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纸活 作者:怀愫   文案   【耽美、民国、灵异、互宠】   又名《我扎的纸人都活了》   能工摩其形,巧匠摄其魂   白准凭手中一张纸,一支竹   领千军万马,起万丈高楼   霍震烨初见白准就知道他脾气差、身子娇,嘴巴又叼   不爱跟活人打交道   扎了满屋子纸人自娱自乐   脾气差就哄着   身子娇就养着   嘴巴叼就惯着   满屋纸人也可以留下,但要加上他霍七少   “你看,你也是七爷,我也是七爷,咱们比翼双飞啊”   “再说了,纸人哪里有我好?”   阅读提示:   1、男主行事只凭喜恶。   2、主角BL,配角有BG有BL。   更新时间:日正午,阳气足。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恐怖 天作之合 民国旧影   主角:白准、霍震烨 ┃ 配角:阿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扎的纸人都活了 ========== 第1章 七门调   怀愫/文   夏日清晨六七点的辰光,微风穿堂入巷,吹开馀庆里家家户户的窗门。   小女孩扒在窗口,张着一双大眼盯住最深处的那栋二层小楼,她妈用篦子替她通头发,梳落下来的碎发就手扔到窗外。   姆妈一时手重,小燕“嗞”一声捂住头皮,眼睛却还盯着那二层小楼的黑漆门不放,直到那门开启一条缝。   女孩眼睛一亮,两条辫子才刚打好一边,她扭头就往楼下跑,她母亲在她背后喊:“小燕!小燕!干嘛去?”   小燕已经跑到楼下,藏在阴影里,看那门里走出来的女子。   她皮肤雪雪白,头发乌乌黑,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口,身上一件白底蓝色碎花旗袍,贴身裹着,薄背窄肩杨柳腰,袅袅从深处走出来。   整条里弄都为之一静,掸衣的不掸衣了,挑担的也不挑担了,人们的目光齐聚在她脸上身上。   跟着便有人同她搭话:“阿秀,出来买早饭啊?”   还有人眼睛盯着她的衣裳:“阿秀,你哥哥又给你做新衣服啦?”   阿秀闻言点头,拎着食盒往外走,等她走出弄堂,掸衣才又掸衣,挑担的方又担挑,馀庆里又活了起来。   自然是要嚼她舌根的,因为阿秀生得耀目,又因白家实在神秘。   “长得这么灵,可惜是个哑吧。”天底下难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点遗憾,让馀庆里人人叹息。   “哑吧又哪能啦?我看报纸上的花国美人都没有她好看。”   选花国皇后是近来沪上一桩大新闻,街头巷尾无人不知,一块大洋一张票,筹得的款项全给难民救济会,专为赈济灾民办的。   百雀羚还出了十二美人月份牌,哈得门香烟上都印着美人照片,小老百姓虽没亲眼见过真人,但照片总是看过的。   “瞎讲八讲,花国皇后选的那是舞小姐,阿秀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姑娘,当心被白老板听见。”   白老板就是阿秀的哥哥,自从搬进来,就没人见他出过门,也从不与人交际,连阿秀这个名字都是隔门听见的。   可馀庆里没人看轻阿秀,白家虽住在老城厢,没搬进租界去,但是很有钱。   阿秀身上的旗袍常换常新,她那个哥哥更是嘴巴叼,家里从来不开伙,一日三餐都让妹妹到外头买着吃,再不然就叫人送进来。   什么大三元、天香楼,食盒子日日不重样。   看吃看穿知家底,这么个吃法,当然是有钱人。   小燕散着半边头发立在门口听人闲话,姆妈追到楼下,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发痴了你!”   小燕噘噘嘴,姆妈不高兴,另一条辫子打得死紧,扯得她脑袋一动一动,扎起来还翘在一边,书包挂在身上,一把推她出去:“赶紧上学去。”   小燕拐出弄堂口,看见阿秀在茶楼前等生煎馒头出锅。   锅盖一开,油旺旺热腾腾的生煎馒头上撒一把芝麻葱花,香得勾人馋虫,小燕闻到香味,咽咽口水。   “阿秀!”小燕脆生生叫她。   阿秀侧过脸来,她不会说话,连笑都不笑,可小燕觉得她在对自己笑,忍不住便走过去,红着脸说:“你的旗袍好漂亮。”   阿秀拎着食盒回去,小燕着迷的跟在她身后,街边有人清煤球炉,火星飞扑出来。   眼看便要溅到小燕身上,阿秀伸手拉过她,火点子就溅到阿秀那件新旗袍上,烧了个洞。   小燕愣住了,动也不敢动,眼眶里含着两包泪,这样一件旗袍他们家是赔不起的,姆妈知道肯定要打她。   阿秀却不在意,雪藕似的胳膊推一推她,又指指书包,让小燕上学去,自己拎着食盒回馀庆里。   推开黑漆门,将食盒摆在桌上,取出生煎热汤,拽了下屋里挂的铜铃铛。   内室的绸帘一掀,白准坐在轮椅上从屋内出来,他极年轻极清瘦,长发用绸带系住散在脑后。   阴柔得有些雌雄莫辨,满脸不耐烦的神气。   他并不抬手,两只轮子便随他的心意转动,骨碌碌滚到桌前。   阿秀把汤匙送到他手中,白准低头尝了一口汤,瞥见阿秀旗袍上的洞,皱皱眉头:“去挑一张你喜欢的纸。”   阿秀往屋后去,屋中满是木架,架上摞着各色彩纸,最顶上一叠白底蓝花的便是阿秀身上穿的。   白准一支筷子戳破生煎馒头的薄皮,吃汤包似的把里头的肉汤吮干,把肉丸挖出来吃了。   他爱食这肉馅丸子,可单做了丸子给他,他又不吃。   馀庆里的住户对白家的猜测百样不对,只有一样是对的,就是白准嘴巴叼,这生煎馒头才吃了一个肉丸就扔在一边。   阿秀给自己挑了张天青色的纸,纸上碧意似二月春水。   白准的轮椅滚到屋内长案前,案上大小竹剪,五色彩墨应有尽有,阿秀将纸铺在案上。   手指不动,竹剪竹刀腾空而起,屋里几声纸响,一件天青色的纸旗袍已经立在案上。   阿秀当着白准的面脱衣,那件方才还让小燕神往的旗袍,落地便成了一堆废纸。   她换上新纸衣,旋转身子给白准看,似是在问他美不美。   白准一手撑着头,用欣赏作品的目光看阿秀,当然是美的,娥眉樱唇,身骨肌肤全是他一手造出,又岂会不美?   裁完纸衣,白准自觉这一早上乏累得很,竹制轮椅往屋内去,还吩咐阿秀:“中午要萃华楼的芙蓉鸡。”   内室墙边立着两个男仆模样的纸扎人,眼眶留白,并未点睛。   白准打个哈欠,那两个纸扎人便上前来,将他自竹椅中抬起,送到床上。   薄被一盖,白准便要睡他的回笼觉。   可今日注定是不得清闲的,白准眼皮阖上没多久,门便被人拍响了,阿秀走到门边,只开了一道缝。   外头那人急急道:“阿秀姑娘,七爷在不在?我师哥叫捕房押了。”   阿秀双掌一阖摆在耳边,示意白准还在睡,伸手就要将门阖上,天大的事,也要等白准睡醒了再说。   来人急了,发力一推,一时竟没能将门推开。   白准并没给阿秀画一张笑面,她的脸上自来没有表情,此时漆黑两轮眼盯着来人,掌心发力,一把将门关上了。   馀庆里的人家见状大声喝斥:“你是谁?找哪个?别欺负阿秀不会说话!”   来人哪还有心思辩白,立在墙根,身子蹲下,脚尖一点,轻飘飘跃进了天井。   整条弄堂都哗然了。   “我去叫巡警,这青天白日,还没有王法了!”   阿秀怒了,她虽是纸人,却也颇有权利,这一屋子的纸人都听她调动,双掌一拍,屋里涌出许多纸扎人来。   个个披红挂绿,举刀执剑,“穆桂英”一杆银抢挑上胸前,竹扎纸糊的枪尖,划破了来人胸前衣衫。   这人万不敢碰坏白准的宝贝,又知道私自闯入已经犯了大忌,跪在天井中,大声喊道:“七爷,求您救救我师兄!”   白准早间只吃了一只肉馅丸子,觉又只睡了一半,睁眼便是好大气性,满屋的纸人都知道主人动怒了,纸衣纸鞋震震作响。   来人用脑袋去撞天井的青石砖,连响三声,哀哀求告:“七爷,我师父走的时候说有什么事七爷关照我们师兄妹。”   五花八门自古有之,白准的行当属第七门,七门调,专与阴阳打交道,虽年纪不大,但独掌一门,内行人自然要称他一声七爷。   来人是第三门的门人,三门彩,古彩戏法的传人。五月初韩三爷没了,送葬的全套纸马还是白准亲手扎的。   韩三门下一个柳大一个柳二,他死前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了柳大,三门也由柳大承袭。   来求白准帮忙的是柳二,他磕破油皮,不敢在白准的地界留血腥,抬手一把抹了,殷切望着内室的门帘:“我师父说七爷必会关照我们师兄妹的。”   白准翻了个身,韩三年轻的时候帮过七门的忙,这情攒到现下,也只能他来还了。   “说罢。”声音隔门隔墙传,却似响在柳二耳边。   五花八门,除了第七门,俱是码头街面混饭吃的,要的就是口舌利索,柳二情急之下话也说得明白:“我师兄是猪油蒙了心!”   柳大柳二虽是亲兄弟,但拜师进门就得按师兄弟相称。   柳二咬牙切齿,将柳大被抓的事托出,竟是因为选花国皇后。   百来个舞场小姐参选,选出十二位票数最高的,再从十二位里选前三,一位花国皇后,两位花国贵妃。   每位美人都要上台一展才华,本来都是些舞小姐,能歌会唱都算不得出奇。   其中那位八月美人金丹桂虽不会唱,但她别出心裁,花高价将柳大请去,教她古彩戏法,台上稍露两手,引得众人喝彩。   金丹桂多情妩媚,柳大竟连韩三爷的独生女都抛下了,要与金丹桂在一起。   白准冷哼一声:“你师父坟头土未干,弟子就这样欺他孤女?”   柳二羞愧难当,为了金丹桂,师姐不知淌了多少眼泪,他与柳大打也打过,吵也吵过,可师兄仿佛着了魔,眼中心中只有金丹桂。   “金丹桂死了。”   八月美人死在礼查饭店包房内的西洋弹簧床上,二龙一凤。   白准听了这么一通废话,颇觉无趣,懒洋洋拖着长音:“嗯?”   “还求七爷救救我师兄!”   七门徘徊在阴阳两界,人的事白准不一定知道,但鬼的事,只要他想,就能知道。 第2章 城隍引   怀愫/文   白准倚在床上,昏昏欲睡:“不救。”   七门欠的是韩三的情,可不是欠他柳大的,柳大不义,他若是帮忙,韩三爷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柳二没想到白准会断然拒绝,知道这是师兄在师父身后如此行事,触怒了白准。   可柳大毕竟是他兄长,他不能见死不救,咬咬牙道:“七爷,我师父将门主之位给了师兄,一切都给了师兄。”   家财女儿,和古彩门代代门主才能掌握的秘技神仙索。   “若是我师兄死了,三门就没了。”说完他又磕起头来。   白准皱皱眉,五花八门早已式微,门人也七零八落,各自求生,三门传承到这一代,确实不能让它就这么断了。   门内悉索几声纸响,柳二燃起希望,可内室只走出个没有眼睛的纸仆来,纸人僵手僵脚走到他面前,抛下个布袋。   柳二低头一看,布袋一角露出白花花一片:“七爷这是……”   白准声音懵懵的,好像又在打瞌睡:“这钱给你上下疏通,到牢里去,学会你师父的神仙索。”   韩三爷年轻的时候,凭绝技神仙索争夺三门门主之位,只怕他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世界就换了个新。   “我师兄是清白的!他们要拿他顶罪!”   白准烦了:“他清不清白,跟你师父说去。”   死了自然就能见着了,说不准韩三正在底下等着这个不肖的徒弟。   柳二哑口无言,师父将师姐当作掌上明珠,自来疼爱有加,若他老人家还在,又岂容徒弟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柳二面色发白,话说到这儿,白准是不会帮忙了,他捧着半包银元,给白准又磕了三个头:“多谢七爷指点。”   阿秀送他到门边,巡警正巧赶到,盘问几句,有阿秀作证,知道柳二不是歹人,放他离开。   白准这人,脾气差身子娇,睡着了被吵醒,气得翻来翻去:“美人也要,绝技也要,不知自己的命几斤几两重。”   满屋纸人,寂寂无声。   白准又觉无趣,恹恹裹着他的锦缎被子,睡他的回笼觉。   眼睛一阖,沉入梦中,眼前出现一方神台,台上供奉城隍金身。   他醒时腿脚不便,在梦中却行走无碍,走到神台边,取了三支香,恭恭敬敬点香敬神。   一缕香烟升起,台上凭空现出一张黄纸,白准双手接过,拿到手里一看,是张城隍通关路引。   但凡死人去往冥界,都得有张路引,写明姓名生平和所带葬品。佛家有地藏菩萨,道家是丰都大帝,白准手上这一张是城隍路引。   王秋芳,年二十二,所带葬品一件真丝睡袍,两只钻石耳环。   城隍发了路引,王秋芳却没去她该去的地方,这张路引送到七门,是让白准去缉拿这女鬼。   白准神色肃穆,欠身接下,梦中神台渐渐隐去,睁开眼睛,午时还未到。   鬼魂游荡人间,一日之中属午时最弱。   白准额角轻跳,他打起精神,取出一张黄纸,将王秋芳的姓名生辰写上。   再起一支香,将黄纸点燃,在炉中焚烧。纸灰无风扬起,穿过天井,飘了出去。   阿秀早已打开大门等着,门前停了一辆黄包车,馀庆里的人家谁也没瞧见这车是怎么进了巷子的,眼睛一花,车就已经停在白家门边了。   拉车的车夫一把将白准抱起,放到车座上,阿秀撑起油纸伞坐到白准身边,车轮在砖地上擦过,飞快出了巷子。   这车夫和车自然也是纸扎的,随白准心意操控,顺着烟丝一路追到了礼查饭店大门口。   白准皱皱眉毛,秋芳为桂,此桂就是彼桂?   刚进饭店大厅,白准就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烟丝浮游向内,一路将他引到了饭店内的咖啡厅。   那缕烟丝飘飘渺渺,最后落在个年轻男人的肩头,王秋芳死后找过他。   男人背对着白准,白准轮椅向前,还未靠近就先听见他说话。   “他杀没杀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杀人。”   霍震烨长腿一搭,背靠在沙发上,端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深深吸上一口提神。   从金丹桂死后,他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用这咖啡香压一压。   他对面沙发上坐着个巡捕,苦口婆心:“七少,您再仔细想想,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什么?是不是那个柳大为情杀人?”   霍震烨眼中讥诮,张口却是玩世不恭的笑音:“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要是不认识他,又怎么会在他房里?巡捕只敢心里想想,上面都交待了,对这位七少要特别客气。   他不过腹诽,霍震烨却生就一双毒眼,他嘴角一挑:“客房的听差服务生查过没有?像这样送“花”上门,除了我的房间,还有没有别人?客房里的酒检测过没有?”   咖啡厅内人人都衣着光鲜,偏他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衬衣领口松开,额前搭着几缕发丝,天生一对桃花眼,唇角一挑似笑非笑,很有几分风流。   他们还真没查过那天夜里有多少位花国美人进了公子哥们的房间。   “是,是,都已经在查了。”说完又劝,“七少,昨天您兄长的电话就打到总署来了,您再仔细想想,咱们也好结案不是,可别耽误了您的喜事儿。”   霍震烨嘴角的笑意隐去,只觉得鼻间血腥更重,端起杯子,想将这味道压过去。   刚端起杯子,他就觉得正被人注视,回头望见白准。   白准瞳仁一缩,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再相见。   霍震烨盯住白准,只觉得眼前人似乎是见过的,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两人目光相碰,是白准先动,他的轮椅滚到霍震烨面前。   霍震烨对巡捕挥手,示意他离开,巡捕没要到口供,又不敢惹着这位霍七公子,垂头丧气走出咖啡厅。   霍震烨的目光牢牢锁着白准:“你是谁?”   白准脸色不变,心底生怒,他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他竟然不记得他了!   霍震烨看出眼前人在生气,可不知他气些什么,他觉得他应当是认识白准的:“我们是不是见过?”   白准不回答他的问题,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咖啡桌上:“压在枕下,她不会再来找你。”   既然不记得了,那也没必要再相识一次。   究竟是不是霍震烨杀了人,王秋芳又是不是金丹桂,白准全不在乎,只要把王秋芳送去她该去的地方,这一笔生意就成了。   对七门来说这就是一笔生意,人与人做生意,七门与神鬼做生意。   霍震烨眉梢一动,他昨天晚上确实作梦了,可他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他推测是有人给他下药了。   那种影响神经系统,引发幻觉的药物。   白准就这么撞上来,又让他觉得熟悉,成了第一嫌疑人。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霍震烨面上在笑,心念如电转,他确定自己见过白准,又觉得这件事是个圈套,想找出是谁给他设的这个局。   霍震烨刚从英国回来,霍老头好像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个儿子,趁他在上海闹出什么丑事之前,替他安排了相亲。   霍震烨一进饭店包间就知道自己被老头子算计了,立刻摆出花花公子,纨绔子弟的样子。   陶小姐问他在英国的见闻。   他就谈吃谈喝谈在哪里做西服,如何赛马怎么猎鹿。   陶小姐跟他聊英文,他就假装出洋相,指鹿说马。   可陶家小姐还是相中了他,霍震烨这才混到花国皇后的选美中,豪掷千金捧舞小姐。   今天在这个身上扔几千大洋,明天又再换一个,闹得沸沸扬扬,气得霍老头子亲自打电话骂他。   谁知陶家还不死心,他干脆闹得再大些,放出风声说他为舞小姐神魂颠倒。   陶家但凡还要一点脸面,就该极力撇清关系,经过这回,老头子再也别想动这种念头。   花国十二位美人在礼查饭店开宴,霍震烨当然要到场,让记者拍上几张照片,再上一回新闻。   他一向擅饮,那天晚上只喝一杯就有了醉意,回房靠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醒来,金丹桂赤身露体死在他房中床上,死相极惨,被人生挖双目,塔夫绸床单被鲜血浸透,屋内血气冲天。   来送早餐的客房服务生闻到血腥味,尖叫声吵醒了霍震烨。   霍震烨还算镇定,柳大却跟金丹桂躺在一张床上,跟具女尸睡了一夜。   这种离奇又艳情的血案,隔天就闹得满城风雨,说三人在一张床上有,说为争风吃醋杀人的也有,各类小报记者跟蜂见了蜜似的往饭店里钻。   霍震烨双手交叠,想看白准下一步如何行事。   白准微微咬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麻烦精依旧还是那个麻烦精。   霍震烨挑挑眉,他好像没词了。   白准心想,要不然干脆就让女鬼索了他的命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劝你听老公的话 第3章 无眼女   怀愫/文   霍震烨嘴角噙笑:“不继续了?”   白准耐心告罄,转身离开,只要那缕烟丝还在,王秋芳今夜还会再来,让这麻烦精吃点苦头才好。   白准人走了,信封还搁在桌上,霍震烨拆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幅纸剪的脚镣木枷,跟戏台上的犯人戴的差不多,手艺还挺精细。   他顺手把这小玩意儿往口袋里一揣,随口吩咐:“去看看这人是谁,到什么地方去。”   他身边跟着三五个巡捕,霍家上下打点,上至巡捕署长下到捕房巡捕,通通给足了好处,巡捕也甘心听他差遣,跟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   “那人没走,他开了间房,住下了,还要了许多酒菜送到房里。”   “把房间换到他隔壁。”霍震烨并不意外,不论是谁要害他,总得露出形迹,他晃着步子上楼去,倒要看看,这人还有什么后招。   白准一时走不成,要了间临江套房,把礼查饭店有名的菜色全点了一遍。   霍震烨在白准门口站定,看着服务生进进出出,窗边圆桌摆满了各色蛋糕西点,眉头一挑,这人倒会享受。   他打开隔壁的房门,对跟着他的陈三说:“我就在房里哪有不去,你们歇着去吧,吃的喝的,都算在我帐上。”   陈三笑得见牙不见眼:“七少只管休息,再委屈您几天,事情就快结了。”   在霍震烨这里拿不到口供,巡捕房有的是办法让柳大认罪,柳大骨头再硬,也硬不过铁皮鞭子。   要不是这案子被记者捅了出去,闹得沪上哗然,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悄没声息的也就办完了。   霍震烨闻言目色一冷,他关上房门,转身在房间里仔细察看。   床单被子都是新的,窗户大开,在房内就能听见远处码头的船鸣声,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下了什么药让他产生幻觉,经过挥发,这药也该失效了。   可他怎么还能闻见血腥味?   今天的饮食他也异常小心,跟巡警们一起吃,别人碰过的菜他才碰,服务生端来的茶水咖啡,他一口都没喝。   霍震烨按了按西装内袋的手枪,拉过张椅子坐在窗边,不食不饮,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那人还能有什么下药的途径。   比起霍震烨,白准可舒服多了,他给自己叫了一桌菜,每样都尝了尝鲜。   菜做的不如萃华楼天香楼,西点味道倒不错,白准手里托着瓷碟,把蛋糕上的奶油刮下来,一口吃掉。   阿秀坐在他对面,她不用吃东西,可也学着白准的样子,捧着小碟子,用银叉送到嘴边,她还学会了斜坐,从旗袍开叉处露出雪白的一截腿来。   咖啡厅里的女人们就是这样坐的。   阿秀落地才刚一年,按人的算法才一岁,虽有人形,心智还似孩童,看她像人那样学东西,白准颇觉有趣。   等阿秀玩够了,白准就从袖中取出黄符,递给阿秀:“把这个贴到门上去。”   王秋芳知道他的存在,就不敢再来找霍震烨,白准隐藏行踪,等她来了,将她捉住送去该去的地方。   子夜时分,套房里的西洋座钟“哐哐”敲响,霍震烨猛然睁开眼,晃了晃脑袋醒神,怎么竟睡着了。   房内的窗还大开着,黄浦江的夜风灌进来,江风带着一股水腥气,霍震烨看白纱窗帘飞扬鼓动,走到窗边,想将窗户关上。   窗外隐隐传来舞乐声,霍震烨骤然清醒。   金丹桂死的那天夜里,也有舞乐声,她死之后,礼查饭店的住客走了一半,楼下的舞场歌厅都暂时关停,哪还有乐声。   这又是个梦。   霍震烨意识到这点,但他并没能醒过来,听见套房内传来“吱呀”声响,迈步走了过去。   门内无灯无火,借着一点月色,约莫能瞧出四柱床的形状,床上帐幔低垂,里面一双身影交缠。   这个景象,他昨夜就梦见过了。   霍震烨靠在门框上,摸了摸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个银烟盒,捡出支烟来,点燃一支,吸上一口。   悠悠然吐了个烟圈,等床上这场戏何时演完。   帐中传来男人喘息的说话声:“你跟我走,我有钱了,足够咱们离开上海,安生过日子。”   “吱呀”声短暂的停顿一下,女人尖叫一声:“你不是霍七少?”   知道认错了人,可两人都在紧要关头,缠着彼此不放,男人说道:“我这辈子都待你好,咱们生生死死都不分开。”   霍震烨挑了挑眉头,夹着烟的手搁到一边,昨夜可没有这一出。   女人“啪”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呜咽两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男人正欢腾,被打也不恼怒:“我看见你给听差小费,买通他给你开门了。”   金丹桂被当面戳穿,可她毫不羞愧,又想推开柳大,又舍不得这时推开他:“我说过了,咱们快活归快活,要我跟了你,你养得起我吗?”   声音终于停歇,金丹桂拉开了台灯。   霍震烨借着那点光明看清床上的人,金丹桂靠在软枕上,她脸上红晕未褪,满面怒意的看向柳大:“你赶紧滚蛋,别坏老娘的好事!”   竟然还想继续留下等霍震烨。   霍震烨抖抖香烟灰,烟灰细簇簇掉在地毯上,难道他参加酒会的时候,特别像个冤大头?   柳大半跪着,他声音里带点哀求:“我真的有钱了,这钱够你花销,你不必讨好公子哥儿,也不必再陪人跳舞,咱们离开上海。”   金丹桂翻了个白眼:“有钱了?你见过几个钱,就敢说自己有钱了?”   她合拢身上的蕾丝睡裙:“你知不知道霍七少是什么身家?一两千的现大洋,他随手就花了,你一个跑码头耍把戏的,下辈子重新投胎也赶不上。”   霍震烨一支烟抽完,又点一支烟,若非在梦中,他还真想跟金丹桂说上一声,他这个胎投的也不怎么好。   柳大沉默片刻,咬牙说道:“一箱小黄鱼,够不够你跟我走?”   金丹桂本来眼睛撇在别处,听见“小黄鱼”扭过头,上下扫了柳大一眼:“你哪来的金条?”   “你就说够不够?”   “万一你骗我呢?”金丹桂反而有几分相信了,柳大这毛头小子,还从没跟她放过这种狠话,难道他真有钱了?   柳大笑了:“我知道你不信。”他拿出个小匣子,递到金丹桂面前。   盖子一开,金丹桂就倒抽一口气,里面是一对金刚石的耳环,指甲盖那么大颗,一点灯火就熠熠生辉。   金丹桂的眼睛盯在金钢石上拨不出来,哪个客人也没待她这样大方过,这一对比苏曼丽的那对还更大更剔透,她一直都想这么一付钻石耳环。   “这样的东西我还有许多,你跟着我,都是你的。”   金丹桂托着耳环,眉开眼笑,身子挨靠过去,胳膊碰一碰柳大的胸膛:“这是哪儿来的?”   柳大一顿:“这是……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你放心,没人会追查来路。”   金丹桂知道他有个定了亲的师姐,也知道柳大是什么古彩门的传人,可她从没当回事,此时一听,猜也猜到东西是他师父给女儿的嫁妆。   可她掌心一拢,把这对耳环攥在手心里,轻刮柳大的背脊,娇滴滴道:“你待我可真好。”   柳大被她一抚,又醉三分:“你跟着我,都是你的。”   金丹桂娇声轻笑,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给柳大倒了杯酒,两人共饮,房内又一次响起声音。   柳大的身世,霍震烨在这几天内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孤儿,被他师父收养,教了一身变戏法的本事,以此谋生。   没想到他偷未婚妻的嫁妆送给相好,还想卷款逃走。   霍震烨不齿柳大为人,掐掉了手中香烟,转身想走,看看自己这个梦还有没有别的看头。   谁知一抬头就在面前那块挂在房内的圆镜里,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滴哒,滴哒,滴哒”声音由远及近,一下一下,那团黑影从暗处走到明处。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穿一件蕾丝衣睡裙,走到霍震烨身后。   她缓缓抬起脸来,脸上该是眼睛的地方被整个挖空,只余一双血窟窿。   血淌得满面都是,顺着尖下巴滴落在地板上,霍震烨听见的滴哒声,就是血滴落的声音。   这一个是金丹桂,那床上的又是谁?   霍震烨往屋内看去,床上空无一人,身后的那个金丹桂抻直了两只手,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要走进来。   霍震烨没见过金丹桂的死相,他醒来时,金丹桂的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据说柳大也没看见,他醉得不省人事,押回捕房浇冷水醒。   要是他醒来与金丹桂“四目相对”,还不被吓疯?   金丹桂两条胳膊僵直着,身体左右转动,手似利爪,擦过霍震烨前胸。   霍震烨明知是梦,却忍不住又退一步,后背抵住了房间的柜子。   金丹桂没了眼睛,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她微微偏头,顺着声音摸了过来。   霍震烨退无可退,金丹桂似乎知道他就在自己爪前,嘴角一勾:“把你的眼睛给我。”   不论她本来长得怎么样,此时脸上两个血窟窿,唇边这一抹笑意十分渗人,霍震烨心口急跳,但他屏息相待,等金丹桂的手臂伸到面前,看准时机矮身一躲。   金丹桂的手指直直插进了柜门,又“噗”一声拔出来,在木门上留下几个血洞。   她怒道:“你躲不掉的!”   霍震烨绕床走到角落,金丹桂摸了过来,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梳子,远远一扔,梳子落在床头边。   金丹桂听见声音,得意一笑,转过身往梳子落地的地方追去。   霍震烨趁机离开,可房内有地毯,屋外却没有,他一脚踩在地板上,皮鞋鞋底轻碰,金丹桂骤然转身,血洞双目望了过来:“你骗我!”   霍震烨猛跑起来,他跑到门边,门把手却牢牢锁着,怎么也打不开。   金丹桂已经到了他身后,霍震烨掏枪转身,扣动扳机,一枪打在她心口处,子弹洞穿过去。   金丹桂低头“看”向胸口,那里一丝伤痕都没有。   子弹挡了她一挡,可对她无用,眼看就要被她利爪穿心,霍震烨灵光一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对准她扔了过去。   是白准包在信封里的纸镣铐。   镣铐落地就成了实物,铁锁牢牢铐住了金丹桂的双脚,她哀叫一声,跌倒在地。   她因双脚被缚越加愤怒,两只利爪撑起身体,刚要伸手掐住霍震烨的喉咙,动作便顿住了。   门锁从外面被转开了。   饶是她眼中无珠,霍震烨也能感受到她的惊惶。   金丹桂整个身体一节一节倒转过来,以手作脚,在地板上飞快爬行。   攀到窗边,跳了出去。   白准坐着轮椅从门外进来:“跑了?”他看一眼霍震烨,啧,真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  霍:你说谁没用?你过来!你试试! 第4章 故人面   怀愫/文   霍震烨后背被汗浸湿,下意识转身,枪口对准大门。   白准瞥他一眼,人虽没用,胆子还是这么大,竟然连声救命都没喊。   他完全不拿手枪当回事,绕开枪口,转进房间,低头看地板上被女鬼指甲刮出的痕迹,眉心微蹙。   这女鬼竟能挣脱束缚?   白准一开口,声音穿透黑暗,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霍震烨恍然回神,垂下枪口,他就在自己房中,这根本不是作梦,也不是有人要害他。   是真的见鬼了。   金丹桂是察觉出白准在门后,这才逃走。   “你究竟是谁?”霍震烨换了一种口吻问他。   白准没搭理他,轮椅滚到窗口,窗框上几道指甲抓过的痕迹,金丹桂贴墙爬出去,早就逃远了。   那缕本来绕在霍震烨肩头的烟丝,顷刻散去,顺着风飘进夜空中。   白准拾起落在地上的纸木枷,木枷与镣铐本是一对,镣铐起了作用,木枷却被霍震烨的汗水打湿,这才没用了。   白准指尖一搓,木枷搓成纸灰。   屋内怨气浓重,再加上金丹桂双脚被缚,还能只凭双手逃走,她已经不是寻常鬼了。   据她死去已经三夜,等到头七回魂,她会鬼力大涨,到时可不是一付简单的镣铐能抓住的事了。   霍震烨望着地板上留下的痕迹,和房内柜子上的十个小洞,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他没觉得庆幸,反而升起丝荒谬感:“她为什么找我?”   白准这才相信霍震烨没有杀人,心中竟莫名松一口气,尔后又想他好不好,跟自己才没关系。   这样看来,只怕连金丹桂自己都不知道杀她的人是谁,她死在霍震烨房中,就以为凶手是他,来找他报杀身夺眼的仇。   她杀不了霍震烨,就会去找柳大。   白准眉心一拧,真是烦得要死。   霍震烨只沉吟片刻,就上前一步:“告诉我你是谁,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我就有办法给柳大也送一付纸镣铐。”   白准斜他一眼:“那东西已经抓不住她了,要是三日之内还抓不到金丹桂,你跟柳大都没好果子吃。”   “我们果然见过面。”   白准一时不察,被霍震烨套了话,他嘴巴一抿,转身出门。   霍震烨眼看他指尖未动,轮椅就转了出去,急步跟在他身后:“你是阴阳先生?”   白准并不回头,轻声哧笑,传进霍震烨耳朵里。   刚出门就碰上了巡捕陈三,他就在隔壁屋里,听见动静慢慢腾腾过来,先看霍震烨,再看白准,先是惊讶,然后又色眯眯打量白准 。   这个坐轮椅的男人,也太漂亮了。   这深更半夜的,那么个漂亮男人在霍少房内,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原来霍七少男女通吃,还好这一口呢。   陈三心里这样想,脸上就流露出轻浮的神色来,细看白准比乍一看还要更惊艳,这么个漂亮的乖乖,就算是男的又有什么要紧。   等阿秀来推白准的轮椅,陈三的眼珠子又差点摔出来,看了哥哥再看妹妹,还是哥哥更馋人些。   白准唇含冷笑,擦身而过之际,从袖中抖出什么,落地就贴上陈三的脚后跟。   霍震烨眼尖,看清楚白准从袖子里抖出的是个剪纸人。   陈三想了什么,霍震烨心里清楚得很,他也不出言提醒,还很想看看这一张白纸能有什么用。   白准不肯告诉他,霍震烨也不会放弃追问,他心里隐隐觉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记忆却仿佛关上了闸门,任他怎么回想,一点蛛丝也寻觅不着。   等目送白准离开,对陈三说:“去捕房。”   陈三大喜:“七少这是想开了?”   指认柳大杀的人这事就完了,何必咬死了不松口?要不是外头的记者追得紧,柳大早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   陈三以为这位爷是想通了,满面陪笑,预备回去邀功:“您稍等,我立刻安排车去。”   霍震烨本就打算等上三天,新闻报的差不多了,事儿也该了了。   天蒙蒙亮,霍震烨走出礼查饭店的大门,原来堵在饭店门口的记者等了三天都见不着霍震烨,都围到捕房门口去等新消息。   陈三走在前头,霍震烨的目光时不时扫一眼他的脚后跟,陈三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霍震烨陪笑:“宋总在等您呢。”   突然脚后一空,整个人摔了出去,顺着楼梯滚到地上。   余下几个巡捕赶紧扶他起来,陈三哀叫不止,他滚下去时,骨头一声脆响,肯定是摔断了。   “送他去医院。”霍震烨说完钻进汽车,他看见了,那薄薄一张纸人,在陈三要踩下台阶的时候,站起来垫高了他的脚后跟。   到警局时天已经亮了,霍震烨一下车就被报纸记者认了出来,其中一个喊了一声,余下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他。   “就金丹桂被害事件,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是不是杀人凶手?你今天到警局是有新证据吗?”   “命案发生时你真的酒醉不醒吗?”   小报记者进不了警局,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门路,总能探听点内幕消息。   因为金丹桂的死,报纸的销量翻了一翻,家家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报道花国选后的血案。   看见霍震烨都挤破脑袋想再套出点新闻来。要是他杀的,销量还能再翻一倍;要不是他杀的,也能写些风流韵事,总有人爱看。   霍震烨一言不发,走进大门。   总华捕宋景南亲自接他到办公室去,在门外他还肃穆着脸色,关上房门他笑起来:“霍公子,请坐,请坐。”   电话又从南京打过来了,他们也不好办,这虹口租界到底还是洋人的地盘,上面有洋人,外面有记者,总得给个能交待得过去的结果。   霍震烨把西装外套搁在椅子上,这都三天了,这宋总捕什么也没查出来。   他坐下就问:“宋总,案子有什么进展?”   宋景南跟陶家还沾了些亲故,跟霍家又一向有生意来往,他对霍震烨十分客气,可还真没有什么进展。   不论是仇杀情杀,按流程都该查一查参加酒会的所有客人,和花国余下那十一位美人。   可这些人哪个不是有钱有势,十一位美人里也只问了几个没靠山的,有靠山的那些连捕房的凳子都没挨一下。   命案发生在英美公共租界里,三面夹击要宋景南捉住凶手,他已经打算好了,就算霍震烨不给出柳大情杀的口供,柳大也是凶手。   “此事牵扯多方,霍公子该晓得我难做。”   霍震烨嘴角一勾:“知道宋总难做,我才来这一趟,我又想起些细节来,宋总方不方便把案案卷给我看看,或者让我见见柳大。”   宋景南怔了怔,这位少爷一直都不配合,问就是他没杀人,柳大动没动手他不知情,突然肯配合,反而让他心生疑惑。   可宋景南已经想好了此事的结局,这位少爷想干什么也由着他去。   “大头,把案卷拿来,再把柳大带到审讯室去,霍公子要跟他对质。”   霍震烨坐在审讯室中,翻开案卷,第一张就是金丹桂死亡的现场照片,这种照片让人心生不悦,好像又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他往后翻看,房内的酒瓶中检测出了麻醉药物和生物碱的成分,凶手能在房内的酒里下药,也能在他的酒杯里下药,怪不得那天晚上他只喝一杯就头晕眼花。   只可惜酒会上的杯子喝完就交给服务生,那天晚上那么多人,用过的酒杯得有好几百只,早就被清洗过了,根本留不住指纹。   再往后翻是些舞小姐和侍者的口供,那人来的人实在太多太杂。   但有许多人看见了霍震烨,等法医官的验尸报告出来,证明死亡时间之后,也许可以证明他当时不在房内。   霍震烨正往下看,突然想到什么,又翻回去,拿起那张现场照片,放到台灯下细看。   那只装耳环的匣子,不见了。   他又翻到报告,报告上详细写了金丹桂穿着大红蕾丝睡裙,独独少了那对金刚石耳环。   柳大带着镣铐走进审问室,他在牢里呆了几天,整个人精神萎靡,只一口咬定自己没杀金丹桂,身上血迹斑斑,提他出来之前,他还在挨打。   大头把柳大按在霍震烨对面的椅子上:“霍公子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   柳大抬起眼,对霍震烨怒目而视,两只拳头紧紧攥着,眼中满恨意:“你杀她的!是你杀了她!”   霍震烨揉揉眉心,对蠢人他实在没什么耐心,他按住案卷:“你心里很清楚,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要不然金丹桂就不用给听差小费,进他的房间了。   柳大缩在椅中,整个人似被抽走了三魂七魄。   大头对霍震烨道:“霍公子,没用的,咱们都问好几天了,他什么也不肯说,就……就只会往你身上泼脏水。”   霍震烨不肯指认柳大,柳大却反口咬他,说人一定是霍震烨杀的。   霍震烨笑了笑,他想也想到了,他把案卷扔到桌上:“你送金丹桂的耳环不见了。”   柳大抬起头,惊声说:“没了?”   他从师姐的箱子里,偷出来一串翡翠,但金丹桂不爱翡翠,一直想要钻石,他换成耳环送给她的。   箱子里那些东西是韩三年轻的时候积攒下来的,韩三跟着他的师父去王府里表演,临走顺去了好些东西。   几十年来都不敢露白,他离世之前才拿出来,给女儿当嫁妆,保障女儿的生活。   霍震烨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从银烟盒里抖出只香烟,点燃了缓缓吸上一口:“你偷了你师父给他女儿准备的嫁妆,想带金丹桂远走高飞,是不是?”   柳大紧紧盯着霍震烨的脸,眼中透出丝丝恐惧。   “那对耳环凭空消失,你说是谁拿走的呢?”   柳大浑身一抖,他被关了几天,一直挨打,几夜都不让他阖眼,疑神疑鬼起来,听说耳环没了,惊恐万状,嘴里含含糊糊说着:“是谁……是……师父。”   大头目瞪口呆,这些事霍公子是怎么知道的?他们也盘问过柳二和韩珠,他们一句也没提起什么耳环的事。   就在柳大终于有反应,问讯能够继续下去的时候。   宋总捕推门进来,脸色十分难看,他对霍震烨挤出个笑容:“霍公子,回去吧。”说完又看大头,指了指还缩在椅子上的柳大:“把他,也给放了吧。”   “案子破了?”霍震烨疑惑。   “又死了一个。”苏曼丽,十月美人。   宋总捕沉着一张脸,她的死状与金丹桂一模一样,也是双目被挖,死在了床上。   霍震烨与柳大都被看管着,一个锁在牢房里,一个没离开过礼查饭店,自然就洗清了嫌疑。   人不是他们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指纹证据的说明:1909年,上海英租界工部局设立手印间(指纹室),亨利式指纹分析法引入中国,德租界、法租界相继实施指纹鉴定,汉堡式指纹分析法、爱蒙培尔式指纹分析法也随之传入中国。   霍·套话小能手·震烨 第5章 白醉心   怀愫/文   霍震烨看了眼宋景南,这第二案发生的也未免太快了。   这样连续发生的案件,有可能案犯并不是同一个人,模仿犯案或是同伙杀人也极有可能,但他挑挑眉头,什么也没说。   霍震烨从捕房出来的时候,门口的记者跑得一个不剩,全都跑去挖掘苏曼丽案件的细节了。   还有些一边跑一边打腹稿,案件细节虽没明了,但也能先写一篇报道刊印。   《花国美人连遭辣手摧花》,还有什么比疑案悬案艳案更能吸引眼球的。   霍震烨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摸给车夫一块大洋:“包你的车。”   车夫喜出望外,这一块大洋能买上三四十斤米,足够一家子开销半个月的,他立刻用毛巾把车座擦了又擦:“少爷请吩咐。”   “等一等,我说走再走。”   柳大隔了一会儿才从捕房出来,他被推搡出捕房门,似乎不知该往何处去。   霍震烨看见个面目与柳大有几分肖似的年轻人,冲上前来抱住柳大:“哥!没事儿了,咱们回家!”   霍震烨心中一动,他来得怎么这么快?   柳大受了伤,柳二推了辆板车来,板车上还铺着被子,柳大躺在板车上,柳二推他回家。   霍震烨的车慢慢跟在兄弟二人的车后,车子拉到老城厢一处巷子口。   霍震烨示意车夫在此处等他,跟在这兄弟二人身后,七绕八绕,绕进一处小院落。   院子虽小,但收拾得很整洁,院角还满架的白色花朵,一只只小喇叭似的垂下来,风一吹就晃动起来。   架子下面摆着五六只竹篾,晒着笋干菜干,满院烟火气。   柳二扶柳大走进院门,大声喊道:“师姐!师姐!我们回来了!我哥没事了!”   他语气中的喜意,藏都藏不住。   门内走出个穿白衣戴白花的女子,她有些惊讶:“他们找到真凶了?”   柳二摇摇了头:“凶手又犯案了,师兄是清白的。”说着背柳大进屋,将他放在床上。   韩珠呆怔怔站了会,回过神来找出药酒药膏,替柳大诊治伤口。   霍震烨猜测这就是柳大的未婚妻韩珠,韩三的独生女。   韩珠与金丹桂的娇艳丰满不同,她略显瘦弱,弯眉柔眼,连声音都是又低又柔 :“真是老天保佑,我去买条鱼回来炖汤,给他补补身子。”   “还是我去,再请个大夫回来替,师姐就别忙了,陪陪师兄。”柳二扭脸便对兄长肃声道,“师兄,自你关进捕房里,师姐天天都为你哭,你好不容易出来,可不能再辜负她了。”   柳大到此时目中又有了神采,一把抓住弟弟的手,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柳二还在说:“这一定是师父显灵了,才保佑师兄安然出狱的。”   柳大听见“师父显灵”,心口一紧,想起自己在师父床边发的毒誓的样子。   那时韩三已经病入膏肓,人瘦得枯柴一般,躺在床上,一双浊目盯着他,等他最后的誓言。   这誓言是柳大说惯了的,他们兄弟是孤儿,被韩三捡回来收入门下,才有一口饱饭吃。   最初他说得真心实意,说得多了,便不再将誓言当一回事,师父爱听,他就多说几次,举起三根手指,对日月发誓。   “我柳大,一生都会对师姐韩珠一心一意,跟师姐师弟一起发扬古彩门,若违此誓,必受挖眼割舌之苦!”   他们这个行当,通身都是功夫,断了手,还有脚,只有看不见说不得,才不能吃这一行饭。   韩三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听了这一句话,这才阖上双目。   金丹桂双目被挖,耳环又消失不见,他便想起自己的誓言,还以为是师父显灵了。   如今又死一个花国美人,他才知道所谓显灵只是他的臆想,这才又有了精神。   柳大有些心不在焉,闷声应了,可一想到要娶韩珠,就有说不出的厌烦,想起金丹桂那张娇媚的脸,只觉得师姐实在是貌陋无味。   他们说这些话时,韩珠就站在门边,目光望在柳大的脸上,柳大神色几次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韩珠低下头去,有些伤心:“我日夜在阿爹灵前替你祈福,希望阿爹能保佑我们师姐弟。”   柳大勉强挤出笑意:“多谢师姐,让师姐替我担心了,咱们三人,以后就好好过日子。”   柳二先看看柳大,又看看韩珠,他满眼是笑,咧嘴道:“好好好,我去多买点吃的,咱们仨今儿好好吃它一顿。”   韩珠把伤药放在床头:“你知道买什么对伤口有好处,还是我去买菜请大夫,你给他裹伤吧。”   转身就瞧见站在门外的霍震烨,这些日子柳大在牢中,他们也不得清净,天天都有记者跑来小院。   韩珠什么也没说,可记者照旧写了许多柳大忘恩负义,痴心女惨遭抛弃的文章,韩珠对这类人,一概不客气。   看霍震烨穿戴不俗,知道不是记者,问道:“这位先生找谁?”   “我找柳先生。”霍震烨低头进了矮屋。   韩珠不认识他,柳二却认识他,霍震烨的照片在报纸上登过好几回,他一见霍震烨就想赶他出去:“你来干什么!”   霍震烨扫他一眼:“要不是我,你师兄可等不到死第二个。”   柳大见了他,想起审讯室中二人一问一答,怕霍震烨说出那对耳环的事,他立即坐起,对霍震烨十分客气:“霍公子,请坐。”   柳二强压怒意,甩帘出屋,韩珠跟上去:“小柳,你去哪儿?”   “我去买菜!我看不惯那公子哥的样子。”柳二声音一大,韩珠就把他拉到花架下说话。   白花开得一串一串,风一吹似一架子银铃铛,韩珠拉着柳二的袖子:“师弟能熬到今日,也有他不肯草菅人命的缘故。”   说着隔窗看了霍震烨一眼,以为是个纨绔,没想到他还有良知。   柳二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涨得满面通红:“师姐,你可别信了这种人的花言巧语。”   韩珠对安抚一笑:“我当然知道,只是人家来了就是客人,我去沏一壶茶,你去切点酱肉,再称条黑鱼卖块豆腐回来,我给他炖汤。”   柳二听了就点头,绕出门去,了出门就碰见白准。   “七爷!你怎么来了!”赶忙引白准进屋。   白准用帕子掩住口鼻,韩家小院儿在老城厢贫民区,住的都是三教九流,人越是杂,味儿越是重,走这一趟,他快被臭死了。   人虽然来了,但满脸不高兴,恹恹问:“你师兄呢?”   霍震烨耳朵很灵,柳二跟韩珠在院子里说了什么,他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不动声色,拉了张椅子坐到柳大床边。   还没开口就听见白准的声音,接着就闻到一股檀香味。   白准坐轮椅进来,他看到霍震烨也在屋内,见到自己就挑眉一笑,脸色更坏了:“你来干什么?”   他的事都已经了结了,还不滚回他的富贵窝去,瞎凑什么热闹?   霍震烨虽不记得跟白准在什么时候见过,可对他很是稔熟,没脸没皮道:“我好奇凶手是谁,来瞎凑个热闹。”   “瞎凑热闹,当心真瞎。”白准意有所指。   几人都没想到白准竟然跟霍震烨熟识,柳大从床上坐起来,恭恭敬敬抱拳:“七爷。”   霍震烨听了挑眉,原来他也是七爷。   柳二跟进来对柳大解释:“师兄,是七爷给咱们钱疏通,要不然你不知还要受多少苦头。”   那半包银元派了大用处,柳大只受了些皮肉伤,没伤到骨头,至于别的,柳二也不会再提起了。   柳大听了,诚心感激白准,想从床上下来给白准磕头,他刚一动就牵扯了伤口,疼得面上一抽:“多谢七爷,七爷大恩,柳大绝不敢忘。”   白准可不是来听奉承话的,他也不相信。   柳大竟然又说:“七爷不来,我也要登门去求七爷,还求七爷告诉我杀她的人是谁!我……我想知道凶手是谁。”   “哐”一声脆响,几人目光望去,韩珠面色煞白站在门边,地上一片茶叶碎瓷,她捧茶壶茶杯进来,正巧听见这一句,手上不稳 ,砸了手里的壶。   柳大还在惊惶,柳二已经先跳起来:“师姐你没事吧?”   急急忙忙就要看韩珠受没受伤,韩珠摇了摇头。   霍震烨一双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中隐有笑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给白准使个眼色。   柳二已经怒了:“师兄!这女人活着的时候害得你还不够?你怎么还想着她!”   韩珠满面霜色,转身出去,柳二赶出去安慰她。   师姐弟就在花架下,韩珠坐着,柳二蹲着,他轻声说:“师姐,你别不高兴,今儿是多好的日子,咱们三个又能一起了。”   柳大的目光灼灼盯着白准,渴盼着能从白准嘴里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白准觉得有趣,柳大要是看见金丹桂的死相,还会不会心心念念想着她?   “急什么,总也就这几夜,金丹桂会来找你的。”说着取出一只信封,“你把这个放在枕下,等她来了,总有用处。”   柳大却不接过,他更得韩三的喜爱,比起柳二,对七门知道得更多,白准通阴阳的本事,他听韩三说过些。   “这东西,是捉她用的?”   白准听出他不情不愿,哧笑一声:“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柳大目光闪烁,他怕触怒白准,当真拘走金丹桂的魂魄。   他既然找死,白准也不拦着,他瞥了霍震烨一眼,霍震烨立即跟在他身后出来,经过韩珠与柳二身边时,霍震烨还对韩珠笑了笑。   柳二防霍震烨跟防狼差不多,霍震烨才刚看了韩珠一眼,柳二就站起来,挡在师姐面前。   霍震烨笑说:“我就是看这花开得好。”   他抬头看了看满架银铃,韩珠客气一笑:“这是醉心花。”   白准的轮椅已经滚出院门口,霍震烨追上去,连叫他两声:“哎!你慢点走,等等我啊。”   三两步跑上前去,贴着白准的轮椅:“我知道是谁杀了苏曼丽,你想想不知道?”   白准轮椅一滚:“管我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七爷:用你说? 第6章 他的名字   怀愫/文   霍震烨停了一秒,笑出声来,伸手想搭住白准轮椅把手。   可他每次刚要碰上,轮椅就会往前蹿几步,次次都只差一点就能碰到,霍震烨知道这是白准在捉弄他。   他也不怒,嬉皮笑脸:“你真不想知道是谁杀了苏曼丽,杀了金丹桂?”   白准不搭理他,霍震烨长腿一迈,两步追上去。   只要他手不碰轮椅,那轮椅就如常转动,霍震烨便把两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散漫着步子跟在白准身边。   “我看过金丹桂的案卷了。”霍震烨洋洋笑着,几络发丝垂在额间,正午的日光映着他飞扬眉眼,“我讲给你听听?”   白准竹轮椅慢下来,他微侧着脸看向霍震烨,眼尾挑上去,好像终于对他说的话有一点感兴趣,这人隔了这么多年,好奇心还是这么重。   霍震烨卖了个关子:“我告诉你凶手是谁,你就告诉我,咱们什么时候见过,怎么样?”   还敢跟他提条件?白准一下撇过脸,竹轮椅骨碌碌向前,这回不论霍震烨怎么追,都追不上他了。   霍震烨脚步不停,跟白准在小巷子里你追我赶,任白准像逗猫似的逗他,直到出了巷子口。   霍震烨体力再好,也难免气喘:“你真的不想知道?”   是人总会有些好奇心的,比如他自己,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对另一个人抱有这样浓烈的好奇心。   霍震烨从不信鬼神苍天,霍大太太天天求神拜佛,所求的可有一样实现?人人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行善时恨不得敲锣打鼓;作恶时又以为天地不知。   如今他知道了,原来天地之间真有鬼神,还未生出恐惧的心肠,就先欣然起来,原来阳律不偿,还有阴律赏罚。   白准纸仆车夫已经在等他,霍震烨包的那辆车紧紧跟他们身后。   车夫得了一块大洋,想留住这个大主顾,跑得格外卖力气。   可不论他怎么追赶,就是无法拉近跟前面那辆车的距离,车夫跑得满头是汗,终于还是把人跟丢了。   车夫茫然停下,想不通怎么只是眼前一花,就把人跟丢了,害怕自己拿不到那一块银元,不住跟霍震烨鞠躬:“那车也跑得太快了,那个男人再加那辆竹车,怎么可能甩掉我呢?”   霍震烨知道是白准做了什么,对他的兴趣更加浓厚,看车夫汗如雨下,又给他一块银元:“还跑得动吗?”   “跑得动跑得动!”   “去霞飞路,霍公馆。”   霍震烨一回去,听差老妈子便围上来,刘妈看着他,眼泪都要淌下来:“小少爷总算是回来了,车到捕房没接到人,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我准备了柚子叶,小少爷好好洗洗,去去晦气。”   “我大哥有电话来吗?”   刘妈接过他皱巴巴的西服外套:“大少爷这一早上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是亲自打来的,两个是何秘书打来的。”   要不然他们也不知道霍震烨没事了。   霍震烨知道他没立刻回家不知要听刘妈唠叨多少句,对刘妈撒娇,哄刘妈高兴:“刘妈,我饿了,我想吃面。”   刘妈刚刚还埋怨他无事也不先回家来,听见他说饿,想到这几天他在外面肯定是吃不好睡不好的,立刻就心疼起来:“这回吃苦头了伐?以后要听大少爷的话。知道你回来肯定要吃面,浇头都预备好了,鳝丝虾仁大肉,你想吃哪样?”   霍震烨是真的饿了,他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都要。”   刘妈满面是笑,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还在念叨:“到哪里都忘不了这一口面。”   霍震烨“蹬蹬”几步上楼去书房,先给大哥霍朝宗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何秘书接的,一接起来听见是霍震烨的声音,笑道:“七少爷可算打来了,大少爷一直等着呢。”   何秘书说是秘书,其实是从霍家带出来的,当着霍家人的面,他一向称呼霍朝宗大少爷。   “你还知道打过来?”霍朝宗一接过电话就劈头盖脸骂弟弟,“你刚从英国回来才几天?就惹出这么多的事?”   霍震烨可不怕他,霍家总共没几个真心待他的人,大哥是头一个。   “这是我倒霉才碰上了,又不是我故意惹事。”   “那你就找点正经事做做!你天天这么混,想干什么?”霍朝宗与霍震烨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他看着霍震烨长大,霍震烨想干什么,他一看就明白。   “你不喜欢陶小姐,就跟我说,父亲那里我自然会替你处理,怎么就搞得满城风雨?”   “大哥,我想去巡房破案。”   连霍朝宗都没想到弟弟会想干这个,他在电话对面“呵”一声笑了:“没头没脑的,怎么?去一趟英国就成福尔摩斯了?”   “大哥,你还看过福尔摩斯呢?”霍震烨有些不敢信,大哥年纪越大越古板,没想到他还看这种小说。   霍朝宗没接弟弟这句玩笑,他那里有事,急着要走,对霍震烨说:“那是公共租界,你以为我手能伸这么长?正职是不行了,就当个顾问吧。”   霍震烨如愿搁下听筒,舒舒服服用柚子叶泡了澡,吃刘妈送上来的银丝面。   三碟足料浇头,吃得干干净净,站起来要出门。   刘妈看他又出去,给他送上新西装,嘴里还埋怨:“在家就是歇不住,也不好好读点书。”   “刘妈,我都毕业了。”霍震烨笑着出门去,这回坐自家的汽车去捕房。   宋景南已经接到电话,一个顾问他是可以安排的,只是不知道这少爷又回来干什么,是觉得捕房里好玩?   将顾问证发给他,试探着问:“先给你安排张办公桌?”   霍震烨挑挑眉头:“不必,带我去案发现场,给我配个助手。”   别人都把霍震烨当成来搅事的公子哥,只有大头见识过霍震烨的厉害,要不是审讯突然被打断,他一定能问出柳大更多的事情来。   “我!我当霍公子的助手。”大头自高奋勇。   带霍震烨去苏曼丽的家,路上将案情细说给霍震烨听。   苏曼丽是在家中被杀害的,家里听差老妈子全盘问过了,夜里没一个人听见动静。   “苏曼丽晚上跳夜场,白天就爱睡懒觉,快到中午丫头去叫她起来,才发现她死在床上。”大头看一眼霍震烨,“眼睛也被挖掉了。”   这案犯之凶残,大头当了几年巡捕也未见过,看霍震烨脸上泰然,到底是经过第一案的:“霍公子,你说这事儿会是谁干的呢?”   霍震烨反问他:“你觉得呢?”   “我啊?我觉得肯定是跟选花国皇后有关联。”大头拿出一个笔记本,把这几次花国选后票数都罗列出来递给霍震烨。   霍震烨一眼扫去,这几人的名次每次变化都不大,只有金丹桂因为古彩戏法大出风头,从快掉出美人的评选,一跃升到中游。   “还有,百乐门和仙乐宫是对头,参选的舞小姐大多是这两家选出来的,有没有因利杀人的可能性?”大头说完,挠挠脑袋,“霍公子,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挺对。”如果是普通的案子,这样思考方向一点问题也没有。   但这又不是一桩普通的案件,死者变成女鬼,夜晚会回来给她自己讨说法。   两人很快到了苏曼丽家,霍震烨走进苏曼丽的卧室。   她的卧室在二楼最深处,凶手如果是撬锁进来,必然会经过客厅楼梯,丫环老妈子就算听不见,也会在地毯门边,留下痕迹。   “霍公子,地板地毯上一点痕迹也没有,锁也是好的,你说这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呢?”   苏曼丽的卧室里,有一扇面对着小花园的窗,但窗户也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   楼下的花丛也没被踩踏过,这凶手难道是凭空出现,杀人作案,然后又凭空消失了的?   金丹桂案中,案发地点在礼查饭店的包间,饭店人员庞杂,凶手混在人群中出入还能不被发现。   可苏曼丽死在家里,家里加上听差老妈子丫头,一共有四个人,凶手又是怎么作案的?   “他们晚上吃了什么?查过了吗?”饭店包房的酒瓶里有麻醉药物,说不定这里有。   “苏曼丽晚上没回家吃饭,老妈子没做饭,几个下人凑了点钱买的三黄鸡,吃的鸡粥汤面。”   “尸体送去法医官那儿了,也没有溜门撬锁的痕迹,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呢?”   霍震烨盯住窗,走到窗边:“这一片都取证过了?”   “都取证过了,照片也拍过了。”   霍震烨戴上手套,推开窗户,往下看,花圃里一片花开得正好。   他又反身仰头往上看,头顶窗沿有一新灰,踢掉皮鞋,爬上窗户。   “霍公子!你看见什么了?我上去。”大头话没说完,霍震烨人已经探出去了,他还招招手,“把相机给我。”   苏曼丽房间窗户的这面外墙上,有一条白道,像是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大头赶紧把相机递过去,霍震烨两条腿着力,一手扒住窗口,一手按快门。   “霍公子,拍着什么了?”   霍震烨没回答他,拍完把相机扔回去,跳进窗子,穿上鞋,急步下楼,绕着整栋洋房转了一圈。   “人是从这儿上去的。”这一片是法国人造的别墅,法国建筑爱用石灰墙,外面又种了一面爬山虎。   霍震烨在叶子里,找到了一道浅痕,像是布鞋留下的印子。   抬头往上看,这里二层是会客厅的窗户,他又绕上楼,推开会客厅的窗。   大头赶紧阻止他:“霍公子,我们都问过了,这几天都没有客人来,会客厅连门带窗都没开过。”   霍震烨爬上窗框,果然在这里窗檐上方找到了一处三角划痕。   来人从这一面墙抛勾绳上来,走过屋顶,到苏曼丽的屋子去行凶。   大头迷茫:“可,苏曼丽的窗子,凶手又是怎么打开的呢?”   霍震烨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现在是八月,晚上开窗透点风也正常,问问丫环,苏曼丽有没有这个习惯 。”   丫环果然点头,苏曼丽怕热,屋里一向是又开窗,又开电风扇的。   接下来只要派人到屋顶上采集脚印和指纹,再比对一下,就能知道凶手究竟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了。   捕房派了个身材瘦削,行动轻盈的巡捕上去采集足印指纹。   大头对霍震烨这一连串的推断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想干点什么,于是说道:“那这人会是仇杀?反正不是抢劫,苏曼丽那些珠宝首饰都点过了,一样没少。”   霍震烨听见珠宝首饰,想到什么,他径直走到梳妆台边,打开了首饰盒。   柳大送给金丹桂的那对耳环,就躺在苏曼丽的首饰盒里。   霍震烨皱起眉头,难道凶手不是他?   他把钻石耳环挑了出来,这么大的钻石难得,对比苏曼丽的其它珠宝来说,也在贵重的那一列中。   霍震烨托着耳环问苏曼丽的丫头:“这东西是几天前拿回来的?”   丫头回想了一下说:“大概是花国宴会的那一晚。”   苏曼丽最爱珠宝,她的客人时常送她珠宝,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天拿了这对耳环,对着镜子照个不停,还说要改个款式,一只改成戒指,一只改成项链。   “那她后来是忘了?还是没送去改?”   “没送去改。我还问过小姐,要不要把珠宝商叫到家里来,小姐骂了我一顿。”   第二天金丹桂命案见报,苏曼丽不敢再把这对耳环戴出去了。   霍震烨画出了一条大概的时间线。   金丹桂给礼查饭店的服务生小费,要到他的房号,但他离开孔雀宴会厅就去了楼下的弹子房打球,没有立刻回房间。   柳大冒充他进屋,跟金丹桂在一起,两人喝了含有麻醉药品的酒之后昏睡过去。   在金丹桂昏迷之后,凶手杀人之前,苏曼丽进过屋子偷走耳环,也就是说苏曼丽可能见过杀金丹桂的凶手。   霍震烨迫不及待要把他的发现告诉白准。   可他只知道他叫七爷。   作者有话要说:  白:我不想知道   霍:不,你想 第7章 扔出去   怀愫/文   霍震烨带大头去了一趟礼查饭店。   他虽然是顾问,还是有很多地方没办法搜查,带上大头这个巡捕就不一样了,再花上点小钱,霍震烨很顺利的拿到了住客登记名册。   “白准”   霍震烨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写得懒洋洋没有骨头,可又有几分逸气,倒像他的人。   他嘴角一勾,知道了名字,接着就要查住址,那地方得他一个人去才行。   大头问:“霍公子,咱们是不是要找这个人啊?”   霍震烨摇摇头:“你把那天当班,负责客房的服务生带回去再审问一次,其中有人收过钱,卖我的房间号。”   金丹桂柳大再加苏曼丽,想不到他霍震烨还成了香饽饽。   这是霍震烨之前口供从未提过的,大头以为是他新想到的,立即去办。   霍震烨则是凭着记忆让司机开到了老城,第二次进韩家小院的门。   小院的门虚掩着,柳大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架花,他躺在床上养伤,柳二在院中屋里穿来穿去。   看见霍震烨,他一下愣了:“你怎么又来了?”   “我找柳先生 。”   柳大心里一直惦记着白准说金丹桂要来找他的事,可白准不说,他也不敢问,立即点头:“霍公子请进来坐。”   全然忘了他之前还嫉恨金丹桂要勾搭霍震烨。   韩珠已经做好了饭菜,端着一碗黑鱼汤送进屋来,看见霍震烨她点头微笑示意,又对柳大说:“师弟,现在就把汤喝了吧,这汤凉了就腥了。”   柳大客气了一声:“霍公子也尝一尝我师姐炖的汤,她做菜很好吃的。”   说着就要将自己手里这一碗递给霍震烨。   霍震烨还没推辞,韩珠已经抢先道:“这一碗是特意给你炖的,里面加了药材,喝了对伤口有好处,霍先生要喝,我再盛一碗没放药材的去。”   霍震烨一看,碗里确实有些炖得发白的东西,鱼汤虽然很香,但刘妈把他喂得很饱,摇摇头:“不必了,我来之前吃过了。”   韩珠微微一笑,走出房门,跟柳二一起用饭。   霍震烨看了一眼摆在院中的饭桌,柳二那边有好几个肉菜,可韩珠面前只有青菜豆腐。   柳大解释道:“我师姐在为师父守孝。”说着又怕霍震烨误会,“我跟师弟平时都要去茶馆酒楼表演,吃素没有力气。”   霍震烨目光含笑,没有戳破他,要真有那份尊师的心意,柳大也就不会被“师父显灵”吓住。   他笑意一放就收,满面恳切的对柳大道:“我想登门拜访白七爷,不知柳先生方不方便将他的住址告诉我。”   柳大的手手指不自觉去按住枕下的信封,霍震烨扫一眼:“白七爷也给了我一个信封,那个信封昨夜已经用掉了。”   柳大的相貌称得上英俊,此刻脸上却没一点英气,他小心翼翼问霍震烨:“霍公子究竟遇上了什么?”   霍震烨笑了笑,他只说:“我不认识金小姐,也不知梦中的女人是不是她,还烦请柳先生告知我白七爷的住处,我想再去讨要一只信封。”   柳大没看见金丹桂的死相,杀金丹桂的人,把他们摆成“四目相对”的样子,可柳大喝了太多酒,酒里又有药,他睁开眼时金丹桂已经被抬走了。   柳大不相信金丹桂回来索命,他以为她会回来告诉他凶手是谁。   他对她一片真心,为了她,师门师姐都可抛去,她怎么还会来杀他呢?   霍震烨看了看院中的韩珠:“韩小姐贤良温婉,是当妻子的好人选。”   柳大莫不是有眼无珠?竟然会喜欢金丹桂,这女人明明满心满眼都是钱,何况长得也并不如何美貌,要不然怎么会是花国美人中的末流。   柳大想到什么,看了一眼窗外坐着的韩珠,师姐什么都很好,对他更是一心一意,可她……她长得实在太普通了些。   柳大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金丹桂的情景。   金丹桂从柳大柳二表演戏法的茶馆,问到了韩家小院的地址,就这么推门走进来。   柳大柳二两人在院里赤膊练功,抬头就看见一团艳色的身影,柳大看呆了,这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没摸过的那种女人。   柳二看金丹桂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憨直问她:“你找谁?”   金丹桂那双眼睛在柳大柳二脸上转了一个圈,重新落回柳大身上,在他肩腰扫个来回,他可比那些舞客强壮英俊得多。   摆腰走过去,一只手搭在柳大的肩膀上,指头揩去他胸前一滴汗珠:“柳先生,你收不收徒弟?”   柳大分不清他气喘是因为练功,还是因为她那软绵绵的一指头。   再然后,他就在她身上,当了男人。   “师姐当然很好。”柳大回过神来,后面半句他咽下去没说。   霍震烨笑一声:“金丹桂本名叫王秋芳,她的双眼皮是割的,鼻子是垫的,连眼角也动过手术。”   舞女也要长得漂亮才有生意,金丹桂刚有一点钱就去医生诊所做了手术,然后又垫鼻子开眼角,慢慢“长”成了柳大喜欢的模样。   柳大不可置信,他怎么也不肯相信那样一张脸,竟然是假的。   霍震烨看了眼窗外坐在花架下吃饭的师姐弟,柳大这么个人,真不值得有人为他错付真心。   霍震烨已经问到了白准的地址,也不愿再跟柳大多谈,离开韩家小院时,眼睛扫过矮墙边挂着的铁爪绳索。   他笑盈盈去找白准。   白家小楼里一片静寂,天香楼送来的芙蓉鸡早就冷透了。   白准掌间一截细竹,扎成尖帽式样,一张黑纸糊住竹骨,他手上不停,阿秀只能默默在屋外看着。   “咚咚”两声,门外传来叩门声。   阿秀开了一道缝,看见霍震烨在门外站着,手里还拎着许多东西。   “我找白先生。”   阿秀摇了摇头,示意白准不想见他。   霍震烨又说:“我查的案子,想请白先生听一听?”   阿秀继续摇头,这是白准在拒绝,只要他想,就能用阿秀的耳朵听,用阿秀的眼睛看。   霍震烨提一提手里的蛋糕盒:“我买了国际饭店的醉酒蛋糕。”他能花一点钱知道白准的名字,自然能花钱知道他的喜好。   那天他叫到房里的酒菜没怎么动,但西点几乎都尝过了。   霍震烨说完就见阿秀凝目看着蛋糕盒子,似乎是在思考。   蛋糕白准是要吃的,他常年住在老城区,没尝过租界里的西式点心,在礼查饭店吃过一次,很和他的口味。   霍震烨摆弄了一下蛋糕上的丝带,继续说道:“国际饭店这个蛋糕很出名,来得着急只能预备这些,还有老大昌的意大利冰糕,凯司令的奶油栗子,有机会请白先生尝一尝。”   白准忙了大半日,确实想吃些点甜,再说他救了霍震烨一命,一盒蛋糕有什么不能收的。   白准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指使阿秀接下。   霍震烨捧上纸盒,趁阿秀双手来接,他一闪身挤进门内。   刚一进门霍震烨就怔住了。   门外车水马龙人间烟火,门内一室静谧,房梁上挂满了纸扎灯笼,有大有小,宝塔式的莲花式的。   牌楼罗列两边,纸人依次排开。   四方天井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穆桂英”,一个“岳王爷”,披挂上阵,好像正准备唱戏,只是锣鼓未喧,他们便一动不动。   等霍震烨往前走两步,才看明白了,这两个也是纸扎人。   他见识过白准做的纸木枷,当时看已经十分精致,虽是纸做的,可环环铁链都能动,等看见这对演戏的纸扎人,才知道那纸木枷就是小玩意儿。   白准从内室出来,他闻见奶香味了,阿秀已经把蛋糕盒子打开,摆到桌上,拿出吃汤圆的勺子给白准。   白准一点也不客气,挖了一大勺。   醉酒蛋糕一口送进嘴里,尝出一点酒味,白准舒心的叹一口气,看了霍震烨一眼,目光颇为满意。   霍震烨何时这样拍过人的马屁,就连对他大哥也从没有过,被白准看上一眼,竟觉得有些暗喜。   白准吃了一半醉酒蛋糕,又吃起白脱咸奶油的来,霍震烨趁准时机,说道:“杀苏曼丽的是柳二。”   要真是女鬼讨债杀的,那墙头也不会留下脚印铁爪的痕迹了。   白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要没有新鬼来告,就不关他的事。   霍震烨看他竟然还不关切,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准连吃两块小蛋糕,觉得有些腻,阿秀泡茶送上。   “你吃饱了撑得?”白准喝了半杯茶,嘴里才觉得舒服了,觉得这个绿茶配苏式点心好,西式点心还是要配红茶更好些。   “我就是好奇,你要怎么抓金丹桂?用符?用咒?”霍震烨自己给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到白准身边。   白准还没被活人这么盯过,他横一眼霍震烨,思考怎么把这人赶出去。   霍震烨看还惹不动他,他搭手撑在后脑勺,笑得洋洋得意:“对了,我看柳大估计是不会用你那个信封了,你得再想办法。”   他话音刚落,就被两个纸扎人抬了起来,一左一右抬着他,走到门边。   霍震烨被两个纸仆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霍震烨第一次被扔   关于整容:1912年的整容的出版物上就有垫鼻子开眼角割双眼皮之类的   当时的男女电影明星整容成功还给医生做广告。 第8章 活无常   怀愫/文   两扇黑漆木门“砰”一声关上。   白准可不会嘴软手软,吃了霍震烨一盒蛋糕算什么,再多吃几盒,也照样把他丢出门外。   他本来也没指望柳大能听话,人可厌的一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白准绕到内室,屋中四壁都是纸竹架子,中间空出的一块砖地上,立着一只纸扎的黑无常。   他把手上那顶黑帽给无常戴上。   黑衣青面,头顶尖帽,手执勾魂锁链,若不细看,还以为是庙中神像。   只是一双眼睛不曾点墨。   白准姓白,又执掌七门,五花八门中人都称他一声白七爷。   有看不惯他性格行事的,就在背后叫他“活无常”,就是因为民间尊称白无常为白七爷。   俗话总是有点道理,世上没有叫错的外号。   白准叫这个外号,就是他行事诡秘,又喜怒无常,连门中人都忌惮他,若非必要最好不要见到。   时间太紧,白准只来得及扎一位,但有这位出马,什么厉鬼也该拘回来了。   准备香案,摆上净果鲜花,无常虽是冥府鬼,但也是神官,当然要用敬神的方式敬供他。   只等天色暗去,就点香请神,请他捉拿金丹桂。   白准做完这些,身上乏力得很,仿佛一大半的精气神都被眼前的纸扎给吸走了,他连回房都力气都不肯用,眼睛一阖,由两个纸仆抱他进屋。   白准闭目养神,只盼金丹桂今夜就出来,让无常用勾魂锁链,赶紧将她带走。   霍震烨被扔出门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笑起来,纸镣铐能变成真镣铐,纸人能变成真人。   这事比他想像中的还更有趣,他站在白家小楼门前笑了两声,笑完又敲敲黑漆门,隔门对白准说:“明天给你带意大利冰糕来。”   馀庆里有人家探出脑袋来,看见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人,在白家门口又笑又说话 ,长得这么英气,难道是个疯子?   霍震烨拍拍身上的土,晃着步子出馀庆里的长巷,坐进车中对司机说:“去捕房。”   大头也该问出口供来了。   大头还真问出来了,像他这样没背景的华人巡捕,在租界里除了肯干之外,没别的路子能升官,好不容易碰上霍震烨,他干劲实足。   很快就排查出收钱卖房间号的服务生,那服务生吓得面如土色,他不光卖霍震烨的房间号,他还卖了好几个公子哥的房号,给钱多的还会替人开门。   “这种事情又不稀奇的喽,送上门的肥肉,还会有人不要吃啊?”   他收钱收得开心,第二天出了血案,被叫到捕房问话,但他什么也没说,还吓得请假在家呆了三天。   眼看没人问到,这才放心回来上班,谁知还是被捅了出来。   没人知道他卖房号,难道是鬼说的?   除了服务生,大头还问了苏曼丽的丫头老妈子,说她平时就看不起金丹桂,后来金丹桂的票数上来了,威胁到她的排名,她又视金丹桂眼中钉。   大头问:“霍公子,这个有没有用啊?”   “有用,脚印采集和指纹采集结果出来没有?法医的验尸报告呢?”   “报告还没这么快,脚印指纹还在采集。”这里是公共租界,英国有一套,美国人也有一套,两种指纹对比的方法都要做,宋总催了又催说是明天拿到结果。   “霍公子,就算采集出来了,要拿到哪里去比对啊?”   苏曼丽不像金丹桂,金丹桂是又贪财又贪貌,苏曼丽只贪财,年轻英俊但没钱的,她从不交往。   供养她的那几个熟客,不用对比,大头都知道结果,肯定不会是他们,那几个人肚大腰圆,根本爬不上屋顶。   霍震烨突然问大头:“你说,这道士作法捉鬼是不是得在晚上?”   大头怔住了:“啊?那应该是在晚上吧,白天鬼也不出来啊,不对不对,这个世上哪里有鬼啊。”   他说完好奇问道:“霍公子,您问这个干什么?跟这案子有关系吗?”   霍震烨拍拍大头的肩:“没关系,瞎问问。”说完拿了点钱给他,“报告出来之前,咱们也没别的地方要跑了,你拿这个请兄弟们吃饭。”   大头不肯收钱,霍震烨就说:“你就当是替我请的,我晚上还有事儿,就不陪大家了。”   说完他出门去,等到天色将暗的时候,再一次敲响了白家门。   阿秀不开门,霍震烨也不着急,他看着手表,五分钟敲一次,敲完就说一声:“白先生,我来给你送礼了。”   每敲一次,他嘴角就再咧开三分,把白准搅得不得安生。   他轮椅滚到外间,一个一个打量满屋子的纸人,想挑个强壮的出去,把霍震烨狠狠揍上一顿。   “白先生?开开门。”霍震烨声音恭敬,表情散漫,倚在门边,伸手想摸烟盒。   门“呯”一声弹开,霍震烨跳开一步,好险砸在他脸上,他摸摸鼻梁:“白先生亲自给我开门啊。”   “滚进来!”白准说完转身进去,霍震烨一趟一趟的搬东西。   先是答应了白准的意大利冰糕,然后又搬进来一台大喇叭留声机。   “这个是冰糕,比冰棒软些,比冰淇淋硬一点,你尝一尝。”   盒子一打开,凉丝丝的奶香味钻进白准鼻尖。   因为冰糕容易化,霍震烨还买了一桶冰,用油布隔着冰糕盒子,做了个简易冰箱。   他还带了全套的西式茶点餐具,给白准切了一块,搁在烫金小瓷碟里,一只小金勺放在一边:“白先生请。”   白准看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要是不好吃,还把这人扔出去。   “要不要给这位小姐切一块?”   白准微眯着眼睛,舌尖刮着醇香奶霜,挥挥手说:“她不用。”   霍震烨又搬来留声机:“这个插上电就能用,《满江红》《天门阵》你想听哪段就能放哪段。”   他下午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两个纸扎的岳飞穆桂英了,一面惊叹白准的技艺,一面又觉得他这人怪有趣。   对谁都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面孔,可又这么怕寂寞,扎纸人摆出唱戏的样子来,跟小孩子玩小兵人也没什么差别。   白准不会用这东西,他也不问,想着等霍震烨走了,就把这东西扔到阁楼上去。   他吃完一块冰糕,示意阿秀再切一块。冷淡问道:“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霍震烨说:“告诉我,我们在哪里见过。”   白准瞥他一眼,他虽然不记得他了,可这癞皮狗的性子倒没改。   “你不说,我就天天都来问,问到你肯说为止。”   他偏要问,白准就偏不肯说,又哼一声:“随你。”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八月夜没这么早安静,家家户户都搬把竹椅子到弄堂里乘风凉,邻居的闲言碎语从弄堂口响到弄堂尾。   白准一直等着。   没人招待霍震烨,他就自己找了把椅子歪在上面,等的无聊,仰头打个哈欠。   他眼睛一闭上,屋里摆着的十来个纸人就都齐齐转过脑袋,白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看。   等霍震烨再睁眼,纸人们又都转过头去。   霍震烨耳朵尖,总能听见纸竹摩擦的声音,几次之后就疑惑起来,他张嘴假装打了个哈欠,然后睁大眼睛看向四周。   纸人转过的脑袋来不及转回去,被抓个正着。   霍震烨盯着这些纸人,纸人们也盯着霍震烨,双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白准坐在轮椅上咳嗽一声,纸人一个挨一个的扭回原样,屋里又恢复如常。   “它们……还会动?”白天的时候不觉得,越到夜晚,这满屋纸东西,连他都觉得凉嗖嗖的。   “害怕就滚。”   霍震烨自然是不肯滚的,他还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服一点。   白准掀掀眼皮,又哼一声。   夜渐渐深了,等到弄堂里的人声散去,白家小楼就热闹起来,屋里响起悉悉索索的纸张摩擦声。   天井里那两个披挂唱戏的纸人不见了,换了一位黑衣黑帽的纸扎人。   霍震烨凑上去问白准 :“你这是想听哪一出戏啊?”   话音刚落,黑纸人缓缓转过身来,尖顶帽上“天下太平”四个大字,正对着霍震烨,他不由退后半步。   这就是白准的办法,霍震烨说:“柳大不值得。”   “那不是我该管的事。”城隍路引既然发到了七门,抓住金丹桂才是他该管的事。   白准摆起香案,两手做剑指,合拢执香,神色肃穆:“噤声。”   插香入香炉,点黄纸为引,香一燃起,纸无常浑身一颤,“活”了过来,手中纸造铁链发出“铮铮”声响。   阿秀打开大门,目送无常走出白家小楼,一入黑夜便隐匿不见,馀庆里的长巷里,偶尔才能听见一声铁锁响。   霍震烨看着白准。   他难得这样安静,白准侧过脸来:“怕了就滚蛋。”   霍震烨掏出一把瓜子核桃,脸上又是那种讨人嫌的笑意:“干等着多没意思,吃点东西?你想不想吃糖酥酪?我明天给你送来。”   白准眉头蹙起又松开,看了看核桃,金口微动:“剥。”   剥了才吃。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被抓住的纸人:有,有点尴尬 第9章 冤魂归   怀愫/文   韩珠端一碗黑鱼汤送到柳大床前:“师弟,你要不要再喝一碗汤?”   中午那碗鱼汤下肚,柳大身上痛楚大减,下午还睡了一觉,他接过汤:“多谢师姐替我费心。”   韩珠满眼柔情的望着他:“你回来了,我自然会待你好。”   柳大不敢直视韩珠的眼睛,总觉得里面藏着森森寒意,他低头喝了口鱼汤,不一会儿便唇舌微麻,他刚皱眉头,韩珠就道:“你慢些喝,这汤还烫着呢。”   原来是因为烫才口麻,柳大吹了吹,把整碗汤都喝了,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屋中只点了一支蜡烛,韩珠坐在床边,烛火不时跳动,映着她和柳大的脸。   韩珠伸出手去,指尖轻轻刮过柳大的眉角鼻尖,唇边噙着一丝笑意。   柳二正要进屋,刚走到门边,就看见屋内的景象,他脚步一顿,心中酸楚,跟着就看见师姐低下头去,凑到哥哥的耳边,低声细语。   柳二转身就走,没去细听她究竟说了什么。   韩珠轻声说:“你跟她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样的薄情寡意。”她声音越说越低,也越说越温柔,仿佛情人间最缠绵的私语。   她嘴角讽笑,不知是笑柳大,还是笑她自己:“也一样的,有眼无珠。”   韩珠倏地收了笑意,她本来面容寡淡,因那笑容生辉,笑容一收,便又淡下去。   一把抽出柳大压在枕下的那只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换了一团黄纸进去,还塞回柳大枕下。   “呼”一口吹熄蜡烛,走出屋去。   柳二在堂屋里给师父预备烧百日的东西,纸花纸舟白准答应做了,锡箔元宝得他们自己来叠。   这些日子他为了柳大的事奔忙,韩珠就坐在堂屋里,不分昼夜的给父亲叠元宝。   她多点一盏油灯放到桌上,笑着对柳二说:“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坐下一只一只叠起元宝来,她手极快,几下就叠好一只,扔进筐中,等烧百日的时候,把这些带到阿爹的坟前,烧给他,让他在阴世里也不缺钱花。   “小柳,等到烧百日的时候,我想在阿爹坟前,把亲事退了。”   柳二一愣神,手里的元宝掉在地上,他结结巴巴道:“师姐,你不想嫁给我哥了?”   韩珠笑一笑:“是你哥不想娶我。”   柳二急忙替柳大分辨起来:“不是,我哥是猪油蒙了心!他,他这会儿怎么会不想娶你呢?”   金丹桂已经死了啊!   柳二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师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他们刚被师父收养,两人饿得心发慌,师姐炖了烂面条给他们吃,他连吃了三碗,差一点儿就撑破肚皮。   那是他吃过的,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能娶到师姐当妻子,他连梦里都不敢想,哥哥竟不要!   “就算没有金丹桂,也还会有银丹桂的。”韩珠脸上淡淡,瞧不出悲喜,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柳二不敢去看韩珠,只敢望着她的影子,那么以后他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韩珠看他呆怔的模样笑了一下,想像小时候那样拍他脑门,伸出手才看见自己手上满是金粉,便用手背拍他的面颊:“咱们俩永远是一家人。”   柳二面红耳赤。   柳大睡得昏昏沉沉,听见耳畔传来“骨碌碌”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滚动,一直滚到他耳边。   柳大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西洋弹簧床上,房间里传来音乐声。   “醒啦?”金丹桂笑盈盈把水晶酒杯送到他手里。   柳大又闻到她身上法国香水的味道,他心里有些疑惑,好像忘记了什么,手已经接过杯子:“这是什么地方?”   金丹桂轻拍他一下:“这里是柳公馆啊,我们带着钱离开上海,买了这幢花园洋房。”   柳公馆,对了,他们终于离开上海,买了房子,雇了司机老妈子,现在他是柳老爷柳老板了。   金丹桂依偎在他身上,依旧粉光脂艳,风情万种。   柳大恍惚间好像真的抛开了一切麻烦,得到他一直想要的生活。   他意气奋发,一把勾住了金丹桂的腰,两人到稠不可分时,金丹桂环住他的脖子:“咱们生死都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柳大如梦如幻,嘴里应一声,可心里又隐隐觉得不稳当。   好像有人死?是谁死了?   怀里美人活色生香,对了,那姓霍的还说什么她的脸是割出来的,这么美的脸,怎么会是假的呢?   想到霍震烨就想到白准。   心中隐隐升起疑团,这法国香水的味道不对劲,香过了便腐臭难闻。   “你死了!”柳大冲口而出。   西洋弹簧床不见了,屋里没灯也没有音乐,金丹桂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又湿又冷。   那张让他神魂颠倒的脸就在他眼前。   脸上两只血窟窿用对新眼珠填住了,可这对眼珠子不是原装,按在眼眶里时不时就要掉出来。   一掉下来,金丹桂就用手指头再把眼珠塞回去。   柳大怵然回神,惊声尖叫,金丹桂沉下脸:“怎么?我为了你特意找来这一对眼珠子,那可是拿耳环换来的。”   苏曼丽拿走了她的耳环,那就用眼睛来换,还好,她去的时候,眼珠子还是新鲜的。   柳大想逃,可四脚如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他惊恐之下终于想起自己枕下有白准给的保命符。   掏出来向金丹桂扔去,金丹桂却一点不怕,她一手接住,抖开那张纸。   眼睛不能在眼眶中自由转动,她就伸着手指把不听话的眼珠转一转,这才看见上面写着“城隍通关路引”。   柳大,年十九,所带葬品无。   金丹桂笑了起来,她指尖一搓,幽蓝鬼火把这张路引点燃,烧给城隍爷。   柳大往后缩:“我不跟你走,我不能走,我还要发扬古彩门,我师父…我师父…”   金丹桂细尖十指撑着眼眶,吊睛看他,咧嘴一笑,眼珠就从眼眶里淌出来,淌到鼻子上:“这可由不得你。”   她一把塞回去,十指作爪,掐住柳大有脖子:“我一个人太寂寞了,只有你待我好,咱们不是要做夫妻吗?”   柳大四脚乱蹬透过窗户看见弟弟和师姐两人在对面的屋子折锡箔元宝,可无论他怎么动,两人都听不见。   浓云蔽月,屋外一丝亮光也无。   金丹桂掐得柳大目眦欲裂,胸中只剩一丝气的时候,自浓黑中传进“铮”一声铁锁响。   金丹桂一下缩手,仓惶转头望向窗外,一只眼珠又掉了出来,滚在柳大身上,她也顾不得捡。   返身急忙想逃,可她脚上还锁着白准的镣铐,只能一节一节转过身体,双手贴地爬行,匆忙间另一只眼睛也掉了。   她摸到床底,把自己整个折起来塞进去。   一条铁链自窗口飞进来,锁住了金丹桂的脖子,将她从屋内拽了出去。   柳大只见窗外站着个戴尖顶帽子的黑影,霜白月光投在尖帽上,照出“天下太平”四个字。   “黑无……无常。”   柳大翻眼昏了过去,他从床上滚下来,头撞到床脚“咚”一声巨响。   声音传到堂屋,柳二听见赶了过来,一开门就看见哥哥滚在地上:“哥!你怎么了哥?”   韩珠手执油灯进来,看见柳大倒在地上,先问:“怎么了?”   柳二将柳大翻过来,就见柳大颈间赫然两只鬼爪印,指节根根分明,地上还有道道刮痕迹,一直从床底延伸到窗台。   韩珠盯住掌印,似乎是吓住了,柳二掐住兄长的人中,把柳大掐醒。   “哥,你怎么样?”   柳大恍惚间还一通乱抓,他喉咙口呜呜出声,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两只手蛇一样滑软无骨,冷冰冰缠在他的脖子上,好像到此刻还没放开。   他伸出手来,对弟弟比了个七,柳二一怔:“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见七爷?”韩珠说出他的心思,“天都这么晚了,咱们白天再去找七爷。”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轻拍柳大的背,软掌一触摸,让柳大想起刚才的情形,他浑身一颤,本能避开。   韩珠也不生气:“师弟别怕,明日一早咱们去找七爷。”   柳大躺在床上,他扯着弟弟的胳膊,到这时候才后悔了,喉咙口呜呜咽咽,可再没有人听懂他说什么。   纸无常拘走金丹桂,回到白准坛前,手上锁链不见了,金丹桂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霍震烨抬头一看,从这天井正能看见城隍庙大殿的檐翘。   白准再次点香,恭恭敬敬送走神官。   这支香一点,无常便灵气消散,又变回纸人的模样,白准取出黑布,将无常眼睛遮住。   “不遮会怎么样?”霍震烨问。   白准没有答他,又露出懒骨头的样子,这一次太耗精神了。   霍震烨就这么看着,等白准做完这些,他才问:“这事就了结了?”   “不然呢?”   “那杀金丹桂的凶手呢?”   “不归我管。”白准请动无常,十分精力去掉八分,纸无常一回来,他力气就散了,说话懒洋洋,眼皮一耷就要睡去。   霍震烨看白准雪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走上前去。   白准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谁知霍震烨弯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还往身上拢了拢。   白准没想到他这样大胆,心头怒火刚起,满屋纸人便“飒飒”振响,霍震烨听见声音,在他耳边说:“我送你去睡。”   说着走到内室,把白准放到床上。   霍震烨腰背有力,臂弯将白准一托,自然比纸仆抬他要舒服。   白准突然想起了什么,怒意渐平,很久以前,这人也是这样,他那会儿自己也只有桌沿高,偏偏就要逞英雄。   从堂前到后屋,只有短短几步路,霍震烨走得极稳,从他的角度看去,白准低垂着脸,只能看见一点鼻尖,和一瓣淡白的唇。   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轻。   霍震烨替白准盖上被子,大咧咧往床边一坐,问白准:“你怎么这么轻啊?”   霍七少第二次被扔出白家。   作者有话要说:  白:听说有人质疑我的手艺   霍:想不到第二次来的这么快 第10章 “白小姐”   怀愫/文   霍震烨爬起来掸掸土,这一回生二回熟,虽被扔出来,心情却很好,笑盈盈晃着步子,走出馀庆里。   白准僵坐在床上,身上盖着霍震烨替他盖上的被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究竟是怒还是不怒。   一只手攥住被面,锦缎被子螺起个漩涡,握紧了又松开,终于还是躺了下去,那浅浅的漩涡就留在缎面上。   阿秀扒在门边,好奇的看着白准,阿秀比别的纸扎要更通人性,主人心绪几次变化,她都感觉到了。   主人这么快就消气,看来是喜欢那个人的。   霍震烨第二天一早就磨刘妈做糖蒸酥酪。   这东西很费功夫,刘妈一听就皱眉头:“这是小孩子吃的东西,你不是不爱吃了嘛?”   “不是我吃,是我朋友想吃。”霍震烨搂住刘妈的肩,“我都夸口了,说刘妈做的糖蒸酥酪,全上海滩都吃不到。”   这句马屁拍得刘妈很受用,一听是他朋友要吃,放下手里的抹布:“什么朋友啊?姓什么啊?长得什么样子,漂亮不漂亮啊?”   霍震烨想起白准的模样,比划了一下:“姓白,皮肤很白,头发又黑又亮,鼻子大概这么翘。”   “这么漂亮啊!”   用漂亮来形容过于女气,可除了漂亮,霍震烨一时还真找不到形容词了。   “白小姐是穿洋布还是穿绸衣啊?”刘妈很不赞同霍震烨找个喝洋墨水的小姐,那种小姐跟霍老太太处不来的。   还是大家闺秀好,霍老爷霍老太太喜欢,以后小少爷回老宅才有面子。   霍震烨想到白准总是一身轻罗白绸,笑说:“穿绸衣,绸衣衬他。”   刘妈笑得合不拢嘴,还以为霍震烨是给谈女朋友送吃的,她立刻忙起来,又是倒牛奶,又是分细料,问霍震烨:“要做的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那肯定是甜一点。”   刘妈更笑了:“对的对的,小姑娘家都喜欢吃甜一点,爱吃甜的女孩子脾气好,吃甜的么人就开心呀。”   她还怕霍震烨被陶家拒绝,心里会不高兴,陶家也是,听风就是雨,小少爷是胡闹一点,但他跟那些舞小姐肯定是没纠葛的。   此时看他这么讨个女孩子欢心,拿出十二分本事,不仅做了糖蒸酥酪,还做了一笼豆腐皮包子。   一半素馅一半荤馅,只只饱满,咬开豆腐皮,里面的汤就能流出来。   装在盒子里递给霍震烨:“喏,我让阿珍去花房剪了点花,你一起送给人家。”   霍震烨一手拎食盒一手捧着玫瑰花,飞快从屋子里溜出去,出了大门才喊:“刘妈,我那朋友是男的。”   说着钻进车里,带着玫瑰去了白家小楼。   阿秀开门的时候,白准还在睡觉,他连续两天耗费心神,今天不睡到中午是不会起来的。   阿秀的眼睛上下打量霍震烨。   “怎么?又不给我开门?”霍震烨想把东西放下就走,阿秀却把门打开了。   她接过玫瑰,有些好奇的盯着看,这样漂亮的花家里有许多,供神烧七都要纸盆花卉,白准做的自是与真花一模一样。   颜色形态,连近蒂处的深绿浅绿也无一不像,可就算形态相同,也还是不一样,阿秀摸摸花瓣,没一会儿就把花插好了,捧出来给霍震烨看。   霍震烨差点笑出声,阿秀拿了个纸花篮插花,篮子里连水都没有,怎么养花。   刚要教阿秀怎么用水养花,门被拍响,柳二的声音传进来:“七爷,求您救救我师兄。”   阿秀还没动,霍震烨先皱眉头,怎么又是他,白准为捉金丹桂,耗费心神扎了纸无常,还没休息好呢,这兄弟俩又来了。   白准被吵醒,他沉着脸从屋里出来,神色恹恹,一眼先看见了霍震烨,问阿秀:“怎么放他进来了?”   阿秀懵懂,她分明感觉主人并不厌恶霍震烨,每次因为他来都会有些高兴。   白准抿住嘴唇,知道阿秀是揣摩他心意行事,对别人还能口是心非,对这些纸人却瞒不住。   霍震烨一看白准发脾气,老老实实举起手:“可不关我的事,我给你带了吃的。”   白准的竹轮椅滚到桌前,阿秀取出盒子里玻璃碗,白准托在手里,用小勺子拨开上面点缀的红绿玫瑰丝,只挑葡萄干吃。   霍震烨记在心里,红绿丝不吃,葡萄干是吃的。   白准把他不吃的东西都挑干净了,才用小勺子挖一点,牛乳凝成膏状,一勺送入口还尝出一点酒酿汁的甜味。   柳二还在叩门,白准嘴巴没停,示意阿秀开门让柳二他们进来。   柳二背着柳大,韩珠跟在他们身后。   白准眼一扫,在韩珠身上停了停。   韩珠心知她偷换了符纸的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白准,但她迎着白准的目光,半点也没退缩,做了做了,她就不会罢手。   柳二进门就说:“七爷,我师兄这是怎么了?”   白准不悦,他眼角一垂,柳二闭嘴,三人眼巴巴看着白准。   白准不为所动,慢悠悠吃完一碗酪,恋恋不舍的放下小勺子。   霍震烨看他这样,轻笑出声,又假装咳嗽掩饰:“对不住,我嗓子痒痒。”   白准瞪他一眼,这才看向柳二,示意说下去。   柳二伸手解开柳大脖子上的丝巾,昨天夜里勒痕还是淡红色的,经过一夜,勒痕已经变成了朱砂色,指端隐隐透出青紫。   金丹桂怨恨难消,虽送她去幽冥,但柳大也被她鬼力所伤。   白准望一眼就说:“抬回去吧。”   他们是抬着柳大来救命的,听见白准这么说,还以为柳大没了活路。   柳大口中呜呜出声,柳二急了:“求七爷救救我师兄,七爷要什么,我必想方设法替七爷办到。”   “不必治,自然会好的。”白准做成了生意,糖蒸酥酪又很合他的胃口,心情虽然不错,但还是不肯帮忙。   “那,什么时候能好?”这是韩珠问的。   “三年五载,等这上面的怨气散了,就好了。”   “可,可咱们师兄弟就是靠这个吃饭的,真在床上躺三年,功夫就废了。”   “管我什么事?”白准的耐心用完了,他看了柳大一眼,“都这情形了,你也别再藏私,把神仙索教给你弟弟,免得韩三爷的秘技失传。”   柳大要是肯教,在牢里就教了,他捏着绝技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明白。   “七爷既然这么说,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回去吧。”韩珠还给白准行礼,“多谢七爷,为我家事劳心劳力。”   白准知道韩珠做了什么,但他看在韩三爷的面子上,对韩珠还算客气。   柳二看师姐都这么说了,背起柳大出门,柳大还不肯走,柳二就劝:“师兄别怕,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我都养你,咱们还年轻,慢慢养定会好的。”   当着白准的面,不敢说别的,心里已经想好了,白准不肯治,总有别人肯治,他们又不是没有混江湖的朋友。   等那三人出门,霍震烨问他:“你是不能治,还是不想治?”   白准十分干脆:“不想治。”   霍震烨猜到了:“我今天要去捕房。”   白准:“赶紧滚。”他还要睡回笼觉,说完转身进屋。   “今天就要出结果了。”   白准没有回应,霍震烨又喊:“晚上给你送红烧鱼翅。”   这有什么好吃?还不如炒粉丝,白准转进屋里,躺到床上,自腰以上一片酸麻,那个纸无常还是扎得太着急了。   霍震烨开车去捕房,大头已经在等他:“霍公子,脚印和指纹采集报告都出来了,兄弟们已经在排查对比了!”   他等了一早上,打电话到霍公馆,又说霍震烨一早就出来了,大头急得不行,这明明是霍震烨找到的线索,要是凶手先被人抓住,那不是抢了霍震烨的功劳嘛。   “连给苏曼丽送牛奶的工人都比对了,这不是大海捞针嘛。”跟苏曼丽和金丹桂有交际的人都查过了,第一案没破,又发生第二起案件,余下的十位美人人人自危。   她们一害怕,就撒娇作痴让捧她们的客人给捕房施压。   还有仙乐宫和百乐门的两位大老板,那才是租界里大生意人,案子不破,连舞场客人都少了,全都盯着捕房。   宋总急得火烧眉毛,正在里面训话呢。   霍震烨一挥手:“不着急,跟我去喝碗酸梅汤。”   带着两个巡捕,开车去了老城厢。   老城厢有许多食摊聚集,那些码头扛大包的,拉黄包车的,都在这里吃饭,各色小吃点心都有。   霍震烨找了张桌子,大头和另外两个巡捕互相看看,这种地方他们当然是吃习惯了的,可霍公子这种身份,也跟他们坐同一桌?   小贩过来招揽生意:“先生吃点什么?”   “三碗酸梅汤,多加冰。”   霍震烨不说为什么,大头几个就低头喝冰镇酸梅汤,霍震烨一边喝,一边想,白准不知道有没有喝过汽水。   大头喝了半碗酸梅汤,另一个巡捕不断给他使眼色,他就小心翼翼问霍震烨:“霍公子啊,咱们喝了汤作啥子去啊?”   “喝完汤,抓苏曼丽案的凶手去。”他三根手指包住碗沿,看见远处的身影,举起来一口气喝干净了。   “人来了。”放下碗走上前。   柳二推了摊子出来,准备表演戏法。   柳大出了事,原来请他们表演的茶馆也不敢再惹麻烦,柳二只好又回到街面码头上表演,他刚要抖开彩布,表演个仙人摘豆暖场聚人气。   就看见霍震烨带着两个巡捕过来了。   柳二一慌,他很忌惮霍震烨,不因为他是个公子哥儿,而因为他那双眼睛,时时含笑,但每扫过来一眼,就像能看透他心底。   他转身收起彩布就要走,霍震烨扬声道:“你现在坐火车坐船离开上海,我们也确实抓不住你。”   “但找不到你,我们就找你师姐。”   柳二顿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白小姐”:爱吃甜的男人都是狠角色 第11章 女人心   怀愫/文   柳二顿在原地,大头几个却不敢放松,看这情形柳二肯定逃不脱干系,一拥而上,捉住了柳二。   小商贩们伸着脖子看热闹,对柳二指指点点,都在猜测他犯了什么事。   柳二任由巡捕把他锁住,直直盯着霍震烨:“别找我师姐。”   霍震烨脸上一丝笑容也无,不管金丹桂和柳大干了什么,苏曼丽也都是无辜的。   几人把柳二押回捕房,柳二自觉做得天衣无缝,等霍震烨把他如何进苏曼丽房间的方法说出来。   他面色灰败,连脚印指印也能查出来?   “你早就知道了?”   “是。”霍震烨手指叩叩桌子:“你来捕房接柳大的时候,苏曼丽被杀的消息还没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推测,然后就是查找证据。   柳二不可置信,霍震烨那时候就知道了,可这中间他们又见过三次,这人竟然声色不露。   霍震烨知他心中所想,他笑一笑:“证据还没找齐,怕你们跑了。”   巡捕再来采集柳二的指纹脚印去做对比时,柳二没有反抗。   霍震烨问他:“你模仿凶手的杀人手法,就是为了让你师兄脱罪。”   柳二低头看着桌子,他一言不出。   “可是他不配。”   柳二抬起头来,他虽然不说话,但还是用目光驳斥霍震烨,师兄都已经说了,他们三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霍震烨摸出银烟盒,抖出支烟,他捏在手里并不点燃:“你师父留给你师姐一笔嫁妆。”   柳二目露惊色,他没想到霍震烨连这个都查到了,这是师父临终时交给师姐的。   霍震烨把烟夹在手中,在档案袋中翻找出什么,把那对钻石耳环拿给他看。   “这是柳大送给金丹桂的,我们查过了,这对耳环是他用一串翡翠项链在个印尼商人那里换来的。”   那串翡翠项链,印尼商人不肯提供当作证据,霍震烨买了下来,拿出来给柳二看。   翡翠珠子颗颗碧绿,水头极足,一看就是好东西,下面还坠着只包金边的翡翠蝴蝶。   柳大用这串项链换金钢石的耳环,真是换亏了。   柳二当然认识这串项链,那是箱子里师姐最喜欢的一条。   她没打算把这当成私房嫁妆,说要把这些卖掉,手里有了钱或是置下产业,或是做小买卖,生活就能安定下来了。   师姐摩挲这串项链时的神色,柳二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还说师姐成亲的时候戴肯定很美,没想到竟被哥哥拿去换耳环送给金丹桂。   “你说谎!”柳二大声辩驳,可心里已经信了。   “他还打算带金丹桂离开上海,船票都买好了,只有两张。”霍震烨装模作样的从档案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指尖一搓,把叠在一起的车票分开,给柳二看确实是两张。   然后作热扫一眼:“这个月二十八号。”   柳二仿佛被重拳打在心口,整个人闷住,二十八是师父百日祭,哥哥竟然连个头也不给师父磕就要走。   耳环项链的事是真的,船票是假的,但霍震烨一件一件从档案袋中拿证据出来,柳二已经深信不疑。   “他值得你背一条人命?”   霍震烨说完离开审讯室。   指纹和脚印的比对,证实柳二就是那个在苏曼丽家楼顶留下脚印指纹的人,再加上柳二自己的供词,这案子破了。   大头对霍震烨佩服至极:“霍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怎么就能想到是柳二呢?这下我们捕房可有大名气了。”   宋总捕眉飞色舞,这一件惊动上海滩的大案子,他手下的人用一个礼拜就捉到了真凶,连金丹桂的头七都没过。   在英国人面前那是出了大风头。   “你们的功劳我都会报到上面去,今天晚上有一个算一个,我请客。”   霍震烨看满屋欢腾,出声道:“金丹桂的凶案,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柳二杀的。”   宋总捕看了眼霍震烨,这次破案霍震烨功不可没,他一知道消息,电话就打到南京去了,对何秘书大夸特夸霍家这位小公子的聪明才智。   破案这么聪明,偏偏在这上面有些痴气。   “还要什么证据,两桩案子都是柳二做的。”宋总捕一句话就定了这案子的结局。   花国美人案就此告破。   大头有些疑惑:“霍公子,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啊?”   满屋欢庆,只有霍震烨觉得索然,他想见白准了。   白准一觉睡到下午才醒,他早上吃了酥酪和豆腐衣包子,倒不觉得饿,只是闲得发闷。   又把“穆桂英”“岳王爷”搬到天井里。   他自己坐在屋檐台阶上,看两个纸人耍银枪,往常用这法子消磨时间,他并不觉得无聊,今日却觉得小楼里太安静了些。   怎么看怎么觉得没趣,一挥手,两个纸人应声停下。   阿秀抱着纸花瓶,送到白准面前,她点点这花,摇一摇头。   家中的纸花经年累月也不会凋谢,永远都像刚扎出来那样娇艳,可这一把花才过了半天就不行了。   红色花瓣微微打卷,阿秀不明白为什么,只好抱着花瓶找白准。   “快干死了。”白准想了想,家里只有供在神台前的小花瓶,这么一大把花,还真没地方插。   阿秀歪歪头,她不懂什么是“死”,纸竹不腐,她便用生,低头看着这把花发愁。   白准哼哼一声:“麻烦精,只会给我找麻烦。”要怎么跟个纸人论生死?   说麻烦,麻烦就到。   门响了三声,一声长,两声短。   白准翻个白眼,他还敲出节奏来了。   不等白准允许,阿秀急急忙忙去给霍震烨开门,一见他就把花瓶递过去,示意他救救这把花。   霍震烨一直以为阿秀是哑巴,看她连养花要水都不知道,觉得她的心智也许还留在孩童时期,他安抚阿秀:“没事,这花我带回去,明天就把它救活,再给你送来。”   阿秀点点头,她高兴了。   霍震烨把食盒放在桌上:“我给你带了红烧小鱼翅。”   “这有什么好吃,要么硬要么烂,我不吃。”   “不是那种鱼翅。”霍震烨从食盒里拿出一只海碗。   徽菜馆子里有红烧划水,但青鱼的尾巴肉再嫩,怎么比得过鱼鳍,这道菜专用鱼鳍做的,酱汁味浓,鱼肉细活。   “纨绔。”白准心里满意,嘴上还要刺他一句。   白准筷子夹了一块,他吃着,霍震烨就看着。   这种菜要配米饭才好吃,刚蒸出来的米饭,配上鱼汁,白准竟吃了小半碗,他许久没这么满足,越吃眼角眉梢越是透出满意的神色。   霍震烨胳膊摆在桌子上,他连吃饭也是一付屈尊降贵的样子,拿筷子挑着米粒,好像入不得口。   霍震烨看着就笑,白准眼一扫,他赶紧忍住,顾左右言它:“那留声机呢,怎么不用?”   白准不会,但他绝不说自己不会。   霍震烨明白了,他绑紧了脸皮,怕再笑一声,就要第三次被扔出白家楼,卷起衬衣袖子,把留声机搬出来。   翻出两张唱片,一左一右举着:“想听哪一出?打神告庙还是乌盆记?”   这两出戏唱的都是冤鬼死后告状。   白准眼睛一横,霍震烨把他比成冥神和包公,这是在试探他,哼笑一声:“我可没这么大能耐。”   他做这些都是有所求的。   霍震烨碰了个软钉子,依旧把白准捧得高高的:“那就打神告庙。”   他把唱片放进留声机,拎起唱针,背对着白准说:“柳二认罪了。”   但柳二并不是杀金丹桂的凶手,他把唱针轻轻推到唱片上,转身看向白准:“酒里的麻醉药物究竟是什么?她怎么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像这类药物,轻易不出售,霍震烨查遍了韩珠能够接触到的西医院,都没有她的购买记录。   唱片已经开始转动,敫桂英哭告海神庙,白准闭眼听了两句,徐徐说道:“她院子里的花开得好。”   霍震烨不知他怎么又想起花来,是想在天井里也种一点?   “你喜欢什么花?明天我给你送几盆来,或者搭个架子,种点紫藤?春天开花肯定好看。”   白准气闷,好不容易提示他一句,他还听不懂?闭上眼睛不理这蠢货。   过一会就听见霍震烨匆匆忙忙出了门,白准这才睁开眼,微微发愁,这欠下韩三的情这下可怎么还?   霍震烨第三次来韩家小院,韩珠正在收衣服,院里架着竹架,这个天气晒半日就干了。   她一边收衣,一边时不时望一眼门边,小柳出去开摊,也该回来了。   一见霍震烨,韩珠还没动,柳大已经呜呜出声,他一天都没吃没喝,还被推到太阳下暴晒,整个人快虚脱了。   柳大坐在墙根下一把竹轮椅里,椅子是柳二替他做的。   霍震烨一看见这个,脸色就沉下来,他不想见这人坐跟白准一样的椅子。   韩珠笑了:“他就是个废人,岂能跟七爷相提并论。”   “柳二杀了苏曼丽。”   韩珠手上一紧,她早就知道了,在柳二把柳大接回来的那天。   “可又是谁杀了金丹桂呢?”霍震烨往前踱两步,他直言说道,“我查过你,但你很狡猾,礼查饭店人口太多太杂,根本取不到有用的指纹,我又查医院药店,都没有你买药的证据。”   柳大怔住了,他两只眼睛瞪得极大,胸口不断起伏,盯住韩珠不动。   韩珠抖抖衣裳,折起挂在胳膊上:“霍先生说的,我听不明白。”   “醉心花,又叫曼陀罗,八月花期时摘下,阴干磨粉,用酒调服,昏昏如醉,饮下之后割疮都不觉得疼,这是《本草》里记载的。”如果用量过多,就会像柳大这样。   花架下面还晒着一竹篾,韩珠随着霍震烨的目光望过去:“霍先生玩笑,什么《本草》我可不知道,那是我爹治骨痛风湿的偏方,用这偏方的人很多。”   “他活着的时候用,你现在晒干什么?”   “就要给我爹烧百日了,这些是我的孝心,到时候一起烧给我爹。”   两人隔着花架对视,韩珠滴水不漏,光凭一竹篾花干,不能说她是凶手。   柳大浑身抖动,尽力出声,却只能发出“哦哦”的声音。   霍震烨本来也不是来抓韩珠的,他只想知道真凶是谁,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韩珠:“这是你的。”   翡翠蝴蝶从他掌中滑出,金翅飞振。   韩珠摇摇头:“霍先生买下了,就是霍先生的东西,我只想……见见小柳。”   “可以,我安排一下。”   院中就只留下韩珠和柳大,柳大盯着门还不死心,希望霍震烨能回来,把韩珠抓走。   韩珠在衣架前站了很久,夕阳把她的影子拉长,她倏地轻盈转身,面向柳大微微一笑。   柳大心底一颤,冷意从骨间泛起,他突然意识到,弟弟不会回来,师姐也用不着再演戏。   作者有话要说:  霍:在被扔的边缘反复试探~ 第12章 纸面具   怀愫/文   霍震烨下楼吃早餐,他一手端起咖啡,一手翻开报纸,今天的头版头条是《催花辣手法网难逃,花国美人再竞芳华》。   几位花国美人自发素服为两位被害的姐妹募捐,说要把募捐的钱送给她们的家人。   于是又有报道赞扬这几位美人是当代红拂女,这几位的票数下次必可再涨一轮。   霍震烨放下咖啡杯,拿起报纸翻看,柳二虽然还没上法庭,但在报纸上他已经是两个案子的杀人凶手了。   而柳大,原来被记者们写成迷恋美色抛弃未婚妻,又因情杀人的混帐,如今风向一变,又成了弟弟的替罪羊,还有小报记者夸他有情有义。   更有甚者昨晚就去了韩家小院,看见韩珠还在照顾重伤的未婚夫,又大发感慨,希望这对贤伉俪从此能过上夫唱妇随的日子。   霍震烨扔掉报纸,三两口吃完黄油吐司出门去。   大头穿着制服站得笔挺,在捕房门口等霍震烨,一看见他就奔上来:“霍公子!你吩咐的我都安排好了。”   他安排韩珠在柳二被押去总捕房之前,跟他见一面。   柳二下午押去总捕房,之后排期上法庭,他杀了两个人,还挖掉了她们的眼珠,造成这么轰动的大案,基本上是肯定要吃枪子的。   今天这一面,就是两人永别了。   “霍公子,总捕说要嘉奖我呢,我这都是沾了你的光。”   大头越说越高兴,可看霍震烨脸上没有一点喜色,他又住了嘴。   还以为霍震烨是因为功劳被抢所以不高兴:“霍公子,你要不要到总捕房当顾问啊?你办了这么大的案子,总捕房肯定愿意。”   霍震烨笑着拍拍大头的肩:“再说吧。”   这下大头更不明白了,霍公子明明破了大案子,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柳二面对着墙,听见有人进来,既没回头,也没动弹。   韩珠塞了一把钱给看牢房的巡捕,她进走矮屋,蹲在地上,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几只菜碗,一坛黄酒。   柳二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师姐来了,他身体轻颤,不敢回过头来。   牢里没有桌子,韩珠就把菜摆草席上,她拿出两双筷子一对空碗,像往常那样喊他:“小柳,吃饭了。”   柳二眼中含泪,他低头抹了一把,咬牙回过头,眼睛红通通望着韩珠:“师姐……”   “赶紧吃吧,菜要凉了。”   白鲞扣鸡,红炖天堂肉,油煎小酥鱼,白菜炒千张。   都是他爱吃的,每到过节就会央求韩珠做的菜,最后韩珠捧出碗烂面条,面疙瘩加菜肉:“吃吧,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嘛。”   柳二捧起碗,眼泪掉进面碗里,他怕韩珠看见,直往嘴里扒拉,一口气喝了半碗。   韩珠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看他吃得急了,给他倒一杯黄酒:“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柳二嘴里含着汤面,哽咽流泪:“师姐,我没想这样。”   “我知道,小柳就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他进师门时才三四岁大,灾年里要不是柳大不肯丢掉这个弟弟,他早就饿死了,柳二报恩也是应该的。   “师姐,我对不起你。”   韩珠拿起筷子 ,给他挟了条炸鱼,依旧是那喜怒不惊的模样:“你没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是他。”   柳二咬牙忍泪:“我不能给师父磕头了,师姐替我告诉师父一声,我过几天就下去伺候他老人家。”   韩珠一直容色不变,听到这句红了眼眶,继续给柳二挟菜,把碗堆得满满的。   两人再没说一句话,这顿吃饭就是永别,柳二也不再奢求韩珠还会原谅他哥哥,眼看她要走了,才低叫她一声:“师姐。”   “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大哥都要带着金丹桂离开上海,又怎么会杀她,想来想去,就只有师姐会下手。   韩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杯入口,一饮而尽。   瓷杯“啪”一声反扣在地上:“是我。”   柳二怔怔看着她,嘴唇不住抖动,看着她的手,眼中热泪再忍不住:“真的是你……”   韩珠笑一笑:“我只是没有想到,霍先生会是个有良心的人。”   如果不是霍震烨怎么都不肯指认柳大杀人,来撇清他自己的嫌疑,柳大早就按罪关押,等着枪决了。   她要他等死,一天一天看着自己死期将近,脑海中还会永远记得金丹桂被挖掉双眼的样子。   柳二全明白了:“师姐要如何处置他?”   “背弃师门,按门规该如何处置?”   柳二哑口,他不再说话,把菜吃得干干净净,跟着一骨碌爬起来,又对韩珠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师姐这十多年来洗衣做饭,织鞋补袜的恩情,小柳这辈子报不了的,下辈子再报。”   韩珠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面颊滑下。   押柳二去总捕房的车按时来了,霍震烨目送柳二上车,他心口发闷,觉得哪哪都不舒畅。   宋总捕拉住霍震烨:“昨天请客你怎么不来,你是这案子的大功臣,哪能少得了你霍公子啊,今天可得赏光。”   他捧着霍震烨,霍震烨也就礼尚往来:“宋总说笑,都是宋总这班兄弟们机灵肯干,要不然也没这么快破案。”   宋总捕跟霍家一向有生意往来,他虽然在租界里当总捕,但不能只赚租界里的钱:“我约了《申报》的记者来采访,这功劳还是霍公子的。”   他知道霍震烨因为这件事,跟陶家的婚事告吹了,如今霍震烨摇身一变成神探,陶家面子里子都有了,这亲事还能谈。   霍震烨收了笑意,烦他自作主张:“我倒不知道,宋总还干这保媒拉纤的活。”   没等《申报》记者来采访,总捕房的电话打来了,柳二跑了,还打伤了押送他的两个巡捕。   捕房里鸡飞狗跳,霍震烨先想到白准,柳二会不会跑到白家去?   他立时出门,走到捕房门口正巧被《申报》记者拦住,霍震烨瞥一眼还在发怒的宋总捕,祸水东引:“现在不方便,疑犯刚刚逃跑了,还打伤了两个巡捕。”   两个小记者双眼冒光,他们本来以为是跑一趟来做官样文章的,就为了吹嘘这位霍公子,没想到碰上这么个大新闻,哪还顾得上霍震烨,扔下他就往里跑。   霍震烨脱身出来,开车到馀庆里,一路小跑敲开白家大门。   白准正在摆弄留声机,这东西在霍震烨手里能出曲乐声,怎么在他手里只会“刺啦刺啦”乱响。   霍震烨看他没事,松了口气:“柳二跑了。”   白准把唱针一拨:“你来弄。”眼一抬,看他脊背腋下都被汗水打湿,眉头微挑,眼带笑意,“怎么,他还敢到我门上来闹?”   霍震烨担心的就是这个,白准这点纸兵纸将,收拾鬼还行,要怎么收拾人?纸扎的将军,就算它是岳飞,一拳头也能打出两个洞。   竟然敢瞧不起他的纸人?   白准嘴角刚一挑起,霍震烨赶紧熄火:“你要不要吃冰糕?我到老大昌再买一只,或者干脆买个冰箱来,桔子汽水话梅汽水都买一些,你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上。”   不等白准答应,他就跑出去买东西了。   霍震烨前脚刚走,白准竹轮椅一滚:“带下来。”   “穆桂英”银枪抵住柳二的喉头,把他从阁楼上压下来,柳二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他央求白准:“七爷,求你让我给我师父磕个头再走。”   “求七爷成全我。”柳二跪在白准面前,伏地恳求,“我绝不是为了苟且偷生,只要了了我的心愿,我就回捕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若我违背誓言,让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白准坐在轮椅上,居高临下看着柳二:“不尽不实。”   柳二凄然一笑,干脆全说了:“我要当面问问我哥,他到底长没长人心!”   兄弟,妻子,师门恩情,竟都抵不过美人财富。   这句话合了白准的意:“好,我允你,你清楚骗我的下场。”   柳二心中一凛:“是。”   阿秀捧来黄纸毛笔,白准指尖微动,在黄纸上画起人脸来,他能给阿秀一张美人面,当然也能给柳二换一张脸。   竹骨扎出脸的轮廓,黄纸画的人脸糊上去,做成一张面具。   “这东西只有一天的效用,一天过去,纸还是纸,竹还是竹。”   柳二从来只知道白准是七门门主,也知道白准能够操控纸人,可这神技,连师父也从未提起过,他恭恭敬敬又给白准行大礼。   白准点香起咒,嵌一张黄符在面具内侧,刚刚还是竹扎纸糊的东西,顷刻变软,垂在白准手中。   若不是柳二亲眼看见白准是在黄纸上画出人脸,他会以为这是一张人皮。   “把头伸过来。”   柳二心中畏惧,但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脸上像糊了一层浆,跟着“啪”一声,那张纸贴在他脸上。   “喘气。”   柳二闻言才知自己一直屏息,他轻喘一口气,那纸好似活物一般贴着他的脸皮,一呼一吸就是一贴一合。   他能看能动,刚想伸手去摸。   白准一根细竹打在他手背上:“别把它撑破了。”   柳二轻轻点头,又给白准磕个头,他走出白家,还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经过裁缝铺子时,停下脚步,偷偷从玻璃柜里看自己的样子。   玻璃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微微张嘴,又立刻想起白准说的“别把它撑破”,紧紧闭上嘴巴。   霍震烨指挥工人把冰箱送进来,路过长巷时跟个站在裁缝铺前的年轻人擦肩而过,霍震烨停下脚步,心中疑虑一闪而过。   那年轻人似乎察觉出他的目光,也回头看向他。   霍震烨回头继续向前,那人姿态虽然熟悉,但面目陌生,他从没见过这个人。   柳二顶着一张新脸,匆匆出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你对我的能耐一无所知 第13章 不像话   怀愫/文   工人把冰箱送到白家大门口,馀庆里的街坊邻居全都伸头看,白先生家里买了冰箱啊,真是有钞票。   霍震烨撸起袖子往里搬。   “先生,我们帮你扛进去吧?”   “不用。”白准虽没说过,但他一定厌恶生人进他家门。   冰箱看着没有一人高,搬起来也颇费力气,霍震烨搬到门厅,放下歇一歇。   白准的竹轮椅悄没声息的滚了过来:“就这东西能放冰糕?”   “能,冰糕马上就送来,先喝汽水。”霍震烨喘口气,“等我歇歇,给你搬到厨房里去。”   就这?还得歇歇?   “阿秀。”白准扬声一唤。   阿秀应声而动,她两只手抱住冰箱,稳稳当当送到厨房。   霍震烨瞠目结舌,阿秀这盈盈一握杨柳腰,竟然是个女力士。   白准瞧他一眼,用种“这有什么好大惊小坏”的得意语气问:“汽水呢?”   霍震烨晃晃头笑了,哥哥古怪,妹妹古怪点也正常。他转身搬进两箱汽水,在冰箱里冰过拿出来给白准喝。   玻璃瓶子里装着桔子汽水,颜色很漂亮,瓶盖一开,微小汽泡就从瓶底簇簇冒上来,白准喝了一口。   呛了一声,一股气从鼻子里冲出来,他刚要把这东西扔到一边,咂咂舌头觉得滋味不错:“那个黑的,也给我开一瓶。”   黑的是乌梅汽水,霍震烨甘心侍候白准,打开汽水送到他手边,还给阿秀也开了一瓶。   阿秀接过去,拿在手里,却并不喝,反而站到天井中,把玻璃瓶子照在日头里,看瓶底泛起的一阵阵小泡泡。   白准和霍震烨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蹲在轮椅边,一人一瓶桔子汽水,看阿秀在天井里玩玻璃瓶子。   “今晚我睡哪儿?”霍震烨问。   白准被他气笑了:“你要不要脸?”   “柳二跑了,我不放心你。”霍震烨继续不要脸,反正他今天怎么也得赖在这里,赶他他也不走。   白准嗤之以鼻:“是你抓住的柳二,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   “那……我不放心我自己,换你保护我。”霍震烨立即改口,从善如流,他还装模作样打量起白准这屋子的纸人,“这个岳将军如此威武,它一定能保护我。”   白准瞥他一眼,倒算识货:“成啊,我让它夜里站在你床头。”   霍震烨有些惊喜,他没想到白准真竟的肯让他住下。   白准本来脸色就坏,看见霍震烨惊喜的样子,脸色更坏了,不甘心的恐吓他:“我这屋子,晚上可闹鬼。”   “那,我跟你挤挤?”霍震烨说完,哎哟一声捂住脸,一团黄影从屋里飞出来,冲他猛扑,在他头发上乱啄一气。   挥手把黄影赶开,抬头见是只弹球大小的黄雀,圆溜溜肥嘟嘟,像只炮弹似的弹来弹去。   霍震烨捂着脑袋吃惊,盯着那绕来绕去的小东西看:“你还养了鸟?”   “我不养活物。”白准意有所指,看了霍震烨一眼。   霍震烨两只耳朵当摆设,假装没听见,他仔细看这黄雀,无有一处不像真鸟,原来竟是纸扎,活灵活现,被主人放出来当炮用。   黄雀啄完霍震烨,它得意洋洋的拍拍翅膀,尾巴一摆,飞到阿秀肩上,扭脖子去梳被霍震烨弄乱的翅羽,梳两下就冲霍震烨张张嘴,好像能从它嘴里听见鸟啾声。   霍震烨看看黄雀再看看白准,真是物似主人,这么点的小东西也敢跟他横。   “你这屋里不会就只有两个活人吧?”霍震烨好奇发问。   他的本意是说白准和阿秀,白准眼睛一瞬,默认了。   霍震烨沉默了一会儿,白准越是神秘,他就越想了解,他是一直都在纸堆中长大,好不容易有个活人陪他,又不会说话又心智不全。   霍震烨说不清楚心口涌上的感觉是什么,他全数咽进下,若无其事问:“你晚上想吃什么?荷叶粉蒸肉?奶油葡国鸡?还是清淡点吃个鸡汁粥?”   “奶油葡国鸡。”这个没吃过。   霍震烨立刻开着车去买,他堂堂霍家七少爷,快成白准的听差了。   他买回来一桌子西菜,奶油葡国鸡,烙蛤蜊,肉酱面。连汤都有两种,番茄牛肉的,和奶油蘑菇的。   霍震烨买了三份,但桌上就只有他和白准,他也不觉得奇怪,阿秀是女孩,有些害羞,不跟他们一起吃饭也正常。   白准看霍震烨用叉子吃意大利面条,卷来卷去,他捏起两根竹筷子,什么东西比得这两根竹,吃面条怎么能不用筷子。   跟着又挑剔:“这面都没熟,硬的。”   但他每个菜式都尝了几口,葡国鸡里的鸡没动,土豆全吃完了。   甜、软、烂。霍震烨总结了一下白准的口味,原来他是老太太牙口。   他把白准剩下的菜一扫而空,自己给自己搬把躺椅,往天井里一坐,留声机里放张唱片,感觉自己像是这一家的老太爷。   门响了两声,阿秀去开门,霍震烨从天井里伸出头,看见韩珠站在门厅。   她没想到会这里又遇见霍震烨,对他点点头。   霍震烨也对她点点头,谁也没提韩家小院的事。   韩珠欠欠身:“七爷,我来取我爹烧百日用的东西。”   “花篮好了,纸船我要重新做,到时候给你送去。”   韩珠拿了花篮并不着急走,她对白准说:“七爷,我想在我爹坟前,跟柳大退亲,还求七爷给我做个见证。”   这亲事是韩三活着的时候替女儿定下的,有婚书有大媒有见证人,说起来白准还是那个见证人。   他嫌麻烦,人虽没到,但也送过礼,还收过媒人礼,该当要还的。   白准点头:“可以。”   韩珠再次行礼:“多谢七爷。”说完提着花篮提开白家。   “二十八韩三烧百日。”霍震烨突然想起来了,柳二逃走,就算不回韩家小院,也一定会去给韩三上坟。   白准看他一眼,不动声色。   霍震烨沉吟片刻,坦诚对白准说:“我会通知捕房。”   白准还要扎纸船替送韩三,他转过轮椅进屋去,霍震烨还当他是生气了,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苏曼丽是无辜的。”   无差别杀人,柳二选的是花国美人,不是苏曼丽也会是余下十个中的一个,苏曼丽只是运气不好。   “随你。”三门的情,他已经还了,要是韩三不满意,大可托梦来找他。   白准坐到桌前,先点一支白蜡。   用竹刀将细竹劈成条,每一根竹条再打磨光滑,一根根细竹叠在案前,这是船骨。   跟着又铺开整幅黄纸,磨各色彩墨,画船衣。   霍震烨是第一次见白准的本事,他隔门看着白准两手执笔,一手画船前虎头,一手画船底莲叶。   这两只手仿佛各有主人,各司其职。   白准一心二用,笔下画着纸船船衣,余光还在打量霍震烨,闹腾的时候一刻不停,安静的时候又一声不出。   霍震烨感觉到他的目光:“扎这船作什么用?”   白准虎头画完,给莲叶添上水波纹:“送鬼。”   百日那天烧船桥,亡灵坐纸舟过河,这是羁留人间的鬼魂踏入冥途的时辰。   霍震烨念过几年私塾,又受西式教育,还出国留洋,再没有哪国人像中国人一样事死如生。   给死去的人烧寒衣供饭食,船桥纸马,金山锦缎,若不是亲眼见到,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白准点烛扎纸船,霍震烨就坐着等他,看他扎出船骨画完船衣还当差不多了。   谁知他又扎起船上的小人来,两边船舷各十个船夫,船头还有开锣执事,这些做完,白准这才松一松手腕。   烛火倏地熄灭,白准搁下竹刀。   屋里明明有灯,但他还点蜡烛,霍震烨并不问,他只是盯着这只纸舟看。   纸舟异常精致,船上门窗皆可打开,霍震烨瞥一眼白准的指尖,这种技艺究竟是怎么磨练出来。   霍震烨没拿这只船当作送亡灵的葬船,他把这个当一件绝顶的工艺品,可这样的东西不过一天就要烧掉。   白准揉着指尖:“看什么?”   “我看这个可以放在玻璃柜里,到美术馆中展出。”   白准轻笑,这世上哪有闻名天下的纸扎匠人。   “这是什么?”霍震烨指着船头甲板上的一把太师椅问。   “这是韩三的座位。”   “我知道,我是说旁边这两个是什么?”是留给谁的?   白准不说话了,他轮椅滚动,径直往卧房去,霍震烨几步跟在他身后,白准斜瞪他一眼。   他还真想睡他床上?   霍震烨叹口:“我把你抱上床。”   听着更不像话!   白准一骨碌进门,卧房门“啪”一声关上了,霍震烨鼻子撞在竹门上,他一边揉鼻梁一边问:“那我睡哪儿啊?”   白准悄没声息,但阿秀溜出来,她指指阁楼,霍震烨跟她上去,搬了张矮竹床下来。阿秀还给他捧来了薄毯枕头,让他在堂屋里过夜。   白准指使阿秀干完这些,虽然给他床睡了,可堂屋里处处都是纸人,看他睡这一晚,害不害怕。   霍震烨把竹床挪到天井边,他就望着头顶投下的星光月色,慢慢悠悠对着满屋的纸人说:“兄弟们别看了,我又没多长一只眼?”   纸扎“二郎神”用空洞三眼瞪向他,别的纸人是两只眼眶不点眼,唯有它是三只眼眶不点眼。   霍震烨说完,那只纸黄雀就跳到他床上,在他枕头上踩来踩去,还在霍震烨的头发里做了个窝 ,舒舒服服窝起来睡。   霍震烨忍不住翻个身,黄雀就从他头发里掉出来。   它气性随了白准,叫不出声音,也用尖嘴戳他的脑袋,霍震烨突然想到什么,大掌叩住小黄雀,揉揉它的脑袋:“你这小东西想跟我睡,是不是你主人也想跟我睡?”   白准睁开眼,气得一噎,早知道就不该给他被子,冻死他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不像话·震烨:我心里美滋滋   纸扎二郎神:有被冒犯到 第14章 三人归   怀愫/文   全城搜捕柳二已经两天了,码头车站娼院都一无所获。   霍震烨也在白家称心惬意的赖了两天,他第一天晚上还睡竹床,第二天就搬了张弹簧床来。   白准见这一堆铁东西发脾气:“这什么东西,扔出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往他家里搬,白准瞥一眼霍震烨,干脆连他一起扔出去。   霍震烨一把抱起他来:“你试试!比你那个木床舒服多了,这弹簧托腰。”   白准指头一动,岳王爷的银枪眼看就要刺上霍震烨的后背,可接着他就身下一软,似躺在一团羽毛堆上。   岳王爷的银枪不动了。   白准确实躺在羽毛堆上,这床是弹簧的,枕头垫子都是鹅毛的,他睡在里面就不会觉得床太硬,翻身不舒服了。   白准伸手按一按枕头,霍震烨给他垫起来:“怎么样?舒服些吗?”   他夜里翻身的动静,霍震烨都听见了,那木床吱吱作响,再垫几层棉花芯也不如鹅毛软。   白准窝在鹅毛枕头里,懒洋洋抬抬指间,几个纸仆鱼贯而出,一人抬一只床脚,把弹簧床抬了进去,还把门给关上了。   没一会儿又把木板床抬了出来,摆在天井边。   “这床就给你了。”白准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他一挨着枕头就想睡,扎法船实在太费精神。   霍震烨一手叉腰,这人真是得了人的好,连谢都不谢一声。   想想又气不起来,还问他:“你晚上想吃什么?”   屋里没有声音,霍震烨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里看,白准脸挨在鹅毛枕头上,头发散在脑后,看样子已经舒服得不想说话了。   白准与这床缠绵一天,霍震烨买了晚饭回来,他还不肯起来。   霍震烨敲着饭碗:“吃饭了!你总不能老闷在屋里,总得出来转转吧。”就算坐在轮椅上,那也算转了转。   没一会儿内屋就有了动静,霍震烨抬头一看,气得笑起来。   白准还躺在床上,四个纸仆抬着床,把他抬出来转了一圈,又抬回去了,他连眼睛都没睁开。   没办法,最后还是给霍震烨送上奶油饼干,泡在牛奶里给他吃,小孩子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霍震烨知道,白准这是太伤精神,这屋里除了阿秀就是纸人,阿秀还半点世事都不通,没人管他,只好他来管了。   白准吃着牛奶泡曲奇。   霍震烨问他:“给你的竹椅也定一个垫子?再加个抽屉什么的,你往后出门带东西也方便 。”   “我不出门。”白七爷如是说,说完又窝在被中,弹簧床真是太美妙了,洋人也还是有好玩意儿的。   八月二十八,浓雾,韩三烧百日 。   韩珠推了辆板车出城去,板车上放着几只竹筐,里面是她叠的锡箔元宝。   路人看她推的东西和身上的孝衣,知道她是哪家的孝女,出城去给家人上坟的。   柳大就被压在这些元宝纸扎下面,他的眼睛透过竹筐的缝隙望出去,目光凝固不动,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韩珠想起他来就给他喂一点水,想不到他,就一天都不给他一点食水。   她并不是折磨他取乐,而是在她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替他预备了一卷草席。   这卷草席铺好,韩珠终于跟他说话了:“我们总是一起长大的情份,一卷草席也该给你。”   柳大望着韩珠的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韩珠不为所动,她甚至笑了笑:“你不能说话的时候比能说话的时候老实多了。”   柳大的手指和脚趾已经微微能动了,他心中狂喜,但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每天趁韩珠不注意的时候拼命活动手脚。   他要逃走,他要离韩珠远远的,这个女人,比鬼还要可怕。   韩珠推车出城,到埋葬父亲的坟场,说是坟场,其实就是块荒地,四下里都是坟包,韩三落葬的时候种下一棵树,树杆上系着白布带。   韩珠举目四望,就见布带迎风飞扬,她低头对柳大说:“你看,阿爹也在等着我们呢。”   柳大从脚趾到小腿已经有了力气,他知道今天是他逃生的最后机会,他尽力乖顺,一动都不敢动。   韩珠把柳大从车上搬下来,又把他摆成跪拜的姿势:“来,给我爹磕头。”   柳大假装软手软脚任她摆布,观察四周地形,看看往哪里逃跑更方便。   韩珠把酱肉黄酒摆在亲爹坟前,取出香炉,点起线香,对石碑磕了三个头,跪着说道:“阿爹,我来看你了。”   她看一眼柳大,举香对石碑道:“女儿不想嫁给大柳了,特意请来白七爷作证,废去婚书。”   柳大听了心头一喜,她要退婚,是不是肯放了他的意思?转念一想,心又凉透了,她要退婚是不想他死了,还当他的未亡人。   韩珠先在坟前烧化锡箔元宝,又将纸花篮烧给亲爹,听见身后有轮椅声,知道是白准来了。   白准的轮椅后面垫了个鹅毛枕头,膝上还盖了块薄绒毯子,阿秀打伞,他手里还拿了瓶桔子汽水。   插根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嘬着。   霍震烨跟在白准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少爷出来郊游。   这四面坟包已经埋伏着巡捕,坟场中还有零零散散来上坟的人。   浓雾掩去日光,四周白蒙蒙一片,一只又一只坟包安静躺着,上坟人拎着竹篮,穿梭在坟间。   乍看上去仿佛是一群无头的行尸走在坟场内,分不清是人是鬼。   霍震烨四下观察,不知柳二躲在什么地方,今天到底还会不会来。   韩珠见白准来了,从袖中取出婚书,双手递给白准:“请七爷为证。”   白准这会儿又很有长辈风范,他微微颔首,先给韩三上香。   香烟一起,石碑旁就显出一道灰影,那道灰影对着白准点了点头。   白准就用线香点燃那张婚书,尔后松手一扬,白纸黑字被风吹起,一面燃烧一面在韩三坟头盘旋,直至全部烧为灰烬。   “你爹同意了。”   韩三站在自己的坟边,接到女儿烧去的婚书,虎掌一断,碎成两半,他低头盯住柳大,腰间系着的神仙索微微颤动。   韩珠按住柳大的头:“给阿爹磕三个头吧。”   柳大被按头磕地,这三下磕得极重,他也咬牙一动不动。   低头时瞥见韩珠袖中一点寒光,再细看是只尖尖的银挖耳,他突然明白,她就是用这东西挖了金丹桂的眼,她还要用这个,挖他的眼。   韩珠按着柳大磕完头,站起来烧花盆法船。   柳大头皮贴地,就在火苗“噌”一声蹿起的时候,柳大掌心一撑跃了起来,他手臂有了力气,腿还麻着,差点儿就摔在地上,手足并用逃开几步。   霍震烨刚要动,白准拦住他:“用不着你。”   果然有道身影从雾中蹦出,拦在柳大面前。   “哥。”   柳大惊喜出声,他一会比比自己的喉咙,一会儿又指指韩珠,拉着弟弟的袖子,示意韩珠要杀他。   脸上露出笑意,凭他们兄弟两个,还打不过那个疯女人?   可柳二只是盯着自己兄长的脸:“你既然能动了,怎么连头都不给师父好好磕一个?”   柳二一向崇拜兄长,哥哥学什么都快,师父宠爱他,师姐爱慕他,连三门也由也承继了。   可他偏偏不肯好好过日子。   “你原来总说咱们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问你愿不愿意娶师姐,你又赌咒又发愿,说你这辈子最开心就是那一天,你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柳大觉出不对,想往后退,可身后就是韩珠。   柳二继续逼问:“你说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你说要发扬古彩门,叫那些老东西别以为师父不在了,就能看低咱们。”   柳二一步一步上前,柳大一步一步退后,他急着要分辨什么,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柳二最后看了眼韩珠,他眼睛看着韩珠,问的却是柳大:“好好的日子,你为什么不肯过?你为什么要骗人?”   话音一落,银刀入心,柳二这才正眼看着哥哥,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肯!”   柳二刀子一出,霍震烨就掏出枪来,可没等他叩响扳机,枪声响起,埋伏在四周的巡捕一枪打中柳二的腿。   柳二根本没想逃走,他抽出小刀,看着柳大倒地,自己往前韩三坟前走了两步。   他一动,身上又挨一枪。   柳二这回支撑不住伏倒在地,他手脚并用,爬到师父坟前,摇晃着身子给韩三磕个头。   面颊贴着坟上新生的青草,眼睛望向韩珠。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口“师姐”。   韩珠哭倒在地,搂着他的肩头:“小柳!”   柳二一动不动,他最后眼中浮出笑意,他没让师姐脏了手。   柳大一跃起来时,霍震烨就把白准挡在身后,白准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影,他气得伸根竹条来把霍震烨给格开。   几个巡捕从四处坟包后现身出来,大头跑到霍震烨身边:“霍公子!你不知道,刚刚我们兄弟绕这坟场找了好几圈,就是没看见柳二的踪影。”   要不是青天白日,他们还以为是鬼打眼了。   两个巡捕确认柳大柳二是否还活着,两兄弟都已经死透了,他们还得抬尸回去验明正身,才算结案。   韩珠伏在坟前,她终于落泪,哀哭不止。   火舌轻轻舔过纸舟,船衣船骨瞬间点燃,顷刻就全烧起来,火花燎着一些,那只纸船就浮起来一些。   等船烧尽,烟灰浮空,又拼出一整只船来。   柳二跪在韩三身前,韩三伸手去抚柳二的头顶,重重叹息一声,师徒二人携手登舟。   柳大魂魄离身,转身就想逃走,韩三爷一抖腰上的神仙索,吊住柳大的颈脖,绳子一抖,把他拖到船上。   韩三最后看了眼女儿,又渴盼的看了白准一眼。   白准半天不动,眼看船要开锚,他微微阖眼,算是应了。   霍震烨看白准盯着天空出神,须臾又示意什么,他矮下身来,视线与白准齐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空中大雾茫茫,只有风卷纸灰,他什么也不见,他问:“你在看什么?”   白准收回目光,打个哈欠,懒骨病发作:“赶紧的,开车去。”他要回家睡他的弹簧床。   大头偷偷打量白准,这年月了,谁还留头发呀,连遗老遗少都剪辫子了,再说这男人也长得太好看了。   等听他这么跟霍震烨说话,大头更是惊诧,这霍公子可是连他们总捕都捧着人的物,这人怎么呼呼喝喝的。   偏偏霍震烨还听他呼喝。   “你晚上想吃什么?荷叶粉蒸肉好不好?荷叶降燥,粉蒸肉嫩,你好消化。”   “你是说我火气大?”白准挑剔,想了想又点头,勉强答应,“那也行。”   大头微张着嘴,眼睁睁看着霍公子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他想起正事儿,追了几步问:“霍公子啊,这捕房你还去了去了呀?”   霍震烨连头都没回,反手一挥:“有空再说!”   再走几步,霍震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三人同归,所以法舟才有三个位子。   白准懒洋洋打个哈欠:“啰嗦。”   作者有话要说:  白七:弹簧床真是好东西   霍七笑眯眯 第15章 当纨绔   怀愫/文   九月里天气依旧暑热,太阳晒得水门汀都冒热气,馀庆里家家户户开着窗透气,没人肯这时候上街去。   邻居们隔着窗子一面打扇一面搭话:“今朝天气妖来,一丝风还呒。”   “是呀,小菜买回来菜叶子都蔫了,想想只有吃凉面。”   阿秀提着篮子回馀庆里,街上的人女人都撑伞,她也找出一把油纸伞,婷婷袅袅走出去,又随风摆柳走进来。   篮子里两串新鲜葡萄,白准扎祭神的供果,把自己扎馋了,就让阿秀出门买回来。   小燕伸头在窗边等了很久,一看见阿秀的影子就脆声声喊她:“阿秀!”   阿秀停下脚步,她雪白脸庞从伞下抬出一点,露出樱唇琼鼻,小燕看得痴住,冲她挥手,从楼上跑下来,停在她面前,掏出一颗圆滚滚奶油话梅糖:“这个送给你!”   这是她在学校里写字写得好,先生奖给她的。   阿秀第一次收到人的礼物,她懵懵懂懂伸出手,那颗胖呼呼的奶油话梅糖落在她手心里,滚了半圈。   小燕笑眯眯的:“她们都讲这个糖很好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要回来送给阿秀。   阿秀盯着糖看了一会,对小燕招招手,小燕就跟在她身后走,一直走到白家大门边。阿秀指指小燕,再指一指门前的砖地。   小燕有些畏惧,白家跟馀庆里所有的人家都是不来往的,黑漆大门时时关着,孩子们都不敢在白家门前玩耍,跳皮筋踢键子都宁肯到弄堂外面去。   可阿秀让她等,她就在这里等。   阿秀开门进去,竹篮一放,急急走到白准面前,白准躺在摇椅上乘凉喝汽水,霍震烨坐在他身边读报纸给他听,什么花国美人案告破,前三人选出炉。   白准听得烦了,看见阿秀走过来,立即打断霍震烨:“怎么了?”   阿秀一只手缩在身后,一只手向白准摊开。   白准皱皱眉头:“这什么东西?”   霍震烨笑了:“是有人送给你的?”   阿秀点点头,伸手指指门,霍震烨溜到门边,看见个拿花键子的小女孩,阿秀这是交到小朋友了。   “这东西有什么用?”白准继续皱眉头,阿秀又不能吃不能喝。   “她送你奶油糖,你也她瓶汽水吧,以后你们一起玩。”   阿秀听了,看看白准,霍震烨看他连这都不乐意,劝说:“阿秀也总该交交朋友,我看那小女孩干净乖巧,挺不错的。”   阿秀得到允许,开冰箱挑了一瓶桔子汽水 ,她觉得桔子汽水长的比乌梅汽水要好看。   黑漆门关了又开,阿秀递给小燕一样东西,小燕的眼睛都张大了,一瓶桔子汽水!这个要一角钱一瓶的!   “真的给我吗?”小燕高兴得脸都红了。   阿秀点点头。   小燕握着汽水瓶子跑回家,举着这桔色晶莹的宝物向姆妈炫耀:“阿秀给我的!”   小燕妈正在煤球炉子上烧晚饭,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转头看一眼:“真的啊?”   “真的!”玻璃瓶子上已经开始冒白汗,这是冰过的,捏在手里凉冰冰的,小燕珍惜的握着,又怕把它给捂热了。   “那你谢过阿秀吗?”   “谢过了!”小燕舍不得喝,打开了抿上一小口,她看姆妈烧菜这么热,把瓶子举过去,“妈也喝。”   小燕妈眉开眼笑,喝了一口:“妈不热,你喝。”   小燕不肯,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把本来就不多的汽水分着喝了,还留了个瓶底,给下班回来的爸爸也尝一尝。   阿秀摆弄她的话梅糖,她有一只竹箱子,那箱子里藏了些她的宝贝。玩了一会儿,就打开竹箱,把糖放在里面。   她做这些时也不背着人,白准和霍震烨就在厅堂里,看着阿秀竹箱里的东西,一朵纸花,一双纸扎鞋子。   “她藏这些干什么?”霍震烨问。   “柳二都死了,案子也破了,你怎么还不走?”白准躺在竹摇椅上,翻个白眼,“小动物都会藏东西呢,阿秀怎么不能藏。”   他话音刚落,小黄雀飞扑到霍震烨头顶,霍震烨摇着脑袋把它甩开,从头发里甩出一颗花生米。   小黄雀看自己藏的花生米被甩了出来,跳到霍震烨头上一通乱啄。   霍震烨一把抓住它,握在手里顺毛,他一直好奇但一直没问:“阿秀是你妹妹?”他来的多了,跟馀庆里别的邻居也打过几回照面,他们都说阿秀是白准的妹妹。   “是我女儿。”白准一本正经。   霍震烨以为白准又在胡说八道,自从知道阿秀心智不全,霍震烨就觉得阿秀可能真是白准的妹妹。   谁家会请个心智不全的人做工?   “阿秀是不是有些小孩子心性?租界里也有这种学堂的,或者请个家庭教师也好。”总不能一辈子这么糊里糊涂的过。   白准打了个气嗝,放下手里的玻璃瓶子,挑眼看他:“怎么,你也想给她当爹 ?”   要比胡说八道,霍震烨哪会怕他,两条腿一搭:“行啊,你是她亲爹,我是她干爹,以后她要找小女婿,得咱们俩点头同意。”   白准“嗤”一声:“行了,你走吧,没什么正经事,这几天就别来了。”   霍震烨手里还拿着汽水瓶子呢,突然被赶他有点委屈。   白准难得解释了一句:“七月半城隍三巡会,我有活要干。”   这个霍震烨还真知道,本地城隍年年都要出庙三巡,一巡是清明,二巡是中元,三巡是十月初一。   这次是中元节巡。   城隍出巡,求福许愿,赈济厉鬼。   原来霍震烨把这个当成是场庙会,如今他可不敢这样想了。   给神灵供奉的扎纸不能马虎,年年迎神赛会用的都是七门扎纸,接下来这段日子,白准可没功夫跟这纨绔胡闹。   “你扎你的嘛,我保证不闹腾你,你看,也得有人给你预备饭菜吧。”霍震烨这几天里把白准侍候得舒舒服服,怎么也比阿秀要周到。   “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白准用种纨绔果然闲得慌的目光看他。   霍震烨了然:“我们纨绔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白准看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霍震烨摸摸下巴,他又被两个纸仆抬了起来,他一面被抬出白家,一面嚷嚷:“我什么也没说啊!”   白准哼一声,表情就让人烦。   赶都被赶出来了,霍震烨打算晚上再回来,回去一趟,拿几身干净的衣服,再让刘妈做几个小菜。   谁知一回家就接到了老头子的电话 。   “你在上海尽是胡闹,唯独这事办的还算漂亮,陶家那边又愿意再考虑考虑,你也跟陶家多走动走动。”   霍震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把老头子的话当耳旁风:“这几天不行,捕房有个大案子。”   “那都是下三流的事,办一次正名也就算了,还是让你哥哥给你在商会里谋个差事。”   刘妈看霍震烨脸上越来越不耐烦,不敢出声,用表情不住安抚他,就怕霍震烨这个狗脾气,又跟霍老爷子顶起来。   老爷子如今是在家里歇着了,可当年也是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跟他硬碰硬,吃亏的还是小少爷。   霍震烨挂掉电话就要出门。   刘妈小心翼翼问:“去哪儿啊?”   “干那三下流的事。”三两步下了楼梯,回头对刘妈说,“我晚上要吃一品锅。”   刘妈摆手不干:“这么费事,又不是请客。”   霍震烨眼珠一转:“是白小姐想吃。”   刘妈一听是白小姐,狐疑看着霍震烨:“你不是说是男的嘛。”知道是男的,刘妈甩手不干了。   “是白小姐,我不是怕你说漏嘴么,哥哥知道了,又要打电话来问,我跟人家还没熟呢。”   一听送给“白小姐”的,刘妈又卯足了劲头,让阿珍去买对虾蹄筋猪肚海参,唯有一样,鲍鱼还没泡发。   刘妈生气:“真是,一天也炖不好,这得三天才入味呢。”   “行!三天就三天。”霍震烨已经坐上小汽车,开车去捕房打发打发时间,晚上去敲白家的门。   跑进捕房空空荡荡,霍震烨看大头坐在桌前,拍拍他的背:“大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人呢?”   霍震烨还是捕房的挂名顾问,只是好些天都没来了,大头看见他,欢喜的笑开了花:“霍公子,有个新案子,兄弟们正在忙。”   “兄弟们忙怎么把你留下坐冷板凳?”霍震烨皱皱眉头,觉得这事不对劲,他们一起跑过现场,大头的破案思路是对的,起码优于一半华捕,而且大头还识字,这又比别人要更强,怎么他反而没地方去。   大头挠挠脑袋:“陈哥让我在捕房里呆着,等消息。”   “陈哥?”   “陈三儿。”   霍震烨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白准的小纸人绊得滚下楼梯的人。   陈三跟着霍震烨,摔断了腿休息回来,发现大头靠办案子出了风头,这风头本来可应该是他的。   他比大头资格老,是小组长,当然有权调动组员,把大头压着,不让他跑案子。   霍震烨把大头当半个自己人,看大头被冷落 ,问他:“是个什么案子?”   “是个儿童走失案。”大头出案卷,短短几天已经有三对父母来报案了,走失的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   “这么多?”   大头笑一笑:“霍公子,这其实不算多的。平时也有拐卖案,女人小孩的都有,可这些案子基本都是在车站码头,这种外来人口多的地方被拐走的,但这个案子不同。”   车站码头人口杂乱,如今这世道有许多人来沪上投亲,那些骗子就假称自己是来替人接站的,把人骗到偏僻处,或是抢走钱财,或是把人拐卖。   因为是车站,谁也不认识谁,便不引人注意,等亲人真的发觉人没到上海,那可能是一天甚至两天之后了。   这种案子的破案率非常低,其中可能会有一两位受害人运气特别好,一般来说,人就这么没了。   霍震烨翻着案卷,这三起儿童走失案,孩子都是在家附近不见的。   “一条里弄邻居们都互相认识,在那附近拐孩子,风险实在太大,被人抓到就是一顿时毒打啊!”大头说想不通,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孩子给带走,又没有引起一点怀疑呢?   霍震烨翻了翻案卷,眉头皱起,三个都是小男孩,这也不奇怪,小男孩一直都比小女孩更值钱,一样是冒险拐孩子,当然要拐更值钱的。   让霍震烨奇怪的是这几个小男孩的生日全是同一天。   霍震烨点点这几个孩子的生日:“为什么都是9月9日?”   而且其中一个都已经九岁了,九岁的孩子已经记事,哪家会买这样的孩子?   大头说:“咱们也觉得挺古怪的,可这几个孩子除了生日一样,年纪不同,连读书都不在同一个学校。”   除了生日相同之外,没有一点共同点。   霍震烨撕了张纸,把几个孩子的家庭地址抄下:“走,咱们找找线索去。”   案件发生的时间这么近,拐走的孩子又有生日相同的共同点,他们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   大头满脸是笑,两手贴着裤缝“啪”一下立正,大声答道:“是!”   然后他又垮下脸:“他们都去排查码头车站娼院了,我们两个人怎么查?去哪查啊?”   码头车站送出城,至于娼院,有些被拐的孩子一辈子都会游落在那里。   “去这几家跑一跑。”   作者有话要说:  霍:我们纨绔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白:你想干什么? 第16章 有良心   怀愫/文   第一户人家,丈夫是个小学教员。   为了儿子失踪的事,妻子病了,他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我跟学校请了假,就在家里等消息,会不会是绑匪,绑走小杰要赎金的?”   如今的世道,孩子丢了,只能寄希望于是被绑架的,只有这样,才有回来的可能性。   霍震烨不习惯这种场面,他让大头跟男人交谈,自己在屋里转了一圈。   这一家经济条件虽然普通,但收拾得很干净,还给小男孩用木板隔了一间房间出来,里面有他读书用的东西,玩的玩具。   霍震烨仔细看了一圈,没看出这家有什么特殊之处。   跑完第一家,他们又跑第二家,第二户丈夫是个政府小职员,家里有两个孩子,被拐走的是小儿子。   大女儿十岁出头,在屋里安慰妈妈,还给霍震烨和大头倒了茶,她很是期待的问:“爸爸出去找他的朋友想办法,叔叔,你们是不是找到小凯的消息了?”   大头十分艰难的摇了摇头:“我们正在努力,掌握的证据越多,就越快能找到你弟弟。”   家里的墙上还挂了一幅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白白净净,胖嘟嘟的,姐姐把他抱在怀里,冲着镜头咯咯笑。   大头问话,霍震烨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姐姐很细心的把弟弟的东西给他们看:“小凯还没读书,一直跟我认字,这是他写的字。”   霍震烨没好意思拒绝小女孩的心意,他拿起本子翻了两页,称赞道:“写得很好。”   小女孩眼眶一红,忍住眼泪:“先生,请你一定找到我弟弟。”   这是失踪儿童中最小的一个,他才只有五岁,霍震烨想了想:“你弟弟是年纪最小的,小孩子得救的可能性,比年纪大的孩子要大。”   小女孩听了赶紧把这话传给屋里的妈妈:“妈妈,叔叔说弟弟一定会回来的。”   隔着门,他们还能听见妇人低声啜泣的声音,大头低着脑袋,根本不忍心听下去。   走出楼门,大头才满怀希望的问霍震烨:“霍公子,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倒也不全是假话,霍震烨是按常理推断:“年纪越小活着的可能性确实更大,小孩子更容易忘记父母。”   有些孩子会把拐子当成自己的爹妈,于是逆来顺受,反而更容易活下来。   那些年纪大些的孩子,一是不好卖,二是更闹腾,很容易被抛弃,或者说抛尸。   大头不出声了,他出来的时候信心满满的,走访了两家就心情沉重。   到第三家时,大头更是满心怜悯,这一家是个寡妇,前两家还有丈夫女儿能安慰她,她只有自己一个人支撑。   她也问大头:“会不会是绑匪,报纸上写的,绑架小孩子要赎金,只要把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他。”   大头很想对她保证一定会找到她的儿子,可他又说不出口,只能不停的说:“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的。”   出了门就红着眼眶:“霍公子,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啊。”   霍震烨徐徐吐出口气,他说:“有,除了生日相同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   大头眨眨眼睛,他两个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他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相同的。   这三家人社会地位不同,职业不同,人际关系复杂程度不同,连性格都不相同,哪来的共同点?他们根本就没什么交际嘛。   “是……是什么共同点啊?”   霍震烨跑了半天,早就饿了,他把车开到街边的咖啡摊边,在咖啡摊上买了两杯咖啡两个奶油面包。   俄国人在租界里开面包房,除了卖面包,还会在马路上摆几张桌子椅子卖咖啡红茶点心,面包口感一般,胜在顶饿,但奶油点心和冰淇淋是一绝。   吃客主要是英国人,每天三点一刻街边就坐满了喝咖啡吃点心的,有水手有商人,还有对面教堂的神父。   霍震烨买了一袋宝石饼干,黄油曲奇中间点缀红色绿色的甜果酱,看起来像宝石一样,所以也叫宝石饼干,小孩子们最喜欢吃。   他把饼干袋放在车里,自己喝咖啡嚼面包。   大头好奇极了:“到底是什么共同点啊?”   霍震烨看着马路对面的教堂,他点一点:“他们都信教。”   大头努力回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啊?”   霍震烨笑了:“我本来也没注意到,第一家的窗台上摆了一个圣母小瓷像,第三家的女士,在跟你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一直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她可能是在祈祷她的孩子能够回来。   “那第二家呢?”大头回想,第二家没什么东西证明他们是信教的呀。   “那个小男孩的写字本,是教堂发的。”   洋教来华,为了吸引教众,以示与本土宗教的不同,会展现自己的文明开化。   比如儿童可以免费在教堂里跟神父学习英文,虽然是学习《圣经》,但也算认识了洋文。圣诞节的时候孩子们还会分到圣诞礼物。   有许多家庭条件还过得去,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但又没有财力送孩子上英文学堂的父母,会因为这种种便利入教。   大头张大了嘴巴:“霍公子,你这个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还不知道这个共同点有没有用呢。”霍震烨一口喝尽苦咖啡,“但这起码是个共同点。”   大头浑身充满干劲,他也学霍震烨的样子,一口把咖啡喝了,苦得脸皱成老桔皮:“呸呸,那我去问那几家父母是不是互相认识!”   霍震烨笑说:“不用再跑三家,去教堂问问就知道了。”   租界有许多教堂,但这一间在三家人的中心,是他们坐电车就可以到的范围。   约翰神父非常客气,一是因为霍震烨会说英文,二是因为他一看就非常有钱,就算带着巡捕进教堂,他也没有赶人离开。   知道教众的孩子失踪了,约翰神父十分痛惜:“上帝一定会惩罚那个恶徒的,我会为他祈祷。”   然后约翰神父就想说服霍震烨也信教,说霍震烨走进这间教堂就是上帝的指引。   霍震烨微微笑:“那我们一定尽快送这恶徒去见上帝。”   大头听见霍震烨用一连串流利的英文跟神父交谈,眼睛都听直了,等神父一走,赶紧问:“这个洋人说了什么?”   第一家和第二家确实是他的教众,每周都会听他布道,但还有一家不在名单内。   他们不是一个教堂里礼拜的,互相也并不认识。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大头十分沮丧,他本来还以为终于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这下就能破案,把三个孩子找回来!   可这竟然是条没用的线索,距离第一个孩子失踪已经五天了,大头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找回来。   “走,先吃饭。”他们找了间面馆,吃这个又饱又省时间。   大头食不知味,扒拉着面条,问霍震烨:“霍公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霍震烨面碗摆在面前,筷子挑着细面,但他一口也没吃,他扔下筷子:“我去找个人,你回捕房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新线索,我去找找我的线人。”   大头叹服,霍公子不愧是霍公子,他才当上顾问几天呢,连线人都有了。   霍震烨风风火火跑出面馆,直奔白家小楼。   阿秀一听两长一短的敲门声,赶紧把门打开了。   “他睡了吗?”这个时间点,白准基本上在睡午觉。   阿秀摇摇头,点点天井。   白准坐在竹摇椅上,闭眼睛在天井里晒太阳。   “啧,你怎么又来了?”白准不耐烦的睁开眼睛,看霍震烨脸上的神色,换了种口吻,“怎么?”   “我有正事找你。”霍震烨从口袋里拿出张纸,纸上抄着那三个失踪孩童的姓名和生日,“这几个孩子失踪了,你能找到吗?”   白准把脸转回去,看着天井里那块四四方方的太阳,阖上眼睛说:“死的就能。”   霍震烨捏着纸的手一紧,他把这白纸递过去,知道做这件事是耗费精神的,难得肃正脸色:“请你帮忙。”   白准缓缓吐出口气,麻烦精就是麻烦精,又要惹麻烦,又要管麻烦。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次。”   霍震烨不明白他的意思 ,白准哼一声:“你欠我三次。”   一次是金丹桂,一次是这一次,还有一次是什么?   霍震烨来不及细想,郑重答应:“好,我欠你三次。”   白准满意了,他指尖一动,纸仆就把天井整理干净,摆上香坛。   从香筒中挑出三支线香,在心里默念三个孩子的姓名生日,然后点燃线香插进香炉中去。   三缕烟丝先是直直升起,跟着互相缠绕。   霍震烨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既希望能够有线索,又希望没有消息,但无论好坏,总能知道一样。   “人暂时还没死。”   霍震烨松了口气,只要没死,就还有时间把他们救出来。   烟丝本该直直升入空中,可竟然曲折弯绕,互相纠缠,白准大发善心,又加一句:“他们在一起。”   这跟霍震烨猜的一样,那个拐子是选择过目标的。   他急奔出去,白准看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面色不虞,可没等他发脾气,霍震烨又跑了回来。   他气喘吁吁的递给白准一个纸包:“这个,是买给你的。”   说完就又跑走了,白家大门开开阖阖,响得白准眉头紧锁。   等人走了,他才嫌弃的看一眼白纸包,纸包里隐隐散发奶油香,拆开纸包,是包曲奇饼干,每块饼干上点缀着红色绿色透明奶油。   白准脸色回温,算他还有良心。   两根手指夹出一块,送到嘴边,咬一小口。   “阿秀,泡茶。”话里带一点笑音。   作者有话要说:  霍·还算有良心·震烨   白·有点小高兴·准   文中所涉只是故事内容,并没有贬低任何宗教信仰的意思 第17章 抓到你   怀愫/文   霍震烨继续跑教堂,线索还没彻底断线,也许教堂和教堂之间还是会有联系。   他问教堂之间有什么联合办活动,神父告诉他,每间教堂都有自己的活动时间,教众们并不会互相流动。   他们听哪位神父布道,在哪个教堂入教,就会一直都在这个教堂里。   霍震烨跑到第二家教堂,布朗神父比约翰神父要更热心,他在听霍震烨说完三家目前唯一的关联是信教之后。   他郑重说道:“这一定是撒旦的阴谋。”   霍震烨差点呵出声来,布朗神父竟然还是个有魔鬼论者。   布朗神父举起十字架,黄昏的日光从教堂穹顶彩色玻璃投下,圣光映照着他的脸,他对霍震烨说:“撒旦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无数邪灵为这长翅膀的恶魔效力,他会将人类诱向罪恶……”   霍震烨听得牙疼,他刚想打断布朗神父的话。   一个满面颓丧的中年男人就走上前来,他的衣服料子十分考究,但衣服显得空荡荡的,说明他在短时间之内瘦了很多,还来不及做新的西装。   男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已经连月没能睡上一个好觉,他低声道:“神父。”   “宋先生,您太太的身体好一些了吗?”   “神父,请再赐给我一些圣水。”   霍震烨挑挑眉头,看着布朗神父从受洗池中舀出一些水,装在玻璃瓶内。   布朗神父将圣水递给男人,对他划个十字:“愿主保佑你,你的孩子此时一定围绕在上帝身边。”   这句话引起了霍震烨的注意,等男人走远,他问:“他的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布朗神父面容悲伤,宋先生和宋夫人是非常恩爱的一对夫妻,他们有个很可爱的男孩儿,一家人都是虔诚教徒,每年都给教堂捐很多钱。   去年宋先生的儿子被绑架了,虽然付给绑匪大笔的赎金,但孩子没能回来,从此宋夫人就病了。   “那个孩子生日是几号?”   布朗神父摇头,他只知道这一家三口的姓名。   霍震烨把名字记下,想到什么,抬头问:“宋先生只在这间教堂捐赠吗?”   布朗神父说:“宋先生一家是非常虔诚的教徒,他们十分慷慨,圣诞节的时候,还会亲自分发礼物。”   也就是不止捐赠这一间。   霍震烨开车赶回捕房,对大头说:“大概是一年前,有个叫宋福生的买办商人,他的儿子被绑架了,你看看,他的孩子是几岁,什么时候出生的。”   大头翻出一年前的旧案卷,拿出来一看就愣住了,宋福生的儿子宋明杰,十岁,9月9日出生。   他是在跟他妈妈去买生日礼物的时候被劫走的,就在他过生日的那天,被绑匪“送回”到父母的身边。   大头张大了嘴:“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啊?”这些孩子的出生日期也太巧合了。   霍震烨觉得不能这么下定论,但确实是条线索:“走,去一趟宋家。”   宋福生带着圣水回家,司机早已经辞职不干了,他自己开车,把车停在花园里。   一年前,这一片花园还是妻子心爱的地方,她在这里种花养狗,儿子就在花园里打羽毛球骑儿童自行车。   可现在这片花园杂草丛生,夕阳的余晖擦过这栋房子,往前面的房子投去,这一栋恰巧便笼罩在阴影里。   宋福生一脚迈进阴影中,好像一下子从金秋九月走到了寒冬,他紧紧身上的西装,推门走进去。   女佣在门厅边探头探脑,她一直在等宋福生回来。   “太太怎么样了?”宋福生把皮包递给女佣。   女佣飞快看了他一眼:“太太一直在楼上,没下来。”前段时间明明好了一些,这段时间太太的病又严重了。   “她吃饭了吗?”   女佣摇摇头:“没有。”   宋福生刚要上楼,女佣又跟他说:“先生,我就做到今天,明天就不做了,你请的人什么时候来?”来了她才好走。   宋福生摆摆手:“你不用管,我给你多结一个月的工钱。”   女佣很识趣,听完就缩回厨房去,给宋福生准备晚餐,她连过夜都等不及了,拿到工钱就走。   这个月已经走了三个下人,这一个再走,这栋楼里就只有他和太太两个人了,两个人。   宋福生爬上楼梯,看见女佣竟连饭菜都没送到门口,就把托盘放在了楼梯口,他不由升起怒火,下人们都说太太有疯病,他不在家,就连饭菜都不敢给她送。   但他的怒火很快熄灭,他轻轻推开妻子的房门:“瑛瑛,我回来了,你今天怎么样,好一点吗?”   房间里窗帘紧紧拉着,只从缝隙中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亮,女人坐在婴儿床边,她轻轻摇晃着小床,嘴里哼着安眠曲。   对丈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宋福生没等到妻子的回应,拿出面包牛奶摆在门口的桌上:“你饿了就吃点东西吧。”   牛奶瓶里混着他从布朗神父那儿要来的圣水,上次喝了圣水,妻子就开口对他说话了,只要多喝一点,她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   女人对着摇床一边笑一边唱,可连一个眼神都没向宋福生投去。   宋福生颓然下楼,把钱递给女佣,女佣拎着包就离开了宋家,餐桌上只有一份烤面包。   霍震烨和大头敲开的宋家的门,宋福生有些慌张:“你们是……你们找谁?”   霍震烨拿出捕房的顾问证递给宋福生:“最近有三个儿童走失,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宋福生脸上的肌肉抖动两下,他压低声音:“对不起,我妻子受不了刺激,我们去花园里说,别被她听见了。”   霍震烨来之前还查过去年的旧报纸,这件案子在当时闹得十分轰动。   绑匪拿走了大笔赎金之后,把孩子的尸体装在木箱子里还了回来,还是在孩子生日的那一天,木箱子上系着缎带,让孩子的父母像打开礼物一样,拆封亲生孩子的尸体。   这个案子,捕房至今都还没能破案。   三人一起去了花园。   宋福生十分紧张,好像很怕他妻子发现,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楼上。   “三个走失孩子的家庭,到目前还没收到绑匪索要赎金的信件、电话。”霍震烨一边说一边打量这栋房子,这里怎么这么阴冷。   “那,那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宋福生脸色苍白,但听到霍震烨这么说,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是这样的,三个走失孩子的生日,都跟你的孩子一样。”   宋福生大受震动,他结巴着问:“真的?”   他吃惊的表情不似作伪,霍震烨问:“这方面你有什么线索吗?”   二楼窗口的窗帘拉开了一点,窗前露出张雪白的女人脸孔,她目色涣散的看着楼下,好像看见了霍震烨,又好像没有看见。   霍震烨也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是个孩子?   宋福生也看见了,他低下头,似乎难以启齿:“那是个……洋娃娃,我太太她受不了打击,觉得洋娃娃就是小杰……”   宋福生说不下去了,大头响亮的吸了声鼻涕。   这种情形,连霍震烨都不能再问什么:“如果你有什么关于绑匪的线索,希望你能联系我们。”   宋福生摇摇头:“我没什么线索,要是有,我肯定给你们打电话,希望那三家能……能找到孩子。”   霍震烨转身在走,又回头对宋福生说:“宋先生,圣水对心理疾病是不会有效果的,还该带宋夫人去看看西医。”   宋福生苦笑一下:“谢谢霍先生。”   大头一个男人撸完鼻涕还用袖子擦眼泪。   这一趟又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霍震烨就是觉得不对劲,他走到车边,抬头望着这栋砖式小洋楼:“你有没有觉得,这房子特别阴凉?”   大头看了眼这栋浸在阴影中的房子:“好像是有一些,可能是晚上了吧。”   霍震烨最后看一眼房子,宋太太还站在那里,她好像看见了他们,又像没有看见,手里拍哄着“洋娃娃”。   霍震烨刚要低头,余光瞥见那个“洋娃娃”的脑袋动了动。   他再定睛去看,二楼窗帘微动,宋夫人已经不在了。   宋福生送走霍震烨和大头,刚要回房间,隔壁宋太太的门打开一道缝,她从门里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盯着宋福生,一眨都不眨:“谁?”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拿剃头刀刮人头皮。   宋福生浑身一颤:“是,是两个巡捕,来问三个走失儿童的事。”他又燃起希望,希望太太能够醒悟,他们还能过原来的生活。   但门“啪”一声关上了。   宋福生颓然走到屋内,这是书房改的房间,他不敢踏进那间屋子,他坐在窗边,看着太阳从天边一点点滑落下去。   最后一抹光消失之前,宋福生紧紧锁上书房的门,整个人缩进在毯子里,把贴身带的十字架攥在手心。   太阳一落下去,原来安静的房子,突然吵闹了起来,走廊里响起了玩具小汽车的声音,然后是小孩子跑步上下楼的声音。   最后宋福生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笃,笃,笃。”   宋福生心惊肉跳,他房间里所有的电灯都开着,但他还是不敢把头伸出毯子,他闷声说:“小杰,爸爸忙,爸爸要工作,你自己玩好吗?”   停在门口的小皮鞋没有动,门对面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好像门外那个人,正在蹲下,趴在地上,从门缝往里看。   书桌前没有人。   “小杰”生气了,爸爸竟然骗他!   “咚!咚!咚!”   门板被敲得震动,每一声都在控诉着愤怒!宋福生不打开,“小杰”就不肯放弃,每隔几分钟就再次敲击木门。   还让小汽车撞书房的门,门锁不停被它旋转拧动。   宋福生怕得发抖,他断断续续的央求:“小杰,爸爸真的要工作,爸爸要努力工作才能给小杰买礼物啊,小杰不是想要生日礼物吗?”   小杰停了停,好像是在思考。   小皮鞋的声音渐渐远离了,“哒哒哒”的声音一远,宋福生就松一口气,可没一会儿,他的神经又绑紧了。   那声音又慢慢的回来了,这一次皮鞋响得尤其慢。   “小杰”不再焦急着要他打开房门,站在门前,叮当一声,晃动手里的钥匙。   “咔哒”,钥匙插进门锁,轻轻拧动。   门被缓缓推开了。   “小杰”站在门口,咧嘴望着宋福生,然后歪歪头。   抓住你啦!你怎么不工作? 第18章 雀保镖   怀愫/文   霍震烨把大头送回捕房,案子还是没有新线索,他好像摸到了什么,可就是想不通其中的关联。   他回到霍公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已知线索全都写在纸上。   刘妈敲门进来:“小少爷跑了一天,饿了吧?想吃什么呀?”   霍震烨这才觉得饿,他一天就啃了一块面包:“随便什么,吃得饱就行。”   刘妈可不会光给小少爷随便找点东西垫肚皮,她下了一碗鸭汤大馄饨,鸭腿肉撕成丝,跟豆芽一起炒,还把豆芽头仔细掐掉。   看霍震烨吃得香,问他:“你跟那个白小姐怎么样啊?”   霍震烨一口馄饨汤差点喷出来,他咽进去:“还挺不错的。”   刘妈眉开眼笑:“好好好,一品锅我已经炖上了,文火细炖,炖足一晚上肯定鲜,你明天给她送过去。”   “多放点豆腐。”   “白小姐欢喜吃豆腐啊?”   霍震烨又咬一只大馄饨,张口就胡说八道:“白家老太太喜欢吃,老人家嘛,那个牙口适合吃豆腐。”   一听都要给白老太太送东西了,刘妈更来劲:“好的好的,你放心,我把鲍鱼海参干贝炖出味,三天里面不断换料,再把这些东西都捞干净,弄块老豆腐放在里面煮,讲究的人家一口就吃出来了。”   霍震烨忍住笑意,拍刘妈的马屁:“是,白家老太太舌头最叼了,一品锅炖豆腐,她肯定满意。”   刘妈也很满意,白家还有个嘴巴叼的老太太,看样子肯定是大户人家了,刘妈出主意:“那你也带白小姐去看看电影,听听音乐。”   霍震烨想到带白准去看电影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刘妈也笑了,心里感叹这个男人到底还是要女人调理。   一个白小姐,就把混世小魔王料理得服服帖帖。   霍震烨微笑着吃完馄饨,他伸个懒腰,继续伏案想线索,他把宋明杰绑架撕票案的案卷从捕房“拿”了出来。   当时捕房也曾锁定过嫌疑犯,但没抓到证据,又是帮会里的人,就没有抓人。   他翻看那几个混混的资料,刚看到一半,就有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感觉。   视线在他身后,而他身后是落地玻璃门,门外连着二楼的小阳台。   霍震烨笔下不停,一只手勾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配枪,快速走到落地玻璃门边,一把拉开了窗帘,玻璃门紧紧关着,窗帘后什么也没有。   他打开门出去,在书房小阳台栏杆边俯看整个花园。   霍公馆早早就按上了电灯,连花园里也是一样,玫瑰花圃,石子甬道,两边装点着长灯,让主人在夜晚也能欣赏花园里的美景。   此时花园中空无一人,只有迷蒙灯影。   难道是太累了,所以才产生的幻觉?   风吹进书房,“哗啦啦”翻动着案卷资料,霍震烨把门关上,低头就见玻璃门上有个圆圆的小手印,只到他小腿边,好像有个小孩,曾躲在这里捉迷藏。   霍震烨皱皱眉头,公馆里确实有佣人的小孩,但他们是不许上二楼的,可他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也许是有孩子偷偷上来过。   第二天一早他收拾东西去捕房,刘妈追出来:“喏,这个是条头糕,这个是双酿团,你给白小姐送过去,一品豆腐再等两天。”   霍震烨笑着点头:“好,我给他送过去。”   想想白准这几天要肯定很累,是得让他吃点甜点心,霍震烨先开车到馀庆里,轻轻敲敲白家的大门。   他进屋就把点心盒子放下,轻声对阿秀说:“等你哥哥起来,拿这个给他吃,还有你的一份。”   阿秀点点头。   白准躺在床上,他听见霍震烨的声音,但懒得起床搭理他,翻个身还想继续睡,却突然闻到一种不属于霍震烨的味道。   他倏地睁开眼,起身出屋:“你身上是什么味儿?”   霍震烨回头就见白准坐在轮椅上,离他一步远,眉头紧皱的盯着他。   霍震烨笑了:“你这鼻子可真够灵的,双酿团,你吃不吃?”   说着打开盒子,盒子里里装着四只团子,雪白圆胖,白皮下透出豆沙和芝麻馅的颜色,闻着就香甜。   白准摇头:“不是这个味道。”   霍震烨放下食盒,抬起袖子:“没什么味儿,我早上出门才洗的澡。”说到洗澡,他偷看白准,白家该装个浴缸淋浴。   白准凑近他,伸手攥住他的领带,把他往下一扯,霍震烨弯下腰来,他一时不察,差一点就跟白准鼻子碰鼻子。   近得能看见白准眼中的自己,白准漆黑双目似瀚海星辰,霍震烨本想玩笑,可这会儿竟连一句玩笑话也想不出。   白准又一把推开他,盘问道:“你又招惹了什么东西?”   “什么叫我招惹,金丹桂那事,是她找错了人。”他还无辜呢,被金丹桂当成香臭不分的冤大头,又被韩珠当成是草菅人命的花花公子。   “还不是你先招蜂引蝶。”白准哼一声,将他上下扫视一遍,轻声吹哨。   小黄雀从屋里跌跌撞撞飞出来,“啪叽”一声掉在霍震烨的头发上。   霍震烨早上出门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子变成了鸟窝。   “让它跟着你。”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撒野。   霍震烨一把把黄雀撸下来,托在手里,这小东西仿佛也知道自己得了命令,神气活现的在霍震烨掌心中兜来兜去。   “这么个小东西……保护我?”霍震烨话音刚落,黄雀脑袋在他掌心猛啄,他一下甩掉黄雀,这小东西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又落到他头。   白准横了他一眼,呵,还敢挑剔?   “它身子虽小,但根骨俱全,当你的保镖,绰绰有余了。”   行吧,霍震烨看了看这满屋子的纸东西,带着只黄雀,总比扛个纸人要强,他冲白准挥手:“那我走了。”   白准“嗯”一声,想想又不很甘心:“我可不是为了保护你。”   霍震烨忍笑:“是,七爷高义,定是不忍看我被叫人欺负,所以派只鸟保护我。”   他这样戏谑,白准只有一个字回他“滚”。   霍七少麻溜的滚出了白家小楼,他一边走一边挠黄雀的小脑袋:“今天你就跟着我吧。”   黄雀伸伸脖子,两只眼珠不停转动,霍震烨把它搁在车里,时不时看它一眼。   小黄雀一会儿低着脑袋乱啄一气,一会儿还抬头踱上两步,翅膀拢着圆身体,怎么看怎么像个活物。   “你有名字吗?”霍震烨手着方向盘跟黄雀聊天,“要不然,叫你阿啾?”   黄雀扭过头不理,霍震烨笑了:“你这么点小东西,还嫌弃?阿啾!”   白准把头埋在鹅绒枕头里,分一半神在黄雀身上,越听越是皱眉头,这人怎么这样啰嗦?连跟只黄雀都能聊起天来!   霍震烨带着黄雀到捕房,黄雀不肯呆在他口袋里,就站在霍震烨肩头,小脑袋转来转去。   捕房里每个巡捕经过,都要看上一眼。   霍震烨也不解释,反正他是纨绔子弟,带只鸟来上班又怎么了?   他还没坐到办公桌前,大头急急忙忙过来了:“霍公子,昨天虹口死了三个小混混。”   霍震烨觉得奇怪:“虹口是日租界,那儿的案子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死了三个,剩下一个半疯,现场搜出了宋明杰的小西装,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证明宋明杰就是他们绑架的,前两天又绑了个日商的孩子,他们人死了,但孩子不见了。   “去看看。”霍震烨开车去的现场。   这几个绑匪找了一间仓库,专门用来关人质,这一片仓库都是堆码头卸下来的货物的,推着箱子进出,根本不惹人注意。   用来运钱,运人都很方便。   仓库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鲜血,还有些红红白白的东西淌在地上,霍震烨只看一眼就转过头去:“那些是什么?”   大头仔细一看 :“好像是人的肠子。”   霍震烨忍着恶心:“肠子?”什么凶手杀人会把肠子掏出来?   “那三个人死得不成模样,肚子全被剖开了,连心带肝都掏出来了,肠子流了一地。”大头一点不怕,详细介绍给霍震烨听。   “别说了。”霍震烨觉得自己可以一个月不吃肉。   一直站在他肩头的黄雀,“嗖”一下飞了出去,绕着案发现场转了一圈,它停在一只木箱边,歪着脑袋似乎在看什么。   霍震烨捂着鼻走进来,地上除了红白,还有一滩一滩黄的东西,血腥和屎尿味混和在一起,霍震烨感觉自己今天都不用吃饭了。   他走到木箱边停下了脚步,看见木箱子上有半枚皮鞋印,印子上还有半串意大利文。手工定制的小皮鞋,看这皮鞋印的大小,鞋子的主人不会超过十岁。   “大头!那个日商的孩子被绑的时候,穿的是木屐还是皮鞋?”   这个大头还真不知道:“霍公子你问这个干什么?”   霍震烨拿出相机把鞋印拍下来。   跟着黄雀又飞起来,它拍扇着翅膀落到气窗边的。   这里是仓库,只有在最靠近仓顶的地方有窗户,就算是成年人也勾不着这窗户,霍震烨挪来几只木箱子。   大头看他搬箱子,跑过来替他挪:“霍公子,搬这个干什么啊?”然后他想到苏曼丽案,柳二就是这么凭借绳索爬上来的,说不定凶手真是通过窗子进来的,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身体该多扁呀。   一个人能如此残忍的杀掉三个成年人,还吓疯一个,总不会是个瘦皮猴吧。   霍震烨踩在木箱上面,视线扫过,目光凝住。   窗台上有一只小孩手印。   作者有话要说:  白·喜欢吃豆腐·老太太·准:哪个小鬼不开眼,敢惹我的人! 第19章 救命啊   怀愫/文   “怎么样啊?霍公子,你看见什么没有啊?”大头替霍震烨扶着木箱子,仰着脖子问。   “什么也没有。”霍震烨三两步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问,“那个疯了的犯人呢?有没说什么?”   “霍公子,这里是日租界,现场咱们还能看一眼,审问犯人轮不到咱们。”要不是宋明杰绑架案当时闹得很大,报纸连番报道,也不会这么快就通知他们过来。   大头突然说:“咱们要不要去告诉宋先生宋太太,杀他们孩子的杀手,已经死了。”   大头很有怜悯心,宋太太都因为孩子疯了,告诉他们凶手已经死了,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   霍震烨点点头:“是该告诉他们一声。”这说不定还是他们的儿子亲自报的仇。   昨天打扰了宋先生,让他又想起儿子被害的事,今天能带去一个好消息,也能让他心里安慰一些。   他们走出仓库,看见法医官正在收尸,那尸体几乎只剩下一张皮了,就这么几具叠在一起,霍震烨看一眼,忍不住皱眉转身。   “霍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   大头安慰他:“我第一次看的时候都吐了,多吐两次就习惯了。”   霍震烨坐上车,深呼吸一下:“我还是希望我永远别习惯。”   他们开车到宋家,敲了很久的门,门也没有打开。   “会不会出去了啊?”大头一边问,一边往洋房花园里眺望,这么大一栋房子,总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吧。   霍震烨皱眉打量这栋房子,这栋房子好像比昨天要更阴森了,他抬头看向屋顶,正巧从阁楼的气窗里,扔出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咚的掉在地上,在石子路上滚了一圈。   “是什么东西啊?”离得远,大头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   霍震烨看见了,他深吸口气,问大头:“你带枪了没有?”   窗里扔出来一只小孩的木屐。   宋家一家都是中国人,家里怎么会有日本小孩的木屐,难道是宋福生杀了虹口仓库三个人,还把日本孩子绑到家里来了?   大头张大了嘴,他盯着窗户,就见里边伸出一只孩童的手,手里拿着另一只木屐,还没扔下来,就被另一只小手拉了回去。   大头他立刻想到那三个人混在一起的肠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警棍:“没,没有,华捕不配枪啊!”   没办法了,霍震烨卷起袖子,几下攀上铁门,爬进去从里面打开门,把大头放进来:“你从厨房进,我从花园进,那孩子能扔东西出来,说明人集中在一楼,或者家里有可能没人”   宋福生身材中等,人又虚弱,宋太太更不必说,这两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大头咽了口唾沫,他紧紧握住警棍。   霍震烨从花园落地门进去,小黄雀飞在他身前,似乎是替他当前锋。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楼厅中处处都是儿童玩具,还挂着彩带彩旗,桌上铺着长桌布,上面放着双层奶油蛋糕。   蛋糕上还写着“小杰生日快乐”,连蜡烛都插好了。   到处都放着礼物盒子,包装得异常精美,还都扎着彩带,好像这里正准备举办一场生日派对。   大头蹑手蹑脚的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对霍震烨摇摇头,厨房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望向楼梯。   霍震烨扣着枪,走在前面,大头握着警棍,紧紧跟在他身后。   书房的门大开着,宋福生坐在书桌前,霍震烨举起枪,才发现宋福生被绑在扶手椅上,人昏迷过去。   办公桌上散着蜡笔,宋福生脸色惨白,两颊被画上两块红晕,一眼看上去,像个假人一般。   大头上前就是一巴掌,把宋福生拍醒了,他醒过来就先看窗外,看见外面阳光正好,他失声痛哭起来。   大头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孩子们在哪?”   宋福生神色挣扎,他低声说:“都在……在阁楼里。”   霍震烨指指办公桌上的电话,让大头叫捕房的兄弟过来,自己往阁楼走去,宋福生凄声说:“别去!”   霍震烨已经推开了门,眼前的景象震得他站在原地,有片刻回不过神来。   阁楼地上铺满了床罩被子,整个阁楼像张巨大的床,几个孩子就睡在这里,像小鸟一样蜷缩在一起。   他们彼此依偎,听见声音机警的抬起头来,看向霍震烨。   一个,两个……   霍震烨皱起眉头,怎么会有五个孩子?难道还有一起失踪案发生,但父母还没来得及报案?   他蹲下身来,对这几个孩子说:“别怕,我带你们离开这栋房子。”   没有一个孩子动弹,他们依旧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霍震烨。   霍震烨没有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他喊一声:“大头,你过来!”   大头穿着巡捕的衣服,人又长得憨头憨脑,也许能让这些孩子放下戒心。   他离开阁楼去审问宋福生,宋福生还被捆着,但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撑着两条腿,想把椅子拖到窗边去。   霍震烨一进来就看见他奋力挪动,霍震烨说:“宋先生,这里是二楼,你逃不去的。”   宋福生没想逃走,他想离太阳近一点。   “说吧,你和你夫人用什么办法绑架了这几个孩子?”其中失踪时间最长的是五天,五天都呆在宋家,宋福生不可能不发现。   “你被绑住,是因为跟你妻子发生争执了?”   宋福生还在往窗边挪,拖动的扶手椅子刮拉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可他没有停止,十分执着。   霍震烨只好拿出枪:“宋先生,你不如好好配合我,这案子说不定会日租界,到时想出来可就难了。”   宋福生不动了,他目光惊恐的看着霍震烨,霍震烨挑挑眉头,他只是吓吓这个男人,根本没打算开枪。   只是一刹时,霍震烨明白过来,有人在他身后。   他倏地转身,枪口对准门外,门外只有一黑影,是个小孩子的影子,他可能藏在门口,不敢进来。   霍震烨神色一松:“怎么了,大头叔叔没带你出去?”   嘴角笑意还没勾起,他突然想到,窗内伸出来的那另一只小手,仓库气窗顶上的儿童手印,还有那几个孩子惊恐缄默的眼神。   他们不是在怕他,他们是害怕他们之间的一个人。   可现在还是白天,就算有小鬼,也该晚上才能出现。   刚刚垂下的枪口再次抬起:“你是谁?”   那影子一动不动,整个屋子里都震荡着孩子放肆的笑声,霍震烨肩上的黄雀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霍震烨不想对小孩开枪,他也不能确定究竟这个孩子就是鬼,还是鬼物附身在了孩子的身上。   孩童的影子,从门外迈进来,它避开地板上晒到的太阳光,倏地藏进天花板的黑影,与阴影融为一体。   宋福生惊恐万状的盯着天花板上的黑影:“你别过来!你不是小杰!我不是你爸爸!”   天花板上显出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印,像脚印那样横穿房间,走向宋福生。   宋福生吓得昏了过去。   霍震烨枪口指向黑手印,可手印满天花板的乱蹿,霍震烨根本无法瞄准,那串脚印已经来到了窗边,眼看就要扑向宋福生。   黄雀倏地冲上去,那东西没有实体,黄雀没法攻击它,只能不断拍着翅膀,阻止它去触碰宋福生。   黑影愤怒起来,它呼啦一下拍中黄雀。   小黄雀张张嘴,它发不出声音,就这么掉出窗边。   霍震烨叩动扳机,子弹在天花板上打出个洞,枪声黑影停住了,它又爬回到门边,很快不见了踪影。   霍震烨先给宋福生松绑,回到阁楼一看,大头倒在一边,头破血流。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霍震烨冲到窗前。   宋夫人刚才藏在长桌的桌布下面,她看准时机逃出来,怀中抱着个什么东西,开汽车冲出铁门。   巡捕们刚刚要进门就被宋夫人撞得七零八落,他们冲上来看见宋福生被绑着,大头昏迷过去,都以为是霍震烨制服了宋福生。   那四个孩子还在阁楼,日商的孩子才刚被拐到宋家,能动能说话,开窗扔出木屐求救的就是他。   余下的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一动不动靠墙站着,目光一点神采也没有。   霍震烨认出他是小凯,走到他面前,叫他的名字:“小凯,你安全了,你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在等你回家。”   小凯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在听见姐姐的时候,他一节一节转过头来。   霍震烨倒抽一口气,这个姿势他十分熟悉,白准那里的纸人,都是这么转动头颅的。他赶紧摸这孩子的脉搏,心跳异常缓慢,人渐渐失温。   霍震烨一把脱下西装将他罩住,对后面赶来的巡捕说:“这个孩子好像受伤了,我先送他去医院。”   把大头和孩子都塞进车里,开车去了圣心医院,找他留学时的老同学,许彦文。   许彦文跟霍震烨没什么大交情,他用功读书,霍震烨肆意浪荡,听说他找自己,许彦文还觉得奇怪。   “霍兄,你怎么会来找我?”   “没时间解释,你办公室在哪儿?”要不是没办法,他也不会来找这个书呆子。   “我是外科医生,你是要看内科还是外科?”许彦文托了托眼镜,还是指了办公室的位置,霍震烨抱着孩子拉着许彦文就往里跑。   一进门“啪”一声把门关上,把小凯往诊断床上一放:“你赶紧看看他,先维持住生命体征,我打个电话。”   白家是没电话的,但馀庆里弄堂口的烟酒店里有,阿秀偶尔会拿着白准手写的纸,去请老板帮忙打电话叫馆子送菜进来。   霍震烨用它给捕房打过电话,幸好当时记下了号码。   烟酒店老板接到电话就去敲白家的门,隔着门拿出纸,一字一句复述出来:“霍先生讲,他在圣心医院,请白先生救命。”   原来这白老板还会看病啊。   作者有话要说:  白老板:哼嗯~   霍小七:什么鬼白天也出现! 第20章 喊生魂   怀愫/文   白准在睡晚午觉,黄雀一“死”,他立刻醒来,正不知霍震烨在什么地方,他自己就报信来了。   黄包车夫在门前等着,白准坐上车,阿秀也急忙跟上。   黄包车飞快蹿出馀庆里,停在圣心医院门前。   霍震烨刚打完电话,就听见身后许彦文轻呼一声,他掀开了霍震烨的西装,看见了西装里裹着的,像木偶一样的小凯。   许彦文拿出听诊器:“霍兄,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个孩子被拐骗了,解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这样。”   小凯躺在病床上,依旧是僵直着的姿态,两手紧紧贴在腿边,身体直挺挺,如果不是他的头还会一切一切转动,简直就像是具尸体。   许彦文听了小凯的心跳 ,他的心跳异常缓慢,儿童的心跳会比成年人要快,但小凯的心跳就只有正常人心跳的一半。   “必须立即抢救。”   霍震烨还没说话,门就被推开了,白准坐着轮椅进来,眼睛往许彦文身上一扫。   啧,凑的还挺近的,他皱起眉头,对霍震烨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那还打电话救什么命?   霍震烨他指指床上的孩子:“这是怎么办?”   白准扫了一眼,皱起眉头,轮椅滚到床边,伸手抚过小凯的额头,他掌下躯体失温,这孩子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   生魂走失,有些麻烦。   “有办法吗?”霍震烨是抱着小凯跑进来的,他衣衫微乱,发间汗湿,神色关切的看着白准。   这孩子年方五岁,活的寿数短,未曾作恶,见死不救,阴德有亏。   白准看他一眼,他阖了阖眼,算是答应了。   霍震烨神色一松,露出笑意,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许彦文推开霍震烨,他一向斯文,这会儿看他们这么耽误抢救的时间,急得直皱眉:“霍兄,你自己也学过医的,应该知道抢救的重要性,你怎么……”   白准让开轮椅,霍震烨点头:“那救吧,麻烦你了。”   许彦文跟护士把小凯推进了抢救室。   “你还学过医?”白准突然问。   霍震烨咳嗽一声,有些尴尬,他去英国就是学医的。   “原来你也是拿刀的。”白准笑意隐隐,跟着正色起来,“要救他,倒也不麻烦,得他至亲替他喊魂,越快越好。”   走失得时间越久,找回来的可能性越小,就算找回来了,三魂七魄不全,人也变成痴呆儿了。   “可……小凯一家都是信教的。”   白准 “嗤”一声:“怎么?洋人的玩意儿是信仰,老祖宗的玩意儿就是迷信了?”   小凯的父母闻讯赶到医院,听说儿子怎么抢救心跳都依旧慢慢变缓,他母亲哭倒在地上。   霍震烨只好充当“神棍”的角色,他走到小凯的父亲身边:“程先生,如果这个办法治不好,要不要试试别的办法。”   程先生还没说话,程太太扑上来就握住霍震烨的手:“霍先生,什么办法都行,什么办法我们都愿意试。”   “小凯这样,是三魂七魄不全,得至亲给他喊魂。”   “喊魂?”程先生脸色变化,这简直是太无稽了。   霍震烨抓住他神色中的轻蔑说:“点白蜡祈祷难道不是一样可笑?小凯可没有多少时间了。”   程先生还有些迟疑,白准先不耐烦了:“救不救?不救我走了。”   小凯的姐姐一把拉住了父亲的袖子,她双目碧清,从开始就一起沉默,她对她父亲说:“我看见,小凯的床下全是灰影子。”   一团又一团的涌动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程太太抱住女儿,惊疑不定的看着白准。   “走了魂,自然有别的东西要钻进去。”白准阴恻恻,说完还扫了这家人一眼。   程太太不管丈夫怎么想的,她立即对白准说:“先生,我愿意,我来喊。”   “你不行。”白准扫她一眼,摇摇头。   “为什么?不是至亲就可以吗?”程太太泪落纷纷,一只手揪着襟口,生怕儿子就这么没了。   “你刚大病一场,不稳当。”三魂不稳,这么喊,把自己也给喊没了。   程太太确实生过病,直到接到消息之前,她还卧床不起,听见儿子找到了,病好了一大半,不仅能下床,还支撑到医院。   白准连程太太生病都知道,他们有些相信了。   程先生说:“那我来,你告诉我怎么喊?”   “你也不行,你火气太旺,把魂都吓跑了。”白准点点小女孩,“你合适。”   程先生于是陪在医院里,看医生抢救儿子,不让他断了那口气,程太太带着女儿和白准霍震烨一起回了家。   在家中起香坛,用炉中香灰画了一个圈,让程君怡站在圈里,这里是小凯最熟悉的地方,有他最熟悉的人。   “拿一样他最心爱的东西。”   程君怡挑了辆玩具车子,白准将一根红绳系在她腰上。   程君怡也不过十岁,她强忍着不哭,走进圆圈前,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牛奶糖,递给白准,这是她特意带去医院的,想给小凯吃的。   白准打量那颗牛奶糖,这一家父母都不怎么样,小孩子倒还有点聪明。   就在霍震烨以为白准不会要的时候,他看见白准伸出手,拿过牛奶糖,两只手轻巧拆开糖纸,把糖往嘴里一塞。   一边含着糖,一边说对她说:“看见什么都别害怕,红绳牵住你的地方,你便不能去。”   程君怡站到圈里,线香一点,她就昏昏欲睡,一边想着要找弟弟千万不能睡,一边又怎么也撑不住。   脑袋一低,阖眼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睛时,圆圈不见了,红绳也不见了。   她心里牢牢记得要找弟弟,几步便跑出门外去,蹬蹬下楼,去小凯常玩的地方找他。   程太太看见女儿垂下头,然后家里的大门自己打开了,她又惊又疑,刚要去关门,白准出声:“开着。”   关了门,两姐弟就都回不来了。   程太太一听,赶紧用身体抵住门,眼睛一眨都不改眨的盯着圆圈里的女儿,和那支香。   白先生说了,香一灭,不管回不回得来,都要把女儿拉回来。   程君怡沿着巷子跑到街上,她眼中一切都是灰的,天是灰的地是灰的,楼房商店也是灰的,路人也全都灰扑扑,只有她身上有一点红色的亮光。   路人全都转过来,盯着她看。   程君怡咬牙不哭,心里害怕极了,可她一直跑一直跑,四处都找不到弟弟的身影。   她张嘴大喊起来:“小凯!小凯!”   那些灰扑扑的人向她靠近,伸手想要触摸她,可她身上似乎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东西,还没碰到就把灰影弹开。   程君怡她跑得很快,而且一点都不觉得累。   她跑遍了家的四周,还去了星期天一家人会去的公园,都没有小凯。   程君怡最后去了教堂,那硕大的十字架散发着白蒙蒙的光,她没找到小凯,但她看见宋明杰了。   宋明杰也是灰扑扑的,但他站在教堂院子里的一处十字架下,他看见了程君怡,对她微笑。   “宋明杰!你有没有看见我弟弟!”他们都是唱诗班的,圣诞节一起点蜡烛唱歌,宋明杰还送过她圣诞礼物。   宋明杰冲她招手,程君怡就跟在宋明杰的身后,他们跑到一栋花园洋房前,他站在门口,指指门里,告诉程君怡,她弟弟在这里。   程君怡隔着花园门,看见小凯果然在里面,落地玻璃门打开着,小凯跟另一个孩子玩在一起。   小凯骑着自行车,在花园里一圈又一圈的转。   程君怡隔着门大声喊:“小凯,快过来!”   小凯隐约听见了姐姐的声音,他扭过头,盯着门看了一会儿,好像看见了姐姐,但他一动都没动。   程君怡急了,她推开大铁门,脚刚要迈进去,腰上红绳倏地放出红光,紧紧牵住她,不让她向前。   程君怡跳起来冲里面大声喊:“小凯!快过来!你看看你的小汽车!”   她举起一只手,可小汽车已经不能吸引小凯了,这里满地都是玩具,都是他没玩过的,蛋糕上还点着蜡烛,他们马上要唱生日歌了。   小凯根本听不见姐姐叫他,另一个孩子绕着他一圈一圈的跑,跑到门边时,冲程君怡咧开嘴,露出诡异的笑。   程君怡又害怕又着急,她开始抵抗绳子,拼命想要跑进花园,她想把弟弟带出来。   可绳子紧紧系着她的腰,程君怡伸手解开了绳索,红绳一动不动垂在地上,宋明杰惊讶的看着她。   程君怡跑了进去,拎起小凯,“啪”一记拍他的额头:“小凯!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凯一下清醒,他傻乎乎看着姐姐,又看这栋陌生的房子,紧紧牵住姐姐的手:“姐姐,我害怕。”   程君怡又揉揉弟弟的脑袋,牵着他往外走。   那个一直站在阴影里,身形一团模糊的孩子,突然笑起来,一道影子分成许多道,拦在姐弟面前,刚刚打开的铁门,刚刚打开的铁门,缓缓阖上。   线香就余一寸长,红绳从开始就一直在微微颤动,突然之间软了下来。   白准凝目皱眉,他对程太太说:“叫你女儿的名字,大声骂她。”   程太太她根本就张不开嘴,白准横她一眼,把她瞪醒了,她张嘴就骂:“程君怡!你又跑到哪里疯!怎么还不带弟弟回来吃饭!”   一边骂一边痛哭出声。   声音穿透灰雾,响在天空上方,程君怡一下牵住弟弟的手,往大铁门冲去,铁门眼看就要关上。   眼看就要来不及出去,一只小皮鞋顶开了大铁门。   宋明杰给他们留了一道缝,他把红绳子递到程君怡手里,挥手跟程君怡再见。   香灰断了,女孩睁开眼,程太太一把抱住女儿,她抚摸女儿的面颊身体。   程君怡好像跑过长跑那么累,她气喘着,笑眯眯的告诉妈妈:“我把小凯送到医院去了。”   窗外响起一把洪亮的声音:“程太太,程先生打电话过来,你儿子醒了!”   电话打到弄堂口的小店,这一嚷,里弄中的人家都听见了,纷纷隔窗恭喜:“恭喜你啊,程太太,终于不用担心了。”   白准唇色发白,无精打采,霍震烨脱下西装,给他披上,又一把将他抱起来。   扣他在怀中,唇贴着白准的耳:“你睡一会,我送你回去。”   白准分明还有余力,但他双目一瞬,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白(脸红:我就是偷个懒,没别的意思   霍(笑: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黄雀(委屈:你们都忘记了啾吗 第21章 纸扎人   怀愫/文   白准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你醒了?”霍震烨咧着嘴从房门外探进头来,他衬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胳膊上沾着飞灰,手里还捧了个托盘,里面放着吃的。   “我想你醒了肯定要饿,给你做了吃的。”   他学了半天怎么烧煤球炉子,用仅有的小锅给白准煮牛奶,煎法式吐司。黄油和牛奶的香气混和在一起,白准懒洋洋不想动弹。   牛奶里加了枫糖浆,吐司上切了一圈水果,霍震烨不知不觉的,把冰箱给塞满了。他一边看白准小口吃吐司,一边说:“等我再搞点德国香肠来,煎给你吃,德国人的香肠啤酒还是好吃的。”   白准喝一口牛奶,因为加了糖,牛奶更香甜了,连他呵出来的气,都带点奶味。   “能有腊肠好吃?”   “那肯定没有,腊肠多香啊,你想不想吃?等冬天的时候我买点来,挂一屋子。”   “你要不要脸?你还想赖到冬天?”白准嘴上这么说,还是把吐司牛奶都吃完了。   吃饱喝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我今天要去捕房,然后去医院看看小凯,晚上回来给你带一品锅吃。”   “去吧。”白准用种恩准的口吻说,等霍震烨走了,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他的睡衣,带绒的,怪不得这么软和。   白准皱皱眉头,看向床边的纸仆:“是你们给我换的?”   纸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白准又问:“那是阿秀换的?”   两个纸仆你推我,我推你,白准这下明白了,是霍震烨给他换上的。   霍震烨走出白家门,馀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升炉子烧早饭,看到他都忍着笑:“霍先生,上班去啊?”   好像他住在这里,霍震烨嘴角一挑,笑了。   他先开车去宋家,宋家已经被围了起来,还派了巡捕在那看着,他掏出顾问证,才进了现场。   没到楼上去,就在花园地上仔细搜寻,终于在灌木丛里捡出一团黄纸,小黄雀完全没有“生”气,身上破了个洞,翅膀塌掉半边,露出里面的竹骨架来。   霍震烨手指头搓搓它的小脑袋:“别怕,带你回家,让你的主人把你修好。”   黄雀一动不动,那双溜溜打转的眼睛,变成了纸上一点墨团,霍震烨把它揣进口袋里。   霍震烨几步上楼,在楼里绕了一圈。   一楼还有这曾经是个幸福家庭的痕迹,满屋都是孩子的玩具,有羽毛球拍,钢琴上还摆着一张三口过圣诞节的全家福。   宋明杰抱着圣诞礼物的大口袋,宋夫人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宋福生一手搂着妻子,一手牵着孩子。   霍震烨从镜框里取出这张照片放进口袋里。   他买了点糖果饼干去医院,程连凯昨天晚上突然恢复心跳,人也慢慢回暖,今天一早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绕着家人,程君怡紧紧拉着弟弟的一只手,她还在害怕弟弟再走丢了。   看见霍震烨,小女孩很礼貌的打招呼,然后她偷偷问:“拐走小凯是宋明杰的爸爸妈妈吗?”   宋福生夫妻拐走孩子的事已经上了今天的报纸头版,大人们说悄悄话的时候,她听见了。   “我昨天晚上,看见宋明杰了。”她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只告诉霍震烨,“我看见他教堂后面的花园里。”   程君怡压低声音:“他帮了我跟小凯,他被关在家门外面。”   霍震烨点点头:“我会告诉宋明杰的爸爸妈妈的。”   宋福生被关押在捕房,宋家以前的下人也都找来问话。   女佣摇头:“干不下去,给的钱再多,那屋子也呆不了。”她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小皮鞋在屋里来回奔跑的声音,还有孩子在拍皮球骑自行车的声音。   女佣把自己锁在房里,宋福生给的钱再多,她也不干了。   “太太疯了,太太每天晚上都跟小少爷玩。”花匠这么说,他不住在大屋里,住在花园边的小房子里,偶尔太太还会到花园来,先生跟他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花匠也不干了。   冯妈走的更早,她对巡捕说:“太太这么好的人,小少爷又这么可爱,天杀的绑架犯。”   本来宋太太是很虔诚的教徒,带着一家人都信教,还给教堂捐了很多钱。   失去儿子之后,先是在家里不停思念儿子,后来有一天,把家里的圣母像耶稣像都给砸了,大概是觉得捐了大把的钱,但儿子并没有得到主的保佑。   “先生做了很多事情哄太太开心,买衣服啊珠宝啊,太太本来好一点了,还又能去教堂了,不知怎么突然病得更严重了。”   白天闷在房里不出来,半夜的时候出来溜达。   说完冯妈就叹气:“我都跟老爷说了,这得找个姑子收收魂,收了魂人就好了。”   偏偏不听她的,看西医,还喝什么圣水,圣水哪有符灰水管用,反正这家是呆不下去了,她赶紧辞工走人。   霍震烨看了看这些供词,问大头:“宋福生呢?他醒了吗?”   “醒了,昨天就醒了,但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   “我来问他。”霍震烨走进审讯室,宋福生呆呆坐在长桌对面,嘴里还念着妻子的名字。   大头看他这样子就有些瘆得慌:“这人不会是疯了吧?”要不是疯了,怎么会绑架这么多孩子回家就为了办家家玩游戏?   其中有一个大孩子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说每天晚上,他们都被宋夫人强迫着跟个娃娃做游戏。   霍震烨坐到宋福生对面,他拿出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把照片推到他面前。   宋福生看了一眼,就像被烫着了一眼低下头,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看着那照片哭了起来。   “宋先生,请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什么?”   宋福生摇头,他脸色苍白,伸手摸出颈间的十字架,把十字架贴紧额头,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霍震烨看宋福生的样子,对症下药:“你有没有找神父驱魔,或是道士和尚?”   宋福生低头,那是“小杰”,就算他现在不听话了,不乖了,可也还是“小杰”,他只希望妻子能够变得正常,他们能把“小杰”送走,而不是伤害它。   “霍先生认不认识超度亡灵的高人?”   只要能把妻子变回来,把给“小杰”送走,他愿意花一切代价!   想到坐在轮椅上,还爱吃西点的白准,霍震烨面不改色:“你先仔细说说,那三个孩子,你是通过什么途径见过的?”   “是,是教堂的捐赠。”他们是捐赠人,知道这几个孩子跟小杰同一天过生日,妻子当时看他们的眼神,让宋福生心酸。   “你妻子用什么办法拐来的这些孩子?”   宋福生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家里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奔跑,玩闹的声音让他以为是“小杰”招来了更多的“小伙伴”。   直到发现那是报纸上登的走失儿童,宋福生竟还松了一口气。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霍震烨问。   宋福生低下头,他只想他妻子清醒,到时候他们可以悄悄的把孩子送回去,或者离开上海,他完全可以去香港做生意。   可他没想到,妻子完完全全沉迷了。   “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霍震烨直直盯着宋福生。   宋福生还想隐瞒,他目光闪烁。   “宋先生,我提醒你,那个东西,不管他是什么,他都在你妻子身边,他可能会伤害你的妻子。”   宋福生反而松了口气,用种放心的口吻说道:“不会的,他不会伤害我妻子的。”小杰是很爱妈妈的。   霍震烨敲敲木桌:“你儿子有个唱诗班的朋友叫程君怡,对吗?”   宋福生怔住了,他点点头,儿子活着的时候,偷偷跟他说过,他喜欢唱诗班里一个叫程君怡的女孩子。   虽然她很凶,嗓门很大,但她很可爱。   “她说她看见你儿子了,说他在教堂后面的花园里。”真的小杰在那里,那么陪着宋福生夫妻的是什么东西?   宋福生嘴唇剧烈抖动,他好像喘上气那样猛的抽抽两下,他不可置信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教堂后面没有花园,只有墓园,小杰就葬在那里。   他的儿子一直乖乖的呆在那里,陪着他们过了一年的,是什么?   “告诉我,那是什么?”   “是……是个纸扎人!”   作者有话要说:  白:我闻到的就是纸的味道。 第22章 七十七   怀愫/文   “纸扎人?”   宋福生陷入回忆, 他两只手抱着头,目光涣散, 声音机械, 用这种办法暂时保持理智的叙述。   “我们……是去给小杰做法事的。”   他们明明信教,可真等儿子死了,又希望他能像活着的时候那样, 享受到父母的爱和丰厚的物质生活,于是他们找到一家纸扎店。   一家非常昂贵但非常精美的纸扎店。   他们在那间店里给儿子定制了一切。   宋福生颤颤发抖,现在回想起来,那家店铺,一眼望去就跟别的铺子不同, 那里面的一切,就像是专门为吸引他们走进去而布置的。   宋福生闭上眼睛, 他不愿意回想, 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们……我们买了一个小杰,一个纸扎的小杰。”   霍震烨脸色微变。   法舟银桥、金童玉女,本来就是送葬纸马中最普通的,但宋福生夫妻并没有做普通的纸扎烧给儿子。   他们定制了全套送葬纸扎, 都要新式的,什么小洋楼, 小汽车, 还有玩具火车,他们甚至还想给小杰烧玩伴。   小杰很喜欢家里养的金毛大狗,他总是假装自己是位将军, 金毛大狗就是他的马。   出于爱子之心,宋夫人在看到店主扎的洋楼汽车之后,恳请店主扎一只狗。   “当然可以,但要贵一些。”那人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他坐在帘幕里对他们说。   钱不是问题,他们舍得花钱,两天之后就收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金毛犬。   它蹲在那里的时候,甚至都分不出究竟哪一只是活的!   宋瑛盯着那只纸扎狗发怔,然后她哭了起来,店主人坐在帘幕后轻笑:“想要一个纸扎人,也不是不可以。”   宋瑛猛然抬起头,她恨不得能看穿帘幕:“真的,可以吗?”   宋福生皱起眉头,他一把搂住妻子的肩 :“瑛瑛,我们做的够多的了,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他知道妻子一直在自罪自罚,因为小杰是跟她出门时候被拐走的,但这不是她的错,是绑匪的错。   宋瑛从听见店主那句话开始,就已经执迷了:“别的都不是小杰,我只要我的小杰。”   宋福生心软了:“真的可以扎跟我们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纸人吗?”   店主还坐在帘幕后,只露出两只修长的手,那双纤瘦的手搭在一起:“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我们想好了。”宋夫人急切说着,她害怕店主变卦,身上没带足够多的钱,就脱掉手表押到桌上。   一周之后,他们收到了“小杰”。   “小杰”睡在一只长纸盒里,它比真的小杰要小很多,脸也更圆润,看上去很稚气。   店主没给“小杰”画上眼睛,他微微笑着告诉他们:“不要给它画上眼睛。”   宋福生皱着眉头看这个纸人:“这跟我们的儿子长的不一样。”这完全不是小杰,这怎么会是小杰呢?   但宋瑛已经完全沉迷了,她一看见“小杰”就抱着盒子不放手,她轻轻抚摸纸人的脸:“小杰,妈妈接你回家。”   “小杰”就这么回家了。   一开始,宋夫人只是把“小杰”放在房间里,她抱着“小杰”倾诉自己的思念,慢慢的她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她把儿童床搬出来,“小杰”早上起来,晚上睡觉。   宋福生又能正常出去上班,妻子甚至还能给他泡红茶,烤饼干,他们好像又过上了以前的生活。   有一天宋福生回到家里,看见纸人“小杰”有了眼睛,妻子抱着“小杰”满面都是幸福的微笑,对他说:“小杰怎么能没有眼睛呢。”   宋福生想到店主说的话,可他并没在意,只是一个纸人罢了,画不画上眼睛都是一样的。   妻子买来更多的新玩具,好像纸人小杰能够陪她一起玩耍。   宋福生一开始是纵容的,妻子的精神越来越好了,她又能正常的跟人交往,甚至他们还又一起去了教堂。   可慢慢的,宋福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家里随处会有乱放的玩具,客厅里,花园里。   女佣人总说自己肯定收拾得很干净,宋福生以为一定是女佣偷懒了。   小杰生前很喜欢的那只金毛将军,也被妻子送走了,她厌恶地说:“它疯了,它不认识小杰了。”   那只狗会一直扒妻子的房门,只要它能活动,就会围绕在宋夫人的身边 ,还对摇篮里的纸人发出低咆声。   狗被送走之后,女佣们也一个个离开。   一个晚上,宋福生被声音惊醒。   起床就看见妻子和“小杰”坐在二楼玩乐房的地毯上玩游戏。   他本来觉得痛心,妻子的病没有好起来,反而更严重了,他刚想上前拥抱妻子,就听见她对纸人说话:“小杰喜欢这个玩具吗?”   “小杰”,点头了。   宋福生吓得呆站在门口,妻子回头看见他,笑得温柔又甜蜜,冲他招手:“福生,快来,看看小杰多聪明啊,他自己搭的积木。”   地上积木歪歪扭扭的,就像是小孩子搭出来的。   她甚至还对纸人说:“小杰,去叫爸爸。”   “小杰”站了起来,它跑到门边拉住宋福生的手,让宋福生坐到游戏室里,爸爸和妈妈,一起看它玩耍。   宋福生强行挤出笑容,陪“小杰”玩到天亮。   终于天亮了!   妻子抱着“小杰”去睡,而他仓皇跑去那家纸扎店,他想让店主把“小杰”收回去。   但没有这间店,那家店关门了。   “每个晚上,”宋福生一撮一撮揪自己的头发,“每上晚上它都会来找我。”   把书房门关上也没有用了,它会趴在门缝下注视你,它甚至还会爬到窗户上,敲响窗户,让爸爸陪它玩。   它的要求也越来越多,虽然它不会说话,可妻子能懂得它一切心意,比如,它想要玩具,它想要玩伴。   霍震烨沉默听着,他问:“那三个孩子,就是它挑选的玩伴?”   霍震烨用“挑选”这个词,他好像立刻接受了纸人会动会思维,宋福生濒临崩溃,听见霍震烨还能这么冷静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反而清醒了一些。   他用种古怪的目光看着霍震烨,从喉咙里发出神经质的轻笑声:“它想……它想当人。”   霍震烨疑惑:“它想当人?怎么当人?”   宋福生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但他妻子显然是明白的,她把跟小杰同日出生的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带回家来。   “还有呢?”   霍震烨异常冷静的态度,让宋福生好受了一些,他终于可以倾诉,虽然身体快到极限,但精神状态缓和下来。   “小杰,它吸阿瑛的血。”纸人是不用吃东西的,可妻子已经完全把它当真人对待了,她亲手给它做菜吃,摆了满桌,希望儿子能尝一口她做的菜。   “小杰”从不感兴趣,它是个纸人,当然不会吃东西,直到阿瑛不小心切破了手指头。   它看着妈妈,流露出了渴望,阿瑛就把手指头伸了过去。   宋福生最后拉住霍震烨的手,两只眼睛似乎就要脱眶而出:“它去哪了?阿瑛去哪了!它不是小杰,它会吸干她的,求你,把它烧掉。”   那个年轻的男人说了:“如果你们不想要它,烧掉它就行了。”   “那间店铺在哪?”   “没用的,我找不到那家店了。”宋福生还在一把一把揪自己的头发,“我每天都去,每天都去,可就是不开门,根本没有这家店。”   他在绝望中差不多把地皮都摸过一遍了,可怎么也找不到店主的影子。   “说地址。”   “三官堂,七十七号。”   霍震烨记下地址,把钢笔插进口袋,他对宋福生说:“你应该想得到这案子会怎么了结。”   就算宋福生肯说出去,也没有第二个人会相信他,他们一定会说是宋夫人拐走了孩子,藏在自家的阁楼里,而宋福生要么是同谋,要么是知情不报。   宋福生一直在隐瞒,也是在害怕这个,如果他能早点悔悟,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样。   霍震烨想到被勾走生魂小凯,对宋福生一丝同情也无,站起来离开审讯室:“你好好想想要怎么说吧。”   他刚离开审讯室,大头就凑过来:“霍公子,你问出什么没有啊?”   “没有,”霍震烨晃晃手里的空荡荡的口供纸,“他什么也没说。”   大头是猝不及防被砸晕的,也幸好他头硬,但他没看清砸他的人是谁,就以为是宋夫人干的。   “宋总的意思是他不讲也不要紧,反正人都找回来了。”   其实这案子说破也破了,起码孩子们都没事。说破又没破,宋太太还无影无踪。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已经肯开口说话了,他是被宋夫人带回家的,那个女人关着他们,宋福生会偷偷给他们东西吃。   霍震烨看了大头一眼:“他说,他儿子想要玩伴。”   “啊?”大头张大了嘴,宋明杰都已经死了一年了,这人果然疯了。   “你不信?”霍震烨问。   “那怎么可能啊。”大头捂着白纱布都快笑出来了。   霍震烨把空白的口供本塞进他手里:“是啊,我也不相信。”   但记者们最喜欢这样的故事了。   《申报》上专门有个灵异专栏,往常是写些什么鬼魂托梦诉冤情,什么大法官断错案被索命。   反正就是些半洋不洋,半中不中的鬼魂灵学事件,这次碰上这么好的机会,岂能放过?   记者们全围在捕房外面,开始探听这起拐骗案。   霍震烨匆忙离开捕房去白家,这回是白准给他开的门,他只开了一道缝,目光冷然看着霍震烨:“怎么?”   门缝里看见一点法兰绒睡衣的影子,白准故意扔在地上,让他能看见。   霍震烨忍住笑,知道他肯定生气了,这都快晚上,还发早上的脾气。   但他早有准备,他把手从门缝里伸进去,掌心托着那只纸扎小黄雀:“你看,我找到阿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啾:你要不要脸哦 第23章 害羞了?   怀愫/文   白准目光掠过那只黄雀, 唇角一抿:“坏了就坏了,干嘛还捡回来?”   他话虽这么说, 但手已经伸过去, 指尖轻轻摩挲过黄雀翅膀断处。   霍震烨看在眼里,浮起笑意,这人总是口很硬, 心很软。   他一把握住白准的轮椅,把他推到内屋:“它好歹救了我一次,我总不能不管它,你看看它,还能不能救回来?”   他把白准推到桌前, 又替白准把桌上竹箱抽屉一层层拉开,从里面取出细竹刀。   白准眉头一挑, 就在他面前做过一次纸法舟, 他倒把步骤记得牢,伸手接过竹刀,刀尖一动,挑开黄雀坏掉的那半边翅膀。   将竹条劈开一个小口, 抽出竹丝,竹丝柔韧轻薄, 折转弯曲都不会断, 这是鸟骨。   霍震烨就在一边看着,这间屋里没有椅子,他也不坐, 蹲在桌前,盯着白准的手。   白准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又轻巧又有力,叠起竹丝如叠纸一般,十指凌空翻飞,一根三寸长的竹丝在他掌中变作了鸟翅。   又挑出张白纸,笔染黑黄,替这只小黄雀画出黄腰黑翅。   白准画完抖抖那张纸:“它叫金翅。”阿啾这个名字,简直配不上他画的这身毛。   “那……就叫它阿金?”   纸沾鸟骨,金翅立刻“活”了起来,它依旧是小小一团,翘着尾巴走上两步,两只翅膀左右一抬,眼珠溜溜转动。   扭过脑袋冲白准张张嘴,翅膀一拍,盘旋起来,落在白准的肩头,亲昵地用喙去蹭白准的耳垂。   蹭得白准发痒,伸出手揉揉金翅的脑袋,嘴角微微翘起。   霍震烨一直看着,突然开口:“我送你只鸟怎么样?真鸟,能唱歌的那种,或者你喜欢能念诗说话的?”   他总是,想给这间屋子添上一点声音,总不忍心看白准这样,在寂寞里快乐。   白准微微侧过脸,他还没说话,金翅“嗖”一下弹起来,猛扑到霍震烨脸上,用它的细小尖喙猛戳霍震烨的脸,要是它会叫,此刻一定在愤怒的啾鸣。   霍震烨连退两步,捂着额头:“它不喜欢我给它起的名字?”   白准一手撑着头,手肘架在轮椅扶手上,笑意盈盈看了一会儿,最后才道:“它救了你一次,你还想弄只鸟来跟它分宠。”   这小东西醋性这么大?   霍震烨又想笑又用手遮住脸:“那我给它找只雌鸟!白腰朱顶怎么样?”   金翅倏地停住了攻击,它歪歪脑袋,圆滚滚的身体扭动一下,接受了霍震烨的提议。   霍震烨揉着面颊,轻声念叨:“还真是物随主人。”   “你说什么?”白准没有听清。   “没什么。”霍震烨赶紧摇头:“你吃饭了吗?想吃什么?我去买?”   “已经送来了。”白准隐笑,轮椅滚到客厅,阿秀已经摆好了碗筷,桌上几道爽口炒素,正中一道八宝葫芦鸭。   八宝葫芦鸭极考究功夫,要先把鸭子的内脏掏空,再将整鸭去骨,填进海参鸡脯火腿干贝和糯米,扎成葫芦的形状,这种菜都要提前定。   白准笑眯眯,用筷子尖点点鸭子,客气道:“请。”   然后一筷子剖破了鸭子的肚皮,从里面挖出火腿虾仁吃。   霍震烨一下想起虹口仓库死掉的那几个人,薄薄的人皮腔子,流了一地的肠子,他脸都绿了。   他看着白准,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白准依旧笑眯眯,筷尖把虾仁送到嘴里,霍震烨的脸更绿了。   最后霍震烨就只吃了素,他觉得自己半个月都吃不了荤了,白准却心情大好,吃了小半碗八宝鸭。   等沏上茶来,霍震烨喝了一大口,白准越看他的脸色,就越是吃得慢吃得多,他到后来干脆故意愁眉苦脸,好逗他多吃几口。   “你今天怎么不说案子了?”白准手里托着个秘色瓷茶盏,用茶盖撇掉浮抹,放到嘴边轻轻一吹,他还真有点吃撑了。   他抿一口红茶,淡白的唇色沾上茶色,显得气色都活了几分。   霍震烨犹豫了。   白准目光莫测,不着痕迹的扫过霍震烨的西装口袋,指尖一点,黄雀飞起,扎猛子似的扎进霍震烨怀里,钻进他的西装口袋里。   “哎,哎”霍震烨想把小黄雀从袋里丢出来,又怕伤着它,刚摸到它的尾巴毛,被它反身啄了一下,虎口处被啄出一个白印子。   黄雀啣出那张纸,飞到白准掌心中,一抖脑袋,得意洋洋。   这鸟简直恩将仇报,霍震烨瞪它一眼。   白准却挠挠它脖子上的一圈黄羽,点头赞它:“做得很好。”   他看完又把纸叠起来,黄雀小嘴一啄,叼住了又还回去,还要往霍震烨口袋里钻,霍震烨张手抓住它,惩罚似的在手心里搓了两把:“坏东西!”   “骂谁呢?”白准怀疑他指桑骂槐。   “我骂我自己。”霍震烨搬了张小竹凳坐在白准身边:“宋福生夫妻养了个纸人娃娃,那个纸人像是成精了,这是纸扎店的地址。”   “养了一个纸人?”白准脸色不变,有此技艺者都是七门中人,既是七门中人怎么不来拜见他?   “那纸人里,究竟附着什么东西?”霍震烨胆子极大,要不然也不会看见女鬼还想奋力一搏了,可他想到纸娃娃,还是有些毛骨悚然。   “是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反正不是他们的儿子。”   “万物之老者,其精能假托人形。”白准慢悠悠啜一口茶,物老成精,成精还要变人形,得花上百来年的功夫,所以对野鬼孤魂来说,没有比纸人更好的附身物了。   纸人当然也会有灵,浓烈的爱意会让纸人越来越“活”。   白准垂眼喝茶,又抬头看向天井。   隔着天井墙,外面传来一下一下踢毽子的声音,小燕拍着巴掌在替阿秀数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五彩的鸡毛毽子在阿秀脚上翻飞,她越踢越高,那毽子就从灰檐上方一隐一现,坐在屋中也能看见。   阿秀踢得越多,小燕的声音就越高:“阿秀!你好厉害呀!你会不会跳皮筋啊?那我教你跳皮筋吧。”   阿秀越来越像活人,就是从小燕那里得到了足够的痴迷,所以她晓得要好看的衣服,学人办家家喝下午茶,踢毽子。   白准没有特意阻止,是因为小燕的心思足够纯净。   “那它为什么要杀人呢?它不是小杰,却杀掉了绑架小杰的绑架犯。”霍震烨不能明白,他原来也以为纸人中附身的就是小杰的鬼魂。   “有人给了它足够的爱,和足够的恨。”白准轻轻揉揉肚子,糯米的东西果然难消化,他好像真的有点吃撑了。   纸人完全承袭了宋夫人对绑匪的恨意和杀意,所以它才会去杀掉绑匪,用的还是残忍虐杀的方式。   “宋福生说它想当人,它要怎么当人?”   白准长睫一阖,打个哈欠。   七爷累了,七爷什么也不想说。   霍震烨纵容的轻笑一声,他推着白准进内室,伸臂将他抱起,放到床上,这么近看,根根睫毛都看得分明。   霍震烨环抱白准,这个“放”的姿势停留的实在太久,白准微睁开眼,浓目望着霍震烨。   霍震烨喉节滑动,被他这么盯着,心口先是一顿,跟着急跳起来。   但他没有放开,白准在枕间微动,大发慈悲地告诉他:“它想要一张人皮,得不到,就会一直找。”   所以宋太太才会拐那几个孩子回家,她在替“小杰”找一张合适的皮。   霍震烨觉得荒谬,同时又觉得阴森:“有张人皮,纸人就能变成活人了?”   白准把头一撇:“不知道。”竹骨披人皮,是门内禁术,行此术者,遭天谴。   “那跟你有关联吗?”纸扎人,七十七,霍震烨直觉这事情没这么简单,这是冲着白准来的。   “有。”白准声音渐轻,说起来他还得承霍震烨的情,如果不是他这么快就追查到了宋家,那个纸人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不管是不是冲他来的,七门都有逃脱不掉的责任,由着纸人行凶,城隍那里,不好交待。   但他不打算提醒霍震烨。   白准说话的时候,鼻息拂过霍震烨面颊,带些茶香气。   霍震烨倏地将他放开,脸色有些不自然:“那我回捕房,搜捕一定要加大力度。”那东西可能会杀人剥皮,“有什么办法能克制它吗?”   “火。”白准慵然打个哈欠,窝在被子里。   霍震烨问完扭头离开了白家小楼,白准撑起头,看着门边,这人一向脸皮比城墙厚的,刚刚那是,害羞了?   白准闷声轻笑,满屋纸人都知道主人心情大好,他笑完了半躺在枕中,两指一动,屋中刹时飞出十几只鸟来。   “去,把那纸人找出来。”是谁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弄这些伎俩。   十几只纸鸟飞出天井,穿堂过巷,隐入蓝天 。   霍震烨来到捕房,先问案情进展,大头愁眉苦脸:“什么线索都没有,到有好几件谎报的。”   各种小报尽力渲染这次的儿童失踪案,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把这些孩子都是同一天生日的事挖了出来。   甚至还编了个“借尸还魂”的噱头,把有孩子的家庭都吓坏了,有几家的孩子明明是跑出去玩,家人一刻找不到,就急忙到捕房来报案。   还有说在某处某处看到了宋夫人,巡捕们赶过去,要不然就是扑个空,要不然就是抓错了人。   上头让他们轮班巡逻,原来是一天派一班的,现在两班人都要出去,骑着自行车满租界溜达,看见可疑的人就盘问一番,倒捉了几个溜门撬锁,小偷小摸的。   “你们都去什么地方找人了?”   “火车站呀,还有码头之类的。”他们怕她离开上海,因为宋夫人是女人,所以就没去娼院和烟馆找她。   霍震烨想了想:“宋瑛养尊处优,她就算逃跑也不会藏到那种地方,她会选一个安全舒适又没人打扰的地方。”   大头想了半天:“还有这种地方能随便让她进去?”   “饭店。”只要改换姓名,就能暂住在饭店,何况宋瑛还有钱。   霍震烨刚说完,就有消息传来,说宋家的汽车找到了,停在浦江边,那边几乎都是豪华大饭店。   捕房立即开始在各间饭店排查独身入住的女性。饭店迎宾的印度人和客房服务员都记得宋瑛,因为她非常美,拎着一只小皮箱,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宋瑛进了包房就没出来过,可等他们闯进包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宋夫人又逃走了。   霍震烨在包房内仔细搜寻,宋瑛也许会留下蛛丝马迹,指向她下一个会去的地方。他听见窗边“笃笃笃”的声音。   抬头一看,小黄雀阿啾正站在饭店包房,外墙的窗沿上,它用喙敲敲玻璃。   霍震烨推开窗户,黄雀飞进屋内,落在他肩膀上,用翅膀拍打他。   “你找到宋瑛了?”霍震烨避开人,压低声音问。   小黄雀挺胸点头,雄纠纠气昂昂。   别的巡捕还在搜寻,霍震烨拍了拍大头:“跟我走,我们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黄雀在前面飞,霍震烨开车跟在后面,大头察觉出了:“霍公子……我们跟着鸟啊?”   霍震烨实在没办法解释,只好不说话,他们一直开出了城,开到远郊农田,那里围着 十几个人,黄雀停在了农田边的树上。   霍震烨把车停下,大头跟他一起走了过去。   他们找到了宋瑛。   确切的说,是宋瑛的尸体,她蜷缩在家田正中,后背的皮被撕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害羞了?   霍:一点点 第24章 上等纨绔   怀愫/文   还没走近就先闻到血腥味, 大头把百姓们赶开,他们走进一看, 差点吐了。   宋瑛半身赤裸, 但她此时穿不穿衣服也没什么差别,后背整块皮被撕掉了,十个手指头有的少了一个指节, 有的齐根断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齿印。   她脸上还浮现着一种幸福满足的微笑,在这种场景下,说不出的诡异。   “小杰”要血,她就给它血, “小杰”要皮,她就给它皮。   霍震烨扭过头去深吸口气, 抬头就见树上十只几黄雀齐齐盯住他看, 他解释了一下:“我这不是胆子小。”   是一下子受不了这样的冲击。   黄雀高深莫测的看他一眼,又齐齐把头转了过去。   大头托几个百姓进城报案,他得和霍震烨守住现场,他还是想不通, 怎么霍公子就能知道宋夫人在哪儿呢?   他一边疑惑一边勘察现场,看了一会儿对霍震烨说:“霍公子, 这宋夫人身边怎么这么多小孩脚印啊?”   又清又浅, 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大头看了很久,指着其中一枚略微清晰的脚印说:“这个, 好像在哪里见过。”   霍震烨看一眼就想起来了,意大利手工的小皮鞋,跟虹口仓库的那半枚,一模一样。   大头咽了口唾沫,这付死相,让他想到了报纸上那些神神鬼鬼的报道。   “霍公子,你说是谁杀了宋夫人啊?”天色渐渐昏暗,四野都是农田,宋瑛的车扔在浦江边了,是人有把她骗过来杀掉的?那这小孩脚印又怎么解释?   大头百思不得解,敲着脑壳看向霍震烨。   霍震烨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他靠在车边,大头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积极的破案,以往这种情况,他总会说出些什么来的。   霍震烨什么都没说,他心里想的是,这一张皮,够吗?   巡捕法医来接手,霍震烨转身走人,还有巡捕想问问他是怎么找到宋夫人的行踪的,但他已经开车走了。   “大头,你们怎么找到人的?”   大头摇头:“我也不知道,你们谁想知道,谁就去问霍公子好了,看他讲不讲。”   几个人面面相觑,霍公子的脾气,那是问了就肯说的嘛,到现在他在捕房里也只跟大头一个人亲近此。   霍震烨从城郊开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原来这时,家家都拎着煤球炉子在弄堂里烧晚饭,小孩子们穿来穿去,要好的小朋友还会去吃百家。   隔壁楼上烧了葱油芋艿,楼下是干煎带鱼,四邻八舍,互相端一点尝尝味道。   现在弄堂里面就只有大人烧菜,小孩子们关在房间里,隔着窗户探出头来,还要被姆妈骂一句:“小燕!赶紧把窗户关起来。”   小燕就把窗关上,袖子揩一下玻璃窗,眼巴巴看着白家小楼,昨天跟阿秀说好了,今天还要一起踢毽子的。   邻居们有消息灵通的,也都知道霍震烨在捕房当顾问,看他回来,都围上来问他:“霍先生啊,案子破了伐?”   “还没有,快了。”   “听说那个人专门拐童男是不是啊?”有儿子的人家都紧张坏了。   霍震烨微笑点头,侧身穿过一家一家的煤球炉,走到白准门前,闻闻身上没有烧煤球的烟味,这才敲门。   屋内灯火通明,白准坐在天井前,面前摆着香台香案,供上鲜花净果。   霍震烨走到白准轮椅边,他昨夜为小凯寻生魂,今夜又设香案找纸人小鬼,他怕他的身子支撑不住。   白准看他一眼:“它接连杀人,凶性大发,不赶紧追住它,说不定会真的披上人皮。”   他是七门主,这是该他管的。   每到此时,霍震烨便觉得自己特别无力,他会的东西,都没有办法帮助白准。   白准说完便从香筒中取出三支香来,他点火之时对霍震烨道:“去将二郎神君请过来。”   给这人找点事做。   二郎神君既是神君,做的便比人高出许多,更像是寺庙中的神像,但因是纸竹扎的,并不很重,霍震烨力气大,一个人也能搬得动。   他将二郎神君搬到天井,有些好奇:“这回怎么不请无常?”   “无常爷是管鬼魂亡灵的,那东西还不知是不是鬼。”也许是因怨恨痴爱而滋生的灵,不论是什么,天下邪祟在二郎神君的天眼下,都无处盾形。   请的神越大,耗的精力越多。   那个纸灵,虽是匠人给了它形,却是宋瑛给了它“神”,它连杀三人,最后又杀了宋瑛,脱出缔造者的束缚,还不知它会干些什么。   白准恭恭敬敬点起香,调出朱墨,笔上沾墨,为二郎神君点眼。   然后他跪在纸扎神像前,将纸扎点燃了,纸竹分明燃烧却一占声响也无,燃尽之前,风阵中便站着二郎神君。   以纸为献,借神君一分神威,捉拿恶灵。   天井之中倏地卷起风阵,二郎神额间天眼倏地迸发金光,隐入黑夜不见了。   阿秀捧了个坛子来,白准将坛子放在风阵中央,写了一张化灵符贴在坛上。   做完这些,白准的唇色又淡几分,霍震烨扶住他的肩膀,拿个羽毛垫子垫在他腰后:“这个,能学吗?”   白准恹恹看他:“怎么?”   他就是师父教会的,再有几年也该给自己找个弟子,才好传承七门。   只是小孩子,全都烦得很,性子未定,善恶未分,一想到以后要收个小孩当徒弟,还得耗费心血不让他走歪路,白准浑身骨头都发疼。   “那,你看我能学吗?”霍震烨掏了块牛奶巧克力来,剥开银色的锡箔纸,递到白准嘴边。   这东西长得黑乎乎的,可闻着很香甜,白准皱眉头,有些怀疑的嗅一嗅:“我不吃咖啡块。”   霍震烨笑了:“这叫巧克力,吃了暖和还提精神。”白准的手脚都开始发凉了。   白准伸出舌尖舔了一口,霍震烨没想到他会伸出舌头,他指尖一紧,白准已经咬了一口,暖和提精神,他暂时还没感觉到,但这东西苦中带甜,有种醇厚香气。   白准十分满意 ,家里可以常备。   “我说认真的,我能学吗?”霍震烨继续问,他起码可以帮上点忙。   “你会什么?你的刀连竹丝都劈不开。”年纪大了,手指头就硬,从小教起,手才听使唤。   霍震烨笑了:“我会雕刻,还会画画,国画西洋画都还行。”   白准微微诧异,想不到这纨绔懂的还挺多。   霍震烨嘴角一勾:“不会琴棋书画,不通金石篆刻的,那叫什么纨绔,只懂放鹰走犬抽大烟,那叫败家子。”   他留洋去,先是学西医,然后他又学了画画,他在家中便学国画。霍老夫人希望他聪明得能压过四姨太的儿子,但上进心又不能强过大哥。   琴棋书画,他学了个遍,最喜欢的就是画,他越是侵浸,老夫人就越是高兴。   洋人技法与国画不同,色彩光影更讲究写实,两边结合,霍震烨觉得自己画的还不错。   呵,他还骄傲起来了。   白准看他一眼,让阿秀捧出纸来:“你画一张,我看看。”   霍震烨到厨房去,烧了根碳条,白准这里多的就是竹丝,他用竹丝裹起碳条,当铅笔用。   在白纸上勾勾画画,涂涂抹抹。   白准能用黄雀的眼睛看,却不能用二郎神君的眼睛看,只能眼看着线香烧越短,越烧越快。   火星“啪”一声爆开,线香熄灭,最后那一点没有烧到头。   白准沉下脸,那个人果然在干预他,他冷哼一声,两指微动,又取出一支香来,黄纸点燃续在炉中。   “你那个巧克力呢,再给我吃一块。”刚才不觉得,这东西还真的暖身提神。   白准把一整块儿都给吃了。   直到第二支香快烧到头时,风阵之中现出二郎神君淡金色的影子,他赤手捉着团灰影,将那团灰影塞进坛子里。   陶土坛子是混合朱砂烧制的,灰影源源不断被吸出其中,激起一阵风浪,坛子左右摇晃,发出“咚咚”声响,它竟还想脱逃桎梏。   白准指尖一点,坛上黄纸飞起,“啪”一声封上了坛子。   二郎神君就此消散,化作淡色金点,消散在空中。   地上那堆“簇簇”而动的纸灰也都被风吹散,没了余温。   霍震烨就这么看着,看到那坛子无风摇晃的时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问白准:“这东西,要怎么办?”   “放在阁楼里啊。”   阿秀已经抱着坛子捧上阁楼去了,像这样的灵,用朱砂符咒镇上个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化为清气,自行消散了。   到时再将这坛子放到炉中烧化,土还是土,砂还是砂。   霍震烨想起自己去阁楼上搬竹床,有了木板床之后,又把竹床搬上去,小阁楼灰扑扑的,贴墙叠着一堆坛子,他还以为那是白准放杂物的地方。   “楼上那些坛子都是?”   “封了口的就都是。”   “那都还没过七七四十九日?”霍震烨头皮有些麻,想到这坛子里全是跟金丹桂一样的东西,这东西还日日都放在家里,就觉得白准真不是普通的胆大。   “有些也过了。”白准撑着头,想一想,“就是懒得烧。”   霍震烨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叹口气:“等你有精神的时候,把这些坛子挑一挑,我拿去烧了。”   总不能一直摆在阁楼上。   霍震烨说完,把自己画给白准看,时间太紧,他没画完。   一张方寸大的白纸,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   画的是云中苍龙,只勾了线条,还未细画,但龙身已有云海翻腾之意。   白准的目光落在龙目上。   霍震烨侧头看他脸色,笑了:“怎么样,我这徒弟能收吗?”   白准哪容得他骄傲,把纸一搁,阖上眼睛:“画得还不错,暂时先当学徒,还得看看,你有没有   这根骨。”   白准躺回床上,阖上眼睛,那块人皮,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上等纨绔·震烨:你会琴棋书画吗?你会金石篆刻吗? 第25章 一把火烧了   怀愫/文   白准越说越轻, 说到最后已经入眠。   霍震烨替他盖上软被,在他床前坐了一会儿。   白准他一向觉轻, 平日有一点动静, 立即便醒了,可今天晚上他几尽脱力,睡得十分安然。   霍震烨把那张木床轻轻挪进来, 睡在白准弹簧床边,比他矮上一点,他明天一早睁眼就能看见他。   屋里站着的两个纸仆盯着霍震烨,霍震烨胳膊一伸,躺得舒舒服服, 笑一笑:“别看了,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那两个纸仆又把脸扭了过去。   白准睡到日上三杆, 慵然打着哈欠醒来, 睁开眼睛就看见霍震烨睡在他床边,他皱起眉头:“你怎么在这儿?”   霍震烨坐起身,他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白准睡得这么安谧, 不舍得将他吵醒。   “哪个小学徒不给师父端茶倒水守夜捶背,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白准看他油嘴滑舌, 抽出细竹条点点他:“去, 给为师买碗小馄饨。”   绉纱的皮子,裹一点点肉茸,他早上起来热腾腾的吃上一碗, 胃里会舒服些。   霍震烨万万没想到他当学徒的第一天,第一个任务是给师父买小馄饨,但他立刻笑起来:“那师父要不要尝尝广州茶楼的鸭丝粥?”   如今粤菜馆子在上海滩十分风行,蒸的各种肉馅饺子,还有甜馅包子,白准肯定爱吃。   白准果然满意点头,这样知情识趣,才算是好学徒。   白七爷的嘴是很叼的,没味的淡白粥从来不肯喝,可只要连吃两天馄饨,他就又不爱碰了,广式粥花样繁多,正合适“白老太太”。   霍震烨白准预备了一桌,自己咬了个包子,结果白准每样尝一点,尝完又问:“这包子,是什么馅的?”   霍震烨叹口气,把包子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的肉馅丸子,整个儿拨到白准碗里,自己把包子皮给吃了。   白准用一根筷子戳着吃,从别人嘴里夺的食,总要更好吃一点,他一边吃一边说:“那人是冲着我来的。”   果然如此,霍震烨猜到了。   “死对头?有节过?还是……看你不顺眼?”就白准这个脾气,能瞧他顺眼,估计也只有他霍震烨了。   “都有可能。”   霍震烨本来在喝茶,差点呛一口,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人缘倒还有个正确的认识。   白准又咬一口肉馅 ,慢条斯理瞥一眼霍震烨,那只纸灵好不容易养了一年。小混混三个,童男四个,凑足七条人命,就能成气候。   可偏偏被霍震烨打断了。   “你看我干什么?”霍震烨问。   白准收回目光:“就觉得你这人,命是真不错。”四条人命的功德,他一口气就赚足了。   霍震烨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过奖。”   白准眉头微蹙:“今夜我就要进庙了。”   迎神赛会的纸扎个个高大,要在城隍庙中扎好,到了日子,城隍爷出巡,这些纸献先抬出来开道。   绕四方厉鬼坛,最后在神前烧化。   “我去找他。”霍震烨两口嚼掉包子皮,站起来准备出门去。   “你?”白准扫他一眼。   霍震烨轻笑一声,他拿出一只小巧的方盒子,指尖一弹,盒盖打开,银盒中“簇”一声燃起火苗。   “我分析过了,那个东西不是被我枪声吓住,是被火药味吓住的,它怕火。”何况还是这种轻易不会熄灭的火。   算他有点小聪明,白准低头喝了口鸭子肉粥。   霍震烨刚打开门要走,小黄雀就又跳上肩头,他问:“你也要去?”   小黄雀轻跳一下。   霍震烨笑了:“行,就带你去。”   说完望着门内的白准笑,白准知道他在看他,但他一眼也不瞧过去:“赶紧滚。”   霍震烨咧着嘴,晃着步子,笑盈盈的滚了。   他开车到三官堂路。   这一整条街都是做丧葬用品生意的,有卖棺材寿衣的,有卖锡箔元宝的,还有卖各样纸扎的。   纸扎店门前挂着元宝花篮,摆着金童玉女,纸人脸上点着团团的红晕,有的粗糙有的精细,扎什么的都有。   大户人家办丧事,连鼓乐队都要一并扎好烧过去。   看了白准做的纸扎,再看看这些,霍震烨无端想到矫情的新派诗“没有灵魂”。   他一块块门牌仔细搜寻,七十五号,七十九号。   七十七号。   七十七号大门紧闭,霍震烨往隔壁铺子里一转,问隔壁的老板:“七十七号怎么不开门?”   老板疑惑的看着他,看他一付有钱人家公子哥的打扮,问:“你是找老周?你是老周的亲戚?”   霍震烨从烟盒里掏出烟,递给老板一支,老板摆摆手:“不用,干我们这行的不抽这个。”   店中满是纸扎,就怕一点火星燎着了。   “老周年纪大了,回乡下了,这铺子又租出去一年多了。”老板倒也实在,一条街上都是做纸扎的,看的就是谁手艺强,贵有贵的卖法,便宜也有便宜的销路。   一年没开过?那宋福生夫妻是在哪里买的纸扎人?   霍震烨走出店门,走到七十七号店门前,紧紧支起的木板上还贴着一年前转让旺铺的红纸,红纸已经褪去颜色。   看上去很像是一家空关着的店铺。   可这门前,也太干净了。   霍震烨凑近了看,红纸虽然褪色,但木板缝间一点浮灰也没有。   他在查看这门面的时候,小黄雀突然飞起,尖喙猛地往里一啄,木板门后有纸竹轻响,这里面果然有东西。   霍震烨到隔壁店中借个电话,把大头叫来了:“你替我查查,这间铺子是谁的。”   他坐在车里等着。   大头很快回来:“霍公子。”迷惑的看他,“这一条街,不都是你们霍家的嘛。”还让他特地再跑一趟。   整个一条三官堂路,全是霍家的,房契地契上全是霍字。   霍震烨还真不记得了,当时他回上海,大哥就说让他学着做生意,米厂布厂要是不喜欢,收收房租也可以。   “一时给忘了。”霍震烨清清喉咙,“叫几个兄弟,把这门给我撬了。”   大头微微张嘴,这家里该是有多少地,才能忘了这一整条街呀,既然是霍家的地霍家的房,那撬就撬了。   大头叫几个兄弟把门撬开,门打开的那瞬间,屋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许多小动物钻进阴暗处,很快归于平静。   满屋都是纸扎,这里确实不是一间空屋。   大头看看霍震烨:“霍公子啊,你拆这家店干什么啊?”   “拖租了。”   大头估计这一年的租子钱都不够霍公子身上一支钢笔,但他不好意思说,反正霍公子干什么奇怪的事情,总是有点道理的。   霍震烨在店里转了一圈,那人就是不肯露面,他挑眉一笑:“麻烦兄弟们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去,烧掉。”   既然不露面,那只好烧东西了,也免得再有什么纸灵去害人。   大头几个听命行事,霍震烨也很爽快,既然让他们帮忙,那也得请客吃饭,再包个红包算辛苦费。   一个个听说到萃翠楼开席,全都卖力的很。   大头抬着一个纸人出去,霍震烨扫一眼拦住了:“等等,把这个放下。”   大头把这个纸人放下来:“怎么啦,霍公子?”   清朝丫环打扮的纸人,绿上衣,玫瑰红裤子,耳朵里还穿了耳环,刘海又细又密,扎得很精致。   可它的一只眼睛是坏的。   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给啄破了。   小黄雀在霍震烨的肩头昂起脑袋,霍震烨挑挑眉头,刚刚这个纸人透过门缝,在偷看他。   他揉揉黄雀的脑袋:“把这个搬到我车上去。”   霍震烨亲眼看这间铺子的东西一点点被烧掉,一屋子东西,从上午烧到下午。   他扔给大头一支烟问:“宋瑛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没有?这个案子预备怎么定论?”   案子进展到这里,定不定,怎么定都看宋总捕一个人的意思了,毕竟所有的孩子都找回来,宋福生又是个很有油水的买办商人。   大头压低了声音:“宋总的意思是判宋福生知情不报,再缴一点罚款,过几天应该就……放了。”   但杀宋瑛的凶手,他们是还在追查的,印度门房和饭店服务员的证词,都能证实宋瑛当时还带着一个小男孩。   这个孩子也许被杀人凶手带走了。   霍震烨也猜到了,宋瑛都死了,宋福生只要付出大笔的钱财,总能换回自由。这案子大概就算这么了结了。   大头猛吸两口烟,又缓缓吐出来:“我就是想不通,到底是谁杀人还要……还要剥皮啊。”死得也太惨了。   霍震烨看所有的纸扎都烧完了,拍拍大头的肩:“这店封掉,兄弟们受累了,替我请兄弟们吃饭,我先回去了。”   大头笑呵呵的:“霍公子太客气了,这点小事情,兄弟帮帮忙也没什么,就是,大家都想听你讲讲到底是怎么找到尸体的啊?”   霍震烨扬手一挥,坐进车里,开车回白家。   等红绿灯的时候,车后座那个纸扎丫环倏地一下坐了起来,手直挺挺伸出,作势要掐霍震烨的脖子。   霍震烨用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打开银盒,火苗一现,纸人立刻又躺下去。   进馀庆里的时候,霍震烨用布包住纸丫环的头,夹在腋下带进白家小楼。   纸扎的丫环一进门,白准就出来了,他大皱眉头:“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霍震烨抖开西装,露出笑容,“篆刻看刀法,书画看笔触,这纸扎你是行家,看竹看纸,总能看出是谁扎的。”   “不必看。”白准捂着鼻尖挥手,眉头皱得死紧,示意霍震烨将那纸人摆在天井。   “光闻味儿,我就知道是他。”   “他?谁?哪个他?”霍震烨拎着那个纸扎丫环,目光灼然盯住白准,心中莫名有些不爽,他还闻人家味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拆家能手·吃醋能手·七 第26章 别骗我   怀愫/文   白准轻轻捏着鼻尖, 眉头一皱侧过脸去,霍震烨只好先把那个纸扎丫环摆到天井。   他把这丫头立在天井里时, 突然想到那人既然能用这丫环的眼睛偷看, 那现在这一只眼也还是能用的。   霍震烨一边假装摆正纸人,一边伸出手指“扑”一声,把纸人的另一只眼睛也给戳“瞎”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感觉全屋子的纸人都抖了一下。   满屋纸人肃然,一时纸竹无声,风吹过檐下阿秀用小汽水瓶子穿的玻璃风铃,“叮叮咚咚”一阵乱响。   “我把那店扫荡了,纸扎都烧了。”   白准轮椅滚到厨房, 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桔子口味的。   霍震烨跟在他身后:“那人谁啊?”一边问一边接过汽水瓶子, 用牙咬开瓶盖, 再递回白准手里。   白准嘬了一口,沁凉爽快,他眯着眼打了个嗝:“是我师兄。”   ……   “你还有师兄?”他还以为白准这古怪脾气,是不会有同门的。   “我入门晚, 师父收下我时,他已经能独当一面, 我拜师几年之后, 他就自己出去闯荡了。”   “那怎么是你当门主?”   白准眼睛一眯:“我比他强。”   霍震烨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他回来过一次,”白准像是想什么, 嘴角微带一点笑意,“我师兄以前对我是很好的。”   他那时才刚入七门,什么也不懂,但一入门师父就替他开了眼,已经能看得见那些东西了。   七门司调和阴阳,抚慰亡魂。师父又是个什么都爱管的烂好人,什么鬼求上门,他都要超度,一到夜里就不得安宁,窗户上飘着吊死鬼,水缸里浮着淹死鬼。   “那时候我们还住乡下,四面都是农田,别家院子有门坎,我们的没有,怕他们跳进来不方便。”   乡下人家若是夜里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千万不能开,说不准是鬼想门坎。   霍震烨本想问问什么“他们”,回过神来吁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最烦的是什么鬼?”   霍震烨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你说。”   “最烦的是痨病鬼,咳嗽个不停,偏偏一咳嗽就吹冷风。”白准最怕冷,到哪儿都要抱着小火炉捂手。   分明是厌恶的口吻,可又带些笑意,霍震烨想他应该是很喜欢那段时光的。   “是他带我入的门。”师兄十七八岁,夜里陪他一起睡,偶尔还给他去集上买糖人。   “那后来呢?”霍震烨干巴巴的问。   “他出门大半年,本来是历练,可很久才回来,还跟师父大吵一架,自己跑出去了。”   “为什么?”   白准摇头:“不知道,师父到死,也没告诉我。”他继承了七门,还以为师兄怎么也会回来给师父上柱香的,可他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柳二说要给韩三烧柱香磕个头,白准愿意替他画一张脸的原因。   白准竹轮椅滚到天井前,目光幽幽望着那个纸扎的清朝丫环,抬抬手:“烧了吧。”   霍震烨把那纸丫环点燃,丫头的绿衣红裤因火光“簌簌”细响,倒像衣裳摩擦发出的声音,“哔啵”一声烧成两断,成了一堆灰。   眼看落日一点点滑下去,余晖消失在城隍庙大殿的檐翘后,白准进了庙门。   庙祝穿件蓝袍,早早就等着白准进来,恭敬迎他:“七爷,东西都预备好了,劳烦您。”   白准颔首:“知道了。”   庙祝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霍震烨,有些吃惊,每岁三巡的纸献,都是白七爷一人扎的,怎么今天还多带了一个人来。   可他看白准并不解释,也不再问:“给您预备了足够的细蜡。廊下有炉子烧着热水,东西都是干净的。 ”说完就顺着长廊离开前殿。   大殿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纸竹香案,案上还插着一根细长细长的蜡烛,四下廊中都点起油灯,殿内殿外烛影幢幢。   霍震烨将白准推到竹纸边:“我能替你干些什么?”   白准指指地上竹条:“劈竹丝。”   “有用?”   “没用,让你练手罢了,你一个学徒,还想沾手迎神献纸?”   嗬,还嫌弃他手笨,霍震烨的刻章可是连霍老头子都要赞一声好的。   但他老老实实低头拿起竹刀,学着白准的样子,劈下一根竹丝。   白准的竹轮椅滚到香炉前,先点香敬神,再用香点燃那支长蜡。烛光的一点微光,在空地前投下一个光圈,光圈正中就是白准。   他先取长竹条,立骨。   竹条在白准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凭着他的心意弯曲、转折,一根缠绕一根,根根竹条很快就扎出底盘身架。   竹骨立好,就是画绢衣。   神像纸献用的不是普通纸张,而是轻绢,要勾云画符,贴金带闪,绢衣才是最费功夫的。   霍震烨就坐在石阶上,一边劈着竹丝,一边抬头看向白准,他在那个淡淡的光圈中,指尖翻飞,目光虔诚。   似乎就要与那光圈融为一体,圈中除了烛火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霍震烨舔一舔唇,他打破这寂静:“你要不要喝热巧克力牛奶?”   白准刚拿起轻绢,突然听见霍震烨的声音,恍惚回神。每次这个时候,前殿悄无人声,除了神像灯烛,只有他一个人。   他侧脸看向霍震烨:“好。”   霍震烨找来炉子升火煮牛奶,又往小炉里扔了两块巧克力,很快巧克力的香甜味就从壶盖溢出来,冲淡了殿中的檀香。   霍震烨倒了一小杯热牛奶巧克力给白准,白准捧在手心里,眯着眼睛吸上一口,还未喝,身子就已经暖了。   这才觉得指尖发冷,膝盖上的软毯也抵挡不住穿堂风,小小一口,热意流向四肢百骸,竟比酒还管用。   白准眯起眼睛:“这个比姜汤管用,以后就喝它了。”清明和十月朝,一个初春,一个晚秋,风凉刺骨,要饮姜汤取暖,他每回都捏着鼻子喝。   这巧克力还真是个好东西。   霍震烨看他满足,轻笑一声,拿起案上蟹爪笔:“绢衣是不是就照着神像身上的画?”   白准捏杯子的手微微一紧,眼看霍震烨无知无觉踏进光圈,那光圈不曾黯淡,反而更明亮了一些。   白准讶然,微白指尖握着热杯子,他吹茶似的轻吹一口:“你还画过神像?”   霍震烨听他没反对,抖开轻绢,把绢铺在两边长廊上,先刷一遍矾水,等绢干透再作画上色,全部画完,还要再上一层。   画不掉色,绢不开裂。   “画过。”年年都画,为霍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屋子的女人都拜菩萨,他画的观音像是霍老太太最喜欢的。   绢衣一裹上竹骨,描彩的时候就一丝都不能错,霍震烨爬在竹架上,一手拿颜料盘,一手夹着各种粗细的毛笔,一笔一笔给纸竹神像穿衣。   白准看他竟画得不错,又给自己倒一杯热巧克力,懒洋洋对着杯面吹口气,陷在鹅毛枕头里,怪不得这当师父的都要收徒弟。   四周烛火随风摇曳,殿内城隍木像慈眉低垂。   霍震烨画完整件法衣,刚从竹架子上爬下来,香案上点的细长蜡烛就烧到了头,火星一灭,光圈消失。   “行了,回去吧。”白准恋恋不舍喝掉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奶。   天早已经黑透了,老城厢的人家舍不得用电,这一片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准轮椅前挂着着一盏四方小灯笼,霍震烨在身后推他,窄长的一条石头巷子,一圈暖光缓缓向前,风吹在身上,竟也不觉得冷了。   霍震烨在他头顶念念叨叨:“明天还要去,我给你搬个摇椅去怎么样?我画法衣的时候你还能靠着睡一会儿。”   “光喝热牛奶也不行,要不然我叫一付甜酒酿担子,有炉火温着,你想吃就能吃。”   白准昏昏欲睡,霍震烨低头一看,他眼睛都已经阖上了。   两人还没走到大门边,就见门前站着一个瘦长的身影,穿长衫,戴软呢帽,听见轮椅声转过身来,在阴影中看着他们。   白准眉头微蹙,盯着来人。   “师弟,”那人近前几步,取下帽子,冲白准露出笑来。黑帽之下,他还年轻,肌肤雪白,整个人仿佛一张失了色的纸。   他连眼睛珠子都比寻常人要淡几分:“好久不见了。”   白准瞳仁一缩,那人便对他温文而笑,用种宽容的目光看着白准,好像准备好了接受一切责难。   霍震烨心里就跟阴天落雨似的泛潮,一股一股冒上来。   “进来吧。”白准推开大门,先往里去。   大半夜,霍七少蹲在天井里烧煤球炉子,给屋里两人烧泡茶用的水。   他臭着张脸,一边用扇子狂扇炉火,一边偷听两人在屋里说些什么,大半夜的还叙什么旧!   “师弟的技艺真是精湛。”白黎看着满屋的纸扎,口吻满是欣慰。   “你既回来了,便该给师父上柱香。”   白黎摇摇头:“师父不会愿意看见我的,所以我来了,也没想打扰你。”   “你犯了门规。”白准皱眉看他,“你不该替宋福生夫妻扎纸人。”   白黎依旧是那付温吞模样,他垂下睫毛:“我告诉他们不要点眼,也告诉他们解决的的办法。”   宋福生确实是这么说的。   白准皱眉,那纸灵杀了四个人,三个罪有应得,一个是被反噬,可到底是白黎起的头。   白黎继续道:“是我的错,可那个母亲哭得很惨,我不忍心。”   白准凝目望他,良久才说:“宋瑛自愿献祭,虽没成怨灵,也要好好超度。”   “我已经超度过了,因果也是我担着。”白黎说完又笑,“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好不好,能不能撑住七门,看你过得很好,明天我就出城。”   “你要去哪?”   “去乡下,我喜欢乡下,白事也办的热闹。”   霍震烨就在这时,端着茶托进来,给白黎一盏茶,给白准的是一杯热牛奶,里面还调了点蜂蜜:“太晚了,你喝茶睡不着。”   霍七少的口气当然是硬绑绑的。   白黎脸现讶色,他看看白准又看看霍震烨,白准本来没什么,被白黎目光一扫,耳朵尖微微有点红,白黎轻笑。   白准握着杯子,赶霍震烨走:“别打扰我跟你师伯说话。”   等霍震烨咬牙转身出门,白准才问:“那宋瑛的那张皮呢?”   “烧掉了。”白黎说,“在她灵前烧化,超度了。”他说着低头喝了口茶,嗬,真苦。   “你当年,为什么跟师父吵架?”   “我遇上一个我喜欢的人,想与她成亲,回来禀告师父,师父说七门都是孤寡命,别害了人家女孩子。”白黎越说越低声,“所以那个母亲求我,我不忍心。”   “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就算是你,我也不会留情。”白准一口把牛奶干了。   “好。”白黎扫一眼堂中鬼鬼崇崇踱来踱去的霍震烨,“阿准,我没能护住我的人,你要护住你的人。”   白准唇线一抿,没有作声。   直到洗漱去睡,霍震烨还臭着一张脸。   白准躺到床上,竹条点点木床:“怎么?你还想在这睡?”   霍震烨一骨碌钻进被子,也回他:“怎么?你能跟你师兄睡,我就能跟我师父睡。”   白准翻个身不理他,吹灯许久,霍震烨又问:“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要跟着看看他去哪里?”   白准虽没回答,但霍震烨第二天一大早还是打电话给大头,白黎就住在三官堂路的后巷,让他看看有没有搬走。   大头打电话过来报告:“霍公子,是有个男人搬走,他还带了只棺材。”   作者有话要说:  霍·该偷听的没听到·七 第27章 两色锦   怀愫/文   “棺材?”霍震烨把这个记下, 回去告诉白准。   大头又说:“霍公子,你能不能来捕房一趟啊?有桩案子大家想请你看一眼?”   “什么案子?”霍震烨一边夹着电话一边把钱给烟酒店的老板, 轻声说, “麻烦你再给我买点糖果巧克力来。”   这东西白准吃的尤其快。   烟酒店老板把钱收进柜台,笑眯眯点头:“还是沙利文糖果公司是伐?”这种东西就只有霍先生天天买,要不是他买, 店里进货都少。   霍震烨点头,一心二用听见大头说案子。   “死了两个裁缝。”   “命案之间相隔多久?”   “隔了一天。”上一个儿童走失案,大头就牢牢记得霍震烨是怎么找线索的,有相之处的案子,一定有什么关联。   “死法呢?”霍震烨目光一瞥, 看见烟酒店小老板缩到柜台后。   他笑一笑转过身,背靠柜台, 从银烟盒里抖出支烟, 趁在外面,吸上两口:“你继续说。”   “勒死的。”   霍震烨吸了一口,伸手掐掉香烟:“我这几天晚上都没空,下午我去趟捕房。”晚上他要帮白准做纸扎法衣。   “好类。”   霍震烨说完挂掉电话, 穿过长巷,回白家小楼。   弄堂里的孩子们看见他手里端着砂锅拎着纸包, 全都凑过来, 霍震烨笑一笑,弯弯腰,每个孩子在纸包里掏了一把糖。   “少拿点这个。”彩色玻璃纸包的糖, 白准最喜欢吃。   几个小孩子互相看看,笑着把透明水果糖再扔进纸包里去。   白准睡在床上,睡梦中他还听见屋外阿秀串的玻璃风铃声,“叮咚”一声脆响,再打个转,又“叮咚”一声。   天井墙根处摆了一溜花盆,红黄白绿,有的正是花季,有的还没打骨朵,全是霍震烨拿回来的,其中有一盆昙花,已经长了五六个花苞,眼看就要开了。   墙边还挂着个铁丝笼子,养了只白腰朱顶雀,它体形跟纸黄雀差不多,额间一撮红毛,胸口淡茜红色,腰间一圈松软白茸,在笼中啾啾鸣叫个不停。   自从它进了白家大门,小黄雀就绕着笼子飞,两足立在笼顶上,偶尔还会从天井中啣些叶子花瓣,扔进笼子里,讨好这只鸟。   但白腰朱顶完全不将小黄雀放在眼里,它初时还对这只金翅雀感过兴趣,可不论它如何鸣叫,金翅都不回复它。   它是只哑巴鸟,朱顶扭过脑袋,不理它了。   白准在梦里差点笑出声,笑意一绽,人就醒来了。   一醒先闻见香味,竹轮椅骨碌碌滚到厅中,桌上已经摆好砂锅,霍震烨卷着袖管在分筷子:“醒了?去洗漱,豆腐凉了就不好吃了。”   豆腐吸足了鲜汤,筷子轻轻一划就分成两半,舀起一口配刚蒸好的米饭,汤汁浸润下去,白准挖一勺子饭,往汤里浸一浸再吃,不知不觉吃掉小半碗。   霍震烨盖上锅盖,铁面无私:“不能再吃了。”   跟白准住了几天,他算是知道白七爷有多娇贵了,多吃一口就要撑着,少吃一口胃就疼,一天最多喝一瓶冰汽水,再多喝也要胃疼。   白准缓缓放下勺子,吃饱喝足,到天井里浇花消食。   “你师兄带着付棺材出城了。”   “知道了。”白准垂下眼睑,师兄做纸献慰万千亡魂,偏偏送不走他爱的人。   霍震烨又老老实实跟他请假:“我下午去趟捕房,晚上肯定回来陪你进庙。”   “我用你陪?”   “你是不用我陪,那不是说好了,咱们一起吃甜酒酿嘛。”   白准拎起花壶扭头浇花,霍震烨看时间差不多,准备出门,他拍拍肩头:“阿啾,过来。”   阿啾听不见,阿啾绕着笼子,阿啾把撕下来的月季花瓣送给朱顶。   霍震烨只好走过去,把阿啾握在手里:“走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对垂头丧气的小黄雀说:“要不然,给你再换一只暗绿绣眼?”   小黄雀跳到方向盘上用喙啄他的手背,霍震烨反手摸它一把:“真不要暗绿绣眼?那相思鸟也不错,红嘴绿毛,胸前也有一圈红。”   小黄雀扭过屁股不理他了。   大头在捕房门口等他,霍震烨一停车,他就小跑上前,坐进车里,直奔现场。   别人查案子都是先审犯人,霍公子不一样,他要先看现场。   “那条街几乎都是卖布料做成衣的,两家铺子相隔就十几米。”三天里死了两个裁缝,余下的店铺都不大敢开门了。   “有嫌犯吗?”   “第一个案子里,嫌犯是学徒,人都已经抓回来了,第二个案子又发生了。”让大头想起了花国案。   “两个案子门都关着,死在屋里的,根本没有外人进来过。”店铺门都用木板一块块拼起来关上,深夜里动木板门,街坊肯定能听见。   霍震烨把车停在路边,看了眼两间铺子之间的距离,离的还真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又把店后的巷子都看过一遍:“哪边是第一家?”   “这边。”   大头指了指,霍震烨几步走进店门,刚一进门他就皱起眉头,这里有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   他问大头:“你闻到什么没有?”   大头张开鼻孔闻了几下:“没有,是不是樟脑丸的味道啊?”   店里存着很多成衣,还有客人送来待裁的布料,每间裁缝店总会存些樟脑冰片防霉。   “不是那个味道。”霍震烨往里面去,周裁缝有两个学徒,一个十七八岁,一个才刚十岁出头,大的那个被当成嫌犯,还关在捕房里。   小的那个守着店铺,掌柜死了,他以后也没地方去了,丧着脸坐在店里。   开裁缝铺子,人际关系相对复杂,但周裁缝没欠过租,没跟人有过口角,人又很老实,从没听说他贪过人家料子,他做的旗袍在这条街上也是有名气的。   霍震烨看看小学徒,他跟馀庆里的孩子们差不多大,但已经自己讨生活了:“你师傅那几天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屋里的血腥气实在太浓了。   小学徒讲话还有点口音,他想了半天:“师傅这几天一直在做旗袍,门都没出过。”   说着带他们去周裁缝专用的小屋子里,桌上的粉笔剪刀针线,墙上挂着成衣,周裁缝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一个人做?没让你们帮忙?”   “他说要自己亲自做。”   霍震烨在屋里转了一圈,连存放布料的屋子都去看过了,除了有血腥气,什么也没发现:“再去第二家。”   第二家王裁缝不光做衣服,也卖布料,也有个小学徒,还有老板娘在。   她一看见霍震烨,眼睛都亮了,上下一扫,眼底笑意刚要泛起,又眼角一垂:“长官来了。”   “这是在干什么?”霍震烨问。   老板娘拿手绢掩住嘴角,假意哭两声:“等客人们来拿料子取衣服,我当家死了,上海是呆不成了,只好回乡下去。”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霍震烨,吊梢眉毛一弯,就要哭。   霍震烨脸色不变:“店里的人口就只有三个人吗?”   老板娘身体坐正,撩了一下头发:“原来还有个学徒,人很不长进又呆笨,怎么学也学不出来,我们就把人赶回乡下去了。”   “走了多久?”   “一个月?我不记得了。”说着就有人来取料子,连裁缝铺的门都不敢进,老板娘赶紧去忙。   霍震烨走进铺子,这里没有血腥味,不但没有血腥味,还有股现在不该有的味。   “霍公子,我闻到了!”大头猛吸几下,“有点香水味道!”   霍震烨眉头一挑:“是啊,香水味,不是法国货没有这种留香。”王掌柜前夜刚死,昨天老板娘就开心的喷香水了。   “去打听打听那个学徒什么时候离开上海,跟老板娘有什么关系。”   大头嘿嘿笑了两声:“这个我们已经打听过了,街坊邻居是说这个老板娘跟那个学徒有些不清不楚。”   还是那个小学徒说出来的,说师傅不给师娘洗脚的时候,就是阿哥给师娘洗,等他大了要不要洗脚。   气得王裁缝拿藤条把徒弟赶了出去,东西扔得满街都是,老板娘开着窗户骂:“就许你这瘟生三长堂子里吹烟泡,不许老娘洗个脚?”   可人确实走了一个月,他拎着东西走的时候,整条街都看见了。而且那个老板娘哪有力气活生生勒死个壮年男人。   王裁缝的老婆还真的老实了起来,对王裁缝体贴温柔,大家都说老虎变成猫了。   “人都走了,她还喷什么香水?”霍震烨几步上楼,推开房门,他站在门口扫一圈,指指床脚:“真走了,她床脚上还系什么绳子?”   绳子离窗不远,窗不沿街,面朝巷子,人就是从下面上来的。   霍震烨不愿意进女人屋子,怕染了一身香水味,白准那个鼻子灵比狗还要灵,被他闻见,那可不得了。   大头往里去,推开窗一看,窗中间果然有绳子的磨口,这里楼矮,几步一蹬就能翻窗上楼来。   那人根本就没离开上海,专等王裁缝去长三堂子找女人的时候,爬进来睡他老婆。   “别打草惊蛇,你在这猫几个晚上,就能把人堵到了,是不是合谋杀人,一问就知道了。”铺子转手,布料卖掉,老板娘和学徒,两人互相是对方眼中的肥肉,必然要一起走的。   “那两个案子就没有关联了。”大头犯愁。   “再四处转转,找找线索。”霍震烨走到街边,从刚才小黄雀就一直站在他肩头,只是它一反往日活泼,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等霍震烨顺着街走过去时,它突然转动脑袋,飞到一间没开门的铺子前,用喙敲敲门板。   霍震烨跟过去:“你觉得这里有问题?”   小黄雀点头,霍震烨敲门,里面无人应声。   隔壁卖布料的听见声音出来:“老阎都好几天没开店了。”   隔着门缝,霍震烨闻见了很浓很浓的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啾:我虽失恋也一样是能干的啾 第28章 一次约会   怀愫/文   霍震烨刚蹲下身, 就见门缝底下像漏水一样,漫出一片殷红。   他急退一步:“大头, 撞门!”   这种木门是很牢固的, 长木板子都嵌在缝里,根本撞不开,最后是街坊帮忙, 才把木板门卸下来。   铺子里满地都是血,地上倒着两个人,一个倒在门前,一个倒在柜台边。   大头冲进去查看,能流这么多血, 估计人也活不了了。   果然靠近门边的人已经死了,他又走到柜台边蹲下, 想去摸这人的脉搏心跳, 刚要伸手,眼睛一扫柜台后,“啊”一声惊叫,往后一仰跌坐地。   霍震烨当即掏枪跑进来, 举枪指向柜台。   柜台底下坐着个穿长衫的男人,他脖子里挂着皮尺, 手上拿着一把大剪刀。   原来围在门前看热闹的人, 看见霍震烨掏枪,全惊叫着逃走。   柜台底下的人正一剪刀一剪刀,绞着自己的肉。   目光直瞪瞪看着霍震烨和大头, 嘴唇喃喃蠕动:“送不走,送不走。”   大头是被这突然的一幕吓着了,他爬起来对着那人就是一警棍,对方不闪不躲,好像完全没看见,眼睛一翻,应声倒地。   巡捕们赶到,先把人押回去,又把两具尸体抬了回去。   大头送他们上车,回来告诉霍震烨:“刚刚那个是阎裁缝,两个学徒应该是他杀的,脖子上的伤口跟剪刀吻合。”   “你还懂这个?”霍震烨有点吃惊。   大头挠挠脑袋:“我爷爷是前清的仵作。”   怪不得他识字,怪不得他看那些尸体都不怕不恶心,阎裁缝绞了一地碎肉,都是大头收拾的。   大头又问:“会不会就是这个阎裁缝杀了周裁缝?嫉妒他生意好?”   霍震烨踩了一皮鞋的血迹,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抬脚看这血沾的多不多,要不要回去换双皮鞋。   他听大头这么说,抬头扫一眼墙上挂的成衣:“不会,他的生意比周裁缝好。”   “你怎么知道啊?”   “周裁缝那里的衣服都宽大朴素,阎裁缝做的旗袍苗条,式样也新。”这种细窄贴身的旗袍,多是舞小姐红姑娘穿的,好人家的女孩穿不出去。   阎裁缝店里差不多挂满了,他的主要客户就是那些女孩们,她们手头钱多,又爱赶时髦,款式要常换新,自然赚钱也多。   “那就是第一个案子跟这个案子有关联,王掌柜的案子是学徒杀人。”大头总结。   “又死人了,我看不用等很久,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抓到那个学徒了,到时候就知道是不是他杀的。”   这眼看就人黄昏,霍震烨急着回去,他不想让白准一个人进庙。   大头点头:“那好呀,等阎裁缝醒了,我打电话给你。”   霍震烨最后往店铺里瞥上一眼,铺子里挂着的金银彩绣,轻罗锦缎,在落日余晖中泛着光。   白准磨磨蹭蹭,眼看太阳要落山了,这姓霍的还没回来。   就在白七爷耐性告罄,开门要走之际,看见那个“姓霍的”从巷子里跑进来,他提了一大袋东西,看见白准就笑:“还好赶上了。”   白准撇过脸,依旧是那不耐烦的神气:“快点,别误了时辰。”   霍震烨好脾气的推着他往城隍庙走,离双塔越近,天就越黑,到了庙门口,白准看见一付热腾腾的甜酒酿担子。   霍震烨弯下腰:“我知道你肯定没吃东西,先喝一碗?”   小贩早就等着了,这少爷一口气买下他整付担子,又要鸡蛋又要汤圆,材料都预备好,让他挑到城隍庙来。   “我尝过了,味道还不算,给你加两个蛋?”   “你当我坐月子呢?”白准翻个白眼,“加一个。”   鸡蛋是现吃现加,蛋黄戳破了流出心来,咬一口就滑进嘴里,酒酿甜丝丝,圆子软糯糯,白准吃了一碗,连甜汤都喝干净。   霍震烨让小贩在这里等着,到天亮的时候再预备一碗。   “好的好的,先生什么时候要吃,隔门叫我一声。”   白准坐在摇椅上,霍震烨脱下西装挂在一边,卷起袖子继续画法衣,神像已经初具规模,这还是晚上就袍衣带闪,等真抬出去巡街,不知如何风光。   白准身上暖洋洋的,嘴角一松,沉入梦乡。眼前景物不变,他还在城隍庙中,只是霍震烨不见了。   他一下站了起来,几步走到神台前,点香敬神。   香燃过后,神台上出现一根悬针,还没等白准看清,针便不见了,他醒了过来。   霍震烨嘴里叼着笔,站在高竹架子上看他,笑说:“再多睡一会儿。”   白准微微皱眉,这还是第一次没有明确的指示,他想了想坐起来问:“你今天碰到什么案子了?”   死了人捕房总该知道的。   霍震烨还叼着笔,手上也没停,一笔一笔画着绢衣:“死了两个裁缝,我明天还要去捕房问口供。”   “问出什么来告诉我一声。”   霍震烨“噗”一声乐了,笔掉到衣服上,好好的银灰西装马甲,擦了一道油彩:“担心我啊?”   “不是。”   “我就当你是。”霍震烨笑盈盈继续画法衣,画得手熟倒不觉得困难,只是胳膊一直抬着,连他也受不了。   怪不得白准白天老是那付偎灶猫的懒样。   “你怎么突然对案子感兴趣了?”   “六月六天贶节,全城的裁缝都到城隍庙中晒袍献针。”白准并不算说谎,“死了裁缝,自然要管。”   “那好,我明天好好跑跑这个案子。”   霍震烨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白准还睡在床上,看他没醒,霍震烨一把揪走小黄雀。   小黄雀张着嘴发不出声,奋力想要挣出霍震烨的手掌,飞到朱顶身边去。   霍震烨点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你这样不行,你看你送月季花有什么用?你该送它蛋黄拌小米。”   阿啾恍然大悟,它亲亲热热用喙啄啄霍震烨的手指头。   “呵,你还是只投机鸟,行,晚上回去的时候给你预备点。”   黄雀一下跳到霍震烨肩头。   阎裁缝已经醒了,人虽然醒了,但也疯了。   “霍公子,我带你去看看吧。”大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   阎裁缝背对着铁栅,在牢房墙上一层一层不知涂些什么,牢中灯光太暗,分辨不清他是在写,还是在画。   “阎先生?”霍震烨隔着牢房门跟阎裁缝对话。   阎裁缝没有反应,他一笔又一笔的在墙上不停作画,嘴里念念叨叨:“秦先生要琵琶襟,琵琶襟显腰身,素姑娘要如意镶边双襟……”   霍震烨皱眉,他往前一步,这才看清阎裁缝根本不是用笔在画,他是用他的手指头在牢房的三面墙上画旗袍盘扣的式样,皮画破了流出血来。   “这是他自己咬破的。”大头退后半步,等到手指住的血迹凝结,他就会再次咬开。   霍震烨这才明白疯了,是什么意思。   从他嘴里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两个学徒也都死在他剪刀下,霍震烨皱眉:“大头,你特别意些,看他还说些什么。”   “知道了霍公子。”说完大头就笑,“我昨天抓到了人。”   王掌柜的那个学徒伙计,听说锦绣街上又发生了两起命案,夜里就去爬老板娘的窗户,被他们一举拿下。   还没敲顿板子,他就全招了,他根本没有离开上海,老板娘时常出来跟他私会,两人商量好,把王掌柜给做掉。   他们一听说周裁缝死了,立刻抓住机会,就像花国案那样,连环凶杀,找不到他们头上来,再忍耐一个月,把东西都卖掉,两个人远走高飞。   没想到立刻就被霍震烨看破。   霍震烨又往牢房里看了一眼:“给他点笔纸让他画。”裁缝的手指头废了,就算疯病能好,也做不了旗袍。   王家的案子破了,可周阎两案究竟是不是有联系还不知道。   “不是抓了周家那个大学徒吗?把他叫出来问问。”   周家大学徒挨了顿拳头,打的脸上开花,吓得发抖:“真的都讲了,师傅那几天一直都在做旗袍!连饭都是送到房门口的。”   “阎裁缝跟你师傅平时关系怎么样?”   “平时一直不大好的,可是前几天阎师傅突然送了块料子来,我师傅高兴的不得了。”   阎裁缝有一手做旗袍的好技艺,什么料子到他手上都能变成一件最适合主人的旗袍。   长三堂子里的红姑娘送来一块法国蕾丝,这种蕾丝料子一般是做洋装的,但阎裁缝用最薄的绸给蕾丝做衬里,替她做了一件蕾丝长旗袍。   从此阎裁缝就出了名,成了长三堂子的姑娘们争抢做新衣的裁缝。   周裁缝也一直想把阎裁缝给比下去,阎裁缝背地里一直笑他自不量力,怎么会突然给他送料子?   “什么料子?”   “好漂亮的一块料子。”学徒说到这块料子,脸上出现一种痴幻的神色,“一面是白的一面是红的,又轻又薄,像电光绸。”   周裁缝看见学徒偷看这块料子,大发脾气。   “他讲这么贵重的料子,要自己亲自做,我们看都不许看。”学徒说完又哭,“我真的没有杀人呀。”   霍震烨用笔点点口供本,问大头:“有那块料子吗?”   大头摇头:“没有啊,现场桌子上是空的。”   “阎裁缝有说过他的料子是从哪里来的吗?”   学徒想了很久,那天阎裁缝过来精神很萎靡的样子,说把这块料子送给周裁缝,周裁缝还准备了酒菜,但阎裁缝急匆匆的回去了。   之后阎裁缝好多天都没开过门,说是生病了。   “说是……说是长三堂子里一个姑娘送给他的。”   霍震烨出了审讯室就问大头:“长三堂子那儿最近出过事吗?”   大头笑了:“霍公子,那种地方死了姑娘都不会报案的。”死了就死了,拖走埋掉,哪个人会为了婊子报案,堂子里还得继续做生意。   看来是怎么也要走一趟了,想到要去长三堂子,霍震烨就头皮发紧,他买了一盒点心回去。   白准在天井里浇花,他浇花也跟玩一样,高兴就多浇点,不高兴就洒两滴。   霍震烨有点紧张:“你明天有空吗?”   “干嘛?”   “我请你去长三堂子逛一逛。”   白准拎着花壶,眯眼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记白七霍七第一次约会——逛窑子   刘妈:小少爷你怎么不学好!说好的请白小姐看电影呢? 第29章 裁旗袍   怀愫/文   霍震烨翻阎裁缝的帐本, 他最后见了谁,给谁量过身, 拿了几块料子, 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唯独没有那块双色的薄料子,学徒说像电光绸,那就是轻薄之外还泛着光。他说给白准听, 白准听了许久都不说话,最后才道:“去吧。”   第二天下午,霍震烨开着汽车,载上白准,去了会乐里的长三堂子。   车停在门口, 先是一段粉墙灰瓦,墙头还斜出几簇红花。进门就是小戏台, 雕花门、五联灯, 珠围翠绕。   站在这里就好像时光一下倒退百年,外面再怎么革新进步,都跟里面的世界没半点关系。   龟奴一见来人了,一嗓子先喊出去:“客到。”然后点头哈腰走到他们面前, 先对白准先礼,“白七爷。”   然后才面向霍震烨:“霍公子。”   霍震烨的这张脸在上海滩那是有名气的, 花国案时连番上报, 龟奴认得他也不奇怪,可他怎么还认识白准?   霍震烨低头看白准,就听白准懒洋洋应了一声。   他还逛过堂子?他什么时候逛的堂子?赶情他还是常客!   龟奴把他们俩引到最大的包间, 里头摆着一张山水云屏罗汉榻,两边是玻璃宫灯,不等霍震烨问,拎来两个食盒子,取出一只只巴掌小碟,总共十二样小点心。   四干四鲜四蜜饯。   白准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熟门熟路的吩咐:“来碗杏仁酪。”   龟奴点头退出去。   “你什么时候来过?”门一关,霍震烨立刻问。   “跟我师父来过。”白准挑了个糖霜桃肉,这外面的点心,再怎么做就是不如堂子里的精细。   “跟你师父来过?!”霍震烨怔住了,不会是师父带着徒弟开荤吧,倒也不是没那种规矩,他这一口气有点提不上来。   白准看一眼霍震烨的脸色:“跟我师父来看女人长的什么样儿。看过样子,才能扎得像。”   除了这里,别的地方哪有给钱就让看的女人。   霍震烨想问他看过什么了,又问不出口。   “怎么?你不是也看过。”以为他没见过西洋画?那里头的男人女人可都不穿衣服,他霍七画都画了,还敢说没看过?   “谁说我看过了?我看过什么了?我从来没看过!”霍震烨矢口否认。   白准用手撑住头,两眼在霍震烨脸上扫一圈,拖着长音:“哦,原来你没看过。”   霍震烨一噎。   龟奴很快来敲门,送上两碗杏仁酪,问白准:“七爷今儿是点戏还是叫花酒。”一面说一面看向霍震烨,心想这霍公子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点戏。”白准看一眼霍震烨。   霍震烨摸出钱包,长三堂子吃茶三银元,点戏三银元,叫花酒还是三银元。   龟奴接了钱,喜眉笑目:“您二位,要叫哪个姑娘?”   “小金宝在不在?叫她来。”白准往榻上一歪,随手往嘴里抛了个糖仁核桃,样子比霍震烨还要纨绔。   霍震烨气不打一处来,他还真点上戏了。   龟奴下去叫戏,霍震烨半身都靠在小炕桌上:“不是来查案子的嘛,我还想问问那个龟奴知道什么。”   “急什么,晚了就知道了。”一进楼里他就闻到了,这难以消散的怨气藏在花粉胭脂下,在楼中每一处萦绕盘桓。   “那料子真有古怪?”   白准不答。   小金宝抱着琵琶就进来,她进门先福一礼:“七爷,还接着上回唱《白蛇》?”   白准慵然靠在绣花引枕上,瞥一眼霍震烨:“来都来了,呆会儿让他们上一桌私菜。”   不是相熟的主顾,吃不上堂子里的私菜。   白准把青花瓷碟拉到身前,有了一点谈兴:“青帮知道吧?”   这个霍震烨当然知道,上海滩最有名的帮会,在商政两界能量很大,大部分的赌档、烟馆、娼院全在青帮手里捏着。   “十三行最鼎盛的时候,青帮里论资排辈能插大香的,见着我师父也要客客气气喊一声七门主。”这种地方霍震烨这样的少爷不一定能来,白准却是一定来过的。   霍震烨是万万没想到,享受的人竟然成了白准。   他时不时看看手表,等一出白蛇唱完,他扔了大把赏钱,让小金宝抱着琵琶走,关上门。   小金宝抱着琵琶出去,把琵琶交给龟奴,遇上姐妹问她:“怎么?一个也没留你?”哪一个留下了,一晚上那也是福分啊。   不说白七爷了,就霍公子那个模样那个身材,进了堂子就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好不容易点了唱,竟没叫花酒。   小金宝在门里还满面是笑,出了门就姐妹们说:“你们这一个二个的,可别想着吃这口肥肉了。”她咬着唇角笑,双手比出来,“那两个,是一对。”   两个人样子坐得再正有什么用,眼角眉梢可骗不过人,白七爷是心不在焉,霍公子眼睛可就没离过他一寸。   终于清净了,霍震烨这才往后一靠,他平视白准:“咱们怎么找?”   白准咬了口香砌樱桃干,瞥他一眼:“不是咱们,是你去找,是你欠我的。”   贴一张追魂符,魂魄出窍,跟着怨气追去,找到真相。   这跟替小凯寻生魂不一样,小凯有骨肉至亲替他喊魂,霍震烨这样是要冒一些风险的。   “那就贴吧。”霍震烨把炕桌搬开,随意往白准身边一躺。   “你就不害怕?”白准浓目望向他,宫灯的灯影投在白准脸上,他目中光点跃动,那光点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就要跳出来。   霍震烨轻笑一声,胸膛微震:“我欠了你的呀。”   笑完就闭上了眼,随便白准怎么处置他,两人还是头回挨得这么近,白准身上那隐隐的檀香味绕在鼻尖。   白准竟也没躲,就由他躺在身边,两人之间只有一线距离。   霍震烨慢慢把手挪过去,他的手指,贴住白准的手指,白准手想缩,被霍震烨给勾住了。   “我又想了想,还是有点怕的。”   白准于是抿住唇,没有动,终归是他强求理亏。   霍震烨闭着眼,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楼中虽无日月,但时间越晚,怨气越重。白准一直阖眼养神,等子时将近,他张开眼睛,点起一支香。   霍震烨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他打开门走出去,顺着楼梯向下看,楼中处处红灯,台上莺声婉转,满楼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人。   他站在二楼栏杆边,视线由上至下,全部扫过一回,脑中一转,就把目光锁在其中一个穿红旗袍的姑娘身上。   所有的姑娘都在笑,真心的,假意的,只有她森森坐着,看不轻面目。   霍震烨穿过人群,还没到眼前,她便不见了,再找到时,人已经迈出了堂子口。   霍震烨追了出去,一转眼就到了锦绣街,街上空无一人,淡月疏星,整条街上都雾气蒙蒙,隔远几步,就只能看到女人红色高跟鞋子。   高跟鞋“哒、哒、哒”,走到阎裁缝的店门前,叩响门:“我的旗袍,做好了吗?”   霍震烨屏息跟着,近前几步,能从鞋子看到腰,但依旧看不清人,每回想要靠近,她就被雾包裹起来。   阎裁缝当然没法回答她,那个女人叹了口气:“怎么还没有做好。”   说着闪身进去,没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敲响另一家的门。   “笃、笃、笃。”   这一家没有理她。   她再换下一家。   “笃、笃、笃。”   门里悉索响动,隔着木板门,有声音传出来。“谁啊?”   “做旗袍。”那女人的声音轻嘤嘤的,透过木板转进去,“我有块料子,要裁旗袍。”   霍震烨往前一步,天色实在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楚那女人的长相,和她手里的料子。   一线光从木板门里透出来,裁缝拉开了木板上的小窗,油灯的光从里面照出来。   霍震烨退后一步,那女人手里捧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料子,而是一块软趴趴的人皮。   一面雪白,一面血红,鲜血滴滴哒哒顺着人皮淌下来。   那个女鬼倏地转头,她向霍震烨一步一步走过来,咧嘴笑着,手指轻轻抚摸滴血的料子:“你看,我这块料子,好不好?”   霍震烨动弹不得,他心里很清醒,可脚就像沾在地上,低头一看,原来他一路跟过来,脚正踩在人皮淌下的血滴上。   那个裁缝嘟囔一句:“怎么没人啊?”说完自己就倒抽一口冷气,“啪”一声把门板上的小窗关上了。   长街上一点光也没有了,可高跟鞋的声音还在靠近,霍震烨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脱掉皮鞋,赤脚转身就跑。   那女人刚刚还不紧不慢,霍震烨扭头一跑,她便猛追起来。   高跟鞋声一直响在霍震烨的耳边,不论他怎么跑,就是甩不掉。   那女人两条腿疯狂迈动,把头探到霍震烨的面前:“你的料子也很好。”   草!   霍震烨心里想着白准,很快跑到长三堂子门口,一进门里面大变模样,仿佛在办喜酒,小戏台成了典礼台。   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台上,所有人都在夸她:“这件旗袍做得好漂亮啊,听说那个金线是真的金线。”   “乔少爷真是舍得花钱。”灯影幢幢,旗袍上的金丝银绣流光溢彩。   霍震烨顾不得看戏,猛跑上楼,身后的女人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到他了,霍震烨一把推开了门。   身后“撕拉”一声响,门内灯光照出来的刹那,女人不见了。   霍震烨睁开眼睛,就见白准正盯着他,他喘出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白准的手,浑身都在流汗,后背全都湿了。   他笑一笑:“我知道那个女人的长相了。”女鬼刚刚伸头过来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她眼角有一颗痣。   白准倒了杯茶给他,霍震烨这才感觉喉咙口发紧,他坐起来一口气把茶喝干,这才觉得后背空荡荡的。   扭头一看,衬衣后背整块儿被撕了下来。   白准皱着眉头:“松手。”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七:这就很难解释,又没叫花酒,衣服还撕碎了 第30章 糯米粉   怀愫/文   霍震烨握住没放:“缓一缓, 让我缓一缓。”   白准一把抽出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皱眉嫌弃:“都是汗。”   霍震烨连掌心都被汗水浸湿, 好像高烧那样,整个人都发虚。白准递给他一盘子小荷花糖:“含一个。”   舌尖刚尝到一点甜味,人就好受起来, 霍震烨几下解掉衫衣扣子,扔到一边,穿破衣服倒是无所谓,他就是觉得后背有点痒痒。   伸手去勾,又勾不着。   谁知他一脱衣, 白准的目光就凝住了,霍震烨自己看不见, 看他脸色发沉, 问:“怎么了?”   霍震烨后背上有三道很细很细的刮痕,他还要伸手去抓,被白准一把拍掉:“别动。”   那刮痕虽然细,但颜色殷红。   女鬼指甲上怨气凝聚, 幸好挠得浅,挠得深了, 整个后背都要烂掉。   白准一下按住霍震烨:“躺下。”   “来人。”   龟奴就在门外头候着, 万一房里两位爷要叫戏叫酒,听见传唤他赶紧进去,一开门就低下头, 嗬,这衣裳都撕了。   “拿一盘新糯米磨的粉来,没有就现磨。”   龟奴低头退出去,心想这两位爷要在堂子里弄那也没什么,堂子里千奇百怪的玩法那可多了去了,可要糯米粉是干什么用?   他没一会儿就把糯米粉送来了,一个字也不敢多问,把门紧紧关上。   出来就遇上小金宝小银宝姐妹俩,刚给客人唱曲出来,龟奴嘿嘿一笑,点了点门:“姑娘说的对,那两个弄起来了。”   小金宝掩嘴笑,都是风月场里惯了的人,那哪儿还会看走眼?   霍震烨觉得现在这个姿势有些太古怪,他趴着,白准坐着,想起来挪动一下,被白准一下按住:“别动,痒就忍着。”   这点伤口,先还不会觉得疼,但会奇痒入骨。   若不早点拔出邪祟,他自己就会把整个背挠烂。   白准一手指着黄纸,一手拿起茶盏,喝一口茶,喷在纸上,沾上糯米粉,像贴膏药那样贴在霍震烨被刮伤的地方。   霍震烨倒抽一口气,这痒劲直钻进骨头里,一时像扎针,一时又像蚊子叮了脚底心,他咬牙一会儿就想伸手去挠。   “啪”一声被白准拿竹条抽一下:“别动。”   “那你干脆打我几下吧,我疼的时候就不觉得痒了。”他一边说背上一边淌汗,两只手紧紧攥住身下的缎子床单,力气大到把床单抠破了洞。   要是这股劲抠在皮肉上,皮都给抠破了。   “等着。”白准眉头一蹙,从袖中抽出纸来。   霍震烨只觉得背上一凉,那痒劲缓了不少,他回头一看,白准不知何叠了把纸扇子,那把纸扇一动一动,在替他扇风。   凉风一吹,好受许多,但还是痒,痒得他不住呼气,忍得浑身颤抖,汗水顺着背脊淌下去。   “真有这么难受?”   霍震烨粗=喘出声:“捅我一刀,也比这个要好受。”   黄纸渐渐被红色脓水浸透,全染红之后,白准又依样再换一张。   第二张颜色就淡一些,到第三张的时候,霍震烨背上已经没有指甲的痕迹了,他也不痒了。   “挠得不深,要是深就要用糯米粉替你泡澡了。”   白准看他整个人瘫在床上,皱皱眉头:“来人。”   龟奴推门进来,这回他连头都不抬了。   “拿个火盆来。”这纸不能留,全都要烧掉才好。   龟奴弯着腰退出去,很快点了个火盆进来,这二位爷,玩的还挺开。   白准把黄纸抛进火盆,碳火一着,“簌”一声烧尽。霍震烨这才缓过神,他坐了起来,又往榻上一躺,长长吁出口气。   “那块料子,是人皮。”霍震烨说着又补一句,“但那个女人不是宋瑛。”   白准“嗯”发一声,他拿起茶盏,轻轻吹口气。   霍震烨把龟奴叫进来,他拿出一袋银元,“哗啦啦”倒在罗汉榻上:“爷有话问你,答一句一块银元,答得好,就全是你的。”   龟奴眼见这么一笔横财,眼睛都亮起来:“爷只管问,只要小人知道的绝不瞒着。”   “你们楼里有个姑娘,左眼边有颗痣的,是谁?”   龟奴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了:“这……这个……”   霍震烨把手里扣的银元抛出去,闷声落在锦毯上,滚到龟奴脚边。   龟奴一下踩住,拾起来攥在手心里,咬牙道:“有,是喜红姑娘,前段日子她嫁人了。”   “嫁给乔少爷了?”   龟奴点头:“是,喜红出堂子那可是件大事儿,堂子里的红姑娘每人都给喜红添妆添铺盖。”   能从良就是件好事,趁着年轻上了岸,别等到人老珠黄了,从长三堂子沦落到野鸡窑子里去。   “她人呢?”霍震烨一边问,一边又抛去一银元。   龟奴咽了口唾沫:“乔太太容不下她。”   乔少爷温柔斯文,在喜红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据说是把家里用来买小洋轮的钱都给抛光了。   “继续说。”又是一银元。   “乔家给乔少爷娶了少奶奶,没半年就把喜红姑娘送回来了。”是抬回来的,那会儿人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刚回堂子,人就死了。   还是光着抬回来的,什么体面都没给她留下,说她身上一根针一缕线都是乔家的,她要死就“干干净净”的去死。   “人是怎么死的?”   “说是喝了药,自杀的,妈妈觉得晦气,都不许人进堂子。”   白准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才问:“连身装裹都没给?”赤身下葬怪不得她怨气这么大。   “有的有的,堂里的姑娘们给凑的,穿的还是她最喜欢的旗袍。”唇亡齿寒,但流过眼泪,又挤出笑容,夜里点起灯,这里就还是长三堂。   “那乔少爷呢?还来过吗?”   龟奴摇摇头:“没再来过,听说……听说他背后生了烂疮,怎么也治不好,只能躺在家里。”   乔太太还派人到堂子里打砸,说是堂子里的姑娘不干净,才让她儿子染上梅疮,又骂喜红这个贱人,死都死了,还遗毒害人。   连龟奴都说:“喜红姑娘那样抬回来的,人人都瞧见了,她可没生疮。”   霍震烨看了眼白准,白准像是听着,又像没听,他转头继续问:“那这楼里就没出什么事儿?”   霍震烨这一句问得龟奴头皮都发麻,可他瞥了眼银元,嗡着声说:“好几个姑娘都说看见喜红回来了。”   在灯火迷离间,偶然一瞥,便能瞥见她一袭红衣或站或坐,冷森森的望着一切。   就因为她不走,妈妈才又花钞票替她做了场法事。   “有用吗?”   龟奴抖了一下,没用,她的坟叫人挖开了,连棺材都不见了,再烧元宝锡箔也没用,只是姑娘们都说喜红到底念旧情的,虽然回来了,但没有害过这楼里的人。   “她的姓名,生辰。”白准问。   “那咱们哪知道啊。”堂子里的姑娘过生日,常客是要替她们摆席的,可这里的女人哪一个过的都不是真生日。   打小买进来的,姓名生辰早就忘干净了。   霍震烨问完,把银元抛给龟奴:“你给我买件新衬衣来。”   龟奴很快替霍震烨买了件衬衣来:“是在永安百货公司买的,全新的。”   两人出了堂子,一路上那些个姑娘们都瞥着他们掩嘴而笑,霍震烨推着白准,低头对他说:“这下好了,我是跳进黄浦江那也洗不清了。”   白准凤眼一挑,横了他一眼。   几个姑娘低声窃笑起来,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看他们出了堂子,凑在一起:“我听说,连缎子床单都给抠破了。”   “那得多大力气呀,要能叫这样的爷疼上一疼就好了。”   “得了吧,他们自个疼自个。”   哄笑一阵,四散而去。   霍震烨开车回到白家,推白准进门:“没有生辰姓名,要怎么捉她?”   “不是捉她,是超度她。”白准沉吟片刻,取来红纸金纸,用竹剪剪出十几件旗袍来,天井里架起火盆。   一件一件烧掉。   霍震烨问:“这有用吗?”他刚问完,就觉得四周一冷,屋中纸人齐齐望向天井。   可他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纸旗袍烧出来的火星子,点点浮向空中,飘得极远。   喜红蹲在盆边。   伸着手在纸灰里扒拉,她扯出一件旗袍就扔掉一件,抬起头对白准说:“不是这件,不是这件!”   “那你要什么?”   霍震烨屏住呼吸,还真的来了?他努力去看,可眼前还是什么也没有。   喜红站了起来,她身姿苗条婀娜,转身的时候也像舞蹈,可等她整个转过身,就见后背一片血红,血色与红旗袍融为一体。   怪不得,谁会给死人穿红衣,她下葬的时候穿的是白旗袍,有人剥了她的皮。   喜红侧过头来,对白准说:“我要这一件。”   “把料子给我,我给你缝。”   喜红高兴起来,她咧着嘴笑,烫过的头发一卷一卷的在肩上跃动,开开心心蹲在天井里等着,把“料子”给了白准。   “那你呢?”白准问,“你在哪里,我给你量体裁衣。”   没有尸体,这注定是一件裁不好的“旗袍”。   喜红垂下头:“我在哪里?我在哪里。”她抬起头,眼睛盯着最后一线月亮,“我在乔家花园里,那个人答应我,给他料子,他就帮我报仇。”   霍震烨听不见这些,他只看到白准脸色淡了几分,问他:“怎么了?”   白准不理会他,依旧看着天井:“他是谁?”   喜红摇摇头:“不知道,他不让我看他的脸。”   白准喉口发紧:“那他为什么又不要了?”   话音刚落,天色渐白,太阳即将升起,喜红消失不见,白准靠着竹轮椅,久久没有动弹。   霍震烨只能听见白准说话,但听不见喜红说话,他问白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白准目含霜色,垂下眼眸:“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霍·伤心·七:他骗我了 第31章 找到他   怀愫/文   天还没亮透, 猛然一声炸雷,下起大雨来。   雨珠顺着瓦檐淌下, 在天井前挂起一道雨帘。   白准就坐在那里, 目光透过水氤氤的天看向城隍庙的塔尖。   中元节,鬼门开,是一年之中阴气怨气最重的时候, 他想做些什么,也只有挑在这个时候。   霍震烨一看下雨,怕纸扎淋雨糊坏,满屋子找油布,想去城隍庙把纸扎都盖起来, 费了这么多心血,可不能被雨浇了。   白准瞥他一眼, 终于开口说话:“庙祝会收好的。”   霍震烨放下油布, 他也走到天井前,蹲身顺着白准的目光看出去,皱眉问他:“你真的没事?”他直觉白准有事瞒他。   白准神色一懒,窝在竹椅中:“你还是赶紧去乔家, 把喜红的尸体挖出来,免得她再一间一间的敲门让人给她缝皮。”   这可有点难办, 霍震烨踱了两步:“那我也不能去敲乔家的大门, 说你家花园里飞来横尸,要挖出来带走吧?”   白准抬头看这暴雨:“新翻的土,经不起这样的雨。”   霍震烨咬咬牙:“行吧, 反正我的脸也早就丢光了。”说着他撑伞出门,还捎手把阿啾也带上了,走之前对白准说,“晚上咱们涮锅吃?”   这么大的雨,最适合吃涮肉,叫京菜馆子里送个铜锅来,片好的肉烫熟了沾麻酱吃。   白准点点头:“好。”   他难得这么好说话,平时就算心里喜欢,也绝不说个好字,霍震烨笑了:“那我走了,等我回来。”   小黄雀十分不愿意出门,它是纸扎的,翅膀不能碰水,碰了水就毛就花了,朱顶更瞧不上它。   但霍震烨把它放在肩上:“绝不让雨淋着你。”   阿啾还是不乐意,外面那么潮,水气沾在身上,它一点也不舒服,气得用喙啄霍震烨的脖子,霍震烨捂着脖子,带阿啾出门了。   门一关上,阿秀就捧出香炉,她也不敢往天井边靠,所有的纸人都贴着墙,就怕水气沾身。   白准用黄纸点燃线香,往炉中一插,在纸上写下“宋瑛”两个字。   眼看烟雾透过雨幕飘了出去,白准撑着伞出了门。   长巷无人,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紧,这种天气谁也不出门,白准的轮椅声被雨声遮住,他到了巷子口,招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才刚走出长巷,长衫就已经被雨打湿,黄包车夫看他的样子:“少爷,您可有人陪?”   “我要出城。”说着抛出一块银洋。   这个天气还在外面拉车的都是家里揭不开锅的,一看白准出手阔绰,赶紧将他抬上车:“那少爷,咱走了。”   霍震烨开车去捕房,把大头叫出来:“跟我走一趟。”   开车到了乔家花园,大头看着铁门问:“霍公子我们不是查阎裁缝的案子嘛,怎么开车到这里来啊?”   霍震烨拍一拍大头:“等会我进去,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听我的。”   不带个巡捕,乔家哪可能让他搜花园。   大头不明所以,但他十分信服霍震烨的,点头答应。   霍震烨敲开乔家的大门,出来开门的是女佣人:“你们找谁啊?”   “找你们家说话算话的。”霍震烨穿着西装,但他身后的大头一身巡捕制服,腰上还挂着警棍,女佣人看一眼,把他们请进门厅。   没一会儿从楼上下来个很憔悴的年轻女人,她打量霍震烨和大头,轻声问:“两位先生,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接到匿名报案,说你们院子里藏了尸体。”   霍震烨一点没迂回,也不知是这雨下得他心烦,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总觉得心里不安宁,想赶紧把这件事解决掉,赶紧回去。   乔少奶奶脸都吓白了:“胡说!我们家里怎么会有……会有……”   她连尸体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霍震烨扫她一眼,心中了然,喜红报仇还真是有仇才报,看来这个乔少奶奶没有参与其中,所以全家得“病”,只有她安然无恙。   “乔少爷是不是后背烂了?”   乔少奶奶惊疑看着霍震烨,上下打量他,不光是她丈夫,连同婆婆公公,全家都染上一样的怪病。   先是后背发痒,然后开始皮破肉烂,流出脓水。   偏偏还忍不住不挠,把肉都给挠烂了!为了不让他动,只好把他的手绑在床柱上,西医中医都看过,就是没有一点办法。   婆婆说是他从长三堂子里染上了梅疮脏病,可跟着婆婆公公都生了一样的怪病,全家就只有她还安好。   “你怎么知道?”   霍震烨笑了:“喜红告诉我的。”她那爪子可不吃素,他现在说起来还觉得后背一痒。   大头不知道喜红是谁,乔少奶奶却是知道的,她白着脸后退一步,身边的丫环扶住她,她哆嗦着说:“你……你是阴阳先生?”   “别管我是谁,那东西不能再留在院子里了。”   丫环拉了拉乔少奶奶:“小姐,他们一家子都病得古怪,就让这人看看,要是真没有咱们也心安。”   乔少奶奶咬牙点头,似乎做了什么决断:“好。”   霍震烨在院子转了一圈,雨水把血腥气给冲淡了,霍震烨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连小黄雀也因为怕雨,缩在他西装里面不肯出来。   就在霍震烨皱眉想拿个铁锹翻翻地的时候,乔少奶奶撑着雨伞出来了,她站在树荫几步之外,低声说:“在树下面,我……我总能看见她在树下。”   每到天阴,她就能看见一道红色的影子,窈窕纤细的站在树下,极淡极淡,要是下雨那影子就更浓一些。   “哪一棵树?”   乔少奶奶抖着手指了指,她一直以为是她给喜红烧了纸,所以才老是能看见她,现在想一想,可能就是因为烧过纸,所以她才没害她。   铁锹只挖了薄薄一层湿泥,就露出里一只雪白的手。   再一挖,又露出另一只手,两只手埋在泥里,同时做出勾爪的模样,好像每天夜里都要替人“挠挠背”。   大头倒抽一口气:“这,这是杀人埋尸?”   这可不得了,不管乔少爷是不是生病躺在床上,他都要上去问一问的,花园里都掘也尸体来了,哪还能说跟乔家没关系。   乔家就有电话,大头把电话打到总捕房,由总捕房派巡捕过来接手。   霍震烨站在乔少爷的床头,他整个人都被绑在床上,背朝上,脸朝下,身上只盖着一块薄薄的绸,绸上浸出血水来。   乔家三人得了一样的怪病,西医中医都束手无策,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们自己把背抓破的,后来绑上了,白天伤口刚愈合不再流脓水。   到了晚上就又破开,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乔少爷听说花园里挖出了喜红的尸体 ,哽咽着又哭又笑:“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的。”   “喜红不是自杀的,她是……她是被绑着灌下药的。”他痛哭失声,他明明看见了,可他冲过去阻止他母亲的时候已经晚了。   喜红口吐白沫,一时还未死,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好像是向他求救。   可他无能为力,她还是被剥光了衣服,抬回堂子去。她是堂子里赎出来的姑娘,死了又有什么要紧?   乔太太听说院子里挖出了喜红的尸体,吓得晕了过去:“是她自己喝药的,自己喝药的!”   可她的丈夫儿子全都承认了,是乔太太灌药毒死了喜红。   他们以为是得病的时候,全力隐瞒乔太太毒死喜红的事,等他们知道这是冤鬼回来索命了,又迫不及待的推出乔太太。   “你就没想过救救她?或者给她一点最后的体面?”霍震烨懒得看这些人,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白准为什么总是那么懒洋洋的。   乔少爷当然从没有想过,喜红对他来说就是个玩意儿,他可以毫掷千金,也可以弃若敝履。   霍震烨转身下楼,接下来的事交给总捕房,不管乔家能不能花钱买到太平,记者总是要捅出去的。   大头顶着雨出了乔家花园,他站在车边问:“霍公子,我问你,你是不是也不会说啊?”   霍震烨笑了笑:“我有事,回去了。”   他开车回馀庆里,阿秀给他开门,霍震烨大步迈进屋,把刚出炉的蝴蝶酥放在桌上:“事情解决了,但尸体拉到捕房去了,法医官要先验尸。”   那皮缝不缝上,什么时候缝上还得看白准预备怎么办。   屋子里静悄悄的,雨声太密,却一点风都没有,阿秀挂在天井里的汽水瓶风铃一动不动,宅中安静的过分。   霍震烨没等到白准的回应,他满屋找了一圈,问阿秀:“他是不是出去了?”   阿秀点点头。   “他一个人出去的?”白准最厌恶雨天了,每到这种天气,他要么懒在床上一天不起来,要么就坐在天井前看雨,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出去?   昨天那个女鬼,一定是说了什么,霍震烨在屋里踱来踱去,努力回想白准的话,他只听见了白准说的话。   霍震烨突然站定,喜红死了已经半年多了,怎么乔家跟长三堂子,只是最近才刚刚开始“闹鬼”?   喜红是被乔太太灌药毒死的,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扒走她的皮?   除非……是她自己用“皮”换了什么!   尸体他匆匆看了一眼,虽然已经开始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后背的皮撕的整整齐齐。   和宋瑛那次,一模一样。   霍震烨呼出口气,他问阿啾:“你能找他吗?”   阿啾昂首挺胸,它当然能找到主人。   “咱们走。”霍震烨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屋里的纸人,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你们有谁能帮忙?”   不论是“岳王爷”还是“穆桂英”都纷纷低下头,这么大的雨,它们一出这个门,就会被淋湿,银枪也成了软枪。   霍震烨扭头跑出去,小黄雀在雨天不能飞,只能用翅膀指挥。   他们开出城,一路经过荒郊,车子在泥地里不断打滑,好不容易停在一间大宅门前,小黄雀一伸翅膀,就是这里。   两边都是土坡,这栋宅子造在低洼凹陷处,像是前清时候的宅院,大门紧紧关着,门前蹲着两尊石狮。   天色又阴,雨下得又大,远远从雨帘间看过来,阴恻恻的。   霍震烨下车走到门前,黑漆大门自己打开一道缝,从这道缝隙能窥前庭中碎砖断石,荒草丛生,里面根本不像是住了人的样子。   霍震烨推开门走了进去,视线一敞,他提了口气,这里像是刚刚办过丧事。   抄手游廊上挂了一排白灯笼,灯笼早已破败,露出里面的竹骨,庭前处处撒着纸钱,被雨打湿,沾在地上。   这从外到里,都像是幢鬼宅。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因为下雨,天比平时要黑得快,耳畔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了,越是听的久,越是觉得与世隔绝。   霍震烨这辈子还没闯过鬼宅,他迈步进去,身后的大门“吱”一声关上了。   天色倏地暗下去,宅中伸手不见五指,霍震烨没有回头,他掏出打火机,借一点微光顺着廊道绕进厅堂。   堂屋里摆满了纸扎,金童玉女立在两边,这里桌椅缠着蛛丝网,可纸扎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浮灰也没有。   厅堂前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霍震烨走到桌前,拿起半根断头蜡烛,蜡烛一燃,屋里亮了一些,这宅子不知有几进,白准会在哪里?   他举着蜡烛转身打量这屋子,想找一找线索,目光一扫,又停在门前,门前站着的纸扎金童玉女,少了一个。   金童头不动,眼珠倏地一转,盯住霍震烨。 第32章 妄念   怀愫/文   霍震烨一步上前, 两指齐出,戳破了“金童”的眼睛。   分明是层薄纸, 触感却像是戳在皮上, 霍震烨戳完就甩手,手指头上湿哒哒的。   “金童”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水,满屋阴风卷起, 两扇开着的雕花门“呯”一声关上,掀起的风吹熄霍震烨手上蜡烛。   桌椅摇晃震动,漆黑屋内满是纸竹摩擦的“沙沙”声。   霍震烨“啪”一声打开银盒,火苗一蹿,照亮方寸, 刚刚还贴墙站着的纸扎人,全部面向着霍震烨, 僵直着手脚向他走来。   “白准!”霍震烨提高声音, 没人回答他。   他骂了句脏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咬开瓶盖,泼向离他最近的纸人, 然后点起蜡烛扔了过去。   火苗刚沾上纸立刻“噌”一声烧燃起来,被烧到的纸人挥舞着手足, 两只手抱着脸, 像哀嚎那样张大了嘴巴,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   刚才还要扑上来的纸人停住脚步,纸脸上笑意不变, 纷纷往后退去。   霍震烨手里还拿着的是个小酒瓶子,他冒雨跑出馀庆里,跑过烟酒店时又折了回去,柜台上摆满了巴掌大的小酒瓶,霍震烨全买了下来,一时买不到油,高度酒也可以。   他浑身上下的口袋里全部塞满了这种小瓶子的酒,只要火星一点,这些酒就能当成流弹扔出去。   别的纸人都往后缩,只有“金童”被他戳瞎了眼睛,不肯放过他。   金童两只手抬平,身前挂着一条绶带,上面写着“金童接引西方路”,轻身跃起,绶带抽向霍震烨胸前,带起一阵劲风。   霍震烨眼看它连火都不怕,退到门边,随手拆下一根门上朽坏的木条,向“金童”挥去。   “金童”单手接住,一下掰成两半。   它两只眼汩汩流出血水,张嘴冲霍震烨无声咆哮,露出嘴里细细密密的竹齿。   霍震烨突然想起宋瑛死时手指齐根而断,上面布满了齿痕,原来纸人小杰是用这个咬断她手指的。   金童张大嘴扑上来,霍震烨格臂一挡,它一口咬在霍震烨的胳膊上。   磨得又尖又细的竹齿一下嵌进肉里,霍震烨倒抽一口冷气,他后背撞开雕花门,干脆也不挣扎,空着的手按住金童的脑袋 ,把他拖进雨里。   金童感受到湿气想跑,可被霍震烨按住了头,那条绶带卷起缠上霍震烨的脖子,越缠越紧。   霍震烨屏住一口气,他少爷脾气上来了,死死拖住金童不让它动。   金童在大雨里很快被浇透,开始还想用绶带勒死霍震烨,等绶带吃足了水,它也整个伏在地上,没了“生气”。   霍震烨双手扒开脖子上湿纸,他掏出竹刀,一刀下去挑开了金童的头,像扔个破灯笼那样把它的踢得满地滚。   胳膊上全是一个又一个牙齿洞,不断沁出血水来,他一把撕下西装袖子,把伤口随手一绑。   重新进入厅中,扯下堂前挂着白色帐幔,缠在木条上,倒上酒液,点起火来。   火星时不时爆开,飞溅出去,满屋的纸人四下逃散,霍震烨又是血又水的,湿淋淋往屋里走。   “白准!你在不在?”   像这种宅子,里外皆通,举着火把进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白准的名字,声音透过雨幕,一点回应也没有。   雨渐渐小了,霍震烨拐到花园,这里的情形比堂前还更骇人。   破旧戏台上站着几个唱戏的纸扎,廊下站着纸人丫环男仆,霍震烨深吸口气,握紧了火把。   可这些纸人一动不动,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   身后脚步声一响,霍震烨回过头去,就见“玉女”半个身子藏在拐角处,脸上还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被他发现,“嘻嘻”一声,藏了起来。   都已经“杀”了一个,估计这一个也不会饶过他。   与其等着玉女偷袭,不如他先把这个也干掉,霍震烨追了上去,没跑几步,看见一扇开着的屋门,屋中一点火光,白准坐在竹轮椅上,头歪在一边,看上去像是晕过去了。   霍震烨冲进屋扶住白准的肩膀:“你怎么样?”   “白准”脖子整个往后一仰,冲霍震烨咧开嘴,满口都是细密竹齿,对准霍震烨喷出一口浓烟。   霍震烨猝不及防,吸个正着,再想屏息已经来不及了,他咬破嘴角,想用疼感支撑,可迷药药效太快,他扶住轮椅跪在地上。   等他再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先听见声音。   “别怕,今天你就会醒了。”那声音异常温柔,像是情人间的低语。   霍震烨听觉恢复,眼前还一片模糊,他掀开眼皮,只能看见自己被几根竹子架起了胳膊和腿,整个人站着被绑住。   有个人背对着他,满头银丝,但看体态像个年轻人。   “你是谁?白黎呢?”药效还没过去,他说话十分缓慢,声音也含含混混的。   白发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霍震烨,正是白黎。   霍震烨瞳仁一缩,白黎轻声说:“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的,小准会怪我的,你对我也没有用。”   他只要女人的皮。   “白准呢?你把他怎么了?”霍震烨咬住舌尖,痛意和口腔里的血腥味让他逐渐清醒,舌头也灵活起来。   白黎没有回答,他站起来,走到霍震烨面前,拿起一张纸,在水盆里沾洗,“啪”一下贴在霍震烨的脸上。   指尖轻压霍震烨的脸,按出眉骨、鼻梁。   霍震烨屏住呼吸,他知道有种刑法叫加官进爵,就是用湿纸,一张一张的贴在脸上,一开始人还能勉强呼吸,纸越厚,越没法透气,最后双目瞪出,舌根整个掉出来,死相极惨。   但那张纸很快就被掀掉了,纸上拓出他的脸,白黎看他一眼,坐到灯下,就在这张纸上描出眉眼。   霍震烨深吸口气,他视力恢复,这里四方都是砖,靠墙还有砖梯,他们在大宅的地窖里。   纸扎玉女立在角落里,双手抬平,她的绶带上写着“玉女随行极乐天”。   靠墙边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女人,女人一头乌发,眉睫秀气,身上盖着一床锦缎被子。   这宅中处处破败不堪,可这女人身上,还盖着一床粉白底子,绣百蝶穿花的被子。   刚刚白黎就跪在床前,在跟她说话。   女人眉色如黛,颊泛粉红,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她一动也不动。   人就算是睡熟了,总还会胸膛起伏,睫毛颤动,可她都没有,她没有呼吸,躺在那里就跟纸人一模一样。   霍震烨瞬间明白过来,白黎想做跟宋福生夫妻一样的事。   “你该让她入土为安。”   白黎笔尖一顿:“住口。”   霍震烨继续劝他:“你明明知道宋瑛召回来的根本就不是小杰,她的儿子躺在教堂后的墓园里。”   白黎浑身气势一变:“我叫你住口!”   他话音刚落,玉女动了起来,它拿了一团布塞进霍震烨的嘴里,让他不能再开口。   白黎怒意渐平,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生气,试过许多方法,他没有时间再一次次尝试了。   本来以为只要是“自愿”献出的人皮就可以,后来才知道,必须是生前就自愿献祭,所以他需要很多个“小杰”,让宋瑛们自愿献出她们的皮。   攒了这么久,终于攒下足够的人皮了,只要过了今夜,她就能回来。   白黎取出一具竹腔,敷上纸衣,草草扎出个纸人,他把刚刚在霍震烨脸上拓下来的脸,糊在竹腔上。   他动作极快,扎完人形就用浓墨给“霍震烨”点眼,纸人当即立了起来,身高体态,行动举止,与霍震烨如出一辙。   白黎手指一动:“去。”   “霍震烨”晃着步子上了楼梯,从屋中出去了,霍震烨盯着白黎,难道他以为凭这种手段,就能骗过白准?   白黎扫过霍震烨,看穿他的心思,但白黎一言不发,玉女上前来,用布把霍震烨的眼睛蒙住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还能听得见。   他先是听见撕纸的声音,接着白黎又用那种温柔的口吻对床上的女人说话:“别怕,给你换一身衣裳。”   霍震烨恍然,那个女人也是纸扎的,黛眉桃腮全是画出来的。   跟着霍震烨闻到一股刺鼻血腥气,白黎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人皮。   人皮要保持“活度”,需要用人血来养,每天一换,盒中的人皮一块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白黎取出一块,拿出竹剪,剪了下去。   霍震烨听见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刀剪声,好像在剪着什么又轻薄又柔软的东西,声音钝钝的,跟着是穿针引线。   白黎坐在灯前,满怀爱意的望身前的人骨,裁好一块敷上一块。四肢身体都按样裁出,就只剩下头颅。   他轻轻托起头骨,与她四目相对,仿佛能从骨中看见爱人柔情的眼。   开眼、捏鼻、填唇,一笔一笔,按他心中的记忆,造了个“人”出来。   最后,他替她穿上衣服,一件白底子绣喜上梅梢的旧式旗袍,跟她离开他时,穿的那件一样。   女人在椅子上“活”了过来,她抬眼看向白黎,漆黑的眼珠中泛着烛火幽光。   白黎笑起来,伸手抚摸她的眉眼,还差一点了,就只差这最后一点,她就能回来。   白黎闷声咳嗽起来,咳得胸膛不断震动,他推开椅子,伸出手去,女人也跟着伸出手,把手放在白黎的掌中。   两人牵手一起离开了。   霍震烨等了一会儿,屋里一点响动都听不见了,他摇晃脑袋,把眼睛上蒙的布甩下一角,刚能看见,就见玉女跟他脸对着脸。   两颊点着腮红,嘴唇樱红一点,笑嘻嘻看着霍震烨,又笑嘻嘻用绶带缠上了霍震烨的脖子。   霍震烨不觉得白黎在说谎,他确实没想杀他,可玉女不受他的控制了。   玉女顶着那张表情无法变幻的脸,把绶带越缠越紧。   霍震烨屏住一口气,他脚尖勾住地,脑中飞快想着办法,他蓄力在腰上,整个人扑向玉女。   细竹扎出来的纸腔,经不住这一压,玉女的手和脚被压扁了,但它的头还在,它张开嘴,竹齿洞穿霍震烨胸前肌肉。   就在他想再直起身硬撞的时候,小黄雀飞了进来。   它猛扎玉女头顶,竹骨崩散。   霍震烨身上又是血又是灰,小黄雀一口叼走他嘴里的布,他异常狼狈的坐起来:“你到哪儿去了?”   遇上纸人“白准”之前,小黄雀还呆在他西服口袋里。   小黄雀挺起胸,霍震烨用牙咬开绑住手脚的绳子,扯掉脖子上的纸绶带,把绶带上极乐两个字撕个稀巴烂。   他迈步走出地窖,就见白准正上面等他,见他出来,目光在他身上从上扫到下,在他胸口手臂上的血迹处停了停。   “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你知不知道!”霍震烨没见到他的时候,只有担心,他知道白准这人看着很硬,其实是很心软的,万一被骗了呢?   可等见到白准,又只有怒火:“你要干什么就不能说一声?你就非得自己一个人来?”   白准难得一言不发,连眉头都没皱起来,等霍震烨说完,他才开口:“我可没让你来。”   “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上赶着。”这句说完,扯动胸前伤口,霍震烨按住胸口,抽一口气,玉女咬得还真狠。   小黄雀扑棱着翅膀,钻进白准袖子里,从他袖笼里翻出块手帕,又叼给霍震烨。   霍震烨接在手中,这意思是道歉?他把手帕按在胸前伤口处,虽然伤口很密,但好在没咬到要害。   白准已经转身,轮椅滚动着往宅后去,他们走出屋门,一条长廊站满了纸扎人。   院子里面那些还有脸有嘴有衣裳,能称之为“纸人”,长廊上的这些就像一个个“纸俑”。   只粗糙的扎出手脚身形,脸上罩着一层薄纸,没有五官。   霍震烨摸摸酒瓶,还好白黎没掏他裤子口袋,他刚要动手,那些纸俑一个个往后倒,白准的轮椅畅通无阻。   纸人,当然听七门主的话。   两人很快来到宅后,一片空地中间有个砖石垒起的法坛,法坛四周插着一圈竹杆,竹杆上挂着写满符文的白幡。   分明下了一天的雨,但此刻天幕澄澈,空中孤月皎明。   白黎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线香已经点燃,招魂幡无风而动,方才还澄明的天空,涌上絮絮云丝,将月亮遮蔽住。   “阿准,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想拦我吗?”   白准目色渐浓,他盯着无风扬起的,烈烈声响的招魂幡说:“你会后悔的。”   死了就是死了,再“活”过来的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白黎笑容倦极:“后不后悔,总要试一试。”说着他又转过身去,完全不怕白准这时候发难。   “你不阻止他吗?”霍震烨皱眉,白黎用了这么多人皮,这些人皮都是哪来的?   白准没有动。   招魂幡中狂风卷动,白黎割开手腕,鲜血灌入石台上的的法阵,女人就坐在圆圈内,无知无觉,似乎抬头看着白黎,可目中一丝情绪也无。   白黎发眉皆白,他放了一碗血,人就已经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坛中,着魔似的看着引魂幡。   等引魂幡垂直不动,坛上血线缓缓流动,被浓云掩住的月色破云透出一线白光,白光打在女人头顶。   白黎笑着,几乎是爬过去的,他搂住女人的肩,她抬起头来,看着白黎,张嘴说了十年来第一句话。   “好饿。”   她一口咬在白黎的胳膊上。   白准阖了阖眼,微微叹息一声,他指尖微动,法坛四周的立着杆子破土而出,招魂幡垂落到泥地里,竹杆齐齐指向坛中的女人。   “不要!”白黎转身将她护在背后,可那女人没有咬到血肉,她张嘴撕掉了白黎身上的衣服。   霍震烨大吃一惊,白黎的身体半边已经纸化了。   他一半是人,一半是纸,在月色的映照下,纸与肉融合在一起,纸的那半边,正在迅速抢夺有血肉的那半边。   “让开!”白准这么说,竹杆分裂成无数竹剑,腾空飞起,剑尖对准了白黎,“这不是她,这是恶鬼。”   “再不放开她,你就活不成了。”   白黎低头看向咬住自己肩膀的女人,他已经快没有血了,她咬开也吸吮不到多少,他满腔爱意看着这具拼凑起来的皮囊,将她抱在怀里:“我本来,也活不成了。”   百来柄竹剑中,有一柄破空而去。   白黎被竹剑贯穿,闭上了眼睛。   女人的牙齿还咬在他肩上,他眼睛一闭,人皮一块块剥落,露出骷髅本相,一人一骨,交缠拥抱。 第33章 追求他   怀愫/文   白黎目中光芒一散, 献祭咒术中断,浓云淡去, 朗月澄空。   白准盯着白黎和骷髅紧紧相拥的尸体, 手中紧紧握着竹条,旷野冷风一吹,他回神说道:“烧了吧。”   声音像掺了沙, 霍震烨扶住他轮椅的把手,他胳膊胸口都有伤,但还勉强能支撑,白准不让他帮忙,亲手点燃了招魂幡。   还从袖中取出一包朱砂, 纸竹添火,火苗陡然一蹿, 直冲天际。   荒废宅院中的纸人纸俑, 一个个排着队从屋里出来。   暗夜之中就像一支特殊的送葬队伍,它们走到火堆前,一个接一个跳了进去,为主人陪葬。   白准就在不远处看着, 等到纸竹烧尽,连余烬都熄灭时, 他上前去, 弯腰抓起一把灰,装进瓷瓶里。   霍震烨跟在他身后,他还想强撑着开车, 白准开口了:“后面躺着去。”   “你会开车?”霍震烨有些吃惊,等白准目光瞥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白准腿不好,怎么可能会开车。   白准坐在驾驶位上,从袖中取出纸来,剪出四个大力士模样的纸人,纸人落地贴到四只轮胎上,推着轮子飞快往城中驶去。   霍震烨早已经累到极限了,胸膛伤口一动就流血,他用白准的手帕捂着胸口,靠在车座里睡着了。   等他醒来,人已经躺在床上,白准坐在他身边,在解他胸口的衣裳。   霍震烨倏地瞪大了眼,手半抬不抬,要遮又觉得矫情,不遮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盯着白准:“你……你要干嘛?”   白准皱眉:“挡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   在长三堂子里,确实是看过的。   白准说完格开霍震烨的手:“老实点儿。”他手中拿着一支长竹针,在替霍震烨剔干净伤口的碎竹屑。   霍震烨对金童玉女两个纸人,用的都是一力降十会的办法,你们咬得狠,那他就豁出命去不怕疼。   当时是只顾着找白准了,这会儿挑竹刺才觉得肉疼。   在长三堂子,他背对着白准,眼睛不看,倒没觉得怎么样。   现在伤口在胸膛处,白准又凑得那么近,手就贴在他身上,用竹针轻轻挑掉卡在肉里的竹刺,他碰一下,霍震烨胸膛的肌肉就跳一下。   白准长睫低垂,唇色淡白,目光专注的盯着霍震烨的伤口。   霍震烨舔舔唇角,目光盯着房梁,可又忍不住要偷看白准,眼睛一瞥,被白准抓个正着。   “疼了?”   “没有。”   白准把白布浸在盆中,拧干给霍震烨擦拭伤处,又给他撒上药粉,纱布裹住胸前伤口。   每一个动作,霍震烨都轻轻抽气,他每抽气一下,白准的动作不由自主便更轻一点,指尖就像是蜻蜓点水般抚过霍震烨的的胸膛。   他狠狠抽一口气,屏住了不呼吸,等白准全收拾好了,飞快钻进被子里,只露出脸来,额角耳根烫红一片。   白准抬手按住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霍震烨被他手掌按住,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语,身上除了一处能动,别的地方都地动不了。   他轻轻吁气,曲起膝盖:“没有,我就是累了。”   “那你睡吧。”白准转身要走,竹轮椅还没滚出去,又停下来,他转身说,“算我欠你一次。”   霍震烨没听见,他正掀开被子的一角往里看,白准回头把他吓得立刻压住被子:“怎,怎么了?”   “你腿上也受伤了?我看一看。”   霍震烨赶紧转身,裹着被子面壁:“没事,没受伤。”   他不仅没受伤,还非常的健康、有力。   轮椅声滚远了,霍震烨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在被子里,胳膊和胸口痛意一阵阵泛上来,可他全然顾不得伤口痛。   原来他对白准,是这个心思。   霍震烨嘴巴上早就花惯了,别人看他就是风月场上浪惯了的花花公子,他那些同学们去找外国妓女本国姑娘,他从来也没沾过。   于是那帮同学就传言说他喜欢良家的,喜欢未经人事的少女,没人肯信他真没碰过女人。   就连霍震烨自己,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喜欢女人的,他曾经喜欢过,十三四岁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喜欢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大丫头。   那个丫头比他大几岁,霍太太还问过他,要不要留下来,以后当个房里人。   十四岁的霍震烨摇头拒绝了,他知道霍家留下的房里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运气好生下孩子的当姨太太,运气不好,一辈子都是老丫头。   那个丫头出嫁的时候,他还给了一笔钱。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了。   白准长得再秀气,那也是个男人,他身娇体弱,可就是坐在轮椅上,也绝不气弱!   他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只喜欢白准?   白准把瓷瓶摆在在师父的灵位边,用竹刀一刀一刀在木牌上刻下“白黎夫妻之灵位”这几个字。   刚收刀,想为师兄夫妻上一柱香,就听见外面“咚咚咚”的声音,他转出去一看,霍震烨躺在木板床上,正用脑袋砸墙。   咚咚咚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满屋纸人都转头看着霍震烨,小黄雀落在房梁上看他,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不知霍震烨是在发什么疯。   “这么疼?”   霍震烨正撞着,肩上搭上一只手,他浑身一软,躺回被子里,又虚弱又纯良的望着白准:“有那么一点痛。”   白准蹙起眉头,伤口虽然细密,但也不该这么疼,那竹子难道是用什么东西泡过?   “我再看看。”   白准伸手就要解霍震烨的衬衫扣子,被霍震烨一把握住,然后又飞快放开:“不用,不用。”   “那去西医院看看?”   霍震烨跳起来:“对,对,我去西医院看看。”   他总觉得再这么呆下去,自己那点心思会被白准看穿。   平时开玩笑,再怎么口花都没事,真的存了那种心思,他反而一句玩笑也开不出,无比正经的穿上外套:“那我去医院了。”   连晚上想吃什么都没顾得上问,急匆匆关上门离开了。   白准皱眉看着门,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侧身对小黄雀说:“跟着去。”   小黄雀扇着翅膀飞出天井,追上霍震烨,停在他肩膀上,拿喙啄他一下。   霍震烨心不在焉,开车绕了一圈,去了圣心医院,找到许彦文。   许彦文一看伤口就问:“是什么东西咬伤的你?动物?”哪有人会有这样的尖利的牙齿,可要说是动物,这咬合又不对。   “你别管了,你给消消炎。”霍震烨沉闷的坐在椅子上,盯着许彦文开始胡思乱想,许彦文长的也是那种秀气的类型,他在英国大学里的时候,还被人盯上过。   许彦文一介书生,他虽然反抗,但对方人多力壮,一直缠着他,连霍震烨都遇上过一回。   他躺在树后草地上,听见前面吵闹声,坐起来一看,三四个人拦住许彦文的去路,言语轻佻,想让他当什么游伴。   霍七少虽然不沾这个,但一听就懂了,他懒洋洋从树后面出来,对那三个人说:“这是我的伴。”   那三个人看了眼霍震烨,他虽然是个中国人,可他人高马大,肌肉结实,站在那里就威慑力十足。   三人互使眼色,围上来想揍他一顿,三个打一个,还被霍震烨打趴下了,从此再也不敢纠缠许彦文。   但许彦文除了感激,还是绕着他走。   霍震烨也根本没放在心上,这时突然想起,问他:“你那时候绕着我走,是因为觉得我喜欢你,所以觉得羞耻吗?”   小黄雀一下竖直了脑袋。   他说话直接,许彦文是早就知道的,他穿着白大褂,看上去倒不像原来读书的时候那么弱不经风了。   他正给霍震烨开药单,突然听见他这么问,放下钢笔,转身说:“霍兄帮我,我非常感激,但我更希望靠自己,而不是因为是谁的附属被尊重,那并不是尊重了我,是尊重你。”   许彦文顾左右言它,那时确实是有传言的,说霍震烨其实男女通吃,他的名声在留学生里也很不好。   霍震烨满心惆怅,万一白准觉得被个男人喜欢很恶心很羞耻呢?   “你有没有空?中午咱们一起吃饭?”   许彦文有些意外,但他点头答应:“好,等我午休。”他大概猜出霍震烨有什么烦恼的事了,而除了找他这个老同学,没人能倾诉。   小黄雀从刚刚就一直趴脚站着,个头虽小,但雀很霸气,听见霍震烨晚上要约许彦文吃饭,它踱了两步,拍着翅膀飞出窗外,飞回家了。   白准眼睛一阖一睁,视线回到屋中,哼了一声,原来是约会去了,亏他还担心他的伤口。   他一哼声,阿秀就往屋一探头。   白准看她一眼:“今天吃素粥。”   阿秀眨眨眼,自从霍震烨住进小楼,吃喝都是他负责,阿秀已经很久没替白准买过饭了,她余下的时间都跟小燕游戏。   听见白准这样吩咐,拿起油纸伞,出门去买素粥去。   白准拿起竹刀,劈出一条条竹丝,在竹丝上糊上红纸,扎了喜堂喜棚,师兄没跟那个姑娘成亲,他甚至连那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起码可以全了师兄这个心愿。   再为那些不知姓名,自愿献祭的亡魂,做一场法事,阴律无私,就算死后也要偿罪。   事情这么多,可他一刀劈歪了,只觉心浮气躁,凭什么他这个当师父糊纸,小学徒跟人吃饭去?   霍震烨坐在咖啡厅里,看见什么都想白准,这奶油蛋糕是咖啡味的,苦中带甜,说不定白准就爱吃。   许彦文一进咖啡厅,就看见霍震烨龇牙咧嘴的样子,他温文一笑,坐到霍震烨对面:“霍兄,是为爱情烦恼?”   “你怎么知道?”   许彦文笑了:“我不知道,但霍兄一向游戏人生,如此烦恼,一定是认真了。”   霍震烨怔然不语,他要是能跟白准在一起,那当然是认真的。   关键是白准他怎么想?把他当个狗皮膏药?当朋友?当学徒?   “你追求过什么人吗?”霍震烨决定不耻下问。   “没有。”谁知许彦文也全是纸上谈兵,但他想了想说,“送鲜花?巧克力?顺着她的心意,做她喜欢的事?”   花,送过了;巧克力,他特别喜欢;顺着他的心意,基本就没有不顺他的时候;做他喜欢的事,他在学做纸扎。   阳光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户撒进来,在桌上投下黑白光影,霍震烨恍然而笑,举起苦咖啡一饮而尽。   原来他在无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追求白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健康·有力·七:不愧是我! 第34章 通灵神探   怀愫/文   霍震烨晃着步子, 拎了一盒咖啡蛋糕回了馀庆里,阿秀溜出来给他开了门, 又飞快缩回房里。   主人心情很坏, 大家全都低眉顺眼,连小黄雀也老老实实的,没敢去招惹朱顶, 只远远站在房梁上,扭头摆尾,希望朱顶能看它一眼。   白准坐在桌前,两碟小菜,一碗清粥, 霍震烨回来,他连眼皮都没抬, 拿瓷勺舀了一口粥, 放到嘴边,轻轻吹气。   “怎么吃白粥了?”霍震烨皱皱眉头,又挑捡小菜不丰富,“这酱瓜也不行, 等我明天回去,让刘妈给你做点。”   白准还不搭理他, 霍震烨在他面前坐下, 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阿秀给他拿碗筷。   他这才觉得气氛不对劲:“怎么了?”想一想恍然大悟,白准刚死了师兄,虽说是自作孽吧, 但总也是白准的师兄,他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要不要办场丧事?”   白准放下勺子,拿筷子尖挑了块酱瓜,送到嘴里。   “别吃这个了。”霍震烨卷起袖子把粥收掉,“你先吃这个,就算要吃素,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给他一块咖啡蛋糕,还怕他吃多了,切了一半。   白准拿小勺子刮一口咖啡奶油,看他跑出去,很快叫了一桌子素菜回来。   赛螃蟹,炝茭白,莼菜羹。三碗菜摆在面前,白准看一眼。   “鸡蛋连和尚都吃,总算是素的吧。”白准那个身体,就算不吃肉,也得吃鸡蛋牛奶。   白七爷屈尊降贵,用筷子尖挑了一口赛螃蟹,蛋白和蛋黄分开炒,加咸蛋黄和醋姜调出了蟹肉味。   “怎么样?不错吧,这本来该用黄花鱼肉做,你要是爱吃,以后再尝尝鱼肉的。”霍震烨满眼是笑,灯光下便显得目中含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   白准瞥他一眼,出去见个人,也值得他高兴成这样?   小黄雀在房梁上踱来踱去,低头看看桌前两人,一个坐得笔直,拿筷子挑饭粒吃,一个倾身向前。   它拍拍翅膀,嗖一下飞到笼边,伸着脖子想用喙碰一碰笼子里的粉鸟。   霍震烨还在笑,白准扫他一眼,“啪”一下放下筷子,竹轮椅滚进房里。   “他这,是生气了?”霍震烨问左右两排纸人,所有的纸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霍震烨只好站起来,跟进房里,“怎么了?”   白准不答,一手竹刀一手竹剪,剪红纸,裁喜服。   霍震烨就在灯下陪他,拿根竹条劈竹丝,整个屋中就只有灯花“哔啪”轻响。白准看霍震烨腕间轻转,竹丝劈得又细又长,转折弯曲都不断,那股无名火竟散了一些。   两人无声呆了一会儿,霍震烨说:“喜红的尸体还要在再停两天,乔家出了一笔丧葬费,要给她好好选个坟地埋了,你要不先歇两天?等精神好了再替她把皮缝上。”   “中元节前必须缝上。”还有宋瑛,不能让她的魂在阳世徘徊,中元节时送她上路。   霍震烨看白准脸色又白几分,下手更快,他要是能多做一点,白准就能少耗神一些,一刀下去,扯动伤口,轻抽口气。   白准竹条点在他肩上:“轻点,用腕力。”   霍震烨肩上一点,点得他心口呯呯直跳,他回身一把握住竹条,两人之间一根细竹连接:“你觉得,男人非得喜欢女人才正常吗?”   目光直直望着白准,一点也没迂回。   白准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烧起来,一下抽出竹条,他竟然还好意思问。   “伦常如此,阴阳调和。”白准沉着一张脸,那个小医生有什么好,看着就软绵绵的,图他像女人?   霍震烨怔住了,他没想到白准会这么决断,可想想也是,七门调,本来就是调和阴阳,他怎么会违逆一生所学的东西呢?   指掌一松,竹条滑开,没精打采坐在灯下,有一下没一下的劈竹丝,给竹条糊上红纸。   白准看他蔫了,心里满意,裁好纸衣,回房去睡。   霍震烨却坐在走廊床上,望着天井的月光,长吁短叹,最后霍七少想明白了,管他的呢,反正他喜欢白准。   第二天一早,霍震烨轻手轻脚出门了,白准要替白黎收拾烂摊子,一个喜红,一个宋瑛,还有周裁缝,他得去捕房跑一趟。   他刚一关上门,白准就睁开眼,他一夜没睡好,光听着霍震烨隔墙翻来覆去了。   一大早的,就这么着急要见那个小医生?   小黄雀不必主人开口,飞出天井,停在霍震烨肩上,气哼哼的啄了他一下。   霍震烨摸摸它的头,小黄雀跟着霍震烨去了捕房,大头看见霍震烨就咧开嘴笑:“霍公子!你这几天看没看报纸啊?”   白准不定报纸,他当然没看,但看大头的样子,是有好事,笑问:“怎么?报纸上嘉奖你了?”   大头摇头,拿出一叠报纸:“不是我,是霍公子你出名了!”   霍震烨早就出过名了,花国皇后闹得满城风雨,哪间报纸不写他几笔?一个花国案,肥了好几间报社的口袋。   他伸手接过报纸,是个没听过名字的小报,霍震烨随手一翻,就看见上面印着油墨大字:《纨绔公子变身神探,花国案后连破奇案》。   霍震烨一目十行,越看越皱眉,这还是篇故事类的报道,主角没写名字,起了个外号叫七少,写他如何挥金如土,如何卷入奇案,又如何大发神威找出凶手替自己平反。   里面有些句子看着十分眼熟,要么是摘自《福尔摩斯》,要么就是出自《陈查礼探案集》。   文笔粗糙,但故事奇诡,这个小报记者写七少能通灵,靠通灵来破案。   虽然是化名,可一眼就能看出原型是霍震烨,连大头都看出来了:“霍公子,明天是宋福生夫妻案的大结局,这报纸现在可抢手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霍震烨扫一眼把报纸扔在桌面上。   连宋福生去教堂讨圣水的事也被这记者挖了出来,报纸的报道也开始写到了撒旦魔鬼之类的词,不用问,这肯定是布朗神父的言论。   正好,沪上百姓看多了中国鬼,再看看外国魔。   “宋福生放出去了吗?”霍震烨十分关切。   “早就放出去了。”大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宋总捕发了好大一笔洋财呢。”几乎把宋福生给榨干了。   大头说完又叹息:“就是……就是人好像疯掉了。”   “好像?”   “说他脑子清楚又是清楚的,可他一直等在三官堂路七十七号门口。”   不过几天就衣衫褴褛,像个乞丐那样徘徊街头,捕房接到过几次报案,说他会在路上追逐一家三口,又被马路上的真乞丐欺负。   大头说:“我送他回去过几次,还没送到门口,他就逃掉了呀。”   宋福生是想找白黎算帐,还是想找白黎再扎一个妻子,不得而知。   霍震烨听了,默然片刻,拍拍大头的肩:“你跟兄弟们说,要是谁再看见他,就带他洗个澡吃个饭,钱算我的。”   “霍公子你真是好人。”这种世道,谁肯管无亲无故的人。   “对了!虹口抓到的那个绑匪,就是杀了宋明杰那个,在牢里死掉了,据说是自杀光的。”   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可虹口那个案子还是悬案,仓库无人出入过,汽窗又那么高,那三个绑匪死相还这么惨。   虹口定案是绑匪们内斗,疯掉的那个杀了余下三个,然后又在牢里自杀了,案子就这么了结。   “那喜红的案子呢?”   “这案子还在扯皮呢,三长堂子在老城厢,乔家在租界,喜红还有卖身契。”两边用的律法不一样。   大头都觉得古怪,像乔家这样的有钱人,码头十来艘运货小洋轮,竟然没用钱捞一捞。   霍震烨挑唇一笑,乔家是怕尸体再一次爬进花园里,自己把自己埋在树下,一家人不得安生。   “那个乔少奶奶,已经登报跟乔少爷离婚了。”听说乔家给了少奶奶一笔钱,大头是捕房里少有的识字华捕,巡捕们每天都要听他念新闻,他什么八卦都知道点,最近兄弟们最爱听的就是《七少探案》。   下一期是《雨天掘尸乔家园》。   霍震烨在跟大头说话的时候,黄雀就自己跳到桌子上,它细喙点在报纸上,顺着排版往下跳,霍震烨说完话,扭头看见它跳来跳去,一把捞起黄雀:“你还会看报纸?”   黄雀昂了昂头。   “霍公子,你养的鸟好聪明啊。”不仅能找到尸体,还会看报纸,通灵探长不会是真的吧?大头想伸手摸摸小黄雀的脑袋。   黄雀一下跳开了,收笼翅膀,乌溜溜的眼睛盯住大头,大头从它的鸟脸上,看出了点倨傲的神气,手慢慢缩了回去。   霍震烨拍拍肩膀,示意黄雀飞过来:“走了。”   黄雀扑着翅膀落到他肩膀上,一站稳了两只翅膀就背在身后,瞥了大头一眼。   大头咂咂嘴巴,这鸟可真是厉害。   霍震烨去了一趟中药房,挑人参给白准补身子,拿着盒子一推门,就见白准坐在天井里看报纸。   白准看霍震烨回来了,把报纸翻得“哗哗”响,还时不时发出品评文章的怪声。   霍震烨拿着药盒走过来,眼睛一扫,白准手上的报纸就是捕房里大头拿给他看的那一份。   就是霍震烨这样的脸皮,都有点受不住:“你……你什么时候开始订报纸了?”   白准悠扬翻过一页,他心情大好:“今天。”说完扬扬手里的报纸,“通灵神探?”   霍震烨又笑又气,觉得不能再这么惯着他,大步迈到轮椅边,打开了手中药盒,药盒里是鲜参蜜片。   他怕苦,怕异味,人参切片蜜浸,他好歹能吃一些。   霍震烨拿出一片来,送到白准嘴边:“你尝一片,这个补元气安神。”   白准淡唇微张,一口含住,长睫低垂,真要到留不住的时候,也就由他去。   作者有话要说:  霍·通灵神探·七:留得住,赶我走也不走!   鲜参蜜片,吃久了容易石更 第35章 过生日   怀愫/文   城隍出巡是老城厢最热闹的节日, 前三天就处处集会,到了正日, 白准一早就起来了。   他难得换了一身青竹纹的绸长衫, 坐地家中天井里,看城隍庙塔尖一缕缕白烟升天。   阿秀送来一盏清茶,搁下茶盏跟白准比比划划, 她想跟小燕一同上街,去看城隍出巡,逛庙会。   白准啜一口茶,答应了:“天黑前必须回来。”   像这样的庙会,总有拐子小偷, 但阿秀可是连冰箱都能两手抬起的女力士,霍震烨一点也不担心。   他摸出钱包, 数了几张钱给阿秀:“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就买点,请你的小朋友吃糖。”   阿秀知道钱是什么,白准的钱匣子就搁在堂屋,要买什么开匣抓一把, 但她没有自己的钱,她也没有自己想买的东西。   她没伸手, 白准瞥了一眼:“收着吧。”   阿秀就把钱放进她的流苏小包里, 换了一件新旗袍,梳好头发,出门去了。   “咱们也出去看看?”霍震烨为了今天准备了许久, “我在阆苑第一楼订了位子 ,咱们不跟人挤,在楼上看巡城。”   迎神赛会的纸扎早就做好了,停在庙内等时辰一到,就跟城隍神像一同出巡。   霍震烨原来从没有在意过,这时才知道原来城隍出巡是件大事,早早就登报了,把出巡的路线告知百姓。   到了正日,百姓会在沿路等待,向城隍爷献上供奉。   白准厌恶人多,他不出门就是讨厌跟人挤,年年都没见过自己的纸扎跟着城隍出巡的样子。   “不去,吵得慌。”   “去吧,我还买了相机呢,给你拍下来。”纸扎一定会烧掉,但烧掉之前,总能拍些相片,当作留念。   白准搁下茶盏:“白天能有什么好看的。”   霍震烨一怔,白天没什么好看的,难道晚上就有好看的?   他扶住白准的轮椅,对他笑:“你就当是陪我去的。”连哄带骗的把白准抬上了车,开到四马路,停在阆苑第一楼前。   三层小楼用的都是玻璃窗,又叫“水晶宫”,这位子霍震烨提前半个月就订下了,最靠马路的那一间。   白准往窗前一坐,从上面看下去,街边已经站着许多人,手中都提着篮子,篮里放着供品,桥边街口,还有人画圈烧纸。   城隍出巡,赈济厉鬼,这是专烧给孤魂野鬼的。   白天人气太量,到了晚上,这一个个街口便会集散着野鬼,抢白日烧的纸钱,供的饭食。   霍震烨看白准坐到窗边看着楼下,眉梢挑起,他这人,就是嘴硬,明明心里还是愿意看的。   “伙计,你到功德林叫一桌素斋菜来,楼里有什么细点都送上来。”   伙计接了钱,一看就知道叫一桌还有富余,点头哈腰出门去,很快送上茶和点心。   城隍出巡,那是极气派的,前有镗锣开道,后跟两班皂隶,仪仗刚走到茶楼下,霍震烨就举起相机。   白准尝一块枣泥山药糕,看一眼霍震烨:“几里路呢,你省着点力气。”   霍震烨放下相机:“洋人也过鬼节,他们叫万圣节,到了晚上人会打扮成鬼的样子。”   刚去留学的时候不懂,那天夜里就有外国学生披着白床单在校园里奔跑,专吓唬不知道东亚留学生,霍震烨不信鬼神,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逮着一个还揍了一顿。   白准嗤一声:“今儿夜里带你见识见识中国的鬼节。”   楼下刚走过一群挥舞大刀的刽子手,后面跟着一干女囚,个个披头撒发,穿着囚衣,全都面容姣好,看样子不像良家。   彩布旱船飘飘荡荡摇过去,蚌精内穿肉色衣衫,外系绣花肚兜,两只蚌壳一开一阖,再有八仙过海,武松打虎。   每过一队都是金锣开道,热闹非凡。   “这些,都是城隍爷想看的?”霍震烨瞧着有趣,多按了两下快门。   白准低头吹一吹茶:“这是人想看的。”   顶香炉穿钢针的是混帮派的,装囚徒被拖行的是□□,人人都想赎今生罪孽,罪孽又岂能这么容易就偿还。   长队中十几个耍刀的,旋跳落地,钢刀刮过头皮,一抬头看见茶楼窗边的白准,立刻站定,双手抱拳行礼   霍震烨看见了问:“认识?”   白准皱皱眉头:“四门的。”被四门的人瞧见了,又不得清静了。   街中发出一阵赞叹声,白准扎的纸献跟在神明大轿后,每个纸献都像庙中神像一样高大,神像威武庄严,须发衣裳都用纸绢做成。   街边百姓齐齐跪拜,向城隍爷献上贡品。   白准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赞叹,他往嘴里抛了个香酥蚕豆,虽觉得这些人到底不懂他的纸扎精妙在何处,但也不是不高兴的。   霍震烨跑上跑下拍了许多照片:“等洗出来了,拿个镜框装起来。”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做的纸献。以后每年都拍照片,做个影集。   “完了,走吧。”白准打个哈欠,到他午睡的时间了,这巡城可要巡一天呢,等到夜里才是他要忙的时候。   白准一回家,扎进弹簧床就不起来了,一直睡到天完全暗下来,巡城队伍敲锣打鼓的将神像抬回城隍庙暖阁里。   他才懒洋洋从弹簧床上爬起来,坐着竹轮椅滚到霍震烨床前,拿竹条推一推他:“出门了。”   他们开车到南郊,霍震烨还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是哪儿?”   “南郊厉鬼坛。”建城之初,四方都设厉鬼坛,城隍每岁三巡,就是赈济厉鬼,保一方太平。   如今这年月,租界里一种日子,老城里又是另一种日子,连城隍爷也进不了租界了。   白准在路边设祭坛,摆上香炉,点上长香,时不时撒出一把纸钱。   “这是在祭什么?”霍震烨举目四顾,前面是荒路,后面是树林,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空旷冷清,夜雾弥漫。   白准唇角微挑,从袖中倒出两枚古钱,递到霍震烨的手上:“那就让你开开眼。”   霍震烨接过古钱不明所以,开元通宝,算是值钱,也不至于到让他开眼的地步。   等他看白准凝望远方,他又低头看手里的古钱,好像明白了什么,把古钱举到眼前,从钱孔中看了出去。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南郊荒路上,热热闹闹走着一长队的人。   红白灯笼摇曳而来,最前面八个头大身细的鬼面人,抬着一顶大金轿缓缓行在路的正中,青面小鬼敲锣打鼓跑在前面,獠牙恶鬼举牌摇旗跟在后面。   “城隍出巡,万鬼来朝。”   霍震烨取下古钱,眼前依旧是朗月清树,四周依旧荒无人烟,只是夜雾更浓了几分。   他再次举起钱币,眼前景色又变,神明大轿越靠越近,牛头马面用铁链拘住恶鬼,缓缓跟在金轿后面。   他这才知道白准说的,晚上更热闹是什么意思。   白准扎的纸献白天就已经烧化敬神了,此时却出现在队伍中间,只是不用人抬,神像自己走动。   等金轿抬到面前,白准一把抛出黄纸冥币,在小香炉中上了一桩香:“你也上一柱。”   霍震烨按他说的点香,再抬头时,他看见队伍里有几张熟面孔。   喜红如愿穿上了新旗袍,她手里拿着根长绸带,带子系在乔少爷的脖子上,翩然婀娜的走在队中。   周裁缝拿着剪刀站在她身边,两只眼珠瞪在她身上,刀尖对准了她的脖子。   宋瑛牵着个小孩,笑盈盈跟在队伍的后面,这回她终于找到儿子了。   白准将做好的纸扎烧化,看队伍从眼前走过,亡魂收到东西,欢欢喜喜跟在鬼差身后。   等这支队伍消失在厉鬼坛的尽头,白准的长香也烧完了。   霍震烨把那那两枚古钱还给白准。   “送给你了。”   回程路上,白准就在车后座睡着了,霍震烨把西装外套盖在他身上,一边开车一边把玩那对古铜钱,像小孩子得了望远镜,时不时拿起一只放到眼前。   从古钱孔里看出去,长街上处处都是蹲在街边抢吃供饭的野鬼,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赤着脚抢饭吃。   被霍震烨一看,纷纷扭头站起,青白着脸往汽车边围绕过来。   白准在后座翻了个身,轻轻咳嗽一声,野鬼面面相觑,四散吓退。   “开你的车,别胡乱招惹东西。”   回家已经夜深,开门就见桌上摆了七八只点心盒子,全都贴着红纸,纸盒里装着寿桃包,每只包子不过巴掌大,捏成寿桃的形状,桃尖沾一点红,下面衬着面蒸绿叶。   七张帖子,张张都是贺寿的。   除了三门的韩珠送了一篮鲜桃子来,余下的都是冷点心,白准有些饿了,但寿桃包已经冷了,不香软了,他吃不下去。   霍震烨拿起一张些祝寿帖:“今天你过生日?你怎么不告诉我?”   白准饿着肚子进了堂屋:“这有什么好说的。”中元节,又不是什么好日子。   霍震烨叉着腰在屋里想办法,现在都已经半夜了,到哪儿给他买生日蛋糕?要早知道他过生日,怎么会这么冷清。   他到厨房转了一圈,冰箱里有蛋有菜还有一把挂面,勉强能做一碗长寿面。   白准在香案前摆上黄纸,纸上写着他自己的名字,点起一支长香,就见那香飞快燃烧,香灰“簌簌”落下,很快就烧去半截。   白准凝神看着这支长香,指结紧扣。   这是他的命香,每岁生日点一次,看看今年的是不是比去年的长。   这,就是七门的生意,捉厉鬼,换阳寿。   香没点完,先闻见屋中浓浓的麻油香味,霍震烨端着碗进来了,他靠在门框边:“烂了点,但还能看出来是面条。”   一碗面,两根小青菜,一个荷包蛋,滴上几滴麻油。   白准掀睫看他,师父走后,就没有人给他煮过长寿面了。   霍震烨以为他嫌弃这面太寡淡,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拿不出手:“要不然,你吃一口?意思一下算过生日,明天咱们补过,看戏吃饭?”   白准坐到桌前,伸手接过去,筷子尖一挑,挑起一根面条,虽然烂,可竟没断,一长根吃进嘴里。   案前炉中的线香,火花一跳,白准回身望去,那本来烧得极快的香,熄灭了。   “怎么不烧了,要不要换一根?”霍震烨问。   “不用,你去把神台下的匣子打开,把香放进去。”   霍震烨依言行事,他取下长香,拉开红匣,里面全是那种烧了一半,没有烧完的香。   “长吗?”白准又挑一口面,迟迟没送进嘴里,捏筷子的手紧了紧。   “长啊。”霍震烨随口答,他从匣子里抓出一把香来,总有十五六支,刚刚取下来的香,是中间最长的。   白准低头吃面,心底微松,长了就好。   阿秀进屋,递给霍震烨一张纸条,比比划划告诉霍震烨,是捕房的巡捕打电话到巷口的电话上,有人找上门来送了纸条。   霍震烨夹在手里,上面写着“急事相求,万望回复。”落款是个陶字。   这字写的娟秀,必是个女子,霍震烨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陶?陶小姐?她能有什么急事求我?还一直从捕房找到这儿来?”   “找你这通灵神探,说不定是让你抓鬼。”白准的命香长了一节,阳寿又增几月,心情大好,不跟这纨绔计较。   霍震烨松口气:“要真这样倒好了,可千万别又是相亲。”   “你还跟这位陶小姐,相过亲?”   白准筷尖挑着青菜叶子,盯住霍震烨,前有小医生,后有陶小姐,没想到这纨绔还挺招人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白七:今天我过生日,留言发四百个小红包 第36章 龙凤鞋   怀愫/文   本来霍震烨倒觉得没什么, 像他这个年纪,若不是不肯听家里话, 早就跟他四哥似的, 结婚生子了。   他一是没有亲妈操持,二是不受摆布,才拖到现在, 如今连霍公馆都不回了,霍老爷子想抓人也天高皇帝远。   可白准一问,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被骗过去的,就吃了一顿饭。”   霍震烨又看一遍短笺,他跟陶小姐那天见面吃饭, 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之后就是花国案发,他身陷丑闻, 陶家打了退堂鼓。   跟这个陶小姐就只见过那一次, 什么事让她大动干戈,从家里找到捕房,再从捕房找到白家小楼。   他随手把那张纸笺一放:“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见?”   “你要去就去, 问我干什么?我干嘛不愿意?”白准吃了小半碗面,把筷子一扔。   “你是我师父啊, 学徒出门不得问问师父?”霍震烨把碗拖到面前, 厨房里就只有这一把挂面了,他还饿着呢。   剩下的面条他刚吃一口就僵住了。   这面,他忘了放盐, 连汤带面都是淡的,青菜鸡蛋全部没味儿。   白准嘴巴这么刁,竟然还吃了小半碗,霍震烨抬头看他,漆黑眼中泛着笑意,觉得自己真是拿这人没有半点办法。   “怎么?”白准察觉他的目光,刮他一眼,“人家都求上门来了,你就去看看,说不定真是慕名而来。”   见死不救,是要损阴德的。   霍震烨唏哩呼噜吸面条,把剩下半碗面条吃个干净:“那我明天可就真去了。”   白准转身回房,舒舒服服瘫进弹簧床里,把自己放在鹅绒被子里,听见外面霍震烨收拾碗筷的声音,缓缓阖上眼。   想到那长了一节的命香,眉心一松,也许也不是留不住的。   霍震烨和陶小姐约在下午霞飞路上的咖啡馆见,他一大早起来,先开车去买了个双层奶油大蛋糕回来。   白准醒的时候,蛋糕已经摆在桌上。   “插几根蜡烛?”他还不知道白准几岁呢?   “死人过冥寿才插蜡烛呢。”白准看他脸也刮过,衣服也换过,立刻想到这纨绔今天要去见陶小姐,他还打扮过了?   “那不插蜡烛,就吃蛋糕。”给白准切了一小块,自己也切一块,还把自己那块蛋糕上的奶油花挑下来,给白准。   看在这两层蛋糕的份上,白准暂时不气。   霍震烨套上西装出门,小黄雀立即就要跟上,白准叉子一动:“回来。”   黄雀绕着房梁飞一圈,有些发懵,主人明明想让它跟着的,为什么又叫它回来了?但黄雀很懂事,飞一圈落在朱顶笼边。   “看你这出息,等我回来给你带只漂亮的红嘴蓝鹊。”说完他就出门了。   白准吃了两口,觉得腻得慌,叉子一扔,回房睡觉。   小黄雀悄悄溜出天井,偷偷摸摸跟在霍震烨车后。   陶咏华一早就到了咖啡厅,她面前摆着咖啡蛋糕,但她无心品尝,目光透过玻璃盯着街面,盼望霍震烨的到来。   霍震烨推开玻璃门进来,径直走到陶咏华的对面,依旧摆出他花花公子的款来:“服务生,咖啡。”   陶咏华两只手紧紧攥住手包:“霍,霍先生,你好。”   “陶小姐找我有什么事?”霍震烨毫不掩饰的打了个哈欠,胳膊往椅子上一搁,腿也翘起来,一付昨天夜里花天酒地,早上睡不醒的样子。   服务生送上咖啡,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陶咏华原来是很紧张的,可她看霍震烨这么装模作样,竟低头轻笑一声:“霍先生不必这样为难自己作戏,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天相亲,她就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霍七少,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她本来十分失望的,自己未来的丈夫竟然是这样的浪荡公子。   大学里有很多女同学,家里没钱女孩的没办法上大学,真上了大学的都是大小姐,可哪怕上了学,她们也一样要听从父母之命。   结婚之后就退学回家相夫教子。   陶咏华本来以为自己将走入一段不幸的婚姻,丈夫虽然有钱,但浪荡没有出息,她鼓起勇气要拒绝这样的婚姻。   所以在霍震烨出去抽烟的时候,陶咏华悄悄跟了出去,她想瞒着父母,当面拒绝这桩婚事。   可霍震烨一离开包间,整个人气质就变了,他站在窗边插烟,目光望得很远,好像整个人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儿,与世隔绝。   服务生端咖啡的时候撞到他,热咖啡洒在皮鞋上,那个服务生想蹲下来替他擦鞋子,他摆了摆手,抬腿抖掉咖啡,随意在裤管上擦了擦。   陶咏华怔住了,她站了一会儿,没有上前,她又回了包间。   等父母问她意见的时候,她没有拒绝,拒绝了也不一定还能再找到更好的。   等霍震烨闹出那种丑闻,父母也依旧没打算中止这场婚事,母亲对她说:“男人嘛,结了婚就好了,就收心了。”   父亲更是告诉她说,家里洋轮生意需要跟霍家合资,甚至对她说:“你们结婚只是家族之间的保障,你还可以继续在学校里读书,他是留过洋的,不排斥新式女性,爸爸已经为你考虑了。”   换成别家,听说女孩子读了大学,第一个就要反对。   没想到是霍家取消了婚事推进,霍震烨的大哥亲自打电话给陶父,说生意继续做,不牵扯儿女情,霍家也一样要走海运。   陶咏华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叠过的报纸,放到红白格子布的咖啡桌上。   霍震烨扫了一眼,还真被白准给料中了,陶小姐还真是看了故事报道来找他的:“陶小姐不会把这种无聊小报当真了吧?”   他把报纸拿起来扫一眼,还是今天的新刊,《雨天掘尸后花园,姣女托梦显冤案》,这小报的记者,连长三堂子都去了。   除了雨天掘尸是对的,其余全是编的,连喜红给他托梦都编出来了。她那可不是托梦,她是伸长了脖子想撕他的皮。   “这都是瞎编的。”真的要更吓人,霍震烨低头喝一口热咖啡。   陶咏华看他一眼:“我和谷玉音是同学,就是,乔家的那位少奶奶,她已经登报离婚了,是她告诉我霍先生能通阴阳,我才冒昧找上门的。”   谷玉音离婚之后,她们几个旧时同学聚在一起,都感叹她逃出火坑,那家人能把人杀了埋在花园里,简直就是恶魔。   陶咏华跟霍震烨相过亲,特意留下问她细节,这才知道霍震烨还有这种本事,怪不得他对人对事这么疏离。   霍震烨不装样子了,他坐直了身体:“说吧,什么事?”   陶咏华咬牙道:“不是我的事,是我表妹,她这些日子,总是做同一个梦。”   “做梦?”霍震烨两手抱胸,“做什么梦?”   陶咏华脸色微红,不敢看霍震烨的脸:“梦见,梦见拜堂成亲。”可跟她拜堂的那个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那她除了做梦,还有别的异常吗?”死了?鬼上身了?   陶咏华摇摇头:“只是做梦,但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我才想请霍先生看看。”   霍震烨摸了摸鼻子,这又没死人,又没出事,为了做梦,就来找他求救?   “这个人做梦,也并不一定就跟鬼神事有关。”霍震烨在英国的时候看过弗洛伊德的书,留学生们之前从没看过此类书,有人痛骂,也有人赞叹。   陶咏华低头脸红,她明白霍震烨在说什么,这样的书大学里是有的,虽没有译本,但大家也会摘抄翻译。   “拜托霍先生看一看。”陶咏华十分诚恳,她有钱,可霍震烨不缺钱,实在没什么办法能让他愿意帮忙,只能诚心相求。   “行吧。”霍震烨看她这么郑重,点头答应。   陶咏华万分感激,两人走出咖啡馆,坐上车。   车停在陶家别墅门前,陶咏华解释:“我父亲在公司,母亲去看戏了,家里没有人,霍先生请放心。”   霍震烨无所谓,倒是佣人不住打量他,小姐可从来没带男人回来过。   “茵茵呢?”陶咏华一进门就问。   “表小姐出去了。”女佣说,“小姐一起出,表小姐跟着就出门去了。”   陶咏华大吃一惊,茵茵因为每夜做梦,精神不济今天一早更是起不了床,怎么会出门去。   霍震烨两手插在口袋里,他白跑一趟,倒也不生气:“陶小姐,我能走了吗?”   他正要转身,外面走进来一个穿旧式裙衫的年轻女孩,她抬头飞快瞥一眼霍震烨,又低下头去。   “茵茵,你去哪儿了?你身体不好怎么还乱跑呢?”陶咏华伸手扶住女孩的胳膊,“我把霍先生请回来了。”   茵茵低着头:“我精神好多了,就想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说着她就想上楼去   霍震烨刚要转身,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顿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白准给的那枚铜钱,扣在手心里。   “我说了只是做梦,表姐别管我了。”女孩闷头往楼上跑。   陶咏华脸上一阵青白,她不明白怎么表妹突然就变卦了,她对霍震烨万分抱歉,低头鞠躬给他赔不是:“对不起,我们明明说好的,一定是有什么缘由才让她改变了主意。”   霍震烨一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一手拿起铜钱,从钱孔中往外望,茵茵已经走到楼梯半当中,钱孔里什么也没照出来。   “没事,我走了。”他打声招呼就走。   听见两个女佣人在嚼舌头:“我们先生太太就是太心善了,这么个守丧的孤女也领进门,还给小姐脸色看。”   守丧?那女孩的脚上明明穿着一双大红缎子鞋。   霍震烨扭头看向陶家别墅,二楼窗口的窗帘倏地阖上了。   陶咏华几步上楼,进了茵茵的房间,就见茵茵从窗边走到床边坐下,她赶紧上前:“茵茵,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茵茵低下头,陶咏华问得急了,她拿出一张红笺:“我去找了个问米婆,她说明天替我开坛问米。”   “茵茵!你怎么能相信那些神婆呢?”陶咏气得满脸通红,她心觉得很对不起霍震烨,让他白白跑一趟。   茵茵青白着一张脸:“我早就拒绝了,他是个男人,我怎么能告诉男人那些事呢。”   陶咏华坐到她身边,搂住表妹的肩:“茵茵,那些神婆招摇撞骗,贪图钱财,但霍先生不同,他既不缺钱又不缺学识,他不会骗我们,他要是说有,那就肯定有,我们当然应该相信他呀。”   茵茵钻进被子里,她捂上耳朵:“表姐,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陶咏华不说话了,茵茵这些天夜里不敢睡,白天才休息,她想了想叹口气:“那好吧,你歇一会儿,明天问米,我陪你去。”   说着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茵茵拉下被子,目光盯在门上,脑中不断回响着问米婆的话。   “送一个人去,你就不用去了。”   茵茵无意识的咬住大姆指,眼睛定定盯着门:“送一个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霍·声名在外灵探·七:救?不救?那得看师父同意不同意   白·醋精·七:你打扮给谁看? 第37章 问米   怀愫/文   霍震烨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拎了只红嘴蓝鹊回家,刚把笼子放下, 小黄雀就从天井飞进来, 绕着蓝鹊的笼子飞了一圈。   小黄雀尖喙微张,傻不愣登盯着红嘴蓝鹊,它的毛是宝蓝色的, 尾羽细长翘起,鲜红的喙轻轻梳理着羽毛。   “怎么样,漂亮吧。”霍震烨揉揉小黄雀的脑袋,“别在一只鸟笼子上吊死。”   霍震烨话音刚落,朱顶啾鸣一声, 小黄雀一个激灵,又飞到朱顶笼子前去。   嗬, 这鸟还挺痴情的, 霍震烨刚要笑,又想到物似主人,要是白准喜欢上什么人,是不是也挺痴情的。   他嘴角刚要翘起来, 就听见屋中有个女人轻声细语。   霍震烨往里走了两步,怎么回事?他一出门, 家里就来女人了?   走到门边, 就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作妇人装扮,一身旧式褂裙, 腕间翡翠珠玉,看得出出身富贵,只是一身素白,鬓边戴了一朵白花。   “白七爷。”妇人眼角微红,但神情平和,“请你替我女儿做送葬的纸马。”   一边说一边拿出女儿的生辰八字,掏出手帕,手帕里包着五根金条。   白准先看一眼八字,又看一眼妇人,并没收钱:“她阳寿未尽,去了阴司也要等够日子才能投胎,这钱不如留给她供饭。”   小孩子算是夭折 ,一般是不大办的,找一付小棺材送走就罢了,若是父母一直都在,还能烧点香火供点饭食,要是父母忘了他们,那就成了无祀的孤魂野鬼,是鬼中最可怜的那一类。   妇人听见自己女儿阳寿未尽,她咬住唇角咽下泪意:“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断了她这碗饭的。”   白准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眼中光芒从黯淡到灼然,颔首应下:“留下吧。”   妇人敛袂行礼,转身就走,来时脊背弯曲,走时挺直了脊梁,目中恨火璨然。   白准看出来了,霍震烨也看出来了,等那妇人走出小楼,他问:“咱们还管这种事?”   五根金条,到哪个名山古刹办法事都够了。   “合我的意,我就管。”白准将小女孩的生辰八字压在香炉下,今晚就替这女孩化怨气,送亡魂。   他这里只能渡魂,不能渡人   有时爱让人自苦,恨反而能让人活得长久。   白准用绸帕擦擦手:“你的那位陶小姐找你什么事?”   “什么就我的陶小姐,我跟她今天也就是第二次见面。”霍震烨下意识解释,说完他先是一顿,跟着挑眉笑了,“你吃醋啊?”   白准眉头一拧,霍震烨赶紧往后退两步,白准这个表情,是又想把他扔出去了。   霍七少是很能屈能伸的,他立即服软:“我买了琥珀核桃,给你泡壶茶?今天总该教我做纸扎了吧,我已经会劈竹丝了。”   “会了?我的手艺就这么容易学?”白准接过纸袋,含了个琥珀核桃。   外面那层糖衣是用蜂蜜裹的,裹完晾干,又甜又香脆,白准上回在长三堂子多吃了两个,霍震烨就记住了。   “我第一年学艺的时候,家外面一片竹子来不及生笋就全劈干净了。”他怕师父不要他,所以格外认真,劈得手上全是泡。   霍震烨推师父到天井里晒太阳,给师父泡了壶茶,他就坐在白准身边的小凳子上,劈竹子,抽丝、打磨,磨成长短合适的竹条。   “那会儿你几岁?”   “六七岁吧。”白准又嚼个核桃,太阳晒在身上,他微眯着眼。   “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事了。”霍震烨闷头劈竹子,一刀下去,竹子发出清越的声响。   白准眉心一动,嘴上还是那懒洋洋的调子:“哦?”   霍震烨毫不避讳:“我亲生的妈是外宅,还是那种,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外宅。”   霍老爷除了自己享用之外,还会拿她待客。她有了身孕,肚里的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大人物的。   霍老爷本来不想留这个孩子,他家里又不缺孩子。   可霍震烨命硬的很,两付堕胎药硬是没把他打下来,生下来就扔在一边不管,是家里的佣人老妈子把他带大的。   “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亲妈没了。”霍震烨劈下一根竹丝,对着阳光照了照,薄厚均匀。   那时霍老爷正四处奔忙跑官,大清政权还在,但眼看就要完蛋,霍老爷见风使舵,不当大清的官,当大总统的官。   铁打的霍家,流水的总统。   霍震烨在外宅,虽然身份不清不楚的,但到底也是当小少爷养大的,亲妈一死,霍老爷又小半年没来,他便被老妈子送去了霍家老宅。   太太避而不见,四姨娘把他丢到了抚孤院。   白准缓缓吸一口气,他不急不徐,沉稳镇定的问:“然后呢?”   “然后……我大哥把我抱回去了。”霍朝宗带着霍震烨到西医院验了血,确认他就是霍家的孩子之后,大太太借机狠罚四姨娘,说她让霍家的孩子流落在外。   “我在霍家大病一场,醒来就忘了之前的事。”还以为大太太是他亲妈,后来才慢慢知道不是,渐渐拼凑出事实真相,自然也吃了许多苦头。   霍烨,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稍有底蕴的人家一听就知道他在家里的地位。   他被带进霍家时时,霍老爷刚丢了官,仕途不顺,政权迭荡,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白准没说话,霍震烨还以为他睡着了,侧头去看,白准没有睡,他眯眼望着碧蓝的天。   “怎么了?”   白准阖上眼睛,人的缘分,还真是奇怪,明明忘了,偏偏又遇上。   他眼前倏地一暗,长睫微掀,霍震烨的脸就在他面前,两人相隔不过一寸。   “我们是小时候见过。”霍震烨这下确定了。   霍震烨两只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几乎要贴上白准的脸,离得近了,白准身上的檀香味更浓,那气味里又带些竹纸香。   明明凑上来的人是他,可喉结一紧的人也是他。   白准目无波澜,他就这么看着霍震烨,淡唇微张:“没有。”   “有。”霍震烨坏笑,白准小时候是什么样?他现在都这么……这么漂亮,小时候一定跟个瓷娃娃一样。   两人目光胶着,仿若对峙,屋中刹时一静。   被这么一双冷淡的眼瞥着,霍震烨偏偏气血翻涌,他倏地松开手退后,转身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瓶冰汽水。   白准松开紧扣的指节,他喉头微动,徐徐吐出口气:“给我也拿一瓶。”   二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小竹凳上,一起喝冰汽水降火。   霍震烨自觉尴尬,他那地方火还没消,一点刺激都受不了,灌下一瓶冰汽水,他干脆沉心说正事:“我从铜钱里看见一双红缎子鞋。”   茵茵穿的是旧式装束,旧时女子,不到婚嫁怎么会穿大红鞋子。   除了这双鞋子不对,就只有陶小姐说的,她表妹一直做梦,梦中在跟人拜堂成亲。   白准又闭上眼睛,暖洋洋晒着太阳,他昏昏欲睡:“拜堂?配阴婚?”   “配阴婚?”霍震烨在老宅时听说过,但多是那种年轻早亡的男女,由父母作主,配成阴婚,可茵茵是个活人。   “也许是拿了不该拿东西,也许是原来就定下亲事,男方不肯放过她。”白准想了想,“你看见了?”   “不确定。”那女孩快步跑上楼梯,如果不是那鞋子的颜色太显眼,他根本不会察觉。   “既然看见了,就提点两句。”良心难劝该死鬼。   霍震烨低头劈竹,余光偷窥白准的脸色:“那我,可就,又要去见陶小姐了。”   白准转过脸去。   陶咏华轻轻敲响苏茵的门:“茵茵,你醒了吗?爸爸有应酬,妈妈跟朋友们打麻将,都不回来吃饭,我们俩一起吃。”   苏茵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见声音,慢一拍才回答:“好,我起来了。”   她拉开门,对陶咏华说:“表姐,下午是我不好,惹你朋友生气了吧。”   陶咏华确实不高兴,拂了她的面子没什么,但霍震烨是她好不容易请来的,两人本来也没交情,只因为他善良才跟来,要好好跟他道歉。   但小表妹丧父丧母,家遭巨变,行为举止有些不周到,她也可以体谅。   “没事的,我让周妈炖了参鸡汤,你多喝一点,补一补元气。”   苏茵跟着陶咏华下楼,直觉这一屋子的佣人都在打量她,她低头走到餐桌边,小口小口喝着鸡汤。   陶咏华继续说:“等你身体好一点,就跟我一起上学,学校里可好了,大家除了读书,还一起打羽毛球、看电影、排练话剧,比闷在家里好多了。”   苏茵抬起头,看着表姐柔软光泽的面庞,对她点一点头:“好,我都听表姐的。”   吃完饭,天就黑了。   天一黑,苏茵就发抖,她白天回自己房间,这些天晚上,都跟陶咏华挤在一起,可她今天却回了自己房间。   陶咏华关心道:“真的不跟我睡一起吗?”   苏茵摇头:“天天吵得你也睡不好觉。”她每晚都从噩梦中惊醒,只要昨天开坛成功,她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陶咏华还不放心:“你要是不舒服,就叫我。”   苏茵点头微笑,送陶咏华出门,她倒在床上,安然闭上眼睛,这个晚上,她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天一早,两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准备要去老城厢。   陶咏华满心疑虑,时不时看表妹一眼,但苏茵却靠在车上,一直都没说话,她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   黄包车停在一条弄堂外,这里是陶咏华从没踏足过的地方,街边有妇人在刷痰盂,隔几步就是一家人摆着桌子在吃早饭。   她拉着苏茵走进来,这里家家户户全都打量这对姐妹。   姐姐穿着洋装,妹妹穿绸缎,看上去就是有钱人家。   这条弄堂里收生的,堕胎的,请神的,看暗病的样样都有,不知哪一家,今天又要宰只肥羊。   “到了。”茵茵脸色发白,望着一扇窄门,她松开陶咏华的手,“我先进去跟孙仙娘说一声。”   陶咏华有些不安,她觉得不对劲,可也只以为是这里的环境让她不安:“好,你快点出来。”   苏茵点点头,她推门进去,又把门关上。   窄小的一间屋子,窗前蒙了一块红布,白天这屋里也处处红光,茵茵轻声开口:“孙仙娘,我来了。”   屋子里走出来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太,她裹着一双小脚,看见茵茵就笑:“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了?”   苏茵一双泪眼,咬住嘴唇说不出话。   孙仙娘心中了然,这种事,不是亲密的人一时也请不来:“别害怕,说不定瞧不上她。”   瞧不上她,那就得自己去。   孙仙娘笑了,在圆桌前摆坛,一面铜镜,一个香炉,两盘新鲜供果,三只瓷杯。杯里盛着茶、米、酒。   最后她拿出一盘白米来:“行了,叫人进来吧。”   陶咏华等在门外面,窗户被布蒙着,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又不敢高呼茵茵的名字,就这么踮脚想从门缝里看一眼。   倏地头顶一盆水浇下来,陶咏华闪避不及,头发上衣虽没湿,但裙子全湿了,她“哎呀”一声。   头顶窗前探个女人,看陶咏华一身洋装,是有钱人打扮,怕她要赔偿,立刻吊起眉毛:“叫什么叫,什么地方不好站你站在这里?”   “你怎么这么说话!”陶咏华气坏了,水浇到她了,竟然连声道歉也没有。   女人理也不理她,翻个白眼,“啪”一声关上了窗门。   陶咏华气得满面通红,可她从没跟人吵过架,只好自认倒霉,弯腰用手挤干裙子上的水。   苏茵打开门,就见表姐满身狼狈:“怎么了?”   “没事,赶紧开坛吧。”这个表妹,看着纤细柔弱,其实骨子里很倔,开了坛给了钱,再去找霍先生帮忙,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两人进屋之后,苏茵把门给关上了。   孙仙娘坐着开坛,面前摆了两把椅子,苏茵拉陶咏华入座。   孙仙娘看了眼陶咏华,知道苏茵为什么要选她了,她长得很明丽,比苏茵要漂亮,看来这事能成。   “等一会,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   孙仙娘与苏茵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她拿红布罩住眼睛,点起蜡烛线香,她嘴里唱了段又像歌谣,又像咒文的曲子,蜡烛爆了一声。   陶咏华缩起身体,她觉得身上发冷,禁不住打个寒颤,又以为是衣服湿了的缘故,这里从里到外,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孙仙娘一边念咒,一边摸一把白米,把米往天上抛,米粒“噼噼啪啪”掉在苏茵和陶咏华身上。   孙仙娘嘴里含含混混念了一串名字:“请你上来,相看相看。”   她的身体猛然抖动两下,僵直了不动。   苏茵昨天已经见过,她花大钱让问米婆请那人上来,同他商议退掉亲事,男人不肯。问米婆问:“那,能不能换一个人。”   男人同意了,要苏茵替他选一个合心意的人。   孙仙娘下颔线条一紧,轻轻拉开红布,目光直瞪瞪看着陶咏华,那眼里光芒,让陶咏华屏住呼息,通身恶寒。   那是种男人打量女人的目光,还是最让人恶心的那一种。   孙仙娘伸出手,她很老了,手掌就像树皮一样粗糙,她分明是个老妇,可让陶咏华完全生不出亲近的心思。   那双手先停在苏茵的面前,又滑向了陶咏华,离她越来越近,伸手探向她的掌心。   可刚一碰上陶咏华,“孙仙娘”整个人就剧烈抖动起来,桌上的三只杯子倒了下来,酒水茶水顺着桌沿淌得满地都是。   “你敢骗我!”那一声既像是男声,又像是女声。   孙仙娘的眼睛倏地血红,盯住了苏茵。   苏茵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骗你。”   只有陶咏华不明所以的站起来,看着发疯的孙仙娘和惊恐万状的苏茵,连声问:“怎么了?”   孙仙娘整个人软倒在桌子上,陶咏华赶紧放下钱,拉苏茵走:“快走,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相信这种人。”   装神弄鬼!   苏茵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出这种变故,她呆怔怔被陶咏华拉出了门,想不明白是为什么,那人明明是满意的,他看上表姐了,就不会再要她了!   刚一出门,陶咏华就撞上了刚才那个倒水的女人,当面撞见,女人有点心虚,但她双手叉腰:“看什么看,我那个又不是脏水,是擦观音像的水,干净得不了,浇到你是你的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白·绝不承认五岁的时候是哭唧唧小可怜·绝不承认叫霍震烨哥哥·七   霍·在抚孤院也是小霸王·小小只就很能打·保护漂亮小可怜·七 第38章 八字换妻   怀愫/文   陶咏华拉着苏茵离开, 一边走还一边数落:“茵茵,她就是个骗子, 别再被她骗了。”   什么鬼上身, 撒米粒,装得不男不女,全都是骗人的把戏。   苏茵一言不发, 呆呆跟在陶咏华的阴影中,淡的像一抹影子,眼睛紧紧盯着陶咏华后背,怎么她的运气就会这么好呢?   陶咏华把苏茵带回了家,苏茵回到自己房中。   她一闭眼睛, 就又坐到在喜床上,满天满地都是红色, 屋外锣鼓喧嚣, 再过一刻就会有人请她出去拜堂。   但今天进来的不是丫环,是那个男人,他青白着一张脸,恶狠狠逼近她:“你敢骗我!你敢骗我!”   喜房内刹时阴风大作, 苏茵每次都缩在床角,苦熬着等这个梦过去, 等天亮了就好。   可这次她没有, 她一把掀开红盖头,盯住男人:“我也用观音水擦过身,你要碰我就试试看!”   男人的手像被火燎过, 掌心全是水泡,他举起巴掌就要打苏茵的脸,听见这句,又缩回手。   可他冷笑一声,目光在苏茵身上留连:“你躲不掉的,你生是我詹家的人,死是我詹家的鬼。”   苏茵恨恨,她说她不认识梦里的男人,是她说谎了。   她当然认识这个男人,这是她的未婚夫。   她打小就跟詹家定了亲,可詹少爷不学无术,还沾上了抽大烟的毛病,詹家老太太说:“戒什么?一点烟土才多少钱,在家里抽烟,总比到去外面鬼混要强。”   为了留住她的宝贝孙子,詹老太太还专给詹少爷买了点烟泡的小丫头,詹少爷每天睡到日上三杆,醒来就往榻上一躺。   小丫头伶伶俐俐送上一管烟,詹少爷便开始吞云吐雾,抽得飘飘欲仙,劲一上来就跟丫头胡天胡地。   苏茵从小定亲,算是半个詹家人,她越长大越不愿意认命,好不容易说动父母送她去新式学堂。   詹老太太发话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怎么能跟男人一样去学堂。”   詹家可是有三座牌坊的人家,詹老太太死了丈夫又死了儿子,苦熬一生都没堕清名,她的话自是本乡妇女的圭臬。   苏茵就没能去城里上学。   苏家拖着不让女儿过门,詹少爷也不急,他这辈子也就在烟榻上躺着了,可谁也没想到,一管云烟要了他的命。   詹老太太死活要娶苏茵进门,跟牌位拜堂,守望门寡。   “我能守,她怎么不能守?”   苏家自然不肯送女儿过门守活寡,可詹老太太就是按着生辰八字不退亲,还把苏茵的名字刻在了詹少爷的墓碑上。   等苏父苏母因病亡故之后,苏茵就到上海来投奔姨母,她这辈子都没出过乡,进了陶家的大门,才知道原来一样是女子,表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那些洋装,皮鞋还有运动服,是苏茵这辈子都没见没穿过的,因为那不符合三从四德。   表姐也是家里独生女儿,可她从不自卑,也从不怯弱,连姨父姨妈也没有因为只有女儿就低人一头。   苏茵也见过霍震烨的,他高大英俊,跟詹少爷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表姐跟她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知道霍震烨也是个纨绔,苏茵心里隐隐觉得开心,表姐跟她也没什么不同的。   直到她听见姨父跟表姐说:“霍震烨留过洋,他不排斥新女性,你嫁给她以后读书交际都不会受限制。”   等表姐走了,姨父又跟姨妈说:“我找人打听过了,他读书的时候成绩不错,书画琴棋都有一手,又是不受宠的小儿子,在霍家是继承不到家业的,配我们咏华正好,要是真的不堪,也是能离婚的。”   苏茵咬着手帕,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日子过得这么苦!   要是……要是表姐走了,表姐的一切,都会是她的。   “詹少堂,你真的不想要我表姐?”   詹少堂想起陶咏华漂亮丰满的样子,再看看苏茵,单薄纤瘦脸色阴沉,他张口便是道阴风:“可她没跟我定亲,我带不走她。”   “我可以帮你。”苏茵在梦中这么说,她死死抠住喜服上的织金龙凤,“用什么办法,才能换人?”   詹少堂阴笑几声:“你把她的生辰八字烧来给我。”   说着他就隐去了,新郎一走,亲事不成,满目鲜红都褪了颜色。   苏茵满身虚汗醒过来,她望着灯影,抬起手来死死咬住胳膊上的肉,舌尖尝到血腥味,又痛楚又清醒。   只要表姐没了,一切就都是她的,说不定能连同……连同那个英俊的未婚夫。   苏茵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她到厨房熬了燕窝粥,做了小菜,端上餐桌。   她还特意换了衣服,是姨妈给她做的洋装,漂亮的包领衬衣,领子上打着蝴蝶结,头发散开披在肩上,夹了个水晶发夹。   “姨妈昨天通宵打牌,吃别的一定没什么食欲,我做了燕窝粥,姨妈和表姐都尝一尝。”   陶咏华看她精神好起来,很替她高兴,等没人的时候才问她:“你好了?”   苏茵低下头,微微一笑:“心里想通,就没做梦了,表姐,多谢你担心我,我真的好很多了。”   陶咏华大松口气:“你呀,这么明显的骗局你怎么会相信的。”但她想到苏茵前些天那么害怕的样子,又问,“要不要我再找找霍先生,他说没有,你从此就能安心了。”   苏茵拒绝了:“不用了,上次那样,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我听说城隍庙很灵的,我想去求个护身符,戴着就能心安了。”   陶咏华点头答应:“好啊,你还没去过吧,那边的小吃点心都不错,咱们去广式茶楼吃点心。”   两人去了城隍庙,苏茵来的时候就已经找好了借口,打算以护身符要写生辰八字,骗到陶咏华的生辰。   可一进大殿,看见四方神像,她又瑟缩了。   陶咏华一无所觉,她跪在蒲团上,敬香给神明,祈求全家人身体健康。   苏茵举着香,根本不敢拜倒,看着陶咏华站起来,她也站了起来,跟表姐一起敬香,添了一把香火钱。   走出大殿,苏茵挽住陶咏华的胳膊:“表姐,我听说求护身符最好写上生辰八字,表姐的生辰是什么日子?”   陶咏华全无戒心,想都没想过,柔弱的表妹包藏祸心,问了就全告诉她。   苏茵默默记在心里。   “我们去吃点心,这一家龙升楼说是广州开过来的茶楼,听说点心很好吃的。”两人刚进茶楼,碰上了等点心出笼的霍震烨,他懒散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张条子。   既然碰见,当然要打招呼,陶咏华走到他面前:“霍先生。”   霍震烨一抬头:“陶小姐。”他扫到陶咏华身后的苏茵,眉心微皱,她身上血腥味儿怎么越来越浓了。   “上次的事真是麻烦你了,让你白跑了一趟。”   霍震烨怎么会计较这种小事,他摆摆手,想到白准说的,遇上了得提点两句,于是问:“陶小姐的表妹,还做梦吗?”   苏茵整个人藏在陶咏华的身后,表姐把这个男人说得神乎其神,她怕被他看穿。   “茵茵好的多了,谢谢你关心。”陶咏华觉得霍震烨这个人真是不错,她想怎么也得买点礼品谢谢他。   眼睛一扫,扫到霍震烨手上的单子,上面罗列着十数样点心。   奶黄莲蓉包,玫瑰雪梨露,还有一客炖牛乳,扫一眼全是女孩子爱吃的口味。   陶小姐知情识趣,猜测这是霍震烨替女朋友跑腿。   “那我们不打扰霍先生了。”点头示意,拉着表妹坐到一边。   苏茵既然好多了,那为什么血腥味变浓了,霍震烨摸出铜钱,拿在手上,从钱孔中看出去。   苏茵不仅穿了一双龙凤鞋,连裙子都变成旧式礼服模样,她的腕间系着一根红绸带,那根绸带一直延伸出去。   霍震烨举着铜钱,顺红绸望过去,就见茶楼外的暗角处,站着个年轻男人,他胸前绑一根红绸带,带上一朵大红花。   街市上所有人都颜色鲜明,只有这个男人,像氤氲开的墨色,通身黑雾缠绕,他贪婪地望向苏茵的方向。   男鬼倏地回头,阴阴鬼目从铜钱眼中与霍震烨对视。   霍震烨叩住铜钱,这鬼分明还在,怎么苏茵会说她已经不做梦了呢?   点心很快出笼,白准还躺在床上等着,霍震烨匆匆写了张纸条交给伙计:“把这个交给那边的陶小姐。”   他拎着点心回去,经过屋檐时,男鬼阴恻恻看他一眼,踩着霍震烨的影子,跟在他身后。   霍震烨只能从铜钱孔中看见,但他灵感很强,刚走进馀庆里就觉得身后跟着什么东西,转身回望,又什么都没有。   快走到白家楼前,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霍震烨干脆一只手提点心,一只手拿出铜钱。   铜钱放到眼睛前,圆孔正中一张鬼脸,那鬼刚刚就贴着他的后背心,霍震烨乍然看见,退后一步。   他还没出声,就从天井中飞出一只小黄雀。   白准躺在床上,凤目一蟺,什么东西,也敢跟着他的人,到他门前来撒野!   黄雀一飞出来,男鬼立刻察觉不对,化烟似的逃走。   钱孔中又恢复了原来的世界,馀庆里的人家烧早饭的烧早饭,晒衣服的晒衣服,霍震烨搜寻一圈,都没再看见那男鬼的踪迹。   推门进屋,把点心放在桌上。   白准的竹轮椅从屋内滚出来,霍震烨把点心一样样摆到桌上,到炖牛乳的时候,牛乳上那凝结起的一层皮子,颠破了。   白准最喜欢吃的就是这层牛乳衣,他捏着勺子盯住碗,匆匆一瞥,他也看见那个鬼穿着男式喜服:“就是他想配阴婚?”   霍震烨点点头:“是。”   “配阴婚?我让他下辈子也打光棍!”   作者有话要说:  白·没吃到牛奶衣气鼓鼓·七   霍·行叭随便小可怜说什么就是什么·七 第39章 纸人穿衣   怀愫/文   孙仙娘到底六十多了, 每回请下面的人上来,都很耗精神, 不是大主顾也请不动她。她看在钱的份上替苏茵请鬼上来, 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鬼大发雷霆,把她桌子椅子全都掀翻了。   孙仙娘一把老骨头了, 哪经得起这种折腾,躺在床上一整天都起不来。   门轻轻响了两声,孙仙娘躺着不吭声。   “孙仙娘在不在?”   这细声细气的,一听就是那只肥羊,孙仙娘撑着爬起来, 开了一条门缝,看见那个丧气的小丫头片子站在门口。   她开口就赶:“走吧, 赶紧走, 我不接你的生意。”   苏茵不说话,她打开手包,露出里面一卷一卷的钱。   孙仙娘这才重新打量她,这丫头片子头一回来的时候六神无主, 今天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孙仙娘咧开缺牙的嘴:“进来吧。”   苏茵往椅子上一坐:“请詹少堂上来, 我有东西烧给他。”   孙仙娘看她一眼:“什么东西?可别又作弄我老太婆, 昨天闹那一场,我到现在头还昏眼还花。”   问米婆都只有姓氏,尊称她们一声仙娘, 孙仙娘是这一带最有名气,也是要价最狠的。   别的仙娘请人上身,多是因为主顾思念地下的亲人,或是有事不能决断,只有她除了请人上来,兼还做些别的事。   苏茵这才找了她:“生辰八字。”   孙仙娘细眼一眯,吊眉看她,取过她压在米盘下的黄纸,看了一眼说:“想好了?真烧了八字,可就不能反悔了。”   “想好了。”除了这个,她也没有别办法。   孙仙娘又依法开坛,身子摇摇晃晃请詹少堂上身,口中又吟唱着似咒似谣的曲调,身子陡然僵住,整个人姿势形态都变了。   “送来了?”又是那种似男非女的声音。   孙仙娘屋中满室红光,蜡烛火苗微微抖动,一丝阳光都照不见进来,苏茵透过孙仙娘,与詹少堂对视。   大烟鬼露出一付黄斑牙,冲她咧嘴笑着。   苏茵捏紧手包:“你得到你想要的,就别再来纠缠我。”   “孙仙娘”喉咙里嘿嘿两声,捏着那张黄纸在蜡烛上点燃,等那黄纸烧化成灰,孙仙娘才颤抖着回过神来。   苏茵拿出一卷钱,摆在桌上。   孙仙娘豁着牙数钱,赶紧拿上钱去买管烟,抽上一口,她骨子里的疼才能好受些:“小丫头,以后你再来,我算你便宜点。”   “不用了,我不会再来了。”   孙仙娘一边数钱一边笑看她的背影,这种事情,只要尝过了甜头,就停不下来了。   “那女娃娃一看就命好八字旺,不容易走的,你不如打打她小人,反正八字也有了,打一下霉一月,打一夜霉一年,打过小人步步高升。”   苏茵站在斗室里,眼前一片红,晃得她眼花,孙仙娘的声音直钻进她心里。   “你可想好了,今天是十六,错过这个日子,要到二十六才能打,夜长梦多。”   苏茵又拿出钱来,跟着她转身就走,大步迈出门去,她绝对,绝对不会再来了!   天一黑,陶咏华就觉得犯困,她平时还要读读书,替校报写写文章的,但今天她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恍惚间耳边响起了锣鼓声,有什么人在她身边办喜事,远远传来“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结良缘”。   陶咏华睁开眼,是谁家?这么晚了,还在打锣办喜事?   睁眼就是一片红,屋子还是她的屋子,可屋中有许许多多人走进走出,全是些她不认识的。   穿着旧式丫环衣裳,一个个笑意团团,穿都穿着红衣绿裤,个个都是一双小脚。   她们在窗上贴喜字窗花,还伸手扶陶咏华坐到镜子前,替她梳头,又拿出一双盘金缀珠的龙凤鞋,弯腰替她换上。   “你们是谁?这是要干什么?”陶咏华觉得不对,她一脚踢掉了龙凤鞋,那几个丫头力气很大,把她按在妆台前。   陶咏华挣扎中看了一眼镜子,吓得身体一软。   镜子里的丫头老妈子一个个都是纸扎人,她们脸色苍白,面颊上两团红晕,眉毛眼睛,连笑容都一模一样。   两个纸人拿着一件大红纸衣,冲陶咏华走过来,想把这件纸衣套在她身上,纸人的嘴不动,可发出声音:“新娘子快换喜服,上轿的时辰快到了。”   陶咏华突然明白了,茵茵做的就是这个梦。   她本想挣扎着跑出去,可她刚推开纸人,头上就像被重钉打了一下,头痛欲裂,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肚子上又是一下。   孙仙娘点着香,面前摆着香炉,炉下压五张黄纸,面前还放着一刀生猪肉。   她手上捏着张黄纸剪的小人,上面写着陶咏华的生辰八字,用鞋底一下一下打着纸人的头,口中念念有词。   “打你小人头,让你永世难抬头。打你小人脚,让你有脚无路走。”   陶咏华疼得满床翻滚,那些纸人牵起她的手脚,把纸衣纸鞋套在她身上。   一穿上纸衣,陶咏华人就昏昏沉沉的,她眼看自己被抬进轿子,又看着那些纸人吹吹打打,把她抬到一栋纸房子面前。   “新娘下轿。”纸扎的媒婆把红绸往 陶咏华手里一塞,牵着她进喜屋。   那纸屋子明明很小,可她越靠近,纸屋门就越大,她晃晃悠悠走了进,那里已经高朋满座,人人都在等新娘子进来。   “我不是新娘子!我不是新娘子!”陶咏华被两边按住了要拜堂,她想叫,喉咙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喜桌前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向她伸出了手。   陶咏华不肯把手递过去,她瞪着那个男人脸,想看清楚他的样子。   可那男人脸上好像罩了一层黑纱,陶咏华看不清他的模样,她用目光求救,四处找能够逃走的地方。   只见喜桌上摆着两块牌位,一块刻着她的名字“陶咏华”,一块刻着新郎的名字,她刚要去看,就被拍醒了。   陶太太坐在女儿床边:“囡囡,怎么啦?做噩梦啦?”   她穿一身织锦旗袍,胸前一串翡翠链,链上一只玉雕观音,昏黄灯光下,观音玉像发出润泽的光。   陶太太刚刚打麻将回来,听说女儿一早就睡了,不放心过来看看,就看到她在床上拼命挣扎,出了一身汗,赶紧把她拍醒了。   陶咏华猛喘口气,她半天才回过神,妈妈替她揉胸口揉肚子:“怎么啦?梦见什么了闹这么大的动静?”   陶咏华把脸靠在妈妈身上,她明白了什么,抖着嘴唇想问苏茵是不是定过亲,还没开口,就见房间门口露出睡裙一角。   “没事,我就是做梦了,稀奇古怪的梦。”   陶太太摸摸女儿:“你啊,学校里活动又多,又要照顾你表妹,肯定没休息好才做噩梦,明天让周妈给你炖点糖水燕窝 。”   睡裙汗湿一片,陶咏华许久才平复心情,再也不敢闭眼,坐在床上等东方泛白。   她一大早就已经梳洗下楼,苏茵竟也一大早就起来了,看她下楼,笑盈盈问她:“表姐你醒了?”   “嗯,我醒了。”陶咏华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淡淡的。   苏茵依旧笑着:“我炖了燕窝,表姐要不要尝尝?”   “不用了,我今天要赶着去学校,你自己吃吧。”陶咏华还拿着几本书,也不用司机送,拦了辆黄包车,“去圣约翰大学。”   苏茵看着陶咏华上车,听她报出校名,这才回去。   陶咏华等车子过了一条街,回头看了眼家门口,见苏茵不在了,才对黄包车夫说:“麻烦你,我去馀庆里。”   车夫换了一个方向,拉车到老城厢,在馀庆里巷子口停了下来。   陶咏华要是这时候还猜不到苏茵干什么,那也不用读这么多年书了,她只是不相信,明明就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表妹要把她推出去?   怪不得她不做噩梦了。   陶咏华想都不敢想,要是昨天夜里妈妈没叫醒她,她是不是无声无息的死在床上,留下父母和苏茵。   只要一想到这个,她站在大太阳底下,都觉得心口发凉。   陶咏华问了烟酒店老板,知道霍震烨住在弄堂底那二层小楼里,她站在柜台前,想买些东西拜会霍震烨。   这个烟酒店老板很在行:“喏,沙利文的糖果点心,霍先生每天都要买的,这种牛奶巧克力,他很喜欢的。”   馀庆里的人家不知道霍震烨买这些是给白老板吃的,纷纷以为霍先生买这个是自己吃的,再不然就是哄阿秀。   “那麻烦你,给我多包一点。”   “好的呀好的呀,反正也只有霍先生买,我进的货都是准备给他的。” 老板包了一大包糖果巧克力,陶咏华提在手里,走到白家小楼前。   她轻轻敲门:“请问,霍先生在不在?”   霍震烨刚刚起床,正在刷牙,听见有人敲门,打开大门,看见陶小姐有些吃惊,他本来就打算今天去陶家找她的。   还没开口,先闻见一股血腥味。   他转进门去,在天井里吐掉牙膏泡沫,拿出那枚铜钱,铜钱孔对准了陶咏华,从头看到脚。   霍震烨皱起眉头,那双龙凤缎子鞋子,换到了陶小姐的脚上。   陶咏华拎着点心袋子,站在满屋纸扎中间,昨天那些纸扎人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她吓得一步也不敢迈进来。   “霍先生,这里是?”   “这是我师父家。”霍震烨清了清喉咙,“我在跟他学手艺。”   陶咏华一听就明白了,霍先生一定是因为花国案,发现他自己通阴阳,所以才拜了师父。   “我……我昨天做梦了。”只要想起那个梦,陶咏华就浑身发抖。   白准从屋里一转出来,就皱起眉头:“纸人给你穿衣了?”   陶咏华一抖:“大师,求您帮帮我。” 第40章 一把剪刀   怀愫/文   白准还未没开口, 霍震烨先疑惑:“你怎么知道纸人给她穿衣了?你看见了?”   昨夜里白准明明在替那个小女孩超度,她阳寿未尽, 被父亲的小妾害死, 怨气很深,不肯离开。   白准颇花了些精力,才把小女孩送走, 送完他就长叹一声:“小孩子就是麻烦。”   还是个小女孩,可怜巴巴的落眼泪,鬼泪一出眼眶就化为雾气,没一儿天井里就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命香虽然越来越长了,但还是该收个徒弟, 师父当年是三十多岁的时候收下他的,跟着也就再活了十来年, 到半百的年纪就去世了。   师兄更不必提, 本来就不长命,还偏偏走了邪路。   白准十分发愁,他又讨厌小孩子,又不得不收个小徒弟, 还得是那种命中有缺,八字煞重的。   夜里躺在弹簧床上, 白准阖目缓息, 听见墙对面悉悉索索的动静,那动静还越来越响,声音越来越难抑。   白准当然知道霍震烨是在干什么, 他听着对面不断传来的喘息声,喉间一紧,突然开口,没头没尾的说:“我教会你,你再教小徒弟怎么样?”   霍震烨一下屏息!他还以为白准已经睡着了,隔着一道墙在想像一些快乐的事,呼吸又急又短,正在紧要关头,白准一出声,他立刻缴械。   白准在床上翻个身,那轻轻一点响动,让霍震烨心脏急跳 ,他半天才平稳呼吸:“你说什么?”   “我说,我教会你,你再教小孩怎么样?”只要不给霍震烨开眼,不带他去祖师爷面前上香,纸扎手艺倒没什么不能教的。   基本功最难,他画技不错,就已经难得了。   霍震烨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喜欢的人就隔一道墙,一闭上眼睛,鼻端就全是他身上纸竹香。   到现在才解决一次,霍震烨已经忍耐得够久了,他咬牙平息那还熄不掉的火焰:“当然好,你想再收个小徒弟?咱们去抚孤院挑个合适的孩子?什么时候去?”   白准知道他被打断了,他懒洋洋翻个身,尔后轻声道:“再说吧。”   霍震烨揪着被子,能再说的事情,为什么非得刚刚那个时刻说?   白准声音又飘过来,他老气横秋:“七门中人,不可太重欲。”   霍震烨瘫躺在小木床上,他一只手搭在额头,一只手放在身侧,气得笑了出来:“师父说的很是,口腹之欲也是欲,明天的炖牛乳干脆就别吃。”   反正他脸皮厚,都是男人,白准又不知道他是想着谁在弄,怕什么!   白准那头没了声音。   早上霍震烨起床,松着衬衣扣子溜达进白准的房间,身子歪靠在门上,一边刷牙一边问他:“还吃不吃炖牛乳了?”   看白准闭着眼睛不答,他轻笑一声继续刷牙,接着陶小姐就来敲门了。   那白准是怎么看到纸人给陶小姐穿衣服的?   陶小姐有些发懵,白准虽然冷淡,但一语说中,她相信白准是真的有神通,可霍先生这话,问的怎么不对劲?   “没有规矩,师父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白准看着陶咏华,“仔细说说。”   霍震烨察觉到陶咏华的目光,他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站在白准身后。   陶咏华坐到堂屋桌边,阿秀捧来一杯茶。   就算满肚愁思,陶咏华也忍不住多看了阿秀一眼,她说了声谢谢,握紧茶杯,手里握着东西,让她感觉心里更有底。   “我……我表妹带我去见了一个问米婆,叫孙仙娘。”陶咏华慢慢回忆,她昨天晚上就全想明白了,但真的要说,又觉得难受。   “那天她应该就想要……想要用我换亲的,可我被人浇了盆水,问米被打断了,出门遇上那人说是擦观音像的水,我猜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没成。”   孙仙娘?没听说过。   白准倚在椅子里,不拜正神的,当然不干正事。   陶咏华忍着泪光,表妹都已经在家里住了半年多了,她自问没什么怠慢的地方,她深吸口气:“昨天她说去城隍庙拜神求护身符,要走了我的生辰八字。”   白准一只手撑住头,竹条挑过放在桌上的袋子,从里面翻巧克力吃。   霍震烨按住竹条:“吃了粥再吃糖。”他跟广式茶楼的伙计定好了,每天送粥来,半个月里不能重样。   白准就把竹条收了回去。   陶咏华继续讲述,白准的态度越是怠慢懒散,她心中就莫名的更心安:“昨天晚上,我梦见纸人来接我,给我换上喜袍,用轿子抬着我,抬到一栋很大的宅院里,要我拜堂成亲。”   陶咏华一想起这些阴森鬼事,就脸色煞白。   “我看见喜桌上摆着两块牌位,牌位上刻着我的名字。”她终于说完,死咬住唇忍泪,“大师,有没有办法?”   “你被观音水泼过,运气该很强才是,怎么隔一夜纸人就该敢找上门?”   陶咏华又认真回想:“我本来是要逃掉的,可突然剧痛,就没能逃走。”   白准凝神静气,盯着陶咏华的额间,看她眉心发乌,气运衰败,心里了然,这是有人作法了。   活人穿纸衣,运势会更差,多磨几天,带走她也就不费力气了。   陶咏华诚恳望着白准:“我要做什么,才能摆脱这些呢?”   白准出手,向来是揪其源头:“新郎是谁?”   苏茵从未说过,她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那个男人,陶咏华昨天想看牌位的,但没看清就被拍醒了:“我没看清楚。”   那就有些难办,不知姓名生辰,就不知是谁家在办喜事。   “如今我今天再做梦,是不是只要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就有办法?”陶咏华虽然害怕,但依旧想办法。   “你敢?”白准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我敢。”陶咏华紧紧握着双手,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我先回去,问问母亲,苏茵是不是在乡下定过亲,若能问出对方的姓名,就打电话来告诉大师,若不能,我就……”   就再入梦一次。   白准挑挑眉头,他叫一声:“阿秀。”   阿秀便从屋中出来,手里拿着样东西放到桌上,推到陶咏华面前。   “剪刀?”陶咏华伸手拿起,触手才知道是纸做的,可这光泽纹路都像是一把真剪刀。   “你夜晚入睡时,把这纸剪刀压在枕下。”   “这有什么用?”   “晚上你就知道了。”   陶咏华把纸剪刀放进手袋:“谢谢霍先生,谢谢大师,我明天再来。”她转身离开了白家小楼。   白准低头喝口茶:“这个陶小姐,还挺聪明的。”   不仅聪明,福运还强,看似巧合,全是天意,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转头就见霍震烨盯着他,那目光里酿着一股陈年酸意,白准哼一声:“怎么?”看一眼陶小姐,他也吃醋?   霍震烨闷闷的:“你觉得陶小姐长得怎么样?”他不会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儿吧?   白准怒意横生,他还觉得陶小姐长得好看?扭头就往屋里去,硬声道:“我的鸭丝粥呢?怎么还不送来?”   陶咏华回到家,先问佣人:“妈妈醒了吗?茵茵呢?”   女佣人接过她手里书:“小姐这么早回来啦?太太刚醒,表小姐给太太送汤去了。”   陶咏华微一皱眉,她快步上楼,就听见妈妈屋里传来笑声,苏茵正在跟陶太太逗趣:“真的,姨妈手气这么好啊,我在家里也陪我妈打过牌,就是不知道这里的玩法是怎么样的。”   “这有什么难学的,你要是愿意出去,下回就跟我去,正好也认识认识人。”陶太太也替这个外甥女考虑,读书她是不行了,现在的学堂要学的功课很多,不是只通国文就能去的。   咏华就会英文法文,这都是小时候学起来的,像茵茵这样,最好是找个相衬的人家定下亲事,好在茵茵长得乖巧温顺,倒也不很难。   陶咏华敲门进来,她走到陶太太床边:“妈。”   陶太太立刻把全部注意力都移到女儿身上:“你不是学校有活动吗?是不是昨天没睡好?今天晚上还是早点睡。”   苏茵咬咬嘴唇,又笑起来:“表姐,我听姨妈说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你梦见什么了?”   陶咏华忍着恶心对苏茵笑一笑:“也没什么,好像是有人在敲锣,响得很。”   苏茵听了也笑,陶太太抢过话头,叮嘱女儿好好休息,又说带她出去玩一玩,看电影做衣服。   这个詹少堂,活着的时候没用,死了还这么没用,连八字都烧给他了,还花钱打小人,他竟然还带不走人。   苏茵笑眯眯走出去:“我去厨房看看午餐好了没有,好了来叫你们。”   她走到门边站了一会,听见陶咏华说:“妈,我怕我今天还做噩梦,你晚上来看看我好不好?”   陶太太笑着搂住女儿:“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好,妈晚上看看你。”   苏茵听完这句才下楼去。   这时陶咏华轻声问:“妈,茵茵是不是在乡下定过亲事?”   陶太太攒眉思索:“好像是有的,茵茵一生下来,你姨妈姨父就给她定亲了,定的还是当地的望族。”   “姓什么?叫什么?”   陶太太想不起来了:“姓,好像是姓詹,说是家里有牌坊的人家。”她一面说一面摇头,“叫什么我哪还想得起来,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陶太太叹口气:“茵茵一来,我就问过她了,若是身上还有亲事,那咱们也不好替她作主的,可她已经退亲了。”   知道了姓,不知道名,还是得冒险一次。   到了晚上,苏茵端着杯安神茶上楼来,看着陶太太喝下:“我给表姐也送了一杯,让她晚上能好好睡,姨妈不必起来,我会看着表姐的。”   陶太太很是欣慰:“你表姐是独生女,你们俩以后有个伴也很好。”   苏茵笑着关上了门。   陶咏华拿出纸剪刀放在枕头下,一只手牢牢握着,苏茵送的茶她泼出窗外,沾枕躺下,几乎是眼睛一闭,人就到了花轿里。   大红花轿又窄又小,把她夹在中间,不像是个花轿,倒像是副棺材。   陶咏华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喜袍龙凤鞋,手上一紧,剪刀还在,她微微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掀开轿帘。   花轿外街边全是看热闹的人,每个人嘴里都在说恭喜的话。   鼓乐手吹的是喜乐,纸扎的丫头婆子从篮子里抓出喜糖喜果往外抛撒,有一个飘进轿子里,掉在陶咏华脚边。   她底头一看,喜糖喜果落进轿底变成了白纸钱,回头望去,乡间泥路上撒满了纸钱。   再仔细去看,外面根本就没有人,有的是一只只坟包。   那些看热闹的人,头从坟包里伸出来。   这一片哪有什么大红灯笼,全是盏盏鬼火。   陶咏华牢牢记得白准的话,一定要知道是“嫁”给谁,才能找了断。   她手里攥着剪刀,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盯着喜轿队伍抬到一栋大宅前,宅门上刻着个“詹”字。   纸人丫环把陶咏华扶出轿子:“新娘落轿。”   她一把放下红盖头,把剪刀收进袖子里,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由纸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进喜堂内。   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已经在那里等着她,陶咏华走到喜桌边,一把掀开盖头,冲到桌前,拿起那块牌位。   “詹少堂”   新娘子突然发难,所有的宾客都围了上来,陶咏华明白过来,这一片都是詹家的坟头,这些人全都姓詹!   詹少堂咧着大烟牙笑:“生辰八字在我手里,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我还没睡过女学生呢。”   纸人接二连三冲陶咏华扑来,她从袖子里拿出纸剪刀,一刀划破了纸人丫环的脸。   扑上来时还是人形,“撕拉”一声,脸上糊的纸被划破,全成了破竹腔,陶咏华低头一看纸剪刀成了真剪刀。   她反身戳向詹少堂,就是这个大烟鬼害人!   陶咏华游泳打羽毛球,还跑步,她的身体比詹少堂可强壮得多了,一剪刀竟直戳在詹少堂的眼睛上。   这纸剪是白准亲手扎的,划个纸人是小意思,伤鬼也是小意思。   詹少堂倒地哀叫起来,詹家那些鬼哪里见过这么辣悍的女人,全都震在原地,陶咏华趁机逃了出去。   这栋宅子高墙厚门,陶咏华眼看就要跑到门边,那道门越来越窄,她刚跑到门前,门就“呯”一声阖上了。   陶咏华转身看过去,就见屋里一双双幽绿的眼睛看着她,木门紧紧关着,她没有退路了。   她把剪刀捏在胸前,突然想起白准屋里那一栋栋纸扎的阴宅,就跟这里是一样的!这是栋纸屋子!   陶咏华转身一刀,深扎在门上,“噗”一声,厚重的木门,扎出个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白:你想着谁在弄?   霍(耳朵红 第41章 描牌位   怀愫/文   纸门一破, 从外间透出光来,陶咏华大力撕开纸门, 眼前豁然。   她猛地睁开眼, 人还躺在自己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纸剪刀。   陶咏华只觉口干舌燥,坐起来想喝水, 这才想起她把茶泼掉了,起身下楼倒水,看见苏茵这个时间还在厨房里。   苏茵正在泡什么东西,陶咏华寒毛倒竖,她稳住心神问:“茵茵,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   苏茵吓了一跳,手里的碗碎了一地, 她回头看见陶咏华, 扯扯嘴角:“表姐,你还没睡?”   “我睡了一觉,又醒了,觉得口渴下来倒水, 你怎么不睡?”   “我在给姨妈泡燕窝呢。”苏茵偷看陶咏华的脸色,看她确实脸色不好, 浑身出汗的样子, 既焦虑又放心,今天才第二天,她做了半个月梦, 才刚刚到喜堂,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这些事都有周妈在做,不用你忙,你赶紧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街做新衣服呢。”   陶咏华紧紧握着杯子,如果苏茵发现换亲失败了,她会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陶咏华就起来了,陶太太预备带外甥女去百货公司买洋装:“旗袍好看是看的,可现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时兴穿洋装,正好你也换几件新的。”   电影明星时时翻新花样,画报上面各种新式漂亮的衣裳,陶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当然愿意打扮她。   “我衣服够穿了,就带茵茵去吧,我得找同学聊聊样刊的事。”   苏茵直觉不对,表姐会不会去找霍震烨?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挽住陶咏华的胳膊:“表姐,好不容易咱们三个去逛街,你走了多扫兴啊,咱们一起去吧。”   陶咏华假装为难,她演过话剧,驾轻就熟:“那这样吧,我先把稿子送去给我同学,让她修改,再来找你们吃饭买衣服?”   “行,百货公司也没有这么早开门的。”   苏茵看她说的这么真,松了口气:“那表姐一定要来啊。”   “你是不是怕妈给你挑过时的衣服,才找我当参谋?”陶咏华笑嘻嘻的,心口却发凉,她确定了,如果换亲不成,苏茵一定还会有别的举动。   她匆匆出门赶去馀庆里,把詹少堂的名字告诉白准,这一回轮到她把名字写在纸上,递出去。   白准接过来扫了一眼。   “陶小姐的表妹来了有半年多,这个詹少堂死的时间应当更久,那为什么之前没办喜事,偏偏是最近要配阴婚呢?”   霍震烨觉得很古怪。   白准看他一眼:“是有人在他办亲事。”   这个他指的是詹少堂,若无阳世亲人请人替他操办婚事,他一个死鬼,怎么跟什么活人结亲。   陶小姐一听就明白了:“是詹家的人,在……在作法?”她想起问米婆孙仙娘,想起在那间小屋子里的遭遇,还是指尖泛凉。   除了詹家的人,别人也没有苏茵的生辰八字。   白准撑着头,他看着陶咏华:“除非打断做法的人。”   “难道要去找詹家?”   作法的人远在乡下,就算现在起程去詹家,最快也得三四天才能到,还得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詹家对质。   陶咏华再涉事不深,也知道乡下宗族不可小觑,昨天夜里那乌泱泱来吃喜酒的鬼,全是詹家人,那一片就是詹家的地盘。   “倒也不用跑去詹家。”白准指尖敲敲扶手,作法的人必然离阴宅不远,他瞥一眼陶咏华。   陶咏华立时咬牙:“还要我再入梦吗?”   白准摇头:“不行。”她眉间更黯淡了,那个什么孙仙娘还在打她小人,昨天给她一把剪刀,是用剪刀的煞气对冲,再来一天,她就支撑不住。   若是生病,气运更衰,对方就能趁机把她带走了。   “我来吧。”霍震烨说道,不是他来,就是白准来,这回又不是女鬼,总不会再想撕他背后的皮了。   “你倒是会疼人。”   陶咏华大眼一瞪,脸上红晕还没泛起,就见霍震烨把手搭在白准的轮椅上,斜着身子对白准说。   “别胡说八道,我到底是在心疼谁,你不知道?”不是他去,难道白准去?   陶咏华迷惑得眨眨眼,这听上去不太对啊。   可白准撇过脸:“名字有了,你的生辰八字也一起留下。”   陶咏华掏出钢笔写下八字,捏着手包,还有些茫然,她站起来:“好的,那……谢谢大师了。”   阿秀递了个纸面具给陶咏华,白准叮嘱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戴着它。”   陶咏华把面具装进包里,直到出了门,直到走出馀庆里,她才捂住了嘴。   不会吧?他们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霍震烨一句话说完,自己先耳根发烫,他原来也常说这种话,可认真说了,白准又没反应,心事无处落点,有些闷气。   “过来,躺下。”白准竹轮椅滚到霍震烨的木床边。   “干什么?”   “你不是心疼我嘛。”白准似笑非笑,一句话说得霍震烨透不过气,这么直接?但白准都这么直接了,他怎么能退缩。   霍震烨径直走到床边,他有些犹豫,现在就躺下?总得脱衣服或者干点别的吧。   他留洋的时候,在宿舍里听那些同学们说过,有些少爷出国的时候什么事也不懂,留洋半年什么都学会了,不喜欢洋女人,也有东亚女孩。   当时的英国同学,还曾经讲过两人男人是什么滋味,可他没仔细听,是不是应该先接吻?   “躺啊!”白准不耐烦了。   霍震烨立刻躺倒,白准手伸过来,他指尖刮在霍震烨的颈项处,霍震烨轻喘一声。   白准解开一颗扣子,又看这衬衣上全是扣子,眉头蹙起:“怎么这么多扣子。”   霍震烨自己动手,在白准目光下脱衣,让他几乎瞬间就有反应了,大腿肌肉一紧,飞快把浅蓝衬衣的扣子全解开。   “那我下回换长衫?”霍七少的声音闷闷的,带点抑制不住的喜悦。   “下回?有什么下回?”白准轮椅滚走,片刻又滚了回来,他手里托着个青瓷碟子,还拿了一支笔笔。   霍震烨怔住,难道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白准用笔沾朱砂金墨:“这回去的远,我在你身上写点东西。”   霍震烨那口气泄了,笔尖在他身上戳了一下,笔头细软,着力又轻,他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你,你这笔是宣笔还是湖笔?”   “宣笔。”白准又写一个字,霍震烨的胸膛上肌肉跳动,他停住笔,“怎么?你喜欢湖笔?”   “太软了。”软的过分,笔尖又沾着墨,似一只灵活小舌,一下一下舔在身上,他有点忍不住了。   白准见霍震烨紧紧攥住双拳,突然想起来,他是很怕痒的,刚要嘲笑他,目光一扫看见某处,顿住了。   霍震烨拼命忍耐,他浑身肌肉紧绷,可脑中想像不受控制,刚刚平息,又鼓了起来。   白准一时分神,笔尖落在霍震烨胸膛凸起处,霍震烨哪里还受得住这种刺激,他闷哼一声猛然坐起。   一把按住白准的手,一字一顿:“你故意的是吧?”   霍震烨精赤着上身,炽热鼻吸在白准脸上,白准竟没扭头,他低目望一眼自己被按住的手:“不是。”   白准一向淡白的唇,竟泛上些许颜色,他按住霍震烨,把他按着躺到床上:“你老实点。”   霍震烨整上午都在忍耐不住的喘息,和不断坐起又躺下中度过。   白准终于写完,欣赏的目光在他胸膛腹肌上打转,还颇不满意:“要不是你老抖来抖去,我这字还能写得更好。”   霍震烨赤着上身走到他面前,就让他看的更清楚,红字满布上身,他弯下腰:“你刚刚,是成心调戏我?”   白准转过身就走。   霍震烨意外挑眉,这句调戏,白准竟然没有反驳。   这一天他都没穿上衣,怕衣服把朱砂金墨给蹭没了,白准一开始还能视若无睹,但这人竟故意在他面前晃悠。   霍震烨小时大病一场,病好了,大哥就让护院教他拳脚功夫,等去了英国,他又学过击剑马术。   线条分明,身材健硕,看得多了,白准心浮气躁:“别在我眼前晃。”   “那我能去哪儿?”死皮赖脸在白准面前一趟一趟走,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喝冰汽水?一会儿又让白准教他扎竹骨。   白准哼笑一声,拿出张黄纸来,坐在案前,细细描画。   霍震烨凑过来看,浓眉圆眼,他画了一张陶小姐的脸?这几个意思?   跟着又扎竹骨,把这张纸敷在竹骨上,最后翻过来写上生辰八字。   “你是想让我顶着这个纸面具,骗詹少堂来把我接走?”   白准点一点头,霍震烨翻转面具:“这东西,真能骗过詹少堂?”   陶小姐骨架比男人小,脸当然也小些,这面具完全是按着她的脸来制作的,都遮不住霍震烨的整张脸。   “晚上你就知道了。”   到了晚上,白准在纸面具内贴了一道黄符,纸面具便软软垂在他手上。   他给霍震烨糊上陶小姐的脸:“你四周查看,必有人开坛作法,看到有关陶小姐的东西,毁掉就行。”   霍震烨糊着纸皮躺在床上,眼睛将将阖上,听见白准低声在他耳畔说:“我会守着你的。”   他一声轻笑刚溢出,人便睡过去了。   睁眼就在花轿里,外面纸人抬着他,纸媒婆不断催促:“时辰晚了,赶紧抬新娘去拜堂啊。”   纸扎的轿夫“哎哟哎哟”喊号子:“今天的新娘子,怎么比昨天的新娘子重那么。”   霍震烨掀开帘子,看见处处坟包,这纸轿将他也抬到一片坟包前,阴宅大门被陶小姐给撕掉了,轿子直接抬进去。   昨天还满堂宾客,今天就只来了一半。   新郎倌依旧一身黑绸衣,胸前大红花,但他瞎了一只眼睛。   霍震烨大步迈进喜堂,詹少堂伸手刚要掐他的脖子,被霍震烨一拳打在瞎了的眼睛上:“说,谁在给你娶亲?”   詹少堂听见“陶小姐”一管男人声音,吓得整个人都缩起来,他可不敢娶个男人回来:“我,我奶奶。”   “作法的……媒人是谁?”霍震烨换了个说法。   他一路揪着詹少堂出喜棚,詹少堂将他带到一处木台上,木台上一根红蜡一根白蜡,几盘供果,还立着一男两女,三个人偶。   男人偶是詹少堂,女人偶是陶咏华和苏茵。   三个人偶面目栩栩如生,一根红线连结在三人之间,詹少堂根本没打算换亲,他打算先娶陶咏华,再娶苏茵。   有一双苍老的手,手上拿着一块木牌位,一笔一笔描着牌位上的名字,描一遍,就往火盆里烧几张冥币。   “我的孙媳妇,进门了吗?”   霍震烨呵笑一声,伸手把陶咏华的人偶扔进火盆里。   作者有话要说:  白:我就是在调戏你   霍:再这么撩我受不了 第42章 知道了   怀愫/文   詹少堂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苏茵又不肯捧着牌位过门给他守寡,还偷偷逃出乡去了。   詹老太太从族中又抱了一个男孩回来, 认在膝下当重孙。   重孙子有了, 怎么能少个孙媳妇呢?詹老太太本想再给孙子配一门亲,挑一个刚死的年轻姑娘,只要八字合得上, 多少钱都可以。   可算来算去,全没有苏茵的八字好。   批命先生皱着眉头:“这可是天作之合啊,若是早早结亲,能旺夫旺子,本是能替老太太开枝散叶的, 就是因为拖着迟迟不成婚,这才克亲克夫。”   他来之前都打听好了, 说的全是现成话, 因说中了詹老太太的心事,收了大大的封包。   送走批命先生,詹老太太阴沉着脸,都怪苏家那个丫头不肯成婚, 若是早点嫁过来,少堂就不会死。   “去把陈仙姑请过来。”陈仙姑是这一带的神婆, 各家若有撞邪叫魂说鬼媒的, 都要找她来问一问。   陈婆一听是詹老太太请,知道这是笔大生意,笑眯眯去了, 坐下就说:“我算一算,老太太也该请我来了。”   她从袖笼中拿出几家女孩的生辰八字:“这都是刚走的,我替老太太留心着呢。”   詹老太太摇摇头:“我不要别的,我就要苏家那丫头。”   陈仙姑面露难色:“老太太,这原也不是难事,又不是没办过。”她微微一笑,露出黄牙。   活人跟死人配婚,多是男方财大势大,把贫苦人家鲜花一样的姑娘买回去,扎个纸人,跟纸人拜堂,或是抱只公鸡,反正拜了堂就是成了婚。   “苏家那丫头不是跑了么。”这到哪儿去找呢。   “不是她不肯嫁,怎么会克死了少堂又克死了亲爹妈。”詹老太太看一眼陈仙姑,拿取一根金条,“事情成了,我再给你两根。”   陈仙姑被眼前澄黄的金子糊住了眼,她一咬牙:“也不是不能办,就是要下本钱。”   列出单子来,让詹家按给活人办喜事的规格,来给詹少堂办喜事,请本地的纸扎匠扎了五进的大宅院。   又扎了喜棚喜轿吹鼓手媒人婆,自然还扎了个苏茵模样的新娘子,在纸扎新娘的背后写上生辰八字。   一副棺材,漆成红色,既是棺材又是花轿,把纸人装进棺材里。   一应俱全,挑了个破日把这些东西在詹少堂的坟前烧掉,人成亲要吉日,鬼成亲要破日,与詹少堂并穴下葬   陈仙姑一边烧纸人一边想着那黄澄澄的金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告诉少爷,等着娶新娘子吧。”   詹老太太新收的那个重孙,还做了一套新衣服,在坟前磕头上香。   乡里人哪个不说詹家真是厚道人家,死了的詹少爷是个痴心人,别人都不要,只要苏家女儿,詹家这才扎了个纸人送过去。   陈仙姑雕了两个人人偶,粗粗画上眉目,把生辰八字刻在人偶后背上,烧过一夜香,那个人偶俨然就是苏茵和詹少堂的面目。   每天用针扎苏茵的眉心,扎到她运势衰败,那队纸扎人就能去迎亲了。   陈仙姑又告诉詹老太太一个妙法:“给她描墓碑,少爷落葬的时候她那名字不是刻着么,换一个颜色描上去。”   墓碑上活人一个色,死人一个色,换个颜色就是拿苏茵当死人看。   詹老太太年纪大了,自然不能天天到坟头上描墓碑,她派个下人把苏茵的名字描了,又让陈仙姑做了一个牌位。   她每天夜里都要描牌位,可这亲事就是不成,陈仙姑请神通灵,这才知道詹少堂想娶的换了人。   于是陈仙姑又雕了一个小木偶。   “他想娶就娶吧,身边多个人陪着,我也更放心。”詹少堂活着的时候,詹老太太就对他有求必应,死了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霍震烨把陶小姐的人偶扔进火盆。   詹老太太看不见霍震烨,只见法坛灯火乱跳,桌椅震动,三个偶人中的一个,掉进了火盆里。   她赶紧伸手去捞,那火一下燎着了人偶的面目,背后八字烧得斑斑驳驳。   詹老太太赶紧护住香坛,孙子还没娶成亲,这红线不可能再断了。   陈仙姑从内室出来:“好啊,花轿都抬到门前了,哪个小鬼儿敢抢亲!”她拿出一叠黄纸,请灵上身。   浑身乱抖了一阵,从香炉中抓出一把香灰来,往法坛上一撒。   法坛中央显出两个人的身形。   “不好了,对面请了高人,咱们斗不过。”   詹老太太一把握住陈仙姑的手:“什么意思,他们想让少堂娶不成亲!”   陈仙姑是随口胡说的,她是想再多要两块金子。   陈仙姑从头上拔下一根银头簪,一下一下钉在法坛上,没钉着霍震烨,倒把詹少堂钉了个结结实实。   詹少堂哀嚎起来。   陈仙姑定睛一看,只捉着一个,又摸出个小坛子,想用坛子扣住小鬼。   霍震烨眼看头顶一个巨大的坛子罩下来,立刻想起白准用来收恶灵的朱砂坛,一脚踢在了刻着陶咏华名字的牌位,转身就要逃。   坛子刚罩上头顶,霍震烨浑身符咒放出红光,红光刺破土坛,陈仙姑“哎哟”一声往后摔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咔”一声,骨头断了。   霍震烨眼前白光一闪,回头看去,木牌位摇摇晃晃摔下桌,木牌碎裂的同时,霍震烨醒了过来。   他意识回笼,指尖一动,睁眼就见白准坐在他床前,浓目凝望他,见他醒来,眉心一松。   霍震烨躺在床上,对白准轻笑,白准不由自主也挑起嘴角,唇线一扯,回过神来,又肃正脸色:“你也太慢了。”   一根香就快烧到头了。   霍震烨想坐起来,手掌刚一动,就握住了什么,他侧目望去,喉结一滑,他正握着白准的手。   白准一僵,他抽出手来,镇定自若的掸掸衣衫:“不要多想,我是看你四脚乱动,吵得很。”   “我多想什么?”霍震烨觉得白准对他,也不是全没那个意思的。   他撑坐起来,一条腿支着,胳膊搭在腿上,眉梢轻挑:“什么我能多想,什么不能,还请师父告诉我。”   白准倏地转身,霍震烨紧跟在后,他一把抓住白准的轮椅,身体低下去,贴在他耳畔低语:“我没办法不多想。”   炽热气息灌进白准耳中,霍震烨见白准耳廓上淡红一片,心如擂鼓,张嘴就要吻上去。   唇瓣刚擦过耳垂,竹轮椅飞快往前,好像受惊一般骨碌碌滚到屋内。   霍震烨正要追上去,头顶一盆凉水把他浇个彻底,整个淋成了落汤鸡,身上朱砂金墨糊的一块一块。   白准这是,害羞?他害羞了。   霍震烨闷笑出声,虽被浇了个透湿,可他心情极好,就这么湿淋淋的站在屋子中央,笑得停不下来。   阿秀黄雀和满屋纸人都看着他,连那个泼他水的纸人都呆住了,这人不会是被水泼傻了吧。   大家看看霍震烨,再看看恼羞成怒的主人,全都不敢发声。   霍震烨洗了澡,把自己擦得干干净净,挤进白准的房间:“我睡走廊上晚上太冷了,能不能到你屋里来?”   “冷点正好,给你降降火。”白准背对着他。   霍震烨就当他答应了:“那我就放进来了?”   他刚才都碰到耳垂了,要是再大胆一点,就……就含住了,光是想像,霍震烨就呼吸一重。   白准那只被碰过的耳朵,贴脸压在枕头上,压得滚烫。   霍震烨把床搬了进来,白准还面对着墙:“贴那边墙,别挨着我。”   “行,我不挨着你。”话尾带点笑音,他也不敢再说撩拨的话,怕真把白准撩急了,大半夜把他扔出白家小楼。   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可不受他控制。   白准眼睛微睁,听见响动,还以为这人老毛病又犯了,坐起来想把召唤纸仆把霍震烨扔出去。   仔细一看,他还睡着,睡得还很香,听他这呼吸声,就知道他梦中一片春光。   白准摸到竹条,是一竹条把他抽醒呢?还是再泼一盆凉水?还没决断,听见霍震烨喉口溢出一声“白”。   白准手中竹条一紧,他动作一顿,屋中纸仆就看向他,白准眼尾一瞥,两个纸仆乖乖退出门去,还替主人把门给关上了。   白准的竹条到底没抽下去,他一下把霍震烨身上的被子掀开了,让他吹吹凉风,去去燥。   第二天一早,霍震烨吸着鼻子坐起来,连打了两个喷嚏,一看自己腰部以上都没盖被子,有些疑惑,他睡觉不踢被子呀。   他喷嚏刚打完,白准也打了一个。   霍震烨急了:“我传染你了?”   白准微红着耳朵扭开脸,他也去燥了。   霍震烨嗡着鼻子给陶小姐打电话:“你的我毁了,你妹妹那个没来得及。”   陶小姐握着听筒,看一眼坐在沙发上,烫了跟她一样的头发,穿上跟她同款洋装的苏茵,她已经完全做好了,取代自己的准备。   “我知道了,谢谢您。”陶咏华眼看表妹的气色越来越好,自己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攥着听筒的手紧了又松开,“我会告诉她的。”   她不能变成跟苏茵一样的人。   搁下听筒,陶咏华看了表妹一眼,走到她面前:“表妹,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我找了一间可以收下你的学校。”   教会女子学堂,什么年龄什么基础都可以去,住宿制度,统一管理,只有周日能够集体出门。   苏茵一开始确实是想去学校的,可现在她不想去了,看电影逛街买东西喝咖啡,这样的日子多悠闲。   “表姐,我……”   “怎么?你又不想去读书了?”陶咏华反问。   陶太太笑了:“是什么学堂?也不能这么快就把茵茵送去吧。”   “已经开学了,茵茵现在去都晚了,我托了教授好不容易才能让她入学的,只是辛苦点。”   陶太太一听女儿是托了教授的人情才能送苏茵入学,转身又对苏茵说:“那也好,茵茵不是一直想去读书,你表姐托人才找到学堂。”   “学堂是住宿制的,刚开始去得住几天,后面再车接车送也行。”陶咏华笑看着苏茵,“来,我替你收拾东西。”   苏茵就这么被拉进房间,她明白了,陶咏华想把她赶出去:“表姐!我做了什么?你要把我赶走?”   “周妈!你也来给表小姐收拾东西。”   陶太太觉得事出突然,但女儿一向都不是骄纵的孩子,她走到门边问:“怎么这么急啊。”   “那边通知下来了,这都晚了一个月了,赶紧送茵茵去报道。”   陶太太皱着眉头:“那也好,先去读两天,要是不习惯再说。”   苏茵还是不肯:“表姐是不是讨厌我,所以想赶我走?”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表姐一向待你好,这回还是托了人情的,又是你一直说想要读书。”陶太太不满意了,觉得苏茵就算胆小也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周妈要去打开衣柜替苏茵收拾衣服。   苏茵惊惶失措,她跑到衣柜前紧紧抵住门:“我不走,我不走。”   周妈为难的看着陶太太,陶太太倒心软了,这哪像送去读书,倒像是真要把她赶走一样:“囡囡,事情太突然了,茵茵一下子接受不了,要不然晚几天?”   陶咏华把房门关上了,屋里只有陶太太、周妈,还有她和苏茵。   她走到苏茵面前,一把拉过她:“周妈!看着她。我倒要看看,你这衣柜里还藏着什么东西。”   陶咏华才是陶家的大小姐,周妈一听这怕是拿了赃,难道表小姐偷东西被小姐抓住了?立即反剪住苏茵的双手。   “这是怎么了?”陶太太话音未落,陶咏华就从衣柜里翻出一个草扎人偶。   那个人偶脸上贴着陶咏华的照片,像是从整张的照片上抠下来的,偶人身上还扎着一根根细针,陶太太看一眼就惊叫出声:“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草扎人是苏茵去孙仙娘那儿买来的。   只要尝过了甜头,就停不下来了。   周妈吓得懵住,可她牢牢箍住苏茵,苏茵软在地上:“不是的表姐,你听我说。”   陶咏华一把撕掉人偶上的照片:“不用你说,我来说,你乡下定亲的那个人叫詹少堂,是不是?”   苏茵连连摇头:“不是的,我不知道。”   她冷汗涔涔,陶太太已经明白过来,她看着苏茵的目光全然变了,她能诅咒囡囡,就能诅咒陶家全家人。   怪不得女儿把门关上了,只留下周妈这个用了几十年的佣人,苏茵到底是她娘家亲戚,这要传出去,成了什么?   陶太太吸口气:“给表小姐收拾东西,今天就送她去学堂,学业要紧。”   苏茵还不肯,陶太太说:“茵茵,你是想去学堂,还是回乡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知道啦,但小白绝不承认 第43章 媳妇茶   怀愫/文   陶咏华想过怎样处置苏茵, 把她送回乡下,就是送她去死。明知是死还要送她去, 就是刽子手了。   她做不到这么狠心, 又要顾及母亲,但也不能把豺狼留在身边。   教会学校管的很严,要是管的不严, 根本没有女孩的父母肯让女孩子去读书。   一条生路,一条死路,陶咏华更愿意给苏茵一条生路。   陶太太沉着脸,让周妈把苏茵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家里她的东西一件都不许留:“不把你送去乡下, 我将来就是见了你妈也不心虚。”   苏茵软倒在床上,她被周妈搀扶着送上车, 陶太太亲自把这个外甥女送到了女学堂, 话里话外让这里的嬷嬷们看的严一些。   女学的宿舍条件比陶家那可差得多了,这里可没有伺候她的丫头佣人,连房间都是跟人共用的。   她一大堆行李搬进宿舍,同宿舍的人都看着她, 苏茵在窄木床上坐了一会儿,隔壁床的女孩看她呆呆不动, 问她:“我帮你铺床吧。”   还有人看她满面泪痕, 劝她:“这里很好的,礼拜日我们还能上街去呢。”   这里大家都穿校服,校服就是件宽袍子, 外面罩件比甲,不是蓝就是青,怎么有洋装好看。   等吃饭的时候去食堂,素食居多,还有烧得看不出形状的鸡肉和土豆泥,土豆泥上浇了一勺不知是什么汤汁。   苏茵崩溃了,她想回陶家,她后悔了。   她想回陶家,她想跟给表姐认错,但她出不去,校监牢牢看着她们,连大门都出不去。   夜里苏茵睁着眼睛不敢睡,换亲没成功,詹少堂一定会来带她走,她不能睡。   只要一犯困,她就会用银簪子扎自己,等到天亮她才敢安心睡着,几天下来大家就不满意她了。   苏茵呆不下去,只求姨妈能来接她,可她每次打电话回去,接电话的都是周妈。   最后连周妈都烦了:“表小姐,你别再打来了,太太不会接电话的。”外甥女要害的是她独生女。   苏茵握着听筒喘不上气,四周都是囚笼,她根本就逃不掉。   苏茵开始装病,她也确实像生病的样子,脸色发青,人瘦得一把骨头,她还时不时的闷头咳嗽。   同屋的女孩避之不及,这不会是得了肺痨吧。   学校不敢留她,把她送去医院,苏茵心中暗喜,刚出了教会学校的大门,墙边便有一溜抬轿吹锣的淡影跟着,一路跟到了医院。   医院里没有校监,她很顺利的逃出去,去了陶家。在陶家门前,看见陶咏华穿着新衣服,坐上汽车出门。   苏茵定定站住,她看着汽车开远,转身去了孙仙姑那里。   孙仙姑有些吃惊,上回来的时候这丫头片子还风光满面的,这才几天就形如枯槁,好像精气神都被吸走了。   但只要有钱,她就接这个生意:“这回你又来求什么?”   苏茵眼下青黑,惨白着一张脸,人瘦得像纸片,她坐在问米坛前,眼睛里闪着幽光:“我要陶家倒霉,我要陶咏华试试我的日子。”   孙仙姑看她目光定定,似乎是在说给她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皱起眉头:“你有多少钱?”   苏茵摸出钱包,这是她最后一卷钱了。   孙仙姑看一眼:“就这么点啊?行吧,看在你是老主顾的份上。”   这丫头片子也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她还记不记得她第一次来,是为了断阴婚的?   苏茵满面笑容,她飘飘晃晃走出孙仙姑的家,正是黄昏,人人都匆忙赶回家去,苏茵形单影只,   她想到陶家会倒霉,心里只觉得快意。   她过穿马路,身后传来“呯”一声巨响,人群一阵尖叫。   苏茵什么也听不见,嘴角边浮现笑意,眼前出现一条长巷子,尽头一点残阳血色。   就在她茫然不知自己在哪的时候,恍然看见前面小洋楼内灯火通明,像是在办酒会,苏茵的脚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   她闻见美酒佳肴的味道,两个招待看见她就笑,把她请进去,被人拉着,送上了台。   四周灯火刹那熄灭,红黄灯光变成幽绿鬼火,那新郎倌转过身,一身西式礼服,他瞎了一只眼,正是詹少堂。   苏茵再一低头,她身上穿着雪白婚纱,她转身想逃,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她直挺挺的躺在花轿内,“花轿”摇摇晃晃将她送进喜堂里。   詹老太太问陈仙姑:“怎么样?成了吗?”   陈仙姑腰摔断了,趴在床上起不来:“这要再不成,我这条老命就没了。”连纸扎都重新做过一批,按如今时兴的样子,烧的是洋礼服和小洋楼。   桌上放着两个木牌位,一个是詹少堂的,一个是苏茵的。   红烛一灭,两个牌位齐齐倒下,“啪”一声,扣在木桌上。   屋外星月黯淡,詹老太太终于如愿以偿,她心满意足的吁出口气,又有些遗憾:“我到底是没能喝到子孙酒,媳妇茶。”   桌上那块属于苏茵的牌位,轻轻移动了一下。   夜半三更,床头倏地显出一道红影。   詹老太太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她恍然睁眼,就见一个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站在她床边,脚上一双龙凤鞋,鞋尖高高踮起,手里捧着个青瓷盖碗。   “请老太太,喝孙媳的茶。”   阴风吹起红头盖,露出苏茵的脸。   詹老太太死在睡梦中,到阴间喝她孙子的喜酒去了。   白家小楼响着一串喷嚏声,霍震烨捂着鼻子去门口拿报纸,拿进来往桌上一扔,风吹起报纸一角,显出一行油墨小字。   《教会女学生车祸丧生》。   下面还配着车祸现场的照片,霍震烨扫一眼,刚要放下,又拿起来细看,这照片拍到路边的一间店铺。   店铺的玻璃窗上,印出一队纸扎送喜队伍,静静立在街道边,像是来接新娘上轿。   “是苏茵。”霍震烨眉头微皱。   白准从屋里转出来,他用帕子捂住鼻子,脸上神色恹恹。   霍震烨一看见他扔下报纸:“你出来怎么也不披衣服。”进屋替他拿条毯子出来,盖在白准身上。   白准瞥一眼报纸,霍震烨拿给他看,是不是因为他没把人偶一并烧掉,所以苏茵才会死。   “诅咒诸毒药,所欲害身者,还著于本人。”   霍震烨打了个喷嚏,心想话说的真没错,他是因为梦见了白准,梦里荒唐一场,所以才着凉感冒的。   想到梦里那事儿,他就身上一热,跟着又打了个喷嚏。   白准听他打喷嚏,想到这话也能说自己,这人就是个绝顶的麻烦精,他撇过脸去:“不是说吃锅子么?”   两人都有些风寒,吃热锅子出出汗。   霍震烨笑了:“知道,你躺着去吧,等锅子送来了,我叫你。”他还叫人送两坛子秋梨酒来,洋酒也有,就怕白准喝不惯。   铜锅傍晚送来,伙计不进门,把东西交给霍震烨:“先生慢用,明日我来收锅。”   霍震烨干脆掏钱把锅买了:“不用来拿,这锅子我要了,要是吃的好,以后你只管送炭火和肉来。”   纯铜的锅子,清水下锅,加几段葱姜,汤越是清淡无味,就越是能显出肉的好来。   没一会儿屋里就冒着白腾腾的烟气,白准坐在桌边,面前几只小碟,他逐一尝过,最喜欢麻酱的。   薄肉片进滚锅,顷刻就熟了,挟出来搁到白准碗里,霍震烨筷子一松,才想起来这是他用过的筷子 ,白准这人挑剔得很,必然不肯吃。   刚想再给他拿个干净的碗碟,就见白准用竹筷子挑着,淡唇微张,送进嘴里。   他嚼了两口,觉得这肉这么吃确实不错,小时候冬天办完葬,师父偶尔会做酸菜白肉锅,那会儿他们可吃不起这么好的肉。   他小口小口嚼着,眼尾一扫就见霍震烨正盯着他笑,白准咽下羊肉:“怎么?”   霍震烨抚平嘴角,又给他挟了一片:“没什么,你再尝尝这个。”   白准还未回神,又挟一片,沾点麻酱吃了,霍震烨给他倒了一盅酒。   “不用。”白准不会饮酒,乡间办葬,酒肉都是备足的,他们办完白事,师父别的不要,酒收的最多,多是劣质酒,喝坏了身子。   “这是梨酒,甜的。”辣的怕他受不了,霍震烨拿着杯子哄他喝。   白准狐疑一眼,拿筷子尖蘸了一点,在舌头上一嘬,确实是甜的,他喝了一杯,这梨酒配上羊肉,很合他口味。   肉吃完了,再下一盘羊肉饺子,夜来寒风也吹不进白家楼。   霍震烨看白准一杯接一杯喝甜酒,也不拦他,他自己也喝了许多,这梨酒喝时甜,后劲绵长,他想借着酒劲,壮一壮胆。   白准很快就喝得双颊晕红,连眼尾都带上一抹红,脑袋一点一点,似梦似醒。   “你醉了,我抱你去睡。”霍震烨伸手把白准搂抱起来,养了这么久,他怎么一点没长,还这么轻。   从厅堂到屋中,每一步,霍震烨都走得煎熬,白准口中微微吐出热气,一下一下拂过他胸膛,他把人放到床上。   假装踉跄了一下,把白准压在床上,两人四目相对。   白准睁开眼睛,白皙肌肤透出粉色,浓目含着水意,只一眼,霍震烨就口干舌燥,只想就这么贴上去,先轻吻再吮吸。   白准半醉,被霍震烨眼中炽热灼烧,他盯住他:“陶小姐这个人很不错。”   他声音仿佛掺了沙,哑哑的,口中喷出酒气,若平时听进霍震烨耳中,不知是何种撩拨,可在这时候,没有凉水也把霍震烨浇了个透。   霍震烨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既然跟你相亲,你们俩说不定就有缘分。”   霍震烨气笑了,他放开白准,坐了起来:“好,我明天就去跟她约会。”   作者有话要说:  霍·气得半死·七 第44章 白小姐   怀愫/文   第二天一早霍震烨就起来了, 白家小楼里没有镜子,他换了几套西服, 自己看不见什么样, 就把阿秀拉出来当参谋。   “阿秀,你看我这件怎么?你觉得陶小姐她会喜欢吗?”陶小姐三个字,故意念了重音, 目光还往房间里探了探。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阿秀看看霍震烨又看看白准,伸手捂住眼睛,连连摇头, 长辫子在身前一晃一晃。   霍震烨就再换一套,可他这么折腾, 白准还躺在床上, 就是不回头看他。   “我出门了。”霍震烨换好衣服,白准不动,他走到门边,大声说, “我真出门啦。”   白准还是不动。   白家小楼的门打开又关上,白准听见关门声, 缓缓睁开眼睛, 他指尖一抬,两个纸仆便把他从床上抬到到轮椅上。   竹轮椅滚到厅堂,白准先看见桌上摆着的粥和小菜, 这人明明都出门约会了,还给他预备粥饭。   屋中纸人悉索出声,白准抬头,就见所有的纸人全都扭着头,盯着门边,小黄雀一只翅膀直直举着,。   霍震烨靠在门边,他没走,就等白准什么时候出来。   还没数到十下,他就出来了,霍震烨眉梢轻抬,眼中含光,笑容添了些别的意味:“我真出门了,不是约会,是陶小姐说要谢谢我们,备了礼物。”   白准绷着脸,但霍震烨心情大好,昨天夜里憋了一晚上的闷气,此刻烟消云散,他晃着步子走出馀庆里。   阿秀悄悄从房间探出头,白准正坐在桌前生闷气。   白准生气归生气,掀开眼前砂锅盖子,里面是他最爱吃的生滚鱼片粥,连粥里的姜丝都替他挑出来了。   他看了一眼,并没有吃,竹轮椅转到屋中去,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把断头香来。   挑出其中最长的一根,可这最长的一根也没他半根手指长,白准长睫微垂,一把将命香塞回匣中。   阿秀悄悄跟在主人身后,小脸一歪,主人明明刚才还在高兴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陶小姐跟霍震烨还约在之前的咖啡店,她脸色有些差,眉间几丝郁气。   霍震烨进门就见她有些憔悴,用铜钱把她上下照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霍先生。”陶小姐站起身来迎接他,“服务生,一杯咖啡,两块蛋糕打包。”她还记得霍震烨上次来,给白准带蛋糕回去。   “我想谢谢霍先生和白先生。”陶咏华从袋子里取出两个盒子,一只是腕表,一只是怀表。   霍震烨没想到陶咏华会送这么重的礼,他也不跟陶咏华客气:“这礼送的太重了。”   “霍先生不必推辞,我还怕预备的不周全。”陶咏华想到表妹死于非命,叹了口气,“我以为送她去教会学校,起码可以保住她的命的。”   那个孙仙娘也被抓起来了,不是因为苏茵的事,而是她替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打大太太的小人。   被大太太打上门,把屋子都给砸了,孙仙娘一把年纪被送去吃牢饭,没多少日子也就活不成了。   陶太太自然也要问女儿是谁帮了她,陶咏华想了想把霍震烨帮了她的事告诉了母亲,陶太太一听就问:“那你同他又有交往了?”   陶咏华倒没脸红,她想了想:“妈,他……他好像有朋友了。”   陶太太便以为霍震烨是有了女朋友,叹一声可惜。   陶咏华抿抿嘴,给霍白挑礼物的时候,她本想挑一对,又觉得戳人心事,这才选了一只腕表,一只怀表。   霍震烨看陶咏华还为苏茵伤神,喝了口咖啡:“岂能尽如人意。”   陶咏华闻言一怔,跟着就笑了,眉间郁气一散:“是,霍先生通透,我做了我该做的,问心无愧了。”   两人几句话就把事说完了,可霍震烨坐着没动,他闹不明白白准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要是真没那种意思,吃什么干醋。   昨天夜里,白准的眼神,要说拒绝,也不彻底。   白准到底在害怕什么?   霍震烨打包蛋糕带回去,推门就见白准又在天井里晒太阳,他有点别扭,白准却撇过头来,鼻尖一动:“我要白脱的。”   霍震烨这股气消了:“行,先吃白脱的。”给白七爷泡茶拿蛋糕。   白家的大门“咚咚”急响两声,外面有个女人喊:“阿秀,阿秀在不在家?”   来找白准的多,来找阿秀的可少见。   霍震烨打开大门,看见个满面惶急的女人,她急问:“阿秀在不在?小燕有没有来找过她?”   霍震烨摇摇头:“阿秀出去买东西了,小燕没有来过。”   白准这屋子,怎么会允许小孩子进来。   那女人哭出声:“小燕,小燕不见了。”   霍震烨皱眉:“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周围都找过了吗?”   “我……我让她去巷子口……”   小燕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邻居替她说了:“今天么吃螃蟹呀,小燕妈让小燕去打瓶醋,螃蟹都蒸熟了,小燕还没回来。”   另一个邻居说:“会不会被拐走了啊?”   一个孩子丢了,一条弄堂的街坊都帮忙找人,大家都被吓着了,城中拐孩子的恐惧还没消散。   这些日子,只要天色一暗下来,大家就赶紧把小孩的衣服收回来,看到邻居孩子的衣服没收,也顺手用竹杆挑下来,互相帮忙。   据说那个拐子是看中那家有晒小孩衣服的,就专门等着那家的小孩子。   馀庆里的邻居聚集在白准门前,吵得白准头疼,他眉毛刚一动,霍震烨就把门掩上,他到门口跟邻居说:“同学家都找过吗?”   霍震烨正想去报警,身后的门板响了一声。   白准有话要跟他说。   霍震烨开门进去,白准十二分不耐烦,这么多人围在他门前,咕咕哝哝吵得人耳朵疼,汗味烟味熏得他头疼。   “怎么?”   “小燕跟阿秀在一起。”白准眉头微皱,“她们俩在圣心医院,跟那个小医生在一起。”   白准察觉出阿秀离开了这片区域,他想操控阿秀回来,阿秀竟然没听他的话。   阿秀去巷口摊子上给白准买蜂蜜炖秋梨吃。   老城厢这一片马路两边都是支起的各种摊子,白准偶尔也会差阿秀出去,切一只三黄鸡回去。   阿秀在摊边等炖秋梨,眼睛一抬看见小燕直直走过来。   阿秀跟小燕打招呼,可小燕就像没看见她,并没有几步跳上前来,脆生生叫她“阿秀”,而是木呆呆的往前走。   阿秀跟了上去,拐过个弯,就见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一直站在街边对小燕招手,笑眯眯说:“来,来。”   阿秀从这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她眼看小燕被这女人牵住,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小燕另一只手。   小燕胳膊一动,手上的醋瓶子摔在地上,“呯”一声,她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看着阿秀,眼睛又亮起来:“阿秀!”   黑衣女人横了阿秀一眼,抱着小燕就跑起来,她跑得飞快。   阿秀也不慢,她身体轻巧,竹骨乘风,追得死紧。   小燕回过神来,抬头看那黑袍女人的脸,她的脸渐渐变得死白,惨白的脸上涂着两块红,小燕吓得大哭:“阿秀!阿秀救我!”   路人听到动静,看有个穿旗袍的女子,一直追着个黑衣女人,黑衣女人怀里还抱着孩子,一看就是抢小孩的。   拐小孩子的新闻前些日子不停报道,小老百姓一看到这个就叫嚷起来:“抢小孩了!”   街边的黄包车夫,和在电灯下抽香烟的西装绅士,全都出手阻拦,谁知那个黑衣女人跑得飞快,几个人拦她,都没能拦住。   阿秀一直紧追不放,黑衣女人脚下生风,七绕八绕拐到无人处,抛下小燕,逃走了。   小燕被她抛下,嘴巴磕在地面上,门牙掉了,满嘴是血,她“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阿秀赶紧跑过去,一把抱起小燕,托在怀中,学着馀庆里的女人们那样,抱着她摇晃,拍哄她。   黄包车夫看见女孩满脸是血,还以为她受了伤,把她们拉到最近的圣心医院。   许彦文拿着病例走出来,听见大厅里喧哗,把阿秀和小燕带去了办公室,仔细给小燕检查伤口。   “还好,她只是门牙掉了,正在换牙的年纪,以后长出来就好了,口腔里会有些伤口,也不用特意涂药,过个几天就长好了。”   他跟阿秀说话,阿秀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她盯着柜子里的药水瓶和刀具看,这刀跟白准桌上的有些相似。   小燕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本来就是个胆大的女孩儿,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了,抽抽哒哒告诉这个长得很英俊的医生:“阿秀不会讲话的。”   许彦文一怔,凝目看向阿秀,她旗袍沾了血,发丝也跑乱了,脸上胳膊上沾了污渍,可她毫不在乎,也不羞怯。   小燕掉了门牙,说话漏风,但她依旧维护阿秀:“你不能说阿秀是哑巴!”   许彦文摸摸小燕的脑袋:“她是你姐姐吗?”   小燕摇头:“阿秀是我邻居,我们是朋友。”   这句阿秀听见了,她回过头来,双手背在身,长辫子一晃,对小燕点点头。   许彦文的脸“腾”一下红了,讲话也结巴起来,不住推着眼镜:“那……那请阿秀小姐坐,我给你倒杯水来。”   他目光一扫这才看见,阿秀脚上只有一只鞋子,她在奔跑的时候把鞋子给跑丢了,白生生的脚,就这么踩在地上。   许彦文“哎”一声,扶阿秀坐到床前:“脚有没有伤口?疼不疼?”说着就想检查阿秀的脚。   门这时候被推开,霍震烨来接阿秀回家,他一眼就看见自己这个最老实最腼腆的同学,抱着阿秀的脚。   许彦文也回过神来,他控制不住面孔通红,跟霍震烨解释:“我在替阿秀小姐查看伤口。”   哪有伤口?一点伤口都没有,她连皮都没蹭破一点。   馀庆里的邻居和小燕妈跟着全挤进来:“小燕怎么样?阿秀怎么样啊?”   小燕一见姆妈,又哭起来,说有个黑衣服的女人抱着她跑,阿秀怎样在后面追着不放,小燕妈一听差点给阿秀跪下。   阿秀连话都不会讲,求救都不会,就只能闷头追。   许彦文看这么多人,脱掉白大褂,把阿秀的脚包起来。   霍震烨上前两步,问阿秀:“你怎么样?那女人怎么了?”他倒不怎么担心阿秀,阿秀可是双手能抱起电冰箱的,人胳膊还不是一折就断了。   阿秀伸出手掌,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对着白墙比划个影子,这是她跟小燕学的,除了老鹰还有小狗。   阳光投映上白墙,阿秀两只纤手,化作飞鸟,黑影在白墙上飞翔。   许彦文目不转晴盯着阿手的手影,眼底浮起笑意,几乎移不开目光。   旁人不明所以,霍震烨却皱起眉头,那个人变成了一只鸟飞走了?   小燕是在老城厢被拐走的,可阿秀一直跑进租界才抢回她,圣心医院又是租界的地盘,霍震烨打电话把大头叫来。   “最近又有拐小孩的案子?”   大头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啊。”大头给小燕做口供,阿秀不会说话,留下几个围观的替她把情况告诉他。   霍震烨扶起阿秀:“走吧,你哥哥还在家里等你。”   许彦文跟上几步:“阿秀小姐……”   “她姓白。”霍震烨看了眼许彦文的神色,挑了挑眉毛,许彦文原来在英国连舞会都不参加,不说跟女士跳舞了,连跟她们说话,他都不主动。   主动追求许彦文的不仅有女士,还有男士,他统统都拒绝了。   原来他喜欢不是不喜欢女孩子,是喜欢像阿秀这样的女孩子。   “白小姐,你好。”许彦文鼓足勇气,“我叫许彦文,我……能不能和白小姐交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霍·怎么谁的爱情都比我的顺利·七 第45章 交朋友   怀愫/文   “我们可以, 先通信。”许彦文俊脸微红,他目光清澈真诚的看着阿秀。   霍震烨没想到许彦文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可惜了, 阿秀没上过学,她不认识字。   阿秀歪歪脑袋,长辫子垂在胸前, 辫梢也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是……就是写信。”许彦文脸色微红,他摊开手掌作纸,虚握住笔,做个写的动作。   这个阿秀知道,她时常看白准写东西, 纸扎上要写上秘符,烧化了才能送给亡灵。   那些她不会的, 阿秀摇了摇头。   许彦文以为自己被拒绝了, 他脸上的红晕黯淡下去。   “阿秀不识字。”霍震烨解释道。   许彦文脸更红了,他感觉自己唐突了阿秀:“对不起白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是很想和你交朋友。”   阿秀想了想,伸出手来, 小燕跟她交朋友的时候, 送了她一颗奶油话梅糖的,这人要交朋友,怎么没东西送给她?   霍震烨暗道不好, 阿秀知道的交朋友的意义,跟许彦文说的可不同。   许彦文以为阿秀要跟他握手,女士都主动了,他克制着脸红也伸出手去,被霍震烨拦住了:“阿秀的事,要她兄长同意才行。”   要是白准知道阿秀出门一趟就多交了个“朋友”回去,说不定又得把他扔出门去。   阿秀被霍震烨拖走,她还懵懵懂懂回头看向许彦文,她喜欢许彦文脖子上挂的听诊器,银灿灿的,她没见过这个,觉得有趣。   霍震烨把阿秀带回家,她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一双新鞋子,又换一件新旗袍。   小燕妈送了四只螃蟹,一盆白兰花过来:“真是谢谢阿秀,要是没她,我们小燕还不知道要被拐到哪里去。”   小燕妈说着就哽咽起来,像小燕这么大的女孩子,能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只有卖到脏地方去。   螃蟹卖得贱,家家户户都吃这一口鲜,白兰花倒是上街去买的,这个时节专有卖花姑娘拎着篮子在街边叫卖。   这礼实在简陋,可白先生这么有钱,他们能送的礼,白先生也看不上。   “吴太太客气了,都是街坊应该帮忙的。”霍震烨笑着收下,关上门问白准:“吃不吃?你要吃我就剥。”   白准嗅到白兰香气,看一眼红壳螃蟹:“吃。”   他一边等霍震烨给他剥螃蟹肉,一边看着在天井里摇摆着跳舞的阿秀,她反抗他的命令,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意志。   霍震烨是吃蟹的好手,没有蟹八件,用长竹针挑出蟹腿,剥出蟹黄。   四只螃蟹,两公两母,蟹膏蟹黄分在两只碟子里浇上一点醋,递给白准:“现在还没到旺季,等到了旺季我让刘妈熬蟹膏送来。”   配粥配面配饭,都鲜得很。   白准挑了个蟹腿肉,细嚼蟹味,阿秀才刚用了一年,这么快就烧掉,还有些不舍得。   他低头又挑一筷子蟹黄,阿秀停下了舞蹈,她转过身来看向白准,仿佛感觉到了白准心中所想。   第二天一早,白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霍震烨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去开门,这么早,会是谁?   他打开大门就见许彦文一身长衫,还戴着那副金边眼镜,提着礼盒站在白家门外,模样有些局促不安。   白准也被吵醒了,他黑着一张脸从内屋出来:“是谁?”   霍震烨虚掩住门,咧咧牙:“可能是,女婿。”   许彦文坐在白家小楼里的厅堂中,背虽然挺直着,但头不怎么敢抬,他没想到白小姐的兄长,竟然会是个纸扎匠人。   屋中挂满了纸灯,两边堂屋里竖起纸牌楼,虽然做得精妙,但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许彦文捧着茶盏,抬头看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白准,对他自我介绍:“白先生你好,我姓许,许彦文,我是外科医生。”   阿秀从屋里探出身子,偷看许彦文,许彦文飞快看她一眼,眼底露出笑意:“白小姐。”   白准轻轻咳嗽一声,阿秀赶紧把身子收回去。   “你来是家中有人故去,要定纸扎?”   白准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张嘴就问别人家人死没死,可许彦文好像根本没听出他话中有话,依旧还是那付温吞水的模样。   “不是的,我昨天在医院遇上白小姐,我想跟白小姐交朋友,霍兄说此事要得白先生的首肯,彦文特意前来拜访。”   白准扫了一眼霍震烨,霍震烨立刻撇清自己,举手做出投降的样子来:“这可不是我告诉他地址的啊。”   “是我跟街坊打听的。”许彦文还特意准备了礼物,他看阿秀都穿老式绸衣旗袍,知道是旧式家庭,还特意换了一身长衫过来。   白准看他一眼,许彦文立即说:“我是家中独子,高堂俱在,几年前出国学医,如今在医院当外科大夫。”   这几句话他练了很久,就怕白小姐的兄长不拿他当正经人看。   霍震烨看热闹不嫌事大,那边许彦文坐得板板正正介绍自己,这边他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也替他说两句话好话。   “医院就是许家的。”他说完又说,“这个书呆子,真是铁树开花,好不容易开窍了,那么些小姐想跟他交朋友,他可都没答应过。”   白准脸色更坏,他瞥了霍震烨一眼,看他这付样子,留洋时也必是个花花公子的作派。   “你这是想……提亲?”白准看了眼地上的礼物。   许彦文满脸通红,目光去瞥屋门,害怕阿秀听见,他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不是旧式那种提亲,只要女子的家人同意,不管她本人心中如何想,就娶回家去。   那种不是嫁娶,是买卖。   “我想跟白小姐交朋友,双方互相了解,若是……若是相处得和睦,”许彦文越说越低,也不敢再看白准的目光,“若是相处得和睦,再谈以后。”   “阿秀不会说话。”白准喝了口茶,一指头挑开许彦文送来的点心盖子,竟然不是奶油点心,对他的不满意更多几分。   “我知道。”许彦文这下抬起头,“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他生怕自己口舌笨拙,这几句已经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擦一擦额角。   然后又把手帕塞回袋中,两只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等待白准检阅。   白准一手撑着头,打量许彦文,看上阿秀,这人倒算有点眼光,可他不能点头:“不行。”   “为什么?”   “阿秀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字,哦,她还不能生孩子。”白准一样又一样的抛出来,砸得许彦文呆坐在椅子上。   白准说完抬抬下巴,“行了,你走吧。”   许彦文收到逐客令,方才还对白准很是尊敬,听到最后一句,他愤怒起来,站起来对白准说:“白先生,白小姐虽不能说话,可与普通人并没什么不同的,她也可以读书识字,她也可以结交朋友,她有选择过何种生活的自由。”   嗬!霍震烨把脚后跟一缩,主动退出这场争执,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殃及他这条无辜池鱼。   “我是出于尊重才先问过白先生,可我与她本人交往,并不需要您的赞同。”   白准长久注视许彦文,注视到连霍震烨都觉得时间太长,他刚要开口,白准就道:“那就问问阿秀自己的意思。”   “阿秀!”白准扬声将阿秀喊出来。   阿秀今天没穿旗袍,她穿了旧式的上裳下裙。   碧青色的上衣,雪白的过膝裙子,袖管到手肘,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乌发打成两根辫子,垂在胸前,襟边还挂了一串小燕妈送的白兰花,人未进前,就露见一缕香。   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白兰花的了。   许彦文的脸就更红了,但他抬着头,含笑看向阿秀。   她走到许彦文的身前,手指头点点他的衣裳,许彦文笑了:“我工作的时候才穿白大褂。”   阿秀又点点他胸口,手指尖画了一圈。   “那个是听诊器,可以听到心跳声,是医学用具。”   霍震烨偷看白准的脸色,白准察觉到他在偷看,横他一眼,霍震烨赶紧直视前方。   他觉得吧,这可能,阻止不了。   阿秀摊开掌心,掌心里是一团白手绢,手绢里包着一颗奶油糖来,她把糖递到许彦文手心里。   许彦文眼睛盯住阿秀,除了笑,连话都不会说了。   阿秀看他拿了糖但不给自己东西,伸着手指头点点自己。   许彦文满身翻找,最后他拿出一支钢笔,双手呈上:“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认字写字。”   阿秀没见过这种笔,白准写字都是用毛笔。   许彦文就演示给她看,两人坐在天井前,许彦文拿出随手的小笔记本,一笔一划写阿秀的名字。   “这是阿秀。”许彦文写完,用笔头指指阿秀,“是你的名字。”   写完阿秀,他又在后面写上“彦文”:“这是我,我的名字。”   阿秀指尖刮过蓝墨水,抬头看看许彦文,她伸手拿过笔,也写了阿秀两个字,笔顺笔锋丝毫不差。   “对!你会写你自己的名字!”许彦文惊喜出声,他没想到阿秀竟然这么聪明。   又是欣喜,又是婉惜,她这么聪明,仅仅因为不会说话,家人就不送她上学,埋没她的聪明才智。   连霍震烨都有点吃惊:“阿秀不是没上过学吗?”   白准面无表情,他冷淡看向阿秀和许彦文,阿秀,已经有了自己的意愿。   屋中纸灯纸牌无风而动,看来是留不住她了。   许彦文被霍震烨推了出去。   他俊脸涨的通红:“霍兄,白小姐是个自由的人,这简直是在侵犯她的人权。”   “你赶紧走吧,你要再不走,我也得被赶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霍震烨刚刚取得一点点成功,可不能这时候又退回原点。   霍震烨关上门,想劝劝白准:“这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秀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吧。”   “许彦文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他人不坏,真决定好好待阿秀,就不会辜负她。”   一句话踩了两个雷,白准当即冷笑一声:“你了解?你凭什么了解的?男大当婚,你怎么不当婚!”   “我喜欢的人,要是他喜欢我,那就天地为证,拜天地成婚。”霍震烨的目光直直盯住白准。   白准偃旗息鼓,他撇过脸,还是满面霜色,但他收起脾气,低声道:“阿秀不行。”   “为什么不行?”   白准怒意又起:“都是你教坏的!”   霍震烨满头雾水,这怎么又成了他的错?   阿秀坐在天井中,盯着天井里挂的那串汽水瓶风铃,手里捏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指尖顺着笔画描了一遍。   阳光透过汽水玻璃瓶,照在阿秀的脸上,她脸色白的几近透明,要是细看,就能看见白色肌肤下,竹青色的筋脉。   她试着张嘴,作出口型,“阿秀”。   作者有话要说:  白·孩子犯错那肯定是爸爸的错·七 第46章 八门柳   怀愫/文   白七爷生气了, 霍七少只好哄他,什么好吃的, 好玩的, 都给他弄来,还去搞来了一台电影放映机。   跟电影公司的朋友买了几部卷片子,就在白家小院的天井里放电影。   这机器得手动旋转放映, 霍震烨挑了个纸仆,教它几次,它就学会了,站在机器后面慢慢转动摇杆。   阿秀好像完全忘记了许彦文,每到放电影, 她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天井里,看白墙上投出来的人影。   阿秀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们也都张着嘴, 他们也都没有声音。   这些电影都是无声的,但大概的故事都能看得明白。   阿秀津津有味,她看见电影明星穿的衣服,手指点点白墙, 又看着白准,她也想穿这种衣服。   白准坐在竹轮椅上, 盯着墙上晃来晃去的人影, 也不能全怪霍震烨,是他先将阿秀当成人来对待的。   心里这么想,便去看阿秀的背影。   电影里的女明星正蹙着眉头, 一手按住胸口作出悲伤的模样,阿秀伸手摸摸脸,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白家的门轻响两声,霍震烨站起来开门,门口站了七八个人,个个一身短打。   为首的是个老人,他看见霍震烨来开门也有些吃惊,沉声发问:“七爷,在不在?”   霍震烨回头看一眼白准,白准微微点头。   “在,老先生请进。”   老人年纪虽大,满头银丝,可下盘极稳,缓步走进厅堂,那七八个人跟在他身后,个个站得笔直。   白准看见他也有些意外:“阿秀,上茶,八门主请坐。”   八门柳,高台唱戏说书。   老人摆摆手:“七爷客气,我退都退了,不能再这么称呼,坏了规矩。”   阿秀很快端了茶来,还抓了些霍震烨买的点心瓜子摆在两人之间,老人对她点头:“多谢阿秀姑娘。”   他这么客气,就是有求于白准,白准一向懒得同人说客套话,直问道:“楚老门主亲自跑一趟,有何事?”   楚老班主苦笑一声:“知道七爷爱清净,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捧着茶盏,一直没喝,深吸口气,“八门丢了个戏班子。”   如今上海滩红火的吉庆班义庆班和丰庆班,全是楚老爷子教出来的徒弟,几个徒弟一人拉起一个戏班子,各有常驻的戏园子。   因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定下的规矩就是师兄弟们有饭一起吃,不许打擂台。   今日你挂牌唱《定军山》,他就唱《白蛇传》,总归有观众,占下了上海滩戏园子的半壁江山。   “丢了个戏班子?”白准按着茶盖儿,蹙起眉头。   唱戏说书跑码头,不说武生手的功夫,武旦那也不是好惹的,何况不是丢了一个人,是丢了一班人。   一个戏班子,内里又分七行七科,少说也得二十几个人,一起丢了?   楚老班主脸皮一抖:“是我那个小徒弟,带着一班人到乡下唱戏,十多天都没回来,我叫人去看了,那村上的人说,”楚老班主握着茶盏的手一紧,“说村里没有来过戏班子。”   戏班子有去无回,镇上的人连锣鼓点儿都没听见。   白准听了,茶盖儿轻轻碰了声茶碗沿:“唱的什么戏?”   楚老班主一点头:“冥戏。”   戏台班子唱神功戏唱冥戏那都是常有的,这种活,一般给钱都很大方。城隍出巡时,各门的玄扈台都有献戏,就是献给城隍爷的。   至于冥戏,有钱的大户人家,办葬事或是祭祖宗的时候也会唱冥戏。   搭台子上供果,台上唱得热闹,台下寂无人声,那是唱给死人听的。   楚班主的小徒弟继承了八门,也是老江湖了,像这样的戏,唱了许多回,不该回不来。   楚老班主派徒弟去找,接连派出去两个,一个跟着丢了,一个无功而返,还惹了一肚皮的晦气。   “那镇上的人说,没有戏班子去过,镇上的大户也没人叫过戏,我想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那个去而复返的年轻徒弟往前一步:“我仔细问过,有一对卖唱的夫妻分明瞧见过吉庆班包船,看着他们坐船去了河对岸的。”   因是包船,船上坐满了人,又放抬着许多乐器戏服行头,没那对夫妻站脚的地方,他们就等到第二天才去了响水镇。   “我想请七爷,替我问一问,这些人可还活着。”楚老班主从袖子里拿出张纸,上面写着十几人的生辰八字。   白准接过来一看,挑起眉头,失踪的人中有好几个姓楚的,还有现任的八门主。   八门立新门主,白准跟着师父到场恭贺过,白准承继七门时,这些门主也都送礼办宴。   这便不是件小事,八门没了一个门主,余下七门道义上也该帮忙。   楚老班主求上门,一是不想立时就声张给余下几门知道,二是这种事,他也只有求助白准。   白准将楚老班主请进内堂,霍震烨也跟了进来,看他点香起坛,烧化生辰八字,线香要燃未燃,火星看着就要熄灭,但确实还亮着。   生死未卜。   “七爷,这是个什么讲头?”楚老班主满面关切,那班里除了亲传弟子,有他的小孙子。   “半死不活吧。”   楚老班主一怔,半死不活?那地方又没山匪水匪,死便是死,活就是死,怎么会半死不活?   楚老门主老着脸皮求白准:“我想请七爷去瞧一眼。”定断生死。   楚老门主求到门前,白准蹙蹙眉头:“好。”   楚老班主差点给白准跪下:“七爷肯出山,我八门就承七爷的情,往后七门的事就是我八门的事。”   白准抬抬手,喝了口茶,有来有往那才叫人情:“楚老门主记住这句话。”   楚老门主正色点头:“我这一把骨头不中用,还有徒子徒孙们,七爷有事只管开口。”   吉庆班去的地方并不算远,楚老门主推出那个顺利回来的小徒弟:“阿生去过,给七爷带路,至于余下的,七爷看着能过眼,能带上就带上。”   怪不得他带了这么年轻的武生来,原来是早就打算好了。   霍震烨虽知道这是八门门中事,可白准走这一趟,他还是心疼,只是当着人,他一直没说话。   白准摇摇头:“一个就够了。”人多了更乱。   “几个人,几男几女,去了几天,什么时辰坐上船,全都告诉我。”   阿生应下,定好了明天就走。   送走楚老门主,霍震烨闷头收拾东西:“这种事该报给捕房警察署,就是捞尸那也有巡河队。”   白准正指挥两个纸仆替他收拾东西,抬头看了霍震烨一眼:“柳大虽是三门主,但他是欺师灭祖,咎由自取,就算不帮,也没人说什么。八门主是无故失踪,既然求救,自然要管。”   不能叫人戳师父的脊梁骨。   临走之前,霍震烨问:“阿秀跟不跟我们去?”阿秀虽然力气大,但人生地不熟,情况又没摸清,不能带个小姑娘去冒险。   白准皱皱眉头,阿秀呆在这屋里,有城隍神像就近镇守,倒没什么大碍,他不在时,也要阿秀看着阁楼上的坛子。   白准意念一动,对阿秀下令:“不许离开馀庆里。”   阿秀直挺挺站着,目光有一瞬间失神,白准这话印在她脑中,跟着目中恢复神采,乖巧点头。   小黄雀舍不得它那两只鸟,看看白腰朱顶,又看看红嘴蓝鹊,扑扇着翅膀飞到白准肩上,它要跟主人一起去。   白准要出门,他不跟邻居待打招呼,霍震烨招呼个遍,还对小燕妈说:“阿秀一个人在家,还请吴太太照看照看她。”   小燕妈怎么会不答应,她心里感激阿秀得很:“那是当然的,霍先生只管放心好了。”   白准在车上等急了,霍震烨一上来,就瞥他一眼:“你倒真有个当爹的样子。”   霍震烨把这当夸奖:“那是当然了。”他还专程去医院又找了一次许彦文。   阿秀极美,又如稚子般天真无邪,白准不肯把这样的妹妹放出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许彦文想到白准不良于行,阿秀又这么美貌,后悔自己态度激烈,可阿秀明明是愿意同他交往的,她也许不懂是什么是交往,但他可以教她。   教她读书,教她识字,懂得这世上不是只有白家小楼,那一方天井。   霍震烨按住许彦文的肩,他觉得吧,跟小燕踢毽子都比跟许彦文在一起,要更吸引阿秀。   几人上车往响水镇去,阿生背着行囊,坐在前座,后座是七爷的坐位,霍震烨铺了两条软毯子,让白准舒舒服服躺在上面。   他们一早出发,黄昏时分到了响水镇外的河岸边。   镇内要坐船才能进,车只能停在码头上。   河面生着一丛一丛连绵的秋荻,茎还透出绿意,花穗已经全白,随风起浪,好像白茫茫落了一层厚雪。   因为这起伏的秋荻丛,站在河岸边,隐隐只能瞧见对面立的石牌坊,上面模模糊糊刻着几个大字。   连牌坊都能看得清楚,坐船到对面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这半盏茶的功夫,连船带人就都不见了?   荻花自有一股清香味,因近水而生,香味中又带些潮气,霍震烨深吸一口气,并没有闻到血腥味。   他从口袋里拿出铜钱,顺着河岸扫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阿生来时就被太师父吩咐过了,一切都要听白七爷的,牢牢跟着七爷,他便问道:“七爷,咱们不坐船吗?”   白准的竹轮椅在土路上也畅通无阻,他手中一支竹杖,肩上停着黄雀,他阖阖眼:“不急,我们的船还没来。”   阿生看了眼河面,岸边分明停着摆渡船只,船上已经坐了一半客人,船老大摇了头遍铃,催促客人上船。   他上回就是坐这个船去了镇上的,七爷怎么还说船没来呢?   阿生心里打个突,又不敢说话,只好老实跟在白准身后。   等船老大摇第二回 铃,就是立即要开船了,一对卖唱的夫妻匆匆赶上船,趁着坐船的功夫也唱小曲,三五个子就能唱一段。   船上人瞧见岸边还站着人,有热心的就冲他们招手:“赶紧上船,还有位子。”   白准坐着一动不动,船只便划破水面摇走了,只留下一道水波推开浮萍的痕迹。   日头一点点垂下去,水面上没有船只要过来的痕迹,唱曲夫妻的声音也随着水越走越远了。   就在此时,又一只窄船绕过白荻丛,晃晃悠悠摇了过来。   天将暗未暗,船头点着两盏纸灯笼,船老大笑眯眯的招呼他们:“客倌,坐不坐船?”   霍震烨搭在白准肩上的手微微用力,随着水面微风,吹来一阵极淡极淡的腥气。   作者有话要说:  霍·好爸爸·七:我就把这当成是情人游了 第47章 阴阳界   怀愫/文   白准点了点头:“上船。”   那只船便摇出荻花丛, 轻轻靠在岸边,船老大明明瞧见他们有这么多行李, 却不下船帮忙, 只是坐在船头,安静等着。   斗笠下露出一双浑圆的眼睛。   白准轻声对霍震烨说:“你留下,不必进去。”   霍震烨都闻见了血腥气, 怎么还会让白准孤身涉险,他看看那船,这恐怕不是去响水镇的船,起码他们不会跟上一批客人到同一个岸口。   霍震烨将白准整个抱起来,贴在白准耳边:“不许胡说, 你要去,我怎么可能不跟着。”   白准长睫微动, 擦过霍震烨的耳畔:“进去之后, 万事小心。”   阿生什么也看不出闻不到,一手一只箱子,轻轻跳上船。   三人上了船,船老大便不再等人了, 他的这只窄船也只能坐下三个人,好像专为了接白准几人而来。   长篙一撑, 船离开岸边荡向水心, 白准一改寡言的性格,他问:“船家,镇上有没有来过戏班子?”   船老大摇着摇着船, 蹲在了船头,头上顶着簑笠,夕阳中只映出一道半圆剪影。   夕阳桨声秋荻丛,这本该是个很美的画面,可船老大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又低又哑:“有,大家都爱听戏。”   阿生本来倒没觉得什么,听见这句打了个激灵,他看了眼白准,慢慢明白过来,只怕吉庆班上的就是这条船。   船中一时无人再说话,连最后一点余晖都被塘水吞噬,除了水气和白荻擦过船蓬的声音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纸灯笼的光,只能照见眼前一片水泽,水里倒不安静,船下时不时就有“咚咚”声传上来,好像鱼群的尾巴拍打船板。   白准阖着眼睛不说话,霍震烨拿出银盒,贴近船蓬处,打响了火盒,水中黑压压一片,像是游鱼,一见火光,便纷纷藏进水里。   霍震烨没瞧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船只倏地向他所在的方向倾斜,霍震烨差点撞在船蓬上,手上一松,银盒差点儿掉进水里。   但他一把伸手接住,火苗刚燎着手心,“啪”一声把盒盖盖上。   抬头一看,船老头还蹲在船头,但他扭过脖子,眼睛在黑暗中显得越发圆亮,倒映着船头灯笼的光。   又是两声“咚咚”,听得阿生头皮发麻,他问:“船家,这水里是什么?”   “是鱼。”船老大短促的笑一声,“塘底下有大鱼,最爱热闹了。”   霍震烨把银盒放回口袋,他伸出手,握住了白准的手。   白准一直阖着眼,手被霍震烨握住,也只是睫毛微颤,没有将手抽出来:“怕了?”   “有一点吧。”   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下,霍震烨竟生出浪漫的心思,别人坐船,是月夜泛舟西湖,他们俩是在星月皆无的野塘里。   有个一惊一乍的小武生,还有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船老大。   霍震烨握着白准微凉的指尖,坐在船蓬内,偏偏有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心境,他嘴角越翘越高,无声笑了起来。   阿生虽觉得不对劲,他跟师父跑过码头,走旱路遇险大家还能拼一把,走水路千万不能得罪船老大,特别是在这种芦苇丛生的野塘里,凭自己根本出不去。   阿生看了眼霍震烨,他可不知霍震烨心里在想什么,看他竟然微笑,咽了口唾沫。   真不愧是七门弟子,七爷的徒弟,就这当口,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船七绕八拐,驶了很久,终于靠上岸边,船老大站了起来:“到了。”   霍震烨依旧抱起白准,阿生扛着竹轮椅和箱子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他一刻都不想在这只船上多呆了。   岸边没几步便立着一座牌坊,牌坊后是几阶石梯,坊上刻着三个红色的大字“响水镇”。   阿生看到石牌坊时大大松了口气,好在总算是到了响水镇。   “七爷,咱们上去吧。”   白准看这里满山生竹,风吹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竹叶清香气,他眉头微挑,这里的风水,不像是恶地。   船老大还笑眯眯的站在船头目送他们。   霍震烨问:“一日几班船,船什么时候出镇?”   船老大有些诧异,他好像根本就没考虑过送他们出镇的事,但霍震烨问了,他就敲敲旱烟袋:“白天,白天出船。”   三人上了阶梯,眼前处处张灯结彩,没想到这镇子晚上竟会这么热闹。   路两旁有茶水摊子,馄饨担子,挤挤挨挨全是人。   阿生看见小吃摊上热腾腾的馄饨,觉得有些饿了,这一路车上都是吃的干粮,看见这连汤带水的鱼肉大馄饨,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卖馄饨的老妇人招呼他:“后生仔,吃一碗鱼肉馄饨吧,这鱼都是塘里捞的,鲜得很。”   一边说一边把碗都拿出来了。   鱼肉馄饨只只饱满,元宝似的,皮子剔透,鱼肉晶莹,阿生咽一口唾沫:“七爷,咱们吃碗馄饨再找住的地方吧。”   白准盯住阿生的眼睛:“你不饿。”   阿生一怔,这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就洪亮的响了一声,闻着馄饨香气,阿生更饿了,可他还牢牢记得师公的话,一切都要听白七爷的。   阿生几乎是一步一回头,肚子饿得眼发花腿发软,路过客栈的时候,阿生看见里面灯火暖光,觉得这时候肯定还有吃的,进了客栈,白七爷总不会再拒绝了吧。   阿生夹着箱子,跑在最前面:“掌柜,给咱们三间房。”   掌柜正打算盘,抬头瞥他一眼:“没房了。”   “那咱们要两间,两间总有吧?”   掌柜一抖算盘珠:“没房了,秦家把店包下给戏班子住。”   阿生懵了,戏班子?他们又请了一个戏班子?   “这镇中可有土地庙,我们可以去庙中借宿。”这么小的镇,不够格让城隍镇守,但土地庙总该有一个。   掌柜给他们指了条路,阿生扛起箱子,他肚饿难忍,一直忍到镇子边缘的土地庙。   土地庙十分破败,明明这个镇子很丰饶的样子,土地却不受香火,连个庙祝都没有,庙里还停了一口棺材。   白准进庙先烧香,将香插进许久没人用过的香炉内。   火星一燃,点点金灰散向庙宇四周,破旧神嶓无风而动,整个庙宇都有了活气。   阿生放下行李,先把这庙里打扫一遍,他收拾了个大概出来,饿劲实在难以忍受了:“我给七爷霍兄弟到镇上买些吃的吧,大家总不能干饿着。”   霍震烨跟阿生一起动手收拾,勉强给白准收拾了个能呆的角落,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法棍,用小刀切片,递给阿生。   “吃这个。”那馄饨非常香,香到连霍震烨都想坐下吃一碗,可白准说不行,就肯定不行,他可是最爱吃馄饨的。   这种干面包自然不能跟馄饨比,阿生看着面包,心里想着馄饨,霍震烨看他咽口水,笑了一声:“你有没有听过血馄饨的故事。”   阿生浑身汗毛竖起,一想到那整锅都不是鱼肉馄饨,十分食欲消退了七分,还是嚼干面包,硬虽硬,但总是安全的。   霍震烨也嚼干面包,但他给白准用软面包夹了云腿片。   白准懒洋洋嚼了两口火腿软面包,瞥一眼霍震烨,他倒看得清楚,那一锅里,煮的可不就是血馄饨。   阿生出去打水,白准道:“不要去井边,竹子里就有水,取了水再砍根竹子来。”   水中便有鲜竹液,拍拍竹筒,声音清脆的里面就没水,声音发沉的,用刀一捅便能流出水来。   阿生背着水壶去找水,霍震烨扫视这庙,皱起眉头,他倒是无所谓,可白准这么娇气的人,怎么受得了住在这里。   这里已经这么脏了,屋子还透风,霍震烨抱了堆柴进来,火苗一蹿,照得满屋都有暖意,除了庙堂正中那两口棺材,有些渗人之外,总比睡在野地里强。   霍震烨拨弄枝柴,让火越烧越旺,给这破庙添点暖意,问白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肯定不是响水镇,但跟响水镇应该是很相似,阿生来过,他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   “我猜是阴阳界。”机缘巧合下,吉庆班被船老大拉到了这里。   “猜?那要怎么证实?”   白准瞥了霍震烨一眼,倒也不难证实,他缓缓站起身来,脚步往前一迈。   霍震烨手里的树枝落进火堆里,他震惊望着眼前这一幕:“你,你能站起来?”   那之前是为什么一直坐轮椅?因为懒?因为好玩?还是因为想让他抱进抱出?最后一个猜想,让霍震烨心里有点美滋滋的。   白准冷看他一眼,只有在这种地方,他的腿才能用,这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走吧。”阿生还没回来,不去找他,只怕回不来了。   阿生装了两壶水,甩开膀子劈竹的时候,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吊嗓子,他拎着砍刀追寻,追了几步,就见到一个戏台子。   吉庆班的幡就挂在那里,两边还有贺戏的花牌,戏台悬灯挂彩,后面还搭了个戏棚,一看就是后台。   阿生满心欢喜,总算找到师兄师姐们了。   他几步跑过去,台上已经有小师弟们在暖场翻筋斗,一个连着一个,一口气不停的翻个二三十个,得了满堂彩。   底下看戏的人陆陆续续坐了一半。   阿生刚要到后台去,问师兄师姐们怎么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师公他老人家在家里可都等急了。   他刚要掀开布帘,就听见锣鼓点响了起来。阿生打小拜入八门学戏,一听锣响就知道唱的是哪一出。   《六国大封相》,唱七天冥戏,头天是献神的,这一出只有头天晚上才会唱。   阿生的手放了下来,肩上搭上一只白腻腻的手,指尖涂着丹蔻,阿生回头:“师姐!”   心头那点疑惑,在看见师姐的时候全然消散了,师姐笑盈盈的,一指头戳上他的额头:“你这小子怎么来了,是不是偷摸跑来的?”   “不是,我是特意来找你们的。”阿生想到前面来找人的陈师兄,“师姐,你有没有看见陈师兄啊?”   “他比你早来,后台忙不过来了,就留他帮忙。”说着指一指台上,“看。”   禇师姐才刚画上妆面,脸上涂得白白的,勾了桃花面,没穿戏服,拉着阿生:“你饿了吧?师姐带你尝尝这镇上的刀鱼馄饨,鲜得很。”   说着拉着阿生走到戏棚外,快要开锣了,那些食摊全都开在戏棚外面,来看戏的纷纷掏钱买零嘴,带进去听戏。   阿生又闻到那种鲜汤的味道,肚皮一阵响,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脑子钝钝的:“师姐,这个能吃吗?”   师姐笑得鬓边花钿摇摇晃晃:“吃吧,师姐请你。”   老婆婆盛出一碗汤馄饨,往阿生面前一放,阿生迷迷糊糊,眼前除了馄饨什么也看不见,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只。   刚要送进嘴里,眼前突然伸出只手,手上一枚古铜钱,阿生透过铜钱眼,看见勺子里盛的是个圆溜溜的人眼球。   那眼珠子死死盯住他。   阿生惊叫一声推开馄饨碗,要不是霍震烨撑了他一把,他差点儿跌倒在地。   禇师姐就坐在阿生对面,馄饨一上桌,她就急不可耐的舀起一只,轻轻吮破馄饨皮,咬开馄饨肉,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红舌一伸,舔着唇角:“吃吧,可真鲜呐。”   阿生扭头吐了出来。   他吐了几口,抬头看见白准满脸嫌弃的躲在霍震烨身后,吃惊到连吐都忘记了:“七七……七爷,您……您会走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霍·特别想趁机干点什么·七   白·站起来了·七 第48章 抓小鸡   怀愫/文   师姐还坐在馄饨担子前, 她一口接一口,一只又一只, 不停吃着馄饨, 一边吃一边吸吮着汤汁。   脸上露出如梦如幻的笑容,最后连汤底都喝干净了,按着肚子, 饱足叹息。   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扫过白准三人,落在阿生身上,冲他招手:“阿生,你过来, 到师姐身边来。”   唇角一勾,眼尾挑起, 妩媚之中透着鬼气森森。   她的声音听在阿生耳中, 有着不可抵抗的诱惑力,阿生不知不觉往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被白准打断。   “吉庆班在哪?”   他一说话, 阿生脑中一清,整个人醒过神来。   师姐还是那张笑盈盈的脸, 眉眼勾画的夺人心魄:“你们想听戏?”   “是, 我们想去听戏。”霍震烨对师姐微微笑,“请你带我们去。”   师姐大喜,她自顾自笑了一阵, 一双媚眼盯住白准和霍震烨,口中低语:“生人,真好,嘻嘻。”   白准三人跟在她身后,她好像是吃美了,走在砖石小路上还摇摇摆摆,像踩着锣鼓点儿,一旋身一抬手,甩着那不存在的水袖。   每一旋身,就从手缝中盯住三人,确认他们跟在她身后。   最后,她几乎只盯着霍震烨,略过白准和阿生,目光在霍震烨肩腰上留连。   白准自然察觉到了,他瞪了霍震烨一眼,怒气横生,这人惯会招蜂引蝶,女人他招惹,女鬼他也招惹!   霍震烨的注意力,八分给了白准,两分分给师姐阿生。   他还是第一次见白准站起来,原来他只比他矮一些,两人并肩而立,白准到他的额角,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站着这么高,正好。   白准坐着的时候单薄瘦弱,站起来却青竹玉立,泰然自若地走在这一片鬼气森森的街巷上,仿若闲庭信步。   阿生紧紧挨在白准身边,比霍震烨跟的还要紧,白准嫌弃看他,他也顾不得了,抖着声音问:“霍师兄,你有几个铜钱?”   “两个。”霍震烨皱起眉头,这可是白准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他肯定不借。   “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个?”   霍震烨拍拍阿生的肩膀:“阿生,有些东西你要是承受不住,就不要多看,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阿生想像了一下,馄饨碗里是人眼珠子,那这别的都是什么?   心里正这么想,经过个卖豆腐脑的摊子,里面白花花嫩生生的一锅,又有甜又有咸,阿生克制自己目不斜视,可还是忍不住看过去。   霍震烨看他贴白准贴得这么紧,笑眯眯的提醒他:“阿生兄弟,说不准那炖豆腐就是人脑子呢。”   阿生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先是用手挡住眼睛,可香味儿还不断钻进鼻孔,他干脆用手指头插着鼻孔,还感激霍震烨道:“师兄说的是,还是不知道的好。”   白准听见霍震烨吓唬阿生,嘴角一挑,微微露出些笑意。   三人跟在师姐身后,很快走到戏棚前。   戏棚正对着神台,白准扫一眼,见神像用块红布头罩着,看不清拜祭的是个什么东西,可神台上氤着一滩水渍。   哪家拜神还把水酒倒翻了?   白准凝神细看,那水竟是从神像上滴下来的。   戏台下挤满了人,根本就没有站脚的地方。   霍震烨偷偷拿出铜钱,从孔眼中望出去,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人群一个不除,戏台下除了他们三人,一个人也没有。   师姐笑嘻嘻的走在前面,请他们去后台:“来。”   阿生不敢迈腿,白准和霍震烨并肩进去,阿生只好跟在后面,一进后台,他就觉得不对了。   后台有人在员嗓子,有人在画脸,还有人在试行头。   三人一走进去,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直直扭过头来,盯着他们,眼中露出贪婪的光。   阿生环顾一眼,后台的人也太少了,吉庆班一共出来二十五个人,这里只有十几个,还少了七八个人呢。   阿生壮着胆子:“师姐,还有的人呢?”   师姐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人?不都在这了嘛。”   “别的呢?”阿生急问,“门主呢?”   师姐的脸沉了下来,她怪笑两声,十几个人慢慢围上来,师姐抢先开口:“我带回来的,那个最壮的要归我。”   最壮的就是霍震烨。   “你可别太贪心了,整个归你,你也吃得下?多分你一块就是了。”勾着大花脸的男人说道。   阿生抖着嘴唇:“师姐,师兄,你们怎么了?是师公让我来找你们的,我来带你们回去的!”   所有人都是一静,有人脚步顿下,有人继续往前。   师姐一怔,她凄然笑了,花钿垂在眼边,明闪闪仿若滴滴垂泪:“阿生,你可别怨师姐,师姐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吃的。”   她带他去吃馄饨了,只要吃了血馄饨,那就是一边的人,可阿生没吃,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她眼底的凄然一闪而逝,脸上又笑嘻嘻的,桃花粉面,素衣柳腰,手握一根银杆枪,一步一步逼近霍震烨和白准。   生旦净末丑,张张描画不同的脸上,露出了同一种表情。   霍震烨一进来就用钱孔偷看过,这些人还都是人,跟外面那些真鬼不同,可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又觉得非人。   他一手牵住了白准,一手按住口袋里的枪,低声问:“这些人,都还活着吗?”   “活还活着,但跟死了也差不多。”白准目色沉沉。   阴阳界是阴阳混沌之地,生人闯入,跟鬼生活得久了,不知不觉就也成了鬼,但这些人不是,他们是自己先选了要当鬼的。   鬼食香烛人吃米,阴阳界的东西,人吃了永远都感觉不到饱,永远都处在饥饿中。   吉庆班刚到的时候,还都带着米粮,可路程近,本来干粮准备的就不多,很快就吃完了。   大概两三天过去,就有人觉得这里不对劲。   大半的时间都在天黑中度过,白天也不出太阳,只有一层蒙蒙的红光,他们不论吃什么,刚吃完就立刻又饿了。   直到白日里看见村民们在啃蜡烛,一节一节咬得咯吱声响。   大家伙纷纷收拾了东西想走,可船一直都不来。   戏班子里会水的人不少,船不来那就下河游过去,到来时的渡口雇一条船,再来接大家走。   水性最好的宋师兄刚一下河,还没游几下,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在水中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被拖了下去,水面上一层一层氤出血色。   水路是走不通了,干脆翻山,翻过这座山,到下一个镇子下一个村庄,总有离开的办法。   可大家好不容易翻过这座山,以为到了另一个镇子,就纷纷停住脚步,那镇中戏台上还挂着吉庆班的幡子。   他们还没有放弃,以为是鬼打墙,所以才原地转,于是大家分头行动,等再次下山,还是这个镇子,还是那面幡。   这山里根本没有活物,没有吃的,一点都没有。   饥饿揪着人的心肝肚肠,所有人饿的眼冒绿光,七八天过去,戏班里年纪最小,扮孙悟空翻筋斗的小师弟连病带饿,死了。   没有人力气去埋他,大家目光浑浊,盯着小师弟的尸体,不知是谁先说:“吃了他,是不是就不饿了?”   抱柴,烧水,磨刀。   那是他们十天里头回吃饱,连汤带肉喝个干净。   人在一个个变少,总算来了生人。   三人紧紧靠在一起,红白黑蓝,勾着四种颜色脸谱的人举刀砍过来,霍震烨一枪射向顶棚。   “哗啦”一声,顶棚上挂的着戏服落下来掉了一地,棚顶掀开一块口子。   “我们是来带你们出去的。”霍震烨沉声说着,既然还是人,也许还能把他们带出去。   那些人却根本就不想出去了,其中一个蓝脸的舔舔嘴唇:“我要那个白嫩的,看着就香。”   另一个红脸盘的嘿嘿笑一声:“随你们要哪个,肝给我。”   嫩的自然就是白准了。   霍震烨一枪打中蓝脸人的肩头,子弹打穿他的肩膀,蓝脸退后一步,黑脸红脸抢身上前,十几人围攻霍震烨。   打到这份上,这些人竟还带些戏腔:“擒贼先擒王,反正一个也逃不掉。”   阿生身体灵活,几下腾挪抓起一把刀,砍退了两个师兄,本来大多数人都在围攻霍震烨白准,看阿生也不弱,分出人手来围攻阿生。   霍震烨护着白准往后退:“我有把握一枪一个,但子弹不多,你先跑,我把人引开,咱们在土地庙汇合。”   白准看他一眼,他一只手挡在前面,眼睛盯着那几个花脸,还真是执意要保护他了。   “还轮不到你护着我。”说完白准问,“你们唱了几天戏了?”   根本没人理他,白准透过戏棚顶上的缺口,看向天空,天色正由浓转淡,透出红色的光:“我猜今天又是第七天了。”   他们没有完整的唱完冥戏,本该连唱七夜,已经半个月了,这才刚刚第七台戏。   吉庆班的人饿了很久,听戏的那位饿的就更久了,神台上那一片水渍,是那东西流的口水。   白准话音刚落,戏棚顶上那个大洞口,露出张嘴来。   红布盖住眼睛,口中滴滴哒哒的落着口水:“好饿啊,太饿了。”   戏唱完了,该吃饭了。   说着伸进一只细长的手来,像捉小鸡似的在戏棚里一掏,抓住中枪的那个蓝脸,一把将他拎出去。   戏棚外响起咀嚼声,“咯吱咯吱”,细骨头嚼起来费劲,它只把大块的吃了,骨头又吐进“鸡笼子”里。   “啪啪”几块血肉掉在地上,是蓝脸师兄的手和脚。   方才还想拿白准霍震烨当食物的蓝脸,转瞬就成了开胃小点心。   戏棚里尖叫声一片,诸人纷纷冲出去,霍震烨拉住白准往外逃,阿生刚想跟上前,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回头一看:“陈师兄。”   陈师兄一抹脸,把脸上的油彩抹掉:“跟我走。”   两人一路奔逃,逃到一间大宅,陈师兄熟门熟路的把阿生带到大宅祠堂的神桌下,两人往里一挤。   这里果然安全,那东西的脚步声远远响着,就是不靠近祠堂。   陈师兄拉住阿生,从供桌上掏了块干点心:“吃吧,除了这个,别吃这里的东西,别喝塘里的水。”   阿生握着点心,看陈师兄没事,差点哭出来:“师兄,师公请动了白七爷,咱们肯定能出去的。”   戏班子里的那些人,只怕……是出不去了。   陈师兄却只是摇头苦笑:“出不去。”   阿生还是相信白准:“师兄,咱们去找七爷。”   “不行,躲在这里,不能出去。”陈师兄看着阿生,“阿生,这已经……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   那东西出来吃人,已经是第二回 了,可除了他,谁也不记得,戏班中的所有人,在不断的轮回。   霍震烨一开始是拉着白准跑,后来嫌他跑得慢,一下背起他,那怪物的脚步声一直响在后面。   “往土地庙跑。”土地受了香火,便该保他们这一次。   白准趴在霍震烨的肩上,回头看那东西,四只手,四条腿,怪不得追的这么快。   他们俩前脚跑进土地庙,后脚那个巨大的怪物就追上了他们,它刚想闯进来,就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给挡住了。   土地神像正散发着微弱的金光,镇守他的庙宇。   怪物蹲了下来,露出一只眼,从破漏的窗户里盯住白准和霍震烨。   它的一只眼睛就跟窗户洞差不多大,手指头笨拙的想挑开瓦片,又被金光烫到,缩了回去。   霍震烨举枪想射,又怕刺激怪物发狂,他喘着气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白准心中猜测果然是对的,确实有人叫了戏班子,献过冥戏,还要献出肉身。   这东西既是七天才能出来一晚,那就要在下一个七天里,打破这个轮回。   怪物两眼偷看一会儿,咂了咂嘴巴,它意识到今天是抓不住这两只好吃的肥鸡了,只好转身往镇上走。   没关系,还有别的鸡崽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怪物:今夜吃鸡【不是 第49章 度假来了   怀愫/文   阿生和陈师兄缩在供桌下, 陈寿也摸了一块糕饼,这里没水, 只能干咽饼子吃, 他已经饿了一天了,每天只有一块饼,现在阿生来了, 能吃的就更少了。   所以陈寿才没有把另两个人一起带来。   这饼也不知放了多久,硬的跟石头一样,陈寿硬咬下一口,含在嘴里。   想把饼含软了再嚼,可他口干舌燥, 嘴里连唾沫都没了,只能干嚼, 嚼成粉, 慢慢咽下去。   阿生一看,赶紧拿出自己身上挂着的水壶:“给,师兄喝吧。”   陈寿看见水,嘴里倒生出些唾沫来, 他没急着喝,先问:“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竹子里取的, 是干净的, 不是塘水。”   话还没说完,陈寿就举着水壶猛喝两口,两口根本就不解渴, 但他把壶盖又塞起来:“留着,咱们留着慢慢喝。”   “师兄你这些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阿生刚问完,就被陈寿堵住了嘴,在黑暗中对他摇摇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从戏棚里跑出来的时候,街巷上就已经没有“人”了,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留下空街让它抓“小鸡”吃。   怪物闻着味儿找人,脚步不停的在镇中搜索,从每一家每一户的窗口望进去。   “好饿呀,太饿了。”这声音在全镇上空回荡,它吃了个蓝脸,又抓到个红脸,咯吱咯吱,吮鸡爪子似的,把肉都吃个干净。   一路走,一路吐出黑脸的衣裳鞋子。   把红脸半个身体串在尖指甲上,慢慢嚼吃,吐了一地的人骨。   它一间一间屋子游荡过去,仿佛在玩捉迷藏,它赢了就多一只小鸡吃,吉庆班就再少一个人。   它在大宅祠堂前停下了脚步,鼻子凑近祠堂的窗户,深深吸着,口水糊在窗纸上。   阿生和陈寿两个人,紧紧缩在神桌下,桌上的绸罩将他们盖住,两人团起身体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闻到你了。”怪物的声音震动着屋里供奉的牌位,它嘿嘿笑着,“我闻到你了,你在里面,你出来。”   阿生死死咬住牙,跟陈师兄二人紧紧靠在一起,两人全都手心出汗,就怕那怪物会把屋顶掀开。   可那怪物虽然一直在屋外盘桓,但它一直没有破坏祠堂,它嚼巴嚼巴大红脸余下的半截身体,又看了祠堂一眼,转身离开了。   阿生后背被汗侵湿,陈寿也差不多,阿生这才又问:“师兄,你这些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寿打了个寒颤,祠堂中没有火,只有一盏长明灯,可他眼神中的恐惧,一丝不落的映了出来。   陈寿徐徐开口:“我来的那天晚上,就是怪物第一次出来。”戏班中的人过分热情,可就是不说门主在哪儿。   陈寿起了疑心,戏早就该唱完了,他们怎么还留在镇上不回去,不光门主不见了,余下的人在哪儿,他们也都吱吱唔唔的。   几个人又说这镇上的羊肉特别好,拿出一碗羊肉炖汤,让陈寿喝下。   陈寿捧着碗,刚要喝,抬头看见这几人的目光,他家乡闹过大饥荒,知道吃过人肉的人,眼睛里的光是什么样的。   这些师兄弟的目光,跟他童年的噩梦一模一样。   这些人似乎是觉得,只要吃过“羊肉”,再被吃就是他活该的。   就在他们逼他吃下肉汤时,怪物出来了。   陈寿被怪物追赶,他慌不择路,逃到了祠堂,那怪物明明看见他进来了,可它走了,它没有破坏祠堂。   “所以只要躲在祠堂里,就是安全的。”陈寿也因为躲进了祠堂,才偷吃供饼。   阿生听完陈师兄的话,一阵胆寒,要是他先误打误撞进来了,那肯定就跟师姐们一样了。   陈寿想了想又告诉阿生:“门主,应该还没死。”   阿生听了脸上有了笑意:“真的?那门主在哪儿?”   陈寿摇摇头:“不知道,我……我挖过他们埋人骨头的地包,里面没有门主的头。”   他们杀了人,头切下来埋掉,吃剩的骨头堆成一堆。   最早死的那个孩子土包前,还立一块木牌子,那可能是他们最后一点人性。   陈寿没有挖更多小孩子的尸首,他猜测门主带着那几个小师弟藏了起来,最容易杀的就是小孩子了。   阿生知道门主还活着,松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陈寿:“陈师兄,你……你是不是喜欢师姐。”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陈师兄喜欢褚师姐,他看见禇师姐吃“馄饨”了吗?   陈寿目光黯淡下去,他靠着供桌后的木板:“我该早点来的。”也许早一点就能救她了。   陈寿这么想着,从怀里摸出个粉盒来,打开粉盒,小镜子上映出他瘦削的脸。   这个粉盒他已经买了很久了,是百货公司新出的,想等她过生日时送给她的,她一定会喜欢,可现在送不出去了。   阿生不知该怎么安慰陈师兄:“师兄,等天亮了,咱们去找白七爷吧。”   陈寿把粉盒又揣回口袋:“阿生,不是我不愿意,吃的真的不多了。”那供桌上盘子空了两只,再多两个人肯定不够吃。   阿生眨眨眼:“我们带了吃的呀,霍师兄带了好多吃的呢。”   今天晚上,怪物的运气很不好,它只捉到两只鸡,眼看天又要亮了,它怒而咆哮,震得山间竹松随声而响。   怪物的叫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到土地庙中。   土地庙内烧着一堆柴火,火光给这破庙又多添几分暖意,连夜风吹进来都不觉得冷了。   白准腿上盖着毯子,坐在火堆前烤得昏昏欲睡,听见怪物咆哮,他睁开眼睛,若有所思。   霍震烨给火添上几根柴,阿生跑丢了,最后回头的时候,他看见阿生被个男人拉着,两人一起跑了。   那就说明这戏班子里其实还有清醒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成了鬼。   明天找到阿生,再一起想办法离开。   霍震烨从行李里翻出个小锅,架起来烧水,他还从箱子里摸出一把挂面,问白准:“吃面吗?”   白准扫一眼他那只箱子,装得满满的,里面除了两条长法棍一小袋米,还有一包火腿,几把的挂面,最要紧的是有半箱罐头。   “我怕你在外面吃不惯。”霍震烨一面说一面把面给煮了,还开了个牛肉罐头,把牛肉汤倒进面锅里,等面煮熟了,用牛肉片当浇头。   一锅面煮得又软又烂,白准吃了三分之一,霍震烨把剩下的全吃了。   他还拿出几个糖果罐头问:“你要吃胡桃糖还是藕丝糖?”   鬼镇破庙,硬生生被霍震烨搞成了小饭馆。   “你是出来度假了?”白准觉得自己简直小瞧了这个纨绔,他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想着法的花钱享受。   霍震烨唇角一挑:“跟你出来,不是度假是什么?”又一阵摸,摸出个黄桃罐头来,“你挑一个。”   白准本想让他正经些,他们可还不知道出去的办法呢,那个怪物既是本地受供奉的邪神,肯定还有些别的本事。   他自己能保自己无恙,可他没把握把所有活人都带出去。   看见霍震烨满不在乎,听着怪物咆哮还能煮面吃,白准低头,唇角微抿:“我要糖水黄桃。”   天色很快亮了,白准靠在轮椅上睡了会,他当然没睡足,脾气便有些差。   阿生带着陈寿跑回土地庙,霍震烨拿出面包,罐头挂面那是给白准预备的,他吃软面条,他们三个就吃干面包。   阿生一边大嚼面包,一边告诉白准霍震烨,八门主没死,几个小师弟也没死,他们应该是一起藏起来了。   白准“嗯”了一声,他指挥阿生:“去砍几根竹子来。”   阿生立刻到山边砍竹,陈寿也跟着去,两人拖回一大捆竹子。   “要做什么?”霍震烨问,他拿出刀把一根竹先劈成四长条,一根一根劈下备用。   “做个能送我们出去的东西。”白准并不说明,他将霍震烨劈下的竹条放到火上,一根根烤成不同的弯度。   阿生和陈寿一边砍竹一边取水,很快就在土地庙里存了几竹筒水。   他们进出都能看见庙里停的那口棺材,架在两条木凳子上,既无姓名,又以无供奉香火,阿生就往这棺材前摆了块糕饼,插上根香。   拜了两拜:“咱们和平相处,互不干扰。”   白准抬眉看他一眼:“这是空棺。”要是有死人在里头,他早就烧过香了。   虽是空棺材,可已经离了地面,棺上还有用朱砂写上的符文,虽老旧剥落了,但这棺材是给个凶尸定作的。   “啊?”阿生白磕了几个头,站起来拍拍土,他还乐呢,“吓我一跳,原来是空的呀。”   白准手上一停,又让阿生到河滩边去:“去割些芦苇来。”   阿生依言出门,陈寿跟在身后:“阿生,你肯定七爷能带咱们出去?”   “肯定啊!”阿生看了眼陈寿,“七爷可是七门主,要是他都不能,那……”那就只有死在这里了。   陈寿拍拍阿生的肩,笑着肯定:“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来到水边,割了厚厚两捆芦苇回去,忙了一整天,天就快黑了。   白准这时站起来:“走,去渡口。”   阿生觉得奇怪:“去渡口干什么?咱们就在这土地庙里不行吗?”听说神像庇护了他们,阿生接连上了好几柱香,还把神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看看有多少人进来。”白准迈步就走,霍震烨跟在他身后。   四人走到渡口,天色刚一暗下去,芦苇丛中传驶进一只船,船上热热闹闹的,那些昨天夜里还想要他们命的人,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褚师姐,这次回去,陈师兄是不是该提亲了?”   两人分别跟了两个师父,可师父顶上还有师公呢,门内人结亲,那可得好好热闹一场了。   霍震烨这才看见那个褚师姐不化脸的样子,她荔腮粉面,笑盈盈的,手里还折了一把芦苇,白花穗一下打在那人身上。   褚师姐说:“别胡说。”   那人便笑:“是不是陈师兄胆太小?”   褚师姐面上薄红一片,眼睛一转:“可不是胆小,他不敢跟我提亲,那就我跟他提!”   这句话说得船上人都笑了起来,可岸边的阿生听着心里十分难受,他想安慰陈寿,一转身陈寿人却不见了。   “陈师兄人呢?”阿生看了一圈,都没看见人。   霍震烨抱着胳膊看一眼阿生,意味不明道:“他去庙里了。”   船上没有八门主和那几个逃走的孩子,被吃掉的,和吃过人的,人影鬼影叠在一起,抬着箱子,扛着戏幡,再唱这出唱不完的戏。   三人回到土地庙,地上满是狼藉,霍震烨走到放箱子的地方:“箱子没了。”   阿生脸色煞白,那箱子里可装着他们几天的口粮,陈师兄竟然偷走了他们的粮食。   霍震烨拖出藏在神台下的竹篓,罐头整整齐齐叠在里面,挂面面包米袋,一样都不少。   “那箱子里装了什么?”   “石头。”霍震烨坏笑,装了满满一箱子石头块。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白·面无表情逃跑·七   本章白·面无表情享受·七   霍·谁也别想动糖水黄桃·七 第50章 苦鸳鸯   怀愫/文   陈寿精明, 霍震烨比他更精。阿生天然相信陈寿,霍震烨可不信。   陈寿一来就先闷头干活, 砍竹子割芦苇从里忙到外, 休息的时候他只问了白准一句话:“那些……那些师兄弟们,七爷还能把他们带出去吗?”   “带不出去。”白准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冷淡调子,一面说一面瞥了陈寿一眼。   白准说完, 陈寿就脸色发白,他呆坐了许久,跟着就时不时偷看装食物的箱子。   霍震烨手上烤着竹条,等陈寿跟阿生出去忙时,他把箱子里的食物藏到神台下, 箱子里装上石头。   白准就在一边扎竹骨,看他耍小聪明。   霍震烨往里箱子里扔石块:“我这个叫防小人不防君子。”陈寿要是起了坏心那他就偷走一箱石头。   陈寿果真有坏心, 他但凡想着给他们留一点, 也不会拎一箱石头走了。   阿生定定站在竹篓前,他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我找他!我去找他!”说着说着拿手背一抹眼泪,怎么连陈师兄也这样。   霍震烨拦住他:“你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假话?找到他又能怎么样?”   阿生站住了, 他蹲在庙门口,望着山下蜿蜒的灯火, 闷头埋在膝盖中, 他多希望陈师兄说的是真的。   起码门主和小师弟们都还活着。   白准看阿生蹲在门边,指尖挑动芦苇梗,把竹骨扎得更牢些:“他说的, 也不一定全是假的。”   他们只能带走活人,而陈寿想带走心爱的人。   阿生抬头,他茫然看向白准,怎么也没想到冷冰冰的七爷竟然也会安慰人,这一路上他可连话都不敢跟七爷说。   霍震烨知道白准是想起白黎了,他走到阿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行了,来干活,干完活咱们还得去镇上。”   “去镇上?”阿生咽了口唾沫,“可天都已经黑了。”   “不去镇上怎么能找到出去的办法?”霍震烨递给阿生一张纸面具,面具上是张平淡的脸,顶着这张脸,混在鬼群里都不起眼。   陈寿偷了箱子就往镇上跑,他没等在码头,没听禇芸亲口说出肯嫁给他的话,是因为他已经听过一次了。   吉庆班的人只要一下船,一踏上这里的土地,就会慢慢想起之前的一切,先清醒过来的人,会杀掉后清醒的人。   前一刻还是师兄师弟,后一刻就只是口粮。   他要把她带出来,他早该把她带出来,让她不要想起这一切,只要有食物,她就不会想起来的,不想起来便不会痛苦。   陈寿拎着箱子,找到吉庆班,师兄弟们正在搭戏棚,他画着脸混进班子,找镜台前才勾了半张脸的禇芸。   他拉着禇芸的手:“我来了,我来接你了。”   禇芸一下就脸红了,甩开他的手:“要死了你,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陈寿什么也顾不得:“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跟我来。”说着要拉禇芸离开戏棚,禇芸看了一眼那有些在窃笑,有些在皱眉头的师兄师弟,羞红了面颊。   “你真是的,我才画了半张脸,这怎么出门啊。”   “我真有急事同你讲,你先拿袖子遮一遮好不好?”陈寿拿出小盒子,“跟我出去,在这里我不好意思。”   禇芸虽然唱戏,可也跟陈寿看过外国电影,两人偷偷摸摸去看的,电影里面男人求婚的时候,就会这样。   想到陈寿要求婚,也顾不上只画了半张脸,她抽了块手绢挡住脸,羞哒哒跟在陈寿的身后,那模样比在戏台子上演小媳妇的羞,可要真多了。   禇芸一路跟陈寿走到后巷,陈寿看着她:“阿芸,你别怕。”   禇芸抿嘴忍笑:“别怕什么?我还怕你吃了我呀。”   陈寿眼中含泪:“我怎么会吃了你呢,就是让你吃了我,我也不会吃了你。”不能让她吃人,如果她一直这样,说不定他们能回去。   禇芸怔了怔,跟着扑哧笑起来:“你说什么疯话呢。”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陈寿打晕了。   等禇芸再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摆满了牌位的房间里,她手脚都被捆住,连嘴都被堵住了,而陈寿正坐在箱子前。   他一下一下打在箱子上,无声的咒骂,怎么会?他们是什么时候把箱子里的东西换掉的?   本来以为有一箱吃的,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回头就见禇芸惊恐地望着他,努力缩到墙角边。   陈寿平复心绪,怕吓着她,对禇芸解释:“阿芸别怕,我是没办法才带你离开的,班里的人都疯了,再晚一些,他们就会自相残杀的。”   禇芸根本不相信,她只以为陈寿得了癔症。   但她很乖巧,听陈寿这么说,就假装相信了他,微笑着点头,口中唔唔出声。   陈寿拿掉她嘴里的手帕,拿走之前对她说:“阿芸,我就是死,也不会害你的。”   禇芸又点了点头,陈寿这才拿掉她嘴里的手帕,禇芸想逃跑,可她怕刺激陈寿,强笑道:“你真的不是哄我玩吗?”   陈寿摸摸她的头发:“我也想这是个玩笑,可不是,你乖乖呆在这里,别出去,怪物出来了,也不会进祠堂来。”   禇芸这下确定了,陈寿是真的疯了,他在箱子里装石头,又说戏班里的人会自相残杀,还编瞎话说这镇上有怪物。   越是这样禇芸对他就越是温柔:“嗯,我不出去,可我们吃什么呢?”   她打定主意要回戏班子去,告诉师兄师弟们,陈寿病了,让师兄师弟们把陈寿带回去,他们可以去找二门主,让二爷替师兄瞧病。   要是撞了邪,那就去找七爷,总有办法能把他治好的。   陈寿听见她这么问,脸色更白了:“阿芸饿了吧?”   禇芸不说的时候不觉得,说完就觉得饿极了,像是……像是很多天没吃过东西,她咽了口唾沫:“嗯,我饿了。”   陈寿拿出块干饼子来,好在他学会了从竹子里取水,这里水是够喝的。   干饼泡水,弄成粉糊给禇芸喝下去,禇芸喝了两口摇头说:“陈师兄,我看到镇上有卖馄饨豆腐脑的,你去买点吃行吗?”   陈寿含着泪花,又温柔又怜惜:“那不能吃,那不是好东西。”   他几乎是凶狠的对待禇芸,绝不许她生起要吃镇上东西的念头,水全喂给了她,禇芸不敢反抗了,她看了看水和干粮,这些东西吃完了,他总会去取的的。   师兄弟们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也会来找他们。   禇芸喝着浮粉的糊糊水,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只要能找到机会出去,就一定能治好陈师兄。   陈寿看她这样,心里明白她还是不肯相信他,她还是想逃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尝试要救她了。   上一次她就没有信任他,她跑回了戏班,一见到那个场景,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所以这一次陈寿才将她绑起来,不看不听,她就永远想不起来:“别怕,别怕。”   陈寿越是这样说,禇芸就越是乖顺:“我不怕,我怎么会怕你呢,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陈寿笑了,他拿出粉盒:“这个是在百货公司买的,你喜不喜欢?”   禇芸动了动手:“我想照一照,你替我解开吧,我不会跑的。”   陈寿想了想,有他看着,确实跑不了,于是他解开禇芸手上捆着的绳子,禇芸松松手腕,她知道自己是硬不过陈寿的。   于是她碰也不碰脚上的绳子,接过粉盒,打开小镜子,假装照镜子,用小粉扑拍拍没上妆的半张脸。   陈寿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肩膀:“阿芸别怕,我们肯定能出去。”   禇芸又心疼又担忧,她知道陈寿不会伤害自己,可得了疯病得赶紧送出镇去看,耽误久了,假疯也成了真疯。   禇芸拼命喝水,陈寿以为她是饿的,不能给她干饼,只好给她灌水,很快几竹筒水都喝完了。   陈寿只好咬牙去山上取水,他走之前把禇芸绑上:“千万别出去。”   白准三人戴上纸面具,出了土地庙,混在一群鬼中间。   吉庆班的师兄弟果然在找他们。   阿生戴着纸面具,混在来来往往的鬼影里,看见师兄提着刀,身体一抖。   霍震烨用脚碰碰他,低声说:“冷静,走过去。”对方还有十几人,他们只有三个人,土地庙防得住怪物,防不住人,不能硬碰硬。   他们戴着面具,吉庆班的人认不出他们的脸,提着刀与他们擦肩而过。   白准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走在最后面,与那几人刚擦肩,他就从袖中抖出几张剪纸人,纸人就贴上他们的脚后跟。   “咱们去哪儿啊?”阿生连头都不敢回,轻声问霍震烨,霍震烨指指长街上的鬼,每个鬼手里都捧个碗,碗里盛着香烛,一个接一个往山上走。   白准笃定道:“那个小神台供的不是真身,只有找到真身,才能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细窄山道上蜿蜒着一队鬼,两两成行,慢慢爬向山坳。   终于到了目的地,竟也是一座小小庙宇,比起破败的土地神庙,这里香火鼎盛。   白准走到门边停下脚步,这不是庙宇,是处阴宅,这些鬼拜祭的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个死人。   每个鬼都在给神台上供。   霍震烨拦住一个要上供的鬼,他跟鬼套近乎:“我是新来的,不知道本地的规矩,这是在干什么?”   那鬼上下扫他一眼,霍震烨身上生气未断,又被面具挡住阳火,便以为他真是个新死鬼,既是新死鬼,身上就有好成色的冥钱。   那鬼伸出手来,两指一搓。   白准递上一只银锭,是他刚刚反手现叠的,那鬼接过银锭子,果然眉开眼笑:“你们是客死鬼吧,没死在本乡,死在咱们这儿,那也算是你们高运。”   “咱们这儿不归阎王管,归山神爷管。”   白准看着那鬼,嗤笑一声:“山神?什么东西就敢称神?”   那鬼吓了一大跳,他把银锭子紧紧塞在袖子里,立刻扭头不再理他们,触怒了山神,那可是要山崩的!   霍震烨龇龇牙,白准这脾气,也就只有自己受得了他。   既然是坟那就得挖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霍震烨放出小黄雀,揉揉黄雀的头:“你记住路,白天我们再上山。”   黄雀翅膀一拍,点点脑袋。   陈寿一离开祠堂,禇芸就把打开的镜盒摔在地上,用碎镜片磨着手上的绳子,她磨了好一会儿,才把绳子弄松,飞快解开脚上的束缚,跑了出去。   她跑到镇上,被来来往往的人挡住视线,拦住人问:“你知不知道戏班子在哪儿?”   根本没人理她,禇芸觉得这里古怪,更着急的想回戏班,突然看见前面有人逆行,画着大花脸,拎着一把刀。   禇芸立即伸手招唤:“师兄!我在这儿!”   花脸听见了,他缓缓看过来,冲着禇芸露出笑容。   禇芸脚下生根似的,心里明明想着要走过去与师兄汇合,可脚却动不了,身体抗拒过去。   花脸听见了,红脸也听见了,他们四下里冲禇芸走过来。   陈寿从后面一把拉住禇芸,想往巷子里跑:“快跑!”   被堵个正着,小巷中又走出来几个,七八个人把禇芸和陈寿围了起来,他们对陈寿说:“你跑不掉的。”   大家伙都饿了一天了。   禇芸紧紧攥住陈寿的手,她到这时才隐约觉得的陈师兄说的是真的,戏班子里的人发疯了。   “你们怎么了?师兄!”   禇芸惊惶失措,花脸冲她笑了笑:“阿芸,这一个就算是你带回来的,分给你一块肝。”   人肝,鲜嫩着呢。   陈寿手里也拿着刀,七八柄刀向他砍过来被他卷刀挥退,陈寿功夫不弱,他本来就是唱武生的,一个打七个也支撑了几回合。   可他已经很多天没吃饱过了,他怀里的干饼全是留给禇芸的。   禇芸被两个师兄狠狠按在地上,她尖叫着让陈寿救她,陈寿反身想冲过来,被人一刀捅穿了肚子。   禇芸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根本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寿跪倒在地上,怀中滚出两块干饼,目光盯着禇芸,还想冲她笑一笑,还未笑出来,头便重重垂下去,死未瞑目。   禇芸只觉得脸上一热又一凉,好像是雨滴打在脸上,她伸出手指头,摸了摸脸颊,指尖一点腥红,原来不是下雨,是他的血溅到她脸上。   她半边脸上沾着血迹,两只眼睛,一只看出去世界是红色,一只看出去是白色。   眼前红、白、蓝、黑许多张脸在她眼前狞笑,个个都冲她咧着牙。   禇芸呆坐着,她全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她想起她不愿意杀人的时候,究竟是用什么屈辱的办法换来了食物。   她猩红着眼,盯着这几张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脸,哈哈大笑着冲着陈寿扑了过去,身体撞上刀尖,与陈寿抱在一起。   一死死了两个,余下这几个,互相商量着分尸。   “倒是一对苦鸳鸯,割了头埋在一起。”   刚想上前,把这二人的尸体分开,禇芸手指一动。   她“活”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气死我了,我怎么还没写到霍白同睡 第51章 棺中吻   怀愫/文   花脸先发现了尸体的异常, 他指着禇芸惊叫起来:“她……她……”   “她什么她?知道你舍不得。”黑脸嘿嘿笑了一声,“这胸前两块软肉吃起来是不是更嫩点。”   黑脸转身走过来, 话没说完, 膝盖一软。   禇芸垂着头,她扑上刀尖寻死,跟陈寿两人死后都头碰着头, 倒像一对交颈鸳鸯。   她的长发肉眼可见的疯长,刚刚还只到腰间,眨眼间已经长至拖地。   两只手死前抱着陈寿,手上指甲爆长,本就涂着丹蔻纤指, 又尖又长,如同血爪。   几人觉出不对, 慢慢往后退了几步, 禇芸缓缓抬头,眼睛看向他们,脖子整个转了一圈,画了一半油彩的脸上, 勾起个笑容。   几人惊声尖叫着四散逃命,拐进长街两侧的小巷子里, 禇芸两手抬起, 手臂无限伸长,一左一右同时抓住。   “噗哧”一声,巷中两声闷响, 逃走的两人倒在地上,胸口血流不止,手脚还在抽动,瞪圆了眼睛先看看空洞的胸口,又望向禇芸。   禇芸缩回手,一手握着一颗人心,捧在手里就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果子。   鲜红的心脏在她雪白掌中“扑扑”跳动。   张嘴咬了一口,软烂“果子”的汁液顺着手掌流到她腕间臂上,她舔舔唇角吸溜一口,吃的干干净净。   死了两个,余下的都吓破了胆逃远了。   禇芸哼笑一声,低头看了看贯穿她和陈寿身体的刀,指甲刚碰上,怨气就将刀化成了灰,她一手环抱住陈寿的尸体 ,轻轻抚摸他的脸,眼中流下两行血泪。   师兄想救她,让她一辈子都不要想起这些不堪的事,他想保护她,现在轮到她替他报仇了。   长街上方才还熙熙攘攘,此时灯火全暗,只有半弯淡月挂在天边,黯淡月光照在石头长街,蓝脸慌不择路,逃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正犹豫间,听见声后的“咿咿呀呀”的唱腔,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去。   禇芸就站在巷口,身上一件戏服,长发掩住了半边脸,她抬起袖子露出兰花指,掩在嘴边“嘻嘻”一声,身子轻转,嘴里哼着戏腔。   “你别装神弄鬼,我不怕你!我……我跟你拼了!”蓝脸眼看身后无路,狠心掂刀猛冲出去。   禇芸脸上笑意一收,冷泠泠的眼盯着蓝脸,刀风伤不着她分毫,水袖一抖,白袖子缠住蓝脸的脖子。   就是他,就是他先开口提议,说她要是不愿意杀人,又想吃饱肚子,那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禇芸的袖子越卷越紧,蓝脸挥刀想砍她,刀尖还没碰上,就被怨气化成灰,他两只手紧紧扒住袖子,青筋爆起,目眦欲裂。   跟着胸口一凉,禇芸当着他的面,嚼食他的心,蓝脸魂魄消散,尸体滚在一边。   禇芸抽回袖子,又去找下一个,这回是红脸。   红脸逃无可逃,躲在水缸里,水缸上盖着木盖子,他鼻子露出水面,听见哼唱戏腔的声音越来越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脚步声在水缸前停下了,红脸紧咬牙关,就听见头顶传来“刺啦刺啦”刮擦木板的声音,最后在他头顶正上方停了下来。   五指“噗”一声穿透了薄木盖,直直落在红脸的脑袋上,长指甲刮着他的头皮。   红脸嘴里求饶,慢慢抬头:“师妹,饶了我吧,大家师兄妹一场。”   只一眼就吓破了胆,禇芸笑嘻嘻看着他,一只手摸着他的脑袋,一只手捧着红通通的东西,正在啃食,那东西还跳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禇芸收回手,用袖子挡住脸大笑了几声,“好啊,你去杀了另外几个人,我就饶了你,怎么样?”   红脸大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他们不是喜欢自相残杀吗?这样才更有趣。   红脸从水缸里爬出来,他一路跑回戏班,禇芸跟在他后面,悄无声息坐到了戏棚顶梁上。   她数着屋里藏的人,箱子里一个,神桌下一个。   红脸掀帘跑进来:“我回来了,她……她走了。”没有应声,红脸又说一次,这回从行头箱子里钻出来一个蓝脸。   他看红脸浑身湿透了,禇芸果然没有追来,松了口气:“怎么办?她是不是要弄死我们。”   红脸抬头看见祖师爷像,他们开场之前,都要先给祖师爷上香,自从吃了小师弟,那香炉里早就没香火了。   “她,她怕祖师父,她不敢进来。”   红脸一边说一边假意放下刀,趁蓝脸不备,一刀捅穿了他。   他成功杀了一个,背对着神桌坐下,跑了一夜,又累又饿,还要去找别人,别的躲在哪里?   神桌底下,伸出把刀,红脸鲤鱼打挺,甩开椅子格住长刀,反手一刀,把白脸也给捅死了。   禇芸在顶梁上拍拍巴掌:“好戏好戏。”   红脸喘着气:“师妹,这下总能放过我了?”   禇芸从上面飘下来,她怀里还抱着陈寿的尸体 :“嘻,什么话不好信,竟信鬼话?”说到最后一个字,红脸转身要跑,刚跑了两步,就被掏心而死。   连杀了五人,禇芸环抱着陈寿,戏台外的锣鼓点儿还没停,这一出唱的是陈寿最拿手的。   “师兄,我们歇一歇,听段戏。”她环抱着陈寿,飘到第一排坐位上。   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永远都跟在他们身边,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归来便无意识的上妆唱戏。   禇芸原来不懂,她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是麻木,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在报复。   只要连唱七天,怪物就会出来,就会替他们报仇。   白脸混在鬼群里,别人都藏在暗处,只有他藏在明处,戏台上热热闹闹,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他唱了一段,偷偷扫视台前的观众,不敢看脸,先从下往上看。   第一排只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裙下露出一对鞋尖尖,白脸一板一眼旋身唱戏,刚转过去,便冷汗直冒。   那鞋是花旦们穿的跷功鞋,唱戏的不缠脚,可为了台上好看,裙下只露三寸金莲,便要穿这种尖头鞋。   白脸控制不住回头一瞥,禇芸笑了,她水袖一抖,把白脸从戏台上卷下来,一脚跷起,鞋尖刺破了他的喉咙。   血涌出来,顺着座位蜿蜒淌到观众脚边。   白准三人从山上下来,还没走进镇子,霍震烨就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味:“怎么回事?”   他们不过上山一趟,镇里就出了变故。   阿生闻不到那味道,他看见霍震烨皱眉就问:“霍师兄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准指尖一动,镇中四方飘来一只只剪纸人,白纸人个个心口都破了一个洞,只有陈寿的那只是肚子上破了洞。   他们出镇时遇上的那几个吉庆班的人,全死了。   “这些人都是被掏心而死的。”死前怨气深重,又在阴阳界里成了厉鬼,白准立即转身,“回土地庙去。”   禇芸抱着陈寿,浮在半空中,远远看见三人身影,她点点路上的石块,石头块跟在阿生脚边,想将阿生绊倒,把他拖住。   一路走一路滚,阿生却恰好每一步都踩在石头没滚到的地方。   禇芸轻轻吐出口气,阴风刮在阿生眼睛上,沙石吹进眼睛里,他抬手揉眼,但脚步不停,一直跟着前面的霍震烨。   闷头走了一会,他觉得脚步越来越重,抬头想叫霍震烨,可眼前根本就没人,明明刚才还有两条腿在他前面不停赶路的。   阿生又低下头,他脚上越来越重,是因为两只手牢牢握着着他的脚腕,指尖涂着红丹蔻,殷殷如血。   阿生一下扑倒在地,哭喊两声:“七爷!霍师兄!”   禇芸松开他的脚腕,居高临下盯着他看,阿生看她抱着陈师兄,陈师兄肚子上破了洞他怔怔望着禇芸:“师兄,师兄死了?”   禇芸鬼爪伸长,探到他面前。   阿生坐在地上,两只手往后急退,大声喊道:“师姐!我没害过你啊师姐!”   指甲刮破了阿生心口的肌肤,禇芸停了下来,她半边头发盖住了那半没上妆的脸,只留下画上油彩的那半边。   定定看着阿生,阿生还在哽咽:“我没害过你,师姐!”   禇芸停住了,她收回手,抱着陈寿的尸体茫然飘了一会,闻到土地庙中还有人味,她又转身往山下飘去。   阿生连滚带爬的追出几步,这才发现他竟然一路爬到了半山腰,土地庙在山脚下,他追赶着跑过去,大声喊:“七爷!快跑!”   霍震烨和白准跑进庙门,回头一看,才知道阿生不见了,方才身后不断的脚步声是两颗石头滚动的声音。   “我去找他。”总不能全死在这里,一个都带不出去。   白准拦住霍震烨,他指尖一点,纸人并未回来,阿生还安然无恙。   阴阳界中不论白天黑夜,厉鬼都能出现,前有怪物,后有厉鬼。   纸扎还未做完,土地庙又已经挡过怪物一次,得先想个办法先避一避才行。   白准打量起庙中那付桃木棺材来,桃木克鬼,棺上还写满了朱砂符咒,虽因年代久远剥落了大半,但挡一挡厉鬼,应该还成。   白准取出一叠黄纸,几下一撕便撕出十几个纸人,将这些纸人抛出,纸片遇风便活,十几个小纸人迈着短腿满地奔跑着把自己藏起来,有的藏在房梁上,有的藏在柱子后,还有两个藏进帘幕里。   瓶中朱砂倒出一半,随手撒在棺木要边,来不及画符咒,先勉强做个流水朱砂阵,先引女鬼到桃木棺前,再将她困在流水朱砂阵中。   做完这些,白准又一次看向桃木棺材。   霍震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顿了一会儿:“你不会是想躲进棺材里吧?”   “推开。”一推开棺材盖,就见里面焦黑,闻着隐隐有股火气,不开棺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被烧过的棺材?”不是说里面没有尸体吗?   “是造棺的桃木被雷劈过。”用经过雷电的桃木打造棺材,才能镇住最凶的灵,这口棺材原来是给谁准备的?   白准抬头看向山顶,那怪物四足四手,难道不是怪物,而是人?   庙外阴风卷过,刮得土地庙顶的瓦片啪啪响动,白准看一眼棺材 ,这棺材的深度确实够躺两个人,但宽度只够躺一个人。   “我要在上面。”   霍震烨听见这话耳朵一红,他知道白准没那个意思,可他还是清清喉咙:“行,你在下面,我还怕把你压坏了。”就白准这个身子骨,经不住他压一下的。   霍震烨迈进棺材,平躺下去,对白准伸出手:“来。”   白准往里一躺,反手伸拉起了棺材盖,两人相叠,躺在一起。   外面看着这棺材能躺两个人,可真的叠在一起,又觉得紧窄,两人差不多高度,白准躺在他身上,他的嘴唇就在白准鼻梁处。   闻着他身上纸竹清气,霍震烨不可避免的,有反应了。   他深吸口气,心中默念经文,霍老太太霍大太太都念经,他从小听到大的,此时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他又吸口气,对白准说:“你能不能,睡过去点儿?”   “不。”白准懒得动。   暖热鼻息喷在霍震烨喉结上,他脑中那根弦本是紧紧绷着的,这会儿还咬牙死忍,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要再不过去点儿,可就戳着你了。”   白准轻笑一声,笑音未落,就被他咽了下去。   霍震烨如豹子扑食般,堵上了白准的嘴,把舌尖探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霍·戳到了·七:看不见的时候我胆子就比较大   女鬼敲棺:亲什么亲,出来打! 第52章 人鬼契   怀愫/文   窄小棺木中, 两人身体相叠,气息交缠。   霍震烨抢占先机, 闭眼猛闯。   白准似乎是一下懵住了, 竟然被他撬开牙关,吮住舌尖,等他回过神来, 一口咬住了霍震烨。   “你找死。”一字一顿,满含杀气,话是这么说的,可他也喘着气,牙咬游舌, 一松开霍震烨便又往里闯,而用舌头推他, 他便趁势缠上来。   于是就只能将咬未咬, 推不出又松不开。   霍震烨舌头都伸了,手更不会客气,他一只手扣住白准的后脑勺,一只手按住他的背, 紧紧将他搂住。   本就没有多少空隙的两人,贴得更紧了。   舌头被咬, 霍震烨还有嘴唇, 他并没与人接过吻,碰到白准之前,对这事更是全然不敢兴趣, 可他尝着这一点甜头,就食髓知味。   发起狠劲,咬就咬了,难道他还舍得咬断?   双唇轻吮住白准的唇瓣,柜中一片漆黑,他看不见白准的脸,没他那双冷淡的眼睛盯着,任凭野火烧了全身。   想像中那两瓣淡唇已然沾上绯色,只要一想,霍震烨就更按捺不住。   白准在黑暗中眼睛微张,霍震烨看不见,但他能看得见。   这人近在咫尺,双目轻阖,眉梢藏笑,吮之不足,还贪得无厌。   推、勾、卷、吮,既索取,又奉献。   白准心弦震荡,他齿间一松,霍震烨颇为讶异的挑了挑眉头,眉间笑意更浓,依旧闭着眼睛往他唇中探。   等白准回过神时,霍震烨的手正摩挲他的背,而他竟放松了半身享受着。   窄棺中充盈着暧昧不清的吮吻声,轻喘声,白准一把推开了霍震烨,若在别的地方他还能逃走,或者把霍震烨扔出去。   可在这里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强迫他承认,他是很享受的。   霍震烨久久未能回神,他胸膛起伏,喘息声在棺中回荡,不等白准开口,他先道:“是你招惹我的。”   他话里含着笑音,方才那是有来有回,互相啄、磨,并不是他自作多情。   霍震烨分明躺在棺材里,脸上的神情却像这是什么洞天福地,他不搂着白准不撒手,黑暗之中胆子奇大:“我不是闹着玩,我也不拿这个闹着玩,我知道你也不是,咱们……”   “咚咚”两声,棺材板儿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霍震烨这才想起来,女鬼被他们忘在脑后了。   要不是在破庙烂棺之中,那还真有点花前月下的气氛。   土地庙的神光已经十分黯淡,女鬼怨气缠身,几下就冲破阻碍,绕着破庙转了一圈,最后她把目光投在棺材上。   她飘到棺木前,侧耳一听就知棺中有人,张开利爪,想洞穿棺材,扎穿棺中人的天灵盖。   谁知手指刚碰上棺木,棺上朱砂所书的符咒发出红光,禇芸的指甲烧了起来,她一下缩回手。   心中暴怒,但却不敢再碰棺材,她便想了个办法,用鬼力吸住石头,再用石头砸这棺材,只要把棺材砸坏了,里面的人还不掉出来?   可她连砸两下,这副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棺材硬是纹丝不动。   禇芸冷笑两声:“出来!”   白准耳垂火烫,心口急跳 ,所幸这纨绔看不见,他一把推开棺材盖,袖中无数剪纸人飞了出去。   禇芸水袖连挥,将纸人扇在地上,可这些纸人一落地便再次飞起,把禇芸团团包围,将她逼进白准设好的朱砂阵中。   “起。”白准指尖一点,细红朱砂流动腾空,化作铁栅闭合,似鸟笼那样,将禇芸的魂和陈寿的尸困在其中。   白准撑手就要出去,身子一动,就又停住。   霍震烨有些尴尬,白准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出棺。   霍震烨低头看看自己,这又不能怪他,他都说了,会戳到的。   禇芸暴怒,她鬼爪一抓,便把朱砂铁栅划破一道,可她指甲也被灼烧,鬼身受损。   小纸人们围了上来,人人手上拿着一道黄符纸,一个接一个的往禇芸和陈寿身上扔符,碰着一下,禇芸周身黑雾便烫出个缺口。   “你别以为这东西就能困住我!”   “也许困不住你,可你要出去,也得拼尽全力,他的全尸可就保不住了。”白准说着,看了眼陈寿。   禇芸猩红血目盯住白准,白准道:“我可以帮你,我们不如来谈笔生意。”   禇芸凄声大笑:“帮我?你怎么帮我?他都死了。”   “人死了还能超度,你难道想让他永生永世都困在这种地方,不能投胎转生?”   禇芸怔住了,她一只手还牢牢抱着陈寿的尸体,她看了看陈寿的脸,师兄这么好,怎么能留在这种鬼地方。   “何况,吉庆班陷入此地不能逃出,是因为镇外有人作法,聚血气为财气,你们都是他选好的祭品。”   禇芸满心怨恨到了极致:“是谁!是谁!”   整个土地庙的屋瓦都在震动,阴风呼号,连流动的朱砂都被她吼声震得出现裂纹,她心头怨恨更深,浑身的怨气已经化成黑雾,环绕全身。   “时间久了,陈寿的魂魄会永远困在这里,给害你们的人上供。”   禇芸当然想出去,她要亲手杀了那个献祭的人,她血目瞪着白准:“要是你骗我……”   “我若骗你,大家都出不去,一起死在这,我有什么好处?”   霍震烨惊呆了,白准这是在跟女鬼谈条件,想着又美滋滋的,他们一个跟鬼打探情报,一个跟鬼谈生意,不愧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他从里面翻身出来,看禇芸还没全信:“那个定的人,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禇芸怔然,她想起来了,吉庆班接了冥戏,门主签过契纸。   寻常契约也就是写唱几天戏,包不包食宿,给多少大洋。   可那一张上,还要门主写上了所有人的姓名,那个来签契的年轻人十分阔气,当时班里人还打趣,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土财主。   那年轻人说是给祖宗过冥寿的,姓名属相和生辰都要写上,若是属相相冲,对老祖宗不吉利。   又仔细定下入镇的时辰,不能早也不能晚,还挑了八个小孩子,专门演孙悟空翻筋斗,说是过世的祖宗最爱看的就是这个。   规矩多如牛毛,可他们还是来了。   只因为那人肯给两千块现大洋,就是像吉庆班这么火的班子也难免动心,唱七天就能赚半年的钱。   识字的写了名字,不识字的按了手印。   原来这钱,是买命钱。   禇芸周身黑雾团团将她笼罩,她怨气翻腾,如同困兽般在笼中打转,原来他们从一进来就注定着出不去。   白准拿出张黄纸:“你我在神前立誓,我带你出去,替陈寿超度,你要报仇我也不会拦你,但你不能伤我的人。”   霍震烨自觉顶上了“白准的人”这顶帽子,眼中得意还没透出来,白准就先横他一眼。   霍震烨赶紧收敛,出去要紧,打怪物要紧。   那张黄纸上写着白准与禇芸的姓名八字,白准拿到神像前烧化,一缕青烟袅袅而上,不论人鬼都不能违誓。   誓约一成,白准便撤去朱砂阵,将禇芸放了出来。   “那东西,怎么才能再出来?”禇芸两只鬼爪,等着掏它的心。   “唱完戏。”   禇芸化为厉鬼,戏班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这戏也就唱不完了。   白准便想扎一抬纸戏,骗过那个怪物,毕竟它体型虽大,但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样子,禇芸变成鬼可要比它要机灵的多了。   阿生连滚带爬,摸索着山下的路,土地庙的灯火看着很近,可怎么也走不到,他心中又急,路上又黑,一脚踩空。   骨碌碌滚下山,掉进个土洞里。   洞中的野兽受了惊,悉悉索索的往洞里挤,阿生怕的要命,想往土洞上爬,可他刚一动,洞中就传出人声。   “是谁?”   阿生怔住了,他由惊转喜:“门主!是不是你!”   洞内打亮了火折,一点微光亮起,阿生用手挡住,适应了一会这才看清楚,土地洞里挤了五六个孩子,八门主挡在他们身前。   每个人都已经饿得瘦脱了相,目光混浊。   八门主一见阿生,眼中立时清明起来:“阿生,你怎么来了?还有人来吗?”   阿生这才看见门主手里捏着刀,所有人都防备的看着他,他喉头一滚,哭了出来:“师公求了七爷来找你们。”   原来门主带着小师弟们藏在这里了。   八门主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笑意还未至眼底,他就收了笑:“那些人呢?”   阿生嚅嚅:“都……都死了。”但他很快又笑起来,“七爷说能带咱们出去的,你们都跟我走吧,咱们回庙里去,那儿有吃的。”   所有的孩子都欢腾起来,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天都没吃过东西了,拉着八门主的手,在小土洞里叽叽喳喳,听得阿生开怀笑出声来。   “都有吃的,全是好吃的,每人都有肉吃!”   八门主欣慰一笑,诸人爬出土洞,山路竟也不黑了,小师弟们围着阿生蹦蹦跳跳 ,八门主人很虚弱,阿生便将他驮在背上。   一路快跑着下山去,气喘吁吁跑进土地庙,看见看见霍震烨和白准坐在火堆边,大声笑着告诉他们:“我找着门主啦!”   白准眼皮不动,霍震烨先抬起头,他看见阿生背上背着个虚影,五六个孩子手牵着手,笑盈盈跟在阿生身边。   阿生还咧着嘴笑,跑得满头是汗也毫不在乎:“霍师兄有吃的吗?门主和小师弟们都饿坏了。”   霍震烨手中握着竹条,看了阿生一会儿,阿生以为吃的东西不多,他不愿意分出来,发急道:“大家都可以少吃一点。”   霍震烨放下手中竹条,他站了起来:“不用,吃个饱,煮肉粥吃。”   阿生笑了,他还点头:“是!是!饿久了不能吃干的,得先喝粥养养胃。”   霍震烨架起锅子,往锅里倒米加水,开了几个罐头,等粥煮到冒烟,把肉汤和肉全都加进去,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白烟,庙中全是米粥肉汤的香气。   八门主和几个孩子围着锅子坐着,每人脸上都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白准一直看着,直到粥煮熟了,他才站起来,用竹筒当碗,盛上七碗,一一递给他们,又在每只碗前,插上一支香。   阿生见了,茫然不解:“七爷,插香干什么呀?”   白准以水代酒,他难得如此礼遇一个人,举着水送到八门主面前:“八爷请。”   霍震烨按住阿生的肩,没人说一句话。   阿生愣了一刻,恍然大悟 ,眼泪刹时涌出眼眶,嚎啕大哭,门主跟小师弟早就在那个土洞里饿死了。   一路回程,点亮了山道的是鬼火。 第53章 槐木棺   怀愫/文   孩子们狼吞虎咽, 吃得脸都埋在竹筒里,可锅里的粥还是一丝都不少。   等他们面前的线香熄灭, 粥也凉透了, 精华都已经被孩子们吸走,五六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并排躺着, 手摸在肚皮上。   真满足啊。   阿生止住哭声,霍震烨把这锅粥又热了一遍,分成两碗,他和阿生一人一半,吃在嘴中淡而无味。   这粥吃起来, 就跟嚼泡烂的棉絮一样,肉片也没有一丝肉味。   霍震烨自己吃这个, 但不能给白准也吃这个, 他又煮了一把挂面,烫些肉片端给他:“吃吧。”   接下来还要做纸扎献戏,他不能没有精神。   霍震烨端起自己那一碗,看阿生还闷着头, 把碗塞到他手里:“赶紧吃,吃完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阿生端着碗, 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他闷声把碗底吃空了,这才抬起头来,对门主和几个小师弟发誓:“我一定, 一定替你们报仇!”   霍震烨坐在火堆边,他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种难吃的东西,可他眉头都不皱,慢慢全吃下去,这些东西的精华虽没有了,好歹能填饱肚子。   白准坐在竹轮椅上慢条斯理的吃面,看霍震烨吃供过鬼的饭食,吃了一半就把碗放下:“我饱了。”   霍震烨抬头看他,食物不多了,他给白准煮的面条是按着他的胃口来的,怎么会剩下这么多?   “真吃饱了?”霍震烨皱眉头。   白准拿起竹条,用芦苇做线,扎出竹胎来,漫不经心应声:“煮的又不好吃,我没胃口。”   霍震烨就把剩下的一半吃了,这面跟他刚才吃的粥比起来,简直就是神仙汤。   他吃了两口这才回神,白准不是吃饱了,是故意给他留的。   他嘴角翘起,偷偷去看白准的脸色,目光刚一触到,白准便瞥眼看过来,霍震烨毫不退缩,看他唇色嫣然,喉结一滚,他又想起棺材里那个吻。   应该是好多个吻,他们分开一线,就又再次纠缠,如果不是在这儿,可能已经更进一步了。   心里这么想,人就靠过去,恨不得与他离得再近一点。   白准垂下眼眸,竹条一撇,在二人中间划出一道:“老实点儿。”   霍震烨就老老实实在那道线边上,告诉自己白准这是害羞了,现在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等回去了再说。   白准一夜扎出整个戏班子的竹骨来,跟着就是画每个人的脸。   虽没见过这些人究竟长的什么模样,但他们都涂着油彩,倒也不难画。八个小孩儿全都画一张猴子脸,再穿上戏服,站在那儿活脱就是小猴子的样子。   霍震烨画了禇芸的脸,阿生这才回神:“七爷!”   他大叫一声,白准倒没什么,霍震烨吓得笔尖一抖,眉毛画歪了。   “我师姐变成……变成厉鬼了!”师姐跟陈师兄本来都该成亲了,这原来会是多么热闹的事,现在他们黄泉路上都做不成夫妻了。   霍震烨捏着细毫笔,看了阿生一眼,叹口气,用笔尖一指。   阿生扭头看向角落处,一阵阴风吹过,他大声打个喷嚏,师姐一身戏装坐在角落,周身团团黑雾将她笼罩,陈寿的尸体就在她身边。   阿生把眼泪憋了回去:“七……七爷……”   禇芸对阿生点点头:“你是好小子,等咱们出去了,一起报仇。”   白准画着脸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画好了一张便把纸糊到竹骨上,再给这些竹胎套上现成的戏服,摆出来便很像一台戏。   小锅里一直烧着热水,霍震烨倒一杯递给白准:“你歇一歇,再急也不赶在今天晚上。”   白准头也不抬:“不用。”他们已经进来第二夜了,越早离开越好。   霍震烨便伸出手,大掌裹住白准的薄肩,指尖在筋络处用力,替他松松筋骨。   白准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力度适中,按的地方又正好,轻“唔”一声,享受起来,正舒服着,听见这人轻声说:“我按别的地方,更舒服。”   白准竹刀一动,凤眼飞斜,恨不得能扎霍震烨一下,可偏偏又想起棺中纠缠,他沉声道:“滚远点。”   霍震烨从善如流,挪远一些,继续替纸扎戏班画脸谱。   天微微亮,透出一丝红光,阿生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行人上山去。   白准在这里比在外头精神要好的多,霍震烨还担心他受不了,没想到他脚步轻盈,比旁人爬山还更快些。   几个小孩子压根还不懂得死是什么,只知道挨饿了,饿到受不了的时候,身子一轻就不那么饿了。   三三两两的牵着手,跑在山道上,还笑眯眯的冲阿生招手:“师兄,这儿!”   小师弟们带着一行人找到了那个土洞。   八门主坐在中间,几个小师弟们分开坐在两边,每个人都挽着另一个人胳膊,两边靠着依偎在八门主身边。   阿生昨夜已经哭过一场了,见此情形还是忍不住又大哭一场,他本想把尸首抬出来,挖个坑埋掉的。   可看他们死都还挽着手,干脆把这个土洞填满,让他们入土为安。   阿生把土填实,最后砍下一根粗竹,把粗竹劈成一块一块,他不识字,霍震烨接过竹片,用竹刀在上面刻字。   每人一块竹碑,将这竹碑插进土中。   每添一块竹碑,就少一道影子,等阿手亲手将这些刻好的竹碑插进土中,身边已经没了门主和小师弟的影子了。   白准又上一柱香:“八门主放心,我会送你们过桥渡河,投个好胎。”   埋好尸骨,白准一行连人带鬼,一起到了那怪物的坟前。   阿生和霍震烨两个挖开墓穴,掘地三尺,才挖出一口窄小但深长的棺材。   霍震烨一看就皱起眉头:“这个棺材怎么跟土地庙中的这么像。”   白准皱起眉头:“不是像,而是有人偷换了棺材。”   土地庙中那付,用的是雷劈过的桃花木,棺材板上还用朱砂写了镇鬼符咒,这一付棺材,虽也是淡红色,上面也篆写着符咒,可用意完全不同。   槐木为棺,死难瞑目。   棺上的咒文写的似是而非,根本就不是镇守怨灵,化解怨气的。   白准捂住鼻子:“你们两人退开,让禇芸来开棺。”   这棺中必有极重的怨气,只有禇芸是厉鬼,不惧怕怨气。   禇芸双掌一挥,黑雾化作四只黑爪,拔掉棺钉,棺钉一起,棺中怨气四散,霍震烨一把拉住白准,站到山坡上风处。   棺盖一开,里面的阴气许久才消散。   禇芸抓住棺中骸骨,扔到棺外地上,尸身早就烂了,只余一付骨架,这骨架上长着四只手,四条腿。   阿生呆住:“这……这是什么东西?”   霍震烨看了一眼:“是人。”   是个小孩子,连体而生。 第54章 锁魂钉   怀愫/文   骸骨的头上套着一个布袋, 布袋上也写满了符咒。   霍震烨拿了根竹条,站远了用竹条拨动尸体, 套头的布袋系得很紧, 他刚想蹲身用衣服包住手解开布袋。   禇芸便伸出利爪,将那袋子划破,露出尸体的头颅。   阿生倒抽一口冷气!竟连头都有两个!这……这真的是人?   霍震烨默然, 两个头颅都发育完全,这两个孩子除了共用脊椎之外,完全就是两个人。   四手四脚反向而生,活着的时候,一人往前, 一人只能后退。   霍震烨目光一凝,就见一根木钉打通了两人的眉心, 年深日久, 这根木钉依旧钉在他们的尸身上,依稀带着血迹。   这根木钉是活着的时候,硬生生钉进去的。   “锁魂钉。”白准皱眉,似这样的骨钉, 生前打入,是为了让魂魄永远无法离开肉体, 永远不能轮回转世。   一根钉钉住两个魂, 除了永世不能投胎,还将他们锁在一起。   生时共生,死后成魂也还永远相伴。   霍震烨看了看尸骨的大小, 这孩子死的时候,大约已经五六岁了,像这样的孩子,本来是活不长的,但他们能长到这么大,生命力十分顽强。   “霍师兄,这……真是人啊?真的不是妖怪?”人哪有长成这个样子的呢?   “是人。”霍震烨轻吐口气,“是个在母体内未发育完全的孩子。”但依旧是人,不是什么怪物。   阿生听不太明白霍震烨的话,但听霍震烨这么笃定这是人,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白准敛眉,他们困在这里,原来这个“怪物”也一样是被困在这里,被作法之人当作媒介,缘缘不断吸血气聚财气。   土地庙中那副桃木棺材,应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本来是想化解怨气,没想到被人暗中偷换了。   白准竹条一挑,把棺材盖反了个面,凹面向上。   就见那棺材里头,一道一道全是爪痕,活钉入骨,这孩子还没立即死去,在棺中挣扎而亡。   阿生本来深恨这怪物,此时见到这种惨相,又觉得这孩子也很可怜,他怔怔道:“究竟是谁这么阴毒,要活埋了他。”   白准冷笑一声:“自然是血脉至亲。”   一体二魂降生之日就催母命进黄泉,生时带煞,命格极凶。   那个施术人将一魂留下,一魂镇在这里,二魂共享福禄财运,这里的魂享受不到,便全转给外面那一魂。   只要永远留住双魂,再不断献祭,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们破棺取尸,本是想看看怪物的本相是什么,误打误撞把这孩子死前死后不断的聚集的怨气,释放出来,让他能够不再受这无止境的折磨。   “七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阿生问。   “把尸体带回去,超度安葬。”露出本相,再消除这经年累月聚化的怨气,这个以他为中心的阴阳界,自然就会消散。   就连禇芸也没有异议,她要报复的是真正作恶的人,这“怪物”只是一个傀儡罢了,一个比他们还更可怜的傀儡。   阿生离开之前想点把火烧掉这处阴穴,被霍震烨拦住了:“等一等,免得打草惊蛇。”   几人砍竹作棺,把这孩子的尸体放在竹棺中,白准贴上符咒,一路抬下山,抬进土地庙中。   打开桃木棺材,将这具尸体放入棺木中。   白准卷起长衫袖口,取两根竹条,竹条在他手中似长筷便灵活,他用这竹条挟住骨钉,缓缓将那根长木钉拔了出来。   土地庙中环绕着凄惨尖叫,木钉每挪出一寸,叫声便更猛烈几分。   除了禇芸不惧,连阿生都捂住耳朵,他怕那怪物又出现,嘴里颠三倒四的念着:“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七爷这是要救你呢,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桃木棺材“劈啪”震动,底下的架子差点儿摇散架。   霍震烨稳稳扶住棺木,嘴里默念什么,白准耳廓一动,听见他低声念的是《地藏经》。   骨钉一拔,异响消失,那具小孩的骷髅就这么蜷缩着躺在棺中。   “烧柴点火。”白准挟着骨钉吩咐阿生。   阿生赶紧生起火来,白准把这枚锁住两魂的骨钉扔进火中,又散一把朱砂。   火苗“腾”一下蹿了起来,那枚浸满了怨恨的骨钉就在烈火中灼烧。   “看着火,别让这火熄灭。”   阿生听凭吩咐,蹲在地上守着火堆,朱砂火太旺,禇芸受不了这火气,她抱着陈寿,躲了出去。   白准盖上棺盖,笔蘸朱砂,把那剥落的咒文补上,每添上一笔,棺上红光就多添一道,道道红火满布棺木。   霍震烨找出纸来,用小楷端端正正的写了一卷经文。   “我只会《地藏经》。”写满几张他便把经文递给白准。   白准颔首,扫上一眼,他这一笔字写得极工整,超度之心又诚,烧化给他们,消减怨气。   火苗燎着黄纸,每烧一行,经文便化作点点浮光,一字一字环绕在桃木棺四周。   霍震烨用余下的竹牌做了两个牌位,立在桃木棺前,牌位上没有姓名,坟前连墓碑都没有,这两个孩子自然也没有姓名。   阿生咽了口唾沫:“这,这是不是就成了?”   “还不成。”白准摇了摇头。   他的血脉至亲将他炼成鬼不鬼,怪不怪的东西,除了献上血肉,还得送给他,他最喜欢的东西。   阿生茫然:“他……他最喜欢什么?”不会是吃人吧?   霍震烨无奈摇头,指了指那八个小孩纸扎:“他应该最喜欢听戏,看小猴子翻筋斗。”   阿生茅塞顿开,还是要献戏,得把这小鬼哄高兴了,他就肯走了。   戏班里一共二十多个人,一一对应扎出纸人来,套上戏服,今天就能献戏。   阿生刚要搬动纸人送去镇上,白准便道:“别动。”   “不动怎么搬过去呀?”难道会飞?   飞是不会飞,可这些纸人会自己走,白准中指食指相扣,点点指人,纸人便一个挨着一个走出庙门。   阿生刚想跟上,白准拦住他:“你留下,看着火,别让这火灭了。”   阿生立即答应,那骨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扔进烈火中,竟也烧不坏,连颜色都没变过。   霍震烨和白准两人,并肩走在队伍最后,霍震烨一把伸出手,攥住白准:“你累不累?别动,我有正事要说,你动我就不说了。”   白准横他一眼,办正事的时候,这人竟也能这么无赖。   霍震烨已经知道了,对他就得强硬些,此人实在是口是心非的厉害,心里愿意,嘴上死不承认,只要不撒手就行了。   他不等白准说话,先开口道:“我觉得咱们该去秦家看一看。”   那个客栈老板说,秦家包下客栈给戏班子住,那自然是秦家人献的戏。而阿生和陈寿躲在祠堂中逃脱了怪物的抓捕,怪物为什么不攻击祠堂,是因为那个祠堂也是秦家的。   霍震烨一向胆大心细,脑里一过就推测出个大概来。   “就这?”白准的忍耐到了极限,一把抽回手,在衣裳上蹭了蹭,他本来就打算去秦家。   纸扎人刚走出来时还僵手僵脚,越走越有“活气”,走到半路时,三三两两挨在一起。   禇芸飘在后面,见纸人越来越有戏班子的样子,紧紧搂住陈寿的尸身。   很快就到了秦家大宅,这里自然也住着鬼,霍震烨敲开大门,对管家道:“府上定了戏,我们送戏来。”   说着指了指身后一干纸扎戏班。   管家想不起来定没定过戏,但秦府唱戏那是很寻常的事,笑眯眯带他们进去,秦家的后院,有个专门搭出来的小戏台。   霍震烨四处一看,瞄准了后宅一栋小楼,楼有三层高,最上面那一层的窗户,恰好能看见小戏台的一角。   这楼建的跟塔差不多,既小又窄,楼梯连绵陡峭,像是故意让人难爬上去,或者说……难走下来。   那孩子走路比普通人更难,下楼的时候,前一半身体要能完全支撑后一半身体的重量。   他们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就被关在这里。   霍震烨爬上楼去,听见楼内有响动,是一个声音在跟另一个声音说话,透过窗户两个小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明天又要唱戏!”一个告诉另一个。   “太好了,我想看小猴子翻筋斗。”   明明是两个人在对话,可看在眼中是两个头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霍震烨有些吃惊,他低声问白准:“他们的魂魄不是被镇住了吗?”   白准望着窄小斗室:“这是一段记忆。”因为强烈的渴望,所以一直留存在这里,看戏可能是他们短暂生命中最快乐的记忆了。   天很快就黑了,小戏台上张灯结彩,锣鼓点一响,楼内两个孩子就扒在窗边,一个先看,看上一会另一个再看。   纸人在台上不断翻着筋斗,可从这个窗口,只能看见戏台的一角,小猴子要翻过来才能看得见。   他们就轮流扒着窗口,盼望着能多看一眼。   “要是能到楼下看就好了。”他们只能看戏台一角,整个的戏台该多么好看,上面肯定全是小猴子在翻跟头   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了。   门口站着个男人,男人很高大,背着光,他们不由得退后一步,满眼恐惧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身子发抖,以为又要挨打:“我们……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照顾他们的人不愿意听到“我们”两个字。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怪物,两个头的怪物,不许他们自己跟自己说话,不许他们露出另一半身体。   霍震烨笑了笑,尽量温柔的问他们:“你们想到楼下去看戏吗?”   两个孩子怔住了,他们不敢相信美梦成真,可他们摇摇头,失望道:“下不去的。”   送饭的丫环有一次忘记把门给锁上,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出去,没几步就差点儿滚下去,他们出不去的。   霍震烨伸出手:“我抱你们下去。”   他弯下腰一把抱住他们,走下楼梯,一直走到戏台前,台下空无一人,这台戏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   小猴子在上面不断翻跟头,还有耍银枪的,舞大刀的,五颜六色,光彩斑斓,全是他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的。   白准走到霍震烨面前:“你这人,就是爱多事。”   霍震烨抱着胳膊,笑看他一眼:“再说亲你。”说完盯住他,似乎是期待着他再说点什么。   白准没来得及发怒,那个怪物翻跳进来,它一下缩小了许多,像个正常人那么高,头上还套着红布。   它一进来就想攻击霍白二人,可利爪还未伸出,那两个听戏的孩子就冲了过来。   他们撑开四只胳膊,护住霍震烨。   怪物一下站定,它呆呆看着两个孩子,喉咙中呜呜出声,竟然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霍·找到了窍门·七 第55章 响水镇   怀愫/文   “怪物”两腿一蹬, 瘫坐在地,大声嚎啕, 哭声震天动地, 声浪一波一波传出去,快把戏台子都给掀翻了。   那两个孩子茫然懵懂的望着“怪物”,但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其中一个甚至还伸出手去,想拍拍“怪物”的脚。   安慰它,让它别哭了。   白准指尖一动,戏台子上不断翻跟头的纸人从台上跳下来,凌空一个筋斗落地, 几个小猴连翻带跳,跑到“怪物”面前。   小猴子们绕着“怪物”转圈翻筋斗给他看, 怪物被吸引住目光, 渐渐止住哭声,它一把掀开头顶红布。   果然有两个头。   它只有一半身体能动,一张脸上眼睛睁着,另一张脸的眼睛闭上, 行动也靠着能动的那一半支撑。   白准说的不错,一魂在内, 一魂在外。   纸人绕着它转圈, “怪物”越变越小,最后就像个五岁的孩童那么高,它虽然又有了人的形态, 但皮肤发青,像长了一层壳一样。   那两个孩子走到它面前,在它身边坐下,四人两两并排,孩子的小手搭在“怪物”的胳膊上。   它最快乐的记忆竟然是被关在小楼里时,和兄弟一起看戏的记忆,有这段记忆陪伴,它安然下来。   转着两个脑袋看小猴子翻筋斗,四只手拍着巴掌,嘴里“咯咯”出声,发出幼儿特有的天真笑声。   霍震烨握住白准的手,怕他抽回,一握住就摩挲了一把:“你这人,就是嘴硬心软。”   白准挣了挣,没能挣开,他面不改色,依旧口硬:“七门扎纸本就是抚怨灵送亡魂的。”   霍震烨轻笑一声,目光在白准唇间一触,亲过一次,就时时想亲,这下可算完了。   小猴子们翻完了筋斗,又叠起罗汉,一个接一个跑起来,踩着肩头叠成宝塔状。   “怪物”和那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一起,小猴子翻上天时,他们一起提气,等小猴子稳稳站住时,他们又一起松一口气。   最后那几个纸人小猴,从四面八方翻跟头,轻轻落在地面上,单膝跪倒在他们面前。   小猴眼皮上都贴着金纸,眨眼间一开一阖明光闪闪,对着他们抓耳挠腮。每个小猴手里都托出一只仙桃。   “怪物”伸出手,它接过一个桃子,捧在手里,握着那个桃,扭过头看了白准一眼。   眼睛里流出泪水,头颅中的骨钉被取出,心头怨气大散,它终于恢复了神智和人性。   它伸出手,点点背后一动不动的半身,又指了指秦家的祠堂,它终于不被禁锢可以离开,可它的兄弟,还被关在秦家的祠堂中。   白准微微颔首,向他承诺:“我会送你们一起上路的。”   来世投个好胎,再当兄弟。   它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它的回忆,那两个小男孩反手相握,笑眯眯看着它,如纸灰般被风吹散。   “怪物”化作一道白光,往土地庙的方向去。   白准跟霍震烨两人急步跟在身后。   阿生满头大汗,他砍了许多竹子来烧这骨钉,可这骨钉就是烧不化,不管他怎么扇风加柴,纹丝不动。   热得他满身是汗,刚要再出去砍些竹子回来,一道白气冲进庙中,扑进了棺材里。   阿生揉揉眼睛,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听见“噼啪”一声爆响,火堆中燃起一道黑烟。   阿生拨动木柴竹片,看那根骨钉终于烧裂成两半,他刚想松气,又想起那道白光不知是什么,就这么冲进棺材里要不要紧?   要打开看吧,又不敢,不打开看又担心,围着棺材团团转。   霍震烨和白准赶回庙中,“怪物”自愿入棺,它一离开,阴阳界便显出裂缝,镇子上空的黑夜一块块碎裂开来。   镇中道道白色光芒透过裂缝飞了出去,原本被困住不能投胎的鬼魂,也能自由离开这里。   白光冲破天幕而去,许久才慢慢减少,从外面透进阳光来。   阴阳界中是夜晚,外面还是白天,禇芸站在庙中,庙顶破洞一束日光照进来,打在她身上,照得她周身黑雾灼出缕缕白烟。   禇芸哀叫一声,白准取出个坛子,可禇芸却没有立刻就钻进坛中躲避日光,她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陈寿的尸体。   “既然答应你了,我自然会做到的。”   禇芸这才钻入坛内,闷声说道:“我信得过七爷。”   浓夜裂开,山光水色像被水洗过一样,黄旧的光慢慢浅下来,山川石树露出被阳光照耀的颜色,不过片刻,这里就变成另一番模样。   土地庙却还是一样的破败,但山林里一下盈满了鸟鸣声。   阿生这才长叹一声,他们终于出来了。   白准膝盖一僵,他还未动,霍震烨就打横把他抱了起来,抱着他走到竹轮椅边。   白准在里面时,精神极好,一出来便眼下青灰,面色煞白,一付久病的模样,霍震烨皱起眉头,这几天他太累了,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整。   霍震烨推着白准,阿生扛着陈寿的尸体,纸人留在土地庙中守住棺木,他们一起到响水镇上。   霍震烨带白准找客栈入住,阿生找了间棺材铺子,先安放陈寿的尸体。   他们在阴阳界里呆了三天,白准爱洁少动,看着还体面。霍震烨和阿生又是上山又是挖坑,身上沾满了泥点飞灰。   客栈老板上下一扫,看霍震烨身上又是西装又是手表,还带着一个坐轮椅的人,笑问:“两位是来找秦家的先师瞧病的吧?”   秦家?先师?瞧病?   霍震烨不动声色。   掌柜便以为他们真是来看病的:“这位少爷,您瞧病买了号没有?是有人引荐呢?还是自个儿寻过来的?”   “自个儿寻过来的。”霍震烨接着话往下说,“怎么?”   “那您可得长住,无人引荐,等排号看病,先师一日就看一位,往少了说,你也得等上半年。”   “要这么久?”霍震烨皱起眉头,好像真是来看病的。   客栈老板便道:“我这儿还有个清净的小园子,您包半年,算您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正反比划了两下。   “一百大洋?”霍震烨笑了,“那还挺便宜。”   老板跟伙计对望了一眼,这是来了财神爷,赶紧把他们送到最后面的小园子里,伙计卖力跑腿,一会儿就把热水都烧好送来了。   “被子铺盖全都买新的来,浴桶炉子炭火米面,都买齐,有什么吃的没有?”一边说一边把钱扔给伙计。   伙计眉开眼笑捧着钱:“咱们这儿靠水,什么鱼呀虾呀都新鲜的很,鱼汤面鱼肉馄饨那是只只鲜,您尝尝?”   “做几个小菜来,不要馄饨。”霍震烨觉得自己起码半年不想吃馄饨。   伙计刚要出去,霍震烨又把人叫了回来:“这院子里,我可要停口棺材。”   这种事店家一般是忌讳的,可这伙计却笑了:“小事儿,香烛锡箔什么的,我也给您备下。”   “你们这儿,倒不讲究这个?”   伙计又笑:“咱们这儿跋山涉水来看病的人多了,运气好的先师降福,病就好了,那运气不好,跟先师没缘份,那就只能再扶棺回去,家家都不计较这个。”   “呵”,霍震烨笑一声:“看好了就是先师降福,看不好就是没缘份?”那还是真是一本万利,怎么都不耽误赚钱。   伙计不知是嘲讽,深以为然:“那是啊,我看那位先生一瞧就是有福的人,定能瞧得好。”   “那这位先师,到镇上有多久了?”   “先师与秦老爷有缘,说是年轻的时候就来过咱们镇上,如今让弟子过来守坛,给全镇降福。”   给全镇降福,就是让这里死去的人,都不能轮回投胎,那倒真是好福气。   霍震烨怕白准的身体吃不消,让伙计赶紧买了被子铺盖来,一层层给白准铺上,抱他躺到床上。   白准掀掀眼皮,看霍震烨盯着他不放,翻过身背对他,声音有些发闷:“我没什么事,歇一歇就好了。”   一下子送走这么多亡魂,他有些支撑不住。   霍震烨替他盖上被子,又探手摸他指尖:“要不要加个火盆?”这屋里太潮了,烘一烘才好。   伙计添了炭盆,很快送上吃的来,还替“病人”预备了鱼汤粥。   “这个最养胃了。”   霍震烨随手打赏就是一块大洋,小伙计嘴巴咧到耳后根,看霍震烨就跟看财神像差不多,又神神秘秘的说:“少爷,您要是肯出钱,也不必等半年。”   霍震烨假装着急:“哦?”   小伙计压低了声音:“前头也有排号的,您出大价钱跟别人换一换。”这话可不能在掌柜的面前说,客人早早看了病,掌柜就不赚钱了。   霍震烨点头:“行,你替我问问,大概是个什么价。”   这个秦家的先师必然跟那两个孩子的事有关联。   霍震烨把鱼汤粥吹凉,舀上一勺送到白准口中,白准本想挣扎自己吃,但尝上两口就觉得这么躺着张嘴也不错。   他舒舒服服躺着,吃了半碗粥,摇头不吃了。   小黄雀飞进屋里,跳到白准手掌上,轻轻啄了啄他的掌心,告诉白准,阿生去山上了。   阿生顾不上自己吃饭休息,买了烧鸡水酒和糖糕上山去,在门主和小师弟们坟前祭拜。   拜完八门主,他猛跑上山,一把火烧掉了那个墓。   禇芸藏身的坛子放在床下,她早已经按捺不住,怨恨难消,在坛子里滚来滚去。她急着想要冲出坛子,杀了秦家作法的人,给戏班子报仇血恨。   那只陶土坛就跟皮球似的,在床底下“骨碌碌”滚个不停。   白准竹条一打床板:“晚上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白·这波赚了好长寿命·七:你多管闲事   霍·美滋滋投食·七:你嘴硬心软 第56章 痴心人   怀愫/文   秦家是有名望的人家, 家中七进大宅,门前两根进士旗杆, 只有祖上出过读书做官的人家, 才能在门前立功名杆。   秦老爷年轻的时候没赶上最后的科举,但他几十年来,不论是生丝生意还是茶叶生意, 只要是秦家的生意,自来是利滚利的往上翻,就没有亏本的买卖。   秦老爷院里养着九个姨太太,但他没有正室夫人,他的正室夫人生产的时候难产死了。   秦老爷爱妻至深, 正房里的东西都保持着夫人生前的样子,绝不许人动一下。   连夫人生前没画的那张山水图, 都原样铺在桌上, 每到清明中元,秦老爷总会到正房里坐一坐,摸一摸她用过的琴,看一看没画完的画。   好像他妻子还在时一样。   响水镇中无人不夸, 秦老爷真是个痴心人。   就连青阳先师也是秦老爷请回来的,在响水镇设坛, 为镇民们祈福求财, 保佑一方水土平安。   痴心人秦老爷,这会儿正在九姨太屋里听戏,歪在榻上看她水袖飞舞, 跟着西皮京胡打拍子,两只手指头一曲一伸,小丫环便将玉烟管送上来。   秦家守祠堂的仆人急急忙忙跑过长廊,传话给九姨太屋里的小丫头,小丫头又急冲进房内,打断了九姨太最后一声唱。   气得九姨太反手两个耳刮子:“你要死了你!”   娇滴滴的,骂人都带着戏腔,可手上下了力气,打得小丫头眼耳昏花,小丫头伏在地上:“老爷,祠堂里的神像裂开了。”   秦老爷一听,扔掉玉烟管,推开九姨太,连鞋子都来不及穿,飞快跑进祠堂,祖宗牌位他一眼也没看,跑到最深处的小神台边。   就看见神台上摆着的那个“神像”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这么多年来,香火供果,一样不少,今年又特意加固了法阵,青阳先师说了,只要不断了供奉,可保秦家百年富贵。   怎么会裂开呢?   秦老爷人在祠堂中,家仆又在祠堂外喊了起来:“老爷!老爷不好了!风水穴着火了!”   秦老爷顾不得裂开的神像,他跑出院子,一抬头一抬头就见山坳处燃起团团黑烟。   秦家人人都知道那里是秦家的风水宝穴,就那半山山坳处葬着秦家的祖宗,所以秦家才会一直富贵,干什么成什么。   “上山!上山!”秦老爷已经五十开外,他的腿脚真爬上半山,那天都黑了,仆人把他抬了上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坟早就已经烧得干干净净。   阿生特意浇了烈酒,添上朱砂,要不是找不到黑狗血,他还想往里倒上一碗,用至阳至烈之物,毁了这处阴穴。   秦老爷当场就差点站不住,仆人一左一右架着他。   “东西呢?不是……尸首呢?”秦老爷先发问,跟着大喝一声,“都站着别动!别动。”   “你们退后,我自己去看。”   不能让他们看见!   秦老爷一下有了力气,他一步一步往坟前走,每往前一步,三十年前的旧事就一幕幕浮上心头。   秦老爷那会儿还是秦少爷,兰萱是秦家三书六礼娶进来的媳妇。   洞房那天一挑开盖头,秦少爷才见到自己的妻子,他看一眼就笑了,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兰萱美貌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秦少爷虽然不能科举,但二人也着实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神仙日子。   兰萱有了身孕,秦少爷还沉浸在美梦里。   直到她十月怀胎生下个怪物。   兰萱死时血流不止,她半身已经没有感觉,但还有一口气在,稳婆一见孩子就晕了过去,她以为这孩子是个残疾,身上少了什么。   不齐全的孩子,秦家不会要的。   她心里明白,伸出手去,死死拉着秦老爷的手,眼睛里还有最后一点光:“求你,给他一口饭吃,别……”   话没说完人就撒手去了。   请来的奶妈连抱孩子都不敢,只有兰萱从娘家带来的乳娘抱着这个怪物。   秦少爷呆坐在血房里一天一夜,家中无人承认有这个孩子,对外只说少奶奶生产的时候带着孩子一起去了。   那个“怪物”就活在秦家大宅角落的塔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说秦家祖坟风水不好,所以才生了这么个怪物。   还有人说大少奶奶一定是偷人了,就是跟乞丐驼子,那也生不出这种东西。   四五年过去,那怪物还在塔里,秦少爷成了秦家的当家,家中日渐衰败,他渐渐真的相信,是因为祖坟的风水不好,所以才先生了怪物,又败了家业。   青阳仙师就是这时请来的,他看过祖坟,说秦家的祖坟风水该是极好的,可还能更好。   “有这么好的宝贝,秦老爷怎么关起来不用呢?”   秦老爷不明白宝贝是什么,直到青阳仙师指向塔楼:“一体双魂降世魔星,有它在此,家业难振。”   “那怎么又说它是宝贝呢?”   “既是魔星,也是机缘,百年难遇的机缘,只要开坛设法,聚血为财,秦家可保百年富贵。”   秦老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迈上塔楼,隔着窗户听见那两个头,竟自己跟自己说话,他心中恐惧到了极点,逃下楼来请求青阳仙师,把这魔星变成宝贝。   钉子是他亲手钉进去的,也是他亲手把那怪物放进棺材的,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棺材里根本不是什么秦家的祖宗,是个怪物!   秦老爷慢慢走到坟前,看了一眼里面已经烧化成灰的棺材。   “没了……”他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满面惶然,喃喃自语,“哪儿去了?”   管家看秦老爷摔倒,立刻上前扶起他,看秦老爷六神无主,小心翼翼说:“要不要问问青阳先师的徒弟如何补救,这是什么人干的,那还不是一问就明白。”   管家一边说一边又觉得奇怪,老爷可从未这样惊惶过,祖坟虽事归家族气运,但老爷怎么不怒,反而倒像是害怕?   秦老爷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是,是,去找青阳仙师,把仙师请回来!”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青阳仙师巡坛不在!   天刚擦黑,禇芸就忍耐不住了,她又在坛中滚了起来,白准竹条一敲:“出来吧。”   坛子从床底下滚出来,白准一竹条戳破坛上的纸封,黑红血雾在床前聚成人形,白准对禇芸道:“除了罪魁祸首,你多伤一人就多添一份罪孽。”   禇芸周身黑雾环绕,她一日不血恨,怨火就一日灼烧她的心,让她永远都不得安生。   若是寻常厉鬼,早就因为这份折磨失去了神智,胡乱造下杀孽。   可她在阳阴界中成为厉鬼,竟能神智清醒,对白准行个礼:“冤家债主我一个不饶,不会给七爷添麻烦。”   霍震烨站在白准床边,看禇芸要走,客客气气叫住她:“禇小姐。”   禇芸微微诧异,但还是转身问:“霍先生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这个,我就是想问问禇小姐打算怎么报仇?”   “自然是掏出那畜牲的心。”禇芸杀气腾腾。   白准眉梢一挑,他看了眼霍震烨的表情,眼中透出笑意,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   “吓唬人呢,就要用他最怕东西。”霍震烨十分好心的指点禇芸。   禇芸死的时候半边脸画着油彩,半边脸被长发掩住,鬼气森森的站在那里,已经十分吓人了,可她歪头思考:“他怕什么?”   阿生抢答:“他怕没钱!”这人这么心狠心辣,把亲生骨肉变成“怪物”,为的就是钱,他最怕就是没钱。   “师姐不如去烧掉他的库房!”   霍震烨清清喉咙,免得这对师姐弟真去烧什么库房,他说:“他怕那两个孩子。”   又是把他们关在高楼上,又是给尸体套布袋,连供奉的神像都要遮一块红布,他怕那两个孩子,他虽杀了他们,但他不敢看他们。   禇芸恍然,她血唇勾起:“多谢霍先生了。”   说完化作一道红光冲出去。   霍震烨觉得有些可惜,这么热闹精彩的一场戏,他竟然看不见。   白准不动声色,眼睛看看站在窗口梳毛的小黄雀,黄雀拍着翅膀飞向天空,追着禇芸去了。   霍震烨想了想,又有些担忧,他原来不信什么因果业报,如今却怕这些会对白准有害:“她去寻仇,真的没事?”   好戏在白准眼前开场了,他漫不经心道:“任何术法都有被反噬的一天。”   姓秦的享受了三十年本不属于他的财富,接财运的时候他高兴,遭报应的时候他想逃也逃不掉。   禇芸飘进秦家,她鬼眼一扫,瞧见个娇媚女子走在廊下,身后两个丫头,一个提灯一个提着食盒。   “九姨太,老爷说了不让人打扰他,咱们别去了吧。”   九姨太哼笑一声:“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她们不敢,我敢。”   说着掏出小镜,照了照脸上的妆容,看了看新烫的头发,对着镜子妖娆一笑。   倏地一阵阴风吹掉了灯笼,小丫头们匆匆忙忙再点起来的时候,就见九姨太一动不动站前面,她们觉得古怪,叫了一声:“九姨太?”   “还不快走。”依旧是戏腔。   小丫头松了口气,提着灯笼送九姨太到正房门前,提灯笼的那个丫头,越走越慢,最后紧紧拉着另一个丫头的袖子。   “你们走吧,我自己进去。”   一听九姨太这么说,小丫头把食盒放下,她还想说什么,被提灯笼的丫头拉着快步走出去。   走过一道长廊,提灯的那个才道:“九姨太……没有影子……”   不论她的灯笼往哪边照,九姨太都没影子!   “九姨太”听见了,但她放过两个小丫环,伸出手,敲敲门。   秦老爷一把拉开门,他从来最宠爱这个新来的姨太太,可今天却暴怒:“你来干什么!这也是你来的地方!”   “九姨太”眼睛一抬,看见秦老爷身后墙上挂了一幅画像,画中美人娴静文雅,微低着头,手上捻着一朵兰花。   秦老爷就见门前的女人眉心微蹙,捻花在手,婉转轻叹:“你不记得我了。”   “你……你是兰萱。”   “九姨太”笑了,她皮相妖娇,端庄一笑,更添风致,秦老爷胸膛起伏:“真是你,兰萱。”   “九姨太”微微点头:“你听。”   院中小戏台传来鼓板声,大锣小锣堂鼓一齐响,秦老爷茫然抬头:“谁,谁这个点儿还唱武场。”   “九姨太”冲他吹了口气,秦老爷眼前一花,人就到了戏台前,台上小猴子连着翻筋斗。   “你看那个,翻的多好。”   秦老爷顺着九姨太纤纤玉指看出去,台上两只小猴子背靠背叠在一起,却比小猴翻得还更快。   “那是我们的儿子。”   台上小猴连翻到他跟前,在他面前翻圈,一个头跟另一个头说话,一起叫他“爹”。   秦老爷大叫一声回过神来,他猛跑出去,禇芸显出本相,把九姨太的身体一扔,飞扑过去,两只鬼爪伸手,遮住秦老爷的眼睛。   秦老爷原地狂奔,禇芸玩了一会儿鬼遮眼,又把手抽回,嘻嘻一笑。   秦老爷满身是汗,还跑在原地,他想起青阳仙师给他的佛珠,一把将手上的珠子扔了出去,颗颗佛珠大放金光。   禇芸急急一退,黑雾裹住全身,那些珠子却没打在她身上,被什么东西隔挡着弹了出去。   秦老爷大着胆子回头一望,就见院中站满了“人”,那些“人”青白着脸色看向他,有被关在阴阳界中无法投胎的鬼,有被献祭了血肉的怨鬼。   他们魂归地府,又一起来讨债了。   白准看的正兴味,被霍震烨一把抱了起来。   “干什么?”   “洗澡啊。”新浴桶洗得干干净,里面倒了大半盆水,霍震烨轻笑一声,“刚刚问你洗不洗澡,你不是点头了吗?”   白准光顾着看戏,随口就答应了。   “不洗。”   “不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霍:亲吗?   白:不亲!   霍:洗吗?   白:不洗!   又亲又洗 第57章 月事带   怀愫/文   禇芸并不急着杀掉秦老爷, 她要夜夜折磨他,折磨得越狠, 才越能平息她的怨火, 非得叫他受够了煎熬苦楚再死。   禇芸不动,百鬼都不敢动,她附身在秦老爷的身上, 慢慢走向祠堂,去取被关在祠堂里另一个魂魄。   刚走到祠堂门边,便被门上射出的道道金光照退。   禇芸抬头一望,就见祠堂顶上悬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阴阳八卦镜。   方才那佛珠都没伤禇芸分毫,她鬼爪一伸, 化出黑雾,抓向八卦, 被那面小镜子震出了秦老爷的身体。   秦老爷往前扑倒, 他连滚带爬要爬进祠堂去,禇芸一水袖卷住他的脚踝,把他拖了出来。   提着他的脖子,上了他的身, 绕着祠堂团团转,只要有八卦镜在, 她就进不去。   小黄雀飞到禇芸面前, 用翅膀指指小戏台,又指指镜子,扭着翅膀转了两个圈, 鬼取不下来,但人能取下来的。   “秦老爷”妩媚一笑,扭着腰往九姨太房中去。   九姨太的那两个小丫头,手拉手跑回屋里,一个细声问:“你真的瞧清楚了?”   提灯的那个不住点头:“我看得真真的!九姨太真的……没有……那个。”说到最后带着哭腔,连影子两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会不会,会不会是什么东西上了身?”两人心惊胆颤,“要不要找人。”   “你傻呀,还想挨打?”万一九姨太好了,打死她们怎么办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两个小丫头一个激灵,瞧见秦老爷站在门口,她们互望一眼,方才九姨太不是去找秦老爷了,怎么秦老爷会在这儿?   秦老爷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她们,踮脚踩着碎步,“滴溜溜”走了进来。   两个小丫头互相紧握对方,从对方眼中照出自己惊恐的脸,只有鬼上身,人才踮脚走。   那东西从九姨太的身上,跑到秦老爷身上了。   其中一个胆小的,眼泪都憋了出来。   “秦老爷”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自顾自坐到妆镜前,打开妆盒涂脂抹粉,挑了一身桃花红的戏服穿上。   又“滴溜溜”甩着水袖经过那八个姨太太的门前。   八姨太正气不顺,自从后头那个小妖精进了门,老爷就不到她屋里来,看见窗前的影子,还以为是九姨太半夜不睡起来闹妖。   推开屋门就叫骂:“什么下流东西,半夜还不消停。”   声音一下高上去,又一下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八姨太眼睁睁看着那人转过身子,翘起兰花指,冲她柔媚一笑。   “老…老爷!”八姨太眼睛一翻,差点晕过去,她这一嗓子把七姨太喊起来了。   全家人都起来了,一路跟到戏台边上,秦老爷甩着肚子演贵妃醉酒,脸上抹得红红白白,模样虽丑,可那身段架势有板有眼。   一亮嗓子,还是正宗的梅派。   所有人都站在戏台底下,瞪着眼看老爷发疯。   七姨太与八姨太自来不睦,可眼下竟也手拉着手,她们俩是最早发现老爷疯了的。   七姨太扯住八姨太的袖子,这会儿也不管她的衣服料子是不是新到的上海货了:“妹妹,你听,是不是有锣鼓点儿?”   八姨太吓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回屋,站在人多的地方看戏台上的诡异情形:“姐姐,你可别吓唬我。”   还有下人找到了晕在廊下的九姨太,把她一起扶过来。   秦老爷的神识是清醒的,越是清醒他就越是害怕,他的身体不听使,好像提线木偶,上面的人怎么牵动他,他便怎么摆出姿势。   禇芸端坐在戏台上方的梁柱上,两脚一翘,手指舞动,只有秦老爷听见她的声音,她咯咯笑上两声:“你儿子最喜欢看翻筋斗,你翻筋斗给他们看吧。”   所有人看着秦老爷突然在台上翻起跟斗来。   七姨太张大了嘴:“这……这……”   八姨太紧紧握住她的手:“老爷还有这个绝活?”   七姨太横了她一眼,心里暗骂这女人真是蠢得要命,怪不得让小九占风头:“这是撞邪了!秦管家!”   管家早早就让人去请青阳仙师的小徒弟,青阳仙师在各个地方都设有法坛,他去巡坛了,只在秦家留了个小徒弟。   那个徒弟十七八岁,哪见过这样的阵仗,结结巴巴道:“这也太凶了,咱们这么多的人,人气还赶不走邪物。”   禇芸听了,哼笑一声,她的声音传进秦老爷的耳朵里:“叫你看看是人多呢,还是鬼多?”   秦老爷转圈到台前,脖子硬生生被扯起,就见秦家屋上瓦上全是青白鬼,盏盏鬼目看他唱戏。   秦管家拉着那个小道士:“小道长有什么办法!”   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们,撞了邪物竟一点法子也没有?   小道士拿出一把桃木剑,跳上戏台,一剑打在秦老爷的额头上:“妖魔鬼怪,速速显形!”   秦老爷一下站住了,小道士便以为桃木剑有用,连着打他眉心三下,打得秦老爷额头鼓起一个大包。   管家姨太太全都伸着脖子看:“成了?”   秦老爷一把抢过桃木剑,把桃木剑掰成两截,笑嘻嘻扔了出去。   他水袖一卷,把小道士从台上扔了下去,小道士灰头土脸被扶起来:“这东西,这东西太凶了,必是个极厉害的邪物……”   管家眼看小道士靠不住,一跺脚:“还是用老祖宗的办法,童子尿,黑狗血!”这些东西是最破煞的,可这童子尿黑狗血一时到哪儿去找来?   秦管家看着小道士:“小道长您……”   小道士跟着青阳仙师,那什么没见过没尝过,上海天津北京他们都有法坛,长三堂子小白楼八大胡同,他都是常客。   “我……我没有。”   二姨太说话了,她进门久,年纪大了又生不出孩子,早已经失宠,看够了戏才说:“秦管家,你看那月事带成不成?”   三姨太一听就笑,她的境遇跟二姨太也差不多,什么痴心人,全是狗屁。   她收起笑容:“二姐姐说的是,我听这东西也辟邪。”   秦管家这会儿也遇不得许多了,看着两位姨太太:“那您二位……”   二姨太拉住三姨太的手:“我们几个年纪大了,还得是年轻的妹妹才能帮老爷。”   九个姨太太,翻出三条用过还没洗的月事带,禇芸眼看几个家仆冲上台,她手指一松,让秦老爷被几个家仆按住,往他嘴里塞进沾血布条。   秦老爷翻眼欲呕,嘴巴却被堵着,禇芸又把他提起来,让他在地上不停翻滚。   八姨太说:“是不是好了,那东西是不是要走了?”   秦老爷一个鲤鱼打挺,嘴里含着月事带,又在戏台上转起圈来。   戏也演得差不多了,禇芸飞身下了戏台,上了二姨太的身,二姨太倏地一抖,缓缓开口:“我记得祠堂里有一面八卦镜,也许能除邪物。”   说完,二姨太又是一抖,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方才那句话像是她说的,又根本不是她说的。   可这会她绝不能开口,两只手绞在一起,顺着说下去:“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应当有用。”   秦管事赶紧去祠堂中取八卦镜,禇芸连抽秦老爷几耳光,把他抽倒在地,跟在秦管事身后去了祠堂。   那八卦镜一被取下,禇芸飞身进去,四处搜寻镇压魂魄的法器。   小黄雀飞跳到房梁上,鸟嘴轻轻一啄,禇芸水袖一卷,从房梁上方掏出个木制宝塔来。   她一碰这东西,便觉得心中怨恨翻腾,杀意汹涌。   这镇魂塔上也刻着山中棺木上的聚阴聚怨的邪咒。   塔中传出阵阵鬼哭声,这夜夜鬼哭,三十多年来从未停歇,他在找他的兄弟,他们互相能感知对方的痛苦,却无法挣脱桎梏。   禇芸拿着宝塔,美目中厉色更浓,小黄雀突然跳到她头上,鸟嘴狠狠一啄,把禇芸啄得清醒过来。   她记得白准的话,要把这罐中的魂魄尽快超度。   秦老爷奄奄一息,却还有神智,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管家一捧着八卦镜过来,他就爬起来,扯出嘴里月事带,捶地大喊:“不能拿下来!”   等他被仆人抬着回到祠堂时,就见祖宗牌位倒了一地,画像一张张被刮破,那个供在房梁顶上的镇魂塔,不见了。   秦老爷伸手抱住镜子,他浑身是汗,汗水糊掉了面上的油彩,看上去比鬼还可怕,他拽住秦管家:“仙师,仙师什么时候回来?”   那怪物出来了,来找他索命了!   阿生蹲在门口,嘴里叼了根芦苇,守着院子里的棺材,棺材前摆着烧鸡水酒,他还叠了些金银锡箔,烧给陈师兄。   一阵阴风刮过庭院,阿生紧紧闭着上眼,还伸手挡住陈师兄棺前的蜡烛,风一停,他睁眼就见禇芸站在院中。   禇芸把镇魂塔扔给阿生,阿生捧着宝塔,眼看禇芸要钻进坛子,赶紧伸手拦住她:“师姐,七爷还在洗澡呢。”   虽然师姐是鬼,看见了总也不妥当。   这里头动静可响了半天了,七爷洗个澡,还挺讲究的。   话刚说完,门就推开了,白准一身水气的坐在轮椅上,霍震烨追出来,这头发还没擦干呢。   禇芸扫了他们俩一眼:“七爷,东西取回来了。”   白准伸出手,阿生把镇魂塔交给他。   白准在这塔上贴上三道符,把宝塔置于院中朱砂阵内,宝塔裂开几道缝,裂缝中溢出丝丝黑气。   怨灵破塔而出,站在圈阵内。   弟弟一离开祠堂,桃木棺中的那个哥哥就知道了,他在院中现身,站在圈外,等他弟弟。   两人生时不能相望,死后成鬼,反而能面对面了。   哥哥伸出手去牵弟弟,白准撤去朱砂阵,让这兄弟俩一起离开,他们身上怨气消散,青壳剥落,又变回了幼儿模样。   双双对白准行礼,离开了响水镇。   作者有话要说:  霍:搓吗?   白:搓什么搓!   霍:搓背。   白(舒服) 第58章 八卦镜   怀愫/文   霍震烨把白准推进房, 替他把头发擦干。   白准进了屋子,看见满地水渍汪成一片, 一眼也不看霍震烨。   霍震烨看着他的脸色, 也不知想到什么,努力肃正脸色,还是带点笑音:“洗个澡而已, 就至于这么生气?”   再说了,他除了把他抱进澡盆,可什么也没干。   白准躺到床上,霍震烨又往浴盘里兑了一壶热水,慢悠悠解开衬衣的扣子。   “你干什么?”白准问。   “洗澡啊。”霍震烨用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 “我也脏了好几天,不洗干净怎么睡觉?”   一边说一边解皮带扣, 白准扭过头不看, 但声音不断钻进他耳朵里。   脱衣服,扔衣服,下水,跟着是舒服到极致的一声叹息。   “你洗个澡, 就不能安静点?”白准咬牙切齿。   霍震烨十分无辜,撩水搓了搓胳膊胸膛:“我没说话啊。”拎起桶里那块搓澡巾, 往身上擦拭, 刚刚白准就是用这块毛巾洗澡的。   光是想一下这毛巾白准都擦过哪里,霍震烨就喉间一紧,手上动作不由慢了, 盯着水里立起的小霍,深吸两口气。   他要是现在干点什么被白准听见,肯定不许他睡床上了。   心里这么想,但还是用毛巾仔仔细细揉搓一遍,洗得全身发热,从浴盆里出来,擦干净水。   白准闭目养神,听见身后这人终于洗完了,刚要回头,床沿一重,他扭过就见霍震烨赤着上身,想睡上床来。   白准还没说话,霍震烨先停下掀被子的动作:“这儿只有两间屋,你要是不愿意,我去跟阿生挤挤?”   霍震烨一本正经,手里还拿着衣服,好像只要白准皱皱眉头,他立刻就跑去跟阿生睡一张床。   白准牙都咬紧了,这纨绔装得正经,眼睛却满是笑意,他哼笑一声:“那你去。”   霍震烨一下钻进被子:“不行,我担心你。”   白准气笑了:“你要不要脸?”   霍震烨睡在被中闷声不响,对付白准,委婉矜持含蓄全都没用,就得死皮赖脸,百折不挠,迎难而上。   阿生看屋里灯都吹熄了,也打算去睡,看禇芸还站在院中,问:“师姐,你不休息吗?”   怪不得七爷不怕鬼呢,这见的多了,胆子果然就大了。   阿生原来怕禇芸怕的要命,在阴阳界里禇芸还差点就要了他命,可他这会儿觉得师姐还是师姐,就算成了鬼,那也没什么。   禇芸看了一眼阿生,觉得阿生这孩子善是真善,可傻也是真傻,那两人都躺一块儿了,她就算是个鬼,那也是个女鬼,总不能趴在床底下听着吧。   “不方便。”禇芸这么说。   阿生还不懂:“师姐是不是觉得那坛子太小了?等明天我给你找个大坛子。”   禇芸叹息一声:“我想陪陪陈师兄。”   阿生这才懂了:“那……那你陪他,我睡了。”   白准听见屋外一人一鬼的对话,耳根微红,他还没动,霍震烨已经伸手去摸他的耳垂,指尖一触就被白准的竹条抽了一下。   他怎么睡觉还带着竹条呢?   霍震烨呲牙轻笑,倒没再做些什么,白准累了几天了,得让他好好歇歇,闻着白准身上的纸竹香气,安然睡下。   快睡着时,白准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霍震烨眼睛都闭上了,他在阴阳界中也一样虚耗得厉害,阖眼答:“十月初一,怎么?你要给我过生日?”   白准不出声,霍震烨睁开眼,手搭上他肩头:“你真要给我过生日?”   “嗯。”白准轻应一声。   霍震烨刹时有了力气,他撑着起胳膊,一下从外面翻进床里,面对白准,一手按住他的肩。   笑得璨然:“你真给我过生日?”   白准看他高兴得这样,颇有些得意怡悦,但他骄矜道:“不错,你想要什么礼物?”白七爷也是很大方的。   霍震烨倏地凑近了,两人离得就像在桃木棺中那样近,他的眼睛在黑暗也依旧锁紧了白准:“棺材里那个,我想要一次。”   白准一下抿住唇。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霍震烨盯住他,一刻也不放。   菱花格窗外透进一点月光,他们就借这点月光望着彼此,用眼神角力,白准很退,他翻身朝外:“到时候再说。”   到那一天,让他点一支香,看看命有多长,他们要都是短命鬼呢,能贪图几日就贪图几日,要是一人命长,一人命短。   白准轻轻转头,用眼角余光瞥一眼,那也不必纠缠。   天微微亮的时候,禇芸坐不住了,她在棺材板上坐了一整夜,天光照耀,厉鬼无处存身,只能钻进房中,藏在坛子里。   禇芸飘过,凉风吹进床帐。   白准长睫一掀,醒了过来,他眼睛一眯就见自己几乎是靠在霍震烨身上,他胸膛暖热,软硬适中,比贴着木板床舒服得多。   昨天夜里明明是分开两头睡的。   白准想往床边挪,腰上一紧,霍震烨的手不知何时竟环着他,他一动,霍震烨就笑,眼睛还未睁开便沙着声:“早安。”   白准面色微红,他探手想用竹条把这人抽醒,伸手摸了一会儿,竟没摸着,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   “找什么呢?”霍震烨枕在枕头上笑,自己把竹条摸出来,“找这个?”   禇芸钻进坛中,听见床板轻声震动,床上那两个像是在打架,又像是在打情骂俏,她忍了一会儿,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   禇芸只好把坛子滚来滚去,坛子一滚动,床上的动静就停了。   白准横了霍震烨一眼,阿生在外面轻轻叩门:“七爷,霍师兄,早饭好了。”   霍震烨花了大钱,掌柜和伙计百般殷勤的伺候着,早饭做了一桌子,还有一道清炖老鸭汤。   鸭子脂肥黄亮,炖得肉酥汤鲜,白准喝了半碗,又要半碗。   “这青阳仙师什么时候给人瞧病?”   伙计笑了笑:“快回来了,客倌莫急,这秦家呀……闹鬼了。”小伙计越说越低声,手指头还点了点山,“秦家的风水穴被人破了,夜里就闹鬼,镇上都传开了。”   阿生闷头猛吃,白准端着汤碗小口喝汤,只有霍震烨很是兴味的样子,追问:“怎么个闹法?”   伙计看财神爷都问了,那自然要说:“我听说呀,秦老爷被女鬼上了身,大半夜在小戏台子上唱戏。”   秦家大宅里的佣人大半都是镇上人,瞒是瞒不住的,连他被姨太太塞了一嘴的月事带,也无人不知了。   伙计越说越快,顺嘴把这个也说出来了。   阿生“扑哧”一声,差点喷汤:“月……月事带?”   伙计尴尬一笑,差点抽自己嘴巴,他怎么就说起这个来了,可也就因为这月事带,事才越传越凶,秦老爷这回,那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那后来是怎么好的?”霍震烨更在意这个。   这个小伙计也知道,他绘声绘色:“秦家老祖宗传了一面八卦阴阳镜,秦老爷现在走到哪儿都要带着那面镜子,连最宠爱的九姨太都不让近身了。”   白准低头喝了口汤,法阵破了,秦家靠邪术聚集的气运一下散了个干净,禇芸都不必寻仇,一个接一个的都要倒霉。   “这个青阳仙师是去了哪儿?”   小伙计想了想:“说是去巡坛,上海天津北京都有仙师的法坛,说是三兄弟,青阳仙师,红阳仙师和白阳仙师。”   白准眉心微蹙,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等小伙计走了,霍震烨就说:“要真是有名气,那打听打听就能知道,我看他不会回来了。”   响水不过是仙师聚气敛财的地方,法阵都破了,他又何必回来替秦家善后?   秦家那聚血气怨气得到的财富,只怕一半都进了那个仙师的口袋。   “预备些纸竹。”白准说完,阿生立即去办。   扎一艘法舟,将戏班子的人送走。   秦老爷不敢呆在房中,下人们将床抬到院子里,他晒着太阳,下令把小戏台给拆了。   九姨太哭哭啼啼走过去:“老爷,拆了戏台子,我以后在哪儿唱戏给你听?”她昨天昏过去了,没看见秦老爷在台上唱贵妃醉酒的“风姿”。   秦老爷阴恻恻看她一眼:“滚。”   九姨太觉得落了面子,哭着回去,八姨太和七姨太连袂看她的笑话,八姨太笑了一会儿说:“姐姐,你那儿的观音玉像能不能分我一个?”   七姨太瞥她一眼,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哟,不是姐姐小气,昨晚上你也瞧见了,我都恨不得多供几个菩萨呢。”   这要一个不管用,还有别的呢。   八姨太一扭身子,回去翻箱倒柜,让丫头先去请个瓷器的观音回来,丫头拿着钱刚要出去,她又叫:“回来!罗汉天尊什么的,多给我请两尊。”   到了夜里,禇芸又来了。   她在秦老爷房门口站定,透过窗格看见秦老爷房中摆满了菩萨像,房内墙上挂满了菩萨的画像。   他缩在床帐内,怀中抱着阴阳八卦镜。   禇芸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飞飘出去,吹开九姨太的窗,上了她的身。   九姨太本在嘤嘤哭泣,突然坐直了身子,又站了起来,柳腰轻摆往院中的小厨房去。   两个丫头跟在九姨太身后:“九姨太,你这大晚上的,干什么去呀?”她们俩还有些害怕,偷偷去看灯下的影子。   “给老爷炖汤去。”依旧还是戏腔。   两个丫头早就学精了,一看灯下根本没影子,立刻就要喊。   “九姨太”转身吹口气,两个丫头眼前一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九姨太”进了厨房,在厨房里翻找,随手拿了一盅七姨太要的燕窝,往里面吐了口鬼涎。   她捧着汤盅送到门口,就见那个小道士举着铜钱剑,在秦老爷房前巡视,一入夜,除了这个小道士,旁人都不许正屋。   “九姨太”把汤盅递给小道士,摸一把他的手:“烦你给老爷送去。”   说完勾唇一笑,小道士眼睛都看直了,“九姨太”看他这模样,拿眼扫他,袖子掩住嘴笑:“等老爷睡了,你来找我。”   小道士敲门把汤送了进去,秦老爷早就饿了,一口气把这盅汤全喝了。   小道士溜去找“九姨太”,才刚抱着要亲,“九姨太”就扭过脸来,红唇微张,冲他吹了口气。   小道士眼睛发直,耳边只听见那娇滴滴的声音说:“去把镜子烧了。”   秦老爷喝了鬼汤,倒在桌上,鼾声大震。   小道士直愣愣点点头,走到秦老爷房中,摘下他脖子里挂的阴阳镜,捧着镜子扔进小厨房的火堆里。   火光与镜光一照,他回过神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面八卦阴阳镜,溶成了铜水。   禇芸坐在正屋房顶放声大笑,百鬼纷纷现身,整个秦家一片青白色,禇芸将秦老爷提起来,一爪掏出他的心。 第59章 七门仆【二更】   怀愫/文   秦老爷一声惨叫, 扑地而死,胸口裂开一个大洞, 血注喷射, 鲜血流了一地。   几个姨太太闻声赶来,吓得花容失色,连门都不敢进, 站在门边尖叫出声。   “是……是恶鬼来讨债了?”八姨太一声叫出来。   二姨太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蠢货!定是青阳先师那个小徒弟谋害了老爷,卷走了钱财!”   八姨太满面茫然,她还不明白,指着秦老爷的尸体:“老爷明明是被鬼给……”   三姨太先明白过来,树倒猢狲散, 八姨太这蠢货再嚷嚷,她们就什么也捞不着了。   秦老爷父母早就死了, 他娶了九个姨太太, 别说结个果了,连朵花都没开,膝下犹空。   青阳仙师说他命中不该有子,秦老爷就年年掏出大笔钱财供奉给青阳仙师, 只希望诚心供奉能感动仙人,赐他一个儿子。   儿子还没有, 秦老爷先死了, 她们这群姨太太都没孩子,这么大的家业还不都给旁支分走,要再嚷嚷几句恶鬼杀人, 是死是活就看宗族怎么决定了。   宗族要是有良心呢,就把她们送到清洁堂去,虽管着吃喝,可那地方就不是人呆的。   要是没良心的,还赶她们出去喝风?   她也是一巴掌扇在八姨太脸上,打了个左右对称,对秦管家说:“老爷一定是被那个小道士给害死了!可只有他守在老爷门前。”   鬼杀人掏心,有人见过吗?镇长县长管不管?案子判不判?   只有说是人杀的,才能追回钱财。   秦管家立即派人去找青阳仙师的徒弟,那个小徒弟早就跑了,还卷了房里值钱的东西。   这下更坐实传言,七姨太还扇风点火:“我刚刚可瞧见他往九妹妹屋里去了。”   九姨太也不是吃素的,与七姨太扭打在一起,互撕衣裳头花,还是秦管家让丫头把二人拉开。   秦老爷死在房里,尸体还没凉,他的姨太太们没一个想着葬事怎么办,全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禇芸提着秦老爷的魂魄,看够了戏才把秦老爷提回小院中,拉到陈寿棺木前。   阿生一整个白天都没歇着,他做了大家的牌位,不会写字就求霍震烨替他写,在这些牌位前供上烧鸡白酒。   秦老爷到这时才终于回神,他就这么死了?偌大的家业就这么拱手送人?他连儿子都没有呢!   “仙……仙姑,我我不认识你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禇芸扯住秦老爷的脖子,一耳光打得秦老爷晕头转向,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抬头看见二十多个牌位,可这牌位上的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啊。   秦老爷以为是女鬼索错了命,跟着他看见阿生挂的彩幅,上面贴花带闪,是戏班子常挂的彩幡。   彩幅上面写着“吉庆班”。   秦老爷倒抽口气,他死都死了,鬼脸上自然没有人色,魂魄不住颤抖,还想逃跑,被禇芸一水袖勾住。   按着他给牌位磕上一百个头,等他磕完还不解气,扯下他的脑袋来,满院踢滚。   秦老爷生前有多风光,此时就有狼狈,他的头在院中滚动,两只眼睛溜溜看着禇芸,鬼嘴一张,哭道:“饶了我吧,这全是仙师的主意。”   白准在屋里扎法舟,听见院子外面又哭又滚,眉头皱起。   霍震烨打开门:“住嘴,安静点滚。”说完又把门给关上了。   禇芸折磨了秦老爷一个晚上,等天亮时分她也不愿钻进坛中,白准扎完法船,竹轮椅从屋中滚出来:“你留着他折磨,倒不如放他去阴间下油锅。”   他杀了这么多人,又留住这么多鬼,打乱了阴司秩序,鬼差岂能让他好过。   禇芸明明报了仇,心里却一片空茫,戏班里的人都成了鬼,他们都走了,连仇人也要走,就只留下她。   阿生喃喃说道:“师姐要不然就跟着我吧。”   “我也不怕师姐了,咱们夜里还能说说话,师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告诉我,我买了烧给你。”   吉庆班虽没了,但八门还有义庆班丰庆班,阿生去那儿打杂也好,唱戏也好,老门主一定会关照他的。   八门还得选出新门主来。   “不行。”拒绝的不是禇芸,而是白准。   “为什么不行?师姐总得有个地方去。”阿生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师姐也杀了人,秦老爷要下油锅,师姐只怕也差不多,她明明不想作恶的。   若没这事儿,他连喜酒都喝上了,说不定过个一年,师姐和跟陈师兄连孩子都有了。   阿生不忍心看师姐受苦受难。   “她是厉鬼,你是活人,跟你跟得久了,损你气运福寿。”白准看了阿生一眼,阿生福运不错,他第一回 来响水,就没上“鬼船”。   阴差阳错,就是福运命数。   白准沉吟片刻,凤眼一挑,余光扫过霍震烨,对禇芸道:“你可愿意将功补过,消散怨气,再入轮回。”   当七门鬼仆。   禇芸低头想了想,陈师兄是清白好鬼,她不一样,他们这一世的缘份已经完了。   她依旧期待,喃声轻问:“要是我肯,我跟他还能不能再见?”   白准确实想要个鬼仆,但他不想骗鬼:“不能。”   禇芸唱戏,戏文里有许多前世今生,山伯英台化蝶也能在一起,许仙白娘子千年缘分未断,怎么轮到她便不行?   “别作痴心妄想。”   轮回再世,就是不同的人了,人与人此生遇见,也就只有这一世的缘分。   要不然白黎也不会用禁术妄图召魂。   禇芸血泪沾睫,落地化作红珠,她点了点头:“我愿意。”   阿生和霍震烨从屋中抬出法舟,架火在灵位前烧化,火舌过处,纸舟烧成真船,灵位上的鬼,一个个跳到船上。   先是八门主,他牵着七八个孩子,那些孩子在船舷甲板上闹作一团,扒在船舷上,向禇芸挥手。   “师姐再见。”   禇芸变了个模样,她不再是红衣厉鬼,而是又变成在戏班子里那样,梳着辫子穿着碎花布衣,脸上干净净,指甲也都收拢回来,跟小师弟们挥手。   跟着是琴师鼓手,他们都已有了年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上船的时候还提着琴,坐在船板上拉起月琴,弹起三弦来,乐声随夜风传出,在小院中萦绕不去。   最后是陈寿,他默默站在八门主身边,望着禇芸,对她微笑点头,似乎是在高兴,她做了这个选择。   白准最烦这哭哭啼啼的场面,他一转身往屋里去,轻啧一声提醒阿生:“你师姐那些鬼泪,有大用处,可别白流了。”   霍震烨跟在他身边,轻声问他:“那我跟你,是不是也只有这世的缘分?”   白准一直反复,一直游移,此时竟无话可答。   霍震烨轻松一笑:“那就好,我还怕吓着你。”   既然只有这一辈子几十年,那怎么不要脸都是应该的。 第60章 在水一方   怀愫/文   青阳仙师的小徒弟害死了秦老爷, 还卷款携逃,成了一桩大案。   镇上报到县上, 县长派人来破案, 从卷了屋里的钱,变成卷走了一大箱金银财宝,钱财越多, 上面就越重视。   几家报社都派人到响水镇来采访 。   白准一行收拾好预备回上海。   当然是霍七少收拾行李,白七爷就只管收拾好他自己。   掌柜苦着脸给霍震烨退钱,这青阳仙师不看病了,往后谁还来镇上住客栈,秦家一倒, 家家都要再想赚钱的门路。   小伙计挖空心思赚最后的钱:“出镇的人多,有船的人家都去渡口了, 我给您几位包一艘船, 也不必跟人挤。”   那当然好,白准也不爱跟人挤。   等船的功夫,小伙计还有话说:“秦家那几个姨太太,听说走了个干净。”   宗族派人盯着她们, 搜箱子细软,不许她们带走秦家的钱, 要不然就留下给秦老爷守寡。   九个姨太太没有一个肯的, 又不是正房太太,凭什么让她们守寡。   其中二姨太自愿去庵堂替秦老爷念经,收拾了两箱子东西离开, 一只箱里全是菩萨观音像,偏偏抬箱子那个滑了手,把佛像给砸碎了。   秦家门口滚了一地的银元金子,原来二姨太把钱都藏在瓷器观音像里,连香炉底下都藏着一包金子。   年轻的那几个,哪还肯关在大宅里,提着一只随身小箱,放言说,就是去上海当舞小姐,也好过被关起来守寡一辈子强。   秦家的生意也接二连三出事,不知哪飘来的山火,把茶叶山给烧没了,生丝厂又淹了水,买的机器连同生丝全泡坏了。   宗族分掉了秦家的大宅院,前屋后院隔成几家,最后面那栋不是塔又不像楼的小屋子,动工推倒重盖屋子。   这才不到两天功夫,秦家就散了。   船停在渡口,霍震烨抱白准上船去,阿生提着箱子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停在渡口,回头望去。   满山浓翠,竹林生风。   “阿生,快点。”霍震烨叫他。   “来了!”阿生张口应到,几步跳上船,船夫一撑船桨,摇开苇花丛,不过片刻就到了岸边。   汽车还停在这里,霍震烨发动车子,阿生坐在车里,车玻璃上连灰都没沾多少。   “以后是不是就没人记得吉庆班了。”阿生眼眶一湿,说着说着就又要哭。   霍震烨在后视镜中看白准已经躺在后车座,盖着毯子,睡得舒舒服服了,嘴角不由挑起,露出笑意。   霍震烨一打方向盘,把车开上大路,对阿生说:“别人不记得了,你不是还记得,等你哪天也能拉起个戏班子来,就叫吉庆班。”   “我……”阿生结巴起来,他涨红了脸,“我……我不行。”   “你怎么不行,你才多大?那响九霄,小叫天,不都是唱武生的,人家也一样拉戏班,拿包月银,录唱片。”   阿生从没想过这个,他刚才还迷茫失落,此时眼前就像重铺了一条路,就看他愿不愿意吃苦。   车开到半路,阿生才吱吱唔唔:“霍师兄,我能成吗?”   他架势好,可要论嗓子和唱,那真不算出挑。   霍震烨笑了:“你总比我强吧,你是小打学的戏,我可才刚入七门几个月。”他把他从小学画给瞒住了,误导阿生,让他以为才学了几个月。   “是啊。”阿生恍然!   跟着就笑了,咧开一嘴白牙,他见过霍震烨做纸扎画法舟,再没想到他只学几个月的画,就能画得这样好了。   霍师兄是因为聪明,才能学的这么快,他虽然是笨了一些,可他肯下苦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定能再立一个“吉庆班”!   霍震烨看阿生笑得高兴,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另一只胳膊撑在车门扶手上,目光一抬,看见白准正从后视镜里看他。   他大大方方转身,好让白准看的更清楚些,还做口型“看我啊”。   白准侧身扭头,闭上了眼睛。   车开进城,已经下午。   阿生回八门报信,再带人去响水收尸入棺,再大办法事。   霍震烨开车回馀庆里,推着白准走到门边,邻居纷纷跟他打招呼。   小燕妈看见白准和霍震烨回来了,脸色有点尴尬:“白先生回来啦?”她提着煤球炉子,看了看白家门口。   霍震烨就见黑漆门开着一道缝,他脸上变色,大步迈过去推开门:“阿秀!”   就见阿秀坐在天井里,面前一张小书桌,靠墙边还放着一块黑板,她拿着钢笔,正在写字。   许彦文拿着粉笔,面对黑板,脸上还沾着点粉丝灰。   两人听见霍震烨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他。   白准确实说过不许阿秀出馀庆里,可他能管阿秀,又管不着许彦文,这两人一个学一个教,把天井改造成小教室了。   白准竹轮椅滚进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许彦文,许彦文满面尴尬:“白,白先生。”   霍震烨大皱眉头,趁白准发脾气之前,先发脾气:“许彦文,你怎么能趁我们不在家,就这么登堂入室。”   白准横了霍震烨一眼,他以为他先发作一通,他就不会把许彦文扔出去了?   霍震烨眼看意图被识破,摆出笑脸来:“他也没有恶意。”趁着家里没人,就诱骗阿秀,许彦文可没这个胆子。   许彦文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白先生,白小姐聪明灵秀,不让她读书已经是浪费了她的才华,我只是教她识字。”   这么美的眼睛,该能阅读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白准和霍震烨刚离开馀庆里,许彦文就上门来了。   他提着礼物,想跟白准道歉,那天确实是他鲁莽,白先生既然是白小姐的哥哥,他更该耐心才是。   阿秀给他开了门,她的眼睛往许彦文脸上一看,许彦文就面红耳赤,半天才说明来意:“我想见见白先生。”   阿秀摇摇头,主人不在。   许彦文就把礼物留下,他还送给阿秀几本字帖,她学写字学得这么快,这么好,要是真的不会写字就太埋没了。   许彦文没像教小孩子那样教导阿秀,他把生活中常用的东西画下来,再写上字,做成了识字卡片。   每张卡片上的字,都能在字帖上找到对应。   太阳月亮星星,汽水毽子电冰箱。   阿秀果然喜欢字帖,许彦文第二次来的时候,她已经把整本字帖都学会了,她还会在许彦文的手掌上写字,告诉她自己学会了。   许彦文更加欢喜,他仿佛发现了明珠美玉,人间至宝。   除了字帖故事,许彦文还给阿秀送来了电影画报,她很快就能看懂了,看不懂的地方就圈出来,下次许彦文来时,再问他是什么意思。   白准轮椅滚到天井,黑板上端端正正写着“蒹葭”两个字,许彦文正准备教阿秀学诗经。   霍震烨这下是真犯难了,这是借诗经传情达意,没想到这许大呆子,竟然还这么浪漫。   白准看了眼阿秀,阿秀低下头去,她想识字,她想交朋友。   “教吧。”白准转身进屋,霍震烨跟在他身后。   “你这是同意了?”霍震烨有些吃惊。   白准不动声色听许彦文给阿秀讲诗经,不识此诗之意,那就留下阿秀,要是她能明白这诗的意思,也就留不住她了。   许彦文托了托眼镜,他以为白准这是退让了,起码白先生肯让阿秀识字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许彦文之前明明不结巴的,想到这诗的意思 ,想到白准正听着,他就像勾引人家妹妹的花花公子,许彦文很有些不习惯。   但阿秀张大了眼睛,坐在小书桌前,坐姿端正,一只手按着习字本,一只手握着笔,认认真真听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许彦文看花看鸟,看这一方天井中的阳光,就是不敢去看阿秀的眼睛。   隔着一道门,霍震烨微微笑,他可不害羞,害羞对白准没用,他直直盯住白准。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许彦文从没有这样满含着感情的背诵过《蒹葭》,少时读诗不知自,再读已是诗中人。   霍震烨往前一步,他站到白准轮椅前,伸出手搭在他轮椅椅背上。   “溯游从之,宛在……宛在水中央。”许彦文终于背出最后一个字,他也终于把目光投到阿秀的身上,她会懂吗?她会回应吗?   阿秀大受震动!她一下站了起来,扭头去敲白准的门。   阿秀无声跟主人告状!这人竟想把她扔到水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白准心里哈哈大笑   阿·怕水·秀:救救命,他要把我泡水里 第61章 闹别扭   怀愫/文   许彦文就这么被赶出了白家, 阿秀缩在房内,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人想把她泡在水里!   满屋纸人全都感同身受, 偷偷对许彦文怒目而视, 就连小黄雀都拍着翅膀,作势要飞上去啄许彦文的脑袋。   隔着道门,白准下颔微抬, 很有些得意的看了霍震烨一眼。   意思是阿秀还是好阿秀,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骗走的。   霍震烨看白准骄傲的神色,简直想伸指头揉他一下,但他蜷着手指头忍住了。   两个人时能放肆,一屋纸人再加阿秀, 他要再敢动手动脚,那估计他得跟许彦文一起被赶出去。   手不能动, 嘴还是要动的:“高兴了?”   又是笑音。   白准指尖一动, 两个纸仆抬他上床,白七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去解决干净。”   “行,亲爹不出面,那只有我这个当干爹的出面了。”霍震烨脱掉外套, 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去劝劝他。”   劝就劝, 换什么衣服?   霍震烨套上外套:“给你带个蛋糕回来?”   他转身要出门, 又飞快跑到白准身边,白准抬头皱眉:“怎么了?”   “怎么”两个字还没说完,霍震烨就一口亲上来, 嘴唇贴在他面颊,像跟情人短暂告别那样吻了他一下。   白准挡之不及,凤眼微瞪:“你这!”   门“呯”一声关上了,霍震烨一吻得手飞快逃跑,只留一阵清风,吹得满屋纸灯摇摇晃晃。   白准有气没地方撒,一扭头就见两个纸仆站在那里,瞪圆了空洞双目,张大了嘴巴。   见主人看过来,又瞪着空目装瞎。   它们什么也没看见。   许彦文额间沁出汗珠,掏出手帕不断擦拭,轻轻敲着白家的门:“白先生,这是个误会。”   馀庆里家家都在烧煤球炉子,一边看热闹一边炒小菜,这个呶呶嘴:“赶出来啦?”   “我看这个人倒还是蛮正派的。”   “坏人面孔上又不写坏人两个字喽!”   只有吴太太是认识许医生的,小燕的牙磕掉了,还是许医生开的药。   “你们不要瞎讲哦,许先生是圣心医院的医生,留洋回来的。”这么好的人,喜欢上了阿秀,如果阿秀不是哑巴,那真是郎才女貌了。   几人一听又有了新的说法。   “会不会是白老板舍不得阿秀啊?”   “阿秀漂亮是漂亮,那个许先生一看就是少爷面孔,阿秀嫁给他,要吃苦头的。”   “白老板脑子清爽,现在追得紧有啥用啦,讨回家当娘子,好看不顶用。”   升斗小民,很是替阿秀和许医生担忧。   许彦文当然听得见这些闲言碎语,他这辈子都没像这样,站在弄堂里,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霍震烨搓着嘴角打开门,看许大呆子还站在门口,拍拍他的肩:“也别站着了,咱们吃饭去吧。”   许彦文戴一副金丝细边眼镜,长得斯文秀气,他愁眉苦脸,十分打动弄堂里太太们的心。   “白小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许彦文心中后悔,他不该这么快就讲诗经的,就该再读一读李白王唯。   阿秀一定是生气了。   霍震烨拍拍许彦文的背,一巴掌拍的他差点呛住,霍震烨收回手:“不好意思,习惯了,一时没收住。”   “我要怎么跟白先生白小姐道歉呢?”许彦文认真烦恼。   霍震烨自己深陷情网,也没办法劝许彦文就这么放弃,两人走到弄堂口,碰上了放学回来的小燕。   小燕背着姆妈做的拼布书包,扎着两条小辫子,看见许彦文眼睛就亮起来:“许医生好!”   小燕很喜欢许医生,他长得好看,又一点也不凶,他还会给她糖吃,而且他也喜欢阿秀。   她偷偷趴在窗边看见了,他给阿秀带糖果巧克力,还送了阿秀一盆花。   馀庆里别的人家都说这个许医生傻兮兮,哪有送花还带盆的,可是小燕知道,阿秀不喜欢剪下来包在玻璃纸里的捧花。   阿秀写字告诉她,那样的花是死掉的。   “小燕好。”许彦文微笑,从口袋里掏出糖来,塞到小燕手里。   小燕握着糖,蹦蹦跳跳回去,放好小书包,敲开白家大门,她今天要跟阿秀踢毽子。   一个大女孩,一个小女孩,头凑着头说秘密。   小燕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她眼睛亮晶晶的,轻声问阿秀:“阿秀,许医生喜欢你,你喜不喜欢许医生啊?”   阿秀晃着长辫子,写给小燕看:这人很坏,要把我扔水里。   小燕的眼睛鼓得圆溜溜,阿秀认真点头。   小燕惊叹了,原来许医生是个坏医生:“那我也不跟他要好了!”   小燕很讲义气,她伸出小手指头,跟阿秀拉勾,她们都不要理许医生。   霍震烨带许彦文去了老城厢的饭馆吃饭,许彦文哪还吃得下,他垂头丧气坐在桌边,一杯茉莉香片,半天都没喝一口。   “你喜欢阿秀什么呢?”霍震烨好奇,“你觉得她长得漂亮?”   阿秀自然是很美,与时下女子强调的新式洋式是不同的美,她含蓄婉约,就像画中美人。   可许彦文从小到大,中国的外国的,东洋的西洋的,又没少见过美人,偏偏对阿秀情根深种。   许彦文盯着杯子看了半晌,竟然笑了:“我也说不清楚。”   霍震烨听他说“不清楚”,知道这下许大呆子是放不掉了。   “能不能……能不能请霍兄你,替我给白小姐……”   “不能!”霍震烨挑了片芙蓉鸡肉,他可不敢当阿秀和许彦文的传书鸿雁,要是被白准知道了,非把他做成烤雁不可。   许彦文无计可施。   霍震烨劝解他:“你看,耽于小情小爱,倒不如做些更有益的事。”   “我每周都会去孤儿院养育堂义诊,虽然只是尽了绵薄之力,但也算有益处的事。”许彦文抬起头来,他看着霍震烨:“霍兄又在做什么有益的事呢?”   语气温文,目光鄙夷,霍兄还不是在追白小姐的哥哥。   霍震烨感觉到了,有益的事那可多了去了。   比如破案追凶啊,比如超度亡魂呐,再比如迎神赛会啊。但这些霍震烨没法跟许大呆子明说,再说他的感情路那可顺得很,跟许大呆有本质的不同。   “我捐了钱。”赈济难民,抚育孤儿,用霍家的钱做善事,他是一把好手。   从大义上说不通,霍震烨决定挑挑毛病:“你看,阿秀她没受过新式教育,又不是你父母喜欢的大家闺秀,她还不会说话,又怕水又怕火,她连个炉子都不会生……”   霍震烨怔了怔,阿秀不会说话,又怕水又怕火,力气奇大,但连煤球炉都不会生,他住到白家小楼之前,白准一日三餐,都是买着吃的。   他本来以为是白准做纸扎,所以屋里才不许起炉子,可他给白准下面条,烤吐司,白准从没反对过。   阿秀,阿秀是个纸人。   “霍兄?霍兄?”许彦文看霍震烨呆住了,轻声叫他,“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霍震烨一下站起来:“我突然想起些事,你慢慢吃,我得回去一趟。”   说着撇下许彦文,开车回到馀庆里,烟酒店的老板一看霍震烨回来了,赶紧张罗:“霍先生啊!你糖巧克力要不要啊?”   烟酒店小老板真是太喜欢白家人了,霍先生天天买,许医生也天天买,他这店里的糖就是为了白家兄妹进的货。   霍震烨哪还有心思买糖,他摇摇头:“不用了。”   小老板有点吃惊:“真的不要啊?外国新货,酒心的巧克力。”   霍震烨已经走过店门,根本没听见,阿秀是个纸人,白准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如果不是他自己发现,白准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告诉他了?   他停下脚步,又折回去,问烟酒店的老板:“有多少?”   “两盒子!”不敢进的多,怕万一霍先生不买这种口味。   “我都要了。”霍震烨拿着两盒巧克力,走到白家小楼门前,看见阿秀在跟小燕踢毽子。   阿秀踢毽子是很好看的,姿态轻盈,轻轻跃起,脚尖一勾,五彩鸡毛毽子就跟着她的辫子梢一起飞扬。   再一起下落。   小燕跟了弄堂里别的女孩们都围在阿秀身边:“九十九!一百!一百一!”   霍震烨站在门边,阿秀雪肤乌发,一双细眉,脸色永远白中透粉,不论是跳跃还是跑步,她从来也不累。   阿秀还在踢,那只鸡毛毽子不论怎么飞,都逃不出阿秀的脚尖。   连弄堂里的小男孩们也都围过来,还有男孩子成心捣乱,被小燕和几个女孩挡了回去。   白家小楼的门,推开又关上。   白准在屋中听见声音,可半天没等到霍震烨进屋,他挑挑眉头,这人怎么今天转了性子?不是每次回来都要到他面前来转一圈的吗?   白准屈尊出房门,看见霍震烨坐在天井边,闷头在削竹条。   他明明听见轮椅滚动的声音了,却不回头,也不跟他搭话。   “怎么?”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事。”霍震烨闷声回他,他不信任他。   白准不知发生什么,但他问一句,这人竟不领情,皱眉问:“我蛋糕呢?”   “没买蛋糕。”霍震烨又劈下一根竹条,“买了巧克力,放在桌上了。”   白准抬头一看,桌上果然摆着两个巧克力盒子,还是他没吃过的,他用竹条点点霍震烨的背:“你这是,跟我闹别扭?”   难道这纨绔,还指望他会哄他?   霍震烨吐出口气,依旧背对白准,并不转身:“阿秀是纸人,是不是?”   白准皱起眉头,就为了这个?   “是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想用这个骗他哄他一次?   霍震烨倏地转身:“我什么时候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的?”   说完他就从久远的记忆里,挖出这么一段对话。   “这屋里就两个活人?”   白准当时默认了   白准看他脸色变了,知道他想起来了,哼了一声:“我蛋糕呢?”   作者有话要说:  霍·自以为感情路很顺·七:……   白·绝不哄人·七:七爷永远有道理,谁都别想套路我 第62章 做睡袍   怀愫/文   白家小院天井里, 又添了几盆花。   金桂银桂簇簇藏在叶下,风一吹满屋都是香气。   霍震烨就坐在天井里劈竹丝刮竹篾, 白准教他的第一件纸扎, 是做一棵摇钱树。   白准眯着眼睛躺在摇椅里晒太阳:“这跟你不是正合适。”   上手就做活物太难了,得先从纸屋纸器开始学,摇钱树就十分符合霍震烨纨绔的气质。   阿秀坐在窗边写字, 阳光照在她光洁晶莹的肌肤上,甚至能照得出面上的绒绒细毛,完全就是少女的模样。   霍震烨抬头看了阿秀一眼,这么“活生生”,竟然是纸扎。   白准咳嗽一声, 清清喉咙:“阿秀美不美?”   “很美。”就是因为过分真实,霍震烨才从没猜测过她是不是真人, 他拿阿秀当小妹妹, 谁会去想妹妹是纸人呢?   白准脸上骄矜之色渐浓:“你那个小医生,倒还是有点眼光的。”   阿秀是个纸人,霍震烨心中还有很多迷团,他还记得纸人小孩, 虽说是白黎操控它剥人皮的,但它也想变成人。   如果阿秀也想变成人呢?真到那时候怎么办。   霍震烨想起白黎对宋福生说的话, 不想要的时候, 就烧掉。   白准看他一眼,就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眼睛一阖, 散漫着声音说道:“到时候的事,到时候才知道。”   这绝不是为了安慰他,是师父教学徒道理。   霍震烨先抬眼,看白准明明想哄人,偏又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低眉笑了:“师父说的是,师父有道理。”   白准更得意了。   霍震烨一边磨竹篾,一边忍不住想起在老宅时,老太太养的那只雪狮子,蓬松着尾巴神气活现,对谁都爱搭不理,但只要顺好了毛,就会对你无比亲热。   白准让他想起那只大猫来。   他手上不停,白准耳里听着磨竹子的“擦擦”声,呼息渐渐安谧。   满屋都是纸,连阿秀也是纸人,霍震烨看他睡容,心底一软,目光都跟着放轻了。   阿秀写完了两张大字,举起来对着阳光看,自己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她高兴了就立刻想找主人夸奖她。   抬头就见霍震烨用这种目光望着白准,阿秀歪歪脑袋,她想到什么。   许彦文也是这样看她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把主人也泡水里?   门轻响了两声,阿秀扔掉大字去开门,挤进来一个圆胖子,手里提着两盒云片糕,笑眯眯问:“阿秀姑娘,七爷在不在,我来给七爷请安。”   胖子进门团手作揖,跟阿秀也行了旧礼,行完才从袖袋中掏出张烫金帖子:“阿秀姑娘,烦您将帖子递给七爷。”   阿秀不识字,霍震烨看白准还在打瞌睡,放下竹刀走到门边:“什么事?”   胖子一看见霍震烨就撑圆了眯缝眼,厚唇抖起来笑:“这,这不是霍公子嘛!敝人姓洪,洪四海。”   霍震烨手里还拿着竹刀,裤子上全是劈下来的竹丝和风吹落的桂花,他随手一拍,抬眉说道:“你认识我?”   “您这可就玩笑了,全上海滩哪个不认识您呐!”   就是不认识霍七少,那总得认识霍字,洪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万万没想到啊,他跑这一趟,竟能在七门见到霍七少。   不由就咽了口唾沫,这要是能搭上霍家的梯子,那可就步步青云了!   “你找白……”霍震烨清清嗓子,“你找我师父有什么事?”   洪胖子听见霍震烨叫白准师父,圆嘴唇张得像颗樱桃,七爷可真是个人物,这闷声不响的,就把霍七少收成徒弟了!   他原来对白准就十二分的恭敬,对霍震烨又是十二分的恭敬,两份恭敬加起来,弯下肚皮:“霍公子只怕不知道,这个三门的韩三爷也走了一段日子了,三门门主之位悬空,总得选一位新门   主。”   霍震烨伸手打开请柬,上下一扫就皱眉头,这是一张比武帖,请七门主白准去当见证人。   “斗彩?”   “是,斗彩得胜的就是三门主。”   “三门不是只有韩珠了吗?”   洪胖子笑一笑:“是,她是韩三爷的女儿,可八门没有女门主。”   柳大柳二出事,报纸上都登了,满城皆知,韩三爷的师兄弟虽也老迈,但还是有传人的,他们找上门来,要斗彩争门主之位。   “洪先生是几门的?”   洪胖子听这一声洪先生,那是骨头轻了二两,肚皮都缩了两寸,笑得满面开花:“我是一门的,一门金,相面算卦看运程,霍公子若有事不能决断,也能找我老洪占个吉凶。”   霍震烨上下一扫,看洪四海这通身都是油水的样子,还真瞧不出他是个算命先生。   白准的瞌睡被他们说醒了,他轮椅刚从天井里滚动出来,洪胖子立即行礼:“洪四海请七爷安。”   白准从霍震烨手里接过帖子,看了眼:“斗彩?”看完把帖子一抛,“这几门里,有多少人支持韩珠?”   白准一问,洪胖子便面露尴尬,白准的目光刮他一下,哼笑一声:“没人?”   洪胖子低头攥着软呢帽,好半天才吞吞吐吐:“七爷,韩三爷与门中人的交情是不错,他办事的时候,大家伙儿也都去了,可……”   可韩珠是个女流,一个女人怎么能当门主呢?   韩三爷把三门传给徒弟,没传给女儿,就是知道八门中人不会让韩珠当门主,他走之前也只求白准一个,看顾他女儿。   只因在白准眼里,人与鬼没什么分别,男跟女就更没什么分别了。   白准沉着脸。   洪胖子立即摆出为难的样子:“这今年要不是轮到我师父管事,这事儿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八门的门主轮流,今年正轮到一门,这事儿洪老头不管也得管。   白准依旧不痛快,他眉间一皱。   洪胖子知情识趣,往后退一退:“七爷嫌我人味重,我也不扰着七爷的清净,这去还是不去,您给我个准话,我也好回去跟师父交待。”   “滚。”   “得嘞。”这意思就是去,除了白七爷,支持韩珠的一个都没有,他再厌恶人多,那也肯定是要去的。   洪胖子戴上帽子出门去,走到门边还自说自话,侧身点头,按一按帽檐:“请别送,请别送。”   霍震烨看着觉得好笑,点着洪胖子的背说:“他这是跟谁打招呼呢?”   谁也没送他呀?   白准撑在扶手上,翻翻眼皮:“他怕我这儿有东西跟着他出去。”   礼多鬼不怪。   “这里哪有什么东西?不就阁楼几个坛子嘛。”难道坛子还能跟出去?霍震烨不以为意。   白准听见这句,眉梢一动。   霍震烨看见了,他问:“你是不是准备等我睡着了,让坛子在楼上滚一滚,吓唬吓唬我?”   霍震烨胆子大脸皮厚,轻易还真吓不到他。   白准转过身,轮椅滚到天井中,用手上的细竹条“索索”拨弄霍震烨劈的那堆竹丝。   霍震烨晃着步子走过来:“你要是吓唬我,我就敢抱着你睡。”   白准转身用长竹条戳霍震烨一下:“去劈竹丝,今天扎不好摇钱树,就不许你吃晚饭。”   “我不吃饭,你就不心疼?”   阿秀明澄双眼,盯着他们看,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白准知道阿秀看着,他耳垂微红,刚要翻脸,霍震烨又退一步,用手背碰碰他:“哎,我是不是该去做件长衫?”   霍震烨只有西装没有长衫,既然受邀去八门的聚会,那总得做一件长衫。   白准只穿长衫,用的料子还很讲究,洗衣店隔几天上门领一次衣服,洗好熨好再送回来。   一开始就只有白准的绸衣,后来又加上霍震烨的西装,两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   霍震烨决定去做一件长衫,要跟白准那件一样,才不显得七门孤零零只有白准一个人。   馀庆里临街就有一间裁缝铺,铺子里面装着一面玻璃镜子,弄堂里人出门常常在那里照一照。   霍震烨还没进门,陈裁缝就挂着皮尺出来迎他:“霍先生来拿白先生的衣服啊?我还想给你送上门的呀。”   霍震烨不知白准还做了新衣服,他点点头:“是,我自己也做两件长衫。”   陈裁缝眉开眼笑:“好的呀好的呀,我来给霍先生量量身。”说着替霍震烨脱下西装,教给小学徒,“给霍先生熨一熨。”   不停给小学徒使眼色,他一看就知道霍震烨身上的西装是外国裁缝做的,板子比他打的好,现在越来越多人做西装了,他正好偷偷师。   霍震烨看了一圈,屋里挂着的几件成衣,还真是洋装长衫各种款式都有,做工是极精致的。   想想也是,白准这人挑剔得很,他常年在陈裁缝这里做衣服的,哪会做工不好。   陈裁缝动作麻利,一边给霍震烨量身,一边闲话家常:“白先生的衣服我都做得很用心的,有一点线头他一上身立马感觉得到哦,做白先生的衣服,我是最用心的。”   “他做了件什么衣服?”霍震烨有点好奇。   “喏,睡袍呀,这个料子是白先生指定要的,外国货,轻易买不到,我定了货好久才到的。”陈裁缝把衣服拿出来,是件蓝色丝绒的睡袍。   霍震烨嘴角翘得放不下来,跟他的那件一模一样,原来他也想跟他做一样的衣服。   “霍先生着急穿伐?着急穿我就给你加急,都是街坊嘛。”   “三天后能不能给我?”   “可以可以,霍先生放心,肯定给你做得挺括。”   霍震烨拿着睡袍回去,开门就对白准说:“陈裁缝让我把衣服拿给你,说是等了好几个月的布料。”   白准想起来了,他脸上一绷:“放着吧。”   霍震烨已经抖开睡袍送到他面前:“你还喜欢我什么?我一起给你。”   “我喜欢你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白七爷这个人,就是很闷骚很闷骚的 第63章 斗彩   怀愫/文   霍震烨顶着白准喜欢的头, 坐在天井里扎摇钱树。   扎出树杆,缠上深褐色的纸包出树枝, 霍震烨指给白准看:“怎么样?不错吧?”   白准瞥一眼, 大皱眉头:“这是摇钱树?这是老梅树。”   枝疏干斜,要是点上几朵梅花,摆在粉墙边, 倒是颇有意境的,可这要扎的摇钱树,谁要你有意态。   “倒立个扫把,挂上金银元宝那就是摇钱树了。”白准立刻挑剔,“你要连这个都不会, 也太蠢。”   用目光鄙视霍震烨,不是一块做纸扎的好材料。   “那就不扎摇钱树。”霍震烨自己动手, 调色画花, 就把这个扎成花树盆景送给白准。   既然是礼物,那就得画桃花,一朵一朵层层染色,从花梗花蒂到花瓣, 霍震烨画得十分精心。   白准看他画花,指尖一动, 阿秀捧上彩纸来。   他用竹剪剪出花朵形状, 再将梗部微微捻起,那花托在掌中,几可乱真, 只差一点花香味了。   白准叠一朵,就往花篮中扔一朵,没一会儿就叠了满满一篮子。   霍震烨嘴里叼着细竹丝,两只手也没闲着,回头看见白准叠了一篮花:“我这树用不了这么多花。”   “谁说给你了。”这是给韩珠的,白准点点花篮对阿秀说,“给韩珠送去。”   阿秀挎着篮子要出门,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拿块手帕把篮子给盖住。   小燕教过她月令歌,这时候还开桃花,是不对的。   白准看了阿秀一眼,若有所思,阿秀却无知无觉,拎着花篮快快乐乐到韩家小院去了。   “这花送给谁?”   白准一转脸,就见霍震烨盯着他。   纸花也是花,是花就不能随便送!   “给韩珠。”白准一直在想三门斗彩的事。   韩三爷把三门传给徒弟,倒也不全是因为秘术传男不传女,而是八门从来就没有女门主。   他是爱女如珠,可他要是让韩珠当门主,都不必三门中人挑战韩珠,余下几门不会答应。   原来三门还有柳大柳二在,韩三爷都没这么打算,如今只留韩珠一人,一介孤女要争门主之位,就更难了。   “给韩珠?跟斗彩有关?”霍震烨有些好奇,一篮纸花还能替韩珠夺得门主之位?   白准懒得解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斗彩这天,白准一早就起来了,他吃了一碗鱼片粥,指使阿秀装了一袋点心瓜子。   霍震烨就笑:“你这是去当见证?还是看戏?”   白准嚼了个琥珀糖核桃,一点不客气:“都有吧。”   车还在法国面包坊门口停了停,霍震烨给白准买了刚烤好的玛德琳小蛋糕。   会场在近郊洪老爷子的大宅里,门前两个石狮,这里瞧着就像是过去大户人家的宅院。   霍震烨把车停下,推白准进去,遇上台阶,他刚要伸手,白准用竹条一格,竹轮椅轻轻巧巧被抬了起来,过了黑漆大门。   霍震烨一低头,看见竹轮椅下面贴着四个小纸人,就是它们把白准连人带椅搬进来的。   几位门主都已经到了,坐在堂屋的梨花木山水云纹椅子里,其中一个看见白准还站起来:“七爷,一向少见。”   白准不搭理他,径直到自己的位子上,堂中下人把椅子搬走,洪胖子立即赶出来迎:“七爷,七少,要不要云花园里逛一逛?我师父养的好锦鲤。”   白准阖上眼,霍震烨一身长衫站在他身后,口袋里塞了一兜奶油糖水果糖,眼看白准敲扶手的手指头频率快了。   就往他手里塞上一颗。   白准吃了甜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但他还是恹恹的,用绸帕捂住鼻子,嫌这一屋子的人都臭。   余下几个门主有想跟他答话的,可看他这脸色也不来自讨没趣了,全都在另一边窃窃细语。   堂屋里倏地一静。   白准掀开眼皮一看,是韩珠进来了。   她依旧是那付寡淡的面容,脸上没有表情,两只眼睛也没甚神采。   韩三的百日早已经过了,烧完百日之后,孝女该换下素服,但韩珠偏偏穿了一身重孝,长发结一根辫子,鬓边戴一朵白花。   韩珠本来就生得纤弱,再穿一身重孝,看着就更单薄了,她一走进来,余下几个门主脸上都有些烫。   这一身重孝来比武,可不就是打他们的脸,指着鼻子骂他们欺韩三后继无人。   韩珠却一点愤懑之色都没显露出来,她容色平静,走到白准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七爷。”   白准点一点头:“嗯。”   两人这间只说了这一句话,说完韩珠便直直走到第三把交椅,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坐了下来。   原来安静的明堂立刻便骚动起来。   “世侄女,你这就有些不妥当了。”五门主嗓门极大,他眉头紧皱盯着韩珠,“这个位子可是门主才能坐的,何况你一个女流。”   白准烦得很,韩三在时,这人可连个屁也不敢放,韩三一走,柳大柳二跟着没了,就连他这么个动嘴皮子的,也敢放肆了。   在江湖上混,不是件容易的事,连裁缝都结成红帮,为的就是人多势众,才能不受欺负。   青帮船帮,哪个有势力都能来刮你一层油,八门都是讨口饭吃的江湖人,互相帮衬。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几门凑在一起,发达的落魄的谁也不嫌谁,本就是混江湖,还摆起谱来了。   “怎么不妥当?”白准左扫一眼右扫一眼,“我看妥当得很。”   八门主出事,来的是楚老门主,他听白准都这么了,自然站在白准这边:“咱们这些人,那都是祖师爷赏饭吃,谁有本事谁当门主。”   言下之意,就是用男女来分,别的几门他不管,他们八门是不认的发。   五门主大皱眉头:“这自古以来,可就没有这个规矩。”   白准“嗤”一声笑了:“我怎么记着,我师父在时与几位老门主插香结拜,才立的八门?”   这才多少年就开始讲古了。   “男人女人到头总是死人。”白准阴阳怪气,还拿目光瞟五门主,五门主气得牙痒,可偏偏动不了他,也没人敢动他。   动一下白七爷,夜里枕边睡的是人是鬼,那可就不知道了。   几个门主看“活无常”开口,都纷纷转过脸,避他的锋芒。   洪胖子赶紧出来打圆场:“各位稍安,吉时就快到了。”   韩珠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争吵与她无关,直到一对父子走进明堂,她才抬起头来。   下了战书要斗彩的是韩三爷的师兄石荣,他实在年纪大了,跟韩珠斗彩是欺负小辈。   就派出自己的儿子石宽,同门师兄妹,争一争也不算欺负她个女流。   “师伯。”韩珠行礼。   石荣笑一笑:“侄女,你跟我闺女是一样的,斗彩归斗彩,咱们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   几十年不来往,这时也不用叙旧情,韩珠并不笑:“开始吧。”   一屋人往洪家的后院去,斗彩台就在那里。   霍震烨推着白准,他知道白准厌恶人群,远远走在最后面。穿廊过亭,看院里摆着假山石,挖了锦鲤池,还有个小戏台:“这个一门金,还真是有些家底啊。”   白准掩着鼻子,他在厅里嫌弃人味重,出了厅又嫌花香重,反正哪哪都不如在家躺着,嗡声说:“一门主的外号,叫字字金,他是按字收钱的。”   “那你的外号叫什么?”霍震烨好奇起来。   白准从轮椅上微微侧过头去,他笑一下:“活无常。”   霍震烨微微一怔,他还挺骄傲的?   白准眼中带笑,得意之情就写在脸上,他余光瞥见五门的徒弟探头探脑,阴森森道:“你胆子倒大。”   吓得那人扭头逃走。   几位门主在锦鲤池前坐着,隔池就是斗彩台,韩珠和石宽就在这上面斗彩。   铜锣响了一声,石宽对韩珠点点头:“我们师兄妹比试,不必签生死契。”   不签生死契就是不会斗个你死我活,石宽生得高壮,韩珠单薄,站在他身前,只有他半个人那么宽。   “师妹先请。”石宽抱拳,嘴里说请,其实还是存了轻视韩珠的意思,古彩门少有女传人。   一件长褂,一块彩布,身上要能藏十七八件东西,火盆飞鸟,件件都要弹眼落睛。   可韩珠生得这么单薄,连件长褂都撑不起来,又怎么藏东西?   他怕韩珠出丑,让她先把拿手绝活使出来,也免得说他们父子欺负女流。   韩珠看他一眼:“那我便不客气了。”   石宽点一点头,还问她:“要不要我帮忙搬东西。”   变戏法得有道具,她没穿衫,那就是把东西藏在桌底柜底,他们是同门中人,他来帮忙,才能不露韩珠的底。   “不用。”韩珠走上高台 ,看了一眼底下的叔伯,又看一眼石荣,她伸手探到腰间,指尖一动,露出腰间红色。   她明明穿着重孝,可衣服里竟然穿了红,人人都皱眉细看,这才看清楚,韩珠腰间还捆了一段红索。   长索在她手中尤如活蛇,刚一解下就缠在她胳膊上。   石荣站了起来,脸皮一抖:“神仙索?”   他对神仙索多年难忘,韩三当年就是用神仙索绝技打败了他,当上三门门主的,不想隔却几十年,竟能再见。   “在师伯面前献丑了。”韩珠依旧是张不笑的脸,但她精神一振,眼中有光。   长索盘旋落地,似盘蛇,韩珠指尖一抬,蛇头探起,跟着蛇身直上,从地上一直探到空中。   韩珠伸出手,一把握住红索,狠狠一拽。   红索颤动,但就是没掉下来,好像在空中,勾住了什么。   座中也有识得这是韩三爷的绝技,但许多人只是听说,不曾见过,眼见韩珠亮相就是这一手,面面相觑。   韩珠依旧不笑,她一只胳膊环住绳索,脚底轻抬,踩绳上攀,一步,两步。   白准微微笑,凤眼一斜,见霍震烨一脸恍然的神色:“怎么?”   “她就是用这个,进了礼查饭店的包房的!”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七:这迟来的证据!   白·阴阳怪气·七:谁敢惹我 第64章 散花   怀愫/文   白准懒懒一靠, 从袋中摸出一把糖核桃:“怎么?通灵神探要去揭发?”   霍震烨当然不会,这个案子早已经盖棺定论, 宋总捕靠花国美人案, 在租界里大大风光了一回,绝不可能把这案子再翻起来。   “想什么呢,我是跟着你进来的。”他算是七门人, 这时候揭发,白准怎么办?   再说韩珠只要否认,依旧没有证据。   “你给她那篮子花,干什么用的?”   白准嚼着糖核桃:“看就知道了。”   韩珠虽只踏出两步,但她整个人挂在绳上, 脚下悬空。   “好!”白准打着拍子嚷了嚷了一声,像是坐在戏院子里看表演, 他还拍两下巴掌, 把诸人惊醒过来,纷纷侧目望他。   白准哪会在意这些,反而是余下几门门人不敢直视他,怕被“活无常”盯上, 夜里睁眼床头站个纸扎人。   韩珠依旧不出声,她还是不笑, 这时在绳上该亮相说场面话, 可她一句也没。   身姿轻盈,意态翩跹,先是一步一步, 跟着纵身一蹿,半身隐入云团。   众人倒抽一口气,仰着脖子看她还要如何。   细索一时僵直,一时又晃悠,韩珠藏身云中,牵动看客心肠,绳子一荡,他们就怕韩珠掉下来,斗彩归斗彩,要是韩珠死在斗彩台上,可没法跟死去的韩三爷交待。   石宽更是紧张,又想站过去,又怕别人说他偷师。   绳索上只余下韩珠半边身体,天空忽然纷纷扬扬飘落下什么,离得近的人细看过去,竟是朵朵粉色桃花。   时值深秋,园中桂花盛开,簇簇金黄,满院芬芳,这时节哪里还有桃花?   天花一落凡尘,顷刻化灰消散。   还有人接住一朵,捧到鼻尖去闻,嚷嚷起来:“是香的!是真花!”再想给别人闻时,就凭空不见了。   霍震烨这下明白了,花原来是这么用的。   “真有香味儿?”他弯下身,在白准耳边问发。   “当然没有。”纸花哪来的香味,白准又嚼一个糖核桃,糖壳咬在嘴里有点沾牙,他用舌头去刮牙上沾的蜜糖,声音有些含混,“是眼睛先骗他,然后鼻子就会骗他。”   说着就听霍震烨呼吸一重,白准目光与他一触,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想那事。   白准嘴角一挑,极慢极慢的嚼着核桃,果肉糖壳在他齿间舌上发出细碎声响。   他就这么斜靠在椅上,下颔并不抬起,连目光都微低,一面细嚼一面含笑盯住霍震烨的眼睛。   霍震烨呼吸刹时更重,白准是故意的,他故意这样招他,他知道在这大庭广众,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小丫头捧着果碟,本来要送给白准,但站在廊下盯着红索看呆了。   洪胖子也站着看呆了,嘴巴微张,韩三爷自从年纪上来,就再没显过这手看家的绝活,没想到竟还能再见。   花瓣落地消散,大家这才回过神来。   “愣着干什么,给七爷上果碟去呀。”洪胖子刚伸手一指,就见霍震烨弯着腰,手撑在竹轮椅的椅背上,白准身子微微往后仰,两人目光胶着。   洪胖子那双眯缝眼一下就撑大了,他一把拉住小丫环:“你等会,七爷现在不用吃。”   这……这哪儿是师父徒弟啊。   洪胖子觉得自己发现了得不得的秘密。   韩珠从绳上轻跃下来,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抱拳四顾:“献丑了。”   在场的个个都靠手艺吃饭,若是添些锣鼓点,再找个能言会道的人煽动,这一出天女散花,从此就是韩珠的拿手绝活了。   石荣坐在椅上站不起来,他本以为韩珠孤女可欺,没想到韩三竟不顾传男不传女的师门规矩,将神仙索传给了女儿。   石荣当年就不曾学会这项秘技,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   石宽大为震撼,他打小就从父亲嘴里听神仙索的威名,别人玩绳只能称之为绳技,只有这个能叫神仙索。   场中久久无人说话。   霍震烨的胳膊一直撑在白准的轮椅背上,他调整呼吸,下巴一低便离白准很近,轻声说:“这神仙索,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白准瞥他一眼:“怎么?你想翻出门墙,换人拜师?”   霍震烨立刻拍白师父的马屁:“那我怎么敢呢,我这辈子生是七门的人,死是……”   “住嘴。”白准瞪他一眼,什么话都敢瞎说。   霍震烨居高,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白准的鼻尖下巴,他看一眼,又看一眼,索性便住看,看他抿起的唇线。   “怕我死啊?”   白准一滞,他气急,咬牙切齿:“你要是死了,为师给你扎全套纸马,金桥银舟摇钱树,再给你添两个金童玉女。”   石宽不等众人开口,先站起来,对韩珠深深一揖:“师妹神技,我心服口服,三门主之位,师妹当之无愧。”   此时认输,还算输的漂亮。   石荣满面死灰,他当年输给师弟,今天他的儿子不战而败又输给了师弟的女儿。   “这不能算!”石荣还想扳回一成,这是传男不传女的,韩三竟然敢教给女儿,他该本踢出三门。   石宽一把按住父亲:“爹,输了就是输了,咱们得认。”   除了七门八门,余下几位门主,根本不愿让女人同他们平起平坐,可连石宽自己都认输了,他们就算心里不舒服,也没法发作。   几个门主迁怒石荣父子,下战帖斗彩的时候说的好听,结果竟然连台都上不去。   石荣咬牙,他带着儿子来上海,就是想在这里登台亮相的,结果一炮哑火,这还怎么打着三门的旗号在上海滩混。   韩珠胜了,脸上也没露出骄色,她依旧平静无波,对各种门主点一点头:“各位叔伯辛苦,事情既然了结,我也该回去了。”   洪胖子留她:“三门主,这我师父还安排了酒席,请八门中人同乐。”   韩珠脸色不变:“我为父守丧,荤酒不沾,便不留了。”说完依旧走到白准的面前,只对白准一人行礼,扬长离开了洪家大宅。   韩三在的时候,韩珠倒瞧不出有这般狠劲,如今一看,不必特意关照,她也能活得很好。   石宽几回想要搭话,都没找到时机,韩珠一走,他就跟了上去。   韩珠都走了,白准也不打算再留,竹条点点地:“走了。”   小纸人立即开始工作,附在竹轮椅上预备把白准抬起来。   洪胖子拦住了白准的去路,点头哈腰作揖:“七爷,您可一定得赏光留下,我师父有大事要谈。”   “什么事?”   “是八门的大事,七爷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刚刚斗彩,一门主连面都没露,弄了这么大的排场,原来不是为了韩珠。   走一个韩珠,一门并不在乎,反正三门也没什么人了,但他们要留下白准。   白准沉下脸,洪胖子又掏出手帕擦汗,眼看这小花园里也没什么人了,他这才敢白准说实话:“这要不是斗彩,也请不动您老人家。”   “洪先生,究竟是什么事?我师父他老人家不爱交际,你透个底,他愿意就去,不愿意咱们就回。”   老人家三个字是洪胖子自己亲口说的,可从霍震烨嘴里说出来,再加上洪四海刚刚识破的那个小秘密。   让他听见这三个字,全身都一抖,脑中想像奔驰,连看都不敢看白准。   “这几年,咱们八门的人数越来越少,跟青帮红帮相比,不成声势,这……这才想着合并。”   “跟谁合并?”白准皱眉,要不是因为师父传承,他才不愿趟八门的混水。   “一关道。”一个新起的势力,向八门递出榄枝,愿与八门合并。   “不并。”   洪胖子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七爷,您来都来了,要不然……”   “来都来了,走也能走。”霍震烨眼看白准沉着脸,推白准离开,“洪先生有事,让你们门主上门来谈吧。”   白准很满意,老东西自己不出面,弄个徒孙来说软话,他森然一笑:“要不然,请我师父上来,跟一门主谈一谈?”   洪胖子在这艳阳底下打了个寒颤。   霍震烨推着白准扬长离开,刚走几步就觉得被人窥探,他一抬头看向斗彩台对面的两层小楼,楼中人藏在窗后。   霍震烨几乎是条件反射,一察觉出不对,先摸口袋里的枪,跟着观察院中出路。   “不用理会。”白准眼睛一眯,鬼鬼崇崇的东西,他可从来不怕。   洪胖子小跑两步追上来,他急得满头是汗:“七爷,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好歹见见红阳先生。”   霍震烨顿住:“红阳先生?”   响水镇设坛的那个是青阳,来探八门底的是红阳,这人难道是因为白准毁了他的法坛,来报仇了?   “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见。”白准动怒了。   霍震烨立刻推他离开,一边转过花廊一边哄他:“别生气,咱们出都出来了,要不要去国际饭店吃西餐?”   “吃完西餐,再去大光明看电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必须约一次会。   白准看了他一眼,倒也不是不行。   掩嘴打了个哈欠,一只手竹条点地杖尖擦过石砖,戳住个什么,抬起杖尖,上面戳着个剪纸人。   白准冷笑一声,越是用这种手段,他就越不如这人的意,把那东西从杖尖取下来,伸手向后:“给我笔。”   “你要在纸人身上写字?”霍震烨从口袋里取出钢笔。   白七爷翻过剪纸人,在它背上写字,这个字写得极大,浓黑墨水似喷溅在纸上。   白准的字一直是有几分懒的,这个字却墨意淋漓。   “滚”   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意味。   写完就把纸人扔到地上:“去。”   气一呵出,纸人便人立起来,贴着墙缝溜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七:仇家要来挡不住,咱们不如先约会,再吃个核桃给我看看   白小七:好像也有点道理 第65章 脸红了   怀愫/文   一门金的洪老爷子坐在花厅里, 手里捧着茶盅打磕睡,白发白须, 一付老态龙钟的模样。   洪胖子从屋外溜进来, 看了一眼几个靠窗坐着的人。   窗边坐着个极年轻的人,一身暗红绸缎的长衫,眉目秀雅, 手中也托个茶盏。   他身后站着一关道的道众。   洪四海扬起笑,对那人打个招呼,快步走到洪老爷子身边,弯腰缩肚,满面为难的说道:“师父, 七爷没答应。”   洪老爷子还低着脑袋,一点一头, 胡子垂进茶盅里, 沾上茶水也不知道。   “师父。”洪胖子微微提高了声调,又对那年轻人笑一笑,摆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失礼了, 我师父人老觉多,这时不时就得睡上会儿。”   那年轻人也微微笑一笑:“不妨事, 让老爷子睡一会。”   连声音都很是低柔。   洪老爷子恰在这时醒来:“什吗?”他眼花耳背, 手张在耳边,好像这能让他听的更清楚似的。   “七爷不答应。”洪四海还是压低着声音。   “什吗?”老爷子还是听不清。   “我说!七爷他不答应!”洪四海一字一顿,提高了声调。   洪老爷子这才听明白了:“老七不答应?”   他耳朵虽背, 但声音洪亮,比五门主那个说书的还更响亮,一声出去,不说屋里的人,隔道墙的人都能听得见。   “这个老七,脾气也太耿了,这样的好事,他为什么不答应啊?”洪老爷子眯着眼,噘着嘴,把茶盏往桌子上一磕。   “七爷说了,八门是老祖宗创立的,到他这儿不能说并就并,对不起祖师爷。”这词儿都是洪四海现编的。   白七爷可没这么说,白七爷说的是“不并”“不见”“他是个什么东西”。   “倒也有点道理。”洪老爷子握着拐杖,眯眼噘嘴,白胡子一抖一抖,像个糊涂的老头子,“这老七啊,他的脾气比他师父那可是臭得多了,他师父当年那可是……”   一脸村口老大爷讲古的模样。   “师父!师父哎!”洪四海赶紧打断洪老爷子讲古,“说正事儿!”   “正事儿,什么正事儿啊?”洪老爷子想起来了,“哦,哦,并帮啊,那还得再商量商量。”   那年轻人坐在窗边,听这师徒两个一唱一合,一言不出。   听洪老爷子说还要再商量,他喝了口茶:“好茶。”放下杯子对洪老爷子微微笑,“叨扰一门主,咱们下次再会。”   洪四海点头哈腰把红阳先生送出门,转头看一眼还耷拉着眼皮的洪老爷子:“师父,你这戏也太过了。”   “我戏还不好?”洪老爷子表情一收,全无老态,须发虽白,但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他一巴掌打在洪四海的大肚皮上。   打得洪四海肚皮三层肉都抖,他捂着肚子,嘟嘟囔囔:“您这戏我都看不下去,太假了,换楚老门主那肯定比您真。”   “你个小兔崽子,老楚唱了一辈子戏呢。”洪老爷子抄起拐杖就要打徒弟,举起来又放下,叹了口气,“难呐。”   一关道来势汹汹,八门中倒有几门同意入道,要拦也拦不住。   洪四海皱着眉头:“可……咱们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地道啊。”把事儿全推到七门,七门可就只有七爷一个人。   “是不地道啊。”洪老爷子叹息道,“可我打眼一瞧,那人邪性得很,不是七门镇不住啊。”   一门算卦相面,二门卖药看病,三门古彩戏法,四门走镖杂耍,五门六门评书相声,八门高台唱戏。   除了七门,只有七门。   “你小子不是说老七收了霍家的人当徒弟?那就更好,我也安心些。”   洪四海咬牙半天,点了点头,这只怕不是徒弟。   “怎么?”洪老爷子眼睛很毒,洪胖子脸色一变,他就察觉出来。   洪四海怕吓着老爷子,尴尬一笑:“我瞧着吧,反正是比寻常徒弟要还更上心些。”   洪老爷子替人相面算卦几十年,还有什么没见过?他方才没露面,但远远看了霍震烨一眼,光看面相就福寿双全。   他方才还觉得可惜了,这么好的面相难见,只是子女缘薄,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那个年轻人离开花厅,就在屋拐角停下脚步,身后跟着小道徒问:“师父,咱们就由这老头子这么和稀泥?”   年轻人微微一笑:“老头子老了,他哪边也不想得罪。”   他拿个义字来压,当年插香说好的八门就是八门,如今要合并也得八个门主一起说了算,只要有一门不同意,他就做不了主。   “就由着他们这样怠慢?要不要咱们去会会这个白七爷,把他打服了,洪老头也没话好说。”   杀鸡儆猴,一个做纸扎的,他能有多厉害?   年轻人沉吟不语,小徒弟心领神会。   两人还没拐弯,纸人就带着淋漓的“滚”字回来了。   几步跑到年轻人面前,翻身趴地一躺,把背面露给红阳看。   红阳脸上变色,小道徒知道这是师父放出去查控消息的,没想到被对方这么送了回来,刚要伸手去捡。   纸人随风化灰,只有砖地上留下了那个大大的“滚”字。   红阳面沉如铁,几个徒弟都在身后,看见那个白七爷“啪啪”打自家师父的耳光,红阳一脚踩在那个“滚”字上。   鞋底一碾,把这黑字碾碎,大步离开了洪家。   霍震烨开车带白准回城:“要不要我找人问一问。”像这样的道门,你上头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租界是外国教会的势力,一关道要折腾也是在老城厢,这就更好打听了。   霍震烨只听几句就猜出大概,说是合并八门,其实就是给好处吞并,从此也没什么一门金二门皮,全都并入一关道。   一门主是有家底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八门主死在青阳手里,听阿生一说就知是仇家,更不会愿意。   余下几门就不一定了。   至于韩珠,在露出神仙索的绝活之前,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白准看着疏懒,人情事故样样通透,他知道洪老头耍花枪,可他漫不在乎。   “我饿了。”管什么青阳红阳,赶紧吃饭。   “行,带你去吃东西。”   霍震烨把白准带到国际饭店的套房里,白准跟他进来,竹杖一握:“不是吃饭吗?”怎么还跑来开房了。   “下面人多吵得很,就在这里吃,又安静风景又好。”打开窗户,外面就是江景,要是累了,房里就有软床。   白准淡唇微张,似笑非笑:“没安好心。”   霍震烨当然没安好心,好不容易哄出来了,当然要干点什么,对着满屋的纸人,他总还是有点放不开的,在饭店套房,他就没那么多顾忌。   随手解开长衫的扣子里,他不习惯穿这种衣服,菜还没上,先换了身浴袍。   客房送来西餐,煎牛排奶油汤,摆到窗边桌上,白准扫一眼,不大满意:“点心呢?”   “待会会给先生送上刚烤的蝴蝶酥和小蛋糕。”说完关上门离开。   霍震烨袖子一卷,手握刀叉切下块牛排:“怎么不吃?”   “太麻烦。”白准不愿意动弹,吃中餐只要一只手,吃西餐要用两只手,他一次不想动两只手。   懒得都快成精了,霍震烨又气又笑:“你能两只手画不同的画,就不能两只手动刀叉切牛排?”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把自己那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盘子摆到白准面前:“行了,吃吧。”   白准满意了,他拿着叉子叉了一块,送进嘴里,牛肉是刚煎好的,霍震烨怕他不习惯吃生的,让厨房煎得熟一些,脂肪那部分带一点微焦。   正合白准的口味。   他眼睛微眯着,舌尖舔食肉汁,露出满足的神情。   霍震烨手上握着的刀在盘子上刮擦一声,他目色微暗,除了想吃这个肉,他还想吃别的肉:“你要吃饭就好好吃,别这样。”   别这样勾引人,他就快忍不住了。   白准要是能乖乖听话,那也就不是白准,他一口咽下,又挑起块肉,缓缓送进嘴里,无声咀嚼。   霍震烨深吸口气,“啪”一声放下刀叉,一步就到了白准面前,推着他的轮椅按到窗边。   白准眼前一暗,霍震烨已经覆身上前,他一只手撑着椅背,一只手撑着墙,既迅猛又温柔的含住那挑衅的薄唇。   这跟第一次吻不同,那次他们躺在窄小棺中,紧紧贴着彼此。   而这一次除了唇舌,两人身上再没第二处地方相贴。   他要推开他,是很容易的事,可白准没有,他先是惊诧,刚要伸手就见霍震烨已然闭上双眼。   他阖目低眉,神色缱绻,哪怕是刀口舔蜜,也要将最柔软处毫无防备的奉于。   白准允许自己有这一刻动容,他脸生薄晕,竟纵容他撬开牙关,两人舔舐轻吮,直到房门轻响两声。   是服务生来送蛋糕了。   霍震烨没停,他吻得正是滋味,松开撑墙的手,捂住白准的耳朵,不让他听见。   白准轻笑一声,识破他这点心机,霍震烨恼羞成怒,干脆深吻起来,口舌纠缠,缠住不放。   服务生敲不开门,识趣离开。   风拂动纱帘,笼住两人身影,像把他们罩在了云雾间。   一室静谧,只有舌与舌相缠的暧昧水声。   越吻就越是情动,胸腔中最后一口气都奉给彼此,霍震烨这才退开,望见白准眼底,一眼捉住其中丝丝情欲。   白准丝毫不退,抬袖擦嘴:“你脸红了。”   霍震烨低笑,他吻得投入,浴袍松散:“你就没脸红?” 第66章 看电影   怀愫/文   两人互望, 白准先撇过脸去,他耳廓微红, 手足都涌起洋洋暖意, 刚刚那个,滋味确实还不错。   但就这么认了,他又不甘心。   霍震烨抽了条餐巾擦擦嘴, 桌上牛排已经冷了:“给你换一份?”   “我饱了。”突然他就不饿,一点也不想吃了。   “这就饱了。”霍震烨尾音一勾,“吃了什么就吃饱了?”   白准扭头看江景,一句也不搭理他。   霍震烨身上某处蠢蠢欲动,但他从没做过, 不太清楚男人跟男人之间要怎么真刀真枪的干,而且他跟白准要怎么定上下?   想到这个, 霍震烨看了白准一眼。   “怎么?”   “没什么。”霍震烨说服自己, 这是战略性的撤退,等他搞明白了再来。   白准欲淡,被他勾动得快,退下去也快, 在窗边吹吹风,人就冷静下来了。   但霍震烨不一样, 他想这个想了很久, 既已食髓知味,只是吻怎么也不够了,本能的想要更多。他坐在椅上, 深呼吸调整自己,想站起来走走吹吹风,又……不好意思。   浴袍下面,一览无遗。   白准眼睛一瞥就看见了,他抿唇不动,脸上红晕又升,微微扭过身去。   服务生又来敲门了:“先生,点心好了。”因为敲不开门,刚刚那批点心已经凉了,服务生又换了一批。   霍震烨系紧浴袍打开门:“再加一客酥皮奶油蛤蜊汤。” 他不吃没关系,白准得吃,那汤肯定合他的口味。   雪白的汤盅送上来,上面紧紧包着一层起酥皮。   “当心烫。”   “你管呢。”白准快活完了,就又变成骄矜的白七爷,他拿小勺子把酥皮戳破按进汤里,一股蛤蜊奶油的香味充斥在房中。   白准舌头怕烫,粥汤都要吹凉了再吃,有馅的还得把皮先咬开,可他又爱吃这些,所以时时小心。   “我怕你烫着舌头。”这话现在说跟原来说,意思可不同,霍震烨笑看他。   “啰嗦。”白准把那盅汤吃个干净,舒舒服服吹着风:“不是看电影吗?”   霍震烨还是有点意外的,白准就像只被摸顺了毛的猫,撸得他舒服了,就算有些小不恭敬,他都抬眼放过了。   “是要去看,再等一等,我包了场。”   他趁着换浴袍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找朋友帮这个小忙,大光明电影院多加一场,想看什么到了那儿再决定。   “你要是觉得无聊,我给你弹个琴?”套房客厅里有架小钢琴,霍震烨走到琴边,掀开琴盖。   白准只听戏听评书,还没听过洋人的琴曲。   霍震烨架势十足,他是留洋的时候学的,回来之后就没怎么弹过,在白准面前弹,还有点紧张。   琴音一响,白准便用手撑住头,长发方才是低束系紧的,但两人吻的用力,已经微微散乱。   江风拂着白准鬓边发丝,他容色深静,凝视霍震烨。   霍震烨也恰巧回头,对上白准的目光,指尖漏了一拍。   白准立时挑眉咧嘴,无情嘲笑:“哈,你弹错了。”   虽没听过这曲子,白准也知道他旋律出错,毫不留情指出来,霍震烨才刚弹了半曲,恨不得磨牙,是谁害他出了错?   磨牙不如磨舌。   等他们出套房的时候,一个眉梢春风,一个面含霜色。   霍震烨坐进车里,指尖一搓唇角,从后视镜里偷看白准,看他还敢不敢再笑了。   影院门口有个三十多岁,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正在等着他们。   一见霍震烨他还有些惊讶,本来以为霍少爷留洋,必是个新派人,没想到穿了一身长衫。   那中年人笑脸相迎:“霍公子好,敝姓张,是影院的经理,霍公子想看什么,我们这里既有本土三大公司制作的影片,也有好莱坞的新片。”   洋人的东西怕白准看不惯,就从本土的电影公司中挑选。   张经理报一串片名,白准随口挑了一个。   电影院中垂幕一拉,两人就坐在正中间,音乐响起来时,白准突然开口,又懒又森然:“我在这里,坐哪儿都不要紧,要是你自己来,四角不要坐。”   透着丝丝凉意,谁让这人嘬这么狠,舌尖都有点麻。   霍震烨毫不在乎的掸掸衣角,借银幕微弱的光看向白准:“除了你,我不跟别人看电影。”   白准悻悻扭过头去,倒忘了这人胆子大嘴巴坏,竟吓不着他。   电影很快开始了,片头打上大大的标识“星光电影公司”。   白准随手挑中了一部爱情片,名字叫《雾中花》,谁知这电影拍一个舞女痴心错负,被两个无情的男人抛弃,最后自杀而死的故事。   故事三流,布景华丽,演员也算是敬业的,那个女主演穿着旗袍身段玲珑,哭起来哀婉动人。   张经理说这是新人拍的,是星光电影公司刚准备捧的女主角,他推荐这片子,也大有深意。   还没上映呢,要是霍七少看上了女主演,他也能帮忙牵线搭桥。   就是一部时下观众喜闻乐见的狗血烂片。片中两个男主角,一个留着中年,一个青年,照顾到了看电影的女士们的审美。   白准挑剔:“这人怎么油头粉面,这人胡子真丑。”   霍震烨接口:“那我以后就不留胡子。”   白准听见以后,心里一淡,不再说话。   霍震烨以为他是在认真看电影,也不再说话,只是心里那种痒劲儿下不去,时不时就要在这漆黑黑的电影院里干点什么。   白准已经昏昏欲睡。   “你是要觉得没意思,咱们就走?”霍震烨轻声问他。   电影正演到那个舞女上吊自杀,她爱的男人也终于幡然醒悟,只有她是最爱他的。   镜头中女人上吊,男人奔跑,推开门的刹那,镜头卡住了女主角线条优美的小腿,在旗袍里晃荡。   男主角跌坐在地上,大哭来。   白准打个哈欠,他的好耐心用完了,这东西根本不值一看,刚要走,就见银幕上角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白准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这些洋玩意儿他不太熟悉,难道是拍的时候重影了?   霍震烨凝神细看,那个镜头已经一闪而过了:“我让张经理定格一下?”   白准饶有兴味:“行啊。”   放映厅又暗又大,霍震烨不想把白准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站起来又说:“我们一起?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白准嘴角一抿,心里泛上点喜意,但他是不肯承认的,给这纨绔一点颜色,立时就能开个染料坊了。   一本正经的点点四个角落:“我可不是一个人,还有他们陪我呢。”   四个角落坐着四团青白影子。   霍震烨跑出去找张经理,坐在左上角那团白影想要悄悄跟上,白准余光一扫,竹钉飞出,把那白影钉在座位上。   张经理让电影放映员把片子快放,把镜头定格在那一帧。   白准这下看清楚了,女主角上吊自杀的那个画面中,镜头拍到一面镜子,镜子里有张笑脸。   那张脸的眼睛轮廓不清,但能看见上扬的嘴角,与男主角的悲痛截然不同,它十分欢喜。   怪不得今天这四个角都坐满,原来是这些鬼也来看同类拍的电影了。   霍震烨在放映室盯住镜头,他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扭头问:“你们看见了吗?”   张经理和放映员早就吓得面色发青。   张经理抖着声音问放映员:“刚刚有吗?”   放映员摇头:“我,我没注意。”   反正这片子是不能上映了,绝不能在他管理的这家影院中放映。   “放下一帧。”霍震烨点点银幕。   放映员壮着胆子,转动机器,下一个画面镜中的影子淡了,就在张经理和放映员以为可能是拍摄出了,也许就是不小心拍到旁边的演员时。   镜子里的那张脸的嘴张大了,它在大笑。   张经理捂着心脏,觉得自己要发病:“霍公子,你那位朋友……”那个过分漂亮的年轻人,可还一个人坐在里面了。   “他不怕这个。”霍震烨笑了笑。   张经理不太相信,这么吓人的画面还有人不怕?   “再放下一帧。”霍震烨说完就见放映员虚白着脸色,他干脆自己来,转动把手,下一个画面投影在幕布上。   那张脸又转过来了,好像在敲打镜子。   张经理自诩是个新派人,这时脱口而出的还是“阿弥陀佛”,恨不得学老太太双手阖什求个保佑。   下一帧,那张脸就不见了。   张经理跟放映员都松了口气,这要是正常放映,根本没人会注意角落镜子里一闪而过的影子,但他们都已经看见了,就不能当作没看见。   张经理决定把片子退给星光电影公司。   他跟电影公司的老板算是朋友,打电话过去说:“你们这个新片仔细看过没有啊?我这里放映给两位客人看,出了点意外。”   星光电影公司的老板正在发愁,花高价搭的摄影棚最近时不时就出怪事,好多片子拍到一半就拍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剪出来的片子,能有什么问题。   张经理又不好直说,那个“鬼”字还没到舌头呢,他就两腿发麻:“就女主角最后那场戏,不太连贯,你们一帧一帧查一查。”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霍震烨回去找白准:“管吗?”   白准有些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倒不是镜中鬼,鬼他见得多了,什么样的都不出奇。   “这电影是怎么拍的?还能把这些东西拍进去?”这难道也是个法器?   霍震烨笑出声来:“行,那咱们明天去片场看看?”   他找到张经理:“一事不烦二主了,我跟我朋友想去片场看看。”   张经理瞪大了眼:“看?看看?”看什么?光是想他寒毛孔就都竖起来了。   “我们对这个挺感兴趣的。”   张经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一下就猜到白准不是一般人,说不好就是个高人,替白准吹嘘出去。   对星光电影公司的老板说了“实话”:“我认识个高人,要不然明天让他们去看一看?”   霍震烨笑问白准:“满意了吗?高人。”   “还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霍·挖空心思约会·七   白·努力长命香·七 第67章 放火   怀愫/文   霍震烨打开车门, 先抱白准上车,关上车门转身对张经理说:“以后放映厅四个角落的票, 能别卖就别卖了。”   要不是白准, 那些东西就能跟在人身后,藏在人的影子里出去。   这些鬼生前爱热闹,死后也贪玩, 对人倒是没什么大害处,但既然跟上了,沾了阴气总要虚弱两天。   张经理先是一怔,一般也没人专门买边边角角的位置看电影的,除非是男女在热恋中, 想偷偷做点出格事。   那为什么不卖了?   高人讲的话,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张经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立刻点头:“好好好, 听霍公子,以后肯定不卖了。”   不仅不卖票了,他都不敢往那四个角里走动了。   白准一进家门就躺到弹簧床上,外面虽然好, 都不如这弹簧床,满心惬意的打了个哈欠, 窝进被中, 很快就睡着了。   霍震烨知道他出去一趟累着了,替他掩上房门,忍不住发愁他身子这么娇气, 真要做起来,他怎么受得了?   还是得养,好好养养他,那个蜜渍参片还得继续吃。   阿秀溜到霍震烨的身后,她偷看一眼睡着的主人,又把她写的一页字拿给霍震烨看。   身前的辫子一晃一晃,背手在身后,等待霍震烨夸奖她。   霍震烨现在看阿秀还真有了看女儿的心情,防许彦文也防得更紧,阿秀是纸人,白准能操控纸人,他能用纸人的眼睛看,纸人的耳朵听。   那要是许彦文真跟阿秀说点什么,白准也能听见。   许彦文万一念点情诗什么的,被白准听见了,他可就吃大亏了。   阿秀期待地看着霍震烨,霍震烨扫了一眼,夸赞她:“写得真不错。”说着伸手摸了摸阿秀的头。   原来他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可现在他对阿秀就像对个懂事没多久的孩子那样。   阿秀鼓圆了眼睛,她看小燕妈妈这样摸过小燕的头,但从来没人摸过她的头。   这样直白的孩子式的欢喜,让阿秀高兴了,她指指那页字,霍震烨不太明白,阿秀看他不懂,有点失落。   许彦文就会把她写的特别好的字圈起来。   阿秀拎起那张字,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打开那个藏东西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彩色蜡笔。   挑出红色的蜡笔,在那页纸上随手画圈,画满了圆圈,阿秀举起来,又从箱子里翻出原来许彦文给她批阅过的纸。   许彦文是用红墨水圈的,两种红不相同,阿秀看了又看,觉得还是不同,她把纸摆在腿上看了又看,收进小箱子里。   家小院的灯,天黑没多久就熄了。   等巷子里静的只听见野猫叫声,一高一矮两条黑影,从弄堂口鬼鬼祟祟潜进了馀庆里。   一直摸到了白家门前。   高个的犹犹豫豫说:“咱们真的放火啊?”   这一片儿可住着不少人呢,夜深人静又秋干物燥的,这要是真烧起来了,会不会出什么事。   矮子啧一声:“他一个纸扎匠,怕的可不就是火嘛,咱们一把火把他的纸扎都烧了,看他还拿什么横。”   “可师兄都开坛了,咱们干嘛还非得来放把火呢。”   “你这蠢货,师兄开坛,咱们在师父那儿还怎么出头,就得多出把力,师父的秘术咱们也能学上两手!”   两人说着话,听见屋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来,高个的胆子小,一听就四处看:“什么声音?”   矮个子瞧不上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哪有什么声音,咱们点着屋子就跑,你要是怕,就呆在外头,我一个人进去,师父面前功劳就是我一个人的。”   这两人都是一关道的道徒,听说白准阻碍八门合并,又给红阳先生难看,特意来找白准的麻烦,也想在道众之间长长面子。   “把油给我。”他们俩带了两个油瓶子来,到时候油一倒,火一烧,两人再逃跑。   高个把油瓶递过去,矮个子接在手里,踩着高个子的叠起的手,攀到他肩上,扒上墙头。   这两人在墙根说了半天话,屋里的纸人全都听见了,它们悉悉索索挤来挤去,跑到天井中看热闹。   一年到头就关在屋里,原来主人还跟它们玩耍,自从霍震烨来了,就好久不把它们摆出来了。   好不容易有人来,它们一个挨一个,缩在天井墙边等人翻墙进来。   矮子还不知道自己被许多双眼睛期待,他往屋里一看,一盏灯火都没有,他爬上墙沿,往里一跳。   墙下面放着一排花盆,粉白墙边红花黄花开得茂盛,矮子不知,溜下来就差点儿踩在花盆上。   他后颈被人一把提住,把他拎到一边。   矮子只能看见个轮廓,还以为是他兄弟也翻进来了,一看脚下的花盆松了口气:“谢了兄弟。”   黑影点了点头,矮子压低声音问:“你说,这些纸扎都摆在哪儿啊?后院?”   黑影伸出手,指了指左边屋子,矮子顺手就把手里的油瓶交给他:“你拿着,到时候你倒油,我来放火。”   纸人接过油瓶子,一个传一个,传到最后面。   矮个子摸黑进屋,差点撞上桌子椅子,纸人怕吵醒主人,跑在前面替他挪桌搬椅,一个个跟在矮子身后摇头,就他这身手,竟也进白家来作恶。矮子顺顺当当摸进堂屋,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擦着一根火柴,火星一亮,屋里簇簇声响。   火光照亮屋子,屋中纸屋纸楼全是纸扎的东西,矮子嘿嘿笑起来,这要是点着一个,还不烧得那个白七爷哇哇叫。   “兄弟,倒油。”   矮子说完,半天没人应,他急了:“倒油啊!”   照亮的火柴又灭了一根,矮子火气上来了,他擦根火柴转身低骂:“你这耳朵是纸扎的……”   火柴头上那一点火星“簇”一下灭了。   矮子身后跟着一串纸人,正一个接一个的歪脑袋看他,有“岳王爷”,有“穆桂英”,离他最近的是黑脸张飞,冲着他怒目圆瞪。   矮子静了一刻,翻眼要晕,被“张飞”一把扶住了。   轻响声吵醒了霍震烨,他赤着上身从屋里出来,打开电灯:“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晚上轻点闹腾。”   矮子听了,白眼一翻,这回真晕过去了。   “张飞”撒开手,矮子“咚”一声倒地,就这么躺在砖地上,所有纸人都向霍震烨摇头摆手,示意这真不是它们干的。   “小偷?”霍震烨捞件睡袍系上,走到矮子面前,蹲下来摸摸脉,确定这人还活着。   排在最后的那个纸人把玻璃瓶往前传,传到最前排的“张飞”手里,张飞拎着油瓶子递给霍震烨,大家一起摇头。   这竟然还是浊油,不是上好的清油,太怠慢纸人了。   霍震烨目色一沉,原来不是来偷东西的。   小黄雀停到霍震烨胳膊上,伸开翅膀,指了指墙外,示意外面还有一个,跟着又狂扇翅膀,告诉霍震烨那人已经跑掉了。   “先蒙上眼睛,揍一顿再说。”霍震烨话音一落,武将们抢上前,轮流出气。   矮子被拳头打醒,他眼上蒙着黑布,隐约感觉眼前站着许多人,是谁骗他说七门就只有两个人的!   霍震烨问他:“谁派你来的?”   矮子眼冒金星,连声音都哑了,但他口出威胁:“你识相的就赶紧放了我,我师父已经开坛作法了……”   一下就把师兄作法,说成师父作法。   “哦?你师父是谁?”霍震烨听他说的气派,还真不知道他师父是谁。   矮子大声道:“我师父是红阳先生,怎么样,怕了吧!”   矮子还要耍横,脑袋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咔哒”一声,霍震烨手里的枪上了膛:“什么红阳先生我没听过,这东西你该听过。”   “你觉得是你师父作法快呢,还是我的子弹快?”   矮子一听子弹上腔,大声求饶,把什么都交待了。一关道要收拾八门,先从白七爷开始。   霍震烨皱起眉头。   纸人围着矮子,好奇看着他求饶大哭,还有个纸人张着嘴,学矮子大哭的表情。   矮子一面哭求一面透过布看见眼前鬼影幢幢,差点儿又厥过去:“七爷,七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一次。”   屋中倏地灯摇纸动。   一关道道徒作法召出的东西,来了。   白准一直安眠,到此时才长睫微掀,懒洋洋翻了个身。   天井院墙边似乎涌动着什么,霍震烨拿取铜钱放在眼前,从孔中看见一只无头鬼正要爬进来墙院。   脖子上没头,手里拎着一颗头,鲜血顺着断口处淌下来,风吹进来一股血腥气。   霍震烨还没动,就听见阁楼上的坛子骨碌碌滚动。   禇芸自从进了白家就一直没出过坛子,她感觉到低等鬼物试探,跃跃欲试想要破坛而出。   一水袖把那没头的东西抽飞。   连屋里的纸人都毫不害怕,它们本来就是扎给鬼的,又怎么会怕鬼呢。   白准打了个哈欠:“吵死了,把人扔出去。”   声音透过墙壁传出,矮子如蒙大赦。   “那墙边的断头鬼呢?”霍震烨直白问道。   矮子一听,眼睛虽被蒙着,却又欢喜又害怕,师兄作法了!   “找死的东西,不必管。”   白准话音刚落,城隍庙中飞出一道白光,打在无头鬼身上,无头鬼那颗头发出惨叫哀嚎声,化成一滩血雾,在风中消散了。   在城隍爷的地盘,竟敢驱使恶鬼伤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矮子被霍震烨提出门去,他不咸不淡的喊了一声:“抓到小偷了。”   这屋里会说话的,只有他跟白准,白准是绝对不肯叫这一句,但霍震烨可不会就这么放过矮子,起码得去警察署关他个几天。   一家家亮起灯火来,烟酒店老板一听说是霍先生抓到了小偷,赶紧打电话报警。   老城厢没有捕房,只有警察署,警察很快来了,知道小偷偷到霍公子头上,先是几棍子,锁起来带回去:“霍公子请放心,我们肯定好好教训他。”   不带点伤,他是出不了牢房门了。   只说偷窃,不说放火,是不愿意给白准惹麻烦,这满屋子的纸扎还是少让人知道更好。   一关道派两个喽啰人,和一个喽啰鬼来试探白准。   不用白准出手,就先被纸人给料理了。   霍震烨回到屋中,看床上假寐的白准,解开睡袍坐到床边。   倾身伏到他身畔,笑音吹进白准耳中:“你醒都醒了,吃糖核桃吗?”   亲吗?   白准把被子一拉,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不吃。”   哪是他想吃就能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白·娇气·七:哪是你想亲就能亲的 第68章 大股东   怀愫/文   白准惦记着那个能拍到鬼影的“法器”, 早上吃了半碗肉蟹粥,就等着要去电影公司逛一逛。   看霍震烨还在吃饭, 皱眉催促, 用竹杖点点地:“吃快点。”   慢慢腾腾的。   霍震烨往嘴里塞了只叉烧包,这么一桌子点心,每只小蒸笼里白准只吃一个, 还扒掉皮只吃馅。   全部尝过一遍,白七爷就饱了,吃不下第二口了。   白准理直气壮:“不尝一尝,我怎么知道想吃哪个。”   竟还挺有道理。   “行,那下回让茶楼每样给你蒸一只。”   霍震烨一边说一边推白准出门去, 阿秀跟到门口,她也想出去玩。   “你不能去。”白准说。   那东西都能摄到鬼影, 说不准跟阴阳镜是一个功用, 阿秀是纸人,自然也能照得出来。   阿秀在门前缩步,她眼巴巴看着小黄雀飞到白准的胳臂上,心里突然想, 要是她也能飞就好了。   “你也不能去。”白准手指一挥,黄雀拍着翅膀停到墙上, 它无声抗议。   女儿被亲爹伤了心, 只好由干爹哄着,霍震烨对阿秀笑:“我给你带电影画报回来。”   阿秀点点头,她又有点高兴, 已经很久没人给她送过书了,许彦文还欠了她一套故事书呢,要是先收了故事书,再不理他就好了。   “要你送。”这人看阿秀怎么真跟看小孩子似的。   霍震烨拍他一下:“阿秀不是你女儿吗?那跟我女儿也没什么两样。”   他推着白准往外走,走上几步问他:“你是不是在笑?”   “没有。”白准懒洋洋的。   “你心里在笑。”霍七少认定了,他肯定在笑。   星光电影公司的拍摄棚建在虹口,是用几排旧厂房改建的。   厂门口挂着牌子“星光电影公司”,门口还设有保安亭,拦下出入车辆排查,没有电影公司盖章的出入证不许进入。   霍震烨把车停下,摇下车窗。   他刚要开口说明情况,保安立即堆笑放行,还十分殷勤的跟霍震烨打招呼:“霍公子今天怎么来啦?”   霍震烨有觉得奇怪,他转身问白准:“我这么有名吗?”   白准翻了个白眼,这人脸皮厚的简直令人发指。   他从车窗里看出去,觉得这地方还挺有意思的,高大的厂房一间挨着一间,路上全是打扮各异的演员和工作人员。   这个棚里在拍古装电影,几个打扮成丫环模样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那个棚里在拍现代电影,又全是些西装旗袍的绅士淑女。   还有推着各色背影板的工作人员在来来回回,有一幕画的是西湖的三潭印月,白准看了好几眼,画的也太差了些。   这地方这么大,没人带着还真找不到拍《雾中花》的摄影棚,说不定电影拍完,布景早就拆了。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急急忙忙赶过来:“霍先生来了,您来怎么也没提前说上一声。”   霍震烨不动声色,白准懒得动声色,被这个自称是郭经理的人请到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大楼,霍震烨就知道为什么这星光电影公司的人都认识他了,他的照片就挂在办公大楼里。   星光电影公司股东,霍震烨先生。   左墙上是电影海报,左边墙上股东照片。   白准问他:“这是你的产业?”昨天他怎么没说,难道是故意带他来看看他的身家有多厚?   霍震烨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   他刚回国的时候,倒是折腾过一阵投资,但他有没有投过电影公司,还真不记得了:“可能是。”   “纨绔。”白准一句话精准总结。   郭经理还以为霍公子是来查帐的,他立即拿出三个季度的报表。   霍公子可是大股东,公司成立的时候他投了一万块大洋,占了三分之一的股份。郭经理早就有心在这大股东的面前表表功了。   可哪次庆功宴吃饭,霍公子都没来过。   一个不管事只掏钱,既不要女演员陪吃,又不要男演员陪喝的大股东,在郭经理眼中,圣洁的就跟长着翅膀的天使一样。   “您瞧,这是公司本年度三个季度的财报。”星光电影公司走的是好莱坞模式,演员导演工作人员全是签约制。   演员多,拍片快,上映快。   前期靠小成本古装片起家,现在养了一班编剧写现代故事,各大电影院隔些日子总有星光电影公司的电影上映。   霍震烨装模作样,打开报表一扫,挑了挑眉头,对这个郭经理刮目相看,他是怎么做到用这么少的经费拍出了这么多部电影的?   要照这个势头,光是今年的分红就够他给白准买栋楼了。   霍震烨不打算澄清这个误会,他难道要说投资得太多了,忘记了自己还有三分之一家电影公司。   “还不错。”霍震烨合上报表,拿出股东的派头来:“昨天我去电影院看公司的新样片,看看放映效果,其中有一部《雾中花》……”   郭经理心里“咯噔”一下,埋怨张经理在电话里不说清楚,高人原来就是霍公子!   “这是拍摄现场把控出了问题,拍古装剧的演员来串场,一不小心就入画,这是个小小的拍摄事故。”   绝不能让公司闹鬼的流言传出去,这以后哪个影院还敢进他们家的片子。   他说不是闹鬼就不是闹鬼,鬼这种事,说没有就没有。   “哦?那郭经理打算怎么解决呢?”霍震烨笑盈盈的,一脸很好商量的样子。   “重新剪片,那个镜头重拍!”郭经理想到就肉疼,布景都已经拆了,再搭要人工,拍片要胶片,但不重拍这电影根本上不了。   “搭好了吗?”霍震烨问,“我这位朋友对拍电影有点兴趣。”   股东这么问,那当然是搭好了,郭经理让秘书送来茶点咖啡:“霍公子要看拍摄现场,刀山火海那我也得安排。”   点心是凯司令刚出炉的,放在托盘里摆出来还冒着热气,也就是说他们还没进办公室的大门,郭经理就派人去买蛋糕点心去了。   倒是个办事的人才,就是有些油滑。   郭经理笑眯眯阖上门,转头就让秘书把《雾中花》的导演演员全找过来。   “他们都已经分散到各个组里拍摄了。”   星光电影公司高效迅速,对比其它两家电影公司有明显的优势,但过于量产,就捧不出什么有独特气质的大明星来。   但拍片快,有销路,等公司发展更壮大些,再从另两家挖几个大小明星过来,弥补短板,就完美无缺了。   “不管分散了几个组,让他们全部停拍,道具组把布景重新搭出来,我就给半小时,半小时之后一切就位。”   秘书满脸为难:“这……半小时也不够啊。”   郭经理手指点点他,又点点自己:“你这死脑筋,里面坐的是什么?财神爷!你的工资,我的工资全是他发的你懂不懂?天下就是下刀子,你也给我把人凑齐了!”   半个小时之后,导演演员布景全部就位,白准由霍震烨推着拍摄棚,如愿看见了拍到鬼影的“法器”。   拍摄棚中满是人气,白准眉头微蹙,掏出手帕捂住鼻尖。   布景就是几块板搭出来的,霍震烨看了几眼,这布景也太简陋了,墙壁上的壁纸,挂的钟全是画上去的。   这沙发茶几看着很气派,仔细一瞧,霍震烨问:“这是纸扎?”   郭经理吃惊了,这霍公子的眼睛怎么这么毒,远远看一眼,就知道东西是纸扎的?   “这个便宜。”这一场里面,演员只演了个上吊的戏份,没坐没躺,屋里这些摆一摆就行了,只要用不到实物的,全是纸扎。   郭经理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这是天才的想法,这可比跟家具店租要便宜得多了,而且还能反复利用:“这种道具用完了都放在库房里,下次要用再上个色就是新的了。”   就算是霍震烨,也有大开眼界的感觉,他没想到有人能省钱省到种个地步。   “郭经理真是有想法。”   郭经理咧开嘴:“比如这个歌舞厅的乐队,古装剧里的丫环,全都是纸扎,比百货公司里那种人体模特便宜多了。”   请一支乐队跟拍,那得花多少钱啊!还有衣服乐器全都要钱,用纸扎的放在远处,根本看不出来。   古装剧远景不站几个人就显得空荡荡的,纸扎的丫环往那一摆,远景拍出去,又气派又省钱。   星光电影公司有满满一个仓库装这些,大到人物家具,小到盆景摆件,全都是纸扎的。   白准轻笑一声,用手撑着头。   郭经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这位白先生是霍公子带来的,霍公子对他又这么恭敬,一定又是一尊财神爷,不能得罪。   “白先生觉得我有什么不对?我立刻改。”   白准没说话,霍震烨开口了:“也就是说,这一场戏里的道具都是纸扎的?”   “是啊。”郭经理看了一眼统筹,见统筹点头,他也点头。   “郭经理是不是还没看过《雾中花》?”   郭经理有些尴尬,他是还没来得及看,公司每个月只给演员放两天假,连续拍了许多片,这么多的片子,他哪儿看得过来。   张经理在电话里说的又很含糊,只说这片子不对劲,拍到不该拍的影子,没说是在哪儿拍到的。   “纸扎的镜子,怎么照出人影的呢?”   纸镜照的自然是鬼影。   “镜子?”郭经理瞪大眼睛,他一扭头看向布景中的老式梳妆台,梳妆台上嵌了面圆镜,那镜子就是一张糊上去的光面银纸,人站在面前都影子都是扭曲的。   “这些道具是从哪儿来的?”   “买的。”公司有专门采购这个的人。   白准笑了:“抢了鬼的东西,鬼自然要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霍·想给白小七买楼·七   关于纸扎是否能作电影道具拍摄,1913年某部电影中因为经费有限用过纸扎桌椅道具。 第69章 金屋藏白   怀愫/文   白准都不必看, 一闻就知,这些纸扎都是有主的东西。   该烧化给亡魂的却没烧, 也不知是从哪个鬼手里抢来的, 没收到该收的东西,这群鬼自然要来讨债。   阴气越聚越多,怪事也就多了。   “这些道具都是请纸扎店扎束的, 全是咱们要什么,就请人扎什么,来路都是干干净净的。”   郭经理立刻否认,他刚才还觉得白准是尊财神爷,听他说完这句, 就偷偷打量霍震烨的脸色。   心想这霍公子该不会是被江湖骗子给骗了吧,公司刚开的时候, 隔几天就遇上想各种办法要钱的人。   接下来就是做法事换风水, 样样都要钱,全是骗子的伎俩,反正他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霍震烨看了郭经理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低头问白准:“是不是烧掉就行了?”   “借了人家的东西,总要付点租金的。”   买点冥币烧给这些讨债鬼, 就当是纸扎的租借费用, 用完了再烧掉。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郭经理一听,眉开眼笑, 马屁张嘴就叫来:“这才是高人风范呢,轻轻松松就给解决了,白先生真是有一套。”   不超度不念经不换风水,多省钱啊!买刀冥纸那才几个子儿,他决定好好大方一回,买上两袋锡箔元宝,烧给这些讨债鬼。   白准懒得理这人,他身上的铜臭味儿比别人浓得多,对着霍震烨指指点点:“你把那个搬过来我看看。”   他竹杖点着摄影机,霍震烨刚要动,郭经理一个眼色,就有人把机器搬过来了。   白准和霍震烨头挨着头,看小镜框里的东西,什么鬼影也没拍到。   白准目光一扫,再看回镜头,脸色冷下来,这玩意儿没用,什么也拍不出来。   霍震烨好奇了,难道是因为白准在这儿,所以没鬼敢过来了?   他手心扣着铜钱,手掌虚握成个筒状,把铜钱藏在掌心中,望远镜似的往四周一扫。   这片场里什么奇形怪状打扮的人都有,一个穿着蚌壳精衣服的人,走到霍震烨眼前,他放下铜钱,那“蚌壳精”还在,慢慢腾腾往隔壁棚去。   探头一看,那边在拍海底龙宫,不用说龙宫的远景也是画出来的,近景的珊瑚海草也全是纸扎的。   纸扎的巨型贝壳里,放了一个圆溜溜的灯,灯泡一亮,还真像珍珠。   就算这里有鬼,混在演员中间,也看不出异状来。   白准轻轻“啧”一声,跟了他这么久,眼睛还这么钝,说出去可太丢七门的脸了。   “你过来。”白准拖长了音。   霍震烨弯腰低头:“怎么了?”   白准伸出手,微凉指尖搭住他的手腕,替他正了正方向,贴着他耳边轻声道:“往上看。”   霍震烨呼吸一滞,他稳了稳心跳,这才看出去,布景板子上面果然飘着一个个青白身影,有老人有小孩,还有女人。   不用说,这梳妆台肯定是这女人的陪葬纸扎了。   “怎么这么多?”   白准轻声笑,笑音钻进霍震烨耳朵里,烫得他从耳畔到心尖都是发热。   “我来了,他们自然就来告状了。”   霍震烨撸起袖子,哪能让白准操劳,他拿了支笔走到那些纸扎前面,有主的东西他就画上个叉,对郭经理说:“这些用完了都烧掉。”   郭经理眼看霍震烨越画越多,心里的盘算珠子不断在响,每响一声,他脸色就更青一点,怎么这么多啊!   那烧两袋的锡箔看来是不够了,郭经理伸出两根手指,咬牙豪气一回,就再加两袋。   走到后面的片场,正准备拍家庭片,这里的家具大多是真的,有个青白脸的小孩子站在墙边的摇摇木马边上。   这是他的木马,他鼓着嘴巴。   霍震烨刚要在这木马上画叉,郭经理的小舅子就来了,道具一向是他负责的,秘书把他叫过来,解释解释这批纸扎的来路。   “这真是店里定做的,霍公子咱们经费有限啊。”   经费是足够的,只有特别穷的剧组才用这种办法,星光电影公司不差钱,但郭经理抠门出名,一知道这个办法,就全公司推广,能用假的就不用真的。   郭经理的小舅子当上电影公司的采购主管,外头都以为这是个极有油水的肥差,可郭经理一毛不拔,想从他手里刮一层油水根本不可能,他也只好买二手纸扎了。   没想到竟会被人戳穿。   霍震烨拿笔的手停住,他笑一声:“这是你买的?”   郭经理的小舅子咽了口唾沫:“是!”   小男孩生气了,这明明就是爸爸妈妈买给他的!他一下跳上去,那只纸扎的摇摇木马无风而动,一颠一颠。   好像真有个小孩子骑在上面玩耍。   “是吗?”霍震烨重问一声。   郭经理的小舅子腿都软了,他还想硬顶,墙上挂的纸扎自鸣钟开始走动,纸扎唱片机也转了起来。   那些鬼在白天哪有这样的法力动这些东西,霍震烨一看就知道是白准在恶作剧。   他指尖一动,这些纸东西个个听他的话。   郭经理脸色煞白,一巴掌抽在小舅子脸上:“你……你给我说实话,这些哪儿来的!”   小舅子吓得面无人色:“有,有一些真是我买的。”   比如龙宫殿和那些珊瑚贝壳什么的,全是定做的,还加了钱。   那些桌椅凳子留声机,那就全是二手买来的,他还以为烧没烧给死人,都没差别,谁知道这些死鬼也都死抠死抠,该他们的一样都不肯少。   他一承认,这些东西就都不动了。   霍震烨对郭经理说:“办法已经告诉你了,赶紧烧了,那部分重拍。”   郭经理到这份上,还想着要把片子先拍完,他问:“能不能商量商量,通融通融。”有好些都拍了一半了,这要布景就得停工,一停就得停个七八天的,损失“惨重”。   霍震烨忍着笑,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像郭经理这号人,真情实意的热爱赚钱。   “那你就多烧点纸钱。”   郭经理当着霍震烨的面开除了小舅子,小舅子哭丧着脸:“姐夫,姐夫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回家可告诉我姐。”   平时这句话就是尚方宝剑,今天这话也不管用了。   “你就是告诉王母娘娘,也不能耽误我赚钱!”   又让秘书盯着这几个剧拍摄:“越快越好,赶紧拍完。”   白准看了一圈,这里都不像是闹恶鬼的样子,他懒得想那镜子里照到的到底是什么,懒洋洋往椅子里一躺。   “累了?”霍震烨问,带他离开电影公司,半路问他,“你的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   白准昏昏欲睡,从鼻子里哼出声:“怎么?”   “我们买个房子怎么样?”现在那地方太小了,不如买栋洋楼,带花园的那种,不铺石子铺平砖,楼梯砌成斜坡,方便白准出入晒太阳。   白准长睫一掀,从后视镜里看着霍震烨,就见他眉眼含笑。   “院子大一点,可以种花,你不是喜欢花吗?”他去之前,白准园中就没有活的东西,连株活花都没有。   可真的搬了盆景花苗到天井里,他天天都不忘记浇水,有两盆月季还是被他活活浇死的。   真有个院子,就多种一些,再弄个玻璃花房。   雨天在花房里浇花,晴天在院子里浇花。   他有纸扎的鸟,到时候再扎只猫扎只狗,纸猫在阳台上晒太阳,纸狗在院子里跑。   一楼砌个壁炉,他能挨着壁炉烤火取暖。   霍震烨越说越后悔,他怎么早点没想到呢!   “你觉得怎么样?”他笑着回头问。   “不怎么样。”白准阖上眼睛,心里默默数着日子,还有几天就是霍震烨的生日了。   霍震烨只当他口非心是,送白准回白家小楼,就开车去了霍公馆,他得算算自己这么多年,存了多少钱。   刘妈看到霍震烨终于回来,气得拍他两下:“小少爷可总算想起家在哪条马路了?”   “刘妈。”霍震烨嬉皮笑脸,拿出一条羊毛披肩拍刘妈的马屁。   大红披肩刘妈一看就喜欢,又要假装挑毛病:“这颜色也太艳了,我哪能用这种颜色,瞎买东西。”   “我要是办喜酒,你不得穿漂亮点?”   刘妈欢天喜地,拉住霍震烨就问:“是跟白小姐啊?”   霍震烨不知道要怎么解决“白小姐”的事,但他一口咬定:“除了他还能有谁。”   刘妈双手合什:“菩萨保佑我的小少爷,小少爷成了亲,少奶奶进了门,从此和和美美过日子。”   霍震烨搂住刘妈的肩:“我要给白小姐买栋房子。”   刘妈想了想,点点头:“应该的。”霍公馆是霍老爷的,现在是没人住,以后万一都来上海了,就显小了。   小少爷这么喜欢白小姐,哪肯让她看人脸色,还是自己买个房子住着舒服。   “你要买房子,钱够不够啊?”刘妈算一算帐,要是这么多年小少爷不乱花,光是老太太给的,就够买栋小房子了。   霍震烨生得悦目,嘴巴又甜,在老宅时就很会哄霍老太太开心,老太太才不管是哪个女人生的呢,除了大孙子是长子嫡孙不能比之外,是妾生的还是外室生的,都是她亲孙子。   “不是小房子,是栋大房子。”   他几步上楼,进书房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合同,找出星光电影公司的合同。   除了电影公司,他回国之前还跟英国的同学一起投资了船运,货从英国上船,到十六铺码头下船,这一年可没少赚。   光是闲钱就有四五万,足够买栋花园洋房,把白准养起来。   谁知白准根本不点头:“不搬。”这地方靠近城隍庙,他哪儿都不会去。   霍震烨被泼了一头冷水,他想了想问:“那要是偶尔度个假呢?”干点在纸人面前不好意思做的事,目中灼灼生光,盯得白准薄皮微红。   他转过身去。   霍震烨得意:“那就算你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有投资眼光的纨绔·七 第70章 片场有鬼   怀愫/文   霍震烨回去一趟, 搬了一车东西,除了他换季的衣服, 还有刘妈专程给亲家“白老太太”做的配粥小菜。   蟹油浸茄丁, 酸辣笋心,还有一罐糟鸭舌。   这么费功夫的蟹油茄丁都做了,霍震烨搂住刘妈:“谢谢刘妈。”   “亲家嘛, 想吃什么你直管告诉刘妈,刘妈给你做。”刘妈笑眯眯让人把这些搬上车。   霍震烨刚要开车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溜烟跑到楼上浴室里,打开浴室柜子, 站在镜子前挑漱口水。   他拿了墨绿瓶子的。   法国货,薄荷香, 一点没有辛辣味, 白准肯定喜欢。   开车经过百货公司,霍震烨又给“女儿”也买了礼物,一只八音盒。   阿秀捧着这个打开盖子就会唱歌,内盖上嵌着瓷画, 还有个穿洋装的小瓷人在里面跳舞转圈的漂亮盒子高兴坏了。   她小心翼翼,一会打开, 一会关上。   关上盖子, 阿秀把耳朵凑在盒盖边,听里面还有没有音乐声。   关上了不响,打开才会响。   阿秀不停摆弄那个盒子, 白准就在一边看着,霍震烨试探着问他:“你也想要一个?”   “不想。”   那就是想要,这人别扭到骨子里了,什么话都要反着说。   “那我找人到法国定做一个怎么样?里面两个小人,一个你一个我,音乐你想要听哪首?”   霍震烨越想越笑,两个小人,一个穿西装,一个穿长衫,等他们老了,还能拿出来打开听一听。   白准眼中隐隐含笑,但他还是不说话,笑意如二月春雪,又细又轻,还没沾地就化去了,他冷声道:“小孩的玩意儿。”   他才不玩这些。   抬头看见桌上摆着一只绿瓷瓶,霍震烨故意把这瓶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白准果然好奇,他拿起来晃一晃:“这是什么?酒?”   霍震烨不动声色:“不是酒,你想尝尝吗?”   白准拔开瓶盖儿,有股薄荷香气,他刚要喝,霍震烨抢过来:“不是这么尝的。”他先喝了一口,在舌间一滚,吐到天井。   跟着把白准推进了屋子。   阿秀捧着音乐盒,低头看了看盒子里孤单单的瓷人女孩,快乐的心淡了下去,手指头拨弄着瓷人的洋伞。   她想到什么,又快乐起来,捧着盒子去给小燕看,小燕肯定没见过这个!   小燕果然没见过,她连连赞叹,问阿秀:“我能摸一下吗?”   阿秀点点头,小燕这才伸出一个手指头,生怕把这很贵重的音乐盒给碰坏了,她伸手摸了摸盒子上的瓷画。   音乐“叮叮咚咚”响起来,阿秀看瓷女孩一圈又一圈转个不停,心里隐隐觉得她们是一样的。   她是瓷做的,她是纸做的。   心中刚生出这点念头,就听见有人轻声叫她:“阿秀。”   阿秀抬起头来,许彦文站在长巷里,他瘦了很多,脸上依旧笑着。   他笑起来,跟主人跟霍先生,都不一样。   霍先生看着主人的时候,就是这么笑的。   眼睛里面仿佛含着一汪水,这水是软的,是暖的,就算落在里面,也不叫人害怕的。   许彦文食不能咽,眠不能安,日夜惦念阿秀,自己都觉得奇怪,他跟阿秀细数不过见了五面,竟然这么放不下她。   阿秀站起来,音乐盒摆墙角,铁针刮过铜片,“叮咚叮咚”的轻响。   许彦文试探着上前一步:“你还生我的气吗?”   阿秀想了想,摇摇头,只要不真的把她扔在水里,她也没那么生气。   她一摇头,许彦文悬空的心终于有了落处,他松开眉头,忍不住笑了,把手里这几天买的画册故事书递给她。   “这是我买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他不能来见阿秀,只好一趟一趟跑书店,看见什么觉得阿秀会喜欢,就替她买下来。   阿秀已经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钱的,她点住许彦文,让他站在这里不要动。   她不让他动,他就一动都不动。   阿秀转身跑进家门,屋里所有的纸人全都抬头望着天,阿秀看它们一眼,问它们主人在哪儿?   纸人又纷纷低下头,不知道不知道的。   只有小黄雀伸伸翅膀,主人在他自己房间里。   阿秀才刚走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出细碎轻响声,她“笃笃”敲了两下门,霍震烨隔了一会儿才拉开门。   气息未稳,擦着唇角问她:“什么事?”   他说话时满身都是薄荷香。   阿秀写了个钱字,她要钱花,霍震烨一把掏出钱包往阿秀手里一塞:“自己拿。”说完把门关上了。   阿秀拿着钱包跑出门,掏出几张钱塞给许彦文。   许彦文接钱苦笑,他心里明白,阿秀不懂的,可偏偏就是不懂让他更难割舍,他捏着钱,垂头要走。   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阿秀还站在那里,音乐盒“叮咚咚”响着,那个瓷女孩在木盒子里转着圈。   许彦文鼓起勇气:“我能不能再来找你?”   阿秀点了点头。   纯然的喜悦将阿秀包围,她第一次伸出手,对许彦文挥了挥。   星光电影公司的演员全都站在摄影棚外的空地上,男演员站一堆,女演员站一堆,有穿古装的有穿旗袍的。   一个舞小姐打扮的演员问:“郭经理怎么突然想到要弄这些啊?”   空地上摆着香案,供了烧鸡烧鸭和水酒,大晚上开工之前,郭经理让所有人都来拜神烧香。   另一个演员打个哈欠,大清早拍到现在,夜里也不让人好好睡觉:“谁知道呢,铁公鸡又抽风了吧。”   所有的演员私底下都叫郭经理铁公鸡铁算盘,要不就是死抠门的,反正提起他来没一句好话。   郭经理也就只有一点是好的,他自己不馋美色,也不许公司演员私下恋爱,导演要是敢对女演员表示些什么,就等着赔钱吧。   什么也不能影响公司的生意。   别的演员们议论纷纷,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然花钱拜神了,只有《雾中花》里几个演员凑在一起。   萧玉芳是女主角,她身上穿着那件最后上吊的戏服旗袍,拢着披肩站在角落里,看郭经理拜完神烧锡箔元宝。   火光照在她脸上,她瑟缩了一下。   同剧另一个演她好姐妹的女孩凑过来,轻声说:“芳芳姐,我害怕,不会出什么事吧。”   白天霍先生跟郭经理的对话,她们俩听见了,吓得手足发软,小梅拉着萧玉芳的手偷偷哭:“我……我看见了,你有没有看见?”   萧玉芳咬牙否认,她当然看见了,那场戏她正对着镜子,眼睛一瞥,看见一张脸。   可当时她根本没当一回事,就以为是拍摄的时候,有别组的演员不小心入画了。   萧玉芳紧紧握住小梅的手,安慰她说:“别怕,郭经理不是已经在烧纸了吗,霍老板请的高人,一定会没事的。”   她们都跟星光电影公司签了长约,就算害怕,也要把片子拍完,不然领不到薪水不说,还要赔公司违约金。   小梅拿手帕擦掉眼泪:“芳芳姐,要不然这一场别拍了吧,跟导演说说,就改一场戏,你都是一级演员了,你说话导演肯定会考虑的。”   看她怕得全身打寒颤,萧玉芳反而镇定了一些:“只有一场戏,忍耐一下就拍完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星光电影公司给演员分级,级别不同,拿的薪水不同,连员工宿舍的待遇也不同。   郭经理说这是个激励机制,想住大房间那就努力演戏,争当主角,一部戏的反响好了,就能提升个人待遇。   《雾中花》的男主角文野走过来,他安慰小梅:“别怕,这种事不出奇。”   他是公司里比较有名气的演员,原来是话剧团的,郭经理把整个剧团都挖了过来,拍了几部片子,部部都是男主角。   男女主角都不怕,小梅渐渐不哭了,她握着萧玉芳的手:“那我在这里等芳芳姐,拍完这场,咱们一起吃宵夜,我到厂门口买酒醋圆子。”   文野看着小梅笑,他已经画了妆,浓眉俊眼,一笑起来让小梅脸都红了:“就只有你芳芳姐有,我就没有?”   小梅也笑:“我记得文大哥喜欢吃咸豆腐花,多加虾皮不要葱花。”   郭经理烧了香,让演员们也拿香拜一拜。   他烧完香又跟演员们训话:“有什么问题公司都能想办法解决,大家努力拍戏,争当主演。”   几个剧四散拍摄。   《雾中花》只有最后一场戏了,被安排在最小的拍摄棚里,打起大光灯。   这片的导演早就去另一组里开工了,留下个助理掌镜,反正都是拍过的画面,把那几帧补一补就行了。   就只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和男女主演,就连小梅也要到另的戏里演女儿的角色。   萧玉芳走到布景中央,绳子和椅子已经准备好了,她偷看一眼那个纸扎的梳妆台,轻声打招呼:“对不住了,等拍完这场,就给你烧去。”   打板员拿起板子,萧玉芳站在布景当中,她微微垂下头,情绪上来,泪花沾湿了长睫毛。   “开机!”   萧玉芳饰演的舞女倒在地上痛哭,哭泣这世道对她不公,文野在导演身边看她演戏,她的情绪越来越到位了,比上一次拍摄的效果还要好。   文野点头赞许,萧玉芳已经演到女主角万念俱灰,一步登上椅子,两手握绳紧紧对镜头落了最后一滴泪。   萧玉芳停下动作,工作人员往她两腋下套上绳子,把她吊起来,从上面拉住她,拍一个脚下特写就能收工。   纸扎梳妆台突然无火自燃。   所有人都愣住了,萧玉芳在惊惶尖叫,她一不小心踢翻了椅子,身体被吊起来四处乱荡,还越吊越高。   文野扑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脚踝,萧玉芳从半空摔落,跌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薄荷漱口水有话说:我已光瓶,谢谢喜爱 第71章 鬼火   怀愫/文   萧玉芳从高处摔下来, 惊惶害怕之际,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托了她一把, 落地时文野牢牢接住了她, 两人一起跌坐在地。   落地之后,文野飞快爬起,将她一把抱住, 抱出了布景。   萧玉芳转身去看,就见布景已经烧了一半,机器电线炸开白色火花,未燃尽的纸扎道具蹿着朵朵绿色火焰。   不知是谁在尖叫:“鬼火!鬼火啊!”   萧玉芳紧紧搂住文野的脖子,她吓得连哭都忘记了, 文野抱着她到安全的地方放下,问她:“你怎么样?四肢都能动吗?”   萧玉芳脸色煞白, 整个人控制不住在颤抖, 文野紧紧握着她的手:“来,看着我的眼睛,先动左手。”   萧玉芳抖着嘴唇,半天才挤出一句:“哪只是左手啊?”   文野一下笑出声来, 他赶紧咳嗽一声,抓住萧玉芳的手, 转动她的手腕:“疼吗?”   萧玉芳摇摇头, 接下来是脚,脚也没事。   于是文野托着她的胳膊:“用力站起来。”   萧玉芳站起来了,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竟然一点事都没有,连皮都没擦破。   文野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他还开了个玩笑,“记住刚刚那个惊吓的感觉了吗?人在极端害怕的时候,分不清左右。”   他这玩笑一开,萧玉芳就不那么害怕了,她甚至还回想了一遍,点点头:“文老师说的对。”   文野是剧团演员出身,他之前每一次表演都直接呈现在观众眼前,拍他的戏从来不费胶卷,小演员们都尊称他一声文老师。   他也爱教戏说戏,演戏的时候情绪该如何递进,肢体要如何表现,都有自己一套理论实践经验。   文野刚才还真没想对萧玉芳说教,只是看她精神紧张,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而已,没想到她还认真了。   萧玉芳说完,才想到还没有好好谢谢文野,对他欠身示意:“谢谢文老师,要不是你,我肯定会受伤的。”   说完脸就红了起来,心口还呯呯跳个不停。   两人在《雾中花》里演情侣,比刚才更亲密的戏份都演过了,脸贴着脸她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害羞。   “这是应该的,不用客气。”文野也一样,他察觉到两人靠得太近,有点无措。   那边工作人员在救火,这边男女主演站在角落,两人站得并不紧密,中间还隔着一道,客客气气谈话。   “之前文老师教我演戏,我也没有正式谢谢你。”   “那也是应该的,真的不用客气。”   萧玉芳鼓起勇气:“我请文老师吃宵夜吧。”   “真的……”文野把不用客气咽了回去,“那就去吃碗小馄饨吧。”   郭经理来了,他刚刚烧完香,布景就烧起来了,他把工作人员拎出来狠狠训一顿:“说了多少遍,安全!安全最重要!你知不知道演员受伤,我们要花多少钱!”   演员受伤要看病,看病就耽误拍摄,不能拍摄就不能上片,影院那里签的合约要怎么办?   这一环一环又一环,全都钱钱钱!   鬼火刚烧起来的时候大家惊慌害怕,等全力救火,就都忘了恐惧。   现在回想,那火还真是自己烧起来了,这片场真的闹鬼。   道具组的小严为救火,衣服都熏黑了:“经理,刚刚那个是鬼火,它自己烧起来的!绿的!”   还不断冒白烟,他们救火的时候都呛得不行,熏得眼睛都红了。   萧玉芳听了后怕起来,如果不是文野眼疾手快,那白烟一冒,他们想救她都可能被白烟迷眼。   “什么鬼火?哪来的鬼火?都不许胡说八道,谁要是敢再胡说,被记者听到,影响了电影上映,我饶不了你们。”   文野前上前对郭经理说:“郭经理,要不然今天就别拍了吧,道具也烧得差不多了,萧小姐也受了惊吓。”   郭经理脸色铁青,这没拍完又要重搭一次景,想到重搭的景就只能拍一次,他心肝都疼。   萧玉芳也壮着胆对郭经理提议:“经理,其实刚刚那场差不多已经拍完了,就差最后一个镜头了,知道之前拍的能不能用。”   导演不在,她才敢这么提议。   郭经理一听,转忧为喜:“差一个镜头就差一个镜头,不影响剧情上映就行。”   海报都出了,各个影院的合同也都签了,张经理那里不给上,别的影院也要上,他绝对不付违约金。   郭经理一锤定音,《雾中花》就算拍完了。   他再次警告现场的人:“要是被我知道谁在公司里传谣言,影响公司的声誉,合约里可有这一条。”   从演员到工作人员全都不说话了,害怕归害怕,饭碗归饭碗,总不能不吃饭吧。   工作人员收拾场地,萧玉芳和文野反而没什么事做,两人互看一眼,文野先开口:“要不然咱们去散散步,吃个宵食?”   天虽然黑了,但公司里赶拍的剧组还很多,就像白天一样热闹。   萧玉芳点了点头,两人走到厂门外,这里白天晚上都聚集了许多小商贩,一个电影厂里住着二三百号人,吃喝穿用全都要买。   电影公司上下打点过,日本巡逻兵都少往这里走,守在这里做长久生意,比在外面要太平多了。   文野挑了个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摊子,两人对坐吃小馄饨。   电影厂外俊男美女不少见,但文野英气潇洒,萧玉芳明丽照人,还是引人目光。   “你下一部戏拍什么?”真的面对面坐着,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文野想了半天才问出一句。   “《上海姐妹》。”   这个剧本文野看过,本来其中也有一个角色是要给他的,但他拒绝了,不能连着演同类型的角色,观众会把你定型的。   萧玉芳吃一口小馄饨,抬头看文野欲言又止,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用勺子搅着馄饨,绉纱薄皮像浮云一样飘在碗里。   “不是演姐姐,是演妹妹,是我好不容易跟导演争取来的,明天化好妆之后,你看看我像不像女学生。”   这戏说的是一对姐妹到上海来求学。   十里洋场,花花世界。   姐姐最终堕落,妹妹一心求学,萧玉芳为自己争取到了妹妹的角色,她也很清楚,已经连演了两部舞小姐的角色了,不能再继续演下去。   文野用赞许的目光看她:“想当一级演员就不能在同类型里打转。”   星光电影公司对演员有分级制度,也有一群特别演员,这类的演员专演嫖客甲,舞女乙,也有台词也有镜头,但跟布景也没什么两样。   文野深谙此道,剧团里就有那些一辈子都演不上主角的演员们。   萧玉芳拿出手帕,藏住微笑。   文野将她送回员工宿舍,宿舍就在拍摄棚的后面,男女演员分住两栋。   一级演员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浴室。二级演员两人住一间,剩下的都住集体宿舍。   小梅拍完自己的戏份,赶去摄影棚的时候,里面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找不到萧玉芳,只好回宿舍等着。   看见萧玉芳的身影,刚要对她挥手,就见文野跟在后面,小梅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萧玉芳停下脚步,转身对文野说:“谢谢文老师,我到了。”   “你进去吧,明天我来看你拍戏。”   萧玉芳紧张起来,她抓着手包微微点头,往宿舍走去,快到门边回头去看,文野还站在那里。   萧玉芳脸红心跳,快步跑上楼,打开宿舍看见小梅坐在床上,这才想起来三人约好了一起吃宵夜的,她竟然忘记了。   “小梅,对不起啊,摄影棚里出了点事,我……”萧玉芳想解释,又想起郭经理的警告,她一下顿住了。   小梅把手上的报纸一放,她指了指桌上的甜酒酿:“都凉了,我去摄影棚找你们,人都散了,好大一股糊味,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两人是一起进的电影公司,又一起从特别演员升到了二级演员,萧玉芳想了想告诉小梅说:“道具突然烧起来了,要不是文老师救我,我肯定要受伤的。”   小梅听她细说,两只手抚着胸口:“真是谢天谢地,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还能没事,你运气也太好了。”   萧玉芳也跟着感慨:“可不是嘛,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连扭伤擦破皮都没有,她说着说着又停住了,她没对文野说,但对小梅说了:“我觉得,有什么……在半空中托了我一下。”   “你可别吓我!”小梅本来就胆小,听见这句缩到床上,“芳芳姐,快别说了。”   她这么害怕,萧玉芳本来淡下去的恐惧又升上来,她搓搓胳膊:“那不说了,咱们放假的时候去拜拜菩萨吧。”   小梅点点头,她看萧玉芳要去浴室洗漱,跳起来说:“我先洗,我等你到现在,还没洗澡呢。”   “那你快点洗,明天八点还要开拍呢。”萧玉芳脱了衣服,铺好被子,刚要坐下就听见小梅在浴室里惨叫一声。   她赶紧推开门,小梅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萧玉芳扶起她:“怎么了?是有老鼠吗?”演员宿舍楼是原来的工人楼改造的,总有些蟑螂老鼠。   小梅脸色煞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嚅嚅说:“镜子……镜子……”   浴室洗手台上有一面小方镜,萧玉芳抬头看去,什么也没有。   小梅捂脸大哭,一眼也不敢看镜面:“那个东西……跟着你回来了!”   白准房间里的薄荷香,经过一夜,散得差不多了。   霍震烨一早起来,思考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再去买上一箱漱口水。   白准睡在被中,霍震烨套上浴袍到门口拿报纸牛奶,牛奶倒进奶锅里煮沸,随手翻开报纸。   《电影公司频“闹鬼”,雾中花成雾中鬼》,霍震烨一扫,看见雾中花拍摄现场烧起鬼火,女演员受到巨大惊吓。   看时间是昨天夜里刚刚发生的事,今天一早就见报了。   难道烧了纸扎还没用?又闹起鬼来了?   霍震烨把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里,端到白准床头:“电影公司又出事了,我去看看,你把牛奶喝了,再继续睡。”   白准“唔”一声,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嘴巴累着呢,一点不想动。   霍震烨换上衣服出门去,白准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尖轻点,小黄雀从白腰朱顶笼边飞起,飞出天井,跳到霍震烨肩头。   无声一啾。   霍震烨揉揉它的脑袋,用对白准说话的口吻说道:“离不开我啊?”   白准耳尖一红,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这人真是没脸皮。   作者有话要说:  霍·薄荷香·七:砸了生意不要紧,不能砸了七门招牌   小黄啾:大王派我来巡山 第72章 商机   怀愫/文   震烨开车到星光电影公司去, 还没到厂门前就被堵住了,十几个记者围着大门, 保安把大铁门关上, 车子根本开不进去。   霍震烨按响喇叭,那些记者听见声音回头,看见轿车来了一下蜂拥而上, 把车子团团围住。   敲着车窗玻璃问:“请问你是公司负责人吗?你知道片场闹鬼的事吗?”   还有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霍震烨,对着他不断按快门。   霍震烨本来就是名人,这时候跑来电影公司,肯定有关联,就算今天问不到片场闹鬼的事, 也能回去写个半篇报道交差了。   霍震烨几下喇叭一按,保安认出了他的车, 召集人手守在门前把记者格开, 打开大铁门,让车子开进去。   几个记者一见铁门开了,飞快往里钻,你追我逃, 被保安揪住后领赶了出去。   他们还问:“片场是不是真的烧鬼火了?这部片子的女主角也上吊自尽了是真的吗?她是死在拍摄现场吗?”   郭经理愁到头秃,他坐在办公室里哀声叹气, 秘书已经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了, 昨天才发生的事,怎么今天就见报了?   办公室的电话不停响,都是各大影院不再愿意播放《雾中花》, 要退片的电话。   刚挂断一个,电话铃就又响起来,郭经理拍桌子骂:“不接!通通不接!”   《雾中花》投资虽然小,那也已经成片了,这损失郭经理舍不得,可要是跟各大影院搞僵了关系,那损失更重,左思右想,哪样都像割他的肉。   霍震烨站在经理办公室门口,看里面忙成一团,没人注意到他,伸手敲敲门。   郭经理抬头看见霍震烨,以为他是来问罪的,头就更秃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股东们解释呢。   郭经理哭丧着一张脸迎上去,用哀兵之计:“霍公子,你怎么来了,那个高人也不管用啊!”   锡箔元宝足足烧了四袋呢,难道这些鬼还贪心不足?   这话霍震烨便不爱听了,他眼皮一掀,到要看看究竟是哪个“鬼”,敢砸白准的招牌。   霍震烨拿着报纸,其中片场着火写得非常详细:“布景自燃,火焰是绿色的?燃烧的时候还冒白烟?当时棚里有几架灯?”   摄影棚里有好几架聚光灯,厂房里又不通风,几架灯照着一个布景打光,温度很快会上升。   郭经理答不出,这他还真没仔细问过,一早上他光头疼退片的问题了。   霍震烨看他这财迷样子就好笑,但确实要解决退片的问题,他还要给白准买小洋楼呢。   霍震烨略一思索:“告诉那些打电话来的影院,就说片子咱们要回收,让他们竞标,哪家影院价出的高,哪家影院就拥有《雾中花》的独家播放权。”   “啊?”郭经理愣住了,这都已经是没人要的片子了,还搞竞价?又不是胡蝶夏梦的片子,就是她们拍的那也没竞价呀。   时局再不好,十里洋场中的人也依旧该跳舞跳舞,该听戏听戏,那些故事类的小报更是畅销。   就连《申报》都开了灵学版,卖得火热,大众喜爱看这些,只要再多报道几次,谁会不想看看这部闹鬼的《雾中花》呢?   “公司有选择性的接受采访,挑几个笔杆子好点的记者,真消息假消息都放一些,然后再开记者招待会,女主角全程不要露脸,她的新戏也全部停拍。”   记者招待会上要说她一点事都没有,但就是不让人见她。   好奇心会挑动观众去看这部电影的。   等电影上映之后,再撇清关系,片场着火是真的,闹鬼当然是假的。   郭经理张大嘴看着霍震烨,那目光简直像是要扑上去吻他一下,好像霍震烨整个人在大放金光,让他恨不得能五体投地膜拜这尊财神菩萨。   “霍公子!听君一席话,我是胜读十年书啊!”能挣钱不说,还会花钱,什么叫花在刀刃上,这才是花在刀刃上。   什么是天才,天才就是花一块赚一百块!   郭经理向霍震烨伸出双手。   霍震烨还从没被人用这么热切的目光看过,他伸手挡住郭经理:“昨天晚上起火的布景在哪儿?”   “一半起火烧了,另一半听大师的话也给烧了。”这回是真烧了,什么也没敢留下。   全都烧了,也就是没有留下证据了。   霍震烨若无其事对郭经理点点头:“你处理后续事务吧,我四处看一看。”   走出办公大楼,霍震烨就挠挠小黄雀的下巴:“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斯文鬼,能问个话。”   问问他们怎么收了冥币还不讲信用呢。   小黄雀磨磨蹭蹭,主人不在,不想听话。   霍震烨笑着揉它的黄毛:“你去找找,我给你女朋友再弄点蛋黄拌小米。”   朱顶吃过蛋黄拌小米,也愿意隔着笼子跟小黄雀蹭一蹭喙了,小黄雀挺起圆肚,拍拍翅膀,“嗖”一下飞出去,绕着厂房飞了一圈。   它很快飞回到霍震烨的面前,把他带到一间古装剧的摄影棚里去。   霍震烨推开门走进去,里面还没开始拍摄,远景中站着几个纸扎丫环,他举起铜钱找了一圈,没费力气就看见角落里站着个穿蓝布黑裙的女学生。   她警惕的望着霍震烨,霍震烨慢慢走过去,就在她转身想逃跑的时候,客客气气同她搭话:“鬼小姐,你好。”   鬼小姐更惊恐了,她飘了起来。   霍震烨还没见过这么腼腆的鬼,他退后一步,让鬼小姐安心:“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鬼小姐眼看要哭,霍震烨只好再退一步:“那个梳妆台是你的?”   鬼小姐点了点头,她指一指古装布景中的纸扎雕花床,那床也是她的陪葬,梳妆台已经烧了,雕花床还在,等床也烧掉,她就能走了。   这些纸扎一看就是给未嫁女送葬,鬼小姐的父母一定很疼爱她。   “那火是你放的吗?”   霍震烨这么温柔,鬼小姐渐渐不紧张了,她死之后还是第一次有活人能跟她对话,还是这么年轻英俊的男人。   鬼小姐绞着手指头,青白脸上浮现一团白雾,害羞的不敢看霍震烨的眼睛,但她坚定摇头,那火不是她放的,火烧起来的时候,她都吓坏了。   鬼小姐掏掏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金元宝,拿给霍震烨看。   她拿了两个金元宝,就很规矩的等着他们用完,再把东西还给她,她还托了那个女演员一把呢。   还是个很讲信誉的鬼小姐,霍震烨笑了:“那你看见是谁放的火吗?”   鬼小姐摇摇头。   既然不是鬼干的,那就是人干的。   “谢谢你。”霍震烨转身要走,又回头看她,“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我可以烧给你。”   鬼小姐“啪”一下消失不见,她太害羞了,怎么能收陌生男人的礼物呢。   霍震烨问过了线鬼,又回到郭经理办公室:“把昨天在片场的几个演员和工作人员叫到办公室来,我要单独问他们话。”   秘书立即说道:“人早就已经叫过来了。”   郭经理早把人叫到会议室,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今天早上就见报,除了公司有内鬼出卖消息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性。   他大发雷霆,要把泄露消息的人抓出来。   霍震烨一来,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   郭经理刚刚还垂头丧气,几个电话一打,整个人红光满面:“霍公子真是有办法,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   电影院一听他们要回收影片,搞竞价拍卖独家播放权,反而迟疑起来,觉得这是星光电影公司的一种新的宣传手段。   这才刚过去半个多小时,就有人先出价了。   有人出价,就会有人竞价,郭经理刚刚还气急败坏,要把泄露消息的人抓出来,现在是一点也不着急,但这人也不能这么放过。   “我看这一定是世界电影公司派来的奸细,我们公司发展太快,抢了他们的蛋糕,肯定是他们背后搞鬼。”   霍震烨不置一词,他不着急问话,先让秘书把这些工作人员和演员的各人资料拿过来研究。   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那个人还会再出手的。   萧玉芳脸色很差,恹恹坐在窗边,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镜子里面爬出鬼来,那鬼是来找她的,是跟着她回来的。   文野走到她身边:“怎么了?没睡好吗?”   昨天晚上送她回去的时候,她明明已经不害怕了,怎么今天情绪这么不对劲。   萧玉芳欲言又止,她低下头:“没事,我就是做噩梦了。”   文野轻松笑了,他拉了张椅子坐到萧玉芳身边:“梦都是反的,梦见坏事,说明你好事将近了。”   萧玉芳扯扯嘴角,她知道文野是在安慰她,可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就在这时郭经理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他喜气洋洋走进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雾中花》追加投资继续拍摄,剧本会有改动,电影时长增加到三十分钟,新的剧本会发到大家手里。”   文野有些惊讶,他们都以为郭经理会让他们赔钱干白工,没想到这电影还能增加时长,继续上映。   郭经理特意走到男女主演的面前,拍着文野的肩:“公司决定大力宣传这部片子,后续还会开记者发布会,你们俩人都要配合宣传。”   影片竞价还在继续,上映之后的票房分帐也在洽谈,郭经理当然要追加投资了。   萧玉芳迷迷糊糊回到宿舍,原来文野说的是真的,坏事之后就是好事。   小梅因为昨天晚上不在片场,不用被叫去问话,她看见萧玉芳回来,急急拉住她:“怎么样芳芳姐?”   按照合同,她是不是要卷铺盖走人了?   萧玉芳看看小梅,她自己也很狐疑:“郭经理说要追加投资,等这部电影拍完,我就是一级演员了。”   小梅嘴角先向下再往上,她跳起来,欢快说道:“真的呀!恭喜你啊芳芳姐。”   作者有话要说:  霍·努力工作养家·七   第一次写耽美,有些好奇为什么大家称攻就是老公,称受就是老婆呢?受也是男性啊? 第73章 两张脸   怀愫/文   萧玉芳觉得自己好像在作梦, 听见小梅恭喜她,这才如梦初醒, 恍然回神拉着小梅的手问:“小梅, 我……我真的不是在作梦吗?”   小梅扯着嘴角,刚要笑,门就被人敲开了, 隔壁的女演员们听说消息,都来恭喜萧玉芳。   “芳芳恭喜你了,第一次当主角,就遇上这种好事。”   “是啊芳芳姐,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搬到楼上去住了。”   楼上是一级演员的屋子, 不光是单人间,公司还有专人打扫卫生, 连食堂都是分开的, 还能让厨师开小灶。   萧玉芳摇头谦逊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今天早上看报纸,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万一郭经理生气,觉得这事情是他们透露出去的, 让他们赔钱可怎么办呢!   谁知喜从天降,萧玉芳说完伸出胳膊, 对那个恭喜她的女演员说:“你掐我一下, 我总觉得是在作梦。”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都趁着吃午饭的时间来恭喜她,有几个人提议:“芳芳姐, 这么好的事儿,你可得请客啊!”   小梅被人挤了出去,她看着萧玉芳被众人围绕,目光冷下来,不等这些人察觉,也凑过去:“是啊,芳芳姐,你可得请客!”   她们明明是一起考进公司当演员的,萧玉芳长得漂亮,当了几次配角就成了主演,而她费了这么多力气,才刚刚当上二级演员。   刚刚能在电影里演些“妹妹”“女儿”“女同学”之类的角色。   而萧玉芳在《雾中花》里当上女主角才没多久,竟然就升成一级演员了。   她很快就会搬到楼上,住进单人间,工资片酬翻一翻,如果这部戏火了,萧玉芳就是大明星了。   红花绿叶,凭什么她是绿叶?   小梅挤开众人,挨着萧玉芳坐下,勾住她的胳膊:“你以后就是大明星了!”   萧玉芳整个人容光焕发,但她依旧摇头:“什么大明星啊,没影的事儿,请客那是当然的,但我现在不能出厂门。”   郭经理说了,除了拍电影,她绝对不许大众面前露面。   公司门口围着这么多记者,要是被拍到照片就不好了。   “这有什么,我去买吧,我替你跑腿,咱们一定要庆祝一下!”   可除了她们俩,别人吃完饭还要开工,萧玉芳便说:“那等这个月休息的时候,我来作东。”   等人都散了,萧玉芳拉住小梅:“休息的时候我再请大家,今天先单独请你,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   “真的啊?”小梅眼睛都笑弯了,“芳芳姐对我真好。”   萧玉芳心想昨天晚上小梅也受了惊吓,有喜事发生也许就不会再遇到倒霉事了:“这些天可能是累坏了,吃好睡好就会好的。”   小梅兴高采烈:“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可别反悔。”   萧玉芳拿出钱包,数出二十块钱递给小梅:“不反悔!”   说着把钱塞到小梅手里,俩人每月工资从刚进公司的二十块,涨到五十块才没多久,萧玉芳就一口气拿这么多钱请客。   小梅接过钱,她还在微笑:“那我去买点甜的咸的点心,再买几瓶汽水来。”   一转身她就收起笑容,嘴角提线似的挂下来,捏着钱跑下楼,越跑脚步越快。   着火她没事,捅给报纸她也没事。   她要是受伤该多好,哪怕只是扭伤了脚,不能再拍戏就好了,《上海姐妹》就会换人演了。   本来妹妹这个角色应该是她的!   萧玉芳演姐姐,她演妹妹,为什么非要跟她抢。   小梅一口气冲下楼,闷头往厂门口走,心里盘算着还有什么办法,遇上刚接受完采访的文野。   她目光一动,走上前去:“文老师,芳芳姐请我们一起吃饭,办个小庆功会。”   这对萧玉芳是好事,对文野也是机遇,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什么时候?我一定来。”   小梅笑眯眯的:“晚上七点,在一号摄影棚里,我们借道具布置一下,也像电影里那样吃烛光晚餐,你可一定要穿西装啊。”   她说的好像是萧玉芳和她两个人的主意,文野笑着点头答应了:“好啊,那我买些花带来。”   “好啊,芳芳姐最喜欢花了。”小梅目送文野离开。   公司不许演员私下谈恋爱。   七点不到,文野抱着一束捧花到了一号摄影棚,棚中是假西餐厅布景,只有两三张是真桌子 。   桌上铺着雪白台布,插着假花,刀叉用具一应俱全。   吃的东西都已经布置好了,连蜡烛也已经点上了,文野四下环顾没看见萧玉芳和小梅的影子,就先坐下来等着。   小梅拉着萧玉芳走到摄影棚门外。   萧玉芳身上穿了一条白色缀亮片的长裙,头发也精心打理过,她还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圈套,问小梅:“我们真要穿这么隆重?”   小梅身上也穿了亮片裙,她们当然没有这么贵的衣服,裙子头饰都是从服装那里借来的。   “当然了。”小梅笑得神神秘秘,她指指门缝,萧玉芳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等待的文野,他一身白西装,桌上还放着捧花。   “这是……”   小梅捂着嘴笑,她点点文野:“这你还不明白啊!这么多电影都白演啦?男主角捧着花等女主角是为什么啊?”   萧玉芳脸色发烫,想起昨天文野一抱接住她的场景,她脸色更红了,难道文野喜欢她?要跟她表白吗?   萧玉芳扭头想跑,被小梅拉住,她着萧玉芳的手,一步步带她进摄影棚。   文野一见她们就站起来,很有绅士风度的替她们拉开椅子。   萧玉芳含羞坐下,她因为疑心文野要表白,反而没话可说。   小梅还没坐下就捂着肚子:“我有点肚子疼,你们先吃,我马上回来。 ”   萧玉芳拉住小梅,她又想跟文野单独相处,又不敢跟他单独在一起,小梅拍拍她,在文野看不见的角度对她挤眉弄眼:“我汽水喝多了,马上就回来啊。”   文野全然不知情,他只以为是来庆功的,打开汽水瓶,递一瓶给萧玉芳:“我们碰个杯,庆祝一下。”   萧玉芳深吸口气,也举起汽水瓶,玻璃瓶轻碰,发出清越声响。   文野切开烤鸡肉,分一些给萧玉芳,他自然而然的谈起工作:“这次剧本改编,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要是原来萧玉芳有许多话想跟他探讨,现在这种情形,她反而不敢开口。   “我觉得这个悲剧的格调不高,以我演话剧的经验,观众对那种阴差阳错导致的悲剧结局要更惋惜和怅然,比如《罗密欧与茱丽叶》,创作到现在已经四百多年了,但它值得观众反复品味咀嚼。”   《雾中花》的故事实在太平常了,一个人的悲剧,不如两个人各自不同的悲剧更打动人心。   文野进公司以来,还是第一次能对创作内容提出自己的要求,他忍不住多谈了一些,他的这角色完全可以升华,不光是浪子回头,佳人已逝,这么简单的结局,而是更立体更无奈。   萧玉芳本来是害羞矜持的,可她听文野的改编思路就慢慢抛却了害羞,渐渐听入迷了,他谈的那些戏剧,是她原来都不知道的。   文野对她说:“我可以借书给你,我们可以互相探讨。”   两人谈得兴起,谁也没注意到小梅去了很久都不回来,门突然被推开了,郭经理和秘书站在门口。   公司出了这样的事,郭经理开始在收工之后四处巡视,看见一号摄影棚里还光亮,过来看一看,就见文野和萧玉芳挨在一起亲密细语。   公司里是绝不允许谈恋爱的,郭经理刚要发脾气,秘书就低声说:“咱们记者会的时候要不要透出风声,就说男女主角在现实中是恋人?”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打动那些小姐太太们的心?   萧玉芳和文野都站了起来,他们对视一眼,这才发现两人有多么暧昧,文野上前一步,想跟郭经理辩解。   郭经理仿佛听见了天上落银洋的声音,他“嘿”一声笑了,对秘书连连点头。   “虽然公司有规定,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郭经理只要想到这一波又一波,停不下来的宣传方式 ,他作梦都能笑醒。   文野和萧玉芳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郭经理背着手,笑眯眯离开摄影棚。   萧玉芳疑惑:“郭经理是怎么了?”   文野也不懂,两人互望,小梅回来了,她拍着胸口:“我差点撞上郭经理,他没发脾气吧?”   萧玉芳摇摇头:“没有,他……”她明白了,郭经理的意思是他们两人就算谈恋爱也没关系。   文野也明白了,两人一起脸红,又各自扭开头看向别处。   小梅松口气:“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们吃完饭回到宿舍,萧玉芳还想着文野刚刚说的那些话,她觉得自己对演戏还是理解得太浅了,躺在床上翻那几本书,一直都睡不着。   小梅也没睡,她提着一袋糖出去了,说要给原来的小姐妹们也分一点,大家沾沾好运气。   萧玉芳盯着剧本出神,她见过文野的剧本,上面批批划划写了很多字。   比如人物性格和受教育程度,决定他们该说怎样的台词,他会自己改,改完了顺一遍,他说每张嘴该讲不一样的话,要是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听不出是刘姥姥还是林黛玉,那就太糟糕了。   萧玉芳回想这话,轻笑出声,她翻过一页书继续看。   窗户外面传出悉悉索索的响动声,好像有什么人站在窗外。   窗帘拉起来了,萧玉芳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刚要坐起来,就屏住口气,僵坐住了。   她们原来住底楼,常有人敲窗传话送吃的。   可她们现在住在三楼!   她遍体生寒,这接二连三的古怪事,让她害怕的一动都不敢动。   小梅走进来,她一边走一边说:“芳芳姐,糖我都发掉了,跑上跑下的热死我啦。”   说着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要打开窗吹吹风。   “别动!”萧玉芳觉得自己在大喊,可喊出的声音却极小。   小梅状似无知无觉,还扭头问她:“怎么啦?”   窗外浮着一张脸,一张雪白带笑的脸。   白影一晃,一张鬼脸变作两张,其中一张微微侧过来,对萧玉芳笑了。   “你看见了吗?”萧玉芳像被蛇盯住的青蛙,声音几乎是从喉咙口飘出来的。   小梅仔细看了看窗外,依旧摇头:“没有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啊。”她拉动窗帘,对楼下的人示意,动作再大一点,再多吓唬吓唬她。   就在小梅扭头转身的时候,其中一张鬼脸倏地靠近,穿过玻璃,紧紧贴上来,与小梅的头合而为一。   从她脑袋后面探出来,对着萧玉芳一笑。   萧玉芳脸色青白,看上去就要昏倒了。   小梅一把拉上窗帘,给楼下的人信号,让他收起竹杆和道具,再赶紧把鬼脸处理掉,别让人发现。   慢慢走向她:“芳芳姐你怎么啦?”   “你,你别过来。”萧玉芳连连摆手,她眼前一花,附在小梅脑后的脸不见了。   楼下传来几声轻喊碰撞的声音,小梅脸色一变,她跑回窗前,打开窗往下看,就见小严被几个人按在地上,竹杆掉在一边。   郭经理加强了巡逻,本来是为了防记者,没想到还真抓到人了,几个人抬头看见小梅,问她:“你们没事吧?”   小梅惊魂不定,大着胆子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人举着竹杆鬼鬼崇崇,看见我们就跑,肯定没干好事儿。”   演员宿舍后面是道围墙,墙外就不是公司的地盘,小严把那张鬼脸扔到了围墙外面,小梅略松口气:“我们没事啊,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别的宿舍也推开窗户看热闹,这后面是女演员晒衣服的地方,其中一个女学员尖叫:“这是我们晒衣服的地方啊。”   女孩子的内衣不好意思晒在楼前面,就全都晒在后面,小严拿着长竹杆是要干什么? 第74章 爱情顾问   怀愫/文   霍震烨十点多起床, 准备去电影公司,接连两天要出门, 让他有种过上了“夫妻”生活的错觉。   他去上班, 白准在家等他。   他出门的时候白准在床上,回来的时候白准还在床上。镜子里的霍震烨笑得眼尾挑起,带着一嘴薄荷香晃进卧室。   站在门边的纸仆立即走到堂屋中去, 纸人们纷纷望天,屋中纸竹声寂。   等霍震烨从屋里出来,他搓着嘴角跟纸人们打招呼:“我出门了,大家下午见。”笑盈盈晃到门口,又提高声音问, “要不要吃云片糕?”   白准半天不答,舌与舌的柔软缠绵还停在他唇间, 霍震烨等了一刻, 没等到他回答,只有堂中那排纸人齐刷刷对他点头。   这些纸人个个都通主人心意。   霍震烨笑关上门,穿过馀庆里的长弄堂,邻居跟他打招呼:“霍先生出门啊?”   “嗯, 办点事。”他也笑着点头回答,仿佛他也是俗世丈夫中的一员, 而白准是在家里等他下班的娇妻。   小黄雀从白家天井里飞出来, 轻巧巧落在霍震烨肩上。   白准在床上翻个身,看见霍震烨笑得这么灿烂,心头不爽, 这纨绔肯定没想什么好事。   霍震烨抽口气,伸手捂住耳朵,抓住啄他一下就要拍翅膀溜走的小黄雀:“你干什么?”   小黄雀伸伸翅膀,就像人一样无奈的摊手,示意霍震烨它也鸟身不能自主,主人让它啄,它不能不啄。   白准心情大好,笑完了又想今天要干什么。   一时竟觉得没事可干,以前没那纨绔在的时候,他都干什么了?   白准皱起眉头,他坐起身来,让纸仆将他抬到竹轮椅上,堂屋天井厨房转了一圈,怎么连阿秀也不在?   “阿秀呢?”他问纸仆。   纸仆捧来一张纸,是阿秀留的。   “我去书店,阿秀”。   白准举着条子神色微妙,阿秀都会留条出门了?他随手一扬,纸仆接住那张纸,还送到阿秀的房间里。   这么大个屋子,竟然只有坛子和纸人陪他。   白准先在师父师兄面前上香,换纸花和清水,然后……然后竟然没事可干了,最近这么太平的吗?   白七爷无聊了。   就在他无聊的时候,门响了几下:“请问白七爷是不是住在这里?”   白准坐在轮椅上皱眉头,阿秀不在,竟然要他自己开门?   石宽拎着礼物站在门外,听里面没声音,又敲了两声,门轻轻打开一道缝,里面有道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   “进来。”   石宽推开门,就见白七爷坐在堂屋里,门里什么人都没有,是谁给他开的门?   这疑惑只是一闪而过,石宽走进堂屋,他客客气气把礼物放下,行了旧礼:“给七爷请安。”   换作平时,白准才懒得搭理人,今天他实在无聊了,才愿意理一理这人:“怎么?”   石宽有些不好意思,他沉沉气才开口,诚恳对白准说道:“我想请七爷,替我跟韩珠妹子说媒。”   “我打听过了,三门自来就与七门亲近,韩三爷去后,也是您照应韩珠,我想请您作保说媒。”   白准手撑着头,挑了挑眉毛:“你爹跟韩三关系可不怎么样。”   韩三死时,石荣都没来上过香,一来就是争三门主的位置,石宽就这么上门提亲?估计要被韩珠捶出门去。   “你究竟是想娶韩珠,还是想娶神仙索?”   白准人懒懒的,目光却像冷电一般扫过石宽。   石宽生得高大英挺,比起柳大要更英武得多,他才见了韩珠一次,就想跟她提亲?   石宽端正站着,任由白准打量,他等白准收回目光才解释:“韩师妹的绝技确实叫人目炫,可我求亲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他去过韩家小院许多次,一开始只是想照应韩珠,她孤身一人,要怎么在上海滩活下来。   她一个人没法撑起一场表演,石宽打算请韩珠加入他们父子。   “我谈了几家茶楼戏院,谈的是包月银,咱们按例分,互相不占便宜。”刚一接触石宽就知道了,韩珠虽然生得柔弱单薄,但她性格果断坚毅,绝不愿意占人便宜。   韩珠拒绝了,她独自一人生活在韩家小院里,那包金银她也没有动过,靠微薄的积蓄生活,过着很清贫的日子。   “我为父守丧,孝满之后再谈其它。”   石宽初见韩珠就被她绝技震摄,再见韩珠就被她性格吸引,一双腿不由自主的就往韩家小院里跑。   白准听到这句,想起霍震烨,这人也是这样,赶也赶不走,扔出去还会再回来。   石宽又说:“我天天去,她总算肯让我进门,买米买煤球,也留我吃过饭。”越说越笑,他慢慢摸准了韩珠的性子,你对她一分好,她就对你两分好。   可哪怕这样,韩珠也不肯松口,石宽大胆谈起婚事,就被韩珠赶了出来。   所以才来白家小楼,想请白准出面。   “我不干保媒拉纤的活。”白准看了石宽一眼,这人难道是个傻子,看看屋中四周这些纸扎,他是办丧事的。   红白事岂能混起来办。   石宽略一沉吟:“那请七爷指点指点我。”   白准倒不担心韩珠吃亏,就算她真的嫁给石宽,石宽若有心算计她,她也能自己讨回公道。   “你拿什么证明你想娶的是她,不是神仙索呢?”柳大因为神仙索娶过她一次,她是绝不肯再第二次掉进陷阱里的。   石宽一下明白了症结所在,他笑起来:“她有绝技,我也有绝技。”   那一天斗彩,石宽是打算先表演几个小戏法,再演他的拿手绝活的,可见过神仙索,他便退让了。   石宽的绝技是“开花结果”。   他放下礼物,扭头就走,白准眼睛一撑,这人走了,他不就又没事干了?   石宽走到半路转过身来,给白准深深行个礼:“多谢七爷指点,若这事成了,七爷就是我们的大媒。”   说完他兴冲冲走,这就去找韩珠,让她看看石家的“开花结果”。   黑漆门“呯”一声关上,白准轻啧一声,这就走了,就不能先表演一个让他打发打发时间?   那纨绔怎么还不回来。   霍震烨一进公司,就听说抓了“内衣贼”,他问郭经理:“是谁?”   郭经理知道霍公子是要问的,他早就问清楚了:“是道具组的小严,当场抓住的,他拿着长竹杆,在女演员宿舍后面偷内衣。”   “小严?”霍震烨看过所有《雾中花》剧组员工的资料,在脑子里一过就问,“《雾中花》剧组的布景员工?”   郭经理一下卡壳了,这么细的问题,他还真没注意到,秘书补上一句:“是,他负责《雾中花》的布景。”   “去女员工宿舍后面看一看。”霍震烨都快走到办公室了,又下楼梯。   郭经理慢了一步,急步跟上,他简直没法跟上霍公子的思路,秘书也是一样,他轻轻问:“经理,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懂了吧,赚钱的人的想法,和赚大钱的人的想法,那是不同的。”   秘书懂了,郭经理他也不知道。   霍震烨来到员工宿舍后,这是一条小巷子,跟院墙挨得很近,长着些杂草乱石,他抬头打量员工宿舍,因为小严的事,今天所有人都没晒衣服。   “那根竹杆有多长?”   秘书愣了一下,把犯罪证据竹杆杠了过来,竟然还是两根绑在一起的。   “举起来给我看。”   秘书也穿得西装革履,从来也没干过这种粗活,但大老板说让他举,他肯定得举,举起来一看,正好到三楼的窗边。   “明明一根竹杆的长度就足够他偷到内衣,为什么他要绑两根竹杆呢?”   “为什么……”郭经理一拍大腿,“他是不是偷知名女演员的内衣拿出去卖!”   说完他就自己否定自己:“那也不对啊,四楼的更有名气啊。”   要卖肯定要偷更有名气的去卖,四楼那几个一级女演员虽没大火,但也拍了几部电影,还有她们的影迷写信送礼物到公司来呢。   霍震烨看了郭经理一眼,要不是这种场景下,他真想送郭经理一把金算盘。   “说明他有明确的目标。”霍震烨说完又问秘书,“萧玉芳住在三楼?”   秘书点点头,奇了怪了,霍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小严现在人关在哪儿?”   “在公司保卫科。”   “他的房间搜查过没有?”   “都搜过了,没搜到内衣,捉贼也要拿赃啊。”没赃物就没法定罪了,只能随便找个借口把他赶出公司。   “没搜到,说明他卖掉了呀。”郭经理还是这个逻辑,而且觉得自己说的很对。   “那女员工之前有没有反应过呢?她们到底丢了多少件呢?”   这还真没有,顶多丢失了一两件,说是被风吹出去的,也不是没可能。   秘书问:“难道他没偷?”那他拿着竹杆干嘛了?   霍震烨问:“墙对面是什么地方?”   “一个花坛,花坛外是马路。”站在这里还能听见汽车和人力车的声音。   “派几个人去找找,看能找到什么。”   “对对对,他说定扔过去了,藏在花坛里,等白天去拿。”这句是郭经理说的。   霍震烨用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了眼郭经理,伸手拍拍他的肩,一个人能在自己的固有思维中走到极致,也是一种天才。   秘书派人去搜花坛,霍震烨去看从小严屋里搜出来的各种东西,箱子里有几个小酒瓶,霍震烨拧开瓶盖一闻,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水。   把水倒出一半,就能看见绿色瓶中沉着几根微黄的蜡状物。   “鬼火就是他造的。”霍震烨点点水里的东西。   他把这白磷滴在纸扎的梳妆台上,自然风干,等开始电影拍摄,聚光灯打在道具和演员的身上,室内温度很快会超过四十度,白磷就会燃烧。   冒绿光和白烟,大晚上的很像是鬼魂在作祟。   郭经理目瞪口呆,秘书带人在花坛里找到一张纸作的鬼脸,鬼脸涂着艳红的嘴唇,还散着一头长发。   他们一拨开草丛就看见里面一张鬼脸!吓得秘书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还是白天胆子壮,几个人把鬼脸扒出来,带来办公室。   郭经理这下明白了:“是他装神弄鬼!”   霍震烨在这张鬼面上,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他皱眉问:“萧玉芳人呢?她在哪儿?”鬼火和鬼面,统统指向《雾中花》的女主角。   郭经理“嗖”一下跑了出去,动作比霍震烨快得多,把秘书撞了个踉跄,那可是他的摇钱树,可千万千万不能出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白·今天是爱感顾问·娇·七 第75章 剪舌头   怀愫/文   萧玉芳病了, 躺在隔壁宿舍里。   她不敢在自己屋里呆,当晚就借住到隔壁女孩的宿舍里, 两个女孩问她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小梅既心虚又高兴,她以为萧玉芳不敢住在宿舍, 仅是因为看见了窗口的鬼脸。   两个女孩挤在一张床上,关灯的时候还问萧玉芳:“芳芳,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跟小梅吵架了?”   萧玉芳还是摇头:“不是,我们没吵架。”   别的什么也不肯多说,她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就是鬼脸贴在小梅脑袋上的画面,可她又不敢睁开眼, 怕看到更可怕的东西。   萧玉芳半夜就发起高烧, 同屋的女孩发现之后,给她找药吃,烧热水喝。   屋里有灯,她终于张开眼睛, 眼前却是小梅的脸,小梅笑眯眯看着她, 朝她伸出手甜甜叫道:“芳芳姐!”   下一瞬, 小梅的脖子转了一圈,友善天真的面孔不见了,露出她藏在脑后的另一张脸。   萧玉芳浑身发冷, 吓得满口糊话,手想抬起来又虚软无力:“两张脸……是小梅……你别过来。”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还以为萧玉芳是在找小梅,去敲小梅的房门:“小梅,小梅你醒了吗?芳芳病了。”   小梅假装没听见,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无声的笑了。   这下那个角色就是她的了。   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坐起来刚要开灯,又怕隔壁的人看见灯光再来找她,摸黑下床,走到墙边桌前倒了杯水。   墙上挂了一面小镜子,她握着杯子喝了两口水,模模糊糊看见镜子里照出模糊的两团黑影,再揉揉眼,那团黑影不见了。   第二天她去看萧玉芳,心里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坐到萧玉芳床前,她摆出担忧的表情。   想去握萧玉芳的手,被萧玉芳挣扎着甩开了,她想说:“芳芳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病了?”   可她张嘴说出来的却是“你可总算病了,你怎么就非得霸着角色不放呢?要是早点生病,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萧玉芳惊恐万状的看着她。   小梅一下站起来,她听见自己刻毒的声音从喉咙里流淌出来,这正是她心里想的,可她怎么把真话说出来了?   小梅扭头看见镜台中自己的脸。   那张脸一直在笑,欢乐的笑。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这回她不笑了,脸上的惊惶无比真实。   屋里几个女孩统统看着小梅,吃惊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看她又笑又惊,全都缩到萧玉芳床前。   几个女孩互望一眼,这下明白了,萧玉芳生病,肯定是小梅害的!   小梅脸皮颤抖,她一个箭步冲到萧玉芳身边,想让萧玉芳重新相信她,可说出口的却是:“你这么相信我,是你自己蠢,是你活该。”   女孩们以为小梅疯了,纷纷尖叫起来,有个胆子大些的,一把拉开小梅,萧玉芳脸白如纸,可受不了折腾。   郭经理就在这时推门进来,看屋里乱成一团,又见萧玉芳躺在床上,他大声问:“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呢?”   有个胆小的女孩,吓得轻轻抽泣。   霍震烨就跟在后面,女孩子的宿舍,他不想进门,就在走廊里等着。   郭经理先安慰萧玉芳:“没事,公司已经调查出结果了,布景起火是人为的,昨天夜里你在窗口看到的东西,也都是人为的,面具都在围墙对面找到了。”   萧玉芳浑身无力,听见这话却没放松,她咬牙壮胆:“找到一张鬼脸面具吗?”   诸人皆惊,几个女孩手拉着手,看着屋子中间的小梅,难道这也是她干的?   秘书说:“好吓人的一张脸,我都吓得差点滑一跤。”   想想夜半时分,有人用长竹杆挑着一张鬼脸在窗前飘浮,怪不得把她给吓病了。   萧玉芳闭口不言,一张?她明明看见了两张,另一张还在小梅的身上。   小梅知道事情败露,证据都搜了出来,她不再笑了,她伏在地上痛哭,想把所有的计划都推到严哥身上。   可她舌头一动,出口的还是真话:“是我求他帮我的,我答应他事成之后当他的女朋友,他这傻瓜,等我当了大明星还能看得上他……”   所有人都瞪着她。   小梅死死咬住舌头,是舌头自己动的,不是她想这么说的!她紧紧捂着嘴,可声音还不断从指缝里溢出来。   小梅捂着嘴茫然四顾,怎么会这样,怎么它不停的说真话!   她一把拉出自己的舌头,用手紧紧捏住,几个女孩吓得惊叫起来,萧玉芳却在这时又看见了那张脸。   它叠在小梅脑袋边,它张嘴,小梅也张嘴。   小梅捏着自己的舌头,舌尖还不听使,它不住动着,像条蛇那样钻来钻去,它又想说真话了!   小梅站起来,四处寻找什么,看见针线箩里的剪刀,冲上去想拿起来。   秘书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剪刀,郭经理怒道:“你想干什么!”   她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把舌头剪掉,剪掉它,它就不会再说真话了!   剪刀被夺走了,针线散了一地,小梅死死咬着嘴唇,可舌头不断想冲破牙关,她定定看了眼地上的针,拿起来就往嘴上扎。   把嘴缝起来,缝起来就好了。   几个女演员吓得尖叫着围在萧玉芳床前,全都捂住眼睛不敢看。   霍震烨听见屋里不断尖叫,皱眉进门:“怎么……”话没问完,就见小梅拿着针穿过嘴皮,要把上唇和下唇缝合起来。   他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击在小梅颈上,小梅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都傻站着干什么,把她先捆起来。”免得她伤人。   郭经理和秘书七手八脚的把她控制起来,关到隔壁屋里去。   霍震烨扣着铜钱,在小梅身上一照,就见她脖子上伸出另一张脸,那张脸还想控制她说话。   鬼舌在小梅口中拨来拨去。   霍震烨放下铜钱,吓人倒是还行,就是有点恶心,他揪一下小黄雀的尾巴毛,问:“咱们管吗?”   小黄雀用翅膀捂住尾羽,无声啾啾,突然表情严肃,两只爪子叉开八字,鸟目凝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白准透过黄雀的眼睛,看向小梅头上的那团寄生灵,严格来说它也不算坏东西,非鬼非邪,自己会找主人。   尤其是那种两面三刀佛口蛇心的人。   若是宿主改邪归正,它没了养分自然就会离开。若是宿主执迷不悟,它就永远都在,越长越大。   行,那就不管。   郭经理满身虚汗,他还是头回见到女疯子,小梅一被控制起来,他就说:“咱们招考演员那都是考过试的,这疯病也看不出来。”   立即就在股东面前撇清关系,就怕股东觉得他们考核工作不到位。   霍震烨才不管这些,既然案子破了,他也不想再留,怎么处理这两人,让郭经理自己拿主意。   “走了。”   郭经理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把他送到楼梯口,转身就对秘书说:“能知她家人来领她走,再……再给她补一个月工资。”   她这是疯病,公司当然不能管,交给家人,关起来也好,送走也好,都不关他们的事。   霍震烨抬步下楼,正碰见上楼来的女明星。   是最近电影画报上常登的那一个,丝绒旗袍裹着凹凸身段,烫一头大波浪,妩媚妖娆的走上来。   她抬头看见这么英俊的男人从楼上下来,认出是大股东霍先生,美目流盼,对他风情万种的抛了个媚眼。   霍震烨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看两人就要擦肩而过了,他立即贴着墙走,快步下楼去。   女明星一怔,扶着扶手扭身看霍震烨,他就这么扬长而去,竟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女明星翻个白眼,摸摸波浪卷发:这种男人,肯定喜欢男人。   霍震烨眼睛都没看过去,小黄雀还叉脚站在他肩上呢,要是被他看见了,门都不能进了。   他买了云片糕、绿豆酥和糖山楂丸子,提着一袋点心回家,进门就见白准坐在天井里,提着喷壶浇花。   月季花盆里的水都快溢出来了。   霍震烨挑挑眉毛,又得再换一批花,怪不得白准说他不养活物,他连花都养不活。   “你今天在家都干什么了?”霍震烨放下点心,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搁在椅子上,很像刚下班回家的丈夫。   白准自然不会说他等了他一天,要是被他知道,这人还不得翻天?他挑挑选选,挑了个山楂丸子,把外面的糖粉给舔掉,慢慢腾腾说道:“我作了桩媒。”   霍震烨刚泡好了茶,刚喝一口,差点喷出来:“你干什么了?”   “作媒啊。”白准想了想,“得去做一身新长衫,韩珠的喜酒我总要吃一杯的。”   老气横秋,一付长辈口吻。   “你给韩珠作媒?”霍震烨抬起手腕,看看了时间,他才出门三个小时不到,白准就改行了?   怪不得堂屋里放着这么些礼品呢。   “那我也做一身,到时候咱们算不算长辈?”   “你也算长辈?”   霍震烨看他一眼,目光在他沾着零星糖粉的唇瓣上刮了一下,刮得白准抿抿嘴唇,没继续说下去。   霍震烨笑了,总算还有他怕的事儿。   他决定给白准留点面子:“阿秀呢?”怎么这么半天了,也没见阿秀。   “不知道。”白准闷声。   今天是阿秀留条出门,明天这些纸人是不是要背着他开大会了?想到这个,白准便不心头不爽,把云片糕撕成一片一片往嘴里送。   纸仆把阿秀留下的字条给霍震烨看,霍震烨一看就懂了,白准这是生气了,他拿袋云片糕,蹲在白准轮椅边,也一片一片撕下来。   他撕一片,白准吃一片,吃了两块糕,总算散了些闷气。   长巷中隐隐有铴锣声传来,霍震烨刚要玩笑,那声音就近了,除了敲锣还有众人齐声喊叫。   “给七爷赔罪!”   霍震烨一下立起,走到门边,打开大门看见十几个穿着一样制服的人,敲着锣抬着礼往白家门前来。   人人制服上都写着“一关”两个字。   队伍最后还捆了个人,一路摔摔打打拖行过来,拖到白家门边。   为首那个对霍震烨道:“我是红阳先生的徒弟,我师父特意让我来拜会七爷,给七爷赔罪。”   霍震烨目光一冷,这么多人声势浩大的捆了个人来,白准只怕不能再在馀庆里住下去了。   高大胖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七爷饶了我,我那天可什么也没干。”   白准在门里看了一眼,他最烦听人哭,这胖子哭得还这么丑:“赶紧滚。”   为首那人笑了:“七爷真是大人有大量。”说完对胖子道,“七爷饶你的命,你还不给七爷磕头。”   那胖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胖子磕完头,那人又拿出只盒子来:“这是我师父给七爷的礼,让您消消气。”   他没进门,就在门口打开盒盖儿,霍震烨就见那盒子里盛着一只断掌,鲜血淋漓,是刚刚斩下来的。   红阳这根本就不是来道歉,而是来示威的。   “曾矮子有眼不泰山,竟敢冒犯到七爷门上,这只手就是一关道的赔礼,还请七爷笑纳。”男人脸上带笑,出言试探白准,他好不容易召出那只断头鬼,还没摸进白家天井,就被收服了。   是那个来放火的,矮子的手。   霍震烨冷笑一声,他一下掏出枪来,一关道道众没想到霍震烨会突然发难,纷纷后退。   “呯呯呯”,霍震烨朝天开了三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很帅气的霍七 第76章 梦乡   怀愫/文   一关道一路上敲锣打鼓, 将人又捆又拖绑进馀庆里,馀庆里的人家全都缩回家中, 隔着窗户偷看。   在窗口交换眼神, 接下来一个月,所有邻居都会念叨这件事,白老板怎么会惹上帮派的人啊?   打枪放炮, 街头火拼,老城厢的人那是常见的。要是在日租界,日本兵闯进门砸东西抓人那也都是常事。   街上打完枪,大家该买米买米,该打醋打醋, 两边都不耽误。   邻居们关门上锁,趴在窗口, 缩着脑袋看热闹。   还有人把晒衣服的长竹杆一寸一寸挪回来, 再“啪”一声关上窗,“刷”一下拉起窗帘,从窗帘缝里往外偷看。   枪声响过三下,警察署很快派人赶来, 他们还以为有人在老城厢里火拼。   除了警察署的,还有青帮派来的人, 他们来的比警察还快些, 挨着小东门,这一带可是青帮的地头,谁活得不耐烦了, 敢在这里开枪?   红阳的首徒高远怒瞪霍震烨:“你还讲不讲江湖规矩?”江湖事江湖了,怎么就敢惊动官面上的人!   霍震烨嗤笑一声,晃晃手上的枪:“不讲。”   这些人听见枪声吓了一跳 ,几个道众挺身怂恿高远:“大师兄,你又不怕这个,让他往你身上开一枪,显显咱们的本事!”   呵,霍震烨挑挑眉头,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拿着枪,就看那个“大师兄”怎么下台。   竟然还真有人相信人能够刀枪不入。   “要不然,你试试?”霍震烨摊摊手,“我是无所谓,真要走了火那也是正当防卫。”   他越是嚣张,一关道的人越是涌上前,鼓动高远挨他一枪。   血肉能不能抵得住子弹,高远是最清楚的,他一伸手,身后道众都不再说话,高远反而客气起来:“我们来是给七爷赔礼,不是来结仇的。   说到底,还是怕枪,不敢跟霍震烨硬顶。   左右两条长巷中传来阵阵脚步声,没一会儿两条巷子里冲出两队人马,把一关道道众给围住了。   左边巷子里蹿出的是青帮的人,右边巷子是端长枪的警察。   馀庆里一时鸦雀无声。   上海已经深秋,一关道道众还穿红色短褂。   青帮帮众穿玄色长衫,内白外青,敞开外衣衣襟,腰后别着把短刀。   警察穿警察制服 ,最前面两三人提着长枪。   霍震烨就站在三拨人中心,众目睽睽之间,他伸手摸向上衣口袋,从银烟盒里抖出支烟来,打响银盒,给自己点了根烟。   警察虽然畏惧帮会势力,还是上前开口:“是谁开枪?”   手枪在霍震烨手里转了一圈,他嘴里还叼着烟:“我开的。”说完还回头看了白准一眼,目光含笑。   似是在问,怎么样?他开枪的姿势帅吧?   白准一直在屋中看着,神色关切,看他这时候还不忘记显摆,又想走又忍耐,脸色很不好看。   警察又问:“为什么在闹市开枪?”   霍震烨用枪口指了指一关道道众手里的红锦盒,那盒子是木头造的,断掌渗血,腥红液体顺着木缝滴落在门前的砖石上。   这一点血气,激得白家阁楼上那些陶土坛子里摇摇晃晃,白准竹杖轻点,杖尖落地,那些坛子倏地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捧盒子的人被霍震烨枪口点了一下,吓得腿上一哆嗦。   警察看盒中渗出血,退后半步,喝问:“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高远上前一步,笑着说:“我们是来给白家送礼的,这盒子里是刚割的鹿茸。”   一关道能设下这么多道坛,当然是上下打点过的。   青帮经营日久,帮主又让人闻风丧胆,警察可不敢惹。   至于霍家这位七少爷,那就更得罪不起了,惹了帮派吃皮肉苦,惹了霍七少那得丢官帽。   警察决定和稀泥:“送礼就送礼,那也不用搞这么大的阵仗。”   他走到霍震烨面前:“霍公子,您看……”   白准竹杖点地,放出禇芸,禇芸藏身门内,一水袖探出去,阴风滚地,抽飞了锦盒。   警察话还没说完,锦盒里面就滚出一只断掌来。   “这鹿茸好新鲜啊。”霍震烨看着滚到地上手掌,看了眼警察。   帮派动用私刑那是常有的事,每年扔进黄浦江里喂鱼的不知有多少,可那不能当着警察的面。   这下警察不能放人了,他们围上去把人捉住,虽然最后至多定个帮派纠纷,但也得装样子回去关几天。   曾矮子的手掌齐腕斩下,是死是活,警察署根本就不会过问。   禇芸抽完水袖,往天井上一坐,她半边脸上还画着油彩,脚尖一翘,唱起戏腔来。   一关道那个大师兄一点反应都没有,白准颇有些失望,青阳有些本事的,这个红阳不知有什么法术,怎么他的弟子连鬼都看不见。   禇芸美滋滋唱了一段,抻抻细腰,扭身又飞进坛子里。   白七爷虽替她在城隍那儿讨了一张通行证,可也不能老晒太阳,缩回坛中闷头大睡去了。   青帮的人走到霍震烨身前,对门内行礼:“给七爷请安。”   白准师父还活着时,与青派的老头子有过交情,两人都已作古,旧情虽薄但还在,何况青帮怎么也不容许一关道在自家地盘上撒野。   白准应了一声,转进门内去。   霍震烨送走青帮的人,进门就见白准又在浇花,那月季盆里的泥都泡少一半,他还在浇。   馀庆里是住不下去了,升斗小民,见到派帮人员还不吓得半死。   霍震烨走到他身边:“我看中一套花园洋房,地方宽敞,院子里还能种花晒太阳,阁楼还放那些坛子,你觉得怎么样?”   白准犯懒,他讨厌搬来搬去,反正他又不用看那些人的脸色:“再说。”   霍震烨还是四处去看房子,一关道的人不会死心,他们还会再来,等他们再来时就不是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了。   他得赶快把房子买下来,要用的时候能用得上。   白准也由着他去忙,他要预备城隍三巡了。   霍震烨动作很快,他说他看了几处,是在报纸上看的,找个地产经纪实地看一看,选中福开森路一处洋房。   屋主觉得上海不太平,离沪去了香港,家具也都留下没带走。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水缸里养着一缸睡莲,连笼鸟都没带走,见人来了,鸣叫个不停。   霍震烨看一眼,竟然还是只红嘴相思,经纪很熟练的给它喂食。   霍震烨上下看过,还用铜钱照了一遍:“这些东西都搬走,他不习惯这些。”   经纪当然高兴,这些家具都算在房款里了,还以为霍震烨这是买来金屋藏娇的:“先生不喜欢法式家具,要不要看看英国造的,那木头作工也都不错。”   霍震烨摇摇头:“不用,他喜欢竹制的。”   经纪没话说了,就算喜欢中式家具,那也得是红木梨花木的,喜欢竹制家具的还真是少见。   霍震烨付了定金,开车回家的路上,停在蛋糕店门前。   该买个蛋糕庆祝一下,得挑个大点的。   他在进蛋糕店时,在门口跟个穿长衫人撞了一下,那人脱帽示意,帽子正遮住了脸,声音很斯文:“不好意思了,先生没事吧。”   “没事。”不过撞一下而已。   霍震烨根本没当回事,两人擦肩而过,他如常买了只大蛋糕,拎着蛋糕走到车边,刚关上车门,就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让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霍震烨觉得不对劲,他摇下车窗,呼吸新鲜空气,咬牙想推开车门,手脚却动不了。   后视镜映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笑意在霍震烨眼前一恍。   “是谁?”两个字刚出口,他就沉入梦乡。 第77章 小白准   怀愫/文   租界到了晚上也还很热闹, 酒馆西菜馆处处灯火璀璨。   大头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巡逻,拐过几条街看见蛋糕店前停着辆车, 他眼睛一亮, 这是霍公子的车!   大头咧开嘴,用力蹬两下,飞快蹬到车前, 想跟霍震烨打个招呼。   骑到车前,大头看见里面的人仰躺在座椅上,脸上盖着一张报纸,看上去好像是在睡觉。   大头贴住车玻璃往里看,难道这个不是霍公子?   眼睛扫到车中人腕上的手表, 认出是霍震烨的表,大头敲敲玻璃窗:“霍公子!霍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睡?”   车里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盖在脸上的报纸, 一呼一吸间有微小的起伏,显示这人还活着。   大头立刻觉得不对,他又猛敲两下玻璃窗:“霍公子!我是大头啊!你醒醒!”   霍震烨还在沉睡,车窗被敲得“呯呯”作响, 他只是无知无觉的躺着。   大头这下急了,他想把车给撬开, 一手按住车门把手, 一手扒住门框,想花大力气把门给打开。   猛然一用力,大头一个倒栽, 这车根本就没锁住,门不费吹灰之力开了。   大头人都差点滚出去,他爬起来探手进车门,一把掀开报纸,果然是霍公子。   可不论大头怎么摇他,他都不醒。   完了,这是不是让人下药了!   大头还记得霍震烨跟圣心医院的许医生认识,他把霍震烨从车里拖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把霍震烨送进医院。   许彦文正准备下班,门被撞开,大头背着霍震烨,一路跑进来连巡捕的帽子都掉了,扛着他放到床上。   许彦文问:“发生什么事了?”   睡着的人,死沉死沉的,霍震烨又比大头高大健壮得多,大头撑到现在早就力尽了,他瘫坐到椅子上喘气:“我巡逻的时候看见霍公子的车停在街边,人睡在车里,怎么也叫不醒。”   “我看过了,霍公子身上没有外伤,也没酒气,枪和钱包都还在。”他不是喝醉了,对方没劫财也没抢走武器,到底图什么呀?   许彦文脸色一变,替霍震烨检查,他举着小手电筒,刚掀开霍震烨的眼皮,就轻声惊叫,退后半步。   电筒掉在地上。   大头问:“怎么了?有伤口?我明明都检查过了,没有外伤啊。”   许彦文胸膛起伏不定,他再次上前,又一次掀开霍震烨的眼皮,他眼中没有眼白,一片黑色。   许彦文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他想了想:“先安排他做个全身检查,我给我的导师打电话。”看看史密斯教授有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大头的爷爷是前清的仵作,从小到大,他不知听爷爷说过多少古怪事,他见到这情形反而不怕,他说:“霍公子这是撞邪了,他要不醒就会变成活尸。”   爷爷说的怪事中,这一件吓得他接连几个晚上都不敢睡觉。   一家人花大家把爷爷请过去,说儿子躺在床上一年都没醒,一开始家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可怎么喊他,他都不醒。   大夫看过,魂也喊过,百计难医。   要说活,也不算活着,可要说他死了,他又还有呼吸。   一年多来,人越来越干瘦,已经瘦得只剩一层皮,像只人形蝙蝠,家人再不舍得,也要“送”他走。   大头的爷爷就是被请去“送”他走的人,不仅送他走,最好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睡了一年?   大头的爷爷也从来没见过这种怪事,他把人搬出来,迟迟不能下刀,这人虽气若游丝,但到底还有一口气呢。   仵作的刀,怎么能割活人。   可这人到底还算不算活人呢?大头的爷爷掀开他眼皮,就见里面一片浓黑。   大头的爷爷刀割气管,谁知这人竟然醒了过来!他眼中浓黑退去,身体猛然一抽,像是从梦中醒来。   醒也晚了,人活不了了。   小时候的大头怕得睡不着觉,就怕自己也一睡醒不过来,他还问:“后来碰见过吗?”   爷爷摇头,摸着他的大脑袋:“怪事要是见得多,那还叫什么怪事儿呢。”   霍震烨的呼吸又轻又安谧,就像睡着了一样,眼中又浓黑一片,可不就是爷爷说过的“活尸”吗。   许彦文是个医生,当然不信鬼神之说,他去找人帮忙把霍震烨推出去作检查,等回来的时候,床上就没人了。   大头把霍震烨背回白家。   霍公子虽然一直没说过,但大头相信他通灵神探的身份是真的,霍公子真的能通灵,要不然他怎么能知道那么多细节线索呢?   白准在屋中做纸扎,他做得入神,等肚子开始饿了才停下来,看一眼自鸣钟,怎么那纨绔还不回来?   “阿秀!”   阿秀站到门边,白准问她:“那……那人出门之后就没回来?”   阿秀点点头,她一下想起来了,平时都是霍震烨买饭回来,就算他没空,也总会安排好主人的饭菜。   今天他迟迟不归,也没有饭馆上门送菜送点心,主人还饿着呢。   阿秀立即提起食盒晃一晃,等待白准的吩咐。   白准眉心一拧,这人是不是在外头玩疯了,竟不知道按时回家,他指尖一动,小黄雀飞出天井。   还没一会儿,它又飞回来了,翅膀指指门。   白准轮椅滚到门口,他板着脸,还没想好要怎么教训他,门被连砸两声:“霍公子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是捕房的大头……”   门打开了,大头看见白准在堂屋中央,他背上还背着霍震烨,脚步刚抬进门,眼前就是一花。   等他回过神来,背上一轻,人已经进了屋,大头刚想赶上去,阿秀拦在他面前,不许他进去。   “霍公子这是撞邪了!要请他的家人喊喊魂,再不然拿东西扎他两下,他要是醒不过来,那可就糟糕了……”   大头这才注意到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四周全是纸扎,那些纸人活灵活现,他一下卡住了,浑身一激灵。   刚想说自己去找个大师高人来,没想到这里就是高人的地方。   白准让纸仆把霍震烨抬到床上,脱掉他全身的衣服,仔细检查他身上每一寸,那人下咒,总该留下痕迹。   最后在霍震烨耳根发际处找到一个朱砂红点,施咒者下手极快,轻碰他一下,他可能根本都没感觉出疼来。   白准面含霜色,眼沉如水,手指轻轻摩挲那处红点。   梦魇,他会梦见什么呢?   霍震烨睁开眼睛,四周都是茫茫白雾,他挥手想将雾气挥开,但不论他怎么动,那团白雾就是围绕着他。   跟着他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哥哥,哥哥你别走。”   这个声音让他觉得熟悉,可又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他循着声音往前,眼前白光照耀,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一双又软又暖和的小手,握住了他。   他低头看见个小孩子,这孩子生就一又凤眼,小脸只有巴掌大,眼睛里含着泪,扑在他怀里,眉目间能看出点白准的影子来。   这难道是白准的私生子?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那孩子看他不说话,泪眼朦胧,抽抽哒哒就要哭。   霍震烨只好哄他:“你别哭,我不走。”说完他就怔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   他怎么变小了?   这个哭唧唧的,拉着他的手的小东西,是白准?   小白准听说哥哥不走,伸手环抱着他,依恋的将脸靠在霍震烨的胸膛上:“哥哥真好。”   霍震烨神色微妙,他估计这辈子是听不到大白准这么叫他了,摸摸小白准的头:“乖,你再叫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别搜全黑眼的图片 第78章 白小七   怀愫/文   大头隔着门喊:“白先生!到底有没有办法啊?”   爷爷那时候还说了什么来着?大头急得团团转, 实在不行就拿针扎他几下,说不定霍公子就醒了呢!   白准凝神:把他赶出去。   阿秀本来拦在大头面前, 收到命令立即动手, 又推又搡,把大头推出门。   大头看阿秀是个女孩,不想跟她动手的, 没想到阿秀的手劲这么大,他根本来不及抵抗,人就到门外了。   纸仆将床榻搬到堂屋正中央,白准在床边用朱砂画了个圈,捻一支线香插进香炉内, 火星“簇”一下亮起。   他把香炉放在霍震烨的枕边。   阿秀担忧的望着主人,她从来没在白准身上感受过这种情绪, 主人竟然害怕了。   梦魇只能由作梦的人挣脱。   白准低眉望着霍震烨, 目光凝在他脸上,他应该是在平稳的梦中,眉目未见起伏。   梦魇可化成噩梦,也可化成美梦, 而人最害怕的是沉溺在美梦里,直至生命逝去也逃不出梦境。   白准设下屏障, 他要是真在梦里死里, 拦住他的三魂七魄,按回肉身。   脱体不久,也许还能活, 就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霍震烨睡着了,还俊眉飞扬,那双时时都不肯正经的眼睛却紧紧闭着。   白准伏身到霍震烨耳畔,他从未用过如此温柔语调:“不论你梦见了什么,都只是梦。”   这是梦境,霍震烨当然知道。   要不是作梦,白准怎么会这么乖巧,这么黏人?   小白准就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他们俩在抚育院里,这是一段霍震烨知道,但他想不起来的记忆。   他知道自己失去一些记忆,在他留洋学医的时候,还认真读过一些关于大脑记忆的著作。   其中有些理论,认为人的大脑不会遗忘,只是尘封,稍加诱导就能回想起来。   霍震烨尝试催眠疗法,在麻醉药物被普遍应用之前,有许多医生研究这个,还分为各种学派,但这办法对他没用。   他对人的戒备心太重了,连入眠都困难。   没想到会在这时想起来。   小白准个子小小的,穿一件过大的制服,手掌又小又绵软,霍震烨握着他的手,谁能想到这样的手,以后会扎出那些精妙绝伦的纸扎呢?   小白准人小,胆子也很小,他跟霍震烨是同一天被丢到抚孤院的,两人在门口相遇,霍震烨给了他一颗水果糖,从此他就认准了霍震烨,当他的小尾巴。   要说现实中的白准像只懒洋洋的狮子猫,那现在的白准就是只小奶猫。   霍震烨决定叫他白小七,白小七的肚皮“咕噜”响了一声,霍震烨问他:“你饿了?”   他摇摇头:“不饿。”说着不饿,肚子又响一声。   抚育院里没多少吃的,每个孩子每顿饭只能分到一点稀粥,还得用抢的,先到的人碗里的粥就厚些,后来的只剩下清汤了。   怪不得白准的胃会这么差,不论什么,多吃一口就要胃疼。   “你想不想吃奶油面包?”   白小七漆黑的眼睛泛着光,小手捂着肚皮,他当然想吃,可他们没有钱。   霍震烨笑了,他被丢到抚育院的时候,穿着全套考究的小西装,脚上蹬着小皮鞋,全是西洋货。   扔他的霍家四姨太不敢留下姓名,怕他再被送回去。   抚育院的人就以为他是哪家走丢的少爷,拿他当上宾对待,不敢关他也没骂他,只是哄他说家人会来接他的。   霍震烨是藏了些钱的,送他去霍家的奶妈给他收拾了小箱子,里面有霍老爷写的信,还有他生母的小相,和一小袋钱。   霍震烨拆都没拆那封信,把生母的小相拿出来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个很美艳的女人,霍震烨这双眼睛就很像她。   他把相片贴身藏起,拿着那袋钱,带白小七去吃奶油点心。   抚育院门外是片灰雾,他刚走到门前,灰雾就散了,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各种挑担卖吃的玩的商人。   这些当然是假的,是霍震烨想像出来让白小七高兴的。   他瞪圆了眼睛,乌黑双目盯着玻璃橱窗,两只手紧贴在窗上,看着里面的烤鸭子流口水。   霍震烨大摇大摆带他进去,让白小七饱吃一顿。   路过商店时,又买了些纸笔回去,推给他:“你玩吧。”   白小七连握笔都不会,他捏着笔怯生生问:“怎么玩?”   “画画啊!”他不是说他因为画画得不错,手又很灵活,所以才被师父收入七门,应该是从小就爱玩这些。   白小七倒是真的很爱玩,他兴致勃勃涂了满张纸,把这张纸拎起来给霍震烨看,乌黑眼睛里盛满光芒。   霍震烨曾无数次感叹过白准的天赋,但现在他的“画作”上涂满了各色颜料,红的黄的绿的。   “你画的是鸟吗?”霍震烨看了半天,没看出来,只好靠蒙的。   换成原来白准早就生气了,可白小七眼中光芒不减:“是春天!”他连声音都是软绵绵的。   他画的画就是涂上一块块色块,折的纸更看不出形状,手指怎么动都不灵活,揉成一团。   霍震烨有些发愁了,这孩子再这么下去,可就拜不了七门,做不了纸扎了。   做不了纸扎?   霍震烨看着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画,又看了看白准的腿,他的腿现在是好的,能跑能跳能走。   他想起白准连洗澡都不肯脱下裤子,他不愿意让他看残缺的那部分。   白小七盯着霍哥哥,看他脸上一会担心一会又高兴,最后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问:“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嗯!”他点头了,像蝴蝶像小鸟,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霍震烨躺在床上笑了,白准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片刻,看他面露微笑指尖一紧,他在做美梦,美梦是最不易醒的。   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霍震烨还没要醒的迹象。   “阿秀,去把许彦文找来。”   阿秀瞪圆了眼睛,她知道主人讨厌许彦文,但她依言去找许彦文,把他叫到白家。   “给他吊针。”他要是一个月不醒,一年不醒,再醒来时就得瘦成骷髅了。   许彦文急了:“白先生,他得做详细的检查,我问过我的教授了,这种病症有可能是眼疾,也可能是突发脑病,我们可以……”   白准不耐烦跟他多话,他指尖一动,堂屋立着的纸人走向许彦文,它们把许彦文团团围住,架了起来。   阿秀将脸扭到一边,她低下头,不去看许彦文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的病,只有我能治,懂吗?”白准冷眼睨他。   纸人一松手,许彦文掉到地上,他往后栽了两步,怔怔出神,纸人会动…纸人竟然会动?   原来白先生是干这个的。   “给他吊针。”白准忍怒不发。   许彦文看看纸人,又看了看躺在床上霍震烨,为了朋友他把害怕强压下去:“我这就去。”   先搞一套输液的器材来,让他保持生命体征。   “阿秀跟着。”白准看了阿秀一眼,这人若有什么异动,她该知道怎么解决。   阿秀无言跟在许彦文身后,许彦文直到走出馀庆里,还脸色煞白,回神问她:“你,你不是白先生的妹妹,是吗?”   那态度更像是对待仆人。   阿秀点了点头,她在许彦文掌心里写了个“仆”字。   许彦文口中发苦,原来阿秀一直没对他说实话,他还记得霍震烨正在昏迷,心里难受,但脚步飞快。   收拾了一套器材带出医院,连登录表都来不及填上。   几个护士都觉得奇怪,许医生做事从来都很仔细,医生问他的时候,许彦文微笑着掩饰:“是个病人,在家里看诊,我急赶着去,明天再来填表。”   有钱人在家医疗那是正常的,至多说上一句:“许医生也上门看病人了。”   “是。”许彦文行色匆匆,很快又跟阿秀赶回了馀庆里,替霍震烨扎针打吊瓶。   白准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许彦文飞快扫了他一眼,医生的本职和他婆婆妈妈的性格战胜了恐惧。   “白先生,我知道你担心,但你该去休息一下,或者吃点东西。”   白准扫了他一眼。   许彦文双手握拳:“你的身体更要好好照顾,要不然,等霍兄醒来,若是瞧见你这个样子,他也一定会……心疼的。”   白准闻言,终于动了。   许彦文眼睁睁看着白准手指不动,轮椅自转,他咬紧牙关,挺直了脊背,以为白准要对他动手   了。   谁知白准突然问:“他喜欢吃什么?”   “什么?”许彦文金边眼镜掉到鼻梁下。   “他喜欢吃什么?你们不是同学吗?”白准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霍震烨的喜好,他从来都问   他爱吃什么,然后吃他剩下的。   许彦文的目光一下柔软了,上一次霍震烨找他的时候,还在为了如何表白如何追求爱人而心烦,看来他的爱人也很爱他。   他托了托金边眼镜:“霍兄对吃的并不挑剔。”   所有的留学生都有受不了英国菜的时候,他们会偶尔做一顿思乡饭,只有霍震烨爱吃牛排羊肉,体格就跟外国人一样壮实。   白准受不了许彦文这种眼神,要是平时一定把他扔出门去。   但白准忍下来了,他垂目凝望霍震烨,这混帐还无知无觉,睡得一脸安详,眉间还略带欢喜?   “还有呢?”   他一直做好抽身的准备,不论给他多少,只要他想就能收回,走得无影无踪。   但现在他想多知道一点他的事,当年他没来找他,他也没去找他。   他要是能赶快醒过来,就算他们互相不亏欠。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七:我快活着呢,让我再高兴两天   是年上,虽然小白一脸祖宗样,但霍七比他大 第79章 民国兄妹日常   怀愫/文   许彦文把他知道的全说了。   “霍兄喜好交友又仗义疏财, 他在留学生中人缘很不错,大家也都很愿意同他交往。”   白准坐在竹轮椅上, 眉目低垂, 状似听而不闻但又字字入心。   嘴角一挑,露出笑意。   喜好交友大概是谁也没放在心上,仗义疏财那更简单, 他也没把钱放在心上。   他什么样子,真是再清楚不过。   从两人再次相见,他就从没隐瞒过什么。   反而是白准,阿秀也好,城隍也好, 还有那不知续不续得上的命香,事事都在瞒着他。   白准目色微暗, 刚想去握霍震烨的手, 又蜷起指尖。   许彦文小心翼翼揣摩白准的脸色,搜肠刮肚,实在想不起更多和霍兄有关的事,歉然对白准说:“白先生,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虽然也出生富贵,但上学的时候认真读书, 跟霍震烨这种少爷作派的留洋学生, 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风流韵事呢?”   许彦文不由自主坐直了,这种传闻当然也有。   虽然不知霍震烨什么时候醒,但他决定替朋友扛起哄男朋友这个重责:“并没有那些事, 霍兄只是人看上去风流,绝不是下流之辈。”   白准沉默着,许彦文看他不再说话又劝他:“白先生,你还是吃一点东西吧。”   阿秀抿着嘴,她看看白准,又看看躺着的霍震烨,扭头跑出门去,一路跑到茶楼,买了粥和点心回来,把吃的东西放在白准面前。   她指指吊瓶,又指指手上的肉粥点心。   许彦文说:“阿秀的意思是打吊瓶就是霍兄在吃东西,白先生也得吃东西。”   许彦文这人虽然婆婆妈妈,倒还算个合格的朋友,白准便不跟他计较,他吃了两口粥,又摇头不吃了。   这人怎么还不醒?   梦中时间过得飞快,白小七长到十几岁了。   霍震烨蹬着自行车,车后坐着白小七,两人从街头人群中穿行而过。   “让一让让一让,车来了车来了!”霍震烨毫无顾忌,不断按着车铃,让人群避让,身后的白小七紧紧扒他的腰:“哥,哥你慢点。”   自行车歪歪扭扭,霍震烨大笑着把车停住,白小七从后车座上跳下来:“哥!你骗人,你根本不会骑车。”   “我会开车,不会骑车。”   白小七这下不相信他了:“我不信。”   “别不信啊,我真弄辆车来开给你看看。”   霍家人没来找霍震烨,两人就在抚育院里长大,霍震烨的小少爷光环早早褪去,待遇跟所有的孩子一样。   七八岁就被赶到街上送报纸擦皮鞋,霍震烨能吃能打,除了抢自己的,还给白小七抢一份。   长到十多岁,抚育院不再留他们的床铺,让他们自谋生路。   霍震烨带白准扒火车来了上海,这里机遇更多,也更容易赚钱。   刚到上海,霍震烨就熟门熟路去了租界的教堂,白小七跟着他胆子大了很多,可一到上海见到完全不同的风貌,又见到那么多蓝眼睛金头发的洋人,他还是有些害怕。   “哥,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别人都说教堂里的洋人是吃小孩的,还会把小孩子的手脚眼睛都摘出来,浸在坛子里泡酒喝。   霍震烨揉一把白小七的头:“来免费吃饭洗澡睡几天,等我找到工作,咱们就搬出去。”   他们刚到上海,住在租界,比住在老城要安全。   神父没想到两个少年会来教堂求助,霍震烨张嘴就是一口纯正的英伦腔,约翰神父瞪大了眼。   “我跟着教授去过英国,在英国住过几年。”   霍震烨进门的时候就编了个故事,他原来跟着一位英国教授,那位先生是很有名的学者,在中国做研究。   但非常遗憾的是教授著作未完就去世了,家人来拿走了所有的稿件和财产,并没有把他带到英国去。   约翰神父十分婉惜,听霍震烨的谈吐和措词,就知道那位教授必然是一个饱学之士,并且出身十分高贵,他很愿意帮教授的学生一个小忙。   他们俩就这么住到教堂后的小屋里,床铺上的被子又松软又暖和,晚上还吃到了烤面包和奶油汤。   白小七很满足的把脸蹭在被子上,他闭着眼睛感叹:“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   霍震烨笑了,他坐到白小七床边,摸摸他的头:“快了,咱们肯定能有自己的家。”   霍震烨英文流利,会弹钢琴,还会画油画。   约翰神父越发相信那个教授的存在,他甚至愿意替霍震烨写信引荐,如果他愿意去英国,约翰神父可以找一艘英国的商船送他去。   霍震烨通过约翰神父认识了英国商船的船长,赚到更多的钱。   这天他回来的时候,看见白小七站在门口,不停张望。霍震烨两步跑上前:“在等我啊?”   白小七脸色犹疑,目光闪躲。   霍震烨挑挑眉头,呵,这是干坏事了:“怎么了,说给哥听。”   “我……我救了个人。”   一个在租界里挎篮卖花的女孩子,白小七上街的时候,看见她被人欺负,花篮被打掉了,花踩了一地。   她不敢回家,害怕被养母打骂:“姆妈这回肯定要卖掉我了。”她已经长大了,能卖到那种地方去了。   白小七把她带回来。   霍震烨一张笑脸差点裂开:“女孩?”   推开门,那个女孩就坐在白小七的床铺上,乌黑头发绑成一根辫子,垂在襟前,琼鼻秀眉,腮边还凝着泪。   “阿秀。”白小七叫她,他走到阿秀身边,安慰她说,“这是我哥,你别怕,他肯定会同意留下你的。”   女孩一抬头,还真是阿秀的模样,她满面惊喜:“真的吗?”   霍震烨松口气,这个阿秀不是纸人,来都来了,留就留下吧,反正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   就当他年纪轻轻,儿女双全吧。   有了阿秀,就不能再长住教堂了,霍震烨没去馀庆里,他在租界租了间房,拿着约翰神父写的信,很顺利的在英国人开的银行里找到了工作。   白小七不肯再坐自行车,两人推车走回家,还没到家,就打响车铃。   阿秀从窗口探出头来,从二楼叫他们:“哥,你们回来了!今天买了鱼,炖鸡蛋豆腐吃。”   白小七的性格跟白准完全不同,舌头倒是一样刁,最爱吃鲜鱼鲜虾。   阿秀很会做饭,她跟隔壁王太太学做菜,用虾茸氽了丸子,大碗里码上三条鲜鱼,切一块豆腐打入鸡蛋,等蒸熟了,浇点鲜酱油就很好吃。   霍震烨一扫菜色就知道这个月钱又花完了,阿秀捏着筷子教训两个哥哥:“非要买什么自行车,这个月接下来都只能吃这些。”   鱼虾比肉便宜多了。   阿秀管家计管得很严格,自从有了她,家里的米缸就没有空的时候。   “不光这个月吃这些,点心也没有了,电影这个月也不能看,下个月再说。”阿秀铁面无私的对两个哥哥宣布。   霍震烨负责赚钱,白小七和阿秀都去读书,全里弄都知道,这家有个厉害的大哥,弟妹都靠他养活。   阿秀刚说完,霍震烨就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来:“这个月的外快。”   阿秀被反将一军,她细眉一皱,拿过信封,数了数里面钱,守财奴似的笑了,从里面抽出两张:“点心还是要少吃,没有奶油蛋糕,只许吃饼干水果糖。”   说着她看了二哥一眼,家里最爱吃点心的就是二哥了。   霍震烨捧着碗,对白小七眨眨眼,家里这一个礼拜点心盒子是不会满了,明天偷偷带他出去吃。   “那城隍三巡总可以去看看吧。”白小七挖了口鲜鱼豆腐炖鸡蛋,“我听说老城里的城隍三巡可热闹呢。”   霍震烨听见城隍三巡,筷尖一顿:“你对这个感兴趣?”   他不住在老城,也是有意避开八门的人。   “多有意思啊,我听说纸扎的神像,有一人半高。”白小七满眼兴味,可他在谈到纸扎的时候,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   霍震烨从碗里挟起条鱼,这种小鱼,巴掌那么长,去掉鱼头用两根筷子一刮,整块的鱼肉就下来了。   他剔了一碗鱼肉,全给了白小七。   阿秀摇摇头:“我同学说了,人太多了,女孩子最好别去。”趁机揩油的,偷东西的太多了。   “那你别去,我跟哥去看,到时候眼馋死你。”白小七伸筷就挟碗里的鱼肉吃。   阿秀看着,伸出手指头,对他刮刮脸皮。   白小七却无知无觉,他早就习惯了,吃完了把碗一伸,他哥还给他剔鱼。   作者有话要说:  霍·儿女双全·七   白·无忧无虑·小七   阿·变成真人·秀 第80章 民国狗血【二更   怀愫/文   白小七坐在西餐馆里, 面前铺着雪白桌布,侍者端来刚煎好的牛排放到他面前。   他小时候手笨, 长大了也没好多少, 跟手工有关的活,全都做的乱七八糟,切牛排也能切得大一块小一块的。   霍震烨看不过眼, 把盘子一拉过来,替他切好。   “哥,你不吃啊?”   霍震烨摇摇头,他面前只有一杯黑咖啡,端起来喝一口:“你吃, 回去的时候给阿秀带块蛋糕。”   “那小老太太肯定要念叨。”白小七嘴里说得报怨的话,脸上却眉飞色舞的, 他跟霍震烨有许多话说。   说他在大学里的事, 说他的女同学们。   霍震烨靠在沙发上,端着咖啡杯,微微笑着听他说,看阳光透过玻璃, 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眉间阴郁不在,眼中不染霜色, 低头喝了口咖啡。   他喜欢这样的白准, 但他不爱这样的白准。   他爱的是那个嘴刁脾气坏,身娇体弱又口非心是的白准。   白小七停下动作,他牛排吃完了, 叫了一客香草奶油冰淇淋,吃的嘴边沾上一点白奶油沫,他突然问:“哥,你在看谁啊?”   霍震烨笑了笑:“没谁。”   他不是没有找过醒来的办法,但他醒不过来,每天躺到床上,再睁开眼还是这个梦。   霍震烨还记得他在干什么,他在给白准买蛋糕,买蛋糕回去的路上,他睡着了,睡着了才开始做这个梦。   梦中投射的一切,都是他见过的人和知道的事。   确切的说,这个梦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所有一切都没有脱离他的认知范围。   白小七拿出两张电影票:“哥,你呆会有空吗?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电影票上印着《雾中花》,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是文野和萧玉芳的脸,报纸还报道过他们二人拍片时因戏生情,在一起的新闻。   这是霍震烨在有意识的主导他的梦。   他在梦里总是能得他想要的,只要他的理由足够合理。   比如认识约翰神父,他给自己安排了一条路,在梦中他给自己一个家。   “你们俩是不是又乱花钱了!”阿秀叉着腰,她瞪着两个哥哥,“这个月已经买了自行车了,说过不许再乱花的!”   白小七笑眯眯拿出小蛋糕:“我们不是光自己吃,还给你也带了。”   阿秀脸色稍霁,但她还是生气:“大哥赚钱多不容易啊,咱们不能乱花了。”   霍震烨看着他这对弟妹,靠到窗边:“没事儿,吃就吃了,还能吃穷我?”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往天上看,云层里偶尔会有一撇浮影。   这个世界是彩色的,只有那撇浮影是浅灰色,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它偶尔在云里,偶尔在空中,甚至有时是只灰雁,总是一闪而逝,稍不留意就从他身边溜走。   霍震烨有种直觉,只要抓住那抹灰影,他就能从梦中清醒。   “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好看?”   霍震烨回神,听见问话的是白小七,立即点头:“当然对,肯定好看好。”   本以为阿秀会跳起来,谁知她细眉一弯,脸上两抹红晕浮起,飞快扫了霍震烨一眼,快步回房间,一把关上了门。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霍震烨这才问。   “我说给阿秀买身洋装,像画报上胡蝶穿的那种,她肯定比电影明星还好看。”白小七看了眼门上晃着的半帘,笑了。   霍震烨看着这个笑容心口一跳,他看向白小七,扯了个笑,笑容中有些别的意味:“那你给她买去。”   他不爱这个人,就算面貌是相同的,但不爱就是不爱。   他不会因为白小七流露出对别人的情谊,而吃醋。   霍震烨开始慢慢留心那道灰影出现的频率,它一直在天空,好像居高临下的在窥探这个世界。   窥探他的梦。   “师父,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高远看着古镜中的霍震烨,他站在红阳身后,有些担忧的问。   霍震烨在蛋糕店撞上的那个人,就是红阳。   擦身而过之际,红阳在霍震烨身上施术,让他酣然入梦。   “他会不会识破梦境?”   术一旦被破,就会反噬施术者。   师父用这个法术操控了许多人,其中有巨商有政要,他们对梦中发生的一切都万分相信。   梦中先师天母降下法旨,赐与财富权力,他们很容易就成了一关道的信徒。   那么多大人物都没能识破梦魇,这个霍震烨怎么有意无意的,好像察觉了什么,似乎在观察着梦境。   屋里点着一支红烛,烛光照在古铜镜上,镜中投映出红阳半张脸,他凝视镜面,等蜡烛烧到头,火星快要扑灭的时候,又续上一支。   火光由暗转明,镜中一切又清晰起来。   “他一开始就知道。”红阳这么说。   霍震烨长命富贵,福禄双全,是少有的好命格。这人若是生意,会当大商贾,若是当官能登上高位,可他偏偏没走这两条路。   命中该给他的福运禄气,没地方安排,就会补在别处。   他的神识强健,灵感敏锐,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梦,他还在有意操控这个梦境。   “他一开始就知道?”高远震惊出声,见红阳眉头一皱,又低下声来,“师父,我是担心您老人家的身子。”   一关道为了扩张地盘,势头极猛,红阳还要抽出时间来专心对付霍震烨,要他说,区区一个八门,根本不值得投入这么大的精力。   “师父,咱们这是何必呢,咱们在虹口不是已经开了这么多分坛了嘛。”   日本人的路子走通了,巡逻兵见到一关道道众都会放过一马,把一关道的标识贴在门上,日本兵便不会闯进去。   撑保护伞,自然要收保护费,一关道的道坛越来越多,就快与青帮并行了,怎么还在乎八门。   红阳眼波微动:“你懂什么。”   他不在乎八门,他在乎的是白准的纸活,他倒要看看,姓白的究竟有多少本事。   铜镜中的霍震烨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红阳移动铜镜,就见他正低头看着一方水塘,塘中映着天色浮光。   高远凝神屏息:“他是不是找到关窍了?”   红阳没有说话,既然这种梦骗不倒他,那就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出去的门。   他催动咒术,铜镜缓缓转动,越转越快,梦中时间也过得飞快。   霍震烨回到家,看见阿秀穿着新洋装,走到他面前:“大哥,好不好看?”   霍震烨以为是白小七给阿秀买的,粉红色的蝴蝶结衬衣,下面是长纱裙,阿秀本来就长得美,这么夸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她就像个瓷娃娃似的。   “好看。”   “二哥约我们去红房子西餐厅吃饭,给我过生日。”阿秀还烫了头发,打扮得就像电影画报上的女明星,头发烫得卷卷的,夹了个水晶发夹。   霍震烨笑了:“他还挺有心。”   两人一起上街,街上的人对俊男美人纷纷侧目,霍震烨拦了一辆黄包车:“去红房子。 ”   阿秀在路上一直都很沉默,时不时就偷偷瞥一眼霍震烨。   她喜欢大哥,她不想当大哥的小妹妹,她想当大哥的妻子。   霍震烨浑然未觉,白小七和这个小阿秀都是他养大的弟弟妹妹,他偶尔会贪看白小七的脸,透过他的脸看白准,但他们对他是家人。   “把我们叫来,他自己反而迟到了?”霍震烨说着翻起菜单,他其实不用看,闭着眼睛都能报出一长串白小七爱吃的东西。   阿秀握着咖啡杯子,卷发垂到腮边,她低头望着杯中自己的影子,鼓足勇气:“我……我喜欢大哥。”   霍震烨漫不经心的神态一下僵住了,他缓缓回过头。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大哥了。”第一句话说出来了,后面话就容易了,“大哥喜欢我吗?”   “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   阿秀杏眼含泪,她似乎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她问:“我知道,我知道大哥喜欢谁。”   “大哥喜欢二哥。”霍震烨永远都对他最好,给他挑鱼肉,还会给他盖被子。   总是很温柔的看着二哥,连她都没有被这种眼神看过。   白小七站在桌边,他手里提着蛋糕,张大了嘴看着阿秀,又看看霍震烨。   脸色一层一层变幻,最后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怒气冲冲看了霍震烨一眼,然后扭头就跑。   霍震烨默默无言,没想到养大了孩子,竟然还会有这种事发生。   叹了口气,他飞快跑出去,就在他要追上白小七的时候,一辆汽车迎面冲上来,霍震烨一把推开白小七。   自己被车狠狠撞了一下,撞出马路,滚到街边。   虽然是个梦,可那痛楚无比真实,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滚进一片水塘里,水塘中倒映着天空上一片灰影。   霍震烨猛然睁开眼睛,他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痛意在四脚弥漫散开。   “醒了?”白准坐在他身边,屋里点起一排白烛,烛光映在他眼。   点点浮光搅动白准眼中的情绪,他难以自制的倾身上前,两人鼻尖相对。   这一次是白准主动,吻了上去。 第81章 镜中   怀愫/文   白准的动容稍纵即逝, 那个吻也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就放。   霍震烨未从痛楚中回神, 全身就似触电般酥麻, 他探舌欲吻,白准已经起身。   浓墨似的发扫过霍震烨的胸膛,不等霍震烨索求更多, 就一竹条抽在他手背上。   “啪”一声,轻脆响亮,抽得霍震烨龇牙咧嘴。   白准冷然转过轮椅,回到房中,把门紧紧关死了。   阿秀从天井边溜过来, 给霍震烨端水,他四肢酸软, 一时没办法坐起来, 想开口才觉得喉咙里火烧似的,哑着声音问:“我睡了多久?”   阿秀伸出手指,比了个三。   霍震烨一口把水喝干,这才觉得嗓子里好受些, 原来他睡了三天了。   阿秀在他掌心上写字,“主人, 担心。”   霍震烨笑了, 他三天没吃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下床站起还有点头晕眼花, 走到白准门边,叩了叩门:“我饿了。”   说得有气无力,把七分虚弱装到十分,歪靠在门上。   门内一时无声,没等霍震烨再敲,门就打开了,白准坐在门里,双唇紧抿,依旧气哼哼的:“阿秀,去买点吃的来。”   阿秀依言出门,霍震烨想蹲身跟白准脸对脸,但他一下眩晕,差点栽倒,白准伸出手来,他又扶门站定了。   “我怕把你压坏了。”   “你三天没吃饭还能油嘴滑舌?该让你六天不吃。”白准目含霜色,嘴里一点情面不留,可他伸着的手却没放下,怕霍震烨再站不住。   阿秀很快回来了,她买了白粥,又去厨房盛两碟小菜。   除了霍震烨的,还有白准的,阿秀比比划划,“主人也没吃东西。”   霍震烨的目光一下软了,他舍不得责备白准,但又心疼他:“我少吃两顿也不要紧,你怎么能不吃东西?”   怪不得他脸色都差了,一边说一边给他盛粥,白准趁他低头,瞪了阿秀一眼。   阿秀委委屈屈往墙边站,鼓起嘴巴不高兴,主人明明就很担心。   她在白准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跟霍震烨比手势,主人觉也不睡,饭也不吃。   霍震烨更心疼了,他伸手就要摸白准的头,像在梦里那样,他才刚抬手,白准就冷眼睨他:“干嘛?”   “就算我真……”死字还没出口,又是一竹条,这回抽在腿上。   扬起来看着的极狠,但落下去却轻,只是挨了一下裤管,根本没抽到肉上。   霍震烨简直忍不住要笑,他俊目望着白准:“下次我一定更谨慎。”   饿狠了的人不能立时吃饱,先把胃暖住,吃个半饱,缓一缓再进食。白准把粥碗推给他,冷声道:“是我该更谨慎。”   “那究竟是什么?”   白准敛眉低目,碗挡住他的脸:“是梦魇,还好你梦得不深,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呗,还能有什么。”霍震烨觉得胃中暖洋洋的,他伸伸懒腰,开始胡说八道,“我梦见你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咱们一直在一起。”   白准撇开眼:“那真是作梦。”   霍震烨放下碗:“我很喜欢这个梦。”   “无聊。”白准轮椅一动,滚到天井,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天井里摆着一个陶土坛子。   这个坛子是禇芸的藏身坛,白准将它从阁楼里取下,又在天井中设法坛。   烧香点纸,一把竹剪剪出十数个纸人。   他将纸人夹在食指中指之间,点香念道:“万灵借法。”   纸人倏地立直,站到了香案上。   这个法术,霍震烨从未见白准用过,那一只只剪纸小人排成一串,随风飞出院墙去了。   白准拍开陶土坛子,禇芸从坛中钻出一半身体:“七爷吩咐。”   “去。”   禇芸飞身离开坛子,坛子一空翻倒在地,滚动两圈。   “你这是让她干什么去?”   “放心,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红阳盯着铜镜,高远在他身后咽了口唾沫:“这个白七还养了厉鬼?”说到最后,他声音都有些发抖。   红阳轻笑一声,烛光在他雪白面颊上晃动:“倒还有点本事。”   通过霍七少的梦,揭一揭七门的老底。   “师父真是神机妙算,他把这个当真了。”   “他当然会当真。”这个白准也是他想像出来的,上一次他知道自己在作梦,这一次他以为自己醒了。   所以这个白准会更真实,真实到把七门所有的本事都展现在铜镜中。   高远心中啧舌,他当然看见那个吻了,没想到七门的师徒还是这种关系,光想就有些恶心反胃。   拜师父还拜到床上去了。   啧,这个姓白的倒真是长的不错,原来还喜欢这种勾当,就不知道这对师徒谁上谁下,别是床下叫师父,床上叫“哥哥”吧。   红阳面前的烛火剧烈一抖,他横眉瞪一眼高远:“你在想什么?”   分了神,咒术便会被影响。   高远当然不敢说他在想那种事,动了淫念,术法就不灵了,他摸摸肚皮:“我是在想,要不要给师父准备些吃的。”   “我看你是自己饿了。”红阳摆了摆手,“去吧,别碍事。”   高远急忙退出去,这会儿是来不及找个地方痛快痛快了,肯在道坛里守先师天母的,又是些年老妇人。   等道坛越设越多,那些全家变卖家财入道门的多起来,就有水灵的姑娘。   到时候也不用去长三堂子过瘾,漂亮还干净。   高远心里这么想,绕过堂屋去茅厕,眼角余光一瞥,瞥见个窈窕身影跪在三圣像前,念经烧香。   光是个背影,就让人酥倒半边。   高远一步迈入堂中:“你是哪儿来的?”   那女人听见声音一惊,回转身来,只露半边脸:“我是新入门的,替我爹爹妈妈烧香祛病痛。”   入道门讨香灰,越虔诚的,越能治病。   一关道就用这个敛财,比起洋人医生和坐堂大夫,更多人相信香灰。   高远走近去:“我是大师兄,你……你入门有没有道侣。”   也不管她有没有了,反正师父不近女色,这个坛他说了算,一把拉起这女人就往后屋去。   女人百般挣扎哀求:“师兄饶了我吧。”   腕间皮肤都磨红了,高远心火怒放,漂亮水灵,连声音都像黄莺一样。   高远把带到后屋,将人往床上一扔,着急扯开裤腰带:“你放心,我不是跟你当露水夫妻,我明天就跟师父说,咱们俩结成道侣,你父母也不是普通道众了,全都跟着我。”   床上的女人似乎是知道躲不过去了,埋在枕中嘤嘤哭泣。   “哭什么,成了我的丈人丈母娘,我保管他们把病治好。”   “真的?”女人不哭了,她袖子掩着脸,泪眼含情,“你真能治我爹妈的病吗?”   高远爬上床,一把摸上女人的手,又滑又嫩,大约是夜风吹多了,凉冰冰的,他笑一声,把这只手按到他热的地方。   “真的,香灰只是药引,还要先师拔走病气才行。”   女人抽出手来,爬到他背后,先一巴掌拍他左肩,等他反手要捉,又一巴掌拍他右肩。   高远笑了,想不到这丫头还挺会玩儿。   “大师兄,你知道为什么拍你肩吗?”声音带着隐隐的戏腔,说不出的娇媚好听。   “为什么?”   “先来你肩上两把火,才好灭你眉心火呀。”   高远跟着红阳学过些法术,一听这句,转身去看。   女人倏地伸长了脖子,脑袋倒悬在他面前,指甲一弹,正中高远眉心。   高远就见眼前女人变了模样,半张脸画着油彩,浓浓血腥直冲脑门,他刚要大喊,手脚就不听使唤,胸口符咒还没摸出,人就昏了辽去。   三把火都灭了,禇芸轻轻松松上了他的身,低头厌恶的看一眼裤档,这东西走路真是碍事。   扭腰往红阳先生的屋中去。   红阳还盯着铜镜,听见敲门声说道:“心正了,再进来。”   “高远”微微一笑,纸糊的门只映出他的影子,照不出他的笑容:“师父教训得是,这就进来了。”   说着推门入内,手上还托了只托盘,盘中一只青花碗,碗里一只只大馄饨,裹得元宝似的,还冒着热气。   “师父,这是刚买来的,您趁热吃。”   “高远”将托盘搁在桌上,红阳盯着铜镜,他连夜施咒,确实饿了,趁红烛还有续着,捧起碗来。   刚要吃,鼻尖闻见腥味:“这是怎么料裹的馄饨,怎么这么腥气?”   “是鱼肉,新鲜捞上来的鱼肉。”   红阳舀起一只,低头欲吃,抬眉扫一眼铜镜,一瞥之下,就见青花碗中浮着一只只人眼珠子。   他飞快看向高远的身影,站在门边的哪里是高远,分明就是刚才镜中那个女鬼!   作者有话要说:  禇芸:吃我一碗血馄饨 第82章 好想你   怀愫/文   红阳识破禇芸鬼身, 但他面不改色,握着勺子将馄饨送到嘴边, 用余光偷偷看向镜子。   “高远”阴侧侧向他身后飘来, 铜镜之中烛火摇曳,一时照出高远的脸,一时又照出禇芸的脸, 两张脸交叠变幻。   就在禇芸到他身后,伸出鬼爪之际,红阳猛然转身,一把将手中这碗“香喷喷”的馄饨泼了出去。   禇芸没想到被他识破真身,她冷哼一声, 离开高远的身体,长袖一甩, 人眼珠子照着红阳面门弹去。   红阳拍开眼珠, 急退两步,脚下还踩爆一颗,鞋底沾上一滩红白浆液。   他抽起桌上的桃木剑,反身刺去, 被禇芸一把攥住剑尖,雪白细爪上涌起团团血雾, 克制住桃木阳气。   桃木剑“噼啪”作响, 裂开细纹。   禇芸娇笑两声,鬼爪发力,细腕一拧, 那柄桃木剑刹时断成几块,碎在地上,只给红阳留了个剑柄。   红阳看禇芸怨气缠身,血雾环绕,暗暗吃惊,这个白准竟然能操控这么厉害的厉鬼,他退到桌边:“白先生既然已经知道了,不如咱们谈谈条件。”   一只黄雀破窗而入,翅膀一动,落在博古架上,比红阳高出半个头,俯视红阳,尖喙微张,传出白准冷然的声音:“什么条件?”   红阳又吃一惊,他自然知道这鸟是纸扎的,可他没想到,白准竟有这种本事。   一关道在北地盛行多年,慢慢发展到南方,他们在军阀枪炮下都能繁衍壮大,来了上海滩,却处处受钳制。   以为七门是块软豆腐,没想到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白先生的术法,着实让我大开眼界。”红阳看一眼铜镜中的霍震烨,只要人还在梦中,他手上就有筹码。   “少废话。”   红阳桃花眼微微眯起:“白先生,劝你客气一些,你的术法我办不到,但我的术法,你也破不了。”   黄雀乌眼沉沉,盯视红阳。   红阳还以为自己戳中了白准的心事,他傲慢笑道:“不如我们两边合作,白先生有这样的本事,蜗居老城,当个七门主,实在是太委屈了。”   白准轻笑一声。   “就你这点本事,也配跟我谈条件。”   禇芸禇芸指甲爆长,露出厉鬼本来面目,一水袖击向红阳,红阳避开水袖,鬼爪又已探到他面前,禇芸血红指甲一下刮过红阳的脸。   红阳厉声痛呼,一关道的弟子听见屋里传出尖叫,纷纷赶过来:“先师,出了什么事?”   红阳一只手捂住脸,咬牙忍疼,嗡声道:“全座没事,谁也不许进来!”   几个小弟子听见红阳说没事,更不敢进去,抬头看见窗中投映出两道影子,一道是红阳先师的,一道像是个女人的影子。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先师不是不近女色吗?   “统统退下,今晚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许进来。”   几个弟子退出回廊,其中一个看见窗纸破了个洞,是刚才黄雀破窗时冲开的。   他飞快往里一瞥,窗上明明映出两道影子,可屋里哪有什么女人?当下连声音都不敢出,吓得两腿发抖,跟着同伴出去。   “先师屋里有个女人啊!”小弟子们出了门,纷纷议论起来。   其中一个一句话都不敢说,吓得满头是汗,灯火照得出来,可是人眼看不见的,是什么?   禇芸飞到半空,美目盯着红阳:“你识相的,就赶紧把人放了。”   红阳放下捂着脸的手,他脸上的伤口似道红线,厉鬼爪上的怨火沾上便不停灼烧,这红线越扩越粗。   细皮一破,露出里面的红色筋肉,伤处皮肤迅速老化,没一会儿他半张脸就苍老了几十岁。   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禇芸虽是厉鬼,但到底才死不久,看他这样鬼眼滴溜溜的转:“原来你还是个老妖怪。”   红阳伸出手来,一边痛吟一边把手伸进脸皮伤处,一把将老化的皮撕了下来。   高远恰在此时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就见师父做这骇人的举动,一边是女鬼,一边是妖怪,他猛爬起来要往门外逃。   红阳已经撕破脸皮,干脆连头发也一起撕了。   禇芸虽是鬼,也没见过这样可恐的情形,她呀一声,用水袖遮住脸:“你撕完了没有,撕完了再打。”   这么恶心,她打不下去。   那张被撕下来的脸,刚掉在地上,就化成飞灰。   红阳一把抓过高远,他皮掉了,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团蠕动的血肉。   高远大声惨叫,他越是叫得惨,越是没人敢靠近红阳的屋子,红阳把舌头探进高远的嗓子眼。   高远肉眼可见的衰老,先是皮肤干涩,接着头发花白。   他嘴巴被堵着,只好呜呜出声,哀求红阳饶了他,最后连声音都苍老起来,红阳这才放开他。   扔破布似的将他扔到一边,高远慢慢往门边爬去,他刚才还血气方刚,顷刻就鸡皮鹤发。   怪不得红阳会这么年轻。   红阳的皮肤头发又长了出来,比原来还更年轻一些,脸上的伤疤一丝痕迹都没有,但他吸得猛了,补过了头,血珠从鼻尖淌下。   一边伸手拭血,一边甩出一叠剪纸人。   禇芸鬼爪聚起绿火,绿火飞击纸人,眼看鬼火烧不化这些纸,她返身跑了。   红阳嗤笑,看来这女鬼也并不全听姓白的话,环顾四周,黄雀早就没了踪影,姓白的破不了他的术法,就是来放放狠话的。   红阳又坐到镜前,烛火将要燃尽,他点起蜡烛,又续一支。   听见摔在门边的高远呼哧呼哧喘气,看了高远一眼,他挑徒弟先看八字,八字合适的才留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你放心,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的。”抢来的东西总归是抢来的。   只要高远还活着,他就能一直用他的精气,如果高远死了,精气也会随三魂同归。   红阳皱皱眉头,他刚才确实吸的太狠了些。   铜镜中的霍震烨问白准:“这个你怎么从来没用过?也没教过我?”   白准懒洋洋把竹剪一抛:“我的本事这么容易学?你连摇钱树都扎不好,还想学别的?”   霍震烨微微笑,这个纸人他没见白准用过,但他是见过的。   在一门金洪老爷子家中,红阳放出来窥探他和白准。   “七门还会什么?”霍震烨仿佛突然有了谈性,追问起白准来。   白准动动手指,阿秀从冰箱里拿瓶汽水送给他,他美滋滋喝了一口,凉得眯起眼来:“糊、剪、绘、编、扎。”   彩糊,剪纸,绘画,草编,竹扎。   原来白准的本事,他还没全见识过。   红阳坐在镜前,原来七门还有这些本事,有些是他见都未见过的,原来白阳不过教了他一点皮毛。   镜子里的禇芸飞身回天井,一骨碌钻进坛子里,从坛口伸出只手来,满地摸着纸封条。   摸到封条就往坛上一贴,她再也不出去了。   霍震烨蹲下身,隔着一层陶土问她:“怎么了?那个红阳十分厉害?”   禇芸的声音从坛子里传出来:“他不是人,他是妖怪。”   红阳窥探到一点有用的秘密,他大喜过望,忍不住炫技,指着镜中的陶土坛,他嘴里说的话,就成了镜中禇芸说的话。   是他在跟霍震烨对答。   “他是什么妖怪,把你吓成这样?”   “我的手擦破他的脸,他就……他就变老了,他吸了他徒弟的精气,又变回来了。”   半真半假,他才会相信这不是梦,然后一直呆在这个梦里,直到死去。   霍震烨果然皱起眉头,他忧心望向白准:“红阳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准一直坐在轮椅上,那坛子滚来滚去,红阳的注意力全在坛子上,白准退到镜框边。   就在红阳喜动颜色之际,白准倏地抬头望天,透过镜面看了红阳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听见霍震烨这么问,他自然而然借机骂人:“狗东西。”   镜子外的禇芸也飞回白家小楼。   楼内纸人兵团守门守窗,阿秀坐镇,堂屋中的床上躺着两个人。   一个霍震烨一个白准,白准双目轻阖,似入梦乡。   白准自然不会让禇芸跑一趟只是放放狠话,他是趁着红阳分神对付禇芸的时候,自己入了霍震烨的梦。   不知道这笨蛋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红阳不是想看看他的本事吗?那就让他长长见识。   白准轮椅滚到屋中,就见屋内从牌位到竹刀,都与现实一模一样。   这个梦是由霍震烨主导的,细枝末节全在他脑海中,要是少了什么,还真有些麻烦,没想到他竟然梦得这么齐全。   白准照习惯点起一支香,先做竹骨,刀劈竹条,细磨竹骨。   霍震烨就在他身边帮忙,他手上动作不停,脑中确认了,他还在梦里,红阳企图用这个白准骗过他。   两人目光相交,互相试探。   霍震烨先出手,他一把伸手握住白准的手背,攥在掌中摩挲两下:“我好想你。”   白准指尖一僵,耳廊泛红,目光平静无波,他一把抽出手,怒气横生:“我看你是想死。”   霍震烨恍惚,他这究竟是不是在作梦?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七没出来,白七等不及了,入梦了 第83章 喜怒无常   怀愫/文   “刀。”白准抬起手, 三指执平,两指卷曲。   霍震烨闻言就从箱子里找出一支扁身尖头的窄刀递给他, 刀口向着自己, 刀柄搁在白准掌心。   他接过去刮擦竹条,刀尖一戳,劈出竹丝。   霍震烨泰若无事, 无声观察白准,越观察越觉得这个“白准”,简直太像白准了,语气动作手势,全都如出一辙。   难道他的推断不对?   白准削出一根根长短不一, 粗细不同的竹条,好像这些竹条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位置, 每一根的用处都清清楚楚, 不多一根,也不少一根。   香燃到尽头,白准停下动作,坐着轮椅离开内室, 回到卧室去。   霍震烨有短暂的犹豫,白准轮椅滚到卧室门边, 借转身入内的片刻, 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霍震烨一个激灵,这意思是让他进屋去?   会暗示的这么明显,又不像白准的作风了。   霍震烨心中迟疑, 面上不露,迈步跟上,一边走一边决定再多试探一下。   他靠在门边,长腿一搭,伸手扯掉领带,挂在门把手上,又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   从胸膛到小腹,在小腹上面停下,结实的腰腹线条若隐若现。   白准坐在竹轮椅上,两手按住扶手,下颔微抬,眯着眼看向霍震烨,这人在搞什么鬼?   霍震烨把心一横,松开皮带扣,往前两步,两手撑在白准轮椅背上。   拇指食指扣住白准的下巴,倾身吻上。   白准长睫一敛,竟没后退,他知道这是个试探,这人看着动作迅猛,可吻起来却小心翼翼,连舌头都不敢伸。   白准低笑一声,这纨绔,竟想了这么个下流办法。   这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二人亲密到何种地步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红阳再能造梦,假的自然拙劣。   霍震烨不敢探舌,他连试探都试探的磨磨蹭蹭,听见白准轻笑,抬目望他,就见他眼中满是兴味。   白准笑意一收,伸手叩在霍震烨的颈间,眸光微暗,唇齿微张,等他讨好他。   霍震烨猛吸口气,他把白准整个抱起来,一脚踢开竹轮椅,轮子骨碌碌往墙边去,掀开被子往里一躺。   在红阳看不见的地方,霍震烨用口型问他“你来了”。   白准眼睑微阖,算作应答。   霍震烨深吸口气,这下他不客气了,闭眼吻上那一刻,便立即感受到回应,轻咬舔舐,舌尖与舌尖相缠。   吻到喘息,这才放开,霍震烨胸膛肌肤灼热一片,两人都已经蓄势待发了。   他们亲密止于唇舌,还未领略得更深,霍震烨知道这是在梦中,在他的梦里,他低笑起来:“我替你弄,好不好?”   他不等白准回答,手已经摸上去,掌心覆住,轻拢在手。   白准伸手抵住:你是不是疯了。   隔着被子,红阳是看不见的。   “你不想?”霍震烨笑起来,他目光明明沾着欲色,偏又亮得叫人不能直视。   “不想。”白准把喘息咽进喉中,他自己知道,他手指必须攥着被单,才能平声说话。   他口吻虽硬,身子已经在轻轻颤抖。   七门之人不可重欲。   一旦有了留恋,便会生出无端的妄念。   “说谎。”霍震烨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这是他的梦,他才是主导者。   他斜躺着,探身吻着白准,让他不能发声,伸手掌握,在感受力与热的同时,让白准也感觉到他的力与热。   白准不自觉得仰头,身心一同昂扬。   彼此都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但霍震烨很快就把握了节奏,看着白准沉沦享受,让他有种更深的满足感。   白准凤眼微张又轻阖,他的每一声轻喘,都像是一声夸赞。   霍震烨含笑看着,不错过他眉心半点起伏,起时便是舒服到极处,伏时是为了下一瞬的放纵。   白准眼角泄露一点眸光,看霍震烨含笑的眉眼,不肯让他这么得意,反手握住了他的。   霍震烨倒抽一口气,白准的手能叫纸竹听话,也能让他熨贴,指尖刮过,滑过一下他就差点缴械。   这渐渐变成了双方角力,既享受又克制,看谁能忍耐得更久一些。   霍震烨含住白准耳垂,他的手比不上白准灵活,但他知道白准的弱点在哪儿,白准怕痒,往他耳中吹气,带着笑音问他:“一起来,好不好?”   他也该撑到极点了,下一刻,霍震烨掌心濡湿。   两人并肩躺在枕上,霍震烨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他趁白准困意上涌,将他整个搂住,孜孜不倦又吻片刻。   吻到他舌尖微红,这才放开。   天色渐渐亮了,红阳整夜看被子里两人动来动去,一点可用的消息都没有,他脸色沉得可怕,甩上一团红布将铜镜盖上。   走到门边,把高远提了起来,高远的精气极速被吸,瘦得像人干一样,老眼浑浊,望着红阳。   目中是刻骨仇恨。   红阳看他一眼:“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命不。”八字正合适,不吸他吸谁,“你放心,我给你养老。”   高远鸡皮鹤发,老得可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红阳提着高远出门,招来小弟子:“你们大师兄道心不稳,走火入魔,抬他下去养病。”   红阳随手把人交给小弟子,几个小弟子看见大师兄形如枯槁,又想起昨天晚上师父房里的动静,吓得一眼也不敢看红阳,把高远抬回房中。   大弟子没了,还有二弟子,红阳随手招来二徒弟:“白阳先师到上海了吗?”   “还没有,昨天拍电报回来,在南京有些事耽误了,过几天才能到。”   红阳微微点头,晚到更好,免得他出手阻止。   他对二徒弟说:“你给你师兄买些补药,让他好好活着。”   二弟子没一会儿就把事办好了,他在红阳房门外禀报:“坛中大家都说,大师兄让狐狸精迷去了,是师父救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道众亲眼看见高远这个模样,深信这是被狐狸精采补了,一个壮年男人就这么被吸成人干,全都跪到三圣面前,祈求先师保佑。   红阳应一声,在屋中打座。   天光透出隐隐的红,白准睁开眼,在霍震烨掌中写字“夜”。   霍震烨不明所以,跟着又想到,这是他的梦,他可以把白天快速略过,把黑夜拉长,心中刚这么想,天就又黑了。   白准整理衣裳,坐回内室,再点一支香。   他削了许多竹条备用,没一会儿就扎出一只只小鸟模样的竹扎来。   霍震烨有些茫然,这些鸟比起小黄雀来也没大多少,难道要靠它们打败红阳?   白准知他心里在想什么,瞥了他一眼,沾水在桌上写道“伯奇”。   霍震烨这才明白,伯奇化鸟食梦,梦魇就在他梦中,正是伯奇的食物,吃掉梦魇,梦境自散。   白准扎一只,放一只,每只鸟都拍着翅膀飞出窗口。   余下最后一只,这一只他没用线,他用自己的头发缠在竹骨上。   霍震烨还是第一次见白准用发丝裹竹,怪不得他要留这么长的头发,白准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桌上写了“阿秀”。   阿秀的骨,就是用他的头发扎起来的。   霍震烨眸色震动,他没想到白准肯告诉他这个,是因为他们比原来要更亲密了?他按住白准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不必告诉我”霍震烨如此写到。   红阳这法子,也许还有人会用第二次,他这次能够分辨,也许下次就不能分辨。   他知道的越少,对白准就越安全。   白准目光微微动容,淡唇微抿,沉心替纸扎上色,画出鸟头鸟尾,最后点上眼睛,一只浑不起眼的灰雀倏地活了过来。   “去。”白准轻声道。   灰雀扑空飞走,混在鸟群中间,在天空寻找梦魇。   等红阳休养生息,再回到铜镜前时,镜中又是白天,白准坐在桌前,在扎城隍三巡用的神像。   看来霍震烨已经完全相信这不是梦境了。   红阳掸掸长衫,好整以暇的等着看白准的本事,糊、剪、画、编、扎,白阳既然只肯教他剪术,就别怪他偷师了。   白准细磨竹骨,铺平白纸,在纸上画神像法衣,一笔一笔落得极细。   既是磨红阳,又是磨自己,昨夜乍见冲动,等真的出去,跟这人还真的夹缠不清了。   霍震烨直觉白准情绪不对,他热了杯牛奶,还加勺蜂蜜,在门边探头探脑,就见白准整个人都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他把竹条一扔,轮椅骨碌碌刮过砖地,擦着霍震烨腰过去了,“啪”一声关上门。   霍震烨看着紧紧关上的大门,红阳看着铜镜中扔了满地的竹条,两人心里都莫名其妙。   红阳皱眉,这个姓白的,还真是喜怒无常。   作者有话要说:  白·喜怒无常·自暴自弃·七:这下好了,要跑更难了 第84章 尽头   怀愫/文   阿秀和禇芸守着白家小楼, 一个守内,一个守外。   霍白在梦中欢畅, 身体自然有反应。   阿秀盯着主人泛红的脸色, 还以为白准是热了,她替白准掀开一点被子,还用扇子替他扇风。   越扇越红, 阿秀扔了纸扇,急急忙忙跑去天井找禇芸帮忙。   禇芸站在白家小楼的屋顶上,红衣水袖,轻歌曼舞,深秋沾雾气的濛濛月色, 在她水袖间翻拂。   一扭身看阿秀焦急跑来,禇芸双袖轻振, 倏地飞进堂屋, 翩然落地。   阿秀跟着跑进来,白霍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呼吸急促,面色潮红, 额角沁汗,他们会不会是在梦里遇到了危险?   禇芸扭过脸:“你去找床被子, 替他们盖严实点。”   她在白家阁楼呆久了, 知道阿秀是纸人,阿秀又天真稚气,禇芸看她像看小妹妹, 怎么会教她这种事,只好含糊掩盖过去。   说着看了霍白一眼,这两人棺材里面能亲热,梦里还能亲热。   阿秀更懵懂了,脸红不是因为热吗?都很热了,为什么还要盖被子?   她有些不信,但还是听话抱了一床被子来,替主人跟霍先生盖上,托着下巴坐在床边,守着香炉中的线香。   一边盯着火星,一边听见屋顶“啪啪”声响。   红阳的剪纸人一个接一个想从各种地方钻进白家,禇芸把白家小楼守得铁桶一般,来一个打一个。   水袖连击,像拍苍蝇似的,把剪纸人拍了个稀巴烂。   白准不醒,阿秀就是老大,她指挥屋里的纸人纸鸟一齐出动,守在窗边墙边,一见到红阳的剪纸,就戳破撕碎。   天井里下雪似的,散落了一层白色纸屑。   禇芸从长袖中伸出细白腕子,掌心一拢,一团鬼火打出去,纸屑燃烧照得满屋莹绿。   红阳倒也没指望这些纸人真能探听到什么消息,他不过为了绊住白准。   红阳怎么也想不到,白准竟肯为了霍震烨入梦,由旁人主导的梦,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铜镜里的两人还在演戏,白准当着红阳的面做纸扎。   红阳吩咐二弟子:“找间纸扎店,买些劈好的纸竹来。”   二弟子陆鸿不知师父为何突然要纸竹,还点名要纸扎店的,但他很快买来,送到屋内,还禀报大师兄的高远的近况。   “师兄体虚气弱,我给他喂了些粥,师父要不要去看看他?”   “看他干什么?”红阳皱眉不悦,挥挥手,“让他活着就行。”对这个跟了他两三年的大徒弟,竟然一点也顾惜了。   陆鸿跟伺候亲爹似的伺候着高远,就是以为红阳还看重高远。   高远原来可没少仗着大师兄的名头排挤他,如今一看,师父根本也没把高远放在心上。   只要不死就行。   陆鸿退出屋子,小弟子向他汇报:“已经给大师兄送去肉粥了。”大家都在议论究竟是什么功法,这么厉害,让大师兄连牙都掉光了,活像九十岁的老头子。   “什么大师兄,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罢了,以后他的事不用特意来问我,不死就行。”陆鸿轻蔑说完,甩手走了。   这些小弟子看二师兄都这么说,个个偷懒,谁愿意给大师兄喂饭端水倒尿盆呢。   红阳学白准的样子磨劈剪,在火上烘弯竹骨架,架势学得有模有样。   白准心知红阳正在看着,动作不紧不慢,把细致功夫做到十分,一根竹骨磨了半个小时。   霍震烨就在他身边,看他看了半个小时。   “把你的眼睛挪远点。”白准不耐烦了,演戏呢,认真点。   霍震烨就真的只挪远了一点。   红阳手上那根细竹条“啪”一声被他捏断了,他深吸口气平复心绪,忍不住心生疑惑,难道白准也并没有教过这个徒弟更深的功夫?   这个霍震烨除了磨竹劈竹,打打下手之外,七门调的隐秘他根本就不知道。   昨天看两人在床上糊天糊地,还以为白准把这徒弟当宝贝心肝儿了,原来竟也不过教点皮毛。   红阳想到什么,冷哼出声:“七门的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床上哄人的手段一流,下了床还是什么也不肯教!   白准不知红阳这样腹诽他,他懒洋洋耷着眼:“去给我买点汽水来。”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   梦魇无形无声,在梦中来去自如,暗中推动这个梦,霍震烨只有离开屋子,伯奇鸟才能发现它的踪迹。   “除了汽水要不要点心?”霍震烨一本正经演戏给红阳看,“你夜里要饿的,我多买几样,你挑着吃。”   白准懒声应他。   等他一出门,白准就坐直了身子,开始替神像穿法衣。   他指尖动的飞快,没一会儿神像有初具雏形,法衣全由纸裁出来,整件衣裳就像是锦帛针线做的一样。   红阳刹时精神大振,他分不出神来去看霍震烨在干什么,只是盯住镜面细看,心里想这姓白的果然藏私了。   而姓霍的也知道白准藏私,他必定偷看过白准做纸扎,才能在梦里也这样排演。   这对师徒,倒跟他与白阳差不多。   白准有心炫技,两手作画,看得红阳眼花缭乱,这些事他就从未见白阳做过。   七门后人会的,白阳肯定也会,委身伺候他这么多年,他竟吝啬如此,红阳一面咬牙一边记住这些步骤。   神像有一人高,法衣斑斓,神色肃穆,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信这全是纸竹扎出来的。   最后一步是点佛眼。   白准细磨朱砂,一边碾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红阳把脸凑近铜镜,想听清白准到底在说什么,这一定就是七门的法术咒语。   白准忽快忽慢,只动嘴皮不出声,他的目光正透过伯奇鸟的眼睛,望着天空四周,搜寻梦魇的影子。   再大的梦境也总有尽头。   越是熟悉的东西,细节就越真,越是记忆模糊的,就越像是假布景。   白准借鸟眼看了一圈,心是暗暗皱眉,这纨绔究竟是跑了多少地方?整个上海滩都在他梦里,就连黄浦江的水都无比真实。   伯奇鸟扑棱一下,停在电线杆子上。   霍震烨挑了四五种点心,从点心店出来,外面天光大亮,他状似无意的抬头,向空中望一圈。   梦魇是极狡猾的,霍震烨感觉到那抹灰影就在附近了,可就是抓不住它。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开始抹掉梦中无关的东西,留下来的就是梦魇。   建筑、道路、行人,一样接一样的消失。   梦魇很快察觉他的意图,等到梦境空白,它便无处藏身,霍震烨抹去一样,它就让那东西再次出现,不断复制。   它动作越大,形迹就越明显。   纸扎的伯食鸟飞速振动翅膀,炮弹一般弹向虚影,空中的影子被它戳中,它张大鸟嘴,把那团无色无形的东西吞吃入腹。   梦的世界,在梦魇被吞食的那刻倾塌。   霍震烨急步跑回去,他知道这是假的,但他想白准在他身边。   白家小楼隆隆震动,白准抬头一看,砖石掉落,纸人纸灯滚了一地。   红阳这才察觉不对,他一下捧起铜镜,桃花眼瞪成核桃大:“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催动法术,怎么也找不到梦魇。   镜子最后展现给他的影像是只灰鸟,尾羽高高翘起,羽翅背在身后,鸟眼里透出冷然不屑。   红阳盛怒!   他一下明白过来,镜子里就是白准!   他本来有机会用梦杀掉这两人,不仅被他白白放过了,还损失一只梦魇。   红阳捧着铜镜刚要砸去,就见镜中照出自己的脸来,他的半张脸先是裂开一道细口,跟着皮肤老化,血肉绽开。   夺来精气正在飞速离开他的身体,高远死了?   高远躺在床上连动都不能动,他皮囊老迈,可神识还清醒,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骤变,猜到了原因。   他躺在床上,心里不断想为什么红阳把他折磨成这样,却不杀了他?   他虽是红阳的弟子,可红阳这些收过不少徒弟,死一个就往上排一个,高远这个大师兄的名号就是这么排下来的。   现在他知道,前面几个“大师兄”的下场是什么了。   红阳不干脆弄死他,要他活着,就一定有让他活着的理由,可他如今这个样子,还活着干什么?   高远一夕变老,身子如同朽木,喘息就像破风箱,他假装闭眼休息,等看着他的人走了,他慢慢撑坐起来。   动一下,喘一声,好不容易挪到床边,他从床头摸出匕首。   将死之时又犹豫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从匕首中照见他的脸,他行将就木,现在不死,也是便宜了红阳。   高远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心口,生命流逝,精气回笼,他的手又变得年轻有力起来。   他哈哈大笑,门外的小弟子听见动静,闯进门就见大师兄躺在床上,他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可他心口插着刀,脸上带笑,人已经没气儿了。   霍震烨在坍塌的梦境中一路狂奔,他跑回馀庆里,这里的房子人都在逐渐消失,他一边跑一边躲过掉下的砖石。   白家小楼,就在尽头,那扇门还在。   白准会不会还在门里,他会不会也在等他?   霍震烨跑到门口,一把抓住了门环,眼前除了这道黑漆门,整个世界都已经空了,他急喘着推开了大门。   白准坐着竹轮椅,就在门内。   “你太慢了。”他沉着脸,这么说。   霍震烨忍不住笑,他迈步向前。   在跨进门的那一刻,门消失了,他醒了过来。   霍震烨睁开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现实的灯光,先觉得渴,然后是饿,他指尖一动,觉得掌中握着什么。   梦中的笑,蔓延到现实,他一把攥住白准的手,牢牢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要营养液了,嘤,那就求一波作收吧   霍白双双把家还~ 第85章 八门散   怀愫/文   霍震烨头脑昏沉, 身体疲乏,但还紧握着白准的手, 不许他抽回去。   白准轻挣一下, 没能挣开,也就不再挣扎了。   满屋纸人知道主人苏醒,全都凑到床边来, 一张张期盼的脸看着霍震烨和白准。   等霍震烨再睁开眼,脑袋上方一圈都围着纸人,它们个个睁着白洞洞的眼睛,看他醒了,纸竹声悉悉索索响个不停。   这些纸人虽不会说话, 但相处这么久,还真跟它们处出感情来了。   霍震烨轻笑一声:“我没事儿。”   纸人太多, 看了一圈又换一批, 全屋的纸人纸鸟都看过霍白二人,屋里才又静下来。   白准睁开眼又闭上了。   霍震烨撑着手想坐起来,纸张飞一把扶住他,他的眼睛盯着白准, 反手拍拍黑脸张飞的胳膊:“谢了兄弟。”   “你怎么样?难受吗?”霍震烨问。   白准蹙眉不答,脸色更白, 唇色也更淡。   阿秀立刻告状, 她比划着告诉霍震烨,主人这些天根本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睡觉。   “我睡了几天?他睡了几天?”霍震烨声音沙哑, 连他都觉得虚弱,白准身体这么娇,怎么受得了。   阿秀她点点霍震烨比个五,又指指白准,比了个二。   霍震烨伸手拔掉针管,动作一大,又是一阵眩晕,对阿秀说:“麻烦你,热两杯牛奶来。”   他比白准昏睡更久,但坐了一会就觉得精神略有恢复,尝试着扶床站起来。   纸仆将白准背进房中,阿秀送来热牛奶和蜂蜜,还有一盘饼干面包,霍震烨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软面包,才觉得胃里好受许多。   把另一杯喂给白准,牛奶里搁了两勺蜂蜜,闻着就甜丝丝的,白准喝了半杯,余下半杯牛奶沾着软面包,他吃了一片摇摇。   白准脸色苍白,看上去比霍震烨还更憔悴得多,霍震烨守在他床前,伸手摸他鬓发,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乏力,竟没躲开。   凤眼微张,无言看着霍震烨,竟有些安静乖顺的意味。   那目光是静的,但又裹着万千情绪,霍震烨凑上去,想吻上他眼角,还没碰到,就又停住。   他嘴上皮肤干裂起皮,怕刮疼白准。   白准这才动了,他乌眉微皱,眼波一动,似静湖中泛起一丝涟漪。   霍震烨轻笑,不亲他还不高兴了,倾身吻了上去。   白准眉头刚松,又皱得更深,还歪头躲开,这人不仅嘴上干皮裂开,下巴还长了一圈胡渣,扎着他了。   不亲他不高兴,亲了他还是不高兴,霍震烨无语,摸摸他的眼角:“真难侍候。”   “那你别侍候。”白七爷把脸转过去,挨在枕上,闷闷出声。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在梦里蒙着被子,做的那件事。   “我乐意,行了吧,是我乐意的。”霍震烨软言哄他,“你想睡一会儿吗?”   “我睡够了。”整整睡了两天,人又疲倦,又不想睡。   “那我们说说话?”刚入梦时是白准坐在床边守着霍震烨,现在倒了过来,霍震烨坐在床边。   他把手探进被子里去,指尖四处摸索,找白准的手。   白准把手藏在袖子里,霍震烨摸了好一会儿都找不到,知道白准是故意的,干脆肆无忌惮摸他的大腿。   白准斥他一声:“摸哪儿呢。”   “你想我摸你哪儿?”   霍震烨说完,就见白准耳朵红了,他声音有种不同的低哑:“等你好了。”   好了干点什么,他的眼神明明白白的。   阿秀刚走到门边,又顿住脚步,禇姐姐教导过她了,七爷和霍先生两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她要敲敲门才能进去。   阿秀敲了敲门,白准飞快抬眼,凤眼染就一丝脂色,他沉声问:“怎么?”   比往常还要威严的多。   阿秀怯生生把信笺递过来,白准还未恢复,无力抬手,霍震烨用目光询问他,看他没反对,接过信拆开。   “是一门送来的信。”霍震烨一目十行,信是洪四海写来的,他向白准求救,洪老爷子昏迷不醒。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阿秀想了想,写下来给告诉他们,是白准刚入梦没多久。   洪四海亲自上门来请,阿秀怎么也不肯给他开门,急得这胖子差点上墙,他最后留下信件,信上说洪老爷子已经两天未醒。   看着像是在睡梦中,可哪有睡着了觉就醒不过来的呢?   “一关道对一门也下手了。”霍震烨说完,白准就要起来。   “你现在不能去。”霍震烨把他按在枕上,根本不费力气,白准精力不济,一碰就躺下了。   “我必须去。”他这么说,“洪门主是八门的老人。”洪老爷子要是没了,八门要散那是早晚的事。   他执意要去,看霍震烨不许,干脆调来纸仆,让他们替他换衣。   霍震烨不由生怒,按捺怒气,看白准脸色白纸一样,还非要赶去一门,又心疼他:“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白准的担心刚露上眉梢,又藏起来,冷言掩饰:“你这样开车,我可不坐。”   霍震烨站起来换衣服,不理会白准的反对,雇车去洪家。   洪四海听说白准来了,出门来迎,洪老爷子昏睡不醒,求白七爷来看一看,他竟没来,一门上下对白准都很不满。   洪四海也是一样,可他出来一看,就见白准和霍震烨两人全都脸色不好,心里打了个突:“七爷,您这是……刚醒?”   红阳夺来的精气消散,他哪还有精力再维持咒术,梦魇一断,洪老爷子自然醒了过来。   白准阖目默认了。   洪四海肃然,他低声道:“您去看看老爷子吧。”   直到把白准迎进门,到洪老爷子的卧室中,洪四海才屏退下人,左右一看,对白准交了底:“老爷子刚醒了没多久。”   洪四海刚刚还以为是洪老爷子福大命大,这下看来,是因为白准他才醒的。   他深深作揖,脸上难得有正经脸色,不再眯缝着眼笑,洪老爷子昏迷这几天里,洪胖子瘦了一圈,连眼睛缝都比原来要开了些。   一门人多嘴杂,人心难齐。   洪老爷子才昏迷了几天,下面人便蠢蠢欲动,分成好几派,都开始预备洪老爷子的葬事了。   都说老爷子高寿,活到了寿数,若能在梦中无病无痛的走了,那是他的福气。   今天又围在洪老爷子的床前,一个说:“四海啊,有些事也该预备起来了,要搭孝棚请鼓乐,还有全套的纸马,白七爷不肯来,咱们总得先定下。”   另一个也说:“是啊,这办什么事都要有个章程。”   一门的宅子地契和银行存款,总该有个数。   洪四海气得肚皮都抖:“你们一个个,官面上吃饭的,江湖上有名望,哪一个不是沾了老爷子的光,要是没有老爷子“字字金”的招牌,也能像今天这样吃油穿绸?”   “四海,你这话可就难听了,老爷子要是好好的,咱们哪会说这些,可他如今躺着,万一哪天就驾鹤登仙了,咱们也得有准备。”   洪老爷子缓缓醒来,还没开口,先听见满堂儿孙争执遗产,他干脆不睁眼睛,等到身边只有洪四海在的时候,才动动手指。   到现在一门的人还不知道老爷子已经醒了。   白准的轮椅滚到洪老爷子床前,洪老爷子一听这声音就睁开眼睛:“七爷来了。”   上回他是故意装身体虚弱,眼耳昏花,如今这一声却是真的没了精气神,提气半晌才道:“叫七爷见笑了,我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七爷要怪就怪我吧。”   白准早就知道一门是故意拿他顶在外头,霍震烨又确实遭遇危险,他见的生死多了,只沉沉看着一门主,并不说话。   洪老爷子身体虚弱,但眼睛还清明:“八门要散了,我是拦不住了。”   二门五门六门,这三门早就有意归进一关道中,洪老爷子也许原来还能撑上几年,这么虚耗了几天,自知活不长了。   他想起那些逃也逃不出梦境,身子忍不住打颤,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对白准说:“七爷能来看我一眼,就算全了情分了。”   洪老爷子想起年轻时初立八门,那会儿大家不过为了互相照应,混口饭吃。   谁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煊赫过,又再没落。   光透过床的镂花照在洪老爷子脸上,他眼中暮气渐浓,白准一望就知,最迟也就是今天日落了。   “你的这些子孙,就不给你报仇?”白准看了眼洪胖子。   “提什么仇不仇的,我已经想好了,宅子地契打起来都留不住,钱他们分也就分了。”洪老爷子本已经阖上眼。   又再睁开,先看霍震烨再看白准:“七爷是有后福的人,这地方不能再呆了。”   说完他就阖上眼,没力气再说更多话。   洪四海把白准和霍震烨送出门去,他犹豫了片刻告诉白准:“七爷,老爷子说他在梦里占了一支卦。”   洪老爷子自梦中醒来,避过众人,怆然泪下,怎么也不肯说他梦见什么,但他说他在里得了一支卦。   “什么卦?”洪老爷子早就收山,字字金的招牌还在,但多是给达官显贵们相面拆字,已经很久不卜卦了。   洪四海摇摇头:“老爷子不肯说,只叫我带上家眷,往南面避祸。”   让他办完丧事,即刻就走。   霍震烨握紧轮椅扶手,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   洪四海说完就回到大宅,宅中没一会儿传来哭声,洪家门口挂起白灯笼,下人弟子人人腰间都束上白布。   白准隔着门,静静望了一会儿门前的石狮,他漠然转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七爷难受,七爷今天不讲话 第86章 狗纨绔   怀愫/文   白准躺了一天, 唇上才刚有些血色,就要为洪老爷子做全付纸马。   “不许。”霍震烨把他按回床上, “你身子受不了, 缓两天再做。”   白准人虽躺了下去,但眼神毫不示弱:“我该送洪老爷子一程。”八门的老人,除了洪老爷子, 就只剩下楚老门主了。   “我的意思是你缓两日也赶得上出殡。”这才一天,一门就送了帖子来,既是告知白准,洪老爷子仙去了,又是请七门主去当见证。   “灵前打官司, 不会这么快就出殡的。”好在天气越来越冷了,就算停灵久些, 尸身一时也不会坏。   白准岂会不知, 洪老爷子看满堂的徒子徒孙争抢一门财产,怎么会好受。   霍震烨不许他扎纸,他便坐在天井里叠些元宝锡箔,脚下点了个火盆, 叠几只就往盆里扔几只。   白准往盆中又扔两把锡箔,火苗“腾”一下蹿起, 浓黑双目映出火色。   夜里风凉, 霍震烨怕他冻到,翻箱子找出件大衣,这衣服是他特意给白准买的, 衣料又软又轻,领子上整块狐狸毛。   白准本就生得阴柔,神色又时时疏离,雪白毛领一裹,更显得目不沾尘。   他叠两只元宝,想到什么,轻声一笑。   霍震烨拿张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拿竹条替他拨火,抬头问他:“怎么?想到什么好笑的了?”   “一些八门旧事。”白准答得矜持,但看他一眼,似乎是想说给他的。   霍震烨立刻懂了,给白七爷递台阶:“我起个炉子,给你冲热巧克力喝,你一边喝一边说给我听。”   “倒也行。”白准点头。   霍震烨做好巧克力牛奶,配几块奶香曲奇、英式松饼,又做了一盘小三明治,吹声口哨让纸人抬桌子。   白准捧着热巧克力,松饼已经涂了奶油果酱送到嘴边,他张嘴咬一口,目光软下来:“洪老爷子是斗金争夺的一门主。”   白准是听师父说的,师父爱喝两口酒,喝了酒就爱揭几个门主的老底。   在洪老爷子斗金之前,谁也没把这个小师弟放在眼里。一门金,又叫金点,干这行当的还又分   等。   嘴子金、袋子金、哑金、戗金。   里面的门道各不相同,洪老爷子原来就是庙会上摆摊儿玩袋子金的。   霍震烨哪听的懂这些江湖话,但他难得听白准说这么多,知道他心里一定也难过八门就这么散了。   这个人,心肠软得很。   他给自己煮了壶咖啡,杯底倒一点咖啡,加满满的牛奶,还打上奶油,浇上巧克力酱:“什么叫袋子金?”   白准看了眼霍震烨手上的咖啡,他来不喝这苦东西,但这杯看上去倒很可口,要来喝一口,两杯都是他的。   “就是拿个竹筒,里头装三支签,外面三个彩袋,袋里装着卦底。”在路过的人中选客人,看着小气精明的若来问卦,就说筒中没有你的卦。   用白准师父的话来说,就是“专挑肥羊宰”。   肥羊摇出卦,洪老爷子便说三袋中有他的卦,让这人写出姓名生平家宅如何,在场的人都当个见证。   霍震烨听到这里就懂了,必是玩障眼法,那彩袋里的纸条上,写上些套话,再空出姓名家宅,用笔填上就行。   在众目睽睽下做局,手要快,心不慌。   “洪老爷子就是局做砸了,才逃进我师父的纸扎店的。”   “后来呢?”霍震烨十分捧场,他哄着白准多说一点,多说一点他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后来我师父给他扎只了黄雀。”   小黄雀一听,立即从鸟笼上飞下来,神气活现的站在霍震烨胳膊上。   “洪老爷子就改行了,从袋子金改成嘴子金,用黄雀叨卦。”那会儿洪老爷子都已经三十了,白准的师父才十七八岁。   白准的师父爱玩闹讲义气,又有一身本事,两人在江湖上打混,很是惹了些是非,有一回赌大钱出老千,洪老门主的眼睛都差点叫人烫瞎了。   “他说要是瞎了,从此只好溜金,瞎子算命。”   洪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浪荡,老婆带着儿子不要他了,他也不管不顾,等他真的混出来了,儿子早就长大了。   规规矩矩读书长大,可能总有一面像亲爹,嘴皮子利害,会说好些洋文。   洪老爷子就把儿子送出去留洋。   他连重孙都有了,不让一门的弟子替他报仇,是不想祸及儿孙。   “洪老爷子不会点金,怎么斗金当上一门主的呢?”   白准眉眼一弯,露出黠色:“我师父帮他的忙了。”谁知洪老爷子年过五十,竟真的“知天命”,卦卦都灵。   白准说着话,手上不停,一只只元宝不断烧化,火星扬扬飞出白家天井,他一面烧一面说:“给我师父多带几只去,我怕他不够花。”   霍震烨突然想起,白准的师父连长三堂子都能带小徒弟去,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只怕样样都沾。   白准身子被火烘得暖洋洋的,又喝了热巧克力,觉得四肢百骸都涌上阵阵热意,连脸都烫热着:“我师兄,我师兄说,他那会儿老是到各个赌场找师父。”   白准撒掉手上最后一把金元宝,他扭脸看着霍震烨:“巧克力里你加什么了?”   “奶油酒。”霍震烨一把将他抱起来,他脸上泛红,凤眼微漾,已经有三分醉意了。   白准躺到床上,气得去摸竹条,霍震烨替他脱了衣服,让他躺进被里。   这被罩床单都是新做的,用白准喜欢的丝绒做的,他一躺进去,怒气就散了,两颊泛红,唇含水色:“你这,狗纨绔。”   霍震烨一怔,跟着轻笑出声,胸膛不住震动,他还是第一次听白准这么骂他,倒有些像梦里的白小七。   白准骂完,眼睛就阖上了,呼气的时候若有若无一股奶油香。   霍震烨替他把被子掖好,一时按捺不住,低头吻他一下,刚沾唇他就离开,低头看看那处不争气的地方,怎么只亲一下就起来了。   白准“呼”一声笑了,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盯着霍震烨的尴尬处。   霍震烨本来只是有一点想,被他一看,瞬间撑住,白准黑眸微暗,看他的眼神,很有几分勾人。   他还没缓过来,不能这样禽兽。   霍震烨伸手过去,想摸摸他的头,让他好好睡,白准已经闭上眼,他笑完就睡着了。   手僵在半空,霍震烨无处发泄,只好到内室去磨竹条,把些简单的先扎起来,比如摇钱树,扎好树杆,挂上金银。   纸人们夜里也不睡觉,它们围着看霍震烨扎纸,虽不会说话,但它们指指点点的,嫌弃铜钱剪的大小不均匀。   “要不然,你们来?”霍震烨岂是好欺负的,白准欺负他就算了,白准的纸人们可不行。   他拿着剪刀比划了一下。   纸人们连连摇头,一个个缩到墙边去,谁也不敢再惹霍震烨,其中一个纸人还伸手点点眼睛。   所有的纸人都想起来了,霍先生不高兴了,是会戳纸人眼睛的!   第二天白准醒来,竟不见霍震烨,他坐起来问纸仆:“他呢?”   纸仆指指内室方向,白准坐着轮椅滚到内室,穿过堂屋看见地上摆着八盆摇钱树,几个纸人跳出来比划。   这是霍先生扎的,丑。   白准眉头一皱:“丑吗?我看还行。”   纸人们望着主人,主人做纸扎可是最精心的,有一点儿不齐整,他都要烧掉重做,竟然会夸奖霍先生这些丑树。   白准扔下满屋纸人,绕进内室,地上扎着许多磨好的竹条,霍震烨就伏在桌上大睡,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天亮了?”   白准嘴唇一抿,“嗯”一声:“你想吃什么?”他还记得,他不知道霍震烨爱吃什么。   霍震烨伸个懒腰,动动肩胛,闻言一顿,他开始关心他要吃了什么:“吃什么都行?”   “嗯。”干嘛说的这么惊喜,又没虐待他。   “你。”   根根竹条腾空而起,齐刷刷对准了霍震烨,他立刻举手作投降状:“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想吃涮肉。”   涮肉锅子很快送来了,茶楼还送了点心蒸饺来。   等霍震烨洗完澡刮干净胡子出来,就见桌上摆满了吃的,还有几只寿桃包。   他看见寿桃包才想起来,他的生日睡过去了,白准这是在给他补过生日。   白准假装没看见那寿桃包,等霍震烨捏起一个,故意举到他面前,他还嘴硬:“这是茶楼送的,可不是我特意买的。”   “知道,我这是赶巧了。”说着两口就把寿桃包吃了,枣泥的,真甜。   错过了生日,便不能点命香,不知他的命香会有多长,但白准心中难决之事,突然有了决断,就当是他贪心也好,能有十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白准拿出一个锦袋,递给霍震烨:“可别说我当师父小气。”   霍震烨绑着脸皮,绝不能笑出来,他怕白准恼羞成怒,两人明明都这样了,还师父徒弟。   他接过锦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只小纸人。   只有手指那么长,跟他长的一模一样,他拿在手里:“这是什么?”   “随身带着,不许解下。”   那是当然,白准送给他的,就算是一片纸,他也好好带着,何况这东西还这么精细,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功夫做出来的。   “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霍震烨进内室去,搬了一盆花出来。   是那盆他一直都没做完的纸花。   “怎么样?”霍震烨献宝似的送到白准面前,这东西他花了大力气,摆在盆景堆里,远远一看,绝看不出是假的。   白准挑剔打量,吝啬评价:“丑。”   纸人们齐刷刷看向主人,白准眼睛一眯,这些纸人又都垂下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白七:丑到我了   纸人:说谎   不会过多写到战争,毕竟踩线,咱们规避这个 第87章 红白   怀愫/文   洪老爷子的随葬纸马成套送去一门。   一门中有人来请白准去“主持公道”, 站在白家小楼的堂屋中,话说得很客气:“七爷, 这事儿您也得当个见证, 总不能他洪四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白准手里扣着个精巧的紫砂壶,他瞥了几人一眼,拎起壶把喝一口茶, 架势十足:“这是你们一门的家务事,洪老爷子也不是没留下话来,你们照着做就是。”   霍震烨看他喝茶,绷着脸忍笑。   那紫砂茶壶里,泡的可不是什么雨前龙井, 太平猴魁。那里面装的是他早上现煮的奶茶,弄了一小袋茶叶, 加牛奶和糖煮出来的。   本来想给他灌热巧克力的, 白准眼皮一翻:“这可是茶壶。”   还是名家手笔,轻易求不来的。   白准长了一张该喝雪梅龙井的脸,可他明明不爱喝茶,霍震烨试探着问:“要不然, 给你煮点奶茶灌进去?”   白准动动眉毛,奶茶也是茶, 是茶就能灌进茶壶里, 也算不辱没了这名匠做的紫砂壶:“行吧。”   白准舒舒服服咪上一口,这纨绔总是有新鲜玩意儿。   一门的几人还想再劝,白准看他们一眼, 似笑非笑:“要不然,把老爷子再请上来,看看他怎么说?”   几人俱都一震,面面相觑。   白七爷说要请上来,只怕是真,光想一想就寒毛倒竖,就算是假,依七爷的脾气,那还不是想怎么说怎么说。   不能冒这个险。   几人立刻改了口风:“老爷子去都去了,岂能拿后事打扰他,若搅得他泉下不安,是我们晚辈的过错。”   “七爷说的也有道理,这毕竟也是咱们一门的家务事,总不能叫大家看笑话。”   “叨扰七爷了,咱们这就回去。”   片刻就散得干干净净。   白准看着他们逃出门去,他掂着茶壶,挨在软绵绵的鹅毛垫枕上,把手一抬:“再给我灌点来。”   洪老爷子出殡那日,八门齐聚。   一门孝子贤孙个个哭得直不起腰,吹吹打打送洪老爷子的棺木到南郊坟地,弟子们每人一镐土,最后由洪四海压坟。   把土压实立碑,他圆胖身子团成一团,哭得发抖。   才刚立了碑,五门主便站出来说:“一门究竟拿出章程来没有,咱们若是一齐并入一关道,往后还算是一家人。”   洪老爷子死的那天,白准就料到这局面。   韩珠腰上系着白布,石宽跟在她身后,两人站得颇近,倒有些亲近的意思。   原来这几门瞧不上韩珠是女人,如今要并入一关道了,反而劝说起韩珠来:“世侄女,一关道除了先师还有地母,依你的本事,自立一坛又有何难?”   “依我的本事,自立一门也没什么难的。”韩珠顶了回去。   霍震烨推着白准的竹轮椅,站在最外围,他知道白准心里这难过劲儿,已经过去了,这些人都不在他眼中。   伏身玩笑:“这韩珠说话,是跟你学的?”   这调子,这口吻,这噎死人不偿的劲头,简直跟白准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白准微微一怔,他一直觉得韩珠的脾气很对他的性子,如今一想,原来是这丫头总是说些他会说的话。   白准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霍震烨还怕几个门主发难,他还没动,石宽上前一步,回护之意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   三门这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小姑娘家家没见过风浪,凭你一个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原来你是八门中人,有什么事儿咱们自会帮手,八门散了,你还靠谁?”   韩珠冷冷瞥他一眼,走到洪老爷子墓前,先上柱香,跟着袖子一拂,坟前土中便插进两根绿苗。   绿苗见风就长,层层攀高,不一时就长成与石碑齐高的小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接着枝底打苞,层叠绽放。   两棵矮树上开了几十朵碗口大的白山茶,外人瞧见还以为是子孙特意种在这里的。   这就是石宽的拿手绝活。   “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送两株花给洪老门主。”   没等霍震烨鼓掌,先有人哈哈大笑,鼓起掌来,那人白衫黑卦,腰间别着一把斧头,长相并不英俊,但浓眉虎眼,让人一见难忘。   是四门主。   他上回斗彩没来,这回一门主落葬终于露面了。   八门之中除了一个活无常白七不好惹,另一个不好惹的是疯子王四。   连三门一个孤女韩珠都不肯并帮,四门主自然也不肯。   霍震烨轻声问:“城隍三巡的时候,耍大刀点肉心灯的,就是这个四门?”   “不错。”白准微微蹙眉。   肉心灯,就是用铁钩穿过胳膊上的肉,提着铜灯绕城一圈,这东西鲜血淋漓的,白准从来都不喜看。   “那八门愿意加入一关道的,还是一起走,不愿意的就各奔前程。”   坟前站成两派,一门二门五门六门站在一起,余下几门零零散散站在另一边。   楚老门主一直没说话,他独子死在了响水镇青阳的术法中,是绝不肯与一关道共席的,他一直站在后面,这时才站出来。   他拐杖柱地,看了一眼这百来号人,挥挥手:“散了吧。”   并入一关道的,一起离开洪老爷子坟前,没一会儿坟前只余下二三十人,王疯子几步上前来,对白准点了点头。   就是疯子,也敬鬼神。   阿生跟在八门戏班后,他这才凑上前,咧开白牙跟霍白二人打招呼:“七爷,霍师兄。”   “阿生,你戏练得怎么样了?”霍震烨拍拍阿生的肩。   阿生挠挠头,满脸喜色:“门主说我唱得比原来好。”说他在“唱”字上,终于开了窍,好好练就能登台了。   “我师姐怎么样?”他去响水镇给门主和小师弟们建了坟,埋了陈师兄,一直想去找禇芸,又怕白准嫌他烦。   “你师姐挺不错的。”不是在坛子里睡大觉,就是踏着月色在屋顶上唱戏。   阿生闻言心安,他想了想告诉白准:“戏班子要散了。”吉庆班没了,义庆班和丰庆班两个班子还在唱,他们打算分家了。   楚老门主经历丧子之痛,身体大不如前,他想叶落归根。   “那你去哪儿?”霍震烨问。   阿生笑了:“洪师兄他们说要去香港,我想跟着他们去。”他也有七八个武行的兄弟,大家一起去。   南边,香港。   “那也挺好,我跟七爷得空了,也去香港住一段时间,到时找你来玩。”霍家在香港也是有宅子的。   “哎。”阿生看楚老门主要走,跟霍震烨白准告别。   韩珠一直静静站着,石宽就站在她身后,她等人走了,这才上前来:“七爷,我想请七爷替我证婚。”   霍震烨猛然想起,白准说他作了一桩媒,怎么也没想到,竟是韩珠的婚事。   石宽站在韩珠身后,听见韩珠说证婚,嘴角翘起来。   韩珠一直素着脸,霍震烨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笑容,到这时她才微微一笑,略逊神采的眼中一下就添了光彩,淡目生辉:“不许笑。”   石宽还在笑,但他答应一声:“好,我不笑。”   韩珠脸上一烫,想起他求婚时的情形,他闯上门来,先把“开花结果”变给她看:“这是我娶媳妇的聘礼。”   韩家小院长出一棵一人半高的桃花树,朵朵桃花绚烂如锦。花落结果,石宽摘下颗鲜灵灵桃子,递给韩珠。   韩珠一时看不破他是如何变的戏法,忍不住伸出手去,接过鲜桃,心里想着,要是能把神仙索与开花结果揉杂在一起,那就是个新戏法了。   桃子刚沾手,就变成一只金镯子。   石宽笑看她:“这也是聘礼。”   韩珠托着金手镯,目光冷下来:“我不美。”   她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疑惑,她不美,柳大就嫌弃她不够美,嫌弃到抛弃师门兄弟,都要跟金丹桂一起走,难道石宽就不嫌弃吗?   石宽可比柳大,还多几分潇洒。   石宽目光奇异:“我也不富有,我全部的身家也只有这只金镯子。”   韩珠把金镯扔还给他,扭头就走:“那就收着你全部身家。”   “我知道你不屑这些,我教你刚刚那套戏法。”   韩珠顿住脚步:“你肯教我?”   “我肯。”   “我不会把神仙索教给你。”   “我知道。”   “哪怕我不嫁给你?”   “哪怕你不嫁我。”   “我做的事,你知道了就不肯教了。”   “我知道。”他猜到了。   韩珠如此维护三门,那两兄弟可能是她处置的,江湖规矩,门规处置,旁人觉得她心狠手毒,可石宽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他来当三门主,也是一样。   韩珠看他一眼,淡漠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神采。   等韩珠学会了“开花结果”,两人也真的开花了。   韩珠的婚期定在月末,八门散了,也不必再宴请各门门主,只央白准当证婚人。   白准来时没料到韩珠要成亲,他身上什么也没带,竹杖一点地,霍震烨就掏出皮夹子,塞到他手里。   白准看都没看,从里面掏出一叠钱来,皮夹刚刚还是满的,一下就瘪了。   他把空皮夹子扔给霍震烨,霍震烨一把接住,幸好他能赚,这么个花法,要养不起了。   “这些算是我给的礼金,你就嫁这一回,风风光光的办。”要是韩三爷还在世,也一定想风光嫁女。   白准要真论年纪,比韩珠还小一些,说起话却全是长辈的口吻,韩珠伸手接过:“多谢七爷,我会给我爹上香,叫他放心。”   石宽跟着行礼,追着韩珠去了。   霍震烨推白准回车上,深秋时节,坟场处处凄清,风一吹,落了满地黄叶。   “你说,石宽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韩珠杀人,设计。   白准才不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这么多呢。”   霍震烨低眉看一眼白准,确实,他们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白准舒舒服服坐在汽车里,车开进城,他说:“我要吃蛋糕,黑森林的。”   “没有。”霍震烨瞥他一眼,“钱都让败家七爷花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紫砂壶里灌奶茶·想吃蛋糕·七:你再说一遍,你说谁败家,到底有没有   霍·摸出金表换蛋糕·七:有,有的。 第88章 别动他   怀愫/文   白七爷最后还是吃到了黑森林小蛋糕。   霍震烨车子一停, 蛋糕店的老板就认出他了:“霍先生,今天是要白脱蛋糕还是巧克力蛋糕?”   霍震烨还少有买东西赊账的时候, 他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今天不巧, 车到这儿了才发现没带钱包,能不能请你送货上门?”   老板大方挥手,拿出纸盒子, 每种口味一只,包了一盒四只小蛋糕:“霍先生是老主顾了,今天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霍震烨单手脱下金表,藏在口袋里。   他拎着蛋糕回到车上,把蛋糕往白准膝上一放, 故意露出空荡荡的手腕,白准挑挑眉头:“你真把表押了?”   “你不是想吃嘛。”   白准掀开纸盒, 又看了眼霍震烨, 黄雀从他肩头飞下,绕着霍震烨飞上一圈,细爪子抓住口袋,脑袋往里直探。   眼看戳破西洋境, 霍震烨笑嘻嘻把表掏出来扣在手腕上:“你这人,真是小气。”本来还想借机讨点好处的。   白准扭过脸去, 在霍震烨瞧不见的地方, 唇角微松,笑了一下。   夜里下了一场雨,冻雨一浇, 白家天井墙边都泛潮,纸人们全都缩在堂屋,霍震烨趁机挤到白准被子里。   “进去点。”白准不肯挪动,他就侧身睡在床沿。   白准懒洋洋的:“不。”背后滚烫的腰腹大腿,紧紧贴了上来,把隆冬刚升起来的冷意驱散个干净。   白准又不想贴着,又觉得舒服,暖烘烘的,比汤婆子好用。   在放纵自己享受上,白准是丝毫没有自制力的,他昏昏欲睡之际,霍震烨的手环到他腰上,一寸一寸往下探。   白准快要睡着,撑不开眼皮,被中越来越热,他也越来越舒服,竟偎胸膛间睡着了。   第二天雨也没停,院墙屋顶一片水色,白准窝在被里睡得舒服,霍震烨睁开眼,看他没醒,搂着继续睡。   馀庆里的人家都不出门,雨声中,白家小楼的门响了两声。   纸人是不能冒雨去开门的,霍震烨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怀里这家伙好不容易乖乖的,他一点也不想动。   还是白准推他:“开门去。”   霍震烨套件睡袍去开门,就见洪四海站在门口,一付要远行的打扮,身上穿着厚呢料大衣,头上还戴了顶皮帽子,撑把油布雨伞。   本来就圆,显得更圆了。   “我来跟七爷告辞。”他假装没看见霍震烨身上穿着睡袍。   “这么快就要走?”   白准换衣出来,洪四海点捏着帽子行个礼:“七爷,咱们山水有相逢,往后您到了香港,来找我。”   “只有你一家人去?”   “故土难离,要去个新地方,就是不入一关道的门人,也不愿意。”洪老爷子算的卦,竟然只有洪四海一个人听在心里。   “这是老爷子留下给三门主的新婚贺礼,还请七爷替我送去。”说着洪四海拿出一只红漆锦盒,里面是对玉佩。   “老爷子那天看了斗彩,说三门主红鸾星动了,一直预备着,只是没能亲自送出去。”   白准默然,他指尖微动,阿秀捧出一袋钱,递给洪四海。   洪四海摆摆手:“怎么能要七爷的钱,老爷子给我留了些。”   白准看他连连推辞,不耐烦了:“我赏的,你就拿着。”   钱袋子落进洪四海手里,他捏着皮帽子点头作揖:“谢七爷赏。”   “香港天热,你这身衣服到哪儿就用不上了,不如在这估个价卖掉。”霍震烨提醒洪胖子,外头用钱的地方多,身上带足了钱,肚里才有胆。   洪四海还是那张笑脸:“知道。”   知道,却没卖掉,还把这些不易带的厚衣穿在身上带走,那就是还想回来。   白准垂眸:“赶紧走,别赶不上船。”   洪四海最后行个礼,往门边去,出门边就停下脚步,捏着帽子微微侧身:“别送别送,别客气。”   这胖子还怕白家小楼里有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出去呢,白准忍不住乐了,笑过又觉得索然。   八门,到底是散了。   霍震烨伸手搭在肩上:“不痛快了?”   “有什么好不痛快的,我本来就喜散不喜聚。”白准说完转过轮椅回屋。   霍震烨大步跟在他身后,把他推进卧室,关上房门:“我还没睡够,要么咱们再睡会儿。”   白准是不愿意让他搂的,可这两天,他却没拒绝。   像小孩儿要安慰,越是搂得他紧,他越睡得安然,霍震烨轻摸他的耳垂,他也只是微瞥一眼,就默许了。   “一关道那里,要不要我找租界的人出面?”   白准摇摇头:“不用,我派人去看过了。”   依白准的性子怎么可能由着红阳上门撒野,只让禇芸挠他一下就算报了仇?他派纸鸟去了,可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什么时候?”霍震烨问完,加上一句,“是派人还是派纸?”   白准眉头一动,霍震烨明白了,是派纸去看的。   “那地方空了。”红阳扔下这个法坛,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纸鸟寻声闻息,遍寻不到踪迹。   “他逃了?”霍震烨摇了摇头,“一关道的道坛,光虹口一个区就有百余个,别的地方少一些,但整个上海滩恐怕得两三千,他不会跑。”   白准动动胳膊。   “怎么?”霍震烨低头问他。   “背上痒。”白准趴住了不动,“上面点儿,再往左边点,你怎么这么笨……”话还没说完,霍震烨替他挠到了痒处,他轻吸口气,眯起眼睛。   慢慢悠悠一面享受一面说:“我知道他不会跑,可能是受了重创,不知躲在哪个阴沟洞里养伤,吸足了精气,他还会再来。”   刚正经了片刻,他又挪一下:“右边,腰上面。”   霍震烨顺着脊背摸下去,摸得白准腰骨一颤:“你还把我当痒痒挠了?”   “唔”白准舒展眉头,想不到这人做纸扎手挺笨的,按摩还挺如他心意。   “这么舒服?”霍震烨话里带点笑音,每一下都按在白准喜欢的地方,“还有更舒服的,要不要试一试?”   霍七少手里拿着糖,哄白七爷尝一尝。   红阳被厉鬼怨气所伤,躲在坛中几日不出,高远精气消散,他不能再抓个弟子进去吸干,一直忍到白阳回来。   白阳一听红阳在房内闭关,就知道他肯定出了事,走到屋前推门进去。   “谁!我说过谁也不许进来。”红阳恼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滚出去!”   白阳把帘幕一掀,看见红阳把自己藏在屏风后面,哼笑一声:“你这是惹了谁?把你脸都撕了?”   他话没说完,闻到纸味儿。   红阳异常狼狈,他半张脸的五官都化开了,想不到七门养的女鬼,会这么厉害,用尽了办法,还是只保住半张脸。   白阳瞳仁一缩,忍着怒火,把法坛内挑了个七八个小弟子。   这些弟子一进门,白阳便让他们团盘打座,说要打通他们身上的筋脉,传天功给他们。   小弟子们赶紧打座,炉中点起一支迷香,不过片刻,他们就东倒西歪。   红阳从帘后爬出来,迫不及待摸了上去,掰开小弟子的嘴,从他们嘴里源源不断吸着精气。   “收敛些,每人吸个一两年也就够了。”吸完只会觉得乏力,过几天就会恢复,神不知鬼不觉。   红阳住了嘴,又换下一个。   吸得越多,他的皮肤五官渐渐愈合,终于坐在地上,他满心欢喜的想偎到白阳身边,白阳就问:“七门的人为什么来?”   红阳神情僵硬,知道骗不过白阳,咬唇实说:“我本是想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要从中作梗,让八门并入帮内,咱们……”   “啪”一声脆响,红阳被打翻在地上,他捂着半边脸,唯恐新生的脸皮掉下来,咬着牙一声不出。   白阳并没出手,他身后走出个黑衣女人,一掌打得红阳披头散发,连牙根都在抖。   黑衣女人抽完他这下,退到墙边,等待下一个指令。   “我告诉过你,不要动七门。”   红阳抬起脸来,盯着白阳的脸,他这张脸是假的,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七门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牵挂?”   白阳没答他:“收拾收拾,这地方不能留了。”   总坛说撤就撤,红阳这才惊惶起来,他看看白阳,白阳在他面前露过许多次真容,但没有一次跟七门那个姓白的相似。   “那小子比你厉害?”   白阳瞥他一眼,红阳舌头好用,又很听话,他对他一直都很宠爱。   红阳见白阳对自己微微一笑,还以为他又会像过去一样,告诉他一些秘密,教他一点秘术。   谁知白阳突然伸出手来,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整个拎起,双脚拎离地面。   红阳措不及防,满面通红,四肢扭曲挣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里挤出哀求声:“放…放…下来。”   白阳冷冷看着,眼看红阳就要断气,他才倏地松手。   红阳跌在地上,他两只手捂着脖子,雪白细颈上道道红痕。   “别动他。”   鞋底踢着红阳的脸,他发不出声音,伏在地上大口喘气,哑声道:“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第89章 扫地出门   怀愫/文   白准性子再疏懒, 也绝不容许红阳挑战他的底线,可红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直没再没出现过。   他接连动手三次, 一次是默许弟子想要火烧白家楼,一次是大张旗鼓试图恐吓白准,最后一次, 他用梦魇想害死霍震烨。   这人表面风光也要,鬼祟手段也多,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肯悄无声息的溜走?   红阳消声灭迹,白准放出一群纸鸟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   白准驱动纸鸟找了几天, 霍震烨怕他累着,既是安慰又是实话:“他要寻仇总要来找你。”   这话也对, 红阳要是真跑了, 找他也费事儿,要是还会回来,那就守株待兔。   白准撒开手,反而是小黄雀阿啾, 带着它的纸鸟队伍飞习惯了,每天一到时间, 它就跳上墙头。   翅膀一拍, 一呼百应,一群纸雀跟着它飞出去。   原来对它爱搭不理的白腰朱顶,还以为它是雀王, 竟对它婉转啼唱起歌来,每天都啁啁送小黄雀飞出天井,傍晚又啾啾鸣叫着迎接它回来。   红嘴蓝鹊有样学样,两只鸟争夺起小黄雀的注意力。   小黄雀原来两头都不讨好,突然受到二鸟青睐,还拿起乔来,这只笼子上停一下,那只笼子上停一下,朝朱暮蓝。   “嚯,”霍震烨往鸟食笼子里添蛋黄小米,他点点小黄雀的脑袋,“你长进了,还挑剔起来了。”   小黄雀趾高气昂,朱顶从鸟笼中伸出喙,轻啄小黄雀的翅羽。   旁边蓝鹊一叫,小黄雀又飞到隔壁笼前,也伸出翅膀,让蓝鹊替它梳毛。   “怎么,你还要讨二房啊!”霍震烨又好气又好笑,看它圆溜溜的眼睛滴哩咕噜转动,揪住它一撮毛。   “谁要讨二房?”白准从内室转出来,扫一眼霍震烨,“你要讨二房?”   霍震烨捏着鸟食罐子,一时语塞,浓眉星目,俊采飞扬。   这么说,他是认了。   白准一时失口,下颔收紧,怒气横生,屋里百来只纸雀冲霍震烨飞扑了过去。   堂屋中的纸人眼看霍震烨被群鸟攻击,纷纷盖住眼睛。   霍震烨连跑带逃,又不敢挥手,怕把纸鸟打散了竹骨架,白准还得多花精力修复它们,一边跑一边撒了一地鸟食。   他几步跑到白准身边,往后他轮椅后一藏:“谁说我讨二房?你这人怎么听风就是雨。”   白准为什么恼羞成怒,他心里清楚,但不点破。   藏在白准身后,纸鸟自然不会攻击,小黄雀幸灾乐祸,拍着翅膀跳来跳去,霍震烨从轮椅背后探出头。   “我把朱顶放了。”   小黄雀立正站定,它果然还是喜欢朱顶多一些。   白准看着霍震烨满屋乱蹿,扶着他的轮椅转了一圈,天井里满是阳光,纸鸟身上掉下的纸屑飘飘扬扬,落雪也似。   他笑意熏染上眉睫,霍震烨从椅背后探出身子,亲了白准一口。   白准手上的竹条一扭,既喜又怒,眼睛一扫看纸人纸鸟全都盯着,咳嗽一声。   看什么看?再看烧了你们。   纸人屏声伏首,门响两声,霍震烨躲过竹条,跑到门边,是烟酒店的小老板,他从门缝里传口信。   “霍先生,霍公馆来电话,说大少爷回来哉。”   自从白家小楼来过帮派上的人,馀庆里的邻居更觉得白家神秘,连小燕妈都不敢再让女儿跟阿秀走近。   普通百姓一跟帮会沾染,那可不得了。   阿秀跟小燕就偷偷玩耍。   小老板来敲白家的门,就有好些邻居看着,他左右一瞥:“霍先生好几天没买糖了哦?我带了点来,是沙利文的新品种,不知道……”   掉到钱眼里去了!几个邻居看看他。   小老板挺挺腰,卖糖怎么了,帮会里人就不吃糖啦?   霍震烨打开门站出来,他摸出钱递给小老板:“麻烦你了,这几天有事没顾得上,这钱给你,就当是我订货,还有什么点心饼干,都给我带一点。”   “好的呀好的呀,霍先生一句话的事情,你放心好了,我肯定给你买新鲜货,大家都是邻居嘛。”两张大钞揣进口袋,“我给你记帐,不贪霍先生的便宜。”   霍震烨转身回来换西装,一边换衣服一边告诉白准:“我大哥来了,我得回去吃个饭,你晚上想吃什么?”   白准收回竹条,看他这么郑重:“你跟你大哥很亲近吗?”   霍震烨扣上衬衣扣子,想了想说:“我是真心叫他一声大哥的。”   白准面无表情:“那你回家呆几天。”   赶他走?霍震烨还想突然凑过去,他还没动,竹条先指到他脸上,他只好退一步:“我肯定回来陪你。”   说完开车去了霍公馆。   霍朝宗坐火车到上海,下了火车自有人接送,霍公馆的车用不上,又开了回去,等他处理完事务,进门第一句就问:“七少爷呢?”   听差接过他的大衣,刘妈端了个瓷盅送上来:“大少爷,先润润嗓子。”   霍朝宗坐到沙发上,长腿一架,接过汤盅,掀开一看是炖秋李,他一挑眉头:“老七又惹祸了?”   霍朝宗与霍震烨长相上有七分相似,但因年纪大许多,眉间锋芒不露,这一挑眉还是让刘妈为难。   “刘妈,你不用替他瞒着,他这几个月都没在家吧。”   偶尔电话回来,七少爷不是跟白小姐去喝茶了,就是跟白小姐去看电影了,刘妈说来说去,都是姓白的。   霍震烨是爱玩,爱往外边跑,可他没定性,哪个朋友也不深交,跟这姓白的怎么就能好了这么久。   “他是不是在外面养女人了?上书寓公馆的?还是养了舞女?”霍朝宗微微皱眉,要真闹出花边新闻来,对他的声誉不好。   报纸上说他捧舞女,霍朝宗没信,但这么久都不回家,难道还真有?   刘妈可经不住霍朝宗这么一眼,她想到七少爷捧在手心里的白小姐,赶紧摆手:“大少爷这是什么话,七少爷再胡闹心里也是有数的,白小姐是正经人家的小姐,白家书香门第!”   那就是家道中落,真是清白人家,倒好过别的。   霍朝宗知道弟弟的性格,他最不愿受牵掣,要么就全然没兴趣,真的喜欢什么,就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   刘妈还想替霍震烨圆一圆,“嘀嘀”两声喇叭响,霍震烨的车已经开到门口了。   他大步下车,关上车门,迈进家门:“大哥。”   霍朝宗喝了口秋李汁去燥:“你还知道回来。”   霍震烨也往沙发上一坐,刘妈给他也端了盅冰糖秋李汁,他掀开盅盖尝了一口:“刘妈,这是怎么炖的?比外头买的要清甜。”   等他学会了,给白准炖着喝,这人看着冷淡,火气太大,肯定是外寒内燥,得好好润一润。   刘妈哪还敢答他的话,看了眼大少爷,对霍震烨使眼色。   霍震烨把汤盅放到茶几上:“大哥,你怎么突然来上海了?”   “新的政府大楼落成,把我调过来。”   霍震烨一听就懂了,上海这块地方处处都是租界,处处都是洋人,市长要干点什么都要看外国人的脸色。   除了官面还有帮派,帮派林立横行,霍朝宗这是来接烫手山芋了。   “大哥这盘子你真要接啊?”   “你少扯,我问你,那个白家是怎么一回事?”霍朝宗肃目看他,“要是清白人家,你就早点成家,父亲那里我会去说,也让家里少操点心,要是旁的,别闹这么大动静。”   天天不回来,养外宅也不是这么个养法。   霍震烨本来翘脚坐着,他放下腿坐正。   认真对霍朝宗说:“大哥,我跟他不是嫁与娶的关系,但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说得霍朝宗眉心一跳,他刚从烟盒里抽出支烟,何秘书正要给他点上,听见这句话抬眉看向弟弟:“什么?”   “你听见了。”霍震烨坦坦荡荡,换作是霍老爷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他肯定谈都会不谈起。   那些人心里会将白准想得不堪,甚至会动用一切搅乱白家小楼的宁静,宪兵队,警察署,再不然就是三五流氓。   白准不怕,但会让他觉得麻烦,他不想他为了这种事情费心力。   但大哥不同,他愿意跟大哥说实话。   霍震烨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大哥在一分钟里一句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何秘书开口:“馆子里定的菜该送来了,大少爷和七少爷吃了饭再说吧。”   霍震烨一点没有退让,也没有让何秘书打完这个圆场的意思 ,他十分光棍:“大哥,这饭你还让我吃吗?”   “不让你吃,你就去别处吃是不是?”霍朝宗瞬间想了许多可能,一辈子在一起,除了爱情也有追随,但老七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霍震烨没说话,但他眼里分明是这个意思。   霍朝宗顿生怒意:“那你去别处吃。”   刘妈又想劝又不敢说话,她到底是个下人,怎么也不想不明白,既然喜欢人家白小姐,怎么不能娶回来呢?不娶还说什么一辈子呢?   霍震烨站起来:“大哥有事打我电话,让弄堂口的小老板传个话就成。”   霍朝宗自身居高位,就算政敌对他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气得站起来上楼去。   霍震烨走出客厅,想想白准爱吃刘妈做的佐粥小菜,又不能再拐回去拿,准备让刘妈到时候叫人送过来。   何秘书追了出来,他拦住霍震烨的去路:“七少爷,大少爷有许多事忙,还一直关心您的近况,您有什么话,跟他好好说。”   霍震烨拉开车门,他含笑看了眼何秘书:“何秘书,别人不懂,你该懂啊。”   何秘书僵在原地,霍震烨关上车门,开车离开,走到半路又觉得“扫地出门”这场戏做得不够足。   他停车买个皮箱子,拎着箱子回到白家小楼。   白准在天井里浇花,看见他愁眉苦脸走进来,还拎着个箱子:“怎么?”   “我被赶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你养我?   白:也行。 第90章 见家长   怀愫/文   白准挑眉扫视, 霍震烨把箱子一放,走到白准身边:“我以后就住你这儿了, 你可不能赶我出去。”   白准一手撑头, 冷眼轻抬,示意他往后看。   霍震烨扭头就见两个纸人把他现买的那只箱子打开了,空的, 两个纸人把这空箱子抛过来抛过去。   “是啊,连东西都没让我收拾,扔给我一个空箱子,就把我赶出来。”霍震烨继续睁眼说瞎话。   白准才懒得理他,竹条一戳:“滚蛋。”   霍震烨长叹一声, 他垂头丧气,拎着箱子, 像模像样的要“滚蛋”, 一步一挪走到门边,听见白准干巴巴说:“我要吃黄鱼馄饨。”   颇不甘心,但到底有哄他的意思。   霍震烨低头飞快笑了一下,抬起头时又一本正经:“我这就去买。”   马不停蹄给白七爷买雪菜黄鱼大馄饨去了, 白准看了眼被踢到门边的皮箱子,转身回天井, 拎起花壶继续浇花。   阿秀眼巴巴看着, 她歪歪脑袋,这花都浇过了呀,一下午都浇了三遍了。   等白准再浇一遍, 盆里的土都泡成泥水了。   何秘书没拦住霍震烨,回屋跟霍朝宗认错:“是我没能拦住七少爷。”   霍朝宗摇摇头,他连烟都不抽了,饭也没心思吃,回到书房靠在沙发上:“不关你的事。”   “大少爷总不能一点都不吃,要不要让刘妈做碗面。”何秘书还想多说几句,又住了口。   连七少爷都能一眼看出他心里究竟想什么,大少爷会不会也是知道的,所以才劝他早早娶个妻子。   霍朝宗习惯了何秘书在这些事情上操心,他还是摇头:“吃不下啊。”   他不光为弟弟操心,更多的是为时局操心,日本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美英的态度又很暧昧,上头想借虎赶狼,怎么可能 。   何秘书默默绞了一块冷毛巾来,递给霍朝宗,霍朝宗睁睁眼,没接过去,平时何秘书都是直接替他放在额上的。   今天没有,他反而觉得奇怪了。   何秘书只好替他把毛巾搭在额上。   “你要是累了,就去歇一歇。”   “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几个电话要打。”何秘书拿着冷毛巾搭上霍朝宗的额头,说完就要走,霍明宗按住手。   他仰躺在沙发上睁开眼:“那你陪我歇一歇。”   “是。”何秘书一等他放开,便把手背到身后,他坐到沙发另一侧,两人有片刻静默。   直到霍朝宗问他:“老七是那个意思?”   他早年就留洋出国,并非没有见过同性相伴的事,这种事古来有之,帝王不能免俗,可那毕竟不是正途。   何秘书心知大少爷会怎么想这种事,他面带微笑:“也许是七少爷年轻,爱玩闹,不是说对方家道中落吗,也许是贪图钱财。”   “哼,怪不得他不喜欢那个陶小姐了。”送霍震烨去相亲,他也是知道的,背地里还调查了一番,觉得陶小姐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家中独女,受过教育,陶家生意兴隆,两人成亲之后,一起送到国外留学也是个好选择。   谁知道他竟不喜欢女人。   “四少爷当年也一样胡闹过,如今跟四少奶奶也很好。”   “老七跟他怎么能一样。”霍朝宗微微皱眉,似乎是对何秘书竟拿四弟跟七弟比较不悦,“老四一身的软骨头。”   霍四少爷当年也迷恋过舞女,要死要活的想讨个舞女进门,除了四姨太又哭又求,余下几房就当看热闹。   霍老爷把管教儿子的活交给长子,霍朝宗如他所愿,把人赶出门:“你要真非她不可,就跟她一起过日子去。”   本来以为这个弟弟起码能撑半年,谁知一个月他就回来了,乖乖娶了家里替他定下的女子。   “老七哪能跟老四一样。”霍朝宗人不在上海,但这个弟弟干了些什么,他差不多都知道。   何秘书笑了:“七少爷确实在经商上颇有天赋的。”   七少爷投资的那个电影公司,凭新电影大赚了一笔,还在报纸上打出广告来,只要连看七场《雾中花》,就能凭电影票根换一张男女主角的签名合影。   还有几艘洋轮,海运现在可最赚钱的买卖。   他既然不缺钱花,霍家还有什么可让他低头的。   “你查查那户姓白的人家。”霍朝宗说完站起来,取下额上已经温热的毛巾,走到书桌前坐下。   何秘书应声站起:“是,我这就去查,等会给您送汤来。”   走出书房,他侧身关上门,站在门边伸出左手,按在右手手背上,刚才大少爷碰过的地方。   只短短一刻,就又放开,他走到厨房:“刘妈,给大少爷汤炖好了没有?”   刘妈巴结地站起来:“小何啊,大少爷生不生气啊?”   何秘书笑了,他也是下人的儿子,对刘妈自然就有亲近感,安慰她说:“大少爷还是关心七少爷的,不用担心。”   刘妈叹口气,又忍不住要在何秘书面前替“白小姐”美言:“七少爷从小到大,没见对哪个这么上心,肯定是个好人家女孩子。”   何秘书只是笑,也不戳破那根本不是女孩子,真要是女孩子,就算出身差些,七少爷替她改头换面也是抬抬手的事儿。   刘妈一边念叨,一边用鸡汤给大少爷下了碗银丝细面,再交给何秘书端上去。   霍震烨在白准床上醒过来,他还未睁眼就先闻见枕上的纸竹香,勾唇轻笑,一骨碌爬了起来。   白准在堂前喝奶茶,看他一早起来洗脸刷牙换衣服,好奇问道:“去哪儿?”   “去捕房,有个新案子。”   他不想让白准费心,但可以托大头查查一关道的事,英美租界里的洋人还是更信上帝,一关道能在日租界吃得开,在公共租界里寸步难行。   白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霍震烨套上西装出门,他刚走了没多久,白家门就被敲响了。   黑漆门拉开一道缝,何秘书站在门外,霍朝宗在他身后。   两人皆是眼前一亮,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子,穿件灰粉色丝绒窄身旗袍,行动间光影如水般流动,外罩了件白色流苏披肩。   如云乌发结成一条长辫子垂在襟前,耳中两颗明珠,襟前还挂着几朵白兰花。   让人一看就知,这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这个时节也只有暖房里还养着白兰花了,只有富家小姐太太,才会包月买花,每天由花房送鲜花来,好装饰襟间腕上。   一个月三块银元,只是小有资财的人家可供不起。   阿秀觉得何秘书跟许医生相像,一样气质文弱,一样戴着眼镜,等她看向霍朝宗时,眨了眨眼睛,他长得实在太像霍先生了。   阿秀拉开了门。   “谁?”白准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请问,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何秘书客客气气开口,大少爷就算是上门来棒打鸳鸯的,那也是体面的打,恶言恶状不上台面。   “怎么?”白准依旧没露面,他问,“那纨绔又欠帐了?”   何秘书面露讶色,看一眼霍朝宗,两人都有些意外。   霍震烨给茶楼包月的钱,还有唱片行,粤菜馆子,汽水厂冰淇淋店,全都是每月一结,他在家的时候自然是他付,不在家时就是白准掏钱。   反正钱匣子里有钱,根本不用白准点头,阿秀就能付帐。   何秘书查过了,白准行事神秘,只知道是江湖帮派中人,说有通阴阳的异术,料想就算有钱,那也不是正路来的。   可听这口吻,似乎还不是七少爷供养他。   “我是震烨的大哥,路过此地,拜访白先生。”   要真是家道中落的清白人家,霍朝宗反而不会管了,任由他玩,玩到收了心再回来也行,可白准偏偏是江湖中人。   他这才特意走一趟。   白准想到霍震烨那句“真心叫他一声大哥”,按捺住性子,让阿秀开门沏茶。   霍朝宗迈进门,就见屋中处处纸扎,跟着他们就看见从屋里转出来的白准。霍朝宗目光一敛,何秘书略微吃惊,两人都没想到,白准竟长的这么个模样。   更没想到,他身有残疾。   这是何秘书没能打听出来的,这种事情并不难打听,必有很多人知道,可那些知道的人,竟都不敢说。   白准让他们畏惧,才不敢说他的是非。   “请用。”   阿秀端着托盘出来,她学得伶俐了,除了茶还拿了点心碟子,把茶摆在几案上,皮鞋哒哒哒敲地,溜到内室去。   跟一排纸人一起竖耳朵偷听。   “白先生。”霍朝宗一眼扫过就知道白准不是个容易说动的人,他不喜欢老七,老七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总有冷下来的一天。   他要是喜欢老七,那还真无法可想。   “老七在白先生这里惹麻烦了,我这个当大哥的,替他多谢你包涵。”   四样礼品摆到桌上来。   白准一点不客气:“他这人,是麻烦得很。”   霍朝宗心中更奇,老七已经是个狗脾气,这人脾气更坏,竟降服了老七?   “前些日子他在此地呜枪,很不妥当。”霍朝宗一句未提弟弟跟白准之间的暧昧,言明此事,接着又说,“我的话他是不听的,白先生的话他一定肯听。”   “你来就让我管教你弟弟?”白准又开始厌烦,要不是看这人跟霍震烨长得有几分相似,还真想把人扔出去算了。   “不是管教。”霍朝宗托着茶盏喝了口茶,“白先生怕想不到老七昨天回家跟我说了什么。”   白准指尖绕着茶壶,他无意识的顿了顿,貌似心不在焉:“什么?”   “他说,他跟你不是嫁与娶的关系,但你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白准瞳仁微缩,一辈子,他哪有什么一辈子呢?   他嗓子一燥,猛然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白·拿什么给你一辈子·七   何·暗恋大少爷·秘书 第91章 花花公子   怀愫/文   霍朝宗托着茶盏看白准咳嗽, 在咳嗽声中敛眉抬手,用茶盖撇去茶上浮沫, 低头喝了口茶。   何秘书感同身受, 颇有些不忍心。他当然知道大少爷并不是真的赞同他们在一起,这些只是话术。   白家就连待客的茶盅都是秘色瓷,钱财是打动不了白准的。   所以大少爷才用另一种办法, 七少爷龙精虎猛,白先生却气虚体弱,两人的一辈子当然是不同的。   白准咳了两声,喝茶压下:“说完了吗?”   霍朝宗微讶:“白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了就滚。”霍震烨说过,是他大哥把他从抚育院中抱回去的, 白准因这一点,愿意给他最后的情面。   霍朝宗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但他脸上不见愠色:“这么说来, 白先生是明白我的意思 了。”   他并不急着走:“老七看着浪荡,但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认定了就九牛不回。想必白先生是知道他身世的,当年我抱他从抚育院回家, 他一直闹着要带个小女孩一起走。”   白准用绸帕按住唇,闻言抬头, 一双凤目泠泠望着霍朝宗。   “他说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霍朝宗说起旧事, 还觉得好笑,“等确定他是霍家的七少爷,我派人去找过那个女孩, 她已经被人抱养了。”   不过是给小少爷添个玩伴,小小的霍震烨一直苦苦哀求,对霍朝宗来说,这不过是一句吩咐。   等下人来回话,说那个孩子已经被带走了,霍震烨大病一场。   他发烧,说糊话,霍朝宗从未见过六七岁的小孩子,用情竟然这样深,他才那么一点大,懂什么情爱呢?   病好之后,他就忘了。   “一个玩伴都能让他大病一场,差点就丢了性命,白先生若有什么意外,老七该怎么办呢?”   霍朝宗和何秘书见白准把绸帕塞回袖中,再抬头时,他竟笑着。   他人一直恹恹的,好像提不起精神来,说到霍震烨也并未流露出别样的情绪,此时笑染眉睫,冰消雪融,连霍朝宗都扣着茶盅看住了。   “怎么?”   “我就是那个,”白准顿一顿,“小女孩。”   抚育院里怕小孩长蚤子,全都剃光头,连女孩也一样,他怎么也没想到,霍震烨小时候竟会把他错认成女孩。   这人打小就是花花公子,真是三岁看到老。   何秘书面上动容,他忍不住脱口问:“那七少爷知道吗?”   霍朝宗略一皱眉,何秘书又低下头去。   “他不知道。”白准看了眼天井,冬风一吹,枝头红黄凋零,已经没花了,只有靠墙边摆着的那盆纸扎梅花,在老绿中添些活色。   霍朝宗放下茶盏,该说的他都说了,老七固执,这个白准也固执,而他自己在这件事上绝不变通。   何秘书并没紧跟着霍朝宗离开,他略停一停说:“我会把七少爷的东西都送过来。”   说完才跟上去。   阿秀将门“啪”一声关上,没一会儿又打开,把礼物扔到街上。   这些事全是阿秀自作主张,她回身一看,主人正高兴着呢?阿秀总觉得她已经懂了很多东西了,可她还是不懂,主人为什么高兴呢?   “大少爷。”何秘书急步跟上,“大少爷,也许七少爷跟白先生是真的愿意在一起。”   霍朝宗坐进车里,何秘书开车,车上再没第三个人,他这才叹息:“耽于情爱,不争气。”   何秘书沉默了,他明白大少爷的意思,在大少爷心中,情爱上多花心思,是软弱无用的表现。   他沉默着打方向盘,开车回霍公馆,开了一段路才又开口:“那七少爷那里还要继续跟着吗?”   霍朝宗难得有些火气:“不用了,跟他就能跟得住吗?好在还没人知道。”   霍震烨不知大哥上门,他先去找许彦文,从梦魇中醒来,他们只通过电话,还没见过面。   许彦文看他又像没事的人一样,虽开怀但欲言又止,最后说:“你醒了就好。”   “这次多谢你。”霍震烨拍拍这老同学的肩,想必他已经知道白准的能耐,也该对阿秀死心。   许彦文伸手托托眼镜,他想起霍震烨昏迷时,白准忧心的样子,微微笑着告诉他:“白先生心里有你。”   这他当然知道了。   霍震烨嘴角飞扬,一只手叉在西装口袋里,一只手搓搓鼻尖,他还记得老同学情路不顺,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张扬。   许彦文看他这要笑不笑,心中暗喜的样子,比你侬我侬的恩爱更扎人眼:“行了,我还要上班,你赶紧走吧。”   他没告诉霍震烨,他和阿秀还在见面,每周见两次,从书店又去了咖啡店,还去了电影院。   阿秀对什么都饱含着兴趣,甚至连坐趟电车,她会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悦,即便这样,她也从来,从来都没对他笑过一次。   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能感觉到阿秀是高兴的。   她拉着他做各种各样的尝试,对他越来越亲近。   可她就是不笑,冰雪面容,欢欣喜悦都透过小动作让他知道。   霍震烨看许彦文低落,大概知道他在为什么烦恼,再次劝他:“许兄,为了你自己好,离阿秀远一点吧。”更多的他无法透露。   许彦文惘然抬头,他以为霍震烨在暗示他,阿秀也通阴阳。   他与阿秀上次见面时,经过一间照相馆。   阿秀盯住照相馆橱窗中的大幅照片,她手指头一点,许彦文就笑:“这是照相,把胶片洗出来,比画像要快,还能保存得更久。”   橱窗里有穿婚纱的新婚的夫妻,还有刚满周岁的儿童,还有个小女孩穿着纱裙在花园里玩耍,阿秀挪不开目光。   许彦文轻声问她:“你没有照过相。”   阿秀点点头,她想照相。   “那你,你要照一张吗?”   他们推门进了照相馆,照相馆里有各式各样的衣服可以选,阿秀看过一圈,并没有挑选,这些给人穿的衣服,她是不能穿的。   本来她身上的旗袍已经很精致了,看不上照相馆的衣服也正常。   许彦文站在摄影师身边,阿秀一个人坐在布景中,她冲许彦文招招手。   “我吗?”他不敢相信。   摄影师笑呵呵的,一把推他过去:“小姐都已经主动了,先生就不要害羞了嘛。”   许彦文微红着脸走上前去,阿秀在布景前坐着,他站着,两人身后是假画布画出来的湖光山色。   摄影师看看镜头,又从黑布中探出头来说:“先生的表情再自然一点,小姐也笑一点,一点点就好了嘛。”   但阿秀就是不笑,无论她的眼睛中如何透露出喜悦,她都无法“笑”。   摄影师觉得可惜,这么漂亮英俊的一对儿,本来他还想把照片放大摆在橱窗里呢,但这位小姐静也有静的美,等相片洗出来,跟许先生商量,摆出来当广告。   照相馆说这几天就可以去取相片了。   许彦文终于打算开口表白,他想拿到照片之后问一问阿秀,她愿不愿意对他笑一下,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霍震烨还不知道阿秀都跟许彦文出去这么多次了,他还以为自己这老同学深陷求不得的痛苦中,拍一下许彦文:“你要是想喝酒,就来找我。”   许彦文笑了:“好啊,找你喝酒。”   等送走了霍震烨,许彦文脱掉白大褂,先去照相馆取照片,再去书店跟阿秀见面。   他来到照相馆,推开玻璃门,走到柜台前:“我姓许,来取相片。”   照片都放在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每个照相者的名字,店主按日期找,许彦文伸头看着:“许先生和白小姐。”   光是说这几个字,他都觉得齿间一甜。   店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你等一等,我到后面去问问,相片应该已经洗出来了。”   许彦文就在柜台边等着,店主走进去没一会儿,里面传出声音。   “怎么会洗坏了?”   摄影师辩解:“我肯定没拍花,你看这一个人是好的,一个人花了,这肯定不是技术问题。”   许彦文听了一会儿,恍悟这是在说他和阿秀的那张照片。   “我拿出去给客人看一看,请他们再来拍一张吧。”店主低声嘟囔,“怎么会这么多张,都拍花了呢。”   店主摇着头从里面取出照片,对许彦文陪笑:“对不起了许先生,照相的时候机器出了问题,您看一看,小姐这边拍花了。”   许彦文接过照片,拿到眼前。   照片上确实是他,虽然是黑白的,但拍得很清楚,他用眼睛的余光偷看阿秀。   而阿秀,阿秀坐着,她穿着那件精致的旗袍,披着流苏披肩,眼睛盯着镜头,一丝神采也没有。   店主说拍花了,他还以为是拍糊了,但甚至不是。   阿秀木怔怔的,发丝衣裳处处精细,可就是不像个活人。   这样的人,许彦文曾经见过,他在白家小楼里看到过许多个,白先生扎的纸人,每一个都是这样,头发衣裳处处精细,只是没有眼睛。   许彦文脸色泛白,几乎站立不住。   店主看他的样子,还以为是重要的照片拍坏了,他有些为难:“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小姐有空呢就再来拍一次,我们店全免费,要是小姐没空呢,我们就退钱。”   许彦文捏着相片,他根本没听见店主说什么,失魂落魄推门出去,只觉得白光照得人眼前发花,他一阵阵晕眩。   阿秀,阿秀是个纸人,是个活的纸人。   他一路走着,脚步不知不觉得迈到书店前,透过玻璃看着店内已经在等他的阿秀。   阿秀完全是女学生打扮,她学着街上女孩子的样子,穿蓝上衣黑裙子,围一条羊毛围巾,哪个女学生也不像她这么美好。   阿秀翻着纸张,书店让她高兴,这里全都是纸的气味,她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转身看出去,冲许彦文招手。   许彦文一动不动,她是在笑的,倘若她能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白·今天是小女孩·准:啧   花花公子霍七岁   霍七的梦境是经过他自己再加工的   大哥说的才是现实   对同一个人说两次要一辈子在一起 第92章 换脸   怀愫/文   许彦文站在书店门外, 透过玻璃望着阿秀。   阿秀冲他招手,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走进来, 她蹦跳着出来, 许彦文见了,心口一疼,他见过这个姿势的。   小燕高兴的时候就是这么走路的, 阿秀在学小燕的样子,表达她的喜悦。   阿秀走出来,她觉得许彦文今天很古怪,平时看见她虽然也不多话,可是他总会笑, 今天他怎么不笑了。   阿秀伸出手,在许彦文面前挥一挥, 像在问他“你怎么了”。   许彦文忡然回神, 他想扯动嘴角,但他没能做到,阿秀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上“照片”两个字。   今天要看照片的, 他们约定好了。   照片就在许彦文的公事包里,他紧紧攥着公文包的手柄:“那家店把照片洗花了, 我们俩都拍糊了。”   阿秀张张嘴, 失望叹息,她很想看看自己在照片上是什么样子的。   许彦文看着她脸,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些她不是活人的证据, 可他没能找到,白准技艺非凡,岂会让他看破。   “我们可以下次再拍,挑一个好一点的照相馆。”   他还是不忍心让她失望,哪怕她是个纸人。   她不笑,不吃东西,甚至不喝水。知道了真相再去回想,处处都有提示,只是他视而不见罢了。   阿秀点头同意,她伸手去挽许彦文的胳膊,这是她在电影里学来的,走在街上就是要手挽着手的!   阿秀的小臂灵活的钻进许彦文臂弯中。   许彦文这次没有躲开,他原来觉得那不合礼数,他跟阿秀还没有到那一步,可他这次放肆了。   那个板正的婆妈的许彦文脱壳出窍。   他们挽着手走在街上,转身凝望阿秀的脸,他应当害怕的,可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快乐。   不知目的的走在繁华马路上,灯影霓虹,车水马龙,迷惘又快乐。   “阿秀,你有什么愿望吗?”他问。   阿秀怔忡,从来没人问过她,她有什么愿望。   她一时说不出来,于是她反问许彦文:你有什么愿望?   许彦文的愿望太明确了,他甚至不希望阿秀能有一点喜欢他,他希望阿秀是个真人,但他没法说出口。   他低下头,方才还盛满眼底的霓虹,骤然失色:“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你能笑。”   能笑,就是活生生的人了吧。   阿秀不懂得他声音中苦意,但她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她大方答应,在他手心里写了“好”字。   许彦文在街灯下站定,脸上的表情似笑又像哭,这一刻的心情他永远无法开口。   阿秀给白准带了点心回来,是老城厢摊子上卖的糖炒栗子,栗子又软又糯,香甜可口,白准很喜欢吃。   但只有深秋初冬时分,卖栗子的人才会在巷子摆摊。   “这是你给我买的?”白准闻到栗子香味,还以为是霍震烨回来了。   阿秀欢快点头,买栗子的钱也是她自己的,是霍先生给她,她存起来的。   她把栗子摆在桌上,从包里拿出一本《电影画报》,杏眼乌溜溜望着白准,眼中充满了渴盼。   “你要什么?”白准望向阿秀。   阿秀指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画报上的女明星。   白准还以为阿秀喜欢上了女明星的洋装:“这衣服有什么好看,累赘得很。”这么层层叠叠的,又费纸又难看。   当然是旗袍好看,素色的雅致,艳丽的富贵,比东一个蝴蝶结,西一个蝴蝶结的纱料衣服,好看多了。   阿秀摇摇头,她又指指女明星的脸。   《电影画报》上好几个女明星,或露齿或抿唇,都在笑着,白准懂了,阿秀她想要一张笑脸。   白准目色晦暗,阿秀还懵懂的望着他,她甚至都不明白她想要一张笑脸,意味着什么。   门被推开了,霍震烨的声音一下塞满了白家小楼:“我买了羊汤,还是热的,你快来喝点。”   阿秀立刻从内室溜出来,她比比划划,告诉霍震烨他大哥来了。   她灵活学着霍震烨大哥的样子,还有何秘书,她把拇指食指环起来,在眼睛上比划一个圆圈。   “何秘书也来了?”   白准从内室转出来,轮椅滚到饭桌前,若无若事的拿竹杖敲敲砖地:“快点,我饿了。”   霍震烨走到桌边,看了眼白准的脸色,感觉他不像在生气的样子,问:“我大哥来说什么了?”   白准眉心一旋:“我饿了。”   霍震烨只好先给白七爷的五脏庙上贡,薄片羊肉码了一盘子,店家还送了自己腌的酸萝卜片。   他一边下面条一边说:“我去找大头,大头带我去的摊子,我看还挺干净的,味道也好,就给你带了点回来。”   他想请大头下馆子吃饭的,谁知大头只馋一口羊肉面,两人七拐八弯找到小摊子,还没走近就先闻到羊肉汤的香味。   寒风里都透着暖意。   面条还没好,白准先用竹筷子挟了片羊肉,跟酸萝卜片一起送进嘴里,酸味儿更衬出羊肉的味厚鲜美。   “我大哥没说什么吧?”霍震烨往锅里倒水,白准爱吃煮得烂一些的面条。   “没说什么。”白准又挟一筷子,“只说你小时候为了抚育院的一个女孩要死要活的。”   “女孩”两个字,加了重音。   霍震烨心里抽口气,埋怨大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能在白准面前提起男女的事儿来呢。   他刚想哄白准两句,脸色微变:“可……可我梦里没有什么女孩,只有你啊?”   白准立时缄口。   但以霍震烨的聪明,两边关联就明白过来,他当然听侍候他的下人说起过他生病的事,光凭零散的支言片语,拼不出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孩。   “你敢!”白准一竹筷戳上羊肉,飞眼看他,他要是敢说一个字!就把他扔出去!   “噗”一声,锅里的水扑出来,灭掉了煤球炉里烧的火,霍震烨一边扇黑烟一边把面条捞出来。   他咳嗽着把面递给白准,做了个请的手势。   心里默念,忍住,千万忍住,绝不能笑,绝不能得意。   两个纸仆“哗拉”一下把霍震烨架起来,推搡着他到门边去,霍震烨扭头大喊:“我什么也没说啊。”   简直太冤枉了!   “你心里在说,你眼睛在说,你浑身都在说!”这人都快笑成朵喇叭花了。   “这你都看出来了。”霍震烨心头荡漾,还没荡两下,脚就被抬起来了,门也开了一条缝,他赶紧求饶“哎,哎,别扔别扔,我有红阳的消息了。”   纸仆停下动作,霍震烨又回到桌前,白准脸上晕色未褪,他愠怒道:“说。”   “红阳躲在租界里。”霍震烨眼睛亮晶晶的,他跟大头见面,一是感谢他上次把自己送回家,二是问他一关道的事。   一关道在虹口广开道坛,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里可不吃香。   没别原因,因为除了日租界,别的洋人领事都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信上帝,不信什么圣灵三才。   修教堂他们大开绿灯,开道坛,洋人领事怎么能肯。   一是租界里查得严,二是一关道原来的道众多数都怕洋人,一关道并未在租界里盛行。   白准眉心蹙起:“你找到他的?”   放出这么多只纸鸟,都没找到红阳,怎么霍震烨一出门,就找到他的行踪了。   “不是我,是大头。”为了这个他请大头连吃一个月的羊肉面。   大头也不是故意去查一关道的,他在租界当巡捕,连一关道的名声都没听说过。他只是在街面上巡逻,巡到一处屋宅,看见里面有许多五六岁的年纪的孩童。   这里既不是私塾学堂,又不是抚育院,哪儿来这么些孩子。   再一问,这些孩子大多是在这个月才被送到这里来的,一开始全是男孩,后来又有好多女孩。   街坊邻居们说偶尔也看见这些孩子在花园里站一站。   三人一组,他们穿一样的衣服,衣服上还绣上“天地人”三个字,大头不懂这些,只是把这古怪事告诉了霍震烨。   “霍公子,这家人养这么多小孩子干什么啊?”大头出巡捕的警觉心,虽然没事,但天天都会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霍震烨一听,就想到一关道道坛中那些孩童。   三圣灵就是三个孩子,每个坛中三位,由一个孩童扶乩,一个孩童抄写,一个孩童宣扬天命。   原来这些孩子都在一所房子训练。   “前些天进出好些人,这些孩子连门都不能出了,我偶尔骑车过去,能看见他们在窗口张望。”   前些天正是红阳消失不见的时候,难道躲在这里。   “要不要我派金翅去看看?”白准说起金翅,小黄雀一时都没回过神来,它扑棱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金翅说的是它,挺起白绒绒的胸毛,往桌上一落。   “不用。”霍震烨也嚼一片酸萝卜,就着羊肉喝羊汤,“这么些孩子,哪儿来的呢?”   “明天大头会带兄弟们去查拐卖。”大头会用件案子当由头,进去搜查,霍震烨想混在里面,但一关道的道徒有些见过他的长相。   “我明天先换一身巡捕的衣服,再想办法化化妆。”   霍震烨连乔妆用的工具都准备好了,白准放下筷子,抽出绸帕擦一擦嘴,骄矜道:“你想要张什么样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白·说漏嘴·七:你没听见   霍·喇叭花·七:我没听见(我乖乖听话就会得到的侦探工具 第93章 霍英俊   怀愫/文   霍震烨并不想白准多费心神, 白准自从入梦又出梦之后,身体就比原来要虚弱了。   夜里经常不能安眠, 偶尔还会咳嗽, 就要城隍三巡,他想让白准多休息。   “不用你,我自己就行。”霍震烨刚要吃面, 看白准脸色不虞,解释道:“我怕被红阳发现。”   若是红阳在房子四周设下禁制,那霍震烨顶着一张纸画的脸,确实容易被他发现,还会打草惊蛇。   白准听了这番解释, 脸上放晴,把竹筷一抛:“我饱了。”   “再多吃点?”他吃的比原来要少, “或者你想吃点什么, 我去买。”   老城厢的房子到底不如别墅舒服,还是得劝他搬出去,到时候家里请几个厨子,一个做寻常饭菜, 一个炖药膳,一个做西式点心。   他想吃什么都能现做。   白准咂咂嘴:“也没什么想吃的, 你给我剥栗子吧。”   阿秀买回来的糖炒栗子, 他又想吃又懒得剥。   “光吃栗子多没味儿,我给你弄个小点心。”霍震烨请来两个纸人,把一袋糖炒栗子递到它们手里, 教它们剥壳去皮,把栗子肉放进小碗里。   自己卷起袖子,往牛奶里加黄油蛋清白糖,用三根筷子把牛奶打成稀乎乎的奶油,栗子肉压成栗子泥,浇上奶油,点缀几个糖水樱桃。   白准捧着小碗,一边吃奶油栗子泥,一边看霍震烨拿出他的乔妆工具。   支起镜子,打开粉盒,红红白白一堆东西。   “还不如用颜料盒呢。”白七爷不屑,他就不相信这些东西能胜过他的技艺,能让霍震烨换一张脸。   霍震烨打水起脸,对着镜子,开始涂抹乔妆。   白准的轮椅骨碌碌滚过来,又骨碌碌滚过去,最后在霍震烨身边停下,舌头舔舐着栗子泥,看他往脸上涂涂抹抹,没一会儿就看出门道来了。   霍震烨先把肤色□□,又给自己沾上一圈假胡子,模样变了三分,但仔细看还是能认出他是谁。   霍震烨压低了声音,放粗嗓子问:“怎么样?”   白准“啧”一声:“不怎么样。”   “这是没换衣服,等换了衣服,就看不出来了。”   白准手帕浸水,把他脸上乱七八糟的粉末眉黛都擦掉,他一手抬着霍震烨下巴,一手拿着眉笔,当画笔那样勾勒眉线。   贴得近了,暧昧顿生。   “你说咱们这个,算不算闺房之乐呀?”霍震烨眼睛往卧房的门一瞥。   白准立刻知道他在想什么,指尖用力,捏得他龇牙:“专心。”   “你靠的这么近,我没法专心。”   白准本就体弱,就算他想,也得掌握尺度,情事一事,说的多,做的少,连吻都是浅尝,怕吻得深了把持吵住。   上回肆意放纵,还是在梦中。   白准薄面微红,干脆把他眼睛盖上,霍震烨闭上眼睛还笑:“不看有什么用,我还能闻呢。”   “你是属狗的?”   “那可不,我属赖皮狗的,跟你一辈子。”   白准竟不接话,屋中倏地一静,霍震烨刚想睁眼,被他掩住双目:“别动。”白准用粉调水,指尖轻沾,把他的脸当作画纸,中指食指轻拍按压,掩盖他深邃的轮廓。   白准仔细端详,觉得过关了,就连他自己,乍一眼看过去,也绝认不出霍震烨来。   “行了,看看吧。”他松开霍震烨的下巴,手浸在水里搓洗。   镜中的霍震烨简直换了一张脸,没沾胡子,没点黑痣,只不过用女人化妆的东西就把他整张脸都给改造了。   鼻孔显得大了,眉骨压低,连眼睛都盖住一些,五官显得局促小气,眉目鼻梁一动,就变成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扔在人堆里也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霍震烨照镜子,惊叹白准非凡天赋,看了一会儿他问:“你不喜欢我长胡子?”是不是嫌他有胡渣的时候,扎得慌了?   他把脸凑过去,白准见张陌生面孔与自己亲昵,轮椅往后一滚,转身回房。   留下霍震烨坐在镜子前面,且笑且忧愁,原来白准喜欢他,还有几分是因为喜欢他的英俊。   第二天一早,霍震烨顶着新脸,换上巡捕的衣服,跟大头碰面。   大头完全没能认出他来,他不仅化了妆,还耷拉着肩,走起路上拖拖荡荡,学越南巡捕巡逻的样子,深得精髓。   大头狐疑看他:“你是……”   “我是霍先生请来的暗探。”霍震烨放粗声音,“霍先生说,大头兄弟会配合我的。”   大头还没认出来:“真是霍公子叫你来的?可他昨天说他要自己来。”   霍震烨肃然点头:“确实是霍公子叫我来的,这是他写的字条。”   大头认识霍震烨的字,这么一看,心中就没有顾虑了,带着几个兄弟跟上,这几个人都是吃过饭,收过礼的,还大小都因为霍震烨破案拿过功劳。   一听说霍震烨有事,全都肯来帮忙。   霍震烨掏出枪来,递给大头:“你拿着,咱们一人一把,到时你就跟在我身后,我来交涉,你只要仔细观察就行。”   “哎。”大头跟在霍震烨身后,走了两步又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同,但语气十分稔熟,好像两人很熟悉的样子。   他刚要问,霍震烨已经叉着腰站在院门口了,他“咚咚”捶门,拖长了声音嚷嚷:“开门。”   门很快打开了,才刚开了一条缝,霍震烨一脚把门踢开,正眼都没看那开门的一眼:“有人报案,你这儿有被拐卖的孩子。”   那人脸色一变,目光闪烁,大头当了巡捕也好几年了,一眼就知这屋里肯定有古怪。余下几个巡捕自然也看出来了,本来以为这是帮霍公子的忙,找找这家的晦气,这么一看,还真有案子要办。   霍震烨直直往里走,那人伸手想拦,看见他腰间别着枪和警棍,往后退了两步。   这番动静被屋里人听见了,出来一个年长些的男人,上来先是陪笑脸:“官爷,官爷您等等,这是怎么说的,咱们这儿是学堂,都是父母送来读书的孩子,怎么会拐卖孩子呢。”   霍震烨一只手叉着腰,一条腿支起来,抖着腿上下扫一眼:“你是这儿管事的?你办学有文书吗?”   一句话就把对方顶住了,开设学堂当然是要资质的,又不是老城厢里的那些前清的老秀才老举人收学生,遁的还是旧礼。   在租界开学堂,就得有文书。   一关道在公共租界里训育“三才”,是因为虹口日租界的道坛越开越多,道法宣扬三才是点道成灵的,所以五六岁的孩子也能出口成章,落笔成文。   要是被那些信众知道,这些小孩都是训练过的,怎么还会有人相信三才点灵的说法呢?   只好把这些小孩子拘在公共租界里,教出师了再送到道坛去。   “没文书你办什么学?把你们说话管用的叫出来。”霍震烨豪横跋扈,抖腿的时候还把枪露出来给这些人看。   那年长的人很快进去,又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包:“几位官爷大冷天跑这一趟也是辛苦,咱们的文书确实还没办下来,但就这几天的事儿了,您几位通融通融,这些就当是我孝敬几位爷的茶水钱。”   他把红封包递给霍震烨,他一眼就看见这人是领头的,相貌平常,眼睛里倒有狠劲,只怕往后时时要来刮油水。   今天送走这尊瘟神,立时就请先师开坛,让他到梦里发财去。   霍震烨推挡一下,就这一个来回,他看见这人右手虎口食指都有薄茧,只有常用枪的人,才会在虎口生茧。   “你说没有就没有?得我说没有才没有。”霍震烨看对方有武器,不能硬拼,捏一捏红封包,假装态度软化,“这样吧,有人报了案,咱们也得做个样子。”   把红封包往口袋里一揣:“你带咱们兄弟看一圈,回去也好交差。”   那人笑眯眯的:“那是当然的,官爷请跟我来。”   这栋房子被改成一间间教室,每间里面都有孩子在学写字,背古文,琅琅读书声中,倒真有些学堂的样子。   “你们四处看一看,我抽根烟。”霍震烨假装不耐烦,指挥巡捕们去搜寻,一边点烟一边说,“动作都快点儿啊。”   那人本要派道徒跟着,一听霍震烨的话,反而守在他身边。   大头几步上楼,搜查屋子,这里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宿舍,正是上课的时候,宿舍门都开着,里面没有人。   大头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发现一扇关着的门。   他轻手轻脚走上去,拧转门把,门打不开,大头蹲身往锁眼里看,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大头吓了一跳,回头就见那人笑眯眯解释:“官爷,这是库房,空关着。”   大头一无所获,下楼找到霍震烨,在他耳边低声说:“什么人也没有,阁楼上只有一间库房,门锁着,里面黑漆漆的。”   霍震烨指尖一顿,漫不经心的吐口烟圈,假装在跟大头商量价钱,意思是这户人家给少了。   负责人看这些巡捕要狠敲一笔竹杠的样子,反而放心了,又拿出一个红封包,往霍震烨怀里塞。   几个巡捕一无所获。   屋里打起铃来,教室里的孩子们鱼贯而出,这些孩子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男孩一排女孩一排。   在走廊里排成两列。   负责人笑说:“午饭时间到了,孩子们去吃午饭。”   霍震烨把香烟扔在地板上,鞋底碾灭,扯出个笑:“咱们走了,让孩子们好好吃饭。”   他与这些小孩擦肩而过,等所有的孩子都走过去,又还没拐弯进食堂的时候。   他转身在这些孩子背后高喊:“徐书豪。”   一群孩子中间的一个小男孩,转过头来。   负责人没想到会出这种变故,他刚要掏枪,脑袋已经被霍震烨用枪顶住了。   大头张大了嘴,他认出这声音了,这是霍公子!这里真有被拐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是霍英俊和白漂亮的故事 第94章 落网   怀愫/文   霍震烨在报纸上看过徐书豪的寻人启示。   他是在火车站走失的, 报上连月刊登,还配有两张照片, 他的父母极尽全力的寻找他。   能刊登的报纸都登了, 就连白准爱看的故事小报上都有徐书豪的寻人启示,徐家掏空了家底也想将儿子找回去。   霍震烨翻报纸的时候扫过几眼那则寻人启示,看过几次记住了徐书豪的长相。   刚刚大头带人上下搜查, 他一边抽烟一边观察教室里的孩子们。   离他最近的那个教室在教书法课,其中这个写字最好的孩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跟别的孩子不同,他是有基础的,他学过写字。   霍震烨越看越觉得这个小男孩很眼熟, 但这里所有的孩子都穿一样的衣服,剪一样的发式, 连脸上的神情都相似。   麻木、漠然, 对外界的骚动仿佛没有知觉。   霍震烨才会想出这么个办法,徐书豪条件反射的回头了。   霍震烨反剪住负责人的手,从他身上搜出枪来,卸掉子弹把人交给大头。   搜出武器, 屋里还有被拐的孩子,这案子升级成大案, 其中一个巡捕赶紧回去叫增援。   “看着他, 我上楼。”霍震烨掏出手铐将那个负责人铐上,把人推给大头。   “楼上什么也没有啊。”大头仔细搜查过,还隔门听了动静, 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   霍震烨本不想吓唬大头的,他看大头一眼:“咱们进门时,阁楼的窗是开着的,今天太阳这么好,你从锁眼看进去,里面怎么会是黑的呢?”   窗开着,阳光就会照进去,透过锁眼也一样能看见微光。   漆黑一片,要么是有人堵住了锁眼,要么就是门后的人也正从锁眼往外看。   霍震点点眼睛,大头这才反应过来,他倒抽口气,眼看霍震烨上楼,叫几个兄弟把人看住,又把所有的孩子都关在一间教室里。   快步跟着霍震烨上楼去,就见霍震烨轻手轻脚往阁楼上去。   那扇门还锁着,楼下的人都被巡捕制服了,除了守门的和负责人,上课的那些老师确实都是请来教书的,根本没有武力反抗。   霍震烨走到门边,半蹲下身,往锁眼里望,还是漆黑一片。   他侧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往锁眼里狠狠一戳,门后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急步退后,撞倒了东西的声音。   大头紧跟上前,霍震烨一脚将门踹开,就见阁楼中有床有桌有屏风,他绕过屏风,看见一个白发老人躺在床上。   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似乎正在看护他。   霍震烨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红阳先师?”   一阵沉默之后,床上的老人低声答应:“是我。”   霍震烨举着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床边的年轻人低着头,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这是谁。”霍震烨枪口一晃,指向那个年轻人。   “这是……这是我徒弟,他叫……陆鸣。”老人说完猛然咳嗽起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的徒弟却一动不动,脸上连一丝担心的神情都没有。   老人望着霍震烨的眼神中没有害怕或者防备,反而有种渴盼。   “你们俩跟我到捕房走一趟。”大头上前指指这两人。   年轻人这才动了,他扶起床上的老人,老人似乎是体力不支,浑身颤抖,两人走过霍震烨身前时。   霍震烨枪口顶在年轻人腰上,年轻人脚步一僵,就听霍震烨说道:“红阳先师,你连名字都不敢认了?”   年轻人一直都低着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脸上神色一变,瞥了霍震烨一眼:“你如何知道?”   大头微张着嘴,他还以为躺在床上的老人才是什么先师呢,先师不该是个年长者吗?   “我们见过面。”在蛋糕店,他撞他一下,在他身上施术,虽然他用帽子当住了脸,可霍震烨看过他的手,那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老人嘴里“呜呜”出声,他拉住大头:“救救我!”   这个老人就是红阳的二弟子,陆鸣。   红阳受了重创,白阳用小弟子给他续精气,每人让他吸个一两年。   加起来十七八年的精气,将他从个老人变回到中年人。   可红阳不满足,他还想要年轻的体魄,白阳不仅没同意,还把他从道坛中赶了出来,掩盖他的气息,让他躲在这栋小楼里。   只派一个弟子照顾他的起居,楼下那人既看管孩子,也看管他。   红阳别无可选,只好吸陆鸣的精气,继续修习法术。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纨绔少爷竟能找到他。   霍震烨猜得没错,红阳确实在小楼中设下了禁制,他既防着白阳又防着白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霍震烨没有用法术就找到了他。   手铐将红阳铐起,霍震烨亲自将人送进捕房。   大头这才揭密:“这是霍公子!”   捕房中认识霍震烨的都来看他,原来小说故事里的乔妆改扮真的能做到完全认不出来:“霍公子,你这也太厉害了,你这比陈查礼还厉害呢。”   《陈查礼探案集》最近十分红火,小说故事中他是个中国神探,最拿手的就是乔妆打扮发现线索,星光电影公司还拍电影呢,最新走火的电影明星文野饰演陈查礼。   霍震烨把脸上的妆洗掉,他特意关照大头:“这个人有些邪门,看管严一些,不要和他说话,不要靠近他,看管他的人千万不能睡着。”   大头一下明白了:“就是他想害你啊!”   这没什么好瞒着大头的,他知道得越多,越能防备红阳。   “是他。”   “你放心吧霍公子,我肯定看好他,绝不让他跑了。”   那几十个儿童里,查实有七八个孩子都是拐来的,大多都是车上船上拐下来的,这样的孩子更容易控制。   徐书豪的父母亲接到电话赶紧来接孩子,徐书豪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儿子走失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不仅在上海登报,天津北京各地的报纸全都登着儿子的相片。   没想到真能找到孩子,抱着孩子感谢捕房。   宋总捕这才知道大头他们自作主张,他刚要训斥大头,就听见徐教授说要写文章表扬巡捕。   记者们闻风而动,宋总捕在捕房办公室中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他把这次的案件说成是早就注意到了异动,这才安排人手蹲守。   霍朝宗走马上任,宋总捕虽在租界里当官,但一直传言说政府要收回租界,他还想吃这口饭,大大宣扬了一番霍震烨的丰功伟迹。   “这都是宋总捕领导有方,手下才会有这么多得力干将。”   花花轿子人人抬,霍震烨抬完轿子,对宋总捕说:“那个犯人,麻烦你给他点苦头吃。”   宋总捕心领神会,这定是有私怨在,但他话说得很漂亮:“像这样的恶人,当然要按法律惩治。”   说完又透露消息给霍震烨:“那位徐教授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十分愤慨,文章一发表,社会舆论也不会放过这些人贩子的。”   霍震烨笑了笑,抓住红阳,他算是松了口气,许诺要请巡捕们吃饭,就准备回家。   宋总捕送到他门口:“霍公子,咱们这样的老交情,我想请霍公子和尊兄到舍下吃顿便饭,还请霍公子赏脸。”   霍震烨搓搓下巴:“不瞒宋总,我跟我大哥吵架了,我被他扫地出门了。”   宋总捕笑意一僵,又哈哈笑出声来,指着霍震烨:“霍公子跟兄长闹脾气了?”   “那可不,他想让我进商会,干点正经事,可我就喜欢干这些。”半真半假,说得宋总捕更不敢轻忽他的要求,这下红阳的苦头只会多不会少了。   “进商会是好事,但霍公子还年轻,我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霍朝宗对这个弟弟这么上心,宋总捕更得重视,回头就让人先把那个红阳抽一顿去。   红阳结结实实挨了顿警棍,这些巡捕可不管他是什么先师,红阳还没说话,就堵住他的嘴,抽了他一顿。   红阳哪曾受过这种屈辱,他倒在的监牢的泥地上,以为白阳会来救他,等白阳来了,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叫他们死在梦里。   可白阳没来。   有霍震烨提供的线索,报纸上很快披露了一关道搞三才集训的事,记者们拍了许多照片,还有些被拐孩子只记得自己的姓名,登报寻找父母。   找不到父母的孩子就先送到抚育院里去。   虹口道坛因此事大受影响,白阳大发雷霆,暂缓了扩张的声势。   霍震烨得意洋洋回家去,把报纸摊在白准面前:“怎么样?我厉害吧。”不能光看他英俊,他除了英俊之外,那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白准拿起报纸翻两下,霍震烨喋喋不休地表扬自己,怎么抓住了红阳,又怎么解救了孩子。   白准把报纸反扣,轻哼一声。   霍震烨懵了:“你不夸我两句就算了,怎么还发脾气呢?”   白准扫他两眼,这人的运气怎么就这样好,救小孩子是最划算的买卖,他一救就是七八个,要是真能用这个来续命香,半年就续了他好几年的。   霍震烨看白准气哼哼的样子,小腹一热:“别招我。”   声音暗哑,呼吸轻促。   他忘了白准多逆反,他越说不,白准就越放肆。   白准伸出手来,指尖刮过他的眉睫:“你这人小聪明是其次,长得好看这点,还是很和我意的。”   霍震烨倏地站起,伏身抱他进房,把他放在床上,今天非得让他尝尝厉害不可。   白准半点不怕,伸手撑住他的肩:“明天是城隍三巡。”   一句话就让霍震烨偃旗息鼓,城隍三巡太耗精力,他坐在床上不再碰白准一下。   白准哼笑一声,目光往他裤腰下一滑,看得那处昂首抬头。   霍震烨深吸口气,站起来走出门去。   “你干嘛去?”   霍震烨咬牙切齿:“冲冷水澡去。” 第95章 报复   怀愫/文   大头亲自看守着红阳, 霍震烨千叮万嘱,让他不能瞌睡, 不能靠近。   大头在桌上放一盆凉水, 只要觉得困了,他就把手往冷水里一浸,这么冷的天, 五指浸冷水,寒意直钻进骨头里。   一下就把他冻醒了,比喝浓茶还管用。   他还时不时站起来跺跺腿伸伸手,怕自己睡过去。另一个巡捕绰号叫阿四,跟大头是搭档。   他睡了一觉看见大头还干撑着, 砸巴着嘴说:“大头,也眯一会儿吧, 这门锁得这么严, 他还能飞啊。”   再说了,兄弟们请这人贩子饱吃一顿竹笋烧肉,打得他屁股开花,连平躺都不成, 派两个人看管他,根本就多余。   大头摇摇头:“不行, 霍公子吩咐了, 一定要仔细看着,这人有点邪门。”   阿四一下笑了:“邪门?就他?咱们刚打他的时候,他连哼都哼不出来。”说着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吸着鼻子说,“今儿天可真冷,我去买碗甜酒酿,你要不要?”   大头早就饿了,他点点头,一看阿四打哈欠,他也想跟着打,哈欠一打,睡意就涌了上来。   手刚要伸进冷水里,就听见牢房门内“咚”一声闷响。   大头拿着警棍走到门边,拉开牢门上送饭的小格往里看,红阳摔在地上,大头用警棍敲门框。   铁门发出“呯呯”声响:“哎,干嘛呢,赶紧起来。”   红阳脸贴着地,大头看不见他的脸色,视线受阻,只能从小格孔中望进去,红阳先是不动,接着腿部抽搐起来。   大头一惊,这人不会有羊角疯吧,万一咬着舌头死在牢里,那他可得担责任。   红阳被捆着手脚,看他一眼总没碍,大头摸出钥匙,把门打开,还不敢靠近,用警棍把他翻过去。   红阳紧闭双眼,翻过来的那一瞬,倏地睁大双眼,咧嘴冲大头笑了一下。   嘴巴一下咧到耳根,鲜红长舌“突”一下弹出来,这哪是人呢,这是活蜥蜴!   大头惊叫着往后仰,他刚要逃出房门,就见门上已经贴了一排小纸人,小纸人们手拉着手,也都跟红阳一样咧着嘴。   纸人不过几寸高,不见眼鼻,只有嘴巴,一张张嘴冲着大头哈哈笑,整个牢房卷起一阵阴风。   “咿嘻嘻嘻嘻……”   大头胡乱挥着警棍,红阳长舌伸出卷击他,这小巡捕年轻力壮,正好吸个够。   舌头卷上大头的脖子,长舌带着黏液刮过大头的的颈项,舌尖一勾一挑,巡捕服领上扣子就弹落出去。   大头猛踹铁门,希望阿四能听见。   可阿四还在外面等甜酒酿,冷风一刮,一边搓手一边跟摊主说:“哎,你给我多放点圆子,再给打个蛋,这天儿也太冷了。”   大头反手用警棍猛抽红阳的脑袋,红阳舌尖挑开衣领,刚要戳破他的气管,大头脖子上挂的小银片银光一闪。   红阳哀叫一声,捂着嘴,指缝间汩汩流血。   大头退到墙边,他伸手摸着脖子上的银片,这是爷爷给他的。   爷爷当了一辈子的仵作,这块小银片就是他吃饭的家伙,跟了他一辈的剖尸刀。   大头小时老是夜哭,爷爷就把刀柄撅了,磨钝穿孔,给小孙子挂上,说小孩儿的眼睛太干净,这东西煞气重,脏东西不敢碰。   自挂了这银片,大头还真没哭过,从小挂到大,一直都没解下来过。   物老生灵,剖尸刀银光闪闪,红阳的舌头被戳,痛楚难当,舌头不停滴血,他不敢久留,打开门跑了出去。   正遇上买了甜酒酿回来的阿四,阿四被他当头一击,昏了过去,满满两碗甜酒酿全洒在地上。   大头追出去时,街上已经没有红阳的身影了。   阿四受了重伤,大头脖子上一圈血痕,由红变紫,他说不出话来了。   白阳坐在高坛上,宣完神谕,回到房中,还没走进就先闻见一股甜腻腻的酒酿味,桂花味中还掺杂着一丝血腥气。   他身边的黑衣女人先冲进去,从柜子里把红阳揪了出来。   红阳浑身是伤,舌头破了个血洞,嘴角不断渗出血来,他不肯浪费,用手接着,再喝进肚中。   白阳看他,就似看一颗弃子:“你怎么在这儿?”   红阳咳笑两声,吐了口血:“你想过河拆桥?”   “是你碰了不该你碰的东西。”白阳面色如常,除了觉得红阳吐得血十分腥气之外,看他受伤,半分不忍也无。   他抽出手帕,捂住鼻尖。   红阳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看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白准在镜中也是这样,他惊问:“你跟白准,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你的后代?”   白阳面现怒色,灯火照着他的影子。   白阳身体离红阳七八步远,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伸出手,住红阳的喉咙,将红阳提了起来摔到地上。   黑衣女人走到门边,把门窗关上。   “我对你已经手下留情了,你怎么还不知好歹呢?”   影子抬起脚踩在红阳背上,用脚背狠狠碾压红阳的背,红阳受力不过,噗一口吐出血来:“我没有……我没有……”   “你入梦窥探,不就是想习得我的法术?”白阳盯着红阳的目光,像看个死人。   红阳也确实是他从土里挖出来的,将死未死,还有一口气在,白阳看他皮肤如玉,身上没有一块损伤,把他带走救活。   “你别忘了,我能让你活,就能让你死。”   红阳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怕的,他咳出口血:“你舍不得。”就算舍得他的命,也舍不得他这身皮。   白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一眼黑衣女人。   黑衣女取出柜中的箱子,箱子一打开,里面是一套工具,竹刀竹剪一应俱全。   白阳抽出细窄竹刀,到这时候才笑了:“你放心,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一定留你一命,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红阳被黑衣女人抬到桌上,他四脚被固定在木板上,黑衣女点起一支香,在他鼻尖一晃。   香烟钻进他鼻孔里,红阳眼睛还睁着,但感官迟钝。   白阳手中薄刃对准他的脸:“别动,刀要是歪了,你的皮也就没用了。”   一张没用的皮,留在一个没用的人身上,红阳知道后果是什么,如果他不动,如果他乖乖交出人皮,白阳一定会留他一命。   黑衣女默然看着,屋里除了红阳忍耐不住痛苦时的粗重呼吸声之外,就只有刀片划开肌肤的声音。   鲜血顺着木缝渗下桌板,落在砖地上,“嘀哒嘀哒”声连绵不断。   白阳动作很轻,刀片一划,将人皮轻轻撕开。   红阳能看见连粘的血肉碎屑被白阳刮下,他手中薄刃一撇一刮,就只留下那张轻盈人皮。   当整块皮被撕下,白阳把皮泡在鲜血里,他给红阳裹上一张纸,那纸一贴血肉便紧紧依附。   白阳擦着手说:“留你一命,赶紧滚吧。”   红阳还想催动纸人,可他无论怎么动,剪纸人都不听他的话,一叠纸人软软趴在地上:“怎么动不了?怎么会动不了了?”   黑衣女人抓起他,她五指戳破了红阳的纸皮肤,痛得他惨叫一声,被扔进厢房看管起来。   红阳一直忍耐,等白阳出门讲道时,他拖过个小弟子,换上他的衣服逃了出去。   纸作的皮肤,伸展不了,他蜷缩着慢慢离开,逃出租界,逃进老城厢。   霍震烨还是照老样子在茶馆楼上定下包间,等着看白准做的献神纸扎从大街上抬过去。   白准懒洋洋靠在摇椅上,队伍还没走到茶楼前,捕房就有人来找霍震烨。   “霍公子,咱们找了一圈,可总算找到你了!”   “怎么了?”霍震烨放下茶盏,难道是红阳逃走了?   “犯人逃跑了,大头和阿四都受了伤。”宋总捕封锁消息,全城缉捕,到现在还没找到红阳的线索。   霍震烨一下站了起来:“全找过了吗?”   “找是找了,可虹口是日租界,咱们进不去。”日本人的地方,英美现在也不能插手,再说宋总捕不肯承认丢了犯人,又怎么大张旗鼓的去找。   “咱们来倒不是为这个,是大头,他昨天不知被那个犯人用什么给掐了脖子,昨天是红的,今天已经发紫了,话都说出来了。”   好在大头识字会写字,他写了“霍公子”三个字,他们这才来找霍震烨的。   心里也有疑问,找霍公子有什么用?霍公子又不会看病。   “抬过来吧。”白准眼睛还盯着窗外,摇椅晃晃悠悠,外面城隍爷的神像还没到,但路人已经跪拜在路边,给城隍爷烧金银献酒肉。   两个巡捕看了眼霍震烨,他点点头:“听七爷的,把人抬来吧。”   他把白准的姓氏隐去,但他都尊称白准了,两个巡捕赶紧将人抬过来。   白准坐到轮椅上,滚动到大头面前。   大头人清醒着,可他的脖子受伤很重,歪着脑袋,得人扶着才行,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折断一样。   白准用竹杖挑开大头的衣领,看了眼深紫处,他颇有些惊奇。   “这是怎么弄的?”   大头写了个红字,又写了个舌字。   白准一看,满脸嫌弃,轮椅退远两步:“去买口大缸,买些新糯米,把糯米煮开,给他泡澡。”   大头“哦哦”出声,他听爷爷说过,糯米是用来祛尸毒的。   “算你运气好,这东西以后就没用了。”白准也看见他脖子上的小银片了,银刀发黑,这尸毒少说也该有几十年了。   大头连点头都废力气,他怎么也没想到,昨天关的那个不是红人,竟是具尸体。   两个巡捕去找水缸煮糯米,准备给大头泡糯米澡。   外面城隍游行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着:“不好啦!城隍庙着火啦!”   白准脸上骤然色变,竹轮椅直冲出去,霍震烨紧跟在后,背起他来往白家小楼跑去。 第96章 烧庙   怀愫/文   煌煌大火, 滚滚浓烟。   庙宇四周热气蒸腾,老城厢屋宇林立, 消防队的水龙车很难开进来, 这么大的火,也根本来不及救。   周围民众自发救火,铜水壶木面盆全用上了, 可火势控制不住,庙堂间挂着的那面阴阳古镜烧化了。   庙梁轰然垮塌,火星四溅。   白准坐在竹轮椅上,两只手紧紧攥住扶手,盯着眼前火海。   无数人从他身边冲向火场人, 有人号哭,有人跪拜, 火色映在白准眼底, 火舌燎过明堂,接着是偏殿,漫天都是飞灰火花。   蜂拥而至的人潮几乎要将白准和霍震烨冲散,霍震烨推着他远离火场, 问他:“你能自己回去吗?”   白准确实要回去,他要确认一件事。   他竹杖一点, 霍震烨便挽起袖子, 加入救火队中,白准看他一趟一趟拎着水桶冲进庙中救火,没一会儿脸上身上就被烟熏黑了。   他淡唇紧抿, 轮椅轻转,人人都往庙前跑,有揣着袖子来瞧热闹的,有帮忙救火的,还有三跪九拜恳请城隍爷不要降罪的。   只有白准逆着人流离开。   白家小楼的纸人们知道失火,惴惴不安,全都挤在堂屋里,小黄雀想扑翅出去看看火势,它还没出天井就被热浪吓了回来。   白准推开门,纸人们看见主人回来,松了口气,屋中“簇簇”纸竹声响。   阿秀一拍巴掌,这些纸人全都安静下来,又都相互挨着,靠墙站住。   白准回屋中,他打开木盒,盯着盒中线香,看了一会又再盖上,怪不得这么些日子他都没有接到城隍敕令。   白准从香筒中抽出三支香来,用黄纸引火点燃,将香插进香炉内。   他闭眼等待,良久都没等来召见,再睁开眼时,炉中香已经烧成了灰,香灰点点落在炉外,散了满桌。   城隍不受他的香火了。   白准喉间一甜,低身猛咳,咳得胸腔震动,满面绯红。   阿秀从屋外进来,轻轻拍打白准的背,白准以袖掩口,侧身看了她一眼,就见阿秀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的衣袖。   他低眉一望,白袖沾血,绸衣上织的暗竹纹浸了血色,青竹成血竹。   白准听见门外响动,还以为是霍震烨回来了,一下按住那块血痕,等了一会儿知道不是,这才转进屋中。   纸仆替白准换衣,他凤目微阖,阿秀便把那件沾血绸衫藏到柜子深处。   竹轮椅滚到天井中,从这里正能看见城隍庙大殿的檐翘和殿后宝塔,大殿烧塌了半边,水平的檐翘烧到倾斜。   檐兽顺着斜坡滚进火堆,灰瓦刹时倾倒,“哗啦啦”响成一片。   白准一声不出,就这么望着城隍庙塌,一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见檐翘,再也看不见塔尖。   这火入夜还未熄灭,冲天火光照得黑夜如同白昼。   天井中落了一层白灰,下雪似的,只是带着烟火的呛人味。   城隍出巡,回来连存身之所都没有了。   将至夜半时分,霍震烨才赶回来,他脸上沾着黑灰,外套不知脱在哪里,背心衬衣全都熏黑了,头发上一拍,掉了一地的浮灰。   他也不拿杯子,就着茶缸往嘴里灌水,一气喝掉半壶,这才放下青花茶壶:“火势控制住了。”   把租界里的消防水龙车也借过来了,这么大的现场,就怕还有余烬复燃。   但庙也烧得差不多了,火借风势,周边民居一连烧了十几间。馀庆里也被火势波及,近庙的那一边,屋墙全被熏黑了。   政府派人来安抚居民,调查火灾原因,据说是因为庙祝看管不严,大殿廊中堆放的锡箔元宝沾了火星这才烧了起来。   那些锡箔都是民众送去的,源源不断,想在三巡这一天,烧给冥司,赈济百鬼。   庙祝被抓了起来,他不肯认是自己的过错,非说他看见有人溜进庙中放火,可消防员清理火场,并没有找到尸体。   要是真有人放火,这么大的火,这人一定被烧死了。   霍震烨一看何秘书也在内,不想跟他碰面,赶紧溜回来了。   霍震烨又绞毛巾洗脸擦手,还把熏得一股烟味的衣服脱下来,套上睡袍他这才问:“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白准摇摇头:“没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在外头呆这么久也不光是灭火去了。”霍震烨走到他面前,蹲身看他,“本地不能没有城隍庙,我已经牵了头,再把这庙修起来。”   白准倏地抬目,眼中讶色无从掩饰:“你要修庙?”   “是啊。”霍震烨觉得鼻子痒痒,掏出手帕擦拭,鼻子里也全是灰,他怕白准嫌弃,又打水洗脸。   “烧了就再盖,各界人士想捐钱的不在少数,虽然建庙确实要花很多钱,我慢慢募集,总能筹到。”   白准看他捧水洗脸,水珠顺着他眉骨鼻梁往下淌,滴到襟口,蜿蜒而下。   “但这地方是不能再住了。”天干物燥,火势是控制住了,会不会再烧起来还不一定,烧塌的房梁砖石都要清理,光是扬起的浮灰都够白准皱眉头的。   “好。”   霍震烨捧着毛巾回身,他想了半天要怎么说服白准,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还好我买好了房子,再找人打扫打扫,搬些家具进去,就能住人了。”霍震烨把水泼掉,“隔几条街就有西餐馆子,咖啡厅,你后要吃点心,阿秀就能去买。”   “好。”   “你楼上那些坛坛罐罐什么的,到时候是放阁楼里呢,还是放在阳光房里晒太阳,全都随你。整个一楼都空出来给你做纸扎,二楼给它们住,阿秀的房间我也想好了,全套法国家具,就跟电影里面一样。”   白准虽没表现出失落,可霍震烨还是怕他难受,话越说越多,语气也尽量显得欢快。   “这小楼就空关着,定时找人来打扫,等庙重建好了,咱们再搬回来。”   “好。”   白准难得这样安分,简直可以称得上柔顺,霍震烨倾身扶住他的肩:“你要是不痛快,就告诉我。”   白准长睫低垂,脸上竟带些笑意,他叹息着说道:“我本来是不痛快,可既然要重建,我还有什么好痛快的,就当是给自己放假了。”   霍震烨眉头疏散,松了口气,他就怕白准是装模作样骗他的,听他这么说,才终于放下心来。   白准躺在枕上,霍震烨端热牛奶过来,他给白准泡了热巧克力,里面加了些奶油酒。   白准闻到那甜味,侧身坐起,看他一眼。   长发散在身后,缎子似的垂下,衬得他竟有些几羸弱,但他目光并没半分怯弱之意,眼尾挑起,勾在霍震烨身上。   霍震烨脚下一顿,他知道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就是有些不敢相信。   白准当然也有主动的时候,但今天不行,他才为了三巡耗费精力,又碰这样的祸事,霍震烨不想趁人之危。   “快点,凉了。”白准一仰下巴,示意他要喝巧克力奶,喝了半杯,推给他,“你也喝。”   “我不喝这个,这是给你冲的。”太甜了,他还是更喜欢喝苦咖啡。   “我要你喝。”白准有些羞怒。   “醉了?”霍震烨端起杯子闻了闻,他倒的酒并不多,不至于喝醉,但看见白准面带薄红,他还是一口气喝尽了。   白准抬手掀开一角被子。   霍震烨这才后知后觉,屋里的纸仆都已经出去了,阿秀也不知躲在哪里,他了然闷笑,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关灯钻进被中。   臂膀环上他的腰,手指轻按腰背,白准成日久座,一天下来,腰背酸痛。霍震烨试着给他按过一次,他从此上瘾,每晚睡前都要按一会。   可今天白准伸出手,两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两人的胳膊叠在一起。   一双坚实有力,一双略显单薄,单薄的那一双,带着坚实的那一双,向小腹下游走。   霍震烨陡然喘息,白准完全靠在他身上,长发又凉又滑,铺在他胸膛,这是……这是在向他求欢?   白准闭着眼睛,他明明知道霍震烨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依旧耳赤面红,心如擂鼓,他自己知道,今晚将不限于,用手。   霍震烨自然是满足他要求的,他连甜蜜的折磨都不舍得,总是照顾白准的一切需求,但今天他觉得怀中人有些不同了。   白准从来都是极能忍耐的,明明欢愉到了极处,但他依旧一声不吭。   可今天不同,他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声响,这轻吟声像支羽毛来回拨动霍震烨,挑动他的感官。   黑暗中,所有听、触、尝,都被他发挥到极致。   像侍弄天井中养的那朵娇贵昙花一般,扶根株,持茎芽,用指腹拭去精露。   白准枕在霍震烨肩上,他上身绷直,腿间轻颤,一手与霍震烨十指交缠,一手撑着床帐。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放纵的享受过,总是躲藏,总是骄矜,十分愉悦也要藏起五分。   这回他不再掩藏,他偏过脸去,鼻骨贴着霍震烨鬓角,嘴唇挨着他的耳廓,到极处时,他闷声一哼,咬住耳垂。   霍震烨被他这一口,咬上云颠。   天光乍亮,白准趴在枕上熟睡。   霍震烨还没睁开眼,就先笑起来,侧身吻上白准,看他不耐烦的皱眉,笑意更浓:“我去安排搬家的事,你等我回来。”   白准没有应声,霍震烨只当他是累了,飞快穿上衣服出门忙碌。   黑漆门刚一关上,白准就睁眼坐起,指尖轻动,纸人将屋里的东西都装进箱子,最后一个叠一个,自己躺进箱子里。   阿秀叫来大车,没一会儿屋中便被搬空了。   “先生,天井里的花要不要动啊?”   白准摇了摇头,天井里的花,厨房里的冰箱,还有堂屋中的留声机,所有霍震烨买来的东西,他一样都没带走。   小黄雀细爪抓住金丝笼,无声啾鸣。   白准目光一扫,它委委屈屈飞落下来,落在白准胳膊上,坐上黄包车离开了。   霍震烨忙了一整天,除了白准会喜欢的东西,他甚至还跟百货公司要了时装画册,到时候让阿秀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全给她买回来。   他跟白准,再加阿秀和小黄雀,一家三口还有宠物,正正好好。   忙到天将傍晚,他这才回去,霞光照着长巷道,霍震烨还像往常一样,在烟酒店里买糖果巧克力。   霍震烨皮鞋踩得砖石轻响,他晃着步子走到门边,就见黑漆门开了一道缝,站在门外都能听见门内的风声。   他指尖一曲,笑意微敛,推门一看,满堂寂静。   白家人去楼空。   白准,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大受打击·七:难道是我活不好!   白·睡完就跑·七:咳咳咳咳 第97章 鸟质【捉】   怀愫/文   纸袋落地翻倒, 袋中的糖果巧克力滚了一地。   皮鞋擦过青砖,把满地糖果踢滚出去, 酒心巧克力被鞋底踩踏, 锡纸糖衣中迸出殷红酒浆,血痕迹似的溅在砖石上。   霍震烨先冲进内室,内室中桌柜全空。   房梁上原来悬满了纸灯笼纸风铃, 如今连根蛛丝也没留下。   白准不卖这个,他扎这些,全是为了好玩。   白兔灯从小到大,套娃似的扎了一排,纸花风铃也是由小到大。   霍震烨看他喜欢曾经送过他一个, 日本制的,拳头大的透明玻璃上画着一团绣球花, 音声清越。   白准只看了一眼便嫌弃道:“小家子气。”   他像扎宫灯那样, 做了个五层连环宝塔铃,以竹为骨,以纸作画,那纸像薄牛角一样透光。   挂上铜铃, 风一吹便层层响动,正是宫商角徽羽, 五音自成乐曲。   做完风铃那天, 白准指派阿秀把两只风铃都挂起来,大的挂在房梁上,小的悬下窗沿下。   他坐在竹轮椅上, 看着一大一小两只风铃,挑眉问霍震烨:“怎么样?这才能叫铃,那蚊子哼哼也敢叫铃?”   霍震烨笑不可抑:“是,我们白七爷那当然是最厉害。”   此时房梁空空,只留下窗前那只玻璃风铃。   他又跑去卧室,弹簧床独留屋内,床上还放着所有他的东西,西装大衣和丝绒睡袍。   电冰箱留声机,只要是他给的,白准一样也没带走。   走得这么彻底,是想跟他了断吗?就算了断,赶他走就行了,何必不辞而别,何必像躲瘟神一样。   霍震烨缓步走到天井中,坐在台阶上,天边彤霞暮照,天井白墙也染就霞色,突然两声啾鸣。   霍震烨抬起头来,看见天井中挂的两只鸟笼子。   白腰朱顶,红嘴蓝鹊,他连鸟都没有带走。   “你们俩还在呢。”霍震烨站起来,脚下如有千斤拖拽,走到鸟笼边,白准还真是走得彻底。   他想放走这两只鸟,阿啾都不在了,还留着它这一妻一妾有什么用?   打开鸟笼,白腰朱顶扑扑翅膀,一动不动。   红嘴蓝鹊试探着飞出鸟笼,先还绕着天井飞上两圈,接着就跳上屋檐,飞进晚霞中去了。   “怎么,你不走?”霍震烨哑声问那鸟儿。   朱顶啾啾两声,还是不动,霍震烨便把鸟笼关上:“那行,你就留下来陪我。”   连只鸟都比白准有良心!   他关上鸟笼,目光一扫,看见墙边石条几案上摆着的那盆纸扎花,这是他扎了好久送给白准的。   连这个,白准也没带走。   霍震烨不再看一眼,原来至始至终,他都算得这么清楚,那昨天晚上是什么?给他最后的纪念?   他还记得白准在他怀中是如何颤抖,如何欢愉的,他绷直了背,两条小腿虽不能动弹,但他胳膊攀着他。   既是亲密,又像打架,都到那一刻了,霍震烨岂会放过,何况他明明也想要的。   两人都没经验,除了第一次还生涩,等他情动时分每一次都顶到极处。   白准快乐的时候就吻咬,痛楚的时候就痛咬。   小尖牙咬得他下巴全是牙印,背上红一道紫一道,像被猫挠了。   这样淋漓快意过后,他竟然拍拍屁股跑了!霍震烨忍不住想,昨夜还是不够,不该看他娇气就放过他的。   就该让他想跑也跑不了!   霍震烨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回到屋中,把自己往弹簧床上一抛,仰面躺着。   屋里还有淡淡的纸竹香气,闭上眼睛,仿佛白准还未离开。   他这一闭就睡着了,直睡到半夜,天边隆隆雷声。   “哗啦”一声闪电破空,顷刻就下起雨来,霍震烨一下坐起,跑进院中,一手拎鸟笼,一手抱盆景。   把这两件东西抱回屋里,朱顶被雨打湿了毛,霍震烨把它从笼子里掏出来,放在毛巾上擦干。   纸盆景里全是水,雨水一泡,把纸花泡烂了。   霍震烨倒下去想再睡,又坐了起来,动手扒开盆景底下的土,这土是真土,上面还养了青苔,扒到纸扎的树根,他抓着泥巴笑了。   霍震烨一下坐在地上,手扶着额头,额间沾着湿泥他也毫不在意。   他抑制不住,越笑越大声,朱顶被笑声惊动,拍着翅膀飞到房梁上,歪着脑袋看他。   那树根上没有字。   他送给白准的那一盆,在树根上动了手脚,一边刻着他的名字,一边刻着白准的名字,盖上土一点也看不出来。   而这一盆上,没有刻字。   这一盆是白准假造的,他用纸扎了一盆一模一样的,好让霍震烨以为,他什么也没带走。   霍震烨整个人都从灰心丧气中振作起来,想像白准一边造假一边皱眉头嫌弃他手艺差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笑出来。   洗干净泥巴,他又躺回床上,就让白准得意一晚上,明天再把他抓回来。   白准搬到了城外竹屋里,夜里下雨,他自己升火盆烤火,一屋子纸人离火远远的,个个空洞着眼睛盯住他。   这竹屋当然不如白家小楼舒服,东西都乱七八糟堆在一边,坛子灰扑扑搁在墙角,连个滚动的空间都没有。   纸人们站不开,全住在箱子里,轮流出来透透风,哪像在家里,它们趁主人不在,还能捉迷藏呢。   白准用竹条拨一拨木柴,小黄雀飞落到他肩上,用喙轻啄他一下,似在问他为什么霍震烨不在。   “那人吵得我耳朵疼。”白准扒拉一下木柴,干烧的柴发出“噼啪”轻响,白准肚子饿了。   他想吃涮羊肉了。   该把那个铜锅子也带出来的,可就算带了锅子,也没羊肉。   阿秀翻翻箱子,把饼干桶抱出来,打开盖子放到白准面前。   “这东西怎么带来了?”这当然是那纨绔买的,“不是说只要是他的东西,全都不要吗?”   阿秀无法说话,但她指指白准的肚子。   白准伸手拿了一块,奶香曲奇还很酥脆,要是有奶茶配就好了。   他想到奶茶就又想到霍震烨,心里更烦闷,把饼干桶扔在一边,竹轮椅滚到窗前,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夜,和连绵不断的雨。   白准是很喜欢下雨的,虽然他的纸扎怕水,但他爱听雨声,雨天时便什么也不做,坐在天井前,望着潮乎乎的天。   雨滴落在天井中的小水潭里,鼓出一只只水泡。   可今天他怎么听这雨,都没法静下心来,那人现在在做什么?他会找他吗?   白准倏地咳嗽起来,他用袖子捂住嘴,阿秀拿了件毛皮大衣替他裹上,打手势问他,要不要喝热茶。   白准摇了摇头:“不用你。”怕火星溅在她身上,把她烧着了。   他把竹帘一拉,隔住雨声,巴掌大点的地方一转就到底了,干脆躺到竹床上,怎么躺怎么不舒服,都铺了这么厚的褥子了,怎么还是不如弹簧床软呢?   不由心中生怒,他都要死了,怎么还不能过点好日子,非得为着躲那纨绔躲出城来!   霍震烨知道白准心中有他,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起来刮脸梳头,换上一身新西装,出门打听消息。   他原来是觉得白准不要他了,这才颓丧,既然知道白准心里有他,那自然要找到他。   霍震烨去了烟酒店:“老板,昨天白家小楼搬东西,是叫了谁的车?”   烟酒店小老板还以为他是来取定金的,白家搬走了,这点心糖果也不用天天买了,两张大钞票还在他这里呢。   没想到霍震烨半句也没提钱的事,小老板立即说:“是雇的陈三的车,好几辆呢,白先生这是搬到哪里去啊?”   “搬到租界去。”   小老板十分惋惜,这可少了个大主顾了,但馀庆里的房子被火熏了,稍微有点余钱的人家都要搬走。   这呛人的黑烟被雨一浇倒是好了点,但原址上肯定还要盖房子的,到时候又脏又乱,还是要搬。   “老邻居都要散了。”小老板擦着柜台感叹,抬起头时霍先生已经像阵风一样吹走了,没过多久,他又像阵风一样吹了回来。   “再给我一兜糖。”霍震烨脸色很坏,他问了陈三,陈三说到城门口,白准和阿秀就下车了,还有一车东西,全都就地放下,陈三还劝过,那地方可没车。   白准肯定是让纸人拉车扛东西。   这算是好消息,他去不远,但也是坏消息,他藏在城内还有地方可找,买卖租赁房屋都要登记,住到乡下,就无从找起了。   霍震烨话一说完,小老板赶紧挑那种贵的,软糖夹心糖,还有奶油点心,装了一袋子。   霍震烨托着纸袋去吴家,小燕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张高椅子,就当是书桌,在楼道里认认真真写字。   听见皮鞋声音一伸头:“霍先生!”   霍震烨笑眯眯掏一把糖给她:“昨天你阿秀姐姐没来得及跟你说再会,托我买点糖给你。”   小燕眨眨眼睛,她明白了:“白先生搬家是不是没告诉你。”   嚯,这小孩子比大人还精明。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小燕接过牛奶糖,剥了一个含在嘴里。   “是,我们吵架了,我想找他道歉,可他已经搬走了。”霍震烨把一整袋糖放到小燕凳子上,   “你想不想阿秀姐姐?我道歉,他就会回来了。”   小燕当然想了,才分开一天,她就特别想阿秀,今天早上还盯着白家的门,期待阿秀还能从里面走出来。   她翻翻书包,从书包里找出一封信,这信是阿秀写的,但不是给霍震烨的,阿秀托她的小朋友,把这封信交给许彦文。   “我来交给他。”霍震烨伸出手。   小燕却没把信交给他,这是阿秀托付给她的,她才不会随便就交给别人。   “那我带你去找他,这总行了吧。”霍震烨很有应付女人的经验,他那些姐姐妹妹,还有嫡母老太太,只要是女人,不论七岁还是七十,全都不好打发。   小燕这才点头了,她写完最后一行字,跟在霍震烨身后,走到巷子口,她突然问:“你跟阿秀的哥哥,是不是谈朋友啊?”   霍震烨差点被呛着,他低头看小燕,小燕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住他,眼中全是好奇:“阿秀讲的,你们在谈朋友。”   阿秀竟然连这个都懂了。   霍震烨想了想,他跟白准在家里,有时确实不大检点,被阿秀看见也正常。   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小燕说,她也过于早熟了。   “我还知道阿秀在跟许医生谈朋友,但白哥哥不同意。”小小的人,脑袋里的事这么多,“为什么不同意?我看许医生好喜欢阿秀的,阿秀也喜欢他。”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霍震烨有些庆幸,幸好他跟白准不会有孩子。   两人走到书店,许彦文已经在那里等着,小燕把信交给他。   他看见霍震烨有些慌乱,还想把信藏起来,霍震烨拍拍他的肩:“赶紧拆开看看,再不看,阿秀可能离开上海了。”   许彦文脸色一白,飞快拆开,信上只有几句跟他告别的话。   “怎么样?她有没有说她去哪了?”   许彦文摇摇头:“没有。”   他这样失魂落魄,倒让霍震烨感同身受:“你也别太伤心了。”   话音未落,就见窗外黄影一闪而过,霍震烨扔下许彦文,推门追了出去,他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但他直觉是阿啾回来了。   他追那黄雀追了两条马路,黄雀还不停,霍震烨只好说:“你老婆在我这里。”   那一直若隐若现的黄雀,停在了电线杆子上,从它的鸟眼中,霍震烨看到了挣扎和不舍,他添油加醋:“蓝鸟一点没留恋,朱顶可是在等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白·暴躁·七:老子都要死了,还不让老子爽吗!生气!   黄·悲愤·啾:想要救老婆 第98章 心急   怀愫/文   小黄雀扑扑翅膀, 飞落到电灯上,歪着脑袋看向霍震烨。   来往路人经过时都指指点点的, 这人跟路灯说话, 不会是个疯子吧。   那只黄雀还要悠哉梳毛,完全听不懂人言的样子,梳完一边翅羽, 又扭头去梳另一边。   “你别给我装啊”霍震烨指着这只养不熟的白眼鸟,“我回去就捏死朱顶你信不信!”   小黄雀举着半边翅膀呆住了,张嘴无声悲鸣,本来是想偷偷去看老婆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盯住了。   黄雀突然立直了, 翅膀背在身后,圆眼盯了霍震烨一下, 仿佛在说:捏死就捏死。   霍震烨隔着纸鸟的眼睛, 仿佛在看着白准,他刚要叫出白准的名字时,黄雀蹿入云中飞走了。   黄雀飞回城外竹屋,刚扭着屁股从竹帘缝里钻进来, 眼前就放着只纸笼子。   白准瞥它一眼,黄雀迈着小细爪子进笼, 平躺倒地, 整个鸟异常悲愤 。   白准拘住黄雀,又不许阿秀迈出门边。   可他想吃的东西全在城里,本想竹屋茅舍清净度日的, 这才刚一天,就犯了馋病,想吃国际饭店的奶油西点。   他已经连着两顿吃清汤寡水的阳春面了,连个荷包蛋都没有。   他想吃蟹黄面,满满一碗蟹黄拌面,还有那纨绔剔好的整根蟹脚,佐一点香醋,鲜得不行。   又是三天过去,白准还没吃上蟹黄面,不仅没有蟹黄面奶油点心,连饼干桶都快空了。   心中无比烦闷,想看看风景散散心的,竹轮椅刚滚到院中,就见竹篱边杂草丛生,四周没山没水,除了青竹,根本就无风景可看。   白准握着竹条的手一紧,他这隐居生活,过的也太憋屈了!   竹林中飒飒有脚步声传来,白准眉头一挑,他在这里,谁会知道?这可是师父的旧居所。   茂密竹叶被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拨开,来人一身青色长衫,缓步走到竹篱前:“白七爷。”   声音中未见尊敬,倒听出一丝稔熟。   白准不认识这人,但在这人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   纸竹和泥土混和的味道,只有常年替人送葬的人,手上才会沾上这种味道。   “你是谁?”   “白阳。”来人已经有了年纪,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你应当不陌生我这名字。”   白准手中竹杖虚握,这间屋子被竹林包围在中间,白阳一踏进圈来,便竹叶翕动,竹枝震颤,要是他敢对白准不利,万杆细竹就如利箭,把他当场扎成竹刺猬。   白阳只听竹音就识得其中肃杀之意,他轻笑一声:“惜点力气罢,城隍庙都烧了,你这能耐能用到几时啊?”   他突然用长辈的口吻说话,白准觉得奇怪,并没放下防备,白阳既然知道城隍庙的事,那也没什么再掩饰的。   白准上下扫了他一眼:“要收拾你,倒也不用费多少力气。”   白阳半点不怒,他反而笑得更畅快了:“你师父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脾气?你师兄倒比你像你师父。”   听见这人提起白黎的名字,白准握着竹杖的手一紧:“你认识我师父师兄?”   “早年间认识的,那会儿你师父还没起意要再收个小徒弟呢,还是我说像他这么个软脾气,得找个骨头硬的,替他撑门户。”   白准依旧冷眼看他。   白阳不以为忤,还用长辈的目光看着白准:“我没有你师父这么好的徒弟运,收了两个徒弟都不听话。”   他说到此处,目光一沉,红阳竟敢火烧城隍庙,堵上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来截断七门的气运。   “有话快说。”白准看了眼白阳手里拎的点心包,“你总不会是来给我送桃酥的吧。”   “你师父在我这儿留下一本书。”白阳拿出那本旧册子,将隔着竹篱笆递进来。   白准匆匆一瞥,封皮上果然是师父的字迹:“留在你这儿?”七门的东西岂会留在别人那儿,他冷笑一声,“就算是真,也是你偷的。”   白阳半点尴尬也无,他还是那张笑眯眯面孔:“不错,是我偷的,我想看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白准指尖一动,阿秀从屋内出来,白阳目光落在阿秀的身上,难掩赞叹之意:“好手艺,比你师父当年也不差了。”   阿秀接过书,白准并没立时拿过来,他看着白阳:“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   “年轻人,别这么不客气。”白阳终于收起笑脸,“你就不想知道续命的办法吗?”   白准倏地瞳仁一缩,他凝视白阳,这人是敌非友,教出来的青阳拘无辜幼儿,吸阳间财气福禄,教出来的红阳连是人是尸都不分不清。   “不想。”不论什么办法,付出的东西绝对比寿命更多。   “可惜了,”白阳背身转身,“只要你至爱之人,原意共享寿数,白骨也能生肌。”他知道白准听见了,大步迈入竹林深处。   白准轮椅骤然一转,滚进屋内,滚到师父的牌位前,今天的香还没烧完,白准盯着牌位,老头子还有这么个旧友?   竟然连城隍座下活无常的秘密都告诉白阳了。   阿秀捧着书和桃酥进来,她把书往白准面前一放,白准翻开第一页,上面字迹凌乱,除了师父的,还有前任门主写下的心得。   跟师父留给他的前半本,字迹行文格式都相同。   但还有一些新墨色,看样子是白阳留下的,白准把这书锁在匣中,竹条挑起那包桃酥,想扔进火盆里。   目光扫过,就见包着桃酥的报纸,露出一行大字《通灵神探陷入……》。   后面的字包在红绳中,看不见这报道究竟写了什么。   白准心头一紧,他还防着白阳,这桃酥是他送来,包着桃酥的报纸不写别的,偏偏写霍震烨,由不得他不起疑心。   他用绸帕捂住口鼻,让纸仆把红绳解开,把那张沾满了油的报纸举到他面前。   这张报纸就是白准常看的那张,连载《通灵神探》的小报,前几天还报道了通灵神探大破拐卖案。   霍震烨可不是抓了人就算完的,他联系了多家报社,花钱请他们写新闻,说一关道是害人邪教。   把一关道拐卖幼儿,教导三才的事大书特书。   要不是五门六门已经依附了一关道,他还想花钱让他们在茶馆里把这故事说上一个月,要街头巷尾,士农工商,全都知道一关道是邪教。   那纨绔还感慨过:“你说一关道给五门六门这么大的好处,是不是为了堵他们的嘴。”   毕竟码头茶馆才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要是人人都传一关道是害人邪教,那还有谁肯信奉。   油报纸铺展开,白准盯着上面浸着油渍的字《通灵神探陷入昏迷》。   报道写得很详细,说霍家正在延请名医,治疗霍七少爷昏睡不醒的病症。   红阳已死,但他既然是白阳的徒弟,那白阳肯定也会这招,难道是他故意报复霍震烨?   白准既怀疑是白阳故意示威,这才把印着新闻的报纸带给他看。   又怀疑是霍震烨搞鬼,他想逼他现身。   白准放出黄雀,又对坛中的禇芸道:“去看看他。”   禇芸依旧是那一身戏妆,半边掩着宝钿,半边血肉模糊,她从坛子里钻出来,看了一眼白准:“且为你走一遭。”   戏腔未尽,身影便不见了。   白准的竹轮椅在屋里滚来滚去,碾得地板吱呀声响,他大半觉得这是霍震烨的诡计,肯定是用这招骗他出去的。   可那一小半的可能,让他心浮气燥,低头猛然咳嗽起来。   禇芸和黄雀飞到白家小楼,并没找到霍震烨的身影,接着又去了医院,在圣心医院的豪华病房中找到霍震烨。   霍震烨躺在病床上,许彦文站在他身边,他呼吸安谧,盖着白被单,好像是在做梦。   这情形与那次梦魇一模一样。   小护士敲门进来,看着满面忧容的许彦文:“许医生,病人还没醒吗?”   许彦文摇摇头:“没有。”   “外面有好多媒体记者,都在问霍先生的病情,霍先生的大哥说会来探病。”   没一会儿涌进三四个人来,其中两个是霍朝宗和何秘书,两人都神色凝重,何秘书频频去看霍朝宗的神色,为了这事,大少爷已经两天都没睡了。   霍朝宗问:“还没查出病因吗?”   许彦文面对霍朝宗,天生气短一截,他唯唯道:“是,各项检查都做了,查不出原因,霍大哥,不如找找白先生吧。”   霍朝宗伸手按按眉心:“我知道,我正在找。”   除了小报,各大媒体报纸上全都报道了这件事,霍朝宗也希望白准看见报纸能够回来,他有种预感,白准一定会回来的。   还有个老妇人,佣人打扮,眼角含泪,还不敢当着霍朝宗的面哭,等霍朝宗走了,她才哭了:“我的少爷,你为了那个白小姐,连家都不回了,你一出事,她就把你扔在一边,连看也不来看你。”   刘妈断断续续哭着:“少爷你真是不值当啊,连陶小姐都来看你了,白小姐一点音信也没有,真是没良心!”   小黄雀隔窗听着,这些话,一字不落的传进白准耳中。   白准咳嗽声暂歇:“走。”   阿秀推他出竹屋,纸扎的黄包车和车夫已经等在竹林外,禇芸和小黄雀飞离圣心医院。   许彦文把所有人送走之后,看了看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的霍震烨,这人睡了三天,这三天里他都快忙疯了。   又要应付媒体又要骗过霍朝宗,媒体那边好应付,霍朝宗可不好骗,再这么下去,他头发都快掉光了。   忍不住望月长叹:快点来吧,这针打多了可伤神经。   作者有话要说:  霍·机灵鬼·七,我看你是要挨打 第99章 蟹黄面   怀愫/文   许彦文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大的谎, 霍震烨找上他的时候,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除了许彦文, 霍震烨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咬咬牙道,“你就不想,再见阿秀?”   许彦文沉默了, 他知道阿秀是纸人,但他不想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好像一说出来,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看着霍震烨恳切的眼神,与他感同身受, 点头答应:“好,我帮你。”   霍震烨笑了, 他就不信, 用这个办法还骗不回白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也不知道白准究竟是躲到哪儿去了。   白准身子不好,天是越来越冷了,上海冬天绝少下雪, 但阴风冻人骨头他住在白家小楼的时候已经白天黑夜都离不开火盆了,城外的屋子又矮又潮, 他怎么受得了。   许彦文拿着针管手还有点发抖:“霍兄, 你真要冒这个险?”   控制剂量短期不会有问题,可这种药物长期使用会伤害神经。   “我除了冒险,还有别的办法吗?”霍震烨坐在病床上, 他自己换好了病号服,胡子不刮,头发邋遢,非得让白准看一眼就心疼不可。   “要不然你装睡?”   “那可骗不了他,要又惨又真,他才会出现。”霍震烨叮嘱许彦文,“这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我大哥捆了你,你也绝不能说。”   看许彦文脸色青白,又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也别太慌,我大哥要是知道我用这种办法也想把他骗回来,一定会帮你的。”   报纸媒体都联系好了,就差这最后一针。   许彦文面带菜色,给他扎上皮管,霍震烨自己给自己打针,然后平躺在床上,还给自己盖上被子,安然入睡。   许彦文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时不时就叹息一声,这都三天了,要是明天白先生还不出现,他就停止注射。   心里正这么打算,病房大门被推开了。   许彦文还以为又是护士,头都没回:“告诉那些记者,人还没醒过来,病因不明,让他们都散了吧。”   身后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声音。   许彦文讶然转身,看见来人微张着嘴:“白先生!你终于来了!”   白准比上回见时要还要更消瘦些,他目光锁在霍震烨身上,竹轮椅滚到病床前,哑然出声:“他这样,睡了几天了?”   许彦文慢慢往门边退:“已经三天了。”   白准心底一沉,三天了,三天三夜足够完善出一个以假乱真的梦境,上回他能入梦有一半是靠运气,白阳的梦魇肯定要比红阳的厉害。   他要是早点看到新闻,早点来找他就好了。   白准很少后悔什么事,此刻他既后悔自己放任感情,纵容霍震烨留在自己身边,又后悔没有早些回来。   正在白准思索要如何顺利入梦时,许彦文已经退到了门边。   他吱吱唔唔:“白先生,霍兄这也是为了让你回来,你别生他的气,你们……”他本想说,你们再如何总要好过我。   可他没能说出口。   许彦文退出门边,把门给锁上了。   白准这才环顾四周,四面的窗户全都锁着,霍震烨呼吸越来越轻,眼看就要醒了。   白准眼中怒气渐生,这竟然是骗他出现的手段,而他竟然还真的被骗了!说不清是哪个让他更生气。   他手握竹条,腕间一抬一抖,抽在霍震烨身上。   轻脆响亮的竹条炒肉声传出门边,许彦文忍不住他那婆妈的性子,隔门说道:“白先生,霍兄已经睡了好几天了,这三天里米没沾牙,你……你轻点。”   说完许彦文又想笑,连要挨揍,霍震烨都料到了。   霍震烨是被两竹条打醒的,其实第一下他就已经醒了,药效时间快过,这火辣辣的疼痛一下把他给抽醒了。   他四肢未动,就又挨了第二下。   白准满眼阴云,手握竹条还要来第三下。   霍震烨龇牙抽气,一动不动的等那第三下,可竹条迟迟没有落下来,他这才睁开眼睛,视力由模糊到清晰:“不打了?”   还是打了。   第三下轻轻落在他腿上。   霍震烨头晕目眩,但他闭着眼睛笑:“有什么事你就算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问你,你又何必要逃呢?”   白准不出声,就见霍震烨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他强撑着睁开眼睛,看见白准还在,这才又缓缓阖上。   两人间有片刻沉默,白准抿抿嘴唇,他闭口不谈自己为什么走,语气奇差:“我要吃蟹黄面。”   霍震烨躺在病床上笑了,笑容越扩越大,连点滴瓶都跟着颤动:“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了?我还躺着呢。”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张嘴就叫:“许彦文,跟何秘书说我醒了,要吃蟹黄面!”   何秘书留了个专线给许彦文,只要七少爷一醒,他立即赶过来。   知道霍震烨醒了,还一醒过来就想吃蟹黄面,霍朝宗皱眉:“真是胡闹!”   “那还要给七少爷准备吗?”   “给他准备,让刘妈现做,再弄点清粥小菜,他才刚醒哪能吃这么刺激的东西。”   何秘书留了人在医院,他知道的还更多一些,那人报信说看见一个坐轮椅的男人进了病房的门,没多久七少爷就醒过来了。   何秘书答应之后,还站在门边,霍朝宗看他没走,抬眉问他:“怎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我只是觉得……七少爷是不是为了找白先生,所以……”   “你是说老七为了找白准,施的苦肉计?”霍朝宗一想就明白了,怪不得媒体这么大肆报道老七不明原因的昏迷。   他本来还以为是老七有些薄名,所以才被媒体记者追踪,原来是他自己泄露出去的。   “胡闹!”刚才那句胡闹还带着大哥对小弟的纵容,这一句胡闹是真的动了气,“就这么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白养他了!”   何秘书知道霍朝宗不会明白,但他能明白:“七少爷情之所致,让人敬佩。”   霍朝宗眯起眼来:“情之所致?我看他是昏了头脑,就是心里喜欢,难道还重过他自己吗?”   何秘书掩住眸光:“是,我说错了。”   霍朝宗拿这个弟弟没有办法,他都不靠着霍家吃饭了,真要把他抓回家关起来,他能放火烧屋!   “这混帐小子真是没什么不敢的!”霍朝宗气道,“父亲给他取这名字,还真是没取错!不宁不令!”   “换个角度看,七少爷如雷如电,百川奔腾,山陵起势。”   “你怎么回事,今日怎么一直替老七说话,还真敬佩他这些胡闹手段啦?”霍朝宗看了眼何秘书,他怎么一到老七的话题就开始偏向老七?   何秘书笑着摇头:“我是怕大少爷气狠了,我这就去看七少爷。”   刘妈一听说小少爷醒了,想吃蟹黄面!好在家里还有熬好的蟹膏,专门存着配面条吃的。   她现做了一碗,又把灶上煲着的参鸡汤也一起送到医院去。   进门喋喋不休:“睡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吃点清淡的养养胃,非要吃什么蟹黄面,这东西哪是病人吃的。”   抬头一看,刘妈站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坐在床边轮椅上的白准,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这是白玉雕的?还是粉团捏的?   刘妈咽了口唾沫,还是霍震烨敲敲床沿:“刘妈,我还饿着呢。”   “哎哎。”刘妈走上去,“这位先生是?”   霍震烨赶紧抢过话头:“这是白先生。”   刘妈捏着饭盒子,白先生!那不就是白小姐的兄长嘛!哥哥都长成这个样子,那白小姐不就是天仙了!   乖乖!怪不得小少爷魂也丢了,家也不要了,原来是天仙啊。   霍震烨咳嗽两声开口:“这个,我想一想现在吃蟹黄面是不合适,那就请白先生尝尝刘妈的手艺吧。”   “对对对,尝尝我的手艺,也不知道送到府上的小菜,老太太喜欢不喜欢。”   霍震烨猛烈咳嗽,刘妈怎么还越说越多了!   刘妈看一眼小少爷,还以为他是着凉了:“我就说嘛,还得留下照顾你,医生非不许,肯定是夜里吹风着凉了,吃碗热粥,发发汗,明天就好了。”   说着给霍震烨盛了碗热粥,还给他挟两筷子小菜。   白准坐在一边,面前一张小桌,面和料是分开的,做好了就送过来,面直冒热气,他挑起一筷子拌着蟹黄蟹腿肉。   这才通身舒泰,死都要死了,他还是得过让人侍候的日子。   “白先生,怎么样?这个面还合胃口吗?”刘妈笑眯眯看着白准,这吃相,真是斯文秀气,果然是有规矩的人家。   刘妈连跟白准说话都要轻声细气一点。   她多看两眼白准,又担心起来,这个哥哥的身子骨这么单薄,妹妹肯定也不健壮,七少爷跟老虎似的,这成了亲还不饿虎扑了小羊羔?   得好好给白小姐补一补!   回去就抱一只下奶的羊,这羊奶才养人呢,老太太一天一碗,八十多了还肤嫩发乌。   “很好吃。”   霍震烨本来以为白准不会搭理刘妈,他在馀庆里住了这么久,跟邻居街坊一句话都没说过,没想到他竟肯夸奖刘妈。   白准自然看得出刘妈是真心紧张霍震烨的,他不仅夸奖这面好吃,还从袖中掏出荷包来,赏给刘妈了。   刘妈还是在老宅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老规矩,她笑着接下。   霍震烨等刘妈收拾了东西离开,这才说:“不用给赏钱。”   白准捂着肚子,他好几天没这么满足了,懒洋洋道:“不是赏钱,是给她辟邪的,你就没瞧一瞧,她身上沾着东西呢。”   “什么东西?”霍震烨急了,他还真没用铜钱看过家宅。   谁知白准擦擦嘴,眉梢一挑:“白小姐?白老太太?嗯?”   作者有话要说:  刘妈:乖乖隆地咚,这是天仙呀!   霍苦脸七:刘妈别说了,老底都被你揭干净了。 第100章 报丧鬼   怀愫/文   霍震烨躺平装晕, 他抚着额头往后仰:“哎呀,好晕, 一定是睡多了。”   白准轻哼一声, 看他装模作样就气上心头,手腕一抬,刚才蟹黄面吃多了, 正好消消食。   霍震烨眼看示弱不能打动白准,一骨碌爬起来:“那你为什么走?”   竹条还有寸许就要抽到他身上了,白准指尖紧握,停住动作,把脸撇到一边:“我烦你了。”   明知道他在说假话, 霍震烨还是忍不住呼吸一促,他平息片刻这才开口:“你有不想告诉我的事, 我就不问, 你要是真的烦我了,告诉我就行,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白准竹轮椅滚到窗边,今日月晦, 浓云蔽月,天上一点星光也无。   但医院的路灯很亮, 他看见树下一抹影子, 那影子的主人仿佛也察觉到白准的目光,从树下走出来。   正是白阳,他不知何时站在树下的, 微仰着头,手背在身后,看白准一阳,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越是摆出无欲无求的样子,越让白准忌惮。   霍震烨翻身下床,走到窗边:“谁在外面?”   “白阳,他来找我,给我带了一份桃酥,裹桃酥的报纸上,登着你昏迷的消息。”   白准说完,霍震烨就皱起眉头:“他怎么找到你的?”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人翻遍了,酒店码头,甚至是靠近城隍庙废墟的那几条弄堂,全无白准的踪影。   他甚至还让大头在几家西式蛋糕店外面蹲守,还是没能找到白准。   白阳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说,他跟我师父是旧相识。但我从没听师父说起过他,哪怕是醉话。”   白琪是很爱喝酒的,素的荤的他都爱喝,醉了就跟小徒弟说旧事,白准从小听到大,从师父的醉话里承袭了一部分对八门的情谊。   可这些醉话中一次都没提到过白阳。   “白阳是假名。”霍震烨躺了三天,手脚无力,撑着窗台才勉强站住,“青红白是一关道杜撰出的三期末劫,白阳是最后一期。”   这是一关道把佛道和各地民间信仰揉杂在一起,自创出来的,只要迈入一关道门,就能熬过刀祸、饥饿、瘟疫。   一关道利用民众对灾难和死亡的恐惧,大肆敛财。   “也许你听过,但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白准默默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师父瞒我。”   这老头子看着,像是个灌二两小酒,就能把光屁股开始的秘密都倒给人听的模样。但他的嘴很紧,比如师兄为什么会离开,他就一句都没说过。   “死老头子,专会给我挖坑。”白准气狠了,决定扣下寒衣节那顿酱肉,什么也不烧给他。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还是得仔细小心,原来那地方不能再住了,等我出院,咱们就搬家。”   那房子他买下来就精心装修,急巴巴想带白准去看看。   白准看他这着急献宝的样子,偏就不着急:“有什么好看的。”   刚说完病房门就被推开了,霍朝宗大步进来,他看见霍震烨白着脸倚在窗边,跟白准说说笑笑的样子,眉头皱得死紧:“你怎么刚醒就下地乱跑?”   霍震烨知道这回是真把大哥吓了一跳,笑着躺回床上:“我这躺了好多天了,站起来动一动。”   霍朝宗隐忍不发,他对白准微微颔首:“白先生,老七胡闹,还麻烦白先生跑这一趟了。”   知道白准来了,他对白准的印象倒好起来,老七折腾一场,倒也不算白折腾。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点什么?”霍朝宗的皮鞋一声一声叩在地板上,霍震烨昏迷的时候,他既不能打他,又不能骂他。   现在这不懂事的弟弟醒了,可不能好好训诫。   “本来什么通灵神探,都是捕风捉影,你不认,他也不敢写明白。”霍朝宗肃然看着弟弟,“你倒好,把这名头给坐实了。”   等霍朝宗发现的时候,第二天的报纸都发行出去了,他把报道压下,也还是流传出去了,树大招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自己把自己立起来当靶子,真是蠢不可及!   霍震烨老实躺着,他当然知道,可也实在没办法了:“对不住大哥,给你惹麻烦了。”   “我不怕麻烦,我怕你有的是麻烦。”霍朝宗说着,伸手揉揉眉心,仿佛十分疲倦的样子。   白准看着这场哥哥训弟弟的戏码,知道霍朝宗这一半是做给他看的,虽然霍朝宗不能理解,也不能赞同两个男人在一起。   但既然霍震烨付出了,他就得让白准知道。   霍朝宗这些话似乎完全是对霍震烨说的,目光也并不看向白准,但他知道白准听懂了。   “行了,你好好歇着,我还得回去。”   他转身要走,大衣带起一阵风,霍震烨大皱眉头,他摸出胸口挂着那枚铜钱,往霍朝宗身上一看。   一团黑影趴在霍朝宗肩上!   “大哥!”   霍朝宗扭头看他:“怎么?”   “你最近去了什么地方?遇上过什么人?”那团黑影趴在他肩上,闻言抬头,似乎是想冲着霍震烨嘶吼,它知道这人看见它了。   白准冷冷瞥那东西一眼,就见那东西缩缩脖子,不敢再对霍震烨吹阴风,但它牢牢扒着霍朝宗的脖子不动。   “不过是见些官员,谈些事情,你问这些干什么?”   霍震烨看向白准,白准微微摇头。   “没什么,就是问问。”   两人这番来回,被何秘书看在眼中,他本就跟在霍朝宗身后,站在三人之外,把三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大少爷怎么也不信七少爷的什么通灵术,小报上的故事里说霍震烨通阴阳,身边还有一只灵雀。   何秘书也是老宅长大的,他当然也不信,若是七少爷能通灵,小时候就通灵了。   但他相信白准可以,他跟在霍朝宗身后离开病房,没一会儿又找个借口返回来:“七少爷,大少爷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霍震烨也正在问白准。   白准看何秘书如此恳切,大概猜出他对霍朝宗的心思,可霍朝宗虽不把这当作洪水猛兽,但也是个淡欲寡情的人,何秘书这点心意,他恐怕从不知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白准轻咳一声,这门开开阖阖吹进来的风,让他喉咙口发痒。   “究竟是什么东西?”霍震烨急声问,“能不能有什么办法驱赶?”   “它没有名字,我师父叫它报丧鬼。”一团一团,并不成形,大量聚集的时候,便是有灾祸要发生,会死很多人。   那黑影本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它是闻到死气才依附到霍朝宗身上的。   这东西会带坏人的运势,让人将死之前事事不顺。   它到过的地方,屋宅会更容易招惹脏东西,碰着的人也会倒霉,刘妈就是碰到这东西。   “报丧鬼。”霍震烨缓缓吐出这三个字,那意思……那意思就是大哥……   “不赶它,它也会走的。”等它吸食够了,也就是霍朝宗死期到时,它自然会离开。   何秘书脸色煞白,他“扑咚”一声跪在白准轮椅前:“白先生,大少爷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那也是因为紧张弟弟的缘故,还请白先生帮忙。”   他知道大少爷上次找上白准,明里是赞成,其实是拆散,白准心中必定有气。   膝行两步,拜倒在白准身前:“白先生不论提什么条件,只要何某能做到,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绝不皱眉。”   白准盯着何秘书的脸,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也相信他能做到。   可不是不想帮,是没办法帮。   城隍掌管生死福寿,如今城隍爷都不肯受他的香火了,他想打听也没门路。   “是不是因为城隍庙烧了?”霍震烨知道白准不会对他大哥见死不救,必定是有缘故的。   白准眉睫低垂,对霍震烨说:“此事,就算庙还在,我也帮不上。”他连自己也帮不上了。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非凡人能干预。   霍震烨脸色发青,何秘书更是失魂落魄。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霍震烨问道。   白准低头咳嗽两声,他看着坐在病床上的霍震烨,他不久之前才刚被梦魇所惑,又为了引他出来,打了三天针。   连着两次,太过虚耗,要不是他身体底子好,现在就该倒在病床上起不来了。   “意外总是不能避免的。”再多的,他便不能说了。   何秘书眼睛一亮:“是不是只要避免意外,就可以了?”   意外是不能避免的,若能避免,又哪来的枉死城呢?   “等我出院,我每天跟大哥同出同进。”霍震烨脸色很坏,一半是因为昏迷,一半是因为大哥,他与何秘书对视一眼。   何秘书对他点点头:“七少爷放心,我一定会看好大少爷的。”   说完他转身要走,白准叫住他,上下扫他一眼,这人倒对他的脾气,他从袖中又摸出一只荷包:“这个给你。”   何秘书日夜跟着霍朝宗,他身上的脏东西可比刘妈身上多得多。   “多谢白先生。”何秘书伸手接过,急忙赶回霍公馆。   霍朝宗正坐在书房里批示文件,写上几笔,顿住笔尖,紧紧捏着笔杆,想平复怒火,最终忍无可忍。   一下扔掉钢笔,墨汁溅在桌上纸上,霍朝宗怒骂一声:“山本真是欺人太甚!”   日本势力扩张,提出要租界要与政府办什么共济会,互相帮助,日本商人应当拥有更多的权利。   其中一些条款是霍朝宗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霍家祖上就当官,养气功夫那是从小就练的,喜怒不形于色,能把霍朝宗气成这样,日方必是又追加条款,提出让人无法容忍的要求。   何秘书上前收拾钢笔,就见笔头都被摔坏了,他取出另一支,吸足了墨水递到霍朝宗桌边:“大少爷,洽谈已经不能再拖了。”   明天就是洽谈会,霍朝宗新官上任,上面的意思是要平和,他还要怎么平和!   “愚蠢啊愚蠢!”霍朝宗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上面竟然还指望用豺狼赶走虎豹!可笑至极!”   何秘书当然知道霍朝宗满腔抱负,但他们寸步难行,只是不断周旋其间罢了。   “我来写吧。”何秘书干脆坐下,“大少爷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等我写好了,给您过目。”   霍朝宗这些日子确实觉得精力未济,时刻总有种心神发虚的感觉,他往沙发上靠,想闭目养养神的,眼皮一沾就睡着了。   何秘书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替他盖上薄毯,又将自己口袋里的荷包,塞到霍朝宗袋中。 第101章 占青   怀愫/文   霍朝宗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他睁开眼就见自己还躺在沙发上,竟是在书房里睡了一夜。   他难得这样好眠, 微抬身看了看伏在书桌上睡着的何秘书, 从沙发上起身,把刚刚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搭在何秘书肩上。   何秘书骤然惊醒:“天亮了。”   “还早,你还能再睡一会儿。”霍朝宗拿起桌上的稿子, 飞快扫过一遍,有些内容在他看来过份软弱,但按上面的意思,也只能这么说。   “要不要再润色一下?”   “不用了,”霍朝宗摆摆手, “再润色也还是这个意思 ,打笔头官司有什么用。”   他昨夜睡了个好觉, 心绪平:“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昨天倒休息得很好。”   何秘书一听,心知是那只荷包的功劳,他笑道:“是我看大少爷一直睡不好,让中药店做了个荷包, 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草药,昨晚上放在您口袋里了。”   霍朝宗伸手一摸, 果然有个荷包, 他放到鼻端一闻,却没闻到里面有什么中草药的味道,没想到这东西这么有用。   既然有用, 就随身带着。   “你有心了。”霍朝宗握着荷包,“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对了,韵音她们来上海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霍朝宗先来上任,妻子女儿都还在南京,他来了半个多月,也该接妻女过来。   何秘书面不改色:“都已经安排好了,房间都按小小姐喜欢的布置,钢琴今天运到,她们明天下午的火车到上海,我亲自去接站。”   霍朝宗点点头,他回房间洗澡换衣,何秘书也回自己的房间休整,换上新做的西装,站在穿衣柜镜子前,整理衣领领带。   何秘书的房间在底楼,是公馆的客房,比佣人住所要豪华得多,带单独的洗手间,春夏窗外草木葱茏,秋日里银杏落金。   这棵银杏树树杆在他窗前,树冠在霍朝宗的窗前。   他特意选了这间房间。   何秘书打领带时,抬头一瞥,他低下头又抬起来,凝望着镜中的自己。方才那一瞥之间,他好像看见自己肩头有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肩头落灰,伸手掸一掸,仔细看时又什么也没有,看窗外有鸟飞过,就以为是鸟雀掠过投下的暗影。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出房门,来到厅中,确保司机已经在花园车道上等着,自己站在楼梯下等霍朝宗下来。   刘妈过来打听:“何秘书,大少奶奶明天到,我要预备什么菜啊?她性格脾气怎么样啊?”   刘妈没侍候过这位大少奶奶,只知道是大少爷留学的时候认识的,门当户对,她一直跟大少爷生活在南京。   “大少奶奶知书达礼,刘妈不用担心,除了每天早上要喝牛奶,隔几天吃一次燕盅就没有别的挑剔了。”   刘妈这才松口气,就怕来个像霍太太那么难缠的,那她还不如去跟七少爷呢,也好侍候白小姐,替她调理身体。   刘妈犹豫起来,她心里当然还是更想照顾七少爷和白小姐,大少奶奶既然是通情达礼的人,说不定就同意了!   霍朝宗换了衣服下来,走下楼梯时,何秘书问:“荷包带了没有?”   “带了,”霍朝宗用种叹息的口吻说,“我怕不带这个,当着面就跟日本人干起来。”   霍朝宗坐后面,何秘书坐在前座,他关车门的时候,又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一点灰影。   这次,他不再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心中隐隐有种预感,窗边景物迅速掠过,他时而能看见一点灰影,时而又什么也找不到。   他转过身来,还像原来那样汇报工作:“开完会,财政部那边等着您去。”   霍朝宗点点头,低头看文件,再抬头时,发现何秘书还看着他:“怎么了?领带打歪了?”   “没有,是我看大少爷的气色好多了。”   “那这荷包有用,我今天晚上压在枕头底下。”霍朝宗难得嘴角一松,“多谢你了。”   何秘书这才转身,藏住嘴角笑意:“大少爷待恩重如山,这些实在不算什么。”   霍朝宗皱皱眉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又提。”   他只是霍朝宗的书童,大少爷读书是有八个书童的,他在里面年纪最小,出身也最差,那时霍家还有家仆家奴。   他就是“家生子”,最没出路的那种,一辈子给人当奴才。   因为长相清秀,才被选到大少爷书房当书童,但书童之间也有竞争,谁最受喜爱,谁的老子娘在太太老爷面前最体面,就最硬气。   连奴才也分一二等。   他像根豆芽菜似的,吃不饱不说,还被年纪大的书童欺负。   像大少爷这样的人,竟看他一眼,竟发现他受苦。单独留下他,让他侍候吃饭,每回用饭十几个菜,吃完了还有许多没动过的,全给他吃。   没几年出国留洋,把他也带去了,没有让他再做侍候人的事,让他一起读书。   等回国时又问他,有没有想做的事,如果有,就去做。   他想做的事,就是留在大少爷身边。   “是,我以后不说了。”   车就开到会场外,何秘书看见霍震烨在外面等着,他提醒霍朝宗:“大少爷,七少爷来了。”   “老七?他来干什么来了?”霍朝宗觉得有些奇怪。   “可能是有什么事要找大少爷。”何秘书不说破,他隔着车窗,对霍震烨点点头。   霍震烨一大早就把白准送到他刚买的那栋洋房去,家具都是现成的,连饭都从馆子里定好了。   白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满屋子找他那张弹簧床。   睡了三天硬木板,他的腰硌得受不了了。   打开卧室门,里面是张双人床,说是双人床,中间还能再躺两个人,白准一看就知道霍震烨买这床的时候,在想什么。   霍震烨此时全无绮思:“等送饭的人来了,你就让阿秀去取,阿秀的房间在楼上。朱顶的笼子在院子里。”   小黄雀一进门就往朱顶笼子边扑,朱顶一见黄雀来了,又能唱歌了,它已经接连几天不肯开嗓。   霍震烨转身要走,又不死心:“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倘若有人肯替死。   白准摇头:“没有。”   他不能说有,他怕霍震烨会冲动。   霍震烨急步出门,白准在二楼阳台上看着他,指尖一点,把小黄雀从朱顶笼边叫出来,跟在霍震烨身后。   霍震烨一早就赶到虹口会场,终于等到大哥的车,这才松口气。   岗哨全是日本兵,他们拦下霍朝宗的车,逐一核实身份这才放他们进去,但霍震烨就进不去了。   何秘书特地下车,对霍震烨说:“七少爷放心,我会一直跟在大少爷身边的。”   霍震烨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去,就在对面的日式茶屋找了个临窗的坐位,那日本哨兵,来回巡逻,时不时就盯着他看一眼。   霍震烨要了一杯煎茶,两串三色糯米丸子,尝了一口觉得白准可能会喜欢,等走的时候打包两份回去给他尝尝。   官员的车陆续开进去,所有的媒体记者都被拦在外面,本次洽谈的内容并不对外公布。   这里四处都是木制矮屋,街上有许多挎刀的日本浪人摇摇摆摆的走过,偶尔有中国人经过,也不敢跟他们对视。   窗外经过个女学生,她走得尤其快,低着头不敢抬起。   可她衣着过于醒目,有两个日本浪人从街那头就盯住她,一个拦在她身前,一个从后面围住她。   肩膀碰她的肩,还从松垮垮的衣衫中伸出手摸她的脸。   霍震烨腾一下站起,还没等他出茶屋,一个人从街后猛冲上前。   他一拳打中其中一个日本浪人,跟着抽出浪人的长刀,这才发现长刀根本就没开刃,他大笑一声“孬种!”,用没开刀刃的刀,刺进浪人的腹部。   另一个日本浪人看血流了一地,大叫大嚷起来,那人抽出长刀,浪人转身就跑,那人挥手一掷,长刀插进他颈项处,穿喉而过。   浪人的喊叫声惊动了哨兵,他们提枪赶过来,人群四散而去。   茶屋的老板娘一身和服,温驯典雅,她一下拉开门,那个哭泣的女学生拉进茶屋,给了她一杯茶,让她把书本摊开,用生硬的汉话说:“不能哭。”   哨兵们在找逃跑的凶手,人们的目光被惊叫的女人,流血的浪人吸引,只有霍震烨的目光一直跟着凶手。   这人竟然趁着街面大乱,混过哨兵。   霍震烨冲出去,他大概知道意外会如何发生,可那人抓住短短几秒钟,猿猴攀岩一般蹿了进去。   有两个日本哨兵想要拦他,被他一刀断头,杀出一条血路冲了进去。   霍震烨赶到门口,巡逻的日本兵都在往回冲,追捕那个人,其中两个哨兵拦住霍震烨。   “我是财政部的官员,我迟到了。”但他拿不出证件,那个哨兵凶神恶煞的盯住他,他认出霍震烨来了,这个中国佬在对面茶屋坐了很久。   他刚要把霍震烨押回去审问,大楼内传来一声闷响。   所有的玻璃都被震碎了,人在剧烈震动下站立不稳,大楼中涌出许多人,每个人都在惊叫,还有人身上沾着碎脚鲜血。   霍震烨改了说辞:“我哥哥在里面!”他日语说的不流利,但能让日本兵听懂,但他们拦着所有人不让进。   可涌出的人潮他们拦不住,街上所有人都在跑。   一声爆炸过后,又是一声,这次是在侧楼,霍震烨终于冲破日本哨兵的关卡,逆着人流往大楼中冲去。   霍朝宗怀里抱着满身是血的人从楼梯上下来。   霍震烨立刻护着他们退出大楼,找到车送人去医院,霍朝宗一直都没放手,直到送到医院。   把人抬上病床,霍震烨这才看见,何秘书背后中了两枪,其中一枪打在心口位置,鲜血浸湿了大半西装。   霍震烨木着脸伸出手,摸他颈间。   霍朝宗还在问医生:“这个位置子弹能取出来吗?”   “大哥,他已经……”霍震烨试图告诉大哥,何秘书已经不在了。   “能取出来吗?”霍朝宗完全听不见弟弟的声音,他盯着医生,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间医院有没有名气,他们找最近的一间,只要穿着白大褂,就是他此刻一点微茫的希望。   “大哥!”霍震烨搂住霍朝宗半边肩,低声在他耳畔说,“他已经走了。”   霍朝宗满身血污,他抬眼看向弟弟,好像一时不能明白他说了什么,等他终于明白过来,静默了片刻。   对医生说:“请您将子弹取出来,伤口缝合的干净一些。”   人被推走,霍震烨问:“是谁开的枪?”   “日本人。”霍朝宗到底没能忍住,他据理力争,惹怒了总司令山本,会议大厅突发变故,那个行刺者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日本人。   山本的近卫想趁乱放冷枪,事后还可以推给行刺者,他们不担一点责任就想杀掉中国高官,没想到小何会护在他身前。   他知道小何一向对他忠心,可……他做到这种地步……   霍震烨眼看霍朝宗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明白大哥不懂这种感情,何秘书一直没说,就是因为知道他不懂。   他想了想,决定不说,何秘书不会想以这种方式让他知道。   “那,大哥决定怎么做?”   霍朝宗从口袋里陶出手帕,他用手帕擦拭手上、脸上的血迹,慢条斯理的擦完,把手帕叠起来,塞回袋中。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除了叠手帕时,手还有些颤抖之外。   “我不会放过山本的。”   他这么说。 第102章 报仇   怀愫/文   何占青。   何秘书的名字。   霍朝宗从医生手里接过纸, 他亲自写何占青的死亡证明,姓名, 死因, 最后盖上医院的红章。   霍震烨站在一边看着,他想安慰大哥,但他不知要说什么好, 只能看着大哥几番笔尖停顿。   方寸大的一张纸,短短几行字,霍朝宗写了许久。   “谨证”两个字写完,他把纸递给医生:“盖章吧。”   何秘书早就没有家人了,霍朝宗替他料理后事, 他一直是个很有决断的人,此时却迟疑了, 甚至问起霍震烨的意见:“你说是回乡土葬, 还是火化?”   “这对他来说,没有大分别了。”   人都已经死了,是埋在地下,还是烧化成灰, 都没分别。   霍朝宗最终选了火化,他想起留洋回国时, 何占青在远洋轮船上说最喜欢海, 因其苍茫浩渺,仿佛没有尽头。   “等事情了了,我把他洒进海中。”   事情了了的意思, 就是山本死后。   霍震烨知道大哥的意思 ,他趁四下无人问他:“你想怎么做?”   霍朝宗笑了笑:“你不必管这些,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儿。”他一直希望弟弟能从商,不要从政,其中龌龊的事实在太多了。   后来连从商都危险,他又希望弟弟能当个田舍翁。   如今连国土都不稳,还当什么田舍翁呢?   “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是否要看一看。”医生推门出来,对霍朝宗说。   霍朝宗大步迈进去,何秘书躺在床上,白布一直蒙到脸上,他站到床前,拉下一点,看他脸上颈间还有干涸的血迹。   “麻烦你打盆水来。”霍朝宗对护士说,接着脱下手表,卷起袖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他用来擦血的手帕。   白帕本就染血,霍朝宗大掌揉搓得干干净净,替他洗脸。   眉毛鬓角,连耳廓都擦洗一遍,还问护士借来小梳子,把他搭在额前的发丝梳到后面去。   “小何是很爱干净的。”有时候甚至比他还更讲究,他说他走出去就代表霍朝宗,不能给他丢脸。   霍朝宗想到什么,微微含笑,握着梳子,替他把鬓发梳得服帖。   全都收拾好了,何占青躺在床上,容色十分安然,不见半点痛苦,好像睡着了那样,只是容色略显苍白。   两颗子弹就在他身边的器皿中,霍朝宗看了一眼,把手帕摊开,捻起一颗,又一颗,把这两颗子弹包在手帕里。   陪伴他最后一刻,拉上白布,送他去火葬。   霍震烨跟在霍朝宗身后,从领口拎出那枚铜钱,放在眼前看出去,霍朝宗身上那团黑影消散不见了。   他一下明白过来,白准没对他说实话。   霍朝宗抱着骨灰坛回去,日领馆被袭击,多名日本官员丧生的消息已经传开,到处都在找霍朝宗。   他一回家,便被人团团围住。   此时他脸上短暂的迷茫和哀痛都收敛起来,对记者承诺会开一个发布会,公开此事,但不是在今天。   霍震烨一路走回去,霍公馆和白公馆离得并不远,几条马路一拐就到了。   快到门前,霍震烨一抬头,就见白准坐在二楼阳台上,他把自己裹大毛皮大衣里,手里抱着包糖,时不时往嘴里扔一颗。   霍震烨心中倏地一松,扬手和他打招呼。   谁知白准一看见他,就装模作样转进房间,假装自己没在等他。   霍震烨沉郁一天,到这时终于笑了出来。   他笑着推门回家,纸人们正在打扫收拾,阿秀在替白准煮奶茶,一屋奶香茶香味。   “等我啊?”霍震烨脱掉大衣,笑盈盈问。   “我在看落日。”白准翻翻眼睛,绝不承认。   “那还没落日呢,你怎么就进来了?”霍震烨接过阿秀手里的奶锅,把奶茶给白准灌到紫砂壶里。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看的。”白准口气冷淡,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的。   霍震烨笑着把紫砂壶递给他,到这时终于能心中平静的诉说今天的事:“你骗我,你明明是有办法的。”   他骗他,但他也知道,他为什么要骗。   白准怕他替大哥去死。   白准捏着茶壶不作声,被霍震烨识破了心意,让他微微尴尬,便想办法扯开话题:“我知道那人是谁。”   “谁是谁?”霍震烨问完才反应过来,白准说的是那个当街杀了日本兵,又袭击日领馆的人。   “四门主。”   一把未开刃的刀,也能大杀四方,这样的刀法准头,只有王疯子。   八门四散,有的并入一关道,有的去了香港,有的本来就人才凋零,全都溃不成军。   只有四门主另起山头,再立帮会。四门挂本就是做刀头生意的,连青帮都要忌惮几分,狠的也怕不要命的。   王疯子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霍震烨这样想起来,他在洪老爷子葬礼上见过四门主一次,那次没见过他的身手,这次他容貌也不同:“那他是为什么要去袭击日领馆?”   本来霍震烨以为这是哪位抗日志士,又或许哪一方势力派来袭击日领馆的,既然是四门主干的,那他是为了什么?   白准扣着茶壶喝了一口奶茶,舒服得眯起眼来:“他可能是因为,想这么干了。”   ……   霍震烨总以为自己对八门也颇有些了解了,还是瞠目结舌:“日方若是抓住他,整个四门的兄弟怎么办?”   白准狐疑的扫了霍震烨一眼:“你不是见过城隍出巡吗?”   说到城隍出巡,白准的语气有些不自然。:“那些耍大刀,点肉心灯的,全是四门人。”   肉心灯就是用铁勾穿过两边胳膊上的肉,凭臂力抬起几十斤重的铜灯,灯中还烧油点火,火苗一蹿,就会烧在肉上。   一路拎下来,鲜血淋漓。   “你觉得,他们怕死吗?”王疯子,也是八门中唯一一个不忌惮七门的人,因为他根本就不畏惧死亡。   那是真的不怕死。   霍震烨心中一动,这样的本事,这样的狠劲,他问:“能找到四门主吗?”   白准眉梢轻挑:“怎么?你要买凶?”   霍震烨确实这么打算,山本既然已经动了要杀大哥的心,只要有机会他总会动手,今天有何秘书替死,以后怎么办?   “那你晚了。”白准一撑头,微微笑着看霍震烨,“你大哥比你快一步。”   霍震烨这才发觉小黄雀不在,明明在医院的时候,黄雀还跟在他身边的。   “我大哥怎么找到他的?”霍震烨不可置信,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才刚过了五六个小时,大哥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四门主。   “你大哥跟青帮有关系。”白准让小黄雀跟着霍朝宗,停在他书房的窗外,听了全程。   霍朝宗不是刚到上海就搭线青帮的,而是已经跟青帮做了多年的生意,青帮想要知道是谁炸了日领馆那也很容易,全上海所有的黄包车夫都是青帮耳目眼线。   霍朝宗一通电话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天色一黑,围在霍公馆门前的记者陆陆续续散去,其中一个记者打扮,脖子上挂着个照相机的人混在人群里。   抬手叫了辆黄包车。   黄包车夫问:“先生去哪里?”   “苏州河,挂白灯笼的人家。”   黄包车夫一听,立即蹬车向前,从租界蹬到老城厢,一路七转八弯,找到接引人。   “记者”下车,付了车夫一块大洋,跟在接引人身后继续向前走。   苏州河沿岸停着几十艘船,船上挂的灯各有不同,灯笼上画了花的,就是这船上做暗娼生意,灯笼上画着龙旗的,就是青帮的。   龙旗还按旗帜上的图案分是插大香,还是插小香的。   夜雾弥漫,天上月色黯淡,连船上灯都看不分明,一直走到河中段,才看见一只挂着白灯笼的船。   接引人一直低着脸,此时才转身:“到了,上去吧。”   霍朝宗跳上船,掀开船帘,乌蓬船中只坐着一个人,船中一张矮桌,桌上两坛黄酒,一碟油炒花生,两只酱圆蹄。   一个中年人坐在桌前,手上一把匕首,把酱圆蹄的肉一片片切下来,一只酱肉一口酒,吃的满身发汗,敞开衣襟。   他吃的豪兴,抬眼一扫:“你胆子倒大,就不怕我一刀捅了你。”   在这里杀光了人,往河中一扔,等到尸体飘到黄浦江,捞都捞不上来,死了也没人知道。   “要是害怕,我就不来了。”霍朝宗将金边眼镜一脱,摆在桌上,双眼凝视王疯子的眼睛,“王先生,我想请您杀山本。”   王疯子酒酣耳热之际,杀性更浓,他赤红着眼看了霍朝宗一眼:“我本来就要杀山本。”   “我要他速死。”霍朝宗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他要用山本的命,祭占青头七。   霍朝宗打开皮包,金条“哗啦啦”倒在桌上,他把金条往王疯子面一推。   “我知道你,本来我也要杀你。”王疯子拿起匕首又片了一块肉,薄肉沾酱,塞进嘴里大嚼,吃得满手油花。   他在闯进去之前,是打算把里面的人都杀光的,隔门听见霍朝宗拍案与日本人争执,所以才饶了他一命。   山本那记冷枪他也看见了,日本想杀的人,那就得留下一命。   “我没死,我兄弟替我挡了两枪。”   王疯子一辈子最重兄弟,听到兄弟两个字,他停下酒肉,把匕首插在桌上:“把金子拿回去,山本我杀定了。”   “山本经过这次不会再轻易出现,我可以给你提供方便。”霍朝宗继续说道,“我要他七天之内死,头七的时候我才有脸在灵前给我兄弟上柱香。”   王疯子笑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他眼中疯意更浓:“我答应你了。”   “这些钱,就当是我请四门的兄弟们喝酒的。”给出去的钱,他不会再拿回来,对王疯子点点头,掀开帘布出去。   乌蓬船顶上一只黄雀停落,船蓬一摇,一人从船中上来,沿着河岸离开,没一会儿就走得没了踪影。   黄雀扑扑翅膀,飞在雾中紧跟那人,直到他回霍公馆,黄雀才飞回去。   霍震烨真没想到大哥买凶买的这么干脆,小黄雀用翅膀敲窗,他打开窗缝,黄雀一下跳到他手上。   夜雾湿气重,黄雀翅膀上沾了雾气,湿哒哒的,它立即无声啾鸣。   飞到白准身上撒娇,小脑袋蹭着主人的袖子,白准一振衣袖,把黄雀抖了下去。   霍震烨把它拾起来,用手帕给它吸雾水,黄雀被甩,气啾啾用喙啄他手掌一下,霍震烨疼得一龇牙:“你这欺软怕硬的东西。”   他骂完黄雀,问白准:“四门主真能办成吗?”   白准还撑着头,对这话题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缓缓说道 :“只有他不想杀的人,没有他杀不了的。”   三日之后,白公馆收到的晚报上,登着山本被刺身亡的特大新闻。   与他同行的还有政府官员霍朝宗,他受了刀伤,侥幸逃脱,人还躺在医院病床上。   据说行刺者杀了山本总司令,刀锋又刺向霍朝宗的心脏,被他举臂一挡,伤了胳膊,伤口深可见骨。   自从日本领馆被炸,全城都在缉捕那个犯人,日兵抓了许多江湖人,严刑拷问,都没找到凶手,那人一阵风一般杀进领馆,又一阵风似的杀了出来。   来去无踪。   霍震烨细读山本被刺的报道,知道大哥性命无碍,这才松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大哥的计策,既能引出山本,又能摘清自己,就算日本方面怀疑,也拿不出证据。   毕竟霍先生的秘书,才刚死在行刺者枪下。 第103章 不宣   怀愫/文   霍震烨扔下报纸赶去医院。   大报小报的记者们把医院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都等着霍朝宗醒来,希望能做个专访报道。   政府派来的保镖守着院门和霍朝宗的病房门, 这些记者根本就进不去, 只好在医院门口碰碰运气。   霍震烨也是霍家的名人,要说在上海滩的名气,霍震烨比他哥哥还大些, 他刚一下车,就被人围住了。   “霍先生此次会不会亲自出手捉拿凶手?”一个记者挤到霍震烨的面前。   另一个记者手肘一撞把他挤开:“霍先生是不是已经有了凶手的线索?”   还有干脆问:“凶手是谁?与锄奸团有没有联系!”   这些人源源不断的涌上来,还真把霍震烨当成通灵神探了,好像只要他占个卦,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霍震烨刚开始脸色还好, 听见锄奸团,看了一眼那个记者, 冷笑一声, 这记者明显把霍朝宗当成汉奸看,挖坑让霍震烨跳,想做个大新闻。   保镖伸开胳膊将记者拦在院外,霍震烨冲出重围, 挤进医院。   霍朝宗人已经醒了,躺在病床上, 失血让他的脸色略显苍白, 但他精神大振,看见弟弟来看他,还点点头:“老七来了。”   病房中还有一位霍震烨没见过的生人, 霍朝宗介绍:“这是陈秘书,刚调到我身边来。”   霍震烨一听就明白,这位陈秘书不是自己人,是顶着何秘书的缺来监视大哥的。   他又摆出花花公子的派头:“陈秘书啊,给我买杯咖啡来,我是一看见报纸就赶过来了看大哥了,昨夜里没睡,这会儿头痛。”   霍朝宗似乎很疼爱这个弟弟似的,当着陈秘书的面脸上都露出纵容的神情,任由这个弟弟把秘书当成下人使。   陈秘书想,那位“英勇献身”的何秘书在时,不知是不是也被这样对待。陈秘书也是书生模样,戴着眼镜穿着西装,他新来乍到,又有上面的授意,他得讨好霍朝宗,让霍朝宗将他当心腹,当然不急在这一时。   于是他点头微笑退出病房,又把门给关上了。   他一出去,霍震烨就正色起来:“哥,你也太冒险了。”这场戏要是唱不好,被山本逃脱或者识破,大哥就太危险了。   这是把自己置于险地,换山本一条命,山本是死了,可日本人死了一个总司令,怎么会不报复。   霍朝宗笑了笑,他神情中有几分快意,但这几分快意很快淡下去,他看了眼床边柜子上的皮质笔记本。   霍震烨在他的目光中把笔记本取过来,打开第一页上写着“士为知己者死”。   “这是占青的工作笔记。”霍朝宗下定决心铲除山本,但真正让他不顾自身安危,冒险在日领馆被炸当天就去见王疯子的,是这本笔记。   霍震烨翻开两页就见这面写的密密麻麻,前半本是工作记录,后半本是生活记录,他一个人全负责了。   何占青没有在笔记本上留下任何一笔,不该写的东西,他对意外早有准备。   陈秘书承接了他所有的工作笔记,想从这些笔记中找出一些蛛丝蚂迹,但除了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着“士为知己者死”之外,日积月累之间,竟无一件能抓得住霍朝宗的小辫子的事。   何秘书的笔记本,就算是原样交到上面,满篇也只有“忠诚”二字。   霍震烨手掌一阖,把笔记本放回床头:“在他心中,大哥是知己。”   两人说话间,外面进来个女人,霍震烨扭头一看,恭敬称呼:“大嫂。”   “七弟也来了。”   周韵音刚下火车就急忙赶来,她先看丈夫的伤口,看整条胳膊都绑着绷带,眼中含泪:“伤到神经没有?”   “没有。”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没有,就算好了,能不能再写出原先一笔好字,也不一定了。   周韵音在来的路上看了报纸,她平缓一下才问:“小何……小何他……”   “嗯。”霍朝宗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妻子。   “你也不用过于伤心了,他奋不顾身,必是衬心所愿的。”周韵音白净脸庞,纤细肩腰,看模样是很柔弱很传统的那类女人。   但她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让霍震烨突然有种感觉,他觉得大嫂是知道的。   他看了周韵音一眼,周韵音立即察觉,同时也看向了霍震烨,两人目光一碰,便知道对方的意思,周韵音对他微微一笑。   霍朝宗药劲过去,很快痛出一头冷汗,医生给他打针,陈秘书留下陪伴,霍震烨和大嫂两人等他睡着了,才离开。   周韵音要回去安抚女儿,再准备饭菜送来。   霍震烨走在她身后,见她脚步一顿,也停下脚步:“大嫂有什么话,请说。”   “希望七弟别告诉你大哥。”周韵音侧转身子,清澈双目看向霍震烨,希望他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既然生前没有打扰,死后也不必让他知道。   “大嫂早就知道了。”霍震烨有些吃惊。   “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了。”朝夕相处,爱慕再如何掩藏在崇敬之中,也瞒不过一个细心的女人。   周韵音轻声叹息,她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但音如其名,说话的时候让人忍不住要细心去听:“我想我们给他留下这最后的体面。”   他们俩心照不宣,谁也不打破这个平稳,这对霍朝宗来说,是无法理解的事,他与何占青只能是知己。   “大嫂放心,我不会说的。”   霍震烨把大嫂送回霍公馆,这才回去。   那些纸人趁着主人睡着了,在大房子里溜达来溜达去,白家小楼只有一层,二楼是阁楼,纸人们不敢靠近,没多少玩耍的地方。   白公馆就不同了,三层楼,十几间房间,还有麻将棋牌室。   霍震烨刚进门,就见三个脑袋一个挨一个的从楼梯上探头看他。   三个纸脑袋突然出现,就是霍震烨也吓了一跳,他点点这三个纸人:“你们也太调皮了,万一是有人来了呢?”   三个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踮脚抬腿排上楼去。   霍震烨跟上去,听见麻将室里摸牌的声音,推门一看,四个纸人有板有眼摸牌洗牌,叠在一起,一张张扔出去。   “你们……还会打麻将?”他有点迟疑,白准连这个也教了?   四个纸人点点头,有一个比划着告诉霍震烨,主人教的。   竹屋里实在太无聊了,白准一缺三,拿纸人凑数,它们三个玩得最好,正在教“穆桂英”怎么打牌。   “穆桂英”头上的钿子拔掉一半,牌桌上堆满了各自筹码,它就快输光了。   嗬,玩的还挺大。   其中一个热情邀请霍震烨也来玩一把,白洞洞的眼睛转来转去,纸人们都都知道,霍先生有钱!   霍震烨皮鞋一缩:“不用了,你们玩,你们玩。”   他退出麻将室,还贴心地把门给纸人们关上了。   霍震烨继续往楼上去,他本来给白准安排了一楼的卧室,好方便他进出。   但白准更喜欢三楼,轮椅只要滚到阳台,就能看日出日落。   他自己给自己换了地方,安排纸人们又抬又搬,把整个屋子按他喜欢的样子收拾了一遍。   白准到这个时候还没起来,他趴在床上一天,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像想把这几天没睡的都给补回来。   霍震烨走进屋子,白准才刚在这屋里睡了一天,就满室的纸竹香气,他深吸一口,然后脱掉衣服,钻进被子。   白准趴在床上背对着他睡,霍震烨把脸埋在他颈上:“我回来了。”   白准半梦半醒,含含混混“唔”了一声。 第104章 符灰水   怀愫/文   刘妈一大早就起床了, 她先杀条黑鱼炖汤给大少爷补身子,再给大少奶奶炖燕窝。   阿珍进厨房看刘妈已经忙碌起来, 赶紧系上围裙打下手, 往锅里一看:“刘妈,这个炖什么的啊?”   两只小瓷盅隔水蒸着,大少奶奶只吃一盅燕窝, 这一盅是给谁的?   阿珍刚要打开看看,就被刘妈一巴掌拍掉:“别瞎动,这是小少爷要的。”   是送给白小姐的。   刘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小少爷昨天来看大少爷,买了好几盒燕盏哦,说一半送给大少奶奶的, 一半让我天天炖一盅,给他送过去。”   刘妈觉得小少爷是真的长大了, 会疼人了。   “还是那个什么……印尼商人那里买的。”刘妈精心看管这两只炖盅, 还给白小姐又做了她喜欢吃的糖蒸酥酪。   阿珍一边做早饭一边问刘妈:“那家里是不是要办喜事了啊?七少奶奶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刘妈,你不是看过她哥哥吗?长得怎么样啊?”   刘妈又想起白准的模样,她扭头跟这些小姑娘们说:“白小姐就是同他哥哥有那么六七分像, 也是天仙了!”   阿珍笑了,怪不得七少爷都不回家了。   白公馆离霍公馆只有几条路, 刘妈炖好燕窝拎着食盒往白公馆去。   周韵音端着鱼汤上楼, 丈夫右手不能抬,衣食都要人照顾,她进门先皱眉:“都一只手了还看什么书。”   霍朝宗把书阖上:“我是一只手, 又不是一只眼,就算一只眼也能看书。”   周韵英刚要坐到床边喂他喝汤,就见被子拱起来一小块,她掀开一看,女儿拱在爸爸身边,睡得正香。   “这小东西,怎么又过来了。”周韵音替女儿盖好被子,给丈夫喂汤,“刘妈给白公馆送吃的去了。”   “嗯。”   霍朝宗并不热心,周韵音觉得有些奇怪,他怎么不急着让老七成亲了?   “那边的事你不用特地过问。”霍朝宗喝了碗汤,又把书翻开,“那个陈秘书,别让他这么早到家里来。”   周韵音收起碗:“我知道,我找借口拖着他呢,刘妈阿珍老赵几个,都是老宅带出来的,平时也不跟人接触,暂时还是可信的。”   霍家能少用人就少用人,就怕有人在身边插钉子,这些事原来是占青在做,如今他不在,就由周韵音做。   “我想在家里设祭,东西都安排好了,老七说,纸扎他亲自来做。”   何占青在老家早就没家人了,无人祭祀,就断了供饭,周韵音这才安排在家中祭奠他,连他原来的那家房间也都保持原样不动。   周韵音不知道白准的存在,霍震烨一口答应要做纸扎,她还觉得有些奇怪,老七虽然是天马行空一些,但怎么还学起这些东西来。   “就让他做吧。”霍朝宗翻过一页书,“反正他也乐意干这个。”   周韵音看丈夫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不探听,列出菜单和要买的香烛锡箔,预备烧给何秘书。   霍震烨在花园里劈竹条,他原来在白家天井里劈,现在不过是换个地方,依旧一根根劈好磨光,放着备用。   白准已经完全歇下来了。   他原来还会因为好玩随手做些什么,城隍庙被烧之前,他还想做个纸雕灯笼,用刀刻出亭台楼阁,罩在灯外,里面层层转动,变化场景和人物。   可他现在就跟懒猫过冬天似的,盖上厚绒毯子,只有太阳好的时候,才偶尔会去院子里转一转。   霍震烨糊纸扎彩,回头就见他在玻璃窗边,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他最近越睡越多了。   “你是属猫的啊?”霍震烨放下纸扎,笑着走到他身边,伸手碰碰他。   白准是精力不济,每到冬天都是如此,只是今年尤胜,好在霍震烨没见过他往年过冬天的样子。   “你管呢。”他懒洋洋打个哈欠。   霍震烨忍不住皱起眉头,白准再懒,吃还是很有精神的,最近除了还爱喝奶茶爱吃奶油点心之外,肉都吃不多了。   “你是不是病了?”霍震烨坐到他身边,伸手摸他额头,“最近睡得多,荤腥也不爱吃了。”   白准又打个哈欠,两眼含着一点水意,张嘴就是开玩笑:“照你说的这个,我还能怀孩子不成?”   霍震烨心头一紧,两人就算玩笑,也绝不会开这种玩笑,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界限在哪里。   “烦死了。”白准翻个白眼,仿佛迁就他似的,“那就晒晒太阳去。”   霍震烨微松口气,推他去花园里走一走,这花园是他请人精心改造过的,四时都有花卉,现在是山茶当季,再过一个月就满园蜡梅。   “这水池子冬天都抽干了,明年夏天咱们养碗莲,这儿建个小亭子,咱们在这下棋,你说怎么样?”   白准望着个干水池子,眼底浮现一丝笑意,要是能看见,倒是挺不错的。   “要不再种点栀子花茉莉花,开窗就能闻到香味了。”那盆昙花,白准就很喜欢,要是没有花香,那还不如他做的纸扎更美呢。   霍震烨没听见白准回答,侧头一看,白准已经睡着了。   刘妈拿着食盒,刚走到白公馆门口,还没拉门铃呢,就有人来给她打开门,她抬头一看,嘴巴张大:“白……白小姐吧。”   阿秀眨眨眼点点头,刘妈傻怔怔看了一会儿:“是我们少爷让我来送燕窝的。”   阿秀伸手接过去,把刘妈领进门来,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屋里的纸扎人全都老老实实藏到楼上去了,只有小黄雀,仗着个头小又飞得快,假装自己是活鸟。   刘妈有心问问白小姐年纪生辰,可阿秀一直看着她,不笑也不说话。   刘妈以为是白家规矩大,就问阿秀:“那,少爷在不在?我想问问明天要送些什么来?”   阿秀指了指花园,刘妈从窗口看出去,看见白先生坐在轮椅上打盹,少爷就坐在草地上,今天难得有一片暖阳。   两人坐在阳光下,少爷低头在做着什么,做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看白先生。   刘妈先是张大眼睛,接着又张大了嘴,她惊恐万状看向白小姐,就见白小姐一脸理所当然,像是早就习惯了。   刘妈再望过去时,霍震烨叠好一朵纸花,他把这朵纸花放在白准膝头。   刘妈倒抽一口冷气,脑门子嗡嗡直响,少爷不是跟白家小姐在一起,是看上白家少爷了!   怪不得大少爷气成那个样子!   “我就,就不打扰少爷了,我先回去了。”   刘妈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吱吱唔唔离开,阿秀把食盒放到厨房,看看天色他们也该进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霍震烨就把白准推回来,知道刘妈来过,把炖燕窝拿出来给白准:“是加牛奶吃还是蜂蜜吃?”   就是再吃一百盅,一千盅,对他也没用。   “加牛奶。”他选了一种,一勺一勺吃了大半盅。   刘妈走出白公馆,只觉得头顶太阳晒得人眼发花,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四少爷喜欢个舞小姐,要讨进门当妻子,就让老爷子暴跳如雷,打得他半月下不了床。   最后还是大少爷出手,把四少爷劝回来的,虽说是断了他吃用开销,但也是为了他好。   从此四少爷就一直在老家呆着,老爷再没有重用过他,连家里的铺子田地都不让他看管,老爷子说了,一个舞女就能哄得他忘了自己姓霍,霍家的东西还怎么放心让他看着。   要是七少爷的事情被霍老爷知道了,说不定就要亲自来上海,把七少爷抓回去。   阿珍看刘妈回来,凑上来问她:“刘妈,怎么样?你看见白小姐没有?”   刘妈白着张脸,啐阿珍一口:“一天天不干事,只晓得打听东打听西,你是包打听啊!”   阿珍委屈起来:“你不讲就不讲,凶什么嘛。”说完扭头去做事。   刘妈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小少爷不会是中了邪吧,她想到这个赶紧摘下围裙,对阿珍说:“我有点不舒服,找大夫摸摸脉,你替我跟大少奶奶说一声。”   阿珍答应:“怪不得刘妈你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去看西医啊?”   “看什么西医,西医太贵,都是老毛病了,我找回春堂的大夫开点药就好。”刘妈拎着挎包出门,她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烧香,心里有事,就多烧几回。   进去先拜香,嘴里念念叨叨,求菩萨保佑霍震烨是一时糊涂,赶紧想明白,可千万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刘妈拜香的时候,身边有一个黑衣女人跪着,等刘妈磕完头,那女人转头对她笑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说了句什么。   刘妈没有听清楚,可她神色一恍惚,连香也不插了,站起来跟在黑衣女的身后。   女人笑眯眯的送她一张符,告诉她只要把符纸烧成灰,加在汤里让人喝下去,什么邪都能好。   “加在汤里。”   声音像隔着纱似的传进刘妈耳朵里,一声比一声急,刘妈木怔怔把符揣进袖子,她不停的点头,重复那个女人的话:“加在汤里。”   女人微笑着将她一路送回霍公馆,路上的人只能看见一个佣人打扮的老妇人,一个人走在路上自言自语。   等她们走到霍公馆,黑衣女刚要跟在刘妈身边进去,在大宅门口被一道白光挡了回来。   黑衣女被弹到地上,抬头看见整栋霍公馆都被白光笼罩,她隔着窗户看见,银杏树下,有个年轻人警惕地盯着她。   刘妈被白光一撞,回过神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只记得要烧香,低头一看,手里还攥着三支线香的柄。   三支香早就已经烧完了,她没给菩萨敬香,还捏着香回来了?   再往袖中一摸,摸到一道符,刘妈捏着符赶进厨房,往灶眼里一扔:“要死了要死了,这青天白日撞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不是那么好骗·妈 第105章 成灵   怀愫/文   黑衣女一时不察被白光震回, 她伸手再试,又被白光弹了回去, 不由退后半步, 惊疑不定的打量霍公馆。   定睛细看,这才发现银杏树下的年轻人身带白光,明明死了不久, 魂魄便有如实质,镇守整栋宅院,不让邪祟靠近。   人已经踏进了霍公馆,她跟不进去,只能离开, 再找别的办法。   刘妈想到自己接了陌生人的东西,还要加进给小少爷送的汤里, 活吓出一身冷汗。   刘妈是从老宅跟来上海的, 霍家老宅七进的宅院,阴私事多了去了。霍家多少个姨太太就那么三个儿子,一个还是从外头抱回家的。   光想就知道当年大太太跟四姨太斗得有多凶,什么药包符灰安胎水宁神丸, 刘妈可没少听少见。   她只想求菩萨替七少爷收收心,跟男人相好还怎么开枝散叶, 她那是巴望着七少爷好, 她可没想害死七少爷!   眼看那符烧成了灰,她往灶眼里啐了口唾沫星儿,呸!老娘嚼过的的盐巴比你吃的观音土都多, 想坑她!活见了鬼了。   阿珍走进厨房,看见刘妈大冬天满头是汗,扶刘妈坐下:“刘妈你怎么啦?不舒服就躺一会儿吧。”   刘妈当然不能说自己撞邪了,捂着头发晕:“我歇歇,歇歇就好了。”   阿珍给刘妈倒了茶来,刘妈喝着茶,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她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脸了,女人的眼睛嘴巴都是模糊的,可声音她记得清清楚楚,一想到黑衣女的声音,刘妈就打寒颤。   听人说拍花子就是这样,伸手一拍,小孩儿就会跟着走,可只听说拍花子的拍小姑娘,哪会来拍她这种老太婆呢?   阿珍看她坐在灶边还觉得冷,给她煮了一锅姜汤,姜汤下肚,刘妈这才缓过来。   等她回想时,连符都不记得了。   再一回想,就把黑衣女也忘了,她只记得她去庙里烧香,又发冷又发热一定是因为她病了。   白准在阳台上看日头一点点落到屋檐后去,这一片都是小公馆,树多房少,从这里还能看见霍公馆的屋顶。   白准的目光追着鸟雀掠过霍公馆,又眉头一皱转过来细看,阳光照耀之下,这一的屋顶尖都泛着白光,而霍公馆的白光要更盛些。   霍震烨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削苹果削梨子,一把窄竹刀要把苹果皮削得一点果肉都不沾,才能算是刀功入门。   “你入门时,削了多少个苹果?”又削废了一只,霍震烨送到嘴边咬一口,觉得这只还挺甜的,切成小块递给白准。   “我没削苹果,我削的竹皮树衣,方圆几里除了活物之外,带皮的东西都削过了。”苹果价贵,冬瓜便宜。   白准叉了块果肉,尝着果然水分足,一边吃一边看霍家屋顶:“七日成灵?倒有意思。”   “什么?”霍震烨抬头这刹那,刀尖一歪,白准从毯子里飞快伸出手,把果肉垫在霍震烨手背,免得他手背的肉被削下来。   “专心!”   霍震烨把这块苹果嚼吃了,挑着眉头望他,额发被晚风吹落在眉间:“你刚说什么呢?”   “人可真有意思。”白准如此感叹,好像他已经跳出人的范畴,“何占青死时怀抱执念,死后又受诚心供奉,你以后不用再担心你大哥大嫂一家了。”   霍震烨摸摸下巴,他回去探望大哥的时候,确实听说大嫂要为何占青设祭,他的房间保留原样不动。   “何秘书这是……成仙了?”   “啪”一竹条抽在霍震烨手背上。   “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容易成仙?”只是成灵,但就算是成灵,也是人的魂魄难以跨越的一道坎了。   霍震烨捂着手,抽着气说:“成不成灵那也没什么关系,知道这世上有鬼,我还挺高兴呢。”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白准扫他一眼,这人总是如此古怪,想的东西跟寻常人不同。   “要是没鬼,死了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能当鬼那我就不怕死,反正活着死了,我都能看见你。”   白准这几天以来,一直神色恹恹,吃喝都提不起劲,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好像静一些,它就能走得慢一些。   听到这句,他倏地笑了,落日余晖将他漆黑眼仁映成琥珀色,眉睫染金,侧脸看向霍震烨,比平时更多几分活气。   这点活气,一下就将霍震烨点燃了,他深吸口气,放下苹果和竹刀,推白准进屋去。   房间壁炉烧得整间屋子温暖如春,霍震烨关上阳台门,拉上窗帘,屋中暗下来,就只有壁炉中的橘黄火光。   霍震烨脱掉外衣,只穿一件薄衬衣,衬衣勾勒出他腰背手臂的线条,他卷起袖子,把白准抱上床。   几乎是压在他身上吻他,昏暗房中除了越来越缠绵的吮吻水渍声,就只有炉火“哔啵”轻响。   光吻是不够的,霍震烨大掌游到白准腰背,在他耳边轻呵:“你拿走那盆花藏哪儿了?”   他还以为他不知道呢,人都回来了,竟然还把那盆纸花藏得好好的,霍震烨偏要戳破他这秘密,偏要印证他心里有他。   白准躺在枕上,乌发散成一片,淡唇殷红,胸膛起伏,目光牢牢锁着霍震烨,这人明明吻得不多,技巧倒是越来越好了。   “烧了。”白准一本正经,耳根微红。   “骗人。”霍震烨低笑起来,一团团热气喷在白准颈上耳畔。   白准是怕痒的,尤其是耳边,他先是在霍震烨怀中轻颤,牙关轻咬不肯出声,最后面色酡红如饮烈酒。   霍震烨扣住白准的腰,每回到这一刻时,这人才不会说扫兴的话,他此刻因欢愉而闭紧嘴巴,偶尔溢出一声,也是赞美。   白准极害羞拘谨,就是青事,也总要强撑,不肯放纵。   这回霍七少温柔是温柔的,但他不再腼腆了,屋里越来越热,被子毯子全滑到腰下,霍震烨赤着上身,汗珠滚落到白准身上。   烫得白准纸白肌肤泛起红晕。   动就罢了,他还贴着耳朵,问:“七爷怎么不说话,我这样,七爷舒服吗?嗯?”   一声一动,轻佻笑意钻进白准耳朵,白准恼羞成怒,偏偏又被压得动弹不得,两处情潮一起涌动。   他想发怒也没了力气,枕在枕上,竟阖眼睡去。   霍震烨只是暂时解馋,自己还没到,看他闭眼又不忍心再来一回,只好自己解决,躺下搂住他。   霍震烨呼吸一平稳,白准就睁开眼睛,他脸上红晕未消,身上依旧酸麻,连指尖都是钝的。   但他点起一炉香,看霍震烨沉睡,这才坐着轮椅到书房去。   纸仆从小匣子里取出那本书,交到白准手上。   白准擦燃火柴,点起书房壁炉,他一页一页撕下那本书上的纸,把纸扔在火里,烧一页,就再撕一页。   纸仆看主人烧纸,吓得全都缩身在书房外。   白准将整本秘术全烧成灰,不论白阳想干什么,他都不会给他机会。   白阳在一关道的道坛内打座,那本书一被翻开,他就睁开了眼睛,面带微笑,他终于打开这本书了。   没有人能在打开秘术之后,还能再阖上的。   何况他提供给白准的,可是一条永生的路,姓霍的一定愿意供给他生命,等姓霍的死了,那就再换一个。   黑衣女子一直站在墙边,她突然出声:“主人!”   白阳低头,自己手掌无火自燃,冒出丝丝黑烟,白准竟把那本书烧了!   他一下握住手臂,臂上火灭,但烧出来的痕迹还在,白阳一掌拍在地面上,身下青砖石被拍成碎成石屑。   黑衣女贴墙站着,她一直都没表情,就是看见白阳发怒,也眉目不动,直到白阳自己平缓下来。   “姓许的,怎么样了?”   黑衣女摇了摇头。   许彦文似乎已经知道阿秀是纸人了,可他并没有让纸人伤心,他们依旧隔几天就见面,许彦文不再带阿秀去餐馆,他带阿秀去公园。   “蠢货,姓许的那儿不行,就从另一边下手,种子已经埋进土里的,也该发芽了。”   黑衣女点头应下,她嘴巴没张,声音从她体内发出来,“主人放心,我明天就去找她,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让她嫉妒,让她想当人。   白阳挥挥手,黑衣女退到屋外。   等人走了,白阳这才拉起袍衫,他脚踝的皮肉连接处,有一块不和谐的白色,遮在衣衫中看不出来,好像是皮肉上长了一块白斑。   白阳伸手去碰,“噗”一声,将那块白斑戳了个洞。   他不能再等了。 第106章 修庙   怀愫/文   霍震烨睡到中午才醒, 他睁开眼时还觉得没睡足,摸出手表看看时间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今天得去筹款, 重修城隍庙。   一边刷牙冲澡,一边觉得疑惑,他就算晚睡也从来都是早起的, 何况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尽兴,也至于睡到中午才醒。   他围条浴巾走进房间,床上的白准翻个身,连眼皮都没掀开:“你要出门?”   “今天有些事要办。”霍震烨对着镜子系衬衣钮扣,从镜中望着床上的白准, “饭菜还是让刘妈送过来,你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   走到床边想吻他一下, 白准把脸扭过去, 无声拒绝。   霍震烨并没勉强他,笑一声走出房门,才刚打开车门,小黄雀就钻了进来。   阿啾跳到方向盘上, 昂着小脑袋等他。   霍震烨打开车门的动作一顿,抬头往窗口看去, 窗户还开着, 白准已经不见踪影,大概是又躺到床上去了。   他嘴角笑意越扩越大,小黄雀踱了几步, 不耐烦了,飞扑起来啄一下他的脑袋。   霍震烨捂着脑袋开车,先去找黄老板,黄老板这个时候是不在商会里办的,也不在黄公馆,在长三堂子小金宝的牙床上。   霍震烨连着给小金宝送了几天的礼,花束香水巧克力,昨天又送了她一件貂皮大衣,可不是红鼻子俄国佬那种,穿上身像头熊。   是掐着腰线的窄长款式,巴黎刚上的新款,小金宝是识货的,一看就知,这一件衣服起码三千大洋。   她这才拨通了电话:“霍先生怎么送这么贵的礼?”   要是别人送的,她也就不问了,霍七少她可是记得牢牢的,跟白七爷一起来过,那天夜里他们俩还把缎子床单给挠破了。   他送这种礼肯定不是为了在自己的牙床上躺一躺。   “我想见黄先生。”霍震烨开门见山,貂皮大衣不行,还有宝石珠玉,总有东西能打动她。   “霍先生太客气了。”小金宝穿着貂皮大衣,红唇轻启,给了霍震烨一个时间,“明朝下午,两点钟。”   那是黄老板一天里最好说话的时候。   下午两点,长三堂子里没有别的客人,霍震烨的车一停,就见里外都站着青帮的人,黄老板果然在里面休息。   霍震烨凭一张还算出名的脸,直接上了三楼。   黄老板躺在牙床上,屋里朦朦胧胧点着几盏鸦片灯,小金宝往烟管里填烟丝,从盒子里挑了只翡翠烟嘴按上,递给黄老板。   霍震烨来是为了重修城隍庙,小东门那一带都是青帮的地盘,庙也不是说盖就能盖起来的。   光有钱还不行,得黄老板点头同意。   “黄老板。”   霍震烨往下首一坐,牙床上的中年男人浮肿着眼看他一眼,喷口中白烟,在袅袅烟丝中问:“你是代表姓霍的来,还是代表七门来?”   霍震烨知道八门跟青帮是有旧交情的,听说一门金洪老爷子还曾被黄老板“请”到黄家花园,批过字算过命。   洪老爷子只给他四个字“杖朝之年”。   黄老板看到批字哈哈大笑,乱世中能活过八十,说明他到死都手握青帮大权,死也是好死。   从此他见到八门中人,都会略给几分情面。   而他跟霍家又常有生意往来,不论霍震烨是代表姓霍的来的,还是代表七门来的,这个情面他都会给。   “那就都算,我来是想请黄老板点头,重修城隍庙。”   黄老板睁开眼看了看他,颇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是听见风声,来问日本人怎么知道王疯子的事。”   “日本人知道了四门主的事?”霍震烨瞳仁一缩,日本人既然知道刺杀山本是四门主干的,就能顺藤摸瓜知道大哥买凶报仇。   黄老板缓缓吐口白烟:“不要急,王疯子不是那么好抓的。”   日本人全城追捕刺杀山本的凶手,一直都没有进展,那人来去如风,根本没人看见过他的样子。   日本人又是怎么锁定的凶手?   黄老板一管烟抽完,通体舒泰,半梦半醒之间,小金宝一双拨弹琵琶的软手,在他腿上身上按个不停,他问:“城隍庙那块地,还没个准主意。”   “那块地要派别的用处?”霍震烨知道黄老板要狮子大开口,但不论他开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黄老板吁口气:“这城隍庙,跟你霍家有什么关系?”又出钱又出力,还讨不着半点好处。   霍震烨当然是找好了理由来的,他笑一笑道:“这庙前石楼下,刻有建造年月,光是石牌楼已经有五百年了。”   “但此庙初建据传是在三国时期,曾经供奉的城隍是汉大将军金山神博陆侯,霍光。”霍震烨把县志翻了个底朝天,又四处搜罗城隍庙的碑石传说,竟找到这个传说!管他是哪个霍,反正姓霍。   黄老板这下睁开眼了,就算这供的是霍家祖宗,怎么算都出了祖宗十八代了,他不信这世上有人办事不为财。   名与利,总要沾要一样。   霍震烨也知道黄老板的性格,他在青帮,一没开过香堂,二没拜过老头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是只认利的人。   对于这种人,要有一个说服他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荒诞。   第一个理由是为老祖宗修庙,天经地义。   至于第二个理由,霍震烨笑起来:“我想请黄老板成立一个城隍庙董事会,黄老板来当董事长,我既然是为祖宗修庙,便不方全出面了,我的电影公司就经由董事会来捐赠钱财,我出五万大洋。”   黄老板一手办起花国皇后的选美,总决赛的时候,一朵花卖一根金条,最后这笔钱,难民救济会能拿多少?大半还不是进了这些人的口袋。   混到他这地位,钱要赚,名声也不能太难听,霍震烨给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企划。   黄老板到这时终于正眼看了眼霍震烨:“然后呢?”他依旧没在这番话中,找到霍震烨捞油水的办法。   “我留洋时的同学,归国之后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对中国古典建筑颇有研究,设计草图已经出来了,想请黄董事过目。”   黄老板这下笑起来,他明白了,这小子是想左手过右手,把钱揣进自己腰包里。   开一个筹款会,让社会各界人士捐款,到时候寺庙也修了,钱也赚了,霍震烨还要出五万块,黄老板是一分钱不用掏,既得名又得利。   还会在报纸上大出一回风头。   “我以前觉得你哥哥算是小辈中出彩的人物,这么一看你比你哥还要能干。”黄老板两只眼睛打量霍震烨,倒有些替他可惜,要不是他年轻这么多,霍家由谁掌舵,还真不好说。   这是一个完全无法拒绝的好处,要不是城隍庙在青帮的地盘里,姓霍的大可以绕过去,自己单干,还不用分钱。   但他要自己干了,吃不下这么大一块饼,他建一点,青帮就能砸一点,让他十年八年也盖不起来。   干脆把这饼分出一大半,总比一口都吃不上好,有能力还有远见。   黄老板十分满意:“年轻人,懂规矩是好事。”   看霍震烨这么识趣能干,黄老板干脆还他一个人情:“王疯子的事儿,是一关道透露的,他们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   就算是混江湖跑码头的,也不齿汉奸走狗。   霍震烨正色道:“多谢黄董事,我知道了。”   “不客气,大家以后一起发财做生意,你年纪轻脑子活络,有前途。”   霍震烨出门的时候,给小金宝一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对红宝石耳环。   小金宝哪还敢收他送的礼,原来以为霍七少是花花公子,如今他都能跟黄老板谈生意了,她比迎客时还更殷勤:“一桩事怎么能收你霍公子两样好处呢?以后霍公子谈生意想到我这里,打茶围听琵琶,我这里清净。”   保证不让白七爷发脾气。   霍震烨东西都预备好了,哪能带回去,他听小金宝这么知情识趣,干脆把盒子塞她手里:“给你罢,我用不上。”   小金宝眉毛一动,这意思就是霍公子跟白七爷,还在一起。   她捏着手帕笑了,接过丝绒盒:“我叫人收拾了几样点心,都是七爷欢喜吃的,霍公子替跟七爷问个好啊。”   白准最爱吃长三堂子里的点心,说这里点心才是正宗扬州师傅做的,外面都没这个味道。   霍震烨拎着点心盒子回去,觉得这红宝石送的也不算蚀本了。   离开长三堂子,霍震烨又去了星光电影公司和老同学的建筑公司。   建筑公司是真,但他跟老同学确实没有利益交换,他只有一个要求,把土木结构改成砖石结构,让城隍庙从此不怕火烧水淹。   事情谈完,天都已经黑了。   霍震烨急忙赶着开车回去,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白准,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一楼二楼都没有白准的身影。   他是受过惊吓的,昨天晚上两人又确实才刚做过,吓得霍震烨满屋子喊他:“白准?白准!”   叫得二楼打麻将的纸人们都探出脑袋来,它们麻将正打到兴头上,被霍震烨打断了,四个纸人齐齐点了点阁楼。   霍震烨松了口气,纸人还在,白准就没走。   他几步跑上阁楼,一把推开门,白准正坐在阁楼里,阁楼床上还躺着个人,那人面目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但他一听见霍震烨的脚步声,就提起长刀要掷出去。   被白准一竹条拦下,刀是按下了,刀风擦着霍震烨的耳廓过去,霍震烨认出这人:“四门主?”   作者有话要说:  霍·认真起来也很能赚钱·七   白·叫什么叫叫什么叫·七   ps:上海城隍庙据传是在三国时建的,霍光也确实被供过神主,也确实经过火灾。 第107章 小爱好【修】   怀愫/文   王疯子重伤之下早已力尽, 被白准一竹条按下刀背,他垂头昏了过去, 昏过去时, 整个人还呈现着发力的姿态。   人是昏迷了,刀还握在手中。   霍震烨箭步上前,仔细替王疯子检查伤口, 他身上有好几处刀伤,一半血是他自己的,一半血是别人的。   白准指指他的眼睛:“生石灰。”   王疯子的身手霍震烨是见过的,当街杀了两个日本兵,还能进领馆杀人, 跟着毫发无伤的逃走。   如果不是被人偷袭,他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霍震烨学过医, 公馆中条件有限, 也勉强给他止血、消毒、缝合。   没有麻药,把王疯子疼得醒了过来。   他闷哼一声,清醒那一刻,第一个动作就是握刀, 被霍震烨按住手腕:“别动,刚缝上, 再动就绷开了。”   王疯子醒来也睁不开眼睛, 白准差纸仆到厨房取了油来,用清油替王疯子洗去眼中的生石灰。   “七爷?”王疯子刚被送来,霍震烨就回来了, 他听出轮椅的声音,认出白准,“送我来的人呢?”   “走了。”四门的人都杀欲重,门主被人暗算,他们当然要去把这笔帐讨回来。   王疯子挣扎着要坐起来,霍震烨一把将人按下。   等楼下响起许彦文的声音,霍震烨把人交给白准,他打了个电话给许彦文,让他从医院带药来。   许彦文提着箱子,一看霍震烨戴着手套,还满手是血,他结巴起来:“你……你在给人动手术?”   霍震烨很光棍的点了点头:“是,来不及送医院了。”   也不能送医院,送王疯子去医院,就是把他送到日本人枪口下。   许彦文几乎快要昏过去:“你这里条件合格吗?你就敢给人动手术?”他连行医执照都没有!   霍震烨动动手腕,嘿嘿笑一声:“幸好,学的还没忘。”   许彦文立刻脱掉大衣卷起袖子,霍震烨在电话里点名要了几种药物和一套刀具,他当时就猜想这人不会是要给人动手术吧,没想到他竟然真敢给人动手术!   “我来。”   霍震烨一把拦住他:“只是缝合伤口,不用你,我来就行了。”   让他知道,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许彦文不肯退让:“霍兄,你那点……还是我来吧。”他没把话说死,觉得说透了太伤霍震烨的自尊。   没想到霍震烨在行医这件事上没有自尊可言,他想了想,郑重对许彦文说:“出了这个门,你今天晚上就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这些东西用完,我也会处理掉。”   许彦文呆住了,他满面震惊看向霍震烨,他……他不会在家里藏了个杀人犯吧?   霍震烨示意他往阁楼去,许彦文一见阁楼上躺的人就忘了追究对方到底是不是杀人犯,他赶紧替王疯子做了检查,皱眉道:“他需要输血。”   只有许彦文的血型合适,他卷起袖管,眉头都没皱一下:“抽吧。”器具都是现成的,霍震烨也可以完成这样简单的操作。   王疯子眼睛终于能睁开,他依旧视线模糊,但他能看见软管中的血流进自己体内。   “小兄弟,你很好,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你有什么仇人只管告诉我,我保证手起刀落,替你了帐。”   这……这还真是个杀人犯!   许彦文脸涨得通红,吱吱唔唔:“我……我是个医生,医生不能见死不救,不求壮士报答,我也没什么仇家。”   霍震烨从喉咙里轻笑出声,这个许大呆子。   王疯子岂肯欠人这么大的情,听到许彦文没什么仇家,他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办,但办不成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到。”   阿秀送茶进来,她站在门边,看见许彦文眼睛一亮,努力想冲他笑一笑。   许彦文看着阿秀笑起来,能看到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他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办的事。”   王疯子不肯答应,他那只没插针管的手“啪”一声拍着矮几桌面:“那就算我欠你的,欠了你的,我一定会还。”   许彦文实在没话说,又怕这人凶性起来真的杀人,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到要他办什么事。   阿秀把茶盏放到许彦文手边。   她先给了许彦文,再给霍震烨,最后给王疯子。   白准讨厌血腥气,早早就掩着鼻子回房间里去了,他轮椅转进房间,手里扣着一个带血的剪纸人。   这是他从王疯子身上撕下来的。   他一把将这纸人扔进壁炉里,纸人一跃而起,想跳出火堆,但两只脚已经烧着了,火很快燎着它的身体。   它在壁炉中扭曲着纸片身体,似乎发出嚎啕悲鸣声。   白准看它烧成灰,拨一拨炉里的木头,白阳已经知道王疯子在他这儿了。   霍震烨送走许彦文,在门口对他说:“不论是谁问你,你都不能说,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家人好。”   许彦文不蠢,他点头答应:“放心吧,我绝不会说的。”   霍震烨身后响起了轮椅声,阿秀推着白准到门厅,白准看了许彦文一眼,许彦文简直受宠若惊,他连连摆手:“白先生不用送我。”   白准冷着脸,从袖中抖出个纸人,纸人落地就爬到许彦文身上,顺着裤管爬进口袋:“带在身上。”   ……   许彦文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霍震烨觉得白准这就是故意的,许彦文吓得腿都软了。   许彦文懵着脸坐上车,开车回家,阿秀跑到阳台上,看他的车越开越远,直到车灯远的看不见了,这才回屋里来。   她刚刚送茶的时候,偷偷摸摸给许彦文塞了张小纸条,他们约好了明天见面。   霍白二人重回阁楼,这么尊佛在藏在什么地方才好?   王疯子抬起头,他不要茶,他要酒。家里只有几瓶用来装饰的洋酒,全给他了,他灌了两口,仰头一口灌下,喝得兴起:“洋人的酒,倒还够劲儿。”   白准这才说:“有人在追踪你。”   王疯子打个酒嗝:“谁?”   他今天是去喝喜酒的,兄弟讨小妾,刚一进门,他就觉得不对,到处都贴着大红喜字,偏偏吹鼓手吹喜乐听起来跟丧乐似的。   他掂刀闯了进去,他兄弟被捆在后院,被打得鼻青脸肿,嘴里塞了团布,看见他就示意他赶紧跑,日本兵一捅而上。   是那个小妾和老鸨为了二十根金条,一起卖了他。   王疯子当然要救兄弟,他一把刀砍了几个人,身后十几人一起冲上来,子弹贴着他的头皮擦过去,他一刀掷出去,小妾一把拉过鸨母替死,自己钻到床底下。   “一关道的白阳。”   王疯子哼笑一声:“这帐我慢慢跟他算。”   既然被追踪了,他就不能再留在白公馆,抱拳道:“多谢七爷援手,这情我记下了。”   十来个兄弟,活着出来的只有他,他又岂是那种让兄弟填命,自己苟活的人。   王疯子挣扎着要起来,白准说道:“四门主不着急走,我替你换一张脸。”   王疯子盯住白准,他从来听人说七门很邪门,白七爷活无常的名号,传得也够响亮,但他从没见过白准的技艺,什么叫作换一张脸?   阿秀捧来黄纸画笔,白准当着王疯子的面点香调墨,很快就在纸上画出眉毛鼻子,在画眼睛的时候,笔尖略停。   四门主的眼睛最难掩盖,什么笔法都掩不住他眼底杀气。   就在这张脸快要画完的时候,门被捶响了,霍震烨看了白准一眼:“来的还真快,我去拖住他们。”   白准一声没应,但他落笔飞快。   霍震烨把屋里的留声机全都打开了,整栋公馆灯火通明。   门锤了十几下,霍震烨这才打开门,他扯松了领带,把酒翻在衣服上,满嘴酒气的问巡捕:“怎么了?”   日本兵还没横到能进法租界里随便抓人,他们换了衣服,跟在华捕身后,但一看就不是中国人。   “霍公子,这是你的房子啊?”这地界的华捕哪有不认识霍家的,一看是霍震烨开门,心里暗叫糟糕。   其中一个日本人不耐烦了,挤到前面,用不大流利的汉语说:“我们要搜查这间屋子。”   霍震烨抬手就是一耳光:“睁大你的狗眼,你跟谁说话呢?”   那日本人横行惯了,哪受过这种气,他立刻就要掏枪,嘴里秃噜出一串日本话。   霍震烨假装醉酒,打个酒嗝:“日本人?”   华捕赶紧摇头:“不是不是,这是他们老家方言,这听起来有点像日本话。”这次搜查没经过总捕房,要是被法捕知道,他们日本人来租界搜查,那日子可不好过了。   “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你就让我们看一看,咱们也好回去交差。”华捕又点头又哈腰,求霍震烨通融。   霍震烨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拦日本人就更起疑心了。   他装出一付酒后好说话的样子,让开门:“看吧。”   几个日本人猛冲进去。   十几个人在客厅就站住了,他们盯着客厅里站着的一圈纸人。   华捕吓得腿都软了:“霍公子,这是……这是……”   霍震烨笑眯眯的,他还抬起岳将军的胳膊,让华捕仔细看:“爱好,本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华捕把这些纸人全看一遍,又到楼上去搜。   霍震烨跟在他们后面上楼,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按住口袋里的枪,不知白准画好了没有。   二楼上白准跟四门主正在下棋,两人齐齐看向上楼的巡捕们。   为首的那个日本人,走上前去,把白准和四门主打量一番,手指指向四门主:“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纸·微不足道小爱好·人 第108章 鬼遮眼   怀愫/文   王疯子杀性极重, 他光是听到“你过来”这三个字,眼中便杀气涌动。   这个日本人地位不低, 在小院里伤了他好几个兄弟, 他虽然受了重伤,但这几个人他还没放在眼里,只要出手快, 杀两个就算赚了。   白准乌发垂肩,这些人吵吵嚷嚷,他只微皱眉头,连目光都没瞥过去,似乎与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内。   感觉到王疯子的杀气, 他修长手间夹枚黑子,伸手往棋盘上落。   “啪”一声脆响, 黑子在棋盘上落定, 王疯子醒过神来,他再如何想杀人,也不能脏了白准的地界。   王疯子隐忍不发,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一条腿上有刀伤,那一处的伤口最深, 不能着力, 拖着腿往日本人面前走去。   那个日本军官眯起眼睛:“你的腿怎么了?”   王疯子已经完全换了一张脸,五官眉眼跟之前没有一丝相像之处,可五官易变, 身形难改。   “他是个跛子。”霍震烨手里握着酒杯,醉熏熏挤开几个巡捕,站在那个日本军官身后,他步子凌乱,看上去就跟喝醉了没分别。   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要是王疯子露陷,他这个位置,正好能挟持这个日本军官,这人是一群人中身份最高的。   王疯子走到日本军官面前。   那个军官仔细端详他的脸,没能看出任何破绽,但他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他指着王疯子:“你,把衣服解开。”   霍震烨“嗤”一声:“有完没完?这儿一共四个人,看也看过了,还要脱衣服?吃饱了撑的?”   巡捕给霍公子赔笑脸:“霍公子,咱们这也是公务在身,没有办法,这可是上面派来的人,您消消气,消气气。”   “上面?哪个上面?总捕房的谁派来的,我倒要打个电话问一问。”他作势要去打电话,被巡捕死死拦住。   “霍公子帮帮忙,咱们真是看一眼,如果不是,立刻走人。”巡捕也觉得有病,说霍家藏了刺杀犯,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疯子低垂着眼睛,他怕自己一看这日本人的脸,就忍耐不住要动刀的心,他伸手解开扣子。   霍震烨上前半步,站在那日本军官的身后。   心里思考要怎么逃走,他名下有几艘洋轮停在十六铺码头,真要带着白准逃到香港台湾,或者转道出国也不是不行。   但大哥大嫂怎么办?这可是刺杀日军总司令的罪名。   王疯子一颗一颗解开扣子,露出衣下平坦光洁的胸膛和小腹,他身上别说刀伤了,连皮儿都没刮破一点。   那个日本军官看了,皱眉转身,问霍震烨:“还有,第四个人呢?”这中国人刚刚说了,屋里有四个人。   霍震烨“啧”一声,嘴角带笑,晃着酒杯高声叫道:“阿秀。”   阿秀从房间里出来,她穿了一件旗袍,翩然婀娜,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打转,几个巡捕都看呆住了。   这哪儿像是能拿刀的人。   “怎么?她是你们要抓的人?”   巡捕赶紧摇头:“不是不是,这就是一场误会。”   他转身面对日本军官,当着日本人,不由自主就站得僵直,脑袋也点下来 :“佐藤……左先生,都搜查过了,你看看,这儿没有异常。”   巡捕赔着笑脸,想把这尊瘟神赶紧送走,这两边他可都得罪不起。   叫佐藤的日本军官上下扫了眼阿秀,他向前两步,绕过阿秀盯住楼上:“上面,有什么?”   巡捕脸都笑僵了,还是没把佐藤给劝回去。   “上面没住人,都是些竹子白纸什么的。”就算白准有办法掩饰住四门主的伤口,阁楼上那些刀具纱布一时可藏不住。   佐藤已经往上去了,霍震烨急步跟在他身后,佐藤扫视一圈,目光锁在阁楼门上,他缓缓走过去,一把将门推开。   霍震烨就在佐藤身后,他眼中屋内一片凌乱,带血的纱布,输液的管子全都散在地上,霍震烨伸手按住口袋。   只要佐藤发难,就先把他按倒。   可佐藤却像什么没看见一样,他环顾一周,又把门关给上了。   霍震烨的手已经摸上了枪,一看佐藤没动,他把手松开,歪在楼梯栏杆上:“左先生,还有什么地方要看吗?锅灶底要不要扒一扒?”   佐藤没有理他,只是脸色极坏的下了楼,和跟他一起来的日本兵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什么,霍震烨听得懂一些日语,在一长串话里捕捉信息。   “没有”“不在”“废物”。   霍震烨看一眼白准。   既然什么也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借口再搜查,几人离开白公馆。   反而是巡捕留下来打招呼:“霍公子,真是对不住,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报信说您这儿窝藏了刺杀犯,咱们实在是没办法。”   “刺杀犯?”霍震烨笑了,他先指指自己,再指指阿秀,又指指“跛脚”的王疯子:“咱们哪个像刺杀犯?”   巡捕点头哈腰赔不是,一边赔不是一边退到门外,霍震烨当着他们的面,“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一关上门就往二楼去,急问白准:“那个佐藤是怎么回事?”   药瓶血渍,还有针头刀具都还在,白准是怎么让他看不见的?   白准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他这才开口了:“鬼遮眼。”   禇芸的拿手好戏。   来不及收拾那些东西,白准只好打个响指,把禇芸从坛子里召唤出来,让她帮个小忙。   禇芸就趴在门框上,倒吊着等佐藤开门,两只鬼爪遮住他的眼睛,从佐藤眼中看出去,那就是个寻常阁楼,至多有些灰尘。   至于那些伤口就更好办了,白准在四门主伤处贴了几张黄纸,符纸一别说看,就算佐藤伸手去撕,也撕不下来。   白准打了个哈欠,忙了一场 ,他有点累了,转过轮椅滚进屋中。   霍震烨跟他进去,松口气说:“我一直都按着枪,还在想真出了事,咱们就坐洋轮逃出去。”连怎么在香港开始新生活,他都已经设想好了。   不知道白准喜不喜欢海,他们可以买一栋看海的别墅。   白准坐在壁炉边烤火,闻言挑头,凤眼微眯:“你是看不起谁?”这点雕虫小技,会有什么破绽?   霍震烨被他气笑了,带着笑音说:“是,白七爷无所不能。”   这还差不多,白准满意了,他觉得有点饿:“下面给我吃。”   霍震烨只好去煮面,放一把青菜,煎一个蛋,想想没有肉,开了个午餐肉罐头,把肉切薄片,煎得两面带金盖在面上。   煮都煮了,干脆给四门主也送上一碗,还收拾了客房:“我看那个佐藤不会就这么死心的,四门主稍安,就在这儿用这张脸呆上几天,养养伤也好。”   王疯子被兄弟的小妾出卖,日本人又抓了几个四门的人关在宪兵队里,这口气他是无论如何都嗯不下的,必要报仇。   他也知霍震烨是好心,抱拳谢过,并不答应。   王疯子在白公馆内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疯子就离开了白家。   阿秀静静看着王疯子翻出围墙,小黄雀跟在王疯子身后,看他上了一辆黄包车,在晨雾中跳进苏州河上的一只船内。   那船后面捆了个女人,女人身上还穿着喜服,这是出卖情报换金条的女人。   那些日本兵走了,可没把她带走,四门的人抓住这女人,听门主吩咐。   王疯子看都没看她一眼:“扔河里。”   冬日河面“噗咚”一声,一个还活动着的大布包被抛进河中,河面笼罩着的水雾气,散开又聚拢,那布包沉了底,不再浮上来。   小黄雀扑着翅膀回了白公馆。   它刚回来,就撞见阿秀要出去,阿秀换了一身女学生装束,她羡慕那些女学生,她们每天都背着个书包去学堂,小燕说等她长大了,也会穿上那身装束。   阿秀求了很久,白准才给她裁了这一身,围上鲜红的围巾,阿秀高高兴兴出门了。   比她和许彦文约定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她像往常一样去书店等许彦文,但今天书店没有开门。   阿秀站在冷风里,她是不会觉得冷的,穿着外套毛衣是为了像个人。   她在门前驻足,歪头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不动的时候,还是像个纸人。   突然一道声音吹风似的吹进她耳中“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阿秀恍然,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反正书店没开呢,她去找许彦文!给他一个惊喜!阿秀转身走到街边,坐上电车。   许彦文今天在抚育院给孤儿们看病。   电车“叮铃叮铃”驶过几条马路,车门打开,阿秀跳下电车,她走到抚育院门口,从铁门看进去,看见许彦文正在跟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   她觉得有趣,歪头看着。   当“母鸡”的是个女学生,她护着小鸡们逃跑,而许彦文假装是自己是凶狠的老鹰,张牙舞爪跑来跑去。   那个女学生也围着一条红围巾,她在奔跑的时候,颈中围巾就像条鲜艳的红缎带,随风飘扬起来,飘拂到许彦文脸上。   他们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笑。 第109章 阿秀(补齐)   怀愫/文   阿秀在门前站定, 望着许彦文的笑脸,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许彦文一无所觉, 他抓到一只“小鸡”, 笑着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孩子搂住许彦文,抱着他笑。   许家定期给孤儿院捐款, 许彦文每周都会来给孩子们做简单的身体检查,和孩子们一起吃饭。   给孤儿院捐款的家族有很多,像这样的善事,上海滩上有名望的人家都会做,但像许彦文这样每周都来的, 就只有他一个。   多数人都是捐款的时候来,带上记者拍照, 上报纸得个好名声。   因为许彦文定期来视察, 还带动了一批有钱有闲的名媛和影星,来的人多了,孤儿院更不敢忽视孤儿们的住宿环境和健康问题。   他们吃的饭菜虽然普通,但每个人都能吃饱, 到了年纪还能送到学校去读书。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孤儿院里所有的小孩都喜欢许医生, 只要他来, 他们就能吃一次整块的肉,还能喝上牛奶。   许彦文身边围着七八个小萝卜头,他看看时间差不多, 对他们说:“大家排好队,回去吧。”   孩子们知道他要走了,牵住他的衣角,仰头眼巴巴望着他:“下次什么来。”   许彦文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笑眯眯告诉这些孩子:“我老时间来,我们下周四见。”   大孩子领着小孩子,一齐往屋里去,许彦文托托眼镜,收拾东西准备要走。   女学生拦住他:“许医生。”   她是来当义工的,学校里组织的活动,一些人去工厂教工人们识字,一些人去学医学护理,她选了孤儿院,在这里又遇到了许彦文。   “岑小姐,”许彦文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我……”岑丹脸色微红,她从书包里拿出个盒子,盒上绑着缎带,她把这个盒子递给许彦文,“许医生,这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许彦文有些吃惊:“给我的吗?”   他留洋的时候确实有同学入乡随俗,到了圣诞节也会互相交换礼物,但那是很多人互相交换,像这样的礼物,他还是第一次收到。   “我……”许彦文在想怎么委婉拒绝,他跟岑小姐并不相熟,不该收她的礼物。   “我们以前见过面。”岑丹大胆说道,“在新年捐款晚会上。”   许彦文脸上透出茫然的神色,他回国之后随父母去参加过一两次宴会,大多都是捐款晚会,他不喜欢那种场合,就算参加也只是呆在一边,他完全不记得遇到过岑小姐。   岑丹眼睛发亮,她就知道他不记得了,年轻男孩们都在跟女孩跳舞交际,只有他一个人坐在窗边,与灯影霓虹格格不入。   她后来再去,就再没找到许彦文的身影,拐着弯打听两句,知道他当医生。   许太太还说这个儿子读书学医都学傻了,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没兴趣认识女孩子,这性格以后还不知怎么办好。   围坐一圈的小姐太太们都在微笑,她们都知道许太太抱怨是假,夸奖是真。   扑在医院工作上,不识风情的老实男人,比扑在跑马场,扑在舞小姐身上的败家子要好上一百倍。   许彦文相貌好,性格好,又洁身自好,除了跟霍家那个小儿子结交了朋友之外,再没有一点出格的地方。   他在太太圈里炙手可热。   岑丹没想到竟然会在孤儿院遇见他,而他完全不记得他们曾经见过面,互相介绍过,还差点儿跳了一支舞。   “抱歉,我不记得了。”许彦文说着看了看那个盒子,“我不能收礼物,我也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岑丹笑了,她双手捧着礼盒递过去:“没关系。”   许彦文往后退了半步,他这下明白岑小姐的意思了,脸上泛红,摇手拒绝:“对不起,我真的不收下。”   “为什么?”岑丹鼓起勇气,她既然开口了,就要说个明白,不要不清不楚的回答,她打开礼盒,里面双亲手编织的毛线手套,颜色正配许彦文的围巾。   她要让他知道,她是很认真的。   许彦文皱眉:“我现在要去见我喜欢的女孩。”   岑丹怔住了,她想过很多理由,比如许彦文不喜欢她的性格,甚至不喜欢他的长相,可她没想过,他有女朋友了!   她明明打听过,他没有女朋友!许太太还在到处替他找相亲对象呢!   岑丹举着盒子的手垂下来,她两手用力扣住盒盖,直直盯住许彦文问:“你喜欢的女孩,也喜欢你吗?”   这下轮到许彦文黯然了,阿秀喜欢他吗?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阿秀转身就走,她没看见许彦文拒绝,她穿过马路,又一路跑回书店,在店门前站定,玻璃里照出她的脸。   她捧着脸,想扯一扯嘴角,她抬起手又放下,她不敢,她怕纸画的脸会被撑破。   “你想当人吗?”一个声音飘进她耳朵里,阿秀惶然转身,四处搜寻。   终于,她的目光落到马路对面那个黑衣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衣,从颈脖子盖到脚脖子。   头上戴了顶黑纱帽,帽纱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只露出帽纱下的红唇,她嘴唇未动,但阿秀知道,说话的人就是她。   “你是谁?”阿秀在心里问。   “我是你的同类。”那女人朱唇未掀,在心里回答阿秀。   两人隔着马路对望,阿秀还是第一次遇上能与她对话的同类。   主人屋中有许多纸扎人,那些纸人虽也通晓她的心意,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它们还是纸,它们不像人。   “你的主人是谁?”阿秀问她。   黑衣女人慵懒一笑,她从大衣中伸出手来,带着丝绸手套的手上夹着一指细长的烟,另一只手擦开银盒。   火苗倏地蹿起,隔着马路,阿秀都微微瑟缩,她会笑,她还不怕火。   黑衣女点燃香烟,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我的主人,是我自己。”   阿秀望着她,露出渴望的目光。   这目光取悦了黑衣女,她将香烟一把掐灭,火星将丝绸手套烫出个洞,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你也想,当人吗?”   ------------------------   “我见过你。”阿秀想起来了,小燕差点被这个女人拐走。   黑衣女笑了,“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遇见他。”   阿秀茫茫然望着黑衣女,她不懂得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遇到许彦文,虽然遇到他确实是件很好的事。   “你该感谢我,只有心思纯正的人,才会给你这样的热爱。”哪怕知道她是纸人,也不后悔。   足够赤诚的爱才能让纸人生灵。   他们没有选错人。   阿秀一动不动,黑衣女人似乎知道她犹豫,她轻笑一下,最后说道“要想当人,就来找我。”   许彦文拒绝了岑丹的礼物,他无法回答那个问题,但他心里只有阿秀。   离开孤儿院时已经晚了,许彦文坐电车到书店前,车刚停下,他就跳下车去,看见阿秀站在书店门前,低头等他。   店门上贴了张纸,店主有事,今日闭店。   许彦文一下着急起来:“阿秀,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冷吗?”问完又一滞,天当然是冷的,上海冬天的风带着黄浦江的潮气,直刺人骨。   但阿秀是不会觉得冷的,她无法感知到季节的变化,如果不是他提醒她,她到深秋时还穿着长袖单旗袍,引得路人侧目。   阿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等多久。   许彦文刚刚跟孤儿院的孩子们玩闹,出了些汗,又被冷风一吹,用手帕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阿秀指指街对面的咖啡馆,许彦文笑着点点头,他们一起走进咖啡馆去,要了两杯热咖啡。   许彦文握着杯子取暖,他笑着问阿秀:“孤儿院有一个圣诞活动,你想参加吗?是跟孩子们互送礼物。”   阿秀点了点头。   许彦文低头喝口咖啡:“那我们喝完就去买礼物吧。”   阿秀又点点头,她突然伸出手去,纤长玉指覆住许彦文握着杯子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摩搓一下。   许彦文呆住了,他盯着阿秀,甚至忘了要把手收回来。   “阿秀……”   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秀握住他的手,让他把掌心翻转摊开,她从包里拿出一副羊毛手套,放在许彦文掌中。   许彦文脸上红晕更甚,他眼睛里透出光来,欢喜得结结巴巴:“给我吗?”   阿秀点点头,她不愿意让那个女孩的手套戴在许彦文的手上。   许彦文立刻带上了,他用近乎珍爱的目光看这副手套,然后他想到,他没有礼物送给阿秀。   “圣诞节那天,我也会送礼物给你。”许彦文戴着手套,赶紧许诺。   他一时还想不到要送给阿秀什么,不论什么都好像配不上她。宝石太俗气,衣服鞋子又太私密,书又太普通了。   阿秀看着许彦文念念叨叨的样子,竟觉得胸中充盈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感情。   她伸手按住胸口,隔着纸衣,还是那具纸糊竹扎的身体,一切都没有改变。   黑衣女人一直站在街角,她看见阿秀按住胸口,红唇挑起,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的任务完成一半了。   许彦文给小孩子们买了糖果,给大孩子们买了笔记本和钢笔,他一直观察阿秀,看她的目光会在什么东西上停留。   阿秀喜欢漂亮衣服,霍震烨带回来的电影明星画报,她翻得津津有味,到了百货公司,看见这么多时髦衣服,眼睛都转不过来了。   这跟裁缝铺子里裁旗袍不一样,百货公司都是巴黎刚到的新货,阿秀的目光在衣服上流连,却不伸手去碰。   许彦文鼓起勇气:“你想要什么,我……我都可以送给你,就当是手套的回礼。”   他怕阿秀拒绝,阿秀果然摇头,许彦文尴尬着笑一笑,以为是阿秀不愿意接受他的礼物,阿秀却拉过他的手。   “不能用”她写在他手心上。   许彦文恍然大悟,阿秀是纸人,白准那里的纸人穿的都是纸衣纸鞋,哪怕穿戏装,身后插的小旗帜也是纸做的。   许彦文不再说话了,他一直跟在阿秀身边,看她东摸摸西看看,可是什么也没买,偶尔也会遭几个白眼。   把阿秀送回家去,许彦文又返回百货公司,他把刚才阿秀最喜欢的一件丝绒旗袍和一又高跟鞋买了下来。   坐车去了三官堂路,提着袋子在所有店铺中,找到一家器具衣服都活灵活现的纸扎店。   门内接待他的是个黑衣女人,女人抬起头,问他:“你要做什么?”   许彦文跑得满头是汗,他提着袋中的东西:“这些,能用纸照着做出来吗?”   一件黑色丝绒提花旗袍,一双暗红色高跟鞋,这是他想送给阿秀的,阿秀可以穿着参加圣诞晚会。   黑衣女人缓缓点头,望着许彦文微笑:“当然可以。” 第110章 灵棺   怀愫/文   霍震烨推门回家, 白准靠在壁炉边的摇椅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 拉起滑落的毯子盖在白准身上。   白准眉头轻蹙, 他一向浅眠,听见动静倏地醒来,呼吸先是一促, 闻到霍震烨身上的薄荷味,这才平缓下来。   握着竹条的手松开:“你回来了?”   “怎么了?”霍震烨问。   白准摇摇头:“无事,做了个梦而已。”他觉得梦中的场景十分熟悉,可一下想不起来身在何处。   鼻尖轻嗅:“什么味儿?”   霍震烨笑了:“你狗鼻子啊?这么灵。”他从包里拿出个纸包,纸包中裹着两只烤红薯, “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见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白准看着两只皮子灰扑扑, 外型圆滚滚的烤红薯, 眼中浮现出一点怀念的神色:“小时候住在乡下村子里,一到冬天就吃这个。”   这东西比粮食可便宜多了,村中人几乎都以此为食。   每到冬天,村里就会下雪, 山脉竹林白茫茫一片。   家里升着火堆烤火,师父会在火里放上几只红薯白薯, 白准一边烤火一边等着红薯烤好, 用粗竹枝把烤好的红薯扒拉出来。   师兄会里面挑一个最大的掰开,吹着气把里面的红心给他吃。   “你等着。”霍震烨捧着两只烤红薯去厨房,没一会儿捧着个托盘回来了。   两只烤红薯已经从中间切开, 托盘上放着奶油、黄油、细白糖、蜂蜜和果酱,刀叉齐备,往白准身前的茶几上一放。   “你尝尝。”霍震烨搓着手,拿小银叉子叉了一块,沾上奶油送到白准嘴边。   白准张嘴吃了,烤红薯的甜和黄油的香在屋中混合,就像是他小时候过的那几个冬天,但又比那些冬天添了更多一点甜味。   “这个是点心,我还让刘妈做了腌笃鲜送来,吃了甜的再吃点咸的。”   白准越吃越少,今天难得对烤红薯有兴趣,霍震烨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看他吃了半只烤红薯,竟有种哄孩子吃完饭的成就感。   白准每种口味都尝了尝,他吃第一口时就想起他梦见什么了。   梦中那片山水和竹林,就是灵官村,师父的埋骨地,他突然抬头问:“是不是快冬至了?”   霍震烨一怔,拿起包红薯的报纸看一眼,算算日子,还有三天。   “还有三天过冬了,你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告诉我。”七门也许有祭冬至不一样的规矩,反正不论什么,都不能让白准再操心了。   白准低头算算日子,师父离世到今年正好七年了。   “到时候把小金宝请来,弹一段《白蛇传》。”   “师父原来就爱听她弹唱?”霍震烨算了算,年岁对不上,小金宝最多十六七,白准师父走之前,她就算学了琵琶,也还没出师呢。   “原来是听她师父唱的,叫玉如意。”现在想想,这个玉如意大概是师父的老相好之一。   “好,我这就打电话,冬至那天请她过来。”   霍震烨打电话去长三堂子,那边却说:“有位爷已经下了定钱,请小金宝那天去弹唱。”   “也是冬至?”霍震烨皱起眉头,就算是冬至祭祖,也都是请戏班子唱大戏,哪有请堂子里的姑娘去弹琵琶的。   “可不就是冬至那一天嘛。”那日子生意也淡,哪家的爷们那天不回去祭祖宗的,对方花了大价钱包下小金宝。   本来长三堂子有规矩,不是熟客,不出堂子,可再大的规矩怎么抵得过十根金条。那可是十根金条,再养一个小金宝都够了。   白准听见,目光一沉。   霍震烨干脆直问:“那个人是不是自称姓白?”   对方笑了:“哟,原来二位爷还认识。”怪不得这癖好都一样呢,说不定是有钱人斗气,他们在这行当里干久了,什么古怪的人都有。   霍震烨挂掉电话,狐疑问到:“是白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甚至还知道白准的师父爱听评弹《白蛇传》。   他这些日子把心思全放在建城隍庙上,报纸上连番报道,青帮鼎力相助,各界人士也被发动起来,建筑图纸更是早就准备好了。   就等黄道吉日,开始动工。   白阳躲在日租界里不出来,在那里有日本人给他撑腰,但他得罪了四门,四门主总会找他麻烦。   白准闷声咳嗽,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能不与白阳正面冲突,那就最好。   霍震烨送上温茶给他润喉,白准喝了两口平气说道:“不用管他。”扎个弹琵琶的美人烧给师父也是一样。   霍震烨替他拍背,心中焦急万分,脸上却很轻松的样子:“那就不管他,我们要不要也过过洋人的节,圣诞节也挺有意思的,咱们装饰庭院,弄个拉车的雪橇摆在院里怎么样?”   白准目光嫌弃,看霍震烨兴高采烈的样子,下颔一点:“行吧。”   “我今天还买了台钢琴,明天就送过来,你不知道吧,我还会弹钢琴,我弹给你听。”   他怕白准灰心丧气,想着法子哄他高兴。   白准好像是烦了,但只要霍震烨提出来,他就不拒绝:“弹得好,赏你一块大洋。”   “一块?我给人弹琴,怎么也得讨点别的好处吧。”   一月一日动土建庙,算起来也没几天了,给工匠加钱,怎么也得让他们先把大殿给修起来,让城隍爷有地方安身受香火。   阿秀静静站在门厅后,听他们说完话,转身进屋去。   冬日清晨,邮差骑着自行车,穿进馀庆里的长弄堂,一边打铃一边叫:“吴太太挂号信。”   送了一圈,邮包里还有最后两封,一封是吴家的,还有一封是是寄给白家的,自从他负责这个片区,白家就没收过任何信件邮包。   但白家小楼早就没人住了,搬去了哪里,这些邻居也没人知道。   城隍庙大火,烧塌了半边的房子,熏黑了馀庆里另一半屋子,白家有钱,自然搬走了。   吴太太收了信,邮差随口问:“吴太太,你晓不晓得白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啦?”   吴太太摇摇头:“我哪里知道,这里一片都搬空了,下个月我们也搬走了,到时候我把地址留给你。”   邮差下楼要走,小燕背着书包叫住他:“我知道白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秀给她一个地址,说她们还能继续来往,但她们交往变得越来越少,小燕还没长大,而阿秀突然就长大了。   邮差骑车去租界,敲响白公馆的门,霍震烨打开门,看见信是写给白准的,还有些奇怪,等看见寄出地址,他把信揣进口袋。   给了邮差一叠小费,拿着信上楼叫醒白准。   白准一夜都没睡安稳,在震烨怀中翻来覆去,他才刚睡下就被拍醒,眼睛都未睁开:“怎么?”   “灵官村有人送信来。”霍震烨辨认了一下信上的字迹,“是个叫谭三姑的。”   白准长睫微掀,浓目望着那封信,竹刀刮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信纸,摊开几行字就把信的内容看完了。   “写什么了?”霍震烨伸手去取,白准并没阻拦。   谭三姑的信写得含含糊糊的,只是请白准赶紧回去,一定一定要回一趟灵官村,别的什么也没说。   “这信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伪造的?”白阳连白准的师父爱听评弹都知道,说不定就知道谭三姑,伪造一封信,把白准骗过去。   “三姑不识字,这信是托人写的,她有事不能说明白也是自然。”   “你要去?”   白准点点头:“要去。”他接连梦见两次灵官村,也许真是师父在提醒他什么,他要回去看一眼。   “灵官村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大路能到?”   白准并不答话,他拿着这张纸,突然发问:“这纸有味道吗?”   霍震烨一怔,拿起信纸,放到鼻端,轻轻一嗅,他闻见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正透过纸墨传出来。   “有血腥味,但很淡,还有种别的味道。”   “是恐惧。”恐惧从口述人的心底传达出来,落在纸上。   灵官村并不远,但这样一封信从灵官村送出,辗转到上海起码也得半个月,村子里如果持续不太平,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   “收拾东西。”白准吩咐纸仆,纸仆从阁楼里拿出两个藤条箱子来,里面装上白准的衣服,和洗漱用具。   “今天就走?”   “立刻就走。”白准的竹轮椅滚到屋内,在师父的灵位前上了一柱香,“我回灵官村看一看。”   香烟笔直升到空中,又在半空四散。   霍震烨也收拾了箱子,他还买了许多罐头酒肉,像去响水那次一样,把汽车后车厢装得满满的。   白准坐上车,他这次没把阿秀留下,让阿秀也跟着一起去,把纸仆也塞车厢,指挥霍震烨:“开出城,大约一天就能到了。”   灵官村,也叫灵棺村,那里家家户户都以做棺材为生,不做棺材的人家,就做寿衣,扎花圈,做纸扎。   白琪带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在在灵官村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家家以丧葬事为生,是最不忌讳死人的地方。   灵官村座落在山脚下,青山葱茏,绿水环绕,是处绝佳的风水地,这里出的木材也正合适做棺材。   车开了一天,开不进去的地方就由两个纸仆抬着他们进去,到达村外时天都快黑了。   霍震烨推着白准进村,随手拦下个牵着牛回村的年轻人:“请问谭三姑住在哪里?”   “谭三姑?”那个年轻人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在霍震烨的西装和白准坐的竹轮椅上停留,“三姑已经走了半年多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   半年?但这信是半个月前才寄出来的。 第111章 三姑   怀愫/文   霍震烨拿信件脸上变色, 白准问道:“村里可有识字代写书信的?”   “有啊,村里有个教书的徐先生, 除了教小孩子们读书, 也替人写书信写挽联,要不然你们去问问他。”那个年轻人老实回答。   霍震烨把信封拿给他看:“你看,这封信是他写的吗?”   “我又不认识字, 这我哪儿知道,但他就住在前面,你们去问问不就行了。”他还急着牵牛回家吃食呢。   霍震烨推白准到那人指的这一家,霍震烨敲了几下木门,屋中有人问:“谁啊?”趿着鞋子过来开门。   徐先生穿着长衫, 乡间地方,都民国许多年了, 他还剃着半月脑袋, 拖一条长辫子,开门看见霍震烨,见他完全西式打扮,奇装异服, 脸挂了下来:“找谁?”   “我们找写信的人。”霍震烨把信封递过去,“这是先生你写的信吗?”   徐先生方才还看霍白两个外来户一百个不顺眼, 眼睛一扫信封就脸色青白, 几乎就快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门框,看样子想拔脚逃跑,可他又不敢, 喃喃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   霍震烨一下把门撑开:“这信是谁托你写的。”   徐先生耷拉着脑袋,苦着脸说:“谭三姑。”   “她不是已经死了半年了吗?”   徐先生整个人一抖,他连嘴唇都吓白了:“是,是死了。”谭三姑是村里看妇人病的土郎中,跟着她爹学了一手医术,但她是个女人家,除了妇人找她看病,村里的男人可瞧不上她。   谭三姑性格又古怪,常年不爱跟人打交道,自己一个人住在远离村子的小竹屋里,人走了三四天,才被上门求她瞧病的妇人发现。   她没子女,也没亲人,是村里人给她一具薄棺,扎了几个纸马,办完葬事的。   这对灵官村这些造棺材为业的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大家当天就把事给办完了,还烧了纸。   这里家家都是吃死人饭的,丧葬事个个精通,谭三姑的事办得很圆满,除了从此村里再没人瞧妇人病,什么事也没发生。   直到一个月前,那到晚上徐先生刚收了学生们的束脩,打了二两酒回来,一边数着花生米一边喝温黄酒。   喝得迷迷糊糊,就见眼前一道蓝影子,是本村妇人打扮,他咂吧着嘴问:“有什么事?”   “想请你写封信。”那妇人低声说道。   徐先生喝得眼前发花,拿不了纸笔,何况夜也深了,虽是个老妇人,到底名声不好听,他挥挥手:“你明天白天再来。”   “请先生写封信,不费多少功夫。”妇人说,“白天我来不了。”   徐先生一辈子要清名,他听见妇人白天来不了,拍桌子怒起来:“要是不正经的信,我可绝不写!”   一阵冷风吹开木窗,山风杂着碎雪吹得他酒醒了大半。   妇人还站在他面前:“烦你写信,寄去上海。”   徐先生不耐烦了,他抬头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大半夜竟敢这么放肆,抬头一看,吓得整个人一仰,脑袋差点儿磕在床板上。   “三……三姑。”谭三姑丧事上用的挽联还是他写的呢!   谭三姑阴着脸看他,徐先生这样想起来,谭三姑那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差,对男人女人小孩子,全都一个样。   活着的时候这样,死了只怕更凶了。   徐先生在给谭三姑写挽联的时候,留了一笔,村中女人夸她的话,他都没写,一个女人就算会瞧些妇人病,那也不能吹得跟神医一样,至多就是医婆。   他跪在地上给谭三姑磕头:“我枉读了圣贤书,我明日便给您写一块牌匾,再世华佗。”   谭三姑一鼓冷风吹醒了他,她这下不再客气了:“起来,谁要你的匾,我要你写信!”   “写……写什么信?”   “我说一个字,你就写一个字,按地址替我寄出去。”谭三姑说完,桌上已经铺好了纸笔,墨条凭空在砚台上转动,磨起墨来。   徐先生怕得四肢僵硬,他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做过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梦,漂亮的妖精就算了,死掉的老医婆,他可惹不起。   按谭三姑说的,写了一封信,按地址寄给白准。   “你没说谎?”霍震烨问他。   徐先生哆哆嗦嗦走进屋中,拿出一块蓝布帕子,交到白准面前:“这是,这是三姑给的。”   帕子里包着一块银扁方。   这是谭三姑头上的,他哪敢用啊,他又没老婆,这扁方一看就是妇人头饰,真要用了,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怪不得那纸上有恐惧的味道。   白准只看一眼,就认出是谭三姑的东西,他接过扁方,掏出两个银洋给徐先生:“三姑葬在哪里?”   徐先生又想收又不敢,但这活人东西,总比死人东西要安全,他指指山腰:“全都在那儿呢。”   “全都?”   “差不多一个月前,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山塌了一块,泥水冲到坟场,捞出来的棺木全都停在灵官庙里。”   大家又是作法事安灵,又是烧纸祭祀,整个村子烧纸马纸扎,献给山神亡灵。谭三姑没有子女,她鬼魂找来,没要供奉,只要写信。   “多谢你。”白准难得对人如此耐心,说完转身就走,霍震烨紧跟在后。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中古木森森,夜间寒风一吹,零星下起细沫似的雪来,徐先生望着漆黑山道,看在那两块银洋的份上,将门开了一会儿。   好照亮他们上山的路。   灵官庙中停着几十具棺木,莹莹一点烛火的光亮照见几案上几十块牌位。   白准在庙前顿了顿,对霍震烨说:“你在外面等着。”   霍震烨不答应,他在来的路上就用铜钱看过了,铜钱孔外,庙中一片寂静,铜钱孔内,每个棺材上都坐着一个人。   就算知道白准不怕,他不会让他一个人进庙去。   白准低头咳嗽一声:“随你。”   雪沫慢慢落下,落在庙前积起浅浅一层,白准看见个蓝布衣的老妇人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师父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姑:鬼来信,见过没 第112章 访骨   怀愫/文   霍震烨透过铜钱孔, 看见谭三姑隔着庙门站在白准面前,她半点不似徐先生口中那样凶恶, 只是脸色凝重。   看白准低头咳嗽, 谭三姑还悠悠叹了口气。   一阵阴风吹过庙门门坎,吹起地上的雪沫。   白准身上裹着件毛皮大衣,还是被风吹得低头咳嗽, 霍震烨脱下自己身上这件,给白准盖在腿上,把他抬进庙门。   在庙中升火,两人坐在火堆边,听谭三姑说灵官村的事。   灵官村的坟场, 是藏风聚气的好地方,村中人死后都葬在这里。   泥石一来, 把大半墓穴冲坏, 泥浆水泡着棺材盖儿往山下滚,村里人捞了好些天,还是没找齐全。   村人都说是这是山神显灵发怒,又是杀牲祭祀, 又是重修山神庙,这些找回来的棺木, 全都停在灵官庙里, 等山神平息怒火,再一起落葬。   谭三姑死后成鬼,还住在她以前的住的小竹屋中, 别人有子孙找回棺木尸首,她满山飘荡找自己的棺材。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具,卡在石缝和木树间,只差一点就要滚下山坡,粉身碎骨了。   她找到了自己的,又找白琪的,灵官村只有她知道白琪埋在哪儿,每到清明冬至,她都会给白琪扫墓,供些水酒。   她飘出去很远,都没找到白琪的棺材,在快出村口的溪流下游,才找到了白琪的棺木。   隔了几天,溪流中的水已经清澈起来,被溪中大石墩卡住,随着水流,一撞一撞,就快撞散架了。   三姑急起来,七门主总不能死后棺散,尸体落在水中,她引来村民,村民们还以为是村中哪家的先辈,赶紧下河捞起。   几个大小伙子下河去的,一个扒住棺材,另几个游过去托住,其中一个发力太大,差点滑倒在河里。   “这棺材,不大对啊!”那个村民说,“这怎么,这么轻啊。”   人死肉化,棺材里也不可能这么轻。   他们捞棺出水,晾在河滩上,一根根撬开棺钉,启盖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副空棺材。   村人不知这棺村从何而来,吓得念了好几天经。   诸人争论不休,一些人说反正是无主空棺,干脆烧掉算了,另一些人说万一这里面睡过人,没了棺材就回不去了,会不会到村中作乱。   最后村长决定把这空棺也摆在灵官堂内。   谭三姑无法可想,只能趁夜去找徐先生,连威带吓,让他写信寄给白准。   三姑指指内堂:“你师父的棺材在里面。”   打开就是空棺,也不知白琪的尸骨不见了多久。   “多谢三姑。”白准竹轮椅滚到内堂,师父要葬到灵官村,连碑都没刻。   送葬的除了白准,全是纸人,挖坟填土,吹鼓打锣,最后在他坟前烧化,没有惊动任何人。   白准伸手抚摸木棺,神色凝重,他知道是谁盗走了师父的骨,问题是他要用这骨做什么?   霍震烨就站在内堂门边看着,一阵阴风吹动堂内垂挂的帐幔。   霍震烨回头什么也没有,他拿出古铜钱,往钱孔中一看,谭三姑就站在他面前,突然一笑:“你是阿准的什么人?”   这样一张青白鬼脸凑上来,霍震烨吓得退后半步,他想了想,没有瞒着谭三姑:“我们,我们是伴侣。”   谭三姑似乎早就猜到了,她挑挑眉毛,对霍震烨上下打量,还绕着他转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小伙子身体不错。”   说完看了眼坐在棺边的白准,对霍震烨道:“阿准这孩子,身子一向不好。”   谭三姑说:“他师父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没少往我那儿跑,灵官村除了他们爷仨,还没男人让我瞧过病呢。”   谭三姑想起旧事,脸带微笑:“不肯喝药,不肯看病,一块饴糖都骗不到他喝一碗药。”   怕苦,爱甜,就是那时候养出来的毛病。   霍震烨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他知道白准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甚至提过要去医院,做些检查。   可白准连理都没理他。   谭三姑活着时候寡言,当了鬼话也多了,对霍震烨絮絮叨叨说白准的旧事:“喝了多少药都不管用,后来,是他师父把他过继给了城隍爷,身子骨才好起来的。”   霍震烨眼睛一亮,只要造起城隍庙,立住城隍金身,白准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好了?   白准从内堂出来:“有劳三姑,我们先去旧屋,明天再来抬走棺木。”   尸骨虽不在了,坟中总有些要收拾的,还有那间旧屋,阿秀和纸仆应该已经收拾出来了。   谭三姑送他们到庙门边,看他们走远了,躺回棺材里,人死之后就能看见许多活着的时候看不见的东西,阿准这孩子虽然坎坷,但那姓霍的小子身畔隐隐然有金光。   也不知是行了什么大功德,像这样的人,小鬼邪物不敢靠近。   有他陪着阿准,总是一件好事。   霍震烨背起白准往竹屋走去,白准趴在他背上:“这里原来有条滑道,是师父专为我造的。”   可惜年深日久,树根杂草盘生,滑道已经不能用了。   “谭三姑跟你师父是朋友?”   “三姑的父亲,原来是二门门主。”   二门皮,卖药郎中。   谭门主到老才得了个女儿,将门主之位传给门中弟子,带着小女儿到山里隐居,把浑身看病的本事都教给了谭三姑。   可谭三姑这辈子,却只能给村中女人看妇人病。   霍震烨慢慢往山上走,他没爬过这种山路,天黑落雪,窄道两边竹木丛生,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雪越少越大了,霍震烨口中呵出团团白雾,走上几步就要停,用脚摸索出路径。   “是不是往这儿走?”他问白准。   白准半天不答,他扭头去看,白准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长睫上凝着雪珠,肌肤近乎透明。   “白准!”霍震烨陡然高声。   惊起林中鸟兽,白准一下醒了,他呼出团白气,不满道:“怎么这么慢?还没到?”   霍震烨这才心安:“我看不清楚,问你路呢。”   白准趴着,指尖略动,阿秀飞快在他们面前出现,伸手接过白准,“噌噌”往山道上爬。   霍震烨站在窄石路上,眼看白准越来越远:“哎!我呢?”   还是两个纸仆下来,把他抬了上去,白准已经舒舒服服坐在火堆前,还指使纸人偷了几个红薯,往火里一埋,等着烤红薯吃。   “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了。”霍震烨进门抖去一身雪。   白准眯着眼道:“没有。”   霍震烨走到白准身后,将他搂住,两只手抓住白准双手,呼出口气:“那让我暖一下。”   他的手一点也不凉,比白准要暖和得多。   两人隔着火堆,看门外竹山雪落。 第113章 七星   怀愫/文   雪落了一夜, 木柴也烧了一夜。   白准靠在霍震烨怀中,他睡着的时候呼吸极轻, 霍震烨单手握着竹条拨动柴火, 低头去看白准,看火光在他眉眼间跃动。   霍震烨用毛皮大衣把白准裹紧,不让他受一点风, 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节,心里计算着日子,快了,城隍庙就快动工了。   到时候他就会好的。   第二日白准睁开眼,眼前山林一片银妆, 他躺在小时候睡的那张竹床上,闻见屋中有股地瓜粥的糊味。   霍震烨刚学会烧煤球炉, 跑到山中又学升火煮粥。   他看白准醒了, 有点尴尬:“这个锅子不太好。”坚决不说是他技术差。   “但上面的没糊,还能吃。”盛出一小碗,送到白准面前,准备接受他无情的嘲讽, 没想到白准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碗接过去了。   这粥中淡淡一丝焦糊味儿, 跟师父煮的一样。   霍震烨看白准端碗抿了一口, 他自己知道这粥味道不怎么样,可白准喝了一口,竟然露出笑意来。   他也没放多少糖啊, 不会是甜傻了吧。   白准喝了半碗,对霍震烨说:“上山吧。”   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山间茫茫无人,也不用霍震烨背他,两个纸仆将白准抬到坟前。   积雪填满了窟窿。   “要不要把雪扒开?”霍震烨问。   白准咳嗽两声:“不用你。”   两个纸仆跳进雪堆,把积雪刨出坑外,雪化成水,打湿了纸衣,露出腔中竹骨,等纸破空漏风,纸人便不动了。   眼看纸仆被打湿,霍震烨跳进坑里,积雪埋过他的小腿,皮鞋裤子里全是碎雪,很快就化成水,冻得他瑟瑟发抖。   “你上去,还是我来吧。”这话是对纸仆说的,那个纸仆手足无措,在坑中站了一会儿,轻轻一跳 ,跃到坑外。   霍震烨带着皮手套,还是冻得够戗,把雪扒开,露出土坑。   坟中自然什么也没留下,本来落葬时,师父就什么陪葬也不要,棺内只封存着他的骸骨。   白准眉头紧皱,山中寒风拂过他面颊耳畔,他呵出口气:“有没有钱?”   霍震烨一怔:“你师父还埋宝贝了?”怪不得白准这么有钱呢,随手一个花瓶茶碗,全是古董。   “我是说你脖子里的那种,压棺七星。”   除了一口棺,就只有棺材盖上七枚古钱,每枚上刻一个北斗星辰,在棺盖上也摆出北斗的方位。   北斗注死,棺压七星,是为安魂。   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就算七枚不全,能有一两枚也好。   “不会被白阳摸走吗?”   “不会。”如果有别的,他肯定带走了,唯独落魂七星,他一定不敢碰。不仅不敢碰,他开棺之后,还把把七星复位了。   这么大个土坑,挖要挖到什么时候,七枚小钱,恨不得要用土筛子来筛,才能筛出钱来。   土里捞钱无异与大海捞针,但既然白准说了,总要找一找,霍震烨没抱希望,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个东西。   拍开上面的黑泥,露出一点灿黄色。   白准眉梢微挑,这人的运气怎么又变好了?   “你再试试。”   霍震烨把这片都翻遍了,又摸出一枚来,他累得气喘,这可比床上累多了:“不一定还在这里,说不定跟泥水一起冲下去了。”   “但要找,也容易。”   “怎么找?”这么茫茫一片山,都过去半年了,到哪儿找七星钱?   霍震烨拿着七星中的两枚,找到灵官村的村长,对他说家中先辈埋在这里,泥水冲开了棺木,要请村民把尸骨找回来。   棺盖上还有落葬时的安魂七星,一枚七星换十个银洋。   现如今一块银洋能买二十多斤大米,村长一听就站起来了,本来村子遭此重创,大家的日子就不好过,山神不息怒,他们也不敢再造棺材。   这可真是送上门的“袁大头”啊!   不到半天功夫,收了半竹篓,全是各种各样的古钱币,全是古坟里冲出来的,这东西又不能换钱换米,根本没用。   半竹篓中只有一枚是霍震烨要找的,他当场数出十块银洋,一块叠一块交到那人手中,银洋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霍震烨发动村民满山找七星,白准替三姑落葬。   “三姑有事,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不必跟他们埋在一起。”白准小时候喝了许多谭三姑煎的药,就算是还情,也该替她办丧。   他一边让纸人挖坑清雪,重新给三姑安坟,一边理出纸竹,替她扎纸马。   谭三姑就坐在白准身边:“不要什么金山银桥的,扎个童男童女就行了。”她喜欢小孩子小动物。   白准笑了,真给谭三姑扎起童男童女来,全都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一看就热闹得很。   霍震烨回到竹屋已经傍晚,他在村里买了腌肉瓦锅,腌五花切成薄片,盖在米饭上,给白准焖腌肉饭。   腌肉的油脂滴在饭里,层层渗下去,没一会儿竹屋中就满是米肉香气。   霍震烨揭开锅盖,白准从屋中出来,心里颇有些感慨,这大少爷,倒是在哪儿都能安居乐业,什么都难不倒他。   “快吃。”霍震烨,摊开手掌 ,掌心上两枚七星钱。   七星凑齐了四星,有的是孩童从溪水里捞出来的,有的是挖竹砍树的时候发现的,他收了一天,才凑齐了四枚。   白准将四枚钱收进小布袋里。   阿秀坐在竹床上,远远看着,看见那四枚钱,她手指微微一动。   白准回过身去,就见阿秀正看着窗外,雪停之后,枝上粉簇簇两只胖雀相互挨着,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   阿秀两条腿晃来晃去,眼睛也发亮,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他想起来了,阿秀想要一张笑脸。   白准低头轻咳几声,将喉中腥甜味咽下,他抬头就见霍震烨停了筷子,正忧心忡忡的望着他。   他把碗一伸:“再来点儿。”   白准又咽了两口,米饭粒被猪油浸润,多嚼几次,咽起来倒不太难。   “你喜欢吃这个?”霍震烨止不住语气中的兴奋,“这个太粗糙了,等回去咱们用广式香肠做,还有鹅肉肠,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那个。”   他能多吃一口,都让霍震烨高兴。   夜半时分,白准躺在床上睡着了,霍震烨睁眼难眠,他起床给火添柴,火苗被阵风吹得一抖。   霍震烨闻见种腥味,他自从进了山,鼻子好像都比原来要灵了。   他摸出颈上古铜钱,从钱孔中看出去,谭三姑站在他面前,霍震烨死死咬咬才忍住了不往后退:“三姑,你来的时候,能不能打个招呼。”   三姑笑了:“这不是给你吹了阵风嘛。”   “三姑是来找阿准的?”   谭三姑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村里闹这么大的动静,她全看见了,她果然没瞧错这小子,谭三姑开门见山:“阿准的身子不成啦。”   霍震烨指尖一紧,喉头哽住,半晌才道:“他会好起来的,只要城隍庙落成,他就会好的。”   一定能好起来。   谭三姑还是摇头:“以他现在这样,撑不到那时候。”   白准不过是在死撑,不想让人知道,但他经不起这样的虚耗。   霍震烨牙关紧咬,又拳紧握,谭三姑背着手看他一眼,呵,这是要吃人啊?   谁知霍震烨问道:“三姑找我,是有办法要教给我吗?”   三姑这回点头了:“我这辈子没给人瞧过大病,一身医术全是纸上谈兵,你要信我呢,我们就试试。”   这是她爹传给她的,轻易不用的法子,连她爹也只是听说过,从没遇过这样的病人,白准这样   三姑的办法是天将明未明之前,去山中老坟前找种草药。   叶子窄长,穗间结青红果实,颜色要如四五月初生的樱桃一样,整株草摘下带回来,煎成汤药给白准喝下。   这药对别人来说是断肠草,对白准是续命的药。   “这草容易找吗?”   谭三姑飘开几步,看了看霍震烨身上越来越盛的金光,啧啧舌头:“别人不一定,我看你能成。”   霍震烨点起火把上山,谭三姑不给他指路,随他满山乱走,裤子衣服最后连手套都湿了,但在山石间,还真被他找到一株。   只是果子还青,他连土一起挖了回去,走的时候也没忘记底下有坟,在坟前插束香。   霍震烨浑身汗湿,整个人都在冒白汽,走到竹屋门前,就见阿秀伏身在白准床边。   “阿秀。”霍震烨轻声道,“别把他吵醒了。”   阿秀回过身,做了一个盖被子的动作。 第114章 笑靥   怀愫/文   霍震烨从谭三姑的竹屋里找出药壶药扇   他在煎药的时候, 阿秀就跟在他身边,替他拾柴。霍震烨看一眼沾着雪的木柴, 把扇子递给阿秀:“你来扇风, 我来捡柴。”   怕雪水打湿了她。   阿秀一边扇风一边在雪地上写字,她写了“圣诞”两个字。   霍震烨抱着一小捆木柴回来,看见地上的字笑了:“你还知道圣诞呢?”   阿秀在圣诞两个字后, 添上舞会,她抬头眼巴巴看着霍震烨。   霍震烨明白过来,阿秀要去圣诞舞会:“许彦文请你去的?”他在心里皱眉,这小子竟然还不死心,他明明已经知道阿秀是纸人了。   霍震烨一直把阿秀当成个懂事听话的小妹妹, 看她闷着头写下这些,问她:“你想去吗?”   阿秀蹲在地上, 打扮得就像灵官村那些女孩一样, 穿了件大红纸袄,一条辫子分两条,下巴搁在胳膊上,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霍震烨。   她乖乖点头, 在雪上写下“想去”。   霍震烨给药炉添柴,不断扇着黑烟, 呛得咳嗽两声:“想去那就去, 我给你打掩护。”   阿秀眼睛亮晶晶的,她不能烧火,就给霍震烨捶肩, 还给他端茶递水。   白准在屋里看见阿秀来来回回的跑,转着脖子看了两轮:“阿秀,给我捶腿。”   霍震烨隔窗看他一眼,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白准挑起眉头,神色不善。   “我笑你怎么连女儿的醋都吃。”   竹窗应声落下,窗上积的雪扑了霍震烨一头一脸,他又呛烟又呛雪,隔着竹窗轻声笑骂:“醋精。”   一株草药只煎出黑漆漆的一碗汤,看一眼就知苦似胆汁,霍震烨捧着碗想哄白准喝下去,从箱子里找出蜂蜜,调了浓浓一杯蜜糖水。   白准看看他,又看看药碗。   “是三姑教我的,说这药能抵御风寒。”霍震烨找了个借口,怕白准多心。   白准从小到大,药就没少喝,一闻味儿就知道这药不是抵御风寒用的。   他目光扫过霍七少被木柴熏得微黑的指尖,伸手接过药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口气喝干。   然后才双眉紧锁,往嘴里塞了三块奶糖,又大喝一口蜜水,屏着气不说话。   “苦吗?”霍震烨问他。   白准咽完最后一口蜜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废话!”要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死也不喝这苦药汁子。   霍震烨接连几天上山,总能有些收获。   山林中多野兽,夏日食物丰沛的时候,都会下山来找食物。冬天大雪盖山,饿极了总要出来觅食。   霍震烨枪都带上了,可一点事也没有,有一回虎啸声已经近在咫尺,偏偏连根老虎毛都没看见。   他还以为是谭三姑的鬼魂护着他,从铜钱孔中照出去,对三姑道谢。   谭三姑飘在一边,看着霍震烨身上越来越盛的金光,再这么亮下去,连她都不敢靠近近了。   白准接连喝了三天药,咳嗽慢慢好起来,淡唇多一抹血色。   满山的老坟头都被霍震烨翻过,再找不到别的草药,白准对他道:“回去罢。”趁他身体恢复,回去找回师父的骨。   “不找了吗?”   七星还差最后两枚。   “有五星也够用了。”   他们替谭三姑落葬,烧纸马为祭。   霍震烨与村长谈定,若是再找到七星,就托人送到城中,到时加倍给钱。   他们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舞会当天,车停在白公馆门口,阿秀飞快跑下去,就见门口摆了一个粉色系着蝴蝶结的大礼盒。   阿秀不敢打开,立即去看白准。   白准沉着脸:“这是什么?”   霍震烨咳嗽一声:“这是我给阿秀买的,可能是家里没人,所以放在门口了。”心里骂许彦文蠢,怎么送礼也不知道遮掩一点。   白准看他一眼,哼了一声,轮椅滚进屋中。   阿秀抱着礼盒回到自己屋里,她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摆着一件纸做的旗袍,一双纸扎听高跟鞋。   阿秀赶紧取出来,她房中的镜子也是纸糊的,穿上纸衣,在镜前缓缓转身,再踩进高跟鞋子,“笃、笃”迈上两步。   白准一回家就转进内室,铺开纸笔,挑出极细的狼毫,调出黛色,在纸上一笔一笔作画。   霍震烨先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又把积了几天的报纸翻看一下,看见报纸上的新闻,跑进内室:“四门主劫囚车了!”   白准笔尖一顿,有一笔画浓了,他皱眉抬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   霍震烨怔了怔,王疯子一个人,劫了日本宪兵队的囚车,杀了十几个日本人,救走了四门弟兄,这还没什么?   霍震烨放下报纸:“我去煮咖啡,你要热巧克力还是奶茶?”   “巧克力奶茶。”合二为一,味道最好。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阿秀偷偷摸摸预备溜出去参加舞会,屋里十几个纸人全都出来看她,打麻将的也不打麻将了,从屋里探出脑袋。   “穆桂英”还想把自己花冠上的绒球给阿秀,这是它最漂亮的东西了。   阿秀把纸绒球塞进包里。   她要溜出去,得从白准房门前走过去,所有的纸人都替她放风,打麻将那几个在内室门前站成一排。   齐齐挥动着手,示意阿秀快一点,别给主人发现了。   阿秀欢欣雀跃,几步轻轻跃下楼梯,白准还在画画,他突然抬头,看见门前堵着两个纸人。   将笔一放:“干什么呢?”   纸人转过身来,对他摇头,示意它们没干什么。   霍震烨扭过头去,有些不忍看,阿秀是有灵智了,可这些智人还没开窍,这么明显,白准不发现才怪呢。   “它们是来告诉我,炉子上茶煮好了,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紫砂壶里的奶茶都喝空了。   白准又“哼”一声,这点小伎俩,还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散开!”白准声音一沉,几个纸人作鸟兽散,飞跑回麻将室里躲着,只余下穿着舞衣舞鞋的阿秀。   她低头站着,要是能哭,也许已经哭了。   “过来。”白准说道。   阿秀动都不敢动,她怕主人让她把许医生的礼物脱下来。   “要不然算了,就让她去吧,她这几天都可乖可听话了。”霍震烨试图替阿秀讲情说好话。   白准凤眼微挑,阿秀老老实实走上前来。   她看见桌上,摆着一张笑脸,眉眼藏秀,唇畔含笑,这是主人给她画的脸,一张能笑的脸。   白准用竹刀割下阿秀现在用的纸脸,替她换上这一张。   阿秀笑盈盈转过来先看白准,再看霍震烨。   “阿秀真漂亮。”霍震烨夸奖她。   “有什么好高兴的,从此这张脸只能笑。”在白准看来,一张只能笑的脸,还不如平静无波,无欲无求的好。   阿秀根本不懂,她只知道她终于有一张笑脸了,蝴蝶一样翩然。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霍震烨隔窗看见许彦文带了一束花来,阿秀朝他跑过去,她太轻了,被风一吹,差点扑入许彦文怀中。   许彦文急忙上前,又想伸手接住她,又怕唐突了她。   他至始至终,都将阿秀当人看。   白准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霍震烨还看着许彦文和阿秀的背影,脑中灵光一现,礼盒中放的纸衣纸鞋!   “这些衣服鞋子,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想到纸人小杰,宋瑛和三官堂路那些纸扎店。   白准没回答,他对着门说:“一排站好,不许打麻将。”   纸人们耷拉着脑袋从各个屋子里走出来,柜子里还爬出来一个,全都到堂中罚站。   纸张飞悄悄看一眼霍震烨,指望霍震烨能替它们说说好话。   “还能从哪儿,隔着盒子,我就闻到味了。”从白阳那里,白准敲敲紫砂茶壶:“加茶。”   作者有话要说:  100个小红包继续中   霍·唱红脸爸爸·七:算了算了,别打孩子   白·奶茶上瘾·七:别想萌混过关 第115章 名字   怀愫/文   许彦文一直都穿得很普通, 要么是白大褂,要么就是素面西服, 连颜色都是灰蓝色系的。   今天他特意收拾过,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换上一身黑礼服,衬衣领结手帕全都穿戴齐全, 站在车边等阿秀跑过来。   阿秀整个身体轻飘飘的,许彦文一把伸手扶住她,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阿秀的变化。   不是她成熟舞衣,也不是她卷了头发,而是她在笑。   她目光含羞, 笑意盈然。   许彦文怔了怔,搜肠刮肚想说一句夸奖她的话, 可什么词儿都配不上她, 他只能傻笑望她。   他笑,阿秀也笑,两人相对笑着。   直到阿秀指指他手里抱着的鲜花,用目光问他:是给我的吗?   许彦文这才回过神来:“送给你。”   一束红玫瑰, 用纸精心包装,阿秀伸手抱过, 指尖刚触到花瓣上, 她就瞪圆了眼睛,这束玫瑰是纸扎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把花剪下来。”许彦文打开后车厢,里面是两盆土栽玫瑰。   阿秀抱紧纸花, 溜进车里,跟他一起去舞会。   他们是圣诞舞会中最瞩目的一对。   岑丹站在窗边,她也穿了一件丝绒礼服,几乎快跟窗帘融为一体,隔着舞动的人群看着许医生和他的女朋友。   岑丹一点嫉妒之心都无法生出,那个女孩一出现,岑丹就知道自己是没法赢过她的。   不单因为容貌,岑丹对自己很有信心,就算那个女孩很美,但春花秋叶各擅胜场,她并不比那个女孩差。   她无法赢过她,是因为许医生的眼睛里除了那个女孩,不再关注任何人,他用几乎是膜拜的目光望着她,任谁都可以轻易看出他的爱慕。   她连比赛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输赢?   阿秀从没学过跳舞,她不会那些复杂的步子,但她学会了转圈,许彦文牵住她的手,抬高着胳膊,让她在他身畔回旋。   灯影滑过裙摆,阿秀是全场最美丽最轻盈的姑娘,她接连转十几个圈都不头晕。   直到一曲结束,阿秀才停了下来,她被掌声包围,许彦文怕人发现她脸不红气不喘,将她带到一边,用守护者的姿态不让人靠近。   他凝望阿秀的笑脸,就算注定无法长久,他也会永远记住今天。   舞会还没结束,许彦文先送阿秀回家,他把车停在白公馆门口,目送阿秀进去。   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还有很多话想跟阿秀说,还没开口,天空撒下细碎雪沫,这个圣诞节竟然下雪了!   许彦文伸出手,刚要张口,脸上笑意倏地一僵,一道模模糊糊的声音传进耳中,他转身坐回车里,将车开走了。   阿秀盯住许彦文的车,直到车子开离视线,她才转过头来,直视着马路对面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无声发问“你想好了吗?”   阿秀咬住嘴唇,主人对她是很好的,他明明生病了,还愿意替她画一张笑脸。   黑衣女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她勾唇轻笑,“你不想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不想跟他白头到老吗?”   “不用描画,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喜怒。”   “这对你的主人根本没有伤害。”   阿秀抱着花回去,推开门就看见客厅里矗立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树上挂满了彩灯彩球,树下摆着许多礼物盒。   白准就在炉边烤火,满是不耐烦的说:“这有什么好看?”   霍震烨自己一个人布置了圣诞树:“那你来?总不能我一个人布置吧。”   白准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无聊透顶,还什么一家人才一起过圣诞节,弄一棵树,挂点彩条,就能家族和睦了?   “阿秀回来了?”霍震烨看看时钟有点吃惊,许彦文到底还是讲规矩的,这么早就把人送回来了。   但他想一想,就算不送回来,两人也确实不能做点什么。   “那阿秀也来挂一个铃铛。”别的纸人都挂了,整棵树乱七八糟,一大团彩带糊在树上,要么就挂满了铃,要么就空一块,基本上来说是棵装饰失败的圣诞树。   阿秀把花放在一边,她走到树下,挑了个铃铛,踮起脚来挂到树枝上。   白准眼睑低垂,眼角余光往那束玫瑰花上一扫,花瓣颤巍巍动了动。   霍震烨和所有的纸人都看着白准,大家都挂过了,连小黄雀都啣了只蝴蝶结挂在树上,只有白准还没动。   白准收回目光,啧了一声:“烦。”   说完指源码一动,纸仆给他送上一叠金纸。   他随手叠了几颗纸星星,一把撒出去,鸟雀立即扑翅飞来,啣着星星缀在枝头,火光一映,金光闪闪。   今天这一条马路上的房子里,几乎都在开舞会   霍震烨打开留声机,他伸手握住白准竹轮椅的手柄,踩着舞步退后一步,又小幅度转了一圈。   白准一下刹住:“你是不是有病?”   霍震烨摸了摸鼻子:“跳舞嘛,你坐着,我推你也能跳。”   阿秀捂住嘴,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但她还是捂嘴笑了。   夜深人静,整个白公馆陷入静谧,阿秀躺在床上,蕾丝帐幔一层层垂下,她盯着床帐伸手摸了摸脸。   还是一张笑脸。   那束纸玫瑰被阿秀插在水晶花瓶里,摆在梳妆台上,月色从窗外照进来,“花瓣”轻轻舒展。   从枝头展开翅膀,两瓣花瓣就是一只纸蝶。   它们纷纷飞起,从门缝溜出,悄无声息飞到白准门前。   一只红纸蝶从门缝底下钻进房间,轻扇蝶翅飞到白准床前,白准倏地睁开眼,一竹条拍飞一只。   红纸蝶被拍到墙上,氤成一滩,似朵血花。   禇芸在阁楼中睁开眼,从坛子里爬出来,穿楼来到白准门前。   雪白细掌托起幽蓝鬼火,门前红纸蝶顷刻就烧化,一点灰都没落下。   把一串蝴蝶都烧成灰,禇芸拍了拍巴掌,隔门对白准道:“劳烦七爷给我换个大点的坛子。”这么爬进爬出的,不太体面。   白准抱着鹅毛枕头趴在床上,他还未说话,身后霍震烨便圈紧了他。   他唇角一扬,点头应了。   第二天一早,霍震烨一边烤面包一边对白准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白准咬了口烤好的黄油土司,等他继续说下去。   霍震烨喝了口咖啡醒神:“我梦见禇芸说她想要个大点的坛子。”   白准挑眉讶异,他不用铜钱就能听见禇芸说话了?   跟着霍震烨又笑了,他举着咖啡杯笑说:“我昨天还真给她买了个坛子,就在树下的礼盒里。”   一只青花坛子,外面画着禇芸最爱的戏文。   家里每个纸人,每个鬼,都有礼物。   白准哑然,他抬眉看向霍震烨,这究竟是碰巧了,还是他的神识已经这么强了?   白准已经日渐虚弱,操控纸人也只能在这栋屋子里才不费力,不像原来能轻松控制纸鸟飞遍整个上海。   看霍震烨灵识变强了,心中反而松了口气,白阳再想害他,也没这么容易了。   “我今天要去城隍庙。”霍震烨把煎蛋夹在烤面包片里,咬一口继续说,“我把工期提前了。”   他把从星光电影公司分到红利全投进去了,黄老板捐了两万,商政各界纷纷捐款。   黄老板放出风声,说自己这辈子杀孽太重,修庙正是桩大功德。   连捐门坎门钉都是功德,上海滩有名望的人家哪肯落后,水泥大王煤碳大王都豪掷千金。   “这么快就动工了?”白准心中一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难得有精神问这些细节,霍震烨笑了:“你等着,我有大礼送给你呢。”   他匆匆吃完面包香肠,套上大衣出门去了。   白准的轮椅跟窗边,看他开车走了,才把阿秀叫到房中,对她道:“你知道该怎么办。”   阿秀重重点了点头。   她换了一身新衣,在她与许彦文时常见面的书店前等待。   车影一晃而过,黑衣女出现在马路对面。   “我想当人。”   “我带你去见先生。”   白阳被四门的人围追堵截,这些人全都不要命,把道坛砸得乱七八糟,没了香火供奉,他的身上的白斑越来越多。   他不能再等了。   阿秀出现在他面前时,白阳有片刻沉默,许久才说:“他师父在他这个年纪,还远不如他。”   “我想当人。”   白阳笑了:“当然可以,但我需要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白准每年生辰点的那支香。”   阿秀立刻退后半步,“她说过这对我的主人无害。”   白阳嗤笑一声,都迈进这个门了,还说对白准没有二心。   他走到几案边,挑开蒙在镜子上的红布,镜中是许彦文,他正跟阿秀见过的那个女学生走在公园里。   岑丹有些疑惑,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眼中没人的许医生,今天会主动约她出来散步。   镜子照见许彦文的后颈,那里趴着一只血蝶。   “你看,我能让他爱你,因爱生灵,我也能让他忘记你。”尝过了七情,又怎么还愿意再当个纸偶呢?   白准点起一支香,提起精神想看一看阿秀是不是在做他交待的事。   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像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堵起他的耳朵。   就在白准想把香掐灭的时候,眼前骤然明亮,耳畔响起白阳的声音:“把命香给我。”   霍震烨坐在城隍庙残存的石阶上,手里拿着石刻刀,一凿一凿刻下白准的名字。   建寺庙的功德石碑,他没有刻上自己的姓名,但将白准刻在最前面,他凑近石碑轻轻吹气,吹落石粉,用金砂描画白准的名字。 第116章 寄名符【补】   怀愫/文   城隍庙大火, 前殿后殿梁塌屋毁,火势旺盛, 将白琪给小徒弟刻的寄名符, 一起烧成了灰。   白琪篆刻的寄名符挂在后殿匾前,有这块木牌,白准才算过继给了城隍爷当干儿子。   霍震烨并不懂这些, 但建庙都有功德碑,他巴不得白准能长命百岁,不仅功德碑上刻下名字,等大殿造起来,墙上还要刻造庙的传记, 到时白准的名字也会列在首位。   白准刹时眼耳皆明,目光所及处, 白阳就离他三步远。   阿秀眸光不动, 眼中情绪一闪而逝,她紧紧盯住镜面,看镜子里的许彦文。   许彦文心内清明,但手脚嘴巴都不听自己的使唤,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岑丹,为什么会跟岑丹说话。   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扯着他的舌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岑小姐,能约你一起到公园里走一走吗?”   岑丹还以为他有重要的事要说,她本来也负责孤儿院的捐款, 跟在许彦文身后,强颜欢笑:“圣诞募捐还是很成功的,已经有好几位太太愿意资助孤儿求学。”   许彦文想开口,但他没法自己说话,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像要挽住岑小姐。   岑丹吓了一跳,她退后半步,直瞪瞪盯住许彦文,她并不害羞,反而有些惊恐:“许医生,你这是怎么了?”   许彦文感觉自己的嘴角被扯了起来,他一字一顿,舌头尽力想反抗那只无形的手,可他还是说:“我很喜欢你,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岑丹站定不动,她有种被玩弄欺骗的感觉,气得脸色通红:“许医生,请你自重。”就算她曾经对许彦文有过好感,此刻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许彦文还在笑,他缓缓走近,试图用眼神向岑丹求助,可他的举动只让岑丹想转身逃跑。   岑丹飞快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帮她,许医生不太正常!   昨夜才刚下过雪,上海的雪积不住,一落地就化成水,地上湿漉漉的,风一吹像绵绵细针扎人骨头,公园里根本没有游人。   岑丹在转身逃走的那一刻,一只红色蝴蝶翩然落在她肩头,钻到大衣中去,紧紧贴住她后脖子。   岑丹不动了,她像木偶一样转过身来,脖子猛然一抬,与许彦文对视。   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恐惧。   “我也一直都很喜欢许医生。”岑丹眼中涌出泪来,她懂了,刚才的许彦文跟现在的她经历了一样的事。   她脖子僵直不动,脚步抬起,直直走向许彦文。   许彦文两只胳膊吊起,二人用最僵硬的姿势亲密拥抱。   接着他们的头被拉开,那双无形的手似乎调整了一个角度,轻轻拧动他们的脖子,鼻尖对着鼻尖,嘴唇对着嘴唇。   岑丹身体颤抖,拼命流泪,许彦文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可这四周根本无人经过,只有风卷黄叶落在湖面上。   阿秀直直盯住镜面,就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到的时候,阿秀无声呐喊“住手!”   铜镜猛烈震荡几下,“啪”一声倾倒,镜面盖在桌面上,铜镜中两人的影像消失不见。   白阳眯起眼笑,他背着手,用种慈爱的表情看着阿秀:“我也不是要害他,他最近身子不好吧?”   阿秀半晌才点点头,她做了个咳嗽的动作,又抱着胳膊搓一搓,示意白准咳嗽怕冷。接着又把手放在耳畔,闭上眼睛。   告诉白阳,白准这些日子贪眠。   白阳算算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要不是白准不受骗,又何必用这迂回手段,幸好早早就布下许彦文这枚棋。   “等你出去,到风口把身上的味道吹淡点再回去。”   阿秀低头,食指搓搓鼻尖,示意白准已经闻不出味道了。   白阳心中更急,人骨他已经有了,人皮要趁活着的时候剥才好,活剥下来的皮才能延续更久。   他杀了这么多人,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被动夺取,主动献祭,可都不长久。   人皮会风干,时间一久,他就又像个淋了雨的纸扎人,贴身纸皮发皱发黄,他不想再变回曾经的模样。   既然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那就试试七门主的骨,和七门主的皮。   白琪肉身腐化,只留下骸骨,这幅骨头架子还当真有用,本来能只能用一两年的人皮,精心保养竟然用了七年。   白准腿脚不好,他的骨头虽然不中用,但皮还年轻。   两任七门主都为他所用,白阳光是想像,心里就无比快意,他是天地灵物,原身是纸人又如何,还不是将扎纸的人玩弄在鼓掌间!   白阳才刚得意片刻,就听见腿骨间“噗”一声轻响,他脸上勃然变色,对阿秀道:“快将命香取来给我,我保证让你当人。”   阿秀一离开小院,白阳就将自己关在房里,他脱掉长衫,布袍下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衣衫,腿间又破了一个洞。   白阳干脆脱掉衣裳,打开盒子,从盒中取出一块沾血的人皮,将这人皮绞下一块,贴在身体破洞处。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进他皮肤上的破洞,像透过假山石窟窿那样,光斑穿骨而出,映在粉白墙上。   阿秀没有立刻回家,她一出门就奔跑起来。   “阿秀”白准在她脑中叫她。   可阿秀不管不顾,一路飞奔去公园,那是许彦文带她去过的公园,他还说夏天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在湖上划船。   阿秀奔进园中,四处看去,就见公园长椅上一团灰扑扑的影子,她冲上前去,看见岑丹坐在那里。   岑丹还在发抖,她紧紧裹着大衣,明明想走的,但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对着冬日湖水大哭一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阿秀拍一拍她,岑丹一下抬起头来,她认出了阿秀,牙关发颤:“他走了。”   她已经能随心动作了,可许彦文还没有,他一步一步,缓缓离开,走时目光中似有许多话要说,但他没能发出声音。   “那究竟是什么?它要把许医生带到什么地方去?”岑丹望着阿秀,希望她能解答她。   阿秀恍然,白阳怎么会放过许彦文这个人质?他扣住许彦文,得用香去换他的命。   倏地一只黄雀落在枯树枝头,翅膀背在身后,乌黑眼珠凝望阿秀。   白准的声音传进阿秀耳中“阿秀,回来”   阿秀停住脚步不动,她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枝上黄雀,无声请求白准救下许彦文。   “你……你为什么……在笑?”身边有人陪伴,岑丹慢慢缓过来了,她停止不住抽泣声,看阿秀遇到这种事竟然还笑,又惊又疑,浑身发毛。   阿秀嘴角依旧翘起,她被岑丹的问题震得退后半步,岑丹被血蝶控制,身体不听自主,但起码她还能流泪。   阿秀连眼泪都没有。   她一步步后退,退到湖边,冷风一吹,湖边掠过一行鸟雀。阿秀眨着眼睛,不论她眨多少次,眼眶中一丝湿意也无,双眸还似白准点睛那天一样,光芒都是画上去的。   霍震烨回家就见白准坐在炉火边,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来,他几步上前,看白准眉头紧蹙,急问:“怎么了?”   白准伸手按在心口,缓缓吐出气。   “你心脏不舒服?”   白准摇了摇头:“不是我。”是阿秀,他从不知道纸人也会有这样大的悲痛,似潮水般像他袭来。   但他没有切断联系,而是对阿秀说:“许彦文不会有事的,四门主的人跟着他。”   四门主最讲义气,受人点滴也要涌泉相报,何况许彦文给他输了血,他自己没办法天天保护许彦文,就派小弟阿坤跟着。   阿坤才刚十四,他年纪小又机灵,又是帮里的生面孔,不容易被人发现,给许彦文惹上麻烦。   从那天开始,阿坤每天都跟在许彦文身后,早上看他从许家出来上班,晚上送他到家,看他房间的灯亮起来了,阿坤再回苏州河,钻进船蓬休息。   许彦文在公园里约会,阿坤隔着湖藏在树后面,他啧啧舌头,这个许医生不是跟白七爷的妹妹在一起吗?怎么又多了个岑小姐。   阿坤打算回去告诉门主,许先生对门主有恩,白七爷也有恩,还是自己人。   帮里也有人讨了兄弟了姐姐妹妹当媳妇,要是欺负老婆,那也得刀来斧去。   阿坤年纪虽然小,但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眼看两人要亲嘴,他一把捂住眼睛,又松松指缝,从指缝里偷看。   岑小姐,也有点漂亮的。   等两人要亲又没亲在一起,阿坤还颇为失望得叹了口气,紧接着就看岑小姐坐下痛哭,许先生大步离开公园了。   阿坤的任务是牢牢跟紧许先生,他理所当然扔下岑小姐,跟在许彦文的身后,看见许彦文七绕八拐,走到老城区去。   阿坤觉得奇怪,他天天跟着许先生,许先生的行动非常无趣,医院孤儿院家里白公馆,要么就是跟白小姐约会。   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阿坤紧跟上去,看许彦文拐进了一条窄巷子。   阿坤盯着看了一会,刚才人多他没有注意,许彦文跟岑丹在一起的时候,阿坤又注意力不集中,现在他觉得不对了。   许先生怎么……怎么像个木偶人?   一阵穿堂冷风,吹掉了许彦文脖子里的围巾,但他连头都没回,还直直往前走,阿坤一眼看见他脖子后面趴着一只红蝴蝶。   这大冬天,哪来儿的红蝴蝶?   阿坤吸吸鼻子,看四周无人,跑上去拍一拍许彦文:“许先生你……”   许彦文这一路都在期盼能遇到熟人,同学同事都好,只有要有能发现他的异常,但一路上都没人注意他。   眼看许彦文的脚步还是没停下,阿坤一把拉住许彦文,他打小练刀,很有一把力气,一扯之下更觉得不对,许彦文有脚,好像停不下来似的。   阿坤眼珠一转,按住许彦文,把他脖子上贴的蝴蝶撕了下来。   撕成两半,随风扔了出去。   许彦文瘫倒在地,他呼呼喘着大气,舌头终于又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谢谢你,你是……”   那被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的纸蝴蝶,倏地飞起,用触须狠狠扎了许彦文一下。   阿秀远在公园,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脱离她的身体,她顿住脚步。   等她重新动起来的时候,白准觉得那澎湃的感情刹时消退,他皱起眉头,指挥黄雀:“去,看看许彦文。”   阿啾拍着翅膀飞去,站在电灯杆上看见阿坤被巡捕抓住。   阿坤百口莫辨:“我真是看到这位先生昏过去,想送他去医院的。”   巡捕拿着警棍,狠狠戳一下阿坤:“小赤佬,你是不是偷这位先生的皮夹子啊?”   许彦文人已经醒了,他呆怔怔站着,目光茫然望着街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他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 第117章 画皮   怀愫/文   “谢谢你来看彦文。”   霍震烨买了些补品去许家, 许母客客气气向霍震烨道谢,把他带到二楼许彦文的卧室。   “我与许兄既是同学, 又是朋友, 自然应该来看他的。”   许母面对霍震烨有些欲言又止,许彦文失去了一段记忆,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彦文忘记了一些事,但他身体健康,是可以正常工作生活的,但他什么地方也不愿意去。”许母婉转请求,“你们既然朋友, 我想请你劝劝他。”   许彦文枯坐家中,把自己闷在房里, 要么就是安安静静发呆, 要么就是兜兜转转自言自语。   跟他交谈,他又确实能正常对答,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只是怔忡自语“我忘了什么呢?”   “我会劝他的。”   霍震烨推开门,就许彦文坐在窗边。   他本来就文弱清瘦, 短短几日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脸色苍白,目光茫然。   听见开门声,他才转过身来, 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认出霍震烨:“霍兄,你怎么来了?”   霍震烨等许太太下楼才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头疼吗?”   在许彦文的记忆里,他回国之后只跟霍震烨见过一两次面,两人交往并不密切,可听霍震烨的语气,他反应过来:“我们是不是经常见面?”   霍震烨颔首:“是,我是捕房的顾问,我们经常因为案件中的医学问题见面。”   许彦文扭头看向窗外,沉默许久突然发问:“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霍震烨想起自己曾经忘了白准,但那幸好是小时候的事。   “有。”   许彦文倏地转身,目光灼灼盯着霍震烨:“那你想起来了吗?”   霍震烨是把许彦文当朋友的,许彦文知道白准的秘密,也知道阿秀的秘密,但他守口如瓶,从未吐露过半字。   “没有,我到现在也没法想起来。”在梦魇中经历的,只是他的想像,真实如何只有白准记得。   许彦文眼中的光淡了,他究竟忘记了谁,为什么他会如此晕晕惶惶寝食难安,不得不依靠药物入眠。   霍震烨走到他身边,拍拍他:“我是忘记了那个人,但我们又重新认识了,如果你……有缘分,也许还会再遇见。”   霍震烨下楼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一位小姐,她捧着一束鲜花,有些羞怯的对许母介绍自己。   “许太太您好,我叫岑丹,我跟许医生是在孤儿院认识的,听说他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许母还记得岑丹,之前儿子确实好像交了女朋友,难道是这位岑小姐?她笑眯眯带着岑丹上楼去了。   霍震烨走到车门边,抬头看了一眼窗边,许彦文正和岑丹说话,他们即将重新认识。   他开车回到白公馆,关上车门就见阿秀在玻璃花房里,拿着喷嘴壶浇花,他几次想走进去,但又不知该跟阿秀说什么。   阿秀在花房中剪花枝,长辫子在她胸前一晃一晃,她一枝枝剪下花梗,全插进纸花篮中,红的黄的,满满一捧。   她偶尔停下动作,往玻璃花房外面望一望,不知在看什么,但看一眼就收回目光,又专心挑起花来,剪下开得最大的一朵,放进篮子里。   竹轮椅滚到霍震烨身后,霍震烨转过身,他问白准:“那只血蝶为什么会袭击许彦文?白阳不是还要靠他来威胁阿秀吗?”   白准哼笑一声:“他快不行了。”才会控制不住他造的那些邪物。   那他就会更疯狂,霍震烨没给白阳喘息的机会,他把阿坤从班房里捞出来,又把白阳的藏身的地点,告诉了四门主。   白阳又一次人去楼空,销声匿迹。   “咱们要不悬赏吧。”霍震烨皱眉,他总觉得白阳不会这么走了,“我出二十根金条,请青帮的黄老板当中间人。”   白阳投靠了日本人,黄老板不愿意轻易得罪日本人,但他肯当个中间人,替霍震烨把风放出去。   一块银洋就能买地痞流氓杀人越货,何况二十根金条。   白准摇头:“现在不行。”师父的骨还在白阳身上。   “你有什么办法?”霍震烨问他。   白准取出一张纸笺,霍震烨打开扫了一眼:“你要跟白阳斗纸?”   “不错。”他精力不济,才让阿秀将计就计接近白阳,是想智取。既然他精神恢复,那就力克,把这纸糊的东西拍在地上,烧了他的皮。   “可他躲着,这东西要怎么送给他?”霍震烨看了看正在梳毛的阿啾,阿啾脑袋一抬,黑豆眼看了眼霍震烨,毛绒绒的身子一转过去,用屁股对着他们。   它才不干呢,它是黄雀,又不是信鸽。   白准看了霍震烨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能怎么送,登报啊。”这不是他霍七少的拿手好戏吗?   霍震烨一噎,他摸摸鼻子:“我现在就送去报社,看看明天能不能登出来。”   第二日各大报纸都登了一则广告。   白纸黑字占据整个版面,上面只有一行字。   南郊厉鬼坛斗纸。   黑衣女将报纸带回去给白阳,白阳一看就笑,刚扯动脸皮,“噗”一声轻响,他脸上的皮破了。   黑衣女低下头去,不看主人狼狈的模样。   白阳已经不能出门,他身上的白斑越来越多,就算戴着帽子,裹住围巾,也能遮掩不住,就像得了皮肤病。   他一把扔掉报纸,刚要发怒,又抑制住了。   “去,给我找个活人来。”   黑衣女躬身点头,她面如表情的退出房间,轻车熟路的跑到长三堂子,她没进那些院墙,找了一处暗巷站着。   长三堂子是高等娼院,还有二等三等的,站在巷子里的,几乎都是年老色衰,被赶出来的。   没有别的本事,只好卖得贱些,这里的男人往来最多,也最容易受引诱。   不到片刻就有人上前问价,黑衣女从纱帽下抬头看着那个男人,上下打量他,胖得流油,胖子的皮肤才更柔软更有油脂。   她将这男人带回去。   男人跟着她走了几步,就迷失神智,走到屋中,自己爬上桌子,躺在剃刀边。   他脑中的自己正在快活,嘿嘿直笑,嘴角淌着口水。   白阳一看就怒:“不中用的东西!”这胖子长得像蒸猪头,怎么配把皮披在他的骨头上!   他早将白琪的骨当作是自己的,十分挑剔人皮的来源。   黑衣女低下头,“胖子的皮好剥。”   白阳克制住怒火,确实也没法挑选,胖一些也好,多裁下来的皮,还能打打补丁。   他一刀下去,那胖子疼醒过来,手脚在桌上扑腾:“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刀缝极细,这么一刀也只沁出些血珠来,胖子并不感觉有多疼,他抡起胳膊要打白阳,一拳只挥落了白阳的帽子。   露出他遮在阴影中的,满是白斑的脸。   白阳脸皮扯动,皮又破一块,胖子瞪大了眼,就见人皮中露出人骨骷髅。   “别动。”   胖子又惊又惧,晕了过去,裤里氤出一滩黄水。   白阳一手掩住口鼻,剥下整张皮,把人皮晾起来备用,走到镜子前,就用刚才的剥皮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人骨从皮中钻出来。   一副骨头架子站在那里,在心口处一团绿色火焰,像心脏一样缓缓跳动。   白骨手指铺开人皮,捻起画笔,在人皮上描描画画,眼睛眉毛全改成白阳的模样。   接着黑衣女两手拎起那张画好的人皮,像件衣服那样,套在骨架上。   白阳重新走到镜前,他虽不满意,但总比破洞的要强。   他给自己穿上长衫,仔细叠起袖口,扣上扣子,吩咐黑衣女:“把那口红棺抬到南郊。”   黑衣女倏然抬头,又低垂眼睑,“是,主人。” 第118章 红棺   怀愫/文   白阳身上这张新皮是仓促间剥下, 他虽“穿”在骨上,还不适应, 手足动起来有些僵硬。   他从镜中瞥了黑衣女一眼, 倨傲道:“放心吧,答应你的我没忘,会如你愿的。”   黑衣女依旧沉默, 但她对白阳深深鞠躬行礼,“多谢主人”,说完退出屋子,绕过窄廊,推开自己的屋门。   屋内纤尘不染, 床桌柜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帐上绣着紫藤葡萄, 镜台前的花瓶中还插着几朵红黄小花。   这些花原来开在墙角, 被她摘来摆在屋里。   床下躺着一具红棺,黑衣女掀下纱帽,从床底把棺材拖了出来。   她没有立即打开棺盖,反而站到镜子前, 脱掉了黑色长袍,换上一件白底碎花的纸旗袍。   这才转身打开棺盖, 半跪在地上, 凝望棺底,轻轻一笑。   棺中摆放的根本不能算人,像是一团烧黑了的焦土, 在棺中拼出人形。   女人探头入棺,嘴唇虚空吻上她的爱人,她对白阳唯命是从,当伥鬼当了这么久,终于就要等到这一天了。   白准坐在灯前细磨竹骨,将竹骨磨尖作剑。   霍震烨长腿一搭,斜倚在门边,碎发散在额间,灯照着他半边身体,他望着白准笑问:“饿吗?要吃什么?”   他都已经在房里忙了一天了。   白准恍然抬头,这才发现天已经黑,屋里也不知何时开了灯。   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想了想说:“长寿面。”   白准是个极重口欲的人,他虽饭量不大,但他爱吃受享受,霍震烨已经预备好了他要报一长串菜名,没想到他要吃长寿面。   “就是我生辰的时候,你煮给我吃的那种。”   霍震烨笑了,一把挂面,两根小青菜,加个荷包蛋,再淋上几滴香油。   两人经历的事太多,白准上次生日,他给白准煮面,都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你真要吃这个?”霍震烨嘴上这么问,手已经在卷袖管,“也行,还有刘妈送来的鸡汤,我给你煮碗鸡汤面。”   白准斜他一眼,他嘿嘿笑着转到厨房去,点炉子烧水,煮面煎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霍震烨颇有些得意,嘴巴那么刁的白准都被他养活好了,谁能想到这才短短半年,他做饭的手艺会长进这么多。   端着面碗回到房中,一边看白准吃面,一边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上海?”   白准挑起一根细面,今天这碗,他记得加盐了,味道调得正好。   “怎么?”   “我大哥想把妻女送到香港去。”时局越来越乱了,日本人越加骄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上海滩昨日还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这才过了几天,霞飞路上的房子都空出来许多,大多去了香港。   霍朝宗的处境要更危险,他身边埋伏着各方眼线,现在唯一能信任的,就只有霍震烨了。   送妻女去香港,对外只说是去香港度假的,上海的冬天湿冷,香港气候适宜,是有许多人去度假疗养。   有霍震烨跟着去,买宅子通关系走人情,霍朝宗也更放心。   “我托洪四海买幢房子,就在半山上,阳台上就能看见海,那边天气暖和,对你的身体也更好。”   “阿生的戏班子已经在九龙登过台了,到时候咱们还能去给阿生捧场。”阿生的戏班还是靠着洪四海上下走动,才能占住一席之地。   八门分崩离析,但几门之间能帮忙的依旧相互照应,阿生还让洪四海写信寄来,告诉霍震烨,他们一切都好。   霍震烨也出了一笔钱,是给戏班子安身用的,就算是戏班的股东,连星光电影公司也要去香港开个分公司,到了那里他也能让白准像现在这样生活。   他为白准,想得很长远。   白准看他说得兴起,一字也未答,低头喝了两口面汤。   霍震烨问:“怎么?你不愿意?”   白准放下竹筷,用绸帕按一按嘴角:“香港没有城隍庙。”   本地城隍供奉正神,已然安立五百余年,离开此处,再换一地,七门无事可作,命香也就不会再长了。   霍震烨怔住:“那……那要是建一个呢?”   白准只看着他,并未说话,初建新庙又怎么比得上百年古刹。   “那等事情了结,我就送大嫂去香港,安排好她们,再回来陪你。”霍震烨眼看白准张口,立时抬手制止他,“你别说话。”   没想到白准这回竟真的住了嘴,筷子挑起最后几根面,慢慢吃完,把汤碗一放,又回屋中做扎纸人去了。   霍震烨难得有此待遇,一时懵住,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让白准听话的。   扭头见纸扎张飞站在桌边,霍震烨问纸张飞说:“我刚才怎么办到的?”   得记住了,下回就得这么管他。   纸扎的张飞一张黝黑脸庞,只有眼轮是白的,它理所当然的摇摇头,它一个纸人,怎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香港七几年才有城隍庙 第119章 城隍令(捉)   怀愫/文   三门斗彩, 比的是戏法变化,能让观者屏声敛息如痴如醉, 又看不破戏法玄机的就是胜者。   七门斗纸, 要斗什么?霍震烨还真不知道。   “七门斗过纸吗?”他问白准。   白准拎起紫砂壶嘬了口奶茶,今天特意让他用浓茶,只加一点牛奶, 奶味虽然淡了,但风味更甚。   “没有。”七门连传人都少,代代门主又都早亡,能太平活命传承就不容易,还斗什么纸。   “那你从来没斗过纸?”   “没有。”白准又啜一口, “明天你用大红袍试试。”岩骨花香,用来煮奶茶说不定滋味更好。   ……   霍震烨深吸口气, 他都没斗过纸, 还约架约得这么自然?   白准扫他一眼,见他神色担忧,唇角微挑:“我比他强。”   真要比不过个邪物,他这七门主也不用当了。   双方约定七日之后斗纸, 白准就只有一天把自己关在屋中,写符上香, 余下的日期, 他还是那个身娇肉贵的白七爷。   一会要吃广式茶粿,一会要吃宁波汤团,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好不逍遥自在。   直到第七天,白准天还没亮就醒了,纸仆替他穿衣抬他坐上轮椅。   霍震烨睁开眼,就见他对着镜子系扣,一看外面天还没亮问他:“这么早?”   “上香自然要趁早。”   霍震烨还未清醒:“去哪儿上香?”   “城隍庙。”白准裹上大衣,推开窗户,用竹条敲敲床,“赶紧起来,开车送我。”   霍震烨被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送白准去城隍庙。   大火几乎把整间庙宇都烧毁了,连两殿神像也未能幸免,只有原来立在大殿前的青铜香炉还原样保存着。   这只青铜炉自立庙那天起就一直立在城隍大殿前。   庙中失火,香炉被火灼得滚烫,等热气消散,才被人搬到库房存放起来,动土仪式那天又被搬到殿前空地上,商界人士,百姓工匠,都争相上香。   天色未亮,庙宇空地上石木林立,城隍大殿还未建起,白准轮椅滚到香炉前,双手合香参拜,将长香插入炉内,闭眼默默等待。   头顶倏地一丝光束照下,白准在梦中睁开眼睛,就见空地上一痤大殿拔地而起,银烛金炉,光辉照夜。   白准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殿门前,就在殿前下拜,前额贴住庙门,整个身体都被神光笼罩。   殿中神像高耸入云,白准目光望去只能看见神台,他在心中祝祷。   须臾,从殿内飘出一道红光。   白准摊开的手掌心上印下一道赤红色的城隍令。   霍震烨也上了柱香,在白准身后站了一会儿,看他闭眼凝神,并不打扰白准,天边云散日出,道道霞光从云层中透出。   霍震烨眼前一花,好像从光影中看见眼前空地建起一座大殿,等他想细看时,空地又还是空地。   只有长香的香烟袅袅升入霞光中。   白准睁开眼睛,他方才还畏冷,裹着毛皮大衣,还冻得脸色苍白。   突然间脸上就多了层血色,薄唇淡红,白准觉得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掌心传递全身,没一会儿就闷出汗来。   他解开领扣,呼出一团热气,对霍震烨说:“走吧。”   霍震烨推着他离开,走到庙门前转身回望,就见晨曦浮动的雾气中,有一座光线搭建起殿门殿梁。   他一时恍然,白准扭头望他,见他神色肃穆,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又说一声:“走吧。”   霍震烨坐上车才问:“咱们就这么去斗纸?”   他伸头看看后车,连阿秀都没带,车上就只有一只陶土坛子,陶土坛子上站着黄雀阿啾。   天都亮了,禇芸不敢从坛子里钻出来。   “就不带点纸兵纸将什么的?”一只纸鸟能管什么用,纸扎张飞傻虽然傻一些,但他威武勇猛,丈八蛇矛武起来虎虎生风。   岳将军就更了不起,它是纸人里麻将赢得最多的。   除了纸扎的诸葛孔明能赢它之外,白公馆里的其余的纸人,还没有能从它手里赢筹码的。   “不用。”   霍震烨反而松了口气,不用纸人也好。   车开到南郊时天已经亮了,白准坐在车上,摸出一把细竹签交给霍震烨,又从袖中取出张纸来:“按上面的图,把竹签插进土里。”   霍震烨伸手接过,原来不用纸人的意思,是反正有人能差遣。   他下车找到那中元节白准赈济百鬼立的香土堆,在土堆四周用将竹签插在土里。   直到天将黄昏,才听见远处传来吹鼓打锣的声音。   霍震烨凝神细听:“有人出殡?”   黄雀飞出车窗,飞到送葬的队伍前,纸马纸幡纸车纸棺,浩浩荡荡从路的尽头走来,人人披麻戴孝,漫天都是雪白纸钱。   夕阳将纸钱镀成火色,飘飘荡荡落在白准脚下。   “嗬,”霍震烨一手叉腰,看着送葬队伍走来,他一眼就看出来,夕阳下影子生动的是活人,僵直不动的是纸人。   这个白阳,还挺爱讲究排场。   搞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替全家出殡呢。   黑衣女走在队伍中间,她小心翼翼守着队伍中的红棺,吹吹打打走到厉鬼坛前,纸马纸幡停住不动。   那些抬棺的人孝衣中穿着一关道的道服,放下纸棺纸马,离开南郊。   白阳坐在纸扎的车里,车轮车厢全是纸竹造的,可这一路上都没被人看出破绽。   他看白准身边只有霍震烨,什么纸扎也没带,眯起眼问:“你的纸扎呢?”   “没有。”   白阳背手长笑:“你莫不是怕了?”   落日掉到山林后,天一时阴暗下来,这里本来就是郊野,四下无人,只有浓林密树,风卷长草不断传出沙沙声。   “那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他身后连绵的队伍中,腾空飞起一条纸龙,黄龙鳞爪翻飞,巨口一张,仿佛对天龙吟,振得密林中鸟雀飞腾,甩着龙尾猛然向白准扑来。   白阳技艺不俗,就连霍震烨看了都是一滞。   偏偏白准坐在轮椅上不动,一直等到纸扎黄龙飞到他面前,血盆大口在白准头顶张开,似乎要一口将霍白二人吞吃入腹。   霍震烨从口袋里摸出小银盒,打火机加浓酒精,点燃了扔进龙肚子里,把黄龙烧成焦龙。   白准皱眉,不满的扫他一眼:“不用你。”   说着手掌抬起,纸龙面前立起一道光壁,城隍令在他掌心熠熠生光,龙头猛然撞上,龙脑袋撞坏半边。   龙鳞层层飞脱出去,纸开骨裂,竹骨散架,被朔风吹散。   白阳大为得意的纸扎巨龙,竟然就这么碎成了灰,他隔开几步,看不清白准掌心的城隍令,还以为他是用了朱砂硫磺。   “你敢耍诈?”说着又派出金童玉女纸人纸马。   “你一个纸人,若非用了师父的骨,怎么能扎出这有灵性的东西。”   白准抖一抖膝上的龙鳞,他不耐烦了,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只锦袋,自锦袋中倒出五枚金钱。   竹签串过钱孔,“叮叮”几声轻响,落在厉鬼坛前,五星少了两星,依旧排成七星压棺的形状。   白阳大惊失色,他新夺的人皮簇簇颤抖,这回声音不再刻意从嘴巴里发出,从他胸膛中发出:“只有五星,还伤不了我。”   他话虽这么说,但手不自觉抬起,按住胸膛。   眼中黑珠疯狂转动,白准是怎么做到的,明明没有人知道他偷走了白琪的骨!   这念头一动,身体就像不是他自己的,手指发颤,脚步也克制不住要走向七星的冲动。   “只有五星当然不行。”白准伸伸手,对霍震烨说,“把你脖子上那枚给我。”   霍震烨取下脖子上的铜钱,用这一枚当第六星。   六星落入星位,白准点香念咒,声音随风盘旋,声声传出白阳耳中。   “噗”一声,白阳手骨戳出皮外。   先是白骨指节,接着是膝盖骨,最后露出胸膛,胸膛中一团绿焰闪闪烁烁。   霍震烨这下明白了,原来白阳只不过是一团灵而已,就跟中元节时超度的那些连身形都没有的鬼魂碎片差不多。   他连魂魄都不全,却妄想要当人。   白阳眼看人骨就要走到白准面前,他一下从骨架中飞了出来,钻进了红棺中。   “不要!”黑衣女一直都没有动作,她敛息静气,藏在纸人队伍中,身体一直都没离开红棺边。   棺内“咔咔”轻响,棺盖被推开。   “白黎”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师兄,猜到的人都有小红花和小红包~   城隍爷:毕竟是个疼儿子的神 第120章 前因   怀愫/文   霍震烨目光一震, 眉头紧皱,他明明亲眼看见白黎抱着爱人的骨自焚成灰, 哪来的躯体?   白准盯着棺中白黎的脸, 他指尖敲了两下竹椅扶手,低声开口:“我师兄的爱人是你害死的。”   黑衣女人骤然转身,她先看白准, 又看白阳,跌坐在柜前。   “你用那个女人的命,让师兄偷出□□,用他们当你的试验品。”   白阳笑出声来,他顶着白黎的脸, 声音却无法改变:“你比你师兄要聪明多了。”   白阳是白琪拜入七门之后,扎的第一个纸人。   白琪也是孤儿, 他师父把他捡回去, 待他十分严酷冷漠,不仅让他服侍吃喝,开眼之后还把他一人扔在屋里。   魑魅魍魉聚集在小院四周,有的藏在井台里, 有的藏在灶眼中,时不时冒出来吓唬白琪, 他告诉师父, 师父只说:“你要是连鬼都怕,干脆也别学了。”   一边说一边指指门口的瞎眼乞丐:“像他一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白琪就用粗竹扎了个纸偶, 陪伴自己,这只纸偶就是白阳。   它连人型也没有,就是白纸糊出来的不倒翁,头圆身圆,点上眉毛眼睛,虽然简陋粗糙,但白琪腿把它当作玩伴,对它爱护有加。   跟纸偶同吃同睡,直到被白琪的师父发现。   他一脚踏破了纸偶,就算是个不倒翁,也绝不许点睛!   他把白琪关在黑屋中,罚他磨完一百根竹子才许出来。   那时的白阳就已经生出灵火,它还只有萤火大小,钻进小窗中,陪伴白琪入睡。   小白琪对着萤火郑重起誓:“我以后一定再给你一个身体。”   他学艺愈精,扎出的纸人就越活,白阳就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他们在白琪师父的眼皮底下演戏。   反正纸人都会动,三不五时就换一个,倒显得白琪并不对哪个纸人有所偏爱。   没有偏爱,就不会成灵。   白阳甚至还会了一点七门秘术,他太灵活了,他扎的纸人从工艺上,甚至能骗过白琪的师父。   但有一样,白阳办不到。   他做的纸人不会动,纸鸟不会飞。   白琪的师父以为徒弟的水平时好时坏,有时能动,有时不能,经常用戒尺惩罚他,打得小腿鲜血淋漓。   他就快死了,徒弟如果还学不会,要怎么传承呢?   白琪十六岁的时候,师父还是死了,师父对他再坏,那也对他有再生之恩,他仔细替师父办丧事。   扎了全套纸马,银山金桥,法舟渡冥海。   白阳诞生之初,就是因为恐惧害怕和憎恨,他恨白琪的师父不是一日两日,他飘在半空,看着棺材里的尸体,钻了进去。   白琪正抱着锡箔元宝进来,看见师父坐起,吓得元宝撒了一地:“师父?你……你没……”   人都已经死了三天了,放在棺中已经有味儿了。   白琪立时回神,原来师父说的都是真的,纸人生灵,就有妄念。   他假装自己松了口气的样子,对白阳说:“真是胡闹,赶紧出来!师父的尸体不许亵渎。”   白阳乖乖飘出来,他已经从一点萤火,长成拳头大的一团了,绕着白琪飘飘荡荡:“你能给我一个,像人一样的身体吗?我想当人。”   他与白琪太亲近了,这么坦荡说出来,也毫不在意。   他根本就分不出善与恶。   “等给师父送葬之后,我给你造个好的。”白琪这么答他,替棺材上钉,守过七七之后,他亲自给白阳扎了纸人。   纸人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穿着褂衣,留着辫子,模样很清俊。   白阳就浮在他身边看着,绿光一闪一闪,他还品评眉眼:“不错,有点像你。”   等纸人扎好那一天,白琪指着心口那处空缺:“你从这里进去。”   白阳钻进纸腔,心口那块被黄纸填上,白琪对它说:“这以后就是你的身体了。”   他在太阳下如人无异,跟白琪一开始假扮成师兄弟,一起承办丧事,普通人家的丧事,扎出来的东西不必会动,只要活计好就行。   到后来白琪年岁渐长,而纸人的外表永远不变,白阳就假装是他弟弟,接着又假装是他的徒弟,他们相伴了十余年。   直到白琪终于收了第一个徒弟,他十分疼爱这个徒弟,悉心教导他保护他。   他看见白阳在这孩子的床头徘徊,用纸手轻触他的皮肤毛发,扭头看见白琪进屋,他就用笑音说:“你看,他踢被子。”   白阳已经不像原来了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懂得藏住欲望,藏住恶意。   白琪终于下定决心,他准备起柴木朱砂,谁知白阳早就有了异心,立即识破,他想从纸腔里出来,这才发现,填心口的黄纸是朱砂符咒,白琪把他困在这具纸腔中。   白阳想起旧事,恨得发抖:“他以为他烧死我了,可我竟没死,是天不亡我。”但他又变成了一点萤火,不能说话,不能施术,飘浮在四野,与鸟虫无异。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过了十多年,他才有力量附在新死的尸体上,村人们还以为闹活僵了。   差点又死一次。   “所以你害死师兄的爱人,再告诉他有复活的方法。”   “不错。”白阳抑制不住得意,他把七门两个人,玩弄在鼓掌间。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死前口嗨时刻 第121章 新案【正文完】   怀愫/文   白阳从红棺中站起, 飘到棺外,白黎的碎骨残灰被他裹在纸竹中, 凭这一点七门碎骨, 他也一样能操控纸人。   碎具焦灰早就经不起折腾,白准要动,白黎就连骨灰都留不下来。   “你敢动我吗?”白阳怪笑起来, 纸腔中那团绿光芒爆长,映得他半个身体都发出绿光。   他双掌挥动,纸人纸马密密麻麻转向白准。   夜风吹得纸竹沙沙作响,那些纸人双瞳冒着绿光,争先恐后向白霍二人涌去, 这番景象在黑夜中还真有些渗人。   霍震烨轻“嗞”一声:“你来?还是我来?”幸好他有准备,不用白准动手, 这些东西也能一口气干掉。   白准没把他的话当真, 他一个人,就算冲进纸人堆,能干点什么?还不被竹骨戳死。   “你给我安生呆着。”白准瞥他一眼,又扭头看着那些绿瞳纸人, 冷哼一声,“真是蠢货。”   竟想用纸扎来对付七门主。   白准指尖微动, 那些金童玉女, 纸马纸车倏地刹住不动,一个接一个,直挺挺转身面向白阳, 在土坡上一耸一耸向他飘去。   白阳不信这些东西竟听白准的话,可不论他再怎么发令,这些纸扎都不理他,绿莹莹的眼盯着白阳。   纸竹扎出的手,十双百双的却掐白阳的胳膊身体。   白阳脸色大变,他一向自恃身份,学的的甚至不是白琪说话行事,他学白琪的师父,威严苛厉,学的维妙维肖。   此时根本顾不得尊严体面,一边挥退纸人,一边向黑衣女大喊:“快烧了这些东西。”   黑衣女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因为白阳害死了她,白黎根本不会动用禁术,那白黎也就不会变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的鬼魂寄身在纸人身上,才能在太阳底下如常人一般行动,她甚至觉得宽慰,哪怕他们都不是人,是纸人也好,起码他们还能在一起。   但现在,她留在这纸腔里,又有什么用?   白阳看她不动,威胁道:“我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黑衣女的身体轻飘飘倒在地上,她的鬼魂从纸腔中脱离,浮在上空看着白阳:“是你害死我的。”   白阳非但不惧,还用白黎的脸对她冷笑一声,他占着白黎的碎骨,这个女鬼根本不敢对他怎么样。   “是你害死我的。”   黑衣女的鬼魂浮在空中,喃喃自语。   “是你害死我的。”   她的魂本是一抹淡白,倏地怨气暴长,由白变红,周身团团黑雾笼罩,鬼眼中滴出血来,她煞白脸色扭向白阳,口中吐出一团鬼火。   白阳侧身躲避:“你敢……”   话音未落,就见她张开血口,猛然冲过来,一头撞破了白黎的纸形,把那团绿光吞进肚里。   白黎的碎骨焦灰被冲散,一团绿火在女鬼肚中乱冲乱撞,眼看就要撞破灵体。   白准钉下的竹签破土而出,排成法阵模样。   女鬼自知无法再与爱人见面,她看了白准一眼,飞身钻进法阵内。   阵内金光大振,女鬼早存死志,半点也不挣扎,刹时魂飞魄散。   法阵困住白阳的灵,它四处冲撞,想撞破金光逃出去,白准摊开手,城隍令由他掌中浮起。   城隍令越变越大,虚空中笼罩在法阵上,天罗地网盖住白阳。   金光绽开,绿火被炸裂成点点碎星,散于四野。   白准指尖轻点,纸衣从竹骨上片片剥落,一队的冥物全碎成纸屑,被朔风卷到天空,他到最后也不知那女人的名字。   师兄在冥府找不到她,也许正在黄泉路上等她。   “它真的,只是你师父的纸偶?”纸人纸马在半空炸开,霍震烨望着漫天纸花,和纸花间点点星绿,迟疑着白准。   “也许。”究竟是什么,人纸之间到底有纠葛,他都不想再追究了。   “那它……算是死了吗?”他总觉得白阳不会这么容易消亡。   夜风将那点点星绿带向四野生,有的隐落到草间地上,有的随风不知吹向哪里。   白准低声道:“死了,也没死。”它的灵消失了,但邪物不会消失。   两人站在南郊长草间,直到星绿散得一点不剩,霍震烨才长吁口气,他一把搭住白准的肩:“你那些小纸人,能把车推回去吗?”   “怎么?”白准侧脸问他。   “我有点事。”霍震烨摸摸鼻子,在白准的目光下,他指了指密林,“我问消防局借了辆水龙车,就停在那儿。”   霍震烨事先把车开到南郊,还在车上安排了两个裹着雨衣套着雨鞋的纸仆,跟纸仆商量好暗号。   他一点烟火棒,那边就用长水枪喷水。   水龙车上有三只等人高的大木桶,里面蓄满了水,水枪向天喷射,洒在白阳带来的那队纸扎上,这些纸物就都没用了。   白准一时无言,他看了霍震烨一眼问:“真是水?”   “是油。”霍震烨咬牙认了,这么三大桶油,那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水龙变油龙,油撒出去,再点上火。   城隍令要是不管用,那还有物理手段,不信烧不死白阳。   白准轻笑一声,低头咳嗽起来,他摊开掌心一看,掌上的城隍令朱色消褪,刚才还一点都不觉得冷的,现在开始觉得骨中发寒。   霍震烨一把握住他的手:“怎么了?不是已经不咳嗽了吗?”   “不要紧。”白准吐出一团冷气,眉睫上凝起雪花冰碎,“借城隍令,总要付点代价。”   他示意霍震烨掏他的口袋。   霍震烨从里面掏出一把巧克力,剥开一个塞进他嘴里,白准连吃几块,这才觉得身上舒坦点。   霍震烨也不管水龙车了,开车把白准带回家,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让他在缸中泡一泡。   替他搓着背,看他在水中舒舒服服眯着眼的样子,心里动了又动,这浴缸这么大,他们还没一起用过呢。   “哗啦啦”一阵水声,白准睁开眼,就见霍震烨下水坐到他身边,冲他露出笑:“放心,我就是泡一泡,你今天太累了。”   第二天难得出了大太阳,阿秀一早就去玻璃花房,剪下两枝开得最美的月季,插瓶摆在餐桌上。   霍震烨笑眯眯给白准煮奶茶,白公馆的电话“叮铃铃”响起来。   “喂?”   “你把消防局的水龙车搞哪儿去了?”霍朝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喷过来,“还是我给批的条子?你长能耐了,还敢学我签字!”   要不是学得像,消防局怎么肯把车借出来,霍震烨提着壶给白准倒奶茶:“今天,今天我肯定给送回去。”   “你说你要水龙车干什么用?”霍朝宗气得够呛,刚觉得弟弟办了几件露脸的事,他就又开始胡闹!   白准坐在餐桌前,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了眼霍震烨,小黄雀替他叼来今天的报纸,他一手翻报纸,一手端起奶茶杯。   《通灵神探》一个案子又写完了,报纸下面一行小字预告明天是新案件,《神笔杀人案》。   大头拍响白公馆的门,阿秀领他进来。   霍震烨一边听电话,一边扭头。   大头冲着他咧开嘴笑:“霍公子啊,有桩新案子,想请你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今天都有完结小红包~   番外要写点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