无情的杀人怪物。”   他伸个懒腰,懒洋洋道:“走了。”   苏大勇回过神,下意识问:“您去哪儿啊?”   “你说呢?找老婆儿子去。”   “那个求亲的事,您帮我在娘娘面前说一说啊!”   怀钰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   -   虽然嘴上说不帮忙,但事关兄弟的终身大事,怀钰也做不到完全的袖手旁观,所以晚上安寝时,他向沈葭提了一嘴,还特意挑的二人刚刚云收雨歇的时候,因为这时沈葭的心情最好,而且浑身懒洋洋的,连脾气也懒得发。   果然她听完,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惊讶:“苏大勇?就是那个新婚第二日带着你逛窑子的人?”   怀钰:“……”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她还记着,怀钰生怕引火上身,赶紧撇清:“是的,就是他非要拉着我去,我都说不去了。”   沈葭狐疑地看他一眼:“那你还要把辛夷许给他?成日逛窑子的能是什么好人?万一以后成婚了,他出去拈花惹草怎么办?辛夷是跟我从小长到大的,我可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   怀钰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直接败光了苏大勇在沈葭这里的好感,他赶紧找补:“他都改了,真的,以后他要再敢逛窑子,我见他一次打一次,打断他的狗腿。”   “他逛窑子也不会告诉你呀,还不是自己偷偷摸摸地去。”   沈葭越想越觉得不行,经过沈茹的婚姻悲剧后,她越发认为这世上的男人除了怀钰和舅舅,简直没一个好东西,这样一想,舅舅也爱逛窑子,红粉知己一箩筐,也算不得好东西。   女子又不是非得嫁人,她也不是养不起辛夷,何必将她嫁出去,受男人的窝囊气?   “不嫁,”沈葭一口咬定,“她这辈子就跟着我了。”   “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   怀钰道:“寡妇思春,尼姑思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在沈葭质疑的眼神下,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干笑道:“我的意思是,嫁不嫁人这种事,你说了不算,是不是得问问辛夷自己?”   沈葭一怔,寻思了半晌,认同他说的有理:“好罢,我明日问问辛夷。”   怀钰喜形于色:“多谢夫人,我兄弟的终身大事,就包在夫人身上了……”   “喂!我只说问问辛夷!又没说答应!你的手在摸哪里……”   “我思春了。”   怀钰含糊地答了一声,埋在她怀里胡乱亲吻,她生产后身体有了些微的变化,总是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奶香,勾得怀钰总跟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似的躁动,想时时刻刻贴在她身上。   沈葭被他碰到痒痒肉,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往外推他:“走开,不来了,真的不来了,你看看时辰,多早晚工夫了,明日要进宫的……”   怀钰也是闹一闹她,不舍得真的动她,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后,抱着她凝望帐顶出神。   “怎么了?”   在一起久了,沈葭总是能一眼看出他有心事:“是不是担心进宫的事?”   “不是,”怀钰摇头道,“我在想咱们儿子。”   “儿子怎么了?”   怀钰皱起眉:“我一抱他就哭。”   沈葭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是这件事,顿时扑哧笑出声。   说来也真是奇怪,怀念打出生起就很乖,从不用大人操心,只要吃饱了,谁抱都不哭,唯独碰上怀钰,一抱就哭,明明上一刻还在别人怀里睡得好好的,怀钰一抱准哭,交给别人一抱,哭声立马就停,天生跟他作对似的。   方才吃过晚膳,他溜进房里,看见怀念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本想偷偷地抱起来,过一下当爹的瘾,没想到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他呢,这小子就扯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安乐椅上打盹的谢翊,把他臭骂了一通。   怀钰很苦恼这件事,没想到沈葭居然还笑话他,气得往手心呵一口气,要挠她的痒:“好啊,我难过死了,你还笑得出来?看招!”   “别别别……饶了我……”   沈葭最怕他来这一招,急忙按住他的魔爪,安慰道:“你才和他相处几个月?感情是慢慢培养起来的。”   怀钰却不上当:“他总共也才几个月大罢?再说了,舅舅抱他怎么不哭?”   沈葭心想这我怎么知道,他喜欢舅舅呗,但这话万万不可说出来,否则就是往怀钰伤口上撒盐,只好搪塞道:“兴许是你抱他的姿势不对,回头你请教一下舅舅,好好跟他学学。”   怀钰愣了会儿,埋在她怀里一边吃豆腐,一边假哭:“咱们儿子讨厌我……”   沈葭摸他的头:“不讨厌啦。”   “他讨厌我……”   “不讨厌。”   “别安慰我了,他就是讨厌我……”   “好罢,他讨厌你。”   “……”   怀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沈葭笑眯眯地亲上他的唇,道:“我喜欢你。” 第115章 亲迎   第二日, 怀钰和沈葭带着儿子进了宫,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   老太后也跟谢老夫人一样,记性不行了,视力也越发低下, 由宫女在耳边提醒了老半天, 才认出眼前的人是她最宠爱的孙儿怀钰。   她也不记得沈葭失踪,怀钰弃冠出走的事了, 只念叨着他们两口子好久都没进宫来探望她, 怀钰和沈葭只得保证以后日日都来给她请安。   皇后还病着,并未出现, 只有田贵妃并几个嫔妃在场,怀芸和其余几位公主也在。   众人见了怀念都很喜欢, 纷纷上前送礼, 老太后也笑得合不拢嘴,慈宁宫一派祥宁气氛, 怀钰便跟沈葭打了个招呼,自己先去乾清宫面圣,让她千万要等他一起回府,不要自己先回去,又对辛夷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得看好太子妃,去哪儿都得跟着。   沈葭见他啰嗦,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 辛夷又不好提醒,只能不停点头, 便替她催促了几句:“知道了,你快去。”   怀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怀芸和他自小一块长大, 何曾见过他这么婆婆妈妈的样子,不免碰了下沈葭的肩,掩唇笑道:“哥哥和你的感情真好,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你们两个扣了环了。”   沈葭见她居然敢打趣自己,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主意,笑道:“这有什么好的,改明儿你也找一只黄鹰去,我亲自送你一个环,让你和他扣一起,永生永世也不分离。”   怀芸耳根羞得通红:“你在说什么?我和陆将军才不是……”   “陆将军?”沈葭咦了一声,问辛夷,“我方才提到陆将军了吗?好像没有罢,我只说了黄鹰,怎么有些人,一听到黄鹰就联想到陆将军?是不是心虚呀?”   辛夷强忍着笑摇头。   怀芸:“……”   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沈葭的对手,怀芸郁闷地起身坐去了另一旁,不肯再开口。   沈葭岂肯放过她,笑眯眯地跟过去,装模作样地端起一杯茶,没头没尾道:“我昨日可是撞见了。”   怀芸等了半日,也没等来她的下文,不免心中好奇,问:“撞见什么了?”   这正中沈葭下怀,当即端起架势,宛如说书先生附体:“昨日晌午,我伺候完外祖母歇息,带着辛夷走出来,刚过园子,咦,远远瞧见花圃旁站了两个人,等我走过去一瞧,你猜那二人是谁?”   “我……我们那是偶遇……”   怀芸越说越没底气,头也垂了下去。   沈葭继续道:“那二人一个二八年华,一个英姿勃勃,一个红脸,一个低头,哎,对,就芸儿你现在这个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怀芸听到这里,才知她又是取笑她,这下真的生气了,转过身子,不肯搭理沈葭。   沈葭见玩笑开得过火了,这才端着茶杯做低伏小地道歉,哄了半天才见好,不过她到底是好奇,忍不住追问:“你们说了些什么?”   怀芸红着脸道:“也……也没说什么,陆大帅被父皇下狱后,我托人打点了一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跑来谢我……”   “还能怎么知道的,他爹亲口告诉他的呗。”   沈葭也没想到他俩那么羞羞答答的,谈的居然是这种正经事,“你得谢谢辛夷,要不是她当时拉着我,我要过去抓你们现行的。”   “什么?”怀芸大惊失色,“珠珠……你,你真的是太坏了……”   要是当时沈葭真的走过来,她恐怕羞也要羞死了,还好有辛夷在。   怀芸向辛夷投去感激的目光。      沈葭又大咧咧道:“不过,你和陆羡是真的很般配啊,你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她说的太快,怀芸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那些逗孩子的嫔妃们有的耳朵灵,听到陆羡的名字,立刻讨论起怀芸的婚事来,她和陆羡本是去年二月的婚期,但因当时沈葭重病,怀钰不理朝务,圣上也没心思嫁女,后来陆羡公然抵抗圣旨,和怀钰一走了之,陆诚获罪下狱,婚事便耽搁到如今。   怀芸脸皮薄,无法再在这待下去,便跟沈葭提议出去赏花。   沈葭说:“我儿子还在这儿呢。”   田贵妃听了笑道:“你们尽管去,孩子我们帮你看着。”   怀芸道了句谢,赶紧拉着沈葭和辛夷溜之大吉,三人来到御花园里,赏了会儿开得正盛的秋菊,随后去园中凉亭饮茶。   沈葭吃着点心,突然想起昨夜怀钰提的那事,便对辛夷说:“对了,苏千户向怀钰提亲,说要娶你,你意下如何?”   辛夷一口茶水喷出来,瞪大眼睛:“什么?!”   沈葭还是头回见这个举止端方的侍女这般失态,有些吃惊。   “你想嫁他吗?如果想的话……”   “不想!”   辛夷一口回绝,没有丝毫犹豫。   这就让沈葭奇怪了:“我还以为你们互有好感……”   “没有!”   “那他为什么向怀钰求娶你?”   辛夷脸一红,这神情一看就是有鬼,在沈葭的催促下,她只能不情不愿地说了出来。   原来去年西山遇险,沈葭被陈适拐走后,他们也被一群东瀛武士包围,那五十名锦衣卫不少死在了乱箭之下,后来只活下来苏大勇和辛夷两个。   当日暴雨如注,引发了山体滑坡,他们好不容易摆脱刺客,又被洪水卷下山坡,等辛夷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转移到了一个山洞,苏大勇为了护着她,受了一身的伤,半夜里发起高烧,是辛夷衣不解带地照顾,两人就在这山洞过了一夜,直到第二日雨停才找到下山的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念辛夷的恩情,还是有这一番同生共死的经历,反正从那以后,苏大勇就对辛夷另眼相看了,被禁足在王府里的时候,他有事无事跑去辛夷跟前献殷勤。   辛夷嫌他烦,老是躲着他,谁知有一回走夜路,碰上一个喝醉酒的东厂番子,毛手毛脚地想轻薄她,苏大勇恰巧路过,当场将那番子打个臭死,第二日扔给刘锦,被处死了,还向辛夷赔了罪。   经过这回事,辛夷也不好再躲着苏大勇了,碰见他的话,也会主动打声招呼,谁知道他会跑去向怀钰提亲?   怀芸听完,沉吟着说:“如此说来,完全是他一厢情愿了?”   沈葭也问:“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他?”   辛夷斩钉截铁:“不喜欢!”   “那他腰上为什么挂着你做的香囊?”   “……”   辛夷涨红脸道:“他……他不要脸!”   这可是她头一回骂人,沈葭和怀芸都好笑又惊奇,互相对视一眼,沈葭问:“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要是他的错,我为你做主。”   辛夷又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原来自打苏大勇救下她之后,辛夷不想欠他人情,更不想黏黏糊糊地和他掰扯不清,就提出要报答他,然后恩怨两清,苏大勇本不同意,但架不住辛夷的强硬态度,最后只得说自己想要一个她亲手绣的香囊。   沈葭听到这里,笑得不行:“这傻大个看着傻,没想到这般精明,辛夷啊,你是上了他的当了,香囊这般私密的物件,你怎么能答应绣给他呢?”   要知道,在大晋,女子给男子绣香囊几乎就相当于定情信物啊,要不当初怀钰听说她给陈适绣了一个香囊,会那般生气呢?   辛夷的脸愈发红,原来那不是羞的,而是气的,她咬牙道:“我也是急于摆脱他,香囊绣好后,我就后悔了,本想一剪子剪了,却被他抢过去了,我又让他不要贴身佩戴,谁知他那般无耻,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挂上了!”   沈葭和怀芸已经笑得东倒西歪,喘不上气。   何止是挂上啊,苏大勇还到处显摆,现在王府连那几只猫都知道他腰上挂的是辛夷绣的香囊了。   -   关于怀芸和陆羡的婚期,钦天监卜了几个黄道吉日,圣上选了最近的十月初七,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的筹备时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也发生了不少事,首先是苏大勇又回到了锦衣卫。   那日怀钰领着他去北镇抚司一阵大骂,谁敢不给他这个太子面子,指挥使亲自将苏大勇恭迎回了锦衣卫,依旧当他的百户。   苏大勇降了职,反而兴高采烈的,和一帮新属下打成一片,没事的时候屁颠颠往扶风王府跑,辛夷不愿嫁给他,他也不放心上,每日照样厚着脸皮来献殷勤,惹得一向好脾气的辛夷竟然抄着竹竿打他,给众人增添了不少笑料。   其次是怀钰作为一国储君,开始正式接触治国理政的事务,他不仅每日要花两个时辰去文华殿听大学士讲课,还要在早朝时列于御座旁边,随时预备圣上的提问,圣上召见大臣商讨朝政时,也会让他参与进来,并询问他的处理意见,这就是完全在把他当接班人培养。   随着圣上腿疾的逐渐恶化,基本已经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他便开始试着放权,让怀钰去独自处理政务,好在怀钰也未辜负他的期许,他向来聪明,有些事只要愿意去学,就能完成得很好,就像孩子长大了,总要放开搀扶着他的双手,他总有一日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好皇帝。   按照祖制,太子要居于大内钟粹宫,怀钰至今仍住在扶风王府,这不合礼制,但动土搬迁是件大事,在怀钰的要求下,日子便挪到了明年开春后。   天子在外亲征半年之久,政务积压了不少,再加上民乱刚刚平息,战后的恢复、糟糕的财政、还有明年春开恩科的事,所有事乱麻似的缠在一起,让怀钰忙得焦头烂额,不过无论再忙,他每日也会回到府中陪沈葭用晚膳。   日子在忙碌中匆匆流逝,转眼到了十月初六,怀芸出阁的前夕。   公主出降,礼仪繁琐,由于怀芸专门请了沈葭为她梳头,第二日要早起,沈葭当晚便歇在了宫里。   怀钰万般不舍,自和沈葭重逢后,他们一直形影不离,只要沈葭稍微离开他的视线一会儿,他就会强烈地不安,但这是怀芸一生仅有一次的成亲礼,他就算再不舍,也只能让步,一个人孤零零地回了家,逗了会儿怀念,把儿子逗得大哭,被谢翊赶出家门,又去将军府找陆羡喝酒,哥俩喝得酩酊大醉,险些误了第二天的吉时。   沈葭和怀芸同睡一榻,两个人捂着被子,对着彼此耳朵讲悄悄话。   沈葭胆子大,什么都敢讲,因为自己打小没了娘,也没人教她,当初成婚的时候,还闹了不少笑话,想到怀芸跟她一样,也是没娘的孩子,依皇后那种古板性子,估计也不会教她这些床闱私事,她怕怀芸吃亏,便以自己作例,教给她不少男女之事。   “哦,对了,会有点疼,还可能会流血,你千万别怕,那都是正常的,当然,不流也是正常的……”   怀芸听了个面红耳赤,又忍不住好奇:“有多疼?”   “嗯……”   沈葭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夜,一脸沉痛道:“看过人家钉木桩吗?就像那根木桩钉进了你的身体里,而且是很粗、很粗的木桩。”   “……”   “啊?”   怀芸被这形象的比喻吓得脸色煞白,脑子里都有了画面。   “那么疼?”   沈葭意识到自己又说过火了,怕怀芸产生心理阴影,到时不跟陆羡洞房就糟糕了,于是赶紧找补:“只有第一次疼,真的,你信我,后面就好了,会越来越舒服的。陆羡一看就会怜香惜玉,而且这种事,跟技巧也有关,我那儿有本书,回头找来给你,你跟陆羡好好学学……”   “别说啦。”   怀芸羞得躲进被子里,沈葭也跟着滑进去,两人说了半宿的话,第二日被宫女喊醒时,眼底都是青黑。   公主出嫁虽然比寻常百姓繁琐些,但婚俗都是大同小异的,在上妆时,新嫁娘要请一位婚姻美满、福禄双全的妇人来为自己梳头,有些人会请自己的娘,但怀芸生母早逝,皇后又病着,她便请了沈葭。   怀芸坐在镜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现在的模样,盛妆华服,眉心点着花钿,一袭大红喜服衬得她眉眼艳绝无双,满头青丝如飞瀑,披泻在肩上。   沈葭立于她的身后,都要看呆了:“芸儿,你美得我都想娶你了。”   这话把阁中的宫女、嬷嬷都逗笑了,怀芸抿唇一笑,将镜台上的玉梳递给她,盈盈一礼:“太子妃娘娘,劳烦你为我梳头了。”   沈葭接过梳子,勾唇笑道:“没问题,公主殿下。”   一旁的梳头嬷嬷高声唱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   从头顶开始,梳齿穿插过乌黑细密的秀发,一直梳到长长的发尾。   “二梳白发齐眉。”   第二次梳,沈葭将一绺发丝握于手心,缓缓地梳过。   “三梳儿孙满地。”   最后一次梳完,沈葭不知为何,已经双眼噙满泪水,好像第一次理解了送女儿出嫁的心情,她将手搭在怀芸单薄的肩头,哽咽不能言语。   怀芸轻轻盖住她的手背,望向镜子里的二人,微笑道:“知道吗?我最羡慕的,就是你和怀钰哥哥的感情,你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所以在贵妃娘娘要请一位十全娘子为我梳头时,我说不用选旁人,珠珠来就好。我不求能像你和哥哥这般恩爱,只要有你们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沈葭微微俯身,泪珠掉下来,凑在怀芸耳畔道:“不用担心,你和陆羡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传来一阵嬉闹声,引得她们偏过头去。   几名小丫头你推我搡地涌进来,笑道:“来了,驸马来亲迎了!公主,他今日俊得很呢!太子爷也俊!”   沈葭知道怀钰今日要跟陆羡一起来亲迎,心中不免一动,她还没见过他亲迎的样子呢。   怀芸与她心意相通,看出她在想什么,笑道:“去罢,不用陪着我了,我这里还有很多事呢。”   她的妆容还未完全弄完,发髻也要梳头嬷嬷来梳,一切弄好后,还要去奉天殿拜辞帝后,但皇后在病中,并未出席,由田贵妃代替。   沈葭确实没必要全程陪着,便心安理得地和小丫头们跑去看新郎官了。   凡公主出降,驸马都在东华门亲迎,她们偷偷溜上城楼,早已挤了一堆宫女在那儿偷看,彼此间窃窃私语,其中就包括辛夷和杜若。   两人回头看见沈葭,赶紧将她招呼过来。   姑娘们一起躲在汉白玉栏杆后,打量城楼下的亲迎队伍,只见一列喜气洋洋的迎亲仪仗列在广场上,虎豹营的军士们各自手捧礼物,地上还有一对束着翅膀的白雁。   为首的陆羡骑坐在一匹枣红马上,一身大红喜服,头戴乌纱帽,胸前缠着红花,腰背挺拔,看上去确实比平时俊百倍不止。   怀钰骑白马陪在他身侧,穿着一袭深蓝锦袍,依稀可见织金暗纹绣着的团龙,金冠束发,上面缀着一颗小拇指粗的明珠,眉眼风流,带着少年锐气。   他俩一个英姿勃发,一个俊美无俦,一时竟很难说清谁更好看一些。   宫女们有的认为太子爷更俊,有的认为驸马英朗,双方各执一词,争得脸红脖子粗,其中数杜若争得最大声。   不管身后争论得如何,沈葭始终看向楼下,那个骑在白马上的人。   兴许是有所感应,怀钰也抬头望来,那么巧,恰好是她的方向,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然后,一起扬起笑容。   这一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沈葭终于明白了怀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和怀钰总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彼此,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第116章 废后   将军府悬灯结彩, 布置得喜气洋洋,拜过堂之后,喜宴开席,在前来送亲的命妇中, 沈葭的品级最高, 所以被恭请到了上宾席。   席间有不少人来向她敬酒,大部分是她认识的, 昔年那些看不起她的京中贵女们也各自嫁人了, 几大公侯世家互相通婚,大家免不了碰上面, 沈葭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日后还会是皇后, 身份高出她们不止一截, 就算心中再不情愿,这些人也不得不向她行礼。   换做以前, 沈葭一定会趾高气扬,说不定还要狠狠嘲笑她们一番,但如今她只是付之一笑。   约坐了半盏茶工夫,她起身告辞,众人急忙起身恭送, 沈葭让她们止步,带着辛夷和杜若走出园子,兴味索然地说:“我们去找怀钰罢, 想回去了。”   辛夷道:“小姐,方才殿下来了一回, 说他有点事要办,等忙完了再来接咱们。”   “有事?”沈葭狐疑转头, “什么事?”   “殿下没说。”   沈葭皱着眉,心底有些不安,她和怀钰之间一向没有秘密,这是他头一次瞒着她。   杜若突然道:“我方才听见一些话。”   沈葭和辛夷都向她望来。   “什么话?”   杜若欲言又止,她素来神经大条,有什么说什么,从没这么纠结过,惹得两人越发好奇,等了好半天,才听杜若压低声音说:“她们说,圣上好像要废后了。”   “废后?!”   沈葭和辛夷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   大内,坤宁宫。   “谢皇后娘娘愿意赐见。”   怀钰站在殿中,稍一欠身,行了个礼。   上官皇后坐在铺着毡毯的凤座上,身后是绣着百鸟朝凤的大插屏,她不知是真病假病,但面容确实憔悴了些,冷冷地打量着怀钰,唇边扯起一丝讥笑:“太子殿下,本宫担不起你的大礼,你来坤宁宫做什么?”   怀钰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我来,是为了告诉皇后娘娘一件事,您有什么伎俩,冲着我来,我保证不说一个字,但沈葭是我的命,您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就别怪我跟您拼命了。”   上官皇后一笑,抚了抚鬓发,道:“本宫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你的太子妃自己跑出去,被贼人拐了,关本宫什么事?”   怀钰也笑:“听不懂不打紧,圣上听得懂就成。皇后娘娘,听说您的侄儿上官熠已经失踪一年之久,似乎和我的太子妃一样,也是去年五月十二失踪的?真巧,你说是不是?”   皇后的神情逐渐变得僵硬,他笑得高深莫测:“还有更巧的呢,我离京在外一年,途中遭到一支刺客队伍的追杀,他们的首领讲一口鸟语,带东瀛口音,而据太子妃说,当初绑架她的贼人,也是东瀛人。真奇怪,中原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倭寇?我记得您的父亲武清侯,曾经出使过东瀛,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死死盯着皇后道:“不要以为那些刺客都死光了,我就没证据,只要细思的话,处处都是证据!何况,就算我找不到证据,你猜皇叔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上官皇后面色惨白,再也支撑不下去,颓然倒在坐榻上。   毫无疑问,延和帝会选择相信怀钰。   她与皇帝多年夫妻,深知这个枕边人有多么凉薄多疑,在这世上,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侄儿,另一个就是怀瑾的旧部陆诚,不然也不会在当初离京亲征之前,还特意将她的父亲打发去了朝鲜。   这段时日以来,上官家的子弟多数被打压,门生故吏得不到重用,怀芸从小就养到她膝下,她是怀芸名义上的嫡母,可怀芸出嫁,圣上竟然不让她出面,反而让田贵妃代替她,这很明显是在一步步清算上官氏势力,恐怕下一步就是褫夺爵位,废去她的后位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后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可她还是恨!好恨!   她呵呵疯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看着怀钰,终于撕下那张温和的面具,眼中透出刻骨的恨意。   “你很得意是吗?英儿才是他的儿子!才是这大晋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害死荣儿还不够,还要来害我的英儿!好啊,我们母子俩等着你的报复!鸩酒还是白绫?只要你不怕背上弑亲罪名,尽管使出来!”   怀钰怜悯地看着这个疯癫的女人,心底浮起一丝悲凉。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他被陆诚裹进披风里,一路风尘仆仆地带到紫禁城,是这个女人,递给他一块糕点,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告诉他,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家了。   曾几何时,他是真心将她当成皇婶敬重,可后来怀荣溺死,皇后对他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小的时候,他时常感受到后脊发冷,一道阴毒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他曾在自己的宫殿一角挖出过扎满银针的小人,上面贴着他的生辰八字,这件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偷偷将小人扔掉了;怀英出生后,皇后防他如洪水猛兽,从不让他靠近怀英半步,他便识趣地躲着怀英走;她担心圣上对他的宠爱会威胁怀英的地位,他就将自己活成一个不成器的纨绔,斗鸡走狗,飞鹰逐犬,直到全京城都知道了他的劣迹败行,将他叫作“小煞星”。   他做这些并不为抵消自己害死怀荣的愧疚,而是为了赎罪,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皇后能减少一些对他的恨意,可如今他明白了,丧子之痛永远也不会消弭,她的仇恨并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平息,反而会越来越深刻,只要他的圣宠还在,他的存在对皇后来说就是个威胁,他们的矛盾将永远存在。   一把龙椅的诱惑竟然那么大,让人不惜痛下杀手,派出刺客千里追杀。   怀钰轻轻叹了口气:“皇婶,我根本不想争这皇位。”   “你不争也是争!”上官皇后厉声道,“你不争,比争还要厉害!因为只要是这世间有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拱手送给你!麒麟儿,哈哈,麒麟儿,好一个麒麟儿……”   皇后笑出了眼泪,她这一生,就是被这三个字所诅咒,想当年,她生下长子怀荣,皇帝龙颜大悦,当场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封为太子,又升她的父亲武清伯为武清侯,永世袭爵,其余子弟也各有恩荫,上官一门的荣光达到顶峰,可不等她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扶风王妃产子的消息就从遥远的西北传入宫中,她这辈子没见过皇帝有那般失态的时刻,他激动地站起来,险些将茶杯打碎,就算是怀荣出生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欢喜过。   从那一刻起,上官皇后就悲哀又清醒地认识到,她的一生,荣儿的一生,都会被这个“麒麟儿”毁掉。   想起早夭的长子,她掩面痛哭起来:“我的荣儿,可怜你死前还眼巴巴地盼着你父皇来,他心中只有那个贱人和她生的杂种,岂会想起我们娘儿俩……”   “你说什么?”   怀钰难以置信地打断她。   上官皇后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恶毒:“你不会还不知道罢?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宠你?还不是你长得像你那个贱人母亲!”   怀钰眼神陡变,几步走到她面前,掐住她脖子:“你再骂我娘一句,我杀了你!”   “你杀了本宫也掩盖不了真相,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真相就是我娘只爱我爹一个人!”   “你爹?”皇后冷冷一笑,“你爹不过是个糊涂蛋和可怜虫罢了,当年你娘在他们兄弟俩之间摇摆不定,左右逢源,一边跟弟弟在一起眉来眼去,一边又勾着哥哥对她情根深种,先帝嫌她来历不明,举止放荡,唯恐大晋江山毁在一个狐媚子手里,便对你爹说,他必须在皇位和你娘之间做出选择,你爹选了美人,而你皇叔选了江山,所以他才成为圣上!”   “不……不!你说的不是真的!”   怀钰放开她,不停摇头,他不肯相信,父王和母妃那般恩爱,他们只爱彼此,是皇后在骗他!这是她的又一个诡计!   上官皇后步步紧逼:“如果你不是他的私生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宠你?为什么要不顾祖宗家法,不顾群臣反对,将皇位传给你?!还政于侄?呵,简直是笑话!那年中秋家宴,本宫亲眼所见,他们在黑暗里搂搂抱抱,旧情复燃,而你爹还在傻乎乎地跟别人喝酒呢,连自己被亲弟弟戴了绿帽也不知,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好皇叔,与亲嫂嫂悖伦……”   “住口!住口!”   怀钰勃然大怒,可比愤怒更多的,是他心底深处莫大的恐慌。   他记起八岁那年的一个深夜,陆诚大破西羌,斩敌数万,捷报从玉门关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师,圣上龙颜大悦,半夜时分,他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偷偷溜下床,顺着哭声走过去,然后看见皇叔坐在殿内,一个人咬着虎口悄悄地哭。   那是年幼的他第一次见这个强悍的男人哭泣,他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延和帝看见了躲在帷帐后的他,招手叫他过来,将他抱在膝上,告诉他,陆诚打败了西羌,将敌人赶出了玉门关。   他天真地问,是不是杀他爹娘的仇人都死光了?   延和帝咬着牙,双眸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还没有。   他要让西羌的每一个人,包括老人、女人和小孩,都付出血的代价,他要将蛮族永远赶出中原,他要让西域尸积如山,月牙泉漂满血水,那些周边小国听到大晋的威名都会瑟瑟颤抖!   他本以为圣上族灭西羌,是因为他与父王手足情深,为了给父王报仇,可万一不止如此呢?   如果是因为他心爱的女人死在蛮族手中,所以他才不顾自己会背上暴虐嗜杀的后世恶名,而大举屠杀老人与小孩呢?   理智告诉他,不要轻信皇后的话,可那些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却由不得他不信。   怀钰终于全面崩溃,几乎落荒而逃,直到跑出坤宁宫,他还能听见皇后的笑声,如同魔音穿耳,不停地告诉他,他是杂种,是一个私生子,是他的母亲和小叔子乱.伦诞下的产物!   他如一头愤怒的蛮牛,在宫城内横冲直撞,正好撞上回乾清宫的延和帝。   他坐在轮椅上,高顺在后推着他,看见怀钰出现在宫内,他有些吃惊,因为这会儿他本该在陆府。   延和帝正想叫住他问话,怀钰却脚步一顿,站在原处端详了他片刻功夫,随后竟然无视他扭头便走。   这种无礼行径让太监宫女们愕然相顾。   延和帝气得面色一沉:“跟上他,把他叫回来,问问他,朕怎么得罪他了?”   高顺冒了满头的冷汗,挥挥手,几个小太监一窝蜂地追上去,但怀钰实在走得太快,他们根本追不上,一个个气喘吁吁地回来交差。   延和帝的面色更沉,冷冷吩咐:“查查他方才去了哪儿。”   高顺弓着腰:“是。”   -   怀钰一回王府就把自己关在大殿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正殿内供奉着他爹娘的画像,怀瑾在左,唐敏在右,怀瑾一身五爪金龙补服,端坐在椅上,气宇轩昂,英气勃勃,而唐敏一身王妃服饰,肩披织金鸾凤纹霞帔,头戴珠翠九翟冠,神情温婉娴静,端庄美丽。   他盯着画像上的人良久,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将供案上的瓜果香烛通通扫落下案。   杯碟碎了一地,巨大的动静吓得门外的观潮一个哆嗦,将大门推开一道缝隙,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殿下?”   怀钰红着眼瞪他:“又想来打探消息,好给高顺报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他布在王府里的眼线,我现在没工夫料理你,滚!”   观潮吓了个屁滚尿流,立刻滚了出去。   他确实是司礼监布下的眼线,当年怀钰出宫建府,高顺从宫外遴选了一批小厮加以训练,送来扶风王府伺候怀钰,这些人有的离开了,有的没混出头,只有观潮因为天性憨厚老实,被怀钰留在身边做伴当,他也成了圣上埋在扶风王府的耳目,每个月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怀钰有关,通通得向他的上级高顺汇报,这么多年了,观潮都以为怀钰蒙在鼓里,却没想到他一直都知道。   观潮既愧疚又后悔,坐在石阶上,越想越伤心,最后低头哭了起来。   “观潮哥哥,你怎么啦?”   一道声音从天而降,观潮抬起头,看见杜若朝他飞奔而来,同行的还有太子妃。   他赶紧将眼泪擦干,站起身行礼:“娘娘万安——”      “观潮哥哥,你怎么哭啦?”   杜若担心得不行,围着他急得打转。   “我没哭。”   “还说没哭!你的眼睛都红了!”   “那是风沙迷了眼。”   杜若只是天真,可并不蠢,坚持问:“是谁欺负的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打他!”   观潮:“……”   无论杜若如何逼问,他怎么也不肯说,沈葭看出点苗头:“是怀钰骂了你?他在里面?”   观潮点点头,他原本的意思是怀钰在里面,不是说怀钰骂了他,却没想到这个动作让杜若误会了,杜若本身脑子就缺根筋,又一心想为他出头,管他什么王爷太子,撸着袖子就往里走,沈葭和观潮愣了下,赶紧跟上去。   杜若一脚踹开殿门,灰尘簌簌抖落,她两手叉腰,冲怀钰杀气腾腾地喊:“你做什么欺负观潮哥哥?还将他气哭了,你是太子了不起呀,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   怀钰一脸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后脚跟进来的观潮赶紧将杜若往外拉,一边道歉:“对不起,殿下,她……她今天没吃饱,脾气不好,我……我这就带她走了……”   杜若扒着殿门不肯走,还要继续骂怀钰,被观潮硬生生从门上撕下来扛走了。   怀钰本就心情不好,还被一个侍女骂了一通,心中既好气又好笑,这时殿门又发出声响,他忍无可忍地捡起一块碎瓷片扔过去,怒声骂道:“滚出去!”   沈葭避开飞过来的瓷片,口吻比他还横:“好啊!你要打老婆是不是?来啊!打我啊!”   “……”   怀钰根本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她,吓得心脏狂跳,赶紧跑过来,拉着她上看下看:“没伤着罢?我看看,对不住,珠珠,我不知道是你。”   “是别人就可以乱发脾气了吗?”   沈葭没好气地推开他往里走,看见供桌前一地狼藉,不禁眼皮跳了一下,将歪倒的香炉扶正,又重新拈了三根线香,点燃后拜了几拜,插进炉子里。   怀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脸犯了错的神情。   沈葭见他这副模样,心一下就软了,扯来两个蒲团,拉着他一起坐下,问他:“你怎么了?下午办什么事去了?你都忘了去将军府接我。”   怀钰眼神空白一瞬,涌上浓浓的愧疚:“我……忘了,对不起……”   “算了。”   沈葭也不是真要同他计较这种小事,她只是好奇:“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听夏总管说,你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这里。”   这个问题令怀钰感到为难,他并不想在此刻跟沈葭谈论这件事,因为他自己都还没想清楚。   “可以不说吗?”   在看见沈葭迅速变黑的脸色后,他又赶紧补充:“不是不说!我是想等我理清头绪了,再告诉你!”   “好啊,”沈葭一口答应,“你需要等多久?一炷香工夫够不够?”   “……”   她望了眼供桌上的香炉,然后眨也不眨地盯着怀钰,显然是在等他理清头绪。   怀钰简直哭笑不得,心中那点难过的情绪也缓缓地消散了,果然沈葭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她永远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消除他的烦恼。   他低头想了一阵,唇边泛起苦笑:“也没什么,皇后说,我娘在嫁给我爹之前,是皇叔的心上人,他们有过一段……往事,她还说,我是皇叔的私生子。”   “……”   沈葭花了好半晌,才捋清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么说来,她的婆婆先是跟小叔子是一对,这才嫁给怀钰的爹,怀钰不是公公的儿子,而是自己名义上叔叔的亲生儿子?   怀钰抬起脸,执着她的双手,认真地问:“你说,我和皇叔长得像吗?”   “他是你叔父,你像他也不奇怪罢?”   “可是我跟父王长得就不像。”   沈葭仔细打量他的脸,又对比画像上的怀瑾,一看还真是,怀钰的容貌大多承袭他的母亲,尤其是眉眼部分,但也不是说他跟怀瑾长得不像,他眉宇间萦绕的那股英气,显然跟怀瑾如出一辙。   不过沈葭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弄清楚这个。   “怀钰,你是谁的儿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我眼里,你就是你,跟是谁的儿子没有关系,你如果认定扶风王是你的父亲,那他就是你父亲。”   怀钰闻言一怔,低笑道:“歪理。”   不过,虽然是歪理,却对他有奇效,他抱住沈葭,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傍晚时分,夕阳从未关严的殿门缝隙中投射进来,将整个大殿照耀得昏黄一片,尘埃在半空上下沉浮,有种古朴的厚重感。   怀钰脱力一般,脑袋枕在她的肩上,口中喃喃:“珠珠,我……我应该只是有点接受不了。”   沈葭叹气,摸摸他的后脑:“我知道。”   她知道怀钰有多么以自己是扶风王的儿子而骄傲,他的体内流淌着英雄的血液,他将自己的父亲视为人生楷模,渴望像他那样建立功勋,成为守护大晋朝的战神,他也向往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可有朝一日,他知道母亲对自己所敬爱的父亲并不忠贞,甚至自己还有可能是她背叛父亲的产物,这对怀钰来说,无异于是信仰的崩塌。   “其实,念儿也和你长得不像啊……”   沈葭忽然来了一句。   怀钰从她肩上抬起头,幽幽地问:“你说这个是想安慰我?”   沈葭扑哧笑了:“我的意思是,有的儿子天生就长得像娘亲,这不代表你就不是你爹的儿子啊,我看你跟公公还是挺像的,都一样的英武挺拔。”   怀钰抬起头,画像上的怀瑾两手放在膝头,微微垂着眼,俯视着他,就好像隔着岁月的长河,在与他对视。 第117章 廷杖   国朝每年要举行两次经筵盛事, 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大经筵每月三次,逢九进讲, 除此之外还有日讲, 这是小经筵,今日是十月初九, 又是出经筵的日子, 怀钰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换上朝服进了宫。   十月小阳春, 天气还热得很,他戴着象征太子身份的九旒冕, 前后各缀赤白青黄黑玉珠九颗, 冠插金簪,用朱缨系于耳后, 身上的朝服臃肿隆重,衣、裳、中单、蔽膝、罗袜一样不落,他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却只能端坐在御椅上一动不动。   今日的讲臣是翰林侍读学士于成礼,讲的是最佶屈聱牙的四书, 怀钰向来不爱读书,听得昏昏欲睡,垂着脑袋打盹, 好几次被身后的鸣赞官推醒,好不容易苦捱了一个多时辰, 殿外传来三声鸣鞭,大讲终于结束。   依照惯例, 经筵结束后,皇帝会赐宴鸿胪寺,所以经筵里才有个“筵”字,大臣们行过礼后,陆陆续续鱼贯而出,去鸿胪寺吃经筵。   怀钰还是早上的时候吃了些点心垫肚子,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正待换下朝服去用午膳,高顺亲自找来,笑呵呵地说圣上找他去乾清宫议事。   怀钰只得坐上御辇,马不停蹄地赶到乾清宫。   延和帝正坐在炕上批折子,他精神还好,只是人瘦得愈发可怜,腿疾发作起来,时常让他痛得深夜无法入眠,因此眼底挂着浓浓青黑。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怀钰不知为何,心头闪过一丝不自在,仿佛经过那日在坤宁宫与皇后的一番密谈,他再也无法直视这个自己曾经敬重非常的皇叔,他跪下去,滴水不漏地行了个礼。   延和帝垂眼打量着他,当初他还是那个小煞星的时候,总是没规没矩,见了他也不行礼,被朝臣参了多少次也不见改,一来乾清宫就是向他讨要东西,时常气得他大动肝火,如今成了太子,倒是成熟稳重得多了,无论是礼仪,还是处理政事,都挑不出错,他本该觉得欣慰,可又有些怅然若失,也许有些珍贵的东西,到底还是失去了。   “平身罢,去换身衣裳再来。”   “是。”      怀钰躬身告退,不一会儿,换了身太子常服进来。   太监们早已抬来膳桌,上面陈列着一些青菜豆腐的家常菜,延和帝身子不快,如今厌油腻荤腥,饮食偏清淡,在一色清汤寡水之中,唯见一锅干笋炖鸭,很显然是照顾到怀钰的口味,特意做给他吃的。   延和帝已经在桌边落座,抬首对他道:“坐,你应当也饿了,陪朕用过膳再说。”   怀钰只得陪坐在旁边,他已饿过劲了,提不起什么食欲,延和帝见他不伸筷,夹了一筷子鸭肉在他碗里,他一愣,起身拘谨地谢恩,那块鸭肉埋在碗底,始终没动。   一顿御膳沉闷地吃完,二人坐在一处喝茶,延和帝忽然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朕已决意废后。”   怀钰手一顿,震惊地抬起眼。   “皇后乃一朝国母,轻言废立,将引来天下震动,兹事体大,请圣上三思。”   延和帝却摆手:“你不必多言,朕决心已定。去年,朕尚在病中,皇后就联络上官家的一众势力,拥立英儿为储,好在有徐文简等人力挽狂澜,否则昔日仁寿宫事变重演,你我哪还有今日对坐而谈的机会?”   仁寿宫事变指的是当年隋文帝重病,在仁寿宫休养,时任太子的杨广调戏了宠妃宣华夫人,事情捅破之后,隋文帝大怒,决意废太子,重立长子杨勇为储,不料风声走漏,在丞相杨素的建议下,杨广一不做二不休,冲进寝殿杀父夺位,后世称其为隋炀帝。      上官皇后当日发动大臣,鼓吹改立九皇子为储,在延和帝重病期间代行监国之权确有其事,但她是否有胆子弑君,还说不好,但延和帝对皇后的猜忌之心已然到了此等地步。   “圣上……”   怀钰皱着眉,刚想说话,就被延和帝打断。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皇后做不出来这种事。钰儿,你哪里都好,唯独有些妇人之仁,皇后做的事,朕已让东厂查清楚了,你妻子失踪被劫,是上官熠联合陈允南所为,这二人如今已遭了报应,朕便不再追究。皇后买通东瀛刺客,对你千里追杀,其用心不可谓不歹毒,于私,她是你的婶娘,于公,她是一朝国母,但她却对你屡下毒手……”   延和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全是杀气。   “此等毒妇,朕断断容不了她!朕会废去她的中宫之位,让她迁居南海子养老,再封英儿为信王,送到田氏膝下抚养,待你登基之后,便打发他们母子去封地就藩,不奉诏,终生不得入京,上官家的人,朕会替你一一料理干净。”   短短几句话,便将皇后母子的下半生安排好了,上官一氏的满门荣辱,就这么尘埃落定。   怀钰遍体生寒,头一回明白了什么叫帝王心性,这一刻,他心中强烈地萌生出一个想法,他不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方砖。   延和帝问:“做什么?”   怀钰闭上眼,似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沉声道:“请圣上废去臣的太子之位。”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殿中鸦雀无声,彻底陷入了死寂,唯独墙角那座西洋自鸣钟发出咔咔的声响,怀钰额头贴着地,看不见上首延和帝的神情,但他察觉到气氛越来越紧张压抑,就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马上就要迎来断裂。      “啪——”   那只薄胎缠枝菊花纹的盖碗终究是被狠力砸到了地上,恰巧在怀钰膝边碎裂,茶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袍下摆,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听见天子压得低低的、近乎咆哮的问话:“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抬起头来!”   怀钰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如雷,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重复:“臣不想做太子,请圣上废去臣的太子之位。”   延和帝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凸,虎目喷火,怒视着他:“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说‘不做太子’之类的话?”   “说过。”   “朕还说了,事不过三,若你下次再说,朕会如何?”   “摘了臣的脑袋。”   “那你还敢说?是仗着朕宠你,打量朕下不去手吗?!”   怀钰轻轻吐了口气,直视着盛怒中的皇帝,眉眼认真地道:“圣上,您告诉过我,做一个好皇帝,要心怀天下,心怀黎庶,天下万民,都是我的子民,可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若有朝一日,有人让我在天下与珠珠之间做出选择,想也不用想,我一定会选她,由此可见,我不会是个好皇帝,当日汉水之上,您不顾她的安危,下令放箭……”   延和帝就知道他还在因此事耿耿于怀,他们从来没聊过那天的事,但他有隐约的感觉,自从那日之后,怀钰就慢慢地和他疏远了,他再也不喊他“皇叔”,只公事公办地称呼他“圣上”,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如今竟和他生疏至此。   “雷虎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诋毁太祖,你也听见了!难道要为了你妻子一人的生死,放任他说下去?别忘了!你是太祖子孙……”   怀钰径自打断他:“圣上,臣有一言斗胆相问,假如当日在船上的人是父王,亦或者,是母妃,您会下令放箭吗?”   延和帝一愣,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发声。   怀钰微微一笑,替他说出了答案:“您会的,所以您能做个好皇帝,我却不能。”   延和帝眼底闪过一丝难得的心虚与愧疚,他不安地动了动,欲言又止:“钰儿,朕和你母妃……”   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与皇后的对话。   怀钰一点也不惊讶,已经过了一日,该查清的早就查清了,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监视,圣上确实宠他,可他的宠爱如同一座牢笼,将他死死地困在紫禁城,终生不得自由。   听他主动提起过去那段禁忌关系,怀钰的心中感到轻微的刺痛,像被插进去一枚针,但他已经不如那天一样感到崩溃和痛苦,就像沈葭说的,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定谁是他的父亲,谁就是。   “我是扶风王怀瑾的儿子,我这一生,只会视他为我的父亲,圣上,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请您允许臣前往封地,臣愿像父王辅佐您一样,终生镇守边陲,为他守好大晋江山。”   他就这样说出来了,别人穷尽手段想要得到的皇位,他却弃如敝履。   时光倒流,延和帝好似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和兄长并肩站在城楼上,飞雪漫天,怀瑾披着大氅,像开玩笑一般,勾着他的肩膀,对他笑道:“江山虽好,与她比起来,却不值一提,谢了瑜弟,改日我和唐敏大婚,请你来喝酒。”   延和帝颓然倒在椅背上,薄唇绷成一条直线,看向怀钰的眼神掺着浓浓失望。   “看来朕确实宠坏了你,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他闭上眼,扬声喊:“高顺。”   高顺弓着腰小跑进来,他虽在外面侍立,但也听见不少,眼看怀钰跪在一堆碎瓷片上,也只当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道:“奴婢在,请圣上的示下。”   延和帝指着地上的怀钰,看也不看他:“把这逆子拖去午门,着实打!”   高顺愕然地抬起头:“这……圣上?”   “怎么?”延和帝冷冷地盯着他,“朕说的话不管用了?”   高顺吓得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圣上息怒!太子纵然有错,但当众责罚,有失朝廷体面……”   延和帝拍桌怒道:“朕就是要让你们都看看,怀家十二代子孙,生出了个什么混账东西!晓谕百官,六部九卿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午门观刑!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拖下去!”   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对怀钰发这样大的脾气,天子一怒,有如雷霆万钧,高顺早已后背冷汗淋漓,腿肚子直抽筋,小心翼翼偷瞥怀钰一眼,希望他向圣上求个情,谁知怀钰却是一丝不苟地磕了个头,随后自己站了起来,也不用人拖,从容撩帘而出,去午门领罚。   这态度分明是在与圣上打擂台,高顺感到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心惊胆战地去看延和帝,只见他面色沉得拧出水来,狠狠捶了一下身旁案桌。   太祖时,官员犯了错,通常是当场剥去官服,拖去大殿外丹陛下杖罚,成祖觉得在讨论国家政事的地方行刑有辱观瞻,便将廷杖的地方改成了午门外,有时还让文武百官前来观刑,受刑的官员遭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   延和帝自登极以来,很少杖责犯事官员,今日不仅下令“着实打”,打的还是一国太子!   这在大晋朝可从来没有先例,正好群臣都在附近的鸿胪寺吃经筵,虽然圣上只传谕四品京官前去观刑,但人人都不想错过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甭管官大官小,一窝蜂地涌过去看,就连一些官员的随从小厮、轿夫马卒也混在人流里去瞧热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抵达午门。   怀钰已被人剥去太子服制,只穿着一袭雪白单衣,头顶的金冠也被摘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手脚都捆牢了,被两名锦衣力士按在春凳上。   一百名锦衣卫旗校身穿飞鱼服,整齐地壁立在西边,手中各自执有一根碗口粗细的朱漆大杖。   负责监刑的东厂掌印太监刘锦绷着脸站在前面,尖细的嗓子高声下令:“圣上有令,太子狂悖无法,深负朕望,着实打!行刑!”   话音刚落,一名锦衣卫应声而出,大喊一声“着实打”,手中朱漆大杖实打实地落在怀钰的臀肉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怀钰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喊道:“谢圣上隆恩!”   这人下去,换下一名锦衣卫上来接着打,怀钰也不喊疼,只高喊“谢圣上隆恩”,众臣看得不忍心,纷纷别过头去。   打到约莫五十杖的时候,延和帝坐在轮椅上,被高顺推出来了,他看出了不对劲,沉着脸道:“都没吃饱饭吗?给朕狠狠地打!”   这些锦衣卫旗校与怀钰都是旧识,与他一块儿喝过酒吃过肉,斗过蛐蛐儿摔过跤,澡堂子里一起搓过澡,再加上来时又被苏大勇耳提面命过,都收着力气,看上去打得重,其实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会伤及骨头。从前怀钰惹怒圣上,也领过杖罚,但都是场面工夫,随便打几十棍就过去了,今日圣上亲自来观刑,又让他们狠狠打,锦衣卫们意识到糊弄不过去了,只能使出真本事,一杖下去,怀钰果然吐了血。   轮到苏大勇时,他闭上眼,口中默念一句“对不起,头儿”,手中大杖重重落下去,却是偏了几分,没打中怀钰。   这么低级的手段,可瞒不了延和帝,他倒也记得此人,厉声骂道:“苏大勇!你在做什么?!你是打人还是打凳子?”   苏大勇慌忙跪下去:“回圣上,卑职……卑职眼神不好使……”   延和帝懒得理他,直接喊:“下一个!再有眼神不好使的,就给朕滚出去!”   有苏大勇这个前车之鉴,其余人都不敢浑水摸鱼了,一个个使了死力去打。   打到一百杖的时候,怀钰已经气若游丝,雪白的中衣上全是斑斑血迹,却依然喃喃喊着:“谢……谢圣上……隆恩……”   这死不悔改的态度激得延和帝勃然大怒,赫然从轮椅上站起来,夺过小太监手中的龙头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举起拐杖就往怀钰腿上打。   这柄拐杖是用广西的沉香木制成,杖头镶金,无比沉重,这一杖下去,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骨头咔嚓断裂的声响。   怀钰痛得两眼一黑,登时昏死过去。   眼见延和帝挥杖还要打,高顺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拐杖,哭求:“圣上!不能打了!再打下去,太子的命都没了!”   众官员也纷纷跪在地上,恳求圣上息怒,他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能让延和帝对一向宠溺的侄儿下如此狠手。   延和帝恨恨扔开拐杖,道:“把这孽障关去诏狱!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出来!” 第118章 求情   怀钰入狱的消息不仅震惊了朝野, 也让扶风王府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沈葭听闻这件事,吓得当场晕厥过去,下人们又是掐人中, 又是一叠声地传唤大夫, 陷入兵荒马乱。      好在谢翊目前还暂住府中,他是见过大风浪的人, 很快就稳定了局面, 认为当务之急是派个人去北镇抚司打听消息。   辛夷主动提出自己去,她马不停蹄地赶到北镇抚司, 正焦急地想怎么找人递话,恰好碰见苏大勇从里面出来。   苏大勇见着她, 吃了一惊, 走过去问:“辛姑娘,你怎么来了?”      辛夷没工夫同他叙旧, 直截了当地问:“殿下呢?”   “关在里头呢。”   苏大勇叹了声气,他本来也要去扶风王府报信,便道:“走罢,我送你回去。”   他们赶到王府时,天色擦黑了, 沈葭在大夫的照料下已经苏醒,看见苏大勇,犹如看见救命稻草, 打断他的行礼,抓着他的手就问:“怀钰呢?他没事罢?”   一下午的时间, 关于怀钰被打的事,她已经听说了数个版本, 有的说他浑身被打得没一块好皮,鲜血将身上的中衣都浸透了,有的说他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不行了。   事实也跟谣言说的差不多,杖责完后,苏大勇将怀钰背下去,当时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头软软地垂在他肩上,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苏大勇在锦衣卫供职,知道廷杖的厉害之处,别看只是单纯打个屁股,有些下手阴毒的人,专门贴着后腰肾脏的部位去打,有时内脏被击碎了,皮肉还是好好的,血都不见渗出来,几杖下去就没命了,即使下手轻,但这一百多杖下去,正常人也吃不消。   苏大勇生怕怀钰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一边背着他跑,一边拼命喊他,总算最后赶到北镇抚司,还留着一口气。   延和帝铁了心弄死侄儿,下令不许请大夫为他医治,指挥使不敢违抗圣令,急得苏大勇对着顶头上司骂了几百句娘,好在有个老百户早年上过战场,懂得一些军中急救法子,将怀钰的断腿接好了,也得亏他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强壮,要是换了一般人,岂还有命在?   苏大勇不敢全部告诉沈葭,怕她担心,只拣着好的说了,又一连声地保证,他没有性命之虞。   沈葭怎会听不出来他有所隐瞒,况且腿都被打断了,能好到哪儿去?圣上从未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到底是为什么?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究竟出什么事了?”   苏大勇摇头:“恐怕只有宫里的内监知道。”   沈葭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谢翊单手扶住她,问苏大勇:“他在里面缺什么?我们可以送进去。”   “谢老板尽管放心,锦衣卫的弟兄都会好好关照殿下,况且圣上说了,不许人探视,也不许送东西进去。”   他将目光转向沈葭:“娘娘,殿下有一样东西,让属下转交给您。”   沈葭脸色苍白,倚靠在谢翊怀中,问:“什么?”   苏大勇从袖中掏出一块东西,放进她的手心,沈葭垂眸一看,那竟然是怀钰的蝴蝶玉坠。   眼泪刹那间汹涌而出,她握紧掌心,感受着玉坠上残留的温度,几乎是一瞬间懂得了怀钰将玉坠给她的含义,两枚白玉蝴蝶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自上元那夜之后,他就一直贴身佩戴,形影不离,曾经他也是靠着蝴蝶玉坠,才找到了飘零在外的她,如今他将自己的玉坠交给她,是想告诉她,不要担心他的安危,只要玉坠在,他就在。   这才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真正意义。   沈葭泪流满面,一把扯下腰上挂着的那枚白玉蝴蝶,塞进苏大勇手心,哭道:“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会救他,我会等他,他一定要好好活着。”   苏大勇离去后,沈葭恢复了一点镇定,对辛夷说:“去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谢翊劝她:“交酉时了,宫门已经下钥,你现在递牌子也进不去,不如明日一早去。”   他说的也有道理,夜闯宫禁在大晋是相当严重的罪行,不仅会被守军拦下,还要被御史参劾,眼下正值敏感时期,她不能给怀钰抹黑。   谢翊按住她的两肩,盯着她的眼睛道:“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知道吗?”   沈葭胡乱点头,满脑子都是怀钰,想他现在好不好?腿痛不痛?他在诏狱有没有被子盖?会不会冷?   这一晚辛夷陪着她睡,她辗转难眠,捂着被子偷偷哭了好几次,睁眼到天亮,眼睛肿得像核桃,草草梳洗一番后,换上太子妃服制,一大早赶到东华门外,却被禁卫告知她不被允许进去。   沈葭好说歹说,纠缠了许久,但因为这是圣上下达的命令,谁也没那胆子敢私自放她入宫,正急得六神无主时,一乘小轿抬了过来。   怀芸掀帘喊道:“珠珠!”   沈葭回头望去,有些惊讶:“芸儿?”   陆羡骑马跟随在轿旁,轿夫落轿之后,他也翻身下马,将怀芸从轿中扶了出来。   怀芸轻轻搭着他的手,面红如云,害羞地垂着头,两人走到沈葭一行人面前,陆羡拱手行个礼,便大马金刀地站在怀芸身后,不再说话。   沈葭拉着怀芸问道:“芸儿,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是我回门的日子呀。”   “瞧我,都忘了。”   “你呢?”   沈葭望一眼巍峨的城门,委屈道:“我想进宫,他们不让我进去。”   怀芸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质问那几名禁卫:“怎么回事?太子妃要进宫,谁给你们的胆子拦她?”   禁卫们对视一眼,一名队长苦着脸道:“公主,不是小的们要拦,是圣上有令,小的们不敢不从……”   怀芸一愣,将沈葭拉去一旁,小声道:“珠珠,我知道你进宫是想问怀钰哥哥的事,你别着急,我去帮你问,你先回去,我出了宫就来找你。”   沈葭紧紧抓着她的手,如同抓住溺水之后的最后一根浮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芸儿,怀钰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怀芸眼神坚定,反握着她的手安慰:“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   沈葭回去后,一等就是大半日,直到夕阳西沉,怀芸和陆羡才来到扶风王府,而且陆羡带来一个坏消息。   “听高公公说,殿下似乎是欲舍弃太子之位不做,自请去封地就藩,由此惹来圣上的震怒。”   沈葭听完,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自从那日皇后在坤宁宫跟怀钰说了那些陈年往事之后,她的眼皮就一直跳,直觉要出事,如今果然应验。   怀钰不想做这个太子,她一直以来就知道,他是翱翔于天空的雄鹰,向往自由,渴望辽阔的世界,不愿此生都被束缚在紫禁城,那些寂静无人的深夜,他们欢爱过后,相拥在一起时,怀钰总会在她怀里感叹,当太子好累,批折子好累,无休无止的内阁会议好累,听那些翰林院的老头子讲四书五经、治国之术也好累,他完全是为了皇叔在硬撑着,可沈葭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挑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爆发,并且事先没有告诉她。   “圣上……圣上怎么说?”   她抓着怀芸的手问。   怀芸面色为难地摇头,延和帝根本不愿意聊这件事,当她借故提起怀钰时,还大发雷霆,狠狠斥骂了她一通,这是怀芸十八年来第一次挨这么重的责骂,也是她头一回见冷静睿智的父皇如此失态。   沈葭陷入绝望,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   她该怎么救他?   -   十月过去,十一月来临,转眼已是怀钰入狱的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延和帝拒绝见任何人,群臣中有上折替怀钰求情者,无一不被严厉训斥,久而久之,为他说话的人也少了,不过,就算闹到这等地步,延和帝始终没有下诏废去怀钰的太子之位,不废他,也不让任何人提他,似乎就要这样将一国太子遗忘在诏狱里,幽禁至死。   沈葭已经想遍无数可以救他的办法,可惜延和帝始终不肯见她,她好不容易藏在怀芸的轿子里,混进宫见到太后,可太后如今神智昏聩,连怀钰是谁都记不清了,她不过是枉费心机。   冬至日,一场鹅毛大雪降临了北京城,沈如海披着大氅,拥着手炉,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来到扶风王府。   他的到来让王府下人都吃了一惊,因为谁都知道,太子妃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逢年过节也从没见他登门过。   虽然吃惊,但夏总管还是将他毕恭毕敬请了进去,刚过月门,恰好遇上谢翊带怀念在园子里玩雪。   怀念快满一周岁了,生得冰雪聪明,就连学走路也比寻常孩子快些,如今不用大人搀扶,也能踉踉跄跄走上几步,只是步伐不稳,容易摔跤。   雪厚得像棉被,摔也摔不出毛病,谢翊便放手让他自己去玩,自己去摘园子里开得正艳的梅花,预备拿回去插瓶。   谁知刚折了没几根,忽然听不见怀念的笑声了,回头一望,却见沈如海不知何时来了这儿。   怀念头回见生人,好奇得紧,蹒跚着步子向他走去,沈如海生怕他摔倒,伸出双臂去接,怀念却一头撞到他腿上,抓着他的大氅,咯咯笑起来。   沈如海呆了一呆,蹲下身去,扶着还没他小腿高的孩子。   怀念戴着貂帽,在雪堆中玩了许久,一张脸冻得红扑扑的,笑起来时天真无邪,眉眼像极了沈葭。   沈如海在袖中掏了掏,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冬枣,这招果然逗得孩子大笑,将枣抢过来,就往嘴里塞。   谢翊赶紧走过去,将他抱起来,从他口中掏出那粒枣,怀念不护食,被抢了枣也不生气,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肩头。   谢翊打量着沈如海,没有问他为什么来,只淡淡道:“先进来罢。”   沈如海被请到会客厅坐下,谢翊将孩子交给奶娘,去后院找沈葭。   沈葭正为怀钰的事烦心,没工夫招待客人,谢翊劝了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地随他来到正厅。   沈如海坐在椅子上,已脱了身上大氅,穿着一身夹棉道袍,兴许是过了天命之年,人的名利之心也淡泊了许多,他最近迷上了修道,经常去白云观找道士谈玄论道,在家打坐清修,因为在苦练辟谷,人饿得两颊清癯,道袍空空荡荡,竟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感。   沈葭恹恹地叫了声“父亲”,就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问他来有何贵干。   沈如海大抵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很快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弄错了事情的方向。”   沈葭捧着杯雾气袅袅的热茶,因为这些时日睡眠太差,脸色显得不好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什么?”   沈如海道:“太子入狱,群臣求情也不可恕,是因为此事症结不在圣上,而在太子。圣上亲自抚养太子长大,从小在他身上倾注百倍心血,比亲生的九皇子还看重,虽名为叔侄,实乃父子。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舐犊之情,自古皆然,一旦太子不按他的命令行事,圣上的失望与伤心也是百倍的,父子没有隔夜仇,但天底下岂有向儿子低头的父亲?圣上只是缺个台阶下罢了。”   谢翊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道:“所以,还是要找怀钰,只要他肯低头认错,一切都有转机?”   沈如海点点头:“是这个理。”   “可是我根本见不到他!”   沈葭不是没有去过北镇抚司,可每一次都会被拦住,怀钰被关在诏狱的单人牢房里,任何人不允许探视。   “事在人为,”沈如海提点她,“别忘了,圣上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既然是人,就摆脱不了亲情的羁绊。”   沈葭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门外玩耍的怀念身上。   -   翌日,雪下得更大,天地都是一色的纯白,紫禁城笼罩在茫茫大雪里,万物无声,瑞雪映红墙,说不出的安静。   巍峨森严的午门城墙前,沈葭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任凭周围的人怎么苦劝,也不肯起身。   一片片雪花如飞絮一般,落在她的发顶、眼睫上,她一动不动,脸色冻得青白,仿若一个冰雪堆砌而成的人。   高顺臂挽拂尘,一溜小跑回到乾清宫,甫一进去,就被殿内的暖意扑个正着,被冻僵的身子顿时受用不少。   “怎么样?回去了吗?”   炕上的延和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顺慌忙跪倒在地,道:“回圣上,太子妃她……她说今日不见到圣上,绝不回去。”   延和帝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捶了下旁边案几。   “还威胁起朕来了!哼,去告诉她,她愿意跪就跪着,冻出病来也不干朕的事!还真当朕会受她拿捏吗?”   高顺正要走,又被他叫住:“慢着,小世子还在吗?”   高顺点点头,想到小怀念的样子,忍不住拿衣袖拭泪:“还在,太子妃抱在怀里呢,真可怜,那样小一个娃娃,小脸都冻得青白,张着嘴哇哇大哭,太子妃也不心疼,奴婢们求也求了,劝了劝了,她只说父子一体,亲爹在牢里受罪,当儿子的岂能过得舒适?”   听见“父子一体”这几个字,延和帝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面色阴晴不定,冷哼道:“她这是在同朕打擂台呢,看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低头沉吟片刻,道:“罢了,夫妻俩都是一样的犟种,放他们娘儿俩进来罢。”   “是!是!”   高顺喜出望外,躬着身告退几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后,沈葭抱着孩子,低眉顺眼地跟在高顺身后,来到西暖阁门外。   高顺先替她进去通报,片刻后,撩起毡帘而出,笑道:“太子妃娘娘,圣上说您可以进去了,将小世子交给奴婢抱罢。”   沈葭将孩子交给他,她出门时,替怀念穿上了足够厚的衣裳,又有襁褓挡着风,其实冻不着他,只是一上午未进食,孩子有些饿了。   怀念从不怕生,除了怀钰外,任何人抱都不哭,高顺一边哄着他,将他抱下去找奶娘喂奶了。   两个守门的小太监打起帘子,沈葭深吸一口气,抬腿走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让她冻僵的身子迅速回暖,因为在雪地里跪了太久,靴子都湿了,每走一步,便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湿脚印。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下的火炕上,手中盘着一串紫檀佛珠,大拇指一粒粒地拨着,目光始终放在她身上。   沈葭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地上跪下。   “臣妇拜见圣上。”   延和帝久未出声,沈葭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就聚焦在自己头顶,几乎要将那一块头皮烤化,等了半日,才等来他低沉的开口:“沈氏,你来这里,是为你夫君求情?”   沈葭强忍着惧意,答:“回圣上,不是。”   “哦?那你来是干什么的?”   “求圣上将臣妇与夫君关在一起。”   “……”   延和帝盯着她,饶有兴味地笑了:“想与他夫唱妇随,同生共死?让朕来做这个恶人?”   沈葭心底怕得要命,就像家里的猫,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帝王的威压迫得她抬不起头,她拼命回想来时沈如海教她的话,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延和帝的眼睛。   “圣上不是恶人,做错事的是怀钰,他不懂得您的慈父之心,让您失望透顶,请圣上给臣妇一个机会,臣妇一定好好奉劝他迷途知返。”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只能听见外面沙沙的落雪声,延和帝拨着手中佛珠,沉沉地笑了一声:“果然是沈如海教出来的好女儿,既然你想去诏狱,那便去罢,告诉那孽障,他什么时候想清楚,朕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如果他坚持己见,朕也无妨一直关着他,大晋不缺太子,他想跟朕斗法,先掂量他自己多少斤两。世子年纪太小,就不陪你们夫妇两个受苦了,暂且放在朕膝下养着,行了,跪安罢。”   “是,谢圣上。”   沈葭激动地磕了个头,满脑子都是即将见到怀钰的欣喜,离去时,她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   “老伯。”   延和帝神情怔住。   沈葭的眼眸内已经凝满泪水,哽咽道:“老伯,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我一声‘丫头’了,这也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老伯’,我想告诉你,你送我的荔枝很好吃,还有那天采的莲蓬,也很好吃。”   她说完,眼泪再也忍不住,撩帘走了出去。   延和帝坐在炕上,出了很久的神,记起那年在西苑太液池边,他遇见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教会他下五子棋,而他划船带她去摘莲蓬,那是一个很愉快的下午,回想他这一生,实在是鲜有这般松快的时候,只可惜,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小怀念不知何时走进了殿内,正费尽心思地往炕上爬,一双小手抓着他的衣袍下摆。   高顺大惊失色地看着这幕,表情犹豫,似乎是想走上前来,将孩子抱走。   延和帝抬手制止了他,大掌穿过怀念的腋下,将他抱了上来,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怕生,竟然往他大腿上爬,还伸出小手扯他的胡子。   扯得正欢快的时候,怀念疑惑地摸了摸脸。   方才,一滴滚烫热泪掉在了他幼嫩的脸上。 第119章 白首   北镇抚司, 诏狱。   苏大勇用火钳夹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走进牢房,将火盆放下,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圆滚滚的番薯, 煨在火炭下, 拿起火钳拨了拨,火星子直往外迸。   刚从外面进来, 他的耳朵都快冻掉, 伸出双手烤着火,一边絮絮道:“头儿, 今儿个雪真大,您是没瞧见, 去外面撒泡尿都能冻出冰棍儿, 有个新来的傻小子,被他们忽悠去舔铁了, 现在还沾上面下不来呢……”   啰啰嗦嗦一大通,将今日北镇抚司的新鲜事儿都说了个遍,怀钰侧躺在干草床上,始终面冲石墙,不给他任何回应。   “头儿, 在干什么呢?”   苏大勇放下火钳走过去,只见怀钰手中拿着沈葭那枚蝴蝶玉坠在看,突然被打扰, 他很没好气:“带着你的火盆滚出去!”   “别啊,这多冷的天, 咱犯不上受这个罪啊啊啊……我走我走……”   好心当成驴肝肺,苏大勇揉了揉手腕, 又道:“要不把烤红薯给您留下?冷天就得吃口热乎的……行行行,您别瞪我,我这就滚。”   他端着炭盆出去了,牢房一下阴冷下来。   诏狱本就阴寒无比,更别提这是隆冬时节,石墙上只开着一扇巴掌大的气窗,依稀可以听见呜呜呼啸的北风,几片雪花从外面飘进来,寒气四面八方地往骨头缝里钻。   怀钰的断腿又开始发疼,他将玉坠抵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疼痛。   牢门又开始发出响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去而复返的苏大勇。   “我不饿,也不冷,什么也不缺!你少在我眼前出现就万事大吉了,滚!”   身后并未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怀钰眉头紧皱,这小子是越来越欠抽了,连他的话都不听了,他坐起来,正想臭骂苏大勇几句,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动作僵硬成石头。   沈葭一袭狐裘披风曳地,脸瘦得只有巴掌大,狐狸眼里蓄着一汪泪水,如漂着碎冰的湖面,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珠……珠珠……”   怀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思念太过,产生了幻觉,可眼前的沈葭是如此的真实,他拖着断腿磕磕绊绊地下床,与此同时,沈葭也哭着朝他奔来,牢房并不大,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一头扎入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这里?谁让你来的?”   沈葭哭得梨花带雨,躲避他的亲吻,挥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膛:“混蛋!你这个混蛋!什么也不告诉我!自己在这儿过得很舒坦么?”   “对不起,对不起……”   怀钰不停道着歉,握住她的手:“别把手打痛了,我自己来。”   说着就要扇自己一耳光,沈葭吓了一跳,急忙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对视片刻,又吻在一起,这次沈葭没有抗拒,而是积极地回应,多日不见的思念与煎熬,尽数化在这个汹汹的吻里。   二人分开时,沈葭的嘴唇都有些红肿了,怀钰用拇指按了下那嫣红的唇瓣,将她抱起来,本想将她放在床上,但床板又冷又硬,上面只垫着些发霉的破絮和凌乱的干草,他只能先将沈葭放在旁边,自己收拾了下上面的稻草杆,好歹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这才拉着她坐下。      沈葭环视这个狭窄冰冷的牢房,才知道苏大勇说的都是哄她的,一时又气又心疼,眼泪直往下掉。   “你就是住在这种地方?他们……他们连床厚棉被都不给你?”   怀钰单膝跪在床边,替她擦掉眼泪:“别哭,他们给了的,是我没要。”   沈葭哭着问:“为什么不要?”   怀钰却顾不上回答,搓了搓她冰凉的手,问:“冷不冷?冻坏了罢?”   他起身走去牢房门边,沈葭含着泪,一头雾水:“你干什么?”   “找他们要点东西。”   刚说完,怀钰就拍着牢门大喊起来:“来人!来人!”   一帮锦衣卫前仆后继打着滚赶来,跑在最前头的苏大勇问:“怎么了?头儿,怎么了?”   “拿个火盆过来,不,拿两个!还有干净的被子、褥子、枕头、桌子、椅子,再置办一桌酒菜,快点!”   锦衣卫们听得愣愣的,太子爷入狱这么久,一直是得过且过,谁要是想孝敬他,让他过得舒服一点,他老人家还会发脾气,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骂个遍,谁知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会主动要求东西。   怀钰对他们的磨蹭非常不满:“还愣着干什么?”   苏大勇率先回过神,一个个地照着脑袋抽过去:“都听见了,还愣着干什么?你,你,还有你,耳朵聋了?太子殿下开了口,还不快去!”   锦衣卫们风风火火地跑了,跑得慢的还会被苏大勇在屁股上踹一脚。   打发完属下,苏大勇笑嘻嘻地看向怀钰,却对上怀钰“你怎么还在这儿”的眼神,脑子顿时一个激灵,干笑着说:“我去端火盆!”   说着一溜烟下去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在这些人的忙活下,小小的牢房很快收拾出模样来,不仅铺上了干净的被褥,还置办了一桌热腾腾的酒菜,甚至还有一架精致纤巧的屏风,也不知道苏大勇他们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弄来的。   博山炉静静吐着烟雾,驱散了牢房里的陈旧霉味,火盆也架来了,角落里一边一个,室内气温上升不少,再也不像先前那样阴冷,煨在灰烬里的番薯已经烤熟,怀钰拿火钳拨出来一个,将烤焦的部位撕掉,剩下的金黄薯芯用筷子夹进沈葭的碗里。   沈葭一天没吃饭,却没什么胃口,只夹了一点塞进嘴里,红薯清甜的味道在舌尖传递,她看着怀钰,继续之前的问题:“为什么不要?”   她原本以为,是这群锦衣卫故意刁难他,可依方才来看,这些东西只要他开口就能要到,既然能让环境变得好一些,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苦?   怀钰草草扒了一口饭,咽下去才道:“圣上有意折磨我,我要是过得太好,他们会有麻烦。”   原来他也知道。   沈葭的眼泪又怔怔地滚落,掉进米饭里。   怀钰急忙放下碗筷,将她抱到腿上:“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你的腿……”   “无碍,都接好了,就是现在走路还有点儿瘸,不影响以后的。”   沈葭不信这话,知道都是他说出来哄她的,他的腿原先在银屏山就断过一次,如今又断一次,怎么可能没有后遗症,想到这儿,她不免又怨恨起圣上来,下手也太重了,竟活生生打断侄子的腿。   她一哭就很难停下,怀钰哄得脑袋都大了,只能找别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什么时候走?”   “什么‘什么时候走’?”   怀钰一愣:“你来的时候,他们没有跟你说可以在这儿待多久?”   沈葭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我不走,我要陪你留在这儿,他们什么时候放你出去,我就出去。”   怀钰本以为她是向圣上求来了探望他的机会,没想到她居然要留下来,一下三魂去了七魄,愕然瞪大眼睛:“你怎么可以留在这儿?哪个混账说的?圣上同意吗?”   “就是圣上说的。”   沈葭将自己如何抱着怀念跪求面圣,然后成功求来与他关在一起的事告诉了他。   怀钰听得额头青筋乱蹦:“你这简直是胡闹,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等下你就回去,我看谁敢拦你。”   沈葭本就对他有气,这下忍无可忍地站起来:“你再说一句让我回去试试?”   “珠珠,你别闹,这真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你能待,我为何就不能待?从今以后,再不分离,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忘了?!你知道这一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自己关在里面倒是开心了,王八蛋……”   她说到伤心处,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一哭,怀钰只能举手投降,急忙道:“好,好,你想要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哭。”   沈葭走去床边坐下,怀钰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又是拱手作揖,又是叫姑奶奶、小祖宗,道歉的话说了一箩筐,沈葭始终斜签着身子,不肯理他,他着急起来,按着她就吻。   事实证明,还是这招管用。   不一会儿,沈葭就被他吻得气息不稳,面红如潮,两人久未云雨,对彼此的身体都想念得紧,一触碰到对方的肌肤,就如干柴碰上烈火,霎时间野火蔓延,烧了个惊天动地。   所幸最后时刻,怀钰还残存了一丝理智,按住不停仰头来亲他的人:“这里不行……”   “我想要。”   沈葭在他身下难耐地扭动。   怀钰脑中轰地一声响,理智烧得一干二净,眼睛被撩拨得发红,头埋下去,一边含糊叮嘱:“那你别叫,我不想让他们听见。”   沈葭道:“我尽量……”   剩余的话淹没在她细碎的呻.吟中。   这一定是他们行房以来最合拍的一次,虽然条件简陋,但都从彼此的身体上汲取了最大程度的愉悦,沈葭累得香汗淋漓,被怀钰用棉被裹着,趴在他的身上,把玩那枚玉坠。   “这是你的还是我的?”   两人的衣服混在一起,玉坠又长得一模一样,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怀钰只看了一眼,就道:“这是我的。”   他从枕头下掏出另一枚白玉蝴蝶,交到她手上,说:“这才是你的。”   “真的?你没认错?”   沈葭有点狐疑,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差别。   “错不了,”怀钰一口咬定,“我拿着看了这么多天,上面的纹路都能数出来了。”   沈葭一听便放了心,将玉坠握进掌心:“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将你的给我,你想让我放心。”   怀钰笑了笑,低头亲她一口:“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   “可是怀钰,”沈葭撑起身子,垂头看着他,刚哭过的眼睛还有些发红,水洗过一样,“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真正地放心,就算拿着块玉也不管用。”   “我知道。”   怀钰将她抱进怀里,安抚地摸摸她的长发,“当时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怕你担心,又要急出病来,只能托苏大勇把这个带给你了。”   说起这个沈葭就来气,想踹他一脚,忽然想起他腿不好,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怀钰察觉到了,大掌放在她光滑的大腿上,不规矩地摸来摸去,笑道:“怕什么,不疼,想踢就踢呗。”   沈葭不踢他了,改成拧他的耳朵,疼得怀钰直抽冷气,也不敢叫疼,直到沈葭撒完气了,才抱着她委委屈屈地抱怨:“你这个一生气就揪耳朵的习惯,真是太不好了……”   “你怎么好好的太子说不当就不当了,惹得圣上发这么大火?”   沈葭始终想不通这件事,他不想当太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怎么刚好挑那天爆发?   怀钰的笑容一僵,沉默良久,说:“因为不想成为皇叔那样的人。”   “什么?”沈葭听不懂。   怀钰抱着她,在她耳边一句一句地耐心解释,从汉水之上说起,当初她被雷虎挟持,圣上明知她是他的此生挚爱,一旦她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他在旁边,绝望地哭求,嗓子都喊哑了,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那是怀钰第一次感受到浑身的血液发凉,意识到这个将他一手带大的男人,是这般的陌生而可怕。   沈葭听到这里,叹了声气。   那日在大船上,当漫天箭雨朝她射过来时,她也是极度震惊而不敢置信的,她理解圣上的选择,因为她是个不重要的人,如果被挟持的人是怀钰,他兴许还会犹豫一下,可雷虎偏偏抓的是她,那就没有什么好权衡的了,太子妃死了,还能娶下一个,雷虎罪大恶极,却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不过,虽然理解,但她感到心寒,所以她才抱着雷虎纵身跳下江水,可能就连英明天纵的圣上也没有想到,她会有勇气跟雷虎同归于尽,他更没有想到,怀钰会跟着她一起跳下去。   也正是他这样的举动 ,才彻底伤了怀钰与他的叔侄情分。   怀钰也说起了那日在乾清宫里的对话,皇后是他的发妻,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为他生儿育女,他提起她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连抄家灭族这种事,也说得毫无波澜。   在怀钰的印象里,圣上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曾经也会爽朗大笑,会手把手地教他骑马拉弓,而不是如今铁血冷酷,光站那儿就吓得人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多年身居高位的生活?还是常年的病痛?   “自古帝王者,孤家寡人也。”   怀钰叹息道:“说我自私也好,说我不孝也罢,珠珠,我不想变成他那样的孤家寡人,这一生,我只想和你两个人过,对了,还有念儿,我们一家三口,去西北,去塞外,总之,只要是与你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也许,哪儿都去不成了,我们要在这诏狱里关到老。”   怀钰笑了,看向她:“说的是,后悔吗?”   沈葭看着他明亮如往昔的眼睛,俊朗飞扬的眉目,摇摇头:“不后悔。”   她不后悔嫁给他,不后悔进来陪他,她没有告诉他,圣上之所以答应她进来,是让她来劝他改主意的,可她现在不想劝了,管他的,就让她自私任性一回罢,怀钰想做什么,都随他,她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可以了,反正白首到老,在哪里不是白头呢?   怀钰眸中泛起泪光,年少时,他曾致力于像他的父母那样,寻找一个与他相伴终生的伴侣,她会爱着他,不会抛弃他,他毕其一生孜孜以求的人,如今就在他的身旁,这一生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他将沈葭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许诺:“如果我们能出去的话,一起去西北看星星罢。” 第120章 赌局   三日后, 陆诚递折子请求面圣。      延和帝原本不打算见他,但陆诚不仅是重臣,还是他的老友,别人可以不见, 他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经过再三权衡后,他还是准了。      延和帝与陆诚少年相识, 交情深厚, 所以特意赐予他紫禁城骑马、剑履上殿、面圣不拜的特权,但陆诚生性忠厚谨慎, 每次见他,还是会规规矩矩地行跪拜之礼。   平身之后, 他动了动嘴唇, 就要说话。   延和帝岂能不知他来意,淡淡打断:“子敬, 你若是来做说客的,就不必开口了。”   陆诚笑了笑:“回陛下,臣是来辞行的。”   延和帝写字的手一顿,宣纸上洇开一道墨迹,他抬起头:“这么快?”   “不算快了, 臣已经在京城羁留两年了。”   陆诚前年九月入京,本来预定开春就回去,却因为接二连三的事情, 一直耽误到如今,在进京述职的官员中, 确实已经算久的了。   他乃三边总督,肩负镇守边陲的重任, 西北一日也不能没有他,他在那儿,就是大晋朝的一根定海神针,所以当初他不在,陕西就爆发了民乱,他的几个儿子虽然都养得有出息,但还是初出茅庐的雏虎,远没有父亲的沉稳可靠。   他的离开是迟早的事,延和帝点点头,搁下笔道:“陪朕去个地方。”   大雪方停,路过梅园,枯瘦的红梅映衬着雪景,天地静谧,鸦雀无声。   延和帝坐在轮椅上,陆诚推着他,二人没叫上任何人随侍,轮椅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轱辘印,偶尔碰上几个小太监在路边扫雪,看见他们,无一不是恭敬地跪下来,深埋着头。   在延和帝的指示下,他们来到午门,这是进出紫禁城的正门,位于南北中轴线上,城开三门,旁边还有左右两个掖门,平时一般关闭,只有皇帝大婚、祭天和举行春闱大典的时候才会开启,北面城楼面阔九间,楼高十丈,重檐黄瓦庑殿顶,与东西两侧的雁翅楼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形如凤凰展翅,故也称“五凤楼”。   延和帝从轮椅上站起来,陆诚吃了一惊:“陛下……”   “不用扶,朕自己可以。”   延和帝避开他的搀扶,拿过他手中的拐杖,一步步向石阶上走去。   他走得很慢,因为膝关节肿胀如球,几乎每抬一次腿,都会感受到钻心剧痛,才走了几级,就满头大汗,浑身如同浸在水里。   陆诚实在担心,好几次提出要帮他,都被他严辞拒绝,他就像要证明什么,非得靠自己登上城楼不可,但最后他也没成功做到,双腿疼得仿佛在灼烧,他狼狈地跪在石阶上,还是靠陆诚搀扶着他,几乎是半架半抱地将他带上了城楼。   “老了。”   他扶着汉白玉栏杆,气喘吁吁,摇头苦笑:“不中用了……”   陆诚微微一笑:“陛下,谁人不老?臣也老了。”   “是啊,你也老了。”   延和帝看着他两鬓的白发,神态唏嘘,“时间过得真快,子敬,你还记得吗?从前咱们总爱跑来这里玩儿,皇兄喜爱高处,说站在高处俯瞰,风景最好。有一回,我不小心打碎了郑贵妃最心爱的珐琅花瓶,害怕被父皇责骂,是皇兄带我来这儿躲着,我们喝了一夜的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花瓶是王爷砸碎的,不是您。”   “什么?”   延和帝转过脸,写满了诧异。   陆诚笑着道:“当年臣也在场,亲眼见着殿下不慎砸碎了花瓶,后来他又偷偷找工匠黏回去了,谁知黏好的第二天,陛下您又摔了一回。”   延和帝愣了好半晌,不禁失笑:“是皇兄能干出来的事,朕还当他怎么那么好心,原来是我顶了他的黑锅,他心中过意不去。”   二人谈起了年少时的趣事,他们三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曾经也是北京城里的顽劣少年,干过不少令人头疼的事,后来上了战场,又一起并肩作战。      那段军旅生涯,至今都令延和帝念念不忘,即使过去那么多年,有些事提起来依旧恍如昨日。   他记得陷入重围时,他们把后背全然交付给对方,那种信任感,此生再也不会有了;记得当年怀瑾雪夜追杀西羌王,他和陆诚替他引开援兵,那一场大战斩敌数万,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也记得大胜之后,他们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雪地里看月亮,塞外的明月又大又圆,远方营地传来悠悠的羌笛声,怀瑾仗剑起身,脚步踉跄地舞起了剑,一招一剑,潇洒至极,仿轻云兮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子敬,有的时候,朕好像在做一场悠然长梦,梦里,皇兄还在,你也在,我们围着篝火聊天,喝酒,说笑,你吹笛,皇兄舞剑,可看看你现在,满头的华发,皇兄不在了,朕也满身病痛,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就像参加了一场热闹宴会,席上高朋满座,击箸而歌,大家举杯喝得尽兴,可席散后,曲终人亦散,只剩满桌杯盘狼藉。   陆诚懂得他的心情,叹了声气:“陛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说的是,也许,朕只是不想让这场筵席散得太早。”   延和帝将目光放远,登高而望,整座紫禁城尽收眼底,曾经怀瑾说喜欢高处,他以为皇兄是喜欢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感觉,却没想到他只是单纯欣赏高处的风景,而他终于走到了万人之上,却恍然发现,站在最高处的感觉是这般寂寞冷清,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说知心话的人几乎没有,紫禁城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座牢笼?生于皇家,肩挑万里山河,本就要忍受这种孤独,怀钰又凭什么奢想自由?   “朕知道,你来不止是为了辞行的,恐怕还是为了那小子来求情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延和帝看他一眼,淡声道:“你想说什么,说罢。”   陆诚沉吟片刻,收起脸上笑容,神色认真道:“陛下,太子是雏鹰,就算您再不舍,总有羽翼丰满的那一天,雄鹰是关不住的,他属于蓝天,属于外面的世界,放他走罢,臣也老了,天下总要留给他们这些年轻人,他是个当名将的料子,终有一日,他会建立起不逊于他父亲的功勋。”   延和帝未置可否,神情若有所思,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昨日,谢翊进宫,来找朕下一盘棋。”   陆诚惊讶地抬起眼,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和朕打赌,约定这盘棋朕若输了,就要将诏狱里的二人放出来,他若输了,就将谢氏商行每年的利润让五分给朕。”   “陛下怎么说的?”   “五分太少,朕要全部。”   陆诚瞪大眼睛,惊愕再也藏不住:“他答应了?”   延和帝点头:“犹豫了一会儿,但答应了,不瞒你说,朕当时和你是一样的反应,问他为什么?你猜他怎么说的?”   陆诚摇摇头:“臣猜不到,这位谢老板,心机太深沉。”   “他说,他只有一个外甥女,偏偏今生只认准怀钰,她若不是这么死心眼,他早就带她回金陵去,给她挑上十个八个美男子,风风光光送她改嫁,但他们二人形影不离,缺了谁都活不成,他只好一并赎出来,倘若散尽家财,能换来外甥女下半生美满幸福,这生意便做得值。”   “真是一场豪赌啊。”   陆诚发出感叹,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掷千金的豪气的,何况是以全部家财做赌,一旦输了,谢家祖上经营三代的商行就要拱手让人,他赢了,也占不到什么好处,充其量让怀钰得到自由而已。   延和帝想起谢翊当时说这话的样子,淡淡一笑:“子敬,你说错了,谢翊此人,不是深沉,而是狂妄,狂妄到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陛下,试问胜负如何?”   陆诚早年是进士出身,后来才投笔从戎,即使在行军中途也手不释卷,是全军知名的儒将,他极爱与人对弈,棋力已经到了国手水平,全大晋只有沈如海与他不相上下。   上回延和帝与谢翊下棋,他也去观摩过,延和帝下得一手臭棋,朝野皆知,大概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谢翊竟然与他半斤八两,二人对弈,战况惨不忍睹,陆诚当时看到一半就摇头走了,现在他实在好奇这盘棋局的结果。   延和帝看出他在想什么,道:“不是围棋,我们下的五子棋。”   “五子棋?”陆诚一愣,“什么是五子棋?”   “五子棋就是……”   兴许是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延和帝又没再说了,“天阴了,下去罢。”   直到二人下了城楼,陆诚又问了一遍棋局胜负。   延和帝告诉他:“是平局。”   陆诚不免怔住,围棋中黑棋先手,白棋后手,一人下一手,侵占对方领地,很少出现和棋,虽然不知道五子棋是个什么下法,但凡是棋类游戏,规则都大同小异,谢翊能把棋下成平手,绝对不是偶然,这说明他要么是真的不懂棋,要么是故意藏拙,其实是个下棋高手,不过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呢?一场豪赌,最后谁也没输,谁也没赢……   陆诚想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   赌局不是在棋盘上,而是从谢翊进宫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他是将决定权交到了延和帝手里,是要一个不听话的侄子,还是要谢氏商行?   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次豪赌,而是一场交易。 第121章 思归   “殿下, 请。”   高顺恭敬地替他打起帘子。   怀钰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眯着眼,看了看廊外的阳光,在阴暗的诏狱里待了一个多月,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殿下?”   “走罢。”   他回过神, 跨过门槛,走入书房。   延和帝正在练习书法, 手握一杆狼毫, 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游蛇,墨渖淋漓一大片, 暂时看不出写的什么,他写得认真, 头也不抬。   怀钰走过去, 静静地跪下,也不出声。   过了良久, 殿中只听得见笔落在纸上的哗哗声,最后一笔终于写完,延和帝收了笔,隔空扔进一个青花笔洗里,里面盛着清水, 荡开一圈墨迹。   他垂眼,打量跪在地上的人。   “瘦了。”   “是,诏狱的伙食不怎么好。”   闹了这么久矛盾的叔侄俩, 最终以这番对话作为了开场白。   延和帝淡淡道:“关再久也治不好你这贫嘴的臭毛病,起来罢, 赐座。”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张椅子,怀钰终究没坐, 只是执意站着,延和帝也由他,靠上椅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圣上请说。”   “你是皇兄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怀钰惊愕地抬起眼,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还说的这么开门见山。   “可是皇后……”   “朕早说过,皇后说的,不一定都是真的。不过,她说出来了也好,朕今日就跟你摊开来说,省得你老是疑心。朕确实爱慕过你的母亲,这个世上,朕最爱的女人就是她。钰儿,你娘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朕初见她时,她孤身出现在大漠里,那时朕便对她一见钟情,后来朕将她带回大营,你爹也看上了她,这并不影响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我们公平竞争,你娘与我是有过一段往事,这点皇后没有骗你,不过她最后还是选了你爹,朕依然爱她,但朕对她的爱是发乎情,止乎礼,朕将她当皇嫂敬重,更不会做对不起你爹的事,皇后的疑心病是多年的宿疾,她是个疯女人,她的话你不能信。”   延和帝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你只认皇兄做爹,朕还不想认你当儿子,浑小子,朕养了你这么多年,今日才知你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实在伤透了朕的心,你不想当太子?那就滚罢,把你的儿子留下来,朕立他为太子。”   怀钰还未从那些父辈的陈年旧事里回过神,又被这话打得措手不及,他愕然道:“圣上,恕臣做不到。”   “做不到?”延和帝勾唇冷冷一笑,“凡是朕提出的事,你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钰儿,你不觉得你对你的皇叔,太过残忍了么?”   怀钰立即双膝下跪:“圣上,念儿还小,恐怕无法担此大任。”   “无妨,谁也不是生来就能当好皇帝,朕会将他教好,不要忘了,你也是朕一手带大的。用你的儿子,换你梦寐以求的自由,这交易不是很划算么?”   他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好像只要怀钰答应将自己的儿子留在宫里,他就能和沈葭过上无拘无束的人生,这曾经是他求而不得的梦想,如今触手可及,只要他放弃自己的儿子。   过去很久很久,怀钰涩然开口:“皇叔,您还记得父王的样子吗?”   时隔多日,他终于再叫了一声皇叔,这久违的称呼让延和帝一怔,心中的坚冰似乎正在飞快消融,他略感不自在地别开眼。   “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我离开西北的时候还太小,我不记得父王的模样,但我还记得他的笑声,很洪亮,他的手掌很温暖,胸膛很宽阔,他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带我去沙漠里跑马,驼铃声响,夕阳近在咫尺,我们一直跑到雪山边缘的绿洲,那里生着胡杨林和沙棘树,沙棘果酸得倒牙,我被酸哭了,他却指着我大笑起来……”   怀钰挂着幸福的微笑,仿佛陷在过往的回忆里:“当我还是个孩子时,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所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忘。皇叔,我希望念儿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身边有他的爹娘陪伴,我会教他骑马射箭,就像小时候您教我那样。”   这一刻,他的面容与多年前死去的怀瑾重叠,延和帝恍然发觉,他们父子俩是如此的相像。   “你和你爹一样,自私寡恩,毫无责任心,只想着自己,好像世上就你们有情有义,别人都是傻子,他走了,你也要走,这偌大一个江山,让朕一人去扛……”   眼窝逐渐湿润,他哽咽着控诉,一贯坚毅的神色有所松动,眸中情绪复杂,有愤怒,有委屈,有伤心,但这只是昙花一现,过了片刻,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酷形象。   “想走就走罢,当年朕留不住你爹,如今同样也留不住你,西北有陆诚,不用你去,去东北。前几日,蓟辽总督寄来塘报,山海关外传来异动,崛起了一支女真部族,似有窥南之意,去给朕盯着。你想做个像你爹一样的将军?朕就给你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记住,若让鞑子跑过了山海关,你也不必回来了,自刎谢罪便是。”   这便是答应他的所求了,怀钰激动得难以自抑,重重叩了个头。   “是!臣一定守好国门,不让圣上失望!”   “去罢,你的妻儿在外面等你。”   怀钰起身告退,走到门槛处时,突然听见身后延和帝喃喃自语的声音,轻得仿佛梦中呓语。   “钰儿,你这一走,朕就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这一瞬间,怀钰有些许恍惚,仿佛看见一个少年从阳光下跑来,与他擦肩而过,兴高采烈地冲进乾清宫,缠着他的皇叔,说他今日和人摔跤比武,又打败了多少高手。   他含着泪光,笑了笑,偏过头道:“皇叔,为我取个字罢。”   说完,抬腿走出门去。   延和帝闻言一怔。   曾几何时,他提出为他取个字,快二十的人了,不能连个字都没有,怀钰总是拒绝,他那时便明白,这孩子是认死理,想将取字的权利留给父亲,现在,他将这个权利让给他,是不是也代表着一种认可?   冬日阳光从雕花槅窗洒进来,光影斑驳,尘埃在光柱中上下浮动,帝王独坐在阴影里,岁月在他身上凝固成壳,冷酷的面具终于褪下,露出他不为人知的脆弱,这一刻,他仿佛真的苍老了。   有风透进来,吹动书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宣纸一角没被压好,被吹了起来,上面的狂草一气呵成,竟是半阙《贺新郎》。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   升平二年腊月初一,延和帝下诏废黜太子,降怀钰为辽王,驻守辽阳,经略辽东军务,朝野大哗。   腊月初七,陆诚离京,与之同行的还有陆羡、怀芸夫妇,怀钰也选择在这一日启程,带着沈葭前往封地,京师士庶百姓自愿相送,送行的队伍绵延十里之远。   出了朝阳门,怀钰骑在马上,不知多少次回头望去。   沈葭坐在马车里,将他脸上的失落看得很清楚,她合上车窗,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是在等圣上来送他,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圣上今日一整天都没露面,怕是不会来了。   正值严冬时节,天色阴沉,彤云密布,雪下得越发紧,纷纷扬扬落个不停,一片冰天雪地的背景里,忽见一人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朝他们气喘吁吁地赶来,怀中抱着一卷明黄布轴,挥手喊道:“殿下,殿下,等一等……”   怀钰抬手叫停队伍,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等人跑近,才认出那是高顺。   所有人都下了车或下了马,以为是有圣旨驾到。   高顺却制止他们:“不用,不用跪,这不是圣旨,是圣上单独给王爷的。”   怀钰一愣,接过卷轴,问:“这是什么?”   “圣上说,您打开看了就知道,此去辽东,路远天寒,奴婢就不耽误王爷行程了,您和王妃多加保重,一路顺风。”   “多谢。”   高顺躬了躬身,挽着拂尘转身离去。   “是什么?”   沈葭走到他身边问。   怀钰摇头,解开系带,展开一看,登时怔住。   沈葭踮脚好奇看去,上面只有两个楷体大字。   思归。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怀钰抬起头,遥望远处的城楼,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知道,那个明黄的身影,此刻一定坐在轮椅上,目送着他离去。   思归,是他为他取的字,寄托了对他最殷切的希望。   雏鸟总有一日要离巢,可他希望,这只他一手养大的雄鹰,在追寻蓝天的同时,不要忘了飞回来看看。   -   众人花一下午赶路到了通州,在驿站歇了一晚,第二天早起一看,外面下了好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运河也冻住了,岸边芦荻瑟瑟,草叶裹着白霜,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   吃过早饭,将马匹喂饱过后,众人启程上路。   由于目的地各不同,陆诚等人去西北,谢翊带着谢老夫人回金陵,怀钰和沈葭去辽东,他们便预备在此处分别。      “殿下,在想什么?”   陆诚披着大氅,坐在马上,问正在发呆的怀钰。   两人缓缓策马而行,身后是女眷坐的马车,还有陆诚进京时带的三千虎豹营,他们正在暂时休整,陆羡穿过营地,逐一检查马匹、粮草状况。   怀钰收回往后看的目光,眉心浅浅皱着,带着一点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   “世叔,我怕我做不到像父王那样好。”   出发的时候,他在圣上面前许下豪言壮语,立誓不让女真踏入中原一步,否则自刎谢罪,可万一他做不到呢?虽然他从小听着父亲的英雄事迹长大,也立志成为他那样的人,可理论与实际是有差距的,他不一定能够做到。   陆诚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微微笑道:“殿下,你父亲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战神的,你只要记住八个字。”   “哪八个字?”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诚侧过头,对他道:“你父亲在世时,常念叨的也就是这八个字,殿下,凡事只要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兴许有朝一日,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虎豹骑。”   怀钰神色一凛,胸中像被点燃了一团火,手脚都开始发热。   是啊,他自己的虎豹骑,父辈的英名也许永远不可超越,但只要尽力而为,在史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痕迹,也就不枉此生了。   “父帅,”陆羡骑着马过来,“可以出发了。”   陆诚轻轻颔首,冲怀钰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殿下,咱们就此别过罢。”   “世叔,一路珍重。”   陆诚拍拍他的肩,拨转马头走了。   怀钰转向陆羡,问:“怀芸呢?”   “在跟王妃话别。”   “过去看看。”   -   “今日一别,又不知要何时再见了。”   马车旁,怀芸拉着沈葭的手,依依不舍,洒泪相别。   沈葭替她擦去腮上的泪珠,笑着安慰:“别哭,怀钰跟我说了,等我们抽出空,就去西北看你和陆羡。”   “那你们一定要来啊。”   怀芸千叮万嘱,不知想到什么,又破涕为笑:“说不定,到时不是我和驸马两个人,是三个人了。”   沈葭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望向她的腹部:“真的?”   “嗯,”怀芸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太医说有一个月了。”   “真好,念儿要多个弟弟或妹妹了。”   沈葭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不敢相信那里孕育着一条小生命。   怀芸拍了下她的手背,双眼目视前方,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他们来了。”   沈葭转身回望,看见她们的夫君在雪中策马而来,陆羡竟然在吹羌笛。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   陆羡放下笛子,唇边带着笑意:“王妃教的。”   “我娘?”怀钰惊讶地挑眉,“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还小。”   陆羡翻身下马,先向沈葭行礼,走到怀芸身边,揽着她的腰,低头问:“还好吗?”   “很好。”   “我们要走了。”   怀芸点点头,和沈葭抱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被陆羡扶上马车。   男人的告别比她们要简单,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然后相视一笑。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陆羡踩镫上马,号角呜呜吹响,军队拔营,马蹄扬起雪粉,旗帜卷着寒风,猎猎作响,他们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骑兵的背影转过山坡,再也看不见。   沈葭侧头问:“陆羡方才吹的曲子是什么?还怪好听的。”   怀钰正要回答,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送别。”   “送别?名字倒挺应景,舅舅,你怎么知道的?”   “听你娘说过。”   谢翊骑在马上,系着披风,似乎没有下马的打算。   怀钰问:“舅舅,你也要走了吗?”   谢翊却根本不理他,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而是看向沈葭:“不去和你外祖母道别?”   “不去了,”沈葭微微一笑,“昨晚已经道过了。”   昨晚在驿站,她和谢老夫人睡了一夜,祖孙俩就和从前在金陵的数个夜晚一样,抵足而眠,讲了半宿的话,谢老夫人依旧认不出她是谁,把她当成女儿谢柔,沈葭也不提醒,她从外祖母那里听了不少母亲年轻时的顽劣事迹,今早起床时,谢老夫人看见辛夷在收拾行囊,以为“女儿”又要出门行商,还拉着沈葭叮嘱半天,让她早点回来。   沈葭终于理解了舅舅的话,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至少在外祖母的记忆里,她的女儿还活着,只是出门去做生意了,总有一日,她会回家。   她不愿打破老太太这点幻想,所以也就不去道别了,怕她经不起离别之苦。   谢翊点点头,道:“好好保重自己,照顾好念儿。”   沈葭站在雪地上,笑靥如花:“我会的,舅舅你也是,多保重。”   怀钰见气氛和谐,赶紧见缝插针,厚着脸皮问了一句:“舅舅,你什么时候来辽东?我派人去接你,不,我亲自去接——”   谢翊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不等他说完,就拨转马头走了。   怀钰碰了一鼻子灰,摸摸后脑,转头对沈葭讪讪道:“他不理我。”   “你知足罢,”沈葭道,“为了换你一个自由身,他成了穷光蛋,不揍你就不错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原谅我?”   “我怎么知道?”   “他是你舅舅啊。”   “一百年罢。”   “什么?!”怀钰大叫一声,苦着脸道,“那还是让他揍我一顿罢。”   沈葭哈哈大笑,差点被披风绊倒,摔进雪里。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怀钰一脸狐疑,“哪有男人这么小气,生气要生一百年?”   “你居然说舅舅小气,我要告诉他,舅舅——”   “别叫!”   怀钰赶紧捂住她的嘴。   两人笑着闹着,苏大勇从远处跑来,说可以启程了,他辞去了在锦衣卫的差事,选择跟着怀钰一起去辽东,沈葭认为他八成是为了辛夷去的,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他已成了怀钰名正言顺的侍卫长,手下掌管着十八个人。   这十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跟着怀钰出京寻找沈葭的虎豹营十八骑,经过一年的相处和在襄阳的并肩作战,他们已成了怀钰最忠心的下属,自愿跟随他,此次前往辽东,怀钰带的人马不多,除了家眷与负责伺候的人,剩下的就是这十八名侍卫。   “和我一起骑马,还是坐马车?”   “骑马!”   怀钰便将她抱到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扯着披风,将她牢牢地裹进怀里。   沈葭说:“跑快点。”   狮子骢像是能听懂人话,不用怀钰催,就撒开四蹄跑得飞快,远远甩开了后面的队伍。   其时雪又下了起来,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沈葭不觉得冷,只感觉轻松自由,她愉悦地大笑,雪花跑进嘴里,冰冰凉凉,竟还有一丝甜意。   她听见怀钰在耳边说:“对不起,不能带你去塞外看星星了。”   她回头,眸中含着万种柔情:“只要是与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这一生,只要与你同行,无论天涯海角,江南或是塞外。   此心安处,即吾乡。   大雪纷飞,一只寒鸦栖息在树枝上,旷野上空无一人,唯独雪地上残留着杂沓马蹄印,一行去西北,一行去东南,一行去东北,远方隐约传来悠悠的羌笛声,依稀是《送别》的调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