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你还想看我开花?!》作者:鹤梓   文案:   传闻有一间花店,有缘来此的客人可以来带走一粒种子,若是种子发芽开花,便能实现一个愿望。   花七公子无意间走进这家店时,发现自己可以听见这些花草种子的心声。   他挑中了一颗被可怜巴巴塞在角落的自闭种子。   ——虽然那种子总给他一种“莫挨老子”的气息。   傅回鹤:“……这个是死种,种不出来。”   谦谦公子笑道:“可是我喜欢它。”   种子本种·傅回鹤:“……”   这位客人,店主不参与买卖,把店主放下,谢谢。   *   傅回鹤原本不觉得这位客人真能把他种出来。   卖出去的结果就是,看着窜高的苗苗无语凝噎。   种了花的温润公子还在苦恼:“怎么养了一年多,还不开花呢?是不是病了?”   另一边。   瘫着的傅回鹤一口灵雾呛在嗓子眼,咳得手里的烟杆差点掉地下。   什么玩意?   你还想看……看我开花?!   *   花公子从未对任何人谈及,自从他带了那颗种子回家,原本贫瘠黑暗的梦中,开始频繁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梦中的世界绚丽宽广。   他看着孩童长大,一步步踏上仙途成就剑尊,却又……一夕破道,身死剑陨。   ***   食用指南:   ★非典型经营开店类剧情,种子和客人的关系包括不限于爱侣,母子,父子,师徒,挚友……等。   ★封面人设为画师授权   ★综武侠作品有温、古、金等几位老先生的武侠小说人物出现,出场都会有背景经历介绍,没看过原著也不影响阅读-3-   ★作者写文视角只看怎么样来感觉,哪种视角更适合,不建议极端控党讨论食用,么么啾!   ★零点日更,每5k营养液加更一章5k字,深水加更3k   内容标签: 武侠 幻想空间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回鹤(攻),花七公子 ┃ 配角:西门、陆小鸡、苏楼主、楚香帅、东方教主、黄岛主、四X名捕等 ┃ 其它:下本开主攻《木之本君的竹马饲养手册》甜蜜哥嫂,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种花需要爱意浇灌   立意:吾心归处是吾乡   作品简评:   传闻有一家花店,有缘前来的客人可以付出代价带走一颗种子,倘若种子发芽,便可实现一个愿望。作为离断斋的店主,傅回鹤过送出无数颗种子,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人选中。然而某一天,温润和雅的花七公子推门而入,选中了角落里的自闭种子。   本文以轻松温柔的笔调,将一个个绚丽多彩的武侠大世界铺陈在读者面前,诸位性格各异的江湖侠士与不同种子碰撞出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展开一段段缘分的奇妙相遇。而无心无情的离断斋店主,也在与花公子的相遇相处、相知相爱中逐步解开封印枷锁,找回自己的感情,从路过世界的漠然者成为有血有肉的人间红尘客…… 第1章 湖中初遇   又是一个午后,阳光穿过榕树的枝丫吻在如同碧蓝宝石的湖面上,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这是一片平静到没有一丝一毫波澜的湖,却并不似死水一样展现出碧绿浑浊的颜色。   恰好相反,这片湖水清澈极了,清澈到能将水下蔓延开慵懒蛰伏的白色雾气看得清晰真切。   时间好似凝固在了某一个瞬间,就连风都不敢轻抚湖水的沉睡,只是每天掠过湖边顾影自怜的水仙花,却从来没有带落下花瓣打扰湖水的平静。   湖边搭着一个小帐篷,一只成年男子拳头大的小兽正惬意地躺在石头凹槽的地方,模样似鼠又似狐,纯白色,耳朵略长,尖端处生着绯色的长毛,身后是一条毛绒绒的长尾巴。   毛绒绒的小脸上盖着片绿叶,呼吸间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吧唧着嘴像是在吃什么东西,时不时抬起后爪子隔空踹两脚,小声骂骂咧咧地打个饱嗝,翻身继续睡。   “扑通”一声巨响,重物落水的声音激得湖水边的树木花草一个激灵,齐齐举起自己的枝条叶子,生动演绎什么叫做惊恐万分。   如果不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因素,它们都能从土里把自己拔出来逃离案发现场。   小兽被溅起的湖水扑了个劈头盖脸,身上的毛毛湿成了一坨,尾巴也变成了细细的一长条高高竖起,毛脸呆滞又惊恐地看着湖水的方向。   什么东西?   砸、砸哪了?!   原本剔透平静的湖面上漂浮着人类的衣裳,昂贵的布料吸水不沉,在水波里上上下下飘荡着。   要死兽了!这东西砸哪不好正正砸在大魔王身上!   小兽忙不迭爬起来,拉着自己的小帐篷,手脚并用就就往大榕树后面窜躲,连露在外面的尾巴尖都伸爪拽了回去。   过了几息,没听到动静。   小兽探出一颗脑袋向外看,就看见一个身形清瘦的青年破水而出,趴在湖边连声呛咳起来。   小兽抱着旁边的花花草草,抬头望天,不由得口出感叹:“咦惹~”   阿这,这天上掉下来的……是个人啊?   花满楼好不容易咳顺了气息,紧蹙着的眉稍松。   他在前往金陵途中遭遇袭击,被人追赶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好在落脚点是处湖水而非岩石,不然此番恐怕要吃些苦头……等等。   花满楼一顿。   临安府往金陵官道一带,山坡起伏,间有密林溪流,却从未听说有什么湖泊!   心中顿觉蹊跷,花满楼身上挂着吸了水分外沉重的衣裳艰难站起身,朝着湖岸边走——不论如何,还要先上岸才是。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并不是湖底石头的质感,反而有些软……?   花满楼疑惑地侧首。   耳边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嗯?   有人?   可是周围只能听到一个心跳声,方向在……   小兽见那青年正正朝着自己躲藏的方向“看”过来,吓得抱紧了自己的尾巴。   别别别别看我!我不认识你啊!!   心跳的位置高度偏低,似乎是只小动物或是小孩子。   花满楼心下想着,再度抬脚绕过方才碰到东西的地方,朝着岸上走。   湖水并不深,只将将到花满楼的腹部。   湖水被他的身体分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就在他将要走到岸边脱水而出时,脚下又是一顿。   嗯?   这次花满楼彻底皱起眉。   又是方才那种奇怪的触感,比起什么岩石水草,更像是鱼或是动物,亦或者是……人。   花满楼顿时想起好友陆小凤层出不穷花样百出的遇尸方式,唇角一抿。   如果真的有尸体横沉湖水之下不浮,必定是被人绑缚了石块,那就必然是谋杀!   思及此,花满楼索性将身上沉重的外袍褪去,撩起袍袖矮身顺着自己的小腿开始摸索起来。   手指还未曾碰触到脚尖旁边的东西,花满楼的手腕先察觉到丝丝缕缕细长如丝的东西滑过的触感。   是水草吗?不,不对!   如果下面真的有尸体,那这种触感应当是——   花满楼反手攥住那细长漂浮着的发丝,一寸一寸顺着发丝的方向摸索过去,直到手指尖碰触到人体柔软的肌肤,从额头到眼眶、鼻梁,脸颊,唇瓣……   花满楼在脑海中勾勒出这具“尸体”的长相,不由得微微一愣。   五官棱角分明,鼻梁挺翘,唇瓣削薄,这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虽然心知没有心跳没有脉搏躺在湖水中,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既然遇见了花满楼,那么在自己力所能及之时,花满楼也是会付出努力将人带出冰冷的湖水好好安葬的。   深呼吸包了一口新鲜空气,花满楼闭上眼整个人没入湖水中,顺着方才碰到那尸体的方向游去。   手指精准地捕获到死寂一片的咽喉处,花满楼心中暗道一声“得罪了”,手掌顺着男人的肩膀向下滑动检查是否有绑缚绳索的痕迹,但是从肩膀到手臂要腰迹都没有绳索的痕迹,但是这具尸体就是这么诡异地沉在湖底。   花满楼的唇边溢出细小的泡泡,浮出水面炸裂开来。   既然上半身没有,那应当是在腿部?   花满楼摆动身体朝着男人的腿部移动,手指摩挲间检查尸体的双腿是否有被绳索束缚的痕迹。   但即使面对的只是一具尸体,花满楼骨子里的君子之风还是让他避开了某些不雅隐私的部位。   就在他的手划到尸体的大腿外侧之时,身周的水波陡然一乱,他的手腕被一股大力死死钳住,整个人被不由非说地压倒在湖底的岩石之上,全然动弹不得!   “摸够了吗?”   低沉的,带着不耐烦怒意的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水波涌入花满楼耳中。   男人一只手握住花满楼的手腕,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轻飘飘的动作却重若千钧难以反抗。   胸口的重压让花满楼下意识想要张口呼吸,大股的气泡涌出唇瓣,带出一片慌乱的水波。   意识模糊间,花满楼依稀听到那清越嗓音中的不耐烦转变成不可置信。   他轻咦了一声,紧接着花满楼胸口一松,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被拉出了湖水,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迫使花满楼剧烈的喘息咳嗽起来。   花满楼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熟悉的黑暗里,鼻间充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雪气,耳边贴着依旧没有任何心跳声的胸膛。   而后是贴在他双眼处冰冷掌心的触感,疑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凡人?”   ……   傅回鹤收回盖在青年眼帘处的手,表情有些难看。   他转头朝着躲在大榕树后面一声不吱的小兽,冷哼道:“还不过来?让你看店,你就是这么看的?”   尔书期期艾艾地迈着小八字步夹着尾巴跑过来,搓着爪爪回答:“这人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又不会飞……哪里管得了天上的事?”   小兽的声音是孩童般的清脆糯糯。   “你不会飞?我看你上天入地能耐的很。”傅回鹤也只是说了两句,而后道,“算了,大概是这次睡太久,灵气不稳,结界松动了。”   “他的记忆已经封了,你把人送出去吧。”   说完,傅回鹤站直身子,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没精打采,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眉眼间还带着不耐的怒   气。   也是,任谁睡得正香然后兜头砸一个人进怀里,原本不打算搭理继续睡,又被人上下其手非礼了一番,都不会觉得心中舒坦。   尔书应了一声,原本拳头大的小兽陡然长到半人高,转头张嘴咬起青年的衣领往自己背上一放。   见傅回鹤大有回去继续睡的意思,尔书连忙开口,身形变大后声音也变成了少年的清越嗓音:“你不能再睡了!离断斋本来灵力就不够,你再不做生意,过两天掉下来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串人了!”   此时,一人一兽都没将这个径直砸进断离斋后院的这个青年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个迷路的闯入者罢了。   “对了,之前交易出去的那颗荆棘种子,再两天契约之期就到了。”   傅回鹤想了想,睡了几十年的思绪还有些迟钝。   之前交易走荆棘种子的客人名字应当是叫做……   “李琦?” 第2章 离断斋   广袤无垠的大漠是一片死寂的沙海。   灼热的黄沙与烈日交相辉映,扭曲了面前的景象,将这片毫无声息吞吃生命的凶险之地,粉饰出奇景般的瑰丽惑人。   正值酷暑的月份,沙漠之中昼夜温差极大,更别提白日里炎热到扭曲的阳光与毫无征兆的滚烫流沙,即使是最有经验的驼队也不会在这种月份下行走沙漠。   然而就在这天地苍茫的一片中,一行脚印在炙热的沙海上印下痕迹,不深不浅,每一处都是如出一辙的深度。   哪怕是轻功再高明的习武之人,在无从借力的沙漠中也不可能行不留踪——事实上,轻功越是高明,便越知道再这样的一片吃人险境中耗费内力用轻功赶路,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   可即使是这些轻功造诣颇深的人,也不可能控制自己在沙漠之中的脚印深浅,保持得这般完美地正正好。   完美得近乎诡异。   但很快,松软的流沙便将那串脚印吞噬殆尽,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彻底没了踪迹。   这人竟然不只是在沙漠中自由行走,甚至在流沙之上也能行动自如!   男人施施然迈步向前走着,他的身材高挑挺拔,衣裳穿得十分随意,眉目微动间牵出几分放荡不拘。   霜白的发丝松松散散地随手束在身后,剑眉星目,鼻梁很挺,唇角微勾。   大抵是那双眼睛实在过于沉静,过于孤独,又过于冷漠,衬着白若霜雪的发,非但没有笑容和煦的温柔缱绻,反倒流露着些许冷酷决断的漠然。   男人的肩膀上坐着一只比成年男子拳头大上一圈的小兽,毛绒绒的尾巴在男人的手臂处晃来晃去。   它抬头看了一眼刺目的太阳,把自己往男人的脖颈处又蜷了蜷,口出人言:“那李琦不是出身江南?她跑这么犄角旮旯的沙漠里面做什么?”   “这里中原能人辈出,相较起来,沙漠要好掌控得多。”傅回鹤也停下脚步,眯着眼看了看天上的烈日,“时辰差不多了。”   尔书抬手揉着腮帮,吐槽道:“她前两年在扶桑躲得滋润,我还以为这趟我们要出海呢。”   “她是黄山李家的姑娘,不论嫁了多少次,她还是李家的姑娘。”   傅回鹤又朝着某个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说话的声音也不紧不慢,没有半点烈日当头沙漠炎炎带来的烦躁。   “好不容易学了一身武艺,怎么会甘愿眼睁睁看着仇人儿孙绕膝幸福老死?”   尔书的动作一顿,爪子在傅回鹤肩头抓了抓,突然坏笑起来:“所以你当年把契约期限定在四十三年七月又三日,根本就是故意的?我说这日子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离断斋家小业小,亏本生意是万万不能做的。”傅回鹤也笑起来,一阵风吹来,扬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俊美锋锐的眉眼,“与离断斋签了契书的客人,哪怕是跑去天涯海角,我也自是寻得到的。”   傅回鹤停下脚步。   一人一鼠的面前是一片嶙峋耸立的石峰,凿有孔洞,间或有风声在其中穿梭,仅允两人堪堪并肩而行的小道盘踞在石峰之中,虚虚实实,越发辨不明前路的方向。   “迷踪阵?”尔书的胡须抖了抖,但又疑惑道,“不对啊,这阵怎么这么粗糙?”   “当年徐福带去东瀛的牙慧罢了。”傅回鹤淡淡启唇,翻手间手中多出一根长柄白玉烟斗,烟杆上盘着螭龙云纹,斗中白雾袅袅,轻轻浅浅地在他身周逸散开来。   心神一动,原本平和的雾气像是被驱使一般朝着那林立的石峰逼近,宛如刀过豆腐一般生生辟开一条直直的道路来。   不远处三三两两瘦骨嶙峋的男子低头扫着什么,动作呆滞缓慢,宛若行尸走肉。   雾气又回到傅回鹤的身边   盘旋了一圈,而后乖巧没入烟斗之中化作一斗不外溢的甘霖。   傅回鹤的鼻间嗅到一股甜腻的花香,只是这香甜诱人的花香里却带着血腥气,夹杂着数以千计的惨死冤魂遗留下来的怨恨与不甘。   傅回鹤面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眸中掠过一丝懊恼。   “罂粟?”   活得久总是有些优势的,尔书黑豆一般的眼睛将这片绚丽糜丽的花田收入眼中,又看了看旁边那些形若枯槁低头扫地的男人。   两只爪爪揣在胸前,喃喃自语:“那女人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了?完蛋,那荆棘种子……”   傅回鹤没有回答。   当年李家满门被灭,李琦走投无路之下推开了离断斋的门。   那时的李琦不过是个尚未出阁,面容姣好的纯然少女。   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的欲望之强烈,引起了店里不少种子的共鸣,傅回鹤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   但客人选择付出什么达成交易是客人本身的决定,傅回鹤作为老板,不过只是衡量客人给出的交易品是否拥有等值的筹码罢了。   最终,李琦用她的软弱以及恻隐之心,换走了一颗荆棘种子。   在喂养荆棘种子的过程中她会得到什么,种子发芽实现什么愿望,则完全取决于李琦想要什么。   “我现在真的有些好奇起来了,也不知道她究竟和荆棘许愿了什么东西。”   尔书的爪子从身后一捞,将自己蓬松的尾巴抱在怀里,紧贴着身体冰冰凉的傅回鹤乘凉。   傅回鹤如履平地一般几步穿过石峰群,来到罂粟花田前。   那些扫地的男人像是未曾看见他一般,仍旧低着头,双目无光地继续手中的动作。   傅回鹤抬手凌空翻掌,向下一压。   周围的空气像是瞬间凝结成了固体一样,一股无形的压力向着那片罂粟花压去,只听得“噗”得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挤破的声音响起,紧接着,血色的雾气从花田之下蒸腾而起,汇聚成一片浓郁的红。   尔书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后将脸埋进自己的大尾巴里不去看接下来的场景。   傅回鹤手执烟斗,神情冷然,一言不发,另一只手抬起,手指微曲,虚虚一抓。   张牙舞爪的红色雾气如同热油入锅一般爆发出绝望凄厉的吼叫声,无形的气场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片盛开得美艳糜烂的罂粟花被硬生生翻转过来,艳丽柔软的花瓣被毫不留情地埋入土中,露出的却是埋藏在其下不见天日的白骨森森。   傅回鹤的目光下落,低声道:“回来吧。”   一颗血红色的石头滴溜溜着想要朝着傅回鹤的方向飞来,却被那些血雾和无形的束缚挡住去路。   “傅先生何必如此心急呢?”   一道柔美的声音传来,并没有娇媚的撒娇软语,而是带着一种优雅的从容。   “经年未见,傅先生远道而来,不如同妾身入内,斟茶煮酒闲聊一二,也好让妾身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面覆轻纱的白衣女人缓步而来,在这沙漠里穿着轻薄洁白的纱,不染尘埃的模样彷如缥缈欲飞的神女,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自信。   “你向它许愿了美貌?”傅回鹤一见到李琦便明白了一切。   石观音抬手掩唇轻笑,一举一动满是风情:“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希望容颜不老,青春永驻呢?”   “你所谓的复仇,便就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傅回鹤神色平静,评价道,“愚蠢。”   或许曾经的李琦并没有选择,但是在于他交易之后的李琦,明明有着更多的选择,却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   石观音这次沉默了许久,而后   取下面纱露出那张绝世的容貌,吃吃娇笑:“这张脸是不是很美?美到就因为这张脸,我的家族一夜之间被灭满门。   世间男子多豺狼,但凡有那么一点利爪尖牙,便想要去争斗,去厮杀,去掠夺占有美好的存在。   我如今用这张他们爱的容颜,斩断他们的利爪,拔去他们的尖牙,将他们驯化成听话温顺的家犬,反过头去撕咬曾经的同类,难道不是最美妙最善解人意的手段?”   随着石观音的话,半空中挣扎的血雾越发狰狞愤怒起来。   他们是因为石观音而死的残魂,是哪怕魂魄投胎转世也要留下诅咒石观音的执念。   石观音走的路是她自己的选择,傅回鹤不欲理会多言,而是看向那颗血红色的鹅卵石。   石观音看不到那些雾气,却因为契书的缘故看得见那颗被她埋在罂粟丛中的种子。   她眸色一动,缓缓道:“当日傅先生曾说荆棘之种需要人血浇灌孕养,这些年哪怕妾身再如何艰难狼狈,可从未断过种子每日的血食喂养。   此种需要的血食极多,寻常人养不得,傅先生何不考虑延长妾身的契书年限?”   “若是让妾身再孕养些时日,种苗破壳而出指日可待。”   傅回鹤看向石观音,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映出石观音的样貌。   石观音只觉得一股战栗自身后而起,强自镇定下来与傅回鹤对视,却不过一眼便转头避开了那双眼睛的注视。   在这双眼睛之下,身居高位掌握他人生死已久的石观音,竟然有回到四十多年前家破人亡柔弱可欺少女时期的错觉,那种危险的压迫感几乎让石观音本能地想要后退。   “签订契书之时我便说过,孕养种子最好的血食来自契约之人。你的一滴血,抵得上他人全部血肉。”   傅回鹤垂眸理了理袖口,转而看向那片血腥狰狞的红雾,烟斗中的白色雾气袅袅而出缠绕在身周,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   “李夫人却宁愿杀一人、百人、千人,都不肯损失自己哪怕一滴鲜血,便注定永远种不出这颗种子。”   “何必执着?”   这些种子各有神异,只有倾尽心血的喂养呵护才能发芽抽条,开花结果。   红尘三千,芸芸众生,离断斋中的种子却不过一千之数,只因有太多太多的客人有缘带走种子,却无缘使其破土而出。   也因此,离断斋交易出的每一颗种子都有契约年限,超过年限未曾发芽便会收回,石观音的这棵,到今日午时便是契约时辰截止的期限。   石观音闻言,烟波朦胧起来,盈盈垂眸,柔声失落道:“可若是离了这种子,妾身又该如何呢?”   她的眼睛里似是拢着一层迷蒙暧昧的雾,带着绯色的诱,抬步靠近傅回鹤,婉转低声道:“傅先生何故如此冷心冷情?”   傅回鹤抬手掩住了口鼻,眸中掠过一丝嫌弃,肉眼可见的想要后退躲开。   石观音额迹一绷,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便见三道利刃划过,那光芒之快竟连她都未曾躲过,侧脸一痛当即惨叫出声。   “嗷!”白色的小兽兴奋叫出了声。   石观音愤怒之下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她捂住自己的侧脸,鲜血从指缝间流出,在洁白无瑕的手臂上划出蜿蜒的血痕。   “畜生!!你——你竟敢?!”   出爪将那女人赶跑的尔书得意洋洋地摇着身后的大尾巴。   它是有点怕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但是这种闻起来臭烘烘的女人它一爪子能抓十个!   沙漠中的烈日逐渐朝着正南的方向靠近,罂粟丛上的红色雾气因为正午的阳光而显得有些颓靡。   那颗血红色的种子却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一般滴溜溜转着,不顾一切地   想要冲破血雾的桎梏回到傅回鹤的手中。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一划,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石观音整个人抛了出去,旁人无法得见的白雾在石观音周围划下桎梏,隔绝了气息。   当太阳正正走到正南,契约期限生效,契书作废。   种子与李琦之间的契约就此断裂,那颗种子一头栽进傅回鹤的手心,有些委屈失落地沉寂下来。   傅回鹤叹了口气,反手将种子收入袖中。   交易出的种子十之有九都很难遇到那个命中注定能将其孕育而出的人,但若是不交易,它们便没有可能发芽,只能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消磨掉好不容易生出的灵智,最后沦为再寻常不过的顽石。   傅回鹤收起烟斗,白色的雾气消散开来。   那些愤懑怨恨的血雾失去了种子的吸引镇压,呼啸着朝向石观音的方向狰狞而去,尽数没入石观音的体内。   宛如神女般完美无瑕的面容,在诡异不祥的红光笼罩下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但诡异的是,尔书在她脸上留下的爪痕却快速消失起来。   种恶因,得恶果,天道如此。   尔书“啧啧”了两声,不再多看昏倒在地毫无所觉的石观音,坐在傅回鹤的肩头,随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这片腐朽肮脏的土地。   ……   尔书挠挠脑袋:“她的脸恢复得好快。”   “她身上还残留了荆棘的愿力。”傅回鹤的手指摩挲着袖中的荆棘种子,眼中带着冷意,“她也算是此间世界大气运者,想杀她,必须是此间世界的气运之子动手才行。”   若非如此,石观音今日定然不会这么轻易从他手中留下性命。   脚步微顿,傅回鹤转头看向沙漠中的某个方向,唇角微勾,一股极淡的白色雾气穿过沙漠,朝着一个眉眼带笑风流倜傥的男人飘荡而去。   ……   刚随着姬冰雁踏入沙漠的楚留香觉得后脖颈一凉,不由得抬手摸了一把。   “老臭虫,怎么了?”胡铁花凑过来取笑他,“就说你这海上漂惯了的不习惯这种沙刀子吧!来,喝点酒!”   楚留香苦笑着接过酒葫芦,倒也没喝,反而劝他道:“你还是少喝点吧,咱们带的水可也不算多,回头口渴都没水给你。”   胡铁花倒在骆驼上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   姬冰雁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让他喝,过两天有他好受的。”   骆驼朝着沙漠深处缓缓走去,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正是沙漠中人人畏惧的石观音。 第3章 将死之人   回到离断斋,傅回鹤随手将肩上的小兽放到一边的桌子上,缓步穿过一排一排陈列着的博古架,径直走到最里。   博古架的尽头摆放着一张长桌,长桌后立着一扇十二开屏风,屏风不似平日里得见的木头质地,反而泛着些墨玉的内敛润泽。   傅回鹤绕过屏风走到里间,将袖中的血红色鹅卵石拿出来,垂眸端详了一阵后又叹了口气,将种子放回到了灵雾泉中孕养。   离断斋的门可以开在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而内里也比从外看大上许多。   里间之后是层层回廊,尽头隐没在难以窥探的黑暗之中。   傅回鹤从屏风后走出,见尔书蹲在长桌上,正在扒拉一个炉钧釉熏香盒。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在长桌后坐下。   尔书深褐色的小爪子里还抓着香盒的盖子,见傅回鹤过来,索性将盖子放在一边:“这就是保管李琦交易品的盒子?你当初怎么想的,软弱和恻隐之心这种东西也能用来交易……是什么味儿的?”   香盒里已经空空如也,当初李琦用来交易的东西,早就在岁月里化成了维持傅回鹤与离断斋存续的养分。   傅回鹤懒懒依靠在贵妃榻上,眼睫微垂:“种子选择她的时候,我便说过她非良人,自然也不会同意用更贵重的东西换取太长的年限。只是没想到这女人失去了软弱与恻隐之后,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的疯魔。”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石观音用成百上千的人命孕养种子是事实,荆棘种子也的确需要人类的血气积蓄力量,血气越浓力量越强,反哺契约者的好处便越明显。   石观音显然是试探出了这一点,才会这么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想要促使荆棘种子发芽。   但是这么多的人命,大部分落在石观音的身上,但仍旧有孽债算在了荆棘种子上,原本就灵智渐弱的荆棘种子经过这一折腾,几乎是没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动力。   方才被傅回鹤放进灵雾之后,就像是万念俱灰了一般,死气沉沉地滑进了最深处,再也没了动静。   “情况真的很糟吗?”尔书指了指屏风后。   傅回鹤摸出白玉烟斗,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袅袅的淡红色雾气:“很糟,哪怕我净化了它身上的血债,它也应当撑不到下一次交易了。”   每一颗种子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每一次的交易都是一场双向选择之下的赌约。   赌赢了,遇到正确的人,哪怕不能发芽也能汲取到属于契约者的灵魂力量,积蓄在体内等待下一次的相遇;赌输了,便是像荆棘种子这样,遍体鳞伤,满盘皆输。   随着傅回鹤的一吐一吸,淡红色的雾气逐渐缭绕在离断斋,朝着四面八方弥散开来。   尔书嗅到一股刺激苦涩的滋味,揉了揉鼻子。   这是傅回鹤在洗去荆棘种子上的血孽,每净化一道残魂蚀骨腐肉的不甘和怨念,都像是在尖刀地狱里走过一回,其中痛楚不言而喻。   但傅回鹤却习惯了这样的过程,动作仍旧不急不缓,透着股游刃有余的从容。   只不过每当这种时候,傅回鹤的心情都是谈不上愉悦的。   “那它还想再找主人吗?”尔书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傅回鹤干脆吐出三个字。   他虽然能感知到这些种子的喜怒倾向,却并没有办法真正与它们沟通。   “你问我还不如自己问问它们,毕竟你们都算是活物。”傅回鹤的面上带着略略嘲讽的表情,“说不定还能比划两句。”   尔书顿时噤声,但是过了一会儿,它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其实我听说过,以前有那么一种得天独厚的单木灵根天才,据说这种人可以聆听花草树木的声音,经他们之手的种子生机都十分蓬勃,就连已经死   了的种子,都能……起死……回生……”   在傅回鹤冷冷的眼神压迫之下,尔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抬起爪子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安静下来。   红雾缭绕之间,尔书静静坐在桌边陪着傅回鹤,也不再叭叭说什么,一人一鼠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培养出了不用言说的默契。   忽然,离断斋中的气场一动,傅回鹤似有所觉般抬眸,回身看向身后的墨玉屏风。   原本静静立在那里的结缘屏上一笔一划浮现出金色的字,像是有人拿着一根无形的狼毫,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书写出一个人的名讳生平。   但与其他客人不同的地方在于,这次的客人,结缘屏一反常态的给出了一个活人的死期。   将死之人?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傅回鹤看完了屏风上的字迹。   待到金色的字迹隐没在墨色的玉石里,傅回鹤手指微动,侧首思考了一会儿,将烟斗放在一边,坐起身来。   尔书也看到了结缘屏上的字迹,有些担忧地看向傅回鹤:“要不这次我去吧?你现在……”   傅回鹤如今每一条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自然是不可能出门的,但——   他抬手弹了毛绒绒的小兽一个脑瓜崩,而后取过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折起来。   “外面在下雨,你这小爪子打算怎么打伞?我可没有闲情逸致做一套蓑衣给你。”   尔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揣着手将自己团成了一团,大有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赌气架势。   说话间,原本洁净平展的宣纸在傅回鹤手中折叠成了微鼓的形状,修长灵活的手指拽住两边轻轻一拉,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蝶卧在傅回鹤的手心里。   尔书几乎看呆了,瞠目结舌:“你还有这一手呢?!”   傅回鹤闻言轻笑道:“当年师弟师妹们学堂玩闹的小把戏罢了。”   而后抬手轻轻一点纸蝶的翅膀,纸蝶仿若被注入灵魂一般蒲扇着翅膀,在傅回鹤手指间盘旋起舞。   傅回鹤微微一笑,低声道:“去吧。”   ***   京城这场连绵不绝的雨已经下了十几天。   苦水铺中,溅落在青石板上的血也混着雨水被悄无声息地带走。   形容狼狈的苏梦枕靠坐在墙边,雨水顺着他的发丝连绵不绝地滴落下来,寒气与湿气裹挟着死气侵入进他的骨髓里。   他原本便是一个病人,一个伤患,一个身中剧毒几十年挣扎的人。   如今伤、病、毒三者齐发的滋味并没有那么舒畅。   苏梦枕眯着眼,看向濛濛细雨之中蒸腾起的雾气,苍白如纸的唇张了张,呼出一口浊气。   ……可惜了,终究还是差了些时间。   他的手并没有垂在身侧,而是放在身前,手中还握着那把凄绝泣血的红袖刀。   ——红袖刀总是在他身边,从一而终。   随着失血和毒发带来的虚弱感,苏梦枕的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斑驳的白影,吞噬殆尽他目之所及的一切,覆盖了他为之努力拼杀守护的所有。   即使如此,他的面容仍旧带着那股锐锋的挺拔之气,他的一生经历过太多起伏,但不论是背叛、国仇、家恨……乃至于如今近在咫尺的死亡,都不能挫败他的骄傲。   凌晨的京城街道安静极了,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声。   苏梦枕昏沉之际察觉到什么东西靠近,握着红袖刀的手骤然收紧。   蓦地,苏梦枕只觉得耳际一凉,他仿佛有了些力气,睁开眼侧头看去,一只纯白色的蝶落在了他的肩头。   苏梦枕的肩膀处横着一道狰狞开口的刀伤,鲜血将那只纯白的蝶染成了血红色,蝶翼透明,脉络延伸出绯红色   的骨,一如苏梦枕手中凄艳决绝的红袖刀。   “功未成,身先死,多么遗憾的事情。”   “苏楼主若是不甘心,不如来离断斋中坐一坐,谈一桩生意,如何?”   ***   门前的檐铃叮当作响,雕花木门被客人推开。   面如金纸、瘦骨嶙峋的男人冒雨而来,他的右手四指指腹带着刀茧,突出的骨节处停着一只血红色的蝶。   苏梦枕的目光掠过四周,此间虽有些昏暗但并不影响视物,一眼望去是与外间普通铺子门面截然不同的宽敞。   面前陈列着六架博古架,博古架间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淡红色雾气,架子上间或摆着不同样式的香盒,没有任何金银玉器古董字画之类的陈设,平白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停在他骨节处的血蝶重新蒲扇着翅膀,朝着博古架尽头的光亮处飞去。   苏梦枕的眼神一动,抬步跟了上去。   他自然知道此地不凡——自从他踏足这里,他的身体轻盈地仿佛一扫沉疴,全然感受不到病痛重伤的磋磨。   是自记事以来便未曾有过的轻盈自在。   越过层层陈列的博古架,苏梦枕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流淌着的具有生命气息的活物,一呼一吸,带着苍茫遥远的气息。   长桌后坐着一个年轻男人,长发霜白若雪披散在肩头,眼睫半敛着,似是听到了脚步声,这才微微抬起眸,撩起视线看过来。   苏梦枕的脚步一顿。   桌后的男人有着一张停留在年岁最美好时的脸,凤眼微挑,面容清癯,棱角分明,整副皮相上却挂着被岁月霜雪磋磨留下的痕迹,眼睛里透着些倦怠且沉寂。   明明是俊美无俦的面容,却被那双眼带出沧桑而矛盾的暮气。   心中知晓面前之人应当是十分危险未知的存在,但奇怪的是,苏梦枕站在这里,身体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舒适,多少生死之际凝练出的警觉沉眠在灵魂深处,安静地蛰伏着。   他无端端对一个人产生了信任。   苏梦枕眸光闪动。   这实在是一件致命又离奇的事。   傅回鹤则是嗅到了来人身上的腥气。   雨的腥气,血的腥气。   这让胸腔中还充斥着净化种子留下血气的傅回鹤有些不适。   但生意归生意,于是傅回鹤只是微微抬手,轻笑了下,声音温和有礼:“贵客临门,请坐。”   “不知在下可以帮到苏楼主什么?” 第4章 将死之种   苏梦枕来的时候,京城下着雨,已过黄昏。   但在这间店里,抬眸自窗户向外望去,却是天光大晴,阳光和煦。   烟杆被傅回鹤收了起来,店内的红雾逐渐稀薄,他抬手轻揉旁边眼睛眨巴着扮乖巧的尔书,任由苏梦枕站在面前垂眸打量。   几息过后,苏梦枕拉开长桌前的椅子,在傅回鹤面前缓缓落座。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长桌,梨花木的质地,带着时光沉淀的沧桑与故事。   “我想要活。”苏梦枕向来是个很坦然的人。   他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坦然面对命运对自己的苛待,也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与不甘。   正视自己的欲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事实上,来到这里的大多数客人都对自己的欲望讳莫如深。   傅回鹤这才正正抬眼,将这个身形削瘦的男人看在眸中,他没有对苏梦枕的欲望多加评判,而是淡淡道:“离断斋有许多种子,有缘来此的客人可以来带走一粒种子,若是种子发芽开花,便能实现一个愿望。”   他的话语轻而淡淡,言语文字中的诱惑却让苏梦枕的呼吸一滞。   傅回鹤伸出手,手心朝下在桌面隔空抹过,五颗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种子静静躺在桌面上。   他轻笑了声,道:“只要种子发芽,客人哪怕是封侯拜相,谋朝篡位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那么,在下需要付出什么?”苏梦枕冷静反问。   傅回鹤很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这总是会让他省下不少功夫。   “苏楼主的身上有许多本店需要的东西,傲气,精明,睿智,执着,重情义……还有极少在客人身上能见到的悲天悯人。”   傅回鹤饶有兴趣道,不过他很快便衡量出了自己想要的。   “苏楼主可以考虑付出自己的执着,换一颗延续寿命,沉痛尽去的种子。”   苏梦枕重复了傅回鹤的话,表情讳莫如深:“执着?”   傅回鹤悠悠道:“对某个人的执着,都某件事的执着,对某样目标的执着……一旦交易达成,苏楼主便会永远失去这样东西。”   “毕竟这世上,有舍,才有得,不是么?”   “亦或者方才所说的苏楼主拥有的那些,苏楼主都可以用来交易,不论是否等价,交易不变。”   进入离断斋的客人,自然也要断舍离一些珍贵的东西,来满足更迫切的欲望。   苏梦枕垂眸看着桌面上的种子,沉默了良久,而后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下眼角:“抱歉,在下并不是对阁下的交易不感兴趣……阁下的交易筹码,着实是让人无法抗拒。”   “但是?”傅回鹤挑眉。   离断斋的种子各有天赋,每一颗都是心高气傲的主,这种和别的种子一起选择一个客人,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里等待选择的情况十分少见。   更别提苏梦枕这种,五颗一起上的了。   这五个小家伙显然都很喜欢苏梦枕,如果不是傅回鹤暗自压着它们,它们能当场飞过去贴贴苏梦枕。   “从我踏足这里的第一步起,我就感觉到一种……”苏梦枕的唇困惑地抿起,顿了顿,这才继续描述自己那种奇妙而难以言说的感觉,“一种吸引力,就好像带我来到这里的不是阁下,而是……”   傅回鹤的手肘抵在桌面上,手背托着下颌,闻言,目光幽微地注视着苏梦枕:“哦?是什么?”   苏梦枕迟疑了良久,回答不出傅回鹤的问题。   傅回鹤没有追问,而是看着桌上的五颗种子道:“来到这里的客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倘若苏楼主不想做这门生意,也可以就此离开。”   “只不过,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来到这里的机会,还望苏楼主考虑妥当   才是。”   “要知道,它们都是十分有活力的种子,即使苏楼主不能让它们发芽……”傅回鹤微微笑着,“哪怕是在孕养种子的年限里,也足以让苏楼主沉疴尽去,寿数绵延。”   千百年来的经营让傅回鹤自有看人的本事,眼前的这位客人,虽说血气缠身却无冤孽,眼神锐明灵堂清正,在众多来店的客人中当属上品,他自然也乐意多费些心思。   苏梦枕深深呼吸,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男人脊背挺直,膝盖上的手缓缓收拢成拳。   他看向傅回鹤,沉声而坚定地发问:“请问贵店是否还有另外的种子?”   傅回鹤眯了眯眼。   苏梦枕的眼睫一颤,开口道:“我听到它在哭,我只能听到它……如果可以,我想选择它。”   傅回鹤的眸光凝住。   原本因为苏梦枕的犹豫拒绝而生气忿忿的五颗种子一顿,它们互相挪动着靠在一起,蹭着彼此,而后像是交流了什么一样,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它们都放弃了对苏梦枕的选择。   半晌过去。   苏梦枕看到这位年轻的老板站起身,拐去了那扇墨玉的宽大屏风后面,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匣子走出来。   淡淡的红雾弥漫着,随着那小匣子的打开,苏梦枕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气,店里的红雾也随之浓郁了几分。   傅回鹤再度坐回原位,将匣子朝着苏梦枕的方向推了推,眼睫半垂,懒声道:“这就是你听到声音的种子。”   苏梦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匣子里那颗血红色的种子,下意识屏住呼吸。   血红的颜色,一如他从不离身的红袖刀。   冥冥之中,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的血脉相连的牵绊感将他与面前这颗种子连接起来,他似乎能听到种子微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微弱而渴望地跳动着。   自我厌弃却又矛盾地挣扎着。   “我可以选择她吗?”苏梦枕按捺住自己对这颗种子的执着,抬眼再度看向店铺的老板。   “可以。”傅回鹤并没有想到属于荆棘种子的下一位契约者会来的这么快,正正好卡在荆棘种子没有时间等候的情况下,却又的的确确没能遇到更好的时候。   “但,关于这颗种子,苏楼主不妨听完再做决定。”   傅回鹤虽然做的生意行当算不得什么遵纪守法,但离断斋却不是什么强买强卖欺骗顾客的黑店。   “一,这颗种子需要人血灌养孕育,倘若是契约者的鲜血,一天一滴即可。”   傅回鹤见苏梦枕没问若是他人鲜血的情况,而是凝神记住他所说的话郑重点头。   单单这一点,他便已经同曾经契约过荆棘种子的那些契约者们不同。   “二,这颗种子已经生机稀薄,如若苏楼主的愿望不做更改,它或许能做到的只是保苏楼主一命,其余再多的恐怕难以满足。但先前在下所说的交易却并不会因此改变。”   傅回鹤眸子定在苏梦枕的身上,深沉的瞳孔中里掠过丝丝缕缕的幽蓝色,声音柔和中带着暗藏的冷意:“也就是说,这颗种子与店内其他的种子不同,它是一颗将死之种,苏楼主可还要选择它做一笔亏损的交易?”   苏梦枕并不觉得通过某种交易让自己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所想的欲望尽数实现有何好处,恰恰相反,他所求的,不过就是不死而已。   他需要活着去料理鹰犬叛徒,他需要为金风细雨楼选择一位合格的下任掌权者……   他想要做的事有很多,但这些他都可以自己做到,唯一不受掌控的便是他的寿命。   苏梦枕需要时间,也仅仅只需要时间。   他缓缓笑   开,声音沉着坚定:“将死之人与将死之种,确实是一种独特的缘分,不是吗?”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   契书签订后,傅回鹤将匣子合起来递给苏梦枕。   “如若种子发芽,在下会再度拜访,如若苏楼主某日不再听到种子的声音……”   傅回鹤并没有做成一单生意的愉悦,不咸不淡道:“便将它日后带入墓穴一同安葬吧。”   方才在屏风后,是荆棘种子自己选择了与苏梦枕走,而它体内的生机稀薄,若还想满足契者愿望只有签订终身契一途可走。   苏梦枕死,它若未曾发芽,那便是同生共死,生机断绝。   ……   随着苏梦枕的离开,博古架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方雕刻着雨中寒梅的香盒。   香盒里血红色的雾气正丝丝缕缕逐渐积累着。   尔书三两下跳上博古架,将那香盒取下来蹬蹬蹬跑回到傅回鹤面前,兴冲冲道:“快快快,尝尝!这位客人好特别,他的交易物一定味道也截然不同!这次一定能让你有活着的感觉!”   傅回鹤嗤笑一声:“不过暂时偷了他人的贪嗔痴怨,谈什么活着?”   “说的那么难听……这叫交易,什么叫偷嘛!”   尔书撇嘴,小声嘟囔。   “还有,你就不能交易点好的?比如什么快乐啊,幸福啊之类的……你最近的噩梦已经快撑死我了,今晚要是再继续,我可吃不下了,当心我吐后院一池子!”   “他这一生本就没多少欢喜幸福,谈何交易?”   傅回鹤侧卧回贵妃榻,抽了一口烟。   香盒中红色的雾气被裹挟进烟斗中化作盈盈流动的玉质,没有了之前抽一下便是刀刮骨头的刻骨之痛。   “嘶,那他岂不是过得很苦。”尔书好奇地凑过去,鼻头动了动想要嗅却什么都没嗅到,“这样一个人,他的执着是什么味道?”   傅回鹤吸了一口烟,转头朝着尔书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唇角微勾,眼神是一种置身凡尘之外的冷酷漠然。   尔书的胡须一紧,两只爪子紧张地攥在身前,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然而好奇压过了脑海中残留着的畏惧,大着胆子,尔书再度靠近傅回鹤,毛绒绒的身子贴着傅回鹤的手腕,乖巧蹭蹭。   绯色的烟雾朦胧了傅回鹤的面容,许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离断斋中幽幽落下:“有些冷,带着些苦,微涩……却很香。”   一如傲雪寒梅被命运碾碎却顽强不屈。   ……   “叩叩叩。”   礼貌的敲门声传入店内,一人一鼠的对话戛然而止,暗处跳腾的种子们也顿住动作。   傅回鹤和尔书齐齐一顿,诧异地看向两人身后毫无动静的结缘屏。   所有的客人结缘屏都会预先发出客人的名讳生平,从无例外。   而离断斋的门——傅回鹤第一次听到自家的门被当做真正的门一样被敲响。   大门在吱呀声中被缓缓拉开,傅回鹤站在门口,垂眸审视面前眼熟的锦衣公子,皱眉问:“怎么又是你?”   抬手作揖正要开口锦衣的青年公子微侧过脸颊,顿了顿,熟悉的声音让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怎么会是他?!   傅回鹤看着面前青年面上飞快闪过的意外与困窘,缓缓挑眉,语气意味不明:“你还记得我。” 第5章 鲜花满楼   傅回鹤的视线锁在面前的青年公子身上。   如果无视他的结界正正好闯入他沉眠的池子是巧合,自己封住他记忆的灵气消失不见是巧合,那么现在直接找上门来敲门的举动,怎么也不能被傅回鹤视为第三个巧合。   敲敲打打了一番,确定结缘屏今天没有工作的意思之后,尔书四只爪爪交错着飞快跑过来,顺着傅回鹤的衣摆窜到他肩膀上坐好,好奇地盯着青年。   而后傅回鹤敏锐地注意到,青年的脸偏了偏,正正好是面对着自己肩头的位置。   尔书的位置。   从来没被人这么视若无物的傅回鹤:“。”   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的尔书:“!!”   小兽激动地攥了下爪子,抬爪试探性的打招呼:“你好?”   是糯糯的孩童嗓音。   青年一愣,而后脸上也绽开一抹笑意,温和回道:“你好。”   竟然是丝毫不觉得,一只巴掌大小的毛绒绒小玩意开口讲人话有什么不对劲。   傅回鹤挑眉,抬手揪了尔书的后脖颈将小兽拎起来直接塞进青年的手里,而后双臂抱胸,意料之中地看着青年脸上的表情从温和笑意,一点点转变成疑惑再转变为空白。   青年摸索着手里毛绒绒软乎乎颇有些份量的小兽,熟悉的心跳声转移到了自己手心的位置,他唯一听到的除了自己意外的心跳呼吸声的的确确就只有手里的毛绒绒小兽。   那刚才说话的是……   尔书乖巧团在青年手里,无辜嗷呜。   这还是第一次有客人只被它吸引呢!   手指有些发僵的青年:“……”   傅回鹤看着瞳光散漫,目无焦距的青年,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侧身让开进来的位置,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贵客临门,请进。”   ……   那方长桌和长桌前的座位,是专门留给前来离断斋的客人签订契约的位置,寻常人并不能落座。   傅回鹤站在偌大的前厅里,居然愣是扒拉不出一个地方能用来招待不做交易的客人。   这实在是怪不得他——毕竟离断斋开门做生意近千年,这还是第一次来这么一位真正意义上只做客不做生意的客人。   看着身后抱着小兽安静文雅的青年,傅回鹤想了想,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人带去了离断斋的后院。   准备再试试看离断斋的结界是不是真的对此人无用。   尔书被青年的手指挠得浑身发软,整只小兽软绵绵地瘫在青年手心里时不时发出一声汪唧的撒娇声。   “对对对,就是这里,嗷呜好舒服……嗯嗯,再来一点,左边一点……”   青年在最开始的震惊迷惑之后,竟然就这么毫无波澜的接受了毛团子口出人言的现实,此时正好脾气的顺着尔书的话给小兽挠痒痒。   脾气好到什么程度呢?   走在前面的傅回鹤将身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青年低声温言询问尔书“是这里?”,得到尔书的哼唧声后,轻笑一声继续用手指给尔书顺毛……   小兽舒服到升天的呼噜声越来越大,傅回鹤不知怎么的有种烦躁感,大抵就是那种明明大家一起不舒服,偏偏有只兽忽然就舒服了的落差感。   傅回鹤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他应当是那种,一起淋着雨,看见别人有伞抢不到的话就要一起扬了的主。   他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   尔书只顾着享受完全没看路,青年听不到前方之人的心跳声、脉搏起伏声亦或者是呼吸声,捕捉到脚步顿住的时候已经晚了,再一次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冰冷气息再度席卷了鼻间。   尔书被傅回鹤毫无刻意痕迹地从青年怀里被   挤了出去,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摊成了一张鼠饼,揉着自己的小屁股,敢怒不敢言。   计谋得逞的傅回鹤轻哼了一声,心下舒服了。   放开青年,意有所指道:“它今年六百岁了,不是个小崽子了,你们人类不是有避嫌的说法?”   青年的眼睛微微瞠大了一瞬,而朝着尔书的方向面带歉意道:“抱歉,方才着实是我唐突冒犯了,先前并不知道……”   “不不不!等等!”尔书手忙脚乱地比划,眼见青年脸上带了些羞惭,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喊,“傅回鹤你这个混蛋!!!我六百岁怎么了?!我们一族九百岁才成年,我还是个宝宝呢!”   傅回鹤凉凉道:“听到了吧?九百岁成年就能交配了,他现在六百岁,是个懂事且独立的少年了。”   青年深以为然地点头,面容和煦笑容清浅温暖,带着些内疚道:“的确,方才我那般实是不妥。”   “没事,不知者无怪。”傅回鹤好心情地迈开步子,继续引路,只不过脚步声比起平日里要愉悦了几分,也刻意放重了几分为青年指路。   之前倒是看走眼了,以为是个古板的世家少爷,没想到是个很会接话捉弄小家伙的性子,有趣。   青年也没有出声问关于面前男人为何会没有心跳呼吸,毕竟现在的种种都已经超过了他曾经的认知。   对方若是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他又何必提及他人的隐私呢?   两人一前一后在回廊间缓步而行,身后追着一只面带忿忿的小兽,倏而一阵风吹来,傅回鹤的脚步停顿在了原地。   毛团子好险才刹住自己,抬头看向两个不走了的人,疑惑道:“怎么了?”   傅回鹤闭了闭眼,眉间染上郁结倦怠之色:“黑心菊开始枯萎了。”   尔书粉嫩嫩的三瓣嘴动了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黑心菊并不是什么戏称,而是的的确确在后院里的一株黑心金光菊。   这些已经发芽开花的植物,什么时候枯萎,为什么枯萎都是未知且突然的事。   傅回鹤无法与它们沟通,更没有办法救它们,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好不容易从种子时期破壳而出的生命,最终枯萎凋零成泥土,化为离断斋的养分。   “走吧。”傅回鹤转过身迈开脚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抬起来握住了他,阻止了傅回鹤的身形——   “等等,如果是花草的话,可否方便让在下看看?”   傅回鹤垂眸看着青年攥着自己腰带的手,嘴角一抽,语气幽幽:“你最好不要用力。”   青年一愣,而后手指摸索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手中的布料是什么,当即像是被烫到一半松开手。   “抱、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话还没说完,青年的脸上就已经染上绯意。   天知道他今日究竟说了多少句唐突!   尔书褐色的小爪子立刻捂住脸,而后又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偷看:哇哦!   傅回鹤这个人看似温和实则冷漠,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实际上别人靠近他一步之内都难以忍受。   不过两面之缘,这位青年公子碰到傅回鹤的次数都足以写进离断斋手札了!   “没关系,比起初见时公子的‘唐突’,眼下不过是摸了摸腰带,又有何怪罪呢?”傅回鹤挑眉,意有所指地唤醒了青年对前两日意外落水的记忆。   本以为会见到青年更加羞赧困窘的模样,却不料站在两步远地方的温润公子微微笑开,从容镇定道:“傅先生所言甚是,只不过这世间也的确极少有人会同在下一般,在湖底捞到会动会捉弄人的尸体的。”   在湖底睡得跟个死人一样的傅回鹤:“。”   视线掠过青年虽作镇定却微微泛红的耳廓,傅回鹤第一次开口询问青年的名字:“你是谁?”   青年笑得温文尔雅,拱手一礼,动作间带着世家子弟的优雅矜持,却也有江湖人士的洒脱自在。   “在下花满楼。” 第6章 强买强卖   黑心金光菊是一种生命力十分顽强的植物。   只要是阳光充足的地方,这种脾性坚强,耐干旱,又耐极寒的植物很快就能长出一大片金灿灿的花盘。   只不过离断斋里的这株黑心菊此时在暖和的阳光下蜷起花瓣叶片,蔫哒哒地趴伏在地面上,寻常人看不到的灵气朝着四周缓缓逸散开来。   傅回鹤双臂环胸半靠在回廊边的柱子上,见到这情景,指腹微动,摸了白玉烟斗出来一声不吭地抽。   花满楼蹲在金光菊的旁边,丝毫不在意自己价值连城的锦衣被沾染上了泥土,他的手指一点点摸索着金光菊周围的土壤,指尖缓缓靠近金光菊开始褶皱枯萎的叶茎。   花满楼在脑中勾勒着手下摸索出的这株金光菊的样子,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若有所思:“不是叶片的话,是根出了问题?”   【好痛……好痛……】   花满楼的耳边再度响起那道方才便听到的声音,极细,极微弱。   他想了想,转头面朝方才傅回鹤说话的方向:“傅先生,我需要挖开检查一下它的根系。”   “我来挖。”   傅回鹤的声音自身旁冷不丁响起,饶是镇定自持如花满楼,也不禁被这人的神出鬼没吓得手指一颤。   花满楼能听到身边人一点点挖开泥土的动静。   虽然听声音和行为并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但出乎意料的,在侍弄花草上,这人却是小心谨慎极了,在快要戳碰到根系时毫不犹豫地将花铲放在一边改用手指一点点撇开旁边的泥块。   “傅先生想必也是一个十分爱护花草之人。”   花满楼自幼对花草树木有一种别样的热爱,对他而言,百花齐放有争奇斗艳的美丽,但松柏长青灌木葱郁亦有独特的韵味。   自然而然的,花满楼对那些真心爱护花草的同道中人也更加亲近。   “恐怕要让花公子失望了。”傅回鹤将那株蔫吧的黑心金光菊放到花满楼的手中,手指残留着些许微湿的泥土,微微碰触花满楼的手心,是一点冰凉如玉的触感,“我只是对这座院子里的花草上心罢了。”   男人的嗓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漫。   花满楼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角,而后另一只手罩在那株金光菊上细细检查起来,几息过后,他眉头一松,露出释然的浅笑:“喏,是根茎遭了虫噬,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断了好几处。”   傅回鹤低头循着花满楼指着的地方看去,入眼还是那株蔫巴巴的金光菊,根系上全然看不出花满楼所说的被虫啃过的痕迹。   “怪不得它在说好痛。”花满楼怜惜地摸了摸金光菊的叶片,“其实湖水边的土壤过于湿润,不太适宜金光菊的种植。若是有更干燥一些,日照更充足的地方,将这株金光菊移栽过去会更好。”   傅回鹤蹲在一边,口中舌根顶在牙根处微微用力,看向花满楼的眼神格外锐利:“你说,你能听到它的声音?”   举着一个花盆跑过来的尔书也愣在原地。   花满楼冲着尔书道谢,而后像是目能视物一般选了些稍远一点的,半干不湿的土壤,而后将那株黑心金光菊重新种进了花盆里。   “湖边的泥土里细虫的确要多些,它自己选了另一边的土壤,我检查过了,是很适合它的土壤,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没去反驳这方湖水绝对不可能生虫的事,傅回鹤看了看湖水,又看了看那株躺在花满楼手心萎靡之势有所好转的黑心菊,若有所思。   尔书盯着花满楼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而后愣愣地转头看向傅回鹤。   就见傅回鹤不知什么时候席地而坐,长腿盘起,手肘抵在膝盖处,双手随意搭在两侧,就这么定定注视着花满楼。   眼神变   幻莫测。   尔书正琢磨傅回鹤的眼神,就听到傅回鹤又问:“那当日花公子掉进我怀里的时候,可有曾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温和谦逊到了极致,让熟知某个男人本性的尔书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花满楼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这里不寻常的地方岂止一处,大抵便是这里还有其他没有心跳却会说话的物件或人,便不觉有他,回答道:“的确听到许多声音窃窃私语,不过声音很小,听不太真切。”   “这样啊……”傅回鹤微微一笑,垂下眸子,慢条斯理地清理着手上残留的泥土,“想必花公子今日敲门拜访,也是听到了有人邀约所致,可对?”   花满楼终于松了口气,点点头。   其实他听到的是求救,只不过现在想来应该是某株花草的声音。   傅回鹤长长叹息了一声:“可惜了,我还以为是花公子非礼轻薄了在下,回去之后思量再三想要赔罪负责,才会登门拜访呢。”   没有非礼之意但的确摸了人的花公子:“我真的没有非礼轻薄阁下的意思……”   傅回鹤抬手,指尖顺着那日花满楼抚摸的顺序走了一遍,轻飘飘一挑眉。   指腹与肌肤微微摩擦的声音传入花满楼的耳中。   花满楼沉默下来。   脸上温暖和煦的笑有些勉强,温文儒雅的花七公子此时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最终只得认下,艰难道:“虽是事出有因,但在下冒犯了傅先生确是事实,傅先生若有驱使,在下……”   “既然花公子有负责的意思,事情便好说了!”傅回鹤展颜一笑,将花满楼还没说完话卡了回去,站起身的同时还不忘扶了一把花满楼,顺带揣起那盆黑心金光菊,“外面阳光太盛,不妨入内详谈。”   动作行云流水,流畅至极,一副做惯了的强买强卖黑商做派。   虽然被这么明晃晃又无赖地套路,但花满楼的态度依然很温和,他只是将方才卷上去方便动作的袖子放下来,语气有些无奈道:“那便劳烦傅先生带路。”   两人就这么一个敲竹杠,一个完全不反抗被敲,一前一后地走了,徒留尔书一只脑袋跟不上的毛团子在阳光下凌乱。   不是,发生了什么?   莫慌,捋捋——   尔书小爪子握拳抵在脑门前。   怎么好像看起来……是前不久它嘟囔的某件事突然就成真了?   【……以前是有那么一种得天独厚的单木灵根天才,据说这种人可以聆听花草树木的声音,经他们之手的种子生机都十分蓬勃,就连已经死了的种子,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尔书一边嘟囔一边想起花满楼刚才的行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即一蹦三尺高。   “嘶!我什么时候有言出法随的本事了!老傅,你千万把这个宝贝疙瘩留住了!!!!”   ……   傅回鹤伸手给花满楼面前的茶杯添了茶水,而后继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花满楼脸上原本挂着的淡然笑意微收。   这已经是他喝的第四杯茶水了。   他叹了口气,开口:“傅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傅回鹤没看出这个青年公子身上有什么其他特殊的地方,只除了他的眼睛似乎有天道留下的法则禁锢,其他的就的的确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但是傅回鹤并不需要探究明白眼前的青年为何能听到这些花草的心声,他只需要知道……   傅回鹤伸手一拂,两人中间的桌上出现三颗种子。   他抬眸问花满楼:“你能听到什么声音?”   花满楼凝神侧耳听了一阵,而后表情有些尴尬,又有些……忍俊不   禁。   傅回鹤:“?”   花满楼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听声音,应当是三个小家伙,他们说——”花满楼眨眨眼,有些促狭道,“傅先生当真要听?”   傅回鹤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这可是他对花满楼的考验,当然要听。   于是正襟危坐道:“自然。”   花满楼于是微微一笑,用又轻又缓的声音将耳边的声音一一复述于口:   【傅老板酒品真的超差,每次喝醉就朝我们絮絮叨叨……】   【傅老板有起床气,今早洗漱时险些栽进池子里,还好尔书大人捞得快……】   “停!可以了。”   傅回鹤狼狈抬手,无比庆幸面前的青年看不见自己此时的表情。   花满楼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下唇,毕竟当着人面说这些话也着实是件有些尴尬的事。   牙关紧咬着将三颗胳膊肘往外拐的种子收走,傅回鹤干咳一声权当无事发生,整肃神情,对面前的青年发出邀约:“不知花公子可有兴趣来离断斋做在下的助手?”   花满楼知道此地玄妙,但他更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淡淡摇头道:“多谢傅先生盛情邀请,只是在下亦有一座小楼需要打理,恐怕难以两方兼顾。”   傅回鹤深深望进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眸里,低声问道:“花公子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不论是什么愿望,只要花公子说出口,离断斋都能使花公子美梦成真。”   花满楼抵在茶杯旁的手指一动,心头骤然缩紧。   他的愿望?   他自幼长于富庶之家,父母慈爱,兄长和睦,前半生顺遂无忧,唯有一点——   花满楼抬手抚过自己的眼睛,唇角微动:“傅先生已经注意到了?”   自幼时起到现在。花满楼最常听到的便是——“可惜他是个瞎子”——这句话总能跟在各种各样的赞美之后,轻而易举的否定许多既定的事实。   傅回鹤的表情认真了许多:“若花公子答应做我的助手,与之等价交易,离断斋会治好花公子的眼睛。”   “傅先生未曾说交易的期限,所以我想……”花满楼说话时神情仍旧温和,那双眼眸暗淡无光,散漫无焦,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空茫,“这份交易,大抵便是终其一生了,对吗?”   傅回鹤决定收回他之前说的喜欢聪明人的话。   太聪明的人比蠢笨之人更加难搞,因为他们不仅仅是聪明,还洞察人心却不诉之于口。   “傅先生,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花满楼举起茶杯虚敬傅回鹤,真诚道,“有家中父母兄嫂,有江湖知己二三,还有一座临安府的鲜花满楼,如此,便已然足够了。”   “谢过傅先生青睐。”   外间檐铃叮铃铃的声音传来,傅回鹤知道这是有客人上门。   “无妨,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不急不慢地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回敬花满楼,言语含笑:“交易一事本就是客情主愿,也自然没有总能谈成的道理。”   “不过花公子虽然拒绝了在下的邀约,但在下仍旧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花公子考虑一二。”   傅回鹤又添了一杯茶递给花满楼。   这一次,花满楼品出了茶中奇特的香味:“傅先生但说无妨。”   “在下虽然出售各类种子,但着实不通培育种植一道。那盆花公子亲手移栽的黑心金光菊若是放在这里恐怕难以存活,不知能否由花公子带走费心照料一二?”   傅回鹤显然是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对没做成的交易半点都没有不甘,一派温温和和的笑模样。   “待到它的状况好些了,在   下定当携谢礼登门拜访花公子。” 第7章 比邻而居   花满楼位于临安府的小楼并不大,外表看上去与旁边的铺子没什么太大出入,低调得很平凡,即使走入内里,入眼所见也并没有什么贵重精致的物件。   小楼是坐北朝南的面向,二楼的阳台能正对着每日晴好的阳光,伸出来的屋檐也正正好遮挡住下雨天汇聚湍急的雨水。   阳台有两面墙的花架和靠墙放置的博古架,上面都是些平日里花满楼看的书籍以及把玩的器物,都是些随手放置的小东西,能看出此间的主人的的确确十分热爱生活,并且享受着生命的每一刻呼吸。   那盆原本病恹恹的黑心金丝菊被放在沐浴阳光最充足的位置。   温暖的阳光照进小楼里,洒在桌面和椅子间,也落在正唇角含笑细心清理着金丝菊叶片尘埃的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的魅力就在于他的雍容宽厚、与人为善,他的武功智谋不在江湖名流大侠之下,但他却只乐于做一个小楼中养花弄草的闲人。   他乐于招待路过的朋友喝上一壶今朝新酿的好酒,听一听好友近来发生的故事;也不吝对所有来到这座小楼请求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哪怕救的会是一条反咬自己的毒蛇。   陆小凤曾经说花满楼是他最信任的人,最好懂的人,却也的确是他总是看不透的人。   大抵是因为在经历过大富大贵之家、大起大落之灾、蒙受永生难逃之伤后,很少有人会像花满楼一样,仍然对生命充满热忱,对生活充满期待。   “花公子这里可真是好找。”傅回鹤揣着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上了小楼的二层,声音疏懒含笑,“都不必问人,循着花香就找到了花公子的小楼。”   花满楼一愣,随即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傅先生?”   “我来赴约。”傅回鹤从袖中掏出一个圆溜溜的白瓷罐,“还带了好茶,花公子要不要来沏上一壶?”   花满楼不但拉开了自己的座位,还替客人拉开了椅子,笑道:“日光晴好,自无不可。”   傅回鹤看着花满楼行云流水半点没有拖沓的动作,再想起在离断斋中时,花满楼基本只会踩上他走过的位置,心下对青年的赞赏更上一层楼。   即使目不能视,骨子里也带着青竹的倔与傲,傅回鹤阅人无数,大多数这样蒙受灾祸的大才能者,大多都性情孤僻攻击性很强,但在花满楼的身上,却能找到哪怕是再健全之人身上都难以具备的平易从容。   傅回鹤没有多做客气,径直落座,而后将手中的茶罐推到花满楼的手边,转头迎着日光舒展了一下筋骨,鼻间还能嗅到隐约的花香。   “花公子的小楼的确比我那地方舒服多了,我还是第一次闻到花的香气。”   花满楼只当傅回鹤在谦虚,摇头笑道:“傅先生后院花卉树木繁多,定然也是芬香扑鼻的。”   傅回鹤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桌上的茶宠,但笑不语。   他的的确确是在踏出离断斋的瞬间就嗅到了来自花满楼小楼的花香,这也的的确确是他千年以来第一次嗅到花的香气。   花满楼沏茶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世家公子独有的底蕴,几道水之后,才将第一杯斟给了登门拜访的客人。   傅回鹤接过茶杯,垂眸看着琥珀色的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左眼写着谋划,右眼写着拐人。   “这茶……”花满楼在入口的一瞬间便知这茶叶的价值,但也只是惊诧了一瞬,而后垂眸开始细细小酌品味起来。   傅回鹤杯中的茶水喝了一半,而后就半靠在椅子里静静注视花满楼。   几面之缘后,花满楼虽然还是无法通过一些感知敏锐得知傅回鹤的位置,但是这样毫不遮掩的视线他想忽视都难。   “傅先生何故一直这般看我?”   傅回鹤正要回答   ,眼波一转看向楼梯口的方向,轻声道:“看来花公子又有客人来了。”   一个妙龄少女慌慌张张一路推开旁边的摊位跌撞着冲进小楼里,身后跟着的几个彪形大汉毫不客气地追进来,手中的刀刃示威一般地砍在了旁边的木架上,将上面的瓷瓶晃摔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女径直朝着楼梯的方向跑上来,就连慌忙中发出的喘息声都带着娇俏怜惜的意味。   花满楼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一来为了保护上门的人,二来是将意外隔绝在客人的身前。   少女看到二楼有两个人不禁愣了一下,但在两人中她直觉选择了更加温和亲近的花满楼,当即躲在了花满楼的身后。   “公子救命!他们是收了我继母的银子要绑我去……去……”少女说不出口,满是羞色的跺了下脚。   傅回鹤端起茶香袅袅的杯子,悠哉着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彪形大汉在花满楼的出手下很快狼狈逃走,那少女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扭扭捏捏着站在旁边,眉眼含情地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温声道:“姑娘不必惊慌,他们不会再来了。”   少女期期艾艾道:“可他们知道我家在哪……还有我的继母,她总是想要将我卖个好价钱的……如果,如果公子……”   说话间,少女期许的眼神屡屡扫过花满楼。   花满楼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少女伸过来的手,宛若能看到一般温和一笑,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递过去:“姑娘若是不便回家,也可去投奔亲戚或是其他可信之人,这里是些银票,姑娘带着,行走在外也更安全些。”   少女暗自咬牙,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那公子可否好心收留我几日?我不白住的,会为公子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好好照顾公子的!”   花满楼仍旧是好脾气的模样:“男女有妨,此事对姑娘声誉有损,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公子不是未曾娶妻?”少女看着花满楼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油盐不进的书呆子。   “更何况,我还在这呢。”傅回鹤看够了英雄救美的好戏,终于开口解救已经快要一步步后退到他身边的花满楼。   少女看向傅回鹤,这个男人虽然也是这么温温和和的笑,但总觉得并不是什么温和良善的人。   她不想招惹这个男人,却又不甘心放弃这么一个金龟婿,娇嗔道:“我问的是花公子,同你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倒出了她是直直冲着花满楼来的目的。   傅回鹤抬手撑着下颌,笑眯眯地问桌旁的花满楼:“嗯,也对,花公子同我是什么关系呢?”   花满楼暗自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鼻尖,突然有些明白陆小凤的尴尬。   但显然,傅回鹤不需要花满楼的回答,自己也能将戏唱完:“啊,想起来了,是肌肤相亲同池相戏的关系呢~”   少女瞠目结舌:“你——你们!!”   随着少女被气跑的脚步声,花满楼再度在傅回鹤面前坐下来,面上是松了口气的神色。   傅回鹤好笑道:“我那样说,你也不生气?”   花满楼是真的不在意,只是笑道:“傅先生说的的确是事实。”   倒是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用词上多了些艺术加工。   “看花公子的样子,这种事很多?”傅回鹤伸手给花满楼斟了杯茶,“方才我进来时便觉得奇怪,你这二楼布置如此用心,一楼却空空荡荡,原是被砍踹了太多次?”   “之前……”花满楼顿了顿,面上的笑意渐收,“之前也有一个这样闯进小楼的姑娘,她也是带着目的接近于我,只不过……”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释   然笑道:“总之,后来这样的‘意外’便多了些,让傅先生见笑了。”   傅回鹤挑眉,没去追问那个“之前的姑娘”,看花满楼的表情便知,那姑娘不是死了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他的重点自然不在花满楼遇到过什么姑娘上,而是——   “花公子若是住去离断斋,可就没有这样的烦扰日光的莽撞之人了。”   见傅回鹤话音一转将话题扯到这里了,花满楼颇有些哭笑不得,哪里还猜不出傅回鹤根本就是做客之心不诚,招揽之心不灭。   “虽然的确会有一些不好相与的事,但我并不觉得这些人的到来是一种烦扰,正相反,如果这些人中哪怕有一个是真正遇到困难向我求助之人,我会因为帮到他们而感到幸福愉悦。”   花满楼说这话的时候,阳光探进来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好看极了。   “在下虽不能答应傅先生的邀请,但傅先生或许并不会拒绝多一个朋友?”   傅回鹤看着端起茶杯,笑容真诚的花满楼,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膀,端起茶杯与花满楼的茶杯轻碰出清脆的声响。   “来日方长,花兄若是改主意了一定要来找我。”   傅回鹤的声音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倦懒,他看向那边迎着太阳精神奕奕的黑心金丝菊,坏心眼道:“对了,花兄,今日我是不是就能将这黑心菊花带走了?”   花满楼闻言道:“自然可以,它恢复的很好,比我这里的所有花开的都要好。”   那黑心金丝菊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巴了下去,仗着花满楼看不见就明晃晃地向傅回鹤示威。   ——你要是敢带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傅回鹤:“……呵。”   花满楼听到对面人突然一声冷笑,不明所以道:“怎么了?是它有什么不对吗?”   说着连忙起身过来查看花枝的情况。   那黑心金丝菊见花满楼过来,在花满楼的抚摸下顿时挺直了腰板,花瓣一条条展开哪里还有半点萎靡的模样。   傅回鹤被气的牙痒痒还没法说,半晌,迎着花满楼疑惑的表情只能深呼吸平复心情,强做淡然道:“最近阳光好,就让它在你这里再晒两天太阳好了。”   “也好。”花满楼点头。   傅回鹤看着黑心金丝菊得逞之后摇头晃脑的样子,语气幽幽道:“反正以后花公子来离断斋也十分方便,出门左转便是。”   得意洋洋的黑心金丝菊陡然一僵,弯曲成了一个疑惑的形状。   花满楼迟疑道:“我的左边……?那不是李老板的药铺?”   “哦,花兄应当是记错了。”傅回鹤脸不红气不喘,睁着眼睛说瞎话,“李记药铺在空店面的左边,小楼在空店面的右边。昨日我见这临安府的阳光甚好,来往热闹,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心血来潮便买下了这间空置的店面。”   花满楼:“……?”   先不说他住了这么些年,邻居是谁他一清二楚,就说恰巧的空店面……   这里可是临安府最繁华的街道,怎么会有空置的店面恰好被心、血、来、潮买到? 第8章 大千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说着下次拜访的傅回鹤几乎是日日定时定点登门,从喝茶到品酒,从养花到留宿……总而言之,小楼里多出一间属于傅回鹤的客房。   用某位傅老板的话说就是,他的店里正在装修,叮叮当当十分吵闹,着实没法住人。   花满楼的小楼是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已经身为朋友的傅回鹤更不会。   花满楼不是没有去看过记忆中完全不存在的那处“空店铺”,但就像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傅回鹤说的才是真实的一样——小楼和李记药铺的中间,就这么无中生有挤出来一个占地面积并不小的空店铺。   这两天还有人进进出出着装修店面,来往颇杂。   周围的百姓也都时不时感叹这店铺空置了这么久,终于被盘出去了。   这让花满楼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   但好在花满楼是个平易宽厚的性格,他并没有陆小凤那样砸破砂锅也要看到底的执拗,对于朋友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他十分愿意包容,并且睁只眼闭只眼一笑而过。   这天,花满楼浇了二楼阳台的花,正准备去后院看看前两日移栽的牡丹,顺带看一看后院的酒窖。   往年的这个时候,花满楼总会不知哪一天就在酒窖里捡到一只醉醺醺的陆小凤。   昨夜的风似乎不太温柔,后院里的几株兰草上都沾染了一层灰尘,花满楼细细为它们擦拭着叶片,有些惊喜地发现其中一株结出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些。”男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傅回鹤动作慵懒地趴在窗口,霜白的发丝从肩头滑落,迎着风被撩起又落下。   “是啊,不过不只是这些。”花满楼抬头笑了下,“我喜欢世间一切活着的东西,它们都各有各的美好。”   “活着的东西,唔,精准的范围。”傅回鹤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而后换了个姿势。   花满楼听出了傅回鹤话里隐隐的不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站起身问了句:“傅兄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还好,今早不太好。”傅回鹤坦诚道,“今早有个小贼翻墙进你家的后院,当然了,这是你的后院,我本来不该多管闲事,但是这个贼踩了我头顶的瓦片吵醒了我睡觉,我被吵醒的时候脾气向来不是很好,所以我做了一些小小的……惩罚。”   对傅回鹤的起床气再了解不过的花满楼沉默了一下,回想初见时自己被按在湖水里险些淹死的经历,本着主人家负责的态度还是追问了一句:“什么惩罚?”   “我把他扔了出去。”傅回鹤轻描淡写的回答。   花满楼不得不思量了一下,当初傅回鹤单手将自己按在湖底动弹不得的力道,试图用傅回鹤的角度衡量“扔”这个动作所产生的真正力道。   “不过人没什么事。”傅回鹤将身子收回去,不一会儿,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那小贼轻功不错,就是运气差了些,落地的时候恰好被地上的石子滑了一跤,八成摔破相了。”   花满楼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张了张口,迟疑道:“那个,嗯……小贼,是不是大半夜披着个招摇的大红色斗篷,胡子被修成了两条眉毛的模样?”   “胡子没看见,披风是挺鲜艳的。”傅回鹤从屋檐下走出,眉梢微挑,“怎么,那也是花公子的朋友?”   “不请自来,夜探酒窖……”花满楼微笑着说,“至少今日不算朋友,傅兄扔的好。”   傅回鹤原本想阴阳怪气一下面前青年的“交友广泛”,但见花满楼这么回答,不由得也被逗笑。   他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下,对花满楼道:“花兄今日可有空帮我一个忙?”   “看来并不是一件小忙。”花满楼在旁边的池子中   净了手,神情有些促狭。   “的确不是。”傅回鹤道,“前些日子我曾交易出去一颗种子,它的状态并不是很好,此番我想请花兄一道前去看看它如今的情况。”   ***   花满楼只是跟着傅回鹤普普通通穿过了小楼里的一扇门,霎时间,他觉得周遭的气息顿时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   鼻间熟悉的木香混合着冷香的气息告诉他,他再一次来到了那个有些奇妙的地方。   离断斋。   傅回鹤走在前面为花满楼引路,慢声道:“离断斋除了做生意的前堂,栽种花草的后院,和我睡觉的湖泊,剩下的便是回廊里的这些房间。”   说着,他注意到花满楼欲言又止的表情,而后微微一想便知道花满楼想说什么,坦然道:“你砸下来那日我的确是在睡觉,不是在沐浴,所以我才穿了衣服。”   花满楼:“……”   解释的很好,倒也不必再有下次了,让这件事就此揭过怎么样?   傅回鹤忍着笑回过头,不再去逗弄好脾气的青年,而是接着道:“离断斋交易出去的种子都是有期限的,一旦契约到了时限种子没有发芽,我便需要去亲自收回。”   毕竟基本没有人在尝试过种子的奇妙力量之后,会甘愿失去它。   这个收回也大多数带着强制的意味。   “正如我们在某处抬头看天的时候,会看到许多星辰列宿,在人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同样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朝代,朝代之下有国土,国土之上有百姓。”傅回鹤尽量用花满楼能够理解的话解释着有关那些形形色色的平行时空,话音一转,“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花满楼微蹙着眉头理解傅回鹤所说的话,冷不丁被发问,愣了一下才回答:“可以?”   傅回鹤于是牵过花满楼的手,抬起来覆在面前走廊的墙壁之上,沿着那些星辰的玄妙轨迹轻轻的,一点一点的滑动着。   “以一个人的出生为例,他的一生会做出许多的选择,每一次选择的不同都有可能衍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故事走向。”   “所以在这些世界中会存在相同的一个人,却因为不同的选择,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发生着全然不同的故事。”   花满楼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人体的温度与脉搏的跳动,傅回鹤的手却是冰凉的,指腹带着玉石一样细腻光滑的触感。   他们的手指互相交错着,冰凉带着温热缓缓走过星辰轨迹的每一次分岔,停下来触碰每一个节点。   “而不同的故事,就有可能应运而生出一个新的世界。”   “而佛语中,对这些世界有一个更加深入人心广为人知的称呼。”傅回鹤的声音轻缓中带着玄之又玄的韵味,“……大千世界。”   七岁目盲,花满楼在那之后便依赖于自己的双耳所听,双手所感,如今手指的触感与耳边都是一个人,这让他不仅升起一丝逼仄的被侵占了领地的错觉。   花满楼将手从傅回鹤手中抽出,手指藏于宽大的袍袖中蜷缩了半晌,才低声道:“幼时研读佛经之时常见“三千大千世界”一说,本以为是佛学泛指,却没想到自己到底是井底之蛙,不懂世界之辽阔了。”   傅回鹤侧目看了花满楼一眼,这才神情从容地收回手,向旁边走了两步打开一扇门:“其实事实并没有佛经上说的那般玄妙就是了。”   花满楼却没有第一时间向前,而是面色谨慎道:“傅兄没有什么其他需要嘱咐的事项了吗?”   傅回鹤哼笑了一声,施然走进这扇门:“相信我,比起你会做出的事,我曾经做过更混账上千倍的事,也没损耗到某个世界分毫。”   ……   没有飞翔,没有坠落,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第9章 大宋汴京   【这江湖上有‘六成雷,四万苏’之说,这雷指的便是讲究「以理服人,以智胜人」的六分半堂,这苏指的也自然只有「唯情唯义,天下皆兄弟」的金风细雨楼!】   楼下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说着的依然是汴京城中多听不厌的雷苏二派势力的故事,但饶是讲过几十上百次,每一个刚来到这座辉煌富贵之城的人都会驻足听上那么一会儿。   傅回鹤与花满楼坐在二楼,两人已然换上了与此处地界百姓无二的衣衫——好在虽然银票铜钱并不通用,但碎银子的确是硬通货。   “天子脚下,江湖势力却如此做大……”   花满楼说话时压了些声音,花家在商界官场都有涉足,花满楼自幼接受的教育也非常人所能比拟,眼界更是不同,侠以武犯禁这种事古来有之,但也没有哪一次会有什么好结局。   傅回鹤嗅了嗅杯中的酒液,似乎有些嫌弃,喝了一口之后便放在一边。   “金风细雨楼的背后有朝廷的影子,是近些年才新崛起的势力。   主事人是个相当有手腕的人,外可令江湖群雄低头称赞,内里交好朝廷大员,与类似六扇门的衙门机构私交甚好。   这才让金风细雨楼在短短时间内从六分半堂的身上撕咬下来四成的肉,稳稳站在了京城这样吃人的地界上。”   “听傅兄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这位主事人有些好奇了。”花满楼的失态只在刚来到此地的时候,之后便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暖浅淡的笑容,“怎么了,是这里的酒味道不好?”   傅回鹤兴致缺缺道:“味道都大差不离吧。”   花满楼尝了一口酒,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是不是……嗅不到气味,也尝不到味道?”   与傅回鹤相处越久,花满楼越觉得他之前觉得傅回鹤的一些戏言,似乎并非是简单一句的戏言。   “倒也不是,我不是说过吗?”傅回鹤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再度落在花满楼身上,“你小楼的花香我就闻得到。”   花满楼也不再多问,只是笑道:“那回去之后傅兄可一定要尝一尝我后院还未启开的酒酿。”   反正每年都会来的偷酒凤已经被傅兄扔了出去,一时半会养不好脸上的淤青。   “你说的我可记下了,回去之后赖账我可是不依的。”傅回鹤也笑了,而后像是无意间抬手碰到了唇角的弧度,顿了顿,猛然发现与花满楼同处之时,他似乎总是在笑。   不过这应当并不是件坏事。   他想着,顺手捻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咽下去才发现根本没尝出滋味。   糟糕,还是想把人拐回离断斋。   楼下说书人折扇一打,语气跌宕激昂起来。   【虽说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近日卧病在床,大权旁落,但六分半堂痛失雷总堂主,更是大伤元气!兼之雷苏两家退婚一事,两方势力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听到这里,傅回鹤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对花满楼道:“要不要去看看他?”   “嗯?谁?”花满楼一愣。   “你好奇的人。”傅回鹤道,“金风细雨楼的主事人。”   ***   金风细雨楼有青、红、黄、白四楼,中央立有一座玉塔,那便是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居所。   花满楼认为的见面,应当是傅回鹤与对方有旧,奉上拜帖入座相谈。   然而傅回鹤的见面,却是月黑风高夜,爬墙走瓦路。   花满楼站在墙边,俊雅的面容有些无奈:“一定要吗?”   傅回鹤丈量着墙面上下的高度,跃跃欲试:“这并不高,旁边有棵树,简直就像是为翻墙量身定做的。”   花满楼察觉到旁边的气流不对,出手迅疾地拽住了傅回鹤的衣角:   “……不必如此。”   傅回鹤眨眨眼,问:“花兄有更好的办法?”   花满楼只得叹了口气:“虽然我是个瞎子,但是功夫多少还是会一些的。”   很难讲傅回鹤是不是早就打着这种主意,因为他现在的眼睛里明显闪烁着一种计谋得逞的狡黠:“好啊,那我就将我交给花兄了。”   ……   金风细雨楼的机关遍布四楼一塔,守卫也很是森严,比起其他的地方,这里还多出了许多武功不俗的江湖好汉。   但傅回鹤却偏偏能报出精准安全且避开各路寻访人马的方向位置,配合花满楼悄无声息的轻功,两人几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动,就这么溜进了江湖顶尖势力的守卫最中心。   傅回鹤感觉到花满楼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抽走,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其实他挺喜欢武林人士这种上上下下飞的轻功,只可惜灵雾并不能让他变得可以修习这些世界的武功,不然还能给他贫瘠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   “傅兄,我在想一件事。”花满楼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摆,忽然低声开口,“一个人如果能看清这么守备森严的地方所有的防守路径和机关触发,怎么会没有悄无声息潜入的本领呢?”   傅回鹤无辜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根本不是人?”   花满楼:“……”   怎么说呢,傅回鹤的回答,每一次都能击中花满楼毫无预想的点。   花满楼就这么听着傅回鹤的衣衫摩擦声忽远忽近,将这地方里里外外寻了个遍,特别是在花园和盆栽的地方,就连锦鲤池子都撩拨了半天,也没找到想要找的种子。   主人家不在,花满楼倒是没有随意走动,而是轻嗅着房中的燃香,眉宇间有些困惑。   傅回鹤回到花满楼身边,身周的气场有些冷凝:“我没有察觉到种子的气息……奇怪,莫非他还能随身带着种子行走在外?”   花满楼温和道:“或许你可以当面问问他。”   “嗯?”   “从房中的熏香来看,燃了已经有些时辰,此间主人走时并未熄灭,或许他离开的地方并不远,时间也并不长。”   花满楼的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响动。   傅回鹤握住花满楼的手将人拉到门后,两人的身边白雾顿起,逐渐将身形笼罩进去。   出现的是一个男人。   一个坐在轮椅中,面带病容,身形瘦削的男人。   只不过比起那日在离断斋时,他的面容红润了些许,眼睛更亮了几分,燃着一簇火,亮若寒星。   而就在他行至门口之时,暗处的许多扇窗户突然打开,寒光乍现的箭尖直指这个男人,尖端在黑暗中隐隐透着不详的颜色。   “这般意气用事,倒不像是狄副堂主的作风。”   只是九月,苏梦枕的身上就披上了厚重的大氅,他低低咳嗽了几声,双手中却还抱着一个圆形的类似汤婆子一般的东西,只不过上半部分却镂空成了类似金属香囊的模样。   “苏楼主为何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金风细雨楼出了些小问题?”娇媚的声音自暗处吃吃而笑。   此人正是雷媚,也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见不得人的情妇,但同样也是关键时刻反叛雷损,使得雷损一代枭雄含恨命丧的关键人物。   苏梦枕侧首,只淡淡道:“多谢阁下提醒,只不过这不是六分半堂,不必劳烦雷夫人费心。”   雷媚这样的蛇蝎,倒戈向金风细雨楼是为了向雷损报仇,但同样的,为了更大的利益,她也可以再次反咬金风细雨楼一口。   她来试探传言病情转好的苏梦枕,她也的确需要一个警告与教训。   苏梦枕的手里出现一把刀。   一把颜色   血红,薄如蝉翼的刀。   只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艳红色的刀光闪过,破空声同时响彻在四个方位,就见那原本寒光乍现的暗器都被锐利的刀身齐齐削成了废品,而那道绚丽婀娜的艳红色却乖巧地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中。   苏梦枕的武功比起他双腿健全之时,竟然又增益了几分!   这个人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雷媚如银铃般的娇笑声再度响起,却已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苏楼主,这不过是一次提醒罢了,贵楼也比六分半堂没有干净多少呢,后会有期……”   暗处那些操控机关的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他们的到来并非威胁苏梦枕的性命一样。   苏梦枕收起红袖刀,抬手掩唇又低咳了几声。   他控制着轮椅缓缓进入门内,抬手一挥,门被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间的视线,而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声。   门刚一关上,就有婢女上来点燃了室内的炭盆燃炉,不一会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但苏梦枕身上的大氅却并未取下,而是低声道:“出来。”   一个白衣男子从屏风后面缓步而出,看向苏梦枕的眼神满是关切:“大哥。”   白愁飞走到苏梦枕身后推着苏梦枕的轮椅前行。   “二弟。”苏梦枕看见白愁飞后面上的冷峻之色稍褪几分,“此番十二坞之行如何?”   ……   之后的话,傅回鹤和花满楼并未再继续听下去,在白雾的遮蔽下,傅回鹤带着花满楼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傅回鹤的手刚松开花满楼,就被花满楼拽了回去。   傅回鹤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花满楼有些结巴道:“傅兄,我、我们是在……是在天上飞吗?”   “啊,抱歉抱歉,我忘记了。”傅回鹤连忙让灵雾将两人从高空放下去,而后顺着花满楼的后背低声道,“冷静,冷静,只是在天上飞而已,你们不是经常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吗?”   “这不是一回事!”花满楼发现同傅回鹤在一处,比被牵连进陆小凤的麻烦里还要惊心动魄,“还有,轻功也并没有在天上飞。”   他的表情很是严肃。   “也差不离……”傅回鹤理亏地转移话题,“方才你见过苏梦枕了,如何?”   “苏梦枕。”花满楼被问及这个,很是认真的念了念这个名字,而后珍重道,“他虽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但……他也的确是世间少有的英豪,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手中的便是我说的那颗种子。”   傅回鹤当时一眼便看出,苏梦枕拿在手里的那个金属圆球里面就是荆棘种子。   苏梦枕不但用自己的鲜血在喂养它,也的确尽他所能在保护这枚种子。   ——即使这枚种子,甚至都没能保住他在苦水铺中剧毒失去的一条腿。   “你说那颗种子的状态不太好,我却觉得它似乎很是活跃。”花满楼微笑道,“我听到了她在苏楼主手中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唔,她在我那的时候据说哭的挺伤心,看来新主人的确是比离断斋好上不少。”傅回鹤方才也隐隐能感觉到荆棘种子内的生机蓬勃了许多。   与苏梦枕之间的联系也愈发紧密起来。   “对了,刚才你说到室内熏香的时候,表情为何有些奇怪?”   花满楼道:“因为我闻到了那熏香和室内摆放的几方盆栽药性混合后,便是一种要人性命的慢性剧毒。”   傅回鹤并不意外,他早在结缘屏上便看尽了苏梦枕原本的命运轨迹,自然知道苏梦枕此时身边的兄弟是如何的豺狼虎豹。   而后他听见花满楼又道:“不过想必苏楼主也已经   知道了。”   “哦?”傅回鹤想了想,了然,“种子。”   花满楼但笑不语。   在离开前,他听到那个小姑娘焦急的声音反复说:   【苏、苏苏!这个人想杀你!他想杀你呀!!】   而苏梦枕的手指,则是在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手中的金笼。   ***   回到离断斋,两人便见到留着看店尔书一脸生无可恋地躺平在长桌上,听到两人来也只是翘了下尾巴以示抗议。   傅回鹤随手捋了一把毛绒绒的小兽,而后问花满楼:“怎么样?花兄有没有觉得离断斋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   梅开三度。   花满楼无奈:“傅兄……”   “好吧,没关系。”傅回鹤耸肩,“你的寿命还很长,我可以晚几年再问。”   花满楼到底不是离断斋的人,傅回鹤不能屏蔽三千世界的天道太久,所以才会匆匆带着花满楼回来。   不过好在荆棘种子的情况的确不错,一开始傅回鹤其实是打着如果苏梦枕没能好好对种子的话,就剥夺契约转嫁给花满楼的计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不用承担强行打断契约的痛苦,傅回鹤的心情也十分轻松。   “傅兄知道我在何处。”花满楼笑得温雅,语气真诚而郑重,“但有所需,在所不辞。”   傅回鹤于是便道:“那不如现在便去小楼的后院,启两坛好酒如何?”   花满楼笑:“自无不可。”   两人于是并肩向外走。   “其实,在看到苏楼主与种子的相处之后,倒是的确让我有些感触。”花满楼忽然道。   傅回鹤:“感触?”   “苏楼主应当是个很寂寞的人,但是有了一颗在这世上视他为全部,不论何种境地都陪伴左右的种子,未尝不是一种值得他人艳羡的幸福。”   “人生一场,有这样的陪伴足矣。”   话音刚落,长桌之后的墨玉屏风骤然闪过金色的光芒。   长桌上的尔书猛地坐起身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傅回鹤朝外走的脚步顿住。   花满楼疑惑侧目:“怎么了?”   傅回鹤回身,注视着屏风上一笔一划写出的花满楼三个字,嘴唇动了动。 第10章 死种一颗   陆小凤终于还是喝上了花满楼去岁酿的好酒,就是一边的胡子看着有些不自然的别扭。   不过花满楼是他的损友队列中最不会戳他心窝子的良善友人了,陆小凤在小楼里窝得理所应当。   不过他还是对那天那个住在小楼客房里出手迅疾的神秘人十分好奇。   “所以那位客人是同你才认识不久咯?”陆小凤的大红披风被他搭在旁边的椅背上,伸手抹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两人的脚边已经码了三四个酒坛,浓烈的酒香气弥漫在小楼里。   “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花满楼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喝,只是闻了闻,说话间不免想起那个约了喝酒,而后连着十几天都不见人影的朋友,“他给我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陆小凤的眉毛一动,看着对面勾唇而笑的花满楼,不由道:“你这样说,那我可就对这位有趣的朋友更好奇了几分。”   背后论人,本就不是花满楼的作风,他给陆小凤倒了杯酒,笑道:“这可是最后一壶百花酿,你确定不静下来好好品一品?”   “最后一壶?不对吧,我可是看到酒窖里还有没开封的四坛呢!”在花满楼的百花酿这件事上,陆小凤可不是什么好骗的小伙子,“那可是四坛子百花酿!”   花满楼的笑容浅淡温和,不再接陆小凤的话,而是小酌了一口,而后手指收回到了袖中。   自家好友看着温温和和好说话的脾性,其实最是心有章法,陆小凤知道这是没戏了。   他唉声叹气地趴在桌面上,一只手却一点一点将桌上的百花酿勾进了自己怀里抱着,一副心头肉没有你我可怎么办的哀怨。   夸张叹声了好半天,陆小凤都没得来好友的劝慰,抬眸看去,就见花满楼好似在出神的模样,手里把玩着一颗拇指指腹大小的……   “这是什么?玉吗?”   陆小凤其实想说石头,毕竟那东西虽然圆润,但是颜色褐沉沉的,看上去暗淡无光,甚至有些灰扑扑的,就很像是街边被人随意踢到一边的鹅卵石。   花满楼实在不像是会拿着一个石头摩挲出神的人。   陆小凤只在陷入爱情的少女身上才见过这种可爱的行为,这会儿的眼神颇有些八卦好奇。   花满楼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是朋友送的种子,我只是在想,要怎么种它。”   “种子?”陆小凤又看了眼花满楼手里的那颗其貌不扬的小石头,对于种子来讲,这个头是不是大了些?   不过在这方面,花满楼才是个中能手,陆小凤是个只懂摘了鲜花送美人的浪荡子,便懒懒道:“种种子不都是挖个坑,埋点土,浇点水……或者再来点什么农家肥?”   话音刚落,陆小凤就觉得一阵风袭来,后脑勺一凉,整个人往前栽了一下。   ***   离断斋后院   在湖水映出的画面里听到农家肥三个字,人没去小楼但是暗搓搓盯着人看的傅回鹤咬着牙,给了陆小凤脑壳一巴掌。   帮他清一清脑子里快溢出来的水!   前两天扔人的力道果然太轻了!   尔书在旁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滚来滚去,满身草屑。   傅回鹤挑着离断斋里滋味苦涩的交易品狠狠抽了两口,盘膝坐在岸边的高大身影颇带了些可怜的味道。   尔书将自己挪到傅回鹤身边,爪子尖尖勾了勾傅回鹤的衣角,用软乎乎的声音说着伤口撒盐的话:“看开点,毕竟是种子嘛,咳……这农家肥以后估计免不了的。”   傅回鹤面无表情地转头。   尔书又想笑,但又不敢当着傅回鹤的面笑,只能艰难背过身去无声笑到小身板一抽一抽的抖。   傅回鹤不   理它,吸了一口苦涩的烟,吐出的淡淡白雾弥漫在四周,一边垂眸盯着画面里的青年看。   他看向那颗被青年握在手心的种子,喉结滚动了一下。   傅回鹤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的种子长什么样子了——直到半个月前,花满楼从那一池子欢欣雀跃贴贴的种子里,挑出来一颗死气沉沉的破石头。   ……   花满楼的体质特殊,当他的名字在结缘屏上亮起来的时候,一群暗中偷看的种子们无不欢欣雀跃。   但傅回鹤的心情却有些并不是很愉悦。   因为只要结缘屏上亮起了名字,就要按照离断斋的规矩来,舍弃、换取、交易……然后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如愿以偿。   这种索取必须是交易人本身付出的东西,而非傅回鹤之前向花满楼提出的雇佣协议。   当傅回鹤皱了下眉,走到长桌后面准备做生意时,离断斋却生出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傅回鹤推到了一边,而后将旁边揣爪爪的尔书按在了座位上。   突然被篡位的傅回鹤:“?”   突然上位的尔书:“!”   紧接着尔书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毛脸纠结的看了眼旁边的傅回鹤,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花公子,你是否愿意与离断斋做一个交易?”   花满楼听到这熟悉的话,刚想拒绝,就听尔书紧接着说——   “你可以在离断斋里选择一颗种子,只要这颗种子发芽,离断斋便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尔书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盯着花满楼看,半点余光都不敢给傅回鹤。   旁边站着的傅回鹤眯起眼。   花满楼有些惊讶,问道:“那……倘若种子没有发芽呢?”   尔书的回答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也不会有任何的妨碍,只需要将种子还回便是。”   傅回鹤突然开口:“哪怕他在得到种子的期间使用种子的愿力?”   尔书的爪子几乎纠结成麻花,磕磕巴巴道:“花公子的体质特殊,种子……种子影响不了他什么的,既然没有得到,离断斋就不会索取。”   这实在算不上是一场交易,更像是一种……离断斋上赶着想让花满楼带走种子一样。   傅回鹤彻底安静了,站在旁边拿出长杆玉烟斗垂着眸子吞云吐雾。   这种亏本生意他的确不好做,让尔书来合适。   尔书又问:“花公子可否愿意?”   说着,又怕花满楼再度拒绝一样,连声道:“那些种子都很可爱的,很有灵性很乖的,花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花满楼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正如他方才所讲,他也的确是兴起对种子这种专属陪伴的艳羡之情。   再然后,傅回鹤就看见尔书居然将花满楼带到了屏风后的灵雾池子里,直接说了句让花满楼随意挑,这些都是愿意和他走的种子。   傅回鹤额角的青筋一动。   简直胡闹!   灵雾池子里不仅仅有那些还活着的种子,还有一些在经年累月的失望中消耗殆尽生机,最终沦为顽石的死种。   花满楼按照尔书说的伸手进去面前的池子里,一种温暖又无形的力量包裹着他的手臂,缠绕上他的手指,那种感觉……不知为何,花满楼想到了傅回鹤。   明明一个温暖一个冰冷,花满楼却无端端觉得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感觉都很傅回鹤。   池子里的种子们都欣喜的贴过来,争先恐后的亲亲花满楼的手指,让花满楼的眼角不由弯出温暖愉悦的弧度。   傅回鹤暗自啧了一声。   一群撒娇精。   ——种子们都本能的知道,跟着花满楼走,有很大的可能会生根发芽。   池子其实很大,花满楼摸了   好一阵都没能摸到边界,贴上来的种子们性格也各有特点,俏皮的,可爱的,腼腆的,骄傲的……花满楼的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新奇,一个接一个的摸过去。   傅回鹤又无声啧了一声,视线移开到一边。   这种不区分的温柔最可恶了!   惹得这些小东西一个个的往上扑,也不知道幸运种子是哪个,回头没被选中的那些估计又要闹好几天的脾气。   正想着,傅回鹤就听见尔书倒抽了一口冷气,种子们隐隐的蠢蠢欲动也像是戛然而止一般陡然安静下来。   傅回鹤有些纳闷,再度看向花满楼那边。   就见青年的手中握着一颗灰扑扑的破石头,饶有兴趣的摩挲着。   傅回鹤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那石头表面的一道贯穿裂痕。   ——幸运种子竟是我自己。   傅回鹤放下烟斗,嗓音干巴巴道:“这个是死种,种不出来,你……你换一个。”   花满楼笑道:“不是只要我选喜欢的吗?我很喜欢它。”   种子本种·傅回鹤:“……”   花满楼接着道:“我可以带它走吗?”   尔书两只爪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紧张得说不出话。   店里的其他种子越发安静地缩在一起。   ——当然不可以。   ——店主不参与买卖,把店主放下,谢谢。   傅回鹤皱着眉正要拒绝,就听尔书提高声音斩钉截铁道:“可以!就它了!需要打包吗!”   傅回鹤阴沉的,带着杀意的眼神刮向尔书。   尔书一抖,然后有恃无恐地挺直毛绒绒的腰板:“我是这场交易的店主,我说了算!”   傅回鹤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场交易里他不是店主,所以他的确在离断斋可以买卖的种子里。   近乎表情木然地,傅回鹤眼睁睁看着尔书十分热情的将那破石头擦了两下,装进小匣子迫不及待地塞给了花满楼。   ……   从回忆里拔出心神,傅回鹤见湖中湖面里的花满楼挑了好半天,才选出一个青花瓷小盆,给石头细细洒了些水,动作轻柔地将石头种进了土壤里。   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尔书托着腮,一脸美好道:“他真的好温柔哦。”   傅回鹤最后深深看了画面一眼,回袖恢复了湖面的平静,嗤笑一声,道:“你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能把一颗破石头种出花来?”   而后站起身,朝着里间走去。   尔书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低着头用爪子揉眼睛,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既然觉得他种不出来,那你干嘛还别扭到连见都不敢见人家?”   “……闭嘴。”   就你长了嘴,一天到晚叭叭叭。 第11章 尔书所托   青花瓷的小花盆在夜里时被花满楼带回了房间,放在了开着缝隙的窗户旁边,土壤表面落着一道清丽的月光。   花满楼推开房门,敏锐察觉到一道熟悉的心跳呼吸声停留在桌面上。   “尔书?”他侧过身。   花盆旁边的白色小兽蹲坐在花盆边,两只褐色的爪爪扒在花盆边缘,静静地注视着花盆里面,听到花满楼喊它,这才转过头来打招呼:“花公子。”   见花满楼只是在桌边坐下,并没有问什么,尔书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小声道:“我就是来看看他。”   它?   花满楼想到自己带回来的种子,而后温声道:“你认识这颗种子?”   爪子尖摸着花盆边缘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咯吱声,尔书低声道:“嗯,我认识他,他……他救了我。”   花满楼也不问一颗种子为什么会救过尔书,只是抬手抚摸着尔书毛绒绒的小脑袋,笑道:“那我努努力,尽量将它种出来。”   “……嗯。”尔书尖尖的犬牙咬着下唇,踌躇了好一阵,才说,“其实,这样种是不行的。”   “那天是我越权把种子给了花公子,但是……但是作为离断斋的店主,老傅不认可的交易,是不能签订契书的,所以你到现在也不能算是这颗种子的契约者。”   “不管花公子再如何用心,他都是听不到的。”   “但是!但是——”尔书紧张的抱住花满楼的手指,努力推销的急切和那天如出一辙,“虽然是一颗死种,但是他真的是很难得很温柔的一颗种子,是离断斋最好的种子,花公子你别放弃他。”   和孩童软糯的嗓音相衬,尔书其实真的是一只体型算不上大的小兽,算上那条大尾巴,也不过和松鼠差不多大小。   这会儿毛绒绒的柔软身子都贴在花满楼手边,暖烘烘的。   花满楼的手指耐心的抚摸尔书的脑袋,慢慢抚平尔书的情绪,显得十分冷静且从容:“没关系,可以慢慢说,我在听……别怕,既然我选择了它,不论怎样我都不会放弃它的。”   “这颗种子真的很珍贵,只是……只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一些事,他的脾气可能不是很好。”   尔书低着头,想到自己当时在推销的时候说的“离断斋的种子都乖巧懂事可爱”话,心虚不已。   “其实离断斋的种子们,哪怕是死种,也都是曾经有过交易记录签订过契书的,只有这一颗从来没有被交易过。”   尔书叹了口气,无奈道:“其他种子是在无尽的等待与失望消耗中失去灵气,不得已变成死种,但是这颗……他是自己劈了自己一剑,硬生生把自己给劈死了,也不肯契约别人。”   “为什么?它不想发芽吗?”花满楼的确没料到这个回答。   “发芽。”尔书重复了一遍花满楼的话,然后道,“对于种子来说,契约是对人类有好感的起始,发芽是动心是喜欢,在双向的情感奔赴中才会慢慢长大,最终开花结果,化形为人,得以离开离断斋。”   “种子都想要被带走,想要发芽,想要活下去,想要得到自由,而那颗种子……他什么都不想要。”   花满楼想起当时在摩挲池子中种子的时候,那颗种子静静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哪怕他的手指触碰到它,感受到的情绪也不是欢欣或是腼腆,而是一种极其不耐烦的,类似那种——莫挨老子的龇牙警告。   这就是为什么,花满楼从来不觉得那颗种子是死种的缘故。   不过脾气嘛,的确是不太好。   花满楼想着,忽然勾唇轻笑出声。   尔书歪着脑袋,不明所以的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轻笑着问:“你们是怎么判断他是死种的?”   尔书被   问住了。   这……这还用怎么判断?老傅那模样死的简直不能再彻底了啊!   但是话又不能这么说,尔书支支吾吾了好半晌道:“没有灵气,一动不动,也不吭声,那不就是死种了嘛。”   花满楼唔了一声,认真道:“那有没有可能,它就是想睡觉不想搭理人呢?”   想起某个起床气大得恐怖的男人,尔书干笑了两声。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种子和花公子绑死,它当即连连点头,真诚道:“没准是呢!这些年我们可能都误会了,这次花公子阴差阳错带他出来,说不定就正好呢!”   花满楼哪里听不出来面前小兽的小心思,微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朋友的。”   尔书抬头看着花满楼隽秀的五官,态度郑重而真诚的摇了摇花满楼的手指,站直了身板朝着花满楼鞠躬:“这颗不省心又麻烦的种子,就拜托您了。”   花满楼没忍住又揉了几下尔书的脑袋,这小家伙真的是可爱极了。   “尔书的朋友一定也和尔书一样,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呢。”   尔书心虚地咧开嘴角,眼神飘忽。   可、可爱啊……可怕到没人爱吧……   “对了,花公子,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争取让老傅同意签订契书,这样这颗种子才有发芽的机会!”   ***   在尔书找过花满楼的第三天,揣着手的傅回鹤终于在阔别多日之后登门拜访小楼。   花满楼在桌前写着什么,砚台不远处放着青花瓷花盆。   他听到来人刻意压重的脚步声,没听到心跳呼吸就知道来人是谁,当即笑道:“傅兄再不来,午膳后我便要去离断斋寻你了。”   傅回鹤脚下一顿,熟门熟路地在花满楼面前座位里坐下,态度十分自然:“找我做什么?”   “之前交易的时候很多地方都没能询问仔细,正好你这个店主在,我当然要好好询问一些细节的。”花满楼弯唇笑了笑,而后垂眸继续写回信,“傅兄稍等片刻。”   傅回鹤瞥了眼毫无动静的花盆,应了一声,不动声色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花满楼听到声音,而后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架子后面拿出两个酒壶放在桌上,又翻了两个酒杯出来:“答应傅兄的百花酿,特意为你留的,尝尝看?”   傅回鹤有些想拒绝,喝酒误事,他的酒量他自己心里多少有点子数——他今日来是想说服花满楼换一颗种子的。   但当那股夹杂着花香气的酒香味霸道夺去了自己的嗅觉时,傅回鹤还是忍不住动了动下手指。   好香!   “明日我要离开临安府回去金陵为我父亲贺寿,到时候会带着种子一起,这才想问问傅兄培育种子可有什么忌讳?比如这颗种子喜欢吃什么,喜不喜欢晒太阳,土壤喜欢湿一点还是干一点,如果到时候我将花盆放去花园里,它会不会喜欢其他花草的气息?还有——”   傅回鹤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面无表情道:“你是种花还是养崽子?”   花满楼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其实我总觉得这颗种子虽然不像是其他种子那样活跃,但总归是有些自己的小脾气,我不想因为不了解它而委屈了它。”   “如果要说了解这颗种子的话,那一定是身为店主的傅兄了。”花满楼笑得十分真诚,表情略带苦恼之色,“傅兄可以教教我吗?”   傅回鹤没吭声。   我是疯了,才会教你怎么种我自己。 第12章 喝酒误事   傅回鹤嗅到了一种圈套的预谋,但是后院的花太芬芳,桌上的酒太香醇,对面的青年又太真诚。   他坐在椅子里别扭了一会儿,还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然后眼睛一亮,紧接着就是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过酒液的味道了!   在离断斋里他经常喝醉,但是入口的酒没滋没味,只有酒醉后的晕眩乏力能带来一点类似活着的错觉。   喝着喝着,原本拿在花满楼手里的酒壶,也到了傅回鹤的手里。   花满楼便低头继续斟酌回信的字句,写完之后吹干了墨迹,折叠好放到了一边的柜子上,等着一会儿家里的下人过来取走寄出。   傅回鹤看着花满楼有条不紊的动作,手指搭在青花瓷小盆的边缘,语气有些不开心:“你就非得拿这颗种子不可吗?”   花满楼一顿,他虽看不见,但是对情绪的感知却十分敏锐。   傅回鹤这个人,身周的气场一直都是一种神神秘秘又带着一种放荡不羁的感觉,很少有什么情绪的外露,但此时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也或许是因为……这颗被带出离断斋的种子?   花满楼沉吟了片刻,而后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它很寂寞。”   傅回鹤声音短促地笑了一声,又倒了一杯酒:“一颗死了的种子,说白了就是块顽石,有什么可寂寞的?”   “人类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悲欢离合强加在身边的东西上,自找烦忧。”   傅回鹤一手撑着脸颊,一只手端起酒杯细细慢慢的品,说话声散漫中带着轻嘲。   “竹子知道什么宁弯不折,傲骨铮铮,它们只知道空心直立更容易生存;红豆知道什么相思断肠,不过是繁衍的本能驱使簇拥生长;鸿雁知道什么情意绵绵,不过是为了生存屈服于人类的驯化为其传信……”   傅回鹤手中的酒杯碰了下青花瓷的花盆,发出一声铮鸣响声。   “这颗种子,没有你想的那些情绪,不过就是一颗死种而已。”   “你又何必执着于它?”   花满楼静静听着傅回鹤的言语,脸上的笑容很淡。   他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笑得温和有礼的。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也的确说不上生气,只是有些……   花满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这些只是一种美好的寓意罢了,你又为什么要说的这样支离破碎?”   傅回鹤侧首,淡淡反问:“人类觉得是美好的寓意,问过植物动物是否愿意承载了吗?”   花满楼一时语塞。   傅回鹤说话的角度总是很奇怪的。   傅回鹤又道:“这就叫一厢情愿。”   “你看,你们人类什么都懂,就是只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天地万物,想七想八。”   若是从前,花满楼的确可以温和指出傅回鹤是歪理,但在花满楼可以听到花草心声的现在,他却在想,万物有灵,如果傅回鹤是真的从有灵的世间万物角度看待问题,那也的确是说不出错误的。   花满楼是个很能包容思想、言论、看法的人,他只是想了一会儿,脸上便又露出笑意:“好吧,或许你说的并没有错处。只不过我还是会赞赏竹子的正直,笑看红豆的相思,感叹鸿雁的缱绻……不是因为我觉得它们应该是这样,而是觉得它们本就是美好的存在。”   傅回鹤微醺,也想了一下,而后给花满楼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   两支酒杯相碰,皆是一笑。   花满楼酿酒,但并不好酒,他缓缓抿了一口杯中佳酿,低声道:“方才的那句话,我并没有说完。”   “不过现在或许要换一种说法。”   “大抵是因为或许   我很寂寞,所以我看这颗种子,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寂寞。”   傅回鹤倒酒的动作一顿。   “你才说,家庭和睦美满,江湖知己二三,小楼花草簇拥,还会觉得寂寞?”   花满楼听到傅回鹤将自己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心下知道这人明显是记仇自己的拒绝,但还是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花满楼的脸颊微侧,面上笑意渐收。   春日晴好,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   青年道:“幼时双眼目盲之后,家中长辈兄嫂便对我呵护备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的下人都时常因为我的举动而受到训斥苛责,但是我不能说我的家人做的不对,因为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因为爱我,所以才会想给我更好的,最好的。”   花满楼并不是先天目盲,他有过看清这个世界的年岁,那时年幼,但是仍旧在记忆中留下了斑驳灿烂的回忆。   他记得父母的模样,记得哥哥们的面庞,记得花家堡的美丽温馨。   “所以我只能让自己做的更好,做到最好,做到让大家都不担心,做到让所有人欣慰放心。虽然我是个瞎子,但是我的人生还在向前走,我的家人、朋友,也不应该被我的目盲困在我七岁的那一年。”   “但是他们走的很快,小楼会有热闹,但也总会空荡,我也……偶尔会感觉到寂寞。”   “怎么说呢……”花满楼笑了下,“我也是普通人,又不是圣人,总是会有些小情绪的。”   傅回鹤脚尖用力,将面向青年的椅子转了一转,面向阳光,晒得有些懒洋洋,自在淡淡着接话,如同最寻常不过的闲聊:“那就成个亲?你们人类不是都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亲包治百病?”   活的好好的人要成亲,半死不活的要成亲,就连有些黑心肠的人,死了都要结冥婚。   啧,月老还要管阎王殿的事儿,忙得很呢。   活得久故事见得多了,美好的没几件,腌臜的玩意儿倒是见的不少。   花满楼没听出来傅回鹤的未尽之语,傅回鹤也没想着用那些东西讲来污染青年的耳朵。   “成亲是一种禁断的誓言,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的事。”   花满楼轻轻笑着,虽然没听到傅回鹤的未尽之言,却阴差阳错回答了他的话。   “或许会有姑娘因为我现在的容貌家世,脾性温良喜欢我,一时琴瑟和鸣。但我在明知道自己双目失明,日后变数颇多,或许很难负担起家庭的情况下娶了她,本身就是一种欺骗。”   花满楼想起那个歌声婉转笑如银铃的姑娘,微微一笑。   也正因为他从来都不愿连累某位女子,所以在飞燕说出那句话时,他并没有如陆小凤担忧的那般心伤。   ——“我又没有让你喜欢我!”   ——“是的,你的确没有让我喜欢你。”   那时,他也仍旧可以笑容淡淡,因为他从没有想过回应。   傅回鹤其实挺害怕花满楼这种天性温柔的人,这样的人同样对他人温柔,对自己残忍,矛盾的很:“人类的烦扰,多数都是没银子造就的,可你家中良田旺铺,仆从过千,何必自扰?”   花满楼将杯中酒液喝尽,轻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一个本该有更好选择的女子,日后活在‘你的夫君很好,可惜是个瞎子’的言语下;让我的孩子一出生便要担负起‘你的父亲实在是可惜,偏偏是个瞎子’的惋惜。他们本不该如此,只因我是个瞎子。”   “我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但却左右不了他人的言论,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拖无辜之人进来这趟浑水里呢?”   花满楼的笑容很暖,藏着掩盖在面容之下对抗黑暗的疲倦与寂寞。   他喜欢风,喜欢雨,喜欢枝头的每一朵花,喜欢天边飞过的每一只鸟,飘荡的每一片云。   它们都不曾回应花满楼的喜欢,花满楼也习惯了给予。   诚然,他是辛苦的,但是他从不认为命运不公或是艰难——他有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坚持,温和,乐善好施,让人无法抗拒却也难以真正接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傅回鹤看着花满楼,眼神专注,带着一丝探究与好奇。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奇怪又矛盾,却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真实且真诚。   看似应有尽有,却好似一无所有,但仍然能安平自乐,对生命温柔以待。   “人都是奇怪的。”花满楼挑了下眉梢,带了一种平日难见的俏皮,“所以傅兄觉得,这样寂寞的我,可以不可以拥有一颗同样寂寞的种子了呢?”   傅回鹤无言。   半晌,他语气复杂道:“只要它,不能换一个?”   “只要它,不换。”从某些方面来讲,花满楼是个很倔强的人。   傅回鹤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抬手弹了一下青花瓷的花盆,将那颗灰扑扑脏兮兮的种子从土壤里揪了出来。   花满楼听到响动,表情微动,但却并没有说什么。   傅回鹤朝着花满楼伸出手:“有手帕吗?”   贵公子花满楼抽出手帕递给傅回鹤。   傅回鹤将那颗种子仔仔细细擦干净,而后手指摩挲着种子上的裂痕,发了会儿呆,好半晌才低低喃语了一声:“好吧……”   他抬手揪了两根自己的头发,霜白的发丝在脱离身体的那一刻四散开来化为灵气。   傅回鹤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早已经死了近千年,哪里还有实体化的头发呢?   他的视线落在花满楼身上,但紧接着想到对人类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似乎是不能随意断发的。   “唔……”   方才不知节制喝下去的酒蒸腾起醉意,原本冷似冰雪的男人眼尾泛起绯色,无端端带出一抹惊人的艳。   傅回鹤抬起右手,虚空一抓,一只暗处偷看的毛绒绒小兽被吸进了手心里。   毛脸震惊的尔书瞪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四只爪爪无力无助地蹬了两下。   傅回鹤在尔书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上挑了几根,辣手摧兽,手起毛落就是一小撮。   被拔了尾巴毛的尔书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泪眼汪汪地缩进了花满楼的怀里求安慰。   它一双大眼睛看得真真切切的,老傅这会儿就是喝醉了!   这种时候道理说不通的,只能绕着他走绕不过就顺着他求生活的样子……   花满楼摸了摸怀里委屈的小兽,好奇问:“傅兄?”   傅回鹤默不作声地将柔软的白色毛毛捻成四股,而后手指分外灵巧的编成了一条手绳,那颗灰扑扑的种子就正正好被穿在中间,像是一颗装饰用的石头。   傅回鹤示意花满楼将手伸过来,而后比划了一下,把手绳套在了花满楼的左手手腕间。   手指一抹,连接处一片平滑,看不出绳结的痕迹。   柔软的白色手绳搭在花满楼的腕间,表面横亘着裂痕的种子贴着花满楼有力而平稳的脉搏。   花满楼和尔书一同伸手在那手绳上摸来摸去,一人一兽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惊奇。   尔书的爪子还勾着那白色的手绳,试探了一下发现根本拉不断,爪子也抓不断,忽然觉得虽然老傅一直都是光棍一条,但是在这方面还挺会的嘛!   傅回鹤原本覆在花满楼手上的手握住花满楼,冰凉与温热相触,翻转过来。   他深深看着花满楼,缓慢而生疏的问他:“你真的愿意选择这颗种子,不论发生什么意外,   不论它能否带给你益处,都愿意呵护它,陪伴它,终你一生吗?”   花满楼听到怀里的尔书心跳顿时变得快速起来,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傅回鹤答应他选择这颗种子的契约。   他的嗓音温和且坚定:“是的,我愿意。”   “我不需要它为我做什么,亦或者带来什么,我会同它一起慢慢走,等它发芽,等它开花。”   傅回鹤垂眸,手指在那颗灰扑扑的种子上一触即离:“如君所愿,契约达成。”   寻常人看不到的金光没入傅回鹤与花满楼的眉心。   “他……它是你的了。”   花满楼感觉到脉搏处贴着的种子一瞬间微微发烫,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紧接着问:“我该怎么照顾它?这样的话,是不需要花盆和土壤了吗?”   花满楼抬手晃了晃手绳。   傅回鹤就支棱了这么一会儿,又窝回椅子里开始喝酒,闻言慢吞吞道:“不用种,就……多晒晒阳光,多说说好话,多摸摸它就行。”   “嗯?”   “……反正,你养着玩吧。”   傅回鹤不理人了,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到醉醺醺就窝在椅子里晒太阳。   一块发不了芽的破石头,你想要就拿去玩吧。   ——别笑得那么寂寞失落,一点都不好看。   ***   第二日。   傅回鹤在离断斋里迷茫睁开眼,半坐起身回忆昨日都做了些什么,表情逐渐扭曲。   他都做了什么啊?!   本来是去要回种子,结果种子没要回来,反而把契约交出去了,还说什么多摸摸之类的……屁话!   傅回鹤深呼吸了两下,闭着眼整个人砸进湖泊里开始摆烂。   他就知道……   喝酒误事,美色误人!!! 第13章 荆棘发芽   因为不肯面对自己亲手把自己送出去的现实,傅回鹤好几天都闭耳塞听不去关注花满楼那边的事,就连花满楼已经离开临安府的事,也是尔书叭叭的时候从它嘴里听来的。   花满楼回去金陵给父亲贺寿了。   傅回鹤想了想,好像花满楼是说过这件事的。   正好,他也需要冷静一下。   尔书这两天也贴着墙壁躲着傅回鹤走,毕竟恼羞成怒的某人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   就在离断斋微妙的气氛下,后花园里悄无声息地冒出一截荆棘芽芽。   后院生长的花草都是曾经送出去的发了芽的种子,有些还跟在契约者的身边,有些则因为契约者生命走到尽头,不愿意再契约他人,就此扎根在离断斋后院吸收灵力,争取早日化形。   傅回鹤和尔书蹲在这株还没有一个指节高的小芽面前,面面相觑。   这才送出去多长时间?   哪怕每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但也不会出现一天一年的落差,往多里算,种子在苏梦枕手里最长不过半年时间,荆棘种子居然就……就发芽了?   傅回鹤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一颗将死的种子,一个将死的人,碰上之后居然还起了奇妙反应不成?   如果真的是这样,以后的种子是不是也能效仿?   “……我去看看。”   傅回鹤按了一把尔书的脑袋,问:“你是留下看家还是跟我一起去?”   离断斋在傅回鹤不在的情况下是不会有客人的,尔书留下也不过是看看后院的花草,看看池子里的种子,所以基本上傅回鹤出门都是会带着尔书的——除了和花满楼出去的那次。   尔书想了想,决定还是离最近这个状态的傅回鹤远一点,大方挥手:“你走吧,我要在家里睡觉,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两串糖葫芦,要上面有芝麻的!”   傅回鹤吓唬它:“都说了那玩意儿少吃,回头牙坏了没人能治,给你全拔了。”   尔书捂住自己的耳朵,身子背过去无声的反对。   傅回鹤哼笑了一声,迈开步子朝着罗列了一扇扇门的走廊行去。   ***   大宋·汴京   “傅先生,小荆可是有什么不对?”苏梦枕的眼中带着关切。   昨夜小荆突然发了芽,苏梦枕同小芽玩了一晚上,傅回鹤今日便出现在金风细雨楼,这让苏梦枕对离断斋的神秘忌惮更深了一层。   傅回鹤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盆里暗红色的四棱小芽长得很是精神,上面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细毛,看上去倒有几分可爱。   何止是没什么不对,这简直是养得太好了。   傅回鹤沉吟半晌,真诚发问:“你这……怎么养的?”   苏梦枕冷不丁被这么一问,迟疑了一下。   小荆立马支棱起来,肉眼可见的,小芽都气的恨不得叉个腰数落苏梦枕。   傅回鹤挑眉。   苏梦枕轻咳了一声,他的面色比上一次见时又好了许多,除却仍旧需要坐轮椅,几乎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清隽的眉眼带着散漫的疏狂,一扫缠绵入骨的沉疴病容。   “昨夜出了一些意外,我被暗器所伤,当时想着有些浪费……就没有包扎。”苏梦枕说起来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耳垂微红,这种事他幼时都未曾做过,现如今大了居然开始做了,“让小荆多吃了一些。”   傅回鹤眯着眼,一语中的:“你就是想让她心疼你。”   啧,诡计多端的人类。   荆棘种子被苏梦枕这段时间喂养得圆润,营养十足,在苏梦枕受伤的冲击之下这才突破种皮冒出了芽。   苏梦枕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花盆里的小荆朝着苏梦枕的方向弯了弯小芽,气呼呼的。   ——那伤口在小荆冒出芽来的瞬间就被堵住,愈合得无影无踪。   苏梦枕将花盆接回来放在腿上,手心护着花盆,而盆里的荆棘小苗也努力探出脑袋贴在苏梦枕手指上。   傅回鹤看着这一人一荆棘,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该不会也发展成了什么禁忌之恋吧?”   苏梦枕着实没有反应过来:“……?”   小荆气的恨不得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抽两下傅回鹤。   苏梦枕连忙安抚小荆,而后对傅回鹤礼貌道:“傅先生多虑,小荆年纪尚幼,天真烂漫,苏某待小荆如亲子,怎会有那种念头?”   傅回鹤仔细端详苏梦枕的神情眼神,确定这人的确没那个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那些和契约者情情爱爱死去活来的种子,哪怕发芽长大了,在契约者寿命走到尽头后,多半也活不下来。   傅回鹤是真的头疼那些恋爱脑的种子。   可没办法,种子们的情感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孤注一掷,所以从一开始就与风花雪月死去活来的爱情无关,那就再好不过。   傅回鹤原本就欣赏苏梦枕,这会儿更是看苏梦枕顺眼,他道:“既然苏楼主种出了种子,那么依照契约,苏楼主除了继续培育教导荆棘之外,还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如若苏楼主许愿要回之前交易的物品,也并无不可。只不过已经消耗的曾经的‘执着’不会重回,但之后苏楼主产生的‘执着’不会再被离断斋抽取。”   傅回鹤没催促苏梦枕做决定,而是靠在窗边,用手指不停骚扰想要和苏梦枕贴贴的小荆。   他听不到小荆说话,但是从苏梦枕哭笑不得的表情也能看出来小家伙这会儿估计嘴里没什么好话。   小荆只是孩童的心智,被傅回鹤气得不行又没有办法,只能委屈巴巴的将自己藏在苏梦枕手心下面,开始自闭。   苏梦枕面色柔和,指腹轻轻抚摸着小荆,出声问道:“其实,就在前不久,我已上书自请带金风细雨楼前去镇守南疆边境。”   小荆不解的晃了晃身子。   苏梦枕没有了病痛沉疴的拖累,又在小荆的帮助下肃清了金风细雨楼的豺狼,现在的汴京城几乎是金风细雨楼一家独大,正是苏梦枕实现强国抱负的好时机,为何要去边疆呢?   傅回鹤却是托着长杆玉烟斗,吸了一口,轻轻吐出:“苏楼主的敏锐果断,世间少有。”   苏梦枕笑了几声,道:“此番看来,之前苦水铺一战令苏某落下残疾,竟是一件好事。”   从前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在京城分庭抗礼,这才得以让势弱的大宋朝廷安心,现如今金风细雨楼一家独大,在如今的朝廷看来已然是眼中之钉。   若苏梦枕病体痊愈,与常人无异。   届时,苏梦枕入仕,干预国事,那便是司马昭之心;苏梦枕不入仕,京城黑白势力抓在他一人之手,却不愿替朝廷效力,那便是心有谋反之意。   可现如今苏梦枕因为之前中毒去了一条腿,大宋立国便有制度,身有缺者不可入仕,倒是成了十分完美的借口。   带着金风细雨楼离开京城,镇守边关,一来不沾染朝廷兵马,二来离开是非之地,保全现如今的金风细雨楼,之后再慢慢分而拆之安排金风细雨楼的兄弟前往各地,无疑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计划。   “那苏楼主想要匡扶社稷的理想,便不再继续了吗?”傅回鹤悠悠问道。   苏梦枕的声音很平静:“我会支持七皇子上位,他心思缜密玲珑,眼中看得见天下,会成为一个极好的皇帝。匡扶社稷自然是我苏家、是我苏梦枕的理想,但并非一定要我自己站在人前去做。”   “我已经做了很多,再多,便是僭越了。”   他是臣,不是君。   况且……   苏梦枕眸光微动,在失去执着之后,每每想起匡扶社稷光耀河山的理想时,已然远远没有曾经的坚不可摧。   没有了那份自幼坚守的执着,现在的他绝不能手握大权,毕竟权势这种东西,能成就人,也能彻底摧毁人。   “傅先生所说的心愿,可否留待日后?”   白色的雾气在房间中袅袅弥散开来,傅回鹤眯起眼,像是看到了遥远未来的碎片,眼中的兴味之色愈发浓厚。   “自然可以。”他转过身,在白雾中缓缓离开,渐行渐远,“若苏楼主有需,便在入梦之前默念离断斋便是,我们还会再见的。”   ***   从苏梦枕那边出来,傅回鹤却没有回离断斋。   苏梦枕与小荆的相处启发了他,这让他想起离断斋里另一颗十分棘手的种子。   他站在时空间隙里沉吟了许久,最终磕了下烟斗,漫步走向一个在大千世界里罩着莹莹光亮的世界。   抬起手礼貌敲了几下这方世界有些霸道的保护罩,傅回鹤慢声道:“劳驾开个门,我想找顾客慈谈桩生意。”   “找我爹爹谈生意?”万千光点化为少年模样,凤眼上挑出凌厉的线条,看上去颇有些不好惹,往下看,唇角却带着天生上挑的弧度,“离断斋和主神空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傅老板同我爹爹能有什么生意谈?”   大千世界数以万计,自然不可能只有离断斋一个独立之外的地界,主神空间便是另一个在大千世界中穿梭,积蓄力量的存在。   面前的少年是主神空间的主神具象化,自从他的两个父亲从主神空间退休,他便把这个世界裹得严丝合缝,其他势力是碰都碰不得。   “其实我是想找你父亲谈,但是依照你爹的性格,我要是敢绕过他找他爱人,恐怕得提着剑砍了我的离断斋。”傅回鹤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放我进去和你爹聊聊先?”   东方希迟疑了一下,身后幻化出一只小白貂的模样飞快跑向某个方向。   不一会儿,小白貂跑回来没入东方希体内,东方希耳边听到自家爹爹阴阳怪气的声音,眨了眨眼,侧过身将结界掀开一个门的形状,打开,道:“奸商叔叔,请进。”   傅回鹤捏紧手里的烟杆,翻了个白眼。   这称呼一听就知道是顾客慈那厮撺掇的!   “叔叔这次来是谈什么生意啊?”东方希有些好奇,离断斋的存在他是知道的,但是接触还是第一次。   傅回鹤懒懒散散地一撩眼皮:“奸商送子,听过没?”   少年懵了一下。   “给你们和谐的家庭送个二胎。” 第14章 奸商送子【一更】   此方世界不仅在冬日,还恰好在腊月岁除的前一天。   哪怕近年来日月神教教主极少出没武林,但黑木崖盘踞在那里,仍旧居高临下俯视震慑着武林宵小。   东方希将人放进来之后便去忙其他的了,被傅回鹤那句送二胎震得颇有些心神不宁。   傅回鹤是半点没有欺负小孩子的愧疚,慢悠悠抽着烟,一步一步像是个普通人一样从黑木崖后山的悬崖凭空拾阶而上,十分奇诡。   黑发锦衣的男人披着大氅,一脸嫌弃地对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的傅回鹤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入乡随俗?被人看见了还要麻烦我善后。”   傅回鹤哼道:“我没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已经是很有礼貌了。”   按照傅回鹤的性子,去其他地方多半都是直接白雾遮蔽走到面前才显露身形的。   顾客慈和傅回鹤算是故交,还是曾经狼狈为奸在主神空间兴风作浪的损友,当时主神空间的掌管者还不是顾客慈的系统,整个主神空间堪称黑心老板的黑矿山。   开黑矿山压迫劳动人民的老板总会被反抗,主神空间就是这样被一群任务者一把火烧了。   带头搞事的顾客慈在那跌宕起伏的几年里,不仅爱情事业一手抓,和大千世界著名带刺玫瑰东方不败结了姻缘,还白捡了新主神当贴心好大儿。   人生赢家不外如是。   顾客慈揣着手,示意傅回鹤跟上,两人虽然多年未见,说话却十分熟稔:“你怎么还是这么一身?你那店开着也不算穷,怎么六百年前是这身,六百年后还是这么一身寡淡,跟挂丧似的。”   “家小业小,生意惨淡。”傅回鹤的步子慢悠悠的,但始终跟在顾客慈身侧,“比不得你,拼得好不如嫁得好。”   “那是~”顾客慈被说到这个肉眼可见的开始眉飞色舞,“我这两天想着拐我夫人去海上玩一圈,那种茫茫大海甲板上只有两个人的感觉不要太好!”   顾客慈和东方不败都是武功已达大乘的人物,莫说是冬天出海夏天入沙,就算是两人在水底做个几天几夜的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傅回鹤抬手鼓了鼓掌,毫无感情的赞叹:“计划得不错,你同你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鸣,故剑情深,于飞之乐,如胶似漆……”   “打住。”顾客慈停下脚步,眯着眼,警惕地盯着傅回鹤,“上次你这么夸人的时候,是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坑走了一颗神兽蛋。”   “那可是神兽耳鼠,当初主神空间里不知道多少任务者抢着要买——说吧,你这次不请自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手里有颗种子,想麻烦你夫人帮忙调教一二。”傅回鹤也不兜圈子,爽快直言,“没什么报酬,五十年为期,若是种出来了,种子归你们。”   没种出来的话,种子自然是物归原处。   顾客慈纳罕挑眉,有些惊奇:“这算得上亏本买卖了吧?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傅回鹤那的种子顾客慈是有过听闻的,单单种子拿在手里的时候便受益匪浅,更别提种出来之后归他们这一项了。   想起那颗奇葩种子,傅回鹤的眼皮一跳,咬牙道:“不然呢,看着它死么?”   “自从一百年前那场交易之后,它就没有再选择过一次契约者,再这样下去灵气很快就耗尽了。”   “哟,怎么,这是爱上上一任的契约者了?”顾客慈显然是知道离断斋里的都是些什么交易的,“恋爱脑可没法治,就算是我夫人也掰不回来。”   大千世界有许多个东方不败,命运各不相同,但相似的是,东方不败此人有这一种同种子相似的执拗与专情,认定了一个人,哪怕赴汤蹈火也只看自己是否愿意。   “是恋爱脑,但是这颗种子喜欢看别人夫妻恩   爱,和睦幸福。”傅回鹤的表情也着实有些无语,“上任契约者是个写话本子的,它看多了那些情情爱爱的,就想加入一个完美家庭。”   顾客慈的嘴角一抽,想到某个可能:“你该不会是想……”   “嗯,对。”傅回鹤干脆一点头,“你们家这么夫妻和睦,恩爱幸福,最合适不过。大儿子都长大成人离家了,你们夫夫考虑一下养个二胎怎么样?”   ……   傅回鹤见过很多次东方不败,准确来说,是很多个不同世界的东方不败。   有命运被改写的,有执着坚定自己选择的……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东方不败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出现在离断斋的交易完成客人名单里。   想起少有的几次那人踏足离断斋,却在听到交易规则之后干脆了当转身就走的场景,傅回鹤就觉得一阵牙疼。   对生意人来讲,东方不败这样的客人绝对是个硬骨头——啃不动的那种。   傅回鹤看了眼顾客慈。   顾客慈坐在东方不败旁边,见傅回鹤看过来还似笑非笑挑了下眉,当着傅回鹤的面一歪头挂在了东方不败的身上。   ……啧,恋爱脑,没眼看。   傅回鹤顿时移开视线,知道这人是指望不上了。   东方不败放下手中茶盏,抬手将顾客慈搭在肩膀上的脑袋推开,动作很是自然,显然是习惯了顾客慈的亲昵:“傅先生,既然是交易,阁下还是要坦诚一些为好。”   傅回鹤的眼皮一跳。   他知道东方不败不好对付,但是眼下看来,眼前这个能拿得下顾客慈的东方不败,已经可以说谈不上有任何的弱点缺憾了,自然而然的,这位的思量手段绝对不容小觑。   东方不败没有见过顾客慈太多的朋友,在曾经的主神空间里,对顾客慈来说称得上“朋友”的存在并不多,而有本事来来到这里找顾客慈的,更是少之又少。   看在顾客慈的面子上,东方不败对傅回鹤已然算得上是好脾气。   “若真如傅先生所说,那颗种子只是需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便是再好办不过。”东方不败的手指在桌面边缘轻点两下,语气淡淡,带着权势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傲然,“世间琴瑟和鸣生死相许却一生无子的爱侣夫妻多如牛毛,男女之间尚且子嗣艰难者多,更不论其他,于他们而言,一颗存在类似婴孩的种子,是难以拒绝的糖霜。”   “或许傅先生会说,人们沉迷追求刻进骨子里的血脉传承。”   东方不败的每一句话都堵在傅回鹤来之前列出的说服理由上。   “那便选生死相随的爱侣,将种子与其中之一的性命相绑,这种温和的交易,对那些一生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亦或者只能等死的爱侣,不啻于荒漠之水,又何愁他们不会倾尽所有爱护种子?” 第15章 玫瑰种子【二更】   傅回鹤:“。”   话真的都被说完了。   傅回鹤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那些人都不行,只能是东方教主。”   “哦?”东方不败的表情没有半点意外,表现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这颗种子的前任契约者,是东方教主的……狂热追随者。”傅回鹤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无语,“他写了许多关于东方教主的爱情话本。”   东方不败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困惑,他转头看向顾客慈。   原本旁观自家夫人和傅奸商言语你来我往的顾客慈被呛住,连声咳了好半天,险些把手里的茶打翻过去。   他嘴角抽搐着看向傅回鹤:“你让一个写同人文的契约种子?”   傅回鹤嘴角的弧度十分礼貌:“我单知道那是个写话本子的,我怎么知道他写的是那种话本子?”   写搞爱情就算了,还是个狂热独唯粉!   契约者寿命到头,种子回到离断斋后好多年拒绝契约,傅回鹤才发现这种子沉默地不对劲,返回头去查看契约者和种子的相处,才发现这契约者居然带着种子一起嗑了几十年的东方不败同人话本文学!   结果契约者两腿一蹬没了,种子硬生生继承了前任契约者的执念,谁来都不想走,就想等一个命定的东方教主上门。   要求还挺苛刻,要那种和话本子里一样结局开心幸福的东方不败,要近距离去嗑CP,还要貌美如花又危险逼人的那种。   但是问题就在这,爱情圆满事业有成的东方不败,又凭什么去用自己的东西交易一颗屁用没有打扰谈恋爱的种子?   听完傅回鹤噼里啪啦的倒苦水,顾客慈的表情从无语逐渐转变成了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顾客慈十分不忍地开口打破傅回鹤的计划:“但是,老傅,不是我不帮你,你觉得我家的教主,是哪里生活不和还是爱情不顺,需要去你那交易代价换取的吗?”   顾客慈跳出大千世界之外,没有交易价值,而他家身为主神系统的大儿子更不可能,所以交易的人就只剩下绝对不会答应交易的东方不败。   又是一个死循环。   傅回鹤却是眼中精光一闪,之前他不是不知道顾客慈和某个世界的东方不败在一起了,却从来没有兴起过将种子送过来的念头,就是因为顾客慈所说的缘由。   然而这段时间在经过苏梦枕像是养女儿一样的行径,以及离断斋强买强卖塞种子给花满楼的行为启发下,傅回鹤突然抓住了一个或许可以试试看的规则漏洞。   带有一丝试探意味的,傅回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的正是那颗玫瑰种子,他说——   “老顾,身为朋友,你成亲之时我尚在沉眠,未曾到场,这的确是一种遗憾,但是在知道之后就应该来补上贺礼才是。”   “我一个开花店的,身无长物,也就只有店里的种子拿得出手。”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朝着东方不败和顾客慈的方向缓缓推过去。   “还请两位收下,以恭贺新婚之喜。”   东方不败:“……”   顾客慈:“……”   他们成亲之日的确是收到许多奇奇怪怪的贺礼,比如裤子什么的,却没想到在时隔多年之后,还有一颗代表二胎的种子这种更奇怪的贺礼。   离断斋的规则好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傅回鹤的行为,这颗种子就像是离断斋塞给花满楼的那颗一样,被几乎是无偿送给了顾客慈与东方不败。   傅回鹤松了口气,手从匣子上立刻拿开揣进袖子里,有一种烫手山芋终于出手的畅快感。   东方不败和顾客慈低头看着桌上的“二胎”,陷入了沉思。   作为一   家之主的东方不败率先开口:“种子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傅回鹤了了一桩心事,抬手摆了摆无所谓道:“就是一颗种子,挖个坑埋点土,实在不行你们夫夫可以给来点农家肥,刺激刺激生长。”   农家肥这种苦他傅回鹤绝对不能吃,但是这颗折腾了他这么多年的小混蛋一定要吃!   ……农家肥?   东方不败皱起眉。   顾客慈小声嘀咕道:“回头让小貂养算了……”   东方不败瞥了眼想要甩包袱的顾客慈,抬手敲了一记他的额头,说出的话却是:“不要叫希儿小貂,让外人听去了笑话。”   对东方希这个见证了顾客慈与东方不败一路走来的大儿子,东方不败可以说是真心疼爱。   【父、父亲!】   东方不败因为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一愣怔。   这声音听起来年纪很稚嫩,带着些许幼稚的奶气,细声细气又期期艾艾的。   “她几岁了?”东方不败抬眼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坦然道:“我听不到种子说话的声音,至于它们的年龄,便是东方教主听到的声音了。”   种子们因为遭遇的不同,心智的成熟程度也不同,在种子中的状态自然也截然不同。   有些种子破壳发芽之时便已经是心智成熟,类似人类青年;有些种子没有被教导太多知识常识,稚嫩未脱,故而仍旧是婴孩的模样——也正因为如此,种子与契约者的关系也各不相同。   但是有件事傅回鹤还是要提醒一下东方不败的。   “这是一颗玫瑰种子,它在种子时期表现出的性别不一定是它真实的性别。它是一种美丽但危险的植物,具有强烈的迷惑性和伪装本能,同样也具有一定的攻击性。”   玫瑰又名刺客,对比尖刺外露的荆棘,玫瑰这种将利刃隐藏在美丽柔软外表下的植物要危险得多。   顾客慈抬起手摩挲着下巴,对这颗种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家夫人有了几分想法。   同类相吸啊。   东方不败勾起唇角,抬手收下了匣子:“多谢傅先生赠礼,不若多留黑木崖几日,以全招待之礼。”   “如此甚好,多谢东方教主盛情款待。”   傅回鹤微笑道。   一道金色的契约链条分别没入东方不败与傅回鹤的指尖。   契约达成。   ***   晚膳过后,傅回鹤被黑木崖的侍女引去了暂居的院落。   顾客慈若有所思地盯着傅回鹤的背影看了好半晌,而后侧首对垂眸拨弄种子的东方不败道:“东方,我觉得这奸商状态不太对啊……”   看着有点像是……为情所困?   ——哦豁!   “无聊了?”东方不败当然清楚顾客慈是个什么性子,这几日邻近年关,他忙于黑木崖的事,顾客慈正闲的四处晃荡。   顾客慈凑过去亲了亲东方不败的颈侧,低低笑了一声:“知我者,东方也。”   “等我打探一番,回来在被子里八卦给你听~” 第16章 画地为牢   明日便是腊月岁除,日月神教上下张灯结彩着喜庆的红色灯笼,教众们忙上忙下,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傅回鹤盘膝坐在僻静院子的高处,仰头吐出一口烟雾,静静看着烟雾飘荡向遥远的月亮。   淡淡的雾气弥散开来,素色的袍子盖在屋檐之上,却没有沾染半点灰尘。   “老傅!”   傅回鹤叹了口气,着实不想理下面那个端着花生米的男人。   “傅回鹤!让你的灵气搭把手,快着点!”   白色的雾气无奈飘过去,托着耍懒的顾客慈稳稳坐在了傅回鹤不远处。   “啧啧,不管见几次,你这灵气都这么好用。”顾客慈伸手过去抓了两把傅回鹤身周萦绕着的白雾,而后将花生米和手里提的酒坛子放在旁边,“聊聊?”   傅回鹤低头瞥了一眼,不咸不淡道:“吃不出味儿,不想聊。”   “知道你不吃,这是带给我自己吃的。”顾客慈毫不客气地替自己斟了杯酒,又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我可是放下我如花似玉的老婆不抱,过来替你解惑的,真的不说两句?”   “反正不管说不说,情你得领。”他用手背拍了两下傅回鹤的肩膀,“欠我一次,记在账上。”   傅回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却蓦地笑出声来,而后夺了顾客慈手里的酒杯仰头喝下,声音微微带着些哑:“我的种子被交易出离断斋了。”   顾客慈眉梢一动。   不过好在他倒酒的动作很稳,没有一滴酒液洒在外面:“你这是打算告诉我,你春心萌动,好事将近?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酒?”   “你以为我是你?”傅回鹤的眸中闪过一丝不自在,“……被尔书交易出去的。”   “尔书?哦,你还真把当年那只耳鼠蛋孵出来了。”顾客慈笑,“你们一族的确在兽类上有些天赋,让你去摆花弄草的着实是难为你了。”   “年少时我也没想过我会干如今的行当。对了,还没谢过当年的那颗蛋。”傅回鹤的酒杯朝着顾客慈的方向偏了偏,“如果没有它,我撑不到现在。”   “虽然让耳鼠吞噬你的梦,在我看来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这是你的选择,你清楚明白就行。”顾客慈从善如流地同傅回鹤碰了下酒杯,“其实能让你愿意缔结契约的,总归是你看得顺眼的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事?但愿吧。”   “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走出来?”   顾客慈将酒坛放在两人中间。   长腿曲起,长杆的烟斗随意搭在袍摆上,傅回鹤拿过酒坛又倒了一杯,没喝,只是端在手里轻轻晃,荡出一圈圈涟漪:“我没想走出去。”   顾客慈耸了耸肩,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侧脸看向他,表情有些八卦好奇之色:“所以,是谁交易走了你的种子?”   被问及这个,傅回鹤脸上冷淡的表情有些挂不住,眸中划过一丝别扭:“……你又不认识,打听来作甚?”   顾客慈脸上的表情没带好意:“以后万一你们发展了什么别的关系,我和夫人过去玩可以去认识一下,说两件你的风流韵事什么的。”   傅回鹤无语。   “所以,来个名字?我跑过的地方也不少,万一真是我认识的人,我好给你参谋参谋嘛。”顾客慈扬眉,“别的不说,你看看我夫人多辣,就知道我的本事了吧!”   “到时候不管你是想娶还是想嫁,尽管来找我,主意绝对拿得正~”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傅回鹤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花满楼的名字。   顾客慈却是神情一顿,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你说谁?”   “……花满楼。”傅回鹤道,“你知道他?”   顾客慈摸了两粒花生米压惊,嘴里嘎嘣嘎嘣了几下,而后含含糊糊道:“认识,我不但认识,我还和这里的花满楼算是朋友。”   傅回鹤:“……哦。”   两人半晌都没说话。   傅回鹤神情自若道:“他们……又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你知道的。”   “这种心思纯净的人,在哪里都差不多。”顾客慈挑破傅回鹤一直回避的重点,“对你而言,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傅回鹤明白,顾客慈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花满楼不好,而是因为——花满楼太好了,好得太过干净。   和他们这样身在泥潭的人,全然殊途。   “你的种子如果在他手里发芽……”   “不可能。”   傅回鹤的声音坚定。   “我不想让它发芽,它便永远都不可能发芽。”   顾客慈转头看了眼傅回鹤,小声嘀咕了句:“嘴硬是病,还是得治。”   傅回鹤:“……我听得见。”   顾客慈哼笑了一声。   “感情这种事,只要有一次让步,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退无可退,引颈就戮,甘愿被就此俘虏,它才会干休。”   “唔——我知道你有各种理由来否定这种‘人类的冲动感情’。”顾客慈伸出一根手指虚点了两下,将傅回鹤的否定堵了回去,“但是,你尝过那么多人类的情感,你又怎么知道,你没有被沾染上这样的冲动?”   傅回鹤冷冷道:“因为我已经死了,你们冲动的前提是心脏还会跳动,脉搏还会起伏,还有可以期待的未来。”   而他的未来,他的一切,早就已经被命运预定。   顾客慈懒得和这头倔驴掰扯,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回去温暖的被窝里抱夫人。   他撇了下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道:“好吧,那就……嗯,祝你好运。”   两人再次碰杯,傅回鹤还是没有喝。   顾客慈惊奇挑眉。   傅回鹤的表情有些莫名,咬牙道:“喝酒误事,我要戒酒。”   顾客慈没忍住笑出声来。   太有意思了,从前靠着酗酒醉酒沉眠的傅回鹤居然有说喝酒误事,想要戒酒的一天?   ——他突然有种想去离断斋听墙角的冲动,总觉得这段日子老友的日子过得很是精彩。   他从袖子里摸出来一颗梨子递给傅回鹤,忍着笑道:“给,清热解火,提神醒脑。”   傅回鹤:“。”   梨子被傅回鹤拿在手里啃了一口,还没咽下去,脸色便陡然一变。   顾客慈:“怎么?”   心里特意寻思了一下,确认自己的梨是从厨房拿的不是从平一指那顺的,应该没被下毒啊。   再说了,有毒也毒不到这人。   傅回鹤侧耳凝神听了好一阵,表情难看道:“他的脉搏变了……出事了。”   猛然站起身,傅回鹤反手握住长柄烟斗向下一划,一道空间裂隙凭空出现。   甚至都没想着同顾客慈解释两句,眨眼间,白雾骤然翻滚,身形被白雾包裹的傅回鹤抬脚,迈入狂风大作的空间裂隙中。   “啧,就这还嘴硬——八成要栽。”   顾客慈慢慢悠悠躺倒在瓦片之上,抬手垫在脑袋下面,掀起眼皮看向不远处站在树梢之上的东方不败。   “宝贝儿,你怎么看?”   东方不败脚尖轻点,无声落于瓦片之上,漫步行至顾客慈身侧站定:“你的这位朋友,有很重的心魔。”   重生前的东方不败心魔深重,走火入魔之时无法面对自宫后的自己。   那种刻入骨髓几近疯魔的自我厌弃已经足够可怖,而恰恰是有过这种心   魔的东方不败,看见了傅回鹤平静皮囊下的自我厌弃与郁气,比之曾经的他还要更甚几分。   顾客慈不答反问:“东方,你杀过多少人?”   东方不败一皱眉。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正派之人,两世加起来手中沾染的血早已不计其数。   “傅回鹤手上的命债,比你我加起来还要重上百倍、千倍。”顾客慈懒懒打着哈欠,轻描淡写道,“他曾经一剑光寒,斩断了一个世界的命数,自此山河倾覆,生灵涂炭。”   “他也因此获罪,身死道消,在离断斋中画地为牢,再也没有世人见过那把天虹绝世的剑。”   千夫所指不一定就是真相,这一点,东方不败比任何人都明白。   更何况傅回鹤这个人身上的矛盾感和割裂感太重,就像是背负着什么难以摆脱的孽,却又倔强着维护最后的执着。   东方不败凤眸微垂:“你认为他是个罪人?”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顾客慈无疑是这个世上知道傅回鹤过往最多的人,他看向月亮的眼神深远平静,“天道定他有罪,世人皆道他有罪,又有何人能辩他无罪?”   “算了,不说他了。”   顾客慈腰部用力翻身而起,朝着东方不败贴过去揽着他的腰,下巴抵在东方不败颈间,问道:“怎么突然过来寻我?不是去种那颗玫瑰种子了?”   东方不败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那种子……发芽了。”   “这么快?”顾客慈眨了眨眼,“那看来咱们家是真的多了一个二胎,该想名字了。让我想想,这次这个是姓顾还是姓东方呢……”   “跟你姓。”东方不败十分干脆的下决定。   “嗯?为什么?”   “因为弟弟一看父亲笑就发芽了。”抱着花盆的少年爬上房顶,将探出一棵花苗的花盆塞给顾客慈,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和当初一上黑木崖就见色起意,认定了要入赘吃软饭的某人一模一样!”   “呃……”   顾客慈低头看着花盆里似乎是因为东方希的话,而羞愧到叶片合起来缩成一团的玫瑰花苗,实事求是道:“咳,那是该跟我姓。”   说完,某个完全不知道害臊怎么写的男人反手将花盆塞回好大儿怀里,两步走过去又贴上了自家夫人,声音含笑道:“快看,放烟花了!”   火树银花在黑幕中璀璨绽放,像是吹落下来的星星一般化作流光。   顾客慈侧头轻吻了一下东方不败的耳廓,柔声道:“新年快乐。” 第17章 铁鞋大盗   花满楼这次回金陵,是为了父亲花如令的六十大寿。   但花如令却想趁此机会,与交好的各路武林高手演一出戏,破了幼子花满楼牢牢扎根心底的心魔。   花满楼并非天生目不能视,他的目盲是七岁之时被名号为“铁鞋大盗”的歹徒划伤所致。   十几年前,铁鞋大盗在中原做尽坏事,行至金陵一带之时更为猖獗,当时花家还未是如今的江南首富,但在商道江湖之间也是颇有盛名。   花如令发起围剿铁鞋大盗的建议之后,武林众人无不积极响应,而铁鞋大盗在被几次逼入绝境之后,竟将矛头直指花家堡,潜入花家挟持了花如令当时仅有七岁的幼子花满楼。   等到朝廷与武林的人马找到花满楼时,花满楼的眼睛已经被刺瞎,铁鞋大盗不知所踪。   之后不久,铁鞋大盗死在花如令剑下,但花如令始终记得铁鞋大盗临死前得意猖狂的笑声,以及他话语中对幼子所表现出的恶意与诅咒。   铁鞋大盗本可以杀了花满楼,但是他没有,他刺瞎了他的眼睛,让花如令一生都活在悔恨里。   ——没人知道铁鞋大盗掳走花满楼之后的时间里,对花满楼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但他的确成功在花满楼心中留下了阴影。   哪怕所有人都告诉花满楼铁鞋大盗已经死了,但是花满楼仍然固执地确信铁鞋大盗并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铁鞋大盗就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铁鞋大盗这个改变了花满楼命运轨迹的人,已然成了花满楼的心病。   这场在花如令看来是由于他的过失连累幼子的惨剧,这些年来也沉沉坠在花如令心中,此次借着武林众道聚于寿宴之际,花如令便想出了让花满楼亲手手刃“铁鞋大盗”的法子,来了了花满楼的执着。   而那个被花如令拜托扮演铁鞋大盗的人,便是世人皆知的花满楼的挚友,轻功、武功都是一流好手的陆小凤。   然而这场说好是演戏的局,却因为“铁鞋大盗”的死而复生乱成了一锅粥,不仅花家家主的寿宴被毁于一旦,就连花家众人与宴请宾客此时也被困在了花家存放绝世珍宝“瀚海玉佛”的密室里。   而“铁鞋大盗”这些年来易容他人以宋神医的身份潜伏在花如令身边,直到查明花如令藏宝地点之后才露出了獠牙——正如花满楼所言,这些年来,铁鞋大盗的确一直在注视着他。   谋划着、盘算着,像一条阴沟里盘踞的毒蛇。   “现在怎么办?”花家六子花月楼扶着父亲,皱眉问道。   宴席众人被困在密室之中,按下机关成功算计众人的铁鞋却在另一边,正摩挲着寻找花如令藏匿瀚海玉佛的地方。   “花老爷,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识相一点,说出瀚海玉佛的所在,只要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必然不会伤害在场诸位的性命。”铁鞋大盗仍旧是宋神医的装扮,在四处搜寻没能找到玉佛后,眼里的阴鸷更甚了一重。   陆小凤摊手,用惯常的吊儿郎当的语气拆穿宋神医冠冕堂皇的屁话:“现在你和我们一同在这地下,我们的性命才算是安全,若是让你得去了玉佛,你怎么可能还会放过我们?”   “这密室乃是当初老夫请了妙手朱停打造,机关一旦落下,除了老夫与朱停,天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离开的方法。”花如令抬手捻须,声音沉沉,“你也休想出去。”   宋问草自袖中取出两颗霹雳弹,得意道:“我虽然不知道出去的机关,但是只要炸了密室大门的机关,我照样可以出去,回到瀚海国!到那时,我的女儿将会成为瀚海国的王后,我便是万人之上的国丈!至于你们……只能是尸骨掩埋于此,让那些姗姗来迟的衙门捕快挖一挖了!”   “父亲!找到了!”在宴会上假扮做舞娘混进来的孔雀王妃惊   喜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宋问草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狰狞的怜悯:“那就要说再见了……”   “哦?”陆小凤的眉毛一挑,“你就没发现,我们之中少了什么人吗?”   宋问草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惊慌,他猛然转身,就见身后阴影处缓缓走出执剑的青年,身长如玉,列松如翠。   “花满楼!你怎么会在这边!!”   陆小凤的声音带着笑:“机关落下的速度的确让我们来不及反应,但是有一个人,他的反应不需要眼睛看到,只需要机关启动时候的那一点细微的声音。”   宋问草放低声音,阴狠道:“那又如何呢?如果是在场任何一个人在这里,我都会忌惮,但唯独你——花满楼,你敢出剑吗?你会用剑吗?你敢听到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感受鲜血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温热……哦,对了,就像是当年你的眼睛被刺瞎的时候一样,一样的触感,你和我——我们,都将成为同样的人!”   铁鞋大盗从来都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也正因为如此,铁鞋大盗才能死而复生,因为十几年前死在花如令剑下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唇角紧抿,众人这才发现,当那张平日里温和俊秀的脸庞带着冰冷怒意的时候,也可以显得决绝冷然。   “我不会成为你。”花满楼冷冷道,他的声音里带着笃定,执剑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我的确不赞同随意夺取他人的性命,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杀人。”   “是吗?”宋问草笑了,带着有恃无恐的猖狂,“那就来啊,出剑,杀了我啊!杀了我,你的心病就荡然无存;杀了我,你就报了眼瞎之仇……忘了说,十几年前提议刺瞎你的眼睛放你一条生路的,就是我!花满楼,你的敌人就在你的面前,你敢出剑吗?!”   花家众人与陆小凤齐齐皱了下眉,眼中带着对花满楼的担忧,但却都默契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发表什么意见。   这是花满楼的心魔,只能他自己跨过去。   花满楼握剑的手指收紧,心脏与脉搏因为情绪而剧烈跳动着,用力之大甚至手背处的青筋都隐隐鼓动起来。   “唉,怎么用剑都这么温柔?”   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自身后传来。   花满楼只觉得身后一凉,一只手搭上了他执剑的右手,包着他的手慢慢握住了剑柄。   冰凉的温度让花满楼的心神顿时一片清明,而左手手腕处的种子也突然开始萌发出灼热的温度。   突然,他的身体中好似拥有了一股力量,一种勇气,一份决绝。   “挥剑远比你想象的容易,毕竟不论是什么样的利器,握在你的手里,它就只能随着你的心意所动。”   “驾驭它。你想要他死,他便绝不会活;你想要他生不如死,那就偏一寸,斩了他作恶的手臂……我保证,这把剑会如臂所指,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傅回鹤的手握在花满楼的手上,花满楼却并没有感觉到傅回鹤的力道。   就像是傅回鹤所言,这把剑,完完全全握在他的手中。   ——只是与方才不同的是,他的背后站着一个支持他,并且绝对控制事态局势的人。   宋问草见到花满楼身周的气势变化,眼神慌了一瞬,大声呵道:“不过就算是我死了,也永远不会改变,你是一个瞎子,你一辈子都是个瞎子的事实!”   花满楼眼帘微微一颤,手中的剑再也没有半分犹豫。   “啊——!!”   一剑被划破气海,倒地不起的宋问草蜷缩在地上惨叫出声,但他仍旧活着。   血腥气在密室中蔓延开来,花满楼的情绪却比之方才更加平和冷静。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瞎子。”他轻轻淡淡道,“那又如何呢?”   花家众人面色一松,正要上前一步说什么,就听见咯吱一声,顿时面色大变后退两步。   花满楼:“!”   意识到什么的傅回鹤:“……唔。”   横亘在两方人中间的铁牢栏杆被齐齐斩断,轰然倒塌,断口处光滑平整,可想而知方才那股剑气有多么可怖!   蹲下来检查断口的陆小凤:“这是……传闻中千锤百炼,寸铁寸金的南海玄铁?”   想来也是,江南首富花家用来建造地下密室的材料,怎么也不可能是寻常物件。   “嘶——”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用一种全新的、既然不同的眼神看向执剑的花满楼。   “从前只知花公子身法卓绝,耳目聪敏,没想到剑法竟然精妙如厮!”   “是啊是啊,这一剑力道惊人却又只控制未曾伤及铁鞋大盗性命,只怕是武当木道人在场也要惊叹一二啊!”   身形有些僵硬花满楼:“……”   表情古怪的花家众人:“……”   陆小凤的视线在花满楼手中的剑上来回绕了两圈,眼底涌上了些许兴致勃勃。   众人都看不见的某人收回手,站直身子,啃了一口还拿在手里的梨,小声嘟囔:“这可不怪我,你们人类的东西怎么这么脆……”   语气带着理直气壮的无辜。 第18章 心病难消   这一番响动让一直等在外面的花夫人满面焦急地迎上来,花家的小厮侍卫和姗姗来迟的朝廷众人自然也开始清扫密室捉拿贼人。   花满楼将方才随手捡来的剑放到一边,顶着自家父母兄长欲言又止的眼神,表情温和自然,微微侧着头时还带着些许询问之意。   花如令按下想要说什么的六子,压低声音沉稳道:“先招待受惊的客人,别的事之后再说。”   花月楼顿时明白过来,去到一边帮着招呼处理善后了。   家里的事花满楼向来是不太参与的,此番事关铁鞋大盗,众人也都知道花家七子当年意外是为何故,便都有意无意让开了去路,让花满楼顺利从一番乱糟糟中脱身离开。   直到回去自己的院子,花满楼才稍稍松了口气,侧首对身后一直跟着他的人道:“陆兄跟着我作甚?”   陆小凤凑上来笑道:“因为我想请花兄为我引荐一二,见一见方才助花兄一剑之力的高人。”   花满楼眉梢一动。   “虽说那一剑的确是花兄所出,但是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那种锋锐的剑气是出自花兄之手。”陆小凤自认了解花满楼,并且如果这个世上让陆小凤选择最后一个生死托付的挚友,那无疑就是花满楼。   “况且从方才开始,花兄就有意无意靠左边走,偶尔会向右边微微侧身,就像是避开什么一样……”陆小凤盯着花满楼空空如也的右侧看了好半天,突然伸出手朝着花满楼的右手边抓了一把。   从花满楼右侧施施然走到左侧,傅回鹤看了眼陆小凤,嘴角一抽,语气平平:“他总是这样么?”   花满楼的表情带了些苦恼。   陆小凤是个脑袋十分聪明,但同时也十分执着的人,只要是他感兴趣较了真的事,哪怕再难他也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睡得着。   果然。   抓了个寂寞的陆小凤丝毫不灰心,他眯着眼盯着花满楼的衣角和地上落花的动静,开始绕着花满楼转圈圈,时不时就是伸手一抓。   傅回鹤不吭声也不现身,轻飘飘地哼了一声,脚步微动也开始绕着花满楼转,稳稳地躲开陆小凤每一次抓过来的爪子。   甚至到了第二圈的时候,还拿出了烟斗一边慢慢悠悠地吐云吐雾,一边饶有兴致地溜着陆小凤转圈圈。   被围在中间的花满楼被耳边的声音弄的头晕,不由得抬手捏了捏鼻梁,无声叹气。   陆小凤却是越转眼睛越亮,逐渐上头。   终于,傅回鹤在第五圈的时候先玩腻了,脚下一个刹车,反手一烟斗抽在了陆小凤伸出来的手背上。   “嗷!”   陆小凤抱着冷不丁被抽出一条红肿的右手,站在原地表情愣愣。   “花兄,你身边难道……真的跟着一个精怪鬼魂吗?”   刚才手被打的那一瞬间,陆小凤反应极快地想要反手去抓却再一次捞了个空,这绝对不是什么轻功身法能做到的。   陆小凤忽然觉得后脖颈一凉,身周刮的风都带了些阴冷。   这世上,原来真的、真的有鬼吗!   傅回鹤站在旁边跟个没事人一样,闻言也看向花满楼,眉梢一挑。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花满楼:“……”   想到晚些时候还要想个由头同父兄解释,花满楼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下意识抬手覆上左手腕间的种子,手指缓缓摩挲。   也不知怎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一直看着花满楼的傅回鹤动作一顿。   视线落在花满楼摸种子的手指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傅回鹤隐约觉得那原本灰扑扑的种子都被盘出了些光亮。   那光亮的模样看得傅回鹤捏紧了烟杆,只觉得说不出的尴尬。   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人究竟平日里摸了多少次?   傅回鹤想让花满楼别摸了,但是话到嘴边又想起之前让花满楼多摸种子的也是他,一时间眼神纠结变幻了好几番,硬生生憋了好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花兄?花兄?”   陆小凤唤了好几声才让花满楼回过神。   花满楼歉意地笑笑,道:“抱歉,我只是有些……”   陆小凤当然理解花满楼的心神不宁,但是同样的,他也有点不太放心花满楼这个时候独处,他跟过来闹也是因为花老爷走的时候冲他使了好几个眼色。   傅回鹤本来是不想见与离断斋无关之人的,但看到花满楼略带为难的面色,傅回鹤抿了抿唇,周遭白色的雾气逐渐浓郁起来,包裹住了站在原地的花满楼,也遮挡住了陆小凤的视线。   白雾散去,素衣白发的男人站在花满楼身侧,抬起手碰了下花满楼的手背,低声道:“你就说皆我所为便是。”   见到凭空出现的人,陆小凤的眸子瞠大,瞳孔震颤。   花满楼其实之前就隐隐感觉到傅回鹤的性子十分独,他对“人类”似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排斥,但要说厌恶倒也并没有,所以在方才明明可以开口说是友人相助,花满楼却选择了沉默不言,瞒下了傅回鹤的存在。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没关系的,其实我并非只是因为这个……”   陆小凤这时候都要好奇死了,心里就像是几百只蚂蚁抓着挠。   但他看了看花满楼面上有些勉强的笑容,又看了看身周气场不似普通,从出现开始就没朝他这边施舍哪怕一个眼神的白发男人,想了想,十分识趣地离开了院子。   直觉告诉陆小凤,这个时候的花满楼,比起他这个挚友,好像更需要另一个人。   在外面守着的花五哥见陆小凤就这么出来了,当即快步上前:“陆小凤!七童怎么样了?”   说着便伸长脖子朝院子里面看。   “发生这种事,七童一个人待着又要钻牛角尖了!不行,我放心不下,我得去看看!”   花五哥心里挂念着弟弟,当即就想进去瞅两眼,却被陆小凤硬生生架着从院子前面拽走了。   “花兄真的没事!对了花五哥,商队之前打探消息欠我的酒,我可还记着呢……”   ……   院子里,听着院门外的声音逐渐远去,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渐暖:“那是我的五哥。小时候,我总是跟在他和六哥身后面跑,就像个小尾巴。”   “后来五哥六哥接管了家里的商道,便不那么常回家了。”   但是送到他临安府小楼的各色珍奇玩意儿和每月一封厚厚的信,却从来没有迟到缺席过。   傅回鹤虽然听不到种子的心声,但做生意这么久了,他看人类的眼光倒是练的十分毒辣。   他缓缓呼出一口白雾,淡淡道:“花家很好。”   “……嗯。”   花满楼的手指又开始习惯性地摩挲手腕上的种子。   “……之前的那个人,就是曾经刺伤我的眼睛,将我变成一个瞎子的仇人。”   “我想过无数次,如果真的找到了他,见到了他,我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这四个字从花满楼口中说出的时候,平白带了一丝违和感。   但傅回鹤并不意外。   花满楼的确是个真正性情温良的人,但他却绝不是那种没有原则的烂好人。   “那为什么不杀他?”傅回鹤道,“亦或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才是血债血偿。”   花满楼这次想了很久,而后轻声道:“他刺瞎我的时候,曾经说,让我永远记住他的脸,因为那将是我见过的最后一张脸,也会   是我最难忘的脸。”   花满楼从未同他人说过这些事,有些事,对全心全意担忧他的、最亲近的家人便更难说出口。   可是现在,花满楼忽然有一种想要诉之于口的冲动,一种,想要奔跑出曾经的阴霾的冲动。   “我只是忽然发觉,那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后一张脸,狰狞、贪婪,令人作呕……但,却不是我最难忘的脸。”   花满楼的神情带着怀念与温暖,院中灼灼的桃花被春风摇落花瓣,飘荡着过来落在花满楼的手背上。   “我最难忘的是我爹娘兄长的脸,每一天,我都会在脑海中为他们加上岁月的痕迹,或许我想象中的小老头的模样,就是阿爹如今的面容。”   “还有我自幼长大的花家堡,我还记得我院子里的桃树和阿爹阿娘院中的榕树,我四岁的时候还被三哥带着爬树差点摔下来过……”   花满楼轻笑,抬起手让风带走短暂停留在手背上的桃花花瓣。   “我只是忽然发现,世间有这么多美好的需要记住的东西,我又为何要去记得那么一张狰狞难看的面皮呢?” 第19章 花家晚宴   傅回鹤只是静静听着,站在花满楼的身侧,时不时弄出一些小动静,让花满楼知道他在。   两人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时辰渐晚,风也带了些凉意,傅回鹤不知寒暑冷暖,但他瞥了眼花满楼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裳,硬是将人拉进了房间里,只说想喝茶。   花满楼好脾气的应了,还在柜子里摸索着翻了一阵,面带惊喜地拿出一小罐花茶。   “这是我去岁用梅花晒的茶叶,没想到还留了些在这边。”   傅回鹤看着那原本干瘪的梅花在热水的冲刷下舒展开花瓣,轻盈地浮在淡粉色的茶水中,表情古怪道:“你们人类就这么喜欢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喝?”   花满楼倒茶的动作一顿,完全没能理解梅花茶怎么就变成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算了。”傅回鹤小声嘟囔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里顿时充斥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故作勉强地点评道,“嗯,味道还行吧。”   傅回鹤这个人双标得很,在他眼里人类和植物是两种存在便罢了,离断斋的植物与外面的凡俗植物也完完全全是两种东西,所以虽然嫌弃这种用花泡出来的玩意,但是看在味道不错的份上,傅回鹤还是能喝得心安理得。   花满楼无奈地笑笑,所以说,有时候他感觉傅回鹤有些小孩子心性不是没有道理的。   “傅兄方才在密室里,可是在吃什么果子?”花满楼想起之前听到的身边咔嚓咔嚓的声音,确认那并不是他的幻听。   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傅回鹤吹着杯子里的梅花玩,一边道:“来的时候朋友塞手里的,忘记扔了。”   正好那会儿尴尬,就啃了两口,还被这人听去了。   “傅兄的朋友?”   花满楼其实一向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很少追问身边朋友的私事,但或许是方才对傅回鹤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他总觉得更贴近这人了一些。   而且……花满楼无法不承认,在傅回鹤表现出只想同他相处,不想接触他以外的人时,花满楼的心里是的的确确有一种被特殊对待的欣喜。   “一起干过混不吝的坏事,气得某些人暴跳如雷掀桌子瞪眼……嗯,损友吧。”傅回鹤想起曾经和顾客慈在主神副本里捅的篓子,对这段友谊下了一个更为恰当的定义。   他侧首看了看花满楼有些好奇的神色,问他:“想听故事?”   “方便吗?”花满楼唇角的弧度一扬,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高兴了一下,而后轻咳一声,捋了下袖口道,“兄长还有陆小凤他们总是会给我讲一些故事,商道上的,或者边疆那边,还有江湖上的一些……我很喜欢。”   傅回鹤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尤其是要讲关于他自己的。   于是他想了想,道:“要听听我那位朋友入赘吃软饭的不要脸爱情故事吗?”   花满楼的表情呆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迷茫。   傅回鹤贴心地给出了另一个选项:“或者也可以听听之前我们去过的金风细雨楼,苏楼主那边的种子发芽了,是个很漂亮的小荆棘。”   花满楼低头犹豫纠结了一会儿:“可以都讲吗?”   青年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的悄悄话一样。   傅回鹤笑出声来,将茶杯推到花满楼手边。   花满楼心领神会地给这人续了一杯茶水,而后屏息凝神,听傅回鹤用漫不经心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气,将那些惊心动魄精彩绝伦的故事娓娓道来。   ……   “七少爷,晚膳已经备好了,夫人和老爷请您过去。”   门外侍女的声音在傅回鹤话音落下的时候巧妙插了进来,显然是候了有一阵了。   花满楼和傅回鹤都是耳力聪明的人,自然一早就知道有侍   女候着,见天色不早,也的确到了花满楼需要用膳的时辰。   花满楼的心神从傅回鹤口中的瑰丽世界剥离开来,猛然想起自家的父母兄嫂此时肯定在等着询问今日之事。   原本的轻松顿时变成了还没想好说辞的为难。   傅回鹤却是站起身,大大方方抻了抻衣袖,道:“不是去用晚膳?”   花满楼诧异道:“……傅兄?”   门外侍女的声音再度响起,显然是被嘱咐过的:“七少爷,夫人特意嘱咐,今日晚膳并非家宴,陆大侠也在,若您院中的贵客肯赏面共进晚膳,那便是极好不过的事了。”   花夫人早年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飒爽女侠,嫁给花老爷之后脾性收敛了许多,花家堡虽说是金陵出了名的温待下人,但是花夫人对花家堡、尤其是最重视的幼子院中的响动自然是了然的。   七童院子里多了一个大活人,此人还在七童情绪应当是最低落之时相陪几个时辰,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的展现。   花满楼却有些迟疑:“傅兄当真要去?席上可能不仅有我爹娘,还有六位兄长嫂嫂……”   花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花老爷子寿诞这样的日子,儿子儿媳们自然都是赶了回来的,不仅如此,还有花满楼那几个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   傅回鹤双手环胸,问道:“陆小凤可有见过你的家人?”   “这……”花满楼没反应过来傅回鹤突然问及陆小凤是为何,但还是回答道,“自然是见过的。”   他与陆小凤相识在幼时,陆小凤与花家人都是十分相熟的。   傅回鹤幽幽道:“陆小凤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他见得,我就不能见了?”   花满楼有时候真的很想跟上傅回鹤说话的节奏,但是傅回鹤却总是会冷不丁冒出那么一两句,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的话。   他无奈笑道:“好吧,如果傅兄不会觉得困扰,我自然是十分高兴向家里介绍傅兄的。”   ……   吃顿饭而已,傅回鹤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当他真正见到花家这一桌子的家眷后,还是不由僵住了表情。   花家人真的是……太热情了。   一直独来独往身边最多带只尔书的傅回鹤,几乎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场面。   花满楼察觉到身边人的僵硬和隐隐的不知所措,偷偷弯了下嘴角。   在被美艳温和的花夫人问及年龄多少婚配与否之后,傅回鹤终于忍不住在桌子下面伸出手指去戳花满楼。   花满楼忍着笑,提起公筷夹了一片笋干放进傅回鹤碗中,替傅回鹤挡了自家母亲的问话:“娘,傅兄初次登门,哪有您这般问的!”   花夫人看着自家一向十分恪守礼仪规矩的小七替这位傅公子夹菜,笑意盈盈道:“傅公子如此龙章凤姿,风姿特秀,气质又如此出彩,一看便知是值得托付的男子,实在是让阿娘想要为相熟的女儿家多问上两句的。”   陆小凤听到这话眨了眨眼,多嘴了一句:“花姨为何不问问我呢?”   花夫人素指轻点,没好气道:“你呀!心都还不知道飘在哪里的浪子,谁要介绍好人家的姑娘给你辜负?”   陆小凤自知理亏,低头继续喝酒,惹得旁边的花五哥抬手拍了拍肩膀以示安慰。   花满楼好奇道:“傅兄的容貌……当真如此出挑?”   傅回鹤眼睁睁看着帮自己解围的花满楼就要倒向花夫人那边,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不是都摸——”   花满楼松开情急之下踩住傅回鹤靴子的脚,脸颊窘迫出些许绯色。   坐在上首的花夫人将自己幼子与这位傅公子的相处看在眼里,眸中思量了几番,之后便再没有像方才一样过多与傅回鹤搭话,而是转而同儿子儿媳   温言细语起来。   ……   傅回鹤出来的时候,花满楼正等在院门旁。   听到他的脚步声,花满楼侧首道:“我爹娘想来还是有些担忧我,让傅兄多费心了。”   “无事,只是几句话而已。”傅回鹤道。   方才晚膳用过之后,花老爷与花夫人便特意请了傅回鹤过去。   花满楼知道定然是因为他,便也没有跟过去。   两人并肩走到一处分岔的小路前,花满楼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傅回鹤道:“去吧,晚上早些入睡。”   既然知道了傅回鹤来花家堡做客,花家自然给傅回鹤安排了客人的院落,没有让客人住在七少爷院子里的道理。   “嗯?”花满楼一愣,总觉得傅回鹤的话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傅回鹤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早些睡,今晚……说不定会做个美梦。” 第20章 美梦一场   因为铁鞋大盗的事,花满楼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意料之外的,躺在床上后不久,他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初初目盲的时候,花满楼是十分欢喜做梦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积极服用大夫开的养神安眠汤,就是为了能闭上眼睛沉浸在梦里,一遍一遍的回想自己还能记得的场景,还能记得的面庞。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花满楼记忆中的花家堡逐渐模糊,家中亲人的面庞开始陌生,手下摸出来的面容骨骼并不能让花满楼真正想象出一个人的模样,想象不出慈祥和蔼的爹娘,想象不出神采飞扬的兄长。   相反的,那一刀让自己目盲的血色,却频频成为年幼时花满楼的噩梦。   所以花满楼不再期待做梦,甚至在入睡前会默念佛经清空脑海中的杂念。   只是这一次,花满楼在梦境中睁开眼,看到黑暗一片的四周时,敏锐的察觉到好像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袅袅的白色雾气在一片沉寂黑暗里渐渐苏醒,以花满楼为中心逐渐逸散开来,飘荡去黑暗的深处。   花满楼只觉得眼前一亮,脚下的黑暗开始生出土壤,覆盖出砖石……似有所觉般,花满楼瞳孔骤然紧缩一瞬,抬头看向前方。   白雾不断朝着远方延伸,在花满楼的注视下编织出彩色的梦境。   夜空坠着细碎的星星,月光笼罩下是江南风情的青砖黛瓦,桃枝婀娜,是花满楼自幼长大,牵挂至今的桃花堡。   院墙桃树与记忆中的模样有了些许偏差,窗棂的边缘多了些不甚明显的痕迹,高低错落的院墙比之从前加高了些许,或许还隐匿了一些从前未曾有过的看家护院的机关。   这的确是桃花堡,却不是花满楼七岁时的桃花堡,而是他无缘亲眼所见的,二十四岁时的桃花堡。   花满楼袖中的手指不断颤抖着,眼眶逐渐泛起绯色。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就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半分。   忽然,花满楼想起分开前,傅回鹤意味深长的那句话,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朝着院门的方向飞奔而出。   他用尽全力奔跑着,脸上是一种急切混合着欣喜又带着深深期盼的惶然。   但他并没有跑多远,因为有几道身影正从不同院落的方向同样急匆匆跑来。   “楼儿!”   “七童!”   “真的是小七!!”   花满楼紧紧抱着爹娘,用力之大手背处的青筋几乎鼓动起来,他在笑,笑得灿烂而开怀,眼角的泪水却不断落下。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一直不愿见外人的傅回鹤会主动提出要去花家的晚宴,又为什么会在分开前嘱咐他早些入睡。   傅回鹤送了一场美梦给他。   一份无与伦比的,宛如神迹的馈赠。   “我来了我来了!七童呢七童呢!”花五有些狼狈地从院子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伸手摸后脖颈,“嘶,我总觉得我好像被人打晕了……脖子疼……”   结果抬头就看见眼眶红红的花满楼,顿时什么疼都忘了,冲过去挤开几个哥哥,一把将小弟抱在怀里,连声问:“七童,你能看见五哥对吗?五哥是不是特别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嗯,嗯嗯,能看见……能看见的。五哥特别好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花满楼任由五哥又哭又笑地抱他拽他,视线在其他隐忍着急切地兄长身上流连。   花夫人的手帕都湿了一半,一向沉稳的花老爷也不由得虎目微红,他站出来拍了拍儿子们的肩膀,顿了顿,轻声道:“走吧,咱们好好看一看家里,然后一家人坐下来……坐下来,聊一聊……看一看。”   ……   寂静的夜色里,月光也像是朦胧的雾,   花家堡好似沉睡在了这片雾气里,朦朦胧胧,只剩下夜风在呢喃低语。   傅回鹤坐在花满楼院子的屋檐之上,身周的雾气或聚拢成银蛇,或疏散若月色。   他慢条斯理地抽着那柄长杆白玉烟斗,随着他的一呼一吸,白色的灵雾蔓延开去,穿过花家堡的每一寸地面,每一处墙面。   夜风吹动傅回鹤素色的衣衫,宽大的袍袖滑落下来,露出精瘦却蕴含着力量的手腕与小臂。   月牙似的月亮缓缓走着时辰,傅回鹤的唇角勾出一抹清清淡淡的弧度。   天际慢慢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橙,最终汇聚成绚丽的红,鸟叫声,虫鸣声唤醒了寂静的夜,也带来了东方天际那一大片一大片蔓延开来的鱼肚白。   天渐渐亮了。   傅回鹤的神态平静淡然,他缓缓站起身,足悬半空宛若行走实地之上,将入夜时走过的路重新走过一遍,所到之处,身周的雾气开始朝着那烟斗处汇聚。   他将花家堡的每一处都看在眼里,如同入夜时做的一样,懒懒散散地在花家堡走过一圈,而后又回到花满楼的院子里。   仆从婢女醒来的声音传入傅回鹤耳中,花满楼的父母兄长醒来后难掩激动失落的互相安慰也随之而来。   但花满楼院中的灵雾却未曾散去。   傅回鹤皱了下眉,顿了顿,抬步朝着房中走去。   他没有敲门,径直穿过花满楼从内拴好的房门,无声行至花满楼榻边。   玉白色的烟斗勾起厚实的床幔,陷入沉眠的青年在昏暗中半隐半露着脸颊。   傅回鹤的视线在青年眼角边的泪痕上顿了一顿,而后落在他被白雾缠绕着的手腕间。   这一场美梦理应要醒了,只是花满楼不想醒来,不愿醒来,作为契约的种子听到了这样急切又执着的心愿,留住了傅回鹤的力量,延续了花满楼的梦。   但梦终归是梦,总是要醒的。   傅回鹤叹了口气,靠坐在床沿,抬手拨开花满楼额前散乱的发丝,冰冷的掌心覆上花满楼光洁的额头。   缓缓闭上眼睛,沉入花满楼的梦。   ……   花满楼站在自幼居住的院子中央,正凝视着身前灼灼绽放的桃花。   “我本以为你不会这样任性的。”傅回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傅兄当然可以信任我不会不知轻重。”   花满楼恢复神采的眸子微动,眉目间泛起笑意,他转过身来正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骤然停顿。   花满楼定定地看着手执烟斗缓缓走来的男人,眼中明明灭灭着一簇燃烧着的白色的冷焰。   傅回鹤看进那双明亮的眼眸,第一次觉得,花满楼的眼睛本该就像这样明亮明澈、透着各种未曾诉之于口的情绪,而非永远的淡然温和,永远的涣散无光。   “怎么了?”傅回鹤挑眉。   花满楼摇了摇头,忽而一笑,而后双臂一展对着傅回鹤郑重一礼,正声道:“此番多谢傅兄馈赠。”   傅回鹤没躲,站在原地应了这一礼,而后信步走到一边,懒懒靠在了那株桃花树上,勾了勾唇:“再不醒来,等到你爹娘兄长得到消息,进来你房间便会看到咱们睡在同一张床榻上,我的手还搭在你的额头上……嗯,我是无所谓的,就看咱们未曾婚配的花七公子怎么想了。”   艳丽的桃花被风吹散了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卷着袅袅的白色雾气飞扬在男人的肩头身侧。   男人轻笑时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瞳处隐隐透着罕见的灰蓝色。   白的素,粉的艳,点缀着灰蓝色的神秘幽然,交织在一起深深印在花满楼的眼眸深处。   ——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花   满楼神情恍惚了一瞬,心中暗道原来前人诗词中的辞藻竟无一丝一毫的虚假夸张。   他眨眨眼:“有如此绝色姿容的傅兄相伴,七童也不过便是多了折服美色的声名罢了,有何不可呢?”   “……?”傅回鹤被花满楼反将一军,哑然失笑,而后道,“该回去了,在这里太久对你不好。”   “嗯。”花满楼并不是什么沉迷享受之人,这一晚上的时间对他而言已然是难以想象的馈赠,又怎么会过度苛求呢?   他之所以不想醒来——   “我只是有一种直觉,如果我在这里,或许可以等到傅兄。”   傅回鹤诧异抬眸:“等我?”   花满楼想要见到的爹娘兄长已经见过,想要记住的花家堡也尽数在此,还要见他做什么?   “如果等到傅兄的话,”花满楼的眉眼间带着优雅矜持的温和,笑意吟吟道,“那傅兄便可以是我所见到的,最后一张面容了。”   ……   床帐内,霜白发色的男人眼睫微颤,覆盖在青年额上的手指一动。   下一瞬,花满楼手腕间被白色手绳穿着的种子表面荡开一圈圈光晕,表面灰扑扑的土褐色一点点龟裂开来,化作齑粉无声无息地落下。   冷白色的玉石圆润光滑,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似灰似蓝的颜色,好似在莹白的玉中藏着什么活物一般。   ——终于,在蒙尘千年之后,这颗表面带有裂痕,其貌不扬的种子褪下陈年固执的伪装,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第21章 他的契约者   “叩叩叩。”   尔书纳闷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脑袋又躺回长桌上,松软的大尾巴像个鸡毛掸子一样在桌面上无聊地扫来扫去。   说起来,离断斋的生意其实挺惨淡的,毕竟客人上门都是看缘分,大千世界是浩瀚无比,但是离断斋筛选客人的标准说起来也挺苛刻。   “叩叩叩。”   尔书的大尾巴顿时拉直竖起,猛然看向大门的方向。   这不是它听错了,就是有人在敲门吧!   想起唯一一个敲响离断斋大门的人,尔书顿时一个翻身起来,四爪麻溜地窜到了大门口。   “花公子!”尔书原地一个跳跃,直直跳进了花满楼的怀里,“哇,糖葫芦!这是给我的吗?”   花满楼稳稳接住欣喜的小兽,笑着将手里拿着的冰糖葫芦递给尔书:“多加了芝麻,吃完记得漱漱口知道吗?”   “嗯嗯!”尔书两只爪爪紧紧攥着糖葫芦的竹签,一张嘴就含了一颗饱满的山楂包在嘴巴里,腮帮鼓鼓囊囊的,“花公子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听傅兄说的,他本来回来也是想买给你的,只不过大概是……”花满楼笑得温文尔雅,“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回来的急了些。”   尔书嚼糖葫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黑溜溜的眼睛眨巴着,试探性地提问:“老傅回来之后就去后院湖里睡觉了,我还以为是他出门一趟累了……?”   “嗯……我也不知道。”花满楼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悠悠道,“可能是害羞了吧。”   尔书抱紧了自己的糖葫芦,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忽然觉得,原本心目中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花公子,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恶趣味和小腹黑啊……   正犹豫着,尔书的视线一瞟,注意到了花满楼抬手撩开纱帘时露出的手腕。   贴在左手脉搏间的莹白色玉石让尔书的瞳孔震颤了一瞬,手里的糖葫芦险些一个没拿稳栽去地上。   “花公子,你手腕上的种子……”尔书欲言又止,想提醒花满楼又怕插手花满楼和傅回鹤之间会引起什么不好的反应。   花满楼却是显然知道尔书指的是什么。   在那日自美梦中醒来后,傅回鹤便不知所踪。   这些日子对傅回鹤的性子摸了差不多的花满楼非但没有过多担心,反而心情十分晴朗地在在院子里翻找一些自己曾经亲手做的东西。   甚至还从自家兄长那边要来了不少没喝完的百花酿。   而这期间有不少人问起花满楼手腕上看起来十分奇特惹眼的玉坠子,尤其是知道花满楼之前戴的是种子的陆小凤,看花满楼手上那玉坠子的眼神都不对,显然是脑子里乱七八糟猜测了不少。   花满楼也因此知道了这枚种子堪称脱胎换骨的变化,也正是从那日开始,这枚贴在自己手腕处的种子,时不时就会发出忽冷忽热的温度。   怎么说呢……就,像极了闹脾气的傅回鹤。   陆小凤那日的猜测再度浮现在脑海中。   ——“花兄,你悄悄告诉我,那些精怪话本子里都写着呢,鬼怪要留在活人身边需要个什么承载之物,比如生前用过的玉佩啊手串什么的……你手上戴着的这个玉坠,该不会就是那位前辈的栖身之所吧?”   “尔书,傅兄对离断斋交易出去的种子是不是都有所感应?”花满楼的声音又低又暖,是不论谁听了都会不由放下心房去信任的温和。   尔书本来就喜欢花满楼,再加上花满楼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便老实回答:“当然不是了。只有种子发芽、开花、死亡,或者契约者寿命将近需要收回种子的时候,老傅才会感应到,不然这些年陆陆续续交易出去那么多种子,要是天天   在老傅耳朵旁边吵,老傅不得掀了离断斋?”   花满楼笑了下:“也是。”   所以,为什么傅回鹤那天会就偏偏那么巧,会在他情绪起伏之际出现在身边?   是巧合吗?   如果是,那为什么,就在傅回鹤出现的时候,之前一直没有动静的种子会无端端发热,而他在梦中对种子许愿想要见傅回鹤一面的时候,傅回鹤就真的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尔书见花满楼径直朝着后院的方向走,连忙拿着糖葫芦从花满楼怀里跳出来:“我可不要去老傅那触霉头,他最近脾气好差的!”   说着,尔书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花满楼:“不过花公子要去找老傅的话,我可以送你到后院。”   “没事,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花满楼失笑,准确无误地拍了拍尔书的毛脑袋,“这里的路他带我走过一次,我都记得。”   尔书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花满楼。   好、好厉害——离断斋这么大,花公子只是来过一次便记下了吗?   后知后觉的,尔书忽然意识到,方才一路走来他窝在花满楼怀里,可完全没有起到引路的作用,但花满楼就像是双目能视一般,直走拐弯,步履不疾不徐,没有半分凝滞迟疑。   藏在院子后面偷看到花满楼走到湖边坐下,笑着说了什么,尔书眼尖地注意到湖面荡开的一圈涟漪,顿时明白傅回鹤这会儿人是醒着的,当即脑袋一缩,抱着糖葫芦跑走了。   ……   傅回鹤沉在湖底,隔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看向坐在湖边垂眸浅笑的花满楼。   这湖水并不是寻常凡物,而是离断斋中灵气最浓郁的地方,灵雾凝结成露水最终汇聚成出了一片湖泊,也正是因为这片湖泊,发芽开花了的种子才会生长在后院。   也正因为如此,这儿才会成为傅回鹤的沉眠之地。   傅回鹤的睡眠质量虽说一直差到极点,但因为体内灵气紊乱的缘故,他入睡之后对灵气的消耗减少,要比他醒着时舒服许多,是以傅回鹤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躺在湖里一个多月都没能成功入睡。   就这么睁着眼睛在湖底失眠,没等来睡意,反而等来了从金陵返回临安府的花满楼。   “傅兄离开得匆忙,我还未曾说那日出剑的事……”   “现下江湖上都在传我身边有一个绝世剑客,不过好在那日傅兄现身赴宴,不然依照江湖中剑客的作风,怕是要来寻我比剑了……”   “对了傅兄,这次回来我还从家里又带来了一些百花酿,还有之前晒的一些其他的花茶,都别具一番滋味……”   “傅兄……”   “傅兄……”   傅回鹤只觉得满脑袋都是花满楼嘴里的“傅兄”,本就没来的睡意跑得越发不知道去到了哪里。   “对了,还有一件事。”   花满楼原本不急不缓的声音一顿。   听着听着突然没声了,傅回鹤也不由得竖起耳朵,仗着花满楼发现不了他在湖底的样子,光明正大地偷看过去。   “傅兄的眼瞳原来是灰蓝色的。”花满楼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揶揄的意味,“好看。”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单单靠手指的描绘,又如何能想象出那般寻常人不得见的美景?   傅回鹤的喉结动了动,不知是不是错觉,耳朵尖隐隐发痒。   ——一定是错觉!   他都死了一千多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身体上的感觉。   傅回鹤心下腹诽自己,而后打定主意不理人,等着花满楼说完离开。   结果没成想花满楼就这么优哉游哉坐在湖边,大约是觉得阳光晴好,晒在身上舒服极了,甚至挪了挪身子背朝阳光舒展了下筋骨,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瞪着湖面暗自憋闷的傅回鹤:“……”   花满楼没来之前,傅回鹤就算躺在湖底几十年不动一下也没觉得难受,但花满楼坐在湖边之后,傅回鹤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就想挪上一挪,动上一动。   “嗯?”   花满楼忽然感觉手背传来一股柔软的触感,手指微动摸了摸,发现是一株含苞待放的小雏菊,正用叶子拢着他的手指,花苞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花满楼笑起来,轻声道:“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喜欢!】   花满楼的耳边响起一道有些害羞的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十分稚嫩,颇有些羞赧。   “谢谢,我也很喜欢你呀。”花满楼对花草一向是青睐爱护有加,更别提是离断斋里的这些有灵智的小家伙。   周围其他的花草见雏菊得逞,纷纷朝着花满楼所在的位置努力挪过来,眨眼的功夫,花满楼的身边就围了一圈的花花草草,场面堪比莺莺燕燕争宠现场。   躺在湖底下看得真真的傅回鹤:“……”   这明明是他的契约者!他的!!   花满楼倒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某人在湖底下咬碎一口银牙,手指温柔地挨个摸过去,时不时会耐心搭话两句,问问花草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突然,花满楼只觉得左腕间的种子一热,一圈他看不见感知不到的灵气气势汹汹地扩散开来。   耳边叽叽喳喳的热闹声音戛然而止,原本凑在花满楼身边的花草提着自己的叶片根系拔腿就跑,齐齐躲在院中的大榕树身后,瑟瑟发抖着聚成一堆。   其他没有凑过去的花草毫不意外地啧了一声,继续在太阳下面舒展叶片,顺带看热闹。   “哗啦”一声水响,傅回鹤自湖底坐起来,剑眉蹙起,面色难看道:“摸来摸去,成何体统?!”   只是摸了摸花草的花满楼:“……?”   傅回鹤憋了半晌,又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轻浮!”   自记事起到现在,从没有被如此形容过的花满楼:“。”   他想了想,慢声道:“我只是羡慕这些小家伙生长得生机活泼,若是我的种子也能发芽开花,我一定每天只摸它,绝对不会看旁的花一眼的。”   傅回鹤嘴里的话跑得比脑子快:“花公子养了一楼的花,说这话骗鬼呢?”   刚说完傅回鹤就觉得不对劲,连忙接了句:“你摸什么那都是你的事,但是离断斋里的花草都是有灵智的,不要乱摸,回头他们赖上你要你负责,我可是不管的。”   花满楼叹了口气,无辜道:“可是方才凑过来撒娇的花草,都是小孩子的声音,又怎么会有负责之说呢?”   傅回鹤这才发现,方才那一圈的莺莺燕燕都是近几十年发芽开花,被当做小孩子宠大的种子,性情成熟些的此时都在旁边一副岁月静好,旁观热闹的姿态。   傅回鹤面上的表情一僵:“。”   不远处,藏在走廊栏杆后面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看戏的尔书怜悯地摇了摇头,将最后一颗山楂咬进嘴里。   多丢人呢……要它说,老傅这会儿还是躺回去继续装死算了。 第22章 离断斋惊变   那日花满楼走得干脆,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一般。   傅回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揪了被糖葫芦收买的尔书出来拎到面前,问:“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尔书就觉得很无辜,你干的丢脸事怎么还要在别人身上找问题,撇嘴道:“我能说什么啊?你们之间的事儿我才不插手呢,万一你别扭过头了,能发芽开花的种子自闭了怎么办?我可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兽。”   大尾巴荡着从傅回鹤拎着它后脖颈的动作转而扒拉上傅回鹤的手臂,尔书抬头看向傅回鹤:“你这两天的状态不太好,不去补充一点灵气吗?”   傅回鹤自从回来之后就一副灵气匮乏的状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去消耗离断斋的交易品,反而躺在湖水里消极罢工。   傅回鹤任由尔书柔软的小身体趴在他手背上,尾巴卷着他的胳膊。   从湖水中缓缓站起身,傅回鹤周身的水渍如同云雾一般自身上滑落而下,顷刻间浑身干爽,看不出半分湿意。   凌厉的眉眼间夹杂着倦怠,傅回鹤的眸子微垂,思及前段时间停留在身体内的酸酸麻麻的触动,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左胸处。   那日自花满楼梦境抽离后,他便没有再度吸食离断斋中的交易品,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一丝属于他的悸动,不愿它被离断斋客人的情绪所覆盖。   那一瞬间,他好似真的有了一种久违的,活过来的错觉。   但也只是错觉罢了——   死人终究是死人,任何的情感在体内都不会留存太多时间。   傅回鹤自嘲般牵了嘴角,就像现在,他已经全然记不清在梦境中听到花满楼那句话时感觉到的心悸是何滋味了。   尔书跳上排列整齐的博古架,翻了翻,挑出一个白玉绯色的香盒,掀开盖子,浅浅淡淡的粉色灵雾逸散出来,隐隐露出股甜腻的味道。   傅回鹤一皱眉:“换一个。”   尔书见怪不怪地絮絮叨叨:“你现在看起来很累,需要一点人类的开心幸福,这种恋爱脑的爱情正适合你,你先尝尝嘛。”   “不要,闻起来腻得慌。”傅回鹤拒绝。   尔书:“那你当时交易人家的爱情干嘛?这东西放在架子上都快一百年了,里面的东西时时刻刻在填充,满的都快溢出来了,回头给你旁边放的香盒里全都染上恋爱脑的甜味儿!”   傅回鹤丝毫不为所动:“交易是因为等价,吃不吃是挑食,这是两码事。”   尔书的爪子握成小拳头,远远朝着傅回鹤挥了两下泄愤。   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的混蛋!挑食还这么理直气壮!   傅回鹤眼皮都没掀一下,语气平平:“我看得见。”   “哦。”尔书乖巧转身,跳去另一边的架子上,争取给挑食又任性的傅老板找出一盒味道不腻的。   毛绒绒的小身子在路过黄花梨弦纹香盒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粉色的鼻头微动,嗅闻了好半天才纳闷道:“老傅,你来看看这个,我怎么闻不出味道来?奇怪……”   尔书伸爪掀开盖子,看到里面飘出的金色灵雾,更加费解:“这不是满的吗?而且看灵雾的状态好像还在不断增加啊。”   一般而言,即使客人寿命将近,交易给离断斋的交易品不会再源源不断生成,但是之前没有被傅回鹤消耗的交易品仍旧会保留在香盒里,一点点化为离断斋的灵气,如果有香盒内的交易品消耗殆尽,离断斋会第一时间撤掉香盒,提醒傅回鹤某一种交易品的缺失。   傅回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博古架前,垂眸盯着那个正不断逸散出灵雾的黄花梨弦纹香盒,面色有些难看。   尔书愣了一下:“怎、怎么了?”   “东西不对。”傅回鹤的声音很冷,如同湖   底千年不化寒冰,凛冽出危险的煞气,“这不是当初签下契约的交易品。”   他伸出手,五指悬于香盒之上,虚虚一抓。   灵力如波澜荡开一般在傅回鹤脚下扩散开去,以傅回鹤为中心,一圈无形的清濯灵力朝着离断斋的四面八方扫荡逼去,顷刻间将离断斋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博物架上各式各样的香盒皆是一震,停止了永无止境的灵雾生成 ,各种滋味的灵雾在这一瞬间都被离断斋隔绝在外。   然而香盒里的金色灵雾却像是毫无影响般的源源不断涌出,汇聚在傅回鹤掌心凝成一个金色的琉璃珠。   傅回鹤手指捻着那颗金色琉璃珠,示意尔书将香盒盖子盖回去,而后另一只手虚虚一挥,博古架上的香盒这才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尔书看了眼香盒里面还在源源不断产生的金色灵雾,抬爪拽了下傅回鹤的袖子,小声道:“这什么东西?”   傅回鹤:“人类的生气。”   “啊?”尔书挠挠脑袋,“生气情绪汇聚的灵雾不应该是深红色的?我记得你之前好像交易过这东西,味道闻起来贼呛。”   这些交易品只有傅回鹤有能力“吸食”,化为灵力,但是尔书作为灵兽耳鼠,天赋能力让它可以隐隐嗅闻到这些情绪的味道,它也是用这种本事来替傅回鹤整理交易品。   “不是怒气,是生命力。”傅回鹤随手敲了一记尔书的脑袋瓜,将那金色的琉璃珠握在手心,转过身,从容淡定地朝后院走去,“锁门,我醒来之前不论结缘屏是否显示有客人,都不开门。”   “记住,是不要让任何人进入离断斋。”   “啊?!不是,你能不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个情况……傅回鹤!!”   尔书被傅回鹤的灵力强行按在原地,只能看着这人离开的背影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感觉到傅回鹤下在自己身上的灵力禁锢消失,尔书第一时间窜向后院,结果被一道柔软的灵力结界径直弹了回来,一屁股栽倒在地滚了三圈。   表情忿忿地揉着屁股,尔书咬牙切齿道:“嘴比蚌壳还硬的混蛋!”   “迟早玩脱了都没人管你!!”   ***   临安府小楼门口   送走了千恩万谢来寻走丢孩童的男子,花满楼直起身子,手指习惯性地摩挲上腕间的种子,脚下朝外迈了一步。   只不过想起傅回鹤别别扭扭闷声闷气的语气,花满楼又忍不住唇角一勾,摇了摇头,转身朝小楼内走去。   那日的傅兄已经逗得有些过头,这几日自己想必是不太适宜出现在傅兄面前的。   鼻间的风带着些许咸湿的气息,晚些时候说不得会下上几场雨,花满楼想了想,索性开始将阳台的花盆往里面挪一挪。   修长的手指在触到一种不同于小楼其他花盆触感的温润时,花满楼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初见时从离断斋中带出来的那盆黑心金光菊还在他这里。   青年公子眨了眨眼,心情愉悦地想:似乎找到了一个去离断斋拜访傅兄的缘由了呢。   花满楼将黑心金光菊的花盆单独放置在旁边的桌上,打算明日带去拜访傅回鹤,就在他手指将要抽离的时候,一股柔软却坚韧的力量缠绕上他的手指,用力将他的手指往花盆里面拽去!   花满楼的面色一变,急声道:“怎么了?”   原本神采奕奕的黑心金光菊变得有些蔫蔫的,但即使如此,它仍旧用叶子和花瓣死死抱住花满楼的手指,努力用叶片去够花满楼左腕处的种子。   叶片力道微弱地拍打着花满楼的手腕,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却因为灵力大量流失说不出话来,急的整株花都在抖。   花满楼止步站回到桌边,没有将手从这道   微弱的力道中抽出,而是温和冷静地安抚道:“别急,一句一句回答我,如果是,就拍我一下,好不好?”   话音刚落,花满楼就感觉手腕处传来叶片拍打的触感。   “突然不能说话,是因为有什么不舒服吗?”   叶片虽然焦急地动了动尖尖,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拍下去。   “还是……离断斋出了问题?”   原本有些气馁的叶片顿时支棱,小心翼翼地拍了花满楼一下。   花满楼深呼吸了一下,没有被牵引的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而后缓缓松开强迫自己平稳情绪,再度询问:“是傅兄出事了?”   傅回鹤身为离断斋的老板,他对离断斋固然抱有一种复杂的态度,但实质上十分在意离断斋,若是他在,定然不会让离断斋出事。   而若是离断斋出了没有及时解决的问题,那一定是傅回鹤先出了什么意外。   黑心金光菊的叶片激动之下连连拍打花满楼的手腕,整个身子都在晃,本来好看对称的金黄色花瓣因为这么一番折腾,掉了好几瓣下来。   黑褐色的花盘顿时显得有些光秃秃,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花满楼低声道:“听话,你先放开我,我去隔壁看看。”   他这个时候抽出手一定会伤到小家伙的。   缠在花满楼手指上的叶片花瓣松了松,但却没有完全放开,而是再一次的,勾动了花满楼一直在左腕戴着的种子。   ***   离断斋中   尔书敏锐察觉到离断斋里的灵气正在大量流失,与此同时,后院聚集的灵气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浓郁程度,几乎像是下一瞬就要炸裂开来一样。   尔书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可不能炸啊!   这一炸不说离断斋直接上天,这些脆弱的花草种子恐怕都没有一个能活得下来!   随着灵力朝着后院不停汇聚,傅回鹤原本布在走廊前面阻挡尔书过来的结界也龟裂出一道口子,尔书瞅准时机四爪并用从缝隙里挤出来,飞快朝着后院的方向跑。   兽还没到后院,大耳朵就先捕捉到了一声“扑通”的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水花哗啦啦的炸裂声。   ……后院原本浓郁到危险的灵气居然开始有了回流的趋势。   尔书谨慎小心地窜到后院口,探头朝着里面张望。   只见原本剔透的湖面此时呈现出一种乳白色,袅袅的雾气在湖面凝聚不散,属于人类衣裳的布料在水面上下飘荡,随着水波漾开的方向一层层舒展开来。   熟悉的场景让尔书愣在院子口,抬爪挠了下耳朵,毛绒绒的脸上满是迟疑。   现在这什么情况?   梅、梅开二度?   那什么,老傅是说了不让任何人进来,但是花公子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怪它的……吧? 第23章 发表   同样是掉下来砸进湖里, 花满楼这一次却是正正砸进了傅回鹤的怀里,惹得在湖底躺尸的某人一记闷哼。   花满楼察觉到身下柔软的触感, 身体一僵, 抬手抵在傅回鹤身边就要起身,却被腰间横过来的力道硬是牢牢按进了一片滚烫之中。   滚烫……?   花满楼心下一沉,抬手就去抓傅回鹤的手臂。   傅回鹤并没有躲开, 而是任由花满楼的手劈开水波攥住他清瘦的手腕。   睁开眼睛, 见花满楼的眉梢蹙起,面容也染着焦急,傅回鹤竟没忍住笑了一声。   很短促的笑声,这让花满楼面上的不悦更甚,攥着这人的手也不由得用力了几分。   ——不知轻重!   花满楼虽然不知道离断斋和傅回鹤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但此时他身周的湖水不服以往的清冽, 反而带着一种类似淤泥流沙的凝滞感,就好像有无数的漩涡潜伏在湖底,想要拉着跌入湖中的生命一同永远沉睡。   若是湖水本身已经很危险,那么常年体温冰冷如雪玉的傅回鹤突然身体滚烫,花满楼不用深思都能直觉想到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我只是刚才还在想, 你会不会来。”   “然后,你便来了。”   傅回鹤说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是全然没有收敛的意思,他看着生气到唇边冒出一串小气泡的花满楼,在炙热滚烫的煎熬中甚至还有余力去想——   如果这会儿不是在湖水里, 好脾气的世家公子恐怕温和数落人的话都说过两轮了吧?   离断斋封锁之后,唯一有可能越过傅回鹤的灵力进入离断斋的, 只有带着傅回鹤种子的花满楼。   如果说第一次花满楼的从天而降是离断斋的撮合, 那么第二次, 便是傅回鹤给出的唯一一份例外。   花满楼除了陆小凤就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人——不对,比起陆小凤那种保命能手的心里有数,心里完全没数这种时候还赖在湖底躺尸的傅回鹤更能作死才对!   “好啦,别生气。”   傅回鹤按在花满楼腰间的手一用力,就像是几个月前两人初见时一样,手臂与腰间发力,在水波中翻身一转,宛如一条灵活的游鱼一般压在了花满楼的身上。   “我不是不想出去,我是出不去,几道天雷劈下来,这水都快把我炖成汤了。”傅回鹤小声嘟囔,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抱怨,甚至还带了些许委屈,“本来我是想着炸了这,回头麻烦是麻烦点,但也可以再收拾,不过既然你来了的话……”   花满楼原本想要推开傅回鹤的力道一松,打手势问傅回鹤说的是什么意思。   傅回鹤垂眸,忽然问:“花兄,如果我向你求救,你会来救我吗?”   花满楼的眉心紧蹙,脸上的表情几乎在说:我人都在这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傅回鹤挣开花满楼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抬手按住了花满楼蹙起的眉心,低笑道:“别皱了,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不好看。”   非但半点没有紧迫感,傅回鹤的手指还微微摩挲了一下花满楼的眉心。   过了好一阵,他的手缓缓向下抵在花满楼胸前,缓缓道:“别紧张,也别屏息,有你腕间的种子在,这世上没有水流能伤害你……你可以在水下呼吸的,试试看。”   花满楼下意识按照傅回鹤说的去做,不一会儿,他便惊讶发现,他居然真的可以在这片湖水之中如同游鱼一般自由呼吸,全然没有往日下水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原本撑在他上方的傅回鹤忽然重重倒下来,花满楼面色一变将人正正接了个满怀,唇边细小的水泡溢出一连串浮上湖面。   “花满楼。”   傅回鹤的额头抵在花满楼额间,   滚烫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给另一个人。   “不论一会儿你听到什么,不要听,不要想,不要相信,那些不过是想要将我们拉入深渊的幻象。”   “记住,我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我才是真实的存在。”   “我出不去这片湖泊,但你可以,所以—— ”   傅回鹤的双臂紧紧锁在花满楼腰间,眼前一片黑暗之中,花满楼能够感觉到男人滚烫的脸颊轻轻贴在自己的脖颈间。   傅回鹤挪了挪脑袋,给自己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靠在花满楼怀里,不过短短几息,胸腔内牵连出的痛苦已经让他的声音虚弱至极,但即使如此,他的唇角仍旧勾着,嗓音仍旧带着一丝笑意,半点没有将性命交托他人的紧张与忐忑。   “七童,带我出去吧。”   ……   等在岸边的尔书正急的来回踱步,身后的尾巴直直竖起,几次走到湖边想跳,却又在沾到湖水的瞬间一个哆嗦将脚收了回来。   终于,破水声响起,浑身湿漉漉的青年猛然呼吸了一口空气,呛咳了好一会儿。   尔书眼睛一亮,转身将自己的大尾巴朝着花满楼的方向伸过去,与此同时,后院里那棵一直没有动过的榕树也伸出了枝条。   榕树枝缠绕在一起将花满楼从湖水中托起,在花满楼离开湖面的一瞬间,他身上的水渍蒸腾成白色的袅袅灵雾逸散去了四周,而那不小心滴落在榕树枝条上的几滴湖水却令坚韧的榕树枝一缩,隐隐颤抖了几分。   花满楼松开手里毛绒绒的大尾巴,在岸边站定,左手护在胸前细细喘息着,身边是方才陡然断裂开掉落在地的榕树树枝。   尔书看了眼树枝上被湖水腐蚀出的坑洼痕迹,没说什么,而是抬爪轻轻拽着花满楼的袖子,急声问道:“花公子,老傅他……”   只见花满楼的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尔书似有所觉般抬头看去,就见花满楼一直牢牢护在胸口的手松了松,露出了几缕极其眼熟的霜白色发丝。   只不过发丝的长短……   尔书瞠目结舌地看着死皮不要脸趴在花满楼手心里的傅回鹤,尾巴尖控制不住地抖了两下。   傅回鹤哼了一声,翻身在花满楼手心里坐定,揣着手僵着表情道:“看着干嘛,没见过么?”   尔书盯着巴掌小人傅回鹤阿巴阿巴了半晌,然后当着傅回鹤的面爆笑如雷,整个毛绒绒的身板都笑到在地上打滚。   它当然没见过了!稀奇得很呢!!   花满楼也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尔书憋着笑凑过来伸爪子去摸傅回鹤的脑袋,老气横秋道:“小小傅呀,你好可爱哦。”   说着爪子还比划了一下,啧啧感叹:“才这——么大一点唉!”   傅回鹤:“……”   他就知道会这样!   傅回鹤咬着牙,在袖子里掏了掏,取出缩小了好几倍的长杆玉烟斗,提在手里从花满楼手心跳下,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就往尔书的脑袋上敲。   巴掌大小的一只,凶得很,硬是撵着尔书满院子上蹿下跳。   尔书笑得越发猖狂,四爪并用拖着尾巴跑得飞快。   花满楼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嘴角却勾着笑,缓缓站起身来整理经过方才一番混乱扯乱的衣裳。   方才跟着花满楼一起回到离断斋的黑心金光菊见状,凑到花满楼手边,用没剩多少花瓣的花盘蹭了蹭花满楼的手指。   花满楼摸到光秃秃的花盘,心疼道:“花瓣掉了还能再长回来吗?”   大笑着跑过来的尔书一溜烟窜上了花满楼的肩膀,甩了下尾巴道:“离断斋里的花草和普通的花草不一样,只要灵气够,都能长回来的。这段时间就让它在后院长着吧,这边的灵气更浓郁一些。”   黑心金光菊显然也是知道的,当即用叶片推了推花满楼的手,示意他不要担心,而后用叶片拎着自己的根系,朝着其他花草聚集的地方吧嗒吧嗒跑去。   花满楼凝神半晌没听到傅回鹤的响动,不由问:“傅兄呢?”   “去前厅了。”尔书打了个小喷嚏,揉着鼻头道,“前几天我们发现有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篡改了离断斋的契约,更换了交易品。老傅本来是要追根溯源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引发了灵力暴动,差点把我们都炸上天。”   尔书的尾巴扫着花满楼的后背,搓搓小爪子道:“咱们也过去吧,我估摸着老傅这会儿在查交易品信息呢。”   ……   离断斋正厅里,金色的雾气与白色的灵雾交汇逸散,隐隐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瑰丽与危险。   花满楼对气味很敏感,他微微蹙眉,低声道:“有血腥味。”   “啊?”尔书动着鼻子嗅闻了好半天,哪怕是用上天赋也没闻到血腥味,恰恰相反,他一直觉得这金色的灵雾好像没什么味道。   尔书在几列博物架上转了两圈都没发现傅回鹤的影子,只得回来跳上桌面,招待花满楼坐下。   花满楼如今也算得上是离断斋交易过的客人,长桌前的座椅他自然也可以落座了。   “这个老傅,话都不说一声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尔书挠了下耳朵,嘀嘀咕咕,“别是去找暗地动手脚的人去了吧?不是,就他现在那巴掌大的一点,这不给人送菜呢?”   “算了,我先去把那个出问题的香盒拿过来。”   花满楼的手碰到一方茶盏,正巧方才折腾了许久,有些口渴便端了起来。   ……菊花茶?香气好特别。   花满楼托着茶盏垂眸轻嗅,总觉得除了浓郁的菊花香气,还有另一种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花香。   被猛然掀开头顶的盖子,傅回鹤眼疾手快间用手里的花瓣枕头挡住凑近的花满楼,强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   花满楼喝茶的动作顿住,满面愕然,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察觉到手背碰到的温润触感是什么,傅回鹤像是被烫了一下,瞬间收回手,扔掉手里的菊花花瓣,脚下用力一蹬跳起来,打算在茶盏边缘处坐好,结果脚下一滑,沿着杯壁丝滑舒畅地滑进了菊花茶里。   听到声音猜到发生了什么的花满楼:“……噗。”   在杯底摆烂的傅回鹤:“。”   算了,就这么说吧,不想上去了。   傅回鹤捞过来花瓣枕头盖在脸上,开始自暴自弃。   他现在就这么点大,刚才那样也不丢脸,对吧?   抱着香盒回来的尔书见到花满楼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好奇道:“花公子?”   花满楼扬着唇角将那盏菊花茶放回桌面上。   尔书低头一看,水里飘着两片被卷成一股的金黄色花瓣,杯底泡着一只三头身的傅回鹤,当即幸灾乐祸地大笑出声。   傅回鹤翻了个白眼,在茶盏里面坐直身子,伸出手拍了下花满楼护在杯沿的手指:“花兄,帮我把茶盏盖上,这雾气让我不太舒服。”   花满楼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下去,面含担忧地将茶盏再度盖上,还用拇指把试图探出脑袋的傅回鹤往里面按了按。   傅回鹤一哽,不自在道:“那什么……留条缝,要说话呢。”   花满楼想了想,用手掌护在巴掌小人的头顶,低声道:“这样会好一点吗?”   傅回鹤察觉到那些金色的雾气有意无意地避开花满楼身周,眸中精光一闪,二话不说抬起手臂抱住了花满楼的拇指:“很好,就这样!”   尔书没敢再贸然打开那香盒的盖子,就算拿过来了也放在了长桌   最边缘的一头,拖着大尾巴跑过来问傅回鹤:“你弄明白怎么回事了吗?”   傅回鹤不答反问:“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收回荆棘种子的时候,我在那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身上留了一道灵气,确保他能斩杀李琦?”   “那个叫……叫楚留香的?”尔书想了半天才想起名字来,“就一道灵气而已,能有什么事?”   “篡改离断斋契约内容的就是那道灵气。”   傅回鹤冷笑一声,原本应该是十分有气势的表情,却因为身量只有巴掌大,平白多了许多的可爱。   “有人从气运之子的身上窃取了气运,利用我的那丝灵气,以我的名义篡改了离断斋的契约内容。所以篡改契约的代价尽数落在了我的身上。”   傅回鹤半边身子都泡在水里,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些许狠厉。   他方才被雷兜头劈了九道,就连湖水都被劈的几乎煮沸,如今体内灵力混乱,倒真是终日打雁反叫雁啄了眼。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花满楼的手指动了动,指尖碰触到的巴掌小人已经不似方才在湖底时反常的滚烫。   傅回鹤拿出那杆烟斗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缩小之后的烟斗并没有如同之前一样逸散出灵雾,安安静静地就像是个把玩的摆设。   傅回鹤也不意外,拿着烟斗在茶盏边沿磕了两下,见烟斗只是吐出两团稀薄的雾气,懒懒道:“估计得休息一阵子。”   “不过虽然我不舒服,但是幕后捣鬼的那个人也没多好受。”傅回鹤向来是个不吃亏的,“想要夺回交易给离断斋的东西——呵,痴心妄想。”   “偷回去多少,都得给我成倍吐出来。”   “这个香盒的客人是谁来着?”尔书举着爪子提问。   尔书并不像傅回鹤的记忆那么逆天,对这方香盒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想来能在反过来在离断斋做手脚,只能是交易出去的种子所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它怎么感觉老傅好像一直在隐约避开谈论香盒所属的客人?   傅回鹤看了眼花满楼,眉目微动,吐出一个名字来:“原随云。”   尔书一惊,也下意识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听到这里,也察觉到两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思忖了一会儿,了然道:“你们说的这位客人,与我有相似之处?”   尔书低头扒拉自己的小爪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尾巴尖绕过去扫了下沉思的傅回鹤。   傅回鹤冷不丁吃了一嘴的尾巴毛,呸了几声之后一巴掌将尔书乱扫的兽毛掸子扇到一边。   转回头对上花满楼带着询问之意的面容,傅回鹤偏了偏头,语气淡淡道:“原随云和离断斋交换了一双可以视物的眼睛。”   “他是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的少主,家世显赫,父亲疼爱,天资聪颖,武学天赋极强。他原本是无争山庄百年来最被看好的继承人,却在三岁时因为一场大病高热不退,致使双目失明。”   花满楼的手指微动,暗淡无光的眸子被垂下的眼帘遮挡,面上看不清神色。   这几乎……与花满楼前半程的人生轨迹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有那一方世界的天道法则的压制,他的交易选择有可能衍生出另一个不同轨迹的小世界。所以若想复明,所付出的等值代价也十分沉重。”傅回鹤明面上像是在说原随云,暗里又何尝不是在告知花满楼一些无法摆在明面上的规则。   就像当初傅回鹤开出交易给花满楼一双眼睛时,花满楼将要付出的代价一样——终其一生困于离断斋内,无异于以灵魂交换。   何其沉重。   这世上本就没有平白的好事,更别提离断斋从来都将交易明晃晃放在这张长桌的桌面上。   无言良久   ,花满楼才轻声问道:“他交易了什么?”   “武学天赋。”见花满楼的手往旁边走了走,傅回鹤也十分自然地换了个姿势,上半身趴在花满楼的手指上,“从他踏出离断斋那一刻起,在武学一途他永远不可能跻身高手之流。”   “但显然,这位原少庄主后悔了当初的交易,却又不肯放手已经得手的眼睛。”   “他利用了他带出离断斋的种子。”   花满楼闻言,忍不住道:“如若种子开花,离断斋不是可以应允他一个愿望?何至于此?”   傅回鹤抬眼看他:“与濒临死亡的荆棘种子不同,原随云带走的种子有契约年限,不可能永远跟在他的身边,除非他许愿将种子留在身边。若他许愿一双眼睛,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只能是一个武学废人;但若他许愿要回武学天赋,已然发芽的种子将会回到离断斋,他见过光明的眼睛将会再度失明。”   “鱼与熊掌,如何选?”   很显然,原随云不想选,他哪一个都想要。   他不仅想要,还已经用出了手段,付诸实践。   “想要替换离断斋的交易物品并非易事,但这些年来我与离断斋都始终未曾察觉有交易品丢失,这就证明,原随云用来替换他交易给离断斋交易品的东西,并非等价他的武学天赋,而是对人类而言更珍贵的东西。”   傅回鹤的声音冷凝下来。   “这些金色的灵雾,是人类的生机,换句话理解……原随云在用他人的性命窃取曾经的武学天赋。”   “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达成了如今的局面,但只要他活着一天,只要他与离断斋的契约还在,便会有人因此无辜丧命。”   “因为生机流向离断斋,所以这些命债都被算在了离断斋的头上。”   而傅回鹤这个离断斋的店主,看管不利之罪首当其冲,被九道天雷当头劈了个正着。   傅回鹤屈指叩了叩茶盏杯盖:“待到我灵力恢复一些,我便亲自去走一趟。”   原随云不能留,而那颗助纣为虐的种子……   傅回鹤眯了眯眼,掩去眸中复杂。   ***   因为离断斋灵力失衡,无法进出,花满楼暂时在离断斋住了下来。   得知这件事最高兴的莫过于后院里那些心智尚幼的花花草草。   大榕树后面探出一个圆溜溜的黑色花盘,上面还零星长着三四瓣金黄色的花瓣。   黑心金光菊用叶片拍了拍大榕树,催促的意味甚浓。   大榕树慢腾腾地伸出枝条,咔咔几声脆响,几根树枝折断掉下来。   大榕树是离断斋里第一颗发芽的种子,扎根在离断斋已经有几百年,比尔书被傅回鹤孵出来的时间还要早,做什么都是懒洋洋慢吞吞的。   除了傅回鹤,大抵没人知道这棵几乎独木成林的榕树根系究竟蔓延到了哪里,就像花花草草们不明白为什么后院看起来并没有大小的变化,可不论多多少植物,都不会显得拥挤一样。   金光菊拎着根系吧嗒吧嗒跑到树枝旁边,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又拍了一下大榕树没有收回去的枝条。   大榕树没动,金光菊气的根系在地上拍了好几下,掀起一片泥点子。   一旁凑过来的小雏菊用叶片和花苞卷着一截长长的藤蔓拖过来,看颜色显然是脱离主干有些日子了。   金光菊满意地点了点花盘,拍了两下小雏菊的叶片,引得小雏菊害羞地将叶片缩成了一小卷。   这些植物大多数都是没能开花的,像是小雏菊一样结出花苞的已经算是十分了不起,对黑心金光菊这株后院的“前辈”都很是崇敬。   前段时间大家都说金光菊前辈要枯萎了,但是现在金光菊前辈不仅神采奕奕地活着   ,还带来了救下离断斋的恩人!   金光菊转着花盘环视后院一圈,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叶片。   将这些小家伙聚拢过来,黑心金光菊俨然一副领头花的模样,开始用叶片和花盘比比划划,时不时根系搅动在一起像是在做什么示范一样。   小家伙们连连点头,领了任务一般兴高采烈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年纪大些的花草们不想同小家伙们凑热闹,但若是被求上门来撒娇,也还是会和大榕树一样随了这些小家伙的意愿。   因着这些小家伙,花满楼回到尔书为他准备的房间时,惊讶发现,房间里的一应陈设与他小楼中的房间别无二致,花满楼在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几乎有些混淆自己是否回去了小楼。   花满楼的手指拂过藤编桌椅表面的触感,心下温暖。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边传来,花满楼侧首“看”向那边的方向,笑若春山:“谢谢你们,我很喜欢。”   对花满楼而言,离断斋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十分可爱的存在。   以黑心金光菊为首的小家伙们顿时害羞地一缩脑袋,一溜烟跑去后院扎根土里安静吸收灵力去了。   离断斋中虽无四季寒暑,却如外界一样有昼夜之分。   夜半三更,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穿梭在离断斋中,后院里的植物们好似并没有被影响太多,但傅回鹤却是将自己再度关在了茶盏里,抱着从黑心金光菊那里薅下来的花瓣,卷成枕头睡得毫无心跳呼吸。   尔书正坐在门槛上发呆,自己抱着自己的毛绒大尾巴,无意识地揪啊揪的。   “怎么坐在这?”   花满楼的声音在尔书身边响起,吓了小兽一跳。   小兽转头看向花满楼,就见这个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公子韵味的青年,就这么一撩袍脚和它一起并排坐在了门槛上。   尔书嘿嘿笑了下,所以说,有谁能不喜欢花公子呢?他真的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存在。   “老傅在恢复灵力,我帮不上什么,就随便窝一会儿等他做梦。”   “做梦?”花满楼没能理解尔书所说,重复了一遍。   尔书伸了个懒腰,小爪子开花似的抓了抓,懒洋洋道:“我是耳鼠一族嘛,没什么别的能力,就只是可以吞食别人的梦境。不管是好的坏的,但凡是主人不想梦到的梦境都可以被我们吃掉,然后安心睡一个好觉。”   “其实吃了我们的肉也有差不多的作用,所以耳鼠一族是最先灭亡在上古时期的灵兽,我大概是大千世界里仅剩的一只耳鼠啦。”   “不过今天挺奇怪的,老傅往常躺下没一阵就睡着了,这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他居然还没做梦。”   “他经常会做梦?”花满楼问。   尔书犹豫了一下,含糊着说:“他心里事多,又是个不爱说的闷葫芦,总憋着就会做梦……”   花满楼于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倘若是美梦,即使不会沉迷也断然不会想办法剥离,傅回鹤如此,做的恐怕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美梦。   “花公子怎么还没睡?是有什么心事吗?”尔书问。   “有些睡不着。”花满楼道,“方才在湖水里,我听见了一些声音。”   花满楼垂眸,想起在湖水之中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傅回鹤往湖面上浮的时候,耳边响起的声音。   他带着傅回鹤离开了那片凝滞的湖水,却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声音。   ……   在一片水流嗡鸣声中,花满楼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女子温柔的安抚声,还有男人沉稳低沉的笑声……然而不过转瞬,那些温柔的声音便化作冷漠的利刃,消失在一片喧嚣之中,徒留孩童哭到嘶哑的啼哭声。   【这应该是傅氏百年来天赋最强的孩子了】   【……以前可从没有在隆冬出生的婴儿,也不知道继承的会是什么血脉】   【……用身生父母的骨血祭祀,一定能引出最强大的血脉之力!动手吧!】   【这个孩子将成为傅氏的少族长,从今往后,他就是苍山境的珍宝!】   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弱下去,一阵脚步声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年天才意气风发的傲气。   【我可是傅家的少族长,是将来要带领傅家登上升天梯的族长。】   花满楼在听到傅这个姓氏的时候便收紧了抱着傅回鹤的双臂,但他记得傅回鹤之前的嘱咐,不听,不想,于是收拢心神,只一心带着傅回鹤朝着湖面之上浮游,用力挣脱开湖水中不断吸引他们的漩涡。   就在他们马上要浮出水面之时,湖泊中流窜着的乳白色气流骤然发难,缠住了花满楼的四肢与脖颈,狠狠收紧。   濒临窒息之时,花满楼的耳边响起青年桀骜不恭的低吼。   【建木已断,世间再无人能登升天梯!天柱倾塌,洪流倒灌,万般罪孽,只在傅凛一人!】   轰鸣的雷声夹杂着血肉滋啦作响的声音,青年的闷哼声中带着不服与桀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畅快淋漓的爽快。   呼啸的风声渐起,青年的呼吸声越发沉重,仿佛响彻在花满楼的耳际。   滚滚的雷鸣声乍起,花满楼听到青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声,那声音宛若从幽冥炼狱中而起,被折断了根根傲骨,支离破碎着从血肉之躯中挣扎而出,却只剩下模糊惨烈的断骨几根。   【……吾以一身血肉为祭平定大灾,以剑骨为柱支撑天地……七情化为土壤,六欲融入风雨……魂魄放逐三界轮回之外,永无归宁……以还天地生养之恩……以偿今日生灵涂炭之债。】   青年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齿缝间一字一字被挤出,带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恨。   【但我绝不认罪——】   【难道只因一句天命如此,我傅氏一族便要就此认命,引颈就戮吗?!】   【我不服——!!】   在这一瞬间,花满楼听到了重压之下,剑刃断裂,脊柱崩塌的声音。   下一瞬,他所熟悉的,属于傅回鹤的声音交替在花满楼耳边蓦然响起。   气若游丝的声音混合着血泪滴落下来,几乎灼烧了花满楼的脸颊。   【……好疼……】   【七童,我好疼……你不是要来救我的吗?为什么不摸摸我……】   【你快摸摸我……】   就在花满楼神情恍惚之际,脖颈处突然传来滚烫的触感,烫得花满楼瞬间清醒过来。   凝滞的湖水中,浑身被灼烧的傅回鹤微微睁开眼,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扯断了禁锢在花满楼脖颈间的乳白色雾气。   花满楼抱紧松开双臂的傅回鹤,借着傅回鹤方才托在腰迹的力道,护着怀中的人浮出湖面,却在呼吸一畅的瞬间怀中一空,下意识捞住挂了一下自己衣襟的小东西,护在了胸前。   ……   花满楼抬手抚过方才装着小团子的地方,转而面朝尔书:“离断斋里的种子,都是只有开花之后才能化形吗?”   四下寂静,花满楼听到尔书小身体里的心跳声陡然加速。   尔书咽了口唾沫,爪子拽着自己的尾巴毛,薅下来了好几把也没发觉不对劲,结巴道:“是、是啊。”   “已经化形的种子都会离开离断斋,去过他们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傅凛’的人?”   尔书表情一僵。   傅凛不就是老傅之前的名字吗?老傅经年不变的噩梦里面全是这个名字啊!   “额……其实离断斋里的所有种子,都曾经姓傅来着。花公子在湖里看到的可能就是某一颗种子的幻象吧。”   “真的只是幻象?”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神情认真。   如果只是幻象,那为何在之后响起的,会是傅回鹤的声音?   他听上去那么痛苦,那么疼……   花满楼手指骨节微屈,叩在门槛上收紧。   花满楼的发问尔书更加紧张起来,它想了想,小声道:“……也或许有一种可能,花公子听到的声音,是某颗种子的过往。”   关于离断斋的一切,尔书的确知道很多,但它同样被离断斋的规则所束缚,它可以侧面暗示花满楼一些事情,拜托花满楼对种子好一点,但也只能做到这里。   一旦种子交易成功,就算被契约者用来为恶、为伥,甚至像是之前的荆棘种子一样蒙受血污命债,傅回鹤与尔书也不能介入干涉——除非契约期限结束。   花满楼如今和傅回鹤签订了契约,尔书绝对不能做出改变他们之间关系命数的干预,否则今日傅回鹤遭受的天雷指不定就会落到它的头上。   花满楼没有继续问,而是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尔书在旁边坐立不安地晃荡着小腿,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离断斋的天空,攥着花满楼的衣袖小声道:“花公子平日会做梦吗?”   花满楼愣怔了一瞬。   尔书闭着眼,用飞快的语气囫囵含糊道:“如果花公子以后偶然做了什么梦,那或许也是曾经在某个地方发生的故事……”   “轰隆隆——!!”   一道响雷蓦地劈下,还未落入离断斋便被无形的灵气阻隔在外,但兽类天性惧怕天雷,仍旧吓得尔书夹着尾巴钻进了花满楼怀里。   花满楼想起在湖水中听到的雷鸣声,皱了下眉,而后轻轻抚摸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兽,低声道:“好了,不说了。”   尔书怕极了那雷声,瑟瑟缩在花满楼怀里,连尾巴尖都不肯露出来。   花满楼只得转移话题道:“我今日注意到,傅兄似乎很依赖后院的湖水。若是日后出门,是不是要带一些在身上才稳妥些?”   尔书闷闷道:“老傅天性喜水,平日里没什么,只要不离开太长时间就行。但是现在他缺灵气缺的厉害,又没有办法吸收交易品的灵雾,只能把自己泡在湖水里。”   “他也不是欺负金光菊才摘花瓣,那是金光菊特意送过去的。虽然花瓣脱落花盘之后灵力会散去大半,但是离断斋的花草所有灵力都聚集在自己的花苞花瓣之中,老傅用花瓣水泡着总能恢复快一点。”   “虽说花对植物来说意义是比较特殊,不过事急从权嘛……”   花满楼抚摸尔书毛毛的手一顿,疑惑道:“花为什么会特殊?”   “啊?花公子不知道吗?”尔书眨眨眼,抬起脑袋,“植物靠花授粉的呀,你们人类靠什么繁衍,花就是……唔唔!”   花满楼满脸通红着捂住尔书的嘴巴,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艰难道:“我知道了,不、不必再说了。”   回忆之前自己的百花酿和花茶,花满楼羞惭万分,几乎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瞬间对之前好几次傅回鹤尴尬到说不出话的境地感同身受。   尔书虽然不知道花满楼怎么了,但是他喜欢待在花满楼怀里,抱着大尾巴缩成一团。   忽然,尔书长长的胡须抖了抖,长出一口气道:“老傅做梦了,我得去干活啦!”   从花满楼怀里跳下来,尔书刚走出几步,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犹豫着转回来捏着花满楼的袖子拽了拽。   花满楼会意,低下身耳朵靠近尔书。   “花公子,如果你以后真的做了   什么梦,不要把你的梦再告诉其他人。”   花满楼身侧的手一紧。   “一定记得,是——任、何、人。”   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尔书光滑细腻的毛毛,轻轻嗯了一声。   ***   五日后,傅回鹤从巴掌大小重新长成了成年男子的身量,那杆玉质的长柄烟斗上却多出些许蛛网状的裂痕。   像是被什么东西劈过一般。   傅回鹤看向走过来的花满楼,转身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将淡茶色的水倒进屏风后保存种子的池中:“这些日子麻烦花兄照看离断斋,我先送你回去。”   “傅兄可是要去原少庄主那边?”   傅回鹤从花满楼的神情中看出了青年所做的决定,眉梢微动:“……你决定了?”   “是。”花满楼点点头。   傅回鹤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平板无波道:“即使他与你有着同样的家世,同样的遭遇,同样在他人看来气度高华,温和谦逊,是个无可指摘的世家公子,却很有可能手上沾染人命孽债,什么君子端方全然是虚假的伪装?”   “花满楼,你真的想要面对一个对你而言如同一面双生的人吗?”   “是。”花满楼面上带着笑,神情坚定,“我想要见见他。”   傅回鹤没怎么劝他,径直将手中的长柄烟斗收起来,迈出两三步靠近花满楼,伸手握着花满楼的手,翻过手心朝上。   在花满楼的茫然中,傅回鹤再度缩小成巴掌大小,熟门熟路地在半空一个转体,稳稳落在花满楼手心坐定。   手里莫名多出一小团重量的花满楼:“……?”   傅回鹤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理所当然道:“我猜到你想同我一起去,刚才就是走个流程。我的灵力不够,得缩小一点减少灵力消耗,而且原随云和种子们都见过我,这样更方便。”   最主要的是,花满楼身上带着他的种子,只要种子不离身,花满楼在其他世界也不会被天道所排斥。   听故事哪有去看故事爽快。   “好了,咱们走吧。”   花满楼收回手,手心捧着傅回鹤,颇有些不知道该将人往哪里放的窘迫。   傅回鹤看出了花满楼的不知所措,歪着脑袋盯着花满楼看了一圈,自己寻了一个喜欢的地方。   靠着花满楼的衣领坐好,傅回鹤从袖子里抽出缩小了的烟斗开始吞云吐雾,只不过这一次的白色灵雾要比从前细了许多,抽了好一会儿才将花满楼笼罩在其中。   感受到肩膀处小小的重量,花满楼的唇抿了抿,忽然从心底萌生出一种被全心全意依靠的感觉。   就好像他曾经想要一个种子来陪伴自己的愿望,阴差阳错般的提前实现了。   心中的茫然和决定要去见原随云的忐忑一扫而空,花满楼笑着迈开步子,朝着傅回鹤曾经带他去过的长廊走去。   “对了,花茶和百花酿的事……”   “嗯?”   “抱歉。我之前并不知道花对植物来讲,是……是……”花满楼面色羞惭又尴尬,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哦,这个啊。”傅回鹤倒是没当回事,“不用多想。你酿的酒很好喝,茶也不错。天地万物除却人类,开了灵智便与凡物不同,之后也不再靠花朵授粉繁衍,不必一概而论。”   虽然在认识花满楼之前,傅回鹤也没兴趣去喝花泡的茶,花酿的酒——甚至一度觉得那是人类奇怪且不能理解的癖好。   说完,傅回鹤顿了顿,补了句:“你只要以后别轻易去摸后院那些花花草草的就行了,我上次说的他们会找你负责可不是诓你。”   “也别贸然就和那些花草说什么想看开花之类的话!”   傅回鹤抓住   时机开始添油加醋:“离断斋的许多种子和那些人类话本里写的一样,单纯又执拗,万一真的念叨上你了,说不定会为了你化身成人,到时候你真的就要赔进去了。”   “要是一个还好,来一群我看你怎么办。”   “拈花惹草的男人下场都很惨的。”   花满楼哭笑不得,但这件事的确是他理亏在先,只得嗯嗯嗯地好脾气应着。   不过想看开花这种话……花满楼的手盖在手腕间的种子上,心神游移了一瞬。   花满楼抬起手,用期待的语气轻声道:“但是这颗种子的话,我还是很想看它开花的。尔书说它从来没有被交易,那应当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傅回鹤一噎。   “苏楼主待小荆如亲子,我也会疼惜爱护教导我的种子,一定会让他识文断字,通晓伦理,不会输给其他有爹爹的种子半分。”   傅回鹤:“……”   我拿你当挚友,你却想当我爸爸?   傅回鹤当即转移话题,不想在花满楼嘴里听到什么爹爹之类的话,听得脑壳疼:“百花酿还是很好喝的,今年再酿一点吧?酿多点,要不然陆小凤的那份也留给我算了。”   “嗯,好。”   “说起百花酿,你在里面真的放了许多种花?”   “也没有,要看当季节都有些什么,寻常的话不过就是些药效不相冲的花,有梨花、桃花、玉兰……对了,傅兄,你还没告诉我,我的这颗种子是什么花呢?虽然它还没能发芽,但还是避开一点为好,万一哪天它醒过来看到我手里拿着花,吓到它怎么办?”   “第一面的感觉很重要,万一吓到它,它日后不与我亲近该如何是好?”   “傅兄?傅兄……”   巴掌大的傅回鹤坐在花满楼肩上,闷头抽着烟斗,满脸郁闷。   别叫傅兄,傅兄头疼。   说罢,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弃这种可怕的养崽子的念头? 第24章 发表   花满楼嗅闻到夏日的花香气,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与林间叶片吹拂发出的沙沙声。   不远处还有小溪流动的汩汩响动……就是没有人声的动静。   傅回鹤抬手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每个世界的天道脾性不同, 落脚点在哪里都并不是个定数, 之前带着尔书过来,我足足横跨了半个沙漠才找到石观音。”   其实傅回鹤大抵能猜出来一些,苏梦枕那个世界, 他交易出的种子无疑是将事态朝着正面的方向发展, 苏梦枕的存活,代表了京城乱象的提前结束与朝廷明君清明治下的百姓和乐,那一方世界的天道自然是欢迎傅回鹤的。   而这里……暂且不说原随云做了什么,就石观音和荆棘种子上的这一笔孽账,就已经让这方世界的天道看傅回鹤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了。   傅回鹤在被人看不惯这种事情上还是挺能看得开的:“还好没给咱们扔海里, 不然我还要耗费灵力过来,回头被人看见你在海面上凭空行走,又得传出什么传言了。”   傅回鹤能让别人都看不到他,但是要遮蔽花满楼的身形则需要更多的灵力,现下这种情况, 灵力倒是要省着用的东西了。   花满楼抬手拢了一下乱晃的傅回鹤,淡笑道:“好吧,看来今晚要露宿一晚了。”   傅回鹤推开花满楼的手指,就要跳下来,却被花满楼按在了衣领旁边。   “乖乖坐着。”   傅回鹤感觉一向温和温柔的花满楼变了, 以前花满楼不会这般说话的。   他忍不住开口:“我虽然变小了,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我知道啊。”好在是夏日的天气, 花满楼慢步走在林间, 方向恰好是溪流的那边, “可是你才这——么大一点,我怎么忍心让你来搬东西烧火呢?”   傅回鹤:“?我可以变回来。”   “不,你不可以。”花满楼拍了拍巴掌小人的脑袋,随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瓷瓶塞进傅回鹤的怀里,“帮我指一指路?”   傅回鹤拔开塞子,嗅闻了一下发现是百花酿的味道,当即开开心心地抱在怀里。   “咱们不需要生火的。”傅回鹤见花满楼在碰见枯树枝时会弯腰捡起来,开口道,“就算是在夜里,寻常蛇虫鼠蚁也不敢靠近咱们。”   如果是有人故意驱使便另当别论了。   花满楼笑着道:“点火有时候不是给我们看的,而是给其他人。这边燃了火堆,若是有人路过,一般都会过来看一看查探一番的。”   “你们人类真麻烦。”傅回鹤皱眉,“好吧,听你的——坐下来生堆火是吧?”   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语气,眉梢微动:“嗯?”   一道锐利的剑气转瞬即逝,如同锋利的剑刃划过黑夜,花满楼身前不远处一棵大树轰然倒下,便有了一个绝佳的树墩与树桌。   白色的灵雾拽着枯树枝从林间窸窸窣窣而来,很快就在树墩旁边堆成了一个火堆,甚至还贴心的卷了一把枯树叶放在一边。   傅回鹤微微一笑,端坐在花满楼肩头,矜持道:“是这样吧?”   语气是清清淡淡似乎不值一提的样子,但小眼神不住地瞥向花满楼。   花满楼略微一想就摸清了傅回鹤的小心思,唇角微勾,毫不吝啬道:“好厉害。若是让我来,恐怕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准备好。”   傅回鹤看着花满楼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动作熟练的生好火,俊秀的面容在火光下摇曳出淡金色。   傅回鹤天性不爱火,于是朝花满楼的衣襟里面躲了躲,侧身背靠在花满楼脖颈间,抬头看向月亮。   花满楼决定了要跟着傅回鹤来,除了火折子,自然也准备了别的。   他从怀   中取出一包果干,这还是之前他来离断斋时带给尔书磨牙用的。   花满楼成年后行走江湖的次数并不少,这般的夜间露宿虽不是常事但也有过,只是那些时候身边要么跟着花家的护卫,要么有陆小凤这样的朋友聚在一起,总是热闹非凡的。   像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是少有。   傅回鹤转头看到花满楼手里的果干,探着身子闻了闻,没闻到味道,知道这不是花满楼亲手做的,当即失了兴趣,重新坐回来,取出烟斗继续努力吞云吐雾。   花满楼捻着手里的果干转啊转,忽然道:“那天在湖里……”   傅回鹤勾唇:“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至少不会来问他。   花满楼坦然:“问了尔书一些,结果引来了一道惊雷,吓得小家伙缓了许久。”   傅回鹤当然知道那天的惊雷,要不是他当夜睁着眼睛失眠恰好挡住了,那道雷就算不劈在尔书脑袋上,少说也要烧两下它的耳朵毛以作惩戒。   “上古大神开天辟地,百仞建木立于灵丘,上接神界,下稳凡尘。亦生有飞鸟走兽珍奇花草数族,与人族隔山相望,共居一境,名为……苍山境。”   傅回鹤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声音尚且有些艰涩,但说到后面,忽然觉得大抵是时间过去太久,久远到本来以为血淋淋的曾经都变的那么微不足道。   千百年,足够当年的恩怨化为连历史都未曾记载的神话故事,遥不可及。   “人族虽没有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或坚不可摧的体魄,寿命也如蜉蝣一般转瞬即逝,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修炼才能,以及天命所归的偏爱。”   “人族有各大宗门收拢教导弟子,妖族一盘散沙,强者为尊。”   “起初人族与妖族还算和谐往来,但苍山境不过就那么大,想要登上建木天梯成为神族,就需要更强的力量。妖族野性未退,想要提升力量,于是将视线投向人族;而人族想要更多的灵草兽骨,妖族自然成了最好的战利品。”   “后来啊……”   傅回鹤微微眯起眼:“两族争斗愈演愈烈,天道降下天谕,苍山境每隔百年便会诞生一名天选之子,他会拥有最卓越的天赋,最旺盛的气运,当他死后尸骨血肉便会融入苍山秘境,两族有能者居之。”   “渐渐地,两族发现,气运之子的路途走得越顺,天赋越强,修为越高,死后开启的苍山秘境宝物便会更多,而随着几百年的时间过去,终于,他们发现一个可以人为选定气运之子的方法。”   “他们像是养蛊一样养着这些可能出现气运之子的孩子,观察天道选择天命之子的条件,最终将目标放在了拥有神兽血脉,天赋惊人的傅氏一族。”   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为傅回鹤平铺直叙的话语染上一份惨烈的火光。   “谁人不想登上登天梯呢?”傅回鹤嗤笑一声,“人族想,妖族也想,为了这个目标,对立为仇的两族都可以联合起来共谋大事。”   “之后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族做的隐晦,神兽血脉又子嗣艰难,傅氏不到七百年的时间便几近灭族,死的就剩下据说是天赋最强剑术卓绝的傅氏少主一个。”   花满楼的手中捏着树枝,用力之大骨节处都泛着青白色。   “我是不是不太会讲故事?”傅回鹤自嘲般的笑笑,“主要是时间过去太久远,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没有,我想听。”花满楼哑声道,发丝垂下被风撩动着靠近火焰,好似下一瞬便要引火上身,“后来呢?”   “后来?”傅回鹤默然了一阵,继续道,“那傅氏少主是个剑修,剑修嘛,总是有些脾气的,又是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张扬年纪,乍然经历一夕之间全族被灭的惨境,又在仇恨中得知   看似风光无限各族尊敬的傅氏,实际上被人圈养着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怒之下提剑上了灵丘,将各族辅以厚望的建木斩成了两截。”   傅回鹤眨眨眼,突然笑出声来:“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冲动没脑子?”   花满楼却没笑,感受着靠在颈边的小身体,他低声道:“父母之仇,家族血债,不该报吗?”   傅回鹤的笑声戛然而止。   半晌,他轻轻道:“那倘若建木断裂,导致天河倾倒,地裂海啸,苍山境中生灵涂炭,尸殍遍野,也是应当吗?”   “不应当。”傅回鹤没等花满楼回答便抢先说出口,这种选择何必要让他人再度面临一次,“他知道,却还是做了。”   当初一腔悲愤的傅凛诘问天道,始终没能得到答案,但是傅凛以身祭天,魂魄放逐后醒来,成为无根飘零的傅回鹤后,他忽然便懂了。   支撑天地的建木哪里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就在那一天,建木偏偏就被人妖两族祭祀全族血亲造就出的“气运之子”一剑斩断。   这个身负人妖两族多年来各种天材地宝喂养,傅氏神兽血脉得以觉醒最彻底的气运之子,斩断了已经支撑天地太久,早已腐朽于内的建木。   而后神兽剑骨于灵丘拔地而起,血肉化为新的土地蔓延开去,呼吸成为世间烟云灵雾,七情六欲补全天道规则。   与其说是人妖两族为私欲迫害傅氏,不如说是天道为了苍山境的存续,布局造就了一个新的、所谓的……造物之神。   世上从来就没有神灵,没有神界。   天道不过是用最小的代价,用傅氏,换了苍山境一个未来。   傅回鹤没有将这些东西说与花满楼听,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他只是无所谓地勾着唇角,懒懒道:“离断斋便是天道看在傅氏少主‘偿还罪孽’的份上,给了横死的傅氏族人一次重新为人的契机。”   “这些年来人族昌盛,大千世界衍生万千。”   “借着大千世界里的大气运者,这些种子受其庇护,得其馈赠,才能化作人形,重入轮回。”   此时,花满楼才终于明白,尔书所说的——离断斋中的种子都曾经姓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它们……都曾经是血脉相连的族人。   “那位傅氏少主呢?也在离断斋中吗?”花满楼掩去面上的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问。   傅回鹤侧坐在花满楼肩上,没看见此时花满楼的神情,闻言一顿,而后十分自然地回答:“早死透了,傅氏的族人有天道的补偿,和他这个天道钦定的罪人可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一日不认罪,天道的补偿就和他沾染不了半点。”傅回鹤扬着眉毛,眼里满是倔强,“天道要是看不惯,大不了就是劈两下,它还能怎样?”   轰隆隆一阵雷鸣,却只是在夏日的夜空中郁闷作响了几下。   傅回鹤心下更爽,简直可以唱两句小曲那样的爽。   在离断斋它想劈人就劈人,出来到别的天道地界上了,它还能越过别的天道劈下来不成?   这个世界的天道脾气可不怎么好唉~   傅回鹤一边有恃无恐地看月亮,一边拔开花满楼之前给的百花酿瓶塞,凑到嘴边灌了一口。   他从来都不认可什么种子的身份,更不想接受天道所谓的补偿。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谁,也从来不愿意被人以种子的身份交易。   他屈于天道之下无非是想要将族人送入轮回,等到目的达成,他自有他的安宁。   所以他一剑将种子劈成了死种,却没想到遇上了花满楼。   花满楼笑了一声,身后将肩膀上的巴掌小人揽在手心放到身前来,用指腹轻轻   摸了摸傅回鹤。   傅回鹤一时哑然:“你这是做什么?”   花满楼只是勾着唇:“没什么,就是想摸摸你。”   傅回鹤憋了半晌,推开花满楼的手,转到一边去背对着花满楼,闷声别扭道:“说什么呢?说了叫你不要乱摸离断斋的花花草草。”   花满楼挑眉:“店主也不能吗?”   傅回鹤粗生粗气道:“店主更不能乱摸!”   花满楼遗憾地长出一口气,手指滑到一边开始摸索左腕间的种子。   自从种子外壳破裂,露出原本模样之后就莫名和种子有些许共感的傅回鹤:“……你就不能干点别的?”   花满楼无辜道:“我摸摸我自己的种子也不行?当时是店主和我说的多摸摸才能发芽。”   傅回鹤闷头喝酒:“……那你还是继续摸我吧。”   别摸那种子了,那种被人盘的感觉真的好奇怪。   花满楼“哦”了一声,伸出手指开始戳小小只的傅回鹤。   傅回鹤被戳得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单手推着花满楼作乱的手指,一边背过身去继续喝瓷瓶里的百花酿。   花满楼面上的笑意更甚,还顺手塞了一条果干给傅回鹤。   傅回鹤一手果干一手百花酿,还要防着花满楼的手指时不时的骚扰拨弄。   虫鸣鸟叫声四起,木柴的噼啪声和青年低低的轻笑声交织成暖意。   傅回鹤身形陡然变大,不偏不倚压在了捣乱的青年身上,单手撑着花满楼身侧的地面,另一只手捞了果干和百花酿放到一边,桃花眼眨了眨:“作弄我,嗯?”   这样的姿势在湖水中的时候尚且不那么难为情,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满楼不由得呼吸一窒,抬手去推这人:“快起来,我不笑了!”   这回轮到傅回鹤笑了,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衣衫拂过叶片树丛的声音。   傅回鹤警觉之下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僧人踏着月色而来目若朗星,面容姣好,即使面上因为此时见到的场景而感到错愕惊诧,但眉眼间的斯文温和仍旧难以掩饰。   “阿弥陀佛,是小僧贸然打扰二位雅兴,还请施主见谅。”   花满楼原本并没有听出来人的身份,此时一听才知竟然是位僧人,一想到此时与傅兄的动作,耳朵尖飞快蔓延出绯色,压低声音咬牙道:“快起来!”   傅回鹤动作慢腾腾地从花满楼身上爬起来站定,拍打着身上并没有沾染半分的草屑尘土,看向僧人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经年未见,傅先生身姿容貌一如从前,仍旧如此气度不凡。”素衣白袜的僧人双手合十,就连面上的微笑也带着不染世俗的缥缈出尘。   “好说,当年的小和尚看来是长成了高僧的模样。”傅回鹤把玩着手中的长杆烟斗,似笑非笑,“傅某应当称一声无花大师了罢?”   无花的神情已经掩去了方才的惊愕,一派沉稳镇静:“不敢,傅先生于小僧恩同再造,小僧铭记于心。”   花满楼此时已经整理好衣着走过来。   无花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转而对花满楼道:“这位是无花大师,曾经在离断斋做过交易。”   短短一句话,已然将无花最不愿意展露在外的底牌捅了个干净。   对无花开口时,便只是简单一句:“这位是我的朋友,花满楼。”   除了名字几乎什么都没说。   亲疏远近,一听便知。   无花并不在意,只是淡笑着对花满楼见礼。   花满楼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气氛,笑得温和有礼,回了一个佛礼。   无花有些惊讶。   花满楼像是能   看到一般,笑着解释道:“家母信佛,常年上山参拜,在下幼时耳濡目染之下也对佛学有几分兴趣。”   无花笑了下,垂眸道:“倒是让小僧惊讶了,傅先生早年曾言最不耐佛学一说,现在却也可以照常处之了。”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傅回鹤的手臂,面上带了些好奇询问。   傅回鹤也碰回去,当着无花的面开始说悄悄话:“之前就是有点烦,后来不了,你看我之前不是还和你说起佛学典故么?”   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对无花道:“不知无花大师来寻,可是有事相询?”   林中火堆在江湖中并不少见,特意来寻,想必是有所求或是心生警惕前来探寻。   “只是与友人途经此处,闻到了一股酒香气,便想来问问是何处佳酿,不料竟是故人当面。”无花淡声道,“傅先生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傅回鹤揣着手,声音散漫道:“能有什么事?花兄喜欢听故事,我便带他来各个世界转一转。”   “对了,前不久我刚从这边收回了一颗荆棘种子,无花大师可曾听闻过?”   无花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眼睫一颤:“傅先生处的种子神异,得到之人怎会流露消息呢?”   “也是。”傅回鹤换了种说法,问道,“那此间沙漠里的女观音,可是死了?”   无花垂眸,声音冷静:“是,前些日子武林传言沸沸扬扬,那魔头石观音已然伏诛。”   傅回鹤轻笑:“倒是我来晚了,未曾亲眼见到这番精彩的场景,不知是何方侠客所为?”   无花沉默半晌,终于抬眸看向傅回鹤,面上的笑意收起:“无花的出身傅先生十分清楚,傅先生不必再做试探。楚留香就在树林之外,傅先生若是为他而来,不若同小僧一道出去便是。”   ……   灭去火堆。   无花在前方引路,傅回鹤与花满楼在后面跟着。   傅回鹤的灵雾弥散在两人身周,隔绝了声音的传出。   花满楼轻声道:“在一个世界卖出三颗种子,难怪这里这么不待见你。”   傅回鹤学着花满楼压低声音,笑道:“那你可错怪我了,离断斋再怎么缺客人,我也不会做把两颗种子交易给一对母子的生意。”   “无花的手上已经没有种子了。”   “当初他带走的种子发芽,我允了他一个愿望,他却提出想要留在离断斋。”   “在我拒绝他之后,他放弃将种子带出离断斋,许下了另一个愿望——”   “他想要他的人生重新开始,带着他此生全部的记忆。”   “我也未曾料到,他重生的世界会和其他两位客人重合。”   花满楼听着前方僧人的脚步声,习惯性地抬手摸向腕间的种子,浅笑道:“无花大师对我,似乎很是在意。”   “大抵是因为,他觉得你成为了那个留在离断斋的人。”   傅回鹤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摸着下巴道:“我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花满楼摇摇头:“方才,他的视线有好几次停留在我腕间的种子上。”   无花的视线很隐晦,但是花满楼目盲十几年,对其他人的视线敏感至极。   “他在看我的种子。”花满楼的声音带着不悦与警惕。   傅回鹤诧异地看着花满楼面上的表情,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   瞎子的世界里本来只是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花满楼一向是乐善好施的好脾气,他人来索取,花满楼也大多不会拒绝。   不论是父母之爱还是兄弟之爱,朋友之情,都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有。   但自从有了这颗种子,花满楼却觉得那沉潭一般   的生命骤然活了过来。   他可以不必云淡风轻,也可以拥有非他不可的特殊对待。   有些东西,是需要独占的。   花满楼微微低下头,眼眸虽暗淡无光,不笑时拉平的唇角竟然带着一丝冷意。   “砰——砰——砰——”   傅回鹤听到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属于花满楼的脉搏起伏,稳健的,带着无穷的生命力。   花满楼忽然停下脚步。   傅回鹤没由来的觉得有些紧张,他动了动喉结,也停下脚步:“怎么了?”   只见花满楼抬起手腕,摩挲着那条白色的手绳,问他道:“这条手绳会被什么斩断吗?”   傅回鹤愣了一下,回答道:“那只是耳鼠的毛,虽然比寻常之物要坚硬一些,但若是像荆棘种子那样有攻击性的花草,还是可以斩断的。”   “我想要一条不会被斩断的手绳。”   几乎是在傅回鹤话音未落之时,花满楼便紧接着开口。   傅回鹤攥紧手中的烟斗,没有说话。   他原本想着,若是花满楼烦闷了这样脱离尘世的生活,就让种子假作发芽满足他,顺带瞒过离断斋。   之后再让花满楼许个愿,种子回到离断斋,花满楼就可以回到之前岁月静好的恬静生活里。   不会被斩断的手绳,就意味着花满楼往后余生都会戴着这颗种子,这与傅回鹤想要收回种子的想法几乎南辕北辙。   月光影影绰绰的林间,花满楼束手而立,表情沉静而执拗。   他几乎未曾执着于什么东西,年少时对眼睛是一次,但那一次的执着挣扎无疾而终,他只能认命,这一次,他不想退。   良久,傅回鹤叹了口气,走近花满楼,再一次问他:“你不是想要自由吗?要了这颗种子,你和离断斋可就再也分不开了。”   花满楼抬眸,虽然那双眼睛虚无焦距,却正正好对上傅回鹤的双眸。   恍若对视。   “我更想要它。”   有那么一瞬间,傅回鹤真的很想问花满楼,他到底清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又要了什么。   但话到嘴边总是没有勇气去承认那颗种子的身份。   离断斋中交易出去的种子,许多已经发芽的会被契约者带走,很多也会留在离断斋。   化形成功者寥寥无几,但大多数都是和契约者生出了斩不断的羁绊,相伴一生。   说什么……我便是属于你的种子?   ——这未免太过暧昧旖旎了些,说来总觉得难以启齿。   “决定了?”   “决定了。”   傅回鹤凝视花满楼良久,抬起手将花满楼束发的玉簪抽出,乌黑浓密的发丝顿时披散在肩头。   花满楼只觉得头皮微微抽痛,几根发丝已然到了傅回鹤的手中。   乌黑的发丝在傅回鹤手中缠绕成几股,傅回鹤垂眸看着手中的发丝,停下动作沉默了良久。   他的手指动了动,身周的雾气陡然浓烈起来。   剑气吞吐,傅回鹤右手五指指腹都被划出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液涌出,很快染红了指腹。   傅回鹤的脸色陡然苍白下来,身体隐隐颤抖了几分。   “傅兄?”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异样,赶忙靠近扶住他。   “没事。”傅回鹤摇摇头。   他的确没什么事,只是太久,太久,没有流过血了。   原来落到这步田地,他的血还一如当年。   傅回鹤五指抹过胸前垂落的霜白色发丝,挑出一撮拔下。   原本不染世俗的苍凉霜白染上血色,不再像之前一般消失在天地间,而是化为实物静静躺在傅回鹤手心。   傅回鹤取下花满楼腕间的种子,用暗红的发丝和墨色的发丝交汇编织在一起,再度系回到花满楼的手腕间。   “现在,谁也无法斩断了。”   傅回鹤指腹的伤口在袅袅的灵雾中愈合得没有丝毫痕迹,花满楼的手覆上腕间的种子,蓦然,鼻间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气。   还未等他分辨出那股香气的由来,耳边就听到一声微小的吞吐声。   咔嚓。   微弱的一声脆响,让花满楼无措的抬手低头,连忙去摸腕间的种子。   傅回鹤面无表情地反手握住花满楼的手腕,就把人带着大步往前走。   “没事,别理它。”   低头瞪了眼那绿色的小尖尖,傅回鹤用手指无情将小芽按回了种皮裂开的缝隙里。   顺手在种子外面糊了一层灵气,傅回鹤状若无事般收回手。   ——给我缩回去! 第25章 发表   花满楼任由傅回鹤拉着他走, 在不熟悉的林子里,他行走总是费心力的,但傅回鹤拉着他的话, 花满楼就只需要去想傅回鹤为什么突然便不高兴起来了。   傅回鹤板着脸:“种子不听话。”   花满楼笑:“又是哪个在家调皮了?”   你手上那个。   傅回鹤的回答在心里转了两圈, 嘴上却说:“我有个猜测, 若是无花真的对离断斋的种子有想法,那么他很有可能认出此间原随云的特殊。”   毕竟在无花的上一世,原随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没道理眼睛突然便奇迹般地好了。   那么以无花的秉性,他会与原随云为敌还是为友?   “花兄一会儿帮我试试他,如何?”   花满楼作势思考了一下,有些为难的皱眉。   傅回鹤没想到花满楼还要想,眼神幽幽扫了他一眼:“不可以吗?”   种子都发芽了, 这人居然连这一点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   怎么想都觉得气闷!   花满楼没有被傅回鹤攥着的手习惯性想要去摸折扇, 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 前几日去离断斋去的匆忙, 随身的折扇却是忘在了小楼里。   但这并不影响花满楼此时愉悦的心情, 他道:“若是傅兄以后都唤我七童的话, 这个忙倒也不难帮。”   傅回鹤看了眼花满楼,回过头,低头想了想,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故作矜持道:“好吧, 不过我没什么别字的。”   花满楼也不在意, 只说了句:“日后说不得哪日便有了, 那时再说便是。”   而后拍掉傅回鹤握在左手腕间的手, 步子轻快地朝前走了。   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傅回鹤,花满楼摸了摸腕间的种子,触手感觉仍旧是一片平滑圆润,心下暗自疑惑。   莫非是他方才想差了?   种子里,被硬生生摁回去的小芽气得发抖,此时还只有米粒大小的叶片一张一合,却偏偏冒不出头又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只得蔫蔫地低下头蜷缩成一团,悲伤又委屈地看着头顶坚不可摧的灵力结界。   它们一个当人,一个做花,放它出去贴贴能碍着什么事?   它这么想贴贴,主意识更想贴贴!   嘴硬个什么劲哦……   ……   山神庙里,此时的楚留香正盘膝坐在火堆边上,时不时用树枝戳两下燃烧的枯树枝。   听见脚步声,楚留香耳朵一动,当即判断出来跟在无花身后的两人轻功极佳。   他身边平躺在稻草堆上的胡铁花动了动鼻子,腰部一个用力坐起身来,猛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果真是好酒!我就说闻到了!”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突然有些遗憾自己闻不到这两人方才说的诱人的酒香气了。   傅回鹤听过很多次楚留香的名字,因为他实在是许多衍生世界的气运之子,不过就和陆小凤一样,他从来都没有被离断斋选做过客人。   这种人大抵都心志坚定,对人生没有半点遗憾,只能说会被天道选定做气运之子的人,总是有些不同的。   曾经也算是气运之子的傅回鹤收回视线,抬步迈入山神庙里。   无花淡笑着给两方介绍,旁的话并未多说,但楚留香却已经从无花隐约的推崇之意里对两人起了好奇。   他从来是个十分好交朋友的人,也擅长此道,当即便笑道:“方才花蝴蝶一直嚷嚷着说有一股霸道浓烈的酒香气,还与无花大师打赌,说比他酿的酒还要香上好几倍。”   胡铁花瞄了无花一眼,打哈哈道:“唉!老臭虫你可别瞎说话,我就是说论香味儿不分上下,哪有什么比较!”   世人皆知秒僧无花七绝天下,下棋、弹琴、诗画、烧菜……无一不精,但最吸引胡铁花这种老酒鬼的,莫过于无花每年都会酿的美酒。   他每年可就指望着从无花那里得来两坛好酒解馋。   无花展颜笑道:“小僧与花公子所酿之酒确是不同,花公子的酒嗅闻中带着花香,香气幽然,回味悠长。”   花满楼的酒柔和细腻,香味绵长却清新淡雅,而无花酿的酒里带着他前世郁郁于心的恨,带着煎熬凡尘的烈,是烧刀子一样的焚火噬心。   花满楼一听无花便是懂得酿酒之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有些遗憾道:“此次出门匆忙,倒是难以尽兴了。”   花满楼好酒,但不好饮酒,有同道之人喜欢他的酒,他自然是很开心的。   傅回鹤见花满楼又拿出一瓶百花酿,轻哼一声道:“竟是还有一瓶,方才我喝完了你都没有给我。”   那瓷瓶不大,装了酒液也不过便是几口尝尝滋味的量,只有巴掌小人时的傅回鹤抱着喝方才刚刚好,花满楼是为谁准备的百花酿一看便知。   傅回鹤就是因为知道,此时看到花满楼拿出原本属于他的百花酿,眼神里不由带上了幽怨。   楚留香悠然笑道:“既是傅兄心头所好,在下也不好夺人所好。”   这位傅先生,一看就是个护食的,总觉得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胡铁花却是搓了搓手,厚着脸皮一脸期待道:“完全不能夺吗?”   楚留香哑然失笑。   花满楼微微笑了,抱拳道:“在下仰慕楚香帅轻功多时,今日有缘一见,若是香帅肯赏面一二,不过一瓶百花酿而已,自然是送得的,便当是交个朋友。”   陆小凤交朋友的本事一绝,但当花满楼想要结交什么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对他说出什么拒绝之词。   楚留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再度摸了摸鼻子,哈哈笑道:“花兄这般说了,楚某便是为了这瓶难得一见的百花酿,也要应下才是!”   酒不酒的此时倒显得不是那么重要,而是花满楼这个人的确引起了楚留香的兴趣。   楚留香直觉,面前的青年将会是一个十分对胃口的朋友。   傅回鹤见两人三言两语便定了比试,对他们这种江湖武林气的交流颇有些感兴趣,盘膝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花满楼看。   无花见状,眸光微微一闪,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花满楼的身上。   胡铁花没那些细腻的心思,见状起哄道:“老臭虫,这可是从来没有尝过的美酒,你要是输了我就连续三个月都去你船上烦死你!”   楚留香不是个浪子,他是个游侠,他不但有一条豪华楼船为家,还有三个牵挂的家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只花蝴蝶要是去他船上窝三个月,那可真是太烦了。   “比轻功的话,和人比有什么意思?”傅回鹤双手一合,引来几人看他,清了清喉咙开口,“楚兄与七童各选一只飞鸟,便先看看谁能捉了鸟儿来,如何?”   花满楼听到远处林间的鸟叫声,只觉得傅回鹤当真促狭:“你何必跟鸟儿过不去?”   傅回鹤认真道:“我发誓我没有吃烤小鸟的意愿。”   他只是因为种子的事有些不高兴,傅回鹤这个人,一不高兴就想作妖。   楚留香只觉得面前两人的相处实在是有趣,爽朗道:“此法甚好,花兄意下如何?”   花满楼便也起身,拱了拱手道:“楚兄请。”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其他人都在山神庙里坐的稳稳当当。   胡铁花虽看上去是个粗狂汉子,但是武功耳力也是一绝,外间的动静尽收耳中,无花和傅回鹤自不必多说。   朗月当空,林中阴影密布。   几乎是同时,两人陡然间身形拔起,在空中连转盘旋,同一时间一个转折翻身在树干上借力,轻盈无比地落在数丈之外的枝条之上,就连足下轻点的纤细枝条都没有丝毫颤动。   楚留香眼中掠过讶异,这轻功路数……   花满楼像是知道楚留香在惊讶什么,只是面朝楚留香的方向微微一笑,衣袂翩飞间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条,几次借力之后如同一只灵动的燕子一般滑出树林,靠近了似无所觉的鸟儿。   楚留香真正来了兴致,如飞菩落叶般无声而上,化作一道影子在黑暗中无声潜行。   无花勾唇一笑,道:“花公子好俊的轻功。”   胡铁花也是啧啧称奇:“没想到还有能在身法轻功一途与老臭虫不相上下之人,今日真真是开了眼了。”   楚留香成名已久,盗帅之名除了踏月而来的香气,最出名的便是这轻功。   傅回鹤听了一会儿,觉得差了点什么,站起身越过门槛走到外间,抬头看向远处月色下的身影,这才觉得舒服了。   无花也走出来,面上是温和雅致的微笑:“傅先生曾言不会与离断斋的客人做朋友,看来凡事都有例外的。”   傅回鹤身后是庙中火堆的光,散散漫漫地站在那淡淡道:“生意就是生意,我如今也依旧不会与离断斋的客人做朋友。”   “但他不一样。”   无花安静片刻。   傅回鹤没看他,视线随着那高高跃起在月光的映照下镀上一层银色月辉的青年移动,轻笑道:“他腕上的的确是种子,但他不是离断斋的客人。”   锦衣的青年公子趁着夜色披月而来,宛若拂过春水的清风,双手小心合拢在身前护着什么。   “他是我的客人。”   是漫长生命里意外而浪漫的过客。   花满楼缓缓走近站在庙门口的傅回鹤,伸开手,将手心里团成一团毛毛的小雀儿递给傅回鹤,笑若清泉澈然,却又夹着一丝狡黠:“喏,哄你的。”   无花侧目,见傅回鹤用手逗弄着花满楼手心里的小雀儿,眼底眉梢满是愉悦开怀。   他本以为傅回鹤同他一样,是不染尘埃却又被红尘束缚的无奈之人,现下看来,正如同他遇到堪为知己的楚留香,真正不沾凡尘的傅先生也有承认私心的例外。   无花看向走过来的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此番赌局香帅却是稍逊一筹了。”   楚留香放飞了手里有些焦躁的鸟儿,唇角带着笑意:“的确,是我输了。”   同样是林间捉鸟,楚留香手中的鸟儿受了惊,一放手便展翅逃离,而花满楼手中的鸟儿却安心团在花满楼手中,可见在轻功起落的同时,花满楼尚有心思安抚陡然被掳的鸟儿。   花满楼摇了摇头:“香帅未曾认真,又谈何输赢?在下不过是占了耳力优势,算不得公平的。”   楚留香闻言仔细看向花满楼,这才发现这位看似贵气的青年公子双目涣散,瞳孔无光。   花满楼神情自若,淡笑道:“我是个瞎子,在黑夜里行动自然要更沾光些的。”   楚留香只是讶然了一瞬,而后便也神态自然地笑道:“在下有一位朋友,虽双目有碍但却气度高华,温柔有礼,一手流云飞袖出神入化。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引荐花兄与原少庄主相识一二才是。”   无花捏住手中佛珠,陡然明白傅回鹤此行真正的目的所在。   他闭了闭眼,眸色平静下来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还在逗弄着手里的小雀儿,察觉到无花的视线,抬眸一笑,意味深长。   ……   夜深,几人相继找了地方打坐休息。   花满楼到底是个凡人,正准备盘膝打坐,身边就伸过来一只手来,微   微用力将他按到肩头。   花满楼被这过于亲密的动作一惊,但随即便放松下来。   傅回鹤另一只手中的烟斗还在逸散出白色的雾气,虚虚实实拢在两人身周。   地上有些番薯烤焦的外皮,是除却傅回鹤之外的四人果腹的东西,还有一只骨头被埋去外面的叫花鸡,只可惜傅回鹤连味道都没能闻到一星半点,还白白损失了最后一瓶百花酿。   傅回鹤想着方才几人提到的素斋,感叹人类果然是一种很会享受的种族,连草木树根也能做出各种滋味来。   花满楼低声问他:“想吃素斋?”   傅回鹤眼睛一亮:“你会做?”   花满楼淡笑,十分有深意地轻咳了两声:“不是很会,但傅兄想必也是不需要什么大夫郎中的。”   傅回鹤语塞。   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完全不会吃坏肚子。   花满楼向来随和,把选择权交给傅回鹤:“所以,要不要尝尝?”   傅回鹤权衡了一下,很轻易达成自我说服,毕竟就算焦糊味儿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没出息道:“……要。”   “其实我有点意外。”傅回鹤突然道,“你不是主动与人比试的性子。”   要论武功境界,花满楼并不在江湖盛名的陆小凤西门吹雪之流以下,但江湖人说起花七公子,更多只是赞叹一句君子如玉,世无其二。   方才花满楼和楚留香比试轻功时,楚留香与花满楼虽说没有全力以赴,但两人都是出了八分认真的。   “流云飞袖是花家的武学,但我的轻功却是学自另一本无名典籍。”花满楼低声道,“那秘籍是我自家中藏书阁翻出,上面未曾提及师门传承,只在题字里提到,这轻功传自一位姓楚的江湖前辈。”   傅回鹤了然。   花满楼的轻功若是与楚留香一脉相承,也不怪一向不会主动出手比试武艺的花满楼会忍不住。   这实在是一种太过奇妙的缘分。   “睡吧,明日咱们不同他们一道,你带着我,到时候我再睡。”   今日又是维持身形又是耗费灵力硬是挤了心头血,傅回鹤有些久违的疲倦。   花满楼也未推辞,应了一声,而后闭上眼,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睡梦中。   这般靠着什么人睡的举动,自花满楼成年离家后便再未有过。   但他知道,这样一觉醒来,身体要比打坐一夜爽利不少。   花满楼的手隐没在宽大的衣袖下,傅回鹤低头,烟杆挑起花满楼的衣袖,瞥见他手腕上的种子隐隐闪动着微光。   抬手捂住花满楼的耳朵,傅回鹤低声警告试图再度破壳而出的小芽:“再折腾,劈了你。”   种子顿时跳动了一下,显然是被气急了。   花满楼似有所觉般动了动手。   傅回鹤心虚瞥了眼一心盼望种子发芽的花满楼,试图和种子达成友好协议:“这样……你再憋一会儿,让我想想怎么和他说。”   小芽用尽全力顶了顶缝隙处的灵力结界,将原本光滑的种子顶出一个小尖包,上下缩了三个来回。   傅回鹤沉默了一下:“三天不行,太短了,七天。”   小包跳动了一下,示威的意义甚浓。   大有不答应就叫醒花满楼评理的架势。   傅回鹤气结。   就没人敢这么和傅回鹤谈条件——在苍山境的时候没有,在离断斋后更没有。   一人一芽对峙半晌,傅回鹤折中了一个天数,表情不爽道:“五天,别蹬鼻子上脸!你信不信我找个石头换了你?”   小芽想了想,安分下来了。   五天就五天。   主意识怎么那么能忍啊?五天之后就出   去和七童贴贴。   傅回鹤翻了个白眼。   傅氏族人化为种子之后大多都是灵魂寄生,记忆全无,像傅回鹤这样灵魂独立游移在外,种子却能发芽的仅此一例。   就连傅回鹤都不知道自己种子发出来的芽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但就现在看,脾性不像是个省心的。   要是这东西发芽出来天天和花满楼贴贴亲亲的……   傅回鹤闭了闭眼,嘴角抽搐。   他着实有些不敢想象,到时候和这玩意共感的自己要怎么面对温和守礼的青年。   两个时辰后,不远处打坐的无花无声醒来,伸手进衣袖中,捏碎了一节小指指节长短的细瘦枯藤。   ***   海外·蝙蝠岛   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走近站在海边等待日出的俊雅男子,面露担忧,轻声道:“之前留给无花大师的信物被捏碎了。”   俊朗如月的男子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抹笑:“看来是傅先生终于到了。”   少女犹豫道:“这样真的……老板真的很强,他……”   原随云牵过少女素白细长的手握在手里,温声道:“没事的。若是我败了,你便回去离断斋,你天生性子绵软,只要说是我指使于你,傅先生断然不会怪罪。”   少女红着眼睛投入原随云怀中,抬眸急切道:“公子何必如此?不论结局如何,我都是要陪着公子的!”   日出的橙色染红了远处海天交接的一线。   背着光,原随云将少女揽入怀中,眸色里是蝙蝠岛黑夜的暗沉,面上一片温柔缱绻。   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嘈杂的惊呼声与求救的哭喊声骤然炸裂。   一向暗无天日的蝙蝠岛被由内而外的火光照亮,无数蝙蝠被浓烟烈焰驱赶而出,后面四散奔逃着的是哪怕逃命也要护着面具,隐藏身份的武林高手。   原随云看着海面上自远方驶来的楼船,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女的脊背:“此番回去无争山庄,与我见见父亲可好?”   少女咬唇,眸中一片波光晏晏:“可我的身份……”   原随云笑了:“傻话。”   少女于是笑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静静地注视着原随云,眼神清澈如水,整个人如同纤细的杨柳。   美丽而柔弱,温柔又纯洁。 第26章 发表   太原之西, 是武林第一庄无争山庄的所在地,也是原家势力最为强盛之所。   傅回鹤与花满楼原本的位置便与太原城相距不远,快马赶路不过半个白天便可渐闻太原城的繁华喧嚣。   花满楼单手勒缰急停, 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长啸嘶鸣。   花满楼略略侧首, 微笑道:“看来诸位是不打算让我进这太原城的。”   黑影裹挟着一点寒芒直刺花满楼面门而来, 花满楼却像是提前预判到了剑势的走向,剑还未至,人已然翻身而起。   马匹受惊之下仓惶奔逃而去。   锦衣翩飞间, 这柄百炼成钢的长剑剑锋,已然被牢牢夹在了两根手指之间。   黑衣人眼神狠厉,握剑的手一转,整个人旋身而起,锐利的剑刃被带出两圈倾斜的锋芒, 竟是打着用内力剑锋削断目标手指的打算。   只是那两根手指的力道太稳, 灌注其上的内力太沉,只听得“格格”两声, 不堪重负的剑刃寸寸断裂, 最长的剑锋还正正夹在锦衣青年的手里。   一招不成, 黑衣人并不近身恋战, 脚下一动骤然滑出数十步远,林间叶片沙沙作响,几十点寒芒自四面八方朝着花满楼齐齐射来!   花满楼面色一敛,抬手自左肩一抹护在胸前, 另一只手褪去宽大的外袍, 竟将袭来的寒芒尽数卷入锦衣之中, 反手朝着林间射来暗器的地方反掷了回去!   领头的黑衣人眸子一缩。   好俊的身手!   武林之中何时出了如此人物?!   花满楼微笑着道:“诸位这招实在过于狠辣残忍了些,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还望诸位下次出手能给他人留下三分退路才好。”   黑衣人的声音低沉嘶哑,显然是刻意隐藏身份:“花公子说笑了,兄弟们干的是拿钱杀人的买卖,留给他人的退路说不得就是自家兄弟的黄泉路,杀手一途,没有输,只有死。”   花满楼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林中的这些伤者,恐怕要阁下亲自出手了。”   黑衣人沉默了半晌,语气古怪地问:“武林中能躲过我全力一剑的人不出五指之数,你当真是个瞎子?”   “我自然是个瞎子。”花满楼的手指微动,轻轻摸了摸手心里换了个姿势的巴掌小人,“只不过对于一个瞎子而言,没有什么快慢门道的剑招,只要是剑,都是一样。”   “我既听得见,自然便挡得住。”   黑衣人在树下阴影处默然半晌,抬起右臂轻轻一挥。   林间传来伤患被拖走的沙沙声,花满楼却只是站在束手站在原地。   黑衣人抱拳:“有关花公子的生意,弟兄们不会再接,山高水长,希望与花公子无缘再见。”   杀手来得悄然,去得无声,花满楼手里的傅回鹤从始至终睡得人事不知,连自己换了个地方都全然不察。   花满楼揉了揉傅回鹤,力道放的很轻,而后将小人再度放回脖颈边靠着。   屈指一声呼哨,马匹踢踏着回来时,马鞍边上已然多出一个卷着画轴的小包袱。   ***   翌日   太原城·悦来客栈   傅回鹤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盯着脑袋顶上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是已经到客栈了?   听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傅回鹤放轻动作坐起身,原本盖在身上的小被子滑落下去。   小被子?   他哪来的被子?   这时候的天气并不冷,对傅回鹤来说并不小的手帕被手帕的主人叠了几叠,细心盖在傅回鹤身上,两边还掖进了傅回鹤的身下。   傅回鹤愣愣低头,捞着怀里的素色手帕,做出一个事后   回想起来万分尴尬的举动——他凑上去闻了闻。   确认过味道,是花满楼的手帕。   一声轻笑自身边传来,傅回鹤身子一僵,下意识拉着手帕就往自己脸上盖。   ——没醒,勿念。   方才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的花满楼抬手掩唇,眉眼间还带着些许笑意与惺忪睡意:“睡好了?”   傅回鹤自暴自弃地坐起身,面瘫着脸诚实道:“有点缺水。”   花满楼于是便将人用手心托起来,转移到了桌边的茶盏里,顺手从荷包里取出两片黑心金光菊的花瓣放进去。   傅回鹤一愣:“怎么这么多?”   他之前在离断斋没仔细看,金光菊不会真成了秃瓢了吧?   花满楼的面上难掩心疼之色:“在小楼的时候它察觉到离断斋出事,那时忽然掉了许多花瓣,之后又为了助我进去离断斋,莫名掉了一桌子的花瓣。”   傅回鹤“哦”了一声。   怪不得几次去后院都没看到花影子,感情是秃了不好意思出来。   “没事,等我回去给它补补灵气。”   傅回鹤注意到桌面上放到一边的画卷,挑眉问:“什么东西?”   “有人特意送来的。”花满楼道。   想起昨夜梦中所见场景,花满楼顿了顿,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清醒了一下,走到内间洗漱去了。   傅回鹤拎着漂浮在水面的菊花花瓣搓了两下,灵力顿时浓稠了许多。   伸出手搅动了一下水面,傅回鹤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大小合适的茶盏里面靠坐下来,额头上还用一片叠成四四方方的花瓣盖着保湿。   花满楼洗漱回来坐到桌边,用内力煮沸了壶中茶水,抬手倒了一杯慢慢啜饮。   傅回鹤睁开一只眼睛偷看花满楼:“你的外袍呢?”   花满楼笑道:“傅兄除了欠我一把折扇外,现在又欠了我一件上好云锦的外袍了。”   昨日两人闲聊时谈及前不久错过的花满楼生辰,傅回鹤便说他见过一把折扇很适合花满楼,此番事了回去一定要买来送他。   傅回鹤对花满楼平日的吃穿用度没什么金钱概念,但是就从花家堡的气派程度上来看……巴掌大小的傅老板陷入了沉思。   离断斋是真不挣钱,但是也不怎么花钱。   毕竟离断斋从上到下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从不需要在吃喝穿着上费心思,也就偶尔给尔书买点磨牙解馋的小零食罢了。   他不会买不起送给七童的物件吧?   傅回鹤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而后又感觉从头到脚被盘了一圈。   傅回鹤看向又在摸种子的花满楼,表情欲言又止。   花满楼一边摸摸种子,一边道:“那画傅兄可看过了?”   傅回鹤觉得,花满楼再这么盘下去,他距离承认他就是那颗种子的诚实,恐怕会越退越远。   细长的灵雾将那画卷拖过来展开,傅回鹤看到熟悉的画风和画纸上的内容,不由得挑了下眉。   “看来无花一直跟在咱们后面。”   傅回鹤见过无花的画,这画不出意外应当是出自无花之手。   花满楼想了想,笃定道:“不是他,他的身上有佛香气,哪怕沾染了血腥味也很明显。”   傅回鹤很信任花满楼的鼻子和耳朵,既然他说不是,那么无花便定然没有来太原城,那么这画卷出现在这就变得更加有意思起来。   “看来无花既不想与离断斋交恶,也不想得罪原随云……有意思。”傅回鹤趴在茶盏边缘,低头看着画卷上大片大片盛开的鹅黄色小花,“呵,他这是后悔了?”   若是原随云与菟丝子的目的达成,离断斋恐   怕就成了他们二人的囊中之物,无花想要回原本的那颗种子倒也的确不难。   而帮了傅回鹤,看在这份人情的份上,无花之后再踏进离断斋交易,傅回鹤也多少不会直接将人赶出去。   花满楼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心来:“你还未曾说过,无花大师与原少庄主的种子都是什么?”   “无花的种子已经发芽了,是个傻乎乎的,成天抱着花苞在离断斋等无花,等了几十年也没等来,死倔着就是不开花。”   傅回鹤说起这个撇了撇嘴,离断斋里这样的种子不少,发芽是一道坎,但是发芽之后也不是就一帆风顺了。   “你也见过,就是蹭过你的那株雏菊。”   花满楼叹了一声:“原是如此。”   这样想来,离断斋后院里已经发芽了的种子,大多数都是因为契约者选择了实现愿望,而与契约者分离回到离断斋的吧。   只不过有乐天知命享受当下的黑心金光菊,也有憋着一口气等待承诺兑现的小雏菊。   “其实当初无花想要留在离断斋,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对雏菊的确存着那么一丝心软。不过比起这种微不足道的陪伴,对无花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筹码众多却没能过好的一生。”   “所以他选择了自己的心魔,选择了成全自己。”傅回鹤看多了人类的选择,早已经没什么波澜,“等到他死之后,我再告诉雏菊不必等了,说不得过上几年,雏菊想开了,也就开花了。”   人长大,花长大,总是都有一个过程的,不论是抛弃还是生死离别,不过是必经之路罢了。   在种子没能化形之前,它们的寿命等同灵力的多少,人类的寿命实在是太短,短到有些等待对种子而言,并不是付不起的代价。   “我自是希望所有的种子都能有好的归途,但它们既然开了灵智,明了是非,选了路,那便自己去走,又与我何干呢?”   花满楼温和一笑:“你倒是看得开,唔……是个好父亲呢。”   “?”傅回鹤无奈,“莫要说怪话。”   “至于原随云……”傅回鹤啧了一声,看着画像的眼神复杂,“他带走的种子,是一颗菟丝子。”   “即使是在离断斋里,菟丝子也是很特殊的种子。”   “它没有根茎,没有叶片,所以它的发芽本身就极其艰难。至于更进一步的开花化形只能依靠寄生其他有灵气的存在,但如今乃末法时代,她不可能寄生在离断斋的种子上汲取养分,所以化形便如同水中捞月,可望而不可及。”   画卷上鹅黄色的小花点缀在细长的藤蔓间,花朵娇俏玲珑,藤蔓细长脆弱,不论如何看都是娇弱到令人呵护的存在,然而这样娇弱美丽的花朵,却是扎根在森森累累血肉枯骨之上,宛如从地狱深渊里开出最圣洁的花。   “可菟丝子实在是一种很美丽,很容易令人生出呵护的植物,但凡是菟丝子有意选择的客人,不论男女老少,几乎都会被它吸引。正因为如此,菟丝子每一次回到离断斋不会等待太久,便会有下一任契约者将其带走。”   傅回鹤对菟丝子并不熟稔,因为菟丝子永远灵力充沛,永远不缺少契约者的选择,而菟丝子每一次的选择似乎都是惊人的好运,从来没有遇到过苛待种子的契约者。   “也正是因为契约者的复杂且数量繁多,菟丝子在人类身上学到的东西,远比离断斋其他种子要多得多。”   “它很聪明,非常聪明。”   “它的聪明不仅仅是这次利用我的那一丝灵力寄生替换交易品,也不仅仅是与原随云勾结利用人类的性命寄生发芽,甚至是开花、化形。”   “它的聪明并不容小觑,它经历过太多契约者的人生,上位者的权利在握,颠沛者的艰难求生,卖笑者的手段卓绝,圣洁者   的笼络人心……它看的太多,学得太多,得到了太多。”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在想,菟丝子与原随云合作,二者中的主导者……”   一滴水珠顺着傅回鹤搭在茶盏边缘的手指尖滴落在画卷上,狰狞诡谲的血色骷髅流出血泪,鹅黄色的小花开得越发娇嫩欲滴。   傅回鹤的嗓音清清淡淡。   “又是谁呢?” 第27章 发表【两章合一】   不论在什么世界什么朝代, 消息来源最快的地方,永远在茶楼酒肆里。   那里有着卧虎藏龙的说书先生,也有着迎来客往的店小二。   傅回鹤之前在各个世界来去匆匆, 因着一些世界规则的缘故,基本不会与除却种子契约者之外的人存在交集, 这会儿颇有兴趣地看着花满楼的动作。   花满楼察觉到脖颈边靠着的小人一会儿一个姿势, 时不时还会晃晃腿,感觉自己跟养了一只不安分的小狸奴一样,没忍住勾了唇角。   “怎么了?”傅回鹤察觉到花满楼喉结微动, 抬头看着他。   花满楼笑而不语,没忍住又伸手摸了摸腕间的种子, 而后抬步走进酒楼里。   太原城的酒楼茶肆不少,因着无争山庄的缘故,城里多有武林人士来往,说书先生们的故事段子也大多与近些时日的江湖传闻有关。   傅回鹤抽着自己缩小成细细一条的小烟斗, 眼睁睁看着花满楼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   忍了又忍, 傅回鹤还是没忍住,捏着烟斗小声问:“哪里来的银票?”   穿过脚步声、吆喝声、交谈声、划拳喝酒声,花满楼踏上楼梯, 在二楼准确寻到一处挡在绿植盆景之后的座位落座。   已经换了一身外袍的温润公子笑了笑,语气委婉道:“我腰间的玉佩是上好的南阳玉。”   懂了, 贵公子不论到哪里, 都还是贵的。   兜里空空的傅老板噤声,低头继续抽烟。   拎着茶壶的小二很快来桌前招呼客人, 花满楼点了两个小菜, 而后吩咐上一壶清水, 最后将一张银票点在了桌上。   小二一看就明白了, 脸上的笑容越发热络:“公子有什么问的尽管说!小的十几年都长在太原城里,门清!”   外地人来茶楼酒肆里打探消息的多了去,不论是江湖人还是行商的商队在这方面出手都十分大方,这些店小二或是说书先生近一半的赏银都是来源于此。   花满楼想了想,先问了无争山庄和原随云。   小二的嘴皮子相当利索,竹筒倒豆子一般回答道:“看公子仪表堂堂的模样,一定是世家公子出身,不太熟悉江湖局势。”   “无争山庄本就是武林第一庄,在咱们太原那是名气响当当的存在。几个月前原少庄主寻到了一伙贼人的踪迹,追踪出海,前几日方才回来。”   “听说这一次不仅成功炸毁了一个名为‘蝙蝠岛’的魔窟岛,还带回了许多被那恶毒贼人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女子,生擒了一些江湖上有些名气的高手。”   “那些高手都是一些小门派的,平日里看着道貌岸然的模样,谁能想到背地里是去蝙蝠岛那种下作勾当地方寻乐子找快活的畜生!要我说啊,还是五门六派德高望重的掌门大侠才值得敬重。”   “说起原少庄主,现在武林里都得说一句这个。”   小二比了个大拇指,说起原随云颇有些眉飞色舞,想来这些日子没有多同人提及这些。   “原少庄主怜惜那些遭了毒手的女子,便特意辟了一处院子做孤女坊,不但有无争山庄的护卫保护,还专门请了郎中大夫和教导手艺的嬷嬷,希望她们日后啊,还是能有口饭吃。毕竟这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您说是不是?”   “……嗯。”花满楼皱了皱眉。   他虽早就从傅回鹤嘴里知道过蝙蝠公子原随云的所作所为,但着实未曾料到这人竟有如此狠辣又果决的心思手段。   这么一番金蝉脱壳,贼喊捉贼的手段。   原随云牺牲了一些并不怎么带来利益的小门派,既保全了蝙蝠岛与那些大门派的暗地交易,继续拿捏那些大门派掌权之人的把柄,还赚足了武林中的好声望。   如今蝙蝠岛被   炸,这些可怜的女子被捏在原随云手中,证据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任谁来对付无争山庄,恐怕都要被武林门派的唾沫星子淹死。   花满楼抿了抿唇,将心中对原随云此人的抵触压下不提,转而问道:“我看这城中街上这几日都热闹非凡,是有什么节日大事要张罗?”   小二说起这个更来劲了:“哪是什么节日啊,还是原少庄主的事儿!”   “这次原少庄主带回一位女子,说是少庄主的救命恩人。这美人救英雄嘛,嘿嘿……无争山庄也不是什么特别注重门第,老庄主当即就允了少庄主的请求,过几日啊无争山庄就要摆酒定亲了!”   “这位少夫人听说喜食莲花,恰巧如今正值盛夏,无争山庄此番可是大手笔,准备摆上三天的莲花宴呢!”   小二的话音刚落,花满楼还在思忖,就听到耳边传来傅回鹤的一声冷笑。   花满楼顿了顿,而后温和笑道:“多谢小哥,麻烦上菜上茶吧。”   “等等。”傅回鹤突然开口对花满楼道,“再问问丐帮如今的掌事人。”   虽然有些好奇客人询问丐帮的原因,但他们这一行只要拿了钱,那些无关大雅不沾染麻烦的消息都是能说则说的,小二当即道:“您这话问的,丐帮的掌事人自然是任慈任帮主,不过任帮主大多时候都与夫人居住在丐帮总舵,现如今江湖上的事儿大多数都是南宫少帮主在打理。”   “说起南宫少帮主,那就不免提及与他交好的楚香帅和无花大师了。有传闻说南宫少帮主因为无花大师的一顿素斋,追着要同无花大师结拜,有段时间此事还颇为人津津乐道来着。”   让小二回去张罗上菜,花满楼戳了戳旁人看不见的傅回鹤,低声道:“怎么了?”   傅回鹤板着脸,将自己一头栽进花满楼手心里,闷闷道:“想吃菟丝子。”   花满楼因为巴掌小人栽进手里的触感一愣:“嗯?”   “爆炒菟丝子,油焖菟丝子,红烧菟丝子……”傅回鹤越说后槽牙越痒。   不行,忍一时伤心伤肺,退一步越想越气。   径直跳下桌面化作成年男子,傅回鹤与花满楼并肩而坐,侧首垂眸看着楼下街道人来人往的百姓,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天空打量,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花满楼也不打扰他,而是面带微笑,静静听着酒楼里四面八方传来的人间烟火气。   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托盘和茶水上来,随着他一道上来的还有方才还在下面妙语连珠的说书先生。   听到说书先生渐近的脚步声,花满楼略一侧首。   这人明显是冲着花满楼来的,走到桌前抱拳一礼,开门见山道:“在下百晓生,敢问可是花公子当面?”   傅回鹤的视线从窗外转而落到这个白面微须的说书先生身上,花满楼面上却并无意外。   江湖百晓生实在是江湖中另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为各大兵器武学排名,准确度却十中无三。   不过这一类人对江湖的动向确实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杀手不下三波,越靠近太原城,杀手的实力便越发强悍,但是花满楼却还是坐在了太原城的酒楼里,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说道两句的故事。   傅回鹤见状,舌根抵着下颚用力了几分,心下忽然有了些想法。   仗着无人看得见他,傅回鹤侧首在花满楼耳边说了句什么,而后身形微动,飘飘然自酒楼二楼径直穿墙而过,消失在街道中。   ***   回到客栈,傅回鹤找来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撕出一个边缘毛毛躁躁的纸片小人出来,小人右边的胳膊还撕破了大半,只留下一点点接着。   嗯……看着怪可怜的   。   傅回鹤吸了一口烟斗,下颌微抬,缓缓呼出一口气,浓郁的烟雾逸散而出,氤氲雾气逐渐聚集起来,在房间内飘荡流转。   他的面上带出两分笑意,抬起烟斗,在那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纸片小人眉心轻轻一磕,眉眼间满是带着些许慵懒洒脱的疏朗写意。   “怎么样,聊聊?”   过了一阵,纸片小人的身子动了动,先是抬起了左胳膊,然后撑着身体,而后是抬起右胳膊——刺啦一声,原本就只是藕断丝连的右胳膊彻底从纸片小人身上脱离,孤零零地飘去了桌脚。   纸片小人的脑袋转了转,而后静静朝向傅回鹤所在的地方不动了。   傅回鹤低低笑出声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啧,真不是故意的。”傅回鹤轻啧了一声,用一种懒懒散散的语气道,“符修的那些东西我一向不擅长,又是千百年没用了,有些生疏在所难免。堂堂天道唉……不会这么小气和我一个小小的离断斋店主计较这个吧?”   “嗯,行了咱们说正事。你呢别推卸责任,我呢也承认做事不周,事态发展成现在这样,咱们两方都有不对。但是你要明白,这件事离断斋只是按规则办事,半点没有坏规矩的地方。”   “你看啊,一开始李琦和原随云来找我交易种子,这是合情合理的规则,离断斋的存在是大千世界承认了的,这两项交易你不能说有问题,对吧?”   “再说了,这两项交易前后相差了几十年,我也不是故意给你添堵不是?”   傅回鹤抬手,动作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唇齿间白色的袅袅轻烟缓缓吐出:“然后先说李琦,她为一己私欲屠杀生灵,虽说有想要得到更多荆棘种子的灵力缘故所在,但更多是出自李琦的本性,我离断斋的种子在这中间可没有任何超过天道规则的行为。”   “更何况大半的血孽由我来净化,可没有碍着你的世界半分,在这场交易上离断斋可谓是仁至义尽。”   “再来说原随云和菟丝子。”   傅回鹤又抽了一口烟,侧首朝着纸片小人的方向吹出,浓烈的灵雾推得毫无反抗之力的纸片小人轻飘飘地往后滑出好几寸,傅回鹤的嘴角露出笑意,又用烟斗将纸片小人勾了回来。   “原随云满腔愤懑想要世人承受他所经历的痛楚,却在交易得偿所愿之后贪得无厌,利用离断斋的种子偷取离断斋的交易品,给离断斋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更害得我硬生生被劈了九道天雷。”   “至于菟丝子,这种植物多柔弱纯良你作为天道不会不知道吧?她不过是被原随云利用罢了,即使现在也是被迫依附原随云为其做事。”   “离断斋的两个种子被交易来你这里,都被折腾成这样,我还没来质问你这个天道是怎么控制的大气运者?”   哪怕石观音与原随云作恶多端,泯灭人性,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个人之所以能得以在离断斋交易,能在这个世界如此风生水起,绝对是世界意识下的大气运者。   “嗯?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都不说话?”傅回鹤剑眉一挑,“看来你也很赞同我的言论,那事情就好办了。”   房间里骤然狂风大作,外间晴空万里的天空顿时响起两道惊雷,傅回鹤堆在桌子旁边的碎纸无火自燃,眨眼间烧成了一小堆灰烬。   “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傅回鹤故作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而后捏着不断挣扎的纸片小人拎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忘记画嘴了。”   “小可怜,我这就给你加上……嗯,你想要樱桃小嘴呢,还是血盆大口呢,还是……”   房间内的风乍然又起,力道之大情绪之暴躁,吹得墙角的盆景都拖动着沉重的瓷盆移动了两寸。   坐在桌边的傅回鹤却连头发丝都没带   动一下,仍旧是温温和和十分礼貌的模样说着风凉话:“啧,瞧瞧你这脾气……看看我,这些年来是不是温和知礼了不少?”   天道被气得在外面又晴空打了两道天雷,无能狂怒。   傅回鹤也不是真的就为了气天道,他是的确有事儿要谈,便提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笔,蘸了墨给纸片小人点了眼睛嘴巴。   那纸片小人刚得了嘴巴,张嘴就是一句:“我听你在这放——”   屁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傅回鹤一毛笔杆挡了回来。   傅回鹤不满挑眉:“身为天道,怎可如此粗俗?”   纸片小人气抖冷了好半晌,才努力平复情绪,冷冷道:“你不要在这里说那些屁话,荆棘种子就算可以不追究,原随云和菟丝子那就是狼狈为奸,你以为你凭着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哦,行,那就算合谋。”傅回鹤将毛笔丢回到桌面上,十分好说话,“合谋的话,人是原随云杀的,蝙蝠岛是原随云建的,用生命力换来的也是原随云的交易品,这一波算个主谋不过分吧?”   纸片小人的嘴动了动,像是更想骂人了,但是硬是忍了下来,干巴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现在的情况,你能干什么?”傅回鹤一摊手,“菟丝子仍旧是属于离断斋的种子,并且没有直接出手杀害凡人,作为天道不得妄下天雷是规则,而原随云……呵,你确定有菟丝子的原随云,还能被你的气运之子弄死?”   纸片小人不吭声了。   道理它当然都懂,不然它今天也不会来见傅回鹤。   傅回鹤取出一颗金色的琉璃珠放在天道面前,而后身体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这是菟丝子偷走的凡人生机,离断斋可以将所有的生机还回,交易品的亏损自负。有了这个,这些属于你这方世界的生灵也能重入轮回,但你作为天道,拿了好处也总得有点表示——把放在我身上的压制解开。”   纸片小人本来已经伸出去准备拿琉璃珠的手猛地收回,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让你的力量在小世界力量恢复鼎盛?绝对不可能!”   面前这人当初提着剑连苍山境的建木都劈过,哪个小世界的天道不知道这事儿,怎么敢让这人没有丝毫规则压制地行走于小世界里!   “怕什么?”傅回鹤轻笑了一声,眼神带了些揶揄,“不拿剑。”   “走路太麻烦,把瞬移限制给我解了。”   纸片小人做出思考的动作。   这个条件倒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傅回鹤还是不能信任……况且……   “就算你能瞬移,你也不能对没有灵力的凡人出手,你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原随云和菟丝子?”纸片小人狐疑道。   “菟丝子有原随云这个契约者,”傅回鹤说到这里,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而我,也有我的……契约者。”   第一次唇角的弧度不带任何嘲讽与轻慢,反而像是那种想起什么似的,发自内心的温和笑意。   纸片小人突然想起傅回鹤好像的确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但……   “你快别这么笑了,看得人瘆得慌。”傅回鹤在它们这些天道里算是名声响亮,纸片小人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啪叽一下坐在桌面上。   傅回鹤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礼貌询问:“你也算是人?”   纸片小人:“。”   “但是就算我给你在这方面开了先例,你也不能——”纸片小人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傅回鹤嘴里吐出的两个字硬是塞了回去。   傅回鹤又再度重复了一遍:“无花,这个名字你不陌生,对吧?”   “原本这是个什么样的魔头……需要我拉来别的同源世界的天   道给你整两句么?”   傅回鹤似笑非笑道。   “他在离断斋做了交易,之后在这个世界重生,反而改变了轨迹,不论是丐帮还是少林还是江湖上其他门派都免于死劫,甚至给你的气运之子提供了不少便利。”   “这么好处占尽,如此我不过是想要讨个行动方便都不肯答应……”   傅回鹤身周的灵雾有片刻的凝滞,衬得他面上平白多了一股凌厉的压迫感。   “小天道,这可不合适。”   傅回鹤诞生自上古时期,他身死道陨的时候万千世界还未能衍生出来,本就算是前辈,更别提这人剑斩建木的凶名在外了。   纸片小人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身体,良久,小声认怂:“……行。”   “不过你要保证!”纸片小人鼓起勇气大声道,“原随云和菟丝子这个事你必须处理干净!”   “放心。”傅回鹤垂眸掩下眸中的寒芒,淡淡道,“离断斋做事,向来规矩干净。”   “只不过,此番事了,你还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纸片小人再度警惕。   “我要你降下天道功德给花满楼。”傅回鹤淡淡道。   纸片小人:“……你带来的那个人身上属于其他世界的功德金光那么闪,你还要我这边的做什么?”   傅回鹤不想说的话,至今还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答案:“你给你的就是。”   “行,只要事情解决,这件事好说。”   ……   忻州·丐帮分舵   少帮主南宫灵正兴致勃勃地和许久未见的兄长说着什么,正要抬手推门,就被无花阻拦了动作。   “哥?”南宫灵疑惑。   南宫灵与无花其实都是石观音李琦的亲生儿子,只不过当年石观音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将他们一个放在了少林,一个放在了丐帮,以待日后谋划篡夺武林权柄。   本来南宫灵已经做好了自己不得善终的准备,结果兄长却站出来将事情揽了过去,等到他知道的时候,兄长已经同楚留香把所有的身世隐患尽数解决。   南宫灵的年纪尚小,他从未见过母亲,但对无花本来就心存敬佩后来得知是自己的哥哥,更是恨不得天天跟在身后兄弟情深,石观音的事盖棺定论之后,无花让他从此忘记母亲的事,南宫灵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反正只要兄长还是兄长便是。   无花看着面前厢房的门,双手合十轻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侧首对南宫灵道:“你先自去忙你的。”   南宫灵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面前的房门,知道里面八成是有人来找兄长,想了想,有些不放心道:“哥,我就在前面大堂,有事你喊我我立马就能过来!”   “好,去吧。”无花温和地笑了笑。   目送南宫灵离开,无花抬步上前,伸手缓缓推开房门。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站在门边的无花抬眸,将懒散斜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映入眸中。   霜白的发丝散落在肩头,素色的衣衫不染凡尘,剑眉星目,神情冷淡。   白色的袅袅灵雾间,来人轻轻咬住烟杆含了一口烟,轻薄的雾气逐渐飘拂开来。   “小僧见过傅先生。”无花双手合十,微微一礼。   傅回鹤轻声一笑,身子后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另一只手散漫垂下搭在椅子把手上:“无花大师以画相赠,所求为何?那颗小雏菊么?”   明明是染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却带着满室危险的压迫感。   “交易并非不能做,只是无花大师可要想清楚,做了离断斋的交易,再妄图向其他地方伸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在桌边轻轻磕了嗑   ,轻描淡写道:“我能让无花大师重活一世,自然也能让大师……”   “再死一回。”   ***   从千里之外的忻州瞬移回太原城,傅回鹤刚抬手推开房门,就敏锐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氛围。   房间里的花满楼正坐在桌前,左手尽数没在一盆清水之中,听见傅回鹤回来,当即满面欣喜地抬头,扬声道:“傅兄,你看,我的种子发芽了!”   “是一株漂亮的小莲花~”   傅回鹤木着脸走到桌边,低头看着花满楼手腕间冒出一个尖尖脑袋的小芽,无声地,磨了磨牙。   ——玩不守约定是吧?   ——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吧?   傅回鹤正要说什么,就见花满楼的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而泛起褶皱,顿时皱着眉攥住花满楼的手腕,将他的手从水里捞了出来。   离了水,那小芽顿时显得有些蔫蔫的,绿色的小芽贴在花满楼的手腕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花满楼叹了口气,担忧道:“之前我说要手绳的时候没能想到种子如果是水生该如何,现在小莲花需要水,我……”   “不用泡它。”傅回鹤冷着脸,面无表情道,“泡我。”   花满楼:“嗯?”   “我是说……”傅回鹤顿了顿,努力捂住自己最后的遮羞布,“我泡花瓣水,灵力给它。” 第28章 发表   傅回鹤虽然和这方小世界的天道讨价还价来了一些便利, 但是离断斋内大量流失的灵气与他硬抗九道天雷的暗伤还在。   回到花满楼这里,傅回鹤索性缩小身形节省灵力,一言不发往茶盏里面一坐, 背对着贴在花满楼手背上的莲花小芽,眼不见心不烦。   “听傅兄这样说, 总觉得这里的天道意外的好说话。”花满楼的手指轻轻搓了下莲花小芽, 小芽是还未展开来的莲花叶,顶端尖尖, 微微戳着他的指腹。   比起这种和傅回鹤讨价还价, 有事相求还能坐下来商量的天道, 之前花满楼在傅回鹤口中听到的苍山境天道,所作所为似乎更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情冷漠,不顾人情。   傅回鹤显然明白花满楼的意思,沉在水里的手拨弄了两下水面:“苍山境是混沌开天辟地下的第一方天地, 花鸟飞虫,灵长走兽皆起源于此境。苍山境的天道在千年又千年中不断完善填充自己,更趋近于人类神话书籍中所记载的至高规则。”   “而这些因为人类衍生出的大千世界,天道更像是一种管理者,它们的存在只为了平衡力量, 努力维系世界的正常运转, 将有可能威胁到世界存续的力量阻挡在外。”   “你那边的世界天道姑且还算成熟, 这方世界的天道才开灵智不到三百年, 尚且是个孩童,好诓得很。”   傅回鹤的话音刚落, 外面就轰隆隆劈了两道天雷。   花满楼忍俊不禁:“怎么感觉你就是喜欢故意逗弄它?”   “那倒也不是。”傅回鹤诚实回答, “我只是对所有天道都平等地抱有抵触且讨厌的态度。”   想了想, 傅回鹤又补了一句:“做生意除外。”   生意人总要有生意人的倔强的, 哪怕再看对面碍眼,那也要在确保交易成功的后偷摸坑才是。   傅回鹤说完,顿了一下,而后问花满楼:“说起来,你怎么都不问我去哪了?”   花满楼也是一愣,迟疑了一下:“这是可以……问的吗?”   傅回鹤半天没吭声。   花满楼腕间原本贴着他的小芽也有了几分赌气的不高兴,将自己细细长长的一条搭在手绳上,不和花满楼贴贴了。   这样明晃晃的架势,花满楼就算看不见傅回鹤的表情,也能猜得到这人就是在不高兴。   不过花满楼并没有说他之前可以避嫌离断斋内务的想法,而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傅回鹤的后背,温和而耐心地轻声问道:“那如果我现在问,傅兄还是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傅回鹤本来是很生气的,但是花满楼这样又让他觉得自己生气就很没有道理,并且很不应该。   这样的想法刚从心里冒头,傅回鹤还在那低着头想怎么动作才合适,身后花满楼手腕上的小芽已经很诚实地又贴回到花满楼的手背上。   花满楼压下唇角的笑意,语气很苦恼地叹了口气:“傅兄是有了什么计划,却不想带我一起去吗?”   傅回鹤的耳朵尖动了动。   花满楼手腕上的小芽也蛄蛹了一下。   “傅兄?”   花满楼又轻轻戳了下傅回鹤的小身体。   傅回鹤故作矜持地绷紧后背,嘴唇严谨地抿成一条线。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又戳了戳傅回鹤:“傅兄?”   傅回鹤心里想,等他下一次再叫我的时候我就回头。   结果过去好一会儿,花满楼都没有叫第三声。   傅回鹤:“……”   忍了一会儿,傅回鹤身子微微侧过去偷看身后的花满楼,结果正正好瞧见身后一脸笑意揶揄的青年。   傅回鹤:“。”   自暴自弃地转过身来面对花满楼,傅回鹤   声音严肃且认真地说:“七童,虽然是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但是实质上因为我身体灵力不足且规则针对的缘故,不论是这一路走来的打点退敌,还是之后对付原随云和菟丝子,都是我需要你在先,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而言,非你不可。”   “你不是我带来的需要保护的……”傅回鹤原本脱口而出的契约者话到嘴边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话音一转继续道,“你当然可以询问我去了哪里,甚至你应该问我做了什么,又计划怎么做,因为至少在这个世界,我们是同行而来互相依托的同伴。”   花满楼静静坐着,面上的笑淡了下去。   傅回鹤注视着花满楼,也不催他,但是态度却是很固执。   花满楼于是叹了口气。   他本来并不是一个十分坦诚的性子,也并不习惯于吐露自己最深最敏感的想法,但鉴于他在傅回鹤面前早已经袒露过一次心事,那么第二次的开口似乎也并不那么艰难。   “我曾经用了两年的时间,才能如同正常人一般坐立行走,即使在陌生之地也能如目所视。”花满楼低声道,“又用了十年,方才能在江湖之中来去自如,让父母家人安心。”   “傅兄,你带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总要给我一些时间去适应的。”花满楼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是我贸然要求你带我前来,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拖延你的计划……”   “不是,等等。”傅回鹤紧紧蹙着眉,用一种不敢置信的口吻道,“从一开始我就是准备要拐你来的,就算你不提出来,我也会想办法带你一起的啊。”   “……拐?”花满楼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某个字眼。   “咳,这不重要。”傅回鹤尴尬咳嗽了一声,双手在茶盏边缘划拉了两下,道,“原随云是菟丝子的契约者,菟丝子本身的能力是寄生和绞杀,但是绞杀这样的行为她绝对不敢在天道下对凡人使用,所以一开始我料想的便是她躲在原随云的身后,将自己的灵力转嫁给原随云。”   “这样原随云的力量在这方世界几乎就成了一种难以匹敌的存在,更别提他本身也极其有头脑手段。”   “这样一来,我要捉菟丝子,就必须要先对付原随云。但是受世界规则所限,所有外来的力量都不可以对这些大气运者下狠手,哪怕是我全盛时期,最多也不过是弄晕原随云,若是菟丝子时时刻刻跟在原随云身边,我更是无法下手。”   “我就想,原随云是菟丝子的契约者,那我也……”傅回鹤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离断斋也有一个完全可以信任的种子契约者,武功更是不下于原随云。所以我一开始的本意,就是想说服你帮忙处理解决这件事。”   “不过适应变化的这个问题,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傅回鹤表情认真地道歉,“抱歉,是我太过想当然,只想着配合你一定可以做到,没有认真仔细为你想一想。”   “下次……下次我一定改。”   傅回鹤是真的心有歉疚,但当他说完后,却见到花满楼脸上的表情从怔忪缓缓变为古怪的欲言又止,不由得侧了下脑袋,看不明白花满楼此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花满楼迟疑:“你是不是……从来没将我当一个瞎子看?”   傅回鹤极其自然地回答:“我知道你看不见,但是你很强,我可以相信你,这不就够了吗?”   哪怕傅回鹤现在手中不再执剑,但他骨子里终究是个剑修,脑子里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东西,美化一下来说的话就是——极其擅长直线解决问题,完全忽略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因素。   闻言,花满楼哑然良久,不由得失笑摇头。   傅回鹤欲言又止,而后有些不自然道:“我之前没有什么朋友……我是说那种正常的朝夕相处的关系亲近的朋友,要是我有哪里做的不   好,你要告诉我的。”   花满楼的面色忽然平和下来。   怎会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他只觉得他太好。   花满楼的唇角勾起,柔和了原本便俊秀出色的眉眼。   傅回鹤:“?”   花满楼却转移话题道:“与原随云交手并不是难事,但现如今他在江湖之上的声望如日中天,贸然行事恐怕会引来武林群情激奋,到那时我们双拳难敌四手,行动会越发艰难。”   “哦,这个不用担心,原随云不是要办他的莲花宴么?”傅回鹤想起这事儿就不免冷笑一声,“莲花宴上咱们去瞧热闹便是,自有人来出头。”   花满楼斟了杯茶水送到嘴边啜饮,只是想了一会儿,便跟上了傅回鹤的思路:“你白日里去寻了无花大师?”   傅回鹤眼睛一亮,笑道:“我还和无花又做了一场稳赚不赔的生意。”   ***   几个时辰前·丐帮分舵   无花垂下眼帘,声音平稳镇定:“不知傅先生想要什么?”   傅回鹤深深看着无花,启唇道:“无花大师对原少庄主如何看?”   “原少庄主如今在武林声名鹊起,一呼百应,各门各派皆礼让三分。”无花的语调十分平淡。   傅回鹤却道:“五日后无争山庄的莲花宴,我要江湖武林就此知道蝙蝠公子原随云的故事,不论无花大师用何种手段,只要目的达成,离断斋便可破例与无花大师再做一次交易。”   无花沉默良久,而后无奈敛目,低声轻轻吐出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五日后,傅先生定会得偿所愿。”   无花重活一世,改了自己的命数,改了本该死在他手上的南宫灵的命数,甚至仍旧与上一世剥丝抽茧查出他真面目的楚留香为友……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让身边足以影响他的变数脱离掌控。   或许无花有冷眼旁观原随云的计划,亦或者暗地曾经推波助澜,与拥有种子的原随云交好,但既然原随云知道几分无花的底细不干净,那么无花的手里便绝对留存有能将原随云置之死地的后手。   阴翳的深渊里怎么可能有纯白色的袈裟圣洁而出?   白色一旦被染黑,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不染尘埃的模样。   傅回鹤笑吟吟道:“不过无花大师也要先听听看这二次交易,离断斋将要收取的报酬。”   “已经发芽的雏菊种子可以回到无花大师的身边,但是作为交换,在无花大师寿数终了之后,你的所有记忆,学识,本领,甚至是武功……都将全部赠予雏菊,无花大师可愿意?”   人死如灯灭,学识、本领、武功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但记忆却不同。   无花并不是一个好人。   上一世,他听从母亲石观音的命令,残害授业解惑抚养他长大的恩师,手染同胞兄弟南宫灵的鲜血,为了得到神水宫的天一神水,甚至不惜蛊惑神水宫弟子怀孕,最后累其一尸两命……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无花轻叹了口气,道:“沐白心思单纯,白净若莲台,何必让她平白染上我记忆中的污秽?”   傅回鹤听到无花给雏菊起的名字,有些诧异地扬了下眉。   当初无花选择实现愿望,放弃雏菊的决定下得十分迅速,但现在看来,雏菊在无花心中的地位似乎并不如他所料想的那么微不足道。   无花执着雏菊,或许也并不全是失去种子带来便利之后的后悔惋惜。   若是如此……傅回鹤眸光一厉,对无花的态度竟更加冷硬。   他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不留下无花大师的记忆让心思单纯的雏菊看一看,雏菊又怎会明白,这世上原是有男人可以做到外表光风霁月,不染红尘世俗,内里却腐朽扭曲,腐烂到   无可救药?”   “雏菊还有无数契约者的人生要经历。”   “无花大师倘若心中看重雏菊,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雏菊日后被男子迷惑,为情所困,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罢?”   傅回鹤这是同意了将雏菊二次交易给无花,却也只给了无花寿命终了前的时间,当他死后,雏菊得到无花的所有记忆,无花相信,只要有这位傅先生在,雏菊对他……   无花静了许久,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具骤然龟裂开一条缝隙,露出狼狈的心绪,苦笑道:“傅先生此举,无异于诛心。”   “不敢。”傅回鹤悠悠回道,“因人而异罢了。”   “无花大师,人总要为曾经付出代价的。”   “有些事只要做过,哪怕重来一次,也抹不平,弃不开。”   ***   傅回鹤简单说了当日与无花的交易,想了想,又道:“无花付出纯良怜悯交易雏菊种子,从而得到永不分离的亲情,那时尚且五岁。”   “亲情他的确得到了,只不过石观音与南宫灵是不是他想要的亲情,与我无关。”   “无花此人看起来多飘渺出尘,傲气凛然,骨子里就有多固执自卑,偏执难解。”   “我虽不确定雏菊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在无花的生命里,除了雏菊,再没有哪个存在陪伴他走过这么几十年。”   所以在无花真正认可的第一世的亲人石观音与南宫灵死后,无花想要再度重来一次,但显然这样并没有让无花得到想要的。   他将那种对秘不可断的陪伴偏执转嫁到了雏菊上。   “倘若在这期间,雏菊对无花大师动情……”花满楼想到雏菊,又首次听傅回鹤说起无花此人的真面目,不免有些担忧,“它已经结出了花苞,还要在离断斋等无花,若是真的再次将它交易给无花大师,开花怕是已然不远了。”   傅回鹤笑道:“七童不妨猜猜看,黑心金光菊开花开了多少年头?”   “嗯?”   “将近两百年。”傅回鹤摇了摇头,有些惆怅,“两百年过去,它当花当的无忧无虑,眼看化形之日遥遥无期,它却每天开开心心傻乐,不知忧愁为何物。”   “不过说起来,若是此番雏菊得了无花两世为人的全部记忆阅历,倒是距离化形应当不远了。”   种子不论是发芽、开花,都只是植物的生长过程,唯有化形,是一种灵智成熟的体现,是指种子的灵智真正从一株植物转变为人,有了近乎于人类的认知想法,这才得以褪去植物的外形,化身成人。   虽然化身成人之后,种子不再拥有灵力,不再能为他人实现心愿,但原本被放逐三界之外灵力耗尽便会消亡的种子,却就此与人类一样有了进入轮回转世的资格,再也不必辗转他人之手颠沛辜负之苦。   而傅回鹤这一桩安排,既让雏菊得了可能化形的机会,又用最直接残酷的方式在雏菊心里将原本美好的那个“无花大师”扯去了遮挡的假象,露出了真实的面目。   自此之后,哪怕雏菊化形为人,无花在雏菊心中也再难以占据重要又特殊的地位。   无花想要回雏菊余生几十年的陪伴,傅回鹤就将代价明码标价放在了他面前。   也让无花在纵然与雏菊为伴的余生里,每一日想起交易的内容,都宛如钝刀过骨,余痛不消。   更何况……   傅回鹤勾唇:“无花活不了多久了。”   正如同傅回鹤说的,这实在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莲花宴上蝙蝠岛真相被拆穿,到时候原随云行至穷途末路,自然会使出菟丝子的手段,那时我们再做动作正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大可好好休息,其他的让无花费心谋划便是。”   这话傅回鹤说得毫无包袱,舒舒服服往茶盏里面一窝,甚至还悠闲地吐了一个泡泡上浮出水面,破裂开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   ……   是夜   客栈客房内昏暗一片,桌上的茶盏微微一动,从里面爬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人。   傅回鹤手中捏着烟斗,灵雾蒸腾,身上的水珠尽数脱离开来。   夏日风热,月光透过支开一条缝隙的窗户投入房间内,在傅回鹤脸上映出一片奇异而神秘的投影。   他偏头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灵雾在桌面与床榻中缓缓勾勒出一道烟桥,自桌面走到床榻之上沉睡的花满楼身边。   花满楼仰躺在枕间,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压在被子上,气息平稳悠长,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已经睡熟了。   傅回鹤径直走向花满楼的左手处,轻轻撩开花满楼的袖子,看着那瞬间意识到什么支棱起来的小芽,眸子眯起,视线探究而危险。   他倒要看看,这种子发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那莲花小芽探出种子不过才小拇指长的一截,此时正微微弓着身子提防傅回鹤。   电光火石间,傅回鹤猛然出手攥住了细长条的小芽,用力一捏。   “嘶——”   傅回鹤感觉脖子骤然一痛,咽下痛呼声看了眼仍旧熟睡的花满楼,傅回鹤讪讪放开了攥着小芽的手。   小芽看上去有些蔫吧,软趴趴地伏下身子。   傅回鹤是听不到其他种子说话,但这是他的种子,没道理他自己听不到自己说话吧?   这么想着,傅回鹤压低声音道:“会说话么?吱一声。”   小芽动了动尖尖的顶端,有气无力。   主意识是不是疯了?二半夜的不睡觉自己折腾自己。   傅回鹤皱眉,伸手捏了小芽贴着花满楼手背的芽尖尖,皱眉忍受额侧传来的有些奇怪的共感,将软趴趴的小芽扶正成一竖溜。   “他现在睡着,你撒什么娇?”   “站直!我们不是离断斋后院里拿娇的小崽子,我们是莲花,应该克制,矜持一些,知道吗?”   “不要每天黏黏糊糊地贴在契约者的手背上,看着像什么样子?”   小芽一个用力从傅回鹤手指间抽出尖尖,再度贴到花满楼手背上,尖尖还翘了翘。   傅回鹤顿时气结,伸出手就要去揪小芽,带着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架势。   结果手才伸到半路,就被温热的大手包在手心里,眨眼间傅回鹤便被放在了花满楼枕头边。   因着睡意朦胧的缘故,被动静惊醒的花满楼声音有些低哑:“……怎么了?”   傅回鹤的嘴巴嗫嚅了两下,没好意思说他在给莲花小芽立规矩,只含含糊糊道:“没什么。”   “那就再睡一会儿吧。”花满楼顺手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把被子角盖在傅回鹤身上,再度沉入梦乡。   傅回鹤不甘心地看了眼小芽,但在耳边花满楼的平稳呼吸催眠下也渐起睡意,艰难支撑了一会儿再度闭上了眼睛。   ……   翌日。   花满楼醒来,抬手摸到睡在枕头边的巴掌小人,原本因为在梦境中看到情景而皱着的眉头渐渐松缓下来。   少有的,花满楼在醒来后没有下床穿衣梳洗,而是拢着被子半靠在床榻间,手指覆上腕间的种子,低头沉思。   若他之前猜测的不错……那在梦中看到的那个婴儿……   自从种子发芽的那一晚起,花满楼偶尔在睡梦中会去到一处庭院里。   那庭院古朴大气,虽没有过多的雕栏玉砌,但却有一种祥和舒缓的气息,院子里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微风吹拂,偶尔吹开窗户露出里面摇篮里沉睡着的   婴孩。   但是花满楼几次靠近却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在外,看不真切婴孩的模样。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傅回鹤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见花满楼正抚摸着种子一脸的若有所思,当即有些心虚道,“在想什么呢?”   花满楼笑了笑,面露几分疑惑,道:“其他的种子我都能听到说话的声音,为何我的种子已经发了芽,我却听不到它同我说话?”   傅回鹤:“……”   那芽当然不会说话,正主每天在你面前晃呢。   心里嘀咕了一句“我这不是天天都在和你说话”,傅回鹤面上却是镇定自若道:“谁知道?可能是朵哑巴花吧。” 第29章 发表   无争山庄的莲花宴当日, 太原城内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翻了不少,绝大多数面上都带着和乐融融的笑。   只有楚留香一行,想到手中的证据与今日要做的事, 心中着实沉沉坠着,难以开怀。   “唉,老臭虫,那不是花兄和傅先生?”胡铁花眼尖, 寻到了人群里才走进来的两人, 扯了两下楚留香。   说完胡铁花这才反应过来,他对着花满楼能自然无比的称兄道弟,但是对上那位发色霜白的傅先生,总是下意识的带着些许忌惮。   不过要真细想起来,如此发色却又面如弱冠青年, 再加上江湖上众人推崇尊敬的妙僧无花对其如此客气, 保不齐是哪里冒出来的活了不少岁数功法奇特的老前辈。   胡铁花能想到的事, 楚留香自然能想到更多, 不过在眼下这样风雨欲来的宴会上碰见朋友, 总是一件十分值得愉悦的事。   他眨了眨眼,忽然转头看向端坐在侧的无花:“无花大师与傅先生相熟,何不邀请花兄与傅先生过来一同?”   无花神色冷静道:“比起我,他们应当会更愿意应楚兄相邀才是。”   楚留香于是笑了两声,也不问无花何出此言, 大大方方地一合纸扇,先是低声安抚了两句坐在另一侧纱帽遮面的女子,而后径直朝着花满楼与傅回鹤的方向走去。   ……   傅回鹤难得没有遮蔽身形, 而是堂而皇之地走在花满楼的身边, 偶尔在人多的时候还会伸手拨一拨挤过来的人。   傅回鹤最是讨厌人多喧闹之地, 这莲花宴本来就让他不爽,这会儿身边来来去去的全是江湖人,耳边一时间嗡嗡嘈嘈地挤作一团。   花满楼察觉到他身边的气势越来越紧绷,压低声音好笑道:“都说了今日宾客定然许多,不若寻个角落缩小到我袖子里来?”   傅回鹤抿着唇,低声道:“我同你一起。”   顿了顿,傅回鹤又道:“我想见一见菟丝子。”   花满楼了然,便不再劝他。   傅回鹤看了眼静静趴伏在花满楼手腕间的莲花小芽,目光幽微。   这无争山庄的莲花宴中用作装扮的尽数是白花金蕊的白莲花,傅回鹤不觉得这是一种巧合。   然而他的种子在此之前从未发芽开花,哪怕离断斋内有种子能察觉出原本池子里的那颗死种是莲花种子,也绝不应该知道他开花之后的模样。   菟丝子未免知道的过于多了些。   “花兄!傅先生!”楚留香穿过宾客,还未至花满楼身侧,花满楼就已经面带微笑转过身来。   “楚兄。”花满楼笑道,“多日不见,楚兄身上的郁金香气倒是有些淡了。”   郁金是一种十分有韵味的香粉,李白曾有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婉盛来琥珀光”,足以见得郁金香气的绦渺而富有诗意。   楚留香的鼻子不能同常人一般正常嗅闻,为了避免一些尴尬,他的身上常年带着装有郁金香粉的香囊,倒也平添了几分风流飘逸,应了那句处处留香。   楚留香无奈道:“这几日连日奔波,我确实许久未曾回去船上了。此番事了,我定然要回去船上在海面晒个三天两夜的太阳月亮才是。”   花满楼听出楚留香话中的含义,会意一笑:“楚兄所言之事我知之几分,楚兄今日若有驱使,但说便是。”   楚留香的相貌虽然平平,但那双眼却十分灵动狡黠,周身的气质也是常人难以模仿的温和潇洒,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充满了男性魅力,惹来不少向这边偷看的江湖女侠不由惊呼出声。   花满楼的耳力绝佳,脸上笑意更甚。   楚留香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花满楼耳尖   一动。   无争山庄虽是世家,却更多是武林做派,没有那些书生门第对女子的束缚讲究,更何况今日宴会宾客皆是江湖众人,更没有什么大的规矩。   少庄主原随云携未婚妻子款款而出。   男子斯文优雅,气度斐然,面上挂着的笑容温柔而亲切,端得是世家少主的优雅从容,彬彬有礼。   女子楚腰蛴领,绰约多姿,正是豆蔻灼灼的年纪,一路走来若分花拂柳,姿态气度落落大方,消息不灵通的宾客见了只猜是哪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哪里有半分众人设想中江湖孤女的胆小瑟缩。   两人不偏不倚朝着这边走来,楚留香与花满楼不约而同停下了对话。   傅回鹤的视线落在原随云身边的少女身上,片刻后,又看了眼原随云,而后掩去眸中了然,抬手偏头咬住烟杆吸了一口,缓缓呼出一片袅袅轻烟。   “表兄远道而来,实在让我心生欢喜。”女子在傅回鹤面前站定,盈盈一礼,白色的烟笼莲花长裙微微荡开,墨色的发丝自腮边拂面而落,眼波流转不见半分轻浮之态,美丽中带着傲然之气。   表兄?   旁边的几人皆是一愣,就连原随云面上都飞快闪过一丝错愕。   傅回鹤半点惊讶也无,只淡淡道:“不错,这么多年过去,傅家的规矩倒是半点没忘。”   “自是不敢忘的。”女子面上露出轻柔的笑意,转而对原随云道,“公子,我与表兄多年未见,可否……”   原随云在她的眼中看出些端倪,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拉起她的手轻拍了两下:“既是久别重逢,阿纯不若多与表兄叙旧一二,这边有我便好。”   傅夕纯的眼中闪过羞涩,抿了抿唇,这才对傅回鹤道:“表兄,请?”   傅回鹤轻碰了下花满楼的手背,而后就真的跟在傅夕纯的身后离开了。   楚留香着实是愣了一下,但此时原随云正笑吟吟地开口叙旧,便来不及多想,顺着原随云的话将身边的花满楼介绍给了原随云。   ……   傅夕纯带路离开喧闹的宴会,穿过一条回廊,连着小道,沿着无争山庄后山拾阶而上,最终停在高处的一座亭子里。   她的面上本来一直挂着笑意,却在转身一抬头,看见傅回鹤意味深长的目光后,面上的笑容逐渐淡去,最终归于平静。   “看来表兄已然猜到了。”   傅回鹤并不在意菟丝子的情绪转变,而是随意找了地方坐下,侧身靠着栏杆恰好将下方宴会的场景收入眼中。   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傅回鹤并不关心菟丝子所想所谋为何,他今日不是冲着理解菟丝子来的。   傅夕纯轻轻笑道:“离断斋存在上千年,化形的种子不计其数,竟然没有一颗种子在离开前告诉表兄,但凡到了开花化形的最后关头,都很有可能恢复曾经作为傅氏族人的记忆?”   “在回忆起曾经振山填海的能力与超然卓然的地位之后,又有多少族人会愿意化形为凡人,最终愿意在红尘凡世里沦为凡人?”   傅回鹤侧首抽了口烟,唇角弧度带着些许轻慢的讥讽:“你是想说,离断斋里那些开了花却不曾化形的种子都是故意隐瞒事实,只为了不沦为凡人?”   “谁知道呢?”傅夕纯坐下,颈侧的水滴耳坠微微一晃,“但总归,少主的离断斋并不似少主所想的那般单纯和乐,不是么?”   傅回鹤挑眉,一只手十分散漫地搭在栏杆边,一抓一挥,无数烟雾自他身周逸散而去,直指宴会四周地下,不一会儿便听得汩汩流水声传来。   这些日子楚留香与无花的动作并没有瞒住原随云,但原随云自信就算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曾经打理蝙蝠岛的管家丁枫已死,蝙蝠   岛炸沉入海里,楚留香与无花绝对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不过原随云与她还是事先在周围埋下霹雳弹的机关,以防万一也好有后路脱身。   但如今傅回鹤不过一眼扫过便将那些霹雳弹尽数变成了哑炮,后手无用。   傅夕纯一惊,放在膝上的手收紧,眼底浓郁的墨色翻滚蒸腾,如同记忆复苏以来每日每夜都在侵入骨髓的憎恨。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少主的姿态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一个眼神,便有人将东西送到你的面前;无数人终其一生做不到的举动,你不过一挥手便能得偿所愿。”   “全族宠爱,长辈呵护,气运所钟,天道宠儿,所有人都在捧着你,护着你,爱着你。”   “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阿娘?”   “我的阿娘最是温柔美丽,自幼宠我,爱我,因我先天体弱,甚至为我寻来洗精伐髓的灵果,只希望我平安长大,嫁得一心人幸福顺遂过一生。”   傅夕纯的泪水从眼眶中无声滴落,语气却是悲哀到极致的苍凉平静。   “直到阿娘的命牌破碎,我用尽了手段才查出,正是为了那颗洗精伐髓让我得以修炼的灵果,阿娘自愿成为妖族长老试验祭祀血阵的祭品,自此魂魄消亡,不入轮回。”   “那灵果少主还记得吗?”   “对,正是少主自幼每日食用,甚至心情好时还会随手赏给侍奉灵兽的蕴灵果……我阿娘,就是为了这么一颗对你而言微不足道的果子,永永远远消失在了世上,就连寻到她转世的念想对我而言都是奢求。”   傅夕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回鹤,周身的煞气被心魔驱使,瞳孔翻滚着浓郁的暗。   “我不在乎什么天道倾覆,更不关心傅氏灭族,我只问一句——”   “少主,我阿娘,是否因你而死?”   傅回鹤垂眸,手中的烟杆中逸散出的灵雾逐渐变得浓厚深沉。   妖族与人族合谋想要人为造就一个最强的气运之子,傅凛是他们选中的“得益者”,而祭祀血阵成功的背后,是多少年来那些失踪的傅氏族人用血肉魂魄堆积成的森森白骨。   傅回鹤闭了闭眼。   他能说什么?   说他也被天道算计?   比起那些悄无声息泯灭在祭祀血阵中的傅氏族人,傅回鹤是最没有资格说自己无辜的人。   因为是那些裹挟着族人尸骨血肉的力量成就了威名赫赫的傅凛,傅凛在未曾得知真相前的百年间,踏着族人的冤魂血肉,走着天之骄子的顺风顺途;享受着祭祀血阵带来的恐怖天赋,修炼一日千里,被苍山境众人的敬仰尊崇,做着高高在上不染阴翳的傅氏少主。   傅回鹤在离断斋画地为牢,自我放逐,从来都不因为剑斩建木而认为自己是苍山境的罪人,但他的确有罪。   他是傅氏一族的罪人。   “呵,瞧我,同少主说这些做什么?我怎么忘了,少主哪里会有什么旁的想法。”傅夕纯笑出声来,笑声中带着讥诮的讽刺,“如今的傅凛不过是一株空心的莲花,白如霜雪,红尘不沾,七情六欲半点不会停留在体内分毫,倒真真像是佛教所言,自耳鼻炼狱里挣脱出来的佛莲了!”   “也是,没有心,自然就能无视当年的血债;没有心,自然就能在族人泯灭殆尽之后还能风风光光地活上千百年!”   “哪怕到了如今的地步,你傅凛也依旧高高在上,而我们却沦为依附人类才能吸取灵力活下来的所谓的种子!简直滑稽可笑!”   丝丝缕缕的煞气自亭子四周朝着傅回鹤的方向封锁而去,顷刻间将傅回鹤缠绕束缚在原地,用力之大几乎勒如傅回鹤的血肉。   傅回鹤动了动手腕,却被纠缠得更紧。   菟丝子在他身上的寄生从来都没有那么简单,那种寄生就像是暗地里觊觎的毒蛇,等待寻找着最终一击必杀的要害。   “我恨不得咬下你身上的每一寸血肉,喝干你体内的每一滴灵力……看着你在天雷之下万分痛苦的死去!”   “做凡人?我忍受一次次被你交易出去的屈辱,可不是为了就此舍弃力量化形成为渺小可怜的凡人!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有野心,有魄力,手段头脑远胜常人,心机狠辣歹毒更胜的原随云。”   “只要有原随云在,此间天道能奈我何?”   “这个世界的凡人千千万万,他们的人生如蜉蝣过隙,与其白白浪费,不如用来让我的契约者与天同寿。”   “而我,将会代替你成为离断斋的主人,永生不死,永世不灭,万千世界的气运之子尽在我手。”   “有了这些力量,总有一日,我能回到那个被放逐离开的世界。”   “我可不是你这样无能的懦夫,苍山境天道要我阿娘死,那我便要大千世界万万生灵与苍山境人妖两族为我与阿娘陪葬!”   傅夕纯的话音落下,傅回鹤已然被包裹在漆黑的煞气之中,全然没有一丝一毫露在外面,浓郁的血腥气四散开来,将周遭的空气染上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傅夕纯站起身,缓缓走到亭子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楚留香带着从蝙蝠岛幸存逃出去的女子与原随云对峙,唇角勾起冷笑。   她所吸收的生命力越多,生机越强盛,能够驾驭的煞气别越凶狠,想要在天道反应过来之前吞噬傅回鹤,她所需要的生命力可不是那些寻常凡夫俗子所能提供的。   今日来到宴会的都是各大门派的掌权人物,武功高深,体内生机蓬勃,最是适合做她生长的养分。   宴会中,在楚留香的步步紧逼之下,站在高台之上的原随云身体陡然一僵,衣襟下乍起一根根蠕动的细长藤蔓,那些藤蔓绿得发黑,却结着小小的鹅黄色花苞,不过眨眼的功夫,原随云便被重重菟丝子护在其中,张牙舞爪的菟丝子气势汹汹地蔓延开去。   只要被那菟丝子沾染到,转瞬间人便化作一张轻飘飘的人皮滑落在地,连一滴血水都不曾留下。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们都被骗了!原少庄主被妖孽附身了!!”   “蝙蝠岛!楚香帅说的蝙蝠岛一定是真的!那些畜生不如的血债一定是这妖孽所为!!”   傅夕纯看着下面四散奔逃的凡人,眼中翻滚的煞气越发浓郁。即使做着多卑鄙、多恶毒的事情,她的表情仍旧温婉文雅,笑意嫣嫣。   那些霹雳弹被毁了又如何?   她今日不需要退,更不需要逃,这些人……一个也不会活着离开无争山庄。   ……   楚留香急促喘了口气,正要同无花说什么,手臂却被一个人拦下。   “花兄?”   花满楼道:“楚兄可能引开那些菟丝子?只需片刻便可。”   “那玩意儿是菟丝子?”胡铁花在旁边也听到了,大声骂道,“他奶奶的,谁家的菟丝子长这么个鬼样子?!”   楚留香严肃道:“立刻?”   花满楼点头:“立刻。”   楚留香道:“好!”   没有问计划,没有问为什么,楚留香身形飘忽间朝着空中不断挥舞藤蔓的菟丝子靠近而去!   胡铁花大叫道:“老臭虫你等等我!算了我去右边,你别挨我!”   楚留香笑骂道:“你这花蝴蝶害怕跑不过树叶子不成?”   此时站在这里的无花与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菟丝子原随云不死,死得便是他。   僧人双手合十,低声提醒道:“花公子,你可知你腕上是何物?”   “菟丝子虽凶残,但她拼了命想要吞噬花公子腕上莲花,足以见得莲花之中蕴含的力量之盛。”   说罢,也同楚留香一样身形穿梭在菟丝子之间开始扰乱菟丝子的注意。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刻意配合避让之下,菟丝子竟一时片刻根本无法吸食到任何一人。   花满楼的手轻抚腕间今日难得乖巧,一动不动的莲花小芽,袍袖一展,整个人翩然而起,如同一只灵巧的飞鸟一般直直朝着菟丝花护在高台之上的原随云而去!   这一掠之势并未有多迅疾,但那张扬的菟丝花却像是忌惮什么一般避让开来,但这本能的避让只是一瞬,很快,成倍的细长藤条朝着花满楼抽打穿刺过来!   再这样漫天笼罩的天罗地网之下,并不依赖眼睛的花满楼却凭借着卓越的身法灵活穿梭,一点点靠近被菟丝子寄生,此时此刻如同一个怪物的原随云。   就在花满楼的脚将要落在高台之上的瞬间,一片巨大的莲叶凭空而现稳稳托住花满楼,乳白色的灵雾在花满楼周身缠绕氤氲,最终如同利刃出鞘一般,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缓缓被灵雾交织而出。   被花满楼握在手中。   花满楼手腕一抖挽出剑花,剑鸣声清啼长啸,剑身之上蜿蜒出莲花的纹路,最终在剑身处汇聚成古朴凛然的刻痕。   与此同时,空中陡然传来轰鸣的雷声,却像是酝酿着什么一般,迟疑着未曾劈下。   ……   “鹤鸣剑?!”傅夕纯失声惊叫,被那冲天而起的剑光所摄,连连后退两步,不敢置信道,“不可能!鹤鸣剑不是早就——”   “早就什么?”傅回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傅夕纯面色一变,下一瞬,四肢一紧,整个人被灵雾吊起狠狠贯在凉亭的柱子之上,锐利的剑芒悬与喉间,全然动弹不得!   “说够了吗?”   巨大的黑色血茧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裂开一条缝隙,莹白如玉的手指自缝隙间探出。   傅回鹤单手将那黑红色的煞气撕开,缓步而出,一步一步行至傅夕纯面前,灰蓝色的眸子里泛着冷酷的漠然。   “既然你说完了……”   傅回鹤弯下腰,用冰冷的烟杆抬起傅夕纯的下巴,语调平静。   “那就该我了。” 第30章 发表   离断斋内   在花满楼抽出鹤鸣剑的同时, 离断斋后院的湖水开始沸腾翻滚起来,不过片刻, 湖水自两边分开, 一方祭台缓缓浮起。   尔书长啸一声恢复成原本巨兽的大小,眼睛死死盯着祭台。   榕树的枝条将年幼的花草尽数揽到身后。   梅枝,竹叶,兰草……铺天盖日的枝条树叶骤然延伸, 将离断斋紧紧包裹起来, 遮去了所有的光亮。   祭台中央斜插着一柄断剑, 十三条粗大的铁链在半空中显现, 一层层牢牢拴在祭台中的断剑之上。   锈迹斑斑的剑身上爬满了岁月的尘埃, 剑刃无光, 唯有靠近剑柄的地方,“鹤鸣”而字的刻痕仍旧清晰可见。   剑鸣越盛,其中一道锁链在无形的力量拉扯间寸寸断裂,化作飞灰消失在半空中。   “剑种复苏,老傅肯定知道了,这下绝对是瞒不住的, 怎么办?”尔书转头看向旁边同样仰头看向祭台断剑的黑心金光菊。   黑心金光菊抖了抖叶片, 淡金色的灵气逸散开来。   尔书看懂了,最后转头看了眼断剑,飞快跑向前堂放置离断斋交易品的博古架。   ***   “不想做离断斋的种子?可以。”   傅回鹤的视线自傅夕纯面上扫过, 情绪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有的只是剑锋划过的锐利冷然。   “你口口声声提及傅氏, 既为傅氏族人, 犯下罪行, 当以族规论处。”   傅夕纯眸子骤然紧缩, 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发色霜白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之前慵懒的缥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傅氏族长的凛然威仪。   这样的傅回鹤勾起了傅夕纯对傅氏族老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宴会上原本顿住的菟丝子开始疯狂翻滚,藤条毫无章法的抽打着想要逃离此处。   “傅氏族规第一条,奉祖先,孝父母,敬族长,睦宗族。你顶着傅氏之名,做下滔天错事,不敬族长,不睦族人,致使傅氏声名蒙翳,按族规,当处以斩骨之刑,以正观骨。”   “噗嗤!”一声轻响,悬起的剑气直直刺入傅夕纯的左臂,由上而下削骨而下,带起凄厉的尖叫痛呼。   “傅凛,你凭什么——你敢!啊——!!!”   傅回鹤抬手,轻轻一挥。   浓厚的灵雾封住傅夕纯的嘴,将她的头颅牢牢定在柱面之上。   “傅氏族规第二条,傅氏族人立世,当不愧于心,不愧正义,凡作奸犯科,无故残害生灵者,当处断脊之刑,断其行恶之念。”   “唔唔——呜呜呜!”   傅夕纯终究是怕了,她的眼中盈满泪水,凄怜着眉眼想要求饶,头颅却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柄雪亮如霜的剑自瞳孔处逼近。   染血的剑刃再起,悬于半空一分为二,斩过傅夕纯脊柱腰椎两侧,在朱红的柱身上留下入木三分的剑痕。   下方平台之上,墨绿色的菟丝子剧烈颤抖起来,暗红浓稠的血迹自藤条处炸开,那些原本结在藤条上含苞待放的花苞骤然枯萎,零落成灰。   【趁现在,用这把剑刺入原随云体内。】   花满楼的耳边陡然响起傅回鹤的声音,未有半分迟疑,花满楼朗声道:“楚兄,退开!”   楚留香一行人没有丝毫恋战,身形急转间朝后掠去,在路过几个因为疲惫身形迟钝的武林人时顺手拽了两把。   菟丝子受惊之下护在原随云上的心神早已溃散,在花满楼手中长剑刺入原随云右胸的同时,无数金色的生机喷涌而出。   狂风大作间,花满楼身上宽大的衣袖灌风而起,即使耳边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哀嚎,他握剑的手也未曾松开半   分。   原本双目紧闭的原随云不知何时睁开眼,双手抬起死死握住刺入胸膛的剑身,蓦然发出疯狂的大笑声。   “竟是一个瞎子……最后的最后,杀了我的,竟是一个瞎子!!”   原本靠着寄生他人掠夺生机的菟丝子瞬间枯萎大半,大量的生机流逝,傅夕纯秀丽如云的长发枯黄瑟缩下来,紧致白净的肌肤也如同失去水分的树皮,开始龟裂出一道道裂痕。   傅回鹤手指微动,剑气所化的剑身缓缓消散。   “傅夕纯,你问我凭什么?我便告诉你。”   “我生来便是傅氏少主,生来有傅氏族人相护,得长辈教导,享族中便利,担护族之责。”   他偏头抽了一口烟,清清淡淡的云烟自唇边溢出,长身玉立,傲然其中。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同我平坐而论?”   束缚傅夕纯的灵雾骤然散去,女子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晕开血色。   傅夕纯的脸上、身上、双手已然布满了龟裂的痕迹,她艰难喘息着用双臂支撑起身体,抬头转向傅回鹤的方向,冷笑道:“傅氏?呵……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我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些得知了傅氏记忆的人,知道自己的生死血肉被用来给你这个傅氏少主铺出一条通天之路的族人,又会如何?!”   “我知道你不杀我是想问我什么。”   傅夕纯状若癫狂地大笑出声。   “我什么都不会说——而你!只要想起今日,便会永远沉浸猜测怀疑之中!哈哈哈哈哈哈——”   “傅凛,你没有赢,我更没有输!!”   傅回鹤后退半步,躬下身子靠近傅夕纯,侧了侧首,平和道:“问你?听你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修长的手自袖中伸出,傅回鹤五指做爪抵在傅夕纯头颅之上,淡淡道:“既然你不想做凡人,那便死得再干净些罢。”   “我想要知道的,自取便是。”   傅夕纯马上明白傅回鹤想要做什么,慌乱低吼:“你想用搜魂?!这种邪术一旦用了会招来天道降罪,你怎么敢?!”   “天道降罪?”傅回鹤挑眉,“这雷,你看它敢不敢降?”   云层之中的天雷仍在轰隆翻滚,却迟迟未曾劈下,徘徊迟疑着,甚至不敢靠近。   指节用力,傅回鹤的手指几乎嵌入傅夕纯头骨之中,傅夕纯全部的记忆如同被狂风席卷一般被灵力搜刮带走,尽数展现在傅回鹤的脑中。   不过眨眼转瞬,傅夕纯双眼间灵智顿失,身躯倒下后化作一团盘踞的枯草,华贵的衣裙罩在其上,倒显得唏嘘可悲。   傅回鹤直起身子,想了想,用灵雾幻化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眸子都不曾抬起:“菟丝子已死,离断斋的责任已然尽到,原随云生机未断,气息尚存,之后此方世界的善后与我离断斋无关。”   “之前谈好的交易不要忘了。”   晴空之上的天雷翻滚,过了一阵,傅回鹤面前燃起一簇火苗,扭了两下幻化成一行字。   ——她那样说,你还有心情想我们的交易?   傅回鹤轻笑一声,侧脸抽了口烟,淡淡道:“那你一定没有仔细听。”   “她不是说了吗?”   傅回鹤缓缓吐出一口薄雾,朝着下方缓缓走去,声音轻慢懒散,好似世间没什么能够动摇他的心神。   “我没有心。”   ……   傅回鹤回到花满楼身边后再看见花满楼手腕上的种子,眼神已经不服之前的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书的复杂心绪。   态度回避。   花满楼手中的剑还在。   傅回鹤甚   至不敢细细去看这柄剑,而是握住花满楼的手臂,云烟吞吐,浓郁的雾气将两人的身形全然遮蔽,花满楼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脚下触感再度变化后,两人已然身处花满楼位于临安府的小楼。   “你这是怎么了?”花满楼反手握住将要收回手臂的傅回鹤。   傅回鹤顿了顿:“什么怎么了?”   花满楼皱了下眉,笃定道:“你在生气。”   傅回鹤:“……”   天道那种长着眼睛看了全程的都不曾发觉,就这么短短不到一刻钟,花满楼是怎么知道的?   花满楼静静等着傅回鹤的回答,过了好半晌,傅回鹤终于收回了迈出的步子,转而拉着花满楼坐在了桌边。   莲花小芽探头看了看傅回鹤,本来已经长成叶片的它这会儿又缩成了一小截,尖尖的顶端迟疑地点了点,叶片无声蔓延展开,将花满楼手中的鹤鸣剑包裹其中,很快便消失踪影。   做完这一切,狗狗祟祟的小芽缩回到花满楼的手腕间,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花满楼自旁边的矮几下面拿出一盒糕点,打开来推到傅回鹤面前,淡淡微笑道:“尝尝看?”   傅回鹤低头看了看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十几块颜色各异的小糕点,陷入沉思。   花满楼忽然想起什么,表情有些赧然道:“我做这些的时候,尚不知你们的花代表……只是觉得各种花朵争相斗艳十分好看,便做成了此番形状。但点心都是茶点,不会腻的。”   傅回鹤摇了摇头,拿了一个在手里,低头静静咬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又咬了一口。   不过三口,一块淡粉色的茶点便进了他的口。   花满楼听到声音,唇边笑意更甚,将桌上因为之前匆忙离开拨乱的茶壶茶杯放在托盘上,端着去了后院。   这些水不知放了多久,还是要重新烧过为好。   花满楼成年后搬出桃花堡,习惯了独居,小楼里并没有什么下人。   傅回鹤沉默地拿了水桶水瓢,回忆了一番之前见花满楼打水的动作,有些笨手笨脚地打了一桶水上来。   花满楼也没笑他,只是开始冲唰煮水的小壶,傅回鹤便在旁边将那些茶盏一一洗过,半点灵力都未曾用。   “要在这里煮茶,还是回去二楼?”花满楼轻声问。   傅回鹤想了想,看着花满楼小楼后院里满院的花草,道:“就在这吧。”   两人于是在石桌边坐下,花满楼用火折子点了小炉里的火,很快便将壶里的水烧沸,水汽呼呼地盯着盖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花满楼动作慢条斯理地跑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先是给自己的杯中蓄了七八分,而后又斟了一杯推到傅回鹤的面前。   傅回鹤接了茶杯,裹在手指间暖了一阵,这才抬手喝了。   之后又去拿了那盒茶点过来,沉默地吃着。   花满楼陪他喝了一会儿茶,而后并未过多客气,站起身来挽了袖子,取了旁边的竹壶,给院子里的花草打理浇水。   这次出门出得急,花满楼也没来得及传信让小厮过来帮忙照看小楼。   出门这些日子,院中的花草不免有些打蔫,但好在这几日应当有雨水降下,倒也不至于缺水。   一壶茶水喝干,茶点用完,傅回鹤擦干净手指,抬眸看向花丛树荫中的花满楼。   花满楼似有所觉般直起身子,朝着傅回鹤的方向侧过身来,平和道:“冷静下来了?”   傅回鹤点点头:“嗯。”   “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花满楼微笑道,“你知道,我总是在这里的。”   ***   离断斋中原本逸散的金色雾气已经荡然无存。   傅回鹤踏入此间,入目皆   是相伴千年的一景一物,袅袅的灵雾穿梭在博古架与屏风之间,时不时将轻薄的纱帘卷起又放下。   窗外阳光晴好,穿过窗棂洒落在地上。   尔书并不在前堂。   傅回鹤的脚步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宽大的素袍挂在精瘦挺拔的身上,白发披散,神情镇静平和。   半人高的长毛巨兽堵在走廊与后院的入口间,踌躇犹豫地盯着缓步而来的傅回鹤,爪垫在地上不安地踩动,在心里不断斟酌着言语。   傅回鹤道:“让开。”   尔书顿时炸了毛,坚定堵在傅回鹤面前,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紧绷:“不让!”   “你是我孵出来的。”傅回鹤看着它,“你应该知道,我最厌恶的,除了背叛,便是天道。”   “若你真的与天道合谋,不论原因为何,我都容不下你。”   傅回鹤虽然一直对尔书逗弄撩拨,但他一手将尔书从神兽蛋里孵出,亲手养大成如今的模样,可以说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只有尔书与他相互陪伴。   守着离断斋,迎来送往每一个客人,一起送出种子,再亲手接它们回来。   薄薄的雾气渐起,后院回廊很快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烟波渺渺,在回廊的栏柱与后院的花草间缱绻缠绕,源源不断。   尔书张嘴露出锋利的犬牙,声音却如同哭诉一般带着孤注一掷的悲伤。   “你恨天道是你的事,我喜欢你是我的事!”   “什么自有归处,安稳长眠!你一直都打着送走这些种子就自我了断的心思,我每夜每夜都吞噬你的梦境,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是不想你死,又有什么错?!”   少年情挚,尔书作为兽类更是不曾去想那些弯弯绕绕,它只是想留下傅回鹤,留下这个唯一的相伴几百年的亲人。   傅回鹤低声道:“将我当年陨落的剑道融入种子,投入离断斋,借由离断斋交易种子为名依靠凡人气运催生孵化,复活于我,是天道的主意?”   “是!”尔书斩钉截铁说。   傅回鹤摇了摇头,嘴角的弧度讽刺散漫:“我倒是不知,天道有朝一日也会如此仁慈垂爱了。”   尔书能有什么是天道觊觎的?   虽为神兽,却是最弱的那一支,就连杀了填灵气都尚且泥牛入海毫无波澜,又有什么可交换的价值?   “我只问一遍,是谁教你做这些的?”   傅回鹤的嗓音温和,表情也平和淡淡,但尔书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爪子瑟缩了一下。   “我来告诉你。”   一道清越的嗓音自尔书身后传来,尔书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整只兽缩小成拳头大小的毛团子,转头钻进了来人的手臂间,将头埋了进去瑟瑟发抖。   少女拍了拍怀里的小兽,顺手捋了下炸起来的毛毛,此时正站在那巨大的祭坛断剑之前,抬眸朝着傅回鹤看过来。   少女生着一张鹅蛋脸,长发高高束起成一个马尾,微卷的发尾垂在身后,白裙轻甲,荣光照人。   看上去是不大的年纪,明眸皓齿,一双与傅回鹤隐约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带着未曾言说的笑意,却也藏着兵戈战场之上的凛冽剑锋。   傅回鹤看着少女,心中某处不自觉一动,他迟疑了片刻,道:“黑心……金光菊?”   才化形的少女放了尔书跑去一边窝着,双臂一摊原地转了一圈,淡金色的轻甲幽光流转,少女侧首露出笑容,眨了眨眼:“不像吗?”   傅回鹤:“……”   转而看向旁边祭台之上被十二道锁链缠绕束缚的断剑。   “惊不惊喜?你的剑一直都在离断斋,虽然现在是狼狈了一点,但从来都没有被天道   真正偷走。”   少女转身拍了拍祭坛,爽朗一笑,发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这上面原本应当是十三条锁链,分别对应你当初被天道抽走的七情六欲,只不过方才断了一条……嗯,让我看看……”   “刚才时间太紧,急着化形,都没仔细看断的是哪一条……”少女眯着眼仔细辨认那些锁链之上篆刻的符文,过了一会儿,神情古怪道,“怎么会是贪欲?”   “菟丝子那么个混账东西,我还以为你是被气得发怒激发了怒情来着。”少女想了半天一脸困惑地转头看向傅回鹤,“虽然都是七情,但让你生出贪欲可比生出怒情要难太多了。”   傅回鹤想起那方世界一路走来,莲花小芽对花满楼的各种贴不够的亲昵,僵硬着脸,不想说话。   少女八卦的视线在傅回鹤身上绕了一圈,但是傅回鹤的嘴硬离断斋上下哪个不知,只能遗憾的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错,天道无情,视我傅氏为渺小刍狗,又怎么可能会为我傅氏留下重生的退路,给你留下再度复活的契机?”   “这处祭台,这把断剑……这方离断斋,从来都不是什么天道馈赠。” 第31章 发表   两千年前   苍山境·傅氏祠堂   沉重的石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 一对姿容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女缓步而出。   他们的身后, 是傅氏三位族老苍老的面容, 以及皱纹沟壑中深深的悲哀。   族钟九声长鸣,所有傅氏直系子弟不论身在苍山境何处,三日内应召必回。   等在门外的傅夏里连忙迎上兄嫂,张口欲问, 却在看到兄长的眼神后顿时明白已经不必再问。   “回去再说。”小腹隆起的女子轻轻拍了拍少女扶着她的手, 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傅夏里低头不言, 眼角却是悄然泛起红意。   回到院落, 进入符咒封锁的密室。   看着兄长搀扶着嫂嫂坐下, 而后坐在一边敛目默然的神态, 傅夏里蹲下身来依偎在嫂嫂腿边,将头轻轻搭在嫂嫂的膝上。   傅氏身具神兽血脉,五百岁方才成年,虽子嗣艰难,但寿命却比之寻常妖族更要绵长,更别提与人族相论。   她是父母的老来子, 记忆中父母的形象十分单薄, 是兄长嫂嫂给了她父母般的教导与疼爱。   是以傅夏里自幼便最是喜欢黏着兄嫂,学兄长练剑立世,同嫂嫂对镜簪花。   男子几次张口欲言, 但是对族老可以说出的话, 在面对自己尚且未成年的妹妹时, 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搭在膝上的手不停摩挲着, 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女子见状温婉一笑, 而后抬手抚摸膝上少女的半挽的长发,柔声道:“近三百年来,族内外出失踪的儿郎数量越发多起来,我与你兄长排查之后才发现,不仅仅是长成的族人,还有族中外嫁的女儿与诞下的子嗣,这些年来也少有寿数绵延。”   “如今人妖两族水火不容对峙已久,我们本以为是人族痛下杀手,然几次查探均折戟而返。”   “就在前不久,修炼闭口禅百年不出的大长老急召我们前去,自燃灵根命魂占卜出了事情缘由。”   “人妖大战若起,苍山境必倾。天道为存续苍山境,以登仙利益相诱,令人妖二族通力合作,联合苍山境生灵,意图造就一个可以代替腐朽建木撑起天地的脊梁……而傅氏一族,便是被天道选中的,将要舍弃的弃子。”   “天道不仁,我傅氏也不会引颈就戮,自甘灭亡。如今傅氏已然成为人妖两族眼中珍馐,不可妄动,与其拼死缠斗,结局惨烈,不如将计就计,置之死地以谋后生。”   “夏里,傅氏虽人丁不旺,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是以全部计划只有直系一脉知晓,每一次祭祀都必须由直系带队,以保全族人的魂魄化为魂珠藏于祭坛……”   听着嫂嫂温言细语将那残酷到惨烈的计划轻声道来,傅夏里感受着头顶温柔的触感,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用力之大口中几乎渗出血来。   “嫂嫂,我不怕死,更不会有半点畏惧。”傅夏里张开因为用力握拳而有些僵硬的手,抬起来,覆上女子的小腹,声音哽咽,“可是小凛怎么办?他才这么小……他甚至……甚至还未曾见一见你们……”   他还没能出生,就要注定失去自己的父母,日后还要眼睁睁看着族人……   甚至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男子深深闭眼,掩去眸中湿润,走到妻子亲妹身侧,宽厚的手掌带着常年握剑的剑茧,沉声道:“此计若成,我们……都在他的身边。”   傅夏里眼中的泪水终究还是夺眶而出,她紧紧握住兄嫂的手,不住地点头:“我会照顾好他的,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一定护他健康喜乐!”   哪怕日后再如何惨烈艰难,她也想要在侄儿年幼之时留下一份至少值得回忆傅氏的温情安宁。   ……   三   个月后,傅氏族长意外身亡,族长夫人悲痛欲绝提前生产。此子出生之时霞光漫天,形态返祖是为神兽之姿,被傅氏一族尊为少主,是为傅凛。   这一年,傅氏上下共计族人三千六百七十八人。   又五年,鳌山魔气缭绕,人妖两族召集英才前往镇魔。   这一年,傅氏上下共计族人三千一百人。   又十年……傅氏共计族人两千五百三十一人。   ……   一百年后,傅氏少主峥嵘初显,天赋卓越,初初化形便已至元婴之境。   这一年,傅氏上下,共计族人一千二十七人。   ……   “小姑姑!抱抱!”   小小的糯米团子远远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衣衫,当即放下手中的小剑哒哒哒跑去抱住了掀帘子进来的少女。   少女将糯米团子高高举起来抛到空中,而后稳稳接在怀里转了一圈,凑上去实打实亲了两口,大笑道:“小凛想姑姑了没?”   “想!”小傅凛的小脸被亲的粉粉一片,抱着傅夏里的脖子大声道。   傅夏里没忍住又嘬了一口糯米团子另一边的脸蛋:“有多想!”   小糯米团子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凑上去给小姑姑一个贴贴,奶声奶气道:“有这——么想!”   呜,这也太可爱了!   傅夏里的唇贴在糯米团子粉嘟嘟的婴儿肥小脸上,在咬一口和不下嘴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遗憾地制止了自己的蠢蠢欲动,抬手捏着小傅凛的脸蛋,笑道:“姑姑也超想小凛的!”   “小姑姑这次回来陪小凛多久呀?”小傅凛抱着傅夏里的脖子不松手,整一小团贴在傅夏里的身上,犹如好大一只黏人的小汤圆。   傅夏里被萌得心肝乱颤,连声道:“陪陪陪,姑姑不接任务了,陪着小凛到明年的生辰好不好?”   “嗯嗯!”糯米团子灰蓝色的眼睛顿时一亮,大声道,“好!”   正在这时,族钟响起。   傅夏里肃穆看向祠堂的方向,心中默默数着族钟的响声。   族钟三响,祠堂议事。   傅夏里又亲香了一番小侄子,恋恋不舍地将小傅凛放在地上,蹲下来替他整理好蹭乱的衣裳,磨磨蹭蹭道:“我们家小凛这么可爱,姑姑真想揣着小凛一起去祠堂……”   糯米团子习惯了自家小姑姑的黏糊,小大人似的将傅夏里有些凌乱的发丝捋捋好,奶声奶气道:“小姑姑不要任性,我还小呢,去不得祠堂。小凛会让厨房做小姑姑最爱吃的米酿肘子,桂花虾仁,晚上等小姑姑一起吃饭看星星。”   ……   几百年间,傅氏四位族老折损其三,仅剩一人。   须发尽白,紧握手杖的族老立于祠堂前方,面前摆放着的是傅氏全族上下的魂灯,如今亮起的只余下三成。   傅夏里大步走进祠堂,点燃长香在魂灯前躬身长拜,抬眼对上族老不忍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早在兄嫂当年自祠堂而出之时,她便已然见过,自此深深烙印在脑中。   直系族人随着每一轮的议事逐渐凋零,魂灯熄灭,此时站在祠堂之中的竟已经不足五百之数。   傅夏里将手中长香插入香炉,抬眼看向曾经映照祠堂满室光华,如今却如暗夜飘零的族人魂灯,敛目半晌,再度转身面对苍老疲惫的族老时,身周已然骤起剑意凛然的厉色。   少女的眉眼还未曾全部长开,但深蓝近黑的眸色里满是坚定傲然。   ……   “小姑姑!”   傅夏里接了飞扑过来的小凛抱了个满怀,眉眼中的牵挂不忍在她放开小侄子后再度被笑意代替。   “姑姑的米酿肘子和桂花虾仁呢?是不   是被小糯米团子等不住偷吃啦?”   小傅凛鼓了鼓脸颊,不高兴道:“才没有,小姑姑回来多晚,小凛都会等的。”   傅夏里再度将糯米团子抱进怀里,贴贴又亲亲了一番,这才往房间里走。   小傅凛连忙抱住她的脖子:“我把菜摆在院子里啦!今晚有星星,想听小姑姑讲大妖的故事!”   今天白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晚上的星垂夜幕,近到手可摘星辰。   吃过饭,傅夏里抱着小傅凛跳上树枝,自高处眺望,傅氏族地尽收眼底。   傅夏里张了张口,犹豫了好几次才艰难出声:“小凛,姑姑……过几日,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呀?”小糯米团子努力转头想去看小姑姑。   傅夏里却将他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小团子的脑袋,不让他转头。   “去极海之南,斩杀几条煞气如体兴风作浪的黑龙。”   小傅凛手里原本抓着把玩的叶子被骤起的风吹跑,起起落落着飘向远方,很快隐没在黑暗里。   “那好吧,小姑姑要早点回来哦。”   “……嗯。”   “小凛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练剑。”   “乖。”傅夏里的眼中含着泪,却不敢任其滴落。   “小姑姑,有好多好多的哥哥姐姐,叔伯姨姨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小傅凛紧紧攥着傅夏里的衣角,眼睛里透着一种平静的了然,“你也要走了吗?”   傅夏里紧紧将傅凛抱在怀里,眼中的泪水浸湿了傅凛的衣裳。   “小姑姑,你们还会回来吗?”小傅凛轻声道,“我会想你们的,特别特别想。”   “会,一定会。”   傅夏里咽下喉间的酸楚,声音坚定。   “什么时候?”小傅凛少有的执着追问。   “待到灵丘遍地繁花,灵鹤长鸣,那些离开的人……都会回来。”   傅夏里的手覆上小傅凛的双眼,默念咒术潜入小傅凛的意识身处,眼中满是不舍的疼惜与歉疚。   “小凛,记得姑姑今天说的话,如果实在太痛,就将我们暂时忘了吧。”   “姑姑爱你,你的阿爹阿娘,也非常非常爱你。”   “我们……永远,一直,都会陪在你身边。”   ……   五日后,傅氏祠堂。   巨大的祭台之上斜插着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祭台的池边明明灭灭落着一颗颗大小各异的小石子。   傅夏里一身轻甲白裙,身负长剑,身后是五十二位族人。   长剑出鞘立于身前,傅夏里的面上带出一片坚韧肃杀,左手握住剑刃用力一划,鲜血滴落在地上,沿着地面的凹槽缓缓汇入祭坛之中。   “傅氏夏里——请辞!”   “傅氏……请辞!”   “傅氏……请辞!”   “傅氏……请辞!”   ……   八十七天后,极海之南魔龙伏诛,傅氏五十三人战死极海。   那个以夏为名的少女,死在了金黄飘飞的九月,还差一年方才成年。   同年,傅氏少主傅凛褪去孩童身躯,长为少年,自此心智成熟,剑道初成,被傅氏族老收在膝下细心教导。   这一年,傅氏上下,共计族人——   四百八十一。   两百年后,傅凛提剑杀上灵丘,剑断建木,天道降罪。   天雷轰鸣之下,昔日意气风发的气运之子被生生折断本命长剑,剥离剑骨,魂魄四散,以身祭天。   天道察觉祭祀有异,但祭天已开,再无退路。   洪流倒灌,血色染红了水色,白色的神兽轰然倒塌没入水中,无数莲花自水中而起,开   满了整个灵丘。   神魂溃散之际,傅凛依稀听到耳边想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这些年来,他怎么也记不清那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但那句话却死死刻印在心底。   “哈……繁花开遍,灵鹤长鸣……都是谎言!灵丘……根本就没有灵鹤,何来长鸣……”   这一年,傅氏全族上下——   仅余一人。   ***   “啊……那句话也未必就是骗你嘛。”少女抬手卷着鬓边碎发,心虚小声道,“灵鹤长鸣,也不一定就是鹤叫,你的鹤鸣剑不也是鹤嘛,它叫也管用。”   傅回鹤的神情有些恍惚,死死盯着面前的祭坛,忽然发现祭坛的形状有种莫名的眼熟。   半晌,他嘴角一抽。   这祭坛再缩小些,不是前堂屏风后面放种子的灵雾池?   “咳。”见傅回鹤发现了,少女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族长夫人并非傅氏族人,但她是上古灵木血脉,所以族人们的魂珠全都被孕养成了种子,这样才好在天道眼皮底下蹭气运……”   “不过现在没什么可忌惮的了,七童唤醒了你的剑种,鹤鸣剑出,祭坛重开,当年傅氏族人寄存在祭坛中的灵力剑气皆为你所用,就算天道想要斩草除根来劈离断斋,它也劈不开最外层的结界。”   当年的傅氏族人举全族之血送傅凛劈开一条傅氏的生路,之后的傅回鹤收拢种子在离断斋枯守千年。   而就此摆脱天道命运得入轮回的傅氏族人,将自己的所有全部留在离断斋,助少主破种重生,剑道重塑。   一饮一啄,皆为情谊。   傅回鹤闻言,心头微动。死死盯着少女,良久,哑声道:“你……你是谁?”   少女一愣,而后想了想,脚步轻盈地落在傅回鹤身前,笑意吟吟道:“你让我抱抱,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抱、抱抱……?   傅回鹤的脸顿时黑了一大半。   少女遗憾的叹气。   糯米团子长大了,不好贴贴了唉。   “还是七童温柔……呜,想七童了。”少女故作失落地叹气,正要再说什么,就见面前的傅回鹤迟疑着张开双臂,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做了亏本甩卖的交易。   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   傅回鹤的表情十分不自然,粗生粗气道:“你不是说要抱抱吗?不抱算了,我——”   少女投入傅回鹤怀里,原本能将小团子包在怀里的身躯,此时显得娇小而单薄。   她踮起脚尖,大笑着抬手揉乱了傅回鹤顺滑的长发。   “?”傅回鹤气急,“你给我下去!!”   “以后对后院的花草温柔一点嘛,不要每天就想着睡觉,和七童多贴贴,不要这么嘴硬又傲娇,喜欢就是喜欢,想念就是想念,心意只有说出来才能被对方知道哦。”   傅回鹤感受到少女身上急剧流失的灵力,眸子一缩。   少女却对这样的状况毫不意外,笑吟吟道:“好啦,就像之前做的那样,送我一程吧。”   离断斋中的种子化为人形之后便就此成为凡人,得入轮回,不被苍山境所缚,但同样的,一旦化为人形,它们原本身为种子的灵力便会急剧流失,以免对世界平衡造成冲击。   少女毫不见外地提着要求:“我想要一个父母慈爱,家底殷实,幸福和睦的家庭,地位不要太高,最好再有一个邻居家的小竹马,我也想尝尝爱情的滋味嘛。”   傅回鹤动了动唇。   少女见状叉腰仰首:“我可是长辈唉,这么点要求都不能满足的吗!”   “你要……就此投胎吗?”傅回鹤低声问。   种子化形之后,可以选择进入轮回重新投胎成人,也可以   以如今的样貌选择世界活过一世。   “之前几次在化形关头散去灵力,我的身体有点不太好了。”少女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模样,“上次要不是七童,我差点熬不过来。那会儿我就想,这么温柔的七童,用来治一治你这个傲娇别扭的小莲花,最是合适不过。”   傅回鹤:“。”   所以他的种子就被离断斋用一种十分不值钱的模样,硬是塞给了花满楼是吗?   现在回想当初交易,离断斋几乎是差点敲锣打鼓将种子送出去,急切得全然不加掩饰。   少女身上的灵力流失速度太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的身形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傅回鹤抿唇,打开轮回的通道,将少女送了进去。   最后的最后,少女回眸看向站在离断斋后院中央的傅回鹤,笑着展开双臂比了一个大大的圆。   ……   “小凛想姑姑了吗?”   “想!”   “有多想?”   “这——么想!”   ***   临安府小楼   花满楼正靠在躺椅上,手指划过书本墨迹,为贴在手臂上的莲花小芽轻声读着,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响动,微一侧首,而后站起身来。   “傅……”   冷冽的莲花香气扑鼻而来,花满楼怔在原地,周身被清冷的触感包裹,脸颊边因为发丝拂过撩起几分心动的痒意。   花满楼的手犹豫了一下,而后轻轻抬起回抱住傅回鹤,轻声问:“怎么了?”   傅回鹤紧紧抱着花满楼,良久,低声道:“七童,教我养花吧。” 第32章 发表   “叩叩叩。”   耳边听闻敲门声, 花满楼着实是愣了一下。   他的小楼常年敞开外门,不拒绝任何需要帮助的人,而他的朋友们就更不必说, 哪一个来小楼都可以算得上轻车熟路。   甚至若是陆小凤或是花满楼身在各地的哥哥们, 二半夜摸进自己的房间睡一宿,第二天才来问他有没有吃的, 也是不罕见的事。   花满楼拿过帕子擦了擦沾水的手,自后院绕去前面, 才靠近没几步就听见熟悉的心跳和呼吸声,伴随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扫过地面的细微响动。   花满楼面上浮出笑容,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怎么过来了还要敲门?”   背着一个小包袱的尔书脚爪用力跳上花满楼的手,然后大尾巴一甩圈住花满楼的手腕在花满楼手心里委委屈屈地蹭蹭。   “老傅离家出走都一个月了, 他不要我了。”   小兽吸了吸鼻子,糯糯的声音里满是失落伤心。   十几日前傅回鹤终于稳定下心神后,与花满楼一起将酒窖里的百花酿喝了个干净,而花满楼也从傅回鹤的嘴里知道了不少关于离断斋,关于傅家的事。   只不过某株别扭又傲娇的小莲花,还是不肯明说自己的身份,字里行间都避开种子和莲花不谈,只说离断斋里的剑。   花满楼也只当不知, 毕竟傅兄偶尔别扭起来着实是……十分可爱。   尔书的小包袱里面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花满楼的手被小小的叶片戳了戳。   尔书耷拉着脑袋把小包袱拆开, 将里面躺着的小雏菊小心放在花满楼手里, 而后抱着包袱里面一个空空如也的香盒,委屈巴巴道:“老傅不回家,我只能带着东西来找花公子……”   花满楼连忙捞着尔书, 脚步匆匆朝着后院走。   恰好今早他准备移栽牡丹, 空出了一个花盆, 现下倒是正好将雏菊栽种进去。   进了土的雏菊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精神,用叶片抱住花满楼的指尖晃了晃,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花满楼松了口气,转而摸摸尔书的小脑袋,嘱咐它道:“下次带花过来的话,一定要种在花盆里,知道吗?”   尔书看了看正在花盆里舒展身体的雏菊,缠在花满楼手腕上的尾巴尖晃了晃:“我过来就出门转个弯的时间,好近的。”   离断斋虽说可以漂在万千世界的缝隙里,但是只要傅回鹤想,离断斋也能在某个世界停留,只要没闹出事来,天道也不敢多说什么。   更别提花满楼所在的这个世界,天道着实是个十分佛系的心态,对傅回鹤的存在从始至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   尔书说着开始各个方向张望,刚才一路过来都没能看到傅回鹤:“奇怪,老傅居然没有跟在花公子身边吗?”   “嗯……”花满楼的面上露出一种类似难言又尴尬,又忍俊不禁的神色。   “嗷!”   尔书抱着自己被狠狠抽了一下的大尾巴,噌得一下从花满楼怀里蹦出去。   花满楼手腕上的莲花小芽气势汹汹地挺直身板,巴掌大的莲叶看上去油光水滑的,再抽一下绝对能把尔书从小楼抽出去。   “我,我——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尔书在原地转了两圈,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声嚎哭,“老傅不理我,还用莲叶还打我,他一定讨厌死我了,他绝对是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莲叶的边缘一卷,往后缩了一下贴在花满楼肩头。   我就抽了一下,这是不是碰瓷?   花满楼轻咳了一声,想要过去哄哄哭得满地打滚弄的尔书,却被莲叶硬是拦住了。   “别碰他,弄得一身泥,脏死了。”   傅回鹤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飘出来,语气里带着不爽。   尔书当即收起那点子并没有多真诚的泪珠子,坐起身循着声音往旁边瞅。   那声音像是从二楼阳台处传来的,尔书爬起来就想往楼上窜。   花满楼连忙拎住了脏兮兮的泥团子,压低声音道:“离断斋里有什么非处理不可的事么?”   尔书没反应过来:“啊?其实也没有,就是之前的一些……”   “那就先别过去了。”花满楼拍了拍尔书的小脑袋,“他这几日心情……嗯,不是很顺畅。”   “他还在不高兴呢?事情都过去好久了唉……他以前也不这样啊,而且他七情六欲只通了贪欲,按道理就算再难过,也不会维持这么久的……”尔书不由得压低声音,声音有些担忧。   花满楼轻咳了一声,微笑道:“前几日他硬说要吃菟丝子,我们便寻了些过来,而后味道应当是尚可,他便……吃的多了些。”   “菟丝子?”尔书的小爪子挠了挠脑袋,“他不是一向不爱吃草么?不过你做的什么他都爱吃……吃多了就吃多了呗,老傅也不至于闹肚子吧?”   花满楼悠悠的叹了口气。   手腕上的莲叶惭愧之下几乎卷成了一个春卷,将自己缩小成细细的一条,藏进了花满楼的衣袖里。   尔书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琢磨了半晌,而后倒吸一口凉气。   要是它没记错的话,菟丝子……好像是固精壮阳,补肾益气的吧?   尔书黑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圆,没忍住凑过去跳上花园里的石桌,靠近花满楼八卦道:“他吃了多少啊?什么反应?之前我们都八卦来着,老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咳咳咳咳——”   花满楼想起那日晚上逸散开来的淡淡莲花香,以及半夜三更井水里突然响起的扑通声,笑而不语。   “哦哦哦!”盯着花满楼的尔书懂了,眼睛亮晶晶地搓着小手,“哎呀,我得回去离断斋——”   “回什么回!给我滚上来说事!”   一团灵雾被搓成小球丢下来正正炸在尔书的脚边上,惊得尔书原地起跳栽进了盆栽里。   尔书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爪爪跑得飞快。   花满楼笑了一声,拍了拍手腕上隐隐发烫的小莲叶,弯腰整理方才尔书砸乱的盆栽枝叶。   ……   尔书在二楼转了好几圈都没找见人,过了好半晌,板着脸的傅回鹤才从阳台边上的小茶壶里翻了出来。   尔书无言了好半会儿,讷讷问他:“你的灵力不是已经恢复了吗……?”   傅回鹤不想回想前几日菟丝子宴的尴尬,拜那天晚上的意外所赐,现在菟丝子这三个字已经全然变了味道,从此在他脑子里只剩下那晚难以言喻的憋闷与燥热。   想起这件事,傅回鹤的耳朵尖就泛了红。   不变小他怎么躲花满楼?   尔书当即转过身子捂住眼睛,努力不去偷看身后没准就恼羞成怒的某人。   傅回鹤恢复身形在桌边坐下,尔书也抱着香盒跳上桌子。   其实离断斋里也没多少事情,就是傅回鹤不在的时候荆棘开出了小花,隔两天一个色,看着姹紫嫣红的怪好看的。   还有结缘屏上再度出现了无花的名字,只不过这次后面明确写了交易物品与交易种子。   和无花的交易傅回鹤心里门清,这两天找个时间把雏菊送过去,顺带看看那边的天道是怎么售后的,若是能再敲些竹杠,那便是再好不过。   至于苏梦枕和小荆那边……   小荆发芽并没有多长时间,骤然开花定然是有所契机。   这个契机不必多想,不外乎苏梦枕身处险境,小荆救人心切。   荆棘虽以血   液作养分,但与之对应的,红玉荆棘是生命力最顽强的种子,再加上苏梦枕当初的愿望是活下去,若是如此推断,恐怕苏梦枕原本的结局是战死边关,在皇帝与百姓心中留下金风细雨楼的英名,换一个金风细雨楼善终的出路。   若是在世人眼中苏梦枕已死,这一人一荆棘就此隐居山林……傅回鹤垂眸思忖了一阵,微蹙的眉头逐渐松缓下来。   一来苏梦枕得机会守护心中挂念之人后半生荣辱,二来也可让苏梦枕再多教导小荆一段时日。   等到小荆心智成熟,化为人形,作为种子的灵力消散,苏梦枕也自然得入轮回。   交易双方,皆有所归,也算是全了苏梦枕与小荆这一番父女情谊,倒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不过毕竟是强留凡人性命,虽不至于影响世界运势,但还是要过去确认一番后,再与天道交涉一二。   傅回鹤心中定了主意,便将这件事拨到一边,用烟斗点了点桌上的空香盒:“这个呢?”   半坐在桌面上的尔书小心地瞥了眼傅回鹤的表情,两只爪子紧握着,大尾巴乖巧盘在身前盖住爪爪:“之前金光菊散去灵力在先,那日又情况紧急,我就寻了契约者已经死亡的交易品给她化形,这个是……是用完的空盒子。”   交易的客人死亡,香盒里面的交易品便不会再持续生成,用完就空了。   “那个……她说,她说……要还债的话,找她最最可爱的……大侄子……”   尔书越说声音越小,嘴边长长的胡须一抖一抖的。   离断斋当然不会责怪傅夏里挪用交易品,但是规矩还是规矩,傅夏里用了交易品就得从别的什么地方找补回来。   已经轮回投胎的傅夏里当然不可能回来还债,所以这扫尾的活嘛……   傅回鹤的嘴角一抽,继而摇了摇头,眉目间浮上一丝无奈,却又带着浅淡的笑意。   傅夏里灵力散尽进入轮回,当年她封在傅回鹤脑海里的符咒自然消散——其实这些年来傅回鹤若是想,有上百种方法可以恢复记忆。   当时他只道故人尽逝,哪里会想要曾经遗忘的记忆伤情。   傅回鹤抬手将那盖子打开,残留的灵雾袅袅溢出细细的一条,是淡淡的翠色。   灵雾将自己主动塞进烟斗里,傅回鹤吸了一口,微一挑眉。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①   灵雾的味道带着酒气的辛辣与夜雨的寒凉,与世间的若即若离最终归于寂寞与孤独。   想要补全缺失的交易品,就要交易来一种极为相似的代价。   拥有这样感悟的人可不多……   傅回鹤的手指在桌面轻点,无数曾经去过的小世界碎片在脑海中蜂拥而至,片刻后,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尔书见傅回鹤已经有了决定,当即高高举爪,乖巧提问:“这一次我可以一起去吗?”   傅回鹤垂眸看着它,眉梢微扬。   尔书当即一挺胸膛,开始保证:“我绝对不随便贴贴花公子,不捣乱正事,人前不开口说话,绝对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寻常小宠!”   “求求了,带我一起去嘛~”尔书凑过去捏着傅回鹤的手指撒娇,“在家里好闷哦。”   傅回鹤反手捋了一把尔书毛绒绒的脑袋:“好,带你一起。”   尔书眼睛一亮,当即黏黏糊糊地凑上去。   傅回鹤知道,尔书并不是想去凑热闹,而是因为这次的事有些没有安全感,想尽可能同他在一起罢了。   正当尔书无所不用其极地朝着傅回鹤露肚皮撒娇之时,下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花公子~花兄~七童~?”   傅回鹤低头往下看,正好与探出脑袋的陆小凤四目相对。   完全没察觉二楼有人的陆小凤先是一惊,而后便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惊。   傅回鹤看着这人脸上变脸谱似的表情,好整以暇地靠在栏杆边,抬手撑着侧脸轻轻慢慢地吞云吐雾。   很快,傅回鹤就知道陆小凤在担心什么。   一身白衣的剑客自陆小凤身后走了进来,面若寒霜,腰间的长剑漆黑狭长,剑锋毕露。   ——剑气凛冽,气场纯粹,天赋不错。   傅回鹤的视线落在那柄乌鞘长剑之上。   ——只不过太年轻了些,尚且不知内敛锋芒,过刚易折,以后总还是要吃些苦头的。   西门吹雪的视线也落在了二楼倚栏而坐的白发男人身上。   眼中光芒大盛。   旁人察觉不到这份内敛到极致的剑意,但他手中的乌鞘长剑却在颤抖低鸣。   陆小凤咽了口口水,心下叫苦不迭。   花兄啊花兄,这位老前辈在小楼怎么都不隐身了啊?现在这可怎么办?   “在下塞北西门吹雪,不知前辈可愿与我一战?”   此人既在百花楼,自然便是前段时日江湖上盛传的那位与花满楼交好的剑道前辈。   传闻此人剑道卓绝,不过隐于暗处随手相助花满楼,便可做到剑断精铁却不伤贼人性命,足以观剑气掌控之精妙!   西门吹雪爱剑,敬剑,他自然是少年天才,天赋卓绝,但在这位远胜于自己的剑道前辈面前,西门吹雪自当收敛倨傲之气。   他想要一战!   哪怕战死,不过朝闻道夕可死矣!   “你想要与我一战?”傅回鹤饶有兴趣地道。   西门吹雪肃容道:“是!”   陆小凤在旁边欲言又止。   傅回鹤笑吟吟道:“可我手中无剑,如何比试?”   西门吹雪一愣,而后思索了片刻,道:“若前辈不弃,万梅山庄藏剑尚有名剑宝器一二。”   傅回鹤摇了摇头:“若我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   西门吹雪终于皱起眉。   剑器虽利,但对他们而言剑道并不拘泥,若是他长剑斩断,也不过惋惜几分之后再铸剑器便是,怎得这位像是在说手中无剑便不能用剑?   “你的剑在哪?”傅回鹤是剑修,对一心向剑道的西门吹雪多出了几分耐心。   西门吹雪顿了顿,答:“我就是剑。”   傅回鹤笑了,眉目间露出几分疏朗淡淡:“我却不同。”   “我的剑,在那。”   烟斗中逸散而出的灵雾潺潺袅袅的飘向廊下,那边的脚步声渐近,怀中抱着一个小花盆的青年公子出现在三人面前。   “陆兄,西门庄主。”   花满楼在后院听到了几人的对话,也自然知道西门吹雪邀战傅回鹤一事,但他却提都不提,只对面前剑气凌然中带着血腥气的西门吹雪淡淡颔首,而后上了二楼将手中的雏菊交给傅回鹤。   “不是要出门?快去吧。”   傅回鹤眨眨眼,而后十分听话地接了花盆,施施然下了楼,自陆小凤与西门吹雪面前走过,径直走出了小楼。   陆小凤张了张嘴,看了看花满楼,又看了看旁边皱着眉的西门吹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花满楼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挚友,但是他从来没有介绍两人认识的想法。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熟悉两人的陆小凤清楚的知道,依这两位的性情……八成是合不来的。   但来都来了,甚至还有事相求的陆小凤干咳了一声,索性厚着脸皮上了二楼。   花满楼也不说什么,只是给两人斟了茶水,面上笑意温和。   陆小凤随手将桌上的一团毛绒   绒捞进手里搓了搓,发现手感温热,低头一看竟然是只活物。   被傅回鹤落在小楼没带走的尔书:“……”   “这什么东西?松鼠?耳朵怎么有点奇怪……”陆小凤扒拉了一下尔书尖尖的耳朵毛。   尔书大气也不敢出地装小宠,忍了好半晌,见陆小凤锲而不舍地搓它,只得含泪屈辱的叫了一声——   “吱。”   花满楼将尔书从陆小凤手里救出来放回到花园里,面朝一直注视他的西门吹雪礼貌客气询问:“西门庄主?”   虽然花满楼的手心有薄茧,但西门吹雪并没有从花满楼的身上看到剑意。   西门吹雪向来直白,开口问道:“那位前辈曾言他的剑在花公子处,敢问花公子可是有意剑道?”   陆小凤在一边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万分头疼。   西门吹雪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向来十分执着。   花满楼微笑着悠然而答:“他的剑的确暂存在我这里,我也并非有意剑道。只不过若是西门庄主欲约生死斗的话,我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规则所限,傅回鹤不能轻易出手,更别提出剑。   他不想过多纠缠,花满楼当然不介意替他挡下来。   西门吹雪定定看着花满楼,问:“你不同意,他便不会出剑?”   剑乃利器,执剑之人更是锋锐无比,且那人单看气势便知傲骨内敛,绝不轻易低头。   如此利刃哪怕是剑鞘也会伤及三分,怎会如此屈从与他人?   花满楼袖中的莲叶连连点头,然后贴在花满楼手腕处蹭了蹭。   花满楼勾唇一笑:“自是如此。”   说完,花满楼转而问陆小凤:“陆兄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又惹了什么麻烦?”   陆小凤本来在琢磨花满楼和那位傅先生有些含糊暧昧的说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七童之前会这么干预朋友的事吗?   嘶,还是这种直接拒绝的态度……感觉就像是,完全替傅先生做主一样……   这也太反常了吧?   还有这两人说话的语气和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方才看得时候不觉得,这会越想越觉得……   唔,上次在花家堡的时候还没这种感觉来着……   陆小凤脑子里转的想法还没想清楚,就听得花满楼询问,当即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道:“是六扇门金九龄那边招来的事儿,近日江湖上出了一个江洋大盗,名为绣花大盗……” 第33章 发表   离断斋前堂   傅回鹤手指捏着一个白玉如意纹的香盒盖子, 烟斗旁盘旋逸散开黛蓝色的灵烟,灵雾化作细流入喉,尝起来带着些涩意与酸楚。   他想了想, 依稀记得这份交易品曾经属于一位在世人眼中堪称贤良淑德的女子。   而那位做了三十年贤妻良母典范的妇人,用她的隐忍交易走了一颗曼陀罗, 至此时光倒流, 重回豆蔻。   傅回鹤觉得他现在就的确需要一些隐忍——傅回鹤在无花和苏梦枕那边给交易做了善后,回来才知道,花满楼被陆小凤叫去了京城查案。   他倒是可以寻过去, 一两步瞬移的事。   但是这样显得就很……黏人。   这样不好。   朋友之间……哪怕是挚友, 都还是需要一定距离的,这话还是之前七童说的。   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手指拂过脸颊的触感, 早已经习惯了的傅回鹤随手将盖子盖了, 又吸了两口微酸的灵雾, 叹了口气。   ——所以凭什么莲花叶子在被七童天天团在手里揉, 他却要在这寂寞等生意?   就连尔书都被花满楼顺手捞走了。   除了傅回鹤, 该带的不该带的花满楼是一样都没落下。   门口的檐铃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响起,应和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轻扬而悠远。   傅回鹤侧首瞥了眼结缘屏, 上面浮现出有缘者的姓名生平。   手中拿着请柬缓缓步入离断斋的男人年过而立, 眼角带着皱纹, 每一条沟壑里都写着曾经的故事与星河美酒的寂寥, 只不过那双眼睛,却仍旧亮若寒星。   如同二十多岁的青年郎。   他的衣裳穿得有些凌乱,带卷的披发有些毛躁地落在肩头, 鬓角已然沾染了霜白色, 整个人显得很是落拓撩倒。   这种懒散的落拓气, 在他的身上交织出了一种诗人独有的矛盾气质。   敏感却潇洒,沉着而温柔。   他在咳嗽,几乎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有很严重的肺病,却并没有想要好好医治的想法。   但是他的脚步却仍旧很稳,握拳抵在唇边的手如同婴儿一般细腻光滑,没有被岁月苍老分毫。   两人的视线穿过重重错落的博古架碰撞在一起。   与外表的落拓不同,来人碧色的眸子里含着的温柔平和就好似春风中被拂动的柳枝,未语先笑,含着一股奇异的很难让人拒绝的魅力。   “在下李寻欢,执帖前来叨扰先生一二。”   傅回鹤收回视线,而后侧身抬手:“李探花,请。”   李寻欢先是一愣,而后忽然一笑,跟着傅回鹤穿过大半的前堂,在一张长桌前落座。   傅回鹤注视着面前的客人,想起方才结缘屏上这人长长生平中,与其侠义侠行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桃花缘,心中顿时将之前想好的交易品换了一番。   武林侠气与江湖苍凉虽不好寻,但却没有李寻欢的桃花这么……特殊。   李寻欢的桃花缘之旺盛,让傅回鹤都不免心中感叹一二。   换句话说,离断斋还从没有过这样形形色色桃花劫难聚集于一处的交易品,傅回鹤自然也没有尝过是什么滋味。   这一单交易若是做成了,应当要重新雕刻一方新的香盒盛放才是。   傅回鹤感兴趣地注视着李寻欢,唇角的笑意越发真诚:“离断斋的交易规矩,李探花想必已然从请柬上得知。那么李探花今日来此,便是有想要达成的愿望了?”   李寻欢的手放置在膝上,袖中微动,手指轻轻抚摸过袖中的木雕。   木雕是他一点一点用飞刀雕刻而成。   这是一个没   有雕刻出面容,却能看出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也是他此生深爱却最是对不住的人。   “……是。”   李寻欢不知道今日他坐在这里是对还是错,亦或者是昨夜的酒太烈,月色太美,即使到了第二天,他也不曾后悔那一瞬间的冲动。   欲望一旦被勾起,就会如同羽毛时时刻刻扫过心尖一般瘙痒难耐,要么剜去心中悸动,要么屈服于心中欲望。   离断斋的一切如今都瞒不过傅回鹤的眼睛,而离断斋的客人自然也是如此。   傅回鹤轻轻笑道:“离断斋虽可以实现客人的愿望,但是却改变不了已有的现实。已经嫁做人妇的妻子不会背离她的丈夫,而她同其他男子育有的孩童也自然不会与你有关。”   “李探花所求若是情爱一途,这份交易恐怕是做不成的。”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斗,悠悠呼出轻薄的雾气。   事实上,离断斋可以做到,但傅回鹤不想做。   情爱一途双面利刃,最是难以控制,若是强加干预,日后沦为怨偶,少不得交易出去的种子也会跟着遭罪。   “不,我不求我自己。”李寻欢的脸颊微微泛着殷红,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与血色分明的面色,“我只为她求,可以吗?”   傅回鹤想了一会儿,而后似是好奇,又似是嘲讽,问他:“现在来求,李探花不觉得晚了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寻欢曾有一位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表妹,名为林诗音,姿容清丽貌美,气度大家闺秀。   两人一同在李家长大,说是表妹,其实李家长辈早已为两人定下了婚约。   李寻欢退出庙堂转投江湖,一次重伤垂危后被龙啸云所救,两人结拜为兄弟,共同回到李园。   然而正是这位结拜大哥龙啸云,对李寻欢的未婚妻子一见钟情,自此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直至病入膏肓。   李寻欢在兄弟义气与儿女情爱之间摇摆不定,刻意流连青楼花丛,致使林诗音失望死心,转而选择了痴心一片苦苦求爱的龙啸云。   而做出这种堪称“让妻”举动的李寻欢,之后不知处于什么理由,竟将李家百年基业当做林诗音的嫁妆一同送到龙啸云的手中,自此萧然离去,远赴边关,失去踪迹十余年。   李寻欢艰难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她说……她过得并不好。”   “与你在一起,她或许也并不会好。”傅回鹤的话带着尖锐的利刺扎进李寻欢的胸膛。   傅回鹤今日的心情并不好,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免有些烦了。   李寻欢或许是个慷慨豪爽,魅力独特的江湖大侠,但在某些方面的优柔寡断着实让傅回鹤皱眉。   “你离开她,真的是因为武林皆知的那个原因么?”傅回鹤眼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些许冷色。   他的眸子原本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但因为空茫茫的眸色,更多时候都带着一种轻慢的嘲讽意。   “她是李园里的花,踏出闺秀的圈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枯萎;你是快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刀,生性洒脱、不拘世俗,锦衣玉食你用得,关外风沙你也忍得。”   “你喜爱她的美丽轻愁,眷恋青梅竹马的美好情谊,却犹豫逃避她对你索取的安稳舒适,生怕你给不了她想要的,你退缩了。”   “所以当一个机会出现后……你在想,如果她主动离开呢?”   “如果她失望了,离开了,会不会就拥有另一个人给她更好的生活?”   李寻欢默然,隐没在袖中的手用力到隐隐颤抖。   很多事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相反,他想过很多。   夜深人静时,酒醉时,清醒时,想过很多遍。   他的一生本   就是矛盾的。   李家满门读书人,李寻欢在父亲兄长倾注的心血下教导长大,却没能达成长辈的状元之名,陛下钦点李家“父子三探花”的美誉,落在李家人眼中却无疑于剔刀刮骨。   李寻欢成名太早,同一日高中探花、飞刀成名,达成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达成的金榜题名与江湖扬名。   他有些倦意,既不想做官入仕,也不愿做一个扬名立万的江湖大侠。   他骨子里仍旧是个文人,敏感又心软,清高而自傲,最后的最后,还有天才自骨缝中生出的任性。   他的确是个文人,但却也想逃离这样读书人的怪圈——他想要自由,想要流浪,想要去看看世界的高峰,想要去看看江湖的深浅。   李寻欢有着一种类似苦行僧的,对他人最深刻的温柔的悲悯,但同时他也有着寻常人自身的挣扎与苦闷。   他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任性的,看遍江湖,尝遍苦辣,对人生厌倦消极的天才。   一个平生最厌恶寂寞,却又始终与寂寞为伍的浪子。   放得下三代探花,名门子弟之名,饮得下边关浪子,苍凉苦涩之酒。   千帆过尽,留下的唯有飞刀与酒,身后满是孤独。   这样的人,最是擅长折磨自己。   看得到所有人的苦和痛,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   李寻欢一生经历过很多,也曾经无数次拯救过武林百姓,但是“让妻”却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他永远背负的痛苦。   李寻欢沉默了良久,而后看向桌后笼罩在轻薄烟雾中的男人,缓缓道:“先生实在是个有些可怕的人。”   傅回鹤对此不置可否,轻描淡写道:“李探花可还想做这笔交易?”   “想。”李寻欢凝神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敢问先生,此间交易,可否由我付出代价,将愿望转嫁他人?”   傅回鹤挑眉,想了想,手指尖在身下的贵妃榻扶手边缘轻点。   半晌,他缓缓道:“不可。”   离断斋的种子交易出去由契约者暂时保管,若是愿望转嫁,契约出现意外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傅回鹤没有那个精力一直盯着某一个交易。   “但,我倒是有一个提议,或许能让李探花……”傅回鹤的话语颇有些意味深长,“如愿以偿。”   “李探花可有兴趣交易一个机会?”傅回鹤悠悠道,“一个,可以回到过去的机会。”   李寻欢一顿,呼吸不可抑制地沉重起来。   或许对许多人来说,回到过去是一种奇迹的馈赠。   但是对一生做过许多到现在都难分对错,难辨是否后悔决定的李寻欢而言,这几乎就是将一个最难做选择的人,重新放回到命运的岔路前,并且还明确告诉他,之后的十多年里,你将要做很多重要却没有对错答案的选择。   李寻欢这次沉默得更久。   傅回鹤并不着急,他本来是有些烦闷的,但是莲叶那边传来的触感却让他诡异地平静下来。   “我……想。”   李寻欢道。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傅回鹤的唇角勾起。   起身从屏风后的灵雾池里取了方才一直躁动的种子出来,寻了一方锦盒放在桌面上,推到两人中间。   “那么,接下来便要说一说代价了。”   “李探花,回溯时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离断斋将要收取的代价,也极为珍贵。”   “这是颗蒲公英的种子,生津止咳,润肺平喘,最是对李探花的病症。”   “想要带走这枚种子,李探花将要付出的,是终你一生的桃花缘。”   李寻欢一愣。   桃花……缘?   他不是没有听过桃花劫,桃花孽,但是桃花缘指的又是什么?   傅回鹤微微一笑:“换言之,离断斋若是拿走李探花的桃花缘,自李探花从离断斋踏出之日起,往后余生都不会再有女子倾心于你。”   “自然也包括林姑娘。”   “当然,若是这颗种子在李探花有生之年发芽,李探花可以选择将种子交还离断斋,许愿赎回桃花缘。那么回溯的时光便如同黄粱一梦化作虚无,但你的桃花缘却会再度回到你的身上。”   李寻欢是个极其聪慧的人,从傅回鹤的只言片语中,他敏锐地提取到了最关键的讯息。   “若是种子发芽,我仍然许愿将种子带在身边,那么便可以一直生活在回到过去的轨迹中……对么?”   傅回鹤含笑点头,手指从放着种子的锦盒上撤回。   “离断斋的种子皆有灵性,脾性若有不相投者,客人偶尔也会选择余生不再与种子关联瓜葛。”   “是以李探花也可以在还回种子之后,许愿永远留在回溯的轨迹内,但若是如此,便是就此桃花凋零。”   “交易慎重,李探花可认真考虑再做决定。”   李寻欢静静看着桌上锦盒里静静躺着的种子,这颗种子并不大,看上去同红豆差不多,表面像是凝固着类似红褐色的痕迹。   他伸出手,拿起了这枚种子。   金色的契约在两人的手腕间缠绕一圈,一股无形的,胭脂色的烟雾自李寻欢体内分离,袅袅飘向傅回鹤的方向。   “交易达成。”   “李探花自此门出去,便是你心中想要回到的年岁,若是种子发芽,我自会去寻——”   傅回鹤话未说完,李寻欢手中的种子便毫无预兆地破开一条缝隙,绿色的小芽径直钻出来,舒展开两片叶子,无声地嘲讽某个刚交易出去种子的商人。   傅回鹤:“……”   李寻欢:“……?”   紧接着,这株小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两瓣草自顾自开始长大,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花瓣纯白,花蕊金黄,但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花朵便低下头迅速凋落,结出一团纯白色的毛绒绒。   傅回鹤原本放松的坐姿紧绷起来,捏着烟斗坐直了身子,面容严肃,眼睛紧紧盯着这株蒲公英。   门口的檐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原本不会有任何风雨吹进来的前堂陡然席卷进一阵风来,将那新生的蒲公英眨眼间吹散成一缕缕半空飘零的绒白色。   纯净静雅的白色被无形的灵力汇聚到一处,片刻后,一袭黑色劲装的男人踏着落在地面上的绒白色,一步一步,凭空走出。   李寻欢与傅回鹤全然听不到男人走近的脚步声、呼吸声,就好似面前的人除了人形之外,全然被隐藏在空气里。   犹如最寻常不过的蒲公英,随风无声飘散到将要去往的每一个角落。   生根,发芽,开花。   傅回鹤早在看见这人身形的瞬间便眼神震颤,此时已然放松了身子半靠在贵妃榻上,悠悠抽着烟调侃道:“哦豁,蒲公英?可爱。”   “怎么?”   冰冷危险的气息转瞬即收,男人的眼神掠过李寻欢落在傅回鹤身上,毫不客气地开口。   “白莲花就很骄傲?”   傅回鹤顿时噎住。   虽然话这么说好像没什么错,但他直觉这人就是在损他。   男人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转而再度看向李寻欢:“阁下便是交易种子的契约者?”   李寻欢迟疑:“……应该,是的。”   男人点点头,单刀直入道:“许愿吧,我赶着投胎。” 第34章 发表   李寻欢的脸上一片空白。   他刚刚才交易了种子, 种子拿到手里甚至都没有握紧,就变成了一个看上去气势惊人的男子。   然后……要他许愿。   “不不不,等等。”   傅回鹤连忙两三步跨过去握住男人的胳膊, 转头对李寻欢说了句安抚的话,然后将人拖进了屏风后面的回廊里。   随便找了个房间将人塞进去,傅回鹤一脸糟心地抽了口烟,冷静了好一会儿, 看向面前双臂环胸半靠在墙壁前的男人, 问道:“说说?”   袁青野抬了抬下巴:“你问。”   傅回鹤:“。”   又来了, 这熟悉的噎人的糟心感觉。   傅回鹤捋了一下思路,然后发现, 这人不光是开花化形得莫名其妙,最主要是……他为什么会在这?   “我一直以为,就算被从头到尾瞒在鼓里,好歹除了我还有你陪着。”傅回鹤清了清嗓子, 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所以,你知道计划,帮大家一起瞒着我?”   袁青野的眼神怎么形容呢……就是类似那种看傻孩子的眼神, 莫名的带着些许怜悯和怜爱。   “我凭本事查出来的,为什么要告诉你。”袁青野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 就像是在说一件种正常不过的逻辑, “是你太笨,一门心思修炼,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傅回鹤深呼吸了一口气, 决定掠过这个话题, 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行, 那再来说说种子的事。”   “你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袁青野不姓傅,也不是傅家女子外嫁生下的血脉,而是他原本和傅家并没有任何关系。   傅家身负神兽血脉,是妖族,袁青野人生人养,是人族。   只不过抛弃袁青野于荒野的,是人族修仙门派,捡他回来教导他长大的,是妖族的傅氏一族。   人妖两族谋划的是傅氏血脉,当初傅氏察觉到天道倾向之后,就将族里养着的这些外族孩子尽数送出了傅家,并且嘱咐他们在外不能和傅氏扯上半点关系,难保人妖两族灭了傅氏之后会想着斩草除根。   傅回鹤当年提剑上灵丘的时候,袁青野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傅回鹤能一人一剑顺畅无比走到灵丘,袁青野还暗地里帮他扫平了不少拦路的。   傅氏的祭台献祭的是傅家人的骨血,袁青野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送你上了灵丘,我就去了天翊门。”袁青野这个人说话直白,向来有问必答,就是答案通常不会有什么修饰,他垂眸算了一下,而后淡淡道,“你在灵丘停留了四十九天,算算时间,我的确是死在你前面了。”   傅回鹤忽然安静下来。   他张了张口,想问曾经和袁青野一起离开傅氏族地的师兄弟,却又觉得似乎不需要再问。   袁青野感觉了一下体内正在飞速流逝的灵力,拽着最后一点灵力的尾巴,给傅回鹤搓了一个雾蔼蔼的琉璃珠子,里面漂浮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色。   “其他问题,自己去我记忆里找。”袁青野将珠子扔给傅回鹤。   傅回鹤冷不丁被珠子砸进怀里,眼疾手快地攥在手里收了起来,见袁青野站直身子要往外面走,连忙又拉住他:“你这么急干什么!”   袁青野脚步一顿,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在,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掩盖情绪向来很快:“都说了我要投胎,以后烟别抽那么多,耳朵都不灵光了。”   傅回鹤眯着眼睛,脚下一转行至袁青野面前站定,堵住袁青野想要出门的动作,似有所悟:“你还是头一个我见到这么急着投胎的种子……不对,你有点奇怪。”   袁青野的性格从来都是不骄不躁,耐性十足。   曾经有一回,为了达成   目的,他甚至可以一动不动维持伪装整整十七天。   投个胎而已,什么时候投胎不能投?急什么?   “这么多年没见,你都不想和我叙叙旧?”袁青野急,傅回鹤反而不急了,他悠悠挑眉,慢条斯理地开口。   袁青野:“。”   人族的寿命与妖族并不等同。   袁青野被捡去傅氏的时候尚在襁褓,那时傅凛还是个糯米团子。   之后两人年龄相仿相伴多年,袁青野白天去学堂上课,晚上回来同糯米团子一起练剑,但当袁青野独当一面,长成九尺男儿时,傅凛却……仍旧是个糯米团子。   如果说傅凛血脉最亲近的人是傅夏里,那么最了解傅凛的人无疑是袁青野。   但是眼前这个叫傅回鹤的……   袁青野往后退了一步,拒绝和傅回鹤玩堵门的无聊把戏:“你比起以前惹人烦了许多。”   “呀,这是在夸我如今不好骗了?”傅回鹤好心情地笑眯了眼睛,“以前没发现,你还挺会夸人的嘛。”   袁青野:“。”   “好了,咱们说正事。”傅回鹤晃了晃烟斗,“暂且不论你这一种子充沛的灵力从何而来,也不管这违背常理一气呵成的发芽开花化形,你现在这么出去让客人许愿,搞得我真的很像是开黑店玩仙人跳的。”   “白给的愿望,有什么可犹豫的。”原本走开几步远,靠着墙闭目养神的袁青野掀起眼皮,斜睨了眼傅回鹤。   “他恐怕是挺犹豫的。”   傅回鹤都有点同情李寻欢,本来这种选择就不好做,现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个选择,咳嗽都还没从嗓子眼出来,就被人摁掉了流程直接快进到了许愿。   “而且,他想要种子实现的愿望是时间回溯,本来按道理应该先带着种子体验几个月甚至是几年,被你这么一瞎搞,变成了马上决定,万一他觉得货不对板,我这离断斋直接就是骗客黑店。”   “一千年了,一千年!”傅回鹤叹息,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我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做生意一千年了,才顶着煞|神|的名头,在各个万千世界博了个起码算不差的名声。”   傅回鹤唏嘘摇头:“李寻欢可是那方小世界的气运之子,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今后的生意可没法做了。”   面对傅回鹤的表演,袁青野表现得十分铁石心肠,无动于衷:“这是你的责任,和弱小可爱的蒲公英有什么关系?”   傅回鹤因为袁青野自然无比说出的“弱小可爱蒲公英”表情扭曲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语气认真严肃:“你真的不管?”   “不管。”袁青野甚至闭上了眼睛。   傅回鹤身周白色的灵雾大盛,挤挤挨挨地汇聚过来,很快将他的身形淹没。   袁青野不知道他要作什么妖,打定主意一定拒绝傅回鹤还未出口的麻烦事。   下一瞬,他的衣角被轻轻拽了下。   袁青野身体本能的警惕让他猛地睁开眼睛,右手反手已经扣住了身边人的手腕扭到了一边。   “好疼!”傅凛小团子面无表情,眼睛却瞬间红了起来,直直盯着袁青野,“师兄,你真的不肯帮我吗?”   袁青野眸子震颤,猛地松开糯米团子的手腕。   糯米团子得寸进尺地往前又跨了一步:“师兄~”   袁青野恨恨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而后冷声道:“跟谁学的脸都不要,变回来!”   糯米团子不动眨眼睛。   袁青野咬牙:“……我帮。”   浓郁的灵雾再度聚集,傅老板抽着烟斗悠悠站在原地。   袁青野深深呼吸,突然觉得有点犯恶心,转过头眼不见为净:“帮你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傅回鹤轻笑:“说来听听?”   袁青野眸光变幻了一阵,低声道:“你这种变小的本事,能用在别人身上么?”   傅回鹤的视线在袁青野身上转了一圈,了然:“缩是能缩,但你如今没有灵力,一旦缩了,那就得重新度过一回孩童少年时期。”   袁青野心下松了口气,这正是他想要的。   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李寻欢的事,你想让我怎么做?”   傅回鹤想了想,道:“半年为期,你跟着他半年,而后再让他许愿是停留在回溯的时间里,还是赎回自己的交易品。时间回溯不是小事,我又没跟着,在这期间你要保证他的行为不会对小世界造成太大的伤害。”   “我定期过去给你一些灵力。”   “可以。”袁青野干脆利落地答应,“作为报酬,我要你在这件事之后,把我缩小到我指定的年龄,送到我指定的世界。”   傅回鹤越听越觉得袁青野肯定是有事瞒着他,而且这事儿还不小。   袁青野与傅回鹤四目相对,而后干咳了一声,耳朵尖微红:“别问,和你没关……没太大关系。”   傅回鹤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烟杆,察觉到什么,决定一会儿送走这两人之后好好看一看袁青野给的记忆。   袁青野见状,转移话题道:“你的契约者呢?怎么不在离断斋?”   傅回鹤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丧了一下,然后故作平淡道:“他又不是离断斋的人,当然有他自己的事。”   袁青野理解了一下,道:“哦,他出去没带你。”   傅回鹤:“……”   谢谢,不会说话可以不开口。   袁青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傅回鹤:“你长得又不差,还有离断斋傍身,按道理应该没那么不吸引人……你是不是在人面前端着呢?”   傅回鹤:“……”   你再不闭嘴,信不信我刀了你。   袁青野啧了一声:“你但凡把刚才不要脸的劲用在他身上,也不至于现在在这独守空房。”   傅回鹤:“……”   捏着烟斗的手开始用力。   眼见袁青野又张嘴要说话,傅回鹤当即先声夺人:“你别自己春心萌动,就看谁都是红鸾星动。”   “我和七童是挚友,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挚友……行。”袁青野重复了一下傅回鹤的用词,面无表情的鼓掌,“真不容易,这么多年没见,你剑是断了,窍居然是半点都没开。”   当年的傅凛少年天才,风光无限,撩动了苍山境不知道多少年轻男女的情愫,只可惜某人眼里除了剑就是傅氏,半点旁的心思都没有。   前段时间,袁青野听见傅夏里念叨小凛终于有了个钟意的契约者,不但默许了种子的契约,甚至还结发编了永世不断的手绳,他还以为一千年过去,就算七情六欲空心不通,但好歹尝了离断斋这么多滋味的情感,这人终于有了点子长进。   感情差点,技巧补上。   结果……就这?   袁青野心底翻了个白眼,然后看着这个姑且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弟,顿了半晌,道:“你的种子在他手上?”   傅回鹤:“……对啊,不然呢?”   袁青野唇角一掀:“那你为什么还在这?”   傅回鹤眼神游移:“我不在离断斋我能在哪。”   袁青野沉默了好半晌,然后叹了口气,抬手按着太阳穴,低声道:“这样,你今晚就过去,然后和他说你遇见了以前的故友。”   “你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傅回鹤表情怀疑。   袁青野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假笑,不答反问:“你是想和他一起,还是想一个人留在这?”   傅回鹤   心下权衡了一下,发现完全不用选择,然后虚心求教:“行,去找他,然后呢?”   “然后聊天,然后跟着。”袁青野只觉得心累,“然后把你脑子里的水倒一倒,倒干净,问问自己,是不是当朋友就够了。”   袁青野说完,忍了又忍,没忍住,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轻飘飘加了句:“哦,不对,你们是挚友。”   见鬼的挚友。   傅回鹤低头思忖了一下,忽然抬起头,幽幽发问:“所以,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袁青野哽住,而后动作坚定且不容拒绝地伸手拨开傅回鹤,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走。   “行了,别墨迹,送我和李寻欢过去。”   ……   送走袁青野和李寻欢,傅回鹤先是将袁青野给的记忆过了一遍,而后坐在后院的榕树下面,发了好一阵的呆。   他之前知道袁青野学得东西很杂,并且比起他的专精剑道,袁青野因为灵根的缘故,走的道也和他有很大的不同。   但傅回鹤从没想到,曾经一起长大的兄弟,最终选择的会是这样的路。   还有那些同他一起离开傅家的外门弟子……   榕树伸出一根枝条,犹豫了一下,而后轻轻贴了贴傅回鹤的脸颊。   傅回鹤抬手轻抚榕树的枝条,并不是植物干瘪冰冷的触感,反而带着一种温热的、跳动着生命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靠着榕树树干。就这么静静坐着,什么不去想。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好似是什么植物的枝条伸了过来。   一道“嗖嗖”声凭空抽响,傅回鹤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竹不轻不重抽了一下。   傅回鹤:“?”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那青竹作势还要抽。   傅回鹤抽了抽嘴角,抬手后退了两步,嘟囔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还不行么?”   最后看了眼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下方若隐若现着影子的祭坛,傅回鹤反手揉了一下被抽了一下的后背,唇角微微勾起。   自从祭坛重开,后院里的植物们许多都好似“活”了过来,虽然傅回鹤并不知道他们曾经的身份,但……   他好像,又有家了。   ***   京城·花家宅邸   夜色静谧,风在月光下轻轻柔柔的吹着。   花家在各处的宅邸都留着七位少爷的房间,而花满楼的房间更是同花家堡那边的装扮陈设全然相同。   花家七公子正在里间的床上睡着。   巴掌大小的一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帐里,脚下踩着烟雾凭空行走,争取不发出半点声音。   花满楼手腕间原本趴着的莲叶似有所觉地翘起莲叶一角,被傅回鹤飞过去的一记眼刀威胁到,缩着不动了。   借着账内昏暗的光线,傅回鹤盘膝坐在灵雾凝聚的小片云朵上,低着头静静看着花满楼。   看着看着,忽然走了神。   突然,一声轻笑响起,嗓音根本不似沉睡被吵醒的人。   傅回鹤连忙收了灵雾云朵跳下来落在床榻边,轻声道:“你没睡?”   “睡了,只是隐约感觉到你来了。”   花满楼抬手准确地伸向傅回鹤所在的方向,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   “白日查案时绣花大盗被惊,今夜应当会不太安稳,我并没有睡太沉。”   傅回鹤非但没躲,反而微微抬起脸。   花满楼反而因为傅回鹤的坦诚愣了一下,将被子掀开一点,半坐起来靠在床头,担忧问道:“发生什么了?”   傅回鹤摇了摇头,而后意识到花满楼看不见,又道:“没有。”   “就是……   见到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说着,傅回鹤迈步走到花满楼方才枕过的枕头上坐下,将今天的交易缓缓道来。   ……   花满楼听傅回鹤说袁青野与李寻欢一起离开,有些不赞同的皱眉:“你之前说过,种子化形会失去所有的灵力,袁先生一人在外又并不熟悉周遭,难免会有不便。”   傅回鹤衡量了一番袁青野的武力值,由衷道:“就算没有灵力,袁青野一个能打十个陆小凤,真要担心,还不如担心李寻欢。”   “其实,说不准袁先生的直率果决与李探花的思虑再三,会产生很有趣的故事。”花满楼笑道。   傅回鹤设想了一下,沉默了半晌,越发觉得,袁青野和李寻欢,八成会发展成那种契约者不适应种子,种子看不惯契约者的关系。   这个交易做的——除了开头和结果,中间哪哪都不太对。   “你快睡吧,我守着你。”傅回鹤不再废话,跳下床,恢复成原本的身形,伸手硬是将花满楼重新塞回了被子里,“想听故事明天再讲,袁青野那人野得很,故事还挺精彩。”   花满楼无奈地侧过脸:“我不困,要不然傅兄现在就讲一讲……”   “明天再讲。”   傅回鹤侧坐在床边,抬起手盖住花满楼的眼睛,灵力轻轻缓缓地溢出,缓缓隐没进花满楼的体内。   “快睡。”   “做个好梦。”   脸颊处传来微凉的触感,让花满楼想起曾经那场梦境里桃花堡漫天飞舞的桃花,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原本离去的睡意再度笼罩而来,很快便沉入安眠。   傅回鹤也没缩小身形,而是就着这样的动作,脊背靠在床边,低头继续注视花满楼。   方才还是偷偷摸摸地看,现在便成了大大方方的看。   傅回鹤的手指轻轻划过花满楼的眼睛,微微一顿,眸中飞快划过一丝情绪。   如果……   急不得,再等一等。   又静静看了一会儿,久到窗外的天空隐隐染上曙光的红色,久到趴着的莲叶都开始支棱起身子偷看,傅回鹤才迟疑着伸出手——   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青年的耳垂。   朋友吗……好像,是有些不够。 第35章 发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陆小凤翻墙回来落进了院子里。   傅回鹤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一收, 面无表情抬手一挥,灵雾涌动间就将刚从墙上跳下来的陆小凤按在了墙上。   陆小凤:“?!”   被死死摁在墙上的陆小凤一脸惊恐地盯着面前顿时云雾缭绕的小院,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脑子里已经将生平看过的所有志怪话本都过了一遍。   然后就看见手执烟斗的傅回鹤从花满楼房间里走了出来。   ——直接穿过墙, 没走门, 没半点声响动静的那种。   陆小凤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   傅回鹤的手指在唇边竖起,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陆小凤忙不迭点头。   傅回鹤挥散灵雾, 然后施施然站在门口,目送见了鬼的陆小凤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嗯,轻功用得还挺不错。   完全没有自己就是那个吓人鬼认知的傅回鹤满意点头, 而后身形转瞬消失在灵雾中。   ***   袖子里揣着买好的折扇, 傅回鹤回来的时候花满楼已经洗漱完,正在桌边吃早点。   动作自然地在桌边落座,傅回鹤扫了眼桌上的小笼包,随口问:“陆小凤呢?”   花满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倒是来了, 只不过说了几句就像是被鬼追着跑出去了, 说是要去一趟蛇王那里。”   蛇王是京城地下势力的地头蛇, 有时候地头蛇的本事远远超过一些明面上的势力。   傅回鹤思考了一下,其实有关陆小凤的生平故事, 他看过许多次, 有原本一成不变的故事,也有被一些外力干扰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衍生改变, 但不可避免的是……   “他有时候交朋友的确需要长点心。”   花满楼敏锐抓到点:“这次的幕后主使又是他的朋友?”   傅回鹤不免感叹了一句:“花公子这一个‘又’字, 真的很有嘲讽的意味呢。”   花满楼微笑道:“无他, 唯熟练尔。”   傅回鹤当即哈哈大笑。   花满楼也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 一道幽怨的声音从窗户外面飘进来:“所以,能否劳驾前辈告知,绣花大盗一案涉及的究竟是我的哪一位朋友?”   傅回鹤的手肘抵在桌边,撑着脸颊朝窗户缝隙滴溜溜看进来的陆小凤看去,好整以暇道:“好啊,你想听哪一个?”   陆小凤沧桑发问:“……还有好几个?”   傅回鹤挑了挑眉梢。   花满楼筷子上的小笼包还蒸腾着热气,他慢条斯理的咽下口中吃食,缓缓道:“金九龄?”   一个没有家世的吃公粮的六扇门捕头,甚至都没有太高的官阶,如何能单单凭借着看马相面的营生,便可支撑得起纸醉金迷的生活,供得起收集文玩古董的爱好?   蹲在窗户下面的陆小凤脸上却没有惊讶和怀疑。   傅回鹤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既然已经有所怀疑,何必多问呢?”   所谓的绣花大盗一案,不过就是金九龄的贼喊捉贼罢了。   他自认聪明,布置得天衣无缝,只要陆小凤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看不出来,这桩案子就能彻底成为一个悬案,而金九龄大盗的身份也能永远尘封。   陆小凤脸上的笑容有些干巴巴,他没有再说金九龄,而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薛冰……”   这一次,傅回鹤没有让花满楼开口,而是抢在他之前道:“薛姑娘的鞋子很好看。”   笑容彻底从陆小凤的脸上消失,他沉默了一下,而后道了声谢,放下窗户离开了。   薛冰是陆小   凤的红颜知己,是陆小凤十分喜欢的姑娘,只可惜这位薛姑娘却是一个地下组织“红鞋子”的一员,以斩断男人的手带去姐妹聚会攀比数量为乐。   傅回鹤并不意外花满楼面上的平静,他只是有些好奇:“你闻到了薛冰身上的血腥气?”   “薛姑娘身上的脂粉气很浓,我并未太过靠近她。”花满楼用手帕沾了沾唇角,淡淡道,“只是薛姑娘日前在客栈大堂斩断非礼之徒的手臂时,呼吸急促了几分,却并非是因为紧张愤怒,而是一种亢奋的享受。”   “而管家昨日恰好发现了她遗忘在桌上未曾收好的断手。”   这里毕竟是花家宅邸,不是人多眼杂来往难察的客栈。   只不过薛冰到底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有些话有些事,即便是花满楼也并不好开口。   “说到这个,我还是很好奇那家伙到底是同谁坠入爱河了……”傅回鹤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男的女的,我认不认识?”   “而且他这么急着投胎,就像是要追什么人一样,寻常的人类没道理活这么久……以前认识的妖族都在苍山境,我也不可能把他重新塞回去……”   “唔,离断斋里最近几年化形投胎的种子并不多,最近的一个就只有——”   傅回鹤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   昨日他在傅回鹤的三言两语里便猜到了一些,只是并没有明说罢了。   “哈,哈。”傅回鹤冷笑两声,眉眼间浮现的神情十分之危险,“我拿他当兄弟,他天天想着当我小姑父?”   “真敢想呐……好,好得很。”   花满楼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了某人后槽牙磨得咯吱响的声音。   被傅回鹤手肘抵着的桌面已经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花满楼于是温和笑道:“你昨晚都没说完,这位袁先生既然不是傅氏的血脉,为什么可以在死后魂魄化为种子归入祭坛?”   毕竟袁青野不在当面,揍也没得揍,平白生气,傅回鹤努力冷静下来,而后道:“我去查了一下离断斋的种子,包括已经化形离开的,数量和当年计划刚开始时候的族人数量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个袁青野。”   “所以应该不是祭台出了差错,亦或者是增加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和我小姑姑的……”   傅回鹤说到这又磨了磨牙,两个字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缘分。”   “阿野当初被抛弃在荒山野岭的时候并不是随意丢弃,而是有人抽走了他的灵根,故意将他丢在了野狼出没的山岭喂狼的。”   “灵根被抽走,就相当于是你们的丹田被毁一样再也无法正常修炼。”   “但不同的是,他的灵根应当原本是十分罕见的天灵根,这种天赋修炼起来一日千里,十分惊人,比之一些得天独厚的妖族也不差几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身体注定无法接受更次的灵根代替。”   “他的灵根被特意抽走,就意味着有人看上了他的灵根,并且据为己有,又出于某种原因没有亲自动手杀了他,而是将他丢弃到了荒野之地。”   傅回鹤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会跟在袁青野后面师兄师兄的叫,但是后来当他知道,按照入门顺序他才应该是师兄之后,就很少主动叫过袁青野师兄了——除非是在有事相求的时候。   “那时候救了阿野的,恰好是我出门历练途径那地方的小姑姑。”   “当时他还是个婴儿,灵根被抽,又冷又饿,发着高热,小姑姑身上有药也不敢用,有吃的更是喂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好给他喝了自己的血,就这么一路吊着他的命,将才出生不久的婴儿抱回了傅氏族地。”   傅氏一族直系族人身上的神兽血脉返祖都较为浓重,傅夏里虽然没有傅回鹤这样出   生就是兽型,但她的血的确是治病吊命的灵药。   “阿野本来是活不下来的,但就因为小姑姑,他多出了无限的可能。”   傅夏里带袁青野回来的时候,傅回鹤还小,并没有什么印象。   这些都是他在袁青野给的记忆中看到的,虽然婴儿年幼尚未记事,袁青野记忆里并没有傅夏里以血相救的画面,但是那些时候从族人口中问出的过往,却成了袁青野记忆里最浓重珍惜的一笔。   “傅氏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傅氏族人的战力惊人,所以也有不少特意前来拜师学艺的妖族,外门弟子里,阿野是里面唯一一个人族。”   “他也是唯一一个因为能力,破格被我师父,也就是傅氏最后一任族老收为徒弟的外门弟子。”   “只不过我只修剑道,其他不过些许涉猎。他却不同。”   “哪怕没有灵根,凭借着体术修出的强悍身躯和极高的悟性,他将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剑、刀、鞭、各路暗器……甚至连世人诟病的毒蛊巫魇,深奥难懂的占卜星象都生生啃了下来。”   傅回鹤转了个身,背靠桌沿,微微抬起下巴盯着屋顶的横梁,低声道:“他为什么能突然开花化形我没想清楚,但种子的事……应该是当年小姑姑喂了他血的缘故。”   “他的体质别说比起人族,就连血脉差一些的妖都比不上他。这次祭坛种子的事,也八成和这点有关。毕竟按照族人的说法,小姑姑当初回去族地修养了三个多月才缓过劲儿。”   以傅夏里的强悍体质都修养了三个月,足以见得当初失血之多。   “我原本以为他们在离开傅氏族地之后,应当是四散开回家或者拜入其他宗门了,结果没想到……”   傅回鹤抿唇,眸中闪烁着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光。   “所有离开的人,暗中聚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刺杀组织。”   “阿野就是那个领头人。”   花满楼一愣。   傅回鹤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花满楼:“或许后面的话可能会听起来不太舒服,还要继续吗?”   花满楼无奈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半点容不下沙子的纯良性子吗?”   傅回鹤想了想,好像也不是。   花满楼只是做事做人都留有足够的尊重与余地,温柔相待,但是这样的尊重却是比温柔更重要的态度,他尊重他人的仇恨,尊重他人的选择,即使不认同,也不会站在某种道德的伦理上指责他人。   傅回鹤笑了,于是继续道:“苍山境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存在,因为神出鬼没与百杀百中的任务,他们很快在苍山境有了名声。”   “就这样,他们的名头传遍了苍山境大小门派,也传遍了每一个充满仇恨的角落。”   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席卷的大风让他们离开哺育的温暖。   他们四散开来,生根,发芽,开花。   而后,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复仇。   “来找他们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他们接单从来不论金钱报酬多少,而是调查……任务的目标,有没有参与过对傅氏的暗算。”   “单打独斗或许他们并没有胜算,但若是论合作暗杀,他们有着一年如一日的耐心潜伏,哪怕千防万防,也没有选定的目标能够逃过劫难。”   “挑拨,离间,设谋,暗杀……”   “傅氏死一个族人,他们便杀五人,死十个,他们杀五十。”   “死的几乎都是人妖两族中用无数天材地宝栽培成长的天之骄子,甚至有不少是地位不低的门派宗族继承人,长老门生,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参与了祭祀计划。”   “一年又一年,十年接百年,傅氏的族人不断凋零,但是当年提出祭祀计划的   那些始作俑者也相继惨死,身后继承者尽数消失。”   “然而,在长年累月的暗杀计划中,当年离开傅氏族地的外门弟子也一个一个的凋零,到最后……阿野送我前去灵丘的时候,他们之中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翊门掌门是当年圈养傅氏作为气运之子诞生计划的提出者,是人族修为最顶尖的,距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的修士大能。”   “从离开傅氏的那一天起,阿野就计划着接近天翊门掌门的私生女,用了几百年的时间煽动策反。借她的手给天翊门掌门下毒长达百年之久,最终在我死前……”   “用他的命,送了除了天道以外傅氏最后一个仇人,陪我一同上了路。”   ……   一千年前·苍山境   黑色劲装的少年从树上跳下来,对小溪便正在烤鱼的袁青野道:“老大,消息准确么?目标怎么这会儿了还没过来啊。”   少年的耳朵上长着鸟类的羽毛,这种不完全化形在妖族属于天赋低下难以长成的残妖,有很多都会被妖族父母丢弃。   袁青野慢条斯理地给树枝上串的鱼翻了个面,不急不缓道:“上去,等着。”   “哦。”少年撇嘴,翻身上树,盘腿坐在高处盯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袁青野腰间的石埙发出一声极其低哑的呜咽声,急促而沉闷,转瞬便安静下来。   石埙自响,就证明他们之中折损了一人。   袁青野的动作一顿,垂着眸子看不清神情。   树上的少年也是一愣,而后抬手挠了挠脑袋,笑得颇为没心没肺:“老大,烤鱼好了没?我早上就没吃,快饿死啦!”   袁青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烤鱼直接朝少年丢过去。   少年喜笑颜开地接住串着树枝的烤鱼,直接上嘴,一边啃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上还含含糊糊地夸袁青野的手艺好。   袁青野没理他,转身走向溪流准备再摸一条上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这么一条鱼,还不够少年郎填肚子的。   眼睛刚捕捉到影影绰绰的鱼影,袁青野便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尚未成年的妖族少年嗓音清亮而认真。   “老大,别难过。当初咱们约定好了一起做的事,没有人后悔过。”   “就算我们不姓傅,但傅氏救我们性命收留在先,抚养教导本领在后,甚至最后送我们出来还给足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离开了,我们的家还在那。”   袁青野躬身低头站在冰冷的溪流里,原本视线里的鱼影早就没有了踪影,但他还维持这样的姿势没有动。   少年换了个姿势坐在树枝上,两条腿在半空晃了晃,仰头眯起眼看向不远处惊起的飞鸟:“家破人亡的血仇……”   “我们,都记着呢。”   袁青野也听到动静,从水中出来,身上的水分骤然间蒸干,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饶是少年如此熟悉袁青野,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方位。   但和老大一起出任务,没有人不觉得安心。   “终于来了。”   少年将手中的烤鱼随手插进树干里存放好,站起身,双臂在身后一抹,一对寒光乍现的双刀出现在少年手中,眼中满是萧肃冰冷的杀气。   “啧,今天有老大在,不动手快一点……可就没得玩了。”   ……   傅回鹤说着,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道:“其实傅氏也并没有给他们……”   花满楼倒了一杯茶塞进傅回鹤手里。   不论是报恩还是家族之人的复仇,这些逝去的人都不希望听到傅回鹤替他们惋惜不值的话。   傅回鹤攥着茶杯,说了一半的话   被硬生生憋住,后面的半截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正在这时,一道轻飘飘的金色光点落在早点笼屉旁边,而后在傅回鹤的注视下胖了好几圈,最后滴溜溜转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金色绒毛球。   “你来干什么?”傅回鹤皱眉。   面前这玩意儿和之前的小纸人一样,也算是天道化身,只不过面前的这个诞生地久一些,本事也更大一些。   但关键问题是,这不是花满楼这个世界的天道,而是刚做了交易的李寻欢那边的。   金色的绒毛球反应了好半天,而后一字一顿慢吞吞道:“你……送……去……的……人……把……气……运……之……子……给……”   说一个字顿一下,听得傅回鹤想抄起这玩意儿扔到花园里去。   “掰……”   傅回鹤神情一顿:“掰弯了?不能吧……虽说我是拿走了他的桃花缘,但是我看他命里不犯蓝颜来着。”   正在喝茶的花满楼呛了一下,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金色的绒毛球反应了一会儿,像是在理解傅回鹤说的意思,又像是隔着距离太远,有点反应迟钝。   过了好半晌,金色的绒毛球才抖了抖身子,往靠近傅回鹤的地方挪了两步,继续道——   “……掰……歪……了……”   傅回鹤:“?”   想起袁青野的性子和行为处事,再想想李寻欢的做事风格,傅回鹤眼皮一跳。   这两个世界距离很远,时间流逝也大有不同,粗略算算的话,袁青野过去了也有一个月了。   傅回鹤:“呃……”   金色的绒毛球不知想起什么,猛地一下子炸开来,看着更大了一圈。   “你……管……!”   傅回鹤嘶了一声,身体往后仰了仰,心虚又小声道:“问题是,我也管不了他啊……”   金色的绒毛球又是停顿了良久,而后将自己猛地缩小身体,原地起跳,直直朝着花满楼砸过去!   傅回鹤脸色一变,只来得及扑过去将花满楼护在怀里,而后两个人抱在一起被金色绒毛球击中,在一片金光中消失在了房间里。   金色绒毛球缩成了小小的光点模样,闪烁了两下,最后的亮光也在含糊的自言自语里逐渐熄灭。   “……他……说……的……送……你们……过……去……”   “……就……收……手……” 第36章 发表   傅回鹤将花满楼牢牢按在怀里, 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里扑着人重重砸在一处微湿软乎乎的东西上。   察觉到身周的灵力稳定,傅回鹤皱着眉直起身子,触目所及身周是一片湖水, 不远处是绿草如茵的岸边。   傅回鹤长出了口气, 抬手捋了一把垂下来的长发。   说实话, 自从千年之后,他还没这么狼狈过。   “真的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傅回鹤咬牙,“好的不学,跟人学野路子。这选的什么破地方?”   后背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傅回鹤转头,被硕大的莲叶糊了一脸。   花满楼这才忍着笑,拉了下手腕边的莲叶叶柄,不情不愿的莲叶才缩了回来, 收回来之前还不忘抽一下傅回鹤。   傅回鹤这才发现,他和花满楼身下软软湿湿的东西,正正好就是铺展开的莲叶。   花满楼轻笑道:“咱们掉下来的时候,是莲叶接住的。”   傅回鹤眨了眨眼, 腾出手摸了一把身下的莲叶:“好莲叶,这才是好种子!”   夸赞自己的同时还不忘带一句某个暗地搞事的:“不像某个蒲公英,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我劝你说话别那么大声。”   身后传来一道平板无波的声音, 黑色劲装的袁青野盘膝坐在小舟船头, 身后是一团眼熟的金色毛绒球,身边是双眉紧皱,双目紧闭, 面上神情变幻莫测的李寻欢。   “你还有的求我呢, 小师弟。”   只不过现在的李寻欢不复进入离断斋时候的落拓中年形象, 而是英俊年轻风华正茂的青年郎,一头卷发微微挑起,多情的眉眼比小舟划过湖面还能荡起他人心中波澜。   傅回鹤撇嘴,提高声音:“谁是小师弟,我才是最先入门的大师兄!”   袁青野挑眉,也不同他争论,而是看向傅回鹤压在身下的青年公子,勾唇道:“听闻花公子君子六艺门门精通,袁某不才,颇为擅长丹青,有几幅陈年记忆之画,想请花公子品鉴一二。”   花满楼还没说话,傅回鹤就表情一变,立马改口:“师兄!”   然后立马低头用极小的声音对花满楼道:“七童,你离他远点,你不知道,李寻欢看上去好像被他折磨得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此时小舟无风自动已经到了莲叶旁边,袁青野的耳力多好啊,当即轻哼一声道:“在说师兄坏话之前,你是不是该从人家身上爬起来?”   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动作的傅回鹤:“!”   莲叶又抽了一下傅回鹤的后背,催促他麻溜起来的意味甚浓。   花满楼抬手拍了拍尴尬地一动不敢动的傅回鹤,而后在傅回鹤让到一边之后才坐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着,循着袁青野声音传来的方向抬手行礼:“七童见过袁师兄,失礼之处,还望师兄见谅。”   袁青野听到花满楼的自称和称呼,又看了看自家正在旁边和莲叶置气的小师弟,眼中滑过一丝了然。   心中暗自赞叹,袁青野对花满楼客气回礼道:“在下袁青野,久闻花公子大名,但师弟实在小气,将花公子藏得厉害。今日当面,花公子果然人中俊秀,气度不凡。”   袁青野见多识广,识人的本事不知比傅回鹤强了多少。   才初初见花满楼,袁青野便知道这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这样的人比起傅凛那种外强内软,亦或者李寻欢这样主见摇摆的要难对付的多——这类角色,只要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哪怕外人说的再多,心中的观念也很难偏移。   再兼之花满楼年幼之时双目失明,靠着自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寻常凡人遭遇离断斋也会心绪难平,花满楼却半点没有在傅凛面前流露出局促或瑟缩,更别提什么自卑内敛。   反而是自家这个情绪波动写在脸上,还要让人家花满楼反过来给予傅凛安抚与支撑。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傅凛那个不通情爱的傻东西,蹲在人家锅里被温水煮了这么久,还一点意识都没有。   袁青野一时间不想理那个糟心的小师弟,随手捞了身边的金色毛绒球就朝着傅回鹤砸了过去,而邀请花满楼道:“不知花公子可否赏面舟内一叙?”   花满楼笑着抬手晃了晃莲花叶柄连着的手绳,转而提议道:“不若待船靠岸,七童陪袁师兄喝上两杯可好?”   袁青野挑眉:“你能喝酒?”   花满楼勾唇,谦逊中带着些许世家公子的写意舒朗:“家中兄长海量,七童也自然是能喝几杯的。”   傅回鹤接住毛绒球,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的毛绒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声震天,哭得傅回鹤有一瞬间耳朵都嗡鸣了一下。   本来想阻止花满楼和袁青野交谈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天哭喊震到了九霄云外。   “你送过来的、送来的是什么人啊!你知道他干了、干了什么吗!”   毛绒球在傅回鹤手里哭的抽抽噎噎的,淡金色的光点不住的朝着旁边逸散,很显然就是被甩开的眼泪珠子。   傅回鹤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宛如被苦主找上门的债主,心虚顿时涌上心头,勉强道:“……你……你先冷静。”   “我、我冷静不了!”毛绒球抽抽噎噎地,还幻化出了一方小手帕擤了擤不知道是不是鼻子的地方,“我的男主,我的女主,我的反派,全乱了!就连炮灰,这个人都没放过!!!”   傅回鹤嘴角一抽:“男主女主的,你当写话本子呢……”   “要你管!!”   金色毛绒球提高声音,圆球的身体两边生出细细长长的手臂,将手帕狠狠甩在傅回鹤手心,整个球踩了上去。   “我同意和离断斋做生意,是想让气运之子更好!不是让你、让你送这么个魔神过来玩我的!!”   “你要是这样撒手不管,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以后绝对、绝对、绝对不同意离断斋靠近我们半步!”   “好好好,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离断斋负责,一定负责!”傅回鹤当即抬手承诺,而后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所以,他干什么了?”   “你看啊,如果是你所谓的剧情偏移,其实大千世界按照正儿八经剧情走的也没几个嘛对不对,都是一样的话就不会有你们的诞生了。况且你们这些小天道每天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聊不同点不是挺有意思,何必一定要追求原本的命运走向呢?”   傅回鹤试图诡辩,然而却引来小天道更愤慨的炸毛。   “你问他!你自己问问他!!!”   被小天道当面告状的袁青野坐的那叫一个佁然不动,语气淡淡道:“他既然交易了蒲公英,那就姑且算是我的契约者,我调教我自己的契约者,不行么?”   傅回鹤连忙双手合掌捂住手心里又要炸毛的小天道,表情沧桑地问袁青野:“不是,你到底对李寻欢做了什么?怎么看着像是三魂不见了七魄,整个人傻了一样?”   袁青野道:“刚来的时候,我问他想回溯到什么时候,他既想回到被龙啸云救命的那一天,又想回到流连青楼让林诗音伤心的时候,还想着回到林诗音和龙啸云成亲的前一天,因为那个时候林诗音对他说,只要他开口,她就跟他走。”   袁青野皱着眉:“我本来很耐心等他,结果时间越长,他的想法越多,居然越拿不定主意。”   傅回鹤想了想李寻欢的性格,忽然觉得这人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但回溯时间这种选择会纠结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寻常人知道可以重生,总是要多设想   几个可能的。   袁青野继续道:“我让他选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他选不出来,我让他选重生前最遗憾的选择,他说遗憾很多,但是那些选择如果都重新选择,他不确定是否会更好。”   “婆婆妈妈,烦。”   傅回鹤发誓,他从袁青野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   袁青野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正好我体内还有点灵力,蒲公英的特性也在,就送了他一程,帮他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有助于之后做更好的选择。”   听到这,傅回鹤感觉手心里包着的毛绒球开始愤怒地乱跳起来。   傅回鹤于是虚心求教:“怎么个帮法?”   袁青野抬手示意傅回鹤去看李寻欢:“我将他恢复到了最年轻鼎盛的时期,这个时候的李寻欢身体康健,魂魄凝实,最是经得起折腾。”   傅回鹤心底顿时涌出一股十分不好的预感:“你……”   “既然他下不定决心,做不了选择,那就所有的选择都经历一遍好了。”袁青野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平平,“让他白日做梦的能力我还是有的,不过为了让他的代入感强一点,我就从这个世界抽了一点其他身负气运的人陪他,不过没抽魂魄。”   “我有分寸,没影响到那些人平日的生活,只是会夜里做几个梦而已。”   傅回鹤眸子震颤。   ——还、还能有这种操作?!   有分寸?还而已?   不是,这和让李寻欢无数次重生无数次做选择无数次面对结果,然后继续重头再来尝试新的选择有什么区别?!   傅回鹤表情麻木道:“你知道凡人是不能这么调……的,对吧?”   袁青野斜睨了他一眼:“我手底下的凡人弱妖过了没有万数也能千计,没有一个惯着毛病,最后都是个顶个的好儿郎。你在质疑我?”   傅回鹤语塞。   这也是实话,袁青野一手建立的那个组织,在后面虽然没有了当年傅氏的底子,但后来收养教导的孤儿个个拿的出手,恐怕也没有弱了前辈曾经威名的道理。   袁青野这种做法相当于当年人族修仙门派的红尘炼心,寻常时候傅回鹤断然不可能耗费灵力,为哪个契约者做到这一步。   所以,换个角度来想……   这样的话,李寻欢的确会很辛苦,但若是不出意外,倒也……还好?   说不准李寻欢醒过来之后大彻大悟,从此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要走的道又是什么,倒也不失为是他的造化,也是这方世界的机缘。   傅回鹤越想越觉得不错,已经开始思考怎么在之后反过头敲小天道的竹杠了。   袁青野看了他一眼,而后扭开头道:“灵力不够,拉不回来了。”   “你是店主,你来。”   傅回鹤额角绷紧,拳头硬了。   不是,这种事不应该一开始就说吗!!   合着你搞事,玩脱了,就想起我才是那个管事的了?   傅回鹤捏着小天道,欲言又止半晌,总算知道小天道为什么会哭成那么崩溃的样子。   要知道大千世界诞生都有契机,大多数都是因为在已经发展完善的世界众,气运之子命运改写,无数人类的愿力汇聚成灵力,从而衍生出新的小世界。   这些小世界一开始依托气运之子的成长而成熟,气运之子有惊无险走完一程,它们也将有机会真正发展成一个不依赖气运之子支撑的世界。   但若是最开始的那个气运之子中途死亡或是气运凋零,这个世界也会很快灵气衰颓,分崩离析。   小天道自然也不复存在。   这一个闹不好,李寻欢醒不过来,其他大气运者因为梦境知道了命运走向乱来,四舍五入就是小   天道的脑壳就要被掀掉。   傅回鹤松开手掌,只见毛绒球蔫吧成一团,哭的抽抽噎噎,可怜极了。   认命地闭了闭眼,傅回鹤抬手捏了下鼻梁,有气无力道:“行了,我去给你把气运之子找回来。”   金色毛绒球抽着鼻子道:“每一片魂魄都要回来。”   “行,给你找回来一个囫囵的。”傅回鹤将毛绒球放下,而后看向身边的花满楼。   时空间隙危险重重,他自然不会让花满楼身临险境。   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视线,冲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傅回鹤的手指隐没在袖子里搓了搓,犹豫了一番,而后在衣袖的遮掩下,将袖中一直藏着的折扇偷渡到了花满楼的袖子里。   花满楼愕然了一瞬:“这是……?”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补上的生辰礼,明年……明年我会记得的。”   花满楼的手指触碰到折扇的扇柄,入手的触感温润滑腻,自幼在珍玩宝器里长大的花满楼一下子便知道这柄折扇的价值不菲。   ——比之他从前手中拿着的也不差几分。   这样的东西,不说有价无市,单论价格少说也要几百两黄金,也不知道这人是哪里来的钱财,又准备了多久。   “我本来还想弄个扇坠,但是……”傅回鹤抿了抿唇,他本来想着再攒攒银子,过两日弄好了再偷偷放到花满楼枕头下面,“你在这边不安全,先给你防身。”   花满楼虽然练过剑术,但他素来不爱那些尖锐之器,听闻他从前手中一直拿着折扇,傅回鹤便早早想好了要送。   毕竟鹤鸣剑不是随随便便能拔|出来的剑,傅回鹤还不知道拔|出鹤鸣剑对花满楼有没有影响,所以他早就知会过莲叶不准再将鹤鸣剑塞给花满楼。   ——他计划的好好的!结果现在全都被袁青野这个混蛋搅乱了!   傅回鹤眼含怨气地瞪了袁青野一眼,而后烟斗凭空划出一道灵力缝隙,去给袁青野处理善后了。   袁青野看了眼莲叶上的金色毛绒球,开口:“走的时候把你的气运之子顺便带走。”   也不知道袁青野还做了什么,小天道十分乖巧识趣地跳到李寻欢肩膀上,而后将人整个包裹起来,消失在小舟上。   袁青野这才站起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花公子,请。”   花满楼自无不应,握住手中的折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傅回鹤微凉的体温,抬步跨上了湖中心漂着的小舟。   巨大的莲叶缩小,叶柄收回到花满楼手腕间静悄悄地贴好。   ……   这小舟并不大,船舱里也不过两个蒲团一个矮几小桌。   矮几上有一壶上好的桃花醉,还有两方酒杯。   两人先后在船舱中坐定,花满楼淡笑道:“袁师兄特意支开阿凛,想必是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罢。”   阿凛?   袁青野心中一动。   这位花公子不仅是个绝顶的聪明人,还是个难得的妙人。   毕竟至少之前在离断斋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表现出他其实心中知晓傅回鹤便是傅凛,便是他手腕上种子的化身。   袁青野倒了一杯酒推到花满楼面前,道:“看来花公子知道的远比我们设想的要多许多,毕竟傅凛那么个别扭的性格,想从他嘴里得出话来比登天还难。”   花满楼笑而不语,轻轻品了一口酒。   除了一些小别扭,傅兄在他面前……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的。   “自从花公子拔|出鹤鸣剑,离断斋的灵气得以流畅贯通,原本流离在外的一些灵气,运转得当便可注入进种子之中,帮助种子开花化形。”   袁青野道。   “只不过   这种方法风险极大,若是种子记忆或意识觉醒太迟,不懂得运转控制灵力,种子便会爆体而亡,再难轮回,是以用这种方式化形的种子只会有我一个。”   花满楼认真听着,心中明白这是袁青野想要通过他告诉傅回鹤的事,却没想到袁青野话音一转,径直发问道:“冒昧一问,花公子拔|出鹤鸣剑之后,夜间入睡后可还安稳?”   花满楼举杯轻饮的动作微顿,过了一会儿才道:“多谢袁师兄关心,七童夜间安眠并无异样,不过偶尔会有些梦境罢了。”   袁青野笑了:“花公子既然会做梦,便是缘分到了。”   花满楼神色微动。   但很快,他又想起尔书曾经说过的,不要同任何人提及他梦境场景的嘱咐,想了想,仍旧没有多言。   袁青野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轻轻放置在桌面上。   没有绕圈子,袁青野也不用花满楼发问,而是将玉盒推到花满楼面前,开门见山:“此为傅氏长辈所托,我此番完完全全将其交到花公子手上,也算是不辱使命。”   “花公子梦中所见并非幻境,也并非记忆,而是祭坛之上鹤鸣剑的封印。”   “鹤鸣剑的封印有十三道,如今破开一道犹如结界裂口,出现破绽。然而其他人根本无从靠近,唯有花公子得尔书相助才能进入封印之中探得究竟,这便是傅凛唯一的生机所系。”   “只有能窥得傅凛心结的花公子,才有可能解开他的心结,从而撼动余下的封印。”   花满楼闻言,眉头紧蹙道:“可是我并不能靠近他。”   花满楼在第一次梦见那所院子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再度在梦中去到那座院落里。   但那个小小的婴儿仍旧静静躺在摇篮里,寂静的院落空无一人,就连花草也没什么生气。   “花公子体内灵力匮乏,窥见当年种种有碍寿数,是以阿凛为了保护你,会下意识拒绝你在梦中深入接触。”   袁青野又将玉盒往花满楼身前推了推:“花公子打开看看?”   花满楼依言抬手,手指在触碰到玉盒的瞬间,玉盒发出咔哒一声,应声而开。   花满楼的手指碰到一颗圆溜溜的果子,指腹摸了好一会儿,表情迟疑道:“……这是,杏子?”   “族中长辈化为杏树,灵力所凝果实自然便是杏子。”袁青野道,“花公子吃了它之后,体内的灵力会护住你的魂魄,往后离断斋中的灵气也会随着花公子进出离断斋而留在你的体内。”   花满楼一时间有些无措,手里拿着杏子,面上露出一丝茫然,而后将那杏子递到唇边,还没等他咬下去,手中的杏子便化作一道暖流滑过喉间,最终一路向下盘踞在花满楼的丹田处,牵引出周身的暖意。   因为这奇妙的感觉,花满楼不由走神了一瞬。   原来离断斋中花草的果实是可以吃的……那将来傅兄若是开花,有了莲子,是不是也不能用来泡水煲汤?   应该是会有莲子的吧?   花满楼不确定的想——他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小芽生出根系,想来应当是没有莲藕的?   袁青野不知道此时光风霁月的青年公子看似坐姿端庄,实则心神已经飘去了莲花莲子莲藕上,站起身来郑重朝着花满楼躬身一礼。   花满楼陡然回神,听到衣衫摩擦的动静,顿时侧身站起伸手阻止袁青野:“袁师兄这是为何?”   袁青野缓缓直起身子,看向花满楼,低声道:   “莲花虽为空心,却并未无心,只是生出的诸多情绪穿心而过,始终无法填满破开窟窿的胸膛罢了。”   “阿凛虽嘴上硬气,但其实对于亲近之人,他的所思所想所念所记都毫不掩饰。”   “若是花公   子想要什么,不若试试看对他直言索要,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说不定。”   袁青野笑了一下,想起曾经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板着小脸抱着木剑的糯米团子,声音中带着些许淡淡的惆怅,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欣慰与安心。   “往后岁月漫漫,阿凛……便拜托花公子了。” 第37章 发表   这一方世界的小天道十分亲近凡人——亦或者说, 能够看见它的凡人。   花满楼和袁青野喝茶聊天的时候,它不敢靠近,只要袁青野走了, 它一准跳去花满楼肩膀上蹦蹦跳跳。   甚至还把花满楼带到一个环境优雅僻静,一应物件俱全的院子。   然后袁青野就在小天道敢怒不敢言的炸毛里也住了进去。   傅回鹤那声十分识时务的“师兄”并没有唤醒袁青野的良心, 在他辛辛苦苦外出善后的时间里, 袁青野几乎将傅回鹤小时候所有的糗事都说了个遍, 说到兴起, 顺带附赠即兴糯米团子丹青十几张。   袁青野感叹道:“那时候夏里送了一个绒布小麒麟给他, 他可喜欢了,睡觉抱着吃饭抱着,但是我也喜欢,就每天盯着他, 走路盯着, 吃饭盯着,他练剑的时候就偷偷把小麒麟拿过来抱在怀里。”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然后他跑来问我为什么最近都不开心。”袁青野说着,脸上的表情好气又好笑, “他居然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感情这一个月多他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花满楼轻笑出声,手指在桌上画卷的墨迹上逡巡。   即使他能通过墨迹的走向在脑海中重新勾勒出小傅凛的模样,但到底不如亲眼所见, 的确有些遗憾。   “那个时候我年纪也不大,两个看上去七八岁的小豆丁, 也不懂什么谦让不谦让, 我就和他说, 我也想要夏里送的布麒麟。”   “其实礼物是次要, 主要是我偷偷几次路过夏里的院子, 看到那是她亲手做的,十个手指头因为这个戳了好几个眼……然后阿凛为了哄我,就把那个布麒麟送给我了。”   袁青野说着说着停下来,怔怔出神。   小时候不懂事之下的争抢,后面想来的确是觉得不妥,但……袁青野虽心中卑劣己身的自私与贪婪,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反而多少次看着那只小麒麟时,心中欢喜。   因为虽然后来傅夏里又做了许许多多的布偶给傅凛,但最开始的那一个小麒麟,上面星星点点被绣成梅花的殷红印记,全都是傅夏里初初拿针线刺破手指留下的痕迹。   ——独一无二的,只有他知道的痕迹。   花满楼知道袁青野说这些并不仅仅只是闲聊,而是想让花满楼对曾经的傅凛有一个最基本的认识。   他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小莲叶,只觉得小莲叶最近有些蔫蔫的。   袁青野看到花满楼的动作,开口道:“吃撑了,别管他。”   离断斋的植物开花是灵力外放,果实则是灵力凝聚,一般而言不会费那么大功夫去凝聚灵力结果,同样的,这种果子是完完全全的好东西。   花满楼吃下去的灵杏,有七成灵力盘踞在他的丹田处蕴养身体,一成被花满楼身体吸收,剩下足足两成都进了莲叶的肚子。   虽然这是植物对灵力本能的渴求,但袁青野还是十分看不上这种和自家契约者抢东西吃的无耻行为。   果然团子长大了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外面传来响动,花满楼敏锐听到一道不属于傅回鹤的嗓音。   “傅先生,慢一点……慢一点……”   那声音显得有几分虚弱,听上去还带着一种十足的……沧桑。   “回来了。”袁青野眼睛一亮。   李寻欢经过这么一遭,总不可能还不知道想要许什么愿望吧?   傅回鹤打帘子进来,身后跟着姿容俊秀的李寻欢。   李寻欢的眉眼间满是疲惫,甚至脸色也在傅回鹤不顾他死活的赶路行为下,显得有些发白,但双目却不若之前的迷惘痛苦,而是凝神聚意,亮若寒星。   他向袁青野拱手一礼,许久之后才直起身来,诚恳道   :“谢过袁先生大恩。”   袁青野满意点头,李寻欢现在的精神头中总算是能看顺眼几分,而后朝坐去花满楼旁边的傅回鹤给了个眼色。   傅回鹤挨着花满楼趴在桌面上,头都不抬,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不如问问李探花最后选择回溯的时间?”   袁青野听出些什么,转而看向李寻欢。   李寻欢垂眸一笑,丰神绝世的脸绽放出温润夺目的光:“我想要回去父兄尚在,父子还未三探花的李园。”   袁青野这次是的的确确愣了一下。   他并没有什么想法了解李寻欢,只是在交易中听到了他和傅回鹤相谈的只字片语,知道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愁苦,却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选择的却是与林诗音并没有多少关系的时间节点。   “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吧?就算有如今的记忆又能做什么?”袁青野来了些兴趣,看着李寻欢的眼神终于认真了几分。   李寻欢道:“李家曾经有‘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美誉,虽然那个时候不论是我的父亲还是兄长,亦或者是被自幼寄予厚望翟得状元荣耀的我,都只觉得探花二字颇为刺眼。”   “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   “所以在被陛下钦点探花之后,我并没有选择入仕,而是辞官离去,将李家在朝堂之上备受圣上青睐的名声糟蹋了个干净。”   新科状元不论怎么看都是风光无限,荣耀非凡,但是对于上位者的衡量而言,状元、榜眼、探花,并不仅仅代表了殿试前三甲,还有每个学子背后的势力、之后应当如何派官等等,因此上位者对这三者的重视与青睐并不与名次相提并论。   李寻欢从前看不透这些,他的父亲也看不透,他的兄长虽然看出一些端倪,规劝李寻欢入仕,李家或许会有新的辉煌。   但李家长子生来体弱,在李寻欢高中之后没过一年便病逝,紧接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李父也撒手人寰,留下李寻欢与林诗音在偌大的李园,反而有些四顾茫然的无措。   诚然,李寻欢十分优秀,不论是在文还是在武,天赋都极为卓越,但是他性情柔和与人为善,不够果断干脆的性格特点注定支撑不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族。   “兄长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修身齐家的家主修习,而我因为兄长体弱,因而幼时便拜师习武,父亲曾经的想法便是由兄长担任家主,而我护佑兄长左右,成为李家无所不往的利剑。”   “也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   李寻欢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少年成名,却不够成熟,所见所想皆一叶障目。   他被状元之名落空的失落所击中,心中不由对陛下产生怨怼失望,却从未仔细想过,为什么陛下要在钦点探花之后,送来牌匾上御笔亲书一门三探花。   “陛下年少继位,朝中武将与宫中妃嫔皆有外戚干系,陛下手中并无可用武将之才。我金榜题名殿前考试之时,江湖上小李飞刀的名声已然大盛,父兄并没有在这方面发力,如今想来,应当便是陛下所为。”   “陛下想要借用武林之势,却没有一个能够在武林与朝堂之间作为桥梁的人选,而满门读书人的李家出了一个小李飞刀,这无疑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陛下为了不让我过早暴露在朝廷之中,于是便用了一门三探花这样的说法,将我的名声压了一番,让朝中权臣的目光都放在了金科状元与榜眼之上。”   然而后来……   他却辜负了皇恩,也未曾撑起李园,不论他阻止了多少次武林的劫难,他却始终对不起期待的皇恩,对不起逝去的父兄,也对不起自幼长大的表妹林诗音。   李寻欢说起时,面上带着羞愧之色。   此番回过头去   看往事,李寻欢惊觉,他原本自诩宁可天下人负他,他不可负天下人,到头来,最该在意的人,他却是负了个彻底。   “所以,得遇离断斋奇遇,有回溯重来一次的机会。”李寻欢对着面前三人再度抱拳行礼,“我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此番重来一世,定要护我兄长,撑我李园百年基业,不负陛下皇恩,再不会碌碌无为,于世漂泊。”   花满楼的面上掠过赞叹之色。   一直有意无意看他的傅回鹤当即压低声音,道:“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调教人的确有一手。”   袁青野却是故意为难一样,再度发问:“那你那位表妹呢?”   “就像是之前你说过的,她不适合江湖,她骨子里是最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不喜爱鲜衣怒马的快意江湖,更不喜欢看你舞刀弄剑。所以你此番回去,是准备入朝为官,然后娶她为妻?”   李寻欢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林诗音,林诗音想要全身心依赖一个丈夫,而后相夫教子,安稳一生,但李寻欢哪怕入朝为官,将来皇恩加身,走的也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道路。   李寻欢笑道:“幸而傅先生抽走了我的桃花缘,此番表妹已然与我无意,我又为何困于曾经?我会在父亲为我们定下婚约前恳求父亲过继表妹为女,之后表妹自李园出嫁,李家永远都会是她日后半生的依仗。”   袁青野眉梢轻挑。   倒是真的都思虑周全,决定地明明白白。   不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良才,不过拭去凡尘,便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他站起身,抱拳回礼,道:“祝君此去,得偿所愿,前途风顺。”   花满楼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的傅回鹤。   椅子都还没坐热乎……   傅回鹤叹了口气,直起身来,长柄的玉烟斗出现在手中。   灵雾氤氲着弥散开来,房间内的灵气越来越浓郁,最终甚至凝结成细小的水滴落下来。   傅回鹤偏头再度吐出一口灵雾,将那些浓郁到极致的灵气归拢,尽数贴向李寻欢,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少倾,灵雾散去,原本站在面前的李寻欢已然不见了身影。   花满楼手腕上的小芽正舒展着巴掌大的莲叶去接方才落下的灵雨,特别珍惜地裹在莲叶里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傅回鹤用烟斗敲了一下莲叶,不爽道:“我缺你灵气吃喝了?”   莲叶转过来,顿了一下,低下脑袋直接用莲叶把傅回鹤手里的烟斗包了大半进去,想要吃的意味十分明显。   傅回鹤:“。”   ——蠢东西。   ——这东西一定和我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花满楼抬手将傅回鹤的烟斗从莲叶里面拔出来,而后分开一人一叶,微笑道:“你们确定不看一看袁师兄?”   袁青野从刚才开始就盯着傅回鹤,眼神直白地像是要把傅回鹤盯出窟窿来。   傅回鹤当然感觉到了,他就是故意不理人。   袁青野露出一抹核善的笑,开口道:“花公子……”   傅回鹤干咳了一声,道:“好了,走吧,我也想去见见小姑姑。”   冷不丁被说破,袁青野怔愣了一瞬,然后目光不自在地游移到一边。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傅回鹤皮笑肉不笑,反问:“知道什么?知道我兄弟想加辈分直接当我小姑父之心蓄谋已久?”   既然说开了,袁青野反而不回避了,大大方方地迎上傅回鹤的视线:“我想了太多年了,这样不好吗?我们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你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小姑父?”   “所谓的青梅竹马的小书生,真的能合夏里的眼光?他能保护她,还是能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坚定的   选择她?”   “凡人眼中有礼仪纲常,有父母家族,但我眼中只有一个傅夏里。”   “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只有我能。”   傅回鹤张了张口,结果发现他一个字都没法反驳袁青野。   这么多年追在傅夏里的身后,袁青野付出了多少他看得清楚,而往后余生,袁青野只会更爱慕、爱护、陪伴傅夏里,没有人比他更纯粹。   傅回鹤侧首吸了口烟,灵雾袅袅而出,缠绕在三人身周,逐渐浓郁起来。   他垂下眼帘,站起身,轻声道:“……走吧。”   ***   正值冬日,辞旧迎新之际,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都放着喜气洋洋的新年装饰,街上的人们穿着厚实,来往时面上都挂着笑。   灵雾散去,傅回鹤三人正站在一处偏僻小巷里,往前再走两步便是外间街道。   傅回鹤的肩膀上落了一只喜鹊,正侧头轻轻梳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袁青野没有开口,而是就站在暗处看着外间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良久,他长处一口气,笑道:“国泰民安,幸福和乐……是她会喜爱的生活。”   喜鹊虽然没叫出声,但是尾羽却是骄傲地翘了翘。   花满楼侧了侧头,向旁边走了两步,握住了傅回鹤的胳膊。   一直沉默的傅回鹤反手握回去,将花满楼的手紧紧攥在手中。   傅回鹤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更不会有汗水,但花满楼还是从那隐隐用力的微颤中,感受到傅回鹤的紧张。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用了些力气,坚定而温暖的回握回去。   两人并肩而立,宽大的袍袖遮挡住相叠的手,只有傅回鹤手中的烟斗还在缭绕着细长的灵雾。   “站住!”   少女的呵斥声凭空杀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戳破长空的白练,径直击中在人群中左躲右藏逃命的男人。   长枪收势,少女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将小腿被长缨枪击穿的男人当胸揣出几丈,与此同时攥住长缨枪从男人小腿上拔了出来。   “跑?你想跑去哪里?”少女红色的劲装利落干练,肩上罩着一件红狐大氅,手中的红缨枪枪尖往下滴滴答答着血滴,“李福,二十一日前在槐家村犯下恶行,共计十三人因你而亡,你居然还敢来京城?”   傅回鹤三人出来,隔着里三圈外三圈的百姓,远远看着少女。   旁边百姓的交谈传入耳中。   “这便是将军府的那位大小姐吧?果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可不是?这位傅小姐,三岁习武,五岁便能随父从军,七岁之时一手红缨枪出神入化,军中几乎是无人能敌呐!”   ……   “傅夏里?”袁青野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撇开头,轻声道:“怎么,不行吗?”   他就是想要保留这个名字,哪怕小姑姑现在身份变了,容貌变了,手中的兵器也不再是傅家长剑,但她永远是他的小姑姑。   袁青野垂眸笑了笑。   ……   “嚯,这么厉害?”妇人先是吓了一跳,但紧接着摇头道,“这位傅小姐今年也有十一了吧?这样厉害,女强男弱……哪家敢上门说亲?”   “贵人家的姻缘,哪里就同我们一样了。”   “就是,傅小姐早在未出世时便与宣郡王定了亲事,还是两家家主亲口定下的,就等着傅小姐年满十三便入宫请旨赐婚呢!”   “那个少年天才,姿容俊秀的宣郡王?这倒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了……”   傅回鹤挑眉。   袁青野的脸色唰得一下子黑沉若锅底。   见他看过来,傅回鹤立马撇清关系:“这可是小   姑姑要求的,要一个长相俊美的小白脸书生,尝尝感情的滋味,我都是按小姑姑的想法拜托这边的小天道的。”   喜鹊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袁青野,像是在评估什么,眼神沉静,带着十分人性化的思考。   袁青野又看了眼人群中的红衣少女,思考了一瞬,而后转头对傅回鹤道:“揍我,动作快点。”   “啊?”傅回鹤还没听过这种要求。   “打我,用点劲。”袁青野不耐烦道,“磨磨唧唧的,你不是刚才就想揍我?”   傅回鹤顿时脸上露出兴奋,他捏了捏花满楼的手,而后收起烟斗,将袖子叠了三叠别上去,朝着袁青野一边捏拳头一边靠近。   傅回鹤肩头的喜鹊不满地看了眼两个粗鲁的男人,展开翅膀优雅落在花满楼肩头,友好地伸出脑袋过去蹭了蹭花满楼的侧脸,权当是打招呼。   花满楼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个干果肉干,往旁边走了两步,对一边拳拳到肉的闷响和袁青野隐忍的闷哼声充耳不闻,温声问喜鹊道:“要吃吗?”   喜鹊低头看了看,从花满楼手心叼走了一条长度适中的肉干。   半晌后,傅回鹤神清气爽的回来,身后跟着缩小成少年模样的袁青野,胳膊脖颈一块青一块紫,脸上也被重重打青了一片。   不知是不是傅回鹤故意,少年的身高要比少女矮了一截。   傅回鹤笑容满面地走回到花满楼身边,将袖子放下来,好心情道:“舒坦~”   一拳又一拳,没用灵力,全靠泄愤。   袁青野撕碎自己身上的衣服,用手在一旁的墙壁上抹了好几下,将自己露在外面的肌肤涂得狼狈不堪,衣裳也在大力揉搓下变得皱皱巴巴。   最后看了眼傅回鹤,袁青野再也没有停顿,脚下用力,一言不发着窜出了小巷,在傅回鹤震惊的眼神目送中“慌慌张张”拨开人群,径直撞在了红衣少女身上。   少女连忙扶住气喘吁吁的少年,低头,满面惊讶道:“怎么了?你的脸……有人欺负你吗?”   少年皱眉,避开少女伸过来的手,眼神如同狼崽子一般野性,抬手捂住自己青紫的脸颊,抿着唇转头就想往另一个方向跑。   少女却是眸色一亮,看了眼身后被捕快带走的犯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反手将红缨枪别在身后,两三步轻功过去就拽住了少年。   “放开我!”少年拼命挣扎。   少女笑吟吟道:“不~放~”   “除非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的少女笑若春华,身子微微前倾,身后高束的马尾发尾垂在身前,肩头落着冬日和煦的阳光。   少年喉结动了动,皱着眉,面上满是警惕。   几次三番想跑却被少女一而再再而三堵在墙角,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波动,哑声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说了呀,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少女一副京城小霸王的做派。   少年认命,别开头低声道:“……袁青野。”   “我叫夏里。”少女笑了,开朗大方,声若银铃,“傅夏里。”   “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少年往墙角阴影里缩了缩,眉眼间满是抗拒:“我不想和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玩什么游戏,放我离开!”   “我可不是那些无聊的世家公子小姐。”   少女撇撇嘴,扬起下巴道:“你的眼神很好,反应很快,要不要和我回将军府,从军历练?”   “我……?”少年的语气迟疑。   “我赤烈军将士,只论实力,不论出身,你当然可以!”   “来吗?”   少年深深注视面前的红衣似火的少女,嗓音带着一   种压抑的嘶哑,说出的回答却无比坚定。   “来。”   ……   看了全程的喜鹊长鸣了一声,展翅飞入了远处的层层屋檐中,转瞬不见了踪影。   它是此间世界的天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盯着半路进来,没有消除记忆的袁青野。   眼睁睁看着袁青野被傅夏里带走,傅回鹤语塞了好半晌,喃喃道:“……这也行?”   “想来,袁师兄一定非常非常了解小姑姑。”花满楼的声音带着笑意。   傅回鹤低头抬手,用力揉搓了两下脸颊,无力道:“算了,随他们去吧……天要下雨,小姑姑要嫁人,我管了说不定还要被混合双打。”   花满楼拍了拍傅回鹤的手腕,顿了顿,忽然道:“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傅回鹤转头:“什么?”   花满楼抬手,比划了一个拳头大小,而后捋大尾巴的动作。   傅回鹤:“!”   ……   被一声不吭丢在京城被陆小凤抱着揉了十几天的尔书:“。”   混、蛋、老、傅!!   都说好了这次带我出门的!!!!   大骗子!!!! 第38章 发表   京城·云记门口   为了赔礼道歉, 傅回鹤特意绕路去北街一家叫做云记的糖铺子排队买糖葫芦。   这家的糖葫芦上面不光洒了芝麻,还有核桃仁和瓜子仁,就是挺贵, 所以傅回鹤拢共没给尔书买过几次。   花满楼手中折扇轻摇,笑道:“你确定要在这里排队?”   “没办法, 这次肯定得罪小东西得罪惨了。”傅回鹤揣着手,面无表情地跟在一个牵着小姑娘的妇人身后,“不但要买,还要买两串。”   两串糖葫芦……   花满楼想起尔书吃糖葫芦的速度, 有些担忧:“吃太多会不会牙疼?耳鼠的话……会坏牙吗?”   傅回鹤转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我想让它坏牙,它才吃完第二天就会牙疼,腮帮肿老高, 至少有小半年不喊着要吃糖葫芦。”   花满楼:“……”   本质上还是囊中羞涩的傅回鹤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哪里不对,施施然道:“小孩子吃那么多糖葫芦干什么?毛病不能惯着。”   再说了, 不让糖葫芦难得一点, 下次惹炸毛了他要用什么哄?   傅某人虽然情爱上七窍只通了一窍, 但是做了千年的商人,商人本质还是顽强的稳固了下来。   花满楼失笑,折扇合起, 侧身走出两步转身:“走吧。”   傅回鹤:“嗯?”   花满楼手中折扇轻点傅回鹤排队的糖店, 温润的眉眼间满是笑意:“这家铺子, 应当是在我名下, 我让他们回头送糖葫芦过来便是。”   傅回鹤:“……”   默然半晌,傅回鹤揣着手几步走到花满楼身侧, 在周围排队百姓羡慕的侧目中, 挺直腰板跟着花公子自人群横穿而过。   花满楼虽然看不见, 但对身边人可以说得上狐假虎威的做派听得真切,笑道:“这么开心?”   傅回鹤摆摆手:“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是那种在小孩子羡慕嫉妒的眼神里飘然而去的优越感。”   花满楼手中折扇掩唇:“莫非……家里不止一个小孩子喜欢糖葫芦?”   傅回鹤面色一僵:“瞎说,这种酸不酸甜不甜还粘牙的东西,谁会喜欢?”   花满楼眉梢微挑,但笑不语。   过了半晌,傅回鹤忍不住小声道:“七童,我觉得你家的糖葫芦卖的有点贵……”   花满楼忍住唇角的笑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上扬的尾音:“傅兄此言差矣。先不说云记的糖葫芦用料全是上好的山楂,还有一些用冰镇着一路自各地运来的各类瓜果,这其中人力物力耗资颇巨,做生意总是要考虑本钱的。”   “二来,糖葫芦外沾洒的干果仁分量十足,每一粒都经过精挑细选,没有虫蛀苦涩之果,其中松仁更是自极寒之东车马运来。如今每一串不过一两之数,谈何昂贵呢?”   这话条理清晰,叙述清楚明白,再加上花满楼本身便是一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锦衣折扇,气度温润,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是让人信服,周围听到的百姓无不连连点头,原本没有驻足的百姓也在犹豫了一下后朝着排队的队尾走过去。   傅回鹤:“。”   花满楼神情自然。   傅回鹤幽幽感叹:“所以,要么说是首富花家的七公子呢。”   这糖葫芦明明就是卖的贵啊!!   看来再贵公子,花七童也还是姓花啊!   花满楼驻足,脚尖一转,面朝傅回鹤拱手而笑:“傅老板承让。”   傅回鹤笑,也学着花满楼的动作拜了回去:“好说,好说,花公子的糖葫芦上多裹两层最值钱的松仁便是。”   ……   两人回到坐落在京城的花家宅邸,刚进门   就被四仰八叉躺在影壁上的白色毛绒绒镇了一下。   花家虽为商户,家中子弟也在朝中供职,治下规矩虽不至森严,但也没有那般随意。   这小兽躺在进门的影壁之上,多少是有些不合规矩。   听闻公子回来便守在门口的管家连忙迎上来,对两人行礼之后尴尬道:“七公子,这小兽我们实在是……”   花满楼道:“无碍,你自去忙罢。”   “是。”管家脸上的紧张顿时消散,再度拱手行礼后退下。   “你们还知道回来?”   墨玉一般的黑眼睛居高临下瞅着两人,尔书毛绒绒的脸上满是哀怨忿忿,头一次没有在看到花满楼之后就扑上去求抱抱。   傅回鹤戳了戳花满楼。   花满楼叹了口气,所以为什么傅回鹤惹的小东西,到最后还是他来哄呢?   他正要开口,尔书就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老傅,我给你说这事儿没完!就算花公子帮你求情也过不去!”   傅回鹤故作沉吟,而后试探道:“两串‘云记’糖葫芦也过不去?干果碎洒满的那种。”   尔书抵在影壁边缘的爪爪动了动,嘴巴砸吧了一下,但是很快,它想起什么,原本动摇的念头立刻坚定下来:“过不去!十串都过不去!”   这小东西是傅回鹤一手养大的,脑袋里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傅回鹤哪里看不出来,当即长眉一挑:“说罢,看上什么了?”   尔书身后的大尾巴顿时开始摇来摇去,好好一只耳鼠,愣是谄媚地像只雪白的狗崽子。   “我……我快成年了。”   傅回鹤一愣。   花满楼想了想,按照之前傅回鹤的说法,耳鼠一族九百岁成年,尔书今年才不过六百岁,应当还有三百岁才是。   尔书见状,从高高的影壁上一跃而下,直直砸进了傅回鹤的怀里,在傅回鹤胸前后脚一蹬,借力窜进了花满楼的怀里。   “按照传承记忆,成年期前我们的身体会进入一个灵力停滞的状态,持续一到两年,按道理我还差一百年才能进入这个状态,但是因为现在离断斋里的灵气特别浓郁,我吃的太撑了,所以就提前了。”   尔书在花满楼怀里搓着手手,偷看傅回鹤:“我们一族成年的话,需要……”   “天山雪精。”傅回鹤皱着眉,低声道。   他当然知道耳鼠一族的特性,从他孵出尔书之后,他与尔书就已经签订了契约,尔书需要的东西他自然清楚。   只不过天山雪精这种东西并不好找,在如今的末法时代,离断斋外灵力匮乏,他一直都有留心,却没能寻到天山雪精的下落,如果真的一直都没有办法寻到的话,只能回去苍山境……   傅回鹤眉间的褶皱越深。   当年他与天道闹得着实不好看,这些年来可以说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离断斋做生意也断然不可能做到苍山境的头上。   哪怕如今傅氏族人因为当初傅回鹤的祭天从苍山境截断灵力生机得以重塑,但对天道而言傅氏一族相当于从苍山境硬生生撕下来了一大块规则,于万千世界间隙自立为道。   不仅仅是傅回鹤看天道不顺眼,苍山境天道看傅回鹤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傅回鹤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原本想的便是将离断斋的种子全部送走之后,就要再回一次苍山境,魂飞魄散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将那一方的天道打散重塑一番不可。   但现在牵挂越来越多,傅回鹤反而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妄动。   “天山雪精是什么?”花满楼低头问尔书。   尔书的爪爪攥住花满楼的衣袖,小声道:“就是活了很久很久的天山雪莲开花之后结出的果实,但是即   便是活了很久的雪莲,没有足够的灵力,也结不出来天山雪精。”   所以天山雪精真的是个十分十分难得的东西。   花满楼听后,若有所思道:“离断斋的雪莲……不行吗?”   傅回鹤和尔书齐齐一愣。   离断斋有天山雪莲吗?   有的。   离断斋有灵气吗?   有的。   所以只要天山雪莲开花,在离断斋就有可能结出天山雪精。   尔书先是眼睛一亮,但继而又失落道:“天山雪莲有是有,而且它都已经发芽了,但是它真的很挑剔很挑剔很挑剔……”   “除了白莲花,离断斋里的种子,就数那颗雪莲种子最傲气,第一任契约者并没有令它发芽,是它自己在回来离断斋之后破种而出,可是因为没有契约者的气运加持,它一直没长大。”   莲花大抵都有些孤芳自赏的臭毛病,如果说傅回鹤那时候是觉得离断斋与天道有关,根本不想被人带走,但雪莲就是彻彻底底的,它看不上的客人,哪怕体内灵力再匮乏,也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傅回鹤却道:“它不是谁看不上,它曾经同我表达过想要谁当契约者,但是它选择的契约者拒绝了离断斋的交易。”   “那么多小世界,都拒绝交易吗?”尔书趴在花满楼肩头,侧脸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嗯了一声:“那一位虽然年龄不大,但却达观知命,性子十分通透豁达,不过二十岁便已然参破禅机,即使命运几经波折,也从来没有想过与离断斋交易来改变命运。”   但话是如此说,傅回鹤显然已经有了想法。   “既然已经发了芽,那便不算是离断斋只可交易的种子,不若暂存在那位客人处,拜托那位客人帮离断斋养护雪莲一段时日。”   对方若是答应照顾雪莲,分给雪莲一部分气运,那么雪莲也自然会反哺灵力,使得那位客人今后命运轨迹有所变化。   ***   钟南山·活死人墓   傅回鹤的身形在一片白雪皑皑中悄然出现,信步走来,身后松软的雪地平坦一片,没有半分脚印的痕迹。   玉蜂比起人类更能察觉到不凡之物,哪怕在寒冷的冬日,也嗡嗡嗡而出阻挡在傅回鹤靠近的脚步前。   少女自林间缓缓走出,冰天雪地中只穿着一身轻薄的白色衣裙,肌肤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色,一片白茫茫中只有乌黑的长发将她拉回到人间。   似真似幻,不似凡尘中人。   白衣少女手中捧着几颗松果,视线落在傅回鹤的身上,侧了侧脸颊,开口道:“傅先生为何再度来此?”   嗓音若清泉击水,又带着女儿家的娇柔清澈。   “龙姑娘,这是之前在下同龙姑娘说过的天山雪莲。”傅回鹤抬步靠近小龙女,将手中玉质的花盆递到小龙女面前。   天山雪莲非玉盆不居,非高山不栖,但即使如此,能够养活它们的人还是屈指可数。   小龙女接过花盆,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下雪莲单薄的叶片,低声道:“它看上去不太好。”   傅回鹤却没有骗她,而是实话实说道:“它的生命力很顽强,可以活很久,但是眼下我急需这株雪莲开花,只能再度前来拜访龙姑娘。”   “龙姑娘这处气候适宜,且这株雪莲除却龙姑娘之外不愿再选择他人。是以在下想请龙姑娘帮忙照看雪莲一段时日。”   “若是方便,日后若龙姑娘离开古墓,还请随身携带雪莲。”   雪莲的小芽抱住小龙女的手指,期期艾艾地,十分担忧自己会被拒绝。   那样子让小龙女看得心生欢喜,面上嫣然而笑道:“不过一株雪莲罢了,自然可以。”   傅回鹤一礼,而后知   道古墓派不喜生人闯入的规矩,当即在灵雾缭绕间隐去身形。   傅回鹤一走,小龙女眸色一动,抱着玉盆,手指绕了两圈雪莲的叶片,脚下轻功一点飞掠进古墓外围的茅屋中。   “孙婆婆,你看,这是什么!”   声音不似方才在傅回鹤面前说话时的冷漠淡淡,带着些许少女模样的娇俏灵动。   一位老婆婆掀开帷帘出来,看到小龙女举在手里的玉盆,定睛一看,慈蔼一笑:“这好似是天山雪莲?倒是个稀罕物。”   小龙女的脸上神情虽然淡若冰雪,但眼神却灵动俏皮:“它开花一定很好看。”   闻言,玉盆里的雪莲小芽一个激动,当场往上窜高了一个指节。   对!它开花可好看了!   离断斋里最好看!   ***   回到临安府,花满楼收拾完小楼里的花草,整理了一番许久时日未曾用过的茶具碗碟,泡了一杯热茶,静静在院中躺椅里坐下。   尔书没有黏着傅回鹤一同出去,而是一路都跟着花满楼。   这会见花满楼坐下,眼珠转了转,跺了下爪爪,窜进了花满楼怀里。   将小兽接了个满怀,花满楼笑着把尔书放在膝上,用手指轻轻慢慢地顺着白绒绒的毛毛。   “想听书。”尔书抬起小脑袋,蹭了蹭花满楼的手腕。   花满楼想了想,伸手从旁边的石桌上摸到一本游记:“游记或许会有些无聊,不若还是讲话本?”   尔书一听无聊,眼睛一亮,两只爪爪抱住花满楼的手腕:“不无聊,就这个!”   花满楼笑了笑,翻开之前看了一半的游记。   温柔轻缓的声音在花园中悠悠荡开,尔书努力支撑自己的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   终于,连着奔波了几天的花满楼声音渐弱,沉沉睡去。   尔书连忙抬头,跳上花满楼的肩膀,用毛绒绒的额头与花满楼的额头相抵。   灵光微闪,花满楼似有所觉般皱了皱眉,却在灵力作用下睡得越发深沉。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傅回鹤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得心中有鬼的尔书一个激灵,险些从花满楼肩膀上栽下来。   尔书支支吾吾道:“花公子是一路赶着回来的,可能、可能是骑马很累了。”   傅回鹤狐疑地瞥了眼尔书,走上前检查了一下。   见花满楼的确是沉沉睡了,便拎着尔书放在自己肩膀上,傅回鹤犹豫了一下,弯腰低身靠近藤椅里表情宁静和缓的青年。   尔书眸光震颤,心想老傅这是开窍了要偷亲吗!   而后就看见傅回鹤将人小心翼翼拦腰抱起,径直朝着二楼楼梯走去。   然后动作轻柔地替花满楼除去鞋袜外袍,妥妥善善地塞进了被子里。   尔书握着爪爪,抽了下嘴角。   所以说,它究竟在期待什么? 第39章 发表   外间傅回鹤来了又走, 花满楼却在梦境之中来到已经梦到无数次的小院。   只是这一次,他的手碰触到房间门时,没有了那道温柔却坚定的屏障, 而是触碰到了雕刻着符文的梨花木房门。   原本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已经长成了四五岁孩童的模样,此时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颗浅翠色的果子小口小口地啃,两条小短腿因为椅子的高度在半空晃来晃去。   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小傅凛愣了一下,抱着果子转头看向锦衣黑发的青年。   “你怎么进来了?”   花满楼也愣怔了一瞬:“你知道我在外面?”   小傅凛点点头,而后想了想,低头开始继续啃果子, 不太说话,身子却悄悄转过来面对花满楼。   花满楼束手站在门边, 礼貌温和道:“那我可以进来吗?”   完全没有因为对面是个小孩子而忽略对方的意见。   之前便知道自己在梦境中得以双眼复明,花满楼的视线尽数落在白白糯糯的小傅凛身上,只不过此时的小傅凛并不像袁青野说的爱笑娇气, 而是显得有些……寂寞和孤独。   小傅凛又偷偷看了眼花满楼, 而后道:“可以的。”   花满楼于是在小傅凛的旁边坐下,而后侧首含笑看着他。   小傅凛张口啃了两口果子,被花满楼看得吃不下去, 板着小脸, 大大的灰蓝色眼睛控诉地回看花满楼。   花满楼唇角含笑, 视线转而落在旁边的桌面上。   小傅凛鼓了鼓腮帮, 而后三两下大口将果子塞进嘴里, 结果塞得太急噎在了嗓子眼, 急的呜呜呜直叫。   花满楼连忙过去拍他的后背, 又倒了杯水试过温度才送到小傅凛的嘴边。   小傅凛抱着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这才缓过来,白嫩嫩的脸颊因为方才的憋气和困窘变得红彤彤粉嫩嫩的一片。   花满楼抑制住想要捏捏的冲动,将这一幕的小傅凛记在心中。   若是梦醒之后还能记得的话……一定要画下来永远存在匣子里才是。   就是不知道傅兄若是看见……   会不会羞窘到连小莲叶都再度发烫?   小傅凛探头凑过来,好奇道:“你在想什么?是想喜欢的人吗?”   花满楼眸子骤然瞠大了一瞬,耳垂晕上了绯色,轻咳了一声道:“怎么这样说?”   “想起喜欢的人就是这样的,虽然我小,可是我看过很多啦。”小傅凛满脸得意地摇摇头,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上隐隐凹下去一个小梨涡,“从院子里的大梨树可以看到外面的那片繁花坡,好多人在那边约会呢。”   花满楼眨了眨眼。   为什么他感觉,小时候的糯米团子,反倒比长大后的傅老板更开窍一点?   ——至少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敏感的。   “你认识我的,对不对?”小傅凛扬起脑袋看向花满楼,“我的院子外面都刻有符咒,除了族老、小姑姑和师兄,还有每月一次来送灵果的族人,轻易不会有人进来。”   小傅凛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花满楼的衣袖,而后看了眼花满楼,在对方默许的眼神下,又碰了碰花满楼的手指。   “你的身体是用灵气凝聚的,感觉很亲切很熟悉……应该是傅氏族人的灵力。”   小傅凛想了想,而后道:“你是迷失在时间裂缝里的傅氏族人吗?”   面前的小糯米团子明明只有可可爱爱的一小团,说起话来却是如同大人一般冷静沉稳,婴儿肥的脸蛋上满是故作严肃,看上去简直是可爱翻倍。   花满楼没忍住,抬手揉上了小傅凛的发丝。   是银白的颜色,上面宛若流转着月亮的光辉,看上去   蕴含了无穷的生命力,顺滑而耀眼。   小傅凛的大眼睛一眨:“唔,看来你不是傅氏族人,你还和我很熟悉……你是将来认识我的人吗?”   傅氏族人将对族长与少主的敬重刻在骨子里,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揉搓少主的举动。   花满楼的笑意温柔清浅,柔声道:“我们在将来,是很好很好的……唔,挚友。”   小傅凛任由花满楼揉搓他,小小一只正襟危坐:“挚友的话还好唉。”   “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性情温柔,可千万不要不长眼睛喜欢上我哦!”   花满楼揉小傅凛头发的动作一顿。   小傅凛见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促狭道:“所以刚才哥哥是在想我?是不是觉得,将来的我一点都没有现在的我可爱?”   花满楼看着面前的小豆丁,少有的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迟疑。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只是道:“没有,只是将来的我双眼不能视物,除了梦中,很少能看到你的模样,所以看到这个时候的你……就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而后笑意揶揄:“嗯,回去画下来给将来的你看。”   小傅凛听到后愣了一下,而后想起什么,纠结了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   只见小傅凛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里间翻腾了一会儿,而后拿着一个匣子过来,取出一颗和方才他吃的那果子一模一样的灵果,塞进花满楼手中。   “你在现实中看不到,梦里却可以。这证明你是躯体有恙,魂魄无碍。你把它吃了,应该就可以看到了。”小傅凛搭着花满楼拿着果子的手往他的方向推,“这是蕴灵果,吃了之后可以平稳魂魄,洗筋伐髓。”   蕴灵果?   这熟悉的名字让花满楼想起傅回鹤曾经同他说过的,菟丝子的言语。   菟丝子的母亲似乎便是因为一颗蕴灵果而与妖族长老做了交易,因此死亡,而菟丝子也因为傅氏少主却可以每日食用蕴灵果,甚至可以随手送给他人而心生嫉妒扭曲。   花满楼并没有吃,而是耐心和小傅凛解释:“你曾经同我说过,我双目失明有天道规则所束,贸然复明可能会牵连到其他的因果,所以我不能吃下这枚果子。”   “谢谢阿凛的好意。”花满楼抬手捏了下小傅凛的脸颊。   小傅凛皱了皱鼻子:“原来你叫他阿凛吗?”   花满楼一时语塞,半晌,才实话实说:“我其实一直称呼你傅兄。”   花满楼很清晰的在小傅凛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无语。   “那他有送你什么东西吗?”   花满楼想了想,笑道:“一颗莲花种子,还有一把折扇。”   小傅凛眼中的无语更甚,反手将花满楼还回来的蕴灵果再度塞给花满楼,小傅凛语气霸道说:“那个傅兄真的很不讨人喜欢,这个是小凛送给你的,你必须要收!”   花满楼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先将蕴灵果拿在手中,但还是试图向小傅凛解释将来的他的确并没有那么小气:“他虽然只送了我两样东西,但却代表了他自己与远超他之前拥有钱财价值的东西。”   花家是什么背景,花满楼若是真想调动花家的人力物力查什么,就没有查不到的。   离断斋在凡尘俗世没有多少钱财积累,傅回鹤看上那把流落到黑市的曾为江南贡品的折扇,为了拍下那把折扇,傅回鹤连着十几天来回各地扫了无数江洋大盗的窝点,几乎将几个州府的悬赏都端了个干净。   除了那些帮上赫赫有名,为一方势力的头目,其他那些人头值钱亦或者是悬赏银两多的恶徒,那十几天就像是被人一根绳子穿成粽子挂在各大衙门门口的石桩上。   但想要在黑市拍卖,仅仅这些还远远不够。   傅回鹤好歹是曾经傅氏的少主,除却练剑,书画丹青一途也要求精通,医书阵法一流也知之甚广。   他画了几幅丹青,分别售卖给了十分有底蕴的世家,而医书阵法则是送去了皇宫,全部换了实心的金锭。   当这些人反过头追查他想要了解更多时,却发现金子没了,这个神秘人也消失了。   金锭被抹掉标记流入黑市,最终换来了花满楼手上的这把珍宝折扇。   小傅凛听完却是表情有些呆愣,随即变为一种苦恼:“我将来居然会这么穷吗……”   花满楼哑然失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小傅凛却道:“蕴灵果虽然珍贵,但我这边其实有很多,只是偶尔我不想吃,会藏一两颗……但也只是偶尔不想吃,之后还是会全部吃掉的。”   “哥哥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的院子寻常人进不来,小姑姑他们平常也都很忙,所以我能见到的人很少很少。”小傅凛垂眸,小手攥着花满楼的手指,这个时候的小傅凛还有着常人的体温,“我曾经送过一颗蕴灵果给经常来院子里送膳食灵果的族人,因为她的父亲受了重伤,蕴灵果能护住她父亲的魂魄,说不定可以救命。”   “但是后来那件事传了出去,族老很生气,说了我好久……”   小傅凛抿唇。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我明白的,但是族老教导,对傅氏少主而言,不应当有亲疏远近,而应当对族人一视同仁,行事之前先思量轻重对错,切忌冲动为之。”   “就算我因为熟悉那位族人,而对她父亲的伤心有关切,但傅氏上下族人过万,蕴灵果一季只得十二,我做不到救全部的族人,便要做到从一开始便不开这条可能引起动乱的裂隙。”   花满楼顺了顺小傅凛的头发,而后想起小傅凛方才说的,每日都要进食的蕴灵果,皱眉道:“那你为何要每日食用?”   小傅凛低下头不吭声。   花满楼注视他良久,忽然轻声道:“小凛,我可以……抱抱你吗?”   小傅凛满脸惊讶地抬起头。   花满楼表情有些无奈地笑道:“他很矜持,又有点木头,我温水煮了这么久都未曾开窍,所以……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小傅凛灰蓝色的大眼睛里蓦然划过许多情绪,快到花满楼都未曾来得及捕捉。   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花满楼的手,小声道:“你别怪他。”   “他不是笨,也不是木,或许也不是不喜欢你,而是……”   小傅凛不再继续说了,而是转过身朝着花满楼伸出胳膊,做出一个求抱抱的姿势。   花满楼当即将小糯米团子抱在怀里,侧放在膝上,温温软软的小小一团窝在他怀里,几乎将他的整个心都融化了。   小傅凛将脸埋在花满楼脖颈间,乖巧地靠着,鼻间满是花满楼身上温暖舒缓的味道。   他小声道:“你身上有阳光的味道,他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窗外的梨花被风吹落了簌簌的花瓣,纷纷扬扬似雪飘落了一地。   “他可能只是,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小傅凛低头看着花满楼手中的蕴灵果,眼底神色复杂。   他生来知之,早慧早熟,哪怕一直困于这片院子里,成年前不得出,但他在大家只言片语的说话中总是能提取出很多东西。   而族老也从来没有隐瞒他的意思,只要小傅凛发问,总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哪怕那样的回答显得冷漠而残忍。   “我的三魂七魄自幼不稳,蕴灵果不但可以增强我的体质,还能稳固我的魂魄,不至于离体而出,早夭而亡。然而蕴灵果十分珍贵,一棵树一季也不过十二果,整个苍山境,寻   遍人妖两族,也只有三棵,数量不过堪堪稳住我的魂魄直到成年。”   “但……寻常人服用蕴灵果不过一颗便够,很少有人知道,蕴灵果一旦服用过量,自身的情绪波动就会变得十分淡漠。”   小傅凛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是一种没有波澜的平静,全然不似一个小孩子的活泼机敏。   “我询问族老,族老说,蕴灵果只能护我到成年,成年之后我便要靠自己控制情绪波动,不骄不躁,不喜不怒,这样才能稳固魂魄。所以,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了要修傅氏的无情剑道,执傅氏秘境供养多年的鹤鸣长剑。”   “若有一日,我动情动怒,灵力失控,剑道失衡,随之而来的便是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到那时,苍山境灵药秘宝皆无可救。”   花满楼抱着小傅凛的手臂缓缓收紧,他想到了傅凛成年后的命运,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有征兆。   哪有什么天赋卓绝,返祖血脉,不过是父母族人的祭祀强行提升了小傅凛的血脉之力,却在无形中将小傅凛的伤到千疮百孔,吊到了最后祭天的那一瞬。   原以为傅氏上下,至少还有一个傅凛度过一时幸福和乐,却不曾想,竟是全族血泪,无一幸免。   “好啦,别难过。”小傅凛抱住花满楼,小手在花满楼背部轻轻拍顺,“所以,哥哥你千万千万别喜欢未来的我,世间有很多更值得你倾心相待的人,我不值得的。”   “挚友就很好啦。”   花满楼的下巴抵在小傅凛头发间的发旋里,眼帘垂下,眼角晕开一道浅淡的红,闷声道:“我就喜欢莲花汤,只要时间够久,迟早能炖化。”   “嗯?什么莲花汤?”小傅凛没听懂,脑袋左右动着想要从花满楼怀里出来。   花满楼抬手盖着小傅凛的后脑勺,将糯米团子按回自己的怀里,抱了一会儿,情绪平稳之后,忽然问:“那如果是小凛喜欢上什么人,会怎么做?”   “我?我还小唉……”小傅凛停下不安分的动作,趴在花满楼怀里,婴儿肥的脸蛋贴着花满楼的肩膀,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喜欢不喜欢的,第一眼就能知道吧?我喜欢的人,问我要什么我都会给,当然啦,就算不问我要,我有什么都想给的!”   “你看师兄对小姑姑不就是这样嘛。”   花满楼愕然:“你知道袁师兄对小姑姑……?”   “知道啊,师兄的眼睛都快黏在我小姑姑身上了,我每次趴在梨树上往下看,都能看见师兄绕过半个族地‘路过’小姑姑的院子,这么明显的事哪里看不出来嘛?只不过没有明说而已。”   小傅凛撇撇嘴,轻哼了一声。   “小时候师兄还抢我小麒麟,后来我有了新的想给他他都不要,最开始的那个小麒麟肯定是小姑姑做的时候干了什么吧?”   花满楼拍了拍怀里的温软的小身子,又叹了口气。   小时候这么敏锐,长大了就……唉。   一大一小就这么黏在一起抱了好一会儿,花满楼忽然道:“我也想去树上看看。”   小傅凛一听,眼睛唰得亮起来,连忙跳下花满楼的怀抱,拉着花满楼就往房间外面走。   爬树前,小傅凛还特意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两三下就窜上大梨树,从枝繁叶茂,梨花盛开的花枝叶片里探出一颗小脑袋:“哥哥快来!”   花满楼看着小傅凛等着看他爬树动作的满脸期待,眉梢轻扬,眉眼含笑,足下轻轻一点,便飘然上了枝头稳稳落下。   小傅凛:“哇哦。”   花满楼张开双臂,一派世家贵公子的写意风流:“来抱抱?”   小傅凛脸上满是跃跃欲试:“那我跳过去?”   花满楼   挑眉:“来。”   糯米团子脚下用力,从一根枝条上脚下一蹬扑进花满楼怀里,然后被花满楼稳稳接在怀里。   噗噗簌簌的梨花花瓣落了两人一身,小傅凛银色的发丝落了一层雪白色,花满楼的发冠间也夹杂了两抹梨花的清丽色。   小傅凛抬手取下花满楼发间的梨花,笑道:“哥哥真好看。”   花满楼单腿屈膝,靠在树干上,微微侧脸,捏着小傅凛的脸蛋,轻笑:“喜欢吗?”   “小凛喜欢。”小傅凛笑嘻嘻道,“阿凛肯定也喜欢~”   花满楼的脸颊被阳光镀上一层暖金色,唇角微勾:“那用什么方法,才能让阿凛坦诚一点?”   小傅凛想了想,皱着脸道:“一定要阿凛吗?”   花满楼笑:“等小凛长大也不是不可以。”   “唉,好吧,好吧……我想想哦。”小傅凛大人般地叹了口气,小手托着下巴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而后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小手一拍,“有了!”   “嗯?”   “他不开窍,哥哥你直接撬开他嘛!”小傅凛笑得眉眼弯弯,“反正如果是小凛的话,心中在乎欢喜的人不论要什么,小凛都会给的!”   “哪怕现下没有,也要努力寻来拿在手里,全部给他!”   花满楼抱着小傅凛,若有所思。   他曾经听傅兄说过,离断斋的植物依托凡人的气运积攒灵气,从而发芽长大,若是心中有所妄念,便会结出花苞,动情便会开花。   花满楼微微眯起眼,面上的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   也就是说,再煮一煮小莲叶,再不开窍的话,他便可以直接和傅兄说——   我想看你开花? 第40章 发表   离断斋后院   沉在湖底的傅回鹤睁开眼, 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错愕。   种子在花满楼那边, 一般而言它只需要依托花满楼的气运便可以生长。   但莲花喜水, 傅回鹤的存在又需要极其庞大的灵力维持,是以为了不让莲种无意识抢夺花满楼的气运,每隔一段时间, 傅回鹤还是需要回到离断斋后院灵气聚集的湖水里睡一阵。   只不过因为尔书临近成年期,它每天被离断斋的灵气撑到肚子鼓胀, 根本没有旁的精力帮助吞噬傅回鹤的梦境,于是傅回鹤阔别几百年来,第一次再度在梦醒后,依稀记得梦境中发生的事。   ——只不过这次的梦境着实有些离谱又……怪诞。   傅回鹤皱眉,努力回想梦中的场景,却像是被罩了一层轻纱一样影影绰绰听不真切声音, 只能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被花满楼抱在怀里揉脑袋, 捏脸颊,活像是对待尔书一样。   所以说, 他梦到小时候的自己是记忆阴霾,但为什么梦境里会出现花满楼??   大抵是最近相处太多的缘故吧……   傅回鹤轻轻吹了口气, 吐出一个泡泡, 慢慢悠悠浮上水面, 噗的一声在水面炸裂开来。   正在这时,湖水水面上飘飘然落下两团光晕。   一团是眼熟的金色毛绒球,只不过因为离开它的世界的缘故, 看上去小了好大一圈, 另一团光晕里则是一只浅粉色的蝶。   傅回鹤挑眉, 而后从湖水中坐起, 抬手一推,背部靠在岸边,霜白的发丝发尾漂浮在水面之上,周围灵气氤氲。   金色的毛绒球飘在湖面上,因为浓郁的灵气舒服地伸出细线似的小胳膊小腿,在身体两边划拉,一边扑腾,一边冲着旁边轻轻落在草地上的灵蝶介绍。   “这就是离断斋的傅老板啦。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的样子,但是做事还是挺靠谱的,这次我的气运之子变化那么大,世界汲取到的愿力都增加了好多,全靠他这里的种子和他的善后呢!”   看上去不太靠谱的傅老板坏心眼地推了一把水波,将随波逐流的毛绒球推出去老远,而后轻笑着看毛绒球费劲巴拉地朝着这边努力翻腾。   “小家伙,就算看在你帮我拉客人的份上,也不能把之前你忘记报酬的事儿一笔勾销哦。”   傅回鹤侧首抽了口烟,吐出的雾气在湖面飘飘荡荡着将毛绒球又推远了一点。   “哇你这个人的性格真的好讨厌!让我过去!”金色毛绒球气得在湖面上哇哇大叫,“我哪有不给你报酬,还不是那天你跑得太快我追都没追上!那我不得把我那边世界改变的命运线捋清楚再过来嘛?”   “不就是天道馈赠,多大点事,你让我过去我立马给你!”   金色毛绒球说的很是财大气粗。   傅回鹤悠悠道:“我不要,给花满楼。”   “啊?凡人要这个干什么?”两根细胳膊甩成风火轮才将自己扒拉到傅回鹤面前,金色毛绒球肉眼可见地懵了一下,“而且比起那个一身金灿灿功德的凡人,你这种天道看见就想揍的黑漆漆才更需要天道馈赠改改面貌吧?”   “你管我?”傅回鹤把之前金色毛绒球说的话还了回去,长眉轻扬,眉眼间一派惊艳风流。   金色毛绒球倒抽一口凉气,嘶了一声,连忙转过去背对傅回鹤,过了好一阵才小声道:“你干什么突然使美人计?我还小呢……那什么,我给就是了嘛……”   傅回鹤好笑道:“别说的像是我这跟做什么秦楼楚馆生意似的,行了,我等会带你去见花满楼,先说说你的这位朋友?”   这些万千世界里的天道们也并不都是和苍山境的天道一样自持身份,高高在上,有很多一部分小天道喜欢平常扎堆在一起互相交   流,它们自有它们的一套方法,尤其是从同一个本源世界衍生出来的小世界,彼此之间的关系更为亲近。   “见过傅先生。”浅粉色的灵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声音居然是成熟磁性的女性声音,“未曾拜帖先到便冒昧叨扰,实乃有事相求。”   傅回鹤略略直起身子。   天道的化身虽然各种各样,有将将诞生,性情单纯,灵力甚至不能化为实体之流;有金色毛绒球一般交流顺畅,灵力可化为实体,但声音与性情还偏向幼态之流;还有一种,便是天道中极其少见的,诞生已然许多年岁,行事灵智早已成熟稳重,看待人事自有一套处置方法。   最后这一种,也可以称之为……傅回鹤哄不了,若是真的做生意,便是有商有量占不得什么便宜的那种。   但是这一类的天道,能给出的报酬往往要比这些小天道更丰厚更难得的多。   金色毛绒球在湖面上蹦跶了两下,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脆声道:“那个凡人身上全都是你的味道,我自己过去找他,你们聊你们的。”   说着便化作光点消失在离断斋中。   傅回鹤还因为它的那句“那个凡人身上全都是你的味道”而愣怔,灵蝶含笑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若是我所料不错,傅先生的这位友人,身体亦或者魂魄被被天道规则束缚,而傅先生便是想用其他世界的天道馈赠这种方法,模糊他与本源世界天道的联系,从而令他能够跳出世界之外,用灵力修复身体或魂魄的缺陷吧?”   傅回鹤并没有否认,而是微微笑道:“看来……阁下能给出更好的方法?”   “我的世界乃是一方本源世界,我的馈赠与认可,要胜过数以百计的小天道。”灵蝶的声音带着雍容温和的笑意,但语气不可避免的带着一种本源世界与生俱来的傲气。   衍生世界万千,本源世界却不足十之数,而苍山境便也算是一方本源世界。   作为本源世界的天道,面前的这只蝶的确有资本傲然。   傅回鹤眼神一闪,自湖水中起身,缓缓走上岸边,身上的水珠化作灵雾飘散在半空中,他抬手朝着旁边的方向轻轻一引:“不若入内详谈?”   灵蝶也轻笑一声,展翅而起,在一片朦胧灵光之中化作人形。   亭亭袅袅的女子自灵光中缓步而出,云鬟雾鬓间自有一番大气从容,五官单看都十分惊艳,聚集在一张面容之上,便奇异地显得这张面孔平凡柔和了许多。   一眼惊艳,转瞬即忘。   原本在走廊里晒太阳的尔书听见脚步声,迷迷瞪瞪睁开眼,就看到和傅回鹤一前一后走进走廊后房间的女子,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蹦三尺高。   女人?离断斋里哪来的女人?!   最近没有花草化形啊……再说了,如果化形,老傅也是赶紧送族人去轮回,这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算什么!   这白莲花不守男德!!   尔书气呼呼地在原地转了一圈,重重哼了一声,拖着大尾巴一溜烟穿过前堂,爪子推开大门,闪身出门就去找花满楼了。   在桌边落座的女子侧首看了眼窗户,问道:“傅先生养的小兽倒是机灵。”   傅回鹤淡淡道:“调皮了些,平日里都是另一位管教多些。”   “哦?看来这位让傅先生谋划良多的凡人,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凡人那么简单了。”女子轻抿了一口傅回鹤待客的茶水,而后道,“傅先生阅尽大千世界,看过的凡人数以百万,居然也有留情之时吗?”   “他不一样。”傅回鹤收起手中的烟斗,身子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笑吟吟道,“阁下来此,便只是好奇我离断斋内务?”   “自然不是。”女子垂首沉吟了一番,而后缓缓道:“本源世界每隔   一段时间便会有气运之子或大气运者命运线产生岔路,若是影响重大,便有可能分出一部分愿力与规则,形成新的衍生世界。”   “傅先生日前,可有交易出去一株天山雪莲?”   傅回鹤神色一动:“那只是一方衍生小世界罢了。”   “的确,那个小世界从我这边分离出去不过七十年,天道意识尚且未能萌芽,只能靠本能汲取愿力维持世界运转。”   “它本该在十年前便生出自主意识,但却不知为何失败了。没有天道意识的衍生小世界,没有办法从本源世界汲取到人类的愿力以及维持自身存在的灵力,很快便会消亡。”   女子说话的语调很慢,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反复斟酌之后出口。   “不瞒傅先生,最近几年,我依稀能够感觉到有新的衍生世界想要脱离我而出,但始终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足以令许多大气运者命运改变的契机。”   “对我而言,这些小世界就像是……长大之后离家远行的孩子。”   “它们拥有和我一样的本源,却拥有着不同的故事,这本身便是一种十分浪漫而温柔的存在,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任何一个衍生小世界坍塌消亡。”   傅回鹤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很奇异又很怪诞的,他竟然在一方本源世界的天道化身脸上,看到了类似于母爱的慈蔼温柔。   “出自离断斋的那株天山雪莲,恰好在我即将分离出去的这方小世界的时间之后,所以我想拜托傅先生再度交易出一颗种子,借由离断斋的存在,将这两个尚且孱弱的小世界缠绕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时间闭合的、更为完整的小世界。”   傅回鹤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面上神情看上去一片悠然:“此番作为,小世界必定动荡颇重,契约者若受到波及,少不得会影响到我离断斋的种子。是以一旦开始交易,我不免要跟在左右,这可的确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的确。”女子微微一笑,“所以在来离断斋之前,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让傅先生答应这场交易。但在得知傅先生有意收集天道馈赠之后,我便觉得,这番交易傅先生未必不会答应。”   傅回鹤皱眉,正要开口,便见女子抬手幻化出一团乳白色的灵雾,其中穿梭着丝丝缕缕的桃花花瓣。   “这是一缕我的本源之力。”女子道,“比起天道馈赠的积攒,若是得了这股灵力,不论傅先生在意的这位凡人身上有怎样规则所缚,都越不过本源世界的灵力。”   “换言之,哪怕今后离断斋与傅先生出了意外……这位得了我本源之力的人,也可以在我的世界重生。”   女子的眼中带着深意,指向的显然便是傅回鹤与苍山境之间的恩怨。   傅回鹤却是面色淡淡,久久不言。   正在这时,窗外探进来一枝桃花,上面结着三三两两的粉白色花苞,显得十分娇俏可喜。   桃枝蹭了蹭傅回鹤的脸颊,树叶沙沙响起,像是在说什么。   傅回鹤撇开脸:“听不懂。”   桃枝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戳他的脸。   傅回鹤任由它戳,就是不开口。   女子却是看着这株桃花怔怔出神了一瞬,而后忽然道:“你是当年的那颗桃花种子?”   窗外又伸进来一支桃枝,抖落一朵花苞掉进女子的茶盏中,而后用枝条往女子的手边推了推。   傅回鹤见状,这才从十分遥远的记忆里面翻出了曾经的交易。   这株桃树是离断斋最初交易出去的几颗种子之一,当时离断斋才起没多久,傅回鹤祭天之后神魂初回,状态极差,浑浑噩噩沉眠不起,醒来的时辰极少。   忽有一日,一名妇人抱着怀中的婴孩跌跌撞撞形色慌张地撞进离断斋来,恰逢傅回鹤醒   来,结缘屏上又显露出那妇人的名字,这才交易出去了一颗桃花种子。   也正是那位带着婴孩来到离断斋的客人,成为了第一个令离断斋种子发芽的契约者,但因为她本身气运有限,寿命尽头之时,桃树也不过堪堪长高了一些,距离开花化形还差得很远。   之后这株桃花便在后院扎根了下来,再也没有选择新的契约者。   傅回鹤想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当初的那名妇人的愿望便是希望儿子能够健康顺利长大成人,不被世间任何坎坷所害。   而后桃花种子发芽,妇人不舍陪伴多年的种子,许愿留下桃花,也因此,桃花可以说是护了那妇人顺遂终老,也自然护着她的儿子直至妇人老死,契约终了。   女子肃颜道:“那时我正处于意识凝聚之时,不知尚有这番因果,还未谢过离断斋护佑气运之子之恩。”   本源世界的诞生也有先后之分,苍山境为上古之境,离断斋存在也已有上千年,面前女子的世界虽也为本源,但时间上却是晚了许多。   桃枝的尖尖翘了翘,像是看到什么似的,嗖得一声从窗户中抽走,而后紧接着便是被推搡着走过来的脚步声,和尔书叭叭告状的声音。   傅回鹤抬手扶额,只觉得头疼。   被桃花硬生生“绑架”而来的花满楼无奈抬手屈指敲了两下本就敞开的门,好脾气地微笑:“嗯……或许你们需要听听看桃花小姐的想法?”   被这样称呼的桃花晃了晃枝条,就连花苞都肉眼可见地粉嫩了不少。   原本并不想掺和进去的傅回鹤叹了口气。   说实话,花满楼的眼睛他有许多种方法可以得偿所愿,但他为保稳妥,又不想让花满楼与他的家人分离,所以这才小心翼翼着谋划。   女子的报酬虽然诱人,但傅回鹤不会愿意因为自己的私情,让族人去平白冒险。   但他着实是未曾想到,自家的种子就这么交易出去一次,还得来一场缘分重结。   傅回鹤往旁边让了让,抬手引了花满楼过来坐下,而后问道:“它说什么?”   “它说,它想回去看看当初看着长大的小团子。”花满楼说完,又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才道,“不知道当年那个小团子许诺的十里桃林,有没有作数?”   傅回鹤看了看桃花,又看了看花满楼,只得对女子点了点头。   女子面上流露出一丝喜悦,而后起身敛袖一礼:“稍后我会指引他前来离断斋,之后便拜托傅先生了。”   “傅先生放心,在我的世界,傅先生拥有来去自如的灵力,不受任何限制。”   女子说完,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道:“只要傅先生不拔鹤鸣剑的话。”   鹤鸣剑若是握在剑主手中,灵力与杀气是十成十的霸道,哪怕是本源世界也着实受不了那样的刺激。   傅回鹤看了眼女子,示意她稍等,而后侧首对花满楼低声说了两句,这才站起身道:“我送阁下出去。”   走在九曲回环的长廊中,傅回鹤突然道:“之前阁下所说的若是出现意外,他可在阁下世界重生的条件,不若改成——若是离断斋与我陨落,阁下需耗费本源之力,送他回到他原本该在的世界。若阁下同意,我会引荐阁下与那方天道相识。”   只不过若是到了那时,傅回鹤不会让自己存在的一丝一毫的痕迹留在花满楼的记忆里。   他本该是风姿翩翩的花家七公子,若自己横生意外再度陨落,他也该回去原本鲜花满楼的平淡生活。   “可以,若是傅先生达成交易,这桩报酬我自当奉上。”   说罢,女子忽然驻足,回首看了眼桃花探进枝丫的方向,转而对傅回鹤笑道:“原是傅先生的配偶,那傅先生如此筹算,倒也当得一句情深。”   走在前面的傅回鹤手执烟斗,愕然回眸:“什、什么?”   女子愣了一愣:“他的手上分明带着于你结发的手绳,结发为爱侣,恩爱不相离……我以为,你们已然成亲?”   傅回鹤一口灵雾呛在嗓子眼,咳了好半晌才在女子惊讶的眼神中连连摆手,发丝下的耳垂滚烫一片。   “瞎说什么!我和七童……我和他,不是……不是那种关系!”   女子此时看出了些端倪,轻笑道:“可那位公子虽周身灵气缭绕,但根骨到底是凡人,哪里就会这种将灵力心头血编织进去的手法?”   “傅先生历经小世界诸多,难道不知以指尖心头血结发缔结的契约,非魂消不可解?”   傅回鹤一时语塞。   他可以说,这是那时候花满楼想要一根无法斩断的手绳,他一时顺手才做了这个,但……   花满楼口中所说的斩不断,也不过指的是凡物斩不断罢了,哪里就是要生生世世任何外力都无法斩断的羁绊呢?   归根结底……归根结底……   不过是放不下他,不想将他拱手让人。   可若是就这样走下去,一旦将来……   离断斋深处的祭坛骤然发出嗡鸣,原本缠绕在断剑之上的一条锁链,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   女子察觉到离断斋内灵力不稳,沉吟一瞬,果断告辞之后化作灵蝶消失在半空中。   傅回鹤身形一闪,再出现时已然沉入湖水之底,视线在剩余锁链的符咒之上一一扫过,傅回鹤很快便明白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究竟动了什么念想。   原本束缚在断剑之上代表忧情的锁链,此时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傅回鹤胸膛之中久久缠绕不去的,沉甸甸的忧虑。   崩裂的第二道封印,竟然……   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第41章 发表   给湖底外围又封了一圈, 从祭坛下面出来的傅回鹤就看到站在桃花树前含笑正说着什么的花满楼。   脚步一顿,傅回鹤抬手揉了下眉心,朝着那边走过去。   花满楼手里躺着两三个桃花花苞, 此时面上的表情颇有些忍俊不禁。   要是寻常的花苞, 花满楼用来泡茶做茶点都没有什么压力,但是离断斋的……   傅回鹤看了眼花满楼的手心, 又看了眼面前花枝招展的桃花树, 无语道:“你就这么见人就送?”   桃花枝又伸过来枝条戳戳傅回鹤的脸颊,好巧不巧,戳的恰好是小傅凛曾经有酒窝的地方。   枝叶颤抖发出沙沙声, 听懂桃花树调侃的花满楼轻笑出声。   被一人一树当面孤立的傅回鹤:“?”   见花满楼只是笑不说话, 傅回鹤没忍住道:“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花满楼侧首, 挑眉道:“傅兄真想知道?”   “我想……的吧?”傅回鹤感觉有种莫名的不对劲从脊椎往上窜,迟疑了一下。   “那好。”花满楼抬手,手指点在傅回鹤脸颊上桃花枝方才戳的地方,笑吟吟道,“傅兄, 笑一下?”   傅回鹤从来没对花满楼有过警惕, 冷不丁被青年按住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相接的地方传来。   他愣愣看向花满楼, 下意识的, 勾唇笑了一下。   “嗯?真的有。”花满楼靠近傅回鹤一步,温润如玉的眉眼满是笑意,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那这边呢?”   脸颊上那一点温热的触感自一边移到另一边, 傅回鹤这才如梦初醒, 后退了一步, 神情狼狈。   “怎么了?”花满楼脸上的表情无辜中带着一丝惊讶。   傅回鹤喉结滚动了一瞬,看了看桃花树,又看了看花满楼,哑声道:“你们……就在说这个?”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凑过来的桃花枝,笑得宛如满园春光都聚在他的身上:“是啊,桃花小姐说听其他的族人说起,傅兄小时候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可爱酒窝,原来现在的傅兄笑起来的时候也有,这倒是让我有些遗憾我看不到了。”   傅回鹤的表情很是奇特,艰难道:“你……”   “嗯?”花满楼侧首。   “……”   傅回鹤安静好了半晌,而后小声道:“……只有一边。”   花满楼面上笑意一顿,而后更甚。   “那一定很可爱。”   ***   花满楼在离断斋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甚至拐带了几盆离断斋的花草去到小楼后院看家。   傅回鹤随便找了盒交易品,正坐在长廊下面吞云吐雾,前堂那边十分热闹,搬东西的凡人进进出出,傅回鹤这个主人反而躲了出来。   他看向前堂那边在博古架上蹿下跳兴奋得不行的尔书,烟斗一晃,溜出去一道灵雾,将尔书捆了几道拖到了身边。   “怎么,这是日子不想过了准备拆家散伙?”   尔书被拽了个屁股墩,干脆四肢摊开躺在傅回鹤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昨晚上自己答应的事,别想赖给我啊!”   “我答应什么了?”傅回鹤纳闷。   他今天一睁眼就被守在湖泊边上的花满楼蹲了个正着,笑眯眯地让他把离断斋的前门固定在临安府小楼的旁边,还特地要了凡人都能进出的权限,将奇异的地方都用灵雾遮住。   傅回鹤刚醒的时候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依照花满楼说的话做了,而后就被花满楼又按回到了湖里继续睡。   又一觉醒来,傅回鹤正要去前堂拿东西,抬眼就撞见了扛着梨花木柜子刚放下的汉子。   傅回鹤:“……?”   汉子也吓了一跳,而后连忙笑道:“这就是东家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傅回鹤:“……?”   两人当即面面相觑。   花满楼这时候刚从门外走进来。   那汉子连忙高声招呼:“七公子!”   花满楼走过来。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   花满楼这才知道那汉子寻他是作甚,当即笑道:“李大哥,你叫兄弟们把最后的几个架子放进来便是,辛苦了。”   “哎!好勒!”那汉子立刻转身出去了。   傅回鹤看向花满楼,抽了口烟平静了一下:“什么情况?”   花满楼歪了歪头:“不是昨天你说离断斋几百年都没变样子,看着就犯困么?”   “这两日恰好有空,收拾一下也好。”   于是,傅回鹤被剥夺了在前堂坐着的权利,只能坐在长廊前面支着脑袋看前堂忙活。   尔书听了一遍傅回鹤记得的部分,哈哈大笑道:“老傅,你上次喝醉酒卖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傅回鹤:“。”   怎么能不记得,他把自己的莲种交易给了花满楼。   尔书笑得越发猖狂:“谁让你昨晚上喝那么多?拉着花公子叭叭些乱七八糟的,还抱怨说离断斋千百年都是一个样子,客人看不腻你却看得困,完了还问人家花公子要糖葫芦哈哈哈哈哈哈……”   傅回鹤捏着烟斗的手,微微颤抖。   这么丢脸……的吗?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不行,戒酒,必须戒酒!!   想起什么,傅回鹤用烟斗指了指热闹的前堂,还有站在前堂中间听着声音时不时指挥两句的花满楼:“那这……?”   也是他做的孽?   尔书坐起毛绒绒的小身子,比了个大拇指:“你喝醉酒是这个!”   “花公子耐心听你叭叭叭了一晚上,而后问你如果他想要给离断斋添些东西,会不会影响离断斋。”   “结果你大手一挥,直接说明天你就用灵雾把离断斋遮起来,外人看来就是寻常的店铺,随便花公子发挥。”   “唉,之前只知道花公子出身富贵,但没想到会这么阔气。”尔书搓着爪爪啧啧赞叹,“天亮了不到两个时辰,搬东西的人就来了,这可都是上好的整块梨花木唉,能买好几个糖葫芦铺子吧……”   傅回鹤:“。”   表情痛苦地闭眼。   他为什么不是符修或者阵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回到昨晚,扬了他手里的酒别让他丢人?   傅回鹤拽着尔书的大尾巴,让他陪着自己坐在这思考人生,那边的花满楼从伙计手里接了什么东西在手里,朝着一人一兽走来。   “喏,一人一根,不许捣乱。”   傅回鹤的手里被塞进来一串糖葫芦,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尔书可没这么多想法,抱着上面滚满了瓜子松仁芝麻的糖葫芦一口就是一颗,吃的嘴边的胡子都黏黏糊糊。   花满楼靠近傅回鹤耳边,低声道:“你的这串是我做的,虽然糖浆是大厨熬好的,但其他我都没有假于人手,应当是能尝到味道的。”   而后话中笑意渐浓。   “松仁都比尔书的多许多。”   说完,花满楼便抽出袖中手帕擦着手指,继续去前堂忙了。   傅回鹤盯着手里的糖葫芦好半天。   尔书已经啃完了自己糖葫芦的一半,见状含含糊糊道:“你要是不吃就给我嘛,我吃很快的!”   傅回鹤斜睨了眼尔书:“你没有自己的糖葫芦吗?”   说完,顶着一张清冷出尘的谪仙脸,张嘴咬了一颗糖葫芦含在嘴里。   尔书哪里见过傅回鹤腮帮鼓鼓的模样,当即伸着爪子就要去摸傅回鹤的脸。   傅回鹤嫌弃地躲开:“爪子黏黏糊糊的,少碰我。”   “哼,我就知道。”尔书撇嘴,摇头晃脑道,“你这脸啊,就花公子碰的,其他人都碰不得~”   又想起前几日的摸酒窝事件,傅回鹤:“。”   “闭嘴,安静吃你的糖葫芦。”   尔书哼哼唧唧:“我快吃完了,明明之前你就是准备了两串的……你给我尝一口你的!就一口!你的看上去松仁比我多好多唉……”   “你信不信你吃完牙立刻开始疼,腮帮子肿得像松鼠?”傅回鹤眯起眼。   尔书一愣,而后一跳三丈高:“好啊!我说我怎么一吃云记的糖葫芦就牙疼!你是不是就是嫌贵,不想给我买!!!你故意折腾我!!混蛋老傅!!!”   说漏嘴的傅回鹤拿着糖葫芦就往后院走。   尔书不依不饶的追过去,跳起来就要朝着傅回鹤手里的糖葫芦咬。   傅回鹤眼疾手快的避开,脚下甚至用上了灵力,眨眼间消失在走廊里。   尔书一口咬空,翻遍了后院和房间都没找到人,只能委委屈屈地去找花满楼诉苦。   花满楼于是将小兽抱在怀里安抚,低眉浅笑,全然不提两串糖葫芦不一样的偏心。   ……   后院湖水之下   傅回鹤拿着糖葫芦坐在祭坛边上细细慢慢啃,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面前的断剑。   之前解开的七情之二,分别对应忧哀与贪欲,七情之中便只剩下喜、怒、惧、爱、恶。   而剩下的色、声、香、味、触、法六欲,一定会在七情尽数解开之后才会有可能碎裂。   他的七情之二都挂在七童的身上,那剩下的五情……他还要继续吗?   糖葫芦初初入口甜蜜动人,咬开山楂之后越是咀嚼便越是酸涩。   吃着吃着,傅回鹤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看到祭坛断剑的旁边,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傅回鹤皱了下眉,身形乍起,脚尖轻点落在断剑之前,弯腰捡起断剑前的淡翠色果子。   蕴灵果?   傅回鹤拿着果子仔细看了两眼,发现这果子只是看上去像是蕴灵果,实质上只是一团凝聚而成的灵气,而这灵气……怎么看怎么像是出自他自己。   他没事干费力气搓一团灵力出来,还费劲捏成蕴灵果的样子做什么?   如果说最近对这东西的记忆……还是在梦里。   视线在旁边掠过,傅回鹤看到祭坛边上的桃花花瓣,眸子微眯。   沙沙的声音响起,榕树的树枝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搭在傅回鹤的肩膀上,而后缠绕在他的手臂间,枝条尖尖托着那颗蕴灵果从傅回鹤手里撬出来,重新放回到断剑前。   浅翠色的灵力滴溜溜转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没入祭坛封印里,使得原本平静无波的封印无风颤抖了一下。   傅回鹤:“……您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榕树枝祭坛边上画了几笔,笔迹端庄秀丽的三个字大大展现在傅回鹤面前。   【没有了】   傅回鹤抬手按住额头:“您讲讲道理,这东西突然出现,我还不能过问一下了吗?”   【不讲】   傅回鹤张了张口,头都没回,抬手挡住就要抽他的青竹:“您也省省力气,成不?”   被发现的青竹一下子缩回到地下,不见了竹影。   榕树树枝陡然伸长,将傅回鹤连着缠了两三圈,硬是将人绑出了祭坛。   傅回鹤又好气又好笑,任由榕树枝条拖着他走,索性坐在地上,两条大长腿摆来摆去:“不猜我都   能知道,桃花树这两天就接触了天道化身和七童,无外乎就是他们给的,但会把这样的好东西放在祭坛这边的,怎么想也就只有七童。”   “所以,前两天我做的梦,根本就不是什么噩梦记忆,而是七童进入了祭坛封印,松动了七情锁链吧?”   千年来,就算傅回鹤从未动情,但是厌恶、愤怒、喜悦……这样的情绪还是有过的,但封印却从未像昨日那么轻易便松动,甚至是粉碎。   哪怕鹤鸣剑是花满楼带走莲种后被拔|出,祭坛才得以重开,这样的解封也太过猝然容易了些,很明显就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傅回鹤轻叹一声,抬手握住不再用力的榕树枝条,低声道:   “我知道大家是为我好,作为我的契约者,七童参与离断斋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大事,这样的陪伴与我而言已经是馈赠。但若是参与过多,他终有一日会被小世界排斥……他还有他的家人,他很爱他们,我不能从他们的身边夺走他。”   榕树枝条停顿了许久,像是在想什么,而后在地上划拉到——   【你问过他吗】   傅回鹤语塞,盯着榕树枝条半晌没吭声。   就在这时,榕树枝条一震,而后树叶穿梭的沙沙声响起,一团白色的毛绒绒被塞进了傅回鹤的怀里。   傅回鹤抱着怀里被拖得两眼冒星光的尔书,不明所以。   尔书猛地摇了两下脑袋,抬爪攥住傅回鹤的衣襟,大声道:“花公子的大哥二哥来了!”   傅回鹤拎着尔书的后脖颈让他站稳,不以为意道:“花家大哥常驻边关,二哥往来西域中原,极少回来,这次应当是送些东西来给七童吧。”   “才不是!我偷听到了!”尔书比比划划,着急地大尾巴乱甩,“花公子每次家书都不给准话,这次他们是特意要抓花公子回金陵相看呢!”   榕树枝戳了下尔书的小屁|股。   “哦哦哦,还有!”尔书耳朵一竖,“和花家两位公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姑娘呢!”   榕树枝条恨铁不成钢地抽了一把傅回鹤。   之前花老爷过寿的时候,傅回鹤是见过花家兄嫂的,花满楼的六个哥哥,除却五哥和六哥,其他的都已经成婚。   花大哥和花二哥更是膝下已有儿女。   这位同他们一起特意前来临安府的姑娘……   傅回鹤脸上的神色凝固了一瞬,而后道:“……这样啊,七童的年岁也的确……”   后面的话却像是卡在了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声问:“花家两位兄长在小楼还是离断斋?”   尔书一缩脑袋:“在前堂呢……说是奉家母嘱托,要同你打个招呼,谢谢你照顾花公子来着……”   傅回鹤又顿了顿,应了一声“哦”,而后坐在地上呆了良久,这才垂着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褶皱的衣裳,轻声道:“我去前面看看。”   随手将跟在身后的尔书拎到一边,傅回鹤道:“你长得奇怪,别出去吓到花家兄长。”   尔书抬爪指了指自己,一脑门的问号。   不想让我看热闹就直说,骂我长得奇怪是几个意思??   ……   傅回鹤行至前堂,触目情景让他猛地一愣。   原本常年冷雾袅袅,宛如月宫的离断斋前堂里,不复之前的空旷冷寂,原本的博古架被尽数挪到左侧并列放了两排。   结缘屏与交易处的位置并没有变化,但博古架移开空出的空地被放了一方流水曲觞的茶台,乳白色的流水灵雾袅袅,飘飘荡荡着流向四面八方。   靠旁边的位置放了梨花木的立柜茶几,还有一面墙的各式各样的木格错落,上面已经放置了几盆正装作寻常花草的灵植   。   见傅回鹤过来,还不动声色地用力摆叶片示意他快着点。   花满楼坐在茶台右侧,他的对面坐着花家的两位公子,和一名面容温和,眉眼能窥见性情干练爽快的姑娘。   四人的面上都带着笑,面前放着茶水点心,甚至还有洗好的瓜果。   傅回鹤站在原地,脚下犹如生根,动弹不得——在花满楼出现之前,离断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景。   一种……活着的生气。   傅回鹤垂眸,袖子下的手指一紧。   他总是在想,不应当将花满楼从他家人身边带走,却从未想过,在这之前,会有人将花满楼从他身边带走。   傅回鹤一一见过三人,而后顿了顿,极其自然的,坐在了花满楼的身边。   花满楼勾唇微笑,抬手给傅回鹤倒了杯茶。   对面的花二哥眸光一闪,桌子下的脚尖一碰花大哥,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淡笑道:“之前得以与傅先生匆匆一见,如今倒是终于见了第二面。”   “傅先生风采依旧,着实令人见之生羡。”   与未语先笑,眼睛里藏着百转千回,商道人称笑面狐狸的花家老二不同,花大哥还未成年便自请去了边关,一路摸爬滚打凭着自己硬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向来不苟言笑,严肃得紧。   两人只相差一岁,自幼一起长大,之后更是看着几个弟弟长大,彼此之间颇为默契。   花二哥一开口,花大哥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只低头喝茶不去掺和。   傅回鹤口中的称呼转了一圈,脑子里知道该称呼花二公子,话到嘴边却成了:“花二哥客气,世人皆知七童的几位兄长皆为龙凤,再度得见两位兄长是我的荣幸才是。”   傅回鹤显得有些紧张,正襟危坐,腰板笔直。   这番完全挑不出问题的场面话从傅回鹤嘴里说出来,让架子上正大光明偷看的花草们顿时僵硬了叶子,硬生生弯出了疑问的弧度。   屏风后面偷听的尔书更是险些爪子一滑滚出来。   花满楼的眼睫一颤,面上飞快划过一丝讶异。   花二哥扣在桌面的手指一曲,停顿了一下,而后再度温温和和地笑道:“瞧我,只说我们,都忘了介绍薛姑娘。”   “这位是关中薛家的当家娘子,比七童要小上几岁,却在这几年一力撑起薛家商路,秀外慧中,性情大气爽利,相处来最是舒服,母亲更是对薛姑娘赞不绝口呢。”   花满楼听见自家二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先是迷茫了一瞬,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正要开口,就听身边的人抢先道——   “既如此,薛姑娘难得来一回临安府,不如让我与七童一尽地主之谊。”   傅回鹤的声音客客气气,手却在下面按住了花满楼的手,不让人说话。   花满楼迟疑了一下,总觉得好像……有种煮莲花的水烧开了的感觉。   ——只不过小莲花非但没觉得水烫,反而给煮莲花的罐子上积极盖了个盖子。   今日……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吗?   一直以来耐心十足,不温不火的花七公子忽然有些迷茫,下意识摸了摸手腕间的种子。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莲叶也一副气势汹汹,蓄势待发的模样。   花满楼:“……?” 第42章 发表   四人从离断斋出来, 花满楼正要说什么,花大哥抬手按住花满楼的手臂,看向花二哥点了点头。   花二哥笑眯眯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对旁边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薛娘子道:“谢过薛娘子方才情面, 此次薛娘子与花家的合作,我这边私人让出一分利来赠予薛娘子。”   薛娘子虽然的确是未出阁的姑娘, 但是这两年家中连番变故, 她早早便接受家中大小内外,薛家更是放出话来只招入赘,哪里会同花家七公子相看?   只不过花母对薛娘子性情手腕赞不绝口倒是实打实的。   薛娘子毫不忸怩, 更不推辞, 爽快大方道:“好说!有花家二公子这句话, 看来这一季西域商路的账面又要好看不少了。”   花二哥也笑,抬手引路:“临安府一直都是花家商路的必经之地,薛娘子可有兴趣一道看看?”   见两人离开,花大哥这才开口:“小七,你陪大哥走走。”   花老爷一向是温和慈蔼的笑模样, 小时候花家几兄弟除了害怕娘亲发火, 余下的就是怕自家大哥。   大抵是血脉压制,花家大哥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弟弟们的时候, 哪怕是最受宠的小七也不敢忤逆着做。   花满楼只得压下心中不解, 低声道:“是。”   临近秋末,临安府两边的树木上有些金黄灿灿,有些枝头落叶飘零,自街道往外走, 很快便行至没多少行人的河堤边。   拂面的风微寒, 花大哥看了眼幼弟身上的衣裳, 默不作声地侧身挡住了大半的寒风。   “小七,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心思我看一眼便能明白。”   “但方才大哥也看得出来,你们并未在一起。”   花满楼袖中的手指一紧,搅着锦缎布料皱成一团:“大哥,我……”   花大哥抬手轻拍了下花满楼的小臂,声音很平静:“先听大哥说完罢。”   花满楼垂眸,缓缓点头。   “花家并不是什么规矩森严,十分讲究门第的世家,咱们就是行商发家,没什么底蕴传承,有的只是父母希望我们兄弟能团结和睦,幸福和乐的心愿。”   “你大嫂出身簪缨名门,二嫂三嫂来自江湖门派,四嫂家中行商与花家不相上下……爹娘对我们的姻缘从没有什么门当户对,联姻壮大家族的想法,我们所有的选择,都只是因为我们自己。”   “当年定亲之前,爹娘曾将我叫去一边叙话,许多的话当时听来似懂非懂,现在却是感触颇多。”   “所谓姻亲,所谓门当户对,眼界放小一些说的大抵便是家世门第,放大一些,说的其实是两家子女自幼读的书,被教导的为人处世。”   “成亲之前,母亲也曾同你大嫂说过一些体己话。花家从来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论是否留有子嗣,都绝不纳妾,不分房,若有一日相看不睦,你大嫂自可和离,届时我名下的花家产业都会分出一半给你大嫂傍身。你二嫂三嫂四嫂,皆是如此。”   “将心比心,这些年来,花家与各家姻亲之间的关系也愈加紧密,不论人情往来是否有什么利益交错,但我们几个小家之中,却是一直以来都从未有过红脸纠纷,亲密和乐。”   “小五小六这两年也都先后定了亲事。”花大哥的视线落在花满楼身上,缓声道,“小七,母亲自从四年前便再也未曾替你安排相看,你虽心中疑虑,但却不敢当面去问母亲,可对?”   “我、我知道,娘……看出来了。”花满楼的面上少有的带着无措的神情,低着头,面上是做错事的内疚。   “你不想成家,大哥多少能明白缘由。”花大哥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痛惜,他原本这般优秀的幼弟,就因为那场意外,因为这双眼睛……   “爹娘早在之前便与我们说过,将来待你年岁渐长,是收养还是过继亦或者收个徒弟养在膝下,都算不得什么问题。”   花满楼猛地抬头:“大哥!我没有过这样的——”   “可是爹娘会想,我们也会想。”花大哥沉声道,“爹娘会想,他们总有一日会离开,各个兄长都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你要如何?”   “但好在,花家尚有几分资产,不论将来如何,你总有家可以回来。”   “直到之前父亲寿宴,你带了傅先生赴宴。”   “那位傅先生姿容绝绝,气度远非常人,更遑论他出入花家没有丝毫痕迹,甚至在之后,花家费尽人力都没查出半点傅先生的背景痕迹,就像是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此番世间存在过。”   “若只是江湖交友,并没有太大妨碍,江湖虽大,却也仍在红尘,结识一两位奇特好友不失为一场奇遇。”   “但小七,你对那位傅先生的态度,从那时起便不同寻常。”   “你与陆小凤自幼相识,之后更是几次一同行走江湖缉凶破案,但你从未那么自然而然地一手包办陆小凤的起居,甚至在母亲试探傅先生的时候,你也会出言阻止……你自幼温和对人,却是十分界限分明,最是君子作风,在饭桌上当着家人为另一个人夹菜这样的举动,你是第一次。”   花大哥的手自花满楼的手臂下移,缓缓握住了花满楼带着手绳的手腕,隔着几层衣裳布料,微微凸起的小莲叶一动都不敢动地缩在花大哥手心。   “起初,我们并不想过多干涉你的生活,直到那位傅先生再度出现,在各个州府掀起波澜,黑市一掷千金买下贡品,而最后那把折扇到了你的手里。”   “小七,他的来历成迷,手段诡谲,一夜之间甚至能够往返几大州府甚至西域边塞,这般恣意妄为的行事甚至引来了圣上及几大世家的查探。我们担忧之下准备插手,却惊骇发现,一夜之间,他留下的那些痕迹尽数消失不见,倘若不是你手中的那把折扇,我们都不敢相信曾经发生过这件事。”   “少年慕艾,情难自控,爹娘与哥哥们都是过来人,没有不理解的。”   “但小七……”花大哥缓缓松开花满楼的手腕,拍了拍花满楼袖口之下层层掩盖的小莲叶,意味深长道,“他实在不是良配。”   “从前,你不论走得多远,花家永远是你背后的依仗,幸福也好,无疾而终也罢,我们都在。”   “你喜爱之人是男是女,在我们看来都没什么接受不得,只要能相伴一生,便是良配佳偶。”   “可若是同那位傅先生一起——”   花大哥放下手,侧过身看向远方飘散开去的云。   “你便走得太远了。”   “远到若是你出了什么事,花家、爹娘,还有我们,都……鞭长莫及。”   “再者,大哥虽不知傅先生曾经经历了什么,如今又背负了什么,但他对你……始终不够坚定。”   花满楼张口,却被酸涩的情绪堵在喉咙,说不出话来。   花大哥想起方才在离断斋的种种,忽然道:“那些架子上的花草,小兽,恐怕都非凡物罢?”   花满楼一惊,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花大哥却并没有一定要他回答什么的意思,而是缓缓道:“我和你二哥会在临安府停留半月,若是你想好了,便带着这位傅先生再来见一见我们。”   “小七,不论你眼中的他是什么模样,如何性情,你总要让他见一见我们……见一见爹娘的。”   花家大哥戍边多年,见多了干练果决的将士,也面临过不少牵挂颇多,左右为难的选择,但不论如何,拖下去都不是什么好事。   “小七,傅先生的本领手段远非常人,他所相处经历的,所敌   对的,想来更远超凡尘,我们不可能就这样贸贸然放开你。”   “若是傅先生事到如今仍旧迟疑不定,你此番便同我们一道回金陵住上些日子,待到情愫散去再回来。”   他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迈开脚步,路过花满楼的时候按了按花满楼的肩膀,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大哥不希望你日后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承受比如今分开更痛彻心扉的劫难。” 第43章 发表   花家两位兄长来过之后, 花满楼已经有四五天没有踏足离断斋。   傅回鹤从第二天开始就沉入后院湖底,不言不语没有丝毫动静,但尔书知道, 傅回鹤醒着。   垂在门外的檐铃声响起,随着灵雾悠悠回荡在九曲回转的长廊之中。   守在后院的尔书正要叫人, 就看见湖面一阵涟漪, 傅回鹤自湖中走出, 几步一瞬移,灵力飘荡间消失在后院。   尔书默默放下抬起的爪子,抠了抠身下的草皮。   ***   离断斋前堂   形相清癯,身材高瘦的男人束手而立, 青衣方巾, 本是一副文士打扮, 那双眼睛却亮若鹰隼, 藏着桀骜难平的不驯与张扬。   他的面前是一方屏风,上面用金色的笔迹勾勒着黄药师的一生,自幼时颠沛、母亲亡故后与父亲闹翻,愤而出走,一直写到几十年后孤身一人的游历河山, 襟抱难抒。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去, 就见此间白发素衣的主人缓步而来,抬了手中的烟杆挑起珠帘,淡淡瞥了他一眼。   “在下黄药师, 特来拜见。”   “我姓傅。”傅回鹤在贵妃榻上落座, 抬手一挥, 消去屏风上的字迹, 而后手指略放,示意长桌前的座椅,“黄岛主,请坐。”   黄药师欣然落座,没有半点初初来到离断斋客人的紧绷或暗自戒备,他看向傅回鹤的眼神带着些许探究,但却并不带有旁的意思。   “这里与我幼时来时,看上去并不太一样。”黄药师道,“想来多年未见,傅先生也有了些许变化。”   傅回鹤抬眼看了看他:“你记得?”   黄药师抬手抚过面前的长桌,笑道:“我记事很早,依稀记得母亲曾经抱着我,在这方长桌前带走了一颗种子。”   当年的惊鸿一瞥太过惊艳怪诞,这才让黄药师在经年之后都未曾忘怀,当然,自己与母亲曾居住的那方院子里,长了十几年也不曾长大多少,更不曾开花的桃树,也令他印象深刻。   “于黄岛主是几十年光阴,与我,千年不过转瞬即逝。”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无色无味的灵雾越过舌尖缓缓而出,只依稀品得出一丝湖水沁入心底的冰凉,“黄岛主此番前来,是为亡妻?”   黄药师素来是任性又离经叛道的性子,但他也足够自持自傲,所以在梦中再度看到这个名为离断斋的地方之后,哪怕这种代价交换愿望的交易显得多么怪诞邪性,他却只觉得合了他的胃口,一人一萧欣然而来。   “是。”黄药师并不吝啬展现自己的欲望,亦或者说,是愿望,“不知傅先生这里,可否有起死回生之术?”   起死回生。   傅回鹤嗤笑了一声,而后半依靠在贵妃榻上,懒懒启唇:“有是有,但黄岛主可付得起起死回生这等逆天之术的代价?”   “傅先生但说无妨。”黄药师眼中精光掠过。   傅回鹤本就心中烦闷,更因为桃树的事颇有些迁怒之意,此时便有些不耐。   “既如此,用你女儿的容貌才情来换,你可愿意?”   黄药师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整个人显得危险起来,他笑了下,唇角的弧度却带着冷意:“傅先生说笑了。”   傅回鹤动作慢慢地在榻边嗑了嗑烟斗,眼神流转间带着三分嘲弄:“黄岛主不是自诩对亡妻深情不移?怎得连这样不痛不痒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出?”   黄药师深深凝视面前的男人,沉声道:“这是我黄药师的欲望,哪怕代价再为沉重,我也愿意付出。但我的女儿自出生便属于她自己,我没有资格用她的哪怕一根头发去做她并不知晓的交易。”   傅回鹤却是笑了。   “如此这般听起来倒像是黄岛主自   持的反对礼教束缚,反对三纲五常禁锢了,那为什么对门下弟子却规矩森严,管束严苛,哪怕逐出师门之后,也要在久别重逢的初时,便要检查弟子是否违背门规将桃花岛的武功传授给自己的儿子?”   黄药师脸上的笑容已然彻底消失。   “你很天才,于是你太害怕自己平庸,你希望自己做到效仿魏晋风骨的潇洒倜傥,却发现自己不如洪七公超凡脱俗,潇洒来去;也不如欧阳锋一生忠于欲|望,坚定不移。”   “你对亡妻的深爱,究竟是你认为的深爱这位女子,还是因为她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留下了永远带着她影子的血脉,成为了你黄药师对外展现深情的标志?”   傅回鹤的话一言一词都十分尖锐犀利,字字句句都在质疑世人赞颂的深情。   黄药师却是蓦然一笑,并没有生气,而是反问道:“傅先生这般抗拒深情,是因为自己没有,还是因为害怕看到自己有,所以拼尽全力去抵抗?”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没有再往嘴边送。   良久,他坐起身子,不再谈及方才的话题,淡淡道:“死而复生乃违反天道轮回,黄岛主若真的交易这个愿望,走出离断斋,在黄岛主身侧醒来的,很有可能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此这般,黄岛主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黄药师这次思忖了一会儿,而后道:“阿衡可会有感知?”   黄药师的亡妻是自幼与之定亲的冯氏,小字阿衡,是为冯衡。   “黄夫人故去已久,魂魄早已得入轮回。所谓的死而复生,不过是复生了一具皮囊,若是黄夫人轮回的一世到尽头,魂魄思及前世,想要回来,这具皮囊自会真正复生。”   “倘若黄夫人的魂魄只道无爱无憾,选择再入轮回,那么黄岛主身边的,将会永远是一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皮囊。”   也正因为如此,离断斋从来没有实现过起死回生这样的愿望,哪怕是时间回溯,也远比起死回生要更加稳妥。   但因为黄药师世界的天道所托,在衍生世界分离之际,时间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因为外力带来的波动,天道意识之所以送来这个年龄的黄药师,那就证明只有他的气运——亦或者说,他的女儿的气运——才能得以撑起一方衍生世界。   气运之子的父母一般而言都很难会是大气运者,像黄药师这样气运强盛,周身愿力强大的属实少见,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原本非气运之子的身份衍生出一个新的世界,从而成为撑起衍生世界的气运之子。   傅回鹤静静等待黄药师的决定。   黄药师的决定下的并没有多少纠结,尤其是在知道此举并不会对妻子的魂魄有太多妨碍之后,他最后的顾虑便已然消失。   黄药师语气坚定果决:“是,我想要她回来。”   傅回鹤闻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晌,而后忽然开口问:“你后悔过吗?”   黄药师愣怔了一瞬:“什么?”   “她原本是大家闺秀,在你离家而走之后,与你的婚约本该就此作罢,再度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成亲,与夫君举案齐眉,子女承欢膝下,和乐一生。”   “因为选择了你,她才与江湖扯上了干系,为了你,她才会在孕期二次默写早已经忘记大半的九阴真经,导致心力交瘁,难产而亡。”   “黄岛主,你可有后悔过?”   冯衡天性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在与黄药师新婚出游时遇到带着《九阴真经》的周伯通,她知道夫君黄药师对《九阴真经》的执念,故而凭借着未曾习武的弱女子身份借来了《九阴真经》一观,为黄药师默写了出来。   然而之后黄药师的两个徒弟心生爱慕,因为桃花岛规矩森严,不允许自由恋爱,便盗取《九阴真经》逃离桃花岛,   引得黄药师勃然大怒。   冯衡之后为了劝慰黄药师,便想在时隔一年之后再度默写《九阴真经》,但她到底不通武功,当年凭借着天赋硬背默写,如今已然忘记大半,日日苦熬,心力交瘁之下难产而亡,只生下一个女儿在世间留下痕迹。   过了片刻,黄药师缓缓开口,道:“若是傅先生问我是否后悔带阿衡离开,我只会说,我永远不会因为这件事后悔;   但若只是问我是否后悔……我只会后悔,那时不该将自己对九阴真经的执着展现在阿衡面前。作为枕边人,我在她孕期未能照顾好她,甚至沉迷九阴真经与弟子叛逃之事疏于察觉她的异样,是我作为丈夫的失责无能。”   “至于傅先生说的,若她并非嫁我,或许会子孙绕膝,和乐一生的可能……”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着脸道:“我爱慕阿衡,怎么可能会去想什么若别的男人娶了她这般的屁话!”   说完,他看向傅回鹤,眼中已然有了些许明了,便道:“傅先生,喜爱这种事从来都是盲目且冲动的,不论是多自诩高风亮节的圣人,在妻子爱侣上都只会有独自占有的霸道与卑劣。”   “这是爱的本质,也是本能。”   黄药师迎上傅回鹤的眼神,坦然而笑,眉眼间带着一份邪气与张狂傲然:“傅先生,某这一生追求自在,却的确沉溺于情,被声名所累,算不得真正的无拘无束,自在飘然。”   “我自知从来不是什么完美的人,我看得破世间凡俗,却放不下种种意难平,其中最为纠葛难解的,便是阿衡。”   “莫说傅先生今日拿走的是往年七情,便是在死后取走灵魂,我黄药师也从来不看往后,只顾当下。”   “傅先生此前所说并不错,阿衡死后,我不封坟墓,挂满她的画像,江湖人皆知东邪有一位深爱的妻子,黄药师的深情因此传遍世人耳中。但与此同时,只要黄药师的名字在江湖之中,在红尘凡世,阿衡便永远会被世人提及。”   “她永远是我黄药师深爱的妻子,我不仅要我记得她,让我们的女儿记得她,也要让世人记得她——而如今有一个让她活过来的机会,哪怕到最后醒来的都不是真正的阿衡,那又如何?”   “我看着她的面容,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只会越发清晰明快。”   “傅先生,对深爱之人而言,最刻骨的痛不是死别,而是后悔相遇,是遗忘。”   “也因此,在我看来,对相遇缘分的后悔,本身就是对这份情谊的侮辱,而假设他人能给自己心爱之人比自己更好的感情与生活……更是无稽之谈!”   “换句话说——”   “若是因为这等虚无缥缈的假设放弃心爱之人,有朝一日梦中惊醒,想要去见她,发现她的身边站着另一个人,所谓子孙绕膝,和睦一生……那回顾自己的过去,岂不只剩下可笑与可悲?”   “这世间我不信他人会比我更爱她,更重她,所以我为何要放开她?”   傅回鹤良久不言,半晌,他抬眼看向黄药师,道:“黄岛主的交易可以做,但我要取走黄岛主几样东西。”   “原本离断斋的交易品,将会是黄岛主终身失去某样情绪或能力,但我想要用另一种方式去交易,只看黄岛主是否愿意。”   黄药师心头一震,压下心中掀起的波浪,沉声道:“傅先生请讲。”   傅回鹤站起身来,绕过长桌走出,声音平板无波:“我要抽走黄岛主过去几十年内因爱而生的喜、怒、忧、惧、爱、恶、欲,在黄岛主离开离断斋起算,将有近一年的时间感知不到这些七情的存在,一年后,将不会再有任何妨碍。”   黄药师是个极情随性到甚至任性的人,他最是知道七情对一个人的重要,若是抽走这些……   他   皱眉问道:“也就是说,随着交易的成立,我对阿衡曾经的爱意也会被抽走?”   傅回鹤做生意向来说的明明白白:“不仅是对爱侣的爱意,对女儿,弟子,朋友……黄岛主所有曾经产生的七情,都会朦胧模糊。”   黄药师坐在长桌后沉默了许久,眉眼间终于显露出纠结挣扎之色,但很快,他紧握的双拳便缓缓松开来。   “可以。”   “但我有一个请求。”   傅回鹤眼神一动:“什么?”   黄药师道:“我会在离开这里后自封桃花岛,希望一年之后,傅先生再将阿衡复生。”   ……   门口的檐铃响了又响,黄药师离开,离断斋后院悄无声息地少了一棵含苞待放的桃树。   傅回鹤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攥着什么滚烫又叛逆的东西。   人们在心中烦闷举棋不定时,最常说的话,最好用的法子,总是——问问自己的心。   可傅回鹤却无心可问。   但他隐隐能察觉得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缓缓慢慢的被剥离开来,去到他或许找得到,却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想留下他,却不知该不该挽留。   傅回鹤的额头隐约渗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看上去竟像是汗。   他抬手一勾,博古架上数以千计的香盒掀开盖子,绚丽多姿的交易品朝着傅回鹤的方向汇聚而来。   傅回鹤站在离断斋前堂中央,周身的灵气骤然翻滚,后院湖水陡然沸腾而起,化作回旋的灵雾冲向前堂,将前堂死死包裹起来,全然隔绝了前堂与后院的回廊。   尔书大惊,爪子诧异之下原地打滑了两下就要往浓雾里面冲,下一瞬,却被榕树枝捆了小身子硬拽了回来。   “放开我!”   尔书的身形化作原本的大小,半人高的巨兽在半空挣扎翻滚。   青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径直一抽将尔书抽进湖水里咕嘟嘟喝了好几口。   好大一只毛绒绒在湖水里呆了好半晌,低头愣愣地又喝了一口。   不对啊,这湖水不应该灵气逼人,除了老傅和花公子,谁碰就腐蚀谁吗?   怎么喝起来一股……寻常湖水的味道?   灵气去哪里了?   尔书的视线逐渐落在前堂,那是傅回鹤所在的地方。   紧接着,尔书的屁股一疼,嗷嗷叫着跳出湖水,转头就看见眼熟的断剑祭坛在轰鸣而起,上面的锁链像是受到什么外力拉扯一般,剧烈的颤动着。   ……   浓烈的灵气几乎汇聚成不可见的乳白色,在傅回鹤身周回旋缭绕,将他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茧。   傅回鹤的紧攥的手指一松,热烈灼烧的红色脱手而出,在身前燃烧出绚丽夺目的光。   这是方才他亲手从黄药师魂魄内分离出的七情。   乳白色的灵雾前是离断斋千年之中聚集的各色各样的交易品,他们或喜悦,或热烈,或忧伤,或恐惧……闪动着不同人生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傅回鹤抬起手,手中的烟斗悬停在那团炙热的红色前。   浓烈的灵气与排斥如同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扩散,如同静潭中的水,固执地拒绝傅回鹤的靠近。   傅回鹤不但不退,反而再度上前一步,神情专注认真,步伐坚定而决绝,原本在菟丝子与原随云那次动荡之后便留下裂痕的白玉烟斗,在灵力气场的博弈激荡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手上的力道再也无法靠近,傅回鹤手指一转,握着烟斗的手势变幻为执剑的姿势,骨节处因为用力之大已然隐隐发白。   “咔嚓”一声轻响。   傅回鹤手中陪伴千年的玉质烟斗寸寸碎   裂,星光点点之下,自后院湖水之中抽调而出的灵气一滞,而后骤然涌入傅回鹤体内,推动着傅回鹤的指尖再度向前。   傅回鹤闷哼一声,唇角溢出猩红的血液,一滴血色滴落在地,化作艳丽无比的红冲进那团炙热燃烧的情绪之中。   周围桀骜不驯的各色灵雾在无白色灵雾的不断挤压之下逐渐汇聚到一处,最终与那团仿若跳动着生命脉动的红色相融,像是心跳一般几番抽动之后平静下来,化作一颗玉髓模样的朱红色,静静悬于半空。   傅回鹤全身剧痛,在灵力的蛮横冲刷之下几乎动弹不得,他抬手紧紧握住这颗红色的暖玉,抬步向前一步却是一个趔趄,眼前一黑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周身浓雾早已散去,傅回鹤扶着博古架,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脸上竟显现出一抹笑意。   慢慢的,那笑意越来越深,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从浅笑转为大笑。   笑到胸膛抽痛也不想停下。   谪仙般的眉眼带着些许的疯狂,像极了当年为了一个答案拼死向天道复仇的傅凛。   傅回鹤是少了七情六欲没有心,可……只要足够多,未尝不能造出一颗心。   但他不想再做傅凛。   他想做傅回鹤,遇到花满楼的傅回鹤。   现在,手里的心告诉傅回鹤,现在只该去做一件事。   ——去找他。   ——去留下他。   浓雾再度凝聚而来,傅回鹤的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在离断斋中。   尔书着急忙慌跑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前堂狂风过境的一片狼藉,和博古架上空空如也的香盒们。   它一屁股坐在地上,毛绒绒的脸上满是呆滞和不敢置信。   “他把那么多的交易品……全都吸收了?”   那些交易品来自不同的客人,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特质,往常傅回鹤吸食也不过隔几日换一换口味,毕竟这些情绪并非来源同一人,贸然相融只会让老傅心神分裂,意识剧痛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眼下这么多的交易品都……   尔书抬爪摸了一把眼睛,低声哭骂:“疯子!真是个疯子!我不管你了!!!”   ***   临安府小楼·花满楼房间   傅回鹤捂住胸口,在灵雾笼罩间出现在房间里时,面色涌上一丝病态的潮红。   但很快,他便直起身子,握着右手中不断散发着炙热暖意的红玉,一步步靠近放下床帐的床榻。   修长的手指拨开床帐,傅回鹤熟门熟路地坐在花满楼身侧,抬手捏住了花满楼的鼻子。   根本就没有睡着花满楼:“……”   “装睡?”傅回鹤低笑。   花满楼无奈,正要说什么,却察觉到傅回鹤的体温滚烫一片,想起上次傅回鹤受伤时的异常,花满楼面色一变,直起身子抬手反握住傅回鹤的手腕,声音不由得高了两分:“你这是怎么了?!”   傅回鹤轻描淡写道:“没事,就是去找了颗心。”   花满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了个……什么?”   傅回鹤垂眸低首,将攥了一路的红玉塞进花满楼的手中,而后手指挑着花满楼腕间自种子中长出的小莲叶,勾唇道:“这个,好看吗?”   花满楼感受到手心滚烫的温度和隐隐跳动的触感,只觉得心神震颤,身体的本能想让他将手中诡异奇怪的东西扔出,但心中涌出的情绪与预感却促使他紧紧握住那颗滚烫的石头。   傅回鹤问他,好看吗?   恍惚间,花满楼竟然好似真的用双眼,看到一颗在黑暗中静静悬着的红色玉石,看到那看似冰冷平静的圆滑外表,内里却流淌着岩浆一般的炙热。   花满楼的喉结   滚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哑声道:“……好看。”   “最好看。”   傅回鹤笑了:“嗯,那就好。”   他轻咳了两声,眉眼间掠过一丝隐忍。   手指间拨弄的小莲叶无声无息地张开来,眷恋地贴了贴花满楼的手腕,而后低下莲叶,温柔而坚定地撬开花满楼的手指,紧紧包裹住那颗发烫的红玉,而后,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叶柄拔出相连的种子。   花满楼心头一疼,指间一颤。   傅回鹤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的眼睛却从未这样亮过。   离开输送灵气的种子,小莲叶很快不复之前的活泼,但却死死包裹着红玉化为流转的灵气尽数没入红玉之中。   傅回鹤覆上花满楼握着种子的手,花满楼的手指节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平日里拂花弄茶之时,总会带出世家公子才有的矜贵,却又能让人嗅闻到阳光的暖意。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贴着花满楼的手指末节轻吻到指尖,而后久久停留,直到花满楼的手指开始不自在的微蜷。   “七童,将它放到我这里,”傅回鹤拉着花满楼的手靠近自己的左胸,轻声道,“从今往后,它便只属于你。”   “这不是我找回来的心,而是……你给我的心。”   “七童,若是你给了我这颗心,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生死置之度外的任性,我会努力活着,哪怕将来与天道作对,我也会思虑再三,劈也要劈出一条生路来,回到你身边。”   “所以……七童,若你给了我这颗心,那么往后哪怕身似浮萍,濒临绝境,我也绝不会放开你。”   “若你的家人不同意——”   说到这里,傅回鹤有些苦恼又无奈地叹息一声,而后轻轻浅浅地笑着道:   “那我也只能先抢了你,再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慢慢磨下去,直至这些爱着你的人相信我,我能给你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全部的护佑。”   花满楼的手指在颤,眼睫在颤,心也在颤。   他说不出话来,脸上甚至没有笑容,他紧紧咬着下唇,握住手心轻飘飘的重量,紧紧的,坚定的,固执的,将那颗心……不偏不倚贴在了傅回鹤的左胸处。   手中一空,红玉融入傅回鹤肌肤消失不见,花满楼的手掌覆在傅回鹤胸前,触手一片滚烫。   离断斋断剑祭坛之上七情剩余的五条锁链骤然被外力拉断,被石色包裹锈迹斑斑的断剑一震,寸寸沧桑的痕迹龟裂掉落下来,露出原本鹤鸣剑的灼灼锋锐。   最后六条锁链间的封印咒纹间流转着红色的灵光。   激荡而浓烈的灵气以祭坛为中心扩散开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掠过离断斋的花草,所过之处花草无不舒展枝叶,灵光奕奕。   “扑通——扑通——”   这是花满楼第一次听到傅回鹤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一下又一下。   席卷了他耳边所有的声音,挤走了这些天脑中盘旋缠绕的所有念想。   花满楼微微侧过脸,像是掩饰什么一样,声音带着些沙哑:“……我本来想明天过去找你的。”   “嗯,没关系,以后我自己过来。”   傅回鹤的手指抚过花满楼的手心,而后用手指霸道的侵入花满楼手指的每一处缝隙,温情而暧昧的摩挲着。   花满楼又道:“大哥二哥想见见你,还有我爹娘,还有其他的哥哥和嫂嫂。”   傅回鹤一一应下,声音含笑:“那你要告诉我他们都喜欢什么,我要怎么样才能讨他们喜欢?”   “唔……那可能有点难。”花满楼为难地叹了口气,“要想想办法。”   “好,我们一起想。”   傅回鹤抬眸注视着花满楼,就   像花满楼那时敲开离断斋大门时一样,认真而专注。   胸膛里陌生的跳动与声音让傅回鹤觉得有些不适应的吵闹,但心脏的跳动却隐隐催促着什么。   让他想要靠近花满楼,再靠近一点,更靠近一点。   “七童。”   “嗯?”   “七童。”   “嗯?”   傅回鹤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   “……七童。”傅回鹤用低哑的,轻柔的声音再次唤他。   花满楼无奈的笑笑,原本便半坐在床上的青年倾身靠近傅回鹤,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戳傅回鹤的酒窝,顺便谴责一番傅某人屡教不改的闷葫芦做派。   还未来得及开口,唇上便乍然一暖。   脸颊间肌肤擦过似有若无的触感,唇瓣间感知到滚烫却温柔的触碰。   花满楼的眸子猛地瞠大,整个人僵硬了所有的动作。   傅回鹤抬手将花满楼的另一只手拉下来握在手心,身体微微前倾,霜白色的长发逶迤在花满楼的床榻之上,给了花满楼一个只要后退便能躲开的亲吻。   轻轻柔柔的碰触,带着所有的克制与小心翼翼。   也带着未曾诉之于口的爱意与歉意。   花满楼没有后退,相接的唇瓣微动,他侧了侧脸颊,轻轻吻了回去。   傅回鹤一顿,抬手抵住花满楼的后脑,加重了这个吻。   黄药师有句话说的很对,爱情的确是一种卑劣而不讲道理的占有欲。   在离断斋到小楼短短的距离里,傅回鹤想,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问他,倘若花家众人不同意花满楼与他在一起,他要如何?   傅回鹤在触碰到花满楼手背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了答案。   为了傅氏一族,他被折断剑骨打入泥里,而因为花满楼,他自淤泥而出,断剑重铸。   自此,花满楼就是他的剑。   他从来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剑修,只要手中有剑,便没有哪里去不得,没有什么劫难过不去。   傅凛修的是无情剑道,而他傅回鹤,握的从来都是人间有情剑。   帐中光线昏暗,月亮透过微微撑起的窗户,洒出一道皎洁暧昧的月光越过两人。   花满楼腕间的种子悄无声息地鼓出一个小包,一株小芽探出头来,精神奕奕地舒展着身体。   而后,它小心张开卷起的莲叶,隐隐露出里面藏着的,还不到拇指大小的小小花苞。   良久,唇分。   傅回鹤放开花满楼,指腹转而摩挲着花满楼鬓间的碎发。   而后再度倾身,在月光悄然的偷看下,两人额间相抵,发丝交缠。   花满楼听到傅回鹤的嗓音轻轻落下——   “抱歉,让你久等了。” 第44章 发表   “叩叩叩。”   有节奏的三下叩门声打断了房间里的温情脉脉, 花满楼整个人僵了一下,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傅先生深夜来访,不若在院中与我们兄弟一叙, 赏月煮茶也不失为美谈。”花二哥笑眯眯的声音传进来,语调不咸不淡的, 听不出多少情绪。   半夜闯人家弟弟的房间不说, 还钻进了床帐的傅回鹤:“!!”   花满楼将原本盖在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默了默,而后低声幽幽道:“上一次被二哥抓到在被子里不睡觉,还是我四岁时候贪玩九连环……”   现在倒是不玩九连环了,但是……   傅回鹤眨了眨眼, 压低声音道:“我倒是可以捏一个九连环出来, 花二哥会相信么?”   花满楼几乎被逗笑了, 抬手将傅回鹤缠在自己手指间的手弹开:“相信什么?相信咱们半夜三更不睡觉, 在房间里玩九连环?”   傅回鹤还真的思考了一下,而后诚实道:“好像是有点难度。”   花满楼表情沉重地拍了拍傅回鹤的手臂:“你现在过去开门,门口应该不止有我二哥,还有大哥。”   唇角压着笑,花满楼抬手将傅回鹤额前的发丝理顺, 鼓励道:“去吧,我稍后就来。”   花满楼了解两个哥哥, 刚才二哥那么说,摆明了就是想和傅回鹤单独谈谈的意思。   傅回鹤:“。”   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傅回鹤深呼吸了一口气, 缓缓站起身来。   果然, 没有一个亲亲的便宜是白占的。   身后响起花满楼穿衣收拾的布料摩擦声, 傅回鹤低头整理好自己身前有些凌乱的衣裳, 又揉了揉脸颊,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笑眯眯的花二哥和面色冷肃的花大哥齐齐看过来。   傅回鹤:“……”   离断斋之主,上古苍山境神兽遗脉少主,万千世界天道为之忌惮的鹤鸣剑剑主,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   特意留了一些时间让傅回鹤同大哥二哥相处,感觉时间妥当之后,花满楼掐着时辰推门出来,走廊空空荡荡,一点动静都没有。   夜晚的月光洒在廊边的栏杆上,听到后院传来的动静,花满楼脚下一转,朝着楼梯走过去。   花二哥不知道从哪里淘了个炉子出来,正盘膝坐在房檐下的蒲团上,优哉游哉地扇着炉子里的火。   小泥炉上温着酒,花满楼一闻就知道是自家酒窖里最后剩下的那一坛子百花酿。   花满楼的小楼虽说名为“小”楼,但花家给自家幼子准备的落脚处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就那么简单质朴,虽说外表看来没什么特别,但小楼内里却是另有乾坤,除却精心设计建造的楼身,后院也是颇为宽敞,就算花满楼放置了不少花草,移栽了几棵果树,水井边上仍旧有很大一部分空地。   花大哥和傅回鹤一人手执长枪,一人长剑相抵,正在院子里过招,有来有回间气势虽有却并无杀气,剑气|枪|尖扫过的地方,没有半点碰到花满楼精心呵护的花草。   花满楼脚下一顿,然后坐在了花二哥的对面,伸手出去烤了烤火。   秋末的夜晚凉意侵人,小院里萦绕着桂花和菊花的香气。   花二哥塞了一个桔子给花满楼,表面是温热的碳火气,轻笑道:“这几天都没睡好吧?”   花满楼剥开桔子皮,里面的果肉触手也是正正好的温度,耳边万般声音在夜幕下热闹而喧嚣,但其中属于傅回鹤的那道心跳声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耳际。   “其实也没有太苦恼。”花满楼笑了下,道,“从来都只有他。”   花二哥从旁边的匣子里又寻了几颗桂圆   放在炉子上,用夹子拨了拨:“你呀,打小就主意正,脾气倔。”   说完,想了想,花二哥又笑了:“这话说的,咱们家兄弟七个,好像没有一个主意不正的。”   花满楼也笑得眉眼弯弯。   现在在身边的,都是他最亲的人。   花二哥伸手过去试了试酒壶上的热气,又开始拨弄火炉上的果子。   花满楼的手习惯性地抚摸向手腕间的莲叶,却没想到平日里惯爱撒娇卖乖的小莲叶竟然躲开了他的手指,遮遮掩掩地像是在偷藏什么东西。   花满楼眼角微扬,唇角含笑,小莲叶往哪里躲,他的手指就坏心思地追去哪,然后就听见那边正在和花大哥过招的傅回鹤脚下顿了顿。   ……嗯?   花满楼捏着小莲叶卷起来的尖尖,稍稍用力搓了搓。   傅回鹤的心跳声顿时加快了不少,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半拍,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硬生生压下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酥麻感。   花满楼于是唇边笑意更甚。   花二哥本来正在看院中两人过招,无意间转头看见小弟,就见小七脸上挂着熟悉的,小时候做坏事的表情,不由道:“笑什么呢?像是小老鼠偷灯油一样,憋着坏。”   花满楼若无其事地收手,扬起一抹笑,哼道:“嗯?哪有。”   ……   “痛快!”   花大哥长枪一甩,冷硬肃然的面容因为带上些许汗水而显得柔和了不少。   傅回鹤手中的长剑一挽,化作一道灵雾散去。   他在花家人面前并没有刻意伪装自己的不寻常,而不论是花大哥还是花二哥,对此都没有什么反应,反而脸色更自然了几分。   花大哥在花二哥旁边坐下,接了酒杯过来喝了一口。   傅回鹤在花满楼身边落座,手掌在袍袖下包住花满楼刚才欺负小莲叶的手,微微用力捏了捏。   花满楼从花二哥手上接过酒壶,倒了一杯给傅回鹤,轻笑道:“喏。”   傅回鹤碍于矜持,硬撑着就是不肯承认小莲叶就是他,这会儿也办法“谴责”方才花满楼的做法,只能又捏了捏花满楼的手,转而同花大哥花二哥喝酒。   月光皎洁,映衬着摇曳的树影,在檐下铺出一片向往温情。   ***   因着前一晚的围炉煮酒,四人第二日都起的迟了许多。   花大哥最先出门,接了令前去临安府州府拜访暗查,花二哥喝了两碗解酒茶后出门去看商队刚押送来的药材,傅回鹤坐在桌前,脑袋还有些闷闷的,被花满楼塞了碗解酒茶在手里。   花满楼的手在傅回鹤额前拂过,而后在旁边整理架格上的匣子:“醒酒了?”   “还好吧,大哥酒量还挺好。”傅回鹤揉着鼻梁,毫无防备地低头喝了口解酒茶,因为嘴里的味道顿时整张脸皱成一团,“嘶!”   这什么怪味道!   心有余悸地将碗放在桌上,傅回鹤看见那颜色就嘴巴泛酸,还伸出手指将碗推远了一点。   “大哥常年在关外,喝的都是烧刀子这等烈酒,百花酿自然是喝不醉他的。”背对着傅回鹤的花满楼听到动静,头也没回道:“解酒茶喝完了?”   傅回鹤的动作一僵。   过了会儿,见花满楼半晌没说话,又憋着气将碗勾了回来,抬手一口闷了解酒茶,把碗放在桌上,瓮声瓮气道:“喝完了!”   花满楼这才走过来,随手给傅回鹤嘴里塞了块蜜饯。   傅回鹤尝了尝,没尝出蜜饯的味道,应当是糖铺子里卖的,花满楼随手拿了块出来。   但也没说什么,含在嘴里嚼了两下才咽下去。   “我得回去离断斋看看,昨天可能吓到尔书和后   院的花草了。”傅回鹤道。   花满楼道:“等等,我让云记那边送了点心过来,哄哄小家伙。”   “嗯……嗯。”   傅回鹤点头,趴在桌子上,面朝阳光又打了个哈欠。   ——丝毫没意识到花满楼回到离断斋看到一地狼藉,怀里再抱着小告状精会引发什么后果。   ……   两人是从离断斋正门回去的。   傅回鹤刚打开门,入目所及一片狼藉,眸子震颤了一瞬,后知后觉想起前堂好像是花满楼前不久特意收拾过的,面上划过一丝心虚,转身反手关上门挡住花满楼的脚步,干咳了一声:“要不咱们直接去小世界吧,正好需要去一趟黄药师那边。”   花满楼本想答应,但是感觉到手腕间的小莲叶心虚地往一团缩,侧了侧脸,微笑道:“这次可不能不带尔书了,进去看看吧。”   傅回鹤试图挣扎:“……其实也可以不带它,家里总要留一个看家的,对吧?”   花满楼抬手示意手里的木匣子:“总要进去把糖点心放下。”   傅回鹤眼睛一亮,伸手去拿花满楼手里的木匣子:“我拿回去放下就行!”   就在傅回鹤这么一放松之际,一脸温文尔雅有时候却很会骗人的贵公子抬手推开了离断斋的大门。   一个空荡荡的香盒被开门的动静扫到,滴溜溜着转到花满楼脚边。   傅回鹤:“。”   花满楼:“……?”   原本被花满楼布置得雅致大气的离断斋前堂此时满地散落着乱七八糟的香盒残骸,茶台上装饰用的盆栽也在灵气肆虐之下被压得东倒西歪,梨花木的立柜上更是不知道划出了多少道深深浅浅的痕迹,不远处博古架的旁边还干了一摊暗红色的血迹。   花满楼抬步往前走,一路叮叮当当脚步扫过了不少香盒,而后不偏不倚停在飘来血腥气的博古架旁边。   半晌,好脾气的温润公子忍了又忍,勾唇微笑着,语气很是柔和:“傅小凛,我记得,这是我才布置过的前堂。”   “是这样,七童,你听我解释。”傅回鹤心虚地眼神乱飞,花满楼袖子里的小莲叶也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撒娇,试图吸引注意力,“就是昨天,可能灵力比较激荡,然后就弄的……乱了一点,很快就能收拾好的。”   “那个血,就是灵力激荡的时候没忍住吐了一点,就一点点。”傅回鹤比比划划,声音越来越小。   嗯……其实他现在骨头都有点疼来着。   “哟,这不是咱们石头做的,铁打的傅老板么?怎么从正门竖着走回来啦?”尔书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走廊处传来,毛绒绒的一小团蹲坐在珠帘边上,胡须轻抖,“家都砸了,我们还以为傅老板这是不打算回来了呢。”   傅回鹤:“。”   家里的这只不能养了,必要时候不帮着灭火,反而添油加醋夸大事实!其心可诛!!   花满楼抬手拦住撸了袖子就要往尔书那边去的傅回鹤,温声道:“你先把前堂收拾好,然后咱们再来说说昨天你都做了些什么,怎么样?”   看傅回鹤热闹这种事尔书擅长的很,当即跳上花满楼的肩膀,爪爪踩了踩,乖巧卧在花满楼脖颈间充当毛绒围脖:“就是就是,谁弄的谁收拾!”   傅回鹤用眼神威胁了一番尔书,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   尔书吐了吐舌头,毛绒绒的脸颊往花满楼脸上一贴。   傅回鹤无声哼了一声。   尔书自觉扳回一城,正得意洋洋,整只兽就被蓦然长大的小莲叶从花满楼肩膀上扇了下去,油光水滑一看就养的特别好的莲叶贴在花满楼肩膀上,依偎的姿势比尔书还要乖巧可爱又懂事。   装可爱扮乖巧都被比下去的尔书:“?”   它怎么感觉老傅的这个芽……有点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感觉傻傻愣愣的,现在怎么散发着一种和老傅一样气人的味道?   花满楼笑着摸了摸小莲叶手指状似无意划过小莲叶末端的位置,小莲叶猛地一抖,唰得一声缩小回到花满楼手腕间贴好不动了。   傅回鹤的表情也变得有种难以言喻的古怪,还带了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迟疑。   看不见的花满楼全然忽视此时傅回鹤的心跳加速,弯腰抱起尔书,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后院走去。   傅回鹤站在原地冷静了好半晌,想起花满楼平日里喜欢盘种子撸莲叶的习惯,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困窘尴尬。   习惯性手一伸,傅回鹤这才意识到陪伴近千年的白玉烟斗已经碎裂开来。   微曲了下手指,傅回鹤笑了下。   从今往后他不必再靠交易品填补空缺,弥补灵气,也的确该向前走了。   原本种子生出的小芽是傅回鹤的道心,是他曾经丢失的本我。   离断斋的交易品来源驳杂,其中蕴含的情绪也十分复杂,更别提傅回鹤还用了才从生魂处剥离出来的七情,这些东西糅杂在一起几乎下一瞬就要炸裂开来,危险至极。   ——毕竟如果真的用这种方法就能重新生出七情,真正生出一颗心来,傅回鹤也不会等到现在。   那颗被花满楼推进傅回鹤胸膛的心,最关键的一部分,是最后包裹住红玉,借由花满楼气运孕育而出的小莲叶。   那一截莲叶是最初的傅凛,也是最纯粹的傅回鹤,它将那些蛮横翻滚的情绪束缚在其中,最终随着红玉一同融进了心脏,驯化复杂翻涌的七情,始终维持傅回鹤的本我,不让他迷失他人的记忆情感中——这才真正成了傅回鹤的心。   傅回鹤抬手抚上左胸,垂下的眼帘挡不住眼神的温柔缱绻。   他昨夜说是花满楼给了他这颗心,的的确确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只不过,之后自种子里生出来的莲叶,就真正成了傅回鹤共感共知的分身。   而莲叶藏着掖着小花苞不让花满楼发现的举动,毫无疑问的,就是受了傅回鹤指使。   傅白莲和离断斋的其他花草都不太一样,其他花草化形之前虽有灵智,但本质还是同花草相同,化形之后,花草本体便会融入肉身,造出一副凡人的躯体,只有傅回鹤阴差阳错成了现在本体与花叶分离的模样。   自家小姑姑可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开着花到处晃,桃花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花苞分给喜欢的人泡水喝,但傅白莲没有办法和自己的花苞和解。   他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接受别人碰他的花苞。   但如果是七童的话……   有点怪,但也不是不行……嗯……不行,还是有点奇怪……   傅回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手中拿着的香盒咯吱作响。   半晌,他甩掉脑中臆想,抬手一勾,丰沛的灵气顿起,托着地上散乱的香盒一一回到博古架的空位上,香盒的盖子也一一归位,十分整齐。   傅回鹤表情矜持地整理好博古架旁边的盆栽,而后走到茶台边用灵力修复上面裂开的痕迹,才刚弯下腰不久,就听见身后尔书风风火火的声音传来——   “老傅老傅,雪莲开花了!!!”   心里有鬼的傅回鹤被吓得手下一重,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茶台上顿时又多出了一个凹陷进去的手掌印。   傅回鹤:“……”   傅回鹤看着面前价值不菲的茶台,和不远处的梨花木立柜,为离断斋的贫穷深深叹了口气。   想起曾经自己嘲笑顾客慈吃软饭的行为,傅老板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笑得是太大声了一点。   他们这些跳出三界之外又重新回到红尘之中的人,好像,的确……是穷了那么一点。   亏得他还自诩是个生意人,穷得丢人!   尔书没发觉傅回鹤的异样,探头看了眼博古架上的香盒,而后凑到傅回鹤身边,压低声音悄咪咪道:“花公子这会儿在后院和大榕树说话呢,我也听不懂,我就过来找你问个准话。”   “你是真的没事吧?老傅,咱俩谁跟谁啊,你老实和我说,我保证不和花公子说!”   傅回鹤瞥了他一眼,不过心里知道尔书是真的关心,抬手一个脑瓜崩将小兽弹得晃了两下脑袋,傅回鹤笑道:“我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尔书狐疑盯着他。   傅回鹤顿了顿,承认道:“是会有一些小影响,但没什么大问题。”   尔书捂着脑袋嘟嘟囔囔,但是表情却放松了很多:“是谁之前还想着种子送完就去找苍山境天道同归于尽的?该说不说,你这个人是有点子疯劲在身上的……”   其实从刚才老傅进来,尔书就感觉到他身上多了一股活着的生气,虽然尚且微弱,但却实实在在的是一种类似于活人的生气。   这起码证明傅回鹤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胡来糟糕。   ——不过也是,如果老傅真的是胡来,昨天榕树和青竹也不可能拦着它,要知道它们可都是老傅血脉相连的族人呢。   “以后不会了。”傅回鹤弯腰抬手摸了摸尔书的脑袋毛,“以前辛苦了,之后不论种子会不会送完,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尔书愣住,而后低着头用力用爪爪揉了两下眼睛,而后红着眼睛扑到傅回鹤怀里,大尾巴扫来扫去的:“你保证!”   傅回鹤躲开尔书往鼻尖扫的大尾巴,顺手捋了一下,柔声道:“嗯,我保证。”   尔书到底年纪还小,哼哼唧唧被傅回鹤哄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就连软软糯糯的小奶音也有点哑:“那你现在有自己的心了,以后咱们离断斋交易什么呀?”   以前离断斋缺灵力,现在祭坛重现之后,离断斋的灵力把尔书都能喂到吃不下傅回鹤的梦。   之前傅回鹤缺少七情六欲,在长年累月的平静疲惫中自毁倾向越发严重,这才会选择交易那些情绪来时不时让傅回鹤缓和一下神经,现在傅回鹤有了心,这些情绪好像也用不上了。   这个问题傅回鹤之前倒是没有想过。   他想了想,视线忽然从茶台和梨花木立柜上扫过,眸光一闪。   “你说,天道找离断斋帮忙,天道是应该付我报酬的,对吧?”   傅回鹤揉着怀里难得乖巧的尔书,手感毛绒绒地很是满意。   尔书眨眨眼:“对啊,你不是一直在让他们给花公子天道馈赠嘛?话说你之前是怎么打算的来着?花公子的眼睛我可不信你没想法。”   “这个我得找个时间和这边的小天道聊聊天。”傅回鹤没把话说死,显然是早有想法,“但是天道馈赠是天道给的,离断斋又不是每一个带走种子的客人都能让种子发芽,咱们总不能白白搭上种子的灵力,对不对?”   尔书多了解傅回鹤啊,一听就知道这人憋着坏,瞅了他一眼:“所以?”   “离断斋实现客人跨越现实的愿望,我要个半副身家,不过分吧?”   尔书毛脸震惊:“又不是每个客人都有钱!我记得之前不就有那种江湖浪子什么的……”   “那就先去挣钱攒钱,再来交易。”傅回鹤眯着眼,冷酷道,“我们做买卖的,就是要心狠一点。再说了,总不能让咱们离断斋的种子跟着不靠谱的客人受委屈。”   能来离断斋的都不是寻常普通人,哪怕是如同陆小凤楚留香这样的江湖浪子,他们也都不是说没有来钱的法子,只不过   潇洒江湖,千金散尽还复来罢了,至于李寻欢那样看似落魄的,实则也都是自己作的,哪一个都不是真正贫穷落泪的主。   傅回鹤想到花家对七童的种种想法计划,顿时老父亲的操心也涌上心头。   离断斋的种子化形之后又不是每一个都和袁青野一样有赚钱的本事,有些种子没能觉醒之前的记忆,性格也十分单纯,他总得给那些不选择轮回而是化形进入小世界生活的族人一些钱财银两傍身。   还有之前那些化形离开离断斋的种子,之后要找个时间回去看看情况才行。   以前他没想到这点是他的失责,今后一定要思虑周全才是。   傅回鹤一锤定音:“有钱的多拿点,没钱的少收点,一个个的不是气运之子就是大气运者,手里还没点存货了?”   “就这么办。”   “对了,你刚说雪莲开花了?”傅回鹤问。   尔书立马想起刚才来找傅回鹤的正事:“对!雪莲不仅开花了,还开得气呼呼的!那在后院叉腰扇花瓣的样子,比牡丹还烈,看得我愣是没敢靠近来着!”   傅回鹤算了算天山雪莲那边的时间,想了一阵,道:“我去找七童,咱们先去龙姑娘那边看看。”   桃花岛那边黄药师自封一年,恰好可以从天山雪莲这边入手。   到时候去了才能知道,要怎么操作才能将这两个分离自同一个本源世界的衍生世界合并在一起。   毕竟……灵蝶天道开出的报酬确实丰厚得让人心动。 第45章 发表   离断斋后院   尔书一到后院就被角落里开了花的天山雪莲吸引了注意力, 自花满楼怀中跳出来,拔腿就往天山雪莲旁边冲。   结果绕着气呼呼的天山雪莲走了两圈,尔书嘶了一声, 朝着前堂溜过去。   花满楼听到小家伙跑远之后,循着声音特意走过去,在树叶发出沙沙声的大榕树前, 抬手躬身行礼。   “晚辈七童, 见过伯母。”   声音郑重而严肃。   傅回鹤听不到这些花草偶尔会发出的声音, 但是自来离断斋第一天起,花满楼耳边一直都能零零碎碎听到不少。   虽然他从未辨认出真正属于大榕树与青竹的声音, 但偶尔从其他花草树木口中听来,谈到大榕树和后院不轻易出现的青竹时,都是十分尊敬的态度。   花满楼不知道傅回鹤是否明白两位前辈的身份,但花满楼既然猜到,于情于理,都该来拜见。   大榕树的树枝伸出来, 温柔地抬起花满楼的手臂,树枝尖尖轻轻拍了下花满楼的手。   它同后院的其他花草树木都不一样, 大榕树的枝条树叶像是有温度脉络一样, 流淌着汩汩的生命力。   大榕树展开树叶, 推出一颗果实轻轻放在花满楼手心,用枝条尖尖温柔地合上花满楼的手指,示意他收下。   一棵比成年人小臂还粗的青竹自大榕树身后有些紧张地走出来。   花满楼听到声音,笑着行礼:“七童见过伯父。”   青竹一下子呆立当场, 而后竹叶在身上摸了好半天,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未果。   想了好一会儿, 身形骤然缩小了好几倍,而后居然一道剑气闪过斩了一截小臂长的竹身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听到声音面色一变,正要出声,手里就被青竹塞进来一根触手圆润的青玉,还保留有竹节处的凸起,不似凡物。   “收下吧,孩子。”一道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自旁边响起,静静伫立在后院一角晒太阳的大杏树抖了抖枝叶,“长者赐,不可辞。”   花满楼之前收到过袁青野带来的杏子,知道后院的这棵杏树一定是傅氏族中的长辈。   但这棵大杏树一直以来表现的比寻常树木还要像树木,完全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异常,这让花满楼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便在路过的时候行一行礼,没有过多言语。   “他们是当初最先进入祭坛的人,三魂七魄支撑祭坛太久,受损过度。如今虽然祭坛重开,他们得以恢复一些往日的神智,但许多事还尚不清楚,记忆也只是零星记得一点,无法言语。”大杏树又递了一颗杏子塞进花满楼手中,“我是那小子的师父,你便随他一起叫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花满楼怀里已经被塞了三样见面礼,但长者赐不可辞,的确是最基本的小辈礼仪,花满楼只得再度躬身一礼:“多谢师父。”   “那颗榕树果留一留,等到后面眼睛能看到了之后再吃,对你的眼睛有好处。”大杏树顿了许久,才又继续开口,声音虽然带着些大家族族老的严肃,但听起来仍旧和蔼仁慈,“杏子就现在吃了吧,之后你还会再度在梦中进入祭坛,到时你便明白了。”   “……至于那根青玉竹,让傅凛那个臭小子教你做方灵器傍身也好……”   大杏树的声音越来越低,花满楼能从它的声音中听出满满的疲倦。   “师父……”花满楼不由担忧轻唤。   大杏树迟钝了好久才动了动枝条,叹气道:“老啦,总是想睡,去吧……去吧……好好生活……”   一阵风吹来,大杏树又回到了一动不动的姿态,花满楼的耳边也再也没听到那道仁慈温柔的声音。   “七童?”傅回鹤抱着尔书走过来,见花满   楼愣愣站在后院,唤了一声,“怎么了?”   走近了傅回鹤才看到花满楼手里的东西,眼神一顿,随即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转而看向大榕树和大杏树。   他之前隐隐有猜想,离断斋刚立的时候,榕树和杏树就已经立在后院,青竹虽然是前不久才刚出现,但是看榕树与青竹形影不离的样子,傅回鹤再迟钝也能明白过来。   但三位长辈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身份,他也便只当陪着三位长辈装作不知道的模样。   傅回鹤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几片竹叶,捻在手里转了转。   其实他基本没见过青竹的本体,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躲去了哪里。   想起小姑姑说过的父母的性格,傅回鹤的表情有些无奈。   父亲大抵心里一直对他内疚有愧,当初傅氏一族自祭由他而始,傅凛出生时曾经在母亲疼爱不舍的怀抱中依稀看到过父母曾经的身影,面容却极为模糊。   待到母亲故去,魂魄血肉融入祭坛,傅凛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生身父母的模样。   伸手捻着那颗杏子送入花满楼口中,傅回鹤一看便知自家师父在打算什么。   不过有些事也的确应该计划一番。   用灵力捏了两个玉盒出来,傅回鹤帮花满楼将青玉竹和榕树果装好,道:“雪莲方才开了花,我们要出门一趟,这次应当时间会久一些。”   花满楼接了两个玉盒,想了想,道:“那还是把小楼那边的几盆花草带回来吧?”   “不用,让它们看家。”傅回鹤摆摆手,“一个个机灵着呢,而且……”   傅回鹤说着停顿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小楼后院里住进去一个小家伙,离断斋的花草能给它一些灵力。”   花满楼勾唇一笑:“今早给花浇水的时候,它还在水壶下面偷着洗澡。”   小家伙想着花满楼看不见,便大摇大摆地出来,却没想到以花满楼的耳力,水珠落下的轨迹与声音不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它就是你这方小世界的天道,还是个小孩子。”傅回鹤轻笑了一声,“它也很喜欢你。”   ***   傅回鹤循着天山雪莲的灵气过来,此时乃是黑夜,他与花满楼方才落地,就听见面前的道观之中嘈杂一片,火光通明。   少年嚎啕大哭的声音传出,间或几个道士的窃窃私语也在黑夜之中清晰可闻。   傅回鹤被吵得脑袋疼,转而去寻天山雪莲的去向,结果没想到那雪莲居然没在玉盆里跟着龙姑娘,反而在地上躺着的气若游丝的老婆婆怀中。   傅回鹤:“?”   你一朵土生土长的花,不在玉盆里老老实实跟着龙姑娘,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花满楼侧耳凝神听了一阵,而后道:“应当是这道馆里的道士打伤了一位老婆婆,致使老婆婆重伤垂危,嗯……还有一位叫做杨过的少年,欺师灭祖……另投师门?”   傅回鹤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按了按眉心道:“此处是全真教,那孙婆婆是龙姑娘师父的侍女,照顾龙姑娘长大,捡到了逃去山里的那个少年。至于那个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就是此间世界的气运之子,因为孙婆婆之死,将来会被龙姑娘收在门下。”   “嗯?”花满楼轻咦了一声,“雪莲的花瓣有什么用处吗?”   傅回鹤:“它又不是寻常的天山雪莲,它的花瓣当然是活死人肉白骨——它居然把花瓣喂给凡人?!”   傅回鹤面色大变,抬手正要出手,小龙女却比他要早上一步,三言两语之后便要让全真教动手的道士以命抵命。   两人身周灵雾散开,再出现时已经站在全真教的房顶。   花满楼听出孙婆婆原本微弱的心跳已经戛然而止,而   这位龙姑娘也已然出手直取那瘦高道人的面门,一招一式都是冲着要命的穴道。   傅回鹤却是懒得去看其他人,视线落在做贼心虚后又缩回孙婆婆怀里的雪莲上。   孙婆婆此时心跳气息全无并非死去,而是体内灵力激荡之下暂时假死,待到半个时辰左右,孙婆婆不仅伤势痊愈,包括脸上毁容一般的毒疮疙瘩也会消失不见。   此种变化若是在全真教道士的眼皮底下发生,传了出去,小龙女只身一人,武功再高强,又哪里护得住药效神异的天山雪莲,更别提顾得上气运之子杨过。   此番世界孕育不出开灵智的天道,是以不会有天道来干预秩序,待到阴差阳错气运之子杨过死亡亦或者就此归于平凡,这个小世界失去愿力与灵力,自然便会崩塌消散得不留丝毫痕迹。   傅回鹤身为离断斋之主,绝对绝对不可以出手干预万千小世界的命运发展,如若不是种种规则所限,傅回鹤又怎么会在让花满楼双目复明这件事上如此费心筹划。   “简直胡闹!”傅回鹤咬牙低声骂了一句,而后将缘由原原本本都说给花满楼。   花满楼却笑道:“解局之法倒也不难。”   傅回鹤看向花满楼,挑眉。   花满楼自袖中抽出折扇,动作自如地指了指自己,而后衣袖一展,翩然而下。   傅回鹤:“……”   院中白衣少女与灰袍老道激战正酣,红颜华发,招招逼人,自屋檐掠下的锦衣公子却在一瞬间抢走了在场道士的全部注意力。   锦衣公子面若冠玉,手中折扇一转,目标直取躺在院中的孙婆婆及旁边哭嚎的少年。   其他道士一惊,纷纷出剑制止,却被花满楼折扇挡住,四两拨千斤之下卸去剑上力道,内力一吞一吐硬生生将长剑尽数激荡开去。   小龙女的反应极快,手中白色的绸带翩若游龙舞蛇,顶端的两枚金球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将好不容易起来的诸道士再度震倒在地。   带着白金丝手套的手不闪不避握住郝大通的剑身,咯吱一声脆响,竟将郝大通的长剑自剑身处掰成两截!   众道士呆愣当场,而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院中哪里还有孙婆婆和杨过的身影!   隐在黑暗中的傅老板见此情景,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的确不是一个人了。   尔书蹲在傅回鹤肩头啧啧有声:“老傅,你看看!咱们花公子多厉害!”   傅回鹤被冷不丁出声的尔书吓了一跳,嫌弃撇嘴:“突然说话,吓死了。”   尔书抬爪就去踹傅回鹤的脸,气得哇哇叫:“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把我忘了!要不是花公子记得捎上我,你又不带我!!”   傅回鹤敷衍点头:“记着呢记着呢……毛围脖哪能不记得?”   “旁边点,挡眼睛了。”   抬手戳开遮挡视线的尔书,傅回鹤朝着花满楼方才离开的方向追去。   火把辉映间,小龙女似有所觉般地抬头看了眼傅回鹤方才所在的地方,而后手中长绸缎一展,转而再度击向郝大通。   郝大通脸色难看:“姑娘今日带走杨过便罢了,莫要纠缠不休!”   小龙女面色冷然,平静道:“杀人偿命,你杀了孙婆婆,就想如此了之?”   “那你要如何!”郝大通握紧手中断剑,咬牙。   “一命,抵一命。”   ***   眼前一花就被人带到一处空地,杨过还未来得及谢过这位突然出现的公子,就见一位竟像是凭空出现的白发男人走过来,蹲下|身在孙婆婆身上一拂,而后揪出一朵有些像是白菜的植物握在手里,面色难看的走到一边小声……额,训斥?   训斥……白菜?   杨过如今不过是一个近日来经历连番   变故的少年,本就心神紧绷,精疲力尽,此时更是有些脑袋转不过弯来。   “没事吧?”旁边那气度温润的好看公子柔声询问他道。   杨过眼圈一红,抬手揉了揉眼睛,想起对自己十分慈爱温和的孙婆婆,此时更是悲从中来。   “多谢公子,我、我没事……龙姑姑她……”   “龙姑娘吗?她会找到这里的。”花满楼温声安慰少年道,“你可知这位婆婆住在何处?外面风寒露重,还是要先送这位婆婆回去才好。”   杨过紧挨着孙婆婆,半跪在地上伤心道:“孙婆婆就住在那边山上,但是孙婆婆已经……”   正在这时,地上的孙婆婆忽然呼吸一滞,整个人剧烈咳嗽起来。   杨过呆愣了一下,而后大喜,膝行过去连忙扶住孙婆婆:“婆婆!您没事!您醒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白衣冷然的少女飘然而下,见到杨过怀中呼吸急促,心跳却已经稳健起来的孙婆婆,虽然心中喜悦,面上却平静无波,对花满楼道:“多谢。”   傅回鹤正好训完雪莲走回来,将手中蔫头巴脑的雪莲交还给小龙女,又看了看孙婆婆和杨过,事已至此,孙婆婆的命数已改,只能将错就错:“孙婆婆此番因雪莲逃过大劫,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雪莲一事还请三位莫要声张出去。”   小龙女虽不常出古墓,但心思澄澈向来聪颖,淡淡点头道:“孙婆婆日后不会再下山。”   杨过忙不迭道:“我谁都不会说的!”   傅回鹤后退一步牵住花满楼的手,不愿再与面前的两位气运之子多言,只道:“而后想必乃古墓派内事,我二人就此告辞。”   说罢,身形便散做灵雾飘然而去。   杨过睁大了眸子,因为眼前神异的一幕,眼中的震惊半晌都未曾散去。   小龙女看了看孙婆婆,又看了看跪在旁边的杨过,终是带着二人回了活死人墓。   ……   黑夜破晓,黎明将出。   傅回鹤将尔书捋展,搭在花满楼肩头当毛围脖,而后牵着花满楼的手走在钟南山间,偶尔路过一些依稀可见昔日繁华的断壁残垣,脚边是翻滚的云海,温顺而柔软。   尔书翻了个白眼,知道傅回鹤这混蛋的意思,爪子揣进毛绒绒的小身子下,闭上眼睡觉消化灵力去了。   花满楼忽然轻轻笑出声来。   傅回鹤侧首看他,问:“怎么了?”   花满楼面上带着笑意,侧耳听到卷云疏散,风拂松叶的声音,勾唇道:“六岁那年几个哥哥曾经问我想要什么除夕礼,我那个时候才从书上读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①’,就说想去天山看日出和云海。”   “天山远在玉门关,爹娘当然不同意,大哥虽然少年老成,却最是扛不住我们几个弟弟撒娇卖乖,好不容易松了口,便和二哥三哥他们想着怎么将我们几个小的偷出去,一起溜去天山看日出。”   花家大哥几乎大了老幺花满楼一轮年岁,但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少年,摩拳擦掌着计划一番兄弟出游。   “然后呢?”傅回鹤好奇。   花家的生活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幸福美满,每次听花满楼说起他小时候的事,傅回鹤听着都觉得心中温情流转。   “然后啊……”花满楼忍俊不禁,“然后大家的密谋被娘听了去,大哥二哥三哥被罚在院中扎马步三个时辰,因大哥最为年长,还特意多罚了二十篇大字。”   傅回鹤想起花大哥的冷肃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傅回鹤正要问之后他们兄弟有没有一起去看日出云海,便想起花满楼遇袭双目失明便是七岁,也就是说,第二年,花满楼便……这样的愿望,也或许再也没有了实现的机会。   看着脚边翻卷的云海,即使在夜色的笼罩里,这些云也依旧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纯白的本色,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傅回鹤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一座废弃的道观上,牵着花满楼缓步走过去。   钟南山如今虽只有全真教一教独大,但曾经也是其他道教道观聚集的钟灵之地,斑驳的墙面上满是岁月的沧桑,松竹的影子摇曳在昏沉的天色中,在墙面上映下一片诗意。   远处云海与天边相接的地方透出一片金色,继而是层层叠叠浓郁的红色晕染开来。   傅回鹤脚下一转,站在花满楼的身后,抬手挡住了花满楼的双眼。   花满楼不解,微侧了侧脸颊:“怎么了?”   傅回鹤将花满楼肩头的尔书取下来塞进花满楼手里替他暖手,而后弯腰自身后靠近花满楼耳际,嗓音带着压低的笑意,轻轻道:“嘘——”   眼皮上是傅回鹤手心微凉的触感,花满楼的眼睫一颤,居然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缕缕淡色的光芒。   傅回鹤的手渐渐放下来,花满楼原本涣散无光的眼眸竟恢复了神采,他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眼角逐渐晕染上绯色,全然说不出话来。   道观外墙上残留着岁月的痕迹,上面爬着墨青色的湿意,残留的青砖还顽强地留在墙头,墙上为了观景留下的空窗将钟南山上翻滚的云海与日出框出一副鬼斧神工的画卷。   翻滚的云海被染上层层叠叠的淡金色,朦朦胧胧的是远处的山,云海之前轻轻摇曳的是墙边的竹,画卷的边缘,是亮起的天光。   傅回鹤环着花满楼的腰,唇瓣贴在花满楼的耳侧,轻声道:   “方才看到这样的景色,我便想……高山云海,日出绚丽,正适合补给六岁的花小公子。”   ……   没有衍生出天道的衍生小世界对傅回鹤的违规举动只是隐隐透露出排挤之意,在傅回鹤散去灵力装作无事发生后,这方小世界反应了一阵,便也消停了。   花满楼听见傅回鹤松了口气的声音,不由笑了下。   傅回鹤嘟嘟囔囔道:“我可不是怕它,主要是它现在摇摇欲坠的,我怕万一较起真来,我一不小心给这个小世界打散了,那可真的是要恶名远扬了……”   “唉,它这么好欺负,倒是显得我像个占便宜不干事的混蛋。”傅回鹤的良心象征性地痛了一下,而后想了想,道,“要不咱们出海玩玩?”   “我去看看这方世界的边缘在哪,能不能把黄药师的桃花岛直接拽过来,从海平面把这两个小世界先连接起来。”   花满楼摸着怀里睡得小脚时不时抖两下的尔书,问道:“如若出现两位黄岛主,又当如何?”   “我也没干过这种事,要说什么完备的计划的确是没有。”傅回鹤很是光棍地回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漏洞便补上,反正只要两边的气运之子都活着,两个小世界的灵力愿力若是能够相通,怎么也够催生一个干活的小天道出来吧?”   花满楼一时哑然,却也只能摇头,应了方才傅回鹤说的话:“那便租一艘出海的楼船吧。”   “租……楼船?”傅回鹤表情呆滞了一下。   花满楼反问:“海上风浪极大,航行之时更是日夜交替,小舟如何能行?”   曾经两条腿走过海平面的傅老板默默咽下正要出口的“用灵力”,在花满楼的微笑下连连点头,表示虚心受教。   尔书挠了挠自己的大腿,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出海两个字,含含糊糊道:“嗯?又要出海嘛?老傅你走稳一点啊,上次走到一半你灵力不够,咱俩摔进海里飘了好几天才靠岸……海水好咸……毛毛都打结了……”   傅回鹤低头盯着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尔书,开始磨牙。   花满楼   顿了顿,而后道:“……此种出海方式,倒也自在别致。”   傅回鹤:“……咳,是、是啊。”   ***   既然要买出海的楼船,两人便瞬移来到扬州码头附近。   同船老大谈妥了楼船,约定好三日后交船,两人便在扬州城就近寻了一家客栈。   “哎哟,二位贵客,着实不巧,近日城内有不少商队停驻,小店只剩一间上房,您看这……”掌柜为难地看着面前气度不凡的两位客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愿意屈尊住下房的人物。   花满楼正想说去别的客栈看看,就听傅回鹤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那便开一间。”   掌柜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即热情道:“好勒!二位客官楼上请!”   旁边候着的小二立时迎了上来。   花满楼袖中的手蜷了蜷,唇角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傅回鹤懒懒打了个哈欠,自然无比地牵着花满楼的手同他一起上了楼梯。   扬州城向来热闹,出海的商队聚集于此,接待的客栈自然也下了本钱,上等厢房的布置雅致干净,熏香清新淡雅,从窗户往下看便能看到码头海面船来船往的景象。   小二走时问了句需不需要热水备浴,花满楼像是在走神想着什么,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尔书的尾巴毛,倒是傅回鹤对小二说了句:   “先送一桌晚膳,过些时辰再送热水。”   花满楼揪着尔书尾巴毛的手一紧,不小心拽下来尔书的两根毛毛。   “嗷!”   尔书顿时惊醒,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连忙回过神来安抚尔书。   尔书委委屈屈地蹭了蹭花满楼的手背,结果又被花满楼手腕上的小莲叶霸道推开。   尔书:“……”   混蛋老傅!你人在几步远的地方还要指使破叶子争宠!   今天也输给小莲叶的尔书将脑袋塞进花满楼臂弯,开始自闭。   傅回鹤轻笑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带了些小得意。   伸了下懒腰,行到桌边,用灵力涮了涮茶杯,而后倒了一杯清水出来。   伸出手指搅了搅茶盏中的清水,直到茶杯中的水逐渐浓郁,化为类似离断斋后院湖水的乳白色,傅回鹤才满意停手。   将自己缩小成巴掌大小,傅回鹤动作优雅自持地迈进茶盏里,舒舒服服躺下,长出了一口气。   将傅回鹤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的花满楼:“……”   所以,这人不在意要一间房的原因,就是想好了变成巴掌小人?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将尔书放到一边,听到它循着窗户外面飘进来的小吃香味窜出去也没有太担心,随后走到桌边坐下。   翻了一个茶杯,花满楼倒了杯水沾了沾唇,忽然道:“用了晚膳再泡不是更舒服些?”   傅回鹤懒懒道:“我又尝不出味道,而且我也没有那种需要食物裹腹的欲望,懒得吃。”   “有了心还不行吗?”花满楼皱眉,担忧道,“说起来,你身上的温度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脉搏也……”   傅回鹤叹了口气:“我本以为那天的灵力激荡,足以破开所有封印,结果没想到七情里剩下的五条是断了,但是六欲的那六条居然纹丝不动。”   “不过问题不大,本来重塑活人身躯就不是什么易事,现在也不妨碍什么。”   “等有空我得翻一翻以前记忆里看过的咒纹典籍,都这么多年了我真忘得差不多了。”   花满楼抬起茶杯抵在唇边,神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店小二敲门进来送了晚膳,待到店小二出去,花满楼刚提起筷子,忽而想起什么,随口问了句:   “对了,我怎么觉得,自从那晚之后,小莲叶就不太亲近我了?”   茶杯里的傅回鹤瞬间心虚僵硬成了一根莲花棍。 第46章 发表   【所谓全生者, 六欲皆得其宜者。①】   傅回鹤如今有了七情,心跳启复,但“见、听、香、味、触、意”六欲皆封。   见之无波, 听之无意,闻之无动,食之无味,触之无酥,意中无欲, 算不得真正的复生。   也正因为如此, 那朵花苞虽然因为傅回鹤动心而生,却无欲望驱使, 只得红豆大小,轻而易举便被傅回鹤指使小莲叶藏掖了起来。   但就算最初几日花满楼因为心神被其他事占据,未曾察觉小莲叶的异样,时间长了,原本撒娇痴缠的小莲叶忽然变得像某人一样矜持万分,怎么都会发现不对劲的。   傅回鹤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支支吾吾道:“嗯……可能是,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 鹤鸣剑的状态并不算太好, 所以……嗯……”   当初他对花满楼说莲种是他的道种,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但……   说实话, 傅回鹤心知肚明, 以花满楼的聪慧, 恐怕已然猜到当日从离断斋带走的种子便是他, 毕竟离断斋那么多的契约者, 傅回鹤从来没有跟在其他客人的身旁,花满楼是唯一一个例外。   可傅白莲的脸皮实在薄,只要窗户纸没捅破,他还就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花满楼夹了一筷子笋尖放在碗中,只轻轻笑了笑,竟没再追问。   茶杯里的傅回鹤松了口气,强行忽略自己不断跳动示警的眼皮。   晚膳用完,花满楼言谈举止都没什么异样,就连吃饭前提起的小莲叶也没见他再说什么,这让傅回鹤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缓缓放了下来。   过了半个时辰,客栈送了水上来。   傅回鹤之前要水就是考虑到花满楼到底同他不一样,在外奔波了一天,总是要梳洗一番放松一下的。   花满楼坐在桌边,听到内间传来往浴桶中倒水的声音,又听到傅回鹤将自己泡在茶杯里悠哉悠哉地用手指划水,唇角微勾,轻轻吹了吹方才泡好的茶水,眉眼前掠过丝丝缕缕的热气。   待到小二离开,傅回鹤扒着茶杯边缘抬头看向花满楼:“需要我让水温一直保持温热吗?可以好好泡一泡。”   花满楼笑:“灵力的各种用法,嗯?”   傅回鹤哈哈大笑,知道花满楼指的是他和尔书从前用灵力和两条腿走遍各个小世界的行为。   但很快,随着花满楼放下茶杯,脚步转入里间屏风,茶杯里的傅回鹤顿时笑不出声来了。   巴掌大的小人原本半个身子泡在灵气蒸腾的水中,随着花满楼在屏风后一件一件除去衣衫,傅回鹤也一点一点慢慢滑进水里,直至水面没过脑袋,只余下白色的发丝倔强地漂浮在水上。   布料一件件划过小莲叶的触感清晰而暧昧,就像是衣袖整个拂过傅回鹤的手臂、脸颊,明明没有任何的气味,看不到任何的画面,傅回鹤常年莹白若玉的脸色慢慢地,一点点的,染上了粉色,而后越变越深,最终化为难以忽视的绯红色。   傅回鹤在杯子底吐出一串泡泡,面上的绯色已经开始转移到耳朵尖。   怎么回事?   明明以前……以前也没这么……   傅回鹤一怔,猛然想起,从前小莲叶虽然也是他,但同他的联系并没有如今这么紧密,更别提共知共感。   但现在……   巴掌大小的傅回鹤在杯底翻了个身,脑门磕在茶杯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忍一忍,忍一忍……   傅回鹤下意识数着衣衫布料拂过触感的次数,在杯子底缩成绯色的一小团。   屏风后衣衫摩擦的声音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水面被破开的水声。   傅回鹤一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一种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的触感径直朝他涌过   来。   屏风后的花满楼取下发簪,墨色的长发披散在水中,他微侧着头,一下一下撩着温热的水花轻轻梳洗发丝。   手腕上的小莲叶颤颤巍巍又无助地抱住花满楼的手腕,随着花满楼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没入水面。   傅回鹤:“!!!”   明明茶杯里的水温冰凉,傅回鹤却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温热的洗澡水中,身体的每一处触感都被温热的湿气笼罩。   就连脑袋也像是被热气蒸腾,变得晕晕乎乎。   不行!!   傅回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着急忙慌地从茶杯里翻出来,四肢摊开一小只趴在冰凉的桌面上,试图给自己降温,让脑袋清醒一点。   非礼勿……勿……   这应该是勿什么来着?不对,好像没有这么个勿法来着……   傅回鹤低低哀叹了一声,挪着小身板从已经被焐热的桌面换了一块冰凉的位置趴着降温。   本以为最煎熬的不过于此,然而水声渐弱了一阵之后,花满楼从旁侧拿了香胰子,而后用手轻轻推开。   傅回鹤:“!!!”   救救我救救我!!!   小莲叶时不时碰触到青年肌肤的触感让傅回鹤整个人瞬间头皮发麻,体内灵气激荡,巴掌大的小人手忙脚乱地从桌面上爬起,慌慌张张滚到桌边恢复到原本的身高,碰倒了一连串的座椅板凳。   里间屏风后的花满楼听到动静,疑惑出声:“怎么了?”   “……没事。”傅回鹤的声音哑得厉害。   听到花满楼继续沐浴的声音,傅回鹤僵硬着胳膊腿直挺挺在桌边坐下,随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就往嘴里送,结果被滚烫的温度烫得连连嘶哈。   “傅兄?”花满楼再度疑惑发问。   傅回鹤恼羞成怒之下径直用灵力将茶壶用冰封了个彻底,听到花满楼的声音这才想到这是花满楼泡的茶水,怪不得他能感知到冷暖,当即有些委屈道:“没什么……就,茶好烫。”   花满楼似是笑了一声,声音柔和道:“慢一点喝便是。”   而后紧接着便是小莲叶无意间划过肌肤的触感。   凹陷下去的地方,应当是脖颈处……而后是……   非礼勿想!!   不准想了!!!   傅回鹤双目涣散,想着想着猛地摇头,给自己灌了一大杯用灵力降温的茶水。   ……   总算是熬到了花满楼出浴,外间的傅回鹤已经用灵力凝了一大块冰,将脸整个贴上去试图保持清醒了。   虽然他感觉不到冷,但是脑袋好歹可以清醒一点。   傅回鹤低头搓着被冻得越发僵硬发白的脸颊,便听到花满楼的声音传来:“傅兄,我忘记准备干净的衣裳了……”   “我我去取!”傅回鹤猛然站起身,“你先别出来,免得着凉。”   好在傅回鹤用灵力温着浴桶,倒也不过是多泡一泡的时间罢了。   傅回鹤划开空间回去临安府小楼替花满楼取了衣裳,拿着拿着,才发现自己居然按照最开始数小莲叶被衣袖拂过的次数,拿了相同数量,相同类型的衣裳,从亵衣到里衫,再到……   回到客栈,将手中的衣裳自屏风后递给花满楼的时候,傅回鹤的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曾散去的心虚和羞赧。   水声响起,花满楼伸出手来从傅回鹤手中接过衣衫,到最后的亵衣时手指明显顿了顿。   傅回鹤的喉结微动,在屏风后僵硬成了一根大号莲花棍。   他所有的心神都在拿着衣裳的手指上,感受到手中一空,紧接着便是花满楼微湿的手指轻轻缓缓地划过他的掌心。   傅回鹤心中一紧,继而一麻。   脚下微   动扑回到桌边的动作甚至急迫到用上了灵力。   茶壶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但正适合此时心神不宁,脑袋里面嗡嗡哄哄的傅回鹤。   花满楼穿着妥帖,擦着湿发走出来时,便听到傅回鹤正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的喝茶,胸膛里那颗心跳得几乎要夺门而出。   “客栈的茶水味道这般不错?”花满楼也走到桌边,伸手想要从傅回鹤手中接过茶壶,“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傅回鹤强作镇定,丝毫没想到胸中尚且不熟悉的急促心跳声已经出卖了自己,手中灵力蒸腾,倒给花满楼的那杯茶温度却是正正好。   “对了七童,你怎么还叫我傅兄?听起来好怪。”傅回鹤干咳了一声。   花满楼轻轻侧首,微笑道:“那叫什么?傅小凛?还是……阿凛?”   傅回鹤心一紧,不由自主又抬手灌了一杯冷茶下肚。   花满楼认真专注地擦拭着头发,傅回鹤看着看着,开始没话找话。   “尔书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花满楼笑道:“外面正是烟火气,想来应当是去寻些小吃,我给它塞了小荷包,有想要的吃食便买一些,不打紧。”   “哦……”傅回鹤嘴上应着,视线却不由自主跟着花满楼发间滴落的水珠滑动,自莹白滑润的脖颈处滑落至锁骨,直至没入纯白的亵衣。   傅回鹤:“!!!”   他猛地站起身:“我去找找它,省的被人一根鸡腿就骗走了。”   说完不等花满楼回答便快步夺门而出。   花满楼抬手拂过发丝,手掌纯正的内家功法运转,内力蒸腾间发丝已然干爽顺滑。   他拎起之前傅回鹤手上的茶壶又倒了一杯茶水,入口茶水冰凉,十分提神醒脑。   放下茶杯,花满楼勾唇,轻轻笑了一下。   ……   自客栈出来,一头栽进海里的傅回鹤任由冰冷的海水推着他往远处漂,脸上带着一种一言难尽又略微上头的微妙表情。   手指一动,傅回鹤的手在海水中划过,忽然,他皱起眉头,自海水中凭空坐起。   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傅某人将脸埋进手心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   六欲之一的触欲,解开了。   想起日后可能会再度重现方才的种种,漂在海上的傅回鹤欲哭无泪。   ——他现在去把七童手腕上的那支莲叶撅了,还来得及吗!   ***   与正漂在海上心绪纠结的傅回鹤不同,花满楼闭上眼便沉入了梦境,心神穿过层层叠叠熟悉的雾气,睁开眼,便来到曾经见过小傅凛的那处院落中央。   树上的梨花仍旧开得清丽多姿,院中的小糯米团子却不见了踪影。   花满楼并不着急,而是一点点路过院中的一景一物,从中找寻着小家伙成长可能留下的痕迹。   “哥哥?”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十一岁的小少年自院外走进来,看见花满楼便是眼睛一亮。   “方才我就在想,哥哥应该也快要来了。”   少年身穿月白色锦服,手中拎着一柄木剑,剑眉星目,正是五官还未曾全然长开时的傅回鹤模样。   花满楼已经知道自己曾经见过的小糯米团子和面前的少年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而是傅回鹤被封在祭坛中的七情六欲。   随着七情的解开,小糯米团子所代表的七情回到了傅回鹤的魂魄中,还留在封印中的,便是被六条锁链封住的属于傅回鹤本应生来拥有的欲望。   花满楼注视着面前身形若松的少年,缓缓而笑。   少年傅凛比起小糯米团子多了些内敛坚毅,行为举止间不再似从前小团子一样娇憨可爱,取而代之的是傅氏少   主本应当有的灼灼风华。   眉眼带着天之骄子的傲然,也夹杂着剑修的锐气锋芒,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   这让花满楼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好似真的曾经陪着傅回鹤走过一程的错觉。   少年傅凛将剑随手插进院中的兵器架上,走到花满楼身前时表情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的迟疑,却又带着喜悦开怀的笑意:“哥哥想要去看一看傅氏族地吗?”   “唔,不过在这之前,哥哥需要去测一测灵根。”   花满楼听到某个陌生的字眼,不解侧首:“灵根?”   脑中灵光一闪,花满楼想起之前傅回鹤提起袁青野时曾说过的伤势,袁青野曾经是天灵根的人族,却因为被人夺走了灵根才奄奄一息被小姑姑捡回了傅氏。   “对。”少年傅凛自然而然地牵起花满楼的手,引着他朝向院子外走去。   “苍山境中,有天赋的人族体内都生有灵根,哥哥从前便能与离断斋花草通灵,想必灵根天赋十分卓绝。这里的傅氏族地是当年自祭封印的傅氏族人记忆所化,傅氏一族所有的藏书典籍皆在于此。”   “师父给哥哥灵果的深意便在于此,若论引哥哥入道,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   花满楼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今后是否我也可以亲手做出一方灵器?”   小少年的个头要矮一些,他闻言抬头看着花满楼良久,忽然一笑:“是因为他的烟斗毁了,所以哥哥便想要做一样定情信物送给他吗?”   “嗯,是呀。”花满楼面上的笑意和暖,没有丝毫忸怩迟疑。   小少年鼓了鼓腮:“啊,虽然触欲被他收回去了,但是其他的可还在,我好嫉妒哦……”   “他真的是慢慢吞吞的,我在祭坛里面看得都急!”   花满楼抬手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表情很是温柔,像是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话:“辛苦小凛,唔,我再催一催他?”   小少年张了张口,嘶了一声,轻咳着嘟囔道:“那什么,其实也不用太催……海水还挺咸的……”   花满楼挑眉。   某个说是要去找尔书的人,原来是害羞到跳进海水里去了么?   小少年意识到自己戳穿了什么,到底年纪大了些,没有小糯米团子的幸灾乐祸,当即转移话题道:“呃,其实灵器本身的雕刻并没有多难,难是难在最后引灵入器的那一步,只要能做到引灵,锻造者本人的境界倒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年傅氏在苍山境妖族中地位斐然,傅氏族地也十分大气古朴,绚丽震撼。   一座座石桥横跨在悬于空中的亭台楼阁之中,流水潺潺,云雾缭绕,阳光洒下尽是瑰丽夺目之景。   偶有鸟兽啼鸣,远远将翻滚的云海接引而来,盘旋不去。   一大一小就这么牵着手,路过时光已然摧毁殆尽的青砖黛瓦,路过曾经族人喧闹的厅堂回廊。   路过着,就连傅回鹤自己已经许多许多年都不敢回忆的少年时光。 第47章 发表   傅回鹤在海里自闭了一晚上, 早上绕去扬州城买了早餐,正走到客栈边,便碰上了怀中抱着尔书的中年美妇。   傅回鹤眸光一动,视线从尔书吃的溜圆的肚皮挪到这中年美妇的眉眼间。   尔书看见傅回鹤, 大尾巴一甩, 轻轻从中年美妇手中挣脱,跳过去踩着傅回鹤的手臂径直横卧在傅回鹤肩上, 毛绒绒的尖耳朵一抖。   傅回鹤伸手碰了碰尔书的小肚子, 调笑般地轻哼了一声, 惹来尔书心虚之下用爪爪拨开他的动作, 而后抬眸看向走近的中年美妇:“郭夫人?”   黄蓉一愣, 没料到只一个照面便被这小兽的主人认出了来历, 美目中思绪几转, 出口时却带着笑:“先生如此丰神俊朗,可是旧识当面?”   傅回鹤笑了下:“我与郭夫人亦或是郭大侠皆未相识,不过是曾经与黄岛主做过一番生意罢了。”   黄蓉心下一惊, 连忙上前一步, 双手抱拳正色一礼:“敢问先生是何时见过家父?”   傅回鹤垂了垂眸子, 从黄蓉的形色中猜到一些,不答反问:“黄岛主可是有多时未曾有讯息了?”   黄蓉行礼的手缓缓放下, 面色迟疑。   如若不是父亲一年前送信一封后便无端端消失至今, 她派去不论是送信,亦或者是寻找桃花岛的人,哪怕拿着地图都未曾找到半点桃花岛的踪迹,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扬州城。   傅回鹤转身朝着客栈内走, 一边淡淡道:“黄岛主失踪可满一年了?”   黄蓉看向傅回鹤的眼神已然带上了浓重的警惕, 并未回答。   傅回鹤也不在意, 脚步并未停顿,只说了句:“两日后我们将会出海,前往桃花岛送回黄岛主在我这里寄存的东西,郭夫人若有意,不妨同往。”   黄蓉此番前来扬州城并没有亲自出海的打算,毕竟襄阳城目前情况不明,她能抽身前来扬州城探查已经是百忙抽空,一旦出海,十天半个月收不到中原的消息,倘若襄阳城有异……   可面前的男人是她这十几天来唯一遇到的曾经与父亲有过交集的人,且言语之中似乎十分笃定一定能够找到桃花岛……   就在黄蓉犹豫之际,傅回鹤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三楼走廊,推开了一处厢房的门。   黄蓉暗暗记下位置,抬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转身走出客栈。   傅回鹤在推门之际扫了眼黄蓉离开的背影,而后奖励般的撸了一把尔书的脑袋。   花满楼听到动静侧过身来,顿了顿,面上带笑,语气肯定道:“是遇到什么人了?”   傅回鹤惊讶:“这也能知道?”   花满楼意有所指道:“因为某个一夜未归的人身上,除了海水的腥咸味,还多了一丝淡淡的鹅梨香的味道。”   鹅梨香?   傅回鹤的表情困惑了一瞬,而后立马将肩膀上的尔书递出去,撇清关系:“那什么香是尔书身上的,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花满楼当然知道,他不仅知道那袅娜的香气是尔书沾染而来,还闻到了尔书毛毛上未曾散去的烤鸡香。   他接过尔书,轻轻挠了下尔书的耳朵根:“还真的被一根鸡腿就骗走了,嗯?”   尔书嘿嘿笑道:“那可是一整只叫花鸡呢,不比有床不睡在海里漂一晚上快活嘛!”   傅回鹤嘴角一抽:“瞎说什么?”   尔书小舌头一吐,略略略道:“某人昨天扎进海里的时候,我可就在岸边等叫花鸡哦~”   傅回鹤:“。”   花满楼:“噗。”   报复性地伸手倒着撸了两把尔书的脑袋,傅回鹤硬是把原本毛亮盘顺的尔书揉成了一绺一绺毛毛炸起来的丐帮鼠,气的   尔书爪子攥成拳就想和他同归于尽。   连忙将尔书按在怀里,花满楼动作轻柔地理着尔书的毛毛,转而问旁边故意讨嫌的傅回鹤:“你这人,怎么总是欺负小孩子?”   傅回鹤轻哼一声:“我也可以是小孩子,七童要多小我立马给你变。”   花满楼顿时哭笑不得,只能努力安抚被这话气得越发上头的尔书。   不得不说傅老板的脸皮真的是在除却某种情况之外的时候,都能厚得没法看。   傅回鹤逗够了尔书,总算是将海里过夜这个话题完美掠过去,转而说起正事:“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到时候出海会多一个人。”   “是方才在楼下的那位郭夫人?”花满楼并不意外。   傅回鹤刚应了一声,而后察觉到不对。   花满楼的听力的确很好,内力也沉积浑厚,但也不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外加一扇门,还能听到他在客栈外与黄蓉的对话。   他这才凝神仔细端详花满楼,果然在花满楼身周发现一股极淡的灵力痕迹。   这并不像是花满楼之前服用灵果,亦或者是带着莲叶所散发出的灵力,而是花满楼自己引气入体的波动。   傅回鹤一言不发,并指作剑,猝然之下直指花满楼脖颈,锋锐的灵气劈开平稳的呼吸转瞬贴近了花满楼额边碎发,花满楼却是不慌不忙,侧首一闪,抬手间淡青色的灵力覆于掌上,将那道锐利的剑气轻轻柔柔地拨去了一边。   剑气与灵力相互抵消,瞬间消散,傅回鹤的眼中不由带上了些许惊叹之意。   他笑了下,戏谑道:“一夜便能引气入体,我真想让当初那些苍山境人族的天之骄子们看看,什么才叫做钟灵毓秀之才。”   花满楼的悟性与心性之优越,傅回鹤早就明白,但他却未曾想到花满楼的灵力亲和度与灵根品质也如此优异。   如若不是对傅回鹤而言,气运之子天道所钟实在算不得什么褒义词,他倒是真觉得比起他这个祭祀捏出来的假把式,花满楼才最是适合不过天地钟爱这样称赞的存在。   傅回鹤大概能猜到花满楼是如何在现下末法的世界还能做到引气入体的,但既然开始修炼,有一些问题便要说一说了。   傅回鹤想了下,而后道:“七童,自你引气入体这一刻起,你虽然还没有和我一样跳出轮回三界,但却已经在万千小世界的警惕范围内了。”   以凡人之身驾驭天地灵气,这本就是修士所能为之。   花满楼向来是一点就通的性子,当下了然道:“也就是说,今后我也同你一样不能随意出手,对吗?”   傅回鹤点点头,但有些事倒也不是那么绝对,便打了个比方:“我们便像是这方世界的过客,最好不要当着太多人的面做出有违常理的举动,更不能直接插手改变大气运者或是气运之子的命运,影响小世界的走向。”   “但凡事也都有一个缓和的余地。”傅回鹤抬手比划了一下,笑道,“比如离断斋的种子交易出去总会产生一些改变,这种交易带来的变化是在小世界认可的规则之内;也一如你的武功,只要不调用太过夸张的灵力,便也没什么大碍。”   傅回鹤其实从前是真的想学一学武功来着,毕竟若是能练成武功,他出手的时候多少有个遮掩也方便许多,但是走遍了大大小小的世界,却没有一本武功秘籍能让傅回鹤感觉到所谓的丹田之气,这才无奈放弃了这个想法。   花满楼若有所悟地颔首,一心两用之下,怀里的尔书也已经恢复成了毛毛顺滑的俏皮小兽。   “原本我们所在的小世界是已经分出去,逐渐消亡的那一边。”傅回鹤说起方才在上楼梯时的想法,“但现在这边世界的郭夫人却说自己的父亲已经失踪快一年,那就证明作为本源世界的天道,灵蝶也做了   一些让两方小世界更好相融的改变。”   “若我的预感不错,这两个小世界连接的关键点,应该就在桃花岛。”   傅回鹤的手指微微摩挲着。   不得不说,灵蝶的想法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从广袤无垠的海面处进行两个世界的强行连接,可以说是现下最稳妥、最不会引起小世界凡人混乱的方法了。   ***   两天后,黄蓉果然在两人抵达扬州码头时出现。   傅回鹤想要带上黄蓉的目的也很明显——黄蓉知道从扬州码头到桃花岛的详细路线。   如果可以,傅回鹤并不希望桃花岛所在的方位产生太多偏移。   黄蓉听闻两人并非雇船,而是直接租下了海船,便笑道:“二位有所不知,海边码头都畏惧桃花岛的声名,如若是寻常船只,船夫都誓死不会靠近桃花岛四十里,但若只是租下海船,没有熟悉海上行径的船夫,这一段路可是不好走的。”   黄蓉虽说自幼在桃花岛长大,但出岛却并非寻常,后来负气离岛遇到郭靖着实是误打误撞走对了路,之后她但凡回桃花岛,都是要么修书一封去给爹爹,要么便胁迫船夫送她一程,只多给些银两当做补偿罢了。   傅回鹤勾唇:“海船自有航行之法,郭夫人若有胆量,只管上船便是。”   花满楼猜到傅回鹤所谓的航行之法便是灵力推动,而之后他们要做的事也的确是越少人见到越好。   尔书在花满楼耳边笑出声来,小小声道:“上次我和老傅掉进海里的时候,他犯懒不想动,我就蹲在他脑袋顶上,踩着他玩水!”   从前的傅回鹤除却有点起床气之外,其他时候都是冷冰冰又淡漠的模样,虽然偶尔一个眼神瞥过来气势逼人,但大多时候都浑不在意其他,尔书胆子肥起来甚至都敢踩着他玩闹。   黄蓉上船之后察觉到船上竟只有他们三人与那只在她那里吃了一整只叫花鸡的小兽,心下虽是一惊,但却全然压下不提,只在傅回鹤偶尔问及方位之时指一指,并未多说之前几次派来的人都无功而返之事。   ……   海风中突然夹杂着一股扑鼻的花香气袭来,黄蓉面上一喜,当即知道一定是桃花岛近了。   花满楼自然也闻到了这股花香气,轻声感叹道:“如此浓郁花香,这位黄岛主在花草一途定然十分擅长。”   种好一株花是小心侍弄,种一楼的花是用心爱护,但像黄药师这样种一岛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那便是在花草一道已然是精通无比了。   黄蓉闻言,甚是得意,当即道:“虽说天下皆知东邪之名自华山论剑而起,武功高低至今江湖未曾有论,但我爹爹养花的本事可是盖世无双,但凡是来过桃花岛的人,便没有不服气的。”   黄蓉虽嫁做人妇多年,这些年来与郭靖一同操持襄阳城,为人妻为人母逐渐变成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聪慧贤淑,年轻时古灵精怪的灵气散去了许多,但在说到自家爹爹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永远是作为一个女儿最向往崇拜的光。   一如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   傅回鹤凝神望去,看到了海面之下隐隐龟裂开来的痕迹。   此时远处的桃花岛虽隐约可见,花香气味也随着海风传来,但却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   正如灵蝶天道所言,她已经做到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她可以将两个自她衍生出的小世界强行并在一起,却无力使它们融合。   傅回鹤的手指抚过船只边缘,海面交映的阳光落进那双蓝灰色的眼眸,照亮了此时眸中的懒散清倦。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不免有些想念那支实在很是顺手好用的烟斗。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而后侧首对身边的花满   楼道:“进去船舱里坐一坐吧,被雨水淋到就不好了。”   站在另一侧的黄蓉见花满楼竟然真的回去了船舱,还翻了小炉子出来作势要煮茶喝的架势,抬头看了看晴空万里,纳闷道:“海上的风雨虽然偶尔来的迅猛,但也多少云雾之中有些征兆,现在……”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郭夫人身子既有不适,还是进来坐坐,喝些热水暖一暖为好。”   黄蓉没想到花满楼居然看出了她身体不适,便也不好再做推辞,看了眼站在船头不知在看什么的傅回鹤,转而也走进了船舱中坐下。   花满楼倒了杯温热的清水推到黄蓉身前,笑而不语。   黄蓉垂眸笑了笑,感激地看了眼花满楼:“先生眼力惊人,这番的确……是我有些托大了。”   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奔波在外,黄蓉着实是未曾发觉自己身子有异,直到上了船随着海面的腥气越来越重,她隐隐有反胃之感,心中惊讶之下一把脉,这才得知自己又有了身孕,当下又惊又喜。   只不过这个孩子来的时候——黄蓉想起襄阳那边的困境以及自家爹爹尚不明朗的境遇,眉眼拢上轻愁——的的确确端的是多事之秋。   花满楼的笑容总是很温暖的,只要他想,每一个坐在他面前的人都不会感觉到丝毫局促不安:“郭夫人不必太过忧心,黄岛主此番或许并非大难,而是多年夙愿得以实现也未可知。”   黄蓉心中不由自主缓和下来,轻轻抿了杯中温水,好奇道:“先生可是极擅岐黄一道?”   她有孕的月份尚浅,就连她自己都是把脉之后才知道,面前这位公子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花满楼的声音很温和,他轻轻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听力比较敏锐的瞎子罢了。”   自从引气入体,花满楼耳中所能听到的声音越发细微,而他也从未如此清晰的认知到自己的双目失明并非幼时受伤那么简单,他在自己的眼睛上感觉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气息,这种气息他时常在傅回鹤以及那些化身形形色色的小天道身上略有所感。   黄蓉闻言,只觉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正尴尬犹豫之时,眼神无意间朝外一瞥,当下惊呼出声。   “傅先生怎么跳下船了?!”   花满楼似有所觉般侧了侧首,他肩上的尔书见怪不怪地打了个哈欠,爪爪交替在花满楼肩膀上踩了踩,换了个姿势继续消化体内过剩的灵力,争取提早进入成年期。   船舱外。   傅回鹤右手一撑自海船上翻身而下,在荡漾开阵阵波澜的海面上迈步而行,脚步不徐不缓,如同走在离断斋后院一样轻松写意。   在其他人眼中平平无奇海天一线的海面,在他面前却并非如此——   海面再往前一步,便是无尽的黑暗深渊,深渊边缘狂暴的灵气正在啃噬吞食着不断退后的海面,各色的灵气交织在一起甚是混乱,难怪这方小世界非但迟迟未曾孕育出自己的天道,还面临着灵力愿力衰竭的危险。   万千世界之外是为深渊,深渊依靠吞噬无力为继的衍生小世界壮大自己的同时,也在不断地阻止新的小世界形成独立的天道与规则,而那些衍生的故事半途而废,亦或者愿力不够的小世界,便会化作深渊的养分,永永远远的沉寂下去。   傅回鹤手指轻抬,一道锐利的剑气凭空而起,切入灵气混乱的世界边缘,没有丝毫犹豫,一剑而下齐齐削下被侵蚀地面目全非的世界边缘。   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此番世界的灵气在这一剑的威力之下大量流失,海中无数的鱼虾生物顷刻间化为灰烬,骤然间,原本平静的海面狂风大作,呼啸着的龙卷风裹挟着海水,呜呜咽咽着世界悲戚的呼啸声,朝着傅回鹤的方向袭来!   傅回鹤另一只手虚空一抓,却   是如同曾经烟斗中飘出的灵雾一般分外柔和的灵气,飘飘荡荡着拽住屏障之外的桃花岛,硬生生将那处小世界拉近过来。   柔和的灵气流传穿插在锋锐的剑气与小世界想要自救的狂暴灵力之中,原本冲天而起的龙卷风顿时平静下来,却固执地不肯消散,像是世界最后残留的意识一般想要执着地等候一个结果。   傅回鹤并指而下,又是一剑。   这一剑破开了不远处原本宁静的小世界边缘,击溃了那一方刚刚衍生出来,还未有天道孕育的小世界自我保护的隔膜。   两方世界混乱的灵力顿时交织在一起,海水的咸腥、繁花的浓郁,二者的气味也随之混合在一起,在海面上掀起狂风大浪。   傅回鹤仍旧虚空而立,身形不动。   天空暗了下来。   阴沉沉的乌云翻滚着遮挡住万里晴空,轰隆隆的雷声与闪电交织,大雨倾盆而下。   黄蓉早已呆怔当场,竟下意识将手伸出船舱感受突如其来的暴雨。   忽而,她面色一变:“糟了,海上行船最忌讳暴雨,我们——”   花满楼佁然不动,斟了杯茶水淡笑道:“郭夫人不必忧心。”   “这雨,就要停了。”   浓郁的乳白色云雾自海面涌现,蒸腾着,蔓延着,抚过每一处世界裂缝的伤痕,直到边缘的位置光滑一片,再也没有丝毫被深渊啃噬的痕迹。   傅回鹤手中的剑气已然消散,他唇角微微勾着笑意,抬步虚空走到两方小世界的缝隙之间,抬手虚按。   乳白色的灵雾化作莲花的模样,穿梭在缝隙中,宛如藕丝一般化作万千细细密密的灵丝,缠绕着,拉扯着,让两方小世界缓缓的、慢慢地接合在一起。   原本像是隔着无形隔膜的海水不甘心地挣扎了半晌,最终朝着另一边轰然砸下。   傅回鹤看着脚下融汇在一起的海水,挥手间白色的灵雾缓缓退去,原本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水龙卷也作势准备消散。   就在这时,桃花岛上的万千桃花骤然盛开,纷纷扬扬的浅粉深粉色像是大片大片胭脂,遮蔽了澄澈的天空,覆盖了蔚蓝的海面,义无反顾的冲进了未曾消散的水龙卷中。   桃花飘荡的海面之上,灵蝶忽然出现,在朦胧的雾气中化作女子模样,看向那仿佛正在孕育着什么的水龙卷,神情平静,眼神专注。   傅回鹤微微一愣,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什么都没做,只是束手站在一侧,静静等待着一个结果。   终于,半晌后,海天之间盘旋呼啸的水龙卷散做万千雾气。   天光澄澈,雨水皆去。   阳光下,艳丽的桃花花瓣飘在半空中,傅回鹤抬手接住一片,看向于海天交接之际款款而出的女子,轻声一叹。   远远的,女子与灵蝶相对一礼,而后灵蝶对傅回鹤点了点头消失不见,唯余一团金色的光芒不偏不倚飞向不远处的海船,没入花满楼眉心。   女子含笑走近,肌肤若桃花的白,周身艳色却又不缺一分桃花的绯。   “傅氏时宜,见过族长。”   傅回鹤看向大片大片灼灼桃花盛开的桃花岛——在桃花岛最中心的地方,便种着当初黄药师自离断斋带走的桃花树。   “小世界天道虽与天同寿,但却受到规则层层束缚,一旦合道,永无摆脱之日。”傅回鹤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为何如此?”   桃花的计划绝非一朝一夕,她方才开花的时机太过巧妙,一瞬间爆发出的灵力也远超离断斋寻常花草之盛,可见此前桃花早就已经积攒足够了开花的灵力,却始终花苞含而不放。   思及之前灵蝶天道来离断斋时,桃花的主动出现和赠花之举,恐怕那时她就已经有了想法。   傅时宜抬手   拢了拢鬓发,笑容柔美,出尘脱俗:“族长,傅氏一族沦落至此,究其因果皆由天道一念而起。”   “当年种种,铭记于心,就此轮回,时宜心有不甘。”   “时宜自幼习得观星占卜之术,虽不曾有祖父那般占卜天道欲灭傅氏之能,但却在当年生死一际之时窥得自己的命运。”   傅氏族人各有各的风骨,也各有各的倔强,傅时宜也曾是傅氏嫡系最核心的弟子,傅氏嫡系族人之中占卜一脉最是神秘。   这一脉的继承者大多深居简出,自幼与星辰契文为伴,为族中大事祭祀占卜吉凶祸福。   若无当年惊变,傅凛接任族长之位后,她理应接替她的祖父,成为傅氏的三位长老之一,与傅凛一起成为新的一代,撑起整个傅氏一族。   傅时宜再度朝向傅回鹤盈盈一拜,眼中是与柔美艳丽外表截然相反的冷静坚毅。   “时宜理应化身为此间天道,将来族长重返苍山境,时宜定能助族长一臂之力。” 第48章 发表   黄蓉久不曾来桃花岛, 又见此时桃花开得如此艳丽远胜寻常,心中更加担忧黄药师安危,抢先跳上岛, 身影在花丛树影之间熟练几个穿梭, 眨眼便失去了踪影。   傅回鹤一看就知道这岛上每一棵树每一丛草都不是随意栽种, 就连方才靠岸的桃花岛码头都是奇门八卦的一角。   他当年在傅氏族地和藏书楼里见多了这样的东西, 但作为一个剑修,傅回鹤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不耐烦这些,抬手正要用灵气送自己和花满楼进去, 手臂却被花满楼握住。   傅回鹤侧首:“嗯?”   花满楼饶有兴趣道:“我想试试看。”   脸上竟然是一种傅回鹤从未见过的,像是面对什么十分感兴趣的东西似的跃跃欲试。   傅回鹤从花满楼虽然自持但仍旧露出一点想与摆阵之人一较高下的心思,心中顿觉可爱又好笑, 当即揣着手后退一步,做出时刻跟在花满楼身后不妨碍他的架势。   “那就看咱们花公子的了。”   花满楼折扇轻打, 唇角微勾:“跟丢了我可不会回头来寻你。”   傅回鹤挑眉,懒洋洋道:“若是同别人走, 丢不丢的不好说,但跟着花公子我可是熟门熟路,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谈何跟丢呢?”   花满楼手指轻动,折扇合起打了下傅回鹤的肩侧,笑道:“贫嘴!”   “在下可是字字肺腑,花公子不信便罢了,怎得还冤枉我呢?”傅回鹤凑上去轻轻笑了下, 下巴抵在花满楼的肩膀上侧了侧脑袋, “既然怕我跟丢, 那不如分我一只袖子如何?”   花满楼诧异这人不要牵手要袖子,还没问出声,就听傅回鹤幽幽道:“毕竟花公子这袖子看起来特别周正别致,正适合用剑断一截下来……”   花满楼当下没忍住笑出声来,却是真的分了这人一个袖子被轻轻捏着。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进了桃花岛的重重树影。   才走进来没几步,傅回鹤便见眼前四面八方全是小径,绕啊绕得看得脑袋疼。   虽然灵气汇于眼中便能轻松看破面前的奇门八卦,但身前表情认真侧耳倾听的花满楼显然玩得开心,傅回鹤便索性闭上眼,只两条腿跟着花满楼走走停停。   桃花岛的奇门遁甲之阵有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黄药师毕生所研奇门之术皆在于此。   花满楼幼时因眼睛不便甚少出门,家中为了解闷,特意搜罗了许多书籍给他。   最初时花满楼只能靠着触摸辨认雕刻凸起的字样,最后渐渐地随着他眼睛之外的感官越发灵敏,在读书甚至是书法丹青之流,都已然与常人无异。   也因此,花满楼的读书量之大,就连曾经慕名而去花家的几名老先生都自愧不如。   这其中,佛门梵经、奇门遁甲以及器乐音律,曾经是花满楼最感兴趣的方面,之后开始习得武艺,花满楼甚至专门钻研过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花家人都不敢轻易进出花七少爷的院子,生怕在里面转来转去磕碰到了哪里。   这还是花满楼第一次见到如此擅长奇门遁甲之人,对方还在一座岛上摆下这样的阵法,怎能不有技痒切磋之意。   傅回鹤沉下心神,将躯体交给花满楼,心念一转,竟试着朝另一个方向探去。   半晌,傅回鹤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花满楼手腕上的小莲叶也稍稍摆动了一下莲叶边边。   那日客栈之前,傅回鹤从未意识到在七情回归之后,他与种子结出的莲叶会心神相连,因着触欲解开时的尴尬,那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傅回鹤看见小莲叶就害臊,好几次都不着痕迹地扯着花满楼的袖子盖住小莲叶。   可就在他方才用灵力结合两个小世界的边缘时,却下意识地将灵力化成藕   丝模样的细线,灵气在那一瞬间竟然幻化成了莲花的模样。   这才提醒了傅回鹤,他与这颗种子之间的联系恐怕比他曾经自认为的要紧密得多。   之前他心神微动时小莲叶便会有所反应,方才傅回鹤无聊之下尝试心神进入小莲叶中,竟没想到轻而易举便换了一个视角。   ——说实话,当植物的感觉有点怪。   傅回鹤活动着手脚,能明显感觉到动作间被多少限制着,但身体内的灵力运转却比起往常要快上许多,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暖洋洋的,类似被和煦阳光晒着的舒适感,想来这应该就是花满楼因为契约而分给种子的己身气运。   傅回鹤当年几近灭世,虽然最终抽出剑骨撑起天地,力挽狂澜,但终究不受天地待见。在众天道的眼里,他恐怕看上去就像是个不讨喜的黑漆漆。   花满楼就不同了,性情温和,再加上花家与他本身平日皆与人为善,功德加身,还有这段时间傅回鹤叠加在他身上的天道馈赠,整个人金闪闪暖烘烘,贴着别提有多舒服。   也难怪离断斋里的花花草草没有一个不喜欢他。   傅回鹤心中默念自己就是一株什么都不懂的小莲叶,自我催眠之下心安理得地贴在花满楼手腕上困觉。   舒坦~   “嗯?今天这么会撒娇?”花满楼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笑意。   傅回鹤不太熟悉地抬了抬莲叶边边,懒洋洋地打招呼,无师自通地扭了一下。   ——反正七童又不知道现在的小莲叶是他。   花满楼虽然看不见,但小莲叶在他袖子里动,每一下都会顶起他的袖口,实在是太过可爱。   这样的小莲叶倒是有些像之前,而不是最近那种遮遮掩掩又心虚的模样。   花满楼嗅到鼻间传来的有别于桃花香气的另一种气味,应当是祭奠亡人用的香烛……脚下一转,花满楼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继续前行。   他轻笑一声,语气温和而清雅:“所以……既然开心起来了,不如告诉我你在偷偷藏着什么小秘密?”   在袖子里面正因为新奇动来动去的傅回鹤当即一僵,连忙醒悟过来捂住自己的花苞苞缩住不敢动了。   花满楼眉梢一动,眼角笑意更浓。   看来是真的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小秘密啊……更好奇了呢。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花满楼追问,想来应该是专心去破黄药师的奇门遁甲,傅回鹤松了口气,连忙抽出心神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不过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也足够傅回鹤弄清楚自己的花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睁开眼,神色有些复杂地瞥了眼花满楼的背影。   花苞自他七情归为之后结出,六欲每回来一条,花苞便会不受控制长大一分……换言之,与离断斋其他的植物相同,莲花种子靠汲取花满楼的气运发芽生长,开花也自然是因为种子对契约者最纯粹的情感。   只不过傅回鹤对花满楼的情感,显然便是曾经他最为头疼且竭力制止种子对契约者产生的爱情。   再换一种说法的话——   傅回鹤嘴角一抽。   ——恋爱脑种子竟是我自己。   啧,脸疼。   瞥了眼在花满楼袖口边缘若隐若现的小莲叶,傅回鹤闭上眼,实在不敢想象如今已经隐隐长大了一圈的莲花苞随着剩下五欲的解开,而越发藏不住的时候,花满楼会有的反应。   ……算了算了,先藏着。   能藏一天是一天。   傅白莲面无表情地开始摆烂。   就在这时,面前倏然一空,层层叠叠的树影退开,一大片纯白色的花丛铺开,中间簇拥着一处高高隆起的石坟。   傅回鹤视线一扫,便看   清上面所写的“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反手拉住了正欲往前的花满楼,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低声道:“此处便是黄夫人沉眠之地。”   花满楼自是猜到,却不解为何傅回鹤要阻止他。   傅回鹤略带深意道:“桃花的灵气皆聚集于此,咱们还是不要打扰黄岛主一家团聚为好。”   黄药师的执着皆在冯衡,桃花扎根桃花岛上灵气汇聚于这里,想必在这一年内都忙着重塑黄夫人的躯体,若黄药师自黄蓉处知晓傅回鹤不请自来的消息,很快便会意识到一年之期已到,岂有不第一时间赶来这里的道理。   果然,几息之后,黄药师与黄蓉的身形相继出现在附近,黄药师还未来得及与傅回鹤见礼,便因为听到石坟中轻微的动静而面色大变,连忙快步走了进去。   他身后的黄蓉因为黄药师年轻了十几岁的容貌身形尚有神情恍惚,但见父亲急匆匆前去母亲坟内查看,也担心是否有什么事情发生,连忙跟了上去。   父女进去之后不久,黄蓉难以抑制的惊呼声便传了出来——   “娘、娘亲?!”   ……   桃花岛中除却桃花,梅兰竹菊这等雅致之物自然也是不缺。   而黄药师最用心雕琢的地方,当属桃花岛岛主的居所。   竹林幽静且气味清新怡人,正适合居住,黄药师的院落外便是这么一片竹林,而此时他正与花满楼对坐竹亭之中,各自凝神在竹桌上的小石子间,轮流伸手过去移动几颗。   面色都甚为认真专注。   黄蓉自厨房探出头来看了眼竹亭的方向,而后轻哼了一声,粘着冯衡坐下,娇声道:“娘,你看爹爹!一天到晚净想着奇门遁甲,都不陪陪咱们。”   冯衡笑容娴雅地揉了揉女儿的双手,她对这个不仅已然长大成人,甚至已经做了母亲的女儿心中满是愧疚疼爱,柔声道:“我还从未见过有旁人与药师能如此投缘。”   黄蓉闻言想了想,的确,自家爹爹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对真正有本事且性情不错的人,自家爹爹虽会礼遇三分,但也不至于如此投缘,这位花公子真真是头一个。   但娘亲才刚刚醒来,爹爹再怎么沉迷奇门遁甲,也该多陪娘亲才是!   黄蓉正要说什么,便听冯衡的声音轻轻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你爹爹恐怕只觉得当年之事是他对不住我,此时心中正别扭要如何开口才好,便再给他些时间罢。”   黄蓉一愣,而后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就见那张秀美文静的面容温婉而笑,眼中闪动着聪慧明澈的光。   少女时期的黄蓉活泼机敏,生得一张七窍玲珑心,原是自此而生。   黄蓉当下便笑道:“原来爹爹从前看我逗趣作怪又拿我没办法时叹的气,都是和娘亲有关呀!”   ……   傅回鹤背靠着桃树,远远看向竹亭里的两人,见两人切磋完了奇门遁甲之术,竟又拿出玉箫古琴,不由叹了口气。   傅时宜的身形悄然在他身边显现,轻笑道:“我竟是未曾想到,以花公子的性情,竟然会同药师脾性相投。”   傅回鹤懒懒道:“七童那是没见到黄药师岛上那些被切了舌头的仆人,若是见到了,恐怕多少会扫了兴致。”   黄药师偌大的桃花岛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么零星的几人,岛上做活的仆从都是黄药师自岛外抓来的大恶人,切了舌头又废了武功,终身困在桃花岛永不得出。   傅时宜一想也对,便心念一动,引得那些哑仆躲开了些。   “花公子难得雅兴,还是莫要扫兴为好。”   傅回鹤却道:“七童未必不知道黄药师的为人,只是不明他人经历,不辨他人善恶罢了。他与黄药师此时相交,两人不谈朋友之   谊,只论奇门遁甲音律之妙,亦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傅时宜默然半晌,而后浅浅笑开:“族长的确十分了解花公子,难怪方才在迷踪阵里明明近在咫尺,却还要以莲叶之身亲近。”   傅回鹤一口气岔开,连连咳嗽了两声,摆手道:“这话你可不能在七童面前说,知道不!”   “唔,我尽量。”傅时宜唇边笑意越浓,眉眼间的艳丽也越发逼人。   竹亭之中,玉箫的声音先行呜咽而出,时而低吟婉转似闺中密语,时而高昂吟唱若昆岗凤鸣。   古琴的声音悠扬随行,带着温和恬静,诉说着万物美好的舒软安逸,像山间的泉水轻轻拍打圆润的溪石,清凌作响,又似清风拂过竹林桃花,韵味轻吟。   两方声音并无比试压倒对方之意,而是相和而起,并奏齐鸣。   紧接着,琴音一转,七弦的语调叙述出人生的波折与岁月的流逝,带着一种轻轻的惆怅与洞悉尘世的茫然,将人的心神径直朝下拖去。   花满楼的琴声中揉进了内力!   “嗯?”傅回鹤直起身子,皱眉看向花满楼的方向。   傅时宜却是指尖微动,眸中略有几分惊疑。   她此时已是此间天道,尤其对自己本体扎根的桃花岛掌控最为强势,她清晰的感觉到……桃花岛上的灵气正在不由自主地朝着花满楼的方向涌去。   黄药师似乎从花满楼的状态中猜到什么,萧声也同时一转,一首碧海潮生悠扬而出。   没有夹杂内力,只是单纯的凝聚了黄药师多年观海观世对潮起潮落感悟的曲调,呜呜咽咽着道尽世间苍凉与红尘欲望起伏。   花满楼手中的琴停下了。   他的耳边萦绕着碧海潮生的萧音起落,手中忽然翻出一方玉盒,取出一截青玉色的竹节来。   傅时宜认出那东西是什么,当下看了眼身边的傅回鹤。   傅回鹤虽面色微动,却并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而是就这么静静凝视着花满楼,仿佛支持他去做所有想要做的事。   花满楼的手指一寸寸划过青玉竹,直到指腹熟悉青玉竹上的每一寸凹凸起落,每一道蜿蜒线条,而后并指做刀,灵力吞吐间在这截青玉竹上落下第一刀。   ……   随着花满楼手中之物的逐渐成型,黄药师的萧声停下,人已经远离竹亭,退居至冯衡黄蓉身侧护住妻女。   竹亭上空乌云滚滚,天雷之力在其中蓄势待发。   傅时宜皱眉道:“这天雷……”   她已然成为此间天道,却仍旧有种对天雷之力无从下手的无力,也不知究竟为何。   傅回鹤却像是知道她的困惑,轻声道:“它不服你。”   傅时宜眼中冷芒一闪,淡淡道:“明白了。”   只是不服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天道?那自是再好办不过。   打到服便是。   但现在……   傅时宜问:“族长不打算出手吗?”   傅回鹤想了想,缓缓道:“先让他试一试。”   “七童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既然选择了在这种时候炼器,甚至引动灵气入器,应当有自己的想法。”   傅回鹤袖中手指微微摩挲。   ——如若不成,总还有他在。   ……   花满楼挺直腰身坐于竹亭之中,似乎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手中笼罩在灵雾之中看不真切形状的青玉上,竹亭之上的天雷轰鸣蓄势待发,蕴藏着将所过之处夷为平地的可怖威压。   最后一刀。   花满楼的额间已然沁出汗水,从始至终舒缓的眉心也微微蹙起。   随着灵力从青玉竹上抽走,花满楼的面色苍白了一瞬,桃花岛上大量的灵力也随   之疯狂涌入他手中成型的灵器。   乌云朝着违反规则之物咆哮威胁着,一道天雷直冲竹亭而下!   花满楼放开手中笼罩在灵雾中的灵器,面上流露出笑意。   冲天的剑意凭空凝聚,直直迎着天雷而上!   ……   原本遮蔽天空的乌云天雷被冲天的剑气霸道又不讲道理地直接劈散开来,呜咽了两声后消散在天空中。   “虽不曾执剑,但是花公子却握着世间最锋锐、最一往无前的神兵利器。”   傅时宜认出那是鹤鸣剑的剑气,是身侧傅回鹤的剑意。   “他真的才开始修行不久吗?”   傅回鹤虽不知花满楼是为何能做到如此,面上的神情却满满写着与有荣焉:“是啊,厉害吧?”   “实在是了不起。”傅时宜看着朝向这边走过来的花满楼,笑了一下,施施然道,“我去和天雷聊一聊,回见。”   “别打太狠,回头天雷太弱你在其他天道面前面子上也不好看。”傅回鹤叮嘱了一句。   傅时宜笑如桃花晏晏,全然看不出是要做出趁天雷伤要天雷命之事的模样:“嗯,知道了。”   花满楼走过来时,桃花树下只余下傅回鹤一人。   傅回鹤正有些好奇花满楼入道以来便急着要练的灵器是什么,又是如何融入了他的剑意进去,正想看看,却见花满楼后退一步将东西藏在了身后。   傅回鹤:“?”   花满楼轻笑道:“傅老板,要不要做个交易?”   傅回鹤:“。”   这话他还是头一回从除了他以外的人口中听到。   傅回鹤也笑了一声,慢悠悠道:“花公子想要同我做生意,可得拿出让我心动的物件来掌掌眼才是。”   花满楼动了动唇,抬手捂了捂自己跳的很快很快的胸口,而后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手心中灵雾缭绕的物件递到傅回鹤眼前。   静静躺在花满楼手心的,是一柄长杆青玉烟斗,烟嘴处光滑圆润,细长的烟杆上保留了原本青竹的脉络,同时雕刻着隐隐流转灵光的莲纹,有叶无花,虽线条光滑流畅,却暗藏着锐利锋芒的剑意。   这是一杆只要看到,便能知晓雕刻之人雕刻之时所想之人是谁的烟斗。   傅回鹤深深凝视着面前的青玉烟斗,良久不语。   好半晌,他启唇,声音低哑中带着缱绻的滋味,眉眼间笼上温柔:“花公子想要换什么?”   花满楼轻声道:“想看看你,一眼就可以。”   桃花艳丽地盛开在两人上方,一阵风拂来,便有片片花瓣夹杂着一两朵桃花翩然而下。   傅回鹤倾身靠近花满楼,笑道:“那花公子介意先验货吗?”   花满楼像是被人看透了心思,微微侧了侧脸,面上染上绯色。   傅回鹤的手指勾了青玉烟杆在手中,用微凉的烟杆轻轻缓缓地划过花满楼的手心,悠悠慢慢地,却搅出了花满楼心中的一池波澜。   身子向后靠了靠,抵在桃花树上,傅回鹤侧脸抽了一口烟,略略抬首,轻轻袅袅的烟雾自他的唇间轻逸而出,宛若有灵一般缠绕在花满楼的身周,掠过他的发丝脸颊,最终亲吻他的双眼。   花满楼眼前微光亮起,抬起眼眸,就见满目灼灼桃花前,姿容绝绝的男人轻靠在桃花树间正含笑注视着他。   此情此景,一如二人相识不久时的那场美梦。   傅回鹤似笑非笑地看着花满楼,疏朗的眉目间带着岁月沉淀的散漫轻傲,然而那双本应冷酷苍凉的灰蓝色眸子里,却缠绕流转着独属一人的缠绵温柔。   他再度侧首咬住烟嘴,微微勾唇,而后慢慢吐出一口烟。   桃花恰如其时地被风拂落枝头,在烟雾与   桃花交映而落之际,傅回鹤眉目微动,再度靠近花满楼,侧首在他耳边慢条斯理道:“花公子对看到的……可还满意?”   曾经疏淡若谪仙的冷白玉,终于被染上了红尘色。   花满楼面上一派矜持温和,微微笑道:“嗯,好看。”   耳朵尖却染上了比桃花还要艳丽的红。 第49章 发表   饶是傅回鹤之前也未曾想到, 冯衡的魂魄竟然没有进入轮回,而是一直留在桃花岛上。   因为多年执念停留,在石坟中浑浑噩噩失去意识许多年, 在桃花的灵力重塑她的肉身之后, 冯衡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重生。   一行人在桃花岛停留了几天,黄蓉挂念襄阳情况, 冯衡也想前去看看女儿如今的家庭。   于是在黄药师三人准备动身前往襄阳后, 傅回鹤与花满楼也回了离断斋。   走之前傅回鹤特意去看了眼小龙女那边的天山雪莲, 那雪莲也不知同杨过互相看不顺眼,一人一花可谓是明里暗里互相使绊子。   只不过傅回鹤发现杨过身上的气运却自愿分出了不少喂给了雪莲,只觉得看不懂这些小年轻的口是心非。   完全没发现自己在感叹口是心非的时候,花满楼的面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   花满楼到底心思细腻些,笑道:“杨少侠年幼颠沛,虽好不容易得了孙婆婆与龙姑娘的收留,但龙姑娘性情冷淡, 难免会让敏感的少年郎心中惴惴不安。雪莲这样闹腾着反而让龙姑娘与杨少侠师徒二人相处更自在了些,也多少减轻了杨少侠的局促。”   所以杨过是真心喜欢那盆开花开得像白菜的天山雪莲,每日里除了和雪莲语言不通的拌嘴吵架, 雪莲的晒太阳浇水和松土逐渐都全由杨过一手包办,小龙女这个养花人倒是每天只需要摸摸雪莲的花瓣,同雪莲相处玩一玩便好。   傅回鹤见雪莲在这边长得滋润,便由着它去,左右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到时候再来接它回去便是。   然而就在两人前脚回来, 身为小世界天道的傅时宜就拎着雪莲后脚也回了离断斋。   “花公子今日不在?”傅时宜四下看了看, 没看到花满楼, 便随口问了句。   “查账去了。”傅回鹤瞥了眼在傅时宜怀里蔫了吧唧的雪莲, 扬了扬下巴,问道:“说罢,它做什么了?”   原本灵力纯净的天山雪莲上多出一丝血色,这东西傅回鹤眼熟得紧,正是当初荆棘种子因为石观音的杀孽而染上的血债。   先不说小龙女与杨过性情都非嗜杀之人,雪莲与他们两人充其量也不过只能算是代养,并非签订契约,怎么会染上血债?   傅时宜被那句查账震了震,而后眼神复杂地看向傅回鹤道:“族长,以后的交易……还是下手狠一点吧。”   已经开始被自己的族人暗示贫穷的傅回鹤:“……说正事。”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傅时宜弹了弹雪莲的叶子,轻笑道,“它动手有分寸,没要人性命,只是把人阉了,过后还记得用灵力吊了命,问题不大。”   傅回鹤足足反应了好半晌,而后视线缓缓落在害羞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雪莲上。   明明是朵最起码看上去纯白洁净的天山雪莲,做事怎么……这么……   侧首抽了口烟平静了一下心情,傅回鹤慢慢开口:“怎么回事?”   “说来也不怪小雪莲,它心智才开,对亲近的人总是依赖些,之前孙婆婆险些身死它硬是开了花救人,此番龙姑娘险些遭人玷污,小雪莲恰好便在龙姑娘身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是下手没轻重了些,回头好好说说便是。”   小雪莲像是同傅时宜一唱一和似的,稍稍挺直了一下身板,乖巧又讨好地朝着傅回鹤点点叶子尖尖。   “对了,尔书成年期不是需要天山雪精嘛?我今天去接小雪莲的时候,见它已经隐隐有凝聚的趋势了,只是灵力还差了些,回来离断斋里养着正好。”   小龙女的生平傅回鹤自然是清楚的,这么一说他很快就知道雪莲阉、伤了的人是谁,想了想,道:“那道士也算是气运者,后续更是与不少百姓性命相关,规则判定之下   ,若是那些本应该活下去的人死亡,这份孽债难消。”   傅回鹤最头疼的就是同战争扯上关系,动辄便是数以千计的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傅时宜摆摆手道:“无碍,那道士虽日后不能人道,但性命武功尚在,全真教向来擅长同人灌迷魂汤,说不得没了念想之后,那道士还能一心向道呢。”   傅回鹤:“……”   行。   天道都这么看得开,他这个本应该理亏善后的又什么可说的。   但不管怎么样,雪莲还是要好生教导一番,离断斋的花草不得随意对凡人出手是规矩,这次有傅时宜替雪莲抹平,但下次可就未必了。   “再说了,前几日我去了小天道们的聚会,也学了不少东西。”傅时宜想起那些形形色色性格各异的小天道们,眼角笑意越浓,“有些规则并不是我们先前想的那么不可更改,只不过天道们大多时候都会选择顺应遵守规则罢了。”   “小世界本身的灵力越强,愿力越盛,孕育出的小天道力量便越强,而这样的小世界同本源世界便有些相似,都是天道强势而规则稍弱,这其中能钻的空子便多得很了。”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小天道会同意与离断斋合作,因为离断斋给气运之子或是大气运者带来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可以吸引更多的愿力,从而让小天道的力量更胜一筹。”   “天道和规则,乍看是相互共存,实则此消彼长,暗自较着劲呢。”   ……   送走傅时宜,雪莲也被拎到回到后院乖乖面壁思过。   傅回鹤躺在前堂的贵妃榻上,袅袅烟雾在长桌边轻轻缓缓地散开。   良久,傅回鹤垂在旁边的手指在榻边轻点了几下,身形在灵雾遮蔽中消失在离断斋。   ***   临安府小楼里,花园里的一株蕙兰动了动叶片。   傅回鹤烟斗中的灵雾越过栏杆缠绕在兰草的叶片间,浓郁的灵力充满着诱惑。   “住在这这么久了,真的不想出来谈谈?”   傅回鹤的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脸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那株好似平平无奇没有丝毫灵力波动的兰草。   那兰草是之前街坊邻居送过来的,说是买来之后没养好,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花满楼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救起来,那几日浇水时都格外小心。   兰草的叶子抖了两下,一个黑乎乎的圆润润的小团子小心翼翼的从兰草叶子后面探出来,细细的胳膊腿倒是长得有些像之前的金色毛绒球,只不过这一只看上去倒是更又圆又好捏的模样。   “你要谈什么?”小黑团子的声音细细的,一双小豆豆眼警惕又好奇地看着傅回鹤。   它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谁,最近这几年,小天道们聚会的时候总会提起离断斋和这个男人,所以当它第一时间发现这个男人居然将离断斋长时间和自己的世界相连时,小黑团子几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只不过暗地里观察得久了,小黑团子大概看出傅回鹤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充其量也就是因为花满楼的缘故多做停留,除了那次买扇子的事,倒也没做出太出格的举动。   小黑团子想了一下,从兰草花盆里跳出来,沿着栏杆一路滴溜溜滑到傅回鹤面前。   傅回鹤在小黑团子快滚过头的时候还好心伸出手拦了一下。   小黑团子在傅回鹤身前的桌面上坐定,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而后一板一眼,很是认真地说:“离断斋的灵力远超我的世界,你更是比我强出太多,如果你是想带走花满楼,没必要同我说的。”   小黑团子所说的带走,同花满楼时不时与傅回鹤离开前往其他小世界不同,而是傅回鹤将花满楼这个人彻底从这方小世界带走,自此花满楼便不再受此方小世   界规则的束缚,不必同凡人一般轮回往复,而是同傅回鹤一样不老不死,跳出世界之外。   但花满楼在这个小世界里,便是无故消失,自此了无痕迹,之后哪怕可以再次回来,也不能久作停留,不能与此间世界的凡人有过多交集,所过留下的痕迹很快会被天道抹去,只能做一个最淡漠的过客。   自此漂泊无根。   傅回鹤含笑倒了一杯茶水,而后手指在杯沿一点,浓郁的灵力注入其中,茶水顿时变成了淡金色。   他将茶杯推到小黑团子身前:“尝一尝?”   小黑团子看了傅回鹤一眼,小小的圆滚滚的身体定定坐在原地,细胳膊细腿愣是做出一番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傅先生,我们是在很严肃的谈谈。”   傅回鹤险些没忍住笑意,侧了侧脸颊才忍住了嘴角的勾起。   没想到这方小世界化身成这么可爱的一团,性格居然是个小古板。   “嗯,好。”傅回鹤抬手遮掩了一下唇角,努力让自己面对小黑团子时的表情严肃,“那我们来谈谈七童的问题。如果我有想要带他走的想法,也不会等到现在,不是吗?”   小黑团子道:“但是你教了他引气入体,还让他的身上多出了那么多其他世界的天道馈赠。”   顿了下,又补了句:“还有一道本源世界的力量,这让我很不舒服。”   对于小黑团子来说,就像是自己家里多了一头随时可能咬团子的老虎,哪怕养老虎的人再温和无害,老虎本身的存在就足够引起忌惮。   傅回鹤的语气悠悠慢慢:“但你的世界里有了这些力量的存在,哪怕是其他本源世界的天道,也不敢低看你多少,更别提小世界外虎视眈眈想要吞噬小世界的深渊了,不是吗?”   小黑团子愣了一下。   似乎是傅回鹤说到了它并没有想到的角度。   寻常的小世界里,哪里会有这么多来自其他天道的馈赠,之前小黑团子觉得这是一种侵入,但换个角度,也完全可以理解为这是它与其他小世界的友好往来。   ——其中一个还是本源世界。   这……   傅回鹤看出小黑团子态度的松动,趁热打铁道:“而且离断斋的存在可以无形中给你的世界提供充裕的灵气,这对你来说应当是十分有利的条件才是。”   哪怕只是离断斋无意间溢出的一些灵气,在如今的末法时代也算是极其难得了。   这些小天道自本源世界衍生出来之后,便需要自给自足,如果不是灵气对它们而言诱惑过于强大,小黑团子也不至于专门找了傅回鹤不在的时候,来蹭花满楼身上的灵气。   如今临安府小楼的后院里还多了几盆离断斋的花草,整个院子都笼罩在淡淡的灵雾之中,可以说是再舒服不过的地方。   小黑团子的细长胳膊动了动,无意识间做出了一个类似搓手手的动作。   傅回鹤唇角一勾,表情真诚中带着一丝忧伤:“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族,都对养育自己的世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情感,我的事你应当听过,我已经没有了家,所以就更不想让心爱的人也同我一样,七童很爱他的家人和自幼长大的世界,我……”   小黑团子的坐姿顿时变得有些局促。   过了一会儿,它小声道:“可是你离开苍山境之后也过得很好啊……”   “怎么会呢?故土难离,离开苍山境之后,我可是千百年来都日思夜想,思念万分呢。”傅回鹤垂眸低笑着回答。   ——日思夜想着,有朝一日回去苍山境以解心头之恨,胸中血闷。   “是、是这样的吗……”小黑团子的豆豆眼飞快眨了好几下,“抱、抱歉,我不太懂人类的情感,我以为一个人消失在世界上,不过百年就不会有痕迹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的。”   傅回鹤闻言,沉默了良久,缓缓道:“对我们而言时光转瞬,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我的伴侣在这个世界的牵挂有很多,这里是他的家,我希望他可以如同常人一般,在这个世界经历岁月流逝,哪怕是容颜衰老,生死离别,这都是他原本理应拥有的东西,我没有资格、也不想贸然剥夺它们。”   “况且对于他的家人而言,百年便是一辈子,他的消失将会成为他家人心中此生难解之痛。”   “或许我终有一日会想要将他从这个世界带走,但至少不是现在。”   小黑团子扬了扬圆润的小身子,看着傅回鹤道:“但你还想治好他的眼睛,对吗?”   “你很清楚,花满楼双目失明为世界规则所限,如果你不想让他脱离这个世界,就不能出手消去他身上禁锢的世界规则。”   “可我不仅仅是离断斋的店主,我也是离断斋的种子。”傅回鹤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承认了他就是花满楼契约的种子,“离断斋的种子发芽之后可以实现许愿者的愿望,千年来,多少世界的气运之子缺憾得以圆梦,没道理七童便不可以。”   “可是他没有付出代价就带走了种子,这并不算是规则承认的交易。”小黑团子显然在这点上早有准备。   从前小世界的规则默许了离断斋交易,是因为离断斋在圆满了气运之子的某种愿望之后,总会从气运之子身上取走什么,这样一来,在规则限度内便能达到平衡。   但花满楼与离断斋当初的交易显然并非如此。   傅回鹤眉梢微动,侧首吸了一口烟,轻轻呼出雾气:“好说,稍后我会同七童补齐交易的‘代价’。”   小黑团子动了动身体,没吭声。   它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傅回鹤不动声色,继续道:“以后你可以住在小楼里,作为这方世界的天道化身,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完全可以向我们开口。”   “小楼里的灵气虽然比不上离断斋,但长久以往,你的灵力一定能远超其他相同本源世界衍生小世界的天道们。”   “对了……”傅回鹤似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道,“你们小天道们聚会不是经常都会比一比今年又长大了多少么?到时候,你一定会是长最快最圆润灵力最充满的那一个。”   小黑团子被傅回鹤说的心动不已,虽然坐姿仍旧很是矜持,但眼睛里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冒出小星星。   “真、真的吗?”   “而且,我如果以后想找你帮忙,你会不收取代价帮我?”   “嘘。”傅回鹤抬起食指抵在唇边,微微笑道,“有些事情,可别被规则知道了,要知道……你变强了,它就被削弱了,对不对?”   小黑团子在桌面上没忍住蹭了两下,然后吞吞吐吐道:“我,我要回去想一下!”   而后一溜烟冲进花园的那盆兰草里。   傅回鹤垂眸看见缩小成一个小黑点的小天道在兰草盆栽里面兴奋无比地蹦来跳去好半天。   过了好一会儿,小黑团子才又恢复成方才的大小,矜持地跳上桌面来,咕嘟嘟吸溜光了茶杯里灵气浓郁的茶水,大声道:   “好,成交!”   “只要你能瞒过规则,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你违规交易的事!”   傅回鹤眼睑微垂,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面上淡淡的笑意笼罩在轻薄的烟雾之中:“怎么能说是违规交易呢?我离断斋做生意,向来光明正大,再没有比这更本分正经的交易了。”   ***   花满楼查完临安府的铺子回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擦黑。   傅回鹤正躺在二楼的躺椅里假寐,尔书也敞着肚皮在桌面上睡得安   逸。   伸手挠了挠尔书的小肚子,花满楼察觉触手温度温热,这才放下心来。   现下已是初冬,这么躺着睡觉总是容易着凉的。   “回来了?”傅回鹤睁开眼,眼神清明,轻轻叹息,“总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花满楼轻咳了一声,自从那日桃花岛之后,傅回鹤说话越来越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但这人说话的表情语气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直白,半点没有旖旎的意思。   “才不过出去了两三个时辰罢了。”   “都两三个时辰了,下次你出门,还是把我缩小带着好不好?”傅回鹤抬手撑在桌面上,笑吟吟道,“我还没见过花七公子打算盘是什么模样呢。”   花满楼侧首,笑道:“临安府的账簿可用不着算盘,很枯燥的。”   花满楼到底是花家的七公子,既然他常在临安府,花家在临安府的产业也大多由他督查,花家名下生意牵扯甚广,从前就出现过钱庄私印假银票的案子,按时查账还是很有必要的。   “那,我想和花公子再做一个交易,不知道花公子感不感兴趣?”傅回鹤抬手抚了一下花满楼的鬓角,手指尖微微卷了下柔软的碎发,“外面下雪了?”   “是有些小雪花,不太冷。”花满楼只当是这人想要礼尚往来桃花岛的那次交易,无奈笑了下,温声道,“好吧,傅老板请说。”   当初傅回鹤酒醉后将自己的种子同意契约给花满楼的那一日,两人也是这般坐在二楼,隔着桌子含笑相对。   彼时春日阳光晴好,如今冬日微雪飘飘。   傅回鹤的手缓缓握住花满楼的手,手指尖触碰到花满楼腕间长出小莲叶的种子。   抬眸看进花满楼暗淡无光的眼眸,傅回鹤轻声道:“花公子可愿意用自己的半副身家,换得一颗离断斋的莲种?”   “倘若种子发芽,花公子便可实现一个愿望。”   花满楼骤然紧握住傅回鹤的手,胸膛处因为情绪的牵引剧烈地跳动着。   “你——”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问什么,该说什么。   或许在他人看来,花家七公子名下的半成财富足以惊人,但这仅仅不过只是花满楼名下的资产罢了——   若是让花家人知道花满楼的眼睛有希望可以重获光明,莫说只是花满楼名下的一半资产,哪怕是整个花家的一半家底,花家也断然不会犹豫半分。   一直在兰草花盆里偷听的小黑团子终于明白它之前隐约感觉到的不对劲在哪,气哼哼地直跺脚。   按照花满楼带走离断斋种子时候的规则来看,离断斋收取的明明是契约者身上的某种代价,但是现如今离断斋对其他客人也开始收取金银之物,傅回鹤在这种时候美其名曰补齐之前的交易代价,根本就是偷梁换柱!   ——还偏偏真的寻不出错处来!   ——奸商!果然是奸商!!   花满楼缓缓松了松傅回鹤的手,眼角微红,声音中带着略微颤抖的坚定:“我愿意。”   傅回鹤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花满楼的手背,轻笑道:“如君所愿,契约达成。”   心神一动,小莲叶也贴在花满楼的手腕上蹭了蹭。   傅回鹤眨了眨眼:“今晚要去离断斋留宿吗?”   上一瞬还在说契约,下一句就跑去了留宿,花满楼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嗯?”   傅回鹤悠悠道:“离断斋有最浓郁的灵气,最好看的花草,最清澈的湖水……”   花满楼回过味来,微一挑眉:“哦?”   他不由促狭道:“那最清澈的湖水上有没有最好看的小莲花?”   傅回鹤的视线扫过小莲叶藏着的花苞,面上划过一丝心虚。   “湖水里没有小莲花,但是有最好看的我。”傅回鹤眼眸一闪,自夸地理直气壮,语调一转道,“美色当前,花公子只想着小莲花,难道花公子几次的夸赞都是不走心的吗?”   花满楼被傅回鹤反将一军,笑出声来。   心中却在想,某朵小莲花真的是越来越不好欺负了。   傅回鹤的手指慢慢插入花满楼手指间,掌心相抵,指腹自掌纹摩挲到花满楼的手腕脉搏处。   “七童。”   “嗯?”   “我只是想,将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送给睁开眼睛的你。” 第50章 发表   花满楼似有所觉般睁开眼睛, 眼前仍旧是黑暗一片,但身前却传来扑簌簌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听上去不太像是鸟儿或是花草,反而有些像是……   花满楼抬起手, 一点轻盈的触感落在他的指尖。   刹那间, 星星点点的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花满楼愣怔在床榻边,低头,看到了自己穿着衣服的颜色, 看到了自己的手指, 也看到了……落在他指尖的栩栩如生的白色纸蝶。   花满楼坐在房中一动不动。   许久,他静静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抬起手,轻轻碰触到自己的眼角,指腹微颤。   纸蝶扑扇着翅膀从花满楼的指间轻盈而起,绕着花满楼的肩膀转了一圈,撩起一缕花满楼散在肩头的发丝,朝向门外示意着。   ……   花满楼来过离断斋许多许多次,他知道这里前堂、回廊、每一扇神秘门的位置,以及后院那片湖泊和院中静立生长的花草。   他知道离断斋常年笼罩在淡淡的灵雾之中,但他也知道这里没有四季轮转唯有昼夜更替,只偶尔灵气浓郁时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他知道这里养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兽,尾巴很长,毛毛蓬松,生气的时候炸开来就像是一个小鸡毛掸子;   他知道这里的花花草草都各自有各自的性格,若是有缘, 他或许还能得知它们过去的故事;   他知道这里的主人喜欢躺在湖水里心跳呼吸皆无的睡觉, 两次都吓了他好一跳;   他知道这里是将来会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小莲花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   他还知道——   花满楼大跨步走到门边, 抬手拉开房门,在一片夜幕静谧星河低垂中,看到了随意坐在湖边的傅回鹤。   ——这里有他喜欢的人。   ——最喜欢。   尔书躲在大榕树后面身边是各种各样挤着的花花草草,只不过每一个都在试图从旁边探出脑袋来偷看。   虽然离断斋素来有昼夜之分,尔书从出生就在离断斋,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离断斋的夜空中出现星月交辉的盛景。   自湖水中蒸腾而起的灵雾袅袅流转在暗下的夜色之中,抬眼遥不可及的高空溢出一片清寒,繁星悄然无声地挂在天际,随着白玉一样的圆月缓缓慢慢地移动着,萦绕出朦胧的星月光辉。   傅回鹤换下了常年的素衣白裳,一袭深紫直襟长袍,袖口拢着玄银二色,依稀能辨认出似乎是一种符纹。素来披散着的霜白色长发被发冠束起,只额前留下些许碎发垂落,随着灵雾飘荡扬起又落下。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手臂自然垂下,手中的青玉烟斗还飘飘悠悠着溢出烟雾。   傅回鹤见花满楼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从善如流地换了一个姿势,微微侧了侧脑袋,露出一丝笑容:“好看吗?”   “好看。”花满楼笑了,眸中好似映出夜幕,亮若繁星。   花满楼从未见过这样的傅回鹤,这样穿着打扮的傅回鹤身上那种散漫的冷漠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持自矜与贵气雅致,比起从前谪仙一样的出尘美人样,现在在他面前的,倒像是高高在上的尊贵仙君,垂眸勾唇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欲感。   花满楼垂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   ——确实好看。   傅回鹤从之前便看出花满楼的一些小心思。   温润如玉的花七公子并不是对什么都淡淡温和的模样,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但分外珍惜他用眼睛所看到的“美”。   而傅回鹤并不在意做花满楼眼中永远不会被超越的那份“美”。   花满楼在傅回鹤身边坐下,低下头伸出手,触碰到熟悉的触感,是平日里   再熟悉不过的柔软草地。   手指微动,花满楼抚过傅回鹤落在身边的衣袖。   他曾经在傅氏在族地里见过这样的咒纹。   傅回鹤知道花满楼认得出来,于是笑道:“这身衣裳是傅氏少主祭祀时候穿着的法衣,一层又一层的麻烦得紧,我也并没有穿过几次。”   这件灵丝制成的法衣曾经是傅回鹤以为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当年的傅凛走上最后一程的时候,穿的便是这件衣裳——只可惜这件法衣早已经在天雷之下化为灰烬,如今也不过只是傅回鹤凭借着当年的记忆用灵力幻化而出罢了。   “很适合你。”花满楼轻轻一笑,“做它的人一定心中满是你,所以才会连每一处针脚每一寸符咒都结合的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一道道带着些许凉意的风拂过湖面,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枝影婆娑间,各色的星星点点自后院的花草身上逸出,大片大片灵动的光,在草丛中上下漂浮着,应着天上缓缓流转的繁星,就像是星星坠入人间。   三三两两,忽高忽低,娇俏又飘忽,像是一群不知疲倦只有快乐的精灵。   纵然花满楼曾经在梦中见过傅氏族地的恢弘大气,见过桃花堡的美轮美奂,也不由得为眼前朦胧迷离的景象微微屏住了呼吸,手指收紧。   傅回鹤的手指滑入花满楼指间缓缓交握,笑道:“抬头看。”   花满楼愣了一下。   不仅仅是花满楼抬头看向星月同辉的夜空,就连尔书和其他许许多多开了灵智的花草都齐齐抬头看去。   耳边听到傅回鹤的声音轻缓而出:“这些星星是曾经离开离断斋的族人轮回之后的命数,他们有的璀璨夺目,有的安稳平和,有些在漫长的岁月中短暂同之前的故人相逢,有些则抛下了过往重新开始一段又一段的人生。”   自明了真相,剑断建木祭天之后,傅回鹤便从来都是一身素白,除却他本身对无见无感无欲无求的淡漠之外,更多的,是他的确存着一种为傅氏族人哀悼的意味。   只是现在,因为身边的人,傅回鹤看到了未来,也接受了未来。   他想要向前走了。   同万千的族人们一起。   同花满楼一起。   原本沙沙作响的大榕树也安静下来,枝条侧开到一边微微仰着,似乎也在凝视这片星空。   一旁的杏树动了动枝丫,飘落几片落叶。   夜空一望无垠,星月流转间,这片浓郁的墨色延伸开来,朝着远处、深处流转着。   月光牵引着星,牵引着风,牵引着花草逸散出的各色星星点点,在树影中轻移脚步,相伴走过曾经的岁月,迎向未来的旅程。   微风轻轻,两人在天地之间越靠越近。   傅回鹤收回目光,凝视向身边的青年。   忽而,傅回鹤放开握着花满楼的手,指腹抬起触碰到花满楼的唇角,而后轻轻吻了下来。   月纱轻柔,星光灿烂。   ……   “七童,我可以将属于你的那颗星星,也放入这片星空吗?”   ***   花满楼在离断斋停留了三天,在傅回鹤确定花满楼并没有因为骤然复明而出现什么问题之后,这才放了人。   花满楼无奈地抱着小耳报神尔书回到小楼,准备给远在各地的几位兄长写信,顺便……他放下笔,有些犹豫是先行回家,还是再陪一陪阿凛,等到过年前……   “老傅说这两天他要去看看其他种子的情况,花公子留在临安府也不没什么事,不如回去同父母团聚。”尔书嘿嘿笑了两声,“顺便把我也带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真的?”花满楼伸手过去挠了挠尔书的小下巴。   尔书舒服地抬起下巴,尾巴甩来甩去:“真的啦!他这几天估计要连续奔波好几个小世界呢,他才不舍得让你跟着一起,累都累死了。”   花满楼虽说已经引气入体,大小也算是一个修士,但修为毕竟尚浅,比不得傅回鹤的身体强悍,每一次破开小世界壁垒对花满楼而言都是一次对身体的挤压。   花满楼于是将写给四位兄长的信封进信封里,准备明日一早叫人寄出去,剩下的五哥六哥想来这个时间恰好就在桃花堡,回家多半就能看见。   收拾妥帖后,花满楼捞了尔书过来抱在怀里揉了揉它的小肚子,顿了顿,低声道:“尔书,你……”   尔书眼疾手快地抬起爪爪抵住了花满楼的嘴,毛绒绒的脸上满是严肃:“我没有胖,这都是毛多!”   花满楼眼中笑意浓郁,轻轻眨了眨眼。   尔书眼珠一转,还要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栏杆处探出脑袋的小黑煤球,张嘴就来:“喂,小煤球,想和我们一起玩就过来嘛,躲躲藏藏的这么害羞,回头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小天道噎了一下,见花满楼也看过来,当即有些紧张地迈着小细腿走出来,规规矩矩学着平日里花满楼作揖的姿势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出于无奈,我在小楼借住多时,还望花公子见谅。”   尔书听着这一口的文绉绉,嘴角一抽。   这小天道怎么是这样式的?怪不得被老傅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花满楼微笑道:“小楼欢迎所有的客人,你想要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顿了顿,想到之前小家伙趁着他浇水时偷偷过来蹭着洗澡的行为,花满楼眉眼一弯:“喜欢水吗?”   小黑团子眼睛一亮:“喜欢!”   花满楼浇的水不仅带着甜滋滋的灵气,还有暖洋洋的温度,可舒服了!   ***   连续从几个世界收回了几个未曾发芽的种子,傅回鹤将它们送去灵雾池里温养,而后检查了一下这两天铆足了力气憋雪精的天山雪莲,见小家伙用一种便秘的姿势卷着叶子颤巍巍地使劲,傅回鹤嘴角一抽,没再多管它。   ——反正到时候要吃雪精的又不是他。   诸事忙完,傅回鹤回到贵妃榻上瘫着,一动都不想动,少有的感觉到一种身体里透出的疲倦。   这样短时间内的世界跨越,即使对傅回鹤而言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   离断斋里静悄悄的,架子上的花草轻轻摇晃着叶片,但傅回鹤却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傅回鹤有点想花满楼。   他侧首抽了一口烟,微凉的灵雾在舌尖缠绕,傅回鹤想了想,在灵雾缭绕中闭上眼睛。   心神顺着牵引沉入远方的莲叶之中,傅回鹤再度睁开眼,从小莲叶的视角看到花满楼正靠在马车车厢里,垂眸读着一本诗集。   傅回鹤下意识伸展了一下胳膊,小莲叶也随之展开蜷缩着的叶片。   花满楼翻书的手指一顿,自小莲叶动作之后便一直不着痕迹注视着它,视线敏锐捕捉到莲叶中心一闪而过的淡绿色凸起。   眸光微动,花满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了然。   傅回鹤正要抬头看看青年以解相思,就感觉到身上一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小莲叶的边缘,动作间满是喜爱珍视。   他刚眯起眼睛,就见温润如玉的公子苦恼地皱起眉,似是叹了口气,低声喃语道——   “怎么养了一年多,还不开花呢?是不是病了?”   另一边。   瘫着的傅回鹤猛然收回心神,一口灵雾呛在嗓子眼,咳得手里的烟杆差点掉地下。   什么玩意?   有花苞还不够,你还想看……看我开花?! 第51章 发表   因为花满楼的一句“怎么还不开花”, 傅回鹤连着几天没敢往花满楼那边看,自然也就没发现花满楼不仅带走了尔书,还顺手把小天道也捞去了花家。   傅回鹤对花满楼动的是相伴一生的爱情, 是理应带着欲念的缱绻缠绵,耳鬓厮磨之情。   花苞的每一次长大, 都是他动欲念的证明, 若是想要开花……   那句话这几天一直在脑袋里萦绕, 在耳边嗡鸣,傅回鹤抬手捂住脸,深呼吸了几下。   所以说, 七童是真的知道他在要的是什么吗?   “嗯?”   傅回鹤的心神一动, 有一条灵力被拨动了一下。   他抬眼朝着虚空望去,灰蓝色的眼眸顿时被浓郁的墨色所覆盖,其中流转着丝丝缕缕的金, 他看到万千星辰流转的轨迹, 最终将心念落在一颗踌躇又期待, 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红色星辰上。   大多数星星身上都连着一条或璀璨或黯淡的细线, 这是客人们在离断斋与种子签订契约的证明。   而这颗红色的星星身上, 那条象征着因果缘分的线已经逐渐浅淡下来,只最后虚虚搭在兴奋闪烁的红色星星身上。   傅回鹤闭上眼, 再睁开时眸子已然平静下来。   他侧首轻轻吐出一口烟雾,面色淡淡。   荆棘化形在即,荆棘的灵力会在化形之后逐渐消退,而这也代表着——   被荆棘灵力强留在世间的苏梦枕……大限将至。   傅回鹤想了想,突然记起他还欠了苏梦枕一个愿望。   这可不行, 离断斋的愿望没有带去下一世的道理。   青玉烟斗中逸出的烟雾逐渐浓郁起来, 不一会儿, 傅回鹤的身形便消失在离断斋中。   ***   世人眼中的那个惊才绝艳的英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死在边疆之后,小荆凭借着本能带着曾经一度停止心跳脉搏的苏梦枕去到了昆仑山脉中。   这里是小世界为数不多的灵气聚集之地,雪山金顶,灼灼耀日,是苏梦枕重回世间之后看到的第一抹景色。   ……唔,不对。   苏梦枕端坐轮椅之上,手臂搭着扶手,想起那日眼睛还没全然睁开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的一片模糊的金红色。   那是小荆凑过来焦急唤他,阳光投过来洒在他们的身上,将小荆如同红玉一般的藤蔓照出了一圈金红色的光晕。   苏梦枕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壶茶水和一碟小点心,点心上面点缀着各色的小花,有红有蓝,间或夹杂着几朵绿色和淡淡的轻粉色。   “苏楼主好兴致。”   傅回鹤的声音自外间屏风后传来,苏梦枕抬眼望去,便见那位可以说用一个交易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傅先生,从屏风后缓步而出。   他注意到傅回鹤换了手中的烟斗。   苏梦枕笑道:“傅先生手中烟斗倒是更甚从前灵韵。”   苏梦枕是见多了好东西的,从前傅回鹤手中的白玉烟斗虽通体莹润,着实是不可多见的好玉,但不论是造型还是雕刻都不过平平无奇,就像是被人随手掰了块玉石捏成了模样。   但如今的这杆青玉烟斗,不论是造型还是雕刻,都足以昭显出雕刻之人在古玩珍宝一道的阅历与眼光,更重要的是……   苏梦枕笑了笑。   ——这杆烟斗想必是出自于傅先生关系匪浅之人手中,不仅气韵与傅先生本人相合无比,无形中却又流转着一丝不同于傅先生的温和雅致,透出一种昭显独占的温柔霸道。   苏梦枕为傅回鹤斟了杯茶,抬手道:“傅先生,请。”   苏梦枕这个人其实很对傅回鹤的胃口,不仅仅因为苏梦枕救回了荆棘种子,还让它发芽开花甚至心智成熟一路走到化形,也因为苏梦枕的智多近妖又分寸十足,与人相处时总带着恰到好处的舒服。   傅回鹤抬手间房间内的灵气陡然浓郁了几分,丝丝缕缕渗透进苏梦枕的体内,将他体内开始逸散的生命力再度桎梏起来。   傅回鹤只是拿了茶杯在手中轻晃,并没有入口,垂眸看着茶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开门见山道:“苏楼主大限将至,但在下还欠苏楼主一个愿望。”   苏梦枕自然知道傅回鹤的来意,他也的确是安排好了所有后事之后,专程在这里等待傅回鹤的到来。   外间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便是骤雨而下,噼噼啪啪的打在竹楼外的篱笆上,豆大的雨滴劈溅在竹节上落在地面上,汩汩汇成一道蜿蜒的水痕。   “傅先生可是会去见小荆?”   苏梦枕的语气温和,带着从前身居高位时不曾有的轻松写意。   这些年在昆仑山脉隐居的日子,不仅令他的气色红润眸光湛然,整个人也变得明澈淡然起来。   “当然会。”   傅回鹤回答,顿了顿,而后道:“虽然化作人形之后,种子们与常人并没有异常。今后也会如同凡人一般长大成人,生老病死,最终归于轮回。   但它们到底灵智初开,保留着离断斋的记忆,有着曾经作为灵物的肆意,若放任不管,恐会惹祸上身。”   并不是所有的种子在化形之后都会恢复身为傅氏族人的记忆,正相反,在菟丝子之前,化形成功的种子大多数应当都未曾恢复曾经的记忆——当然,也或许是在其他种子的示意下隐藏了这部分秘密。   这些种子或选择投胎,或选择维持羁绊留在那方小世界,有些因为曾经契约者的教导或经历会通晓世俗,有的却如同稚子纯暇。   后者在失去灵力之后如何融入世俗,如何保护自己,这也是傅回鹤曾经慎重思考过的事情。   大部分选择留在交易小世界的种子都是因为契约者的羁绊,想要永久相伴,如同小荆这样成功化形就代表着契约者生机将尽的情况,倒是极其少数。   苏梦枕眉眼含笑:“我为小荆寻了一对养父母,虽然或许他们所代表的麻烦并不少,但好在身份尊贵,不论是在武林还是在朝野,都护得住小荆。”   “然后让它在得知你死亡之后,越发无法无天?”傅回鹤皱眉。   “那应当是不会的。”苏梦枕似是想到什么,弯了唇角,“这两位的脾气都并非纯良放任之流,教导身边孩童很是有一套,若是犯了错,多半是要拎出去揍一顿的。”   苏梦枕对小荆的安排,比起傅回鹤的准备已然是妥帖了不止几倍。   傅回鹤沉吟了一瞬,而后看向苏梦枕,眼神探究:“不过是交易,哪怕你们真的因果牵绊同处几十年,也并非同类。它只是一颗荆棘罢了,你又为何如此上心?”   苏梦枕侧首看向窗外骤雨,当日他重伤奄奄一息,被指引前去离断斋见到小荆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他微笑道:“这便是我想要请求傅先生实现的愿望了。”   傅回鹤以为苏梦枕是以对小荆的安排来交换许愿,皱眉道:“无需如此,你的愿望本就是养护小荆发芽应得。”   只见苏梦枕摇了摇头,缓缓道:“傅先生,我的愿望与小荆有关。”   “我想让小荆真正成为我的女儿,此后我过往一生的家族兴衰,恩怨荣辱,都尽数落在小荆身上。”   “我希望将我全部的记忆,学识,经历,都尽数赠予小荆,我……”   苏梦枕的视线落在盘中的点心上,这是小荆化形前做的最后一份糕点,上面都是小荆往日各种情绪之下开出的各色小花,喜悦的红色热辣,不开心的黄色略涩,别扭的绿色带着些许小小的扎嘴。   苏梦枕的神色越发柔和。   “我希望她成为一个真正的,有过往有名姓的人。”   傅回鹤久久不言。   他愿意去替花满楼设想许多,愿意去了解花满楼的过往与家庭,那是因为花满楼对他而言是与世界众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对于其他的客人,傅回鹤向来是不愿过多接触交往的。   但见过那么多的契约者,譬如无花之流甚至会将交出自己的记忆看做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惩罚——不止是曾经作恶之人如此,人无完人,没有人的一生会永远坦荡磊落。   苏梦枕也曾年少气盛,也曾轻信他人,做过蠢事。江湖数十载,红袖刀下也未必便没有无辜亡魂。   小荆对苏梦枕的依赖远胜于对其他契约者,苏梦枕在它眼中无异于最完美亲近之人。   苏梦枕将自己的记忆全部赠予小荆,不仅仅是给了小荆他毕生积累的经验才情,还将小荆眼中完美的苏梦枕亲手劈开了裂痕。   傅回鹤问道:“你不介意?”   “人死若灯灭,这并没有什么可介意的。”苏梦枕脸上的笑容不变,“她总要明白,人生来复杂,或许人性本善,但也未必善人便能亲信。”   “我来教她,总比日后被伤之后才明白更好。”   话说到这里,傅回鹤再不明白苏梦枕的意思,便是他蠢了。   苏梦枕今日所言所愿,不是以一个契约者对交易种子的态度,而是一位即将离开人世的父亲对女儿的担忧。   “世人看重亲缘血脉,小荆化形后年岁尚幼,按年龄而言,哪怕说是我的徒弟也甚为牵强……我相信,傅先生手段卓绝,定有方法妥善处理。”   傅回鹤自然可以做到,甚至他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要同此方小世界的天道说一声便可,这种并不会影响到什么的小改动,小天道们大多不会太在意。   傅回鹤沉默良久,抬手为苏梦枕斟了杯茶,举杯一敬:“多谢。”   苏梦枕举杯相碰,笑道:“这本就是我应尽之责,分内之事,还要麻烦傅先生了。”   ***   几日后,离断斋中的灵气突然扭曲了一瞬,惹得原本正小心翼翼专注桌上玉石雕刻的傅回鹤险些一刀落错了地方。   呼吸一乱,确定自己的刀没真的落下去,傅回鹤这才松了口气,侧首瞥了眼回廊的方向。   回廊深处有着千百扇通往小世界的门,而曾经属于小荆的那扇门,方才被反向推了开来。   只要有种子交易而出,傅回鹤都会为它们留下一道最终保命的后门,通过这扇门,它们可以选择回到离断斋寻求庇护,但每一颗种子只有一次机会,化形之后若选择即刻进入轮回,那扇门便会就此消失不见。   当初小荆在石观音手中命债缠身,血孽折磨的时候,小荆都不曾选择动用这扇门,而是默默隐忍着直到契约日期截止,傅回鹤前去收回种子。   但在它化形成人,苏梦枕身死进入轮回,它得到了苏梦枕全部记忆之后,它却推开了这扇日后足以成为它最大的底牌的门。   红衣的少女在回廊间熟悉地奔跑着,双眼红肿,面上满是悲痛和执拗。   她很快来到前堂,在见到傅回鹤的瞬间扑通一声跪下,沙哑着声音道:“苏小荆今日擅闯离断斋,还请先生恕罪,万般罪责小荆愿一力承担,只求先生垂青,再度相助一回。”   傅回鹤放下手中的刻刀。   她是苏小荆,也只是苏小荆。   心中有着一丝遗憾,更多的却是欣慰。   他认出了少女曾经的身份,遗憾于少女并未恢复族人的记忆,又欣慰此番之后她便可以再无牵挂痛楚地前行。   随手扯了灵雾化作手帕擦了擦手指,傅回鹤淡淡道:   “起来。”   “随意屈膝低头,你的父亲便是这般教导于你的吗?” 第52章 发表   苏小荆咬了咬下唇, 依言站直了身子。   离断斋的种子对傅回鹤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它们依赖傅回鹤,信任傅回鹤,就像是对一个带领它们走下去的大家长一样。   但因为傅回鹤无法同种子交流, 也很少同它们说什么,更多时候种子们见到傅回鹤的时机, 不外乎交易和将它们从契约者身边带走两种。   它们很羡慕后院发了芽开了花的种子们偶尔会与先生接触, 不用一次又一次地被满心期待地送出去, 却又失望而归,也不必同它们一样,大多数时候只能静静在灵雾池子里等待。   苏小荆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因为需要被血喂养的特性, 小荆吸引到的契约者很少, 但与其他种子不同,失去了血液的喂养,小荆只会越来越虚弱。   也正因为如此, 傅回鹤只能选择一些相对可靠的客人尽可能缩短契约时限, 将小荆交易出去。   小荆从未遇到过温柔以待的契约者, 但每一次, 它都不曾真正绝望害怕, 因为它知道,先生总会来接它。   但苏梦枕却给了小荆一个生命中的惊喜与例外, 他救活了将死的小荆,给它日复一日的关怀与喂养,教导它那些陌生而艰涩的常识学识,他甚至用自己的姓氏给它起了名字,而后一天一天相互陪伴, 生死之际缘分相连, 直到它化形成了她。   苏小荆有了父亲, 有了一个家。   苏小荆本以为自己化形之后,可以更好的陪伴在爹爹的身边,爹爹从前也一直在期待看到她化成人形之后的模样,甚至为她准备了好看的衣裳,趁手的武器,许许多多上课的典籍宣纸与毛笔……   在苏梦枕的刻意引导下,小荆并没有意识到,当她化形失去灵力之后,这些年生命中最重要的爹爹将会永远离他远去。   甚至在最后的那段时间,苏梦枕都将苏小荆支了出去,没有让她亲眼看着他离开。   很多话哽在喉间,苏小荆身侧的手纠结紧张之下紧紧交握,最终只汇聚成一句:“我想……我想再见爹爹一面。”   傅回鹤侧过身,修长的手指曲起,轻敲了一下身后的结缘屏。   苏梦枕的生平以一种冰冷的,直观的文字展现出来,流淌着血与火,文字看似冰冷,却燃烧着炙热的理想与豪情。   苏小荆知道结缘屏是什么,她撇开头,刻意不去看屏风上的内容。   她尊重敬爱着苏梦枕,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与窥探。   她在脑海中多出爹爹的记忆之后,陡然明白过来,不敢多看,径直翻到了爹爹向傅先生许愿的记忆,之后便凭借着一腔哀伤与油然而生的冲动,直接闯入了离断斋。   傅回鹤冷淡平静的声音响起:“他已经转世了。”   “什么?这不可能!”苏小荆猛然抬头,“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   傅回鹤垂眸注视苏小荆:“他本就应该早入轮回,是你留了他太久的时间。”   天道与规则很早就注意到了苏梦枕这个变数,在苏梦枕与离断斋的契约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当然便会安排苏梦枕重入轮回,走上他下一世的轨迹。   苏小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   她愣愣站在原地,眼睛微肿,一时间竟有些迷茫,就像是被父亲抛下在人流涌动中的孩子。   傅回鹤无声叹了口气。   这也是为什么,他素来建议种子化形之后选择马上投胎,不要保留离断斋与身为种子时的记忆。   时间的痕迹终究太过沉重,而即使化为人形,保留曾经记忆的种子们在人世间也很难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苏小荆的手抬起按在腰间,那里缠着一圈暗红色的长鞭,看上去光滑细亮,做工很是细致。   手指在鞭身上来回抚摸,苏小荆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脸颊还尚且带着些未长开的稚气,眼睛是很漂亮的杏仁形状,五官竟然真的带着些苏梦枕的影子。   这是当初苏梦枕亲手为苏小荆绞编的鞭子,那时候苏小荆还只是一个喜欢到处翻滚玩耍,每日读书便是最头疼烦恼的苏小荆棘,苏梦枕却已经为她准备了将来相伴在身的武器。   事实也的确证明,苏梦枕没有错,再没有比长鞭更适合苏小荆的武器。   对于常人而言,长鞭是最难把控练成的武器,缺少一击必杀的锐利,正面冲突不占什么便宜,近身攻击也很难制敌,唯有出其不意还有些意思。   但对苏小荆而言,挥舞长鞭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还身为荆棘的时候,是真正的如臂使指。也正因为苏小荆的出身,她的内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毒性,虽不致命,却有麻痹之能,就连武功深厚如苏梦枕,中招之初都难以避免身体僵硬。   苏梦枕为小荆选了这柄长鞭,不仅是因为她适合,也因为从小荆口中听到了身为种子时曾经的经历,不希望小荆今后徒增命债血孽,在武器上为苏小荆日后出手留下了一丝余地。   “我想。”苏小荆开口,站在傅回鹤身前,抱拳躬身,“还请先生带我见一见……转世后的爹爹。”   傅回鹤停顿了一会儿,缓缓道:“每个世界的规则各不相同,但有一条最基础的,所有世界都会遵守的规则。”   “外来者可遵循契约交易,但不得干预转世后的命运轨迹。”苏小荆接过傅回鹤的话说出之后的内容,面色坚定,“苏小荆明白规矩,还请先生出手。”   傅回鹤的手指划过桌面,身形自长桌后走出,带着苏小荆穿过九曲回廊,来到回廊深处。   墙壁之上刻着神秘晦涩的星辰轨迹,有些星芒暗淡,有些璀璨闪烁,而那一扇扇通往其他世界的门,便静静等待在飘散着袅袅轻雾的走廊中。   ……只有一扇门开着。   傅回鹤曾经带花满楼穿过那扇门,去到那个江湖义气与朝堂纷争纠葛的时代,去看了看彼时还未曾发芽的苏小荆与身处权力漩涡之中的苏梦枕。   傅回鹤抬手一抹,门周边扭曲着的灵力顿时平和下来。   “想见什么时候的他?”傅回鹤转头问苏小荆。   苏小荆愣了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选择。   她低头想了好一阵,而后想到什么,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恢复清明,轻声道:“……满月。”   这实在是一个让傅回鹤意外的回答,他看了一眼苏小荆。   苏小荆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   傅回鹤的手点在门边墙壁之上的那颗星辰上,指尖灵力涌动,刹那间,两人身前的墙壁仿佛被夜空吞噬,星河流转,一颗星星的轨迹被勾勒而出,而傅回鹤的手指,将时间向前稍稍波动了一些。   收回隐隐有些颤抖的手,傅回鹤将手拢在衣袖中,慢声道:“走吧。”   苏小荆没有注意到傅回鹤的异常,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面前的门上,紧跟着傅回鹤的背影迈入那片灵雾之中。   ……   苏小荆睁开眼睛,毫无意外的,身周的一切都被浓烈的雾气包裹着。   这里应当是一间房间,苏小荆看不到任何的细节,看不到其他任何的人,只有床榻之上唯一清晰的襁褓。   苏小荆交握在身前的手紧张地扭了扭,而后努力平稳呼吸走上前去,跪在了床榻边的脚踏上。   满月的婴孩很小,脸颊已经褪去了黄,看上去白白嫩嫩,眉眼精致可爱。   苏小荆伸出手,手指犹豫着来回,不敢碰触。   原本熟睡的婴孩却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瞳定定看向床边的少女。   苏小荆下意识屏住呼吸,但很快,她并没有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曾经亲昵的浅笑与无奈,也没有那下一句会出口的“又胡闹”,面前的这双眼睛清澈而纯净,没有沾染过任何世俗的尘埃,自然也没有了苏梦枕眼中刻入骨髓的疲惫与坚毅。   直到这一刻,苏小荆才真正明白了轮回的意义。   她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倔强着不肯落下来。   小小的婴孩咿咿呀呀着发出柔软的声音,忽然,小手从襁褓中挣扎出来,朝着小荆的脸颊伸去。   苏小荆通红着眼睛,就像曾经无数次向苏梦枕寻求安慰一样,低着头探去脸颊。   小小的,肉乎乎的手贴在苏小荆的脸颊边,苏小荆一瞬间愣住,婴孩却眼睛弯弯露出一个笑来。   “呀……”   那滴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划过小小的手掌,打在襁褓上没入布料中,晕开湿润的痕迹。   傅回鹤没有进去,灵雾自他为中心蔓延开来,所有的时间都被停下,在时间的缝隙中留出一个机会,让小荆说出未曾出口的告别。   手中的青玉烟斗烟雾缭绕,傅回鹤背对门口长身而立,抬头透过遮蔽的灵雾看向远方。   苏小荆擦干眼泪,婴孩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转而握住了小荆的手指。   柔软而温暖。   她凝视着面前的婴孩,努力扬起一抹笑容,声音坚定而缓慢道:“爹爹,谢谢。还有……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那柄温柔正直,惊才绝艳的红袖刀。”   “愿您此生相逢安宁世,双亲疼爱,得遇良人……一生喜乐,事事顺遂。”   苏小荆选择满月,就是想要给出她最后的祝愿,并且在转世后的爹爹心里……不留下丝毫痕迹。   先生说得对,爹爹的一生走得太过艰难,他本该踏上新的旅程,是因为她才强留了这些年岁,她也是时候将爹爹送还到他原本应得的幸福和睦之中。   前尘苦痛,皆散消无。   傅回鹤微微侧首,自房间中察觉到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   他闭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苏梦枕身死,苏小荆身上的灵力定然是已经耗尽的。   但是除却灵力,苏小荆的身上还有曾经苏梦枕给予她的气运,而当她发自内心想要用分出气运来祝福婴孩的时候,天道也自然会回应已经属于这个世界的苏小荆。   只是离断斋的种子到底并非什么大气运者,周身气运的强弱也多少会影响日后的命途。   或许身临险境,或许遇人不淑,全看苏小荆日后的应对与选择。   过了一阵,脚步声传来,苏小荆从房间走出,看向傅回鹤的眼神恢复清亮明澈。   “先生,我们回去吧。”   傅回鹤点头,浓烈的白雾重新笼罩住两人,遮挡了所有苏小荆可以窥探到苏梦枕转世身份的痕迹。   两人离开,被暂停的时间开始前行,床边端着鸡丝粥的婆子眼见看到襁褓中醒来的小公子,正要笑,却见小公子的手露在外面,隐约可见一抹红色。   她连忙将粥放到一边,仔细端详着,而后松了口气。   “怎么了?”内间屏风后转出一个美妇人,眉眼温和,雍容大气。   “夫人,小公子的手上生出一颗红痣来。”婆子将怀中的襁褓小心放在伸出手的主母怀中,“您看,在这里,小小的一颗。”   女子看了看,不由笑道:“呀,这样殷红的颜色,说不得是前世的情谊,因为太过舍不得而带了些痕迹来呢。”   小小的婴孩捏着拳咿呀笑了,虎口处一颗殷红色的小痣若隐若现。   那是前世曾经握过红袖刀的手,是搅动过汴京风云遮天蔽日的手,也是轻轻呵护着小小的红色种子,教导它发芽开花,长大成人的手。   恩怨过往,最终只化为一颗带入轮回的朱砂。   ***   傅回鹤没有带苏小荆回离断斋,而是将她送回了她该在的时间,回到了她与苏梦枕曾经朝夕相伴的,位于昆仑山下的那座竹楼。   门外的篱笆边还拴着一匹正低头吃草的马匹,尾巴安逸地一甩一甩。   他看向苏小荆,淡声道:“今后,就将离断斋忘记罢。”   苏小荆才与苏梦枕告别,转念便又迎来了与相伴几百年的离断斋的告别。   少女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傅回鹤抬手,揉了揉苏小荆的脑袋,面上褪去了那份永远理智从容的冷静淡然,变得柔和了许多:“去吧,从此往后,便是新的生活了。”   “苏楼主是个很好的父亲,他费心思留给你的东西要认真学习,别辜负了他。”   傅回鹤说完,顿了顿,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苏小荆却抬起头,眼神迷茫又困惑:“先生……我们是不是从前认识?”   傅回鹤的手指一动,收回手:“怎么这么问?”   苏小荆抬手摸着自己的脑袋,想了一会儿,小声道:“也没有……就是觉得,刚才那样的动作和感觉,好熟悉……”   有种依赖而温暖的安定感自内心深处,自骨血之中丝丝缕缕逸出。   傅回鹤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们当然认识很久。”   “不是一起在离断斋走过了近千年吗?”   苏小荆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想不起别的什么,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遥远空茫得有些失落。   “好了,去吧。”   “我送你走。”   傅回鹤出言打断少女的苦思,摸了摸苏小荆的编在一起的辫子,唇角含笑。   红衣的少女几次回头看了好几眼站在竹楼门前的傅回鹤,最终在傅回鹤催促的眼神中骑上马匹,勒紧缰绳离开了留着无数回忆的雪山竹楼。   傅回鹤站在原地,侧首抽了口烟,轻轻呼出一片烟雾。   身形一转出现在离断斋的长廊中,傅回鹤抬手覆上那扇门,灵雾蒸腾,墙面平滑,归于平静。   ……   “少主哥哥,我真的不行的……不行的……”小小的孩童死死抱着少年傅凛的腿,一个劲的摇头,脸上满是胆怯,“呜,我好怕……”   傅凛和袁青野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袁青野按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朝着傅凛无声说了句什么。   读懂这人嘴型的傅凛:“……”   低头看了看怕地就差蜷缩成一团的孩童,傅凛无奈叹了口气,伸手牵住小团子的手,低声道:“我陪你进去,好不好?”   孩童抽着鼻子细细啜泣,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向小少年。   傅凛的表情平和,身板挺直,腰间配着剑修入门时的木剑,看上去可靠极了。   “真、真的吗?”   “嗯,真的。”傅凛耐心道,“相信我吗?”   “嗯!”孩童重重点头,“少主哥哥最厉害了!”   “有我在,没什么可怕的。”傅凛拍了拍小团子的脑袋,“我陪着你。”   孩童用力攥紧傅凛的手,像是汲取了莫大的勇气,大声道:“那,那我也不怕!我想要变得很厉害,特别厉害,想要保护少主哥哥和其他的哥哥姐姐!”   傅凛笑了,再度揉了揉她的脑袋:“好,我等你。”   孩童又蹭着傅凛的衣摆吞吞吐吐了半晌,而后讨好地仰着脑袋笑:“那……”   傅凛挑眉,伸出一根手指:“一颗糖果。”   “五颗嘛!”小团子鼓了鼓腮。   “不行,只有一颗。”傅凛很是坚持,“牙齿会痛的。”   “哦……好的吧。”孩童委委屈屈地应下,而后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那出来之后,少主哥哥会带我出去玩吗?”   傅凛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去后山,那边有很多的小野花,漫山遍野,颜色很多,很漂亮。”   孩童眼睛一亮,主动牵着傅凛的手迫不及待地朝着原本惧怕的山洞走去。   袁青野目送一大一小进入山洞,脸上这才浮现出担忧。   “就连长老们都没想到,这一代的嫡系弟子居然会出现天生血炼之体。”身穿苍色劲装的男人出现在袁青野身边,也看向吞没了孩童和傅凛的山洞,“可怜这么小的孩子……”   天生血炼之体是注定走血修一途的灵体,与天生剑骨的傅凛一样,小团子从出生起,她的命运便已经被写得一清二楚。   典籍记载血炼之体掠夺之力极为霸道,生来寡亲缘,只有阴气浓郁的遗腹子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拥有这般体质,血修练成后身化血雾,毒素可麻痹高阶修士,来去无踪,是手段极其诡谲的存在。   也正因为此,血修在人族中向来被批判为邪魔歪道,若有未长成的血炼之体,遇之则斩。   血炼之体血中带毒,三岁之后便要每三月忍受一次炼血之苦,周身血液倒转沸腾,魂魄如同被火焰灼烧,若能熬至成年便可一举进入元婴期,然而倘若挺不过去中途陨落,便骨肉全销,化为血水,没有任何回转生死的可能。   这处山洞中放置着一眼天生的阴阳泉眼,是傅氏在外的族人特意从秘境夺取而来,对血炼之体疼痛发作时有很强的缓解作用。   小团子最信任的少主陪着她从三岁走出一年又一年。   然而最终,她的年岁却永远停在了七岁的第六个月。   傅凛在那座小小的坟前放下一束颜色缤纷小花,静静站了许久,最终无声离开。   ……   过往的记忆纷纷扬扬袭来。   傅回鹤垂眸看着手中的青玉烟斗,慢慢地,手指开始颤抖。   他划开空间裂缝,径直抬步迈了进去。   ……   花家堡·花满楼院中   花满楼正在尝试作画。   眼睛复明之后,虽然有之前的梦境提前熟悉双眼能视的感觉,但在平日里看书作画、或是与人对招时,花满楼总还是有一丝别扭的凝滞感。   但这对花满楼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的耐心向来很好。   寥寥几笔下去,一道熟悉背影跃然纸上,花满楼不由走神了一瞬,想起多日未见的人。   正在这时,微凉的怀抱陡然包裹住花满楼的身体,鬓边继而传来肌肤贴合的触感。   傅回鹤自身后抱住花满楼,一言不发。   花满楼反握住傅回鹤交叠在他身前的手,放下毛笔,没有多问他什么,而是用手指摩挲着傅回鹤的手背缓缓安抚他。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转过身来,抬手碰了碰傅回鹤的脸颊。   傅回鹤低头看着他,而后靠着花满楼的双腿慢慢蹲下身来,脑袋枕在花满楼的膝上。   花满楼的手指滑入傅回鹤的发间,按揉着,给予傅回鹤他无声索求的温暖与呵护。   良久,傅回鹤低声道:“我又送走了一个故人。”   “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不被傅氏过往束缚的未来,我看得到……她会活得很好。”   花满楼垂眸,另一只手点在傅回鹤的眼角。   那里正晕开浅浅淡淡的绯色。   “这是我第二次送走她。”傅回鹤扯了下唇角,“好在,这一次只是我们缘分的结局。”   不是她的结局。   “……七童。”傅回鹤喃喃唤道。   “嗯,我在。”花满楼低声应着。   傅回鹤握着花满楼的手,让花满楼的手心抵在左胸,低声道:“它好难受。” 第53章 发表   两人静静靠了一会儿, 傅回鹤整理好情绪,抬手从自己的眼角抹掉一丝微湿的痕迹,表情古怪。   回想自己刚才的举动, 他不由开口道:“这颗心好像有点问题。”   花满楼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傅回鹤正看着花满楼呢,哪里会错过他的表情,憋了一会儿,没忍住:“是真的有问题, 不是、不是我不好意思。”   花满楼嘴角忍不住上扬,为了顾及到某人的傲娇, 还微微侧过头避了一下, 再转回来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温和淡淡。   “是之前的那些交易品有什么问题?”   花满楼想到之前傅回鹤“造”心的过程,眉梢轻皱, 眼中浮现出担忧。   虽然傅回鹤同他说的时候十分轻描淡写, 但花满楼之后从尔书和其他花草口中听到那日离断斋如同狂风席卷过境的描述,哪里会想不到傅回鹤是承受了多大的风险。   “……倒也不是。”傅回鹤想了一会儿, 侧首趴在花满楼膝上,语气颇有些纠结,还带着一种十分少见的不确定的迟疑, “那些兴起的情绪的确都是我自己的,但好像……唔。”   傅回鹤皱着眉,终于从脑袋里拽出大概能准确概括的描述:“就像是原本我手里只是一簇小火苗, 然后到了一间满是火油的房间里,火苗骤然间就被连成了大火烧起来, 一点征兆都没有。”   如果是寻常人, 或许并不太能理解傅回鹤的说法, 但花满楼却是若有所思:“我幼时初初失明时, 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双眼的黑暗上, 之后才慢慢习惯将心神放在其他的四感上,这几日复明,眼睛看到的距离和东西反倒会影响我其他感觉的判断,就像是一种同时存在的矛盾感一样,视感反而被扩大了许多。”   傅回鹤皱起的眉心乍然松开:“嗯,对,就是这样。”   花满楼的眸光闪烁了一下,手指卷了傅回鹤的一绺发丝在指间轻轻绕啊绕:“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在这段时间多刺激一下你的情绪,这样应该有助于解开你的其他封印吧?”   傅回鹤眼皮一跳,立刻想起某位公子前段时间的那句“怎么还不开花”,整个人从花满楼膝上弹了起来。   “嘶——!”   花满楼来不及放手,手指间的发丝因为傅回鹤的反应剧烈而拽下来了零星几根霜白色,只不过在离开傅回鹤之后,那几根长长的霜白色发丝很快便化作灵气消散了个干净。   傅回鹤抬手揉了揉头皮,面上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从前,他是没有半点感觉的,但是自从触欲回来之后,他莫名其妙就有了各种各样消失了千百年的感觉,疼也是其中一种。   花满楼却是垂眸摩挲着指腹,想起了梦境中小团子和少年傅凛的银色长发,之前他未曾发现,傅回鹤的发丝颜色其实是有微妙变化的。   从前是一种类似最上好绸缎的流转着月华的银白色,带着一种令人目不转睛的美意,但现在傅回鹤的发丝更偏向失去生命的霜白色,乍一眼看上去更多的是一种苍凉的冷意,萧瑟寂然。   傅回鹤见花满楼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他的发丝上,想了一下便知道花满楼在研究什么,笑了笑,道:“如果不是因为种子,我现在就是个死人,这具身体其实是灵力所凝,并不算是活人,发丝自然也没什么生命力。”   “更何况……”傅回鹤顿了顿,还是老实道,“从前我的发色与我本体的毛发相同,现如今我的本体早已化为苍山境的天地灵气,自然也更趋近于魂魄的特性。”   ——现在要更贴近白莲的颜色。   傅回鹤将后半句话挡在了喉间没有说出口。   “本体?毛发?”花满楼看着傅回鹤的眼睛一亮。   傅回鹤后退了一步,被花满楼看得有些脊梁骨发麻:“现在变不了,那是神兽,规则不允许出现的。”   “……哦。”花满楼失落地垂眸,嘴角向下弯了一下。   傅回鹤见花满楼少有的失落遗憾,犹豫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眼神飘忽到一边的瓷瓶上,小声道:“这里看不了,梦里……梦里变给你看。”   傅回鹤在每次花满楼进入封印时都会有一些模糊的感应,他相信就算是曾经的傅凛,在面对花满楼的时候,也是不会拒绝花满楼的任何请求的。   花满楼唇角一勾,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是清浅的笑容:“那就说好了哦。”   傅回鹤:“……”   眼神探究地在花满楼身上绕了一圈,傅回鹤摸了茶壶过来倒了杯茶水,喝了好几口之后幽幽道:“七童,你是不是在诳我?”   刚才那种微妙的感觉要是调换过来,可不就是他平日里忽悠别人时候的行为。   花满楼的眼神越发柔和,自唇间发出一个微微上扬的音节:“嗯?”   傅回鹤:“。”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定定看着花满楼,终于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身上嗅到了一股腹黑的味道。   从前花满楼的一些状似无意的话语和动作在脑中飞快闪过,傅回鹤的表情越发古怪,欲言又止了好半晌。   见花满楼坐在那,气质温润和雅,笑若春风,背后是窗外阳光晴好,只是一言不发的笑模样就令人怦然心动。   傅回鹤心中突然油然而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恶劣的,想要去欺负面前青年的欲望。   “听说,花公子很喜欢莲花?”   他走近两步,在花满楼身前站定,说着话时微微弯下腰逼近青年,直到花满楼下意识后仰,脊背抵在了书桌的边缘。   花满楼的喉结微动,在傅回鹤放出的丝丝缕缕危险逼近的气势中抬头看向他,眉梢一挑,浅浅笑道:“是啊,很喜欢。”   “尤其是开花时候的小莲花,不蔓不枝,亭亭净植,最是好看。”   傅回鹤两只手撑在书桌边缘缓缓朝着两边滑开,身体也越发贴近花满楼,低下头,唇瓣贴在花满楼鬓角耳际,低低一笑。   “想看离断斋的莲花开花?”   傅回鹤的肌肤碰触起来就像是上好的玉雕,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冷冷温润。   花家人的长相皆为龙凤,花满楼的五官更是透着翩翩公子的俊雅温柔,偏偏就是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被人困在身体与书桌的方寸之间,却还能温文尔雅谈笑自如地回答:“是啊,想看我养的小莲花开花。”   傅回鹤的发丝自肩头滑落,发尾勾着花满楼的锁骨蜿蜒下去。   花满楼抬手将傅回鹤的那绺发丝卷在指间,浅浅弯起唇角。   “也不知道,我的小莲花藏着的花苞长大后是什么颜色,开花之后……花蕊又是如何的模样?”   傅回鹤的眼神晦暗而危险,他的额头轻轻抵在花满楼的额间,柔声道:“那花公子还要更努力一点。”   傅回鹤侧首,唇瓣与花满楼的侧脸轻轻浅浅地划过,感觉到花满楼的身体微微一颤,面上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再努力一点,它就会开了。”   “咳——嗯!”一声故作正经又扭扭捏捏的干咳声骤然响起,“咳咳咳!”   听出是自家五哥的声音,花满楼的表情一僵,立刻抬手将傅回鹤推开,方才两人暧昧时都没反应的耳垂猛然通红,转身看向窗外。   花五哥背对着窗户站在桃树下,不远不近的距离,两只手交叠在身后,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咳咳咳!”   傅回鹤默默站直身子整理衣裳。   花满楼抬手揉了下耳垂,语气不自然道:“五哥……别咳了,当心伤了嗓子。”   花五哥冲着面前冬日里光秃秃的桃树翻了个白眼,心道他在这尴尬咳嗽到底是为着谁?   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见房间里的弟弟和傅先生不再是刚才那样一个叠着一个耳鬓厮磨的姿势,花五哥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板着脸道:“四哥回来了,娘想让咱们一起过去前院烤茶吃呢。”   花家行四是花家唯一一个走上仕途的,当年金榜题名高中榜眼不说,之后在朝中也是颇受皇帝恩宠重用,几乎常年留在京城做事,除却腊月休沐与家中父母做寿,平日里很难回金陵一趟。   “嗯,好。”花满楼应了一声,然后默默看着花五哥。   花五哥和弟弟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突然反应过来自家弟弟是在无声催他离开,当即嘴角一抽,转身就走。   嫁出去的弟弟果然是泼出去的水!   花五哥脑子里想到这个,脚下一顿,面色更加忿忿。   不对,嫁什么嫁!   要嫁也是那位傅先生嫁进来花家!   花满楼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只觉得从没有过这样尴尬万分的感觉。   被自家哥哥撞见在书桌上……   简直、简直是……   “我的错。”傅回鹤乖觉认错,给花公子倒了杯茶水递上。   花满楼心情有些复杂,喝了两口茶水冲淡了些许尴尬,他低头想了想,忽然道:“要不要同我去见见爹娘?”   傅回鹤只是有时候转不过弯来,但到底敏锐睿智,哪里不明白花满楼的意思。   但他的拒绝却是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今日不行,从你的院子里出去……”傅回鹤的唇动了动,咬出四个字来,“于理不合。”   嗯,于理不合。   花满楼定定看着傅回鹤好半晌,忽而挑眉:“那日大哥是不是同你说什么了?”   小莲花到底知不知道,于理不合这四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究竟是多么违和的一件事?   傅回鹤不吭声,视线偏到一边。   好在花满楼并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见也问不出什么答案,索性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理了理袍袖:“那我要先过去了,上次见四哥还是爹爹寿宴的时候呢。”   傅回鹤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忽然想到什么,傅回鹤顺口问了句:“五哥是做什么的?他的武功几乎是花家堡最顶尖的了。”   已经走到门边的花满楼愕然回首,惊讶反问:“江湖皆知我五哥不善武艺,只是和六哥一起打理花家的产业而已,并不在江湖的。”   傅回鹤侧首,回想了一下方才花五哥出现前后的种种,饶有兴趣道:“不,他的武功远胜于大哥。”   就算那时傅回鹤的注意力大多都在花满楼的身上,能在这种情况下靠近房间那么近才被傅回鹤察觉,这已经是凡人之中十分可怕的敛息功夫了。   傅回鹤突然想起,当初在用灵力催眠花家上下的时候,唯有花五哥迟迟不曾入睡,最后还是傅回鹤亲自出手用上了灵力直接打晕了他,在梦中对他简单提示了几句,花五哥才放弃挣扎进入了梦中。   这样的警惕性和意志力,怎么可能是寻常行商之人。   傅回鹤抬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若是你不用灵力,交起手来的话,说不准……还要逊色他一分。” 第54章 发表   花家素来重视阖家团聚的日子, 腊月二十八,花家的其他几位公子都陆陆续续赶回了家中。   腊月二十九小除夕,花家堡焚香于户外, 这些提前准备的香将会燃烧三天三夜,是为焚天香。   花父花母早早便梳洗收拾,大清早的,儿媳们带着更小一辈聚在花园里玩闹, 花母却将儿子们都聚到了宴厅。   花五蔫蔫地跟在花满楼身后走进来,浅浅抻了下腰。   “小五, 你昨日是不是又不知轻重, 俾昼作夜做派?”花母见他一脸掩不住的疲惫,无奈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 身体怎么吃得消?”   花五连忙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声音慢慢的撒娇:“娘, 昨日儿子实在是睡不着,便寻了两本账簿翻了翻,一不小心就晚了些, 下次不会啦。”   花六眨了眨眼,昨日可是腊月二十八,怎么会有账簿送来?   再说了……家里的账单不是大部分都在他这里嘛。   家中花二花五花六虽都是行商, 花二更多是掌管商队镖队,经常在外, 做的大多是珍奇稀罕的生意, 商路更多往来于极南极北之地;   花六是家中真正接手了花父基业的儿子, 花家各地的账簿平日里都是由他打理——当然了, 对外说的时候, 都是他和花五一起。   但花六并没有开口,而是笑着把玩新得来的手串,这可是他特意从五哥处敲来的竹杠,这些日子正稀罕呢!   花四放下手中的茶盏,虽没有穿着绯色朝服,说话间自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淡然沉稳,笑着将母亲的注意力岔到了别处:“娘今日的金钗甚是好看,莫非是爹的眼光?”   花母一听这话就笑了,抬手拂过鬓边,故作平静道:“哪里就比平常好看了呢?不过就是今日晨时,你们爹爹硬要替我挽发,平白就多了个簪子出来。”   花父在旁边乐呵呵的笑,在花母看不到的方向朝着几个儿子悄悄眨眼睛。   花满楼轻咳一声,眉眼一弯,也笑道:“娘今日的衣裳绣纹看上去别有雅致,不知是家中的绣娘还是别处?”   别的儿子说这话花母只觉得高兴,但小七如今能平淡说出这样的话……   花母的眼角不由红了,只是这大过年的日子,流泪可太不吉利,她捏着手帕好难才忍住了眼泪,笑得喜悦开怀:“小七就是会说话!赶明儿娘……娘让庄子上的绣娘也给小七做两身!”   “娘,我也要!”花六顿时跟上。   花二也对花母笑:“娘,沁儿最近喜欢桃粉色……”   “开春天气热了,咱们要不去山上跑跑马?”花三笑道。   他和花四是双生子,小时候还十分相似,经常在父母兄弟面前玩笑,长大后两人气质天差地别,反倒是看不太出来了。   花四进入朝堂,花三这些年大多身在江湖,武功卓越手段干脆,武林各路也都吃得开。   “爹娘的骑射功夫可是一绝,那时候我们几个兄弟怎么都跑不过呢。”   哪里有父亲不爱听这种话,花父抬手捋须,大笑道:“作怪话!我和你娘哪里还能跑得过你们这些混小子!”   “尽扫兴!我可还能追马呢!到时候我同几个儿媳去玩,你就在一边候着罢!”花母嗔怪了一眼花父,而后看向儿子们时眉眼又染上笑意,“那就都做几套骑装,给咱们家的儿子儿媳,还有乖孙孙们都做!”   话题被转移,花五松了口气,然后就见自家父亲和几个兄弟前后都明里暗里使了个眼色给他,就连最温良的小七都暗示般地挑了挑眉。   花五不禁捂住了自己的小荷包,心痛不已。   他真的好穷的……呜。   正在一家其乐融融之际,管家亲自来报,呈上了一封拜帖。   花父花母脸上并没有意外,花母更是在看过拜帖内容之后,在落款的小辈自称上顿了顿,眸中掠过一丝亮光。   “可是傅先生拜帖上门?”一直未曾开口的花大哥抬眸看向管家。   管家恭敬道:“是,傅先生还备了年礼,数量上……”顿了顿,管家继续道,“是按照姑爷的分量备的。”   花家其他几位公子的表情俱是一僵。   花满楼抬手按了按额角。   花大公子和二公子却是面上划过一丝满意,他们是真正接触过那位傅先生的人,对自家小七是个什么定位再清楚不过,要的就是这位傅先生的一个态度。   花母看了眼大儿子,见大儿子微微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对管家道:“备盛礼。”   管家一惊,这若是盛礼相迎,恐怕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能传遍整个金陵城。   当下慎重应答,退了下去。   花五扬手道:“爹娘,我同傅先生有过几面之缘,我去迎傅先生进来!”   花满楼……花满楼看了眼自家爹娘兄长各自笑意吟吟的神情和眼中的打趣,额角隐隐发胀。   “爹,娘……”花满楼试图阻止爹娘。   这般传出去,花家不知会成为金陵城多久的闲谈。   他是不在乎,但毕竟家中尚有嫂嫂们……   “爹,娘!我们可是听说了,小七的契兄上门啦?这样的宴席怎么能不叫儿媳们呢!”   笑语声传来,一位丽人自后房打帘进来,身后跟着几位或端庄,或爽利,或娇美,或温婉的女子,旁边还跟着四五个小萝卜头。   花母当下便笑道:“哪里就少了你们呢!外边冷,快快进来。”   看着几位嫂嫂都坐到兄长身边,小家伙们也簇拥在花父花母身边,一时间,宴厅里好不热闹。   花满楼张了张口,只觉得喉间哽咽,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小七别怕,嫂嫂们可都想再见见这位傅先生呢。”温婉的四嫂恰好坐在花满楼身边,展颜一笑,眼中满是疼爱。   她嫁进来花家的那一年,恰好便是夫君幼弟出意外的那年,可就在花家堡乱做一团,无人顾及到她心中惴惴时,却是这位双目失明的幼弟主动牵了她的裙摆,笑着说带她在花家四处看看。   ……结果因为踩了好几次石头摔得手心通红。   最后还是她抱着怀里的小团子,每看到什么便同小团子轻声说,小团子便会讲这里曾经发生的趣事……   自那以后,她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团子便有着全然倾注的关心与喜爱。   花五得了花母的点头,捞了茶盏过来喝了一口,站起身来,对花满楼笑道:“小七放心,五哥可是好五哥,断然不会为难傅先生的!”   ……   花五远远便瞧见了一袭白毛边孔雀蓝大氅的傅回鹤,还有他身后跟着的仆从和年礼。   傅回鹤也看见了一身喜庆的花五,拱手道:“花五哥。”   花五噎了一下。   这人还没拜见呢,怎么哥哥弟弟的就叫上了!   但……算了算了。   花五心下叹气,也回了一礼,而后指挥了管家将礼收下,迎了傅回鹤往门中走。   傅回鹤却挡了其中一个小厮,抬手接了一个看上去不大不小的檀木盒子在手中亲自拿着。   花五便知这才是今日年礼的重头。   所以大哥二哥绝对是跟这位说了什么了吧!   按照之前查出的这位傅先生的行事风格和来历神秘,哪里像是会准备这些的……   ——怪不得方才大哥二哥态度那么自然。   两人走走停停,行到一半,花五突然停下脚步。   傅回鹤早就看出了这人的犹豫之意,勾唇道:“五哥不妨直言。”   花五哥闭了闭眼,再看向傅回鹤时,身周那种风风火火又带了写莽撞的年轻气骤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久居高位的内敛沉着。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时,南海白云城主叶孤城曾约战塞北万梅山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应战,两人约定于京城紫金之巅一战。”   “然决战前夕,西门吹雪手中乌鞘长剑被盗,决战因此延后至九月十五,皇宫大内,紫禁之巅。”   傅回鹤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这本就是此间凡人间的故事,与他何干?   花五说完之后停顿了许久,而后接着道:“九月十三,叶孤城于京郊遇袭,重伤。”   “当晚,平南王府起火,平南王世子不幸丧生,京城大乱,圣上下令严查。叶孤城虽重伤在榻,也被严加看管,半步不得出。”   傅回鹤的神情终于微微动了下。   他做过其他相同本源衍生小世界的生意,自然知道原本事态的发展定然不是这般。   也就是说……   “所以说,这场决战从八月十五约至九月十五,到现在腊月入年,还没打起来?”   傅回鹤啧了一声,淡淡评价:“也是坎坷。”   花五的唇动了动,眼神微妙道:“因涉及皇亲贵族命案,圣上特意派了锦衣卫亲临。最终查到不论是此前西门吹雪佩剑丢失,还是打伤叶孤城,亦或者是平南王府防火,种种证据都十分明显直接地指向一个人。”   傅回鹤掀起眼皮看向花五。   花五静静看着傅回鹤。   半晌,傅回鹤抽下了嘴角,无语道:“……我?”   花五默默点头。   傅回鹤顿时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无语荒唐砸在了脑门上。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栽赃嫁祸,这可是连傅凛都没经历过的稀罕事。   傅回鹤纵横来往小世界千年,向来衣摆不染世俗色,好不容易眼中看进一个人,准备了这么久,还亲手雕了贺岁的年礼,就准备上门拜见订下亲事。   结果刚进门走了两步,就被心上人的哥哥告知,在他全然不知情的地方,他成了命案疑犯。   ……大过年的,这是谁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傅回鹤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年礼,默然半晌,开口:“然后?”   花五扭开脸,身上那种冷冽霜血的气势骤然一散,又变回了那个乐呵呵的花五公子,抬手搓了搓脸,语气真诚道:“然后,宴厅里面不仅有我们兄弟几个,爹娘和诸位嫂嫂都在,几位嫂嫂对小七素来可是护犊子一样的疼爱,傅先生你……”   “嗯,自求多福。” 第55章 发表   傅回鹤上门拜见的时候时辰尚早, 用过了午宴,几轮聊天谈笑下来,不知怎么的就又到了晚宴。   等到终于跟在花满楼身边走出花家堡主院的时候,傅回鹤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今日的宴席花满楼也是主角, 但他这个家中向来受宠的幺子今天却是被忽视了个彻底, 到最后只能看着自家娘亲看阿凛的眼神越来越柔和, 各位嫂嫂添菜唤酒的动作越发顺畅。   然后……小莲花着实是被套了不少话出来,只不过大多都和离断斋没什么关系, 全是在问平日的喜好和与小七之间的相处等等。   显然是大哥二哥同大家早就有过铺垫。   这一次, 花母虽然仍旧准备了客院, 却没有吩咐下人带路,而是将选择留给了花满楼和傅回鹤, 只道在家中想如何都随性便是。   然后……   花满楼没忍住又侧了侧首。   他总感觉——   “阿凛?”刚进院门, 花满楼便捏了傅回鹤的袖子顿住脚步,凝眸仔细看他, 轻声问,“你是不是醉了?”   “……喝醉?”傅回鹤的反应慢了好几拍,然后定定看着花满楼好半天,才慢吞吞道, “不是百花酿, 喝不醉。”   花满楼不是不知道傅回鹤除了百花酿之外,其他的酒水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好歹见过两回面前这人醉酒的模样, 现在的样子……   花满楼迟疑了一下, 抬手覆上傅回鹤的脸颊摸了摸, 触手滚烫一片, 反常地散发着热气。   傅回鹤觉得花满楼的手有点凉, 本能地往后躲了躲。   花满楼用两只手捧着傅回鹤的脸颊,四目相对半晌,语气肯定道:“你喝醉了。”   傅回鹤抬手抓住花满楼的手背,一字一顿特别认真的反驳:“我不会喝醉!”   想了想,傅回鹤眼睛一亮:“我没醉,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别的世界看星星!”   花满楼无奈之下却被逗笑了。   ——这可不是清醒的小莲花会说的话。   但花家堡中的百花酿早就已经清空,今日宴席之上用的虽是珍窖但也只是凡品,傅回鹤为什么会喝醉?   除非……   花满楼手指微微用力,让想要转头去看院子摆设的傅回鹤看他,而后试探性地问:“是我醉了,晚上要不要同我一起用些解酒的银耳羹?”   傅回鹤一听见吃食,整个人开始摇头,表情都变得有些慌乱:“不不不不不吃了!”   傅回鹤虽有些好酒,但因为平日里只喝百花酿,其余酒液对他无用他也懒得费事,是以傅回鹤也不过就是一坛子百花酿就能撂倒的酒量。   花家人并不嗜酒,席上也并没有推杯换盏太多,反倒是傅回鹤的碗里是一直没有空过,男人们就算了,大多便是聊一聊寻常不寻常的故事,花母和花家嫂嫂们却是频频往傅回鹤碗里添菜。   到最后,甚至是几个小萝卜头看到自家娘亲祖母这样,也凑着热闹端着自己的小碗要同“眼生的好看叔叔”一起用食。   花满楼愣是没劝住,想着傅回鹤应该有分寸,结果傅回鹤竟是来者不拒,最后一大桌子菜有大半都是进了小莲花的肚子。   若是真的是食欲封印解开,那小莲花今晚真的是遭罪了。   花满楼没敢用力,只是用手指戳了下傅回鹤的腹部,担忧道:“可是撑着了?”   傅回鹤就算是醉了,嘴硬的毛病那也是黏在嘴上的:“不撑!我又、我又吃不出来什么!”   “唔,那是有点可惜了。”花满楼牵着傅回鹤在院子里轻轻慢慢地走着,“今晚有几道菜是我小时候就喜欢吃,到现在一直都吃不腻呢。”   “什么菜?”傅回鹤将脸凑过来,下巴抵在花满楼肩膀上,脚下生根了一样赖皮着不动,“小七喜欢哪一道菜?”   花满楼听着傅回鹤从席上学来的称呼,耳朵尖总觉得有些发痒,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唤我……”   “你耳朵红了。”傅回鹤的手臂环住花满楼的腰,将想要走开的青年拽回来,脑袋仍旧搭在花满楼肩头,低笑道,“小七的脸怎么也红了。”   花满楼陡然间被一股酒香和莲花香混合的香气包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拿这个醉鬼如何是好。   拽又拽不动,打又打不过,说又听不见,哄……   “你今晚吃的有些太多了,我用灵力替你化开好不好?”见傅回鹤就是不想动起来消食,花满楼只得伸手,手掌抵在傅回鹤胃腹两处,淡青色的灵力缓缓而出。   傅回鹤一把抓住花满楼的手,竟是下一瞬便用自己的灵力将花满楼的灵力堵了回去,眨了眨眼,慢吞吞问:“小七想同我双修?”   什、什么?   双……   温润公子的脸瞬间被绯红色染了透彻,那颜色从脸颊往脖颈处蔓延,直钻进了纯白的亵衣里。   “不能双修。”傅回鹤的语气严肃而认真,像是反过来在哄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小七才刚引气入体,承受不住我的。”   花满楼:“!!”   这人都在说什么!   花满楼抬手捂住自己滚烫的耳朵,觉得自己在这个院子已经待不下去了,但是身上贴着的醉莲花黏黏糊糊地就是不肯放手。   就在这时,花满楼院子里的掌事姑姑端着托盘出现在院门口,在刚走到院门口时看到院中的两人,便低头后退了一步。   花满楼:“……”   就在掌事姑姑进退两难之时,身边忽然冒出来一只雪白雪白毛绒绒的小兽,小兽的脑袋上还顶着一颗毛绒绒黑漆漆的圆团子。   小兽后脚着地像是人一样站起来,朝着掌事姑姑伸出前爪,眼神示意她将托盘交给它就行。   它脑袋顶上的黑团子端端正正地卧着,看上去虽然可爱,但居然诡异的让管事姑姑看出了一种花家公子身上常见的规矩稳重。   掌事姑姑神情有些恍惚地将托盘放在小兽爪子里,而后眼睁睁目送着小兽甩着尾巴端着托盘像个小孩子一样走进了院子。   尔书端着托盘走到两个黏在一起的人身前,狐疑道:“你们干嘛呢?”   “用人族的话来说,他们在树前月下,谈情说爱。”小天道的形容言简意赅,十分严谨地将冬日没有的花换成了树。   花满楼:“……”   傅回鹤撩起眼皮斜睨了两小只一眼,不咸不淡道:“没长大的小孩子别瞎看,一边玩去。”   尔书:“?”   花满楼连忙阻止了想要飞起一脚的尔书,抬手摸了摸尔书的脑袋毛,顺手将托盘里的汤盅端起来,揭了盖子轻嗅了一下。   是健脾开胃,行气消滞的三鲜消滞汤,用山楂、萝卜和冰糖一起炖煮两刻钟方才能用,是花满楼十分熟悉的味道,是花母的手艺。   “胃难受的话,还是喝一点吧?这里面不多,就几口的分量,很好喝的。”花满楼在傅回鹤粘着不放的动作下艰难侧身,手里端着汤盅。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胃里不舒服,傅回鹤哼唧了一下,到底还是松开花满楼,伸手将汤盅接过去,坐在桃树下的石桌边安安静静地喝汤。   尔书“哇哦”了一声,看好戏的意味相当明显:“我还以为他会张嘴,然后‘啊——’呢!”   花满楼轻轻给了尔书一个小脑瓜崩,小小惩罚小家伙的促狭。   “唉,等等,不对啊!”尔书捂着脑袋正要撒娇,忽然反应过来,“老傅怎么可能撑,怎么还要喝消食汤?他就算是吃了东西也没什么感觉的吧?”   花满楼笑而不语,尔书的小黑眼睛一亮。   那边树下的傅回鹤因为这一碗消食汤,不仅胃里舒服了许多,就连酒也醒了大半——说实话,毕竟是家宴,酒本来就没喝多少,冷风一吹,热汤下肚,怎么也清醒了。   但是傅白莲端端正正坐在树下,只低头喝汤,就连汤喝完了,汤匙还在汤盅里叮叮咣咣地扒拉。   “他酒醒了,你们问他不就好了。”小黑团子的小胳膊揣在身前,团无表情。   花满楼和尔书的视线齐齐落在傅回鹤身上,   傅回鹤僵硬了脊背,眼睛盯着手里见底的汤盅。   花满楼看出了傅回鹤正别扭着的不好意思,想到这人方才的言语,当即眉梢一挑,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覆上了腕间的小莲叶……   傅回鹤整个人麻了一下,神情狼狈地将手中汤盅放在石桌上:“食欲恢复了!解开了解开了!”   “哦~”尔书抑扬顿挫地拉长了语调,“早知道给你喂吃的就能解开,那我们之前早就应该试试了!”   “未必。”   小天道到底是天道,在傅回鹤本人不介意的情况下,它能看到比尔书更多,想到的也能比花满楼更全面。   “你们再怎么喂吃的,他也不一定生出一定要好好吃下去,甚至想真的知道那些菜滋味的想法吧?”   尔书想了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强行给老傅喂吃的,八成会被老傅团吧团吧扔出去。   至于花公子……经过花公子手的东西老傅本来就能吃出味道来,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花满楼倒是听闻这话,神情微动,蓦然想通了什么,看着傅回鹤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心疼和歉疚。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看上去巴掌大点,还不回去睡觉去!”   底裤都要被扒拉掉的傅回鹤伸手一道灵气将看热闹的两小只扔出院子外面,而后抬头对上花满楼欲言又止的神情,顿了顿,到底还是轻咳一声,解释道:   “也不是它们说的那样,我今天也……也很开心。”   花满楼却是走到傅回鹤身边,轻轻抱住傅回鹤的肩膀,两人一站一坐,在树下倒是有种别样的依偎感。   “抱歉,我应该挡一挡的。”花满楼的声音低落,他就在傅回鹤身边,却没意识到傅回鹤的变化。   傅回鹤张了张口,面上闪过一丝羞赧,犹豫了一下,在花家堡随处可见的新年灯笼与装饰里,轻声开口:“七童,你知道的,我……我身边从未有过这样的氛围。”   “苍山境也并没有年节一说,幼时我最高兴的便是小姑姑回来,能同我晚上两个人一起用膳,看看星星,听一听她在外面又经历了什么……后来,小姑姑走了,我也终于能走出院子,但那个时候我也再没什么心情去注意吃穿用度,不过一心修炼罢了。”   不论是傅凛,还是傅回鹤,他的生命里其实很少出现年长女性亲眷所带来的柔软爱护,那种像是水一样温柔包裹又难以拒绝的酸涩暖意,对傅回鹤而言是全然的陌生的感触。   傅回鹤原本以为在家宴上他会觉得局促不安,因为那样的家宴对他而言也着实算是陌生紧张的场合,比世上最难练的剑法还要难以着手,比最深奥的术法还要不得其法。   但他必须要来——就像花大哥说的,花家不怕什么闲言碎语,更不怕什么旁人笑谈,但决不允许花家的儿女不明不白地同人私奔。   他傅回鹤若是想从此与七童厮守一生,就应该堂堂正正备齐了礼,在过年时自正门拜见。他若是敢来,从今往后,花家便多了一个小辈,花父花母便多出一个儿子,逢年过节,父母过寿,自然也都多出一人。   礼节做全,意思尽到,到那时,要不要办婚宴,他们二人自己说了算。   可当他真正坐在花家家宴席间时,他才恍然间真正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人与家庭,才会造就出这样一个如玉如琢的花满楼。   ——他还没进来时,便听到花家的下人窃窃私语,说是老爷夫人自昨晚就吩咐了上下一定要打扫干净,就连书房里匣子里的九连环都亲自拆开来细细擦拭过,就想着万一贵客上门会感兴趣拿了把玩。   而在席上时,他是真的自内心深处兴起了想要知道那种关怀、那种温柔是什么样味道的欲望,他第一次的,在除了花满楼之外的人身上,看到了凡人的美好与圆满。   不想辜负,不想让这样的关怀善意落空。   就好像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   所以……   傅回鹤抬手环住花满楼的腰,将脸埋在花满楼身前,不让花满楼看他的表情。   “七童。”   花满楼抬手揉了揉傅回鹤的发尾,面上的笑意荡开涟漪,轻声应道:“嗯?”   ……谢谢。   傅回鹤原本想说出口的感谢,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顿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开口告状:“……有人栽赃我。”   花满楼顿时皱眉,面色严肃起来:“发生什么了?”   原本柔和的气场沉静下来,花满楼这个人温柔起来就像是暖阳,但在某些触及他在意之人或是底线之时,温柔也可以变得格外有力量。   傅回鹤于是将白日里花五说的那些三两句概括了一下,语气像极了尔书从前告状找人撑腰的亲昵撒娇。   花满楼原本把玩傅回鹤的手从他的发尾挪到了耳垂,轻轻捏了捏,莞尔道:“不想管这件事?”   “我怎么管?离断斋不能参与红尘凡事,这是规则,说白了哪怕有人舞到我面前,我也充其量只能转身就走。”傅回鹤语气委屈哀怨,“小天道在那看着呢,之前就骗了它一次,现在它肯定防着我。”   他可不想被小天道从这个世界挤出去,虽然就算被挤出去他也有办法再回来。   但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回家,搞成那样,活像是偷偷摸摸回来看两眼就跑,算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温良纯白,实则切开来有点子黑心的花七公子笑着,摸了摸爱人的后脑勺,眼睛一弯:“唔,那就让我来好了。”   傅回鹤从花满楼怀里抬起头,好奇道:“你要如何做?”   去找花五哥吗?   花满楼知道现在的傅回鹤虽然不会生病,但已经知道冷暖,拍了拍这人散了酒气之后微湿的后背,说道:“好了,起来再走一走,不难受了就回去房里,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傅回鹤刚才没问到答案,正好奇得紧,灵力吞吐间轻薄的烟雾顿时笼罩了院子,平白感觉热了好些许。   他眼神晶亮地看向花满楼。   被栽赃陷害傅老板是头一回,但被人护着去找场子,傅老板也是头一回啊!   花满楼轻轻咳了一声,眼中笑意清浅:“首先,我会修书一封。”   “嗯?”   傅回鹤没反应过来。   花满楼悠悠道:“问问此时定然还在京城的陆小凤,是不是正因为朋友的麻烦而焦头烂额?” 第56章 发表   陆小凤有很多朋友。   花满楼是他的朋友,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   在没接到花满楼的来信前,陆小凤正窝在京城的一处宅子里抓耳挠腮,对面前简直纠结成线团的案子无从下手。   在看了一半花满楼的来信后, 陆小凤眼睛一亮, 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许多。   结合这段时间在京城摸出的蛛丝马迹, 他的脑海中很轻松地便锁定了一个人,但又感觉哪里有些对不上——   叶孤城的伤是他舍了面子硬蹭着进去把脉的, 是真的有人出手打伤了他, 而且还是一击必中。   这说明动手的人武功远远高出叶孤城。   这样的人哪怕放眼整个武林都是凤毛麟角。   纵然现在查出叶孤城很有可能与平南王府有所密谋, 但现在平南王世子已死,叶孤城重伤不醒, 平南王更不可能对陆小凤一介江湖草莽说些什么, 陆小凤一时间还真想不到江湖中有原因这样做的武林前辈。   那位九公子的确在京城有所布置,虽明面用人行商, 实则同红鞋子南王府都多少有些交情,但若是论及武功……叶孤城怎么也不能被宫九一击必中。   还有西门的剑……   陆小凤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只有问过西门吹雪的他知道,西门吹雪的佩剑哪怕安眠之时都未曾离手,这一次佩剑被偷, 其实是在西门吹雪沐浴之时。   偷剑的人不仅带走了乌鞘长剑, 还躲开了西门吹雪追杀的一道剑气。   江湖上能做到这件事的,又要缩小一部分范围, 剩下的寥寥几个无一不是武林泰斗, 门派宗师的人物。   哪里就犯得上来做这样的……   陆小凤这两天对着案子想了又想, 发现除了南王世子, 出手的人对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竟然好像真的没什么太大的恶意。   ——如果不是叶孤城此时重伤不醒, 就单单他与南王府密谋一时, 圣上也多半不会轻易放下,说不得还要牵连南海白云城。   陆小凤看着信的下半部分内容,居然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是那位傅先生……做这些事好像真的是轻而易举呢。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不对不对!   就像花兄信里说的,傅先生为世外之人,做此事有何用?   但如果从这一点想……   陆小凤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悠悠转了两圈,攥着信的手指一紧。   幕后之人想要引傅先生出来?!   是了,是了!   陆小凤的眼中迸发出大喜之意。   陆小凤想到自己几次与傅先生当面,傅先生都是跟在花兄身侧,从未独自出现过,再加上自腊月初就有的花家七公子双目复明的传言,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是那位神秘的傅先生出手。   要知道花家富甲一方,当年为了花满楼的眼睛张榜求医,提出的酬金可以说是金银连山,这些年来一直都未曾放弃,若是真有人有本事做到,不会现在才出现。   这一年来花满楼身边也不过就是多出了一个傅先生罢了!   陆小凤的大脑飞速转动,倒了杯冷茶下肚,让自己冷静一二,那双平日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里沉着冷静,精芒闪烁。   倘若傅先生真有此大能,那么武林中有些执着之人想要求见傅先生一面便说得通了。   只不过这种方法着实偏激,就像是笃定了傅先生不会轻易出现,便要用剑走偏锋的方式逼得傅先生不得不出面见他一般。   这……怎么感觉不像是寻常人的行事作风?   求人之前先把人得罪狠了再说??   武林中也没这样的人啊,就连底细尚不明确的那位九公子,也看上去温和大方,有大家公子的风范……   所以说,这人到底是谁啊?!   陆小凤满肚子的无语,拉了纸张过来正想给花满楼写回信,刚磨了墨,陆小凤想了想,将手里的信叠成三叠揣进怀里。   左右京城现在打不起来的闹不翻,他不如亲自去金陵跑一趟。   还能蹭点美酒好菜~   ***   金陵相距京城近千里,若是骑马奔波,哪怕是千里马也不能日夜兼程,驿站换马歇息,少说也要五六日。   但陆小凤却在年初三的时候就到了花家堡。   他人还没进来,花满楼就闻到了一股水腥气,勾唇道:“冬日行船,陆兄好胆量。”   “哪能,河水都冻着呢。”陆小凤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笑嘻嘻道,“我拽了狗车来的。”   所谓狗车,也叫扒犁,模样类似无轮底平的车,前面勒了缰绳套在狗脖子上,若是大狗,两三只便足以。   “大冬天的骑马才受罪呢,我认识一位友人,听闻我要去往金陵,便将他的狗车借了我。”陆小凤大笑,显然一路上玩得甚是开心,“狗犬多聪明,停停走走吆喝一声便是,路认得比我还熟。完事休息休息,还能自己拖着车回去呢!”   “赶明儿有机会了我也带你去玩玩!”   “倒也不必。”傅回鹤抱着尔书自内间走出来,轻哼一声,坐在花满楼身边,眼睛看向花满楼道,“狗车有什么好玩的,我让尔书拉,毛绒绒又稳当,还保暖呢。”   尔书:“?”   飞起一脚踹在傅回鹤胸口,尔书稳稳落在桌面上,看在有陆小凤在场的份上忍住了将将要出口的骂声,对着傅回鹤龇牙呜呜啦啦了好一串。   饶是陆小凤听不懂这小鼠之言,多少也能看得出这骂骂咧咧多少应该骂的挺脏的。   想起这小兽皮毛绝妙的手感,陆小凤不由得干咳了一声,替小兽说话:“它才这么小,哪里就能拉得动拖车呢?”   尔书一听,也不朝着傅回鹤龇牙了,转而盯着陆小凤看了好半天,然后矜持优雅地走到陆小凤面前,示意他抱它。   陆小凤之前捋毛过度让小兽见了他就跑,见状哪里忍得住,当下就伸手将小兽抱在怀里。   冬日里感觉到那种毛绒绒暖乎乎的触感,别提有多舒服。   然而下一瞬,怀里巴掌大小加上尾巴也不过猫儿一样的小兽骤然变大,桌子被吱呀一声推到一边,非直立都有半人高的巨兽径直将陆小凤结结实实压在身下,半点动弹不得。   尔书“吱吱”了一声,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花满楼看出尔书的意思,忍笑对只能看见两条小腿露在白毛毛外面的陆小凤好心道:“尔书让你喜欢的话尽管摸呢。”   虽然变大有一部分程度上是在反驳陆小凤的那句拉不动拖车。   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宠,小莲花的傲娇多少也传了尔书几分。   陆小凤艰难从尔书的毛毛身下。   陆小凤深谙既来之则安之的精髓,就这么躺在地上,身上卧着一只雪白雪白的毛绒绒,他还伸出两只胳膊去扒拉尔书柔软细滑的皮毛,嘴里时不时发出两句赞叹。   大冬天的谁不想要这么一个温热绒毛的大毯子?   仗着内力浑厚,陆小凤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就这么维持被尔书团在身下的姿势,对房中的其他两人道:“叶孤城的伤我去看了,是真的气血凝滞,昏迷不起。”   “我现在就是想不通,幕后之人如果是想要见傅先生,直接来花家拜见不就行了,连我都知道傅先生一直跟在花兄身边,他没道理不清楚吧?”   陆小凤刚一进金陵城,就听见满城议论花家七公子和傅先生的事,说是花家都在准备喜宴了,着实让陆小凤呆立在河边码头的寒风中吹了好一阵子。   但这也证明傅先生人在哪这种事,但凡查一查都能知道,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之前阿凛在黑市掀了些波浪,随后便回来不再出去,大抵在旁人看来便是消失了数十个月,情急之下才布局逼迫罢。”   花满楼提醒陆小凤道。   “西门庄主佩剑丢失乃是八月,那时我的眼睛尚未复明,幕后之人未必是因此将目光投向阿凛。”   阿凛是谁?   陆小凤反应了一下,然后视线落在花满楼身边的傅先生身上,逐渐面无表情。   哦,是傅先生啊。   从来都是陆小凤红袖添香,羡煞旁人,如今桃花朵朵开的陆小凤居然体会到了旁人看他与人亲密时的心酸酸。   他也有红颜知己的啊,但是因为京城的案子……陆小凤叹了口气,嘴里酸苦酸苦的。   “花兄说的极是,是我想岔了。”陆小凤苦恼了一瞬,而后看向傅回鹤,“那若是这样看,幕后之人恐怕并非有所求,而是故意针对傅先生。敢问傅先生可是在黑市做了什么?”   黑市不就是交易?这位究竟是做了什么才吸引了这种变态的关注?   莫非是抢了什么贡品珍品?   “去黑市还能做什么,只是花钱买东西而已。”傅回鹤轻描淡写道,全然不觉得一掷千金是什么惹人眼球的行径。   不过话也的确是这么说没错,如果只是一掷千金,虽说金银动人心,倒也不至于会引来这种像是刻意报复。   陆小凤多少也知道点花满楼手里折扇的来历,若是只是这样,那就更说不通了啊。   傅回鹤见陆小凤和花满楼俱是一脸沉思,到底是自己的事,便努力从自己的记忆里扒拉。   其实真的不能怪傅回鹤不记得几个月前的事,他本就对四季轮转时间流逝没什么感觉,来往跨越多个小世界对他而言实属平常。   更别提前段时间有好些种子契约年限已到,傅回鹤短短一天内便跑了十几个小世界,哪里还记得几个月前在某一个小世界干了什么事。   陆小凤一边摸尔书一边在脑海中反复思量京城案子的蛛丝马迹,花满楼则是在想自己五哥的事,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傅回鹤……傅回鹤突然出声。   “啊,好像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陆小凤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回鹤。   “唔。”傅回鹤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我那时为了筹备银两,便接了许多悬赏,只要银两到位,一切好说。”   花满楼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顿,眼神无奈。   “我记得,那时候有好几个护镖的悬赏,来劫镖的都是同一个路数,那些镖车的货物大多都是银两珍宝,算下来应该也有个……几百万两?”   傅回鹤有些不确定道,他对金银之物的价格并不敏感,只是车队有人提起时听到了些。   陆小凤默默合上自己的嘴巴,眼角一抽。   好了,破案了。   但凡能用出这种敛财手段的,怎么都不可能是不爱财且性情大度之人,傅先生这么几次三番,甚至一天之内连着坏其好事,心里怎么可能不记仇?   说起行商,陆小凤脑子里又再度出现宫九的身形。   虽然他总觉得九公子并非这样的人,可脑子里下意识的想法却又做不得伪……   陆小凤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人有太多的方法可以伪装,但他的直觉却无数次救了他的命。   宫九啊……难道他的背后还有武功高强之人?   陆小凤正想着,就听见傅回鹤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还有人悬赏了罗刹牌,赏金很是可观,我便接了。”   陆小凤结巴了一下,神情呆滞:“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的,罗刹牌?”   “那个能号令西方魔教,得之便得西方魔教的罗刹牌?”   “应该是吧?”傅回鹤都忘了那块牌子长什么模样,“悬赏的人挺有意思,就是玉罗刹自己,换了个假身份而已。那么高的赏金,我只需要把牌子从他身上拿走,再还给他,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金,何乐而不为?”   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理直气壮。   花满楼不由得抬手扶额。   玉罗刹会悬赏自己的罗刹牌,定然是有其他的计划要实施,可偏偏被缺钱又本事诡谲的傅回鹤看见了,当着人的面拿走了罗刹牌又给人还回去……嘶。   玉罗刹未成名时是如何如今江湖无人得知,但至少西方魔教凭空而起之后,玉罗刹就是玉门关以外昆仑山脉沿线的无冕之王,西域三十六小国唯其马首是瞻,武功更是已达宗师之境,哪里有过被人这样当面下脸的对待?   陆小凤攥着尔书的毛毛,喃喃自语道:“我要是玉罗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啊……”   “有这么严重?”傅回鹤挑眉。   陆小凤好奇:“他就这么给了你赏金?”   “五抬红木箱子,里面全是金锭。”傅回鹤耸肩,“银货两讫,所以我收走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   “他本可以给银票,却故意让人拿了不易携带的金锭来。玉教主本意恐怕是想将你拖一拖,留在西方魔教以待后招,结果没想到你挥袖就收走了那些金子……”   没过几天,这些金子还就又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黑市,而傅回鹤本人却在拿了贡品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不让玉罗刹心生芥蒂。   傅回鹤想的没有陆小凤和花满楼复杂,知道了是谁可能在背后搞事之后,事情就变得十分好办了。   他看向陆小凤:“京城的案子还查吗?”   “查啊,西门还留在京城呢。”陆小凤蔫蔫的。   他当然不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比剑,但这种事并不是他能决定的,现在又掺和进来一个不知深浅只知可怕的西方魔教教主,更是让陆小凤有种眼前一黑的眩晕。   一开始他就只是想来京城看一场决斗,想着若是能阻止就更好,怎么现在滚雪球一样卷进来的人和事越来越多?   事还一件比一件棘手,人又一个赛一个的难搞。   “那玉罗刹的事你去找西门吹雪解决吧,这是家事,你帮不上忙。”   傅回鹤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花满楼腕间的小莲叶,一边想着等会陆小凤走了他得泡泡水才行,一边语气平平地叙述事实。   “玉罗刹和西门?家、家事?”陆小凤眨着眼,没反应过来。   傅回鹤看了眼陆小凤,道:“玉罗刹有一亲子,二十年前李代桃僵用一乞儿交换,将亲子送去了塞北万梅山庄,而那冒牌的留在罗刹教,被养成了一个草包少主。”   所以……   陆小凤两眼发直:“西门吹雪是玉罗刹的儿子。”   就像是晴天被雷劈过了一番,陆小凤整个人都麻了。   剑下只斩恶人,性情嫉恶如仇高傲若雪的剑客西门吹雪,和麾下十万恶人,堪称第一魔教的教主玉罗刹??   父子??   玉罗刹这么养儿子真的没事吗……?   陆小凤将脸埋进尔书的毛毛里狠狠吸了一口,冷静下来。   算了,就像傅先生说的,这是家事,他管不着!   回头就去找西门告状。   “若只是因为此事,玉教主不至于插手叶城主之事,毕竟叶城主与西门庄主私交甚好,惺惺相惜,江湖皆知。”花满楼道,“这件事的主谋,恐怕另有其人。”   “我倒是有个人选……”陆小凤若有所思,看向花满楼和傅回鹤,“你们可听过宫九这个名字?”   花满楼摇了摇头,傅回鹤却是了然。   “宫九啊,如果我当初打退的劫镖之人是他的手下,那就没事了。”   陆小凤:“啊?”   “他这人记仇的很。”傅回鹤无奈,语气疲惫,“搞事的定然就是他。”   他对宫九这个人可以说是十分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其他小世界的宫九曾经与离断斋交易过,而是因为,只要是有宫九存在的小世界,这人都会像是闻着味儿似的找上离断斋的痕迹。   但不是傅回鹤对他有意见,而是结缘屏没有任何的动静,家里的种子也没有一个愿意同他走啊。   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强求也没有。   “你去查他吧,平南王谋反的事他参与了多少我不清楚,但宫九也是个窜谋天下,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顿了顿,傅回鹤语气真诚的感叹:“你们的这位小皇帝能坐稳这个位置,真的挺不容易。” 第57章 发表   小皇帝容易不容易的陆小凤不想感叹, 但他觉得自己就挺不容易的。   看着面前一身黑衣,面覆玄甲的暗卫, 陆小凤小小后退了一步:“又……又什么事儿啊?”   寻常人不知道这打扮是谁, 但每次被小皇帝请去喝茶的时候,来提溜他的都是这些人。   这些人轻功武功都是一流,陆小凤是跑不掉的躲不开, 每次从皇宫出来都能惹上一身的麻烦。   陆小凤脑子里疯狂警惕,一边分神忍不住想别的。   就像他相信自己的两根手指一样, 陆小凤也十分相信花满楼的耳朵, 要说花家堡里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人存在, 那铁定是不可能的。   所以,花兄写信的时候为什么没说花家堡还有陛下暗卫在啊!!!   “陆大侠,圣上口谕。”那暗卫将陆小凤堵在墙根,一副油盐不进的做派。   陆小凤绝望试探:“我能……不接么?”   又是平南王又是谋反又是罗刹教的,陆小凤是有四条眉毛,可命只有一条啊!   “接旨有接旨的说法, 抗旨有抗旨的处置,陆大侠这是选好了?”暗卫的声音平平,没有丝毫波澜。   陆小凤抬手夹住那暗卫二话不说朝着他脖颈劈过来的手,心有余悸道:“有话好说……我是说,我接还不行么?”   “陛下有旨, 着陆小凤彻查平南王府、南海白云城、太平王世子勾结, 犯上作乱一案。另,近日京城有多名官员遇袭, 虽无生命之危却有挑衅朝廷威严之嫌, 十日为期, 还请陆大侠早日破案。”   陆小凤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又闭上,又张开,最终还是闭上。   来来回回了好一阵,而后小声讨价还价:“案子破了的话,那叶城主……”   暗卫显然提前被知会过,径直回答道:“叶城主的罪责可从轻而定。”   陆小凤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听见暗卫语气平直道:“陛下言,两位绝代剑客比剑之约实属难得,叶城主既已醒来,那么两位剑客若有继续决战之意,紫禁之巅,太和殿之上,陛下静候二位。”   陆小凤松了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都知道有人要谋权篡位,那位怎么还把门打开把刺客往里面请?   暗卫从袖中取出一把在夜里流转着幽光的缎带,塞进陆小凤手里:“届时凭借此物,江湖德高望重者可入皇宫大内观战。这缎带的发放便交由陆大侠了。”   陆小凤手里被塞了烫手的缎带,还没来得及抗议,眼前一花,那暗卫就像是对花家了如指掌一般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陆小凤:“。”   不是,你这就走了??   ***   花满楼院子里   两人刚收拾了尔书弄乱的桌椅,花满楼在研究柜子里剩余的茶叶,茶盏里则是缩小了泡进去正舒展身体的傅回鹤。   两人同时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齐齐转头过去,看到一脸麻木像是游魂一样飘进来的陆小凤。   花满楼诧异道:“陆兄?”   陆小凤刚才接到京城的飞鸽传书,说是叶孤城醒了,不是急着出门说要赶回京城?   陆小凤在桌边坐下,拿了桌上的茶盏就想往嘴里灌。   花满楼大惊失色:“等等——”   傅回鹤一道灵力将陆小凤凑过来的大脸抽到一边,面无表情地跳出茶盏,化作成年男子的身量站在桌边,没好气道:“你怎么一副青天白日被雷劈了的样子?”   陆小凤眼睁睁看着傅回鹤从茶盏里面跳出来变大,整个人就像是又被劈了一道天雷,端着手里的茶盏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默默将茶盏放回桌子上,顺手推远了点。   忍了忍,没忍住,陆小凤无语道:“花家堡后面不是有汤池吗?想泡澡可以过去啊,没必要这么……这么,拮据。”   “不过现在鬼怪神仙之流也需要泡澡吗?”   什么鬼怪神仙?   傅回鹤听得满脑子都是疑问。   花满楼倒是知道陆小凤一直当他腕间种子是玉石,傅回鹤则是寄居在里面的鬼魂,此时便笑道:“你还是说说你回来做什么罢。”   “别提了,还没出去大门,就被暗卫堵了。”陆小凤郁闷地嘟囔,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缎带,抽了两条放在桌子上,“喏,给你们的。”   花满楼走过来拿起缎带摩挲了一下,挑眉:“这质地应当是西域的贡品,颜色又如此雅致奇异,应当是御用之物才是。”   “陛下给的,到时候西门和叶城主在皇宫大内比剑,其他想观战的人凭着这个进出。决战日期还未定下,但应当要看叶孤城的伤势情况。”陆小凤上半身在桌子上趴平,额头抵在桌面上,“就这么几根缎带,到时候给出问题了肯定又是找我……”   傅回鹤语气微扬,惊讶反问:“你为何会觉得能不出问题?”   陆小凤:“……”   陆小凤一脸沧桑的伸出手,颤颤巍巍道:“尔书呢?我需要抱抱小家伙……”   “出去玩了。”傅回鹤怜悯地注视着陆小凤,“花家堡这么多女眷,每一个都能把它打扮得花枝招展,它怎么可能会特意回来给你做毛绒垫子。”   陆小凤失去了最后的慰藉,呜咽着缩成了一团。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   陆小凤回来当然不止是为了给两条缎带这么简单,毕竟凭借着傅先生的手段,这两人哪里去不得?   “七童,花家有陛下的暗卫,这件事你知道吗?”陆小凤的语气严肃认真。   花满楼的指尖在缎带上一顿,瞬间明白过来陆小凤去而复返的真正缘由,暖心地勾唇而笑,回答道:“之前有一些猜测,今日他出面堵了你,才算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花家明面上是富甲一方的首富之家,但花家这一代七个儿子,大公子从军位列将军,二公子从商远赴西域,三公子在江湖如今也算是四面逢源,四公子为朝中重臣,五公子六公子虽只是继承家业,可花家的产业遍布各个州府,首富之名绝非浪得虚名,七公子虽远在江湖,美名远扬更是不必多言。   当今陛下年少继位,朝堂之上曾经一度外戚干政,陛下韬光养晦多年才一举翻盘,将心怀不轨之人摁了下去。   而在满朝世家扎根的臣子中,花家这样有钱,又没有世家底蕴更没有盘根错节姻亲关系的纯臣之家,可以说是皇帝最喜欢用的刀,但也正因为花家几位公子各个成才,串联起来很容易形成一张网,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陛下眼中忌惮的刺。   ——皇帝若是在花家堡安插了花家众人不知道的暗卫,那这其中态度可就要琢磨一二了。   “你有数就行。”陆小凤松了口气。   花满楼看似温和淡泊,但实则手段心智不逊色于他,更别提在世家朝局这方面,花家只怕要比他更能揣测上位者的心思。   陆小凤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幽幽道:“行吧,我去京城会一会九公子。”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傅回鹤突然来了句:“宫九有个优点,十分信守承诺。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就算下一秒要杀你,他也会让你完成那件事再出手。”   陆小凤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直起身子。   “他还有两个缺点。”傅回鹤接着道。   陆小凤期待地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笑吟吟地伸出手,手心朝上。   老江湖陆小凤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银元宝放在傅回鹤手心,无语道:“……你什么时候也变成大智大通那种见钱开口的人了?”   傅回鹤反手收了银子,说两句话的事,有的赚就不亏,而后十分有生意诚信地开口道:“他不认路,且在算数上并不算很敏锐。”   “不敏锐是指多不敏锐?”陆小凤发现了傅回鹤语意模糊的点,追问道。   傅回鹤回忆了一下其他小世界宫九干出的事儿,给陆小凤举了个例子:“你若是问他,一百人中死了二十人,还剩几个?他会出门先找一百个人来,再杀了其中的二十人,而后数上一遍,才能给你答案。”   傅回鹤这个例子实在是有些过于生动形象,陆小凤扯着嘴角道:“……他不是真的做过这样的事吧?”   傅回鹤笑着看他。   陆小凤:“……”   好的,懂了。   对待宫九,高度警戒。   傅回鹤还要说什么,就听见耳边一道熟悉的檐铃声响起。   他转而看向花满楼道:“我得回去一趟。”   花满楼点点头,提醒了一句:“上元节记得回来,家里每年上元都要一起滚元宵吃的,来晚了可就不能保证煮出来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馅料了。”   “元宵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馅料?”傅回鹤好奇。   花满楼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微妙又古怪,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不能提前告诉你,每个人滚的馅料都不一样,能不能选好大家各凭本事。”   哦~傅回鹤懂了。   感情是每个人偷着放馅料一起滚元宵,最后碗里吃到什么都不一定?   “好哦,上元节我一定准时回来。”傅回鹤笑眯眯道,“到时候晚上要一起去看花灯吗?”   花满楼想起去岁时金陵城的放灯,面上不由带出一丝期待:“也可以。”   旁观的陆小凤默默举起手:“滚元宵看花灯有我的份吗?”   傅回鹤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怜爱:“我把尔书借给你抱着?”   上元节花灯是有名的有情人出游的节日,那时街上都是成双成对,就陆小凤孤身一人手里抱着一只毛绒绒,光想着就觉得分外惹人怜。   陆小凤慢慢收回手:“……我这就回京城。”   谁还没个红颜知己了!   京城不仅有花灯,还有烟花呢!!   他这就回京城!!!   ***   另一边,花五刚揭了面具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房门就被敲响了。   花五眼神一厉,口中的声音却是有些睡梦中吵醒的朦胧:“谁?”   来人径直推门而入,正是大半夜同样没睡觉的花四哥。   “四哥,你吓死我了。”花五见花四哥反手关上门,转身继续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半点没有见外。   “又二半夜跑出去?回家过年的这几天都不安分,小心哪天被母亲抓个正着。”花四哥坐到桌边,给自己添了杯茶水。   “谁想大过年的往外跑?还不是那些人不安分。”花五撇嘴,从旁边拽了锦衣披在肩上,三下五除二将夜行衣和面具都藏了个严实。   “过几天恐怕还要回一趟京城。”   花四哥吹了吹茶水,浅呷了口茶:“上元节记得回来。”   “知道知道,上元节回不来,不得被娘拿了鞭子绕着花家堡追着打?”花五想起去岁时自己的惨状,一个激灵。   去年他踩着月色回来,被花夫人一顿收拾,好不容易入了席,一口元宵下去满嘴的辣根味儿,险些当场给他送走。   “也不知道谁去年滚了辣根在元宵里面,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花五用了一年都没能和辣根元宵和解。   去年滚了辣根元宵的花四哥淡定道:“去年没来得及,今年小五准备滚什么馅儿?”   花五警惕道:“四哥可别想套我话,反正我可不像你,当官时间长了整个人都要黑了。”   花四哥见没套路上,也不恼,更没追问,反而淡淡说起另一件事:“陛下欲提你做锦衣卫指挥使。”   “当真?”花五面上的表情严肃下来,听到这个讯息,不喜反惊。   “十已有六。”花四悠悠道,“这次京城的案子事关重大,牵连甚多,更是与江湖息息相关。若是处理不好,难逃其咎;若是处理得太好……”   现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乃是先帝遗留,虽能力卓绝但到底效忠的是先帝而非当今,圣上早有意愿从暗卫之中选拔,但花五怎么也没想到圣上会想到他。   但花家决不能再出一个明面上的权臣,更别提还是锦衣卫这么敏感的职位。   花四与花五兄弟俩少年时曾于京城出游,当时还是不受宠皇子的小皇帝溜出宫玩,结果就那么巧合,三人齐齐在黑店被放倒,当做世家公子被歹徒给绑了,也正是因为一起绑了,那一场有惊无险的行刺最终鹅毛入水并没有激起浪花。   而两人和朝廷的缘分也就这么结了下来。   有文臣之能的花四金榜题名,武学天才的花五不想入仕,便索性留在小皇帝身边护佑生死。   结果时间长了,一个变成了权臣,一个成了暗卫头子。   花五忽然想通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怪不得,那日陛下问及婚事,我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什么别的想法,而后没过多久,母亲就找了闺阁家的小姐与我相看……”   如此想来,陛下这是早有计划,想要在花家内宅安插进来眼线。   毕竟若只是暗卫,花五并没有什么权势,更多的是充当皇帝在江湖之中的眼睛,但若是站在明面上成了锦衣卫,花家就宛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处行错便是满盘皆输。   花五当即坐到桌边,替花四哥又斟了一杯茶,讨好道:“四哥,快!给弟弟倒一倒你肚子里的坏水使使!”   花四瞥了弟弟一眼,放下手中好不容易吹凉了又被弟弟加热水弄得全然滚烫的茶水。   “既然一开始便是江湖事,那便索性江湖了。”   “你此番去京城,将小七也一并带去,过多的事莫要插手,只需要从旁看着陆小凤行事便可,但一定记住,太平王世子不能死。”   “宫九?”花五反应很快,“太平王人在边疆,但很重视这个独子,倒是的确死不得。”   暗卫做的并不是什么情报收集的活,那是锦衣卫该干的,但暗卫盯人看人从来都是一绝,宫九虽然隐藏得很好,但从他踏足京城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就已经被暗卫翻了个底朝天。   花四道:“陛下想要一个熟悉江湖的锦衣卫指挥使,出身宗室的太平王世子最适合不过。”   花五想起宫九那个人,沉默了一下:“四哥,一个想着篡位的人,还能当锦衣卫?”   “那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花四屈指敲了一下花五哥的脑袋,“切忌,伴君如伴虎,你可以将选择上呈陛下,但决不能替陛下做选择。”   “他如今是亲政帝王,大权在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孩童,你的态度也该变一变才是。”   花五皱眉思忖良久,这才低低应了一声。   “对了,”花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而用一种看好戏的表情看向弟弟,“你想好怎么和小七解释身份了吗?”   花五的表情一僵:“我……”   “你放心,你有你的难处,小七最是善解人意,不会太过在意你隐瞒这些年的。”   花五:“……”   花四说着说着,抬手掩唇而笑,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就是不知道小七在得知,本以为最最玩得亲近的五哥,在最初训练暗卫时是将他的院子当做训练场后,会不会讨厌五哥呢?”   花五:“……”   神情逐渐呆滞。   其实当年这件事真的是个巧合。   自家小七那阵子沉迷奇门遁甲,花五那会儿刚接手训练暗卫,正愁训练的内容,见小七布置在院子里的东西见猎心喜,直接就让暗卫们以突破小七阵法为关卡训练。   随着自家小七武功见长,听力越发敏锐之后,花五训练暗卫易容伪装潜行时合格的标准,就是能端着盘子去小七院子里走一圈,不被小七认出有不妥方才算合格。   一来二去的,花满楼的院子阴差阳错地总是很热闹,而花五哥手下的暗卫也的确在伪装潜行方面十分有心得……   花五将脸埋在手心里,默默想——   自家小七这么善解人意,温良睦睦,一定不会怪他的。   一定……   ……不会吧?   ***   离断斋中,傅回鹤刚将种子交易出去,好心情地将前堂里金灿灿的金山银海收入库房,前脚刚准备起身回花家堡,后脚尔书就风风火火四爪飞快的跑回来,一头钻进傅回鹤怀里。   “老傅!快快快!雪莲结出雪精了!!!”   离断斋后院的一处角落被傅回鹤特意辟成了雪地,为了让雪莲适应,不仅灵气充足,温度也是正正好。   雪莲看上去很努力,整个叶子都在发抖,就连薄如蝉翼却圣洁如雪的花瓣都紧紧闭合着努力。   傅回鹤皱眉:“不对,差一点。”   尔书在旁边急得直踩爪爪,却不敢打扰天山雪莲,也不敢打断傅回鹤的思考。   傅回鹤蹲下身,朝着雪莲伸出手,果断道:“跟我走。”   雪莲直接转身一个啪嗒将自己一头砸进傅回鹤手心里,累的整朵花都蔫了。   傅回鹤抬手划开空间,拎着尔书护着雪莲,抬步走进空间裂隙。   四肢落地时,傅回鹤的灵力散开,尔书险些被夹杂着冰雪的狂风吹得倒翻跟头。   “我——呸呸呸——我,哈啾!这什么——这什么鬼地方?!”尔书眼睛都睁不开。   “昆仑雪山山顶。”   傅回鹤抬手将尔书捞在肩膀上护住,而后弯腰将手中精神起来的雪莲放在雪山之巅。   这是一方傅回鹤曾经来过的小世界。   如今虽是末法时代,但万千小世界中总有那么几个小世界还残留着灵气所钟之地,这些地方也大多苦雨凄风,人迹罕至。   寻常花草对这种地方避之唯恐不及,但天山雪莲不同。   它生来的习性便该是生长于天山之上,峭壁之内,风雪加身,千吹万压而不倒,这才会被凡人视作神迹,视作纯洁与希望。   小世界最后仅存的灵力包裹在风雪之中朝着孤山之上洁白胜雪的莲花涌去,它们一直徘徊在世间等待着的便是这样一个有资格承载冰雪灵力的灵物!   雪莲原本包裹紧闭着的花瓣缓缓张开,内里原本墨色点金的花蕊因为灵力被染成冰雪一般的晶莹色,逐渐凝聚成一团剔透的灵光。   傅回鹤抬手摸了摸尔书的尾巴毛,轻声道:“去吧。”   白色的小兽拖着长长的毛绒尾巴向着冰雪肆虐之地义无反顾而去,它的身量越来越大,足下踏雪,燃成了冰蓝色的火焰。   暴风雪呼啸怒吼,愈来愈猛,愈演愈烈,狂啸怒号着想要摧毁面前的一切。   傅回鹤身周的灵气毫无保留地朝着尔书与雪莲所在的地方汇聚而去,天空中远远响起惊雷的声音,破棉絮似的云块从天际轰鸣着滚过来。   傅回鹤抬手凝出一道剑气,稳稳指在天雷将要到来的地方。   那天雷不甘地翻滚了一阵,卷着阴沉沉的云层散去了。   良久,风雪将歇,金色的光芒从云层中刺出,照亮了入目所及的一切。   白色的巨兽昂首挺胸立于雪山之巅,周身纯白色的长毛随风而动,双耳略尖,两撮绯红的长毛自双耳顶尖生出,双目点漆,牙齿尖利锋锐,爪尖生有爪钩,看似柔软的长尾如同钢鞭一般甩过,硬生生削下一半的昆仑山尖。   巨兽扬天长啸,而后朝着傅回鹤的方向奔跑而来。   “嗷呜——!” 第58章 发表   这次的案子对陆小凤来说并不能用友好来形容。   站在陆小凤身边的花满楼抬手按了下陆小凤的肩膀, 轻轻叹了口气。   陆小凤早在之前绣花大盗案子的时候,就被傅回鹤提醒过,他身边的红颜知己薛冰就是红鞋子组织中的一员, 而这一次的平南王谋逆, 不仅仅叶孤城参与了, 红鞋子也同样牵扯其中。   因为皇帝的密旨,锦衣卫与御林军对陆小凤的行动作为都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在无伤大雅的时候还会配合陆小凤。   就在昨晚, 在叶孤城醒来的第三天, 陆小凤抵达京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看管叶孤城院子的护卫撤去一些人手, 刻意露出了一些漏洞。   或许是叶孤城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也或许叶孤城的死亡对幕后之人最为有利,刺杀的人甚至等不到观察两日,当晚便潜入了叶孤城的房间,沾满了毒药的匕首直直刺向床榻上的人。   而那柄被两根手指死死夹住,床上的陆小凤即使在黑暗中,一眼认出了来刺杀叶孤城的人是谁。   那双俏皮嗔怒的凤眼中此时满是阴狠杀机,而就在发现床上之人是陆小凤之后, 她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恐慌和忐忑, 最终化为盈盈泪水。   ——薛冰。   陆小凤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言,薛冰的手松开紧紧握着的匕首,慌乱间后退了一步。   院子外传来混乱的声音,御林军已经将院落再度团团围住。   外间传来一声吃痛的娇喝声, 薛冰认出那是欧阳情的声音。   陆小凤也同样听了出来。   欧阳情……欧阳情。   陆小凤是个随风漂泊的浪子, 有过许多的红颜知己。   薛冰是, 欧阳倩亦然。   “她也是红鞋子的人。”他的语气肯定,声音辨别不出情绪。   薛冰听到陆小凤第一句话开口问的是欧阳情,柳眉一厉,抬手扯掉遮面的黑巾,下唇早已被她咬出了血痕,哀怨而幽恨道:“你就只想问欧阳情吗?”   陆小凤翻身下床,松开手指,匕首咣当一声落地,薛冰眼尖地看到陆小凤的手指间竟然被划出了一条血痕,眼睛瞠大,慌忙扑向陆小凤,连声道:“你怎么会挡不住我的匕首?那上面涂了剧毒的!!怎么会,怎么办?我们快去找大夫!你不是认识西门吹雪吗,西门吹雪可以解毒的……对,他一定可以……”   陆小凤抬手碰了碰薛冰的长发,低声道:“傻姑娘,我不会中毒的。”   薛冰只觉得后颈一痛,在即将陷入昏迷之前,她听到陆小凤轻声说:“就算躺在床上的是叶孤城,他已然醒来,你又怎么可能刺杀得了他?那人从一开始便是送你们来警告我罢了。”   骤然间,薛冰忽然什么都懂了,她的手艰难抓向陆小凤的袖子,张口想要说出宫九的名字,却最终身体一软,倒进了陆小凤怀中。   薛冰和欧阳情最终被锦衣卫扣下,但陆小凤并没有阻止。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能解决这次的事情,不论是薛冰还是欧阳情,在当今陛下看来都只能算是无伤大雅的小人物。   陛下真正在意的,是平南王府,是那个一开始死于火灾却尸骨失踪的平南王世子,是真正在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   陆小凤轻声问花满楼:“欧阳情她……也会武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只道:“她用香的本领很好。”   她与薛冰应当是一人负责迷晕外间守卫,一人负责潜入暗杀。   但偏偏今日与陆小凤一起来的人,是花满楼。   “这样啊……”陆小凤笑了下,表情却比哭还要难过三分。   “叶城主不在此处?”花满楼问道。   陆小凤答:“就在隔壁,想必也已经全都看见了。”   而现在,就是他们要去同叶孤城谈一谈的时机了。   另一边,就在隔壁院子火光热闹的时候,披着厚实大氅站在窗边的叶孤城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外间火把的光与房间内烛火的光摇曳着投下阴影在他身上,背影在地上被拉长成孤寂的一线,直直没入黑暗。   “叶城主看起来像是下了很艰难的决定。”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叶孤城心下一凛,猛然转身。   白发的男人坐在屋内的太师椅间,神色淡淡,手指托着一杆青玉色的细烟斗,袅袅的雾气正从烟斗中轻缓而出,虚虚笼罩在他的身周。   叶孤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是惹眼的发色与这杆烟斗却足以让他猜出面前这人是谁。   他站在窗前,始终与傅回鹤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声音平静:“傅先生。”   叶孤城定定凝视傅回鹤良久,纵然因为重伤未愈显得唇色苍白,但挺直的脊背和面对未知的泰然,昭显出他绝不低头,绝不肯为人陪衬的高傲与自持。   傅回鹤慢条斯理地侧首抽烟,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叶城主何必如此紧张?隔壁还要再热闹一阵,不如你我二人坐下来,简短聊上一聊,如何?”   清淡的烟雾逐渐笼罩在房间内,叶孤城避无可避,在被那烟雾包裹其中的瞬间僵硬了身体,却又很快从体内减轻的沉疴疼痛中明白过来傅回鹤在做什么。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叶孤城原本被玉罗刹当胸一掌打出的内伤便已然好得七七八八,呼吸脉搏都前所未有的顺畅服帖。   叶孤城的眸中浮现出复杂,他终于抬步走过来,在傅回鹤身侧落座,两人中间隔着一方桌案,唯有侧首才能捕捉到对方面上丝丝缕缕的变化。   “傅先生与花七公子私交甚笃,自然也对花家有爱屋及乌之意。平南王虽因花家拒绝招揽而心下不满,多次插手拦截花家货物,在朝堂之上也或有针对。但叶某所求所为与花家无关,傅先生此举相助叶某得不到更多的利益。”   叶孤城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宫九在针对傅先生,但他同样也知道,像是傅先生这样一个拥有如此手段,在此之前根本不屑参与红尘的人物,此时入局,只可能是为了花七公子,为了花家。   叶孤城并非朝廷之人,但他身为前朝后裔,自幼接受的教育训练并非简单的江湖势力之主,关于朝局关于权势,他看得到,也看得懂,同样……也的确曾插手一二。   “叶城主误会。”傅回鹤并不着急,颇有耐心道,“在下今日前来,所图并非红尘杂事。”   叶孤城皱了下眉。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给予,这位傅先生一出手便治好了他的内伤,此时所求又并非与花家有关,那只能证明他想要的东西要更难得,更沉重。   傅回鹤轻靠椅背,散漫侧首,笑道:“不知叶城主是想要成为天下之主,还是只想求南海白云城一城安危?”   “前者如何,”叶孤城也侧首,与傅回鹤四目相对,“后者,又如何?”   傅回鹤微微一笑,抬手间烟雾凝聚,一张素白的请柬被他的指尖点在桌面之上,朝着叶孤城的方向推去:“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下都能帮得到叶城主。”   “端看叶城主肯不肯付出一些代价,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变,良久,他冷冷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傅回鹤收回手,轻轻慢慢地回答,“不过是一介商人罢了。”   “叶城主,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傅回鹤的声音渐渐飘忽,身形也越来越淡,最终在一片烟雾中消失在原地,“离断斋,随时恭候叶城主光临。”   只留下原地空无一人毫无痕迹的太师椅。   叶孤城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桌面上的请柬上,在耳边捕捉到外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后,抬手将请柬收回了袖中。   敲门声传来,在叶孤城的应允后来人推门而进,赫然便是陆小凤。   叶孤城的视线却掠过陆小凤,落在了他身后的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闻到房间中残留的,只有他能嗅到的莲花香气,纵然极轻极淡,但无疑彰显出某人已经来到京城却未曾来寻他。   花满楼惩罚似地捏了捏袖中裹着花苞的小莲叶。   小莲叶一抖,下一瞬,一道微凉的身躯贴在花满楼身后,耳边也传来低低的笑声。   花满楼的脊背一僵,眸中掠过几分愕然。   ——他竟然没走?   几步远的地方,陆小凤与叶孤城一言一语的相互试探。   房门边,隐去身形的傅回鹤却施施然环着花满楼的腰,在他脸颊处留下轻轻柔柔的一吻。   傅回鹤冰冷的唇瓣缓缓慢慢地滑过花满楼的脸颊,最终停在花满楼染上红晕的耳廓处,轻声浅笑。   ***   正月十四,上元节前夕,京城。   朝廷与百姓开始一一悬灯结彩,外城的街道上热闹非凡,众多节目争相预演,为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做试灯准备。   大内之中却是守备森严,内城之中时而可见行色匆匆神情各异的江湖人,不少人凭借着手中缎带成功进入大内,也有不少存着浑水摸鱼心思的人被阻拦在外。   然而……   大内总管魏子云冷着脸拦住想要进门的陆小凤与花满楼:“陆小凤!你还敢来?”   陆小凤一脸苦笑地抬手摸着自己的小胡子。   他手中原本需要发放的缎带只有五条,但现在凭借着缎带进入皇宫大内的,远远不止五人之数。   “但你总要相信,我和花满楼手中的缎带,的确是那五条中的两条。”陆小凤一摊手,耸了耸肩。   “那些缎带都是一模一样的真品!”魏子云表情难看,压低声音质问。   花满楼轻笑道:“是啊,既是宫中真品,又为何会流落在外呢?”   魏子云一顿。   陆小凤叹了口气:“虽然我没能阻止缎带的满天飞,但你若是再不放我进去,之后的事恐怕就没人会来阻止了。”   魏子云牙根紧咬,冷哼了一声,让开身让两人进去。   两人走了一阵,在太和殿门前的玉桥处站定,陆小凤看着太和殿下等候着的熟悉面孔,抬手再度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他不由感叹:“哎呀呀,七童,这可真是叫我有些头疼了。”   花满楼此前双目失明,并没有一眼认出这些人是谁,但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的兵器打扮,也实在很好推敲。   花满楼拍拍陆小凤的手臂,微笑道:“可你是陆小凤。”   总会遇见一次比一次棘手的麻烦,但却每一次都能解决麻烦,潇洒江湖的陆小凤。   时辰已近黄昏,霞色漫天。   月亮升起之后,便是两大剑客决战之时。   陆小凤注视着太和殿的殿顶,也笑了:“也对,我可是陆小凤。”   ……   正月十四,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然一剑之后,陆小凤揭穿比剑之人并非叶孤城,而是他人乔装易容。   待到陆小凤等人赶到皇帝所在的南书房后,叶孤城的面前站着两个同样身着龙袍,长相近乎一模一样的少年天子,只不过一个眉眼温和,一个眼中满是得意阴鸷。   原本死在火灾中的平南王世子,竟然长着一张与当今天子一模一样的面容。   好一招偷天换日!   乍看直白地可笑,可却的确有着实现的可能。   一旦实现,皇帝已死,坐在皇位上的平南王世子亦有皇室血脉,又有哪些大臣敢冒抄家灭族的大不韪罪名出面质疑?   陆小凤夹住了叶孤城意欲刺杀帝王的剑,同样粉碎了平南王府意图偷天换日的阴谋。   少年皇帝看向面色平静的叶孤城,忽而一笑:“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贼?”叶孤城冷冷淡淡地转身,朝着殿外走去,“胜者为王,败者为贼罢了。”   “陛下?!”魏子云眼见叶孤城朝着殿外走去,脸上一惊。   皇帝慢声道:“前朝余孽假扮南海白云城主,意欲挑起中原与海外争端间隙,其心可诛。今日到场观战者皆有勾结乱党之嫌,着御林军派兵围宫,决战之后不得放任何人离宫。”   叶孤城的背影一顿,没有回头,而是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脚尖一点,飞身掠出。   殿内众侍卫得令:“是!”   陆小凤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不明白皇帝为何明明知道叶孤城便是前朝后裔,却为何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但对他而言,显然是迫在眉睫的决战更为要紧。   叶孤城方才离开的眼神陆小凤看得清清楚楚,这场决战,与其说是决战,不如说是叶孤城决意赴死。   更何况,在于叶孤城相谈之后,陆小凤这才知道为什么叶孤城会趟入这趟浑水——这其中还有宫九以南海白云城百姓威胁叶孤城妥协的内情。   于情于理,都应有宽容一二的可能。   他连忙上前一步,行礼开口:“陛下——”   皇帝抬手制止了陆小凤的话,转过身再度在御案之后坐下,显然是不欲再听陆小凤多言。   待到几人退出南书房,皇帝手中的御笔一顿,放到一边后看向旁边晃动的烛火,微微叹息。   皇帝那句话本意并非调侃,而是招揽。   叶孤城身为前朝后裔,参与谋反,本就是大罪,他也可以凭借十步杀一人的武艺强行刺杀皇帝,但他没有,而是选择了以叶孤城的身份赴死。   皇帝明白了他的选择,那么叶孤城作为前朝后裔赴死,换来的,便是皇帝对南海白云城的网开一面。   自此,前朝后裔绝后,南海便只是朝廷的海域,白云城只是江湖的白云城。   “如此人才,却不肯为朕所用,可惜。”   少年皇帝亲政不过两年,手中可用之人实在太少,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他似是想起什么,侧首问道:“太平王世子那边如何了?”   暗卫自阴影中无声落下,单膝跪地:“回圣上,首领带人将太平王世子拦在了京郊之外,尚未有消息传回。”   “嗯。”   皇帝手指微动,暗卫无声退回阴影。   少年帝王站起身走到雕花窗边,远目眺望夜幕中的灯笼片片。   他想到了花家。   一个一品权臣,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到底过盛了些。   若非别无选择,他也不想在此时便与花家产生间隙。   按照暗卫递上来的折子,太平王世子因为当年太平王妃之死迁怒怨恨太平王已久?   若是太平王世子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位,非但不会与太平王勾结,反倒是可以敲山震虎,威慑一番最后剩下的这位兵权在握的太平王叔。   皇帝束手而立,微微勾唇,眼中只看得到红砖琉璃瓦的威严,看得到朝局势力是否相互制衡,看得到宫墙之外的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只希望这位早早离开京城的表哥,多少能好骗一些罢。   ***   时辰过去了太久,月亮已经沉下太和殿飞檐。   但太和殿周围屋脊之上却立着许多人,他们静静等待着,注视着。   就连不远处的琉璃瓦上,也盘膝坐下一个面容平凡,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   这是一张极其普通陌生的脸,但陆小凤却从这人身上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与危险感。   他只可能是一个人——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   但陆小凤举目四望,却没能找到本该来欣赏这一切的宫九。   这并不应当。   宫九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一手策划了这一切,站在平南王府的背后搅动风云,不论成与不成,他怎么不会想来看看最终的结果。   月色惨白,剑光苍凉。   决战到了时辰的时候,是没有人能阻止的。   西门吹雪渴望这场决战已久,而叶孤城需要一个死在全天下人眼中的契机。   陆小凤在看到叶孤城刺向西门吹雪咽喉的剑锋偏移之后,不忍侧过了头。   冰冷的剑锋刺入叶孤城左胸,剑尖自背部刺出,这一剑,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回。   叶孤城甚至能够感觉到冰冷的剑身穿心而过的战栗感,他一生与剑为伴,却在离剑最近的这一刻,感觉到了一种茫然,一种恐惧。   生命在此终结的恐惧,所有的执着,所有的责任,在死亡面前似乎都变得轻飘飘起来。   叶孤城反手握住西门吹雪的剑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剑身从自己的胸膛之中缓缓拔出,抬眸看向西门吹雪眼神中多了一丝感激和歉疚。   他终究负了这一场剑客之约,成全了自己对南海白云城的责任。   叶孤城在心中叹息。   他本以为他会想到很多,年幼时父母的教导,白云城的点点滴滴,甚至是唯一能称为朋友的陆小凤……   但都没有。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方请柬。   带着无穷的诱惑与呼唤,似乎有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在急切地呼唤着他。   那日傅先生所说的……   在最后的瞬间,叶孤城的唇动了动,说出三个字来。   “离……断……斋?”   浓郁的雾气凭空而出,将叶孤城倒下的身躯托起包裹其中,伸手去接叶孤城的西门吹雪眸子骤然紧缩,手却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明月被云雾遮蔽,星光也暗淡下去。   远处东方的天际刚刚亮起一抹曙光,就在那天地交于一线的地方,骤然间光芒大盛,浓郁的袅袅灵雾弥散开来。   一只雪白的巨兽踏云而来,足下晶莹的冷火缭绕,长尾在空中染上月色,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危险的光。   霜白色长发的男子侧坐其上,双腿交叠,一只手搭在那巨兽耳间随意把玩,另一只手托着杆青玉烟斗,似是注意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漠然一瞥,侧首吐出清冷缥缈的烟。   认出此人身份的人皆齐齐看向陆小凤身边的花满楼,花满楼却只是含笑站在原地,抬头欣赏这一幕谪仙踏月的难得美景。   陆小凤自牙缝挤出低语:“你家这位祖宗这是搞什么?”   “什么?”花满楼无辜侧首,笑容温和。   陆小凤:“……”   花满楼见陆小凤不继续问了,转而继续看向傅回鹤,眼中异彩连连。   突然就觉得有些撑得慌的陆小凤:“。”   尔书的脚步优雅而傲慢,它自半空一步一步拾级而下,在路过这些武林泰斗之时,眼中威慑的冷意与张嘴时尖利的獠牙,几度让这些位高权重的武林泰斗面色几变。   “诸位晚好。”   傅回鹤礼貌点头,环视众人。   “傅某来接一位客人,顺便……”   傅回鹤的视线划过花满楼,眼神流连间笑了笑,而后自白色的巨兽身上徐徐而下,于半空如履平地,直至走到西门吹雪对面的琉璃瓦上站定,抬眸看向对面的白衣剑客。   “来补上一笔交易。”   西门吹雪站直了身体,叶孤城的血自他的剑尖缓缓滴落。   他的眼中只剩   西门吹雪知道,这个男人拥有他从未见过的,世不轻出的剑。   人群之外,黑暗之中,一直冷眼旁观的玉罗刹终于变了脸色。   傅回鹤手心一翻,青玉烟斗在缭绕的烟雾之中化作一支淡翠色竹枝,笑问对面眼神灼灼的西门吹雪:“有两位客人在傅某处做了交易,一人欠了西门庄主一场酣畅淋漓生死度外的比剑,而另一人——”   傅回鹤的目光掠过西门吹雪肩头,看向面色冰冷眼中怒火大盛的玉罗刹,轻轻一笑。   “此前承惠令尊二百五十两黄金,傅某之后想起,颇觉受之有愧。”   “如此,西门庄主……”傅回鹤手中竹枝一压,视线回到西门吹雪身上,语调轻缓,“可愿生死不论,与我一战?”   玉罗刹牙关紧咬,身周笼罩着浓烈的杀意。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在他配合宫九刻意报复傅回鹤之后,傅回鹤这么长时间都未曾有过什么反应。   因为这个人知道,比起什么西方魔教,比起什么名声地位,玉罗刹走到如今已经没有了这些弱点,他如今在乎的只剩下一个,他在这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子——   西门吹雪。   傅回鹤说的清楚明白,陆小凤之前也同西门吹雪说过傅回鹤与玉罗刹之间的间隙,傅回鹤此举无异于在诛玉罗刹的心,是放在台面上明晃晃的报复。   西门吹雪可会拒绝这份阳谋?   在场之人无不屏息以待。   但陆小凤却闭上眼,花满楼轻轻一叹,玉罗刹的双拳之中已然滴落下血滴。   他们都了解西门吹雪,所以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西门吹雪的选择。   他的选择只会有一个。   西门吹雪手中长剑一抖,残留的血迹在月光下散落在琉璃瓦上。   白衣剑客的面色苍白,眼神却变得极亮,燃烧着为剑而生的灵魂。   “请。” 第59章 发表   就在傅回鹤手中的竹尖就要刺入西门吹雪左胸前, 玉罗刹出手了。   在陆小凤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花满楼挡在了玉罗刹的身前,折扇横打竟然硬生生挡住了玉罗刹的含怒一击!   陆小凤瞠目结舌, 围观众人无不面色大变。   他们没有认出这个出手干预生死战的中年人, 但是他们都能看得出,这一击就算是他们, 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   花满楼……花满楼在双目复明之后, 从前赖以敏锐感知的武功居然没有衰退,反而更加精进了几分?!   陆小凤却在花满楼投过来的眼神中忽然灵光一闪, 展身一个飞掠落在西门吹雪身侧, 架住了西门吹雪倒下的身体。   他面色难看地注视着胸口插入竹枝的好友,嘴唇紧抿,但忽然, 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心跳声, 从傅回鹤的身后传来。   身后?!   陆小凤猛地抬头。   傅回鹤的身后是……叶孤城?!   电光火石间, 陆小凤抱着西门吹雪尸体的手一紧,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唇角含笑,手指竖起,在唇边轻轻一碰。   浓烈的灵雾缭绕,白色的巨兽扬天长啸,一眨眼的功夫,太和殿顶上的几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日出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镀上金红色的瑰丽光芒。   玉罗刹同样也明白过来什么, 神色微微缓和了一瞬,但眼中被愚弄的愤懑更甚, 站在原地面色变幻几分。   锐如鹰隼的目光四下扫过, 未曾见到本该出现在这里的宫九, 玉罗刹冷冷勾唇,越过不能招惹的傅回鹤,将账记在了一开始找上门来提议对付傅回鹤的宫九身上。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总要有人承担他的怒火,不是吗?   ……   京郊之外,遍体鳞伤身形微晃的暗卫喘着粗气,手中的长鞭死死勒在宫九的脖颈间,单膝跪地将仍旧在挣扎的宫九毫不留情地死死按在地上。   然而宫九手中的匕首也死死自花五腰间斜插而入,在花五用力勒紧皮鞭之际,宫九却还在笑,那把插在花五腰间的匕首搅动一圈,带来花五不受控制的颤抖。   宫九的武功并不算最强,但他却是花五自从当上暗卫之后,遇到的最棘手的目标。   杀他或许有一百种方法,但活捉宫九,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花五的目的一开始也并非真的要生擒宫九,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两人身周树林因为惨烈的缠斗断裂成一片一片,破晓的夜幕一前一后窜出两道烟花,混合在上元节的烟花中,几乎没有任何违和。   但花五与宫九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两道信号分别来自暗卫和宫九的人。   他们都知道,宫中的一切结束了。   花五的手一松,任由长鞭一圈一圈勒在宫九的脖颈间,硬撑着站起身,后退两步,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丝毫用以辨认身份的特色:“世子殿下,圣上有请。”   宫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状若癫狂,又带着几分找到新玩具的欣喜兴奋。   他从未失败得如此彻底,但他却并不在乎。   因为平南王就是个蠢货,叶孤城是,玉罗刹也是,这世间能被权势责任牵绊为人利用的,都是蠢货。   “你很好。”宫九抬手,却不是擦拭血迹,而是动作轻柔地将长鞭自脖颈处解下,拿在手中像是抚摸情人一般动作温柔地流连,“很好。”   花五的眼皮一跳,不知怎的,一股被毒蛇注视的战栗感自脊椎处滑腻腻地爬上来。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宫九那放在常人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势居然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说话间的声音已然听不见虚弱喘息,他的视线饶有兴趣地在面前的暗卫身上缠绕、探究,轻轻勾起唇角:“所以,你是谁呢?”   花五的眼神冰冷,不为所动地重复道:“世子殿下,圣上有请。”   宫九的眼神柔和下来,有些无奈,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玩具:“让我猜猜看……平南王虽然是个蠢货,但还没有那么好摆平,是陆小凤?啊……你的眼睛告诉我,是他。”   “你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哦,我知道了,陆小凤只是其中一环?”宫九微微笑着,站在那里竟然显得极其从容优雅,“那背后这样算计我的人,是谁呢?唔……看来只剩下那位凭空出现的傅先生了。”   “有本事的人总有些小脾气,可以理解。”   宫九看向远方,眯了眯眼。   “但如果他真想阻止这一切发生,那么今日的一切就本该不曾发生才对,毕竟凭借着这位傅先生的手段,怎样的报复都比拐弯抹角的谋算更为直白。所以……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其他人。”   宫九自怀中抽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唇角,又低头擦拭着鞭身上残留的属于两人的血迹:“一个不沾染世俗手段诡异的神秘人,是什么能将他拉入红尘?”   宫九迈开脚步,一步一步靠近花五,那与当今陛下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距离花五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全然看不出方才缠斗之时癫狂病态的温和笑意。   “情爱?真有趣。”   “花家七个儿子各得其所,钱财之巨,势力几乎已经渗透进半壁江山,咱们的这位陛下想必是有些动摇,这种时候,无非两条路——”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让花家的权势隆宠燃烧到最旺盛,就像是养蛊一样,在花家盛况达到巅峰之时下刀宰杀,到那时,不仅权势收回手中,就连花家原本富可敌国的财富,也尽数落入陛下的手中……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是不是?”   花五的瞳孔震颤,身形僵硬了一瞬,垂下眼眸。   “你看,你的想法都写在了眼睛里,这可不好。不过我不喜欢你垂下眼帘的样子,那会挡住你的眼睛。”   宫九的声音带着甜蜜的缠绵,含着笑,宛如最温和的世家公子,又像是闺阁帘后看向意中人的情意绵绵。   “你的鞭子用得很好,但是我更喜欢你的眼睛,很漂亮。”   ——漂亮到甚至让我舍不得挖下来。   “皇帝想要换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他看中了出身花家的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这就是皇帝想让花家这簇鲜花燃烧越盛的热油。但花家能经营到如今的地步,显然有着聪明人。你们不想谋反,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所以……”   宫九弯了眉眼,将手中的长鞭一圈一圈缠回到花五的手腕间。   “你们趁此机会,把我推到了皇帝的面前。”   多年以来,宫九都暗暗隐藏在黑暗之中,他喜欢玩弄权势,玩弄人心,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抓出来……狼狈至此。   “太平王拥兵远在南疆,而我对他的憎恨从未掩饰,没有人比一个憎恨太平王的太平王世子更能让皇帝的注意力从花家身上移走。”   “我虽还不知今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傅先生此番出手搅局,令我一场好戏就此落空,难免会让我对花家迁怒。”   “我很讨厌太平王,也不怀疑我那位皇帝堂弟有足够让我心动的筹码,所以今日我若真去见了他,很大可能会接下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毕竟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会错过呢?”   “哦,当然,我也不会好好办什么差事就是了……”   宫九轻轻一笑,眼睛里闪动着恶劣的光。   “但是自此朝堂之上锦衣卫便绝不可能与花家并势而立,锦衣卫与花家就此相互对立,相互制衡,我那位高高在上玩弄帝王权柄的皇帝堂弟反而会更加放心几分,再加上那位傅先生的压制——皇帝也是凡人,只要是凡人,总会对难以抵抗的未知产生恐惧,产生忌惮,两相比较之下,他与花家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   “这是花家能走的,唯一一条顺遂平安之路。”   “好计谋。”宫九无奈叹了口气,甚至抬手鼓了鼓掌,“哎呀,这倒是让我对花家有了更深刻的好奇呢。”   话音未落,宫九猛然出手点了身前暗卫的穴道,动作之快让将将抬手想要攻击的花五僵硬在了原地。   宫九温温和和地笑开,抬手抚上面前暗卫的脸颊,面罩已经被鲜血浸湿,在冬日的寒风中微微发硬。   “好了,那么,最后让我猜猜看……”   “你是花家的哪一位公子?”   宫九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过如此浓厚的兴趣。   他向来是个专注的人,在这一份兴趣浅淡下去之前,他不会再多看旁的东西一眼。   “二?不,我见过二公子,三、六、七?还是……”   宫九弯腰靠近花五的耳边,低低笑开。   “五公子?”   ***   金陵·花家堡   书房之中,花父与花四相对而坐,面前一局黑白棋局已然遍布整个棋盘。   花大公子站在窗边,垂眸静立。   房中的香炉中袅袅燃烧起烟雾,桌上原本就结成一团的九连环在烟雾拨动下一一散开成了通畅分开的玉环。   花四抬眸,视线落在桌面的九连环之上,微微笑道:“看来是成了。”   花父先是捋须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微微蹙眉:“只是那宫九……”   能将几方人马玩弄于股掌之间利用的人物,到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此番花家也不过是仗着不显山不漏水的淡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将来恐怕有很长一阵子,花家都将是多事之秋。   花四抬手落下一子,安抚父亲道:“过犹不及,若是这位九公子真的针对花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花父却摇了摇头,心中的不安怎么也无法消散:“我只怕那位九公子所图……罢了,多想无益。”   “母亲派人来了。”花大公子忽然开口,转身问对弈的两人,“父亲与小四可准备好了滚元宵的馅料?”   此话一出,原本对弈的父子俩齐齐变了脸色,对视一眼之后露出一个十分相似的微笑表情,说了几句之后前后用最快速度离开了书房。   去年就被元宵坑过的花大哥:“……”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京城·合芳斋后院   陆小凤看着床榻上呼吸平稳的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捋了半天思路,抬头看向坐在桌边的傅回鹤与花满楼,无语道:“感情你们涮我玩呢?”   傅回鹤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眨了眨眼。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花满楼每次在提起陆小凤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勾唇微笑。   陆小凤感到一阵窒息,但朋友都安好无恙,谋反的案子也归于平静,这让他也不由得面上露出笑意,至于最后皇帝如何去判便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了。   陆小凤向来是个聪明人,这才是他每次搅进麻烦,却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的根本所在。   看了眼床榻上尚在昏迷的西门吹雪,陆小凤哪里猜不到傅回鹤这一出,多少带着报复玉罗刹的意味,心中不由得将‘不要得罪傅先生’记在了最紧要的一条里。   ……   从合芳斋出来,傅回鹤与花满楼漫步走在京城的街头。   正值上元节,哪怕时辰尚早,街上也开始欢腾热闹起来。   花满楼突然问:“什么时候同父亲与四哥串通的?”   傅回鹤牵着花满楼的手,弯了弯唇角:“在你说要帮我出气前。”   “宴席中途父亲唤我去书房,给了我花家的身份凭证,我便顺便问了问父亲的打算。”   ……那可远在陆小凤上门询问之前。   花满楼挑眉:“你那时便猜到是宫九与玉罗刹在幕后算计?”   傅回鹤的面上一派纯良:“我这样与人为善,做生意向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商人,哪里会有什么得罪人的前科呢?若是有,那一定是对方不是什么好人。”   “只要想一想遇上过什么坏东西,自然就明白了。”   花满楼想起傅回鹤忽悠人时眼睛都不眨的模样,一时陷入沉吟:“嗯……”   但他很快想起:“你不是不能在小世界出手么?这样可会对你有什么妨碍?”   “规则的确有些麻烦,但是过上几天之后,他们便不会再记起有我的存在了。我这个人吃苦受难习惯了,当年的大亏吃得太伤,就此对吃亏一点都容忍不下。”傅回鹤轻描淡写道,“唔,我很记仇的。”   花满楼对小莲花的性格有了更深的认知,却只觉得傅回鹤越发可爱了几分:“那看来,以后可不能太过得罪傅老板才是。”   傅回鹤低笑:“花七公子怎么能同旁人一样,我对旁人记仇,对花七公子……”   “对我记什么?”花满楼侧首。   傅回鹤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记账。”   花满楼沉默了半晌,而后轻咳了一声,撇开头道:“快回家吧,娘亲她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   傅回鹤轻笑,两人的背影没入穿梭来往的人流中,缓缓消失在雾气里。   ……   京郊,陆小凤一路将欧阳情送到马车边,一路无话。   走到车辕边,欧阳情忽然看向陆小凤,问道:“你当真没什么想要问我?”   陆小凤笑道:“玫瑰有刺,不是一件值得安心的好事?”   欧阳情与薛冰不同,她没有独到的家世,没有傍身的武功,但她却有足以惹来觊觎的美貌与才情。   她自幼流落风尘,小小年纪便成了怡情院的花魁,正是这一手用香的本事,让她在风尘卖俏之中保全了自己。   欧阳情笑了,她道:“陆小凤,你真的是一个很让人心动的男人。”   陆小凤抬手摸了摸鼻梁。   欧阳情向来聪慧,了然一笑:“看来薛冰妹妹也如此说了。”   她不再停留,抬步上了马车,而后掀开窗帘含笑问陆小凤:“下次路过怡情院,可还要进来坐坐?”   “可有酒?”陆小凤问。   “你来,自然是管够的。”欧阳情笑。   陆小凤也笑了:“那我怎会有不去之理呢?”   ***   合芳斋   叶孤城睁开眼时,有种恍如隔日的迷茫,但很快,那双眼睛便恢复了冷静自持。   西门吹雪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叶孤城一愣。   “醒了?”西门吹雪将托盘放在桌边,端起一碗药汁递给叶孤城,“喝药。”   叶孤城有些反应迟钝,接过药碗拿在手中,内力环绕丹田经脉,并没有寻到什么暗伤瘀血。   这是什么药?   他垂眸轻嗅了嗅,辨认出几味药材,全是平心静气,安神定魂之效。   他不由得看向西门吹雪,眼神询问。   西门吹雪抬手抚上左胸,虽伤口愈合得毫无痕迹,但竹枝当胸而过的锋锐绝望还残留在体内。   他垂下眼帘,端起托盘上的另一碗药喝了下去。   同样与死亡有了一面之缘的叶孤城敏锐察觉到西门吹雪身上同样的违和感,是一种死过之后的迷惘困惑,但同样的,西门吹雪的剑意变了。   叶孤城抬手喝下药汁,对西门吹雪微微一敬:“恭喜。”   西门吹雪的剑更强了。   西门吹雪回:“你亦然。”   叶孤城同样也拭去心中阴霾,剑心通明。   叶孤城翻身下床,手却碰到枕边的一个小匣子。   他眼神一顿,想起梦境中去过的那个叫做离断斋的地方。   西门吹雪看到叶孤城打开匣子后露出的东西,微微一愣:“腊梅花种?”   叶孤城勾唇,向来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嗯,腊梅花种。”   严寒盛开,花枝不弯不折,理气止痛,对治疗刀伤出血最是有益。   ***   世界的缝隙中,小小的黑团子用身体和小胳膊小腿顶着一块抹布来来回回擦得十分辛苦。   来回几下之后,小天道气得将抹布摔在地上。   “奸商奸商奸商!!!我不干了!!!”   尔书突然出现,小小的身板毛绒绒的十分可爱:“啊,你在这啊,给,老傅说给你的。”   而后将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天山雪精塞进小黑团子手里,麻溜跑了。   小黑团子抱着蓝莹莹的天山雪精,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冰滋滋,凉丝丝,甜蜜蜜的。   原本一团的小身体顿时圆满了一圈。   小黑团子:“!!”   它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抹布上,犹豫了一下,蹭过去重新顶起抹布,再度哼哧哼哧地开始替某人善后。 第60章 发表   直到夜幕降临, 花五也没有回到花家堡。   大家虽聚集在后堂,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滚自己的元宵,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时不时朝着门外的方向看。   花满楼皱了皱眉, 转头轻声问傅回鹤道:“五哥没事吧?”   傅回鹤表情无奈:“说实话……问我还不如问小天道来得快一点。”   花五并不是离断斋的客人, 傅回鹤并没有感知他的能力。   毕竟大千世界浩渺无穷,某一个凡人就如同苍茫海水中的一点罢了, 若是论对一个世界的掌控程度, 那显然应该问小天道更加靠谱。   但……   傅回鹤难得心虚地摸了摸鼻梁。   小黑团子现在估计挺忙吧……   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一只雪白的信鸽落在窗棂, 坐在窗边的花三来不及擦拭手指, 将那鸽子脚上的纸条取下,一眼扫过松了口气。   花三抬眸,对齐齐看过来的家人笑道:“在路上了, 马上就到。”   花母可算是一颗心落下, 面上终于带了些笑意。   她的这七个儿子啊……如今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小五。   花母借着转身拿花生碎的动作, 轻轻抬袖擦拭了一下眼角。   ——也不知道这样的牵挂到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   花满楼放下心,转头就看见傅回鹤鼻梁上的一道白,忍不住坏心思地抬手:“你看你,头发都落下来了。”   而后手指故意划过傅回鹤的脸颊,留了一道长长的糯米粉印子。   傅回鹤顿时反应过来,而后眯起眼,五指在糯米粉里蹭了一把,眼疾手快就给花满楼脸上抹了六条白印子。   左三右三, 好一只小花猫。   花满楼倒是全然没有窘迫的表情,反而左右转了转, 问傅回鹤:“抹匀了吗?等会五哥来了我可要去展示一下的。”   空巢多年的小莲花全然不知道花家人玩得有多花, 懵了一下, 愣愣问:“展示什么?”   “五哥今年又没兑现和我一起滚元宵的承诺,来年少说得赔我一个荷包的玉珠子。”花满楼勾唇,面上是难得的促狭,“每次五哥从荷包里掏东西的时候,表情可好玩了。”   花五比起经商的几个兄弟和受宠的小七,的确荷包没有那么鼓囊,但玉珠子而已,哪里就多昂贵了,不过就是故意做出那样的表情逗趣家里人罢了。   花满楼自然也知道,但是他今年才真正看到这样的场景,正是像小孩子一样兴奋新奇的时候。   傅回鹤听他说,然后伸手攥住了花公子做小动作的手,手指钻进花公子的手心里抠了抠,挑眉:“花小七,做什么坏事呢?”   花满楼连忙用眼神示意傅回鹤噤声,而后挪了挪身子挡住其他兄嫂看过来的揶揄视线,靠近傅回鹤,悄声咬耳朵:“你没见哥哥嫂嫂都是偷偷塞馅料,然后才开始滚元宵的嘛?”   傅回鹤见花满楼偷偷摸摸的样子,倒是比滚元宵来得新奇,也凑过去跟着小声道:“可是我知道他们都包了什么进去啊。”   花满楼一愣,而后眼睛一亮,攥着傅回鹤的袖子道:“告诉我!”   家里人知道小七的耳朵好使,如今眼睛也看得见,自然防得更紧,花满楼方才小心偷瞄了一圈,却郁闷地什么都没看清。   傅回鹤轻扬了扬半边的眉毛,好整以暇道:“我告诉小七,小七会回报我什么呢?”   花满楼思忖了一下,忍痛道:“嗯……那我就不故意给你胡椒味的元宵了。”   傅回鹤不敢置信地盯着花满楼:“?”   好啊,感情花小七今晚的目标里还有他呢?   花满楼眼神真诚道:“这是家族过年的惯例,是习俗,我以为阿凛会更想有参与感一些。”   傅回鹤想了想胡椒味的元宵,脸色青了一下,看着自己盘子里规规矩矩的核桃花生元宵,顿时觉得似乎少了点精髓。   花满楼见傅回鹤的表情就心领神会,从袖子里悄悄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傅回鹤。   傅回鹤接过来,狐疑地看了眼花满楼,手指伸进去摸了摸,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这小小的荷包里面塞了桂皮、八角、山葵、辣椒、辣根、胡椒、青花椒……总之乱七八糟,都是寻常时候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元宵里面的东西。   傅回鹤慢吞吞道:“……你这准备的还挺齐全。”   “这算什么,都是哥哥们往年玩剩下的。”花满楼叹了口气,“今年肯定还有新花样,在这方面我到底还是差了一些的。”   “四哥的招数最多了!”花满楼小声腹诽,平日素来温和端方的眉眼竟有几分可爱模样,“去年就我和五哥最惨……辣根元宵,亏四哥想得出来。”   花满楼说完,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不过大部分元宵都是正常的,就只有那么七八个味道……嗯,特别一点。”   傅回鹤没忍住抬手戳了一下花满楼的脸颊,低低笑出声来:“想不想‘报仇’?”   花满楼好奇:“怎么做?”   傅回鹤笑着凑到花满楼耳边,小声嘀嘀咕咕起来。   ……   花四嫂看着那边,笑着对花四哥道:“看来夫君今年要小心了哦。”   花四淡定:“哼,玩这个他们两个经历的太少,夫人且看着。”   ***   待到明月高悬,城中烟花大作之时,花五才匆匆赶回来。   一身素白的衣裳,外面罩着一件纯白色的狐皮大氅,表情虽有些不好看,但到底看不出什么大伤势。   花母和嫂嫂们去到后厨煮元宵,七个几个兄弟也撸袖子跟了上去。   花四走到花五身边,不着痕迹地托了他一下,轻声问:“如何?”   花五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赶路累了。”   花满楼此时也走到花五身边,二话不说就拿了花五的手腕切脉,半晌,表情有些奇怪:“五哥这脉象……”   花五眸光一动,手腕从花满楼手中挣脱开来,不动声色道:“怎么?”   花四担忧道:“可是受伤了?”   花满楼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没有,脉象平稳康健,没有内伤。”   ——就是总感觉好像稳健过了头,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   花四这才放下心来。   花五的嘴角却是一抽,想起两个时辰前的自己还是一身重伤,结果被那个……   那宫九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他自身的伤势恢复地迅速诡异不说,他那内力居然也有替人疗伤的作用!   就是那滋味——   回想起船舱之中那种四经八脉被蚂蚁啃噬,每一寸骨骼都被冰火交融缠绕的滋味,花五的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几分。   拿着东西路过的花二凑过来,看着花五的脸色,笑眯眯说了句:“小五这怎么像是被人吸了精气似的?”   “看着红光满面,实则眼下泛青,方才走进来时脚步都不稳呢。”   花五:“。”   咬牙忍了又忍,花五低声咒骂了句:“那个疯子……”   说完,花五忍无可忍地将身上散发着和宫九一个味儿的大氅拽下来,大步流星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回来!”   ……   花四看着花五的背影,皱了皱眉:“小五方才身上的熏香是冷沉香,他从不喜欢用这种有些奢靡气的熏香。”   花五是暗卫,身上有熏香岂不是自找苦吃。   花满楼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若有所思道:“五哥从前最讨厌纯白色的衣裳了,而且那大氅看上去肩膀处有些不太合身的样子,所以……这套衣服,是哪里来的?”   傅回鹤不了解花五,但听旁边两兄弟猜得起劲,便也随口说了句:“总不能是宫九的吧。”   花四:“!”   花满楼:“!”   两人齐齐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无辜:“我瞎说的。五哥之前不是去捉拿宫九了?”   花四蹙紧眉头,垂眸思忖半晌,摇头道:“我查到那位九公子性子最是记仇,若是小五真的与他交手,还将他押进宫面圣,两人怎么也不可能短短时间便关系甚笃。”   与子同袍这样的情谊,哪怕在兄弟之间都很难做到。   花满楼也点点头。   傅回鹤听着,张了张口,忽然有种奇妙的预感。   刚才花五哥是不是说了……疯子?   疯子的话……   “你们三兄弟站在门口做什么呢!快快过来帮忙端碗筷!”花母走出来,稍稍提高声音道。   “娘,小五回来了!”花四不再深思,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扶着花母的胳膊,哪里还有朝堂上如琢如玉的君子权臣模样,“您煮了几人份的?”   “今年滚了不少,煮得多呢。”花母笑,“悄悄和娘说说,你这坏小子今年又作了什么鬼点子?”   “这可是各凭本事,就算是娘问,儿子也不能说的……”   花四和花母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远去。   花满楼故意拉着傅回鹤落后了几步,问他:“尔书呢?”   大过节的也没见那惯会凑热闹的小东西出来玩。   傅回鹤越看花满楼越好玩,笑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忍住抬手用手掌将花满楼脸上的糯米粉蹭掉,回道:“吃撑了,这次得回去离断斋睡上一阵。”   “唔,这样啊……”   花满楼想到昨日在月下见到的那只威猛的白色巨兽,手指微动,面色遗憾。   傅回鹤便不怀好意地支招道:“它刚成年,正是新奇的时候,最是喜欢旁人夸它威猛,一根糖葫芦少说能骗它拉车几百里。”   是真的损。   花满楼忍笑道:“爹娘总同我们讲,年节的时候不能乱说话,你啊,可别小心应在自己身上。”   傅回鹤轻哼一声,自信道:“必然不会。”   结果话说完还没半个时辰,傅回鹤就险些被碗里吃到最后丧失警惕送进嘴里的元宵当场送走。   被咬了一口元宵还无辜地躺在汤匙里,傅回鹤整个人脊背僵硬着坐在席间,表情肉眼可见地恍惚起来。   ……他是谁,他在哪,嘴里为什么会有这种难以形容的、足以毁灭舌头的酸苦腥夹杂着糯米蜂蜜齁甜的味道?   他明明将自己的碗悄悄同花四哥调换了的!   汤匙柄还捏在傅回鹤手里,剩下半边元宵的馅料缓缓溢出,花满楼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由眼神怜爱地注视着怀疑人生的小莲花。   鱼腥草元宵……太狠了。   真的是太狠了。   花五今晚有些神思不属,汤匙在碗里搅啊搅的。   在见到傅回鹤的惨状之后哪里还敢贸然入嘴,当下就开始将碗里的元宵一个个用汤匙先切开来看明白了再送进嘴里。   其他兄嫂小辈皆是如此——花家除了花四,再没有人能接受鱼腥草的味道。   花四哥抽了手帕沾沾唇角,冲着自己的夫人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看吧,他根本就不用费心思,只要把元宵舀进自己碗里,总能骗到一个自己上钩的。   就算没骗到小五和小七,给小傅也是一样的嘛。   花母笑看席间,忽然对花五道:“小五,今日早些时候沈家送了拜帖,说是沈家小姐明日抵达金陵。沈家如今在金陵也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娘便做主请沈姑娘来家中坐坐,与你嫂嫂们说一说话,也自在些。”   花五愣了一下。   按理来说,未婚闺阁家的小姐,就算是定了亲,也没有这般上门的道理。   花五随即想到之前四哥说的,陛下有意在花家插入眼线之时,眸色一沉,抬眼时却已经笑得和煦灿烂:“明日我就在家中,娘做主便是。”   ***   翌日。   从院外走进来的花五听见前院传来谈笑声和寒暄声,嘴唇一抿,知道多半是那位沈小姐到了。   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的花满楼与傅回鹤也听到了声音,花满楼拍了拍傅回鹤的小臂,轻声道:“咱们回避一下吧。”   到底是自家五哥同未来五嫂见面,他们在这算怎么回事?   傅回鹤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与花满楼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花满楼像是听到了什么,脚下一顿,微微侧首。   “五哥,这位沈小姐出身武林?”   这样几不可查的脚步声和独特绵长的呼吸声,来人的武功至少跻身武林一流水准。   “沈家世代行商,沈家小姐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颇受称赞的大家闺秀。”花五开口,神色淡淡,“不必回避,她或许更愿意看到你们才是。”   当今陛下这几日应当对自家小七与傅先生好奇得紧,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光明正大。   三人正说话时,走廊那头,花家的两位嫂嫂引着一个鹅黄对襟大袄配浅色罗裙的女子进来。   那女子身材高挑,乌发半绾,袖口处绣着雅致淡雅的花朵纹样,见花五看过去,抬手微抚了抚发髻,含羞带怯地一笑。   花满楼看着那位沈小姐,总觉得有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身形娉婷的沈小姐对两位花家嫂嫂盈盈一礼,而后径直朝着花五所在的方向走来。   花五不用抬眼都能感觉到自家嫂嫂调侃的视线。   沈小姐徐徐行至花五身前,微微一笑,轻声道:“夜深露重冰面湿滑,五公子昨夜缘何走得如此匆忙?”   “就连衣裳……都不小心穿错了呢。”   花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而后诡异变幻了几番,最终停留在想一刀捅死什么人的极度忍耐上。   自幼饱读圣贤书的花五公子险些没忍住涌到嘴边的粗鄙之言。   傅回鹤表情空白,面容微微扭曲,简直比昨晚吃了鱼腥草元宵的神情还要一言难尽。   喉结动了动,傅回鹤艰难开口:“宫九?”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表情纠结又复杂地点了下头。 第61章 发表   宫九现在的身份毕竟是花五的未婚妻, 花满楼和傅回鹤都没有过多掺和的道理,花五显然也有意隔开他们,带着宫九离开了。   宫九在离开前意味深长的瞥了傅回鹤一眼, 嘴角始终勾着笑。   花满楼和傅回鹤回到院子, 脸色始终含着担忧。   傅回鹤在廊下的躺椅上窝好,他这几日对这种摇摇晃晃的椅子情有独钟, 侧脸看向花满楼:“担心宫九?”   花满楼点了点头, 顿了下,又摇了摇头。   他站在傅回鹤身边, 抬眸看向院中的桃树:“我不担心五哥有没有能力与这位九公子周旋, 我只是有些担心这位九公子所图并非花家。”   傅回鹤随手抓了一团灵雾出来,团在手里揉成了一个圆溜溜的小球:“好办,问问小天道就是。”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才不会告诉你呢!”小黑团子凭空出现, 黑溜溜圆滚滚的身子直接兜头盖脸砸向傅回鹤。   傅回鹤淡定抬手攥住气呼呼的小天道, 将手里灵力浓郁的小球塞进了小天道怀里:“吃不吃?芝麻核桃味儿的。”   小黑团子伸出细细的小胳膊抱住白色小球, 心动又狐疑地瞥着傅回鹤:“你能这么好心?不会是鱼腥草味儿的元宵吧?”   不提还好,一提傅回鹤立马就回想起昨晚上那种灭绝人性的滋味儿,眼皮一跳:“伤你八百,损我一万,我没那么蠢。”   小天道一想也是,小手盘着比自己圆滚滚的身体小了几圈的“白元宵”,终究抵抗不住诱惑,低头啃了一口。   甜甜糯糯, 好吃!   吃人嘴短,小天道埋头啃了两口元宵, 然后瓮声瓮气道:“说吧, 你们想知道什么?”   傅回鹤笑看向花满楼, 挑了挑眉。   花满楼也笑了,想了想,没有拒绝傅回鹤的好意,问道:“宫九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并没有问宫九的目的,亦或者说宫九是否对花五哥对花家有敌意,因为一个人的态度或者立场永远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连人性也并非能用善恶来简单区分。   小天道嘴里吃的鼓鼓囊囊,努力咽了一口,然后回答道:“他啊……唔,是个疯子吧。”   “嗯?”花满楼一愣。   傅回鹤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答案:“宫九这个人挺邪性,你说他为恶,他谋权篡位,行事放肆,手下亡魂无数,的确是恶,但你说他为善……沿海许多州府平民仰仗他的商行度日。”   “他对那些平民百姓虽无偏爱照顾,却也从不杀戮玩弄。不来招惹他的人他也不会去招惹,但是惹上他的人都多少消停不了。”   “他——”傅回鹤沉吟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   小天道咽下嘴里的东西,不以为意道:“就是小孩子的残忍啊。”   “他眼里没有善恶,只有乐不乐意,想不想。”小天道又啃了一口大元宵,美得直翘脚脚,“至于谋权篡位这事儿,不过反正在我这,他没成功过。”   “他不想做皇帝,他谋反更多的是想玩死他爹太平王。”   “可以详细说说吗?”屋顶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头,正是花五。   小天道吓得差点没扔了手里的元宵,结巴道:“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感觉到!!”   花满楼惊讶:“五哥?那九公子那边现在是?”   花五低头揉脸,回道:“娘要同沈小姐聊天……我没拦住。”   不过他怎么看着宫九当时好像也有点紧张?   傅回鹤其实早就发现花五在上面,不仅发现了,还顺手糊了一层灵力让小天道没察觉。   但话能这么说吗,不能。   于是傅回鹤戳了下小团子,催促道:“不就是多了一个人听,快详细说说。”   “你这样不好,你怎么能让凡人知道我……”小黑团子挪了挪地方,努力矜持端庄地坐在躺椅扶手上,“我可是天道唉。”   只可惜圆滚滚的身材加上细长的胳膊腿,外加怀里死死抱着的啃了几口的白元宵,横竖左右怎么看都是大写的可爱。   威严全无。   花五看着面前的嗯……“天道”,暗自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朝着小天道的方向抱拳行礼,礼貌规矩道:“还请大人赐教。”   小天道:“!!”   第一次有人这么敬畏它唉!   这个凡人很好!   “嗯,咳,那好吧。”小天道勉为其难地开口,但有些规则就是规则,还是要事先说清的,“我说是可以说,但离开这个院子,只有他们两个能记得今天见过我,记得我说过的事,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哪怕他们告诉你,你的记忆里也永远留存不了听到的事情。”   “这样你还要听吗?”   花五自房檐上翻身而下,再度恭敬一礼:“还请大人赐教。”   花满楼尊重自家五哥的决定,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傅回鹤看着他,手指慢慢悠悠勾过去,缠着花满楼的手指指腹慢慢摩挲。   花满楼轻轻拍了一下傅回鹤。   小天道看不到这两个人在它身后眉来眼去的小动作,继续一边啃元宵一边道:“上一任皇帝是太子继位,占着嫡长的名头,却是个贪图享乐的废物。只不过他是个废物,可他的那些兄弟不是,所以几十年前四王争权,朝廷乱了好一阵子。”   “太平王就是四王中军权在握,曾经最后可能在先帝驾崩之后登上皇位的一个。”   “要说太平王没什么想法是假的,只不过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太平王这个人向往权势却更重感情,为了费尽心思娶进王府的太平王妃,他自请带太平王妃镇守南疆,无诏不回,不论谁将来登上帝位,他都承认并效忠。”   “太平王与太平王妃感情甚笃,即使子嗣艰难,太平王也从未有任何妾室。之后,太平王妃终于有了身孕,诞下一子,是为太平王的独子,自出生便被太平王请封为世子,极尽宠爱。”   三人都知道,这个至少幼时娇宠长大的小世子,就是日后的宫九。   “好景不长,二十年前,二王犯上谋逆被太平王救驾击杀,内阁压下不好控制的平南王,扶持年幼的皇三子继位,内阁外戚把持朝政,此时朝堂之上太平王的权势已然达到了巅峰。”   “这时候,二王余孽散出消息,太平王妃乃出身南疆敌国,从始至终都是安插在太平王身边的细作。”   “太平王妃为了保全太平王和太平王世子,选择自尽。”小天道咬了口元宵,有些不明白凡人的情感纠葛,语气平板无波的叙述着。   “斯人已逝,太平王只能选择尽最大的努力保下宫九,便对当时的内阁与皇帝上禀,是他察觉太平王妃身份后杀了太平王妃,太平王世子尚且年幼,与此事毫无干系。”   “此事之后,太平王交还近一半的军权,驻守边疆不回,太平王世子留京城为质。”   花五是皇帝暗卫,他最是清楚不论是太平王妃自尽,还是太平王的举动,只能证明一件事——太平王妃的确是敌国的奸细,并且的确借由太平王的身份传出过消息。   花五垂眸。   二十多年前南疆战争惨烈,太平王妃能接触到的军情恐怕不一般,若是当真曾经左右南疆战事……自尽是唯一能保全太平王名声与宫九性命的选择。   “但是太平王夫妇都没料到,年幼的太平王世子为了逗趣母妃,当时就藏在衣柜里,亲眼目睹了太平王妃的死亡。”   “并且坚信是自己的父王为了权势地位杀了他的母妃。”   “在太平王离京的同一天,太平王世子也逃出了京城,甩开追兵,最终消失在了扬州码头。”   那时的太平王世子还不足十岁,京城距离扬州千里迢迢,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甩开身后的重重追兵。   出海对于一个从未出过京城的孩童更是无异于送死,但他的踪迹却的确消失在出海码头。   没有人知道太平王世子在失踪之后经历了什么,时隔二十年,当他再出现时,已经变成了如今这个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却又宛如一条毒蛇般冷鸷的九公子。   小天道说的有些渴了,低头滋溜溜吸了一口元宵里面的灵气,而后警惕看向傅回鹤:“你的元宵就只值这么多,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了。”   傅回鹤作势伸出手要抢元宵,小天道连忙抱紧,大叫道:“宫九因为小时候的阴影,之后就有了自虐的倾向,再加上他的功法特殊,越是濒临死亡的危险越是让他兴奋。”   “太平王妃当年使得一手好长鞭,所以他恋母之下对长鞭也有点不同寻常的眷恋——啊啊啊我真的说了好多了!”   小天道趁着傅回鹤不注意,麻溜抱着剩下的元宵溜之大吉。   小天道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些曾经已经发生了的事其实凡人去查也未必差不多,多花些精力便是,他又没有告诉这些人宫九的未来,怎么都不算是违反规则。   ——还白拿了一颗灵力这么充足的元宵。   而且告诉给那个凡人也无所谓啊,那人的命运线和宫九缠在一起,就在不远的将来,宫九还会救他一命,这些陈年旧事他迟早都会知道。   对上奸商,这波血赚!   傅回鹤没阻止小天道跑路,他向来知道分寸,摊手道:“说再多就不好了。”   花五爽朗一笑:“已经足够了。”   他就说为什么打了一架而已,宫九那个疯子就跟缠上了他一样。   在他好不容易甩开人想要回金陵时,两人又在船上相遇,宫九那厮更是扒了他的衣服,二话不说直接灌输内力进他体内,将他的内伤治了个七七八八。   阴晴不定,做事毫无逻辑可言。   感情都是因为那根长鞭。   花五抽了下嘴角,讲真,他至少得有一段时间不想碰鞭子了。   花满楼道:“五哥,那你和宫九……”   花五摆摆手,随便在檐下寻了处位置盘膝坐下:“宫九那人的确是麻烦,但也就没有避如蛇蝎的道理。咱们家利用他转移陛下的注意,本就是欠了他,他如今来讨回些代价,也没什么不对。”   “小七,五哥是暗卫,手上也……”花五沉默了一下,而后笑了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干净。”   “当初我和四哥决定追随陛下时,父亲便问过我们,有没有真的进入权势这个名利场的觉悟。”   花五拉着花满楼也在地上坐下,有些小气地将弟弟拉近自己了一点:“小七,你觉得当今圣上是个明君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却又很好回答。   花五笑了下,又问:“那你觉得如今的世道如何?”   花满楼想了很久,开口道:“至少在我看来,虽不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百姓安居乐业,商户欣欣向荣,已然是太平世。”   “可是二十年多前,不是这样的。”花五眯了眯眼,“虽不至乱世易子,但朝廷内乱,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被逼落草为寇不在少数,江湖武林草菅人命,行事猖獗,官府衙门形容虚设……”   “那并不是一个好世道。”   “我们自幼看爹娘援助难民,建立庇护所,施粥布药,可那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花家是有钱,可钱财只能解一人之困,百人之饥,千人之难,可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花家做不了更多。”   “大哥想要改变这一切,所以投身边疆;四哥想要从根源解决问题,所以投身朝廷;而我……”花五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文不比四哥,兵法又看不懂,只有在武学上还行,所以在四哥选定了当今陛下之后,我成了陛下的暗卫。”   “我们兄弟三人身在朝堂,所求不过一个太平世。”   “陛下对花家的态度的确微妙,但只要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他还是个明君,我就会效忠他,保护他。”   “因为他能做到天下许多人做不到的事,看到天下人看不到的未来。”   “我并不会说我这一生都不曾做过什么错事,但——”花五看向幼弟,轻声道,“我对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无愧于心。”   “所以在对待宫九上,同样的道理。”   “他是什么样的人,自有陛下评判。若陛下决定用他,他自然有可用之处,那么作为同僚,即使我与他互不对付,我也不会对他暗下杀手。”   “至于他若是对我,亦或者对花家有隙,那就尽管来吧。”   花五扬唇角,面上是少年时便未曾变过的自意气风发。   “只不过——”   话音一转,花五抬手揉了揉花满楼的脑袋:“既然年过完了,你和傅先生也该离开了。”   “我同爹娘已经说过了,你们明日便启程回去临安府,回去属于你们的武林江湖吧。”   “这里啊……是哥哥们的战场。”   ***   对傅回鹤而言,来往金陵和临安府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临安府小楼内,花满楼放下浇水的水壶,叹了口气。   傅回鹤拿开手中的青玉烟斗,侧首呼出一口轻雾:“还在担心?”   “五哥性情直率,从前便在儿女之情上少了那么些敏锐。”花满楼按了按眉心,想起与宫九的几面之缘,下意识的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若是九公子所图并非花家,也并非一时兴趣,而是对五哥……”   花满楼说着,摇了摇头。   他真的是昏了头了,大抵是因为自己……才会看五哥与九公子也有些不同寻常。   傅回鹤悠悠道:“那不是正好?宫九再疯,五哥不懂就是不懂,气死的反正是那个心怀不轨的。”   跟着两人回来临安府的小天道在兰草叶子   啧,这奸商是真的损呐……   ***   离断斋中,悠长古朴的檐铃声再度响起,带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静立在长桌后的墨玉屏风上无声勾勒出金色的字迹,带出一个笔画银钩的名字。   ——盛崖余。 第62章 发表   站在前堂的, 是一个看上去苍白而冷隽的青年公子。   他的容貌过盛,不仅仅应当用清俊亦或者是姣好来形容,他站在那里, 双眉微蹙, 低着头,眸光定定注视自己的双腿,长发自肩头滑落,竟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羸弱感。   但当他抬眼看过来时,那双眼睛锋锐孤傲,带着剑锋划过冰层激起的冰冷却热烈的冰花, 令人不寒而栗,整个人方才那种羸弱的单薄感荡然无存。   傅回鹤自回廊而来,脚步不疾不徐,而后抬手拨开珠帘走进来。   他在长桌后的贵妃榻坐定, 手心翻转间托出一杆青玉烟斗,侧首抽了一口, 淡淡道:“盛公子, 请坐。”   盛崖余站在原地许久,这才迈步朝着这边走过来, 从一开始的动作艰涩生硬, 到第二步, 第三步……他的身形一顿, 而后才在长桌前坐下。   “有人告诉我, 这里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盛崖余的声音清冷中带着倨傲,他似乎并不习惯多言, 说话时总会停顿片刻, “只要, 同傅先生做一个交易。”   傅回鹤闻言顿了顿,挑眉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里,也更没有几个人能来到这里。”   盛崖余笑了:“如此看来,傅先生这里,倒不是徒有虚名。”   他的容貌本就清丽过人,笑起来时那份寒气便散了几分。   出乎盛崖余预料的,面前的男人并没有追问告诉他离断斋之事的人是谁,而是用一种足以穿透魂魄的眼神注视着他,眼中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睥睨。   但很快,白发的男人勾唇一笑,将那份危险的淡漠气散开,转而变得温和矜雅:“盛公子本是这世间最不应当做一名捕快的人,但却没有人比盛公子做的更好。”   “这样的人不论在哪里,都是值得敬佩与欣赏的。”   盛崖余六岁之时便遭遇劫难,双亲被杀,他的双腿也被贼人砍断,当胸一掌震断经脉,哪怕被即使赶到的诸葛神侯所救,但也从此落下双腿残疾,不得修习任何内功外功的遗憾。   但如今的他却有着一个名号——“无情”,是为诸葛神侯府四大名捕之首,是令无数江湖作恶者闻风丧胆的大捕头无情。   哪怕双腿不良于行,哪怕经脉之中没有丝毫内力,甚至体质相较寻常人还要羸弱单薄,但盛崖余却凭借着惊人的毅力韧性与世人远不能及的悟性,将暗器一途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盛崖余不能自如行走,但他身边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有可能成为他机关暗器中的一环。   他精于暗器,精通各类毒药,但他的暗器却从不淬毒,是江湖之中首个也是唯一一个将暗器化为明器而用之人。   傅回鹤注视着面前挺直脊背,薄唇抿紧的客人,不由得再度一笑。   江湖人皆追捧剑之君子,刀之粗犷,乐器之清雅,棍棒之威猛,盛崖余用着曾经被江湖人视作下三流的暗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否认他的正直与孤高。   其他人因持刀剑兵器而自诩君子侠士,但盛崖余却不同,他只需要坐在那,他手中是何武器,那武器便就是君子之刃。   傅回鹤的手掌在桌面上轻轻一抹,一方木匣在雾气中悄然出现在盛崖余眼前。   盛崖余眸子一缩,心下暗惊。   傅回鹤慢慢抽着青玉烟斗,烟雾轻轻缓缓地在身周逸散开来,他道:“这是一枚种子,不论盛公子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它都能为盛公子实现,而若是它发芽而出,傅某便会彻底实现盛公子一个愿望。”   盛崖余能一路走到现在,凭借的还有他的智谋惊人,他抓住了傅回鹤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若是种子无法发芽呢?”   “十年。”傅回鹤勾唇,缓缓道,“离断斋的每一颗种子都有自己的小脾气,这颗种子只接受十年的契约年限。倘若十年之内不发芽,傅某便会收回这颗种子。当然,若种子离开盛公子,盛公子身上出现的所有奇迹都将回到最初。”   对盛崖余而言,他最执着的遗憾莫过于自己的双腿。   但让一个残疾二十多年的人宛如奇迹一般获得一双行走自如的双腿,却又在十年之后彻底收回,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大起大落,无疑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   但盛崖余并没有质问交易的不讲道理,反而语气平静地开口:“天下本就没有白得的奇迹,若是想要带走这枚种子,在下需要付出什么?”   傅回鹤的神情终于稍稍变化了一瞬,他挑眉问:“盛公子当真愿意交易?”   这颗种子因为契约年限的特殊性,其实在千年间很少离开离断斋。   毕竟来到离断斋的人大多都有着刻入心底的遗憾,没有多少人能够并且愿意承受这种愿望实现而后落空的痛苦。   盛崖余的眼睛很亮,嘴角泛着一抹冷峻的笑意,他十分客气地对傅回鹤点了点头,道:“多谢傅先生好意,但对我而言,莫说是十年,哪怕只能站起来一天,便已然是馈赠。”   他这一生经历的磨难挫折太多,多到盛崖余早已经有自信可以面对更难更深的苦痛。   这样的心性与性情,让傅回鹤不由想起从前的花满楼。   他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一分,手指点在锦盒之上,将种子推到盛崖余面前:“代价只需要盛公子的半副身家,盛公子默认交易后,傅某自会取得。”   只是金银之物?!   ——这同那人说的并不一样。   盛崖余微愣,迟疑了一瞬。   ——但若只是金银之物,他便再没有了任何的犹豫与迟疑。   他的眸色很快沉着坚定下来。   伸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颗并不大的种子,颜色较深,盛崖余看了好几眼才辨认出来这是一颗仙人球种。   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这颗细小的种子,白皙的指腹与种子的表面一触及分,而那颗种子就像是被染上了一层灵光一般闪动了一瞬。   这还是傅回鹤第一次见这枚种子有这样的反应,有些讶异地一笑:“它很喜欢你。”   盛崖余也弯了唇角:“我也是。”   话音刚落,一道盛崖余看不到的契约金线没入盛崖余指尖,转瞬消失。   盛崖余在收起种子时想起什么,抬眸问傅回鹤道:“傅先生,这枚种子可对土壤阳光有别与寻常种子的喜好?”   喜好?   傅回鹤又笑了,他有一种预感,这颗倔强又高冷的仙人球种子或许会同盛崖余有着别样的缘分。   他的语气带着些揶揄,又似乎掺杂了意味深长,道:“盛公子只需要多同他说说话便是。”   多……说话?   盛崖余捏着匣子的手指收紧,心中掠过一丝窘迫。   他向来不善言辞,就连师父和师弟早些时候都曾说他甚至有些孤僻,这样的要求着实有些为难他。   但……   盛崖余点了点头,坚定而真诚地应下:“好,我知道了。”   交易达成,目送盛崖余离开,傅回鹤斜倚向身后的贵妃榻,面上的神情在烟雾笼罩中忽明忽暗。   良久,他垂下眼帘,遮挡住了然的冷意。   花满楼走进来,见傅回鹤的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交易有什么问题?”   傅回鹤笑了下,此时面上看上去倒是一片悠然:“不是交易有问题,是这位客人来得方式有些问题。”   “嗯?”花满楼走到桌边,伸手绕了绕傅回鹤烟斗中逸散而出的灵雾,触手间有些冰冰凉。   傅回鹤挪了挪身子,示意花满楼过来坐下:“这些客人知道离断斋的方式大约分为三种。”   花满楼不疑有他,便捋了衣摆在傅回鹤身旁坐下。   “一为我亲手发出请柬,邀请而来;”   “二为其身临险境,奄奄一息之际迸发出强烈的欲望,被离断斋察觉,从而指引而来;”   “而最后一种,便是这些大气运者所在小世界天道有意为之。”   傅回鹤说着,朝着花满楼坐的地方蹭近了些,倾身在花满楼唇上亲了亲,蜻蜓点水一般,平白将花满楼原本凝神思索的心神绕乱成一池春水。   花满楼无奈瞥了他一眼。   傅回鹤低眉浅笑,这才继续道:“方才在盛崖余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令我十分排斥讨厌的气息,那与他本人无关,更像是在接触之时无可避免留下的灵力痕迹。”   “这种感觉我只在几百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只那一次,便险些让我吃了大亏。”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袅袅的白色烟雾自他口中溢出,在两人面前凝聚成几团雾气,一种化作花满楼曾经见过的各种小团子亦或者是鸟雀蝴蝶,一种却在烟雾缭绕间交织成面色模糊的人形。   “本源世界衍生出的小世界千奇百怪,也自然拥有着不同的天道规则,并不是每一种都像七童你之前接触过的一般纯稚可爱。”   “有很大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都性情懵懂,心智初熟,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让自己在处理各种问题时变得得心应手,而它们对孕育它们并且分出一部分愿力与灵力成就它们的本源世界,生来抱着尊敬的亲近感。”   “但还有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为了能让自己心智快速成熟,它们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进入轮回,用不过百年的时间作为人类经历生老病死,而当他们作为人类死亡重新化作天道后,它们便拥有了人类模样的化身。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残留轮回时原本属于凡人的情感与欲望。”   “它们或许会偏爱,或许会嫉妒,也或许……会产生一些更加可怖的野心。”   “衍生小世界千千万万,但本源世界却寥寥十几。当它们的本源世界因为灵力不足或愿力减退而天道沉眠后,总会出现一些小世界的天道兴出吞噬本源世界,取而代之的野心。”   傅回鹤见花满楼皱眉,声音也带上了些许嘲讽:“听上去是不是有种鸠占鹊巢,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指引盛崖余来离断斋做交易的,就是这样的天道意识。”   吞噬本源天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极其庞大菁纯的灵力支撑,再没有什么是比离断斋更合适的选择了。   “所以,那个世界的天道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诱使我过去那边小世界。”   花满楼一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选择交易?”   傅回鹤将种子交出去,本身就是一种给对方机会的行事做法。   傅回鹤的眼中浮现出笑意,手指钻进花满楼的袖口,握上了花满楼的手腕,那微微晃悠的小莲叶在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轻轻拂过。   “一来是因为每一颗种子遇到有缘人都不容易,说不定哪一次就会碰上命定的缘分。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发芽的机会,实在可惜。”   “二来,是我忽然想到,我同从前并不一样了。”   傅回鹤放任自己的心神沉入莲叶,莲叶的叶柄骤然伸长,自花满楼袖中钻出来,宽大的莲叶微微卷着中间的部分,贴在花满楼的肩膀处,莲叶边边轻蹭了蹭花满楼的脸颊。   花满楼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傅回鹤的声音从左侧耳边传来:“我的本体在七童手上,七童在哪里,我便可以在哪里。只要我留下这部分躯体在离断斋,便不会有旁的力量能困得住我们。”   “况且,自发芽以来,我一直未曾更多融合本体,这让我始终有些分裂的不适,趁此机会也能更好的体悟已经生出的情感与欲望,一举两得。”   花满楼端坐在原地,眸子猛然瞠大一瞬。   傅回鹤明明坐在他的右边,为什么声音会从左边传来……?   正在这时,傅回鹤的身体靠过来,下巴抵在花满楼的右肩,声音含着低低缓缓的笑:“七童这是什么表情?”   傅回鹤的心跳声自右侧传来,刻意呼出的鼻息扑在花满楼右半张脸颊间,微微泛着凉意。   “在惊讶?”   莲叶靠近花满楼,轻轻贴着花满楼的左脸颊,触感湿润细腻。   “偷偷捏搓捉弄我这么多次,七童想必早就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花满楼:“……?”   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一瞬间涌起的莫名羞耻感,花满楼十分淡定地抬手捏住莲叶的叶柄,用力攥了一下,红着耳朵强作淡定道:“从哪学的这些?”   看似云淡风轻的勾引撩拨,实则动作生硬得可爱。   花满楼这一下用了力道,傅回鹤吃痛,嘶了一声,莲叶顿时蔫蔫巴巴地搭在花满楼怀里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傅回鹤才瓮声瓮气道:“就……看了几本话本子。”   花满楼沉默了一瞬,忍不住追问:“看的什么话本子?”   “温润书生俏狐狸。”傅回鹤撇嘴,神情忿忿不满,“那书肆的老板还说是最热门的龙阳本子,花了我十三两银子。”   亏他跟着学了好几天,结果第一天用就折戟沉沙,半点用处都没有!   奸商!   不对……货不对板!退钱!!   幸好当日他识破了售卖的套路,坚定地拒绝了另一本所谓的龙阳十八式,八成又是本没用的!   花满楼顿时哭笑不得,怪不得从前傅回鹤总是粘着他,但最近这几日一到晚上就找借口回去离断斋过夜,白天里偶尔看他的眼神也奇奇怪怪。   估计是之前在花家堡的时候不方便,回来了才开始避着他偷摸研究。   不过……   “学这个做什么?”花满楼不解。   听到这种问题,傅回鹤不敢置信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被傅回鹤谴责的眼神看得面上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从前说过什么……   但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同傅回鹤说有关话本子的事情啊!   傅回鹤语气幽幽道:“是谁当初说要看我开花的?”   “?”花满楼眨了眨眼,迟疑回答:“……是我。”   “那是谁撩拨了莲花,之后满脑子都是别人的感情纠葛,这些天只要说话都是在关心别人的?”傅回鹤看着花满楼的眼神颇有一种委屈但不说的忿忿,“花小七,你要不要回忆一下,你过去的五天摸了几次小莲叶?”   “是谁当初要种子的时候信誓旦旦,这才过去多少天?就腻了,厌倦了,不珍惜了?”   “还说想看我开花……”傅回鹤哼了一声,“一点都不用心。”   花苞长大需要欲望的凝聚,是剩余四条代表欲望的封印。   傅回鹤的七情尽数挂在花满楼的身上,欲望自然也全都因花满楼一人而起。   花满楼这些日子神思不属,总操心京城的消息,别说是小莲叶了,有两天后院的花都是傅回鹤帮忙浇的水。   “是我。”花满楼低头认错,表情真诚地哄着小莲花,“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花满楼自幼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猜不到傅回鹤是因为不想他太过担忧金陵与京城的局势,这才故意作弄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傅回鹤见花满楼认错态度诚恳,别扭地点了点头,而后分出一半心神沉入小莲叶里,学着雪莲撒娇的动作,生疏地将自己卷成一长条的莲叶吧嗒一下砸在花满楼手心里。   “摸!”   花满楼唇角勾出笑,依言轻轻柔柔地从上而下摸着乖巧的小莲叶,两人身周轻薄的灵雾笼罩着,聚拢又散开。   就在傅回鹤靠在他肩膀处昏昏欲睡之际,花满楼忽然开口:“既然要开花,那小莲花的花苞呢?”   “触欲与食欲解开之后,总能生出小花苞来了吧?”   傅回鹤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花满楼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小莲叶裹着成长条的边缘缝隙处:“不需要摸摸吗?”   傅回鹤:“!!!”   满脑袋的瞌睡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第63章 发表   北宋·都城汴京·诸葛神侯府   诸葛先生快速穿过回廊, 朝着大徒弟无情居住的小楼走去,灰白的须发微动,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的发冠未束, 黑白两色掺杂的发丝带着岁月沧桑的痕迹, 披在身后。   当朝太傅,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诸葛神侯这样的名号太重,许多人都已经忘了年轻时候的诸葛先生也是意激越披,快意江湖。   他已经很多年未曾这样大惊慌乱——他自幼收在膝下教养的大弟子无情总是最令他放心,做事最为稳妥的, 但同时,因为无情的双腿与身体,诸葛先生也总是满含担忧。   当有消息传来说无情名下,不论是明里暗里的资产都一夜之间诡异消失了近一半之数时, 诸葛先生顾不上时辰乃是深夜,急匆匆披了衣裳便赶了过来。   小楼外面有小童守夜, 已是深夜, 小童的脑袋朝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但盛崖余房间却是烛火通明, 房门半掩。   诸葛先生心中更是担忧, 连忙快步上前, 推门道:“崖余, 你——”   烛光摇曳间, 清瘦的青年站在房中,听到声音, 他微微转身抬眸看来, 对着神情震惊, 眼眶却微微湿润的诸葛先生展颜一笑,轻声唤道:“世叔。”   ***   盛崖余双腿一夜之间痊愈,对那夜大徒弟名下资产的异样诸葛先生非但没有再做问询,反而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力量,将这件事死死压了下去,对外只说请了隐士的神医,为大弟子盛崖余治疗。   而后诸葛先生没收了盛崖余手中原本分去的案子,态度强硬地将盛崖余按在小楼修养至少三个月,期间不得外出。   盛崖余万般无奈,却也知道师父是替自己着想,毕竟他的双腿残疾天下皆知,这等一夜之间痊愈的惊闻难免会为他惹来不少麻烦。   但……   盛崖余坐在桌边叹了口气,他自从十岁之后便没有这种手头无事可做的“修养”了,猛然闲下来,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无措。   想了想,他拉开桌下的机关匣子,翻找出之前做了一半的暗器,手指微动间将每一环零件拆分下来,细细研究。   ——这是他从一本古籍上看到的机关,相传乃是唐门最盛之时的镇派之宝,只可惜最终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只留下语焉不详的只字片语,以待后人。   机关暗器与奇门遁甲,曾经是盛崖余家破人亡双腿残疾之后唯一的慰藉,他只要沉浸其中便会忘记周遭的一切,手中的机关零件冰冷生硬,但这种传承自母亲的天赋,也让他的心中多少萌生出温暖之意。   尝试了几次组合都失败告终,盛崖余长出一口气,并不失落气馁,而是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一本古籍手抄本,皱眉细细研究起来,灵光一现之时便拉过桌面另一边的纸张,用狼毫小笔反复描绘推演。   直到送膳的小童敲门,盛崖余才惊觉起来,下意识伸手要去转轮椅,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自己的双腿……   盛崖余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而后抿着唇,有些孩子气的悄悄伸手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噗。”一声轻笑在盛崖余耳边炸开。   盛崖余猛地抬头看向四周,敏锐的听力让他确信周围并没有旁的什么人。   是错觉吗?   不,方才那道声音——   但之后不论盛崖余再如何动作,都没有再听到什么声音,就像是验证了方才不过是情绪激荡之下的幻听罢了。   盛崖余迟疑作罢,去外间用了膳,这才又进来坐在了机关长桌前。   又是几次失败,盛崖余的眉头蹙起,总觉得每一次都只差一点点,但是就是那一点点灵光总是抓不真切。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漂亮,指尖因为常年摆弄机关暗器留有一层薄薄的细茧,但只要是见过盛崖余出手的人,都不会小看这一双无论怎么看都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手。   “刚才第六步,左起第二十七的棘轮,换成最小的两个棘轮并起来。”   一道声音再度落在盛崖余耳边,听上去有些忍无可忍的憋闷,催促盛崖余道——   “路走不通不能换一条?死磕了这么长时间,笨!”   盛崖余的身形一僵,执笔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他深呼吸了两下,轻声试探性的开口:“敢问阁下是哪位前辈?”   那声音又不说话了。   盛崖余抿了抿唇,也不急,而是低头照着方才那道声音说的,拆了已经成型的暗器,将那片棘轮换下来。   “咔哒。”   暗器内里传来细响,盛崖余动作一顿,屏住呼吸将飞蝗石填入机关肚囊,对准墙面拨动牵引线。   “嗖——”   十二道飞蝗石夺镗而出,悄无声息的深深没入墙壁之中。   盛崖余眸光闪动。   ……这还只是那机关的一部分而已。   他的视线落在那古籍剩下的描述图纸上。   “机关图在你手边上?”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清越的嗓音带着些许感兴趣的跃跃欲试,“给我看看。”   盛崖余环视四周,挑眉。   “找什么呢?我不就在窗台上。”那声音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盛崖余的目光转向窗边,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方他前几日特意放在能晒到阳光地方的,表面光秃秃没有半点花草痕迹的小花盆。   ——里面栽种着离断斋带回来的那颗仙人球种。   盛崖余站起身走过去将花盆轻轻包在手中,想了想,索性带着花盆重新在桌后坐下。   抬手摊开那手抄本的残缺图纸,一人一种同时陷入思考。   过了许久,那道清越若松间清泉的声音再度响起:“有点意思……你等等,我这样有点不方便。”   盛崖余一愣。   只见下一瞬,松软的土壤中探出一株翠绿色的小芽,那小芽长得飞快,眨眼间便有了大拇指高,两瓣饱满的小叶子透着微微金色的光晕。   “嗯,舒服多了。”那声音嘟囔了一句,而后道,“有笔吗?给我一支。”   ***   离断斋中,傅回鹤如有所感地抬头看了远方一眼。   没敢直接去找没收了他话本子的花满楼,傅回鹤抬手挠了挠脸颊,任由自己的身体沉入离断斋后院湖水,心神窜到小莲叶里,狗狗祟祟地自花满楼袖中探出莲叶尖尖。   花满楼手里正翻看那本书生狐狸的话本子,傅回鹤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恰好就停在狐狸在书生读书时趴在书生背后色诱的情节上。   ——正正好是他学习未遂,被花满楼识破的那几页。   傅回鹤连忙扑过去,莲叶长大了好几圈盖住花满楼手里的话本,开口道:“咳,那什么,咱们该出门了。” 第64章 发表   诸葛先生作为当朝太傅, 享侯爵位,名下四位弟子为大宋四大名捕,威名远扬, 他的神侯府也自然非同等闲。   神侯府是专门向皇帝负责的机构,除了皇帝亲令, 哪怕是太子也无权插手神侯府事宜,也正因如此,神侯府的捕快们接的案子大多遍布天南海北,而四位捕头手上更是除了武林大案之外, 不乏许多皇亲国戚, 朝廷重臣之案。   神侯府坐落在汴京内城,周围四四方方以相同的距离分布着四座小楼。   无情捕头盛崖余镇守小楼, 里面遍布机关暗器, 盛崖余虽幼时家中遭难,但崔家家底仍旧丰厚, 再兼之他自己与诸葛先生虽身在江湖却也有一番书生意气, 平日里收集了不少兴趣之物, 因此小楼藏有无数被天下宵小觊觎的奇珍异宝,古玩字画。   追命捕头崔略商镇守老楼,追命没别的爱好, 唯独一个酒字, 老楼里也尽是好酒,平日来往多为兴趣相投之人。   铁手捕头铁游夏镇守旧楼,里面珍藏了许多古籍经书, 间或也总会出现一些内容稀奇古怪的册子。   冷血捕头冷凌弃镇守大楼, 大楼里的尽是诸葛先生与他们师兄弟这些年收集的各路兵器。   四座小楼于四个方位守卫神侯府, 一旦神侯府有异, 师兄弟四人都能第一时间赶到支援。   ……   花满楼没有傅回鹤自由穿梭世界的能力,但若只是进入某个种子所在的小世界,离断斋回廊深处的那些门也可以做到。   花满楼抬手护了护腕上的小莲叶,不用傅回鹤提醒,他已然感觉到一种之前穿梭小世界时未曾有的艰涩凝滞。   就好像——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欢迎他们的到来。   小莲叶顺着花满楼的手臂钻上来,顶开花满楼的外袍前襟探出脑袋,浓郁的灵雾笼罩在花满楼身侧,微凉的身体贴在花满楼背后,很快,花满楼肩膀处的压力骤然一轻,那种凝滞的感觉烟消云散。   花满楼一愣:“你……”   傅回鹤知道他想问什么,抬手将花满楼往怀里抱了抱,轻笑道:“仔细听听看。”   花满楼被他提醒,很快就意识到不同——傅回鹤又恢复到了从前没有心跳脉搏的样子。   “我与其他的花草不同,虽然种子是本体,但人身却是独立存在,如果借由莲叶现身,形态便更像是你们凡人话本子上写的鬼魂一流,离不开本体三步远的距离。”   离不开本体三步远?   花满楼沉默了一瞬,神情微妙。   傅回鹤护在花满楼身后,没听到他开口,便往前凑了凑:“怎么了?”   花满楼眸光微动,悠悠道:“没什么。”   不离开三步远是吧?   嗯……挺好。   ***   诸葛神侯府并没有寻常贵族府邸的辉煌奢侈,门外也没什么重重守卫,只有两三个看上去十分精干的家丁侯在门口。   两人只说来拜访无情大捕头,家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连忙小跑着去里面回禀。   很快,一位龙行虎步精神矍铄的管家便亲自迎出来,行走间能看出外家功夫十分浑厚。   神侯府中的布置清静幽雅,没什么特殊的装扮机关,只有来往穿梭的家仆,脸上都带着欢快自然的笑容。   观府而知其主,身居高位却能将下人安抚收拢到如此自在,无疑是一个性情温和手段高明的主人,花满楼不由对此间主人有了些许尊敬与亲近。   两人先前便说是来拜见盛崖余,管家便只说诸葛先生昨日进了宫尚未回来,直接将两人带去了盛崖余的小楼。   “大爷?有两位客人前来拜见。”小童抬手敲门,俏声问。   “稍等片刻。”   盛崖余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嗓音带了些沙哑,但能感觉出精神却很是饱满。   门内传来咔哒几声轻响,紧接着是蚕丝铜线抽过半空的声音,平白听上去有些令人胆寒。   傅回鹤轻笑了一声,突然有些明白某颗种子是为什么会白给地如此迅速。   看来盛崖余在暗器一途的天赋与能力远超寻常凡人,勾得某颗种子愣是没忍住。   小童也听到里面的声音,挠了挠头,笑得灿烂:“大爷最近应当是在研究什么暗器,都憋在房间里好些天啦,二位贵客若是能让大爷换换心情也是好的。”   盛崖余很快坐着轮椅过来打开房门,见到小童身侧的傅回鹤,盛崖余微微一愣,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对小童道:“上壶好茶和点心来。”   “是!”小童领命,转身蹦蹦跳跳着离开了,背影看上去十分活泼可爱。   小楼里面的小童都是盛崖余这些年陆续捡来的孤儿,也有些是神侯府牺牲捕快的遗孤,盛崖余虽然看上去面冷薄情,手段狠绝,但其实是个拿小孩子与亲近之人没有丝毫办法的心软性子。   “小童顽皮,让傅先生与公子见笑了。”盛崖余眼中掠过无奈,侧身让开门边,“请进。”   “在下花满楼。”花满楼抱拳作揖,行的是江湖礼,温和笑道,“盛捕头处的小童天真烂漫,见之生喜,谈何见笑呢?”   傅回鹤倒是没什么寒暄的习惯,只点了点头,视线在盛崖余双腿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与花满楼抬步走进房中。   刚一进去,傅回鹤就看到有些凌乱的长桌上散落着纸张与炭笔,而桌上花盆里的某株小芽,原本莹润的绿色子叶上沾满了炭笔的痕迹,深一条浅一条的杵在花盆里,装成一副寻常植物的小芽模样。   关上门后,盛崖余这才自轮椅上站起,歉意道:“最近神侯府惹来诸多注意,我双腿痊愈之事暂时未曾透露于外人,烦请见谅。”   这事傅回鹤倒是无所谓,他来的原因纯粹是为了某颗发芽过快的种子。   他走到桌边,抬手戳了一下僵硬在花盆里的小芽。   小芽一点动静都没有,宛如一颗最寻常不过的仙人球子叶。   盛崖余也走过来,面上闪过一丝不解,不过他看向傅回鹤,忍了下,还是开口:“傅先生当日交易时,没有说过种子还会……还会说话。”   这种子不仅会说话,长出的小芽还会卷着炭笔画图,要不是那两瓣饱满圆润到有些胖胖的子叶实在不方便,盛崖余都怀疑这小芽会扒拉开他,直接上手打磨零件组装机关暗器。   要不是他这些年天南海北的破案,见多了世面,多少要被口出人言的种子吓上一跳。   傅回鹤神情专注地伸手戳着花盆里的小芽,在小芽终于忍无可忍往旁边挪了挪以示抵触之后,这人像是来了兴趣似的,手指硬是跟上去继续戳,讨嫌的很。   花满楼和盛崖余就这么旁观一人一芽戳戳躲躲地在花盆里绕圈圈,不约而同兴起些无奈与好笑。   不过说来也奇怪,花满楼的视线落在花盆里,自从他与傅回鹤进来,他便没有听到这株小芽开口说过话,哪怕被傅回鹤这么捉弄也是一声不吭。   如若不是方才盛崖余说听到了种子说话,花满楼还以为这颗种子会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过了一阵,傅回鹤欺负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将手揣进袖子里转身看向花满楼和盛崖余:“他的性格比较寡言害羞,这段时日还要麻烦盛捕头多加照拂。”   寡言害羞……?   盛崖余的表情迟疑。   他想起过去几日里他同小芽在房间里复原机关图的过程,若真论起寡言少语的那个……好像是他才对?   倒是小芽在画图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絮絮叨叨,他照着小芽的图纸打磨零件时小芽更是叭叭叭个不停,成功让盛崖余将对它的前辈敬称咽了回去。   傅回鹤见盛崖余的表情就明白过来,原来某位在记忆全无成为种子之后,破毛病居然还能顽固地留存。   “这颗种子很排斥人多的地方,至于人‘多’的定义……”无奈摇了摇头,傅回鹤抬手指了一圈房间里的人头数:“一、二、三,三人为众,这就已然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   盛崖算是见过不少怪癖之人的眼界,自己性子也多少带着些不喜热闹的寡淡,但从来没想到这颗和自己签订契书的种子,性格会这般的……清丽脱俗。   傅回鹤最后屈指弹了一下小芽尖尖,笑道:“种子发芽太过突然,盛捕头想必未曾想好如何许愿。我们会在京城停留一段时日,盛捕头若有了决定,来寻我们便是。”   盛崖余这几日全副心神都用在努力跟上小芽复原机关的速度上,倒是的确没来得及思考交易愿望一事,当即拱手,真诚道:“二位因我之事而来,还请由小楼做一回东道主,以免外界的人打扰先生清净。”   两人刚走出来,房门还没关上,花满楼就听到身后传来小芽被气到发抖的骂声,间或夹杂着盛崖余带着笑意的无奈安抚声。   旁边的傅回鹤听不到小芽的声音,但听盛崖余的话多少也能猜到些,趴在花满楼肩膀上大笑出声。   花满楼眼中含笑,伸手扶了下傅回鹤,哪里还想不明白,这颗还未恢复记忆的种多半是傅回鹤熟悉的故人。   ***   盛崖余的小楼很大,他为傅回鹤与花满楼单独僻了一方小院,特意拨了些丫环家仆服侍。   傅回鹤并没有拒绝,他总要给此间天道搞事的机会才是。   在外维持人形极其损耗灵力,傅回鹤懒懒打了个哈欠,化作灵雾没入小莲叶中,软趴趴地贴在花满楼手背上困觉。   天色将晚,花满楼斟了两杯茶水润喉,过了一阵,唤来仆从叫了沐浴用的热水。   小莲花的叶柄僵硬,傅回鹤的声音更是结巴了一下:“七、七童……你叫水做什么?”   花满楼挑眉,好整以暇道:“时辰不早,自然是沐浴更衣,早些歇息。”   离断斋的灵力十分浓郁,花满楼的天赋也很是卓绝,短短时间已经进入辟谷期,但是花满楼仍旧保持着一些凡人会有的小习惯,比如偶尔享受美食,也比如……沐浴。   而诸葛先生为花满楼安排的这间房很是宽敞舒适,里间沐浴的浴桶距离屏风都有十步之距。   ——完全不够小莲花往屏风后面躲。   想起花满楼之前沐浴带来的酥麻感,傅回鹤整个人脑瓜子嗡了一下,而且现在不比之前,他可没有屏风后面可以躲了。   小莲叶在花满楼手腕上松了又卷,卷了又松,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傅回鹤脑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扬声道:   “在这里沐浴不舒服的,我能感觉到京郊不远的山上有处温泉,我们去泡温泉好了!”   傅回鹤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且不说温泉池子比浴桶大上不少,就说那温泉水好歹表面热气蒸腾,没有浴桶里的洗澡水那么清澈见底,至少在非礼勿视上有所保证。   其实两人如今名正言顺,傅回鹤虽六欲不全,但有时候总会动一点小心思,只不过大多时候亲亲贴贴便能满足,到底没有欲望燃烧的渴求。   当然,这另一层原因嘛——   小莲叶贴在花满楼手腕上呜咽了一声。   傅老板的良心不多,但对这样谦谦君子,心灵明澄的花七公子真的出手做点什么,他总有种亵渎美玉的罪恶感。   嗯……不忍污之。 第65章 发表   花满楼出门时恰好碰见了怀中抱着小花盆, 坐在轮椅上在小楼里四处行动的盛崖余。   花满楼抬头看了眼已经爬到树梢头的月亮。   盛崖余:“……”   他方才同小芽说到兴起,一拍即合,直接出来开始介绍小楼各处机关, 并且现场定下更改方法,现在看到这位花公子, 盛崖余发热的脑袋突然被冷风一吹,清醒了过来。   他怎么可以对外人说及小楼的机关?哪怕……哪怕只是一颗种子也不应该。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小芽一样在机关暗器方面与他如此思想契合的存在,盛崖余虽经历了许多寻常人所不能承担的苦痛,性情沉稳冷凝, 但到底也不过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盛崖余的手指尴尬地在小花盆上摩挲着, 微咳了一声,轻声道:“花公子可是要出门?”   正在这时, 院中橘色的野猫自墙头一跃而下, 绿莹莹的瞳直勾勾盯着盛崖余手中的花盆,盛崖余蹙眉, 无数生死边缘锻炼的直觉让他抬手挡住了野猫的视线。   那野猫低低哑哑地喵呜了一声, 甩着尾巴, 又踱步到花满楼脚下蹭着花满楼的小腿。   花满楼素来不会抗拒这些小家伙的亲近,但不知为何,这只猫给他的感觉十分不舒服, 便也稍稍朝着旁边迈开两步。   小楼哪怕在夜晚, 也是十步一灯笼,虽不至于灯火通明,但也能行走无碍。   花满楼和盛崖余同时看到, 那橘色的野猫嘴角竟勾起一抹极其类人的微笑, 在灯笼的影子下显得有几分诡异可怖。   寂静的夜色里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嗓音带着十足的不耐烦:“被人识破了还不滚, 是让我请你?”   盛崖余低头看向花盆里的小芽,花满楼的视线也落在小芽上。   那小芽此时舒展开两瓣圆润的子叶,中间不知什么时候结出了一个小小的刺球,上面肉眼可见地遍布着大小均匀的利刺。   那野猫抬爪靠近,一根尖锐的利刺就直直扎进了地面,只留下尖端在夜色中闪动着寒冷的光。   “喵呜”一声,那野猫像是喝醉了一样软下去,再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的时候,看着面前的人类,碧绿色的猫瞳里面满是惊慌警惕,嗖得一声窜上墙头跳下,消失不见。   花满楼暗地里按住看见仙人球小芽就想作妖的小莲叶,面上温和有礼道:“只是夜里难以入眠,便想去京郊周围走走。”   说着,花满楼看向小芽中间结出的小仙人球,笑道:“盛捕头的种子长势实在是令人艳羡。”   盛崖余闻言,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   他从前也只当照顾种子来换取双腿,但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盛崖余却发现自己是真的在享受同这颗种子相处的自在快乐。   不仅仅是因为志趣相投,还因为这颗种子与他的一种不必言说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而且……盛崖余的手指碰了下小仙人球尖端的利刺,却发现触手软绵,显然是小仙人球对他收拢了利刺。   明明只有小小的一团,却让无情大捕头有一种被长辈包容的温暖。   小仙人球动了动身子,朝着花满楼的方向探了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开口:“……那家伙不在吗?”   花满楼拢在袖中的手捂住小莲叶,强行不让傅回鹤出来破坏氛围。   小莲叶在花满楼手里扭了几下,显得十分生气,恰好这时进入成年期陷入沉眠尔书那边传来一阵呼痛,傅回鹤索性心神抽出小莲叶,回去离断斋了。   花满楼感觉到手中的小莲叶恢复从前温顺的样子,笑着应了一声。   小仙人球“唔”了一声,不吭声了。   事实上自从它的意识在一颗种子里醒过来,它就从没同旁人说过话,哪怕在离断斋里,它也是避着那些叽里呱啦的种子,对离断斋的各种八卦丝毫不感兴趣,只滚到池子边缘躲清静。   但对傅回鹤这个老板他还是知道的。   听见花满楼和盛崖余又客气寒暄了两句,准备要走,小仙人球没忍住再度出声:“等等!”   “你是不是……从离断斋带走了一枚种子?”   “就是看上去黑黢黢脏脏的,表面还裂了一道口子的那颗。”   花满楼眸光微动,将戴着种子的手伸到小仙人球面前,略略卷起袖口,语气温和道:“可是这颗?”   小仙人球辨认了半天,这才确认这种子虽然现在看上去漂亮了许多还长出了小苗苗,但的的确确是当初和它一起在离断斋池子里一起自闭的难兄难弟,声音听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谢谢。”   至少看起来,模样比之前好了许多,而且这个契约者身上难得有灵力波动,想必是和傅老板有些关系,种子跟着他应该不会吃苦。   但是……灵力充足的话,为什么才这么一丁点?   小仙人球担忧道:“它离开离断斋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只有这么点大?”   “是你不喜欢它?”问到这里的时候,小仙人球声音里带了些不满,“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它就只选过你一个人!”   小仙人球自己尚且因为灵力不足的缘故勉强选择过几次契约者,但从来没有在契约者面前说话,就更别提发芽,十年年限一到就大松一口气,回来池子里贴着千年不挪地方的自闭兄弟一起困觉。   “我很喜欢他。”花满楼并不在意小仙人球的指责,相反,他唇角的笑意甚至更浓了些,“只是他因为结了花苞,一直都觉得分外害羞,总是缩着藏起来,这才显得小了些。”   “结花苞是好事,有什么可藏的?”   许是花满楼的语气和态度让小仙人球的紧张缓和下来,说话时也变得有些随意,清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花满楼的面上有些无奈,叹息道:“大抵是因为花草多半靠植物授粉,他总是对此心有芥蒂。”   “你听他瞎扯,矫情!”小仙人球嗤之以鼻,“花草发芽开花是化形的必经过程,没头没手没脚的,同人类身体的部位有什么关系,哪来的那么多歪理?”   盛崖余在旁边听着,忽然道:“那在我有生之年,也能看到长盛兄开花吗?”   仙人球别称草球,雅称长盛球,这是盛崖余在知道种子有意识之后对小仙人球的称呼。   小仙人球迟疑了一下,肉眼可见地转了下小芽,对着盛崖余道:“你想看?”   盛崖余含笑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人类总是有些突如其来又难以解释的好奇心的。   小仙人球的子叶摆动了一下,声音为难:“我之前积攒的灵力不够,这个世界应该只能支撑我发芽,再多的估计不行。”   它从前交易的次数很少,十年的契约权限也注定仙人球种子里积攒的灵力只够它最低限度维持活力,要不是盛崖余本身的气运冲天,它也做不到想发芽就发芽。   但发芽和开花可是两码事,世界本身灵力浓郁稀薄也有很大关系。   “灵力的话,我倒是可以试试看。”花满楼抬手抵在小仙人球的花盆边缘,淡青色的灵力自体内源源流出汇入土壤中。   小仙人球一惊,只觉得这股力量比起离断斋之主的灵力还要让草舒服,当即努力吸收起来,就连子叶的叶片都在微微颤抖。   花满楼直到腕间的小莲叶似有所觉地收紧叶柄阻止他的动作,这才停下输送灵力,收回手。   月光下,小仙人球酝酿了好一阵子,在醇厚的木系灵力中,胖胖的子叶萎缩收回土壤之中,原本中间的刺球一圈一圈地胀大,最终停在成年男子拳头的大小。   又过了一阵,噗嗤一声,憋出一个浅浅鹅黄色的小花苞。   “呼……”仙人球松了口气,声音有些疲惫,抖了抖小花苞,对盛崖余道,“好了,摸吧。”   注视着盛崖余真的伸手碰到那鹅黄色的小花苞,而小仙人球还用花苞贴了贴盛崖余的手指……   努力了近一年,连自家小莲花什么时候长出花苞苞都不知道,到现在更是见都没见过的花满楼:“。”   脾气一向很是温和的花七公子唇角向下,微抿了抿。   ***   傅回鹤安抚好因为成年期灵力在体内肆虐导致经脉疼痛的尔书,拜托离断斋的花草帮忙看护一下之后,这才赶忙又回来花满楼身边。   心神刚定,就感觉身下一片温热湿润。   傅回鹤迟疑着抬起莲叶拍打了一下,啪啪的水声显然昭示了此时花满楼正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傅回鹤:“!!!”   要命了,他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一直观察着小莲叶的花满楼哪里会放过开始装死的傅回鹤,手指卷着小莲叶的叶柄将漂在温泉水面的小莲叶慢慢拽到身前,轻笑道:“回来了?”   小莲叶从原本严防死守卷成莲叶卷的模样被迫展开趴在水面上,倔强地藏着自己的花苞苞。   “嗯……嗯。”傅回鹤没敢睁眼睛,全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纯洁小莲叶,含糊应道,“是尔书有点疼,哼哼唧唧着求安慰。”   花满楼闻言,担忧问:“没什么大事吧?”   “没,就是疼一点。”   小莲叶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温泉水,又从莲叶空心的叶脉处滋出去,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推着小莲叶朝着旁边漂。   “耳鼠一族就剩下它一个,只能靠它自己撑过去。就算撑不过去也只是回到幼年期,等下次灵力足够再冲击就是。”   花满楼敏锐察觉到傅回鹤想开溜的动作,手指又将小莲叶拽了回来,而后出手迅疾,趁着傅回鹤不注意,直接掀了倒扣在水面上挡花苞的莲叶,手指一动将小莲叶翻了过来。   心神不定的傅回鹤猝不及防间被翻了个底朝天:“!!”   含苞欲放的莲花花苞亭亭玉立在莲叶间,翠的是叶,白的是花,菡萏包而不绽,清丽淡雅,傲然脱俗。   那害羞又水灵灵的模样应和着周围烟雾缭绕的温泉水,显得十分我见犹怜。 第66章 发表   纯白色的莲花苞在花满楼含笑的注视下, 一点点染上绯红色,几个眨眼间就只剩下尖尖还能看见原本的无暇色。   傅回鹤这才看清楚,坐在温泉池子里的花满楼身上还穿着亵衣, 未曾浸湿在水中的料子微微泛潮,贴在锁骨与颈侧。   “京郊这边是一大片温泉,大多都被建成了温泉庄子。这里是神侯府名下的庄子, 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来。”   花满楼的手指自水中抬起,湿淋淋地带出一片水声,指尖戳了戳面前的花苞苞,叹息道:   “方才盛捕头的仙人球长大了不少, 结出花苞第一件事便是同盛捕头贴贴。阿凛将花苞藏着掖着这么久都不让我看……就这么不能接受吗?”   傅回鹤被戳了个正着,忍着头皮发麻的触感放任花满楼轻轻捏着小花苞。   花满楼的力道并不重, 动作间更是带着十足的喜爱。   傅回鹤逐渐放松下来,小莲叶在水面上拨了拨, 干咳一声,道:“我同别的种子不一样, 之前共感的时候太过敏感,我还以为花苞会……”   花满楼眸中闪过了然, 扬眉反问:“以为什么?”   傅回鹤又是干咳了一声, 从花满楼的手指中抽出花苞,一头扎进温泉水里咕嘟咕嘟冷静了一下,而后才重新挺直了身板, 骄傲支棱着自己的漂亮花苞,状似云淡风轻地回答:“没什么。”   花满楼很贴心地没有追问小莲花之前想歪了什么, 而是伸手将岸边的托盘拽过来, 上面简单放着两壶清酒, 外加一些看上去精致的茶点。   他伸手勾了下小莲花的叶柄, 笑问道:“要不要变回来?”   傅回鹤迟疑了一下,到底没忍住面前月色姣好,公子相约的诱惑,在浓郁的灵雾散去后化作人形,泡进了温泉池子里。   夜色正浓,入目所及都是碧绿的小山丘,抬头是月色星海,周围随处可见悬挂的灯笼,蔓延进无边的夜色里。   竹制的托盘漂浮在两人中间的水面上,傅回鹤不知道在他来之前,花满楼在池子里泡了多久,此时鬓发濡湿,脸颊泛着红晕,整个人比起平日里的优雅贵气多出一份慵懒随意。   白雪红梅,在热气缭绕中绽放出惊人的旖旎美感。   就像是最上等的无暇白玉跌进了胭脂色的粉尘里,纷纷扬扬着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欲。   傅回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抬手拿了托盘上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酒水没有温过,倒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   而此时一眼不发静坐在水中的傅回鹤,看在花满楼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哪怕身处微波荡漾的水中,男人的衣裳也一丝不苟地拢着,素色的衣襟更显得男人脖颈修长白皙,带着些许终年不化的冷意,又好似是雪白菡萏的孤高傲气。   霜白的长发,冷白的肌肤,这是花满楼曾经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眉眼,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在对着外人时总是含着不化的雪光,冷漠又疏离,但在看向在意之人时,却能一瞬间好似冰雪消融成春色,融化成绕指柔的暖。   花满楼微眯着眼眸,心中不由想——   他的确很像莲花的。   高傲,洁净,从不低头。   就像是自淤泥而出,生长在湖水中心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   酒意被温泉水蒸腾而上,花满楼伸出手,握住了傅回鹤正要倒酒的手指,将那冰冷的玉轻轻攥在了手心里。   花满楼的肌肤很烫,烫得傅回鹤的动作一顿。   傅回鹤灰蓝色的眸子陡然深沉了几分,开口,却是自己都没料到的喑哑:“怎么了?”   因着世家公子的家教,花满楼平日里总是发冠束发,此时额前的发丝也半贴不沾地垂下来,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尾荡在水里,飘飘转转着在乳白色的水波里打着圈。   花满楼轻笑了一下,道:“不知怎的,就平白想起来许多莲花的药用。”   傅回鹤看着他,又一杯清酒入喉,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放下手中的酒杯,朝着懒懒靠在池边的青年伸出手去。   泡在温泉里许久都仍旧冰凉的指尖轻轻碰到青年的脖颈,手指间微曲,勾了一下那处微卷的头发丝。   触感微湿,带着脖颈处沾染的温度,细细软软的。   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动作,脸颊微侧,擦过傅回鹤的手背,微挑了下眉。   傅回鹤有些狼狈的收回手,移开视线道:“什么药用?”   “唔……”   因着从前双目失明,花满楼看得医书也不少,虽说因着医术讲究望闻问切,他并不替人贸然看病,但要论对药材的记忆,他却是可以记忆得分毫不差。   “莲有七宝。”花满楼轻声开口。   温泉水上的小莲叶乖巧展开,翠绿的颜色上潮湿的水气汇聚成一颗斗大的水珠滑下来。   “莲叶触手不湿,水过无痕,最是能化瘀止血,妙用良多。”   花满楼的手指轻点嫩白的花苞,唇角含笑,“食花可清心去湿,活血止血,清热气,解暑毒。”   白皙的手指与花苞相接,映在傅回鹤眼中,让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哪一种更为惹眼灼目。   花满楼的指腹掠过花苞紧闭着的花瓣,遗憾叹息:“而莲房败火,莲须益肾,莲子养心。”   只可惜他的小莲花始终不开花。   傅回鹤越听越不对味,这可不是在赏花的意思……   他不由神情微妙道:“你这是想吃了我?”   花满楼正处于微醺后的飘飘然,靠在池边,长眉挑起又放下,竟像是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傅回鹤被面前的青年钓得几近昏了头,倒了杯酒,而后反手将托盘推开,身体劈开温热的水流缓缓靠近花满楼。   托盘上空了的酒瓶滴溜溜倒下,扑通一声掉进了温泉池里。   花满楼仰头看他,眼中烛光影影绰绰。   傅回鹤的手指贴上花满楼的脸颊,勾开贴在花满楼脸颊边的发丝,侧首含了一口微冷的酒,托着花满楼的后颈低头重重吻了下去。   这一吻不似从前的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傅回鹤的动作带着些生涩的、迫不及待却又不得章法的急切与躁动,唇瓣相互厮磨着,却只觉得始终差了一些。   不够。   想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深一点,直到将这个人融进骨血里。   被唇齿温热的酒液渡进花满楼口中,傅回鹤的手指抵在花满楼的喉结间,指腹摩挲着青年吞咽时微缩的喉结。   他的唇挪移到花满楼的唇角,脸颊,鬓边,直到含住耳垂轻轻啃噬。   但他仍觉得不够,   他下意识寻求更深的索取,他好像隐约觉得,似乎有更亲密的,更深入的占有。   花满楼呼吸一滞。   手上的力道不由一重。   傅回鹤嘶了一声,整个人身形一僵。   花满楼连忙放开手中的花苞苞。   傅回鹤不以为意,甚至让小花苞追上去贴在了花满楼的手心。   他又亲了亲花满楼的额头,而后流连到眉心,滑过挺直的鼻梁,轻吻了下鼻尖,最后再度覆上花满楼方才已经被摩挲泛红的唇。   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焦躁和不满足,顿了顿,终究抬臂回抱住傅回鹤,轻轻叹息了一声。   嗓音有些哑,却又带了一丝纵容。   他微微张开唇,放任傅回鹤在一瞬间的愣怔之后长驱直入。   水下,傅回鹤扣在花满楼腰迹的手用力收紧,几乎是带着一丝强硬的掌控意味,将心上人揽入自己的怀中。   花满楼的身形颀长,平日素来习惯了宽袖大袍,傅回鹤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清楚明了——花满楼的腰身其实很精瘦,每一寸肌肉起伏都带着力量的侵染。   深吻之中,花满楼的脸颊耳垂,甚至是脖颈与手臂都染上绯色。   他忍不住抬手推了推步步逼近的傅回鹤。   傅回鹤放开他,两人都细细密密的喘息着,胸膛不住起伏。   然而,垂眸注视着花满楼,傅回鹤却只觉得喉间一阵阵发痒,全然没有止渴的迹象。   他想要更多,更多。   傅回鹤维持着环抱花满楼的动作,垂下头,将脸颊埋在花满楼颈侧。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清淡香气被他的嗅觉捕捉,轻轻缓缓地萦绕在他的鼻间,丝丝缕缕地侵入傅回鹤的理智。   他的脑海中无端端浮现出话本里那书生与狐妖在帷帐中紧贴缠绵的描述,原本那页曾以为是交颈而眠的姿势陡然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暧昧情动。   傅回鹤闭了闭眼,环着花满楼的手臂一寸寸收紧。   白玉虽美,但染上情动的玉却更是美得摄人心魄。   或许是有了七情,他变得更像是凡人。   情浓之下的不满足溢出,心底无法言说的占有欲不断攀升,他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只有他才能见到的……   白玉染绯,公子情动。   想要探寻那丝从未捕捉到的清雅香气来自哪里,想要弄哭平日端方素雅的温润公子,而后吻上他泛红的眼角,恶劣的、期待的……用莲香气层层叠叠将那股不知来处的香气重重包裹。   不给任何人发现觊觎的机会。   他想更加的……更加的……   “滴答——滴答——”   温泉池水中突然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氤氲着雾气的水面上晕开血色,浓郁的莲香气顿时迸发开来,霸道地席卷了周围的空气。   庄子里远远躲开来候着的下人嗅闻了两下,交头接耳道:   “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我怎么感觉像是莲花的香气?”   “这月份哪里来的莲花?做梦呢!”   “也不一定……兴许是那位贵客的熏香打翻了?”   花满楼急忙推开僵硬的傅回鹤,双手捧着从尖尖不断滚落血珠的花苞苞,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傅回鹤捂住鼻子,背过身去躲开花满楼,过了好一会儿才自暴自弃地低声道:“……上火了。”   花满楼:“……?”   花满楼的手还托着蔫蔫哒哒,一副大受打击模样的花苞苞,还没等他细想清心解火的莲花上的哪门子火,就见手心里的小花苞动了动,肉眼可见地长大了两圈。   两圈?   花满楼一愣,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道:“方才你解开了两条封印?”   傅回鹤在池子边上缩成了灰败的一坨,不吭声。   花满楼戳了戳傅回鹤,声音里憋着笑意:“是哪两条?”   傅回鹤的身子动了动,丢脸的将脸埋进手里,不吭声。   花满楼想了想。   触、味已开,剩下的就只有见、听、香、意四种,花满楼多少知道傅回鹤脑袋里在这方面的空空如也,最后一项意欲应当不会,方才好似也没有发生听欲有关的事,那就只剩下……   “见欲和香欲?”花满楼挑了下眉。   傅回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小声应道:“……嗯呢。” 第67章 发表   傅回鹤与花满楼在这个世界足足停留了一个月, 但是不仅这个世界的天道意识没有丝毫动静,就连离断斋也没有任何的异常。   平和得十分诡异。   这一个月里,盛崖余的三个师弟都相继回来神侯府,而盛崖余双腿痊愈的消息终于传出, 神侯府上下无不喜气洋洋。   对于小楼院子里住着的“妙手回春的神医”花满楼, 盛崖余的师弟们无比充满感激,古籍、好酒、珍宝还有江湖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 都被堆进了花满楼暂住的小院里。   毕竟朝代不同, 历史底蕴不同, 花满楼对那些从未见过的古籍很是喜欢, 里面甚至有几本在他的世界只剩下传闻,对其他的倒是淡淡。   傅回鹤起初对那几坛子老酒还有些兴趣, 但自从偷喝醉得不省人事一头栽进酒坛子里漂,待到花满楼的心神从古籍中抽出时, 那一坛子烈酒已经被莲花苞腌成了莲花酒, 一股子浓郁的莲香气。   嗯……自那以后, 花满楼就对那坛莲花酿的老酒感兴趣了。   花满楼翻过一张书页, 贴在他手边的花苞苞动了下。   花满楼于是将那页翻回来, 轻笑道:“走神了?”   傅回鹤打了个哈欠,支棱着看完最后三行,花苞耷拉下来,蔫蔫道:“困。”   花满楼是个很能静下心来的性子,傅回鹤却不是。   他能睡在湖水里几十年, 但要让他没什么事待在某个地方看书画画消磨时间, 无疑是一种催眠。   花满楼笑着寻了方象牙签夹在书中, 而后指尖拨着花苞苞躺在手心, 垂眸问他:“那要不要先回去?”   只要花满楼在这边, 傅回鹤就算远在千里之外的离断斋,想要什么时候回来也都不过一个闪神的功夫。   傅回鹤却是摇了摇花苞,莲叶摊开来耷拉着,懒散的模样很容易让花满楼想起某人在离断斋时躺在湖底睡大觉的样子。   这段时间没什么客人,傅回鹤回去也是躺在湖水里,还不如贴在花满楼身边睡。   花满楼于是又摸了摸白嫩的花苞。   自从那日温泉之后,傅回鹤就好似骤然想开了什么,非但不再藏着花苞,反而开始报复性地在花满楼面前展示自己的漂亮的莲花苞,吃饭时候要贴着,看书时候要贴着,睡觉时候也要贴着。   但花满楼沐浴的时候,傅回鹤还是会害羞,也不知道从哪里抽了帕子出来,用莲叶笨手笨脚地在自己身上裹了蒙住,十分乖巧地缩成一团。   如果不是花满楼发现,每次当他沐浴完,那白色的莲花苞都会变成粉粉的颜色,多半会真的信了傅回鹤回避的心思单单纯纯。   摸着摸着,花满楼忽然想起之前傅回鹤离开时的遇到的那只野猫,现在想来,傅回鹤的心神那时刚刚离开,而仙人球的反应也很不寻常,或许并不是真的就是巧合。   他将当时的情形说给傅回鹤听,傅回鹤听完,原本恹恹的莲花苞顿时支棱起来:“你方才说,我一离开,它就来了?”   虽然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但花满楼细细回想了一下,还是能给出肯定的答复:“对,几乎是前后脚。”   “哦豁。”小莲花苞的尖尖点了下,傅回鹤的身形陡然在灵雾中幻化而出,侧坐在花满楼面前的长桌桌面上,“所以,它在怕我?”   花满楼沉吟了一下,语气里难得有些不确定:“而且,我感觉……它好像对我和盛捕头,更感兴趣些?”   那只野猫当时虽然看了小仙人球几眼,但更多的想要靠近的动作是对着花满楼和盛崖余。   这倒是和之前傅回鹤说的,这边天道意识想要夺取离断斋灵力的目的有些出入。   花满楼今日难得没有束发,只是用发带半挑束在了脑后。   傅回鹤伸手过去勾了花满楼鬓角的发丝别到脑后,靠近花满楼勾唇低笑:“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花满楼虽然是纯正的木系天灵根,但到底修为尚浅,就算是吸干了花满楼体内的灵气,也不够这个小世界变化多少;   盛崖余倒的确是气运之子,周身的气运与功德金光浑厚至极,但同样的,正因为他是气运之子,是整个世界的愿力所钟,天道只要没疯就不会想着吞噬这部分气运与愿力为自己所用。   除非,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另有所图。   傅回鹤坐在桌上,倾身过去在花满楼唇角偷了一个亲吻,而后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直起身子,朝着花满楼的手腕伸出手。   花满楼被唇角羽毛扫过的轻柔触碰微微带走了心神,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腕上种子中长出的叶柄已经被傅回鹤拔出来捏在了手里。   花满楼:“!”   把玩着手里莲花的傅回鹤身形肉眼可见地单薄缥缈了不少。   花满楼连忙抬手小莲叶和花苞从傅回鹤手中抽出来,爱怜地碰了碰,调动体内的灵力渡过去。   “这是做什么?”花满楼的体质特殊,本就对花草敏感些,他当然看得出小莲花上的生机和灵气在方才一瞬间大量流失。   傅回鹤也就是仗着他自己的灵力浑厚才敢这么贸贸然下狠手。   疼得耳边嗡鸣,脑瓜子僵硬的傅回鹤缓了半天,这才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慢吞吞道:“就让天道以为我离开了,试试看它到底想干什么。”   花满楼手中躺着的小莲花因为离开了种子,得不到花满楼身上气运的庇护,在这个世界里被规则压制得蔫头巴脑。   傅回鹤附身抬手捧着花满楼的脸颊,低声引导道:“别慌,冷静下来。”   “七童,想想第一次你从离断斋带走金光菊的时候,你对它做了什么?你那时心里在想什么?”   花满楼下意识顺着傅回鹤的话回到已经有些遥远的记忆。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黑心金光菊曾经的身份,花满楼更是只当金光菊是根系被虫所蛀,因此在带它回去临安府小楼之后,便按照寻常花草一般悉心照料,松土浇水,然后将它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   他那时在想什么?   他在想——   “想要看它好好活下去,精神奕奕的向阳开花。”   花满楼低声轻喃的声音刚落,傅回鹤便看见他手中的小莲花表面迅速被一层功德金光所笼罩,比之当初黑心金光菊周围笼罩的薄薄一层不知道厚了多少,将小莲花不断溢出的生机和灵力严丝合缝地封了回去。   花满楼也看到了手中小莲花的变化,表情有些诧异。   傅回鹤却是没有丝毫惊讶。   虽说他现在同一些小世界的小天道关系还不错的样子,但本质上他的魂魄背负着曾经灭世的罪孽,哪怕剑骨化脊撑起了苍山境,但对世界规则而言,将功补过并不等同于功过相抵。   在小天道眼里,傅回鹤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危险的黑漆漆,如若不是傅回鹤本身灵力强悍,根本不可能做到自由穿梭在各个小世界里。   也正因为如此,离断斋的花草依靠人类的气运长大,不论是种子还是已经发芽的花草,身上都多少带着小世界的气运,小世界本身抗拒傅回鹤,傅回鹤便也同离断斋的种子有着一层隔阂。   在曾经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傅回鹤无法同种子交流,当后院的花草无故枯萎或是出现别的问题时,傅回鹤除了去翻看曾经种子经历了什么之外,没有任何的办法,更多时候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体内的灵力耗尽,亦或者是花草枯萎,零落飘散。   但花满楼却不同,他周身笼罩常人远不能及的功德金光,虽不是世界的气运之子,身上却有着超出气运之子的愿力。   在花满楼第一次踏足离断斋时,离断斋的花草们就对他过分亲和,甚至随手的举动都带着真诚而不作伪的温和,救了因为自散灵力而奄奄一息的傅夏里。   这也正是为什么,傅回鹤之后明明有很多的方法,却最终选择了加深花满楼身上功德金光的路子——现在看来,那时他的一念之差并非毫无缘由。   傅回鹤盯着花满楼手里逐渐精神起来的小莲花,若有所思地侧了下头。   难道,天道和世界规则是靠他身上黑漆漆的气场来判断他的所在?   这样想着,傅回鹤散去身躯,心神再度窜入小莲花中。   而后,花满楼就看见和种子分离开来的小莲花动了动莲叶,又动了动花苞,最后左右扭了几下,跑去院子里的池水边上照了好一阵。   确定自己浑身上下罩着花满楼的功德金光,傅回鹤只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从头做花,昂首挺胸地蹦跶过来,吧嗒一声躺在花满楼手心里,来回滚了滚,突然坏心思道:“七童,我想去骚扰仙人球~”   ***   苍山境   灵丘自千年前那场浩劫之后便被弱水云雾缭绕,寻常修士若有窥探靠近者,皆身躯溺亡于弱水,魂魄迷失于云雾,完完全全化作灵丘的养分。   一个小童自缝隙处跌出,四处望了望,在远远看到那个立于山巅的白衣男子时眼睛一亮,连忙一路小跑过去。   “大人!他的气息从我的世界消失了!但是本体莲花还在!”   那人闻言微微转过身,白衣若雪,清寒入骨,鸦青的发丝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那双眼睛冷得可怕,并不似冰雪寒冰一样凝结的冷意,而是一种毫无感情波动的死物一般的平静无波。   “接下来要怎么办?”那小童生的玉雪可爱,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面上的神情天真烂漫,眼睛里却闪过狡黠而狠毒的光,“杀了他的本体?”   “你杀不了他。”男人微微启唇,没有多看那小童一眼。   “我还没有做,大人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小童的声音里满是扭曲的嫉妒与狠毒,“大人总是这么看着他,什么时候也能多看看我呢?”   见面前永远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男人不理会自己,小童咬着牙跺了跺脚,赌气道:“您不让我做,我偏要做!他有了契约者,杀了契约者就是杀了他!我要为您除掉他!!”   空间缝隙再度被打开,没有得到回应的小童紧绷着小脸钻了进去。   男人仍旧站在山巅之上,抬眸看向不远处支撑起苍山境天地的玉白色兽骨,浓郁的灵气自兽骨中散出,几乎浓郁到凝出水珠的地步。   这是苍山境,是千年前在末法规则下本该灭亡的上古灵境。   千年前,世界规则认了命,但苍山境天道不认,祂身为天地天道,理应护佑世间万物,大劫来临,断然没有认命的道理。   灵丘中央的剑骨再度嗡鸣,天地间的灵气骤然暴动起来,大团大团的暴戾灵气朝着四面八方四散而去,带着悲愤与永不驯服的桀骜。   男人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执迷不悟。”   天道的注视冰冷而漠然。   千年前祂反复演算得出一条自救之路。   不过折损一万多人的性命,便可救下苍山境千万生灵,还可保有苍山境灵气不散,这无疑是众多道路之中的上上签。   祂让傅氏众人窥得天机,傅氏也的确依照它的计划为天地生灵赴死,却在最后气运之子以身祭天之时出了大纰漏。   蝼蚁挣扎之力渺小,但蝼蚁聚众之力却足以撼动天柱。   但祂始终想不明白。   苍山境生养万物,大劫来临,不过是让他们回归天地,为何反抗?   祂伸出手,将隐隐挣扎的剑骨重新束缚在原地,面色冷沉。   倘若那时便泯灭了他的魂魄,如今这剑骨也不会日复一日地嗡鸣挣扎。   天道不会犯错,但祂知道自己曾露出一处纰漏。   ——当初放他离开,便是隐患。 第68章 发表   盛崖余的师弟们之所以陆续都回来汴京, 也不全是因为盛崖余双腿痊愈的事。   这些日子汴京城中接二连三发生命案,死者男女老少皆有,身份并无相通,死状如同被吸干了全身血液一样, 显得十分诡异狰狞。   诸葛先生疑心是有修炼邪术的江湖人作祟, 便终于松了口让盛崖余也参与了进来。   冷血那边的案子似乎也出了点问题,盛崖余今天大清早就出去了, 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窗台上, 顶着鹅黄色花苞的仙人球旁边多出来一个盛满水的小圆坛子, 里面立着一株小莲花。   小仙人球转了转身子, 看向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小莲花。   顿时有种同道中人的感叹。   ——不愧是当初和它一起在离断斋里自闭的种子,就算发芽了也很安静。   小仙人球四下看了一眼, 确定没人,决定先打声招呼。   小仙人球憋了好一阵才憋出干巴巴的一句:“没想到你是莲花种子, 挺好。”   但好歹说出了第一句话, 就在它期待看着这个唯一算是朋友的种子时, 却发现这小莲花只是晃了一下莲叶, 不动也不吭声。   小仙人球:“。”   让它再没话找话说第二句, 不如直接杀了它。   就在小仙人球准备面朝太阳陷入自闭时,旁边的小莲花将莲叶伸了过来,拍了拍它的花盆。   小仙人球:“……”   沉默理解了半天,小仙人球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说话吧?”   莲花苞苞害羞地点了下头。   小仙人球:“……你这是什么毛病?之前你的契约者还说你把自己当人, 死活不给看花苞, 现在更是连话都不会说?”   当花花草草的和做人并不一样, 就像是小仙人球说话, 只有身为契约者的盛崖余和体质特殊的花满楼能听见, 其他凡人在他化形前都是听不到它说话的。   但如果是离断斋其他的花草在,却可以和小仙人球交谈顺畅。   这也是为什么傅回鹤之前虽然通过离断斋的契约隐隐约约知道种子们的想法,但却从来没有听到过种子们讲话,是一个道理。   傅回鹤从前没正儿八经当过花,更不像其他花草一样从种子开始就有本能,颇有些不得要领。   虽然语气很是嫌弃,但小仙人球还是耐心教道:“不要把灵力和意识都聚集在一起,分散到每一处叶片和花苞上,嗯……对,就像这样,然后张嘴。”   “呼,憋死我了!”傅回鹤终于发出声音,小莲叶在水面上拍了一下表示爽了。   小仙人球迟疑:“你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有吗?可能没什么特色吧?大家都是这样的声音。”傅回鹤睁着眼睛说瞎话,刚学会怎么花言花语,张嘴就是忽悠,“初次见面,刚才我就想说,你也长得很漂亮。”   “哦。”小仙人球停顿了一下,然后花苞动了动,“少来这套,我不吃甜言蜜语。”   “那说正事?”   傅回鹤用莲叶托着花苞,对着圆圆滚滚的仙人球提问:“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你就不好奇盛崖余会许什么愿?”   仙人球没想到这株小莲花一上来就是这个问题,顿了好一阵才说:“那是他的选择,不论是什么我都接受。”   契约者在得到许愿的机会之后,很大一部分都会是想要许愿永久实现某一项愿望,这样哪怕将来有再多的意外,他们的身边也没有什么软肋。   若是许愿将种子永久留在身边陪伴一世,若是种子出现什么差错,契约者原本依靠种子灵力而维持的某种愿望也会受到影响,在许多契约者的眼中,这显然算得上是一种受制于人。   ——尤其是对盛崖余这样倔强独立的性格。   一双年幼时期就烙印在遗憾的腿,和一颗才陪伴了一个月的种子,盛崖余会偏向哪一个选择再明显不过。   “那回到离断斋之后呢?想在后院找个角落继续窝着?”莲花苞苞点了点,傅回鹤的语气十分上扬,好奇询问,“后院可不像灵雾池,很吵闹的。”   小仙人球光是想象,就已经感觉到了一种被叽叽喳喳叽里呱啦围绕的窒息。   整颗刺球蔫了下来,就连花苞都写满了自闭。   傅回鹤伸出小莲叶戳戳一点都不扎的仙人球,在仙人球默默躲开之后又追上去戳了戳。   这熟悉的贱嗖嗖的举动……   小仙人球幽幽出声:“傅老板?”   傅回鹤当即收回小莲叶,在水面上挺直叶柄,一副高冷傲然的模样:“怎么?”   小仙人球:“……”   虽然离断斋的主人也是一颗种子,还是当初在池子里和自己一起自闭的种子,这种事多少让小仙人球心里吐槽了一阵,但到底事不关己,它也懒得再开口。   安静了好一阵子,傅回鹤在阳光下已经有些犯困,小仙人球忽然冷不丁问了句:“你和那位花公子,在一起了?”   原本脑袋尖尖一点一点的莲花苞抬起头来,像是有些无语:“离断斋上下都知道的事,你这是才知道?”   “哦。”小仙人球应了一声,过了半晌,又突然转到另一个话题上,状似无意问,“在这个世界,我能化形吗?”   傅回鹤想了一下,答道:“你自己应该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灵力被掠夺得很彻底,如果不是因为七童的灵力,你连结出花苞的力量都不够,更别提开花化形。”   不论是开花还是化形,需要的灵力都极其庞大,尤其是后者。   这也是为什么离断斋的许多花草在小世界因为契约者开了花,却终了契约者的一生都没能化出人形,最后只能遗憾被傅回鹤接回到离断斋,扎根在后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吸收积攒灵力。   种子与凡人的寿命并不等同,这也预兆了许多缘分的有始无终。   仙人球与之前傅夏里袁青野他们的情况不同。   它在过去的那些年里,种子中并没有积攒足以支撑它快速开花化形的灵力,所以它和离断斋中大多数种子一样,都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等待岁月。   “嗯。”小仙人球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傅回鹤倒是有些好奇小仙人球突然问这个是做什么,毕竟这颗仙人球从种子时候就表现得十分无欲无求,看破红尘,千年间也曾交易出去几次,但始终没有一个契约者听到过它说话。   盛崖余的确是个例外。   傅回鹤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在这个小世界的话……仙人球未必没有一口气冲击化形的机会。   虽说是末法时代,但就像是苏梦枕所在的小世界一样,每个小世界都总会留有那么几处灵力所钟的地方,使得整个小世界虽不至于灵力浓郁到足以滋生精怪或是令凡人修炼,但灵物也能汲取到或多或少的灵气与愿力,资质优越的凡人也能激发出更强的天赋。   但这个世界的灵气与愿力被抽干到近乎贫瘠的地步,只要生出一丝丝的灵力,就会被虎视眈眈等在一旁的天道快速剥离,化为己用。   长久下来,这个世界也很难再出现什么得天独厚的气运之子。   ——吃相过于难看了。   傅回鹤嗤笑一声。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无耻做派。   “这么说的话,你又不像我们一样需要化形,都在一起了你们怎么还没有行周公之礼?”仙人球着实是不开口则以,一开口惊人的标准典范。   莲花苞在半空僵硬成了一根棍棍,白色的花苞再度肉眼可见染上绯色。   过了好一阵,傅回鹤默默将莲花苞裹进莲叶里面藏好,嘴硬道:“谁说没有?我们前不久还去了京郊一起泡温泉呢。”   仙人球嗤了一声,用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语气道:“我有一任契约者结了契兄弟。两个人互通心愿没滚到一张床上的时候,我那个契约者就和你一样,走两步路都恨不得挂在人身上,眼睛紧盯着不放,哪怕眨眼的功夫都不肯挪开,眼珠子里冒着的都是火星子。”   “等到真正行了周公之礼,就完全是另一种模样的黏糊劲了,一看就能分辨的出来。”仙人球说完顿了下,还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嘲讽,“呵呵……童子莲。”   小莲叶将自己裹成一长条,已经很想提着坛子跑路了:“莲花的事,仙人球少管!”   仙人球也没想管,就是专门报复这人之前两次戳它的仇罢了。   呼~   仙人球抖抖自己的刺。   果然,报复完就舒服多了。   晚膳时辰将近,远远的已经能听到一阵脚步声朝着这边靠近,仙人球整个球麻了一下。   幸好大部分丫鬟家仆被小童拦在了院子外面,仙人球这才松了口气。   傅回鹤也听到花满楼与盛崖余交谈甚欢的笑声自远处隐隐约约传来。   仙人球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句:“你小心点这个世界的天道。”   傅回鹤顿了顿,反问:“它来找过你?”   仙人球淡淡道:“嗯,问我要不要合作吃了你,灵力四六分,我嫌太少,让它滚了。”   傅回鹤决定对“嫌太少”这三个字选择性耳鸣一下,宽容道:“它可有说要做什么?”   仙人球道:“这还不好猜?对付你不好下手,对付你的契约者还不好办?那个花公子看上去就一副心软良善的模样,不用想都知道挺好算计。”   心软良善,挺好算计?   诚然,花满楼的确对许多事都抱有温和尊敬且包容的态度,但若是想要算计他……想到花七公子的切开黑,傅回鹤决定对这两个词抱有一丝保留。   他现在在想另一件事。   如果仙人球没有什么超出范围的欲望的话,天道不可能去找它合作。   所以……   “倘若是对付你,那么想必对付盛崖余也是种很好的方法,对么?”傅回鹤语气自然的接话。   仙人球轻哼了一声:“盛崖余好歹是捕头,在这方面——”   话说到一半,仙人球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吭声了。   “它觉得七童是我的软肋,我能理解。”傅回鹤幽幽开口,“但,盛崖余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软肋?”   “说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回事?”   仙人球周身的刺尖缩了缩,硬声道:“……仙人球的事,莲花少管。”   傅回鹤着实被逗笑了,直到盛崖余和花满楼推门进来,小莲花的花苞还趴在莲叶上笑得一抽一抽的。   盛崖余迟疑着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见怪不怪地伸手戳了戳小莲花。   就在花满楼端着小莲花的坛子准备回院子时,傅回鹤突然开口:“长盛君。”   花满楼的脚步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其他族人的身份对应大多要在化形之后,但傅回鹤在看到仙人球的第一眼就猜到了仙人球的身份。   人多就不吭声的老毛病又犯了,仙人球正准备自闭,听到这句称呼也愣了一下。   长盛……君?   ——好熟悉的称谓。   “它同你做四六分的生意你嫌少,那我同你做桩白给的生意,要不要?”   傅回鹤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诱惑,微微含着笑。   “若是你能吃了这个世界的天道,别说化形成人,便是取而代之,也没什么不可以。”   “事成之后所有善后,皆由我来摆平。”   “如何?” 第69章 发表   “长盛君?”   两人回来院子里, 花满楼将小莲花放在桌面上,这才开口询问。   傅白莲一天没见花满楼,哪里肯在瓷坛里漂,顺着花满楼抵在旁边的手就窜上了花满楼的肩头, 花苞熟门熟路地在花满楼颈边贴贴好, 莲叶垂下来盖在花满楼肩头,就像是一片碧色的小披肩。   “他从前的名号就是长盛君, 以前族里人也没有多想, 这次见到他我才反应过来, 他的名字居然是这个意思。”傅回鹤道, “我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他原本就是仙人球修炼成精。”   离断斋的花草可没有仙人球这样, 刚发芽出来还没长大,体内灵力匮乏之下还能攻击的本事。   花满楼从傅回鹤的话语里品出几丝特殊的意味来, 摸摸遇水不沾的小莲叶, 温声道:“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族人?”   傅回鹤因为这个问题沉吟了许久, 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似的。   半晌, 浓郁的灵雾聚集,衣衫轻展,傅回鹤脚尖轻点悠悠落在在花满楼身侧,伸手拢了一下花满楼的发尾,垂眸道:“他的确不姓傅, 但是他却比任何一个傅氏族人都要熟悉傅氏。”   “长盛君的存在是傅氏的不传之秘, 族中知道他的人很少, 能够见到他的更是只有历代的族长与长老, 当然, 还有我这种偷溜出去跑错地方的捣蛋鬼。”   捣蛋鬼?   花满楼抬手抓住傅回鹤的手指,扬眉而笑:“等等,傅老板还有做捣蛋鬼的时候?”   “还是有的。”   傅回鹤无奈叹了口气,花满楼见过他记忆中属于曾经太多美好的不美好,他同花满楼说起那些陈年往事时,倒也没什么不能面对了,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与怅惘。   “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师父也没有同我说过太多傅氏的事情,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熊孩子成天被关在院子里总会想着往外跑,有一次没看对方向,闯进了隔壁长盛君的院子。”   十分熟悉傅回鹤幼时住过院子一草一木的花满楼敏锐抬眸,疑惑道:“那棵大梨树在东边,从梨树上往下跳最多只能跳出院子外面,怎么都不会误入到别的院子里……你从哪里溜出去的?”   傅氏幼主居住的院落,当然算得上守卫严格,花满楼记得唯一能让一个还未曾习武的孩子偷溜进出的,恐怕也就只有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梨树了。   傅回鹤呃了一声,眼神飘忽,在屋子里看上看下就是不愿意回答。   花满楼抬手将傅回鹤的脸掰正过来,唇角微微翘了下:“让我想想,那么小小一只的糯米团子,能从什么地方出去呢?”   傅回鹤被盯着好半晌,扛不住了,狼狈开口:“……就,后院花丛旁边的一个……”   “一个?”   “……狗洞。”   傅回鹤满脸的生无可恋。   花满楼好险不险忍住了笑意,放开已经隐隐有些恼羞成怒的小莲花,轻咳了一声,声音带着些压抑的笑意,道:“真可爱。”   傅回鹤别扭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一下花满楼勾起的唇角,低声埋怨道:“坏心思。”   而后清了清嗓子,傅回鹤继续道:“当时我从,呃,墙那边钻出来,长盛君正好在院子里摆弄机关,我还没什么反应,他倒是吓得直接窜进了房间里,怎么叫都不出来。不仅如此还通风报信,害得长老过来把我拎走不说还训了我好一顿。”   说到后面几句话,傅回鹤皱了下鼻梁:“所以之后我就故意频频往他院子里跑,每次过去就拍他的门。不过他每次被我吓跑,院子里总会留下一些有意思的小东西,那些东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唯一的玩具。”   “后来我成年,傅氏开祭祀承认少主之位,师父带我去了长盛君的院子,我才第一次真正见到他。”   “没人知道长盛君的真实身份,也没人知道他在傅氏族地究竟待了多久,但在傅氏族谱之上,他的名字位列仅次于傅氏第一代族长长老的名字。”   “那个时候傅氏族长……”傅回鹤顿了顿,掠过这个话茬,“长老一直压着不让我接任族长之位,而是以少主的身份处理族内各项事务,也因此逼得长盛君不得不开门见我。”   “他那见不得生人,见不得人多的破毛病那时候就有,房间里除了乱七八糟看不懂的机关暗器之外,剩下的就是每个缝隙都能冒出来的仙人球。”   “但即使如此,傅氏有他,便的确宛若拥有一根定海神针。”   “傅氏族人擅剑道者众,符修虽有但精通者少,更别提在整个苍山境都十分少见的机关阵法。但长盛君却极擅此道。族书记载,那时的傅氏族地,几乎全部的机关阵法,起伏建筑都是出自长盛君一人之手,十分厉害。”   “我与他的关系倒也称得上一句亦师亦友。”傅回鹤笑了下,“虽然他并不承认,每次都让我滚远一点。”   那时的傅凛身负家族重担,小姑姑作为唯一的血脉亲人也香消玉殒,师父总是一脸严肃沉重,只有时常被气得炸毛的长盛君能让傅凛有一处稍稍松口气的地方。   只不过傅少主是松了口气,被无故霸占了房子的长盛君只能缩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做暗器,试图等这个小兔崽子下次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教训。   至于为什么长盛君能做出被人妖两族忌惮的机关,却做不出阻拦傅少主进来的机关——那就只有长盛君自己知道了。   “后来啊……”   傅回鹤眯了眯眼。   “后来傅氏族人凋零,我想要前往灵丘之前去见了他。”   “他第一次将我阻拦在了院子外面,没有见我。”   “只不过前不久我和青野谈起族地,他说……”   【“就在你离开族地之后不久,傅氏族地就被炸了。我们的人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族地哪怕一片残骸,所有的机关秘宝,典籍珍藏,尽数在接二连三的火光中被炸了个干干净净,一点都没留下。”】   傅回鹤对上花满楼隐含心疼的眼神,抱着他深呼吸了一下,却是笑出声来:“没事,人都不在了,族地留着做什么?便宜豺狼瓜分么?炸得好!”   “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处觊觎的眼睛心疼得直滴血呢。”   傅回鹤闭上眼,静静抱了花满楼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至于血祭的事他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只能等他恢复记忆之后再问了。”   “你呢?今天和盛捕头出去,可有发生什么事?”   花满楼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是遇见了几个有意思的人,只不过身上的血腥味有些太刺鼻了。”   “说实话,偶尔遇到一些调剂生活的小意外,我是没什么想法的。”   花满楼从前在临安府小楼时的确生活得很是平静安逸,但是因为他有陆小凤这样麻烦缠身的朋友,也有自家五哥这样偶尔惹到麻烦想要从家人下手的特殊身份,所以他总是很习惯成为他人眼中可以捏一捏的软柿子。   “但……”花满楼叹了口气,“这一次的小意外,手段着实是笨拙了些。”   “那,玩一玩?”傅回鹤也笑了,“这方小世界的天道是有些蠢,但是力量勉强能看。它躲在凡人凡物的躯体中不出来,我和长盛君就没有办法对它下手,但同样是这个世界生灵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花满楼侧目想了一阵,慢慢道:“我需要去见一见诸葛先生。”   ……   当晚,再度进入梦境学习的花满楼却没有急着出去院子。   而是在后院的几处花丛里翻找着什么。   少年傅凛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不见花满楼出来,好奇走进来寻他,就见到翩翩君子的花满楼蹲在一处墙壁旁边,丝毫不在意锦衣铺在地上沾染了暗色的泥土。   “在看什么?”   少年傅凛也好奇着凑上去,脑袋和花满楼贴着往同一个方向看。   花满楼伸手拨开最后几株遮挡视线的月季,含笑示意少年傅凛朝那边看。   一方大小恰好能容纳身量没长大小孩子的墙洞静静开着,洞口的周围还散落着两丛小小的仙人球。   想必是某个从隔壁院子偷溜回来的小家伙,在哼哧哼哧费劲爬进来的时候,身上无意间沾染上的种子被洞口摩擦下来,落进了泥土里,成了过往记忆的见证者。   “嗯……在看一段有趣而可爱的缘分。”花满楼眉眼含笑。   少年傅凛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脖颈脸颊顿时红彤彤的一片,蹭地一下站起身来:“他……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啊!”   往院门外的方向走了两步,少年傅凛又顿住脚步,捏着耳朵小小声问:“那个……今天还去修习术法吗?”   别说狗洞了,求求了!   花满楼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泥土,笑着朝少年走过来:“今天想去看看一种符咒,可以吗?”   “符咒?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这个并不好学的,当年有符咒天赋的族人十中无一,大家也都只会画一些很浅显的小符纸。”   “只是学一种符咒的话,可以速成吗?”   花满楼和少年傅凛一起朝着院外走去,走进那如今只存在在傅氏族人记忆中的瑰丽族地。   “那要看你想学的是哪一种。如果是攻击类的肯定很难,我都不太会,防御的对灵力要求也很高,但是一些威力不大的小符咒还是好学的。”   “唔,我记得藏书楼里好像有三四个书架都是符咒类……” 第70章 发表   汴京城   死去的人张不了口, 但他们未必不会说话。   仵作倾听他们的遭遇,捕快追查他们的冤情,而后,恩怨善恶皆有报。   花满楼仍旧是一身锦衣, 玉冠束发, 手中折扇轻打,看不出丝毫江湖人的模样。   而与他一桌的其余三人, 却是四大名捕之三的无情、追命和铁手。   紧握腰间长剑的冷血走进来, 身周满是冷意。   房间内的几人都齐齐朝他看去。   冷血向来寡言, 只是略一点头, 示意全部都办妥了。   盛崖余深吸一口气,对花满楼作揖道:“此次有劳花公子。”   这一次在汴京城作案的妖邪非同寻常, 昨日已经有一位宫中的公主遇害,圣上更是连夜召了诸葛先生伴驾左右, 直到现在也未曾回来。   盛崖余他们知道, 当今圣上刚愎自用, 亲信奸臣, 实非明君, 但身为臣子,他们的职责是护佑天下百姓,他们左右不了圣上的贤德与否,只能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信赖他们的无辜百姓。   花满楼摇头道:“我不过只是提供了符咒,真正让他们在汴京城中生出效用, 并且接下来需要出手的还是诸位捕头, 还请各位一定要多加小心。”   铁手是四兄弟中有名的性情温和, 可虽性情仁慈, 出手却是迅疾刚强, 他大笑道:“只要有了方法,我们师兄弟面对什么都是不怕的!”   追命平日嗜酒如命,但为了这次的案子,已经足足有三日滴酒未沾,此时虽看上去不修边幅,但神色却很是坚定认真:“城中现在所有城墙建筑之上都贴上了符咒,但内外两城百姓众多,那邪祟若是像之前一样附身,又该如何是好?”   “这符咒并非大凶之物,不过是最基本的囚困咒法,只是那物绝不会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被困在凡人的体内,故而一定会在符咒触及的瞬间抽离凡人体内。”   花满楼掀开旁边的瓷盖,露出里面殷红色的朱砂,温和道:“还请四位捕头伸出双手。”   一一用狼毫小笔在四人掌心画上符咒,因为灵力流失,花满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泛白起来。   盛崖余皱眉,担忧道:“花公子可还好?”   花满楼摇了摇头,叮嘱道:“朱砂不得沾水,有此符咒,四位捕头的兵器也会对它产生效用,情急之下,也可攥住无辜百姓的身躯强行祛除。”   盛崖余想起那日的野猫,若有所思道:“脱离的一瞬间,可是如那日的野猫一样昏迷之后再转醒?”   见花满楼点头,盛崖余当机立断对其他三人吩咐:“若有附身之人,打晕之后留人看守。”   “是!”三人均是肃面应下。   盛崖余不是四人中最年长的,但他却从来都是四人中真正的主心骨。   花满楼环视一圈,忽然开口:“若今夜对付之物,本质并非平日所称妖邪,而是凛然不可犯的……天道,四位捕头可会有动摇之意?”   盛崖余笑了下,没有回答,追命与铁手相继而笑。   只有年纪最小的冷血冷冷开口:“残害百姓,是为作恶,作恶者,以杀止杀。”   ……   正如花满楼所料,天道的耐心并没有多少。   在花满楼与傅回鹤分开后不久,它便找上了花满楼。   这一次来的是一名彪形大汉,双眼浑浊,出掌之时却迅疾恶毒。   花满楼合扇挡住,并不对招,只一味后退,将人引到了无人的巷中。   那大汉见占了上风,狰狞一笑,第二掌紧接着劈了下来!   这一次的双掌齐下,手心之中都含着刚劲的内家功法,十分霸道。   花满楼腰下一转,脚上步伐切换,折扇一打,四两拨千斤般轻轻一带,只听得身旁一声巨响,那浑厚刚烈毫不留情的掌风竟硬生生劈开了府邸旁的石狮。   花满楼这才表情微变,却不是为这大汉,而是为这无辜遭了殃的石头。   也不知道主人家第二天发现门口辟邪的狮子碎了一只,该是如何的惊慌。   他想着,手中折扇一转,直取大汉右手脉门。   那大汉手腕一转正要再度攻击,后颈却被大力一拍,一阵难以忍受的炙热疼痛顿时席卷了整个身体,在静脉鼓张之际昏厥了过去。   出手的追命将那大汉翻过来,啧了一声:“哟,这不是曹家庄的三当家?之前找了那么久没寻见,居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窝着?”   屈指成爪将那大汉提起来,追命朝着花满楼爽朗一笑:“麻烦花公子再到处转转,说不得还能有不少惊喜呢!”   花满楼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   傅回鹤站在小楼的屋脊顶端,身边放着那盆结了花苞的仙人球。   在他们的眼中,无数的黑气、灵力、夹杂着属于天道的金光不断从城中各处被逼出,逐渐汇聚在半空中,盘旋着呼啸着想要撕毁胆敢反抗的凡人。   傅回鹤的手中托着烟斗,眼眸微垂,半晌,哼笑了一声:“真慢。”   抬手轻点虚空,原本缓缓聚集的各色灵力骤然炸裂开来,那半空中翻滚的巨兽发出愤怒的吼叫声,稍一停顿之后,天地间的灵气与愿力疯狂的朝着那巨兽的方向涌去。   傅回鹤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满意,漫声道:“这才乖。”   话语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与蔑视。   那巨兽像是被惹怒了一般,再也不顾忌之前想要捉了那凡人折磨傅回鹤的计划,仰天一阵长啸,聚集起全部的灵力化出身形。   鹿角驼头,鱼鳞鹰爪,巨蛇一般的身躯寸寸显露而出,盘踞在京城上方,金色的眼睛冷冷逼视看上去渺小如蝼蚁的傅回鹤。   蛟龙张口,浑厚的声音如同巨钟轰鸣——   “无知蝼蚁,胆敢不敬天道!”   汴京城中所有被惊醒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就连皇城之中的帝王后妃都战战兢兢的跪下来,面如金纸满是恐慌。   但诸葛先生没跪。   他的四个徒弟也没有跪。   无数身怀报国热忱,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什么的有志之臣,有能之士没有跪。   若世上真有神明真龙,为何他们的国家,他们的世界会沦为如此千疮百孔的模样?   缓缓走过张贴着困字咒的城墙,花满楼驻足,抬眸看向静立高处,于月色前衣袂翻飞的傅回鹤,轻勾了勾唇。   傅回鹤翻手压下烟斗,一柄银白色的长剑在他手中寸寸凝结而出。   他垂眸,在一片灯火装点的黑暗中寻找到那个心底的身影。   傅回鹤也笑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鹤鸣剑。   当年的他失去所有,万念俱灰,现在的他身后有无数珍视的存在,他有什么理由退缩?   锐利的剑光自夜幕划下,傅回鹤的身形径直掠过黑夜,在那巨龙张口怒嚎之际一道剑气深深没入龙口,将那猩红的舌头齐齐断了下来!   天道被攻击,世界的规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劫云与天雷轰鸣着响彻在整个天地,悲凉的大雨倾盆而下,像是在无助挽留世界的哀歌。   与他的人不同,傅回鹤的剑法十分凶悍,在最开始打了天道猝不及防后,紧接着便是一道、两道、三道剑光接连而至,层层叠叠着像是海浪一样朝着天道的龙身鳞片上刮去!   他很早之前就想这样做了。   月亮被厚实的云层遮蔽在外,黑夜中只余龙眸的金芒与傅回鹤森白的剑光。   傅回鹤没有用灵力,只是一剑、又一剑,含着曾经对族人的哀叹,含着对天道不甘不服的诘问。   一剑,又一剑,将那原本盘踞在汴京城之上的巨龙牵引开来。   花满楼抬手抚上墙壁上的符咒,灵力顿时灌入法阵。   前几日他在绘制完符咒之后心神一动,拿去给仙人球看。   结果明明是没有恢复记忆的仙人球,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印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一样,噼里啪啦一顿输出,愣是结合汴梁的地形城貌,现场画了一个法阵出来。   被放在小楼房檐之上的仙人球动了动花苞。   汴京城的每一道墙壁之上都被刻下了阵法的一部分,花满楼缓步走过汴京城的街道,灵力逐渐渗透进阵法之中。   只需要足以唤醒沉睡魂魄的灵力……   骤然间,汴京城中沉睡着的万千魂魄不甘齐鸣,他们都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在死后不得轮回,连魂魄的灵力都要被天道吞食!   天地间形成一方巨大的发光法阵,将汴京城牢牢护在了   抗拒着天道日复一日的掠夺与吞噬。   天道想要靠近汴京却被法阵烫伤龙爪,被彻底惹怒之下,炙热的龙焰与锐利的龙爪朝着唯一在外的傅回鹤袭来。   剑光森然,傅回鹤却在笑,笑得疯狂而畅快。   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他蓦然顿住身形,持剑冷冷注视着巨龙:“说着天地仁爱,却趴在他人血肉魂灵之上过的心安理得,祂还真是教了你无耻的精华所在。”   “你又明白什么!!”巨龙咆哮着冲天而起,“天道之下,皆为蝼蚁!!”   傅回鹤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十分危险,握剑的手寸寸收紧,凶悍而浓郁的灵力在体内凝聚积蓄,下一瞬,一道白练出现在巨龙前方,速度之快直在黑夜中留下一道半圆形的弧线,深深没入龙首之中!   抬脚用力一踹,傅回鹤抽出长剑,闪电般的剑影再度笼罩下来,寸寸刺进巨龙龙鳞之中。   “为什么——你的剑为什么能伤我?!!”巨龙吃痛,惊惧之下已经有了后退之意。   傅回鹤抬眸,冷冷掀起唇角:“祂没告诉你,我的剑不光斩断了建木,当年就连祂都险些斩下,你又算什么东西?”   巨龙咆哮,但它已经退无可退,只有吃了面前的这个人——才是唯一的出路!!   那双骇然的龙瞳里满是森冷的杀意与恶意。   龙身腾空而起,在劫云之中翻滚产然,眨眼间,巨大无比的龙身裹挟着重若千钧的雷电朝着傅回鹤轰鸣而下!   傅回鹤目光灼灼,低声轻喃:“知道么?我的确厌恶天道,但却一直有桩夙愿未曾实现。”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屠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傅回鹤散去了所有防护,全部的灵力都汇聚在手中的长剑,他的眼睛很亮,宛如看着多年前未曾如愿的一幕。   斗大的雨滴砸下,傅回鹤的身形一动,整个人化作一道惊鸿迎上雷电,鹤鸣剑长唳出声,拭去千年蒙尘。   “轰——”   一瞬间,天地亮若白昼。   ……   暴雨将歇,半空之上的雷云却未曾散去。   原本不可一世的巨龙被打落凡间,伤痕累累地蜷缩着身体,连爪子都被削掉了一半。   傅回鹤侧身坐在庞然大物之上,双腿交叠,手中一杆青玉烟斗袅袅溢出灵雾。   森白的鹤鸣剑化作千丈,半数没入龙颈,将奄奄一息的天道死死钉在地上。   傅回鹤霜白的长发染了血,沿着发丝贴在脊背的方向缓缓滴落。   夜风拂过,一滴殷红的龙血自额前的发丝滴落下来,在那片宛如冰冷白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旖旎的血痕。   “天道之下,皆为蝼蚁?”   傅回鹤侧首含住烟嘴,吸了一口,轻轻缓缓地吐出,冷冷哂笑。   “不巧,这是我生平最厌恶的一句话。” 第71章 发表   天道势弱, 灵气大量反哺天地。   凡人尚且感觉并不特殊,但仙人球却抓住机会, 幽谧的青光划过, 原本只结出了花苞的仙人球悄然绽放,开出一朵花瓣若轻纱般一层层铺开的花,在黑夜中美得惊人, 却没有散发出一丝一毫的香气。   一只手于浓郁的夜色中伸出, 墨色的丝织手套紧箍着这只骨节完美的手,指覆玄甲,闪动着森寒锐利的光。   深色的斗篷划过屋檐,那盆绽放了花朵的仙人球被送回到了无情的房间里,还顺手关上了窗户。   汴京城中的法阵逐渐隐去光芒,但凡人却仍旧神色惶惶地跪倒在地, 祈求上天的宽恕。   傅回鹤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微微侧首, 挑眉:“来了?”   几乎全身都被罩在宽大斗篷之下,连头都被兜帽盖住的长盛君沉默了好半晌, 才回了一个:“好久不见。”   傅回鹤倒是不在意他这幅样子,毕竟当初在傅氏的时候,大几百年下来他也没看见长盛君长了个什么模样。   他拍了拍身下苟延残喘的巨龙, 轻描淡写道:“吃点夜宵么?大补。”   长盛君的兜帽动了动,似是低头端详这只巨龙, 而后冷淡开口:“暴殄天物。”   傅回鹤一愣, 抬手指了指自己,压根没跟上长盛君的脑回路。   长盛君脚尖一点, 越过巨龙轻飘飘落在傅回鹤面前, 身形鬼魅如同黑夜中的鹰。   他伸手碰了碰鹤鸣剑穿过的地方, 开口:“还行,你下来。”   傅回鹤:“……哦。”   等到听着这人的话乖乖下来了,傅回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嘛要这么听话?!   抬头正要呛声,就看见长盛君一跃而起半跪在巨龙脊背之上,手指自上而下摸了摸,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柄边角生有锯齿的细长小刀,二话不说开始……剥龙鳞。   巨龙凄厉的嚎叫声顿时响起,伤痕累累的龙尾在地上连番拍打,但身体却被鹤鸣剑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完全无法反抗长盛君的作为。   傅回鹤抽烟的动作都顿住了。   活菩萨他是没见过,但活阎王他今天算是见识了。   “不是……杀龙不过头点地,这样不好吧?”傅回鹤语气委婉地开口。   “抽你的烟,是骨头不疼了还是经脉顺畅了?”长盛君头都没抬,不咸不淡说了句。   傅回鹤:“……”   一种自幼建立起来的压制感让刚才还威风凛凛一剑斩龙的傅老板乖乖低头努力吸烟嘴。   天道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就算只是一个小世界的天道,那也远非寻常人所能及。   ——更别提面前这个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灵力掠夺,灵力筋骨强悍远超寻常小世界天道。   傅回鹤现在看上去懒懒散散没事人一样站在这,实则浑身上下连眼皮都在一颤一颤地疼。   半晌,傅回鹤站在一边默默看着长盛君行云流水熟练至极的动作,没忍住问了句:“你这……得是剥了多少条龙才练出来的熟练?”   长盛君因为这个问题居然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忘了。”   傅回鹤:“。”   在实力为尊的苍山境,凡人修炼的确艰难,但比起凡人,最难的还属先天柔弱难以反抗的草木。草木天性不能移,非修炼过五百年不可动,他早该想到——   这颗能在苍山境不知道一代一代存活了多少年岁的仙人球,虽然看上去沉默内敛,甚至人多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回避,但本质上根本不是什么善茬。   ……嗯,球狠话不多。   雨越下越大,傅回鹤身周却被浓郁的灵雾挡掉了所有的雨滴,长盛君的斗篷表面看上去甚至都是干的。   忽然,在长盛君下手抽龙筋的时候,巨龙张嘴发出一声小童般尖利的哭嚎。   长盛君的动作一顿。   傅回鹤也看向那眼睛里接二连三滚落出泪珠的巨龙。   ……这个世界的天道,居然心智还是个小孩子?   长盛君手中的刀刃一甩,龙血尽数从雪亮的刀面滑落,发出一声铮鸣。   反手将刀收回斗篷内,长盛君缓步走到傅回鹤身侧,深藏功与名:“你现在可以问了。”   被几乎一寸寸剥了身上的龙鳞,就连龙筋也被抽了一半出来,这个时候只要长盛君肯停手,它什么都会说。   傅回鹤默默朝着长盛君比了个拇指,然后走到巨龙身侧,眉梢轻扬:“你是打算说,还是……”   “我说!我说!你让那个人离远一点!”   身前的巨龙蜷缩在一起也是庞然大物,在雨水的冲刷下向外流淌着浓郁的血腥气,声音却是小孩子一样的细稚,还带着痛及呜咽的委屈。   傅回鹤转头向后看。   长盛君才懒得掺和他们,早就走到一边去仔细清点方才从天道身上剥下来的战利品,看背影专注地不得了。   天道化身成什么与天道的倾向有关,只要灵力浓郁便可化作实体。   越是心智成熟,化形越会接近方便打架或隐藏自己的形态,人形居多,只有这种心智不成熟却极为傲慢自大的小天道,才会蠢到化身成除了看上去威严森严,实则打架起来一点用都没有的巨龙。   ——当然了,不是说巨龙不好,对于长盛君这种已经很久很久没剥过龙的人来说,这属实可以说是天降财物。   “是祂让你来杀我的?”傅回鹤的问话单刀直入。   小天道还没有回答,长盛君的动作却是一顿,他的头朝着傅回鹤的方向转了一下,却因为动作太过细微而未曾被傅回鹤捕捉。   小天道抽抽噎噎道:“不、不是……大人说我杀不了你……”   “哦。”傅回鹤了然,“那看来祂也很烦你,所以特意来让你送死的?”   “才不是!大人、大人最喜欢我了!我从有意识看到的第一个存在就是大人!大人……大人是……是……”小天道犹豫了好久都没找到要说的词,最后缩着身子闭上眼,垂头道,“我不会再说什么了,你要杀就杀吧,反正对你而言,毁灭一个世界根本就是不在乎的事。”   傅回鹤没想到只是两句话而已,就让这个小天道从一开始的服软态度变成了自暴自弃,冷笑了一声道:“我为何要担上这么一个罪名?只要找人吃了你,取而代之成为天道,这个世界照样可以存在。”   “取而代之?”小天道嗤笑一声,像是极为不屑,“痴心妄想!”   “你真的知道取而代之一个世界的天道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傅回鹤皱了下眉,之前傅时宜吞噬那个尚未形成意识的天道后,他曾问过傅时宜这个问题,但傅时宜当时只是浅浅而笑,从来避开不谈。   长盛君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蹲下身,正正看向巨龙灯笼大的眼瞳。   “祂的眼睛现在是什么颜色?”   “什么?”小天道愣了一下。   傅回鹤从巨龙睁开的眼瞳里看到了长盛君兜帽下的模样。   那是一个看上去甚至很年轻的男人,下颌棱角分明,唇线紧抿,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在已经有兜帽遮蔽之下,那张脸的上半部分居然还覆了半张玄甲面具,要害部位的脖颈处还扣着一圈皮质的革带。   “祂的眼睛现在是什么颜色?”长盛君耐心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是什么问题?   小天道反应了一会儿,才愣愣道:“……黑、黑的吧?”   只这一个问题,长盛君便站起身来,对它不再感兴趣。   傅回鹤看向长盛君的眼神带着丝丝缕缕的探究,但他并没有马上问出来,而是问道:“还吃么?”   长盛君淡淡道:“继续剥。”   傅回鹤因为这个回答无言了半晌,而后道:“……行,需要帮忙么?”   “嗯。”   浓郁的龙血在愈发瓢泼的大雨中被冲刷带到每一寸土地,浓郁的灵力蒸腾在天地之间,就连雨水而下的雾气都开始染上乳白色。   出乎傅回鹤意料的,在被扒了龙鳞斩去龙爪抽掉龙筋之后,面前的天道居然并没有死,而是在一声不甘又憎恨的哀嚎中化作一团金色的雾蒙蒙的光。   它经年累月所搜刮来的灵力大半反哺了天地,只余下一部分还存在在被剥下来的龙鳞龙筋里。   长盛君也看向面前的光团,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这就是每一个世界天道原本的模样。”   傅回鹤敏锐意识到什么,意味不明的问了句:“本源世界也是?”   长盛君默然一瞬,却是回答:“本源世界是,苍山境亦然。”   “在世界濒临毁灭的前夕,天道规则会化作原本的模样与万物生灵共存亡,可如果在这种时候,有生灵吞噬天道,以身合道,便会成为新的天道,创造新的规则以支撑天地。”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能做到这种事的……千万中无一。”   “越是强悍的天道,吞噬起来便越是痛苦,合道者失去的便会越多,妄自合道者是为渎神,天雷加身玄火灼烧百余年,若是挺过来了,便会成为新的天道。”   长盛君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声音清清淡淡地在雨声中落下:“除了以身合道者,没人知道会失去什么……或许在成为天道后,自身也不会记得什么。”   傅回鹤看着长盛君的眼神愈发沉凝。   长盛君却不再说了,而是拉了下自己的斗篷,收了旁边那一摊子龙宝,脚下一转就要离开。   傅回鹤懵了一下:“不是,你就这么走了?”   长盛君背对着傅回鹤抬手摆了摆:“你说的,善后你来。”   ——我当时说的明明是你吃了小天道之后的善后啊!!!   ——现在这怎么办?   被实实在在坑了一把的傅回鹤郁闷地低头吞云吐雾,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冒出一句话:“你知道凡人之间的婚配是要三书六礼三媒六聘的吧?”   长盛君的脚步顿住了。   傅回鹤悠悠道:“就算盛捕头不在意这些礼节,但人家好歹是有师父的,这上门提亲总得要银子排场吧?”   长盛君拽了下斗篷,转身默默走回到傅回鹤身前。   傅回鹤拿捏住某仙人球的要害,优哉游哉地用烟斗指了指面前的天道。   长盛君似是轻哼了一声,但还是回答道:“小世界天道势强,本源世界天道定然情况不妙,你用灵力通过小天道把孕育它的本源天道唤醒,卖个人情出去,只有天道本身知道该怎么处理才会不影响小世界存续。”   傅回鹤曲起指节轻轻摩挲指腹,若有所思:“你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   “和那几个本源世界的天道意识关系交好,对你而言没有坏处。”   长盛君说完,顿了顿,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定一般,掀掉兜帽,蕴藏着锋锐冷硬气的黑眸径直盯向傅回鹤。   “你是族长,给钱提亲。”   傅回鹤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荷包,警惕道:“我没钱!”   “你有。”   “我没有!”   “你要了盛崖余的半副身家。”   “那是卖你的钱!你好意思用自己的卖身钱找人家提亲?!”   “是不妥……那你再添一点。”   “没钱!”   僵持了良久,长盛君翻手放出方才的龙鳞:“护身龙甲,要不要?”   护身龙甲的确是好东西,哪怕在苍山境里也是能阻挡大能致命一击的宝物。   傅回鹤是不需要,但是给花满楼备一件正好。   傅回鹤的神情开始动摇。   长盛君放大招:“我可以教导花满楼篆刻炼器,咒文法阵之道。”   糟糕,诱惑过于巨大。   傅回鹤的神色变幻了几番,最终咬牙:“成交!” 第72章 发表   傅回鹤在第二天午膳才回到神侯府。   做善后做到心神疲惫的傅老板连走进门的力气都不剩下, 直接心神一动回去小莲花里面,咕咚一声直挺挺栽进水坛里面挺尸。   花满楼连忙将小莲花捞出来,淡青色的灵力刚一碰上小莲花, 就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回来。   傅回鹤恹恹的声音响起:“没大事, 心累。”   不过这也是傅回鹤第一次知道, 小世界在回到原本的状态之后,这个小世界居然可以被本源世界的天道暂时掌控, 直到再度生出懵懂纯粹的天道意识。   原本小天道掠夺的灵力已经回归天地滋养万物,不得轮回的生灵也重新转世, 如此向着历史本来的方向缓缓前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花满楼于是摸了摸小莲花,不急不慢道:“身体还疼吗?”   傅回鹤抖了抖小莲叶,难以置信道:“长盛君还会对你说这个?”   不可能吧,就长盛君那副自闭的样子, 会主动找花满楼说他的伤势?   而后就听见花满楼说:“是我专门去找了盛捕头,问了问长盛君。”   傅回鹤“哦”了一声。   他就知道。   “不过长盛君是没有成功化形吗?仙人球还摆在盛捕头的房间里,盛捕头好似也不知道化形一事。”花满楼想起什么似的, 疑惑道,“昨晚的灵力十分浓郁, 长盛君不应当失败才是。”   “没失败。”傅回鹤懒懒道, “他和离断斋其他草木不同,本来就是仙人球成的精,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一回事。”   话说到这了,傅回鹤想了一会儿,暗搓搓道:“七童, 你还记得盛捕头把仙人球放哪儿了么?”   花满楼一愣:“窗台上, 怎么了?”   “嗯……长盛君这会儿一定在纠结怎么出现在盛捕头面前, 说不定不在本体里。”小莲花蔫坏的声音响起, 带着跃跃欲试,“咱们去把仙人球偷过来。”   长盛君知道的似乎很多,挟持了他的本体,看他还敢不敢搞高深莫测的自闭那一套!   ***   城内的百姓在曙光乍现之后好像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   没有人还记得昨晚绚烂瑰丽的灵力冲撞,更没人记得那狰狞可怖俯首盘踞的巨龙,只有曾经被天道附身过的人虽气息平和没有大碍,但尚在昏迷之中未曾转醒。   神侯府的捕快们发现,这些有别于其他百姓的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挂着案子,暗中有不少猫腻,反而趁此机会一个个记录在案,分门别类填进了各司衙门的大牢里。   正坐在暗处观察盛崖余的长盛君忽然手指一抖,茶水向外溅出几滴打湿了手套。   “……傅、凛。”   长盛君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忍了半晌,将杯子重重放回桌面上,闪身消失在原地。   ……   伸长了叶柄和莲叶将仙人球连盆端走,化出人形的傅回鹤此时摸下巴,仔细端详开花开得十分灿烂的仙人球,发出了啧啧赞叹的声音。   “七童,你别说,长盛君这花开的确实好看。”   离断斋的草木开花每一个都是惊绝艳艳,但是仙人球顶着的这朵看上去就是不太一样,有一种不同凡物灵力雕琢的朦胧美感。   亲眼看着小莲花作案的花满楼无奈而笑,点了点小莲花的花苞:“你要是肯开花,才是最好看。”   傅回鹤转头挑眉:“其实我之前就很想问,花小七……你是真的明白,看我开花是什么意思么?”   其他花草开花可能只是开花罢了,但是对于已经拥有人形,六欲不全的傅回鹤而言,开花便意味着七情六欲系于一人,动情至深无可自抑,到那时……   花满楼搓了下小莲花的花苞尖尖,轻描淡写地应了句:“知道。”   傅回鹤盯着花满楼,而后成功在花满楼耳垂捕捉到了绯色,这才红着耳朵转回脑袋继续看着仙人球。   两人间一时颇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暧昧情动。   盛崖余的小楼机关遍布,生人难进,但对长盛君而言算不得什么阻碍。   他沉着脸走进院子,没好气道:“你们两个要打情骂俏回房间去便是,偷我本体做什么?”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提声道:“这不是看你在盛捕头那别别扭扭的样子,准备帮你一把嘛?”   “我信你有鬼。”长盛君呵呵冷笑,伸手就要去收傅回鹤面前的仙人球。   傅回鹤连忙拽着仙人球往旁边一挪,支棱开长盛君的胳膊:“唉——等等。”   长盛君就知道这家伙没憋好主意,顿了顿,道:“问。”   “哦,那你先说说,当初血祭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跑进离断斋种子里了?”傅回鹤抱着仙人球的花盆,在花满楼身边坐好,一副准备听故事的乖巧表情。   长盛君见花满楼非但不嫌弃这货,居然还倒了杯茶水递过去,想起盛崖余都还不知道自己是谁,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   傅回鹤啜着茶水,笑眯眯地看着长盛君。   长盛君无语了半晌,到底还是开口道:“你的外祖母是先天灵木修炼成精,与我有旧,当年你母亲生来便有返祖之相,于草木一途颇具天分。”   “他……”长盛君顿了一下,改换了一个称呼继续道,“天道后来降难傅氏,人妖两族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立下血祭阵法。你父母与想要保全傅氏却不得其法,于是你的母亲找上我来寻求血祭大阵的破绽。”   “你找到了血祭大阵的破解之法?”傅回鹤顺着长盛君的话往下说。   长盛君却迟疑了一下,竟摇了摇头:“血祭大阵没有破解之法,因为那个阵法一开始,是我创下的。”   傅回鹤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花满楼也愕然抬眸看向长盛君。   傅回鹤沉默了许久,而在此期间,长盛君也没有说话。   良久,傅回鹤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道:“那阵法我后来研究过许多次,虽然我在阵法一道并没有卓越的天赋,但我也能看出来,从一开始……那个阵法的作用,就是彻彻底底的掠夺他人灵力血肉,来造就一个力量逆天却极其不稳定的人。”   一个所谓的……气运之子。   长盛君顿了顿,开口:“是。”   “你明知道这些,却还是创造了那个阵法。”   “是。”   “为什么?”傅回鹤死死盯着长盛君。   长盛君的兜帽被摘下,抬起头与傅回鹤四目相对,声音平静到近乎淡漠:“救世。”   傅回鹤的眼皮一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之中。   花满楼抬手覆住傅回鹤的手背摩挲了一瞬,而后看向长盛君,代替傅回鹤继续提问:“前辈隐于傅氏族地,这阵法应当不是为了覆灭傅氏所创,对吗?”   长盛君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眼花满楼,似乎对他现在的平静冷静感觉到有些诧异,但有些问题他的确也应该告诉给傅回鹤听,现在说,以后说,都没有差别。   他道:“苍山境支撑天地的建木在三千年前便已经濒临坍塌过一次,建木断裂,天道化身归于本源模样。是一次万人血祭,祭天者以身合道,才为建木重新续上了生机。”   “但在那之后,祭天者便消失无踪,无人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这样的往事实在太过久远,兜兜转转经历过两次大劫难存活下来的知情人,就只剩下长盛君。   长盛君轻声道:“关于三千年前的那场天灾,傅氏典籍之中曾有记载,我知道你们还能重返族地,与其听我一家之言,不如亲眼去看上一看。”   说完,他不再说这些,而是继续道:“血祭大阵没有破绽,一旦发动无法逆转,但我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一个漏洞。在足够强悍的灵力下,却未尝不能保全血祭者的魂魄脱离大阵。”   “我和你的母亲便用草木之灵的方法一点点护住了他们的魂魄,直到……直到你祭天之后,血祭大阵崩塌。你的母亲用最后的力量化身离断斋,而我则带着祭天之后魂魄受损的你和那些种子穿过世界的间隙,最终被聚集在了离断斋。”   “当年往事,便是如此。”长盛君手指一动,仙人球从傅回鹤手中脱离而出,飞到了长盛君怀里。   就在长盛君将要离开院子时,沉默许久的傅回鹤开口了。   “合身为天道的代价,是不是泯灭七情,断绝六欲?”傅回鹤的声音很冷,很平,听不出喜怒。   长盛君背对着傅回鹤,良久,低声道:“……我不知道。”   祭天者经历了什么,舍身合道者又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当年的那一万血祭的人,也是和傅氏一样无所缘由,被逼走投无路为之吗?”   “……不是。”长盛君闭了闭眼,抱着仙人球花盆的手指收紧,“他们是人妖两族中知情且自愿献祭的大能。”   “好,最后一个问题。”傅回鹤面无表情,声音近乎沉冷,“天道有意献祭傅氏,你可有提前知道?”   “我不知道!”长盛君猛地转过身来,紧咬牙关深呼吸了几下,第一次情绪出现激烈的起伏,“如果我要是提前知道,断然不可能第二次出现血祭大阵!当年我们就知道,这种做法本就是错的!”   “什么舍身合道,存续世界!本就是行不通的谬谈!”   长盛君像是想起什么,短促的冷笑了一声。   “不肯放手的执念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许久,见傅回鹤不再发问,长盛君抿着唇角,面无表情地整理好兜帽,径直转身离开。   傅回鹤反手用力捏紧了花满楼的手,张了张口,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深深看了花满楼一眼,转而化作灵雾没入小莲花中。   花满楼叹了口气,见水面上的小莲花用莲叶将花苞紧紧裹起来,连个尖尖都不外露,眼神中掠过一丝震撼与担忧。   泯灭七情,断绝六欲。   这种世人通常用来形容神明天道的词语,现如今想来,像极了当初祭天之后在离断斋醒来时的傅回鹤。   如长盛君所言,血祭大阵早在两千年前便用过一次,当初祭天者为救世舍身合道,那么如今苍山境的天道……   当年种种究竟真相如何,或许真的早已湮灭在流逝的岁月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   是夜   忙碌了好几天的盛崖余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楼。   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盛崖余在桌边缓了一阵,打起精神卸下身上暗器机关,褪去外袍朝着里间走去。   小童方才送来的水还残留着暖意,盛崖余也不愿再折腾他们,便打湿了巾帕随意擦了擦身上,换了身亵衣在床榻中躺下。   许是疲惫至极,盛崖余的呼吸很快便平稳绵长下去。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盛崖余床边,犹豫了一下,弯腰伸出手去——   原本躺在床上的本该熟睡的人猛然睁开双眼,乌光急闪,从他齿缝间迅疾而出!   这一道暗器极快,直取咽喉要害,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几乎令人避无可避。   无情目光冷然地逼视床边贼人。   那全身包裹严实的贼人在一瞬间懵了一下之后,竟愣愣站在盛崖余的床边。   盛崖余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与凝重。   来人默默解开斗篷,抬手从自己咽喉皮革处抠下来一枚小小的尖刺暗器。   盛崖余:“……”   某贼人:“……”   盛崖余坐起身来,手指已然搭在床榻边的暗器机关之上:“阁下何人?”   “我是……呃,”这人深夜闯入他人房间,反倒像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指向在窗台上开花的仙人球,迟疑了一下,道:“你养的……仙人球?”   盛崖余几乎是被气笑了,冷冷道:“阁下莫不是看我犹如三岁孩童?”   完全不知道如何同人相处的长盛君喉结滚动了几下,在盛崖余警惕万分的目光锁定下,转身两三步走到窗台边上,端了仙人球又回到盛崖余床边。   盛崖余已经趁此机会翻身而起,瞬息间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长盛君抱着仙人球,张口欲言又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索性眼睛一闭,直接回到本体里面,给盛崖余现场表演了一下开花。   盛崖余所有的表情都在仙人球半悬在空中,开了花又闭上,闭上又打开的诡异过程中空白了。   长盛君再度化成人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道:“我真的是你养的仙人球。”   “我刚刚,就想给你……掖一下被子。”   长盛君越说越小声。   好半晌,盛崖余才从那种无言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口,反应迟钝地发出一个音节:   “……哦。” 第73章 发表   盛崖余一大清早就来了傅回鹤和花满楼的院子。   花满楼听到叩门声过来开门, 见到人的时候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盛崖余大清早的等在院子外面,而是因为……大捕头眼下十分显眼的两片淡青色。   盛崖余的皮肤因为他往日出行坐机关小轿的缘故,总是显得有几分苍白, 所以现下这两片淡青色就显得尤为显眼。   “盛捕头这是……?”花满楼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   盛崖余张了张口, 沉默了一下, 而后低声问:“花公子,请问傅先生可在?”   两人在小楼中住了许久, 盛崖余也早就知道比起花满楼,傅回鹤的行踪就有些飘忽不定, 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都是常有的事。   花满楼想到房间里自闭的小莲花,顿了顿,让开身形道:“盛捕头的气色不太好,不如进来坐坐, 喝一杯茶?”   盛崖余想到窗台上今早开出的花自闭成花苞的仙人球,抿了下唇,轻声道了句谢后抬步走进了房内。   刚在桌边坐下, 盛崖余就看到坛子里漂在水面上的小莲花,表情僵了一下, 忽然问花满楼:“花公子也有在离断斋得到种子吗?”   仙人球结出花苞的那天晚上, 盛崖余记得自己听到仙人球问花满楼是不是带走了某一颗种子。   花满楼素来对他人情绪较为敏感,心中一想便知道盛崖余定是知道了长盛君化形的事,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的表现。   他为盛崖余斟了杯茶,语调温和地承认:“这株小莲花就是属于我的种子。”   “他虽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但也可以听到我们说话, 若是盛捕头在意, 我们不妨去院中走走。”   盛崖余想了想, 眸光微动, 摇了摇头:“没关系,并不是什么隐私的事,我只是想问问花公子……”   他顿了下,面上划过一丝不知道怎么说的尴尬,但还是开口道:“花公子在知道种子可以化出人形之后,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虽然在花满楼意料之内,但又的的确确超出了花满楼的经验范围。   因为比起离断斋其他的客人,花满楼是认识傅回鹤在先,契约种子在后。   对他来说没有自己养的种子突然变成人的尴尬,只有一层一层扒拉小莲花伪装的趣味。   但若是易地而处……   花满楼想象了一下小楼里自己精心打理的兰花若是某一天生出灵智,化为人形……   呃。   花满楼忽然就明白了盛崖余微妙而尴尬的感受。   毕竟一个人在面对一颗仙人球的时候,哪怕这颗仙人球会说话,他也不会像是对待一个人一样提防警惕,尤其又养在自己的房间里,平日衣食起居、与人交谈大抵都很难故意回避。   “我与盛捕头的境遇有异,但盛捕头的纠结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花满楼的情绪情绪永远是稳定而温和的,似乎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有一种仿佛源自本能的稳定情绪,不至于冲动行事刺伤他人,或是做下日后想起后悔万分举动的选择。   不论是谁,在面对花满楼的时候,都很难维持紧绷的情绪,总会像是被感染一样慢慢放松下来。   盛崖余见过很多人,因为师承诸葛先生,他当捕快开始办案的年纪也很小。   因为相较于寻常人还要瘦削单薄的体质与这张过于精致的面容,盛崖余习惯用冷峻高傲的态度去铸就一个坚硬的、具有威慑力的外壳。   就像是仙人球一样,尖利的暗器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下,是柔软的内里。   对感情,盛崖余总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所以他在自己的周围画下一个圈,在意的人圈在圈里,外面的人挡在利刺之外。   长盛君的出现过于荒诞,却又阴差阳错以一种强悍的不容拒绝的方式,粉碎了盛崖余在外人与自己人之间的高墙。   这让盛崖余模糊了对长盛君的定位,乍然间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无所适从。   他昨晚上虽然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但心神却一直放在窗台那盆仙人球上。   哪怕仙人球并没有再度化形,盛崖余也总是恍惚间觉得,房间里似乎骤然多出了一个人的心跳与呼吸。   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低头用唇沾了沾温热的茶水。   所幸花满楼只是微微一笑,道:“盛捕头不如从单独为长盛君安排一个房间开始,如何?”   盛崖余怔了一下。   花满楼继续道:“离断斋的种子在化形前都需要身为契约者的客人来供给气运积攒灵力,但化成人形之后便是一个独立的存在。”   “因为灵智开启的时间不同,性格不同,它们或许会成为童稚可爱的孩童,也或许会成为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自然,也有像你我二人的种子这样,化为与我们相同年龄的情况。”   “与我而言,他的存在一开始更像是比之血脉相连更加亲密的……”花满楼停顿了一下,垂眸看着小莲花,笑了笑,“家人。”   盛崖余注视着花满楼的表情变化,手指在茶杯边缘缓缓滑动。   家人……吗?   这样陌生的词语忽然让盛崖余心中涌现出一种悸动。   “它们依托我们而出,在万千世界万千人群中选择了我们,又用坚定的偏爱发芽、开花,最后抱着想要相伴的心情化作人形,站在我们的面前。”   自闭的小莲花忽然动了动莲叶,从里面探出一个花苞尖尖。   似有所觉的花满楼垂眸看去,轻轻一笑。   “这样的相遇与其说是天定缘分,不如看作是一场种子们浪漫而坚定的奔赴。”   “我想,盛捕头的种子在化作人形出现在盛捕头面前的时候,也一定是心怀惴惴忐忑不安的吧。”   花满楼的手指划过小坛的边缘,忍住想要伸出手指点一点小莲花花苞尖尖的冲动,眉眼弯弯。   “很可爱,不是吗?”   盛崖余垂眸思考了许久,像是回忆起什么,忽而展颜一笑。   “嗯……是很可爱。”   花满楼并不再多说,而是再度为盛崖余添了一杯热茶。   盛崖余一点一点的啜饮,面上的神情逐渐平和下来,恢复到往日的冷静。   两人又随意说了一些旁的话题,待到院子外传来小童的声音,盛崖余这才站起身来。   他朝着花满楼拱手道:“多谢花公子。”   ……   送过盛崖余,花满楼转身回来,就见到小莲花已经从莲叶自闭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花苞靠在坛子旁边,巴掌大的小人坐在莲叶之上,正定定看着他。   花满楼有些意外,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傅回鹤缩小成这样的身形了:“怎么了?”   傅回鹤笑了一下,缩小之后原本冷峻锋锐的眉眼显得精致了许多,言语间完全看不出之前沉闷自闭的感觉:“我只是在想,盛捕头知道长盛君想向诸葛先生提亲的事吗?”   花满楼一时间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还是关于盛捕头和长盛君的相处漏掉了什么,唇角动了动,迟疑道:“……提亲?”   “是啊,前不久和我抢钱,让我帮他提亲来着。”   花苞苞触手柔软,大小又正正好,傅回鹤顺手扒拉了花苞垫在自己身后,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   “我还以为他和盛捕头在化形前就情投意合了,结果没想到人家只当他是个仙人球,昨晚上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嗯……还即将面临分房的惨剧。”   巴掌大的小人坐在莲叶上晃了晃腿,笑得颇为幸灾乐祸:“哇哦,这大概就是,老男人火烧房子的爱情?”   花满楼有些无奈,又有些忍俊不禁。   傅回鹤忽然对花满楼摆了摆手。   花满楼走近他,习惯性伸出手去想要摸花苞,就感觉手指一凉,傅回鹤小小的身体靠过来,低头轻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七童也很可爱。”傅回鹤抬眸而笑,眸子里是万千星河都不及的明亮,“是我最坚定的喜欢。” 第74章 发表   喜提距离盛崖余的院子足足有三十多步远的独立小院, 长盛君自闭了三天,而后报复性地在某个清晨以教导咒纹阵法之名带走了花公子。   就在长盛君板着脸,心里转着我见不到盛崖余, 傅凛那个混蛋也别想和花满楼消停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声懒洋洋的哈欠声。   猛地停下脚步,长盛君动作迅速地转头看向花满楼。   就见笑容带了些许尴尬的花满楼抬手摸了摸鼻梁, 而他外袍前襟处缓缓钻出来一只头发乱糟糟的小人。   “好吵……七童,我怎么听见鸟叫了?”   长盛君瞪着傅回鹤,半天没说话。   傅回鹤揉完眼睛, 连看都懒得看外面一眼, 转头就想往花满楼衣襟里面钻,被花满楼眼疾手快拎了出来。   “嗯?”傅回鹤含含糊糊地发出一声, 任由花满楼动作轻柔地捋顺自己的头发,睁开眼就看到面前放大了的兜帽黑衣人。   眼睛瞬间睁大了一下,瞌睡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是……大清早的, 你在这干嘛?”   傅回鹤惊魂未定地顺了顺前胸,掏出自己缩小了的青玉烟斗吸了一口, 醒了醒神。   长盛君沉默了良久, 视线从傅回鹤身上挪到花满楼身上, 停顿了一下,又转回到傅回鹤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你们两个又不行周公之礼,为什么睡觉都贴在一起?”   花满楼整理小小一只傅回鹤头发的手瞬间顿住。   傅回鹤被一口烟呛住,咳了老半天, 连甩了长盛君好几个眼刀子。   长盛君移开视线, 看向旁边的树林, 声音低沉:“都是草木, 我还开了花,他却不喜欢我。”   呃……   傅回鹤和花满楼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傅回鹤挠了挠脸颊,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劝人感情这种事,他是真做不来。从前遇上恋爱脑的种子们,傅老板向来都是劝分不劝和,能分一对是一对来着。   在感情上并没有太多经验的花满楼也面露难色,但他比傅回鹤好很多的地方就在于,至少他身边,不论是花家还是陆小凤,各种性格的感情例子着实不少。   ——嗯,大多数都来源于陆小凤。   见长盛君盯着那边的草丛已经快要缩进阴影里,花满楼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道:“或许,盛捕头只是需要一个过程?”   长盛君猛地转回脑袋,目光灼灼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只是一小步,但是对长盛君造成的伤害着实很大。   见长盛君低着头又自闭了好一阵,花满楼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该贸然插手,正当他终于想好了措辞,就听见终于抬起头的长盛君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   “你是先天木灵根,对草木有天然的亲近,草木灵力浓郁的地方自然对你也有益处。”   长盛君在说起正事之后,身上那种带着些颓废的失落自闭马上消影无踪,语气很是冷静严肃。   “之前用在城中的困字咒你应该很熟悉了。”   花满楼也将方才的纠结暂且搁置不提,而是同样严肃认真的点头:“是。”   长盛君抬手,身周灵力吞吐,锐利若锋的刀气划过林间,纷纷扬扬带回来大小不一,种类不一的树叶堆成一座小山,但没有例外的,这些叶子全都有着完整的叶脉与轮廓。   “那今天就试着不借助朱砂狼毫,直接用灵力凝聚成锋,在这些叶子表面都刻上困字咒。”   想了想,长盛君思及花满楼的天赋,又补了句:“如果觉得将咒文刻得更小,那么叶片上的咒纹便不局限数量。”   “只要你能做到让咒纹和平同处,怎样都可以。”长盛君的最后一句话带了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这个世界正值春末,清晨的林间虽然带着些凉意,但对他们三人来说都可以称得上舒适。   花满楼在最开始的不得要法之后很快便进入状态,全部的心神都聚集在了手中轻薄的树叶上。   说起来,这也算是花满楼第一次在现实中真正接受与灵力使用和咒纹相关的教导。   为了不影响花满楼,傅回鹤的位置从胸口转移到了肩膀。   花满楼低头专心致志地刻咒纹,傅回鹤就乖巧坐在他肩头看他刻咒纹。   在花满楼灵力运行不畅断开笔锋时,还会轻轻贴贴花满楼的脸颊表示安慰和鼓励。   时辰一刻一刻地过去,花满楼坐在树下,身边的叶子也越堆越多,左边散发着莹莹灵光的那一堆叶子远高于另一边失败的数量。   在看着花满楼的时候,傅回鹤的耐心总是很好,就算这么静静看一整天都不会无聊。   突然,傅回鹤感觉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以为是什么小虫子或者掉下来的叶子,傅回鹤摆了摆胳膊,没回头。   过了一会儿,又连着被戳了好几下。   傅回鹤头都没回地扒拉开身后的树枝。   这地方又没别人,想也知道是谁在作乱。   长盛君消停了一下,然后连着戳了傅回鹤十几下,从后脑勺到胳膊腿一个地方都没放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   傅回鹤转身轻手轻脚跳下花满楼的肩头,捞起袖子抄着烟斗就要揍仙人球。   捏着作案树枝的长盛君连忙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傅回鹤也不想打扰花满楼,臭着脸看向长盛君。   ——干嘛?   ——过来说。   长盛君指了指不远处。   傅回鹤翻了个白眼,直接原地起跳,在长盛君浑身僵硬严阵以待中落在他肩膀上,懒懒道:“我腿短,你带我走呗。”   长盛君实在是不习惯自己身上落着这么个玩意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手将傅回鹤捏过来放在手心里托着,僵硬地走到了一边。   只不过离得近了,长盛君也注意到傅回鹤并不是真身而来,想了想之前这个世界的小天道,也就明白了这人是故意钓鱼,便道:“都结束了,怎么还这个样子?”   “省灵力啊。”傅回鹤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灵雾圈圈。   长盛君打量了一下傅回鹤,狐疑道:“你缺那点灵力?”   傅回鹤轻哼一声:“不懂了吧?变小了我能贴在七童身边睡觉,变大了有什么好处?”   而且花满楼明显就是对小只的他更温柔更纵容些——能被揣在怀里,干嘛还要自己走路?   长盛君想到刚才的那一幕,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翻手不知道从斗篷的哪里掏出来一张短笺,快速记了几笔。   傅回鹤抽烟的动作一僵,顿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你记这个干嘛?不是,你找我过来要说什么?”   “哦。”长盛君的动作停下,手指不自在地摩挲了一下,“就是那天和你说的血祭大阵……”   “你不是都说了吗,族地里有当初留下的记载,回头我想办法进去封印里面翻一翻。”傅回鹤歪了下头,恍然,“你是觉得我会怪你?”   长盛君没说话。   “怪不怪的,现在说还太早了,不知道真相之前,我没资格定任何人的罪,更何况我也没有权利定什么罪。”傅回鹤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花满楼,眼神柔和下来,“有人教会我,永远不要在不冷静的时候去决定要不要做什么。”   长盛君眼神复杂地凝视傅回鹤良久,忽然道:“你变了很多。”   “嗯……的确。”傅回鹤笑了,转而与长盛君四目相对,“不过我觉得是往好的那一面,不是吗?”   过往的经历总会在人身上留下些什么,或好或坏,但最终的改变却并非不可控制。   长盛君的眸光迷茫了一瞬。   在那一瞬间,傅回鹤敏锐感觉到,长盛君似乎在透过他,看向遥远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曾经让他无比怀念,之后漫长岁月中又不敢回想的人。   “是。”长盛君的眸子恢复清明,掠过一丝欣慰与欣悦,“这样很好。”   “以后……会更好。”   傅回鹤调整了一下坐姿,盘膝坐在长盛君手心里,轻轻嗯了一声。   长盛君又陷入沉默,傅回鹤也懒得理他,就着这个姿势继续盯着花满楼看,越看嘴角的弧度越翘。   “那个……”   长盛君小声开口。   傅回鹤微转过头,眼睛却没离开花满楼:“嗯?”   “你当初,是怎么让花公子答应同你结亲的?”   傅回鹤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点一点转头看向一脸诚恳认真求学的长盛君。   “你刚问我什么?”傅回鹤不确定地问。   “你当初,是怎么让花公子答应同你结亲的?”长盛君又重复了一遍,还补了一句,“我没有说你不好,但是比起你这样的别扭臭脸,以花公子的性情家世,喜欢他的人应该很多吧?”   傅回鹤面瘫着脸,神色无语地看着长盛君。   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话让他怎么回?   说自己当初是被温水煮莲花煮熟了被搞定的那个?   对上长盛君真诚的表情,傅回鹤眼神飘忽了一下,而后灵机一动。   想起宫九之前对花五哥死缠烂打但却有效的行为,再想起话本子里面狐狸对书生的痴缠勾引,傅回鹤顿时觉得自己其实也算看得很多了,教一个仙人球不成问题!   他轻咳了一声,道:“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但是像你这种单相思,或许可以试试死缠烂打,走哪跟哪,关键时候英雄救美……然后在荒野无人的时候示弱一下,两个人对着火堆说点心里话什么的……对吧!”   说前面的时候傅回鹤的语气还有点虚,但越往后面说越自信,到最后反问的那两个字时,就像是已经看到了长盛君抱得心上人归的斩钉截铁,自信十足。   说完,又夹带私货来了句:“你每天憋在房间里,或者跟在我们后头有什么用?盛崖余每天办案奔波在外,你得跟着他啊!”   “就算因为你那臭毛病说不出几个字,但你要在他眼前晃,知道不?”   “他需要什么你要帮他,这比光说话有用多了。”   长盛君先是一个字不落地记下来,而后思考消化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   “你的建议很有道理。”   眼神坚定,目光明亮。   ……   待到花满楼终于将那些叶子都完成时,太阳已经朝着西边坠去,在天边染下大片大片的晚霞。   傅回鹤已经恢复了原本的体型,正半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抽着烟斗。   轻薄袅袅的灵雾笼罩在两人周围,使得林子里的灵力一直维持在同清晨灵气最盛时不相上下的程度。   “已经……这么晚了?”花满楼愣了一下。   傅回鹤笑道:“修行无岁月,总要慢慢习惯的。”   花满楼回以一笑,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维持时间太久,隐隐有些酸涩的筋骨。   傅回鹤走过来,伸手搭着花满楼的肩膀,轻声教道:“运转灵力,从这边一路沿着经脉汇聚到丹田……”   花满楼本以为体内的灵力在今天一天的刻咒之后会枯竭不少,但感受了一番才惊讶发现,此时丹田中的灵力竟然比起之前要明显增加不少。   傅回鹤抬手收了那两堆树叶,右手顺势下滑握住花满楼的手指:“要去城里逛一逛,寻些有意思的吃食么?”   花满楼欣然答应,笑道:“好啊,前几日出来时我曾听酒楼的说书先生提到过,汴京这边有一种叫梅子炖鸡的特色菜……”   “听起来好像有点酸?”   “应该会有一点,不过大抵是为了解腻?”   “试试看好了,再来壶酒吧?我就喝一点点……”   成群的飞鸟自林间掠过,天边的落日温柔垂眸,撒下一片影影绰绰的金,晕染开有情人的双影交叠。 第75章 发表   之前小天道附身过的那只野猫, 这几天又无声无息地窜上了院子的墙头。   这次还是来找花满楼的。   傅回鹤酸溜溜地看着花满楼蹲下身伸手逗弄那只黄狸猫,小声道:“它很可爱吗?”   黄狸猫嗲嗲地叫,小尾音转着小钩子一样似的, 尾巴也在花满楼身上不停地蹭, 直到最后连毛绒绒的身体都趴上了花满楼的手腕。   这哪里是花满楼去摸猫,分明是猫在吸人。   傅回鹤咬牙:“这猫要是化成人形, 一定是那种祸国妖妃!”   花满楼摸猫的动作一顿,想起盛崖余现在被长盛君绕着转的焦头烂额,不由得收回了撸毛毛的手。   ——突然化成人形这种事太恐怖了。   傅回鹤走过来, 拎着黄狸猫的后腿瞅了一眼, 纠正道:“哦,还是个公的, 男妖妃。”   花满楼低头,默默和夹着尾巴后腿两步莫名警惕的黄狸猫四目相对。   这个猫不能再摸了,再摸下去, 指不定就小莲花大战黄狸猫了。   黄狸猫从傅回鹤的身上感觉到一种图谋不轨,依依不舍地冲着花满楼喵呜了一声, 然后飞快跳上墙头离开了。   ——它要去抓一只大老鼠来证明自己比这个两脚兽更讨喜!   花满楼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将会收到什么礼物, 而是转向傅回鹤问道:“尔书怎么样了?”   傅回鹤心神沉回离断斋那边, 感觉了一会儿,颇为无语道:“可能梦到吃什么东西,在流口水。”   “噫!”傅回鹤皱着鼻子,“它口水都流进我睡觉的湖里了!”   花满楼因为傅回鹤生动至极的嫌弃表情笑出声来。   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花满楼忽然想起一件事:“最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盛捕头和长盛君了?”   嗯……   傅回鹤抬头看院子里枝头树梢的小叶子, 看天上的云, 看院门口掠过的风, 就是不看花满楼。   花满楼挑眉:“傅小凛?”   好嘛好嘛。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 招供道:“那之前长盛君可怜巴巴又失落兮兮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就给……支了几招。”   最后四个字越说越小声。   心虚。   “支了几招。”花满楼默念重复了一遍傅回鹤的用词,沉默了一下。   自家小莲花在感情上的迟钝和笨拙程度,没人比花满楼更有体会,所以这样的小莲花去教仙人球……   长盛君……不对,是盛捕头不会有什么事吧?   花满楼于是温和有礼地询问热心助人的傅老板:“不知道在下是否有幸能听听傅老板的招数呢?”   傅回鹤的手指在袖子里搅来搅去,突然很想把那只狸奴叫回来转移花满楼的注意力。   “就,死缠烂打,然后……帮他做事……然后敞开心扉……然后干柴烈火……”   花满楼:“……”   还挺会用词。   不过听起来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偏差,应该……   花满楼迟疑了一下。   ……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   过了几天,追命和铁手都相继暂时闲暇下来,终于聚回神侯府休息几天。   冷血追查一个案子去了沿海,估计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回不来。   追命和铁手合计了一下,就拎着酒坛子,提着大食盒,敲了花满楼和傅回鹤院子的门。   他们同花公子也算是一起办案的交情了,那日天道的变故之后,大部分人都被抹去了记忆,但诸葛先生与盛崖余师兄弟四人却还记得,诸葛先生得知之后特意嘱咐了几句,只说继续办案便是,旁的也不妨碍什么。   他们四个里面都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哪怕是曾经腿脚不便的盛崖余,一顶轿子也能行千里,不至于因为这事心生惴惴。   但是嘛……   追命朝着来开门的人笑容灿烂的一招手,然后就和傅回鹤的脸对了个正着。   追命连忙收了熟络的表情,将手里的酒坛子放下,肃容抱拳:“傅先生。”   铁手也一并抱拳。   不论是世叔还是大师兄,都曾提过,对花公子需真诚相交,不会有什么旁的,但对这位神出鬼没的傅先生,他们师兄弟都要持有一种敬畏之心。   其他师兄弟看没看见追命不知道,但是当时恰好落在房顶高处的追命是亲眼看着这位傅先生,一人一剑直接将那孽龙挑飞了出去,随后追上去,一人一龙打得雷电交织,天地为之失色,震撼得追命双目刺痛,短暂失明,全然看不清战况。   ——实非常人也。   铁手向来心细,顺着这位傅先生开门的手,看到了傅先生手里拎着的……呃,死老鼠?   傅回鹤一甩手,直接用灵力将那老鼠化作齑粉,一边用手帕擦着并没有沾到死老鼠的手,一边让开身,笑了下:“二位捕头请进。”   两人进了门,却是不约而同在心中想到:   虽是同行人,但傅先生的笑比起花公子而言,更像是一种礼貌的勾唇,笑意并没有进到眼睛里。   然而才走了没几步,两人就看见方才笑得礼貌淡淡的傅先生,在眼神捕捉到花公子的一瞬间,那双异于常人的灰蓝色眸子里顿时盛满了星辰。   师兄弟对视了一眼,心下皆是了然。   追命甚至心中多了几分感慨。   ……真的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偏爱啊。   花满楼怀里抱着一只黄狸猫,那狸猫懒懒得甩着尾巴,就连傅回鹤伸手去骚扰它都不在意。   毕竟这个两脚兽刚才收了自己拜山头的礼,这就是接纳自己了,没什么好怕的。   花满楼的手指在黄狸猫柔软的毛发中轻轻揉搓,笑道:“二位捕头终于有了闲暇空隙,恭喜。”   追命做了一个苦哈哈的表情,道:“马上就到六七月了,希望今年可别再有什么沙漠戈壁的案子了……说实话,这地方真的是那些亡命之徒钟爱的送死地界。”   对于大多数亡命歹徒而言,沙漠戈壁的确可怕,但冲进去就算抓不到一线生机,死在沙漠里也比被朝廷抓捕归案来得强。   铁手将食盒里的下酒菜一一摆在亭中的石桌上,也搭了句话:“大师兄这次去的地方,比之沙漠也不遑多让。”   傅回鹤眸光一闪,状似无意道:“盛捕头这次出去是一个人?”   追命刚打开自己的酒葫芦,闻言就是没忍住一声噗嗤。   花满楼和傅回鹤齐齐看过去。   追命低着头笑了好一会儿才忍住,而后抬起头就看见两双好奇的眼睛,当下嘿嘿一笑,揣着酒葫芦就开始了。   铁手叹了口气,但眉眼间也带着笑意。   这事儿其实并不新鲜,神侯府这段时间都传遍了,甚至消息都已经插上翅膀飞进了江湖,只不过傅先生和花公子这段时间并不经常外出,才消息迟钝了些。   “是这样,大师兄身边最近出现一个……嗯,前辈。”追命像是反复斟酌,然后给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称呼,“大师兄在衙门办案,他就跟在旁边,大师兄但凡吩咐要什么,小童还没反应过来,那前辈就把东西塞进了大师兄手里。”   追命想到那时候盛崖余的表情,说着说着又想笑。   “大师兄要是回府休息,他就守在大师兄门口或者房顶,一待就是一整天,保管大师兄清早开门见到的第一眼不是服侍童子而是他。”   花满楼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神情尴尬地移开视线。   不是,他也没想到那颗球能这么轴啊!说跟着,就真的寸步不离贴身跟着啊……   “其实吧,这倒也没什么。”追命揉着脸放松笑僵的脸,“毕竟大师兄似乎认识那位前辈,至少言语举止上已经算得上十分……纵容。”   纵容这个词是真的没有用错。   追命相信,换了师兄弟中的其他任何一个,不被大师兄训到双目无神十天吃饭不香,大师兄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神侯府大捕头。   要是其他不熟的人,恐怕第一天就直接被大师兄送去直挺挺躺着了。   “主要是之后一次办案,有人对大师兄出手。”   “大师兄虽然未曾修炼内功,但江湖上没人敢小看,可就在大师兄还没出手的时候,那位前辈的暗器已经将犯人的脑袋四肢钉在了墙上,浑身上下就剩头发丝和眼珠子能动。”   “一次两次大师兄还能忍,五次六次之后嘛……”   追命回想当时的场面就想笑,抬手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才继续道:“大师兄把那位前辈叫到校场,嗯……切磋了一番。”   追命的用词很是委婉,但看他的表情显然这场切磋并不是那么的心平气和。   铁手在旁边无奈道:“后来打扫校场的捕快,三十多个人清理了近两天才处理干净边边角角各种地方的各种暗器。”   也是两人的暗器上都没毒,不然更是麻烦。   虽然多半是出自盛崖余的暗器,但那位前辈能一个不漏的躲开或是挡下亦或者打飞,这本就是一种震撼神侯府的行径。   “再然后,大师兄拽着那前辈被划拉成几条的斗篷进了房间,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出来。”   追命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不过后来那位前辈就收敛许多了,虽然还是跟在大师兄身边,但至少没有就差用个桶把大师兄装起来护着了。”   傅回鹤……傅回鹤抬手扶额。   花满楼叹了口气。   所以……等盛捕头这次回来,还是好好道个歉吧。   ***   就在盛崖余和长盛君从南疆苗寨回来后不久,傅回鹤某天忽然心神一动,面露诧异。   “雪莲化形了。”   雪莲开花并没有多久,之前还因为凝聚雪精损伤了些灵力,傅回鹤本以为它要修养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一气呵成化成了人形。   但不论如何,种子化形都实在是一件喜事,花满楼道:“我们在这边的确停留的久了些,不如这几天便回去?”   傅回鹤却有些犹豫。   比起在梦境族地里的自己,长盛君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老师,花满楼跟着长盛君学习的时间终究是短了些。   想想总觉得可惜。   这想法被长盛君知道后,他颇为无语的给了傅回鹤一个白眼:“你还真是把小时候学的阵法都忘了个干净?”   傅回鹤眨眼:“我一个剑修……”   长盛君摆摆手:“算了,看在我心情好的份上,喏。”   他递给花满楼一方玉牌。   玉牌的两面都刻着复杂的阵法,花满楼仔细辨认了许久才依稀拆解出几个长盛君曾经教过他的阵法。   “这是传送符,灵力充满了能支持一次往返,课业做完了带着东西来找我便是。”   花满楼认真收好,拱手道谢。   傅回鹤却眯起眼,猛地凑过去掀了长盛君的兜帽。   长盛君:“!!”   “干什么!”   傅回鹤绕着长盛君走了两圈,手指摩挲着下巴,缓缓道:“你身上有一种恋爱脑的味道。”   长盛君:“!”   什么味儿!恋爱脑还有味儿!   花满楼:“?”   怎么这种时候小莲花这么敏锐了?   傅回鹤斩钉截铁道:“我都见过多少恋爱脑种子了,绝对没错!你和盛捕头成了?”   长盛君轻咳了一声,哪怕隔着面具也能看出他的欣喜愉悦:“月牙儿说可以试试看。”   月牙儿……   傅回鹤嘶了一声,抬手捂住腮帮,拉过花满楼的手,浓郁的雾气迅速包裹住两人的身形。   盛崖余倒过来念几遍可不就是月牙儿!他就不信这颗球敢在盛崖余面前这么叫!大捕头削不死他!   溜了溜了,才不给这仙人球秀的机会。   恋爱脑真可怕! 第76章 发表   雪莲的化形让傅回鹤措手不及, 选择的年龄也让傅回鹤有些匪夷所思。   他和花满楼回到离断斋,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就被榕树枝条轻柔拽到了后院。   面前的小童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萝卜头, 比起花满楼年龄最小的小侄女还要矮那么一点点,算上脑门上那个小揪揪的高度, 也不过堪堪能抱住傅回鹤的小腿。   傅回鹤:“……”   他一点点转头看向花满楼, 眼睛里写满了救救我救救我。   花满楼弯腰摸了摸小雪莲的脑袋,温和笑道:“你好呀, 我是花满楼,很高兴见到你。”   比起开花时候拳打全真教,脚踢登徒子的野路子, 化成小童的小雪莲看上去很是腼腆,抱着傅回鹤的小腿躲着观察了花满楼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捏住了花满楼的衣角,小小声叫:   “花哥哥。”   花满楼愣了一下, 然后展颜笑开,朝着小家伙伸手:“要不要抱抱?”   小雪莲十分心动地看着花满楼的手,表情肉眼可见地在犹豫中纠结,好半晌, 他绷着小脸摇摇头,软软道:“谢谢花哥哥,我想跟着老板。”   傅回鹤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什么时候他变成讨小孩子和花花草草喜欢的体质了?是和七童在一起久了,人都看上去温柔慈爱了?   尔书在后院睡了个四仰八叉,傅回鹤并没有在它身边布下结界, 以免妨碍到尔书在需要的时候吸收灵力。   毛绒绒在后院团成了硕大的白色毛绒团, 柔软的毛毛在阳光下一起一伏。   傅回鹤顺手拎了小家伙在怀里, 而后走到尔书旁边盘膝坐下, 往后一倒直接躺进尔书身上,抬眼朝着花满楼招手:“七童快过来!尔书现在身上可舒服了!”   说实话,花满楼的确是有点想念之前总是揣在身上的尔书,而这么大一只的尔书摸起来一定更舒服过瘾吧?   花满楼一边想一边走过去,刚靠近就感觉到一股逸散出来的灵力,并没有什么冷暖的感觉,但是心底却油然而生一种甜滋滋的满足和欣喜。   花满楼在傅回鹤身边席地而坐,靠近尔书闻了闻,除了在后院染上的花草香气,的确没有什么其他味道,但靠近之后就是不由得心情愉悦起来。   “我也没见过成熟期的耳鼠,不过应该是种族天赋吧,它们一族最擅长吞梦造梦,相传最厉害的耳鼠能凭空造出一个令万人之国沉迷不醒的美梦。”   傅回鹤将小雪莲端起来放在小腹上,让小家伙坐着平视自己:“说说看,是不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小雪莲长得十分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看上去比寻常孩童都要大而水灵的眼睛,眨巴起来的时候闪动着聪颖伶俐的光,虽然生得白嫩可爱,看人的时候总有些不好意思的赧然。   他的小手交握在身前紧张地搓来搓去,小声道:“我不想轮回,也不想去小世界……我可以,在离断斋待一段时间吗?”   嗯?   傅回鹤一愣。   这还是第一次有种子在化形后提出想要留在离断斋。   但看小雪莲化出人形的年龄和表现,并不像是想起苍山境往事的样子……   离断斋化形的种子虽然比起没发芽没开花的种子数量少上很多,但是好歹开了千年,傅回鹤也见过不少了,说实话,像是小雪莲这么小一只的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草木化形的年龄与心智相关,寻常种子若是只有小童的心智也很难走到化形这一步。小雪莲应当是被凝结雪精时在昆仑山巅吸收的灵力所影响,硬生生被灵力撑出了人形。   倒是花满楼看出了些端倪:“可是有些害怕?”   小雪莲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花满楼,又偷偷瞄了眼傅回鹤,轻轻点了下头。   正当傅回鹤抬手摸着他的小揪揪要说什么时,小雪莲鼓足勇气继续道:“我,我还想等我的好朋友一起投胎,我们说好了要做兄妹的!”   “我,我要保护她!”   傅回鹤倒是没想到自家的种子们在灵雾池子里也能交上朋友,但想想长盛君在灵雾池子里的时候还故意贴着自己自闭,倒也不觉得奇怪,便问:“是哪颗种子?”   小雪莲眼睛亮亮的,不由大声道:“水仙花!最最可爱的水仙花!”   水仙种子?   傅回鹤回想了一下,上一次交易出去水仙种子好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虽然没能发芽,但是他在收回种子之后发现种子内的灵力很是充足,想来只是缺少一个最为契合的契约者。   只是可惜,离断斋的客人并不多,有缘人便更是需要运气。   但……   傅回鹤转头与花满楼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我们不会养小孩啊。”   以前尔书都是自己养自己不说,傅回鹤摆烂的时候还要帮忙照顾傅回鹤来着。   “不不不,我不用养!”小雪莲连忙摆手,“我吃的很少,我还会自己穿衣服自己扎头发自己、自己……”   小雪莲想了又想,想起前段时间大家说的老板更改离断斋交易品的事,一个机灵道:“我还会帮老板管家算账!”   “……什么玩意?”傅回鹤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看着面前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不点。   “我管账超厉害!”小雪莲鼓起勇气,努力自荐,“之前有一任姐姐教我管家算账,我学得特别认真的!”   “大家都说离断斋的仓库像垃圾场,我一定能帮老板全部理清楚的!”   离断斋有仓库?   傅回鹤努力回想了好一阵。   哦,以前没有,但是自从他开始收钱之后好像的确有了一个专门放金银财物的地方,他都没有进去看过来着。   想到这里,傅回鹤顿时来了兴趣,拉过花满楼的手兴致勃勃道:“七童,我们去仓库看看怎么样!”   花满楼想起小雪莲对离断斋仓库的形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抬眸就看到在傅回鹤看不见的身后,一堆花花草草在努力甩花扭叶子,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花满楼。   花满楼心下了然,这仓库看来去不得。   抬手摸了摸傅回鹤,又摸了摸小莲花,花公子温和道:“我先回去小院看一看,这次离开的比较久,还是要给家里去个消息才好。”   傅回鹤一想也是,而且万一仓库里面乱糟糟或者没什么东西,让七童看了岂不是怪不好意思的。   当即点点头道:“那我先去仓库看看,等会过去寻你。”   花满楼又摸了一把尔书才离开,后院里的花花草草顿时松了口气,一溜烟散开各自去玩耍。   毫无所觉的傅回鹤拉着小雪莲的手站起身来。   身为离断斋的老板,还需要小雪莲这个刚化形的小家伙带路去找仓库。   作为后面被开辟出来的仓库,虽然的确距离前堂后院都有些距离,但至少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小。   傅回鹤满怀期待地抬手推开仓库的门,然后就被兜头盖脸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味道袭击了一脸   “咳咳咳咳——噗!这什么味儿!!”   可怜傅老板前不久刚恢复了嗅觉,正是敏感的时候,扶着旁边的柱子咳了个撕心裂肺。   小雪莲站在旁边,小大人似地拍拍傅回鹤的膝盖:“这就是金钱的味道呀。”   傅回鹤还真没闻过一仓库的钱是什么味道,语气虚弱喃喃自语道:“……长见识了。”   抬手塞了一团灵力卷进仓库里,傅回鹤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仓库里。   虽说是仓库,但里面的光线很好,地方很宽敞,东西也……   傅回鹤这才想起来,自从改了交易品之后,交易来的东西直接通过天道规则抽取塞进仓库里,他别说整理,就连看都没看过,压根就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有多少钱。   等以后长盛君真走到提亲那一步,他少说还得备礼,现在这……   傅回鹤表情痛苦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金银玉器各类匣子,以及横七竖八躺着的箱子,开始庆幸刚才没有带花满楼过来。   开玩笑,花家行商起家,在这方面最是在行,恐怕花七公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账房仓库。   小雪莲这时候凑过来,拽了拽傅回鹤的衣角,小声道:“老板,我能整理哦,养我一个不亏的。”   傅回鹤看看面前的烂摊子,又看看旁边的小不点,比划了一下,艰难开口:“不是,你才……这么大一点,还没箱子高。”   傅老板现在是有心的人,良心会痛的。   小雪莲扬起小脑袋,举起两个小小的拳头并在一起,不解道:“可是尔书在看店干活的时候,只有这么大呀?”   傅回鹤居然无法反驳,顿了一下,才道:“尔书六百岁了。”   小雪莲紧接着道:“我当种子一千多岁啦!”   傅回鹤:“……?”   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傅回鹤郑重地将小雪莲抱起来,放在一个箱子上,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很好,离断斋管家的重担,就交在你的手上了。”   又考虑到小雪莲体内的灵力会逐渐消退,傅回鹤想了一下,用灵力搓成麻绳粗细,编了一个小鱼篓一样的篮子递给他。   “这里面我会定期放进去一些灵力,如果有需要就对里面说,不管我在哪里都能听到,明白了吗?”   小雪莲严肃着小脸认真点头,正要去接灵力小篓,就见傅回鹤又收回手,表情认真道:“如果水仙种子化形,你们必须第一时间进入轮回。”   “嗯!”小雪莲重重点头,学着曾经见过的凡人发誓的模样,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耳边,“我发誓!”   傅回鹤将三根短手指扒拉下来,将灵力小篓塞给小雪莲:“发誓就不用了,少和凡人学那些没用的。”   说完,傅回鹤就毫无负担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出门去找花满楼。   唔,由此可见,傅老板现在的确是有了良心——但委实不多。   ……   傅回鹤没从离断斋直接瞬移,而是推门出去,想着去东街买些茶点。   没成想一出门,转头就看见花满楼的小楼一反常态地紧闭着大门。   傅回鹤挑了下眉,顾不上买东西,而是走过去第一次敲响了小楼的大门。   真有点新奇的感觉。   “阿凛?”   花满楼的声音从二楼露台旁边传来。   傅回鹤抬头,就见花满楼一脸头疼地往下看。   花满楼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算了,你先进来。”   傅回鹤来兴趣了,也不转回小楼的后院也没翻墙,而是直接状若无物地穿过小楼的门,直接跨步迈了进去。   “唔!”   傅回鹤只觉得全身陷入一股令人窒息的包围感里,抬手用力推开面前黑漆漆的东西,十分艰难地定睛一看。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过来。   原本只有手心大的小煤球天道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吃了什么东西,膨胀到塞满了花满楼小楼的一层。   “救……”   微弱的声音从大煤球团子的身下传来。   傅回鹤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嘴角一抽,将人从煤球   陆小凤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副得救了的模样。   傅回鹤的视线从大煤球团子、陆小凤、以及站在二楼楼梯口表情无奈的花满楼身上扫过,顿了顿,缓缓开口:“唔……所以,这是在玩哪一出?” 第77章 发表   “你们养的小宠物都好有意思。”陆小凤险些被闷死, 但出来之后又记吃不记打地上手摸大煤球团子,摸着摸着整个人都扑上去,“我也能养一个吗?这个变大变小在外面真的好方便舒服啊!”   傅回鹤表情深沉地盯着口出狂言的陆小凤。   你知道你想养的是什么吗?   通俗来讲, 一个世界的天道多多少少最开始的状态可以看做是一个世界的意识缩影,所以在盛崖余那个世界, 朝廷皇室无能, 朝政摇摇欲坠,武林乱象丛生, 天道意识也受到影响产生掠夺欲望,看上去与乱世的难民极其相似。   而陆小凤身为气运之子,是整个世界的气运钟爱之人, 偷换一下概念的话……其实也可以看做是天道之子。   嗯……   小天道缓缓眨了下眼睛:“你想要孝敬我?”   所以陆小凤倒也不是不能认为天道是他另一种含义上的……父亲。   傅回鹤抿唇忍住了笑意。   “孝敬?”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总觉得这个词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花满楼听出端倪,无奈笑道:“陆小凤,别胡闹。它真的不能给你养。”   傅回鹤抬手拍了拍大煤球团子:“就算给你养, 你也养不起啊。”   小天道之所以会留在小楼后院,还不是因为小楼后院里面的离断斋花草,和花满楼傅回鹤时不时逸散出的灵力?   陆小凤上哪去找小天道的口粮孝敬它?   “为什么养不起?刚才就给它吃了一个糖豆,它就长这么大了。”陆小凤不服气, 比划了一个和小拇指指腹差不多的大小。   傅回鹤听得有些纳闷,什么糖豆能让小天道跟吃了饲料一样长成这样?   但是问陆小凤肯定得不到答案,傅回鹤又拍了两下大煤球:“说说?”   小天道变成大煤球之后,声音倒是没什么变化,听上去细细软软的, 还透着一股文质彬彬的礼貌:“是规则碎片,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扯下来的, 但是……”   小天道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说, 毕竟作为天道,竞争是一回事,但是去吃身为同事的规则就是另一回事了。   ——多少有些不厚道。   傅回鹤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十分自然地把话接过来:“大补啊。”   小天道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呃,大煤球尖尖。   傅回鹤沉默了半晌,视线在小天道身上停留了很久,忽然发问:“所以你现在是不舍得吐出来又咽不下去,然后……”   索性变大了撑着肚子,也要昧下来这片规则碎片是吧?   小天道也是要面子的,当下不吭声了,默默转过去用圆滚滚黑漆漆的身子背对三人,开始面壁。   傅回鹤笑了半天,就在小天道恼羞成怒艰难伸出小细腿想要踹人时,傅老板两三下跳到楼梯上挨着花满楼站定,倾身趴在楼梯扶手上调侃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人躺在大煤球团子上的陆小凤:   “陆大侠,其实你想养也不是不行,多扯几个那样的糖丸子喂它,保管以后它看见你就喜欢。”   陆小凤从黑毛毛里探出脑袋:“那东西很有用?我就是从万梅山庄的干果匣子里随手揣的。”   万梅山庄?   傅回鹤转头看了眼花满楼。   花满楼低声道:“那日紫禁之巅决战之后,叶孤城同西门吹雪一起去了万梅山庄,南海那边是叶城主的表弟叶孤鸿在打理,不过好像有些焦头烂额。”   “何止焦头烂额啊,白云城对叶城主的拥护简直堪称死心塌地,对叶孤鸿这个自幼离岛的二少爷排斥大得很。”陆小凤在大煤球团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趴着,“不过我看叶孤城也不是完全不管白云城的样子,八成是在钓什么鱼呢。”   “哦对了,这次去万梅山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话一出,就连花满楼也有些好奇地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指:“他们两个居然共同抚养了一个女儿!还给小姑娘起名小梅花,啧啧,看不出来这两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剑客还有这样的柔情似水呢。”   小梅花……呃。   曾经交易给叶孤城一颗腊梅种子的傅回鹤陷入沉思。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花满楼则是想象了一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两个剑客围着一颗种子,面无表情叫小梅花的模样,不禁轻咳一声掩饰住勾起的唇角,转头对傅回鹤道:“阿凛,小梅花离开家里这么久,过几天咱们去万梅山庄看看小梅花的状态怎么样?”   傅回鹤回看花满楼,发现自家这位贵公子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兴致勃勃。   ——花小七,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就是想去看那两位的热闹?   花满楼眼神温和无辜。   ——怎么不是呢?   傅回鹤伸手握住花满楼的手,手指尖勾了勾花满楼的小指,笑道:“好,去。”   陆小凤高高举手:“带我一个~”   三个人一起去看热闹,西门总不会只惦记着削他一个人的眉毛了吧!   傅回鹤懒懒应了一声。   花满楼则问:“仓库整理好了?”   想起在仓库里兢兢业业的小童工,傅回鹤眼里闪过一丝心虚,慢吞吞道:“差不多吧。”   花满楼想起小雪莲的自荐,缓缓皱起眉:“你该不会让……”   傅回鹤立马搬出小雪莲的说辞:“尔书六百岁了,小雪莲当种子都一千多岁了!”   花满楼:“。”   抬手捏着鼻梁叹了口气,花公子想了想,道:“我来帮你?”   傅回鹤黏黏糊糊地摩挲着花满楼的手指尖:“不了吧……怪不好意思的。”   那样的仓库和完全没有账本的账房,显得他真的很不靠谱的样子。   傅回鹤憋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小小声道:“我有个想法。”   花满楼很配合地侧首靠近他,含笑回看,发出一声音节:“嗯?”   傅回鹤用鼻尖贴了贴花满楼的侧脸,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红晕,吞吞吐吐道:“就是……我想着,把离断斋重新规划一下,置办置办。”   他现在是个有钱花了!   想到这个,傅回鹤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的注视花满楼。   现在离断斋是没有傅回鹤的房间的,毕竟傅白莲是水生草木,有那么一大片湖就够了,而花满楼则是有花花草草们特意倾注心意布置的房间,两个房间的距离有那——么远。   所以傅回鹤宁愿回来小楼里面变小贴着花满楼,也不愿意回去冷冰冰的湖水里面睡大床。   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花满楼作为修士,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与红尘的隔阂,傅回鹤不希望等到那个时候才做一些没什么大用的安慰。   ——不如趁早蚂蚁搬家,逐渐把花小七的东西搬到离断斋里去,让花小七一点点将离断斋当做除却花家堡之外的另一个家。   花满楼的眼神柔软下来,拉过小莲花,亲了亲小莲花的耳朵尖:“之前安置小楼的时候我年纪尚小,后来有了其他想法之后又因为眼睛的缘故不太方便……现在我们一起想,一起商量怎么安置,好不好?”   傅回鹤攥着花满楼的手收紧,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嗯。”   虽然两个人亲亲抱抱那么多次,但每一次花满楼的靠近,都会让傅回鹤感觉到心跳加速的悸动,从前持续了千年的理智淡漠一瞬间被情感吞噬殆尽,变成了一个笨拙的毛头小子。   陆小凤抬起埋在大煤球团子毛毛里的脸,瞄了一眼楼梯转角的两个人,十分知情识趣地别开脑袋转向另一边。   低头看见身下大黑团子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那边谈情说爱的两个人,本着关爱照顾小家伙的想法,陆小凤伸手拍了拍大团子,低声哄道:“乖,小孩子不看那边。”   小天道眼珠向上,瞥了眼赖在自己身上的陆小凤,严谨礼貌地纠正道:“我不是小孩子。”   世界多大我多大。   陆小凤用哄小孩儿的语气道:“嗯嗯嗯,不是小孩子,乖啊咱们不看。”   小天道:“……”   算了。   吃人嘴短,忍了。   “叮铃——”   花满楼竟似有所觉地看向离断斋的方向。   傅回鹤一愣,问花满楼:“你……能听到檐铃的响声?”   花满楼迟疑了一下:“好像是?但是声音很微弱,很遥远……或许是因为在一个世界的缘故?”   傅回鹤没有说话。   离断斋的檐铃和结缘屏是很特殊的存在,它们不仅仅起到提醒傅回鹤有客人上门的作用,还有为所有被强烈欲望驱使的大气运者引路的职责。   就连回廊中连接着种子们所在世界的无数的门,也是因为有檐铃和结缘屏的存在,才能得以看到来路,有一次回到离断斋的机会。   它们并不会因为傅回鹤将离断斋的入口固定在一个世界而固定,而是存在在万千世界的缝隙之中,对万千世界而言,等同于点亮着的,指引离断斋所在的灯笼。   ***   离断斋内,一身红衣,头戴凤冠的女子束手而立。   这打扮着实有些奇怪。   不论是从精致的妆容,还是发髻珠钗上都能看出她曾经对这场婚事的期盼和向往,但是凤冠无珠帘,喜服无外袍,又像极了从喜堂之上愤而出走的绝情人。   女子身形修长,清丽秀雅,姿容甚美,微红的眼角犹自带着泪痕,但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冷凝与恨意。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女子抬眼看去,就见一白发男人缓步走来,举手投足间带出的气场有种惊人的压迫感。   但当他礼貌莞尔,抬手示意之后,那种压迫感顷刻间被温和的外表化开。   “周掌门,请坐。” 第78章 发表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但眼神却也是极其心碎的。   傅回鹤察觉到灵雾池中躁动的种子,心下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周掌门既能临门,便是有缘之人, 而只要是客人,便有机会从我这里带走一颗种子。”傅回鹤说着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语气淡淡, “周掌门若是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换取一颗种子, 那么这颗种子将能实现周掌门的一个愿望。”   “不论常理,不符世俗, 只要周掌门想,便可实现。”   周芷若的故事说来并不复杂,没有什么家国愤恨, 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 只是她爱上了一个优柔寡断且多情怜美人的男人。   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张无忌是个惊才绝艳,仁侠仗义的侠士, 于国于师于家于友, 他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弱冠之年光明顶孤身大战正道六大门派高手,扬名天下, 不论如何看, 都的确是一个十分吸引女子爱慕的男人。   但他的爱太多, 也太容易,一颗心不仅分给了四个女人, 还同时给出了许多的承诺——张无忌信守承诺, 于是在这四个女人中, 他始终摇摆不定, 被动地等待着四个女人的胜出者。   张无忌可以说是多情之人寡情的最佳例子。   这份欲断难断的感情在张无忌婚宴随着另一个女人离开, 变作千钧的重量压在了周芷若的心头,成了日日夜夜啃噬心脏的毒蛇。   若是傅回鹤没有记错,在这场婚宴由于张无忌弃婚,以乱局收场之后,周芷若便心性大变,就此收心为光复峨眉而不择手段。   周芷若的神情冷静,声音清朗,这份心性已经是十分难得:“我想要听听看,先生想要的代价又是什么?”   傅回鹤淡淡道:“周掌门既为峨眉派掌门,若想要这份机缘,便要失去峨眉派半数金银。”   周芷若呼吸一滞,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这份代价我付不起。”   “若先生想要周芷若所拥有的东西,我并不会有任何犹豫。”   周芷若的仪态很是端庄,比起一个武林门派的掌门,倒是更像是规矩森严的名门贵女,说话时透着一股轻缓斯文。   “但峨眉派累代所积财物乃是代代掌门与本门前辈心血聚集而成,乃是为光耀门派,培养后代弟子所用。纵然我如今身为峨眉派掌门,也断无为一己私欲动用的道理。”   傅回鹤从这个外表看来柔弱温婉,内心却坚韧如柳枝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种寻常男子都没有的魄力与冷静,只可惜的是,她的坚定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还分出了太多在爱情上。   傅回鹤不禁生出一丝好奇,他抬手悬于长桌桌面,轻轻一抚,桌上显现出两颗种子。   一颗略大些,颜色浅紫带绯;另一颗墨如芝麻,米粒大小。   “周掌门,此处有两颗种子,稍大一些的乃是水仙花种,而另一颗则是一枚罂粟籽。”傅回鹤笑了笑,“不若周掌门先做一个选择,再来商议交易也不迟。”   傅回鹤自然是希望周芷若能带走水仙种子,毕竟只要能发芽,至少后院里那个巴巴等着的小不点也有了盼头。   但若是曾经的周芷若,想必并不会考虑如今世人眼中大多妖冶到攻击性很强的罂粟籽,反而会觉得清新淡雅,清冷高傲的水仙更为契合。   可现在来到离断斋的周芷若,是心怀对负心人的怨恨与决绝,想要封心向道,攻击性极强的峨眉派掌门,比起柔弱的水仙花,大抵会是罂粟籽更能帮她实现光复峨眉的愿望。   周芷若眼睫微垂,陷入沉思。   傅回鹤并不催促,而是向侧边贵妃榻的边枕靠了靠,而后十指交叠置于膝上,阖眸等待。   脑中却在勾勒方才同花满楼说的布置家中的事。   家里的院子已经很大了,离断斋的草木皆有灵性,因着本能也很是喜欢寻常花草,花满楼养的一楼鲜花搬过来想必只会开得更好,唯一麻烦些的大概就是小煤球天道恐怕要再度无家可归。   唔,算了,放两盆在小楼后院里,权当是贿赂小天道了……   廊下如今有些空空荡荡,之前那一片的地方被随意填了座假山,现在想来,不如去了那挡地方的物件,将湖水引过去围起来,前边再垂些纱帘,也方便日后泡池子……   嗯……那既然这样的话,房间里是不是也要挖一个池子才好?   傅回鹤思考了一下,觉得很有必要——不仅要有,还要是可冷可暖才是,七童沐浴还是同凡人的习惯有些相似,暖一些的水到底舒服些。   “先生,我选好了。”   周芷若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心神不知道偏移到哪里去的傅老板堪堪拉了回来。   傅回鹤方才虽在走神,但面上却是分毫不显,闻言抬眸看去,并不意外周芷若手心里躺着那枚罂粟籽。   心中虽有些为水仙种子惋惜,但缘分如此,也强求不得。   他正要开口,便见原本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的水仙种子忽然跃起,在周芷若惊讶的注视下跳进了她白若凝脂的手心,紧挨着罂粟籽。   “先生,这……”周芷若蛾眉轻蹙,为难地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却是猜到水仙种子想要做什么,便悠悠一笑:“它很喜欢周掌门,想要送周掌门一份礼物。周掌门不若承下这份喜爱,再做选择罢。”   傅回鹤话音刚落,周芷若便觉一阵晕眩,大惊之下眼中警惕升起,一狠心咬破舌尖想要维持清醒,却只在短短一瞬间的疼痛之后身子一软,被拉入了无尽的迷雾之中。   低头看了眼趴在桌上晕过去的周芷若,已有心上人并且很有自觉的傅回鹤站起身,抽着烟斗走出长桌后,掀开珠帘绕去后院了。   ……   大梦一场,周芷若猛然惊醒之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动作干练地直起身子,环视四周,没有看见昏迷之前的那个白发男人,反而有一身穿蓝白夹袄的小童正垫着脚打扫墙边的博古架。   “您醒啦。”小童转头与周芷若四目相对,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很快喜上眉梢,“烦请贵客稍等,我这就去叫先生来。”   小童脚步飞快地跑开之后,周芷若这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咯在手心的两枚种子,注视着那枚水仙种子的眼神极其复杂。   诚然,在被张无忌所负之后,她是有些痛恨自己的为情所困,软弱犹豫的。   她本只是汉水渔家女,因为一番机缘才被张真人送往峨眉派拜师学艺。   武林皆道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刻薄严厉,古板守旧,但对她而言,在峨眉派,师父看重她的天赋心性,自幼对她多加照拂呵护非常。   峨眉虽清规戒律森严,但从来不曾苛待门下弟子半分,她平日吃穿用度无一不佳,琴棋书画,书籍武功只要想学都能实现。   师父对她寄予厚望,她也本该以光复峨眉,实现恩师心愿为己任,却因为儿女私情,困圄不出,为张无忌留尽了眼泪,甚至在师父死后竟隐隐有如释重负之感,只觉得终于可以与张无忌成婚,厮守一生。   现如今心死成灰,回想曾经种种只觉颇为不堪,但因为敏感执着的性子,她每每想起张无忌,恨意中却始终夹杂着幽怨与牵挂,若是有朝一日得以相见,又不知心中爱意是否再度燎原。   因此,周芷若想要逃避曾经的自己,她甚至偏激的想要成为一个如同师父一样的人。   江湖中人多以盈盈水仙之名赞誉她,所以她在看到那颗水仙花种时,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一种抗拒。   但……   周芷若想起方才在梦境中的经历,眸中万千情绪纷至沓来。   她忽然轻轻勾了下唇,那笑意极淡,不带有丝毫的怨怼愤怒,执着算计,而像是梦境中曾经再度经历的、已经被她遗忘太久的教养在峨眉派的周芷若。   这一笑恍若江南水月的秀美,清丽出尘,宛若天仙。   是啊,她竟然被一份感情折磨地忘却了原本的自己,甚至还想要将自己变成更加面目全非的模样。   值得吗?   原本的周芷若,本是一个气度清华,举手投足尽显峨眉清韵的女子,是世间少有的女子,是上一代掌门灭绝师太选出的,最能代表峨眉派女子柔中带强,于乱世之中以柔克刚,仗剑江湖的峨眉派继承人。   妖冶,狠辣,偏激——那都不是她。   将自己置于那般境地,不过是不肯面对曾经在感情上的失败罢了,逃避永远不能解决问题,只要身在武林,她总会再次见到张无忌,到了那时,难道还要怀揣着这份爱恨交织的心意被一个男人牵着鼻子走吗?   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起,傅回鹤站在不远处,笑了笑,道:“看来周掌门已然有了决断。”   周芷若的眼中已然拭去愤恨郁郁,那双光彩明亮的美眸晶亮澄澈,她将手中的罂粟籽动作轻柔地放回桌上,起身郑重行礼,声音坚定:“芷若敢问先生,若想带走这枚水仙花种,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代价啊……   傅回鹤侧首抽了口烟,缥缈轻薄的烟雾在他的身周逸散开来,他兴味道:“那便用周掌门的爱情来交换,自此之后,周掌门心中再无任何情爱悸动,如此,周掌门可舍得?”   他忽然想要看一看,这样的周芷若,又会走上怎样的一条路,又能走多远?   ……   回到后院时,花满楼正靠在尔书身上,一只手轻轻顺着尔书的毛毛,席地而坐的左腿曲起抵着一本游记,正翻过一页。   听见脚步声靠近,花满楼抬眸看去,就见傅回鹤手中托着一个橙红色的琉璃球,里面璀璨燃烧着的火焰恍若有生命一般流转跳动着。   花满楼感觉到一股浓郁的灵力从那琉璃球上传来,他惊讶道:“你这是……”   “做了一件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的交易。”傅回鹤笑了笑,“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会是一件很有用的交易品。”   周芷若的爱情并不是单纯的燃烧炙热到奋不顾身的冲动,更多的是一种不肯服输的执着与将所有心绪放大化的敏感。   那琉璃球在傅回鹤的手指间灵活转了几下,最后被傅回鹤收起。   他抬手点了点唇,注视着花满楼的眼中满是笑意:“我预感这一次的小世界或许会有些不同寻常的收获,花公子可要同我走上一趟?”   花满楼合上手中的游记,轻轻挑眉:“那就要看看傅老板这一次给出的诱惑是什么了。”   “小莲花暂时开不了,但是……”傅回鹤弯腰拎起花满楼手中的游记,翻到扉页落款写着张三丰的字样,手指微微一划,“不知武当张真人当面,花公子可感兴趣?”   花满楼猛然睁大眼睛:“当真?!” 第79章 发表   傅回鹤循着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跨越世界与时间的边界, 和花满楼一起落在了一处山野林间。   花满楼举目望去,看到不远处山上的一片高低起伏错落的道观,轻咦了一声:“武当山?”   他本以为傅回鹤会先做完交易再来武当, 没想到落地便是已经到了武当山的地界。   傅回鹤其实也有些意外,想了想,猜测道:“那可能这颗种子的缘分就在武当派。”   花满楼听出了傅回鹤语气里的不确定, 笑道:“这还是第一次在种子的事情上, 听你用这样的语气。”   傅回鹤反手翻出一枚种子递给花满楼:“因为它很特殊。”   顿了顿,傅回鹤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里带着叹息和惋惜:“非常特殊。”   花满楼接过那枚种子,在这颗黑色的种子刚入手时就觉得哪里不太对,他竟然感觉不到这颗种子的生气与活力——当初小莲花的种子虽然也是暮气沉沉的模样, 但是花满楼却能敏锐察觉到那种死气之下隐隐的波动。   但这颗种子不一样, 不论花满楼如何感知,这就像是一颗真正的死种一样毫无波澜。   当他灵力探入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坚定而温柔地挡了出来后, 花满楼诧异道:“这颗种子明明还有灵力, 为什么感觉起来会死气这么重?”   “因为这的确就是一颗死种。”傅回鹤的视线在花满楼手中的种子上停留了一瞬,平静道,“是已经死亡近三百年的种子。”   离断斋中是有死种的, 虽然数量并不多, 但那些无疑都是傅回鹤再也无法回来, 遗落在记忆与时间中的族人。   花满楼曾经一一探查过那些种子,无一例外的, 种子失去生机就代表着魂魄散尽, 纵然是草木天生亲近的花满楼也没有任何办法。   但这颗种子花满楼从来没有见过。   ——想来应当一直在被傅回鹤单独收着。   “它可是有什么不同?”   花满楼相信傅回鹤, 虽然他的小莲花在外人看来总是恹恹冷淡的模样, 但其实心中比莲花的花苞还要柔软, 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让种子得以发芽,傅回鹤也绝对不会放弃。   傅回鹤轻轻嗯了一声:“它在最后一任契约者手里本已经发芽开出了花,但那时正逢乱世,她为了平息战乱,在强行化人后没过多久便挂帅出征。血战三日三夜后,亲率十八人的精锐小队,仅仅十八个人,十八匹马,十八柄长刀,就将七万寇贼拦在了雁门关外。”   “但包括她在内的十八骑,全部战死在了雁门关的城门前。”   傅回鹤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历史独有的苍茫厚重。   “就在我感应到她生机摇摇欲坠赶到时,她却抢在我收回她之前,用尽所有的灵力将一同对敌的其他十七人魂魄送入了轮回,一力承担下了近七万凡人性命的血债,在我面前瞬间散去人形,归为一颗再无生机的种子。”   “她之所以还保有灵力,是因为她最后一任契约者在得知她身死之后,第二次来到离断斋,用另一种代价带走了她的种子,直到寿命走到尽头才亲手将种子交还给了离断斋。”   傅回鹤伸出手指,指尖轻点那黑色的种子表面,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逸散开来,夹杂着雁门关外冰雪寒霜的苍凉,那看似黑沉的颜色,就像是将军盔甲之上凝固的一层又一层的血,浓稠而悲壮,热烈而奋勇。   在傅回鹤的灵力下,种子表面飞快掠过紫金两色的灵气,在一瞬间,竟好似汇聚成一条五爪盘踞的长龙,森严而眷恋地将种子牢牢护在身下。   “她最后的那位契约者是位开创盛世的明君,身上的紫气与龙气远超寻常帝王,在位四十余年,身上的功德金光积累愈发浓厚。凭借着这份龙气与功德,在往后轮回之中也都能非富即贵,万人之上。”   “但是他却在驾崩前将自己近乎所有的功德与龙气都自愿给予了这颗种子。虽然种子死亡,但是契约仍旧存续,就这样,这颗种子成了离断斋中最特殊的存在。”   不仅帝王的龙气十分霸道,这颗种子上浓烈的杀伐之气与血腥威慑也不遑多让,只要傅回鹤将种子放进灵雾池里,每隔几个眨眼的功夫,灵雾池子里的灵气就被染成了血色,其他种子就跟炸了锅似地往外跳。   傅回鹤没有办法,所以这些年来都是找了个荷包随身揣着。   就在周芷若选定了水仙种子定下契约的那一刻,傅回鹤百年来第一次感应到这颗种子在发烫,那种炽热的温度让傅回鹤瞬间意识到,他一直寻找等待的这颗种子的机缘,很有可能就在这位周芷若所在的小世界里。   却没想到是应在了武当派。   傅回鹤有些发愁地看着花满楼手里看上去颇有些凶神恶煞的种子,抬手按了下眉心:“我带着这颗种子上武当,说与他们的某个弟子性格相投很有缘分,真的不会被张真人扫地出门么?”   花满楼抬手在种子周围温和裹上一层淡绿色的灵力,安抚着因为傅回鹤灵力的刺激而隐隐躁动的种子,微笑道:“我想,以张真人的开明大度,自然不会将礼貌上门的客人挡在门外的。”   “而且……”花满楼想到一种可能,正色道,“阿凛,你有没有想过,这颗种子本身既然灵力与功德皆全,阻碍她难以焕发生机的可能是这份血债?”   傅回鹤扯了下嘴角:“想过啊,可是她和小荆的情况不同。”   傅回鹤当然不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但是问题的关键是——   “小荆是因为石观音的杀戮背负血债,她心中对生命的流逝抱有歉意与懊悔,所以只要她诚心悔过,那个世界的天道并不会为难什么,不过是几百人的血债,只要我稍加干涉便能超度亡魂,拔除血债。”   “但是这颗种子不一样,她是在极度清醒的状态下亲手斩杀凡人,那时的她还未曾褪去身为离断斋种子的灵力,对于那个世界的天道而言,便是灵物成精杀戮凡人,是为重罪。”   天道之下,皆为凡人,哪里会有敌我之分。   傅回鹤叹了口气:“天道不松口……七万血债,纵然是我也无能为力。”   超度亡魂拔除血债需要超度者以身渡之,当时的傅回鹤便是亲身经历了一遍石观音对那些无辜之人的杀戮,这才会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段时间都精神恹恹,只想沉进湖水里沉睡过去不理其他。   如果不是花满楼适时出现缓解了傅回鹤紧绷的情绪,他全部恢复少说也要几十年。   七万战场血债……哪里是傅回鹤能渡的。   “这些年,什么道观佛龛我都去碰过运气,没用。”傅回鹤唇角拉平,语调沉闷。   傅回鹤都没有解决之法,小世界的凡人更无能为之。   所以……   傅回鹤蹙着眉头,视线缓缓移转到不远处袅袅燃香直冲天际的武当山上。   在世人眼中侠气凌云,仁和宽厚的武当派中,又会是什么样的人,能与这颗种子产生共鸣?   ***   两人并没有以交易种子的目的拜见武当,而是以仰慕武当之名而来,想要与张真人论道的名义被迎进了武当派。   傅回鹤再度见识到了花满楼的阅读书籍之广——他此先只知道花满楼幼年少年时期并不常出花家堡,终日与书籍武学为伴,但着实不知在除却奇门遁甲,佛学典籍之外,花公子竟然在道教上也真知灼见。   抬眸看了眼对坐而弈的张真人与花公子,两人每一子落下都有一两句玄而又玄似是而非的论点出口,傅回鹤抬手呷了口清茶,而后起身走向窗边,看向窗外的景色。   张三丰不仅仅是武当派掌门人,还是武当派的开派祖师,他的居所在武当山顶峰之上,自窗口望下武当景色一览无余。   傅回鹤与花满楼上山时从身边过往的人口中已经拼凑出此时的年份。   在这个时间段,气运之子张无忌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婴孩,他的父亲武当张翠山和母亲天鹰教圣女殷素素流落被困冰火岛不过四年。   与傅回鹤做交易的周芷若也未曾出生,只有四年前群雄抢夺屠龙刀的一场闹剧还流传在武林之中。   张三丰侧首看了眼淡然立于窗边的傅回鹤,对面前的花满楼笑道:“小友的这位同行者,倒是风姿毓秀,十分不凡。”   花满楼浅笑而答,态度谦逊:“契兄承蒙张真人谬赞。”   契兄契弟乃是同性伴侣中对另一人委婉却又亲密的称呼,张真人活到如今的岁数,只微微一愣便反应过来,捻须笑道:“刚柔并济,利刃归鞘,好极,好极!”   “张真人。”傅回鹤听到两人的论道暂时告一段落,便转过身来,温和有礼地笑问,“在下有一事相询,可否劳烦张真人?”   张三丰今年已过九旬,须发尽白,面容却容光焕发,不显颓靡老态,和蔼而笑:“傅小友但说无妨。”   傅回鹤侧身抬手,指向某一处方向:“请问那处院落居住的,可是武当弟子?”   张三丰抬眼看去,顿了一顿,闭眼沉吟片刻,缓缓道:“那处居住的正是老朽座下亲传三弟子,俞岱岩。不知傅小友为何有此一问?”   俞岱岩?   傅回鹤心下更是诧异。   他将武当派中有名姓的弟子在心中过了好几遍,猜想了许多人,唯独没有想过俞岱岩。   这其中固然有俞岱岩此时已经因为屠龙刀闹剧全身筋骨断裂,瘫痪在床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俞岱岩此人在这方小世界中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大气运者,甚至——   他的气运几乎可以看做是张三丰座下七位亲传弟子中最弱的一个。   傅回鹤心中想法几转,但还是眸色一沉,对张真人拱手一礼,郑重道:“不知张真人可否替我引荐一二。”   停顿了一下,傅回鹤终究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第80章 发表   此时正值隆冬, 武当山上银装素裹,白雪与云雾在山间缭绕不散,宛若仙境。   在傅回鹤面前带路的是方才守在张三丰房前的小童,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十分机灵可爱。   两人一前一后自武当山主峰天柱峰而下,青石山路上没走几步就能看到武当弟子正在清扫积雪,丹墙碧瓦半掩在被雪压弯枝头的常青松林中,韵味更显独特。   “拜见六师叔。”   小道童行了道家的稽首礼, 声音清脆明亮。   等在侧院外路口的殷梨亭老早就听了道童的通禀, 但在见到傅回鹤之后还是忍不住被这人的外貌气度震慑了一瞬, 在这一片白雪皑皑的武当山上,此人竟然比起他们这些长在武当的武当派弟子,更要契合武当派的风神俊秀, 只站在那里,白发散落,便宛如雪霁入画。   殷梨亭犹豫了一下,还是顺应自己的直觉, 对傅回鹤用了敬称:“武当殷梨亭, 见过傅先生。”   不过说起来倒也没有问题,毕竟傅回鹤与花满楼上山论道, 与张真人平辈而处, 自然当得起殷梨亭这声先生。   傅回鹤表情淡定地回了一个道家礼,全然看不出是方才刚刚和自家七童学的。   “傅先生请随我来。”殷梨亭笑了一下, 稍显年轻的面庞掠过一丝腼腆, “三哥的院落要靠里一点。”   穿过回廊和一片松雪微拢的石子路, 两人来到一处院子, 比之外面不同的是, 将将靠近,傅回鹤便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药味。   俞岱岩已经瘫痪在床四年,四年的卧病在床足以将一个原本仗剑江湖风姿潇洒的大侠,磋磨成憔悴苍白,脸颊凹陷的病人模样,虽然眉目间依稀能看出曾经意气风发的疏朗,但更多的却是眉间郁郁于心,常年蹙眉留下的深刻褶皱。   俞岱岩的房间里守着一个小童,先是轻手轻脚地朝着两人行了礼,抬手正要比划什么,就听身后俞岱岩低哑的声音传来:“六弟?”   道童于是让开身子,赶忙去旁边倒了杯水递到俞岱岩嘴边。   俞岱岩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但并没有为难或是发脾气,而是润了润唇之后轻声道:“你先下去吧,记得将轻功步伐多练习练习。”   “是,师父!”小童眼睛晶亮亮的,“徒儿遵命!”   俞岱岩当初知道自己此生痊愈无望时,曾经想要才拜入门下的这孩子改投其他师兄弟座下,但这孩子死脑筋地长跪不起,俞岱岩拗不过他,便就此让他继续服侍在身边。   这些年也因为有这孩子,俞岱岩才没能全然自暴自弃,而是在脑中反复演练剑法身法,拳法内功,时常指点小童,就怕他自己闷头研究走了岔路。   俞岱岩本就是义字当先,性情温厚之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性情,在武功高强意气风发之时,人生被骤然截断,筋骨寸裂躺在担架之上,只能依靠他人移动进食,俞岱岩或许早就疯了。   傅回鹤在世界纷杂的交易中并没有见过俞岱岩,因为张三丰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师长,武当派所出的七侠,哪怕被人踩进泥里成为废人,眼睛里也永远燃烧着傲骨铮铮。   殷梨亭听见俞岱岩叫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又不想让三哥看见徒增感伤,连忙别开脸去狠狠擦了一把,压住喉间酸涩,努力笑道:“三哥,这位傅先生是特意来拜访你的。”   “拜访我?”俞岱岩一愣,他微微转过头来,看向殷梨亭身后的来人。   院中白雪覆盖,阳光正好,那人的身形背着光,在一片阴影中模糊了面容。   但俞岱岩并未觉得有丝毫眼熟。   “俞三侠,冒昧前来,实属迫不得已。”傅回鹤上前一步,走到俞岱岩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神情平淡地注视着俞岱岩,“不知俞三侠可愿与我闲聊一二?”   俞岱岩怔忪了一瞬,自从他瘫痪,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弟,还是平日守在他身边的徒弟道童,看他时眼中无一不透露着惋惜叹息,但这位傅先生的眼神却很是平静,平静到不像是在看一个瘫痪的废人,而是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正常人。   俞岱岩不由笑了下,慢慢道:“我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事,若是傅先生有意相聊,倒是我的荣幸了。”   殷梨亭看了看自从进来之后就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傅先生,又看了看自家少有露出笑容的三哥,抬手挠了挠头,听了好一阵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去话,想了想,便转身离开了。   听着六师弟的脚步离开院子,俞岱岩顿了顿,这才道:“傅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不知俞三侠可有听过一个名字,亦或者,一个人。”傅回鹤的目光定在俞岱岩面上,低声开口,“傅惊月。”   这个论年龄完全不该被俞岱岩知晓的名字,却让俞岱岩的眸子骤然紧缩,面上流露出惊疑不定。   他竟然真的知道这个名字。   傅回鹤袖中因为紧张而曲起的手指放松下来,迎上俞岱岩惊疑警惕的目光,微笑了笑,淡淡道:“我姓傅,和傅惊月一个傅。”   “先生竟是傅将军后人?!”   俞岱岩大惊,枯槁卧床数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喜大悲的情绪。   “我……俞家先祖曾跟随傅将军征战沙场,但雁门关一战后,老祖宗战死,妻女家眷莫名受到威胁,幸而得陛下暗中庇佑,才改换姓名延续下来……我年幼之时,家中遭逢元兵,爹娘受难,在临终前将家中世世代代传下的家谱信物交到了我的手中。”   “而后我有幸被师父收养教导,多年之后才看懂了家谱与信物的所蕴含的深意。”   傅回鹤没有否认傅氏后人这个说法,虽然他和傅惊月哪个年龄大还真不一定,但总归现如今是说不清楚的,不如不说。   知道了俞岱岩的身世之后,傅回鹤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傅惊月的种子会对俞岱岩有不同寻常的感应。   因为正如傅回鹤比较之后猜测的一样,这方小世界唯一的不同,很有可能乃是延续了当年傅惊月所在世界的历史线衍生而来。   万千衍生小世界中会有无数个命运不同的俞岱岩,但只有这个世界的俞岱岩,他的先祖曾经是与傅惊月一同战死雁门关前的同袍,俞家又真的将这一脉的历史传承了下来,成为了这个世界与傅惊月唯一的联系。   俞岱岩的存在,是傅惊月在万千小世界中曾经短暂存在过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但却因为他的气运不足,所以根本不在离断斋筛选的客人范围之内,如若不是周芷若被离断斋所吸引,成功选定种子签订契约,傅惊月生机断绝的种子也没有机会顺着离断斋的契约,感知到俞岱岩这个特殊的存在。   傅惊月当初一力承担血债的举动救下了战死的同袍,这些人得以干干净净重入轮回,他们的后代气运虽会因为血脉杀孽过重受到影响,但没有了雁门关七万这一大笔沉甸甸的债责,拥有后代的俞家才能繁衍传承至今。   傅惊月对同袍最后也是最重的情谊,在百年后的现在,化作了她复生的唯一生机。   命运一词,冥冥之中竟早有定数。   饶是傅回鹤这等不信命运不尊天道之人,也不禁感叹此种无数个巧合造就出的缘分。   他翻手将那颗黑红色的种子轻轻放在俞岱岩枕边,手肘抵着扶手,神色莫名地动了下唇角,状似不经意道:“不知俞三侠可相信,这世上总有些常理难以解释的存在?”   俞岱岩有一种冲动——他很想碰一碰枕边的那颗种子——但他做不到。   这种冲动来的不合常理,俞岱岩沉默下来,他想起了一样与家谱一起被爹娘珍藏的信物。   那是一片从盔甲上面拆下的护心甲,上面干涸附着着黑红色的痕迹,似血又似岁月留下的锈。   良久,他哑声道:“信。”   因为俞家的家谱,俞岱岩曾经查过许多许多的历史典籍,傅惊月这个名字就像是被刻意湮没在历史中,只有寥寥几本野史记载能窥得一二,但却只是以鬼魅将军之名一笔带过。   但家谱之上写的很是清楚,傅将军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姻亲关系,战死之时不过十四,面前的傅先生又是从何而来?   傅回鹤并没有将离断斋交易种子的那一套搬出来,而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道:“这颗种子,就是傅惊月。”   “死了三百年的傅惊月。”   俞岱岩瞳孔震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想请俞三侠帮忙照料种下这颗种子,不知俞三侠可否愿意答应在下这个不情之请。”傅回鹤语气诚恳道。   傅惊月已经是一枚死种,它并不在离断斋的交易之中,傅回鹤想要赠予他人皆是自由,但同样的,他也很难以契约的名义去干涉俞岱岩的命运。   俞岱岩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傅先生,我如今的模样尚且自我难以打理,又如何去照料他人呢?”   傅回鹤却道:“只要俞三侠愿意陪伴这颗种子便可,不必亲自照看。”   俞岱岩垂下眼帘,这一次他无言思忖了许久,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傅回鹤将那颗种子当着俞岱岩的面寻了一个花盆,在院中不知从哪弄来了松软的土壤,挖了个小坑就这么随手将种子摁了进去,放在了俞岱岩的担架旁边。   “这是七叶一枝花的种子,养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别太冷别太热,没事倒两杯水进去就行。”   俞岱岩看着傅回鹤随意散漫至极的动作,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些不赞同。   傅回鹤只当没看见,在谢过俞岱岩之后就毫无留恋地将花盆留下,走得分外干脆。   俞岱岩:“……”   不是说这种子是傅家先祖吗?就这样随手送人真的可以?   俞岱岩突然兴出这位傅先生该不会是上门逗趣自己的想法,转念一想又觉得好似十分没有必要。   想了半晌,越想越觉得今日之事诡异难言,俞岱岩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痛。   算了,既然接了种子,还是想想要如何养吧……   傅回鹤放花盆的位置,恰好能让俞岱岩转头便能看见,他注视那并不大的花盆良久,直到小童端着药碗进来,他还在看。   “师父?”小童关切道,“药温好了,您可要趁热用?”   俞岱岩嗯了一声,在小童喂完药之后,转身收拾食盒时忽然开口:“外面阳光很好,将窗户支开一条缝隙吧。”   小童大喜,猛然转身:“师父?!”   俞岱岩自从瘫痪之后便不喜出门,不愿开窗,内心的狼狈与敏感让他不愿接触到更多惋惜可怜的目光,但来诊治的大夫也多次说过,俞岱岩这样下去郁结于心,终究是于病情有碍。   所以小童才会每天都要在习武学习上闹出些动静,故意引起俞岱岩的注意。   俞岱岩笑了下,声音虽轻但坚定:“去吧。”   “房间里是闷了些。”   七叶一枝花喜阴,不耐热,屋中燃着炭盆,若是还不通风,总是不利于养花的。   “对了,帮我在柜子最上面的抽屉里翻一个匣子出来……对,就是它,钥匙在侧边。”   小童将匣子拿过来,好奇看了几眼。   俞岱岩怀念地看着匣子里染着爹娘血迹的家谱与暗沉冰冷的护心甲,轻声道:“帮我将那甲片放在花盆里罢。”   ***   傅回鹤从俞岱岩院子出来,正要原路返回去寻花满楼,才没走几步路,就被一颗松果正正砸了脑袋。   捏着手里干瘪的松果,傅回鹤人都懵了。   傅老板一生叱咤风云,被龙抓过被刀剑刺过被天道险些弄死过,还从来没有被松果击中过脑袋。   ——关键是他居然没躲开。   “嗖!”   傅回鹤眼疾手快地接住,低头一看,又是一枚松果。   凝神抬眸朝着林间看去,就见一抹金色在白翠相间的松林中若隐若现。   捏了捏手里的两颗松果,傅老板抬步朝着白雪覆盖的林子矮身钻了进去。   松枝颤动,上面厚厚的积雪扑簌簌而下,傅回鹤悬空立于松软的雪层之上,表情古怪的注视着前方端坐在石桌旁边的猴子。   是的,猴子。   确切来说,是一只狨。   厚唇短尾朝天鼻,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盈润漂亮,看上去不似一般顽猴一样凶相毕露,反而乖巧可爱,十分的惹人喜爱。   但如果只是这样,傅回鹤还不至于如此无语。   眼前的这只狨,虽然身形娇小,但却浑身金毛柔软如绸,更重要的是——   它穿着像人类一样的衣裳。   傅回鹤:“。”   不是,你们武当山连猴子都这么……不同凡响的吗? 第81章 发表   “经年未见, 傅老板看上去变了许多。”   狨微微一笑,抬手作揖。   身上的亵衣、里衣、里衫、外衫、外袍一件不差,衣襟规规矩矩地捋平, 甚至那衣裳还裁剪得十分合身。   如果不是因为这衣裳包裹着的是一只猴子的躯体,说是世家公子的讲究都不为过。   傅回鹤上下打量了猴子好几眼,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问题不大,你变得更多。”   他就没见过这种品种的天道。   这狨笑了下,虽是猴子的圆嘴, 却莫名和谐地带着一种人类特有的气度。   它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个桔子递向傅回鹤:“傅老板要尝尝吗?味道很不错。”   傅回鹤想了想, 竟真的接了那桔子, 袍角一撩在石桌对面的另一个石凳上坐下,一人一猴隔着一方石桌,专心致志地低头剥桔子。   “这桔子是不错。”傅回鹤将最后一瓣塞进嘴里, 丝毫不见外地伸手,“再来两个,我拿回去给七童尝尝。”   那狨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又从袖子中掏出两个来, 也不问七童是谁, 只将桔子放在傅回鹤手中。   动作斯文,并没有猴子学人的别扭粗鲁, 很是自然, 就像是再熟练寻常不过的举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它轻轻叹息一声, “傅老板觉得, 俞岱岩能做到吗?”   傅回鹤不答反问:“你呢?愿意让俞岱岩做到吗?”   “愿意的吧。”它歪了歪脑袋, 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水灵灵的, “毕竟我很喜欢她。”   “喜欢?”傅回鹤挑眉, 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它显然领会了傅回鹤的意思,如果不是世界意识阻止,傅惊月也不会背负这么沉重的命债,它无奈回答:“即使身为天道,也不是能为所欲为的。”   傅回鹤轻轻笑了下:“是吗?可是这次同你面对面,我竟有一种错觉……在我面前的不像是天道的化身,而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懂礼仪,知规矩,比许多凡人举手投足间还要像人的……”傅回鹤顿了下,抬眸看向对面猴子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人。”   狨十分人性化的皱了下眉,开口正要说什么,旁边的树丛一动,伴随着“哎呦”的奶乎乎的一声,一个淡青色的团子滚了出来。   然后傅回鹤就看见那小团子直接扑到了狨的身上,惊喜大喊:“蛋黄!你会说话啦?!”   傅回鹤:“?”   蛋什么黄?吃的那种蛋黄?凡人养宠物起名的那种蛋黄?   小天道:“……”   傅回鹤敢发誓,在那一瞬间,他在小天道的脸上看到了尴尬。   但即使如此,它还是稳稳接住了扑过来的小团子,细声细气道:“嗯,会说话啦。”   小团子更高兴了,抱着和他差不多高的金毛小猴子原地蹦了几下:“太好了!这样蛋黄以后就能和我一起上课了!”   小天道居然好声好气地点头:“好,以后我叫你起床。”   傅回鹤:“……?”   现在当天道都要早起上课了?   不远处才传来隐隐的叫喊声,听上去语气很是焦急,八成是在找面前的小团子。   傅回鹤眼珠一转,很有身为武当派客人的自觉,伸出手臂,一边夹着金丝小猴,一边夹着糯米团子,大步流星朝着半山腰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哇,叔叔好厉害!七叔都没有这么好的轻功。”小团子被夹得有些难受,但他的胆子着实不小,就这么悬空着自力更生转过来,四肢并用扒在傅回鹤胳膊上,比另一边的金丝小猴还像个多动小猴。   傅回鹤脚下垫着灵力,走路自然如履平地,但对小家伙真诚的赞美很是受用,任由小团子扒着他,状似无意问:“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蛋、咳,蛋黄身上的衣服是你给穿的?”   小天道张嘴想说话,就被一道灵力糊了一嘴,强行消音。   “我叫小青书。”才三岁的小团子哪里知道大人拐弯抹角的刺探,不疑有他,奶声奶气道,“不是呀,是蛋黄自己想要一件和我一样的衣裳,我就带着蛋黄去找娘亲,娘亲给做哒!”   傅回鹤低头,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表情生无可恋的小天道。   但心中的忌惮和戒备却更深了一重。   天道为天地化身,若是选择了动物草木之形作为化身,便不该有什么衣着整齐的羞耻感,这是人类特有的认知感情。   除非……这个世界的小天道,心智和它表现出的化身并不相符。   但这不正常。   傅回鹤没再说什么,快走了几步之后很快来到山腰,傅回鹤探头看了眼栏杆,带着一童一猴直接翻下了峭壁。   “哇——”   小团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兴奋地大叫出声。   花满楼听到熟悉的心跳声,正疑惑为什么是从头顶传来,就觉得耳边掠过风声,清淡冷然的莲香气落在身边,身上还挂着两个小孩子。   “小师兄!”   旁边急坏了的弟子纷纷围上来,张三丰和他身边的宋远桥也松了口气。   花满楼这才看清傅回鹤另一边胳膊   小天道用力掰开傅回鹤的胳膊,自己跳下来站定,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着,走到张真人面前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道家礼,比起傅回鹤的不知道要熟练多少倍。   “见过张真人。”   张真人显然不眼生这只小猴子,虽然眼中的惊讶一闪即逝,但还是微笑和蔼道:“原来青书是去找蛋黄了啊。”   傅回鹤:“……”   不是,你们武当派对猴子通人性讲人话这种事已经这么淡定平常了吗?   傅回鹤低头一看,青书小团子正低头被父亲宋远桥训诫不该甩开大人跑开,金丝小猴就默默走到小青书旁边,深色的爪子牵着小青书的手,一起抬头可怜巴巴地瞅着宋远桥。   表情严肃的宋远桥被儿子和小猴正面萌物暴击,原本滔滔不绝的训诫卡了一下,然后抬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算了,这次就先这样。”   “嗯嗯!”小青书笑得灿烂,抓着小猴子的手就要开溜。   旁边的武当弟子眼疾手快给一童一猴手里塞了点心水果,飞快嘱咐:“记得别往太高的地方去啊!晚点回来吃饭!”   傅回鹤站在花满楼身边,被眼前这一幕天道凡人一家亲的迷惑场面震慑,半晌回不过神来。   ***   第二天,傅回鹤听到响动出门,恰好见花满楼正站在栏边笑看下方。   傅回鹤好奇凑过去,低头。   一群穿着道袍的小不点正在下方的空地处打拳,慢悠悠的太极拳正适合这些胳膊腿还没长开的小家伙,而里面一只表情严肃认真,毛色金灿灿的小猴子分外显眼。   傅回鹤:“……”   半晌,傅回鹤幽幽道:“拳都打了,不读书写字么?”   “有的吧?”花满楼想了想昨日同张真人的闲聊,笑道,“现在只是早课,等到练完拳,便是早读了。”   傅老板俊脸麻木:“。”   不是,其他一天到晚就晓得吃吃喝喝的小天道,知道这只猴子偷摸搁这卷吗? 第82章 发表   傅回鹤观察了小天道好几天, 发现这只金丝小猴比凡人小孩还要乖巧可爱,懂事有礼,就连小青书都会偶尔赖床逃避上课,但金丝小猴不但每天早早起床, 还能真的雷打不动将小青书从被子里挖出来, 小大人一样的给小青书穿好衣裳, 带去上早课。   怎么说呢……   可爱是挺可爱,但违和也是挺违和。   傅回鹤总觉得,这样的小天道和那时候与他说起傅惊月时的小天道, 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割裂感。   虽然都很类人,但那个时候的金丝小猴, 和傅回鹤交流时不论是语调还是神态, 都像极了一个心智成熟甚至有岁月沉淀的存在,而非现在这个上完课之后,还会和小青书一起去厨房讨点心的小猴子。   傅回鹤盯了它两天就失去了兴趣, 反正在眼皮底下, 有事总能反应过来,回过神就想去贴自家七童,结果发现花满楼居然开始和张真人学习太极剑法。   傅回鹤:“?”   傅白莲就像是吃了一兜子柠檬一样酸溜溜。   他也是使剑的, 七童想学剑干嘛不来找他?!   跟在花满楼身后看了两天太极剑法, 险些将傅回鹤看得打哈欠。   ——他是个剑修,当然能看出太极剑法中的玄妙奥秘,以柔克刚。但问题是傅回鹤的剑法讲究大开大合, 锐利强悍,锋芒毕露, 让他看这种软绵绵又耐心十足的剑法, 实在很难找到乐趣。   小猴子那边无聊, 七童这边插不进去手,无所事事的傅老板揣着手在武当山转了一圈,脚下一转,朝着俞岱岩的院子走去。   不过出乎意料的,俞岱岩并不在房间内,之前在院子里见过的小童也没有踪影,傅回鹤正准备离开,却敏锐察觉到一股浓郁的灵气从俞岱岩的房间逸散而出。   傅回鹤眯了眯眼,循着灵气的来源绕到房间的后窗,视线落在放在窗台边的花盆上。   明明是种花的花盆,里面却静静躺着一枚暗色的甲片,上面凝固着经年不化的血痕。   傅回鹤走近两步,灵气也变得越发浓郁起来。   他伸手探进花盆里将那甲片取出来,发现灵气并不是来源于这枚曾经装在盔甲之上的护心甲,而是……   双指并拢,剑气吞吐间,一颗颗圆润的灵力小球被傅回鹤从松软的土壤中翻了出来,动作十分小心地避开了最中央埋着的种子。   末法时代下,就连寻常的本源世界都很难找到灵物,但现在傅惊月的花盆里却被悄悄埋了近六颗灵力珠,花盆的周围还被特意用灵力遮挡,以防灵气外泄,做这件事的人对这颗种子能否发芽,   看上去倒是比傅回鹤还要上心。   “傅先生?”   匆匆进来的小童看见站在院中的傅回鹤愣了一下,然后连忙道:“师祖今日教导太极剑,大师伯和二师伯特意将师父也带去了紫霄宫,怕是一时片刻回不来的。”   傅回鹤摆摆手示意小童过来,而后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人来特意照料过这花盆?”   小童垫着脚看到窗台上光秃秃并没有花苗的花盆,恍然,这就是这些日子俞岱岩总会对着自言自语的那盆花,当即道:“没有的,师父对它很是关切,平日里除了我给它浇水松土,这盆花一直在师父面前的。”   “哦,对了!”小童忽然想起什么,突然一拍手,道,“有只特别可爱的小猴子经常会过来看它,感觉小猴子也很希望它发芽的样子呢。”   “你说的是不是毛色金黄,身上还穿着道袍的小猴子?”傅回鹤的反应很快。   小童点点头:“就是经常跟在青书小师兄身边的那只,听说好像是叫蛋黄?”   ***   月黑风高夜,小弟子们下晚课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傅回鹤等在蹲点的地方,灵力一吞一吐,手起猴落,劫持了蛋黄用外袍卷着夹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里燃着烛火,作案归来的傅回鹤和抬眸看过来的花公子四目相对。   傅回鹤:“……呃,我可以解释。”   花满楼看着傅回鹤怀里小孩大小的鼓包,轻呷了口茶,手指微动间在房间周围布了结界,示意傅回鹤可以坐下解释。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这才将外袍掀开,露出一只被灵力塞了嘴巴,头毛被摩擦得原地起立的金丝小猴。   ——活像是被恶霸绑架的小可怜。   金丝小猴抽了抽鼻子,虽然很是委屈,那双晶亮的蓝色大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控诉的泪花,但还是很乖巧礼貌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要闹的意思。   傅回鹤也被这小猴子的格外配合弄得有些良心微痛,但转念一想傅惊月花盆里的蹊跷,看金丝小猴的眼神都带了些不对。   “我有点怀疑,这世界的小天道可能这里……”傅回鹤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出了点问题。”   花满楼:“……”   金丝小猴:“。”   你才脑袋有问题!!!   眼见着金丝小猴眼睛里的控诉越发明显,花满楼按了按太阳穴,示意傅回鹤将小猴子先放开再说。   嘴上的灵力好不容易消散,小天道第一句话就是:“我脑袋才没有问题!”   傅回鹤当即转向花满楼,语气笃定道:“它那天和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小笨猴样子。”   小笨、啊不对,是小天道被气得险些跳起来打人,但在武当派学会的温厚良善,礼仪教养让它硬生生深呼吸了几下忍住怒火,重重哼了一声。   花满楼看得有趣,给傅回鹤和小天道各自倒了一杯温茶,因着是晚上,里面并不是茶叶,而是淡雅的干花煮水:“好了,都冷静一下,嗯?”   “蛋黄,今天这样请你过来,是阿凛做得冲动了些,我替他向你道歉,好不好?”花满楼将茶杯轻轻推到小天道的面前。   小天道的脾气可以说是至今见过的天道里最温和纯良的一个,闻言看了看花满楼,又看了看傅回鹤,小小声应了一下,然后两只深色的爪爪捧着茶杯低头啜饮了几口,礼貌道:“谢谢花公子,花茶很好喝。”   而后它又看向傅回鹤:“我知道你想找谁,但是他愿不愿意出来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只能帮你问一问。”   说完金丝小猴就闭眼不理人了。   傅回鹤眨了眨眼,无声地指了指金丝小猴,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看吧,没说错,脑子是真的有点问题。   花满楼的面上浮现出疑问之色。   傅回鹤正要解释,就听见金丝小猴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响起的声线明显有别于方才,听上去沉稳冷静,竟还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贵矜与优雅。   “我想,傅先生应当是发现了惊月花盆中的灵力?”   不用金丝小猴多说,傅回鹤与花满楼也能肯定,方才的小天道和面前的金丝小猴,绝对不是同一只。   如果说刚才的小天道像是乖巧有礼的孩童,那么现在抬眸看过来的,虽然被困在小猴体内,气场却异常沉凝的存在,更像是凡人话本和想象中天道的模样。   冷静而强大。   “你是谁?”傅回鹤的眼神瞬间危险警惕起来。   花满楼袖中的小莲花也紧绷挺立,时刻准备护在花满楼身前。   “我是天道。”它顿了顿,补充了句,“曾经是。”   曾经是天道?   傅回鹤因为这种怪异的说法蹙眉。   离断斋虽存在世界缝隙千年,往来客人交易繁多,但其实在花满楼出现之前,傅回鹤并没有与其他世界的天道过多接触,即使有,也不过是单纯的交易往来,自然对天道的存在一直知之甚少。   ——即使到现在,傅回鹤也只是隐隐觉得,天道的存在似乎比他从前预想的要复杂多变的多。   小世界的天道大多数只能被称为“它”,它们虽然管理保护着自己的小世界,但力量比起本源天道可以说十分孱弱。   本源世界的天道却很少会选择现身,那日在处理盛崖余世界的小天道时,属于那个衍生世界的本源天道也只是投射了一个影子,并没有用化身来见傅回鹤,但那一瞬间的感觉却让傅回鹤感觉,本源天道的力量比起他所以为的要强悍许多。   大抵只有像灵蝶天道那样不断分割自己的灵力愿力去支撑那些小世界的天道,才会变得那般看上去温和无害的模样。   因为意识到了这点,傅回鹤曾经抓着长盛君追问了许多关于天道的事,但长盛君所知的只有苍山境曾经的往事,对于天道的认知也不过只是强了之前的傅回鹤一些讯息而已。   现在又冒出一个曾经是天道,现在和小世界天道共用一个化身的存在……傅回鹤忽然有种抓住了某个契机的敏锐。   “傅先生大概已经不记得我的声音,不过……”金丝小猴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在离断斋有本事做第二次交易的客人,应该不多吧。”   当然不多。   离断斋存在到现在,也只有两个人罢了。   一个是傅回鹤促成的与无花的交易,但那第二场的交易无花是死亡之后才会支付,因为凡人的魂魄不可能承担两次与离断斋的交易。   另一个……是傅惊月曾经的契约者。   第一次交易,他交易自己的欢喜,带走了傅惊月的种子;第二次交易,他付出自己的悲哀,再一次带走了已经死亡的种子。   “你曾经将自己投入轮回,转生为人?”傅回鹤想到天道中的确有这样的做法。   “不,我并不需要那样的做法让自己的心智变得成熟。”金丝小猴摇了摇头,“我只是分割了自己的一部分,投入轮回,试图让那一部分自行消亡。”   欢喜、悲哀……   傅回鹤想起当初那位帝王来交易时身上分外明亮的情绪,顿时恍然:“你身为天道生出了七情六欲,所以便将那部分情感剥离了出去?”   花满楼低声道:“但小世界的天道并没有如此苛刻的束缚,何须如此?”   他想起那一串各种模样化身的小天道,其实在它们的身上,能看出一些微小情绪的起伏,喜爱、贪婪、悲伤、恐惧……虽然并没有凡人的丰富,但的确并非灭绝情感,这也让它们的存在变得分外可爱起来。   “小世界依托本源世界而生,小世界的天道更多像是管理者,而非创造者。小世界的天道并不受规则太大的束缚,但本源世界的天道必须永远冷静,永远理智,祂必须同等爱着世界的每一个造物,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偏爱与倾向。”   傅回鹤看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不同于方才的晶亮纯澈,现在的这片蓝色幽静而深邃,沉淀着千百万年流转的孤独与守望。   “本源世界天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天道死亡,世界坍塌,曾经它所衍生出的所有小世界,也会瞬间崩塌,化作乌有。”   “这就是为什么,当本源世界的天道开始衰颓时,小世界的一些天道会兴出想要取而代之的欲望。”   “那些小天道也是生灵,生灵的本能让他们产生掠夺欲望,想要取而代之,想要活下去。”   傅回鹤意识到什么,面色逐渐凝重。   “我曾经是本源世界的天道。”居于小猴体内的祂缓缓道,“我看着世界太久,久到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我将那部分情感剥离,投入轮回不断消磨,用了五百年的时间想要磨灭生出的七情六欲,却在最后一世,被情感本身生出的强烈不甘驱使,进入了离断斋。”   “情感欲望终究如洪流决堤。”   “我不仅生出了情感,还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一颗种子,一个人。”   “我的存在维系着万千世界生灵的性命,我不能因为私情自我毁灭,从而让众多世界为我陪葬。”   “规则之下,我知道我不该看她,不该靠近她,更不该爱她,她可以有离断斋种子化形之后完美幸福的一生。”   “然而我的克制却并没有等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祂的眼神很冷,很痛,冷到比雁门关的风雪还要锋锐,痛到比那柄陪伴轮回余生的染血长刀还要蚀骨锥心。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死亡真的是一件足以引发愤怒、绝望、甚至是疯狂的东西。”   傅回鹤能从祂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疯狂,这是一种绝对无法压抑无法摒弃的疯狂。   忽然,傅回鹤串联起方才听到的话,灵光一闪。   “你……故意让小世界的天道吞噬你,取而代之?”   祂低声道:“情感在源源不断的生出,这让我愈发疯狂。既然情感无法割舍,那便割舍出最符合天道的特质。于是我再度进入离断斋,将最难以控制的悲哀交易出去,而后分割出理智与悲悯,让它与新的小天道融合,成为本源世界新生的天道。”   这样堪称疯狂的谋划与孤注一掷,这让傅回鹤很难不多想,祂在轮回结束前将身为帝王的龙气与紫气都给予傅惊月,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这一种可能。   俞岱岩曾经说过,当初是帝王派人帮助俞家先祖改头换面……或许这个小世界根本不是偶然存在,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暗中呵护存续。   “新生的天道尚且稚嫩,为了本源世界的稳定,我不可以贸然出现,最好的方法便是借着小世界天道的存在隐藏自己。百年来我一直浑浑噩噩,在规则的压制下无法完全清醒。”   “直到这个世界的小天道偶然被武当山所收容,教它读书习字,开化灵智,它的灵力越发浑厚,滋养了藏在它体内的我,我这才有了可以做些什么的能力。”   “我熟悉离断斋挑选客人的标准,也知道傅先生对族人的慎重爱护,所以……”   祂微笑道:“我将周芷若送进了离断斋。”   只要有一丝希望,傅回鹤都会带着种子亲自到来。   “我知道傅先生与苍山境天道的恩怨,更知道苍山境的那位天道并不是世界本源所聚。”   “本源世界的天道在世界之内,灵力源源不断,生机流转万千。恕我直言,即使傅先生再强百倍,千倍,也断然做不到在本源世界之内击杀天道。”   “所以……”   “不知傅先生可有兴趣,与我再做一次交易?” 第83章 发表   本源世界的天道和小世界的天道, 是全然不一样的存在。   傅回鹤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有这么清晰的认知。   其实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太过关于苍山境天道的残留,祭天之时他只依稀察觉到有什么一直在凝视他,无法言说的重量与天雷轰鸣而下, 一边是世界濒临坍塌, 天河倒灌的惨状, 一边是灵丘断裂倒下的建木。   傅回鹤那个时候处在一种空茫茫的状态里,极度的绝望让他生出想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疯狂,但傅氏族规的教导却又将他束缚在善的克制中。   最终, 他看着那些枉死的生灵,选择了祭天撑起天地, 全了这方世界对傅氏, 对他的哺育之恩,从今往后,与苍山境再无恩惠往来, 只有血海深仇。   不……他好像见过。   他见过一双眼睛, 沉寂的,令人望之生畏的眼睛。   离开苍山境的最后一眼,傅回鹤转头看向故土,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黑夜中的金色流星。   璀璨的金色纷纷扬扬地陨落, 几乎照亮了那片深渊,却又在闪耀之后归于平静。   傅回鹤缓缓开口:“你想要交易什么?”   “一个不损伤本源世界而杀死本源天道的方法,交易傅先生开一次轮回的机缘。”祂矜持地微笑着。   傅回鹤皱眉, 不确定道:“我所能开的轮回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凡人轮回,你确定要去?”   天道将己身投入轮回, 是可以自己选择身世性别命运的, 甚至如果自己愿意, 还可以保留所有的记忆。   但傅回鹤所拥有的,给离断斋种子们开启轮回的力量,是离断斋与其他世界交易契约的一部分,这些种子只要进入轮回,就会洗去全部记忆,如同最正常不过的凡人轮回,过往一切恩怨债孽全部留在离断斋,转世为干干净净,如同一张白纸的凡人。   “世间万物,人为灵长。”祂的眼中闪过怀念,“我喜欢看着凡人,他们总会创造出一些超乎命运轨迹的奇迹,即使他们在我们眼中看上去是那般弱小。”   “我已经做了太久的天道,我想……离开这方世界,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所以祂才需要借助离断斋的力量,彻彻底底与这个世界分离开来,从此割舍所有关于天道的记忆与力量,成为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渺小而普通的存在。   “当然,如果傅先生能好心将惊月和我转世的近一些,从小一起长大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气质的确是一种奇特的存在,不同的灵魂在同一个躯壳内,展现出来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祂有礼貌地点点头,笑道: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是很希望能与她在一起久一点,更久一点的。”   天道拥有恒久的寿命,抬手灰飞烟灭的力量,却想要成为红尘中的一粒微砂,只求喜怒哀乐贪嗔痴怨不受约束。   凡人寿命宛若蜉蝣,多少凡人为了性命力量不择手段,最后迷失在力量的漩涡中,沦陷至深难以自拔。   傅回鹤轻笑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大抵欲望便是如此,总是在驱使生出欲望者追寻自己难以得到的东西。   “好,我答应你。”傅回鹤话音落下,一道金色的契约线落在两人手腕间。   契约达成。   天地间的灵气仿若感应到什么一般,发出不舍的振动嗡鸣。   祂长出一口气,似有所觉般抬眼看向窗外,眼中是寒冰破开,汩汩流出的柔软缱绻。   “你听到了吗?”祂笑着叹息,等到了百年后的重逢,“种子发芽了。”   ……   祂的神智不能醒来太久,很快,坐在椅子里的就变成了金丝小猴。   礼貌朝两人告别,金丝小猴顿了顿,特意对傅回鹤说了句:“下次如果还想见他的话,可以直接和我说的,不要绑我了。”   傅回鹤:“……”   傅老板有些发臊地抬手摸鼻梁,连连点头。   花满楼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撤去结界,花满楼忽然问道:“从前离断斋的种子多少都与族人的性格和经历有关,为什么傅将军会是七叶一枝花?”   还有契约者大多都是能与种子产生一些共鸣,难道俞岱岩能契约七叶一枝花,只是因为他祖上遗留的缘故吗?   这件事傅回鹤还真的仔细想过,实在是傅惊月的性格明媚爽朗,十分大气,七叶一枝花化形成人,傅回鹤认出她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了许久。   “七叶一枝花向来被奉为蛇毒圣药,七童你是知道的吧?”   花满楼微怔,点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苍山境,傅惊月当初带嫡系族人平乱时,对敌的便是一条千年毒蛟。”傅回鹤无奈叹了口气,“傅惊月最后是自爆带走了那条毒蛟,但是蛟的毒素却随着血液蔓延到了山河土地中,污染了不少灵地,使得许多妖族流离失所,根骨毒损,缠绵病榻。”   “她在魂魄弥留之际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的不甘压过了性格的特质,化成了这株七叶一枝花。” 第84章 发表   俞岱岩的武功在武当七侠中也排名在前, 在赶回武当为师父贺寿的途中救人偶然得到屠龙刀,结果就被天鹰教殷素素假扮暗算。   天鹰教是魔教, 为了挑拨武林正道的关系, 从而隐藏自己拿到屠龙刀的消息,虽并没有杀俞岱岩,但却将他毒到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而后大张旗鼓找了龙门镖局的人将其护送回武当派。   而后汝阳王府寻找屠龙刀的人截下俞岱岩,逼问屠龙刀下落时俞岱岩因为毒素根本无法开口也难以反抗,最终被汝阳王府中人用大力金刚指捏碎骨骼,全身瘫痪,所幸有张真人耗尽内力,这才保住了性命。   因为此事, 武当与少林、龙门镖局的关系一度紧张,甚至在武当五侠张翠山下山调查时,殷素素为了混淆视听, 再度激发正道矛盾, 易容伪装成张翠山将龙门镖局一门灭门, 手段狠辣。   “那张翠山和殷素素, 就是气运之子张无忌的父母。”   傅回鹤迎着花满楼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耸了下肩膀。   “你知道的, 气运之子么, 总是坎坷又惨然后绝地而起,扬名武林。”   “所以我说他气运差是有道理的。你看啊, 站在俞岱岩这边,夺取屠龙刀的殷素素无疑是致使他残废瘫痪的罪魁祸首, 甚至因为殷素素的所作所为, 武当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焦头烂额。”   傅回鹤说起来的时候也是唏嘘, 啧了两声,道:“这事儿还没完,张无忌是张翠山的儿子,那就是俞岱岩的师侄,但是之后俞岱岩认出殷素素的声音,惊呼了出来。   殷素素当年所为败露,张翠山愧疚之下又逃避现实,选择自刎在武当山前,往俞岱岩的身上又压了一根稻草。”   “再然后,还记得俞岱岩的骨头是谁捏的吗?汝阳王府。”傅回鹤一摊手,“张无忌最后选择在一起的女人,是汝阳王府的郡主赵敏。”   所以俞岱岩之所以会与七叶一枝花共鸣,不仅仅是因为一条美人蛇俞岱岩几乎失去了所有,还因为后半生也被命运这条毒蛇摆弄,沉浮起落,原本的江湖大侠就这样终老武当山,无声泯灭于武林。   花满楼摇了摇头,半晌,轻声问道:“他还会站起来吗?”   俞岱岩拿到种子并没有经过离断斋的交易,所以种子的灵力并不能实现他的愿望,若是如此,这样一个性情温和,哪怕瘫痪在床也没有迁怒他人的大侠,又会这样煎熬多久?   “二十年。”   因为将七叶一枝花的种子托付给俞岱岩,傅回鹤特意找来了其他世界俞岱岩的命运线。   傅回鹤见多了凡人间的恩怨纠缠,除了感叹一句俞岱岩的气运之低迷倒也只是一个叹气便过去了。   花满楼眼睫一颤,却是从俞岱岩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   自从俞岱岩花盆里的种子发出小芽之后,傅回鹤便去到院子里的次数多了起来。   见小芽窜得飞快,他索性天天跑去盯着小芽,就盼着灵力充足的傅惊月能长出一颗花苞来。   花满楼也开始频繁来到俞岱岩这边。   与傅回鹤不同的是,他更多的是与俞岱岩交谈,两个出身不同经历类似的人每每都相谈甚欢,俞岱岩的气色也因此变得好了许多。   “对了,其实最近我总会在做梦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俞岱岩忽然道,面上表情有些微妙。   “声音?”花满楼侧头看他,“可是有说什么?”   养着离断斋的种子,俞岱岩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容轻视。   “……”俞岱岩沉默了良久,语气古怪而尴尬地开口,“是个姑娘,骂人的声音还挺……中气十足的。”   花满楼:“?”   坐在窗边的傅回鹤顿时转身看过来,饶有兴趣道:“骂你什么来着?”   俞岱岩面上的尴尬之色更甚,轻咳了一声,还是开口:“骂我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漂亮的女人要小心没听过吗?别人要屠龙刀给出去就完事,护什么护,被人抓了为什么不想着用内力腹语,先喊屠龙刀被天鹰教所夺,反倒要去冲击经脉想着还手……大概,就……这些。”   腹语俞岱岩不是不会,那个时候身中毒针虽然浑身麻痹,但内力却还是存于丹田的。   只是从小被教导君子行事的俞三侠,下意识想的还是奋力反抗,而不是这种祸水东引的操作……嗯,死心眼。   其实被一个姑娘家训多少有些伤自尊,但俞岱岩对着那道怒其不争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无端端有种面对长辈的理亏和委屈,只在梦里低头挨训,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就这?”傅回鹤挑眉,兴致缺缺地伸手去揉七叶一枝花的叶子。   结果就被窗户外面伸进来的猴爪拍掉了干坏事的手。   金丝小猴将花盆放到一边,里面的七叶一枝花已经长成了巴掌大小,叶子翠绿,长势十分喜人。   傅回鹤看了眼金丝小猴的眼睛,不是那种清澈的单纯,而是浓郁冷凝的沉静,便知道是沉睡了十几天的祂醒过来了。   “我来履行交易,傅老板可要移步对弈一局?”   俞岱岩倒是不意外猴子说话,这些时日武当许多弟子都知道这件事,哪怕俞岱岩久不出房门也从小徒弟那听了一耳朵。   “院外竹亭中刻有棋盘,二位先生若有雅兴不妨前去一寻。”   俞岱岩又对花满楼道:“花公子今日在我这里许久,想来也无趣了些,不如也对弈几局解解乏闷?”   花满楼轻笑一声,抬手指了指走出门去的傅回鹤,亲昵低声道:“他啊,臭棋篓子,我才不和他下棋。”   俞岱岩知道两人的关系,不禁大笑道:“俞某棋艺倒是尚可,不知花公子可愿下两盘盲棋?”   花满楼微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房间里的两个高段位雅人下起了盲棋,房间外院子里的一人一猴却是对着棋盘下得牛头不对马嘴。   一刻钟过去,祂深呼吸了一下,将棋子扔进棋篓里,表情一言难尽:“……傅老板,你是怎么做到棋艺比蛋黄还要差的?”   被吐槽人不如猴的傅老板面色如常:“离断斋里从前就只有我和一只耳鼠,你是指望我和它下棋解闷,还是我们两个凑在一起研究棋谱棋艺?”   祂动了动嘴角,无语道:“你这位伴侣好歹是世家公子,你就不能跟着学学?”   傅回鹤更是理直气壮:“一家里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不就行了?傅惊月也不会下棋啊,难道你教会她了?”   祂想起那时教傅惊月下棋,傅惊月没下几颗棋子就想着掀棋盘的表情,闭了闭眼,就此绝了和傅家人下棋这种念头。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深色的猴爪,困在这副化身躯壳的时间越久,越让祂有一种距离当年的自己越来越远的错觉。   惊月喜欢的是那个无所不能,惊才绝艳的帝王,可祂如今的样子……   算了,说正事吧。   祂抬起头看向傅回鹤,道:“其实本源天道之间多少都有些联系。   苍山境在第一次濒临坍塌的时候,世界意识生出的天道已经没有了意识,我们本以为苍山境会就此消亡。   ——因为苍山境与我们不同,它诞生最古老,最久远,是一个没有任何衍生小世界的本源世界,所以它能够保有灵力最久,也能孕育出更强的生灵。”   傅回鹤这种强悍到不讲道理的存在,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本源世界都是让天道排斥头疼的存在,但在苍山境,他却可以如鱼得水。   这就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参差。   “但就在苍山境濒临坍塌之际,我们能感觉到,有一个意识吞噬了本源天道残留的意识与力量。”   祂说起来时语气里是带了些不可思议的。   “小天道吞噬本源天道尚且不易,用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稳定下来,没有了分崩离析的迹象。生灵吞噬天道这种违背规则的渎神行为,不仅仅要遭受天罚,更多的是一种绝不可行的行为。”   “为什么?”   傅回鹤第一次正面如今苍山境天道的问题,纵然他憎恶那个存在,但不得不说,这些年苍山境也的确存续了下来。   “凡人断绝七情六欲,拥有绝对冷静与无情之后,又与小世界天道有什么区别?”   “绝对冷静和断绝七情六欲?”祂看了眼傅回鹤,有些好笑地摇头,“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天道需要的是全然理智与博爱世界,是一种平静的平和,的确是无情,但却是大道无情而非断绝情感。”   “但生灵诞生于世界,你们生来便拥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哪怕强行断绝,也很少能做到理智平等的博爱。   除非某一个生灵与世界没有任何的牵绊纠葛,无所牵挂,但这样的生灵,你又如何要他爱着世上的每一根花草,每一片山河?”   “我们天道可从来不会为了世界的存续让生灵自我献祭,对我们而言,世界的万物生灵皆为平等,没有少数死亡换取多数存活的道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比较,没有衡量,这才是大道无情。”   傅回鹤张了张口,却陷入沉思。   是的,即使曾经的他断绝七情六欲,但他却仍旧被傅氏牵引,被族人牵引,这才会因为这一份执念与偏爱经营守护离断斋千年之久。   那么若是反过来推算……现在的苍山境天道如果真的是上一个祭天者的意识,那么他会不会也根本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天道,而是有着自己的执着?   “天道与生灵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这是规则,是铁律。”   祂缓缓道。   “小世界的天道再弱小,吞噬本源天道的意识也不会产生太多的问题,但若是生灵渎神,天道原本的力量绝不会温顺被其所用,规则和天道的力量长年累月挤压他的灵魂意识,该说不说,他如今应当……有些疯了吧?”   “与其说苍山境的那位如今是天道,倒不如说,他只是当自己是天道,却做不到天道应该做的事。”   “因为世界的力量从未归属他,苍山境没有承认他。”   “本源世界的崩塌只可能是因为天道意识衰颓,或是陷入疯狂自毁,除此之外,不论灵力是否充足,世界内生灵痛苦还是幸福,都不会影响世界的存续。”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他的意识清晰冷静,苍山境却还是在千年之前迎来了第二次崩塌。”   祂看向傅回鹤,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傅回鹤却已经懂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只能重启祭天阵法,用曾经成功过一次的方法饮鸩止渴,强行给苍山境又续了时间。   “天道之所以为天道,是因为神性,而生灵之所以为生灵,是因为人性。”   “苍山境的那个,纵使断绝七情六欲,也仍然成不了神。”   即使沦落至此,祂在说起苍山境天道的时候,语气里仍旧带着一丝天道之下居高轻讽的不悦,这大抵是天道威严被触碰,被违背,被污染的排斥。   “只不过你想要杀他倒是的确有些麻烦。”祂说。   “他终究是苍山境的天道,他存在一日,苍山境的灵力便为他所抽取,想要杀他只有一种方法。”   “让他心甘情愿自毁意识,世界天道重新凝聚,才有可能保住苍山境。”   傅回鹤因为祂最后的这句话僵住了好半晌,然后慢吞吞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用嘴皮子,说服他自杀?”   让一个剑修,连追心上人都不会说话的剑修,去耍嘴皮子?   还是对着一个现在不知道是疯子还是疯子还是疯子的天道?   祂微笑了一下:“儒家和纵横家在这方面比较擅长,傅老板不如多钻研一二?”   傅回鹤礼貌回以一笑,怎么看都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我现在觉得这场交易自己被骗了。”   金丝小猴两爪一摊:“离断斋规矩,交易签订,概不退换。”   这些年坑了无数小天道的傅老板:“。”   亏死了亏死了亏死了!!!   这奸商给你来当怎么样!!!   傅回鹤憋着一股气正要说什么,心神忽然一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俞岱岩房间窗台的位置。   花盆里,舒展着七片叶子的翠绿小草越长越高,叶片中心冒出一朵花来。   不似寻常花朵的层层叠叠,七叶一枝花的花和叶子的形状有些相似,更细一些,像是丝带一样,外轮一圈包着里面的一圈,摇曳着金黄色。   祂也从灵力的大量汇聚中意识到什么,想要转身去看身后的花,毛绒绒的小身板却怎么都动不了。   祂僵硬在石凳上,只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傅回鹤的眸子,试图从里面看到心上人的倒影。   这颗种子中本就不缺灵力,更别提这些日子金丝小猴往里面偷摸埋的灵力小球不计其数,只要能发芽,开花化形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傅回鹤的眸子里那个飒爽的女子逐渐清晰轮廓,祂忽然不敢看傅惊月。   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祂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根本没有褶皱杂乱的衣裳,视线在看到自己深色的爪子后,眼睛里的蓝色更加浓郁,显得悲伤而无奈。   傅回鹤见祂这副模样,反倒来了兴致,伸手从棋篓里面夹了一颗棋子出来,慢慢悠悠随便找了个地儿放下,悠悠道:“哟,想什么呢,下棋啊。”   隐隐带着苍凉风雪气的铁锈味卷着一阵风掠过来,来人手一撑动作轻巧地翻进凉亭,一把将浑身僵硬的金丝小猴抱在怀里狠狠贴了贴,低声笑道:   “让我亲亲,想死我了!”   说完,还没等金丝小猴反应,傅惊月又看向傅回鹤,哼声道:“族长你可别欺负我家美人儿,要下棋是吧?来,我和你下!”   傅回鹤:“?”   不是,谁欺负谁啊?!傅惊月你少装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地都快戳破天了!   面无表情地把棋子往棋篓里一丢,傅回鹤揣着自己受伤的莲花心,径直朝着花满楼扑去。   ——谁还没有个抱抱了! 第85章 发表   傅惊月的魂魄不稳, 在化形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稳固,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消停。   傅回鹤贴着花满楼坐在凉亭里, 远远看着怀抱小猴同俞岱岩说着什么的傅惊月, 这女人时不时低头贴贴一下, 说到兴起的时候展眉大笑,还会吧唧一口亲在小猴的脸上脑袋上爪爪上。   俞岱岩和傅惊月倒是聊得颇为投机开心,徒留被傅惊月强硬抱在怀里的金丝小猴涨红了一张猴脸, 在傅惊月贴过来的时候就想下意识推拒,但是爪子伸到一半又言不由衷地攥着傅惊月的衣角, 颇为扭捏。   傅回鹤想不通:“……就算小天道那张猴脸姑且算是清秀可人, 但是傅惊月是怎么一口一个小美人,亲亲抱抱举高高的?”   花满楼摸了摸手腕上的小莲花, 感受到莲花苞苞委屈地贴上来, 不由笑道:“大概傅将军看到的不是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猴, 而是阔别百年终于得以一见的爱人吧。”   傅回鹤也没想到傅惊月和契约者的关系居然是这样, 在知道祂的身份后, 就更没有往这方面想,后来听祂说了几句, 也只当是天道剃头担子一头热, 结果就被傅惊月化形成功第一件事, 就是女流氓一样对着小猴子动手动脚的行为弄的颇有些理亏。   “她可真行啊……”傅回鹤低低啧了一声, “别人泡契约者就算了,就算是大气运亦或是气运之子, 也不过就是凡人, 她倒好, 我这边和天道干架, 她那边和天道谈恋爱。”   傅回鹤越想越不是这个味儿,再加上前两天从祂那听到的关于怎么弄死苍山境天道的办法,整朵莲花都开始自闭,光天化日之下就把自己缩小了几圈,看上去和小猴子差不多大小。   眼巴巴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如果小莲花现在是年岁倒退回糯米团子的样子,他尚且可以像是抱小孩子一样……可问题是,傅回鹤现在只是缩小了身形……   唔。   花满楼委婉道:“阿凛,你可以平常大小,也可以是这么一点,但是……”   这样不大不小看上去和三四岁小孩子一样身高却顶着一张成熟的脸,实在是过于违和了些。   傅回鹤不敢置信地看着拒绝自己的花满楼,悲愤地转头看了眼坐在傅惊月怀里的小猴子,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在明晃晃地划过两个字。   输了。   小莲花憋着气将自己缩到草莓大小,径直跳到花满楼膝盖上,拽着衣服爬到花满楼袖子里钻进去,用小莲叶紧紧包住自己,陷入自闭。   ——七童不抱我没关系,我可以抱紧我自己,呜。   花满楼张了张口,手指小心戳了戳小莲叶包,小莲叶包生气地撇到一边不理他。   “呀,这是怎么了?”傅惊月抱着小猴子走过来,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花满楼抬手挡了挡,没让傅惊月看到袖子里的小莲花,温和微笑道:“有些闹脾气。”   傅惊月惊诧道:“族长还会闹脾气呢?”   小猴子幽幽道:“会啊,怎么不会,吃醋撒娇那一套不要太熟练。”   “族长那么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也喜欢和心上人撒娇啊。”傅惊月怀里抱着小猴子,手还要不安分地在小猴子身上摸摸毛,“果然,能追到心上人的都是有点本事的。”   当着花满楼的面,小猴子抬爪努力制止傅惊月的动手动脚,小声道:“你、你别摸了,回去房间里再说不行吗?”   “我不!”傅惊月凑近小猴子耳朵,坏心思地道,“以前你端庄优雅的时候我就想恨不得咬你一口,现在你变成这样又可爱又乖巧的小模样,我恨不得把你揣进袖子里天天带着摸呢。”   “哇,以前我都不太敢太放肆,都没想到美人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傅惊月扼腕,“我们当初究竟错过了什么啊!”   小猴子一脸麻木道:“你化成人形也不过就在宫里待了不到三日……”   “可是我长出叶子在你床头看了十几年呀!”   傅惊月眨眨眼,毫不害臊。   “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在偷偷用叶子钻到你被子里贴贴呢。唉,想想就觉得怀念,美人连睡觉都端庄规矩的很,躺在那任由我的叶子从脸到……”   “你别说了!!”小猴子连忙努力伸长胳膊去捂傅惊月的嘴。   祂当初怎么就把这盆流氓草留在寝宫里了!   这一番劲爆的言论,炸得傅回鹤都顾不上自闭,莲叶悄悄打开一条缝隙,一只小耳朵竖起来听得津津有味。   花满楼到底自幼接受君子礼仪熏陶,哪里听过这么露骨的情话,此时也不禁有些害臊。   脸颊微红地撇开看向一边,花公子还不忘用袖子稍稍挡着点听八卦听得上头,脑袋都快钻出来的小莲花。   傅惊月还想继续逗自家的美人陛下,但见到自家陛下眼睛里已经有了严厉之色,深知作弄底线在哪的傅将军见好就收。   意犹未尽地低头贴贴小猴子柔软的毛脑袋,而后对花满楼道:“花公子,惊月乃一介粗人,常年长在军队,行事说话难免粗俗了些,还请花公子见谅。”   小猴子叹了口气,朝着花满楼解释道:“当年我轮回为帝,却并非太平盛世,未曾登基时征战四方,有时候难免顾不上惊月。她一盆草实在是太好伪装自己,每每在我离开后顺着帐篷就窜出去,在行伍里混得越发混不吝起来……”   后来当祂惊觉傅惊月的性子不知什么时候从淑女彻彻底底长歪时,已经全然来不及了。   还没化形的时候,那株七叶一枝花卷着长刀就能舞得赫赫生威,化形之后傅惊月更是泡在皇宫校场里面,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就掀翻了皇宫护卫的御林军总指挥,和闻讯而来的老将军舌战兵法得意而胜。   也正因为如此,傅惊月当初殿前请命领兵出征时,身为帝王,祂根本找不到阻止的理由。   因为那个时候,边关偏远,正值初冬,朝廷内外根本找不出一个除却傅惊月之外的,有本事力挽狂澜的年轻将军。   然后永远留在了雪落三尺,苍凉冰冷的雁门关。   祂想到这里,不由得伸出爪爪握住了傅惊月的手指。   傅惊月察觉到手指上传来的力道,眼神柔和下来,里面荡漾着的满是思念和爱意。   “其实,之前有件事我忘记说了。”小猴子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在傅惊月的膝盖上,傅惊月拦腰拢着祂,小猴子便将深色的小爪子搭在傅惊月的手臂上。   “如果我和惊月走离断斋的轮回路,那么惊月和我身上的灵力都会留在离断斋,或许会对傅老板产生一些影响。”   一颗小脑袋从花满楼的袖子接问:“离断斋多少灵力都吃得下,除非你留下的不止有灵力。”   祂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在我之前,没有天道这样做过,所以我也尚且不知。只是本着诚信交易的原则,提前告知傅老板,以免到时应对不及。”   傅回鹤无语抬眸瞅他:“你还挺贴心。”   小猴子矜持的点点头:“多谢傅老板称赞。”   傅回鹤:“……”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这是在称赞你?我这明明是在阴阳怪气你!   傅老板经营离断斋多年,就没见过比面前这只猴子更气人的客人。   花满楼的手指借着衣袖的遮掩,在袖子后面轻轻捋着傅回鹤的小身体,努力让傅老板心平气和地做生意。   傅回鹤虽然吃瘪,但是有花满楼的顺毛,倒也没有撂挑子不干,想了一下,道:“你确定你现在离开,本源世界不会受到影响?”   他们现在所在的虽然只是一个衍生小世界,但祂毕竟是本源世界的天道,就这么直接送走,傅回鹤心里多少也没底。   “还有,别的世界如果不肯接纳你呢?”   祂笑了:“傅老板店中,不是有一株趁着小世界合并混乱之时融合天道的桃花种子?想必有傅老板开口,那位桃花天道应当会抬手相助一二的。”   傅回鹤:“……你不是说你睡了这几百年?”   祂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傅惊月轻咳了一声,对傅回鹤道:“他这性格就是这样,操心得很,走一步看四五六七八九步,不算清楚心里憋得慌,实在顾不上的也要留着眼睛看着,所以你看小猴子的脑袋都有点秃了……族长和花公子见谅,见谅哈。”   小猴子不满地动了下脑袋,示意傅惊月低头看自己的脑袋,绝对没有任何秃顶的迹象。   傅惊月抬手摸了两下,小小声道:“哄哄族长嘛,咱们有事相求呢!”   小猴子一想也对,转而继续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   拽着花满楼的袖子,傅回鹤往自家七童柔软的袖子里钻了钻,不想理面前的一人一猴。   傅惊月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嫁出去的种子泼出去的水。   花满楼拍拍袖子里的一小团,笑道:“阿凛更担心的其实还是阁下能否顺利脱离这个世界。”   说到这个问题,祂少见地迟疑了一瞬,而后叹了口气,真诚道:“我不知道。”   “就像是在他之前,没有生灵成功吞噬融合本源天道一样,在我之前,也从没有本源天道能顺利从世界脱离。”   话说到这里,花满楼便说起之前一直困扰他的点:“敢问阁下,阁下之前说生灵融合天道是为渎神,无法成功,可桃花却融合了小世界的天道意识成为了新的天道,这是否会对桃花产生一定的伤害或影响?”   祂显然是知道那件事的,整理了一下措辞,斟酌谨慎道:“这其中其实不仅仅是被吞噬的天道,是本源世界或是小世界的区别,而是,离断斋的那颗桃花种子,是在本源世界的允许放任甚至是帮助的前提下,用自身灵力撑起了濒临崩溃的小世界。”   “那一方小世界大部分的灵力与愿力都是来自本源世界的馈赠,又得到了来自桃花本身的灵力馈赠,所以桃花的融合应当受到了小世界和规则的接纳与尊敬。”   “而小世界的天道本身也并没有太多的桎梏与严苛的限制,所以只要她日后不做出损害小世界的举动,就不会有什么妨碍。”   花满楼当下便感觉到,团在他袖子里的莲花包放松了许多。   其实在得知生灵吞噬天道有违规则后,傅回鹤一直因为傅时宜的做法而心存焦虑担忧,如今倒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傅惊月的身上突然发出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响声,惹来几人抬眼看过来。   傅惊月本人也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   坐在傅惊月怀中的小猴子却是淡定道:“惊月身上的命债已经洗清,可以轮回了。”   傅惊月诧异:“啊?什么命债?什么时候洗的?怎么洗的?”   小猴子只是抬着脑袋,温柔地看着她。   傅回鹤慢慢吞吞地从花满楼手腕的袖口处探出脑袋,而后坐在花满楼手心里,手里托着一杆青玉小烟斗:“你都说了他这几百年睡觉也没睡安稳,八成是做了什么事,这些年一直在帮你还命债吧。”   傅惊月小心将怀里的小猴子托起来和自己四目相对,担忧问:“你没做什么危险的事吧?比如又瞎划拉自己什么的?”   祂被傅惊月这么像是小孩子一样托着,不自在地动了动腿,移开视线。   傅惊月严肃道:“不准逃避问题!你难道想要以后咱们轮回了,以后都没法变成小老头和小老太太吗?当初是谁说的自己老了也会很好看的,我没看过我可是不依的。”   脸上好不容易消退的红色再度浮上来,祂连忙伸爪捏住傅惊月惹事的嘴巴,认真诚恳道:“没冒险,没干别的,我就是在睡觉的时候帮其他衍生小世界的天道开了开灵智,这样以后他们能更好的帮助世界顺利存续。”   “只是费了些心力和灵力,但是以后我都不做天道了,最多是转世之后笨些,惊月会嫌弃我吗?”   傅惊月当下喜上眉梢,亲了一口小猴子的脸颊:“瞎说,嫌弃什么!笨点好,变成小傻子,正好被我抢回去养在家里做小媳妇儿~”   祂淡定地揉了揉脸:“那倒也不至于。”   毕竟他比寻常人的智慧高出太多,就算有所损伤,也愚笨不到哪里去。   傅回鹤听着,若有所思地吸了口烟斗。   帮助凡人,一个是小功德,一万也并不算大,但如果是帮助一个世界的生灵,那就是不可言说的功德,虽说不像是帮助某些生灵一样功德立竿见影,但是积少成多,几年之后看到成效,得到的功德那可是难以计数的。   天道不愧是天道,钻空子都比其他人高端。   这种做法离断斋也不是不能学一学……   天空之上缓慢聚集起浓郁的云层,灵光隐隐想要穿过云层透出,遮蔽了天上原本澄澈的蓝。   这是小世界在向外排斥傅惊月。   “傅先生,一切便拜托了。”   小猴子刚说完,挪动身体就要避开到一边,结果下一瞬,发现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浓郁的灵力包围,逐渐悬起在半空中。   傅回鹤跳下花满楼的手心,落地之时化作成年男子的身量,走出亭子,面色凝重地看着被灵光包裹托起到高处的金丝小猴。   他们错了,这灵雾云层不是冲着傅惊月来的,而是冲着祂。   傅惊月幻化出来的身上还穿着那身黑红相间的战袍,只不过沉重的甲胄在战后的如今被她卸在了遥远的曾经。   她第一时间看向傅回鹤:“族长……”   傅回鹤抬手制止傅惊月轻举妄动,蹙眉道:“再看看。”   在场之中他的境界最高,傅回鹤隐约能感觉到,这股灵力华光好像对祂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   “那些灵力,似乎很亲近祂。”   花满楼的声音在傅回鹤身边响起。   傅回鹤转头看向花满楼,敏锐察觉到花满楼眼中掠过的一丝灵光。   花满楼侧首:“怎么了?”   傅回鹤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叫做天道万人嫌和天道万人迷。”   傅老板极少能遇到亲近他的天道,但是基本上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小天道,基本上都很粘着花满楼。   而同样的,花满楼对世间灵力有着一种在末法时代不可思议的敏锐度和亲和力。   继续修炼下去,只要给花满楼充足的灵力和时间,他的成就一定非同一般。   想着想着,摆烂千年之久的傅老板忽然有种危机感——要不,以后每天还是早起练练剑吧?   灵雾笼罩在白雪皑皑的武当山上,光华在一瞬间宛若雪山金顶,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一道身影在灵雾之中越拉越长,最终与小猴子袖珍玲珑的身体彻底分开。   玄色的长袍绣着金龙腾飞,袍袖衣角绣着翻滚的云纹龙鳞,宽大的袍袖被云雾托起又放下,金色的刺绣在华光下熠熠生辉。   帝王身长九尺有余,剑眉威严,墨玉一般的瞳孔中掠过丝丝缕缕浓郁深沉的蓝,只是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不容直视的强悍威仪。   傅回鹤转头和花满楼咬耳朵道:“所以,我真的想不通,傅惊月是怎么叫出小美人三个字的?”   花满楼看向双眼明亮,笑容明媚的傅惊月,温和笑道:“可是又没有谁规定了,美人一定要是瘦弱蒲柳,婀娜多姿啊。帝王之仪有威严深沉之美,而我的傅先生……也有慵懒惊艳之风华,让我一见钟情。”   傅回鹤扬眉,调侃道:“花公子,我可听过一种说法,这世间的一见钟情,大多数可都是——见、色、起、意,嗯?”   花满楼轻笑一声,捋了下袍袖,怡然道:“傅美人说是,便是吧。”   灵雾微微散开些许,金丝小猴的眼中恢复了小天道的纯澈,它和祂的身边都围绕着数不清的金色光点,这些光点或大或小,却都无一例外地闪动着灵光。   金丝小猴像是倾听着什么,而后整理了身上的衣物,正色肃容,走到祂的面前,两只深色的猴爪交叠置于身前,朝着祂认认真真行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跪拜礼。   祂一时间怔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做什么。   金丝小猴行礼之后站起身来,肃声道:“倚凝界所属小世界天道,特来拜见。”   “一谢前辈千百年来庇佑世界苍生之情,二谢前辈危难之时费尽心血保全诸多世界存续之恩,三谢此后多年前辈对小世界天道悉心开化之谊。”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得知前辈神魂受损,诸位晚辈自愿凝聚灵力为前辈补齐魂灵。”   “此后轮回红尘,晚辈们衷心祝愿前辈,千般皆如意,万事……定称心。”   金丝小猴深吸一口气,再度拱手拜下,身边跳动着的金色光点一瞬间光芒大盛。   “倚凝界所属,两千四百小世界天道——恭送前辈!”   傅回鹤勾唇,侧首抽了一口烟,轻轻缓缓的烟雾呼出,缠绕在小世界灵光中,勾勒出一扇只有他们才能看到的轮回之路。   祂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掩盖住眸中的动容之色,抬手揉了揉金丝小猴的脑袋,低声道:“此前辛苦你了,之后要好好努力啊。”   “是。”金丝小猴乖巧应答,大眼睛里却忍不住滴落泪水。   对它而言,这个孕养在身体里的魂魄,实在是老师前辈一样的存在,如果不是祂,它根本不能做到如今这样在小世界中数一数二的强大。   祂看着面前轮回的长路,忽而洒脱一笑。   从这里走进去,从今往后,祂便再也不会是祂。   但……   威仪俊美的男人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傅惊月,忽然想起初初见她化形时的模样。   一领锦袍殷战血,衬得云鬟婀娜。①   他朝着傅惊月伸出手,勾唇而笑:“走吗,朕的大将军?”   傅惊月大笑出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扑过去,暗红色的战袍与玄色的龙袍交叠,宽大的袍袖笼住劲装收紧的袖口,紧密相连,再不可分。   ……   不远处,俞岱岩房间中突然传来惊呼,小童惊喜的大叫声传出:“师父!!你的胳膊,刚才动了!!!”   金丝小猴感觉到傅回鹤的视线,不好意思地低头,拨弄着手指小声道:“只是一点点……灵力的溢出而已……不算,不算偏爱私心的。”   傅回鹤轻笑,应和道:“嗯,不算,你是最可爱最正直的小天道。” 第86章 发表   傅惊月顺利转世, 傅回鹤与花满楼也没有了在武当山逗留的理由。   这次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为了逃避解释武当山种种异像的缘由,两人对视一眼, 傅回鹤牵着花满楼的手, 在金丝小猴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瞬移消失在了原地。   金丝小猴:“?”   随即就看着一群乌压压跑来俞岱岩院子的武当弟子, 还有之后匆匆赶来的张真人。   金丝小猴:“……”   小猴子脑袋木了一瞬,赶在张真人过来之前,扬起小猴脸, 对着跑得最快的殷梨亭天真乖巧道:“刚才傅先生和花公子在一片云雾华光里面消失不见啦。”   一句话和一个乖巧的小猴脸,就将事情全部推到了两个开溜的人身上。   小青书蹬蹬蹬跑过来, 牵着小猴子的手, 胖嘟嘟的小脸过去贴贴小猴子,悄声道:“蛋黄一定是吓坏了吧, 晚上让娘亲给我们蒸鸡蛋糕吃!”   金丝小猴眼睛一亮, 重重点头:“嗯嗯!”   ***   离断斋里, 傅回鹤与花满楼站定, 坑了小猴子的两人俱是没忍住, 齐齐笑出声来。   小雪莲正在研究前堂的茶台,两人突然出现还吓了小家伙一跳。   “老板, 花哥哥, 你们回来啦!”小雪莲跑过去, 径直抱住傅回鹤的小腿, 仰着脑袋讨好地看着傅回鹤。   傅回鹤十分上道地给小雪莲腰间的灵力小篓里塞了四五个灵力珠,小雪莲晃了晃灵力小篓, 笑着跑去后院仓库继续干活了。   花满楼不免有些好奇。   傅回鹤耸肩:“我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拿了那些灵力珠做什么。本来我是担心离断斋在我离开期间来了客人或是有什么意外, 尔书睡着没人帮他, 就给了一个小篓。   结果这小家伙背着小篓到处收集灵力珠, 后院的露珠、尔书身上逸散的毛毛……乱七八糟的反正都不放过。”   “小孩子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逻辑的,让他自己玩,咱们不管他。”傅回鹤摆摆手,心大得很,拉着花满楼走到茶台边上,献宝似地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离断斋前堂的茶台还是花满楼着人布置的,造型古朴雅致,曲水流觞,小雪莲应当是往里面加了什么,袅袅的灵雾逸散出来飘过桌面落在地上,颇有置身仙境之感。   花满楼配合着傅回鹤的动作坐下,就见傅回鹤反手拿出一个卷轴,动作潇洒地在茶台上一展而开。   那卷轴之上亭台楼阁院落房屋清晰错落,比之现如今工笔绘画的内容还要更详细形象不少,况且——花满楼一眼便认出了这图纸的构造——没有人能画出离断斋的地图,除了傅回鹤。   “怎么样?”傅回鹤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花满楼,讨表扬的意思予以言表。   花满楼伸手轻轻抚过画卷上的线条,轻声笑问他道:“没想到阿凛还有这样的手艺。”   傅回鹤眼神飘忽了一下。   其实倒也不是他有这样的手艺……他是用了那么一点点的手段,将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硬生生用灵力拓印在了画卷上。   这就是为什么这上面的画远比寻常要栩栩如生得多。   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反正的确是他画的就是了!   傅回鹤当即理直气壮地点头:“我还可以画好多好多的花小七~”   花满楼眉眼含笑道:“那可要记得在花小七的旁边画上傅小凛才是,不然花小七会很孤独的。”   傅回鹤凑过去亲了亲花满楼的脸颊,而后小声教花满楼如何移动画上的亭台楼阁。   “除了后院和前堂的位置,其他地方都可以移动,如果想要加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七童只需要脑中想象物件的形状,然后灵力聚于指尖点一下就行……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做了一点改动,尤其是这个浴池,你平日里可以在里面沐浴,我可喜欢了……”   傅回鹤说得很是兴致勃勃,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画技高超的本领已经掉了马甲。   花满楼忍俊不禁,却只是看了小莲花一眼,便顺着傅回鹤说的话,视线一点点在离断斋的地图上划过。   就像当年他离开金陵的家,满含期待与期许装扮小楼时一样,对离断斋,花满楼只有更温柔更细致的耐心。   说着说着,傅回鹤的声音陡然一顿。   花满楼抬眸看他。   傅回鹤道:“水仙种子发芽了。”   花满楼惊讶:“这么快?”   毕竟水仙种子和七叶一枝花情况并不相同,哪怕种子中有积攒的灵力,这次交易出去本来就有很大的可能发芽,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破土而出也是少见。   傅回鹤笑了下,眼神很是温柔:“大概是因为,它真的很努力。”   努力让原本已经放弃的周芷若选择它,又努力吸取它所能得到的全部养分,奋力突破种皮。   ***   周芷若和水仙种子所在的世界和之前他们来到的是同一个小世界,只不过时间上有所差异。   现如今周芷若已经成为峨眉派掌门,张无忌想必也早就于光明顶一战成名,成了明教教主。   花满楼对那张画卷更感兴趣,只是交易的后续而已,傅回鹤便自己穿过世界壁垒来到了峨眉派。   “傅先生?”   恰逢周芷若推门出来,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院中的傅回鹤。   傅回鹤淡淡回礼,开门见山道:“我为周掌门手中种子而来。”   周芷若并不意外,而是敞开大门,侧身一礼请傅回鹤进来。   峨眉派乃是女眷之地,傅回鹤出现时隐去了身形,替周芷若免去了不少麻烦。   周芷若将窗台上努力舒展开身体的水仙小苗端过来,低眉抬手摸了摸叶片,笑道:“她实在帮了我许多。”   傅回鹤吸了口烟斗,用青玉碰了碰水仙花的花盆,道:“那周掌门是要许愿留下这颗种子,还是直接许愿,之后与离断斋两清,种子交由我带走呢?”   “当然,周掌门亦可以许愿拿回自己的爱情。”   一袭青衣曳地的周芷若笑起来十分美丽,道:“有她陪伴的日子很是快乐,但是我想,应该有某个地方有某个人正在等她,所以她真的很努力想要发芽开花,想要回应一个诺言。”   傅回鹤不置可否地笑笑。   周芷若顿了顿,将已经想了许久的愿望说出:“傅先生,我想要在我有生之年,峨眉派能够蓬勃发展,长盛不衰。”   与凡人的交易自然不可能永久有效,周芷若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没有许愿峨眉派永远昌盛,而是在前面加了一个期限。   凡人寿命最多不过百年,这样的承诺与愿望,离断斋给得起,但……   傅回鹤烟斗中的灵雾逸散而出,在周芷若面前凝聚成一个内里灵雾弥漫的球。   “在你有生之年,若峨眉有难,灵球会示警,如何化解全靠你峨眉派的选择。”   让一个门派势力百余年时间里不受控地繁荣昌盛,如若为恶,对世间造成影响不可估量,傅回鹤同金丝小猴自认有两分交情,并不想这么坑小猴子。   周芷若接下灵球,心中虽然叹息一声,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平静接受了。   “叩叩叩。”   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周芷若神情一凛,冷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峨眉派女弟子的声音:“启禀掌门,武当派宋师兄送来了花束礼盒,您看该如何放置?”   周芷若顿了顿,淡淡道:“拿去书房插起来吧。”   “是。”   女弟子的脚步走远,傅回鹤忽然问道:“宋青书喜欢你。”   “是啊。”周芷若的面色很淡然平静,“我知道,宋师兄也明白我知道。”   “哦?”傅回鹤微一挑眉。   周芷若眼望窗外,道:“我如今心中仅有峨眉,宋师兄身为武当大师兄,也肩负着光耀武当的职责。   宋师兄并非被情爱蒙蔽双眼之人,我与他说开之后,宋师兄便也不再执着,只是每年在我生日之时会送些礼来,也算是全了我们幼时武当短暂相处的情谊。”   当年周芷若先是被张三丰带上了武当,因为武当并不适合女子留学,这才将周芷若送去了峨眉派灭绝师太门下。   也或许是在那短短的几日相处中,情窦初开的宋青书喜欢上了周芷若,却终究晚了张无忌一步。   没有了那身如火的红衣喜服,周芷若挺直脊背站在窗前,气度冰雪出尘中带着峨眉掌门的威严仪态,曾经用柔弱掩藏刚强的外在已然褪去。   周芷若像是想起什么,莞尔一笑,眼中带着些许敬佩:“更何况,宋师兄与殷六侠立志要以武当弟子之名走遍天下,又怎会耽于儿女私情呢?”   “以武当之名……走遍天下?”傅回鹤迟疑了一瞬。   那个发面团子和笑起来有些腼腆稚弱的殷六侠?   周芷若笑道:“还有一只金色的小猴,他们三个所到之处给元兵造成了不少麻烦,偷虎符,烧粮仓,救难民……在如今的武林中声名鹊起,并不逊色于张无忌的明教。”   傅回鹤也不由摇头笑了下。   小猴子这些年下来应当灵智成熟了不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想必不用他操心。   曾经萍水相逢之人,如今倒也是各有归属。   极好。   ……   傅回鹤带着水仙小芽回到离断斋,小雪莲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精神奕奕的小水仙苗,当即惊呼一声跑过来。   傅回鹤便将花盆塞进了小雪莲怀里:“喏,你的水仙妹妹,自己去栽到后院里。”   “好!”   小雪莲喜笑颜开,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稳稳抱着花盆跑去后院,找了一处灵力最好又阴凉干燥的土壤,小心翼翼地将水仙小苗栽种了进去。   小苗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小雪莲的手指,然后开始努力吸收周围的灵气,叶片的颜色看上去越发苍翠欲滴。   “嗷呜——”   一声长啸划破了离断斋的宁静。   原本静静卧在后院的尔书身周骤然灵力大盛,毛绒绒的身躯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蓬松有力的长尾巴扬起,正威风凛凛地仰天长啸。   小雪莲连忙努力用小身板挡在小水仙的前面,眼睛都在灵力冲击之下一时间没法睁开。   傅回鹤和花满楼来的很快,蓬勃温柔的灵力顿时护住了后院的草木。   到底是上古神兽,耳鼠成年后兽形庞大,毛色也越发雪白,没有一丝杂色。   它得意洋洋地踏着淡青色的火焰优雅矜持地走到傅回鹤和花满楼面前,先是转了一圈展示自己威猛霸气的身姿,而后用脑袋和尾巴不停蹭着两人。   “嗷呜~嗷呜~”   傅回鹤抬手揉着尔书的耳朵毛:“好好说话。”   尔书不听,一个劲儿地嗷呜,声音比起从前低沉而磁性,听上去很是威严成熟。   花满楼倒是懂了尔书的小心思,笑着称赞道:“尔书如今变得又威猛又霸气,声音也成熟好听极了。”   尔书更加得意,嗷呜嗷呜地更是叫个不停。   傅回鹤听烦了,揪着尔书的那撮长耳朵毛,挑眉道:“成熟了是不是就不用吃糖葫芦了?毕竟成熟的大人都不吃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嗷呜嗷呜!嗷——呱!”   事关最心爱的糖葫芦,尔书一个心急,原本成熟威严的嗓音一个没夹住,发出了一声呱音。   尔书连忙抬爪捂住嘴巴,那张毛绒绒的脸上十分人性化地,露出一抹明显至极的尴尬。   ——糟、糟糕,没夹住。   傅回鹤愣了一下,而后爆发出剧烈的嘲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87章 发表   离断斋后院多了一个自闭的毛绒大团子, 硕大的一团缩在墙角,看着可怜巴巴的。   傅回鹤哄了好几天都未果,除了花满楼靠近的时候尔书会嘤嘤嘤, 傅回鹤只要试图靠近, 尔书的大尾巴就啪得一下抽过来,愤怒的小脾气全然没有掩饰。   傅老板有求于尔书, 低声下气地买了糖葫芦过来放在托盘里,一字摆开用灵力推到尔书面前,示好地态度十分到位。   尔书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惹得一些年纪小些, 性格活泼的花花草草提着根系蹦来跳去玩得欢乐。   它用眼角余光瞅着傅回鹤, 小小哼了一声。   傅回鹤低声下气道:“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嘲笑最最威猛帅气的尔书呢?糖葫芦是赔罪的, 大人当然也能吃糖葫芦了,我就特别喜欢吃, 但是这次我做错了事, 就罚属于我的糖葫芦都归尔书, 好不好?”   尔书嘴边的胡须抖了抖, 心里简直爽翻了天。   傅老板这种架势谁见过啊!就算有那也不会是对着它啊!爽死了!!!   “嗯哼~”尔书清了清嗓子, 夹着那种低沉嗓音故作矜持, “其实也不是糖葫芦的事,是你的态度问题。”   “对对对,是是是。”傅回鹤低头认错, 面色沉痛。   尔书爽得尾巴在地上拍得像是鸡毛掸子, 终于低头两三口卷了托盘里的糖葫芦, 嘴里鼓捣了几下吐出几根竹签子。   十几颗糖葫芦在嘴里, 尔书仗着自己现如今嘴大, 一边咀嚼一边含含糊糊说:“所以你肯定是有事找我,不然你才懒得理我呢,说吧,什么事啊?”   傅回鹤衣袍一掀,靠着尔书坐下,抬手挠了挠尔书的脖颈。   尔书会意,低下头用耳朵靠近傅回鹤。   傅回鹤道:“你有办法送我进封印里面么?用入梦。”   尔书咀嚼的动作一顿,墨玉一样的圆眼睛眨了眨,然后继续嚼着嘴里的山楂,想了好一阵才道:“不行,你的魂魄灵力太强了,我拉不动。一个你还行,把你送进封印里相当于把你送去你自己的过去记忆,这太难了。”   “你不是成年了么!”傅回鹤恨铁不成钢地撸了一把尔书耳朵上的聪明毛。   尔书理直气壮道:“成年了又怎么样,又没到成熟期,都不能化形,我还是个宝宝呢。”   傅回鹤:“……”   行。   “大宝宝,想个办法呗?”傅回鹤摸着尔书的柔软的长毛毛,手放上去就能陷进去一大块,手感不要太好,“我想去族地里查点东西。”   “嗯……”   尔书一边想,一边本能地用毛绒绒的爪爪在地上来回踩,看得傅回鹤手痒痒,索性捞了一只过来在手里捏着玩。   尔书被迫中断动作,一只爪爪被人捞走,瞪了傅回鹤一眼,索性在地上趴下来,脑袋搭在自己的爪爪上靠近傅回鹤的方向,将傅回鹤整个人圈在了身体中间。   “不行啊,要是以前的你还行,但是现在你封印就剩下两条了,就算咱们签订了契约,我还是害怕鹤鸣剑的剑气。”尔书小声嘟囔,“你的灵力和你性子一样刚硬的很,又不是像花公子那么温柔的类型……你心里没点数嘛。”   傅回鹤的手一顿。   尔书当即抬起大脑袋:“干嘛?实话都不能说哦?”   傅回鹤大力揉搓着尔书的脑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你刚才说,一个我还行是吧?”   尔书被搓得摇头晃脑,晕晕乎乎道:“嗯?是啊。”   傅回鹤道:“那好,你把我送进七童梦里。”   “……啊?”   尔书懵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想明白傅回鹤的打算:“你是想要在花公子梦中进入封印的时候,你进去花公子的梦里?”   “不是,还有这种操作吗?”   傅回鹤笑眯眯道:“不知道啊,所以这不是在问我们威猛帅气,天上地下唯一一只最擅长造梦入梦的耳鼠大人么?”   尔书被哄得兽心大悦,嘿嘿笑了好一会儿,然后伸了个懒腰,爪爪开花在地上刨了两下,道:“传承记忆里没有耳鼠这么干过,但是好像也不是不能干,咱们可以试试,反正实在不行我再拉你回来嘛。”   老傅命大抗造,反正死不了,问题不大!   尔书想了想,又问:“要告诉花公子嘛?其实每次花公子入梦进封印都是最心神放松的时候,醒来这几天我几次感觉他的梦境都擦过封印没进去,可能是太想梦到的时候反而会梦不到。”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有时候迫切的想要梦到什么,反而会适得其反,甚至压力太大还会失眠。   傅回鹤思忖片刻,道:“那先不说,等进去梦里了我再同他说明白就行。”   “好哦,那我这两天试试,你记得和花公子一起睡觉。”   “一起睡觉?”傅回鹤眼睛一亮,“是不是靠得越近越好?”   尔书眼神嫌弃地瞥了眼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傅老板,呵呵道:“是一个时间睡觉,想什么呢?”   傅回鹤摆摆手,只听自己想听的:“那我今天开始就去蹭七童的床!”   尔书:“……”   干,一觉醒来,老傅的脸皮更厚了!   然而当天晚上,尔书看着在花满楼房门前转悠了好几圈,最后怂哒哒变小只,灰溜溜进去的傅回鹤,憋笑到满地打滚。   ***   傅回鹤沉眠时仍旧有很深的警惕性,之前尔书因为契约的关系吞噬他的梦境,并不会影响他本身,但是现在他能明显感觉到尔书的灵力在勾着他试图拽他走。   他不动声色地放松,努力控制自己不醒,顺着尔书力量的指引,意识像是一片莲叶似的飘向某个方向。   穿过一片浓郁空无的黑暗,傅回鹤眼前一亮,白光散去之后,傅老板看着面前眼熟的建筑,陷入沉思。   万万没想到,花满楼今晚的确是做梦了,但是梦见的却不是傅氏族地,而是……花家堡。   尔书的声音尴尬地在傅回鹤耳边响起:“这……我也没想到啊,没进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花公子在梦什么唉。”   “要不我拉你出来?”   傅回鹤抬手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一下,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咱们的花七公子在梦里做什么呢。”   尔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对了,其实梦境这种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睡得够沉,其实也有可能上半截梦一个梦,下半截梦到其他,你要不然试试看在梦里引导一下花公子?”   傅回鹤原本是真的想去偷偷亲一口花满楼,但尔书这么说了,倒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傅老板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轻车熟路地穿过花家堡的院落,翻了花公子院落的墙。   结果就在傅老板单手撑着墙头纵身往下准备跳的时候,   “你是……谁?”   傅回鹤一口气岔开险些从墙头跌下去,好险不险在墙头坐稳,惊魂未定地看着墙边双手抱膝缩在墙角的花小七。   是真的花小七。   小团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只不过那双形状漂亮的大眼睛里此时只余涣散黯淡,小脸上也带着隐隐约约的泪痕,身上的锦缎衣裳也有些脏兮兮的,像是摔倒又爬起来了许多次。   傅回鹤像是整个人被重击了一下,脑袋嗡嗡的。   偷亲是偷亲不了了,但是这可是真正的花小七唉……   尔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催促道:“老傅?说话啊?能引导不?实在不行我给你拉回来,咱们过两天再试试看。”   “你待在花公子的梦里一个不留神会被他困住的,你当心别沉迷其中啊。”   傅回鹤盯着花小七,声音有点飘:“别说了,不回去,有点事,就这样。”   然后用灵力直接将自己和尔书之间的联系切断,傅回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从墙头一跃而下,半蹲在花小七面前。   花小七被动静吓了一跳,小小的一只往后努力靠近墙角,几乎要缩进角落里。   “别怕,我真不是坏人。”傅回鹤说完,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哄小孩的坏种,沉默了一下,而后道,“我是你哥哥们的朋友,来花家堡暂住的。”   傅回鹤此时十分感谢花四哥不同寻常的口味,轻咳了一声,道:“你四哥是不是喜欢鱼腥草?我也喜欢的。”   花小七愣了好久,然后喃喃道:“居然有人会和四哥一样喜欢鱼腥草吗……” 第88章 发表   傅回鹤想到上元节那天的鱼腥草元宵, 表情扭曲了一下:“……其实味道,也还行。”   “而且说实话,只要不是鱼腥草元宵, 其他吃法倒也没有那么魔鬼地难以接受吧。”傅回鹤没忍住补了一句。   因为想起那天那种又苦又涩又辣还带点齁甜的元宵味儿, 傅回鹤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   ——也因此错过了花小七脑袋一歪,愣怔了一下的表情。   傅回鹤努力将自己从记忆的阴影里拔|出来, 正准备和花小七再说两件证明自己不是坏人的事,就见刚才还缩在墙角一脸警惕的花小七,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这么近的距离, 傅回鹤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那是从前他们刚认识时, 花满楼身上若隐若现的味道,只不过后来不知怎的便很少闻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淡雅的熏香气。   花小七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靠过来,傅回鹤蹲着的动作恰好方便他摸索着攥住面前人的衣袖, 然后乖巧仰头道:“是四哥回来了吗?”   傅回鹤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轻柔下来:“没有, 他还在京城呢, 我只是听说他有一个宝贝似珍珠的弟弟, 正巧路过金陵, 就想来看一看。”   七八岁模样的花小七距离日后翩翩公子的模样还有些差距, 白嫩的小脸就像是一颗被精心呵护的稀世珍珠。   只不过比起日后花七公子温润柔和的游刃有余,现在的花小七看上去有一种濒临破碎的压抑感。   傅回鹤抬手,犹豫了一下, 轻轻放在花小七的脑袋上, 揉了揉。   ——虽然, 他们都在笑。   花小七攥着傅回鹤的手一紧, 沉默了一下, 然后扬起一个笑容:“那先生可不要告诉四哥我今天摔跤了哦。”   傅回鹤轻笑了一声,手指微动,灵雾乖巧听话地绕着花小七转了几圈,将他衣服上的灰尘清理得干干净净。   花小七只觉得身周有一道风很奇怪地吹了几圈,就听到身前人笑道:“现在咱们小公子的身上干干净净,谁都不会知道了。”   花小七的手下意识拍了拍衣裳,他看不见,但是他清楚记得右边衣摆上明明沾染了泥巴,但是现在摸上去却是柔软一片……   花小七迟疑着将手凑到鼻下嗅了嗅,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浮现出震惊。   院中的桃花灼灼怒放,掠过的风都带着桃花的香气。   傅回鹤索性后退几步,在桃树下席地而坐,手肘抵在膝上,手背随意托了侧脸,笑着同面前的花小团子道:“不知小公子可愿意告诉我,你今年可有过了生辰?”   “如果时间正好,我倒是应当补一份生辰礼才是。”   花小七犹豫了一下,面色似乎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抿着唇,规规矩矩地靠近了两步傅回鹤,然后试着摸索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坐下来。   傅回鹤看着不远处的花小七虽然眼睛黯淡,面色隐隐带着些惶然,但还是努力维持礼节,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小身板也挺得笔直,不由得心中轻叹。   花家虽家风清正,但对几个孩子并非苛刻教育,看性格各异的花家兄弟便知。   花满楼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骨子里对自己的严苛。   花小七先是抬手行礼,然后低声道:“谢先生探望,只不过七童的生辰还未曾到来,怎敢劳烦先生提前费心呢?”   花小七的行礼没有对准傅回鹤所在的方向,因为傅回鹤方才在坐下的时候调整了位置,虽衣衫摩挲声仍有,但却并不是说话时的方位。   还未曾到生辰……   傅回鹤闭了闭眼。   那么面前的花小七应当是已过七岁,不满八岁,再加上桃花翩飞的季节……   现在正是铁鞋大盗挟持花满楼后至多不超过三个月的时间段内。   花满楼还没有适应天降横祸的失明,所以才会身上膝盖上到处都是跌倒的灰尘泥土,会在一次次的努力之后失败,崩溃地缩在墙角哭。   傅回鹤翻身过来墙头的时候甚至一时大意没能注意到他。   因为就连哭,他都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不想让下人知道,不想让哥哥难过,不想让父母担忧。   ——可他才不过七岁。   傅回鹤并非凡人,他的幼年少年青年期都以几十年甚至百年计,他不记得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但即使傅氏背负那么多,他幼年也在长辈们的呵护下度过了可以称之为无知幸福的童年。   但花满楼的人生,却在寻常孩童启蒙入学堂的那一年,骤然变了个天翻地覆。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花小七有些不安,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苦恼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才好,手指在袖子   衣裳布料摩挲的声音响起,花小七迟疑着转了下头,用右耳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就听到身前传来一道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却没有这些日子以来花家堡上   “小公子。”   傅回鹤站起身靠近花小七,单膝跪地停在小公子面前,霜白色的长发自肩头滑落,笑吟吟道:“想不想出去玩?”   花小七的眼睛瞬间睁大:“出去……去哪?”   傅回鹤从鼻腔发出一声戏谑的气音:“当然是去金陵城玩,今天我过来的时候有看到卖炸油饼的小摊,吆喝糖葫芦的老人,还有吹糖人做糖画的手艺人。”   “不过我觉得那个做糖画的并没有很栩栩如生,比临安府的差远了。”   “哦,对了,好像还有几个卖小玩意的铺子,上面的东西叮叮当当的看着也挺有意思。”   “啊,还有……”   “想!”花小七急切地向前扑过来,紧紧攥着傅回鹤的手腕,细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坚定而期待的重复了一句,“我想去!”   但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花小七的脸上闪过黯然:“还是算了,爹娘会很担心的……”   傅回鹤伸手捞了花小七在怀里,趁着小公子没反应过来之际抱了小团子满怀,哼笑道:“小公子忘了我是怎么来的了?咱们不走正门,偷偷出去玩一圈,翻墙回来谁都不会发现。”   花小七顿了顿,没忍住小声道:“先生刚才翻墙进来,我就发现了。”   傅回鹤无言了一瞬,然后睁着眼睛说瞎话道:“那是我没想着躲你,我一路翻墙进来可没有人发现的。”   花小七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先生,您先放我下来。爹爹教过的,我是男孩子,不可以随便被人抱。”   傅回鹤:“?”   可爱的男孩子抱抱怎么了!   但想想花家的公子家风,傅回鹤讪讪将花小七放回到身前,遗憾地叹了口气。   花小七拉了两下衣裳,脚尖在地面忍不住划拉了两下,在听到衣裳摩挲的声音后忍不住拉住傅回鹤的衣袖:“先生!”   傅回鹤挑眉:“嗯?”   花小七的脸因为不好意思而泛起害羞的粉色,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道:“先生刚才说要翻墙出去玩……我、我想去。”   傅回鹤眼珠一转,故作沉吟地想了一下,慢吞吞道:“可以呀,那小公子唤我一声‘阿凛哥哥’,哥哥就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阿凛哥哥!”天天叫各种哥哥的花小七毫无心理负担地喊出了称呼。   傅回鹤:“!!!”   努力按下心里开出的小花花,傅老板的唇角完全压不住弧度。   当下捞了花小七在怀里,傅回鹤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小团子飞掠过花家堡的围墙,乘着风,落在了花家堡背靠的小巷里。   这里原本是花满楼的梦境,除了记忆中的花家堡本应该没有其他的风景,因为花满楼没有再见过这个时候金陵城的繁华热闹,没有见过这个时候花家堡外大街小巷的热闹喧嚣。   记忆里的这个时候,花满楼只记得花家堡开了又谢的桃花,以及往来不绝却始终对他的眼睛叹息摇头的大夫。   傅回鹤笑着调侃小公子:“小公子就这么三言两语被我骗出家门了,嗯?”   花小七抿唇而笑,眼睛弯弯,只说了句:“花家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会上元节一起滚元宵吃的……嗯,除了我们家,我可想不到还有哪里会做鱼腥草馅的元宵了。”   傅回鹤揉了揉花小七扎在脑后的发丝,点头赞许道:“唔,好吧,小公子还是很聪明的。”   尔书意识到不对,连忙强行联系上傅回鹤,惊慌道:“老傅你在干嘛?!灵力怎么突然间暴涨这么多??”   傅回鹤没理它,只是垂眸看着怀中的小公子,轻声问:“想让眼睛看到吗?”   花小七的呼吸一窒,而后慢慢摇头,竟是拒绝了傅回鹤:“不要了,即使现在看到,以后我也仍旧看不到的,不是吗?”   傅回鹤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异样,花家之前的上元节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小公子虽然不及日后的敏锐,但仍旧很聪明。   花小七攥着傅回鹤的衣襟,小心翼翼又期盼地努力倾听着声音:“阿凛哥哥,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傅回鹤笑而不答,视线掠过周围寂静空茫的黑暗。   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道猜测,一种冲动,一个想法……他觉得,他能做到。   以傅回鹤为中心,庞大的灵力从他的脚下涌出,浓郁的灵雾化作千丝万缕的细丝蔓延开去,无声而不可思议地勾勒出一副瑰丽的画卷。   远处的山水湖海,若隐若现的城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车马在青石板上驶过,小贩挑着扁担走来;面饼下锅的滋啦声,摊贩抢生意的吆喝声,拉车牛马的低吟声,小孩子抽陀螺的笑闹声……   那些细长的灵力蔓延到目之所及地最远方,就连风带来的山上的花香草涩都带了出来。   每一处河流淌过,每一片风动叶鸣,每一个栩栩如生的凡人——   这与之前傅回鹤曾经在花家堡时送给花满楼的那场梦不一样。   拉凡人入梦不过是小术法,这样凭空的造物,哪怕只是存在在花满楼的梦境里,也是只有天道规则才会触碰到的力量。   是世界的力量。   花小七在最开始的寂静之后,忽然听到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潮水般地涌来。   他不由睁大眼睛,耳边的声音驳杂混乱到让他分辨不清来源,更与曾经见到的画面难以契合,但他还是近乎贪婪而痴迷地听着那些声音,哪怕眼前只是黑暗一片。   傅回鹤将怀中的花小七放在地上,牵着小公子的手缓缓抬步,走向那片热闹的喧嚣,低笑着回答——   “我们在金陵城。”   “花家堡所在的,你自幼长大的金陵城。” 第89章 发表   一大一小牵着手, 另一只手里各拿着一块被油纸包着的糖糕。   糖糕刚出锅没多久,咬一口下去琥珀色的糖溢出来,直冒热气。   花小七小口小口地吹吹, 任由傅回鹤带着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 全部的心神都在手里的糖糕上。   傅回鹤不怕烫,两三口一个不大的糖糕, 低头看着花小七谨慎又可爱的小模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小公子,等会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花小七嘴里刚咬进去一口,烫得直呼气, 闻言下意识抬起头, 嘴巴里的热气往外一股股的吹。   傅回鹤被可爱得整颗心都被揉成了莲花糕,弯腰凑过去, 靠近花小七的糖糕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花小七:“咦?”   咽下嘴里的糖糕,花小七试探性地咬了一口手里的, 发现不烫不凉, 正正好。   “谢谢阿凛哥哥。”花小七冲着傅回鹤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傅回鹤干咳一声, 笑眯眯道:“小公子谢谢一声就可以啦?”   “嗯?”花小七歪了下脑袋。   傅回鹤不问自取, 探头过去一口将花小七手里的糖糕咬下来一大口, 含含糊糊又理直气壮道:“小公子吃太多等下就没胃口吃旁的了, 我帮小公子分担一点。”   花小七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手指动了动发现糖糕就剩下刚好一口的量时也不生气,只是珍惜又慎重地将最后一口糖糕塞进嘴里。   傅回鹤顺手将花小七手里的油纸拿走, 灵力一动就将油纸分解成灵气散开, 牵着花小七来到画糖人的摊子前边。   花小七垫着脚想要靠近听一听声音, 但是他此时年纪尚幼, 没有经过训练也不会武功, 周边喧嚣的车马声和人声让他很难分辨出糖浆落下的细微响动,正当他心中失落时,身子一轻就被人再度抱在怀里。   花小七惊呼一声,下一瞬就感觉自己坐进一处安全温暖的怀抱里。   眼前的一切皆为造物,傅回鹤便是另类的这一方世界的天道,但是比起天道,他又像是天生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绝对的掌控力。   乐呵呵的糖人老板站在旁边,傅回鹤抱着花小七坐在原本摊子后面的位置。   花小七的手指碰触到一个类似木柄的东西,而傅回鹤宽大却微凉的手覆上来,包着小团子的手握住浇糖人的勺子柄。   “对对对,贵客您将这边拿起来,要小心里面的糖浆……”   花小七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呼吸,傅回鹤也紧紧盯着面前木板上的糖浆,下巴贴着花小七的鬓角,两人脸上俱是一派严肃认真。   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尾巴异兽被深琥珀色的糖浆浇画出轮廓,然后是耳朵,鼻子,神气翘起的大尾巴……傅回鹤趁着糖没干,眼疾手快拿了一根竹签放上去,这才长出一口气。   花小七轻轻拽了拽傅回鹤的袖子,问:“阿凛哥哥画了什么?”   傅回鹤沉吟了一下,开口:“一只喜欢吃糖葫芦的大宝宝。”   花小七哇了一声:“那一定很可爱。”   旁边的糖画老汉见状,舀了一木勺的凉水浇在糖画上,刺啦一声,白烟升起,他这才乐呵呵地将糖画拿起来递给花小七:“这位贵客,您拿好~”   傅回鹤笑:“你尝尝看不就知道它长什么样了?”   花小七手里拿着耳鼠糖画,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抿唇,小声道:“可以再画一个吗?”   傅回鹤闻言伸手就要去拿铁锅里的勺子:“当然可以,画什么?”   “要……”花小七偷偷靠近了傅回鹤一点,浅浅而笑,“想要小莲花。”   傅回鹤的手一顿,重复道:“小莲花?”   花小七重重点头,表示想要的迫切。   傅回鹤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怀里的小团子,勺子一抖,用糖浆勾勒了一朵莲叶包着的莲花苞苞出来。   ……   耳鼠糖画最终进了傅回鹤的肚子,而小莲花却被花小七拿在手里,怎么都不舍得咬一口,伸着舌头一舔一舔的。   傅回鹤有些受不了,他承认自己的想法的确不那么单纯:“小公子,再不吃就要化了。”   “喔……好吧。”花小七拿着小莲花糖画在嘴边含了好半天,这才下定决心咬了一口下来。   嘎嘣一声脆响,傅回鹤看着花小七咬断的莲花苞苞,眉心一跳。   花小七一边吃一边有些遗憾不解地问道:“阿凛哥哥为什么要画花苞呀?大家不都是画莲花的吗。”   傅回鹤心想:我自己都没开花呢,怎么可能让你先碰到别的小莲花。   嘴上却道:“唔,留点遗憾,下次再遇到会更好吃。”   花小七显然很开心这样的说法,笑着加快了啃小莲花的动作。   耳边响着嘎嘣嘎嘣咯吱咯吱的声音,傅回鹤牵着花小七走过卖糖葫芦的小贩,走过传出甜腻香气的胭脂铺子,从金陵城的南街走向北街,走过这方灵力织就的烟火人间。   当一大一小回到花家堡后院的墙壁前时,花小七摸摸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表情有些失落。   他不知道太阳是不是已经西落,但是他知道这意外却快乐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他牵着傅回鹤的手,靠近傅回鹤的胳膊,贴在上面低声道:“阿凛哥哥……”   傅回鹤侧首低眸看他。   “嗯?”   花小七好半晌没说话,隔了许久,才小声道:“累了。”   傅回鹤蹲下身,张开双臂,笑道:“那,抱抱?”   花小七乖巧地趴进傅回鹤怀里,两只胳膊依恋地圈着傅回鹤的脖颈,小脑袋抵在傅回鹤的颈窝里,微微闭上了眼睛。   ——阿凛哥哥的身上有一股很淡很冷的莲花香。   ——喜欢。   小小的团子心里悄悄想,又朝着靠近傅回鹤的地方贴了贴。   傅回鹤很熟悉花家堡的院落,稳稳几个起落就落尽了花七公子的院落里,却没有下去,而是抱着花小七,长腿一展,坐在了分叉的桃树枝上。   “小公子这是……唔,”傅回鹤抬手揉着怀里花小七的脑袋,声音含笑,“在撒娇?”   花小七低低软软地发出一声:“嗯。”   傅回鹤今天简直被花小七可爱得差点当场开花。   花公子是真的从小可爱到大,让人恨不得摸进花家堡直接偷走的那种。   “你要走了吗?”花小七黏糊了一阵,然后从傅回鹤的颈窝边抬起脑袋。   在这一瞬间,傅回鹤是真的在考虑能不能和小天道打个商量,放他回去过去偷花小七养在离断斋。   傅回鹤轻声反问:“小七想让我走吗?”   “……不想的。”花小七又靠回傅回鹤怀里,半晌,低声道,“但是梦都是要醒的。”   傅回鹤面露诧异:“你……”   花小七露出一个有些恶作剧的调皮笑容:“我知道的,我已经长大啦!”   傅回鹤也无奈笑了一声:“好吧,小公子永远是最聪明的小公子。”   花小七也笑:“其实我没有很在意以前的事,只是偶尔会梦到小时候,不过今天之后,我觉得我不会再想起来了。”   忽然间,幼时的遗憾好像变得并没有那么难以释怀了。   花小七抬手,手指碰到傅回鹤的脸颊,轻声道:“谢谢阿凛哥哥。”   傅回鹤:“……”   我能亲一口吗?   就一口。   还没等傅回鹤蠢蠢欲动地付诸行动,花小七又开口了。   “阿凛哥哥,我能摸摸你吗?”   傅回鹤了一愣:“摸什么?”   花小七改换了姿势,跪坐在傅回鹤怀中,扬起脑袋:“七童想知道阿凛哥哥的模样,可以……摸摸吗?”   傅回鹤的眼神温柔似水,微微低下头靠近花小七,拿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小团子的手指细长稚嫩,指尖从傅回鹤饱满的额头划到眉眼,轻轻在眉眼处逡巡了一会儿,最后顺着鼻梁逐渐向下,停在那嘴角勾起的薄唇上。   花小七笑得眉眼弯弯,轻声道:“阿凛哥哥真好看。”   傅回鹤倾身向前,脑袋抵在花小七的额头上,伸出一只手,拇指弯曲勾着花小七的小拇指。   花小七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尔书以前耍赖的时候总想和我拉钩,不过它那爪子哪里伸得出来……”傅回鹤低笑,“但是阿凛哥哥可以和小七拉钩约定。”   花小七缓缓收紧小拇指,眼角微红。   “我今天的确会离开,但……我向你保证。”   “只要你唤我的名字,不论天涯海角,时光尽头,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就像梦醒之后,小七会第一眼就看到我在身边。”   “真的?”   “真的。”   花小七用额头蹭了蹭傅回鹤的前额,软软糯糯道:“那……约定好了。”   傅回鹤也蹭了回去,声音低缓而坚定:“嗯,约定好了。”   ***   离断斋   窗外的阳光暖暖照进房中,花满楼的眼睫轻颤,大梦初醒。   他缓缓坐起身来,梦中的一切清晰无比,梦中所听所感所念所想,真实而完整地全然不似一个梦境。   开门声响起,花满楼抬眼看去,傅回鹤端着托盘从外面走进来,紫衣曳地,白发披在身后松松垮垮随意编了几下,眉眼在晨光中俊朗如画。   傅回鹤小心护着托盘里的早餐,这可是他失败了许多次之后唯一成功的一碗,可不能洒了。   听到花满楼醒来的呼吸却不见他说话,傅回鹤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就见床榻中的贵公子倚靠在床头,发丝未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调微扬:“阿凛哥哥?”   傅回鹤干咳了一声,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一边的矮柜上,径直走到花满楼床边坐下,迎上花满楼揶揄的视线,字正腔圆地应道:“嗯!”   花满楼哑然失笑,无奈。   傅回鹤也笑,却是伸手悄悄渡过去牵了花满楼修长白皙的手指,送到唇边低头轻轻一吻。   花满楼手腕间的莲花花苞在两人的注视下圆润了一圈,灼灼欲绽。   “一直都在。” 第90章 发表   两人腻歪了一阵子, 用了早膳。   刚打开房门,脚还没迈出去,就看见尔书庞大的一只蹲坐在门口, 定定盯着他们,大尾巴在身后严肃地盘踞在一起,就差在身上写“事情很严肃, 必须要谈谈”这两行字。   傅回鹤自知理亏, 望天望地, 而后掏了青玉烟斗出来默不作声地抽烟,一副很忙的样子。   尔书的大尾巴在地上一拍,不远处偷看的花花草草也随着它的动作窜高了一下叶子, 而后又鬼鬼祟祟地继续偷看。   傅回鹤呼出一口烟,清了清嗓子, 正要说什么, 就见尔书抬起一只前爪做了一个且慢的动作。   花满楼完全没有帮傅回鹤的意思,正相反,他反倒朝着旁边走了两步,旁观逼供现场的立场十分鲜明。   傅回鹤:“?”   尔书慢吞吞地让开身子, 抬爪指了指湖旁边的小木凳:“你坐去那里!”   傅回鹤看着孤零零的小木凳,和周围已经准备好围观的花花草草,就连大榕树的枝条都盘踞缠绕起来挂在对面的柱子上,旁边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青竹。   傅老板皮笑肉不笑道:“皮痒了,嗯?”   尔书一听这话,爪子一蹬,几十米的身躯往地上说躺就躺, 一边转圈地打滚一边高声哭喊:“呜呜呜呜哇!老傅欺负耳鼠啦!!人家辛辛苦苦积攒了好几个月的灵力就被一晚上吃干抹净, 就连事后问两句都不答应!!!呜呜呜呜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不过了呜呜呜呜!!!”   “榕姨竹叔你们看看!老傅他又不干人事,而且特别危险,还不告诉我们!!回头咱们什么又都不知道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呜呜呜呜,这被蒙在鼓里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呜呜呜呜!!”   傅回鹤:“……”   捏着青玉烟斗的手,微微颤抖。   孩子大了,是时候揍一顿了。   傅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烟,抬眼看向花满楼。   就见这位平日里素雅端方的公子忍笑到肩膀抖动,就连身子都半转了过去。   傅回鹤:“。”   傅老板冷静了半晌,见地上那坨庞然大物一边打滚一边用小眼睛偷摸瞄他,一时间竟气笑了,用烟斗点了两下耍赖的尔书,没说什么,居然真的走过去,撩了衣摆在那个可怜巴巴的小板凳上坐下。   两条大长腿颇有些无所适从,傅回鹤索性双腿微微叉开,手肘抵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斜睨向尔书,挑了挑眉。   尔书迟疑了一下,爪爪在地上开花挠了挠,动作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蹲坐在地上,夹着威严低沉的声音道:“很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哦。”傅回鹤淡淡应了句,用烟斗指了指花满楼,“请问大人,这位漂亮又贵气的公子,可是衙门里的公差?”   尔书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卡壳了一下,眨了眨眼,但很快反应过来,毛绒绒的大尾巴一甩,卷住花满楼的腰,理直气壮地划分统一战线:“对,花公子是我们的智囊!”   花满楼抬手揉着尔书毛绒绒的大尾巴,尔书为了拉拢花公子,讨好地将尾巴尖尖塞进花满楼的手心里。   花满楼轻咳一声,笑道:“嗯,叫我……唔,花主簿。”   傅回鹤扬眉,磕了两下烟斗,漫不经心道:“行啊,那就把这位花主簿一同关进笼子里,我再考虑要不要招。”   “不然……”傅老板悠悠吐出一个烟圈,“守口如瓶,牢底坐穿哦。”   尔书:“!”   黑豆豆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花满楼,旁边的花花草草也接二连三的搓叶子。   花满楼失笑,朝着傅回鹤走过去,打量了一下长手长脚动作有些委屈的傅老板,轻笑道:“傅老板,让个地方?”   傅回鹤高深莫测的表情险些没崩住,抬眸和花满楼对视一眼,低笑着站起身来。   烟斗中弥漫出轻轻缓缓的灵雾,不一会儿就笼罩在两人身周,将那个可怜巴巴的小木凳拽进去,不一会儿灵雾散去,一个漂亮的藤蔓秋千便立在了湖边上。   尔书眼睁睁看着那姓傅的恶霸强抢了温文尔雅的花主簿。   两个人衣袖袍角相互交叠着坐在秋千上,花主簿的脸上带着笑,脚尖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晃悠秋千,那傅恶霸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觉满足,最后竟然脑袋靠在花主簿的肩膀上,优哉游哉地抽起烟斗来!   花满楼听着花花草草们此起彼伏声线不同的惊叹声,眼中掠过微赧,却没有推开众目睽睽之下赖在自己身上不起来的傅回鹤。   傅回鹤垂下的手指一划,凭空刨了一道小溪流出来,将湖水引到了脚底下,灵雾涌动间去了鞋袜,衣袍垂下被湖水浸湿也毫不在意,待到让湖水没过小腿,傅回鹤这才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懒懒对尔书道:“嗯,问吧。”   语气颇有种“有事启奏”的欠揍感。   尔书:“……”   升堂失败,尔书灰溜溜地缩紧自己的大尾巴,但该问的今天一定要问清楚:“你刚才在梦境里干嘛呢?你把我造梦的灵力全抽干净了,你也不觉得撑得慌。”   尔书倒不是心疼那些灵力,反正跟在傅回鹤身边他向来不缺吃的,过段时间就能补回来,但是耳鼠一族造梦的灵力并非寻常灵力,其他种族贸然吞噬多了,很有可能会魂魄混乱,陷入幻象迷失自己。   所以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出,尔书看似是在闹,但也是在试探傅回鹤这会儿究竟脑子是不是清醒的。   ——现在看来,老傅这混蛋不仅清醒得很,还比以前更难占便宜了。   “对了,你昨晚上进去傅氏族地了吗?”   尔书说完,立马又想到另一件事,再度开口:   “哦哦哦,还有,刚才我们去裂痕,看着摇摇欲坠的,你干嘛不索性直接扯了?”   噼里啪啦上来就是三个问题,傅回鹤侧过脸颊,怜爱地瞅了眼身子变大不少,脑袋却没聪明多少的尔书,慢声道:“唔……所以,先回答哪一个?”   傅回鹤的长发在花满楼膝上披散开来,花满楼随手捋着霜白色的发丝,手指从发丝中慢条斯理地顺下来,顺着顺着就变成了几股,花满楼眸光一动,不着痕迹地将分好的发丝放在一边,另一只手也放了上来。   “不如阿凛先说说入梦的事儿?”花满楼道。   傅回鹤:“之前长盛君不是说,傅氏族地里存了当年他们第一次祭天的讯息?我本想让尔书将我送进去看看,结果这小混蛋硬是说我凶,办不到,我就想着等你做梦进族地的时候,我进去你的梦境里,借用尔书的力量迂回进入族地。”   “但做梦这种事,越是想梦什么便越是不得其门而入,你这些日子都极少再进入族地梦中,我便想着进去之后再同你解释。”   傅回鹤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总是带着些深沉的积淀,看上去浓郁而冷凝,但当他看向花满楼时,那片灰蓝色便化成了湖泊,全然倒映出一个人的模样。   “结果……”傅回鹤笑了下,“族地没进去,倒是抱到了之前无缘得见的花小七。”   花满楼倒是想起睡前自己想到的事,手指捏着傅回鹤的耳垂道:“睡前看了篇志怪话本,里面写那蛇妖下山为报恩情却发现恩公已经转世许多年,如今只是个垂髫小儿。然后便无意间想,如果要是早几年遇到你会是什么模样。”   “不用想。”傅回鹤闷笑,“我一定翻墙跳进花家堡,抢了小公子拔腿就跑。”   将自己缩小了好几圈的尔书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后脚站定,毛绒绒的小身板直立起来,前爪搭在秋千边上脑袋探过来,毛脸幽怨道:“我还在呢,看看我?”   如今刚进入成年期的尔书,声音是一种介于少年和青年嗓音之间的清亮。   傅回鹤随手薅了一把尔书的毛脑袋。   “方才在七童梦里,我造出了一个金陵城。”他道。   “造出一个……金陵城。”尔书呆愣愣重复了一遍,而后表情逐渐呆滞,“你说的造出,是指有自己想法和活动轨迹的生灵活物?”   尔书不仅仅自己跟着傅回鹤活了够久的岁数,成年之后更是有着耳鼠一族的传承记忆,对很多曾经的秘幸知道不少。   “你见我会下厨?”傅回鹤反问。   尔书下意识揭老底:“你指今早上为了给花公子熬粥炸了三锅那种下厨?”   花满楼一愣,不由得回味了一下那碗放了许多糖和蜂蜜的白粥,莫非那齁甜的味道是为了掩盖糊味儿?   傅回鹤:“。”   傅老板想揍鼠的心是藏不住的。   ——我养的好大儿,你可真会说话啊。   尔书连忙用脸颊蹭蹭傅回鹤垂在一边的手背,讨好般地笑。   傅回鹤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继续道:“但是在梦境里,我用灵雾勾勒出的凡人却可以熟练做出各式各样的金陵小吃,甚至商人小贩之间还能交易往来,货币兑换。”   尔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它犹豫了一下,而后小声道:“那个时候我想拉你回来,不是因为我灵力的缘故,而是……”   尔书的大尾巴在地上不安地扫动。   “那个时候你突然出现在后院的湖中心,整个人身周缭绕着浓郁的灵力,灵力里面还夹杂着丝丝缕缕我看不明白的金色。”   “我……我突然觉得你好陌生。”   尔书说着说着,突然一口咬在傅回鹤手指上,没用力,只是牙齿磨牙似的确认了一番味道,而后松嘴,低下头恹恹道:   “老傅,我突然很害怕你。”   “不是平常你欺负我的那种害怕,而是特别冰冷特别……”尔书顿了顿,声音越发轻了下来,“就好像,如果我再继续靠近你,你真的会杀了我。”   “那个时候我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喊,让我离开这里,必须离你远远的。”   傅回鹤反手捏着尔书的大耳朵,非但没在意尔书的话,反而低低笑了声:“然后违背本能又跑回来试图叫醒我?”   “……没。”尔书两只爪爪交替在地上踩来踩去,小声道,“我就没跑。”   傅回鹤的表情温柔下来,轻轻拍了拍尔书的脑袋:“小傻子,下次再有这种事,跑远点,命重要。”   尔书耷拉着脑袋,不应答也不反驳。   花满楼用灵力将尔书托起来抱在怀中顺了顺毛。   尔书蹭蹭花满楼,然后又将自己缩小了一圈,雪白的一团窝在傅回鹤的脑袋旁边,脑袋贴着傅回鹤的脸颊。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思忖良久,道:“第一次祭天,祭天者接触到苍山境天道,吞噬力量取而代之,那时建木之中支撑苍山境的力量来源于他,所以他成了苍山境的天道。”   “时遂世移,建木坍塌,有了第二次祭天。我为祭天者,自祭剑骨用以支撑天地,七情六欲化作苍山境山河湖海,灵力奔涌,支撑苍山境者从他变成了我。”   “前几日我听了一些关于本源天道的说法,说到苍山境天道如今恐怕并没有得到苍山境本身的认可,我便忽然有一个想法——”   “同样是献祭自身,失去七情六欲填补世界与规则。”   傅回鹤眯着眼,神情漠然而冰冷:“若是我回到苍山境,苍山境如今认定的天道……会是我,还是他?” 第91章 发表   花满楼偷偷给傅回鹤编小辫的动作一顿, 手指卷着发丝不小心拽了一下。   傅回鹤原本淡漠若谪仙的表情瞬间一变,吃痛地嘶了一声。   尔书一言难尽地瞅了傅回鹤一眼。   从天上掉下来摔海里没见你吱声,花公子稍稍扯你两根头发丝你喊疼, 你是真能装啊!   花满楼皱眉道:“你想怎么做?”   傅回鹤连忙抬手拉着花满楼的手指捏捏,低声道:“真没想好。主要是那家伙轮回之前和我说对付本源世界天道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让天道本身心甘情愿自我消亡, 这不扯淡呢么?”   他要是愿意消亡, 怎么可能等到今天。   早在傅回鹤祭天的时候, 他就该消亡了,也不会把傅回鹤挤出苍山境这么多年。   “我在你梦里的时候其实就是灵光一现,随着封印的解开, 我的力量变强了不少,鹤鸣剑本身和我的共鸣也越来越盛。”   傅回鹤说到这停下来, 顿了一会儿, 道:   “那个时候我本来只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做一些幻境,但是灵力涌出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未必不能做到创造一个金陵城。”   “但是……幻境和创造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傅回鹤轻声道, “幻境是将我所见所想所感展现在另一个人的面前,我不会的我不知道的东西便不会存在,但造物不同,造物而出的生灵是独立自主的,就像是街上的那些摊贩商人,他们虽然依托我的灵力而生,行为却不受我的支配。”   “所以我才怀疑, 他如今不受苍山境世界的认可, 究竟是因为他当初祭天渎神的行为, 还是因为……现在支撑苍山境的灵力支柱皆来源于我?因为我对他的憎恶,所以苍山境永远不可能认可他。”   “这些都只是猜测,贸贸然行事总归不好。”花满楼的手指碰了碰傅回鹤的额头,“还是要去族地看看。”   傅回鹤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两人的视线齐齐落在尔书身上。   尔书警惕地支棱起耳朵:“别看我!我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尔书伸长了爪子,一边一个搭在傅回鹤和花满楼的手上,胡须抖阿抖的:“你们看看我身体里的灵力被老傅抽成什么样子了!”   傅回鹤捏着尔书的爪爪,灵力在尔书体内转了一圈。   小家伙的确是有些可怜,原本刚进入成熟期,经脉内丹里的灵力就有些亏空,结果被傅回鹤这么不知轻重地一弄,少说也要修养一阵子。   但是尔书也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便道:“我最近都不出去玩了,后院的灵力很浓郁,我多吃一点努力消化,给我一个月左右,应该可以做到的。”   花满楼温声道:“会很辛苦吗?”   尔书蹭蹭花满楼,嘿嘿道:“一天三根糖葫芦就不辛苦,还会很幸福。”   傅回鹤当即弹了尔书一个脑瓜崩:“一天三根,你糖葫芦成精的?回头牙真坏了,我上哪给你找替代的?弄个金镶玉塞进去?”   尔书小小声讨价还价:“那……两根?”   “一天一根,最多了。”大家长傅回鹤一拍定音。   尔书呜咽了一声,但转念一想,一天一根也是以前都没享受过的神仙日子,当下开始抱着花满楼的手腕直蹭蹭。   傅回鹤悠悠抽了口烟,心神一动,花满楼手上的莲花苞苞探出脑袋,对准尔书的脑袋就是一顿小莲叶拍拍打打,把尔书柔软顺滑的毛毛倒着又拍又捋炸成了鸡毛掸子。   尔书滋儿哇啦叫着跑下去,拖着身后的大尾巴窜上了后院的大榕树。   花满楼用灵力晃着秋千前后摇啊摇,傅回鹤的衣角也在湖水中划出一道道涟漪。   阳光和微风正好,鼻间是爱侣身上的气味,身边是族人汇聚的浓郁灵气,傅回鹤不由闭上眼,手中的青玉烟斗化作灵光没入他的袖中,消失不见。   傅回鹤仰躺在秋千上,身上的衣袍显得有些凌乱,忽然,他睁开眼,抬手用指尖碰了碰花满楼的鬓角。   花满楼手里的小辫已经编到了发尾,丝毫不心虚地笑问他:“嗯?”   “想快点布置咱们的家。”傅回鹤说。   花满楼的灵力探出去,从房间的书桌上拽过来一卷画轴,画卷展开来环绕在两人周围,上面画着的正是离断斋——被重新整理规划后的离断斋。   花满楼并没有客气,或者说,他是真的在很认真很认真的做布置和改动,除却前堂后院和回廊深处的门他没有动,其他地方几乎是被改动了个彻底。   “这里是仓库,以后入库的东西要分类放进去,到时候找的时候也方便。”   花满楼叹了口气,表情无奈。   “小雪莲前几天同我讲,仓库里居然还有好几种不同的银票,你呀,好歹是个做生意的商人,银票这种东西并不算长久价值的东西,怎么交易的时候连这个都扒拉?”   “我只是提出我要交易者的多少财富,那都是小天道划拉过来的……”傅回鹤压低声音,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做生意的方式有问题,“好嘛,以后就只要金银珍宝。”   花满楼耐心道:“古玩玉器也不是不能要,一些世界的历史有重合之处,不论是出售还是送礼,都是不错的选择。”   傅回鹤:“……”   这种人情往来他真的很头疼。   而且离断斋又不需要人情往来……   花满楼见傅回鹤的表情,问他:“别的不说,长盛君若是同盛捕头提亲、定亲、成亲,离断斋这边出去的礼若只是金银,多少显得有些失礼。”   “不准说把从盛捕头那边交易出来的物件原封不动还回去,那就更失礼了!”花满楼严厉道。   傅回鹤连忙翻身而起,坐直身子,乖巧应答:“……好的。”   花满楼看着傅回鹤垂在身后的几根小辫子,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但说话的时候又忍不住看过去:“嗯……还有这里,离断斋可以种一些寻常的花草吗?”   “当然可以,遍地都是乱跑的花花草草,有时候一眼看过去光秃秃的,的确不好看。”傅回鹤道,“不过寻常花草可能会长得太茂盛,到时候修剪打理很是麻烦,我去找点灵植来。”   花满楼有些感兴趣:“现在小世界还有灵植?”   傅回鹤的视线落在画卷上,说着:“有些小世界会有,都是那种奄奄一息养不活的独苗苗,估计会很愿意过来咱们这,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那些灵智百八十年都不会长大太多,用来种在家里正好。”   “七童,那些空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傅回鹤面露警惕。   这不会是想着分房睡吧?   花满楼看了眼,道:“以后如果有化形成人又没有想好要不要马上转世的族人,其实可以留在离断斋住一阵子。并不是每个人的心思都洒脱细腻,你总要留一些时间思考选择以及和往日告别的。”   “那这两间呢?看着不像是客房,都顶旁边两个大了。”傅回鹤摸摸下巴。   “那是留给伯父伯母还有师父的。”花满楼道,“其实按道理安排独立的院子会更好,但是我又想族人们或许会更想距离近一点,所以这点还想着问问你来着。”   傅回鹤定定看着花满楼半晌,倾身过去在他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   花满楼下意识看向院子里偷看的花花草草和不远处两位长辈。   就见大榕树的枝条卷着一群花花草草将它们赶到另一边,青竹正沙沙摇着叶子像是在说什么,只是距离有些远,听不太清。   傅回鹤抬手覆上花满楼的眼睛,用更深更侵入的唇舌夺走了花满楼剩余全部的注意力。   ……   心满意足地放开花满楼,傅回鹤抬手一挥,灵力在画卷上辟出两个独立的小院,道:“傅家人都比较独立,还是稍微分开一点,他们会更自在一些。”   然后手指微动,将花满楼和自己的院子扒拉得距离这片院子远了一些:“当然了,咱们也需要不被打扰的环境和时间。”   花满楼搭在傅回鹤腰间的手往上抬了抬,淡青色的灵力缠绕着拨弄傅回鹤发间的小辫子:“那这样说的话,尔书的小房子岂不是也要分出去。”   “当然要!”傅回鹤的语气斩钉截铁。“孩子大了,和咱们挤在一个院子哪里行!”   花满楼笑着任由小莲花在画卷上分院子,看着看着,忽然道:“阿凛,我想要研究一下血祭大阵。”   傅回鹤的动作顿住。   血祭大阵无疑是傅回鹤心中的一根刺,不仅仅因为自己那场惨烈的祭天,还因为傅氏上下的悲剧皆因血祭大阵而起。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沉默了半晌后,轻声道:“这个长盛君要更熟悉一些,七童回头去他那边的时候问问他便是。”   “嗯,好。”   安抚一般的,花满楼侧首吻了吻傅回鹤的脸颊。   傅回鹤转而捏了捏花满楼的耳垂:“不过花小七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哦?”傅回鹤很少用这样的语气来拜托花满楼,上一次还是两人初识,黑心金光菊无故枯萎的时候,花满楼不由好奇道,“什么事?”   “之前交易出去一株海棠,它倒是顺利发芽长大开了花,而且灵力很充足,但是它就是不化形。”傅回鹤想起那朵海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化形就算了,它也不回来离断斋,就在小世界待着,和它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理我。”   “你帮我问问,它到底想干嘛。”   这种事花满楼当然不会拒绝,只是他刚答应,傅回鹤的胳膊就揽了过来。   傅回鹤的灵力包裹住两人,熟悉的即将穿梭世界的感觉让花满楼眸光一震:“等——”   小辫子!他还没来得及把小莲花头发上的辫子拆开! 第92章 发表   经营离断斋千百年, 傅回鹤见过纷扰如云的江湖豪杰,朝堂肝胆,乔峰却是少有让他感觉到敬佩震撼的气运之子。   一个生在辽国的契丹人, 却在幼年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在宋国长大,被身为宋人的养父母带大,师从少林丐帮, 之后又成了宋国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   在江湖之上属实是叱咤风云, 侠名远扬的人物, 义薄云天、豪气干云这样的词语放在这位丐帮帮主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夸大。   于江湖中武功高强,以一敌百,在战场之上, 千万人取敌人主帅首级,毋庸置疑的, 他是一个英雄。   他爱自幼长大的这片属于大宋的土地, 感恩养父母,敬重少林丐帮,可他的出身却是洗脱不净的原罪。   乔峰是一个心有猛虎却不忍乱世的英雄,哪怕身世当众揭露, 哪怕昔日敬畏崇拜的目光转为怀疑鄙夷,但他却仍旧想要爱着曾经爱着的人,保护曾经保护的土地。   他胁迫辽国皇帝定下不犯大宋汴京的誓言,又深知大宋容不下他这样留着契丹血脉与辽国交好的高位王爷,最终在断箭中自尽于雁门关外,换来了两国长达十几年的和平。   这位凛凛一躯的大英雄一生只有三十三年,却跌宕起伏, 牵连着两个国家百姓的生死存亡, 令无数自诩英雄好汉之人都望尘莫及。   “衍生出的小世界繁多, 乔峰也有无数,但是来离断斋的倒是只有一位。”傅回鹤四处看了看,对自己的降落地点有些迷茫,“小世界的天道给我们扔哪儿了这是?”   花满楼将傅回鹤环在他腰上粘着的胳膊取下去,另一只手就想往傅回鹤背后的头发上伸,一边手上靠近,一边还发问转移傅回鹤的注意力:“这位乔帮主是早些年交易的?”   “嗯,他是自尽之后来到离断斋的,来的时候看见我,我还没吭声,这位先从身上拔了六七根箭下来。”   傅回鹤对乔峰印象深刻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那颗不走寻常路的海棠种子,还因为乔峰来离断斋交易时候的惨状。   虽说气运之子大多人生起起落落,但像乔峰这样轰轰烈烈最终死于万箭穿心的,也的确是少见。   最主要的是……乔峰本人实在是对自己的遭遇显得太过豁达,笑起来十分爽朗大气,完全没有天下之大无处安身应有的英雄凄凉。   花满楼的手已经找到了第一根小辫子:“他……有缘的种子是海棠?”   这样一个铁血当当的汉子,带走的种子竟然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不免有些猛虎蔷薇的反差。   “他的爱人叫阿朱,几年前因为他人诡计,易容后死在了乔峰掌下,乔峰一生光明磊落,在这件事上却始终自知亏欠阿朱许多。死时正值关外落日,他想起两人曾经塞上牛羊共度余生的约定,这才心中有了强烈的懊悔与渴望。”   傅回鹤三两句说完乔峰那段本该荡气回肠的爱情,反手将花满楼在他背后动来动去的手抱在掌心,狐疑道:“你今日怎么好似对我的头发这么喜爱?”   在院子里的时候就爱不释手,如今出来了,在外面从来都是行为举止端方雅正的花公子居然还在做小动作。   他今天的头发是有多吸引人?   傅回鹤回忆了一下,自己只是在厨房时觉得发丝垂下来碍事,便随手编了两下在发尾打了个结束着而已,好像比之寻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花满楼眨眨眼,道:“只是觉得今日阿凛将头发编了之后……有些别样的趣味。”   别样的……趣味?   傅回鹤琢磨了一下,总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也只当花满楼在夸他好看,便低头亲了亲花满楼的手指骨节,笑道:“以后多编几次给七童看。”   花满楼想要拆小辫子的手被傅回鹤强行握在手里,心中无奈,应了句:“……好啊。”   之前两人和尔书聊得时间并不短,离断斋中的白日又总是更长一些,花满楼随手在傅回鹤发丝间拨弄,也不知怎么的,就编了许多条小辫子,从一开始的并不熟练到之后的三两下便是一条。   傅回鹤的长发本就发量不少,那些小辫子此时隐没在发丝中若隐若现,随着傅回鹤的转头动作,随着顺滑的发丝轻轻晃着小尾巴。   其实美人怎么梳妆都是美的,但是花满楼的手艺并不算太好,而因为傅回鹤当时仰躺在花满楼膝盖上的姿势,导致那些小辫子的高度长度也并不一致,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会觉得多少有些滑稽,但因为傅回鹤那张人群中绝对艳压四方的脸,竟然显现出几分别样的异域风情。   两人落下的地方是在一处山顶,傅回鹤索性牵着花满楼缓缓朝山下走。   花满楼的视线却总是忍不住落在傅回鹤的头发上。   走了一阵,花满楼突然在一处杏林前停下。   面前的杏树开的正艳,放眼望去,层层叠叠,一片洁白色,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   “怎么了?”傅回鹤也停下脚步。   花满楼示意他看向面前的杏林:“这片杏林应当是有人在精心打理,看似没有小道,但两边树木的树叶却有一处显得有些稀薄,应当是时常有人穿过所致。”   傅回鹤凝神望去:“但是我没有感应到有凡人在这里居住。”   花满楼笑道:“过去看看总不费事的。”   “行。”傅回鹤欣然应邀,陪七童看杏花这种事,比起去见那株气人的海棠要更让傅老板开心千百倍。   远山连绵起伏,是朦胧如水墨画的淡抹,近处杏花簇拥成海,是万枝摇曳着春色的浓妆。   进去之后两人才发现,这片杏林远比他们在外面看到的要大许多,杏树与杏树之间栽种的距离也并不相等,看上去和野杏林没有什么区别。   傅回鹤却在一块巨石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花满楼的手指在巨石粗糙的边缘缓缓滑过:“是内力硬生生震碎所致。”   这不过是一部分的石头,已经有成年男子的身高,更别提完整之时要依仗震碎所需的内力之浑厚,武功之精妙。   乔峰所练的降龙十八掌乃是丐帮绝学,正是讲究大开大合,行势霸道的掌法。   傅回鹤身周的灵气浓郁起来,沿着一树树杏花朝着远方探去。   乔峰死后尸体诡异失踪,不仅江湖上多了许多人在寻找他的下落,就连大辽大宋两国也颇为在意此事。   如果是海棠花用灵力帮助两人隐藏踪迹在这深山之中,这片野蛮生长却迷得人好似要迷失方向地杏林,倒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花满楼却在此时忽然道:“阿凛,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傅回鹤不明其然地看他。   “你昨晚应当都没有睡好,不如在这里休息片刻如何?”花满楼挥袖一展,面前的巨石被灵力削成平坦的石床,花满楼先行坐下,而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傅回鹤觉得今日的花满楼有些奇怪,但谁能抗拒花公子的主动邀约呢,当即在花满楼身边坐下,正要说什么,就被花满楼拽了胳膊按在了大腿上。   傅回鹤:“?”   花满楼抬手覆上傅回鹤的眼睛,声音是不容拒绝的温和柔暖:“快睡。”   被强硬按着躺下的傅回鹤:“……?”   可是我真的不困啊!   七童今天就是很奇怪吧……   傅回鹤心里嘀咕了一句,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睡着的样子,准备暗中观察花满楼想干什么。   然后就发现……花满楼什么都没干,只是手一下一下地在捋他的头发。   头发?   傅回鹤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猛地抬手去摸自己散落在花满楼膝上的发丝,指腹被奇怪的触感震惊了一下。   什么东西?有点怪……再摸摸看。   从发尾向上摸,傅回鹤逐渐陷入沉默。   花满楼清了清嗓子,收回解开一半小辫子的手指,若无其事地用手背贴贴傅回鹤的脸颊。   “七童……”   傅回鹤能说什么呢,只能庆幸这个世界的小天道没有将他们送去人多的城中,至少见过他满头小辫子的只有自家难得调皮的花公子。   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傅回鹤挑眉看着花满楼,索性维持着躺在花满楼膝上的姿势,拉着花满楼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笑道:“花公子?”   花公子捏着其中一根还没解开的小辫子,用发尾搔了搔傅回鹤的耳廓,也笑了:“所以傅老板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喜欢。”傅回鹤低低一笑,“都喜欢。”   花满楼作势就要去挑另外散开的头发:“傅老板这么喜欢的话,那我就继续了?”   傅回鹤卡壳了一下,慢吞吞道:“那还是不要了吧?这闺房之乐还是留着咱们自己欣赏比较好……”   花枝移动的沙沙声响起,正相视笑谈的傅回鹤与花满楼中间冷不丁插进来一支海棠。   那枝海棠上下晃了晃,见两人只是看着它不动作,花枝尖尖蜷缩了一下,然后挑挑拣拣抖下来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花,用树枝递到傅回鹤发间,硬是用树枝尖尖怼着别了进去。   霜白的发丝,艳丽的海棠,看上去竟然有些相得益彰的美。   这辈子没想过会被强迫戴花的傅老板:“??”   花满楼也一时有些懵,视线落在得意洋洋的海棠花枝上。   阳春三月,杏花盛开之季海棠本应多为含苞,但面前的这枝搭在杏树上伸过来,完全瞧不见根系主枝在哪的海棠花,却开得灼灼生艳。   断肠海棠花,本就是花开似锦的娇艳,却被赋予离别断肠的苦恋愁思,随着文人们的吟诗作词,渐渐多出断肠花的称谓。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面前的海棠花枝。   耳边传来海棠花的轻笑,是少女银铃般的嗓音,它说——   “以前都装作那么严肃正经冷淡的样子,没想到老板实际上会偷偷让人给他梳小辫子,爱美又娇俏。这样的小辫子戴花真好看,我可以送好多好多的海棠花给老板换着戴~”   花满楼欲言又止。   嗯……只能说,幸好小莲花听不到海棠花的声音吧……   傅回鹤将鬓边糟心的海棠花取下来,见花满楼的表情奇奇怪怪地,当下便眯起眼睛,沉声道:“这个小混蛋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花满楼很是明白避重就轻的,云淡风轻道:“它夸你好看。”   “真的?”傅回鹤的面色狐疑,但见海棠花连连点着花枝表示赞同,表情也缓和了不少,矜持道,“嗯,还行吧。”   花满楼掠过这个可能穿帮的话题,转而放轻声音,对海棠花道:“你好,我是花满楼。”   海棠花点点花满楼的手背,学着花满楼的话笑道:“你好,我是海棠~”   一人一花又说了些别的,花满楼紧接着便问她:“用这么多灵力维持这片杏林开放,你的灵力想必很是充足,为什么不化形呢?可是有什么牵挂?”   “没有呀。乔大哥和阿朱姐姐幸福和乐,两个人好得很呢,其他凡人我也不熟,没有什么牵挂的。”   海棠花像是有些累了,吧唧一下搭在花满楼膝上,学着傅回鹤仰躺的姿势,花枝转了一下,和傅回鹤头对头躺着。   “我就是不想做人。”   花满楼神情一顿:“嗯?”   “做人有什么好的?”海棠花道,“为了活着累死累活,约束还那么多。投胎做了女孩子,要学规矩还要生孩子,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一个运气不好嫁错了人,万一我把人给宰了,下半辈子要么做苦役要么蹲大牢;万一嫁的是个短命鬼,我还要后半辈子拉扯个小的,啧。”   “投胎做个男人,要么读书考取功名,要么三伏六九天的习武学手艺,辛辛苦苦前半辈子,一个不小心再得罪了人,下半辈子又完了,读书的说不定还要什么株连九族……噫。”   “没意思,不值当。”   “这还不如做花呢,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花满楼一时间被说得有些梗住,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将海棠说的话复述给了傅回鹤。   傅回鹤却只是“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早说啊,不想做人算什么事,白白折腾我这么久。说罢,猫狗鱼鸟,花草藤蔓,随你选,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花满楼:“……”   傅老板也还真的很明白什么叫做灵活变通。   海棠一听这话立马精神起来,花枝杵过去横在躺着的傅回鹤上方,十分活灵活现地用枝条凹出了一个形状。   傅回鹤研究了好半天没看出来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就听见花满楼在旁边猜测道:“这是……鹦鹉?”   海棠花连连点头。   傅回鹤打量着兴奋的海棠花,忽然福至心灵,吐槽道:“你不想做人却想着跟人说人话?” 第93章 发表   傅回鹤头上的小辫子被拆开来, 但是编过的发丝绕成了小卷儿,原本顺滑飘逸的长发直不直卷不卷的,看上去有些令人、阿不, 令花枝痒。   海棠花期期艾艾地凑过来,不好意思地在花满楼面前晃了两下。   花满楼:“……”   花公子看向正低头把发丝扒拉到前面看的傅老板。   “咳。”花满楼清了清嗓子。   傅回鹤抬眸看他。   花满楼将自信满满的海棠花轻轻推到傅回鹤面前,莞尔道:“海棠说自己卷头发的手艺很好, 问傅老板要不要试试新的发型新的心情。”   傅回鹤的视线从花满楼身上挪到自荐的海棠花上, 无语了片刻, 道:“我明明可以用灵力直接把头发恢复原样,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海棠花的花枝尖尖绕了个小圈,指了指花满楼。   ——可是花公子说不定会喜欢唉!   花满楼微笑挑眉。   傅回鹤:“。”   傅回鹤拨了一下捋到身前的头发, 身形一转背对海棠花:“不准乱搞,听到没?”   海棠花立刻不知道从哪又伸两根花枝, 做了一个撸袖子的动作, 头点得十分谄媚。   花满楼唇角含笑,看着海棠花小心翼翼地捋顺傅回鹤的长发,好像是喜欢极了的模样。   “呜呜呜,老板的发质好好, 以后我做了鹦鹉也会有这么顺滑的羽毛嘛?当了鹦鹉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卷卷毛……”   花满楼听着海棠一边碎碎念一边用树枝卷傅回鹤的长发,耳朵边的声音就没有停过,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海棠花不愿意做人却对说人话这么执着了。   原来是朵小话痨花。   傅回鹤打了个哈欠,强忍住有东西在背后鬼鬼祟祟对他动手动脚带来的不适,伸手又拉着花满楼的手捏捏,防止自己一个不注意用灵力把后面的海棠花震飞出去。   花满楼见他捏自己的手指,低眉浅笑着将手指抽出来放在傅回鹤的手指上。   傅回鹤见状又抽出来按在花满楼的手指上。   两个人就像是幼稚附体一样, 玩手指在上的小动作玩得不亦乐乎, 面上都带着笑, 眼睛里落着星光。   “好啦!!”   海棠花的声音传来,花满楼抬眸看去。   霜白的卷发顺着傅回鹤饱满光洁的额头波浪似的滚下,在鬓角处绕着小卷,隐没在发丝间,原本顺滑垂直的长发忽然看上去发量更多了些,阳光下绸缎一样地闪动着淡金色的光,搭配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像极了花满楼曾经在京城见过的,那最最骄傲又美丽的……   西域波斯猫。   傅回鹤靠近花满楼,用花满楼的眼睛当做镜子照出自己的模样,在看到花满楼一瞬间的失神惊艳时,越发在花满楼面前左转右转,露出各种表情。   “好看吗?”   花满楼抬手,手指插入傅回鹤微卷的长发,笑道:“喜欢,好看。”   傅回鹤也笑,然后头也不回地抬手挡掉海棠花鬼鬼祟祟想往他头发里插花的小动作。   海棠花想了想,从旁边捞了一朵纯白的杏花递过来。   ——这朵怎么样,不艳,适合高岭之花!   傅回鹤十分坚定地表示了自己绝不戴花的意愿,不管是什么花都不可以。   海棠花失落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收起花朵,然后花枝尖尖指向一个方向。   花满楼道:“它问我们要不要去乔帮主和阿朱姑娘那边。”   “要去一趟。”傅回鹤道,“毕竟海棠是乔峰交易走的种子,当初他许的愿望就是希望留下已经发芽的海棠种子,现在我们要带走,总要再做商榷。”   ***   乔峰和阿朱避世隐居的地方就在穿过这片杏林的深山之中。   小院是竹子搭配石木所建,处处可见大气豪爽的粗糙,整体却又有着江南的雅致。   听到院中动静,一个容颜娇美,气韵动人的红衣女子从屋中走出,见推门进来的是小海棠,当下笑道:“怎的今天还推门进来啦?”   小海棠转头示意身后,阿朱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原本没有任何气息的院外不知何时出现两个容貌逼人,气度不凡的男人。   阿朱先是一惊,衣袖被海棠拽了拽,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应当不是江湖追查之人,微微放松下来,但身形却仍旧紧绷,手中暗器隐而不发。   乔峰当初的愿望是想要阿朱回来,这起死回生本来是极其难办的,但乔峰给出的代价太过诱人,也承诺了之后隐居山林绝不外出,傅回鹤这才应允,也正是如此,傅回鹤也没有见过阿朱。   “在下昔年曾与乔帮主交易一株海棠,如今海棠有变,应与乔帮主商谈一二。”傅回鹤对阿朱淡淡颔首。   闻言,阿朱便笑着让开身子道:“大哥去山中打猎了,看天色应当还要一阵时辰。两位贵客远道而来,不如先进来小院喝杯茶水。”   海棠花想了想,呲溜一声朝着树林一头钻进去,几个眨眼便彻底消失不见。   阿朱并不是海棠的契约者,是听不到海棠说话的,当下有些疑惑。   花满楼含笑道:“海棠说它去叫乔帮主回来。”   阿朱也笑:“那大哥看见棠儿可要高兴坏了。上个月大哥带着棠儿去打猎,将棠儿弄了兜头盖脸全是血,棠儿爱美,这一个多月都不曾理他呢。”   傅回鹤眸光微动。   这夫妻两个怎么感觉像是把海棠花当孩子养?   三人进门落座还没多久,外面院子便又传来动静。   “大哥?”段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阿朱一顿,娥眉轻蹙。   ……他们这里有棠儿隐藏行踪,这么多年上门拜访的只有段誉虚竹这两个大哥的结拜兄弟,而且因着两人如今的身份和对这里居所的隐蔽性,也是一两年都难得来一次的。   今日怎的都凑在了一起?   阿朱朝着傅回鹤与花满楼歉意一笑:“傅先生,花公子,外间乃是大哥的结拜弟弟,不知二位可需……”   花满楼侧首看了眼傅回鹤微微变了下的眸光,笑道:“不妨事,若是段公子不介意,不如一道进来喝杯水酒。”   阿朱这才打帘出去,过了一会儿,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款款而来。   段誉一袭青袍,手中折扇请打,身上一派风流贵气浑然天成,身边挽着他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王语嫣,美若山茶朝露,又带着岁月沉淀的优雅从容,这两人实在是宛如神仙眷侣。   “在下段誉,这是我的妻子,见过二位。”段誉朝着两人洒然行礼,身边的王语嫣也轻轻福了福。   段誉不似当年江湖中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但眼睛仍然带着风流多情的温柔笑意;王语嫣没有了昔日的灵动俏皮,举手投足间带着皇家贵族的优雅礼仪。   花满楼含笑回礼,傅回鹤却只是淡淡点头说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意味深长道了句:“在下不过是一介商人,做一做有缘人的生意。”   “就比如当初和乔帮主做的交易一样。”   此言一出,段誉看着他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乔大哥和阿朱姐姐当初死而复生是困扰了无数人的奇迹,可是乔峰对此却三缄其口,哪怕段誉和虚竹也未曾透露只字片语,没想到今日路过一时兴起想要来探望大哥和阿朱姐姐,竟然有此奇遇!   傅回鹤的注意力却不在段誉身上,而是迎上王语嫣的目光,勾了勾唇角。   谈话间,段誉一直似有若无地将话题往傅回鹤身上引,傅回鹤却是兴致缺缺,并不多开口,段誉所有的试探都被花满楼四两拨千斤地绕去了别处。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乔峰的声音,阿朱松了口气,连忙出去迎乔峰。   院中传来“啪”的一声似重物落地的声响,一个身材魁伟,浓眉大眼的汉子大笑着走进来。   段誉先是一喜,站起身同乔峰用力拥抱了一下,然后状似不经意道:“大哥不为弟弟引荐一下这两位先生?” 第94章 发表   乔峰的确是个看起来很粗狂豪爽的汉子, 但是如果有人当他只是一介莽夫,那便足以付出代价。   他和段誉抱了一下,大力拍打了几下段誉的后背, 大笑道:“有段日子没见三弟了,最近怎么样?”   竟是没有去接方才段誉话茬的意思。   段誉很聪明,年轻时候他能在一群武林高手中如鱼得水,凭借的可不仅仅是他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   但是他却不想放弃今日这个大好的机会——大理皇室的困境已久,或许这是他唯一一个能抓住的奇迹。   “大哥!”段誉紧紧攥住乔峰的小臂, 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恳求之色。   乔峰迟疑了一瞬,却在看向傅回鹤时对上了傅回鹤似笑非笑的神情,当即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皮一跳, 立马道:“我打了一头野牛回来,阿朱恐怕处理不了,我去帮一帮她。三弟对这里很是熟悉, 不如替大哥招待二位先生。”   说完,乔峰将段誉抓住自己的手掰开, 转身就出去了。   出去之前还看了傅回鹤一眼。   段誉的眸光微动, 虽然没有让乔峰替自己出言引荐, 但是大哥到底为他和这位傅先生留下了对话的机会……   花满楼袖中的小莲花伸了个懒腰,用花苞苞轻轻点了几下花满楼的手腕, 像是写了几个字似的。   王语嫣注意到那位年轻公子袖中的动静, 却只是美眸半敛,替四人杯中续了茶水。   段誉当即面上带笑,又抛出话题开始热络起来。   傅回鹤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垂眸轻轻吹着杯中茶水, 却根本没喝几口。   段誉的表情逐渐焦躁起来——因为他的所有话都被对面这位锦衣公子岔开, 没有一星半点落在傅先生的身上。   一桌子四人,看似客气攀谈,实则心中各有所思。   傅回鹤突然道:“屋中有些闷,我去外面透透气。”   说罢便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段誉原本想跟上,却被笑意吟吟的花满楼拦下。   段誉早就看出花满楼的出身定然不一般,他不论抛出什么样的话题,天南地北,风土人情,江湖朝廷,世家典籍,这人都能接得上话不说,甚至居然比身为大理皇帝的他更加博学多闻,微微笑着抛出的那些软钉子,让段誉简直有些下不来台的尴尬。   这人一看便是有心不想让他接近那位傅先生,段誉一时间竟根本无法摆脱,只好用眼神恳求身边的王语嫣。   王语嫣温柔和美地一笑,站起身来对花满楼福了福身,道:“夫君与花公子相谈甚欢,我还是去后厨帮帮阿朱姐姐好了。”   ……   杏林皑皑,如雪如云。   傅回鹤的身形隐没在一片杏花之中,深紫色的袍服曳地,手中的青玉烟斗正袅袅燃起烟雾,朦朦胧胧的雾气笼罩在他的身周。   而这样一个单看外表气度便知来历不凡的男人,却面上含笑,正伸手戏弄一枝灵性十足看不到主枝来源的海棠花枝。   王语嫣的裙摆划过,带起落在地上的片片花瓣,扬起又落下,只恍惚闻道一缕幽香。   “段氏语嫣,见过傅先生。”王语嫣微微屈膝,声音清丽温婉,叫人只听得声音,都忍不住想象这是怎样一个娟丽无双的神仙人物。   她也的的确确是一个端庄曼妙,仪态万方的钟灵女子,   王语嫣梳着妇人的发髻,行着妇人的礼节,但傅回鹤转过身来看她的时候,口中所道的却是那个王语嫣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过的称呼:“王姑娘,有礼了。”   王语嫣神色微恍,勾唇一笑:“看来傅先生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我不知道。”   傅回鹤侧首含住烟嘴抽了一口,缓缓呼出的烟雾轻轻袅袅,他就隐在灵雾中,当面而立竟似看不真切。   “王姑娘想要什么,还须亲口说出来才是。”   王语嫣抬眸,依旧是温柔娴雅的气度,但曾经那个端庄中带着稚气的曼陀山庄大小姐却褪去了青涩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红尘的沉静。   “从乔大哥对傅先生的敬重来看,傅先生令乔大哥和阿朱姐姐起死回生之事并不作假,只不过有一点我尚不明白,乔大哥向来心软,为何在面对傅先生的事情上,会对我夫君露出的恳求之色回避再三?”   海棠花丛旁边伸过来拨弄他的发丝,傅回鹤慢条斯理地将作乱的小海棠用指尖抵到一边,缓缓道:“因为这天下所有的交易都是有来有往,有所得必有所失。”   “那么……敢问傅先生,乔大哥付出了什么,才得以让傅先生觉得抵得上两条性命的起死回生?”   王语嫣或许的确好奇当年乔峰阿朱身上发生的奇迹,但是此时此刻,她更直接的目的,却是想要探寻请得傅回鹤出手的代价。   傅回鹤轻笑了一声。   春风拂过,片片飘落的杏花花瓣掠过男人的肩头,却令王语嫣有一种战栗危险的错觉,就好像面前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兵刃,已然出鞘的,开刃处闪动着幽暗锋芒的利刃。   “我拿走了乔帮主的无私。”   王语嫣面上神情瞬间凝顿。   寻常人或许第一时间只会觉得,“无私”这样看得见摸不到的东西委实比不上起死回生这样的神迹,可王语嫣却只觉得心头一阵寒意。   乔峰是什么人?   一个舍己为天下,慷慨凛然赴生死的民族英雄,这样的一个人,哪怕的确武功高强、有胆有谋,但促使他做出这些的是他心系天下百姓与付出不求回报的无私。   乔峰的“无私”,是一个民族英雄的“无私”,看似轻若鸿毛,实则重逾泰山。   傅回鹤面上带着温和客气的微笑,耐心道:“王姑娘,在下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他从段誉与王语嫣刚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异样。   这个世界的大气运者有三,分别是乔峰、段誉和虚竹这三个结拜兄弟。   乔峰死而复生之后,身上大半的气运被傅回鹤抽来替他与阿朱改命,失去气运凝聚,乔峰自然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傅回鹤原本猜测新的气运之子应当会是身居高位的段誉,但是当段誉和王语嫣一同出现时,傅回鹤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段誉身上的气运正在以一种缓慢却不容回转的趋势,朝着王语嫣的身上汇聚。   傅回鹤初时眉宇间还凝有疑惑,但很快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就像乔峰身为曾经的气运之子,退隐江湖气运流失之后,小世界的大部分气运会转移到更为有价值的段誉身上一样,如果在此期间,出现一个比段誉更能为这个小世界带来愿力与灵力的人,那么……   那个人,将会反向汲取原本属于段誉的气运,加持己身。   成为新的气运之子。   一个能令小世界变得比原有轨迹更加有存续可能的,气运之子。   杏林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傅回鹤,又像是在提示着什么,急切又期盼地想要告知什么。   海棠花搭在傅回鹤身旁的那棵杏树树枝上,花瓣恹恹地垂着,它小心翼翼地再度靠近傅回鹤,这一次只是碰了碰他的肩膀,带着些哀求的意味。   小世界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有且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小世界的愿力和灵力已经走到了濒临终结的边缘。   小世界的天道努力想要寻找存续的变数,却没能在乔峰死亡之后找到任何一个气运强大能力强悍的人来担当气运之子,来给这个千疮百孔的小世界带来希望。   “我明白了。”傅回鹤抬手覆上杏树的树干,轻声道,“别怕。”   ——有我在。   傅回鹤想了想,侧首看向静静站在一侧不发一言的王语嫣,开口道:“王姑娘可还有事?”   王语嫣安静了片刻,上前几步,抬眸与面前男人四目相对。   那双眼眸如盈盈秋水,但是里面却没有了当初曼陀山庄大小姐眼中满溢而出的娇俏情意,反而沉淀着冷凝与沉静。   “傅先生,大理段氏曾有女帝之先例。”   傅回鹤优哉游哉地抽了口烟,缓缓呼出,语调微扬:“哦?”   王语嫣忽而展眉一笑。   段誉当初对王语嫣一见倾心之时,心中曾道王语嫣的美丽用“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都不免落于俗气,比起那显得臃肿世俗的梨花,朝露下的山茶才与神仙一样的女郎相衬几分。   “当初段郎情深义重,直说若我与他情定三生,他便是剜心死了也绝不会负我半分。”   王语嫣笑着,缓缓而谈。   “可与他去到大理,我才得知,身为大理世子,他早已有大理名门闺秀高氏定为正妻。”   “段郎不好武功,不爱皇权,却被命运所戏,被皇位所累。他对我说,若是我也离他而去,这世间又有什么是值得留恋呢?”   “于是,我欲回姑苏,却没能抗拒他千般呵护万般央求,最终留在了他身边。”   “不久之后,段郎以大理世子之名登基为帝。”   “段郎的确是个好人,生性博爱良善,重情重义,遇事处处为他人着想,总想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可这世间哪里就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   “他不想有负美人,所以后宫佳丽,贵妃有三,他的确爱我,可他也爱木婉清,爱钟灵,爱阿碧,甚至怜惜身为皇后的高氏;   他不擅朝堂奏折繁琐,朝事繁重,我不忍看他疲惫劳累,便开始慢慢接手,替他批阅奏折打理朝事;   他与高家有旧情,朝中高家一脉霸权独大,欺压百姓,他却放不下昔日旧情,只从中斡旋拖延,最终放任高氏一族权高震主,挟高氏所出太子逼迫他让位让国。”   “他是个好人,但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王语嫣抬手拢了拢鬓角的发丝,面上流露出放下之后的洒脱。   “他是个好人,却也不是我想要的夫君。”   傅回鹤定定注视王语嫣,开口:“你想要什么?”   “世人只当我是园林中需要精心呵护的花,纵然知我才情出众,段郎手下奏折八成皆为我所批,但却仍旧从未将我看在眼中。”   “盖因大理崇尚武艺,一个不通武艺只知指点江山,甚至没有任何母家背景的弱女子,根本不值一提。”   王语嫣勾了勾唇角,仍然是那端方优雅的气度,却带出几分锐利如刀的锋芒。   在曼陀山庄时,她只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小女儿,纵然饱读诗书,但接触到的只有表哥慕容复,年少慕义情窦初开,对表哥倾心以待全心投入,换来的却只是被弃如敝履;   此后在心中苦痛之时,又得遇段誉温情呵护,脉脉相待,她虽不爱段誉,却清楚明白地知道段誉或许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如今看来,世人对女子只能对他人托付终身的教导根本便是一纸荒谬。   在大理的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的意识到,家世、夫君、孩子……这些都不可能永远成为自己的筹码,它们不过只是助力罢了。   唯有真正握在手中的,属于自己的,才是真正的筹码。   “我也是大理段氏的女儿。”   “他们却只愿让我去做柔软无害的后宅之花。”   王语嫣看向傅回鹤,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时闪动着再也没有丝毫掩饰的野心与坚韧。   她道:“可我觉得,我与权柄,也很相配。” 第95章 发表   园林花草虽美, 可傅回鹤却独独欣赏自旷野蒙昧艰难而出的萌芽。   不论是谁来看王语嫣,都不会从她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锐利锋芒。   那双平日里总带着温浅笑意的眼眸,将她的野心与谋求掩盖在华服金钗之下, 整个人宛如最纯洁美好的柔软之花——但原来,温婉的柔驯也可以是刀。   大理茶花最甲海内,少数族人甚至奉茶花为至尊,甚至家家户户窗前门前都种有茶花。   茶花绽放于寒冷刺骨的早春,每每绽放便是寒冬过尽, 暖春袭来的希望,凌霜傲雪,四时常青,是美德真情与理想的象征, 而在多样品种之中,又以十八学士最为出名。   傅回鹤抬手一拂,一道锐利的灵力猛然激起, 缠绕着王语嫣的身侧呼啸而过,将地上落满的杏花花瓣卷起, 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眨眼间, 一株树形优美, 花朵典雅精致的茶花树拔地而起,在王语嫣身侧舒展开深色的枝桠, 纯白的花瓣擦着王语嫣的手背袖口滑过, 一寸寸长高,最终顶端的那朵茶花花苞映衬在王语嫣脸颊旁侧,无声盛开。   王语嫣虽眸色震惊, 却没有任何躲避之意——不知为何, 她看着这些茶花, 只觉得心中颇为亲近,就像是看到了永不背叛相互扶持的半身。   “白十八学士。”傅回鹤笑了下,“它足以与王姑娘相衬。”   茶花可生于漫山遍野,但十八学士不是,这是一种人类精心培育而成,栽种在园林中的娇贵之花,花开若仙,白如脂玉,但那纯白柔软的花瓣上却若隐若现深浅不一的红丝,藏在层层叠叠、排列有序的花瓣中,像极了循规蹈矩中挣扎的叛逆。   傅回鹤呼出一口灵雾没入这株刚刚才从离断斋后院拔地而起的茶花,淡淡道:“我手中所出之花非红尘凡品,王姑娘若是愿意侍弄照顾这株茶花,那么这株茶花便也会回应王姑娘的愿望,自此相辅相成,同进同退。”   智谋手段王语嫣都有,但大理境内与宋国不同,人人崇尚武艺,王语嫣需要的是一个全然配合她,不会在关键时候背叛的并肩而战的同伴,一把最好用的却并不显眼的刀。   “我需要付出什么?”王语嫣明白这是一场交易,她既然可以心愿达成,便也会失去一些什么。   傅回鹤看向这株外表看似柔弱美丽的茶树,叹了口气。   这株茶树在离断斋中已经有七百年之久,它虽不是最早交易的那批,却也足以让傅回鹤头疼。   茶花娇贵,十八学士更甚,但作为雅致之花,这株十八学士每每选择客人,非大儒高才者不居。   但它的性情却算不得是什么文人雅花。   正相反,它偏激、固执,武力值在离断斋花草也算数一数二。   它不像吸血藤一样有天赋的吸血猎杀能力,也不似菟丝子一样可以寄生,它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的毒素,花瓣柔软无辜——可就是这样的花,当它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会掠夺空气中所有人类生灵赖以生存的东西,不论目标是多么武艺高强之人,都会令其在缓慢而无能为力的过程中窒息而死。   而它,却只是静静地在黑暗中盛开,看上去美丽而无害。   这株茶花是离断斋中唯一一株只接受永久契约期限的花,也是唯一一株会在发现契约者某一方面违背曾经契约时的特性,便会动手杀死契约者的花。   离断斋的花草不能伤害小世界凡人,沾染命债,但是这个桎梏中向来不包括与离断斋签订契约的客人本身。   不过,虽然这株茶花危险至此,但那些从一而终坚定不移,与茶花相伴一生的契约者,却无一例外都成了后世留名的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许多小世界都拒绝气运之子契约它,它的灵力也因为曾经契约者的成就与旺盛气运而积累得十分浑厚。   “王姑娘,这株茶花十分危险,它的确不会背叛你,也只会依照你的愿望行事,但如若你无法驾驭它,那么你的性命便会由它自取,作为这段时间跟在王姑娘身边的报酬。”   “如此,王姑娘可仍然愿意与在下交易?”   王语嫣侧身,抬手轻碰这株十八学士的花瓣。   她生在曼陀山庄,幼时山庄内也栽种有不少茶花,后来居在大理,更是见过许多品种不一姿态各异的茶花,但只有这株,给她的感觉最为特殊。   白色的十八学士靠近她的手背,柔软微凉的花瓣贴着她的手指。   王语嫣听到一道声音,清冷的,带着笑。   【我能感觉到,我们……很是相似。】   同样是被精雕细琢而出的娇贵之花,却心生反骨。她们不渴望野外的自由辽阔,她们知道温暖的土地才适宜生长,但是她们绝不甘心只做他人手中把玩的闲趣,诗中赞美一二的死板之物。   既然大理奉茶花为尊,那又有什么,比至尊之位更相配这朵白色的珍品?   王语嫣垂袖敛目,白色的茶花在灵力中隐没进她素色的衣裙,在上面隐隐约约开出曼妙的花,她盈盈一拜,掩去眸中面上的野心与决绝,再度回到那个温婉柔美的女子形象:“谢过傅先生成全。”   目送王语嫣离开,傅回鹤抬眼看向旁边不知何时悄悄攀到杏树上方意图开溜的海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带路。”   海棠一顿,萎靡地耷拉在杏树枝头,花朵蔫蔫的垂下来,颇有一种哪怕暴力也不合作的摆烂感。   傅回鹤捏着海棠蔫巴巴的花枝,微微抖了抖,无语道:“你是不是傻?你以为你的灵力能支撑它存在多久,你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么?它是一个世界的天道!它的存续关乎整个小世界的运转,你一个小破海棠,还想着拯救世界?”   海棠花七扭八扭地想从傅回鹤手里挣脱开来,一副气呼呼的模样,但傅回鹤的手就像是钳子一样捏着它不放,海棠心一横,直接嘎嘣一声将傅回鹤手里的那截花枝折断,转身就想跑。   傅回鹤:“……”   这海棠花是不能做人,看上去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跑什么?跑了还不是要回来找我?”傅回鹤糟心地抬手按揉了一下鼻梁,“回来!你以为一株十八学士和一个王语嫣就能拯救一个濒临溃败的世界?”   原本已经跑出去的海棠一个急刹车,在原地徘徊犹豫了好久,然后又悻悻回到了傅回鹤面前,甚至极尽谄媚讨好地将自己的花枝塞进了傅回鹤手里。   傅回鹤:“。”   他捏着海棠花的花枝检查了一下海棠花体内的灵力,发现的确如他所料,为了供养这个世界的天道,海棠的体内灵力其实根本不如她所表现出的这么乐观。   它还能行动自如开出花朵,纯粹是因为它还在这个世界,如果脱离这个世界回到离断斋,海棠甚至有可能因为灵力的空虚而瞬间凋谢。   这才是之前海棠即使不想化形轮回,也不愿意回离断斋的原因。   ——它被困在了这个小世界。   “行了,听不懂你的废话,带我去见小天道。”傅回鹤被熊孩子气得脑仁疼。   海棠期期艾艾地抬了抬枝条。   傅回鹤这次看懂了,他有些稀奇的反问:“若是这个世界的小天道是故意设计想要夺取你体内的灵力,你还愿意继续帮它?”   海棠顿时在傅回鹤面前舞了个龙飞走蛇。   傅回鹤:“……”   傅老板摆摆手,侧首抽了口烟冷静了一下,沧桑道:“别扭了,看不懂,吵得我眼睛疼,赶紧带路。”   海棠委屈但说出来也没人听,只能乖乖搭在傅回鹤肩头,动了下自己的枝条,示意傅回鹤跟着顺着自己的枝条走过去就行。   穿过层层笼着的杏树,傅回鹤眼前一宽,一棵巨大的杏树映入眼帘,而这棵几乎独木成林的杏树旁边紧挨着一株艳色的海棠花,正灼灼开得欣喜而欢快。   傅回鹤看了看肩膀上滋溜一下窜回去和大杏树说悄悄话的海棠花,糟心感顿时浮上心头。 第96章 发表   海棠拍了拍杏树的枝干, 等了一会儿,见杏树没有动静,便又呲溜一下回到傅回鹤身边,比比划划着做了一个睡着了的动作。   傅回鹤抬手弹了一下海棠花的花枝, 调侃道:“我看你下辈子别做什么鹦鹉了, 小狗就很适合你。”   海棠花弯了一个不解的姿势, 枝丫上的花朵扬起脑袋。   傅回鹤抬手搓了一个灵力球, 趁着海棠花不备,朝着远离自己和大杏树的方向丢过去。   海棠花想都没想,嗖地一下朝着灵力球的方向窜过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傅回鹤“啧”了一声, 然后侧首抽了口烟, 抬步徐徐走到大杏树面前。   面前的这棵杏树在凡人看来的确是堪称奇迹的遮天蔽日,但是看在傅回鹤眼中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内力实则灵力空无,就连天道意识都已经时不时陷入沉睡。   傅回鹤抬手覆上杏树的树干,蓬勃的灵力自掌心涌入树干, 刹那间, 原本叶花稀疏的杏树陡然长出许多新生的嫩芽, 花苞结出之后又迅速绽放, 整棵树顿时变得生机茂盛起来。   ——傅回鹤灵力的浑厚菁纯,自然是海棠无法比拟的。   面前的大杏树就仿佛是拥有了呼吸一般竭力吞吐着周身浓郁的灵气,慢慢的,苏醒过来。   一颗白色的,边缘已经微微透明的白面团子自杏树树杈上凝聚而出, 细细的胳膊交叉在身前交握着, 两条小短腿立在树枝上, 却因为实在是短小,看上去仍旧像是一颗团子卧在树枝上。   圆滚滚,又胖乎乎。   脑门上还有一撮发尾勾着小勾子的小卷毛。   傅回鹤就像是很多老父亲看到糟心孩子的心上人一样,眼中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疑惑。   ——就这?   海棠看上的居然是个白面团子?   它看上这团子哪了?咬起来口感好还是白胖身子上圆溜溜的黑豆眼?   “见过傅先生。”白面团子有些艰难地跳到傅回鹤的身前,悬在半空中,说了几个字就开始喘气。   傅回鹤心中冷笑。   ——哦,还是个小病秧子。   他冷淡的态度让白面团子有些无措。   明明刚才傅先生还在温柔地抚摸杏树树枝,安慰它别怕,为什么还没过去一个时辰,傅先生的态度就拐了个大弯?   傅回鹤见过多少人多少天道,眼前的白面团子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侧目一瞥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我以为杏树是此间世界的幸存的灵植,因为灵力不够才会依靠海棠的灵力,结果没想到过来之后看见的居然是你。”傅回鹤的声音微冷,“你在海棠之前抢占了这棵杏树的躯体,用它的灵力去支撑填补小世界灵力的空缺?”   如果是这样,那么面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白面团子对海棠根本就是存心利用。   因为离断斋族人的关系,傅回鹤多少对灵植有些爱屋及乌的偏爱,小天道如此行事虽然可以理解,却难免让傅回鹤感到不爽。   “不不不,我没有,我不是——!!”白面团子闻言连忙疯狂摇晃身子,两条又细又短的胳膊几乎挥舞出了残影,“这棵杏树的意识并没有死——”   海棠这个时候顶着灵力球窜回来了,一回来就看见白面团子像个小可怜一样惊慌失措地摆手摇身体,白面团子面前的傅老板冷着表情,从脸上就能看出心情不好,想杀个天道助助兴的恐怖气场。   海棠连忙窜到一人一团子的中间,用叶子卷了刚才的灵力球塞进白面团子怀里,说了句什么,然后气呼呼地转动枝条面对傅回鹤,两片叶子弯曲反插在腰间,护着白面团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傅回鹤不由翻了个白眼。   搞得他像是剑斩小鸳鸯的恶人一样,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干好不好?   傅老板有些郁闷,侧首抽了口烟,没好气地用下巴示意白面团子:“继续说。”   白面团子抱着海棠塞进它怀里的灵力球,虽然慌张,但两只小短手却是对灵力球十分珍惜,开口继续道:“我只是会在陷入沉眠的时候暂时借住一下,让杏树帮忙看着我,以免我一睡不起,之后小世界就……”   “你让杏树每隔一段时间强行唤醒你?”傅回鹤有些惊讶。   一是为小天道如今居然虚弱到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二是为这个白面团子居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坚持至今。   虚弱沉眠之时被灵力强行唤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几乎就相当于凡人正沉浸在最沉的睡梦中,然后突然有几万根绣花针刺入周身经脉穴道一样的感受。   这不仅仅只是一种痛苦,更像是一种折磨。   白面团子坦然点了点身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不是之前棠儿给我的灵力,我恐怕根本支撑不到现在。”   离断斋的花种交易出去,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小世界坍塌的情况,从前的傅回鹤七情六欲为开,整个人冷得像块冰,哪里会多管闲事,只是在小世界坍塌消亡前捞走属于离断斋的种子,自此当契约终了再做交易便是。   是在遇到了花满楼之后,傅回鹤多了几分耐心,偶尔会停下来听听小天道们的诉求,做一些额外的交易,但这显然不包括自家的花种把灵力无私奉献出去。   傅回鹤很直白地道:“海棠将灵力给了你,那么只要她离开这个小世界,很有可能会因为灵力不足就此枯萎而死。”   白面团子抱着灵力球的小手一紧,过了许久,闷声道:“我知道。”   傅回鹤垂眸看它。   白面团子晃悠着靠近海棠花,轻轻蹭了蹭,而后柔声道:“所以棠儿的力量我只在快消散的时候用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存起来了。还请劳烦傅先生将这些灵力归还给棠儿,让棠儿可以在此间小世界坍塌后及时脱离开去。”   说着,白面团子上下晃了一会儿,而后憋出一个和身体差不多大的灵力团,朝着傅回鹤的方向坚定而毫无留恋地推过去。   这团灵力球和傅回鹤刚才随手搓出来的不一样,是小天道日复一日挤压灵力凝聚而成,傅回鹤的手指才碰到灵力球,就知道小天道并没有说谎,海棠几百年聚集而出的灵力,十之七八竟然都没有被消耗。   海棠肉眼可见的生气了,花枝翘起来就要从傅回鹤手心里拿灵力球。   傅回鹤翻手将灵力球收起来,心情好了不少,看着白面团子的面色也和善了许多:“为什么不用?虽然海棠的灵力的确杯水车薪,但对你而言应该会让你轻松许多。”   白面团子笑了笑:“傅先生也说了,这些灵力对于一个世界而言杯水车薪,我又何必因为一时的轻快而连累棠儿将命搭在这里?”   “没想过去求助本源世界的天道?”傅回鹤问。   “傅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白面团子似乎很是诧异地看了眼傅回鹤,道,“衍生的小世界千千万,本源世界的天道前辈一般而言是不会管这些的……而且,比起我们这些小世界,本源世界的存续才更为重要,所以不会有任何一个小天道会因为自己小世界的消亡而去损耗本源世界天道的。”   “其实我该感谢傅先生的。”白面团子突然用圆滚滚的身体朝着傅回鹤鞠了一躬,诚恳道,“方才我感觉到世界的气运有了正向的凝聚,这才发现傅先生交易了一株灵力十分充沛的花草给王语嫣,有了王语嫣和这株茶花,至少这个世界还能因为增加的愿力再维持一段时间。”   只是不论是傅回鹤还是白面团子,都心知肚明,只是一个单纯身为大气运者,远远不到气运之子程度的王语嫣,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小世界。   傅回鹤倒是真的来了些兴致,见海棠花在旁边舞来舞去地闹个不停,正对着白面团子喋喋不休,而白面团子只是好脾气地听着,看上去怪老实巴交的。   傅回鹤抬手戳了一下海棠的花枝。   海棠正训团子训得起劲,不爽回头,艳丽的海棠花灼灼盛开。   ——干嘛!   傅回鹤虽然听不到,也能从海棠的动作中想象来她的语气。   傅回鹤眼疾手快地将灵力球塞进海棠的花心,然后合拢手指包住海棠,用灵力直接怼着灵力球没入海棠的花枝中。   刹那间,四周灵力激荡,太多的灵力一时间涌入体内,原本怒气冲冲的海棠顿时僵硬了枝丫。   傅回鹤身周逸散开大量浓郁的灵力,推波助澜一般朝着海棠涌去。   几个眨眼之后,一声“哎哟”,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自半空跌落,险些直直摔到地上,还好被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白面团子注意到,用圆滚滚胖乎乎的小身体硬是飞过去支撑住了少女的身体。   傅回鹤对上少女气愤的目光,优哉游哉地倚靠在杏树树干上,勾唇道:“瞧你们说的那么热闹,老板我也很想听听看咯。”   少女一跺脚,捞了白面团子在怀里,柳眉倒竖:“老板!你明明知道那灵力是我留给小白的!”   “你不是也听到了么?小天道看不上那点东西。”傅回鹤不痛不痒道。   “那我也要给的!”少女皱眉,小声嘀咕道,“老板你干嘛这么小气嘛,反正我都是要去当鹦鹉的花了,留着那些灵力也没什么用呀,平白让我化成人形,浪费!”   “而且这不是小白问我要的,更不是小白算计的,是我之前硬塞给它的。”   傅回鹤抽烟的动作一顿,他看向目光清明,神色坦然的少女,忽然意识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你将那些灵力给小天道,只是因为你觉得你留着那些灵力没有用?”   “对啊,其实乔大哥的气运除了被老板抽走改命之外,很多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这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气运嘛,我还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少女捏了捏怀里的白面团子,手感实在是又暖又弹,好的不得了:“离断斋的花草努力修炼凝聚灵力不就是为了化成人形之后以人形进入轮回,能够转世为人嘛。”   “我本来就想着当只鸟,化形成鸟用的灵力又不多,先前给小白那些灵力其实足够它再坚持几十年,几十年之后我牵挂的乔大哥和阿朱姐姐可能也不在了——而且说不定就差这个机会,小白就能等到一个支撑起小世界的气运之子。”   “至于我,在这几十年里还有乔大哥和阿朱姐姐身上源源不断的气运和愿力,虽然稀薄,但是日积月累也足够我化形成鸟了。”   海棠所化的少女五官精致俏皮,衣着干练活泼,说起话来也条理清晰,半点不像傅回鹤之前所想的恋爱脑模样。   傅回鹤的视线落在少女怀中此时隐隐明白过来,团脸呆滞的小天道身上,挑眉问:“所以,你不是爱上小天道了?”   “啊?”正在揉白面团子的少女愕然抬头,“老板你在说什么?”   傅回鹤悠悠道:“我以为你之前那么舍身为它,是爱它爱得不可自拔,奋不顾身了。”   少女噫了一声,打了个寒颤:“老板你不要自己有了心上人,就看谁都是桃花开好不好?我还小呢!再说了,我才不要爱什么人,世间那些痴男怨女的悲剧都是从爱而起,太可怕了!”   傅回鹤抬手掩唇,挡住隐隐上翘的唇角,轻咳一声掩饰笑意。   少女怀中的白面团子奋力从少女手臂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悬在少女面前,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喜、喜欢我的吗?”   少女歪了下头,疑惑道:“我喜欢的呀。”   白面团子的小黑豆眼中光芒重新凝聚。   傅回鹤的声音从旁边插进来,带着浓浓的看好戏的意味:“那你还喜欢谁啊?”   “唔……喜欢老板,喜欢乔大哥,喜欢阿朱姐姐,喜欢之前的好几任契约者,大家都很好啊!”少女笑得自在爽朗,抬手托住白面团子原地晃了一圈,“不过还是最喜欢小白啦,小白是我最好的朋友~”   因为小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需要灵力,而她恰好用不上自己的灵力,便将灵力给了最需要它的存在。   傅回鹤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哦~最好的,朋~友。”   白面团子呆滞抬头,看着笑颜如花的少女,忽然,豆大的眼泪从小黑豆眼里滚落了下来。   “小白?你怎么了?别哭呀——”少女手忙脚乱地哄着哭得抽抽噎噎的白面团子,一边朝着旁边的傅回鹤投去求救的目光,“老板!帮帮忙帮帮忙!”   傅回鹤背靠杏树,听着耳边小天道呜呜咽咽哭到打嗝的声音和少女不得其法手忙脚乱的安慰,抬起下巴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所以说,青涩的初恋总是没有结果的嘛。   这么小一只白面团子,学什么凡人谈恋爱?   瞧瞧这失恋的小模样,怪可怜的。 第97章 发表   白面团子哭出来的眼泪都逸散成灵力飘荡在周围, 傅回鹤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唔, 你是想现在当场就把自己送走么?”   白面团子的哭声一顿。   傅回鹤叹了口气, 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悠闲:“不就是佳人不钟意嘛,没关系,第一次总是很难过的, 下次就好了。别为了这种剃头担子一头热的感情伤了自己,啊。”   白面团子:“……”   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傅老板并不是在安慰我。   海棠抱着白面团子蹭到傅回鹤身边, 抬手拽了拽傅回鹤的衣袖,眼睛里闪烁着可怜巴巴的恳求。   被这么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盯着, 傅回鹤撑了一刻钟终于还是没崩住, 揉着太阳穴道:“虽然有了十八学士,再加上气运加持和自身手段心性,只要给王语嫣时间,她必能成事,但是大理于这个世界不过是小国,如今辽国对大宋虎视眈眈, 签订停战协议的辽国皇帝寿命将近,大宋境内也并不太平。乔峰以死换来的两国和平共处恐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如若在世界气运衰弱之时两国交战,恐怕……根本等不及王语嫣成长到龙气与气运足以支撑小世界。   白面团子用小短手擦去眼睛上的泪痕,吸了一下鼻子。   凡人虽弱小,但战争引发的负面情绪实在庞大,没有气运加持, 灵力运转, 这个小世界只有就此毁灭这一个结局。   可怜刚失恋的白面团子, 哭到一半发现自己不仅爱情是一厢情愿, 原本想着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也化为泡影。   海棠连忙捏捏白面团子,低声安慰道:“小白不哭,老板一定有办法的!”   被心上人当成小孩子哄,白面团子心里的悲伤更浓了。   被自家海棠寄予厚望的傅老板也很无奈。   白面团子小声道:“棠儿,你不要为难傅先生了,小世界的存续和灭亡是必然,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干预的……”   “等等。”傅回鹤忽然站直身体,“小白,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名字就真的变成小白的小天道眨巴了一下小黑豆眼,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傅回鹤皱着眉,忽然陷入沉思。   ……突然感觉,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操作。   傅回鹤用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青玉烟斗,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如果有一个很疯狂的办法,或许有用,但……”   “我用!”白面团子斩钉截铁道。   傅回鹤:“……你先听我说完。”   白面团子笑了下:“可是傅先生,后果会被小世界崩塌还要坏吗?”   傅回鹤一想也明白了白面团子的立场,莞尔一笑:“倒也不会,只是会让你消逝更快。”   白面团子的两只小短手垂在身侧,圆滚滚的身体站的笔直:“那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倘若傅先生愿意尝试,不论成功与否,都是我的机会。我想活,也想让我的小世界千千万万的生灵活下去,所以我一定会抓住傅先生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虽然因为腿太短,站得再严肃笔直,看上去也还是一颗白面团子。   傅回鹤放下手,灰蓝色的眸中闪烁着锋芒,平静道:“离断斋从前一直与小世界的许多气运之子与大气运者交易,他们积蓄气运者的气运来化为己身的灵力,但与此同时,化成人形后会逸散出大半的灵力,通常这些灵力都会归于离断斋所有,积蓄孕养剩下的种子。”   傅回鹤说完,看向面前的两只。   海棠和白面团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回鹤,像是两个认真听讲完全帮不上忙的乖巧学生。   傅回鹤:“……”   他忽然很想念自家七童,每次他话说一半,花满楼总会心领神会,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简直比在湖水里睡个几十天还要舒坦。   傅回鹤完全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抬手干脆利落地划开一道空间缝隙。   海棠大着胆子探了脑袋过去看了看,发现居然是十分眼熟的离断斋后院。   “我有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傅回鹤将白面团子从海棠怀里拎出来,对它道,“小天道,要不要做个交易?”   白面团子一时间懵了,小短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傅回鹤。   傅老板肯想办法帮它已经让小天道很意外了,但问题是……离断斋还能和天道做交易的吗?   它从前怎么不知道?   它开始沉睡也只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没有再参加小天道们的聚会,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他看不懂了吗?   它是只半睡半醒十几年,不是几百年,对吧??   傅回鹤微垂眼帘,看不清眼眸中的神色,许久,他才抬眸,露出一个笑容:“没试过,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   “一个世界的崩塌并不只是单纯的因为某个气运之子的生死成败,而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能够存续的意义。”傅回鹤低声道,“对于衍生出的小世界而言,平庸的无意义就是最大的无能为力。”   “气运之子衰亡,大气运者寥寥无几,纵然你身为天道想要去挽救这个世界,所做的诸多努力也无济于事。”   白面团子知道傅回鹤说的都是对的,但就算明白,听到耳中也不由失落难过。   “一个人的力量杯水车薪,天道的挽留也无济于事,可你是不是忘了,这个世界的主角,从来都不是天道,也不是某个或几个气运之子。”   傅回鹤的声音很平静,但眼中的光芒却显得分外明亮。   白面团子一愣。   世界的主角不就是气运之子吗?   不、不对……   气运之子只是凡人,他们有生老病死,自然也有气运的盛衰转移,从没有哪一个气运之子是永恒的世界主角,所以……   傅回鹤侧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淡定而从容:“世界的主角,从来都是那些渺小甚至不起眼的凡人。”   “天道之下皆为蝼蚁?”傅回鹤轻笑了一声,“蝼蚁也未必不能撼树填海,力挽狂澜。”   白面团子的声音紧绷,大脑被傅回鹤的几句话搅成了浆糊,它下意识地顺着傅回鹤的话道:“那傅先生要怎么做?”   “当然是——把世界的命运,还给世界真正的主角。”   没有什么气运之子,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轨迹,在最后已经开始溃散的世界线中,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与世界共存亡的凡人。   “这、这不就是放任自流吗?”白面团子不敢置信地提高声音。   傅回鹤摆摆手,用烟斗指了,一团散沙当然不会起到什么用处。”   “我离断斋中的花草能力卓绝,性情各异,这其中已经开花距离化形的花草更是数量不少,他们化形之际逸散出的灵力磅礴远超寻常,足以支撑小世界百年,其化形之后成为凡人更是见识颇广,手腕不凡。所以——”   “小天道,要不要来同我赌一把?”   傅回鹤微笑着,手中青玉的长柄烟斗在指间转过一个弧度,像是用剑的姿势被握在了傅回鹤的手中。   “赌赌看,芸芸众生,凡尘俗子,能不能做到小天道与离断斋之主都束手无策的困局?”   白面团子的小短手收紧,静静握成拳:“赌!傅老板,你要什么代价,只要我能给,只要这个小世界能存活下去,尽数奉上!”   傅回鹤颔首,轻描淡写地抬手一抹,一道金色的契约线连在了他的手腕与小天道圆滚滚的身上。   “承君此诺,契约即成。”   这一道契约,比之从前的任何一条契约都要闪耀夺目,金光璀璨。   傅回鹤手中烟斗化剑,锐利的剑气将那道原本不大的缝隙撕裂开来。   离断斋后院的灵力骤然掀起巨浪,锐利灼眼的蔷薇迅疾落地,优雅的兰草自缝隙中缓缓而来,火红的郁金香紧跟其后,最后,温文尔雅的金银花也不紧不慢,款款而出。   四株气质各异,灵力充沛的花草在傅回鹤身前舒展枝丫,争奇斗艳的花灼灼盛开,各有千秋。   傅回鹤抬手挥袖,宋国都城与辽国都城的景象被囊括在面前的水幕之上。   “大敌当前,两国对立,这样的局面轻易根本难以打破。辽国正值权柄更迭,大宋的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既然如此,不如——”   兰草化作羽扇纶巾的文人,穿过汴梁的城门。他在那处繁华迷醉的城中长袖善舞,聚集起一波又一波的有能之士;   蔷薇化作长枪铁甲的武将,奔赴宋辽边境,趁着乱世征兵自投入军。他在萧瑟艰苦的沙场之上用武力镇压群雄,一步步走到边陲大将的身边;   郁金香化作妖娆妩媚的西域美人,她被辽国的贵族进献给辽国的王族。她的笑容隐藏在金丝织就的面纱之下,一双美目巧笑倩兮,彻底将辽国本就是表面平静的局势彻底搅成浑水一潭;   金银花却是化人之后立即乔装易容,装扮做各种平凡模样的身份。他毫无声息地往来宋辽两国之间,药材、毒丸皆出于他手,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不放手的人,也绝对会被拉回一条性命。   傅回鹤的视线落在缝隙之中,静静等待了许久。   一直在犹豫与矛盾之中反复衡量的最后一株花叹了口气,黑瓣金蕊的花朵顺着灵力在缝隙周围铺开黑金相间的颜色,一身玄衣的男子不疾不徐缓缓走出,鹰眸锐利,玄玉扳指嵌于指间,正漫不经心地被另一只手随意转动着。   铁筷子花,又名……见春花。   严冬常开,肃杀萧瑟。能治疗疾病亦含毒性,是一种十分矛盾却美丽的植物。   这是傅回鹤在等的最重要的一朵花,也是这一局成败关键的一个人。   傅回鹤看向走出的男人,缓缓勾唇:“谋反这种事,应当最符合你的兴趣,在后院窝着有什么意思?干不干?”   男人指尖轻叩玄玉色的扳指,重瞳更显出冷峻犀利,他与傅回鹤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傅回鹤想要他做什么,他看向面前的水幕,哼笑了一声,将几人的身份外貌与所在位置记在心中,而后转头对白面团子道:“我需要一个身份。”   白面团子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震惊当场,讷讷道:“……什么身份?”   男人垂眸想了想,道:“李姓极好,唐宗后裔更佳。”   “哦……”   白面团子呆愣愣地依照男人的说法捏了身份落在男人的身上,然后送男人去了距离汴京城十万八千里远的金陵。   傅回鹤抹去了面前的空间缝隙,不再给这个小世界更大的压力。   五株花草同时化成人形,庞大的灵力让白面团子感受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快,但它仍旧不明白傅回鹤究竟想要干什么。   “还不明白?既然朝廷腐朽,外敌当前。”傅回鹤垂眸看了它一眼,呼出一口烟雾笼上面前的水幕,“倒不如破而后立,改天换地。”   到那时,新生的国家,新生的朝廷,自然会涌现出蓬勃的气运,也会将这个已经走到尽头的小世界拉到另外一条生生辟出的道路上去。   白面团子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如果失败了呢?”   离断斋的花草一向珍贵,傅老板十分爱惜,这是小天道们都知道的事情。现在傅老板一出手就是五株,要知道已经化形成为凡人选择留在这个小世界的花草,就相当于同小世界共存亡了,傅老板这是在送离断斋的花草送死吗?   傅回鹤并没有告诉小天道离断斋的花草还有离断斋后门这一条退路,他只是怜爱地拍了拍小天道的脑袋,然后发现这白面团子还真的很好捏,就又不动声色地捏了几下。   海棠倒是知道老板的后手,所以也不怎么担心那些花花草草,只是支着下巴看向水幕中的红尘凡世,仰头问傅回鹤:“老板,那我是不是也要赶紧投胎才行啊?再不投胎世界规则是不是就默认我用人形在这里生活了?”   到那时不会要自己给自己来一刀才能投胎做鸟吧?   她只是不想做人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海棠想着想着,精致的脸蛋一皱,低头埋进白面团子温软的身体上,闷声哀嚎:“老板误我呜呜呜呜——”   白面团子也顿时紧张起来,它当然希望海棠留下来,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还会保留以前相处的记忆,但是他又不得不想到自己的小世界危急尚未解除,怎么能让海棠也以身犯险?   “傅老板——”白面团子也泪眼汪汪地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捏着白面团子将它放在杏树树干上,而后对海棠淡定道:“跟小白说再见,然后去和乔峰阿朱道个别,我就送你去投胎。”   “真的?!”海棠眼睛一亮,“做鹦鹉吗!先说好,我可不要做野生的鹦鹉,好辛苦的,我想要一个温柔又愿意陪我说话的主人!”   “没问题。”傅回鹤点头应允。   海棠当即高高兴兴朝着白面团子道了别,然后就催着傅回鹤回去见乔峰和阿朱,半点依依不舍的留恋都没有。   傅回鹤再度怜惜地看了眼呆滞的白面团子。   从小天道的角度来看,自家海棠真的很像是那种拔那啥无情的渣女啊……   “等、等一下!”白面团子连忙飞过去撞进海棠怀里。   海棠低下头,不解道:“小白?”   白面团子的小短手在海棠的手腕上认认真真比划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天道之力圈成了一个镯子样的东西留在了海棠的手腕上。   小天道仰起身子看向海棠,努力扯起嘴角,笑道:“这是我的力量,如果哪一天你转世轮回到我的小世界,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守着你破壳的。”   “如果……如果……”小天道吸了吸鼻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海棠转世轮回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哪怕她戴着这个镯子,也不会记得是谁送给她的。就算哪一天小天道所在的世界拯救无力,崩塌殆尽,小天道就此消亡,海棠也不会知道。   她可能只会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直跟着的痕迹,有些疑惑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   小天道最后贴了贴海棠,忽然觉得——其实这样也很好。   爱情可真的是伤人的坏东西,棠儿不懂,真的太好了。   ……   告别小天道,傅回鹤和海棠往乔峰阿朱隐居的院子走,一路上,海棠都在低头摆弄手腕上的金镯子。   傅回鹤道:“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哦。”   海棠抬头,眨了眨眼,隐去眸中的情绪,抬起手朝傅回鹤道:“老板你看!小白在镯子上面刻了一只白团子和一株海棠花唉!真可爱。”   傅回鹤定定看了海棠许久,直看得海棠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两人沉默着走到院子不远处,海棠忽然道:“老板,爱太沉重,喜欢就足够了,这样就很好,我不会后悔。”   海棠的面上没有了方才懵懂的天真,反而透着一股坚定决绝。   她不是不明白小天道的心意,她只是用一种委婉的方法,拒绝了小天道的爱意。   就算是身为种子的时候,她的心底也始终有一道声音和一种伤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要去触碰深爱,凡事万物点到为止,喜欢就已经足够,不然到了失去的时候,只会痛到灵魂都仿佛撕裂,无药可医。   傅回鹤却只是看着她,像是穿过越过面前的少女看到了遥远曾经记忆中的一幕。   “你……”   海棠疑惑看他。   傅回鹤却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抬手推开面前的木门:“去吧。”   海棠进去之后没多久,花满楼便走了出来。   傅回鹤抬手碰了碰花满楼的鬓角,温声道:“他们走了?”   花满楼点了点头,而后道:“段先生很相信他的夫人。”   花满楼不知道傅回鹤出去与王语嫣谈了什么,但以他对傅回鹤的了解,多半这事和段誉想要达成的目的没有多少关系,却又与段誉关系不小。   傅回鹤笑了下:“过不了多久,大理说不定会多出一位女帝了。”   花满楼了然,想起席上那位待人接物举手投足大气非凡的女子,虽遗憾于这一对看似神仙眷侣的分开,但也并不觉得女子有自己的野心有何不对:“那位段先生心无皇权,与其说是当权者,更像是文人书生——这般,也算各得其所。”   傅回鹤与花满楼沿着树林朝外围走去,将身后的院子留给海棠与乔峰阿朱。   花满楼听着傅回鹤低声将方才的事娓娓道来,忽然侧首,顿了顿,问道:“阿凛,你对海棠好似有别于其他族人?”   傅回鹤垂眸,轻轻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她是小姑姑唯一的徒弟。”   傅夏里虽然未成年的少女模样,但是她的实力和出身摆在那里,在傅氏傅夏里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嫡系,还有一呼百应的地位和武力。   她的一生只收过一个小徒弟。   那个小姑娘自幼父母双亡,跟在傅夏里的身边跌跌撞撞长大,随着傅夏里读书学剑,然后在突然的一天,被告知生命中唯一一个亲人,死在了遥远的战场之外,尸骨无存。   当年傅夏里身死之后,是她接替了傅夏里的位置,从一个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变成了傅氏族人中有名的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冰美人。   傅回鹤之所以几次三番耗费功夫来到这个小世界,想要说服海棠回去离断斋或是化形成人,正是因为他在记忆恢复,想起小姑姑傅夏里之后,从而在记忆中翻找出了这个小姑娘,在海棠化人之前便认出了她。   “她那个时候总会在辫子上别一朵海棠花,那是小姑姑收她为徒的时候别在她鬓角的花。”   傅回鹤想起从前,眸光微动,似怀念,又似哀伤。   “小姑姑从来都觉得,女孩子是花,哪怕她们拿着剑,不柔弱温善,她们也是最美丽最灿烂的花。”   ……   掐着时辰回去小院,傅回鹤与花满楼远远便看到在院门口等待着的三人。   海棠站在院子旁边的大石头上,老远就冲着傅回鹤招手,示意他快点。   傅回鹤因为海棠的这性子叹了口气,但又觉得,海棠没有想起曾经的往事,保持着最本真的自我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   花满楼侧首低声道:“真的要送海棠做一只鹦鹉?”   “她想当就当,鹦鹉能飞能吵架,倒是挺适合她。”傅回鹤也想开了。   做不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族人们都是走上一段崭新的未来,各人所求缘法不同,又何必要将自己觉得对的想法强加在她人的身上。   海棠跑到傅回鹤面前,跃跃欲试,大声道:“老板,我准备好啦!!”   ***   “夏里,你看我发现了什么?”袁青野献宝似的双手包着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凑到傅夏里面前。   傅夏里放下手中的武器,好奇凑过来,两个人头抵着头看向袁青野手心。   袁青野笑着微微张开手指,一只稚嫩的小家伙从缝隙里探出脑袋,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狠狠啄了一口袁青野的手指。   傅夏里眼睛一亮:“小鹦鹉?你从哪里得来的?”   袁青野道:“从校场回来路过林子从树上掉下来的,我爬上去没找见鸟窝,这么小的一只在外面肯定活不下来,索性就带回来了。”   傅夏里动作轻柔地将小雏鸟接过来,手指在小雏鸟的头顶碰了碰,露出一抹笑容:“那就是和我们有缘啦!”   “叫什么呢……啊,有了!后院的海棠花开得那么好,就叫它棠儿好了!” 第98章 发表   傅回鹤送走了海棠, 在和花满楼离开小世界前,特意给乔峰和阿朱体内留下了一道灵力, 可以满足他们以当前小世界最长寿的年龄寿终正寝。   离断斋后院一下子少了六株已经开花的花草, 竟然一时间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尔书仍旧是将自己盘成一个毛绒绒的巨山睡着,努力在吸收后院流转的浓郁灵气。   听到两人回来的动静,尔书睁开一只眼睛, 懒洋洋地伸出爪子比了几个爪爪尖尖,示意他们欠了自己多少串糖葫芦。   花满楼蹲下身子捏捏尔书的爪爪, 笑道:“晚上咱们就能吃糖葫芦。”   尔书心满意足地把爪爪收回大脑袋   廊边背阴处的那株水仙花,在小雪莲的照料和自己不懈的努力下, 终于结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花满楼点了点水仙花的花苞, 在小莲花不满地用莲叶拽回他手的动作下,给水仙花内渡进去了一道淡青色的灵力。   傅回鹤走过来也蹲下,两个大男人肩并肩蹲在一株小水仙前面,影子几乎将小小一株的水仙笼罩在其中。   “你的灵力是不是对它们更有用?”傅回鹤侧着脑袋,若有所思。   花满楼也思忖了一下,不确定道:“虽然是木系灵力, 但你毕竟是花,按照这个方向来想,还是你的灵力更接近一点……”   两人的灵力都吃过的小雪莲默默举手,弱弱道:“花哥哥的灵力味道更好吃一点。”   傅回鹤顿时转头朝向花满楼:“我也要!”   花满楼无奈,伸手覆上手腕间的小莲花,指腹缓缓揉着莲花花苞, 将淡青色的灵力一点点渡过去, 而后低着头, 动作改为一戳一戳莲花花苞, 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语气道:“你呀,一天天的就知道吃,什么时候才能开花给我看?”   人就在旁边的傅白莲:“。”   感受着花满楼戳莲花苞苞的动作,傅回鹤忍了一会儿,有些顶不住脑壳发麻的触感,伸手过去握住花满楼的手不让他再使坏,声如蚊蝇道:“……我这不是在准备了吗?快了快了。”   花满楼挑眉:“你准备什么了?”   傅回鹤又别扭了半晌,然后小声道:“置备房产,准备提亲……”   花满楼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看向面前的离断斋,想起前段时间傅回鹤又是整理仓库又是规划离断斋的行为,顿了好半晌,才道:“你的开花是指——”   傅回鹤不敢置信的看了眼花满楼,而后攥着花满楼的手,一字一顿道:“哪有不过名分就……就……的道理?!虽然爹娘应下了我的身份,对外也没有任何隐瞒,但是我也只是走了年节的礼罢了,根本没有做完礼数,咱们……咱们,还没成亲呢。”   最后几个字从傅回鹤嘴里说出来,竟然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越说越轻声了。   花满楼的脖颈也瞬间发红,一路红到了耳朵尖,他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嗯。”   他和傅回鹤之间虽然很多时候都是他引导着懵懂的小莲花动情动意,但是两人之间每次靠近的一大步,都是傅回鹤的义无反顾。   “其实我有在想,凡间如果是入赘的话,提亲的时候是不是和一般说的三书六礼不太一样啊?可是我找了几个小世界凡间的媒婆,说的好像又不太符合咱们之间的情况……”   傅回鹤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要是长盛君先结亲就好了,还能给我打个样。”   傅回鹤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为此,我可以多出三成礼金搭给他!”   花满楼不由莞尔:“那我等下去老师那边的时候帮你问问看?”   长盛君教导花满楼诸多,在花满楼这里,早已经对长盛君不知不觉改换了称呼,而长盛君当时只是看了花满楼一眼,并没有应,直到后面的一次,花满楼再叫的时候,他忽然就认下了这个称谓。   要知道,在苍山境,跟随上课和师徒相称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关系,前者是学会多少全看悟性,而后者是传承衣钵,倾囊相授。   花满楼的称呼一开始只是处于对长盛君的尊重,因为在凡间,老师是先生的意思,而师父才是师徒之意,之后傅回鹤得知这件事后也没有特意提醒花满楼,就任由他这么叫着,显然也有促成花满楼与长盛君师徒关系的意思。   不过既然都到这份上了,傅回鹤想了想,还是将这点说给了花满楼。   而后还补了一句:“他既然应了你的这声老师,那你要是问他血祭大阵,他就有责任教给你了。”   花满楼沉思间因为傅回鹤提起血祭大阵而神色微动。   傅回鹤也看着他,轻声道:“七童,关于血祭大阵,长盛君一定还隐瞒了一些东西。如果只是他创造了血祭大阵,那么关于血祭大阵的东西,他知道的实在是太详细了,详细到让我感觉,他就像是亲身参与了曾经的第一次祭天。”   “他对祭天的态度很奇怪,在傅氏,他匆忙间得知第二次血祭,居然可以很快就给出解决的方法,这更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花满楼明白傅回鹤的意思。   正如长盛君之前所言,血祭大阵便几乎是他这一生最玄妙深奥的阵法创造,这样一件作品,哪怕身为创造者,也不该轻而易举地钻出漏洞来——除非,他在第一次祭天之后的两千年里,一直没有停下对血祭大阵的研究和完善。   傅回鹤能从长盛君的态度中听出他对祭天的抵触与厌恶,并且坚定的认为那是错的,那么长盛君又为什么会在祭天之后还要一直研究血祭大阵?   花满楼心中有了数,轻轻拍拍傅回鹤的手臂,温文尔雅地一笑。   ……   花满楼通过传送阵法离开之后,傅回鹤也没有闲着。   他拿出之前和花满楼商量好的卷轴,在后院长长铺开。   一时间,就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后院里许多宅在深处未曾出现过的花草也冒出了脑袋,都围了上来探着脑袋窃窃私语起来。   叶片花朵枝条横飞,时不时还指在某一处地方,像是在讨论什么。   几条藤条横空穿过来,将旁边看热闹的花花草草隔开,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画卷前面,十分认真地开始研究。   是爬山虎,紫藤花和凌霄花。   这三种草木都是爬藤类,每次傅回鹤在修整离断斋时都是它们三个出力落实,现在后院犄角旮旯的那个仓库,就是爬山虎前不久因为傅回鹤的需求额外抠出来的地方。   三条藤蔓并头商议了一会儿,凌霄花抬起藤蔓,在傅回鹤面前挥了十个圈圈。   傅回鹤了然:“十天不打扰你们是吧,行。”   傅回鹤四下看了看,而后在湖水边上随意坐下,反正离断斋动工也动不到后院里,至少这他还能待着。   紫藤花卷了画卷,高高抛起,将画卷悬于离断斋上方。   霎时间,密密麻麻的藤蔓从离断斋各处涌现出来,无数的爬山虎、紫藤花、凌霄花穿梭在离断斋原有的亭台楼阁,回廊房檐中,灵力暴起的瞬间拆了个七零八落。   傅回鹤看得嘴角一抽:“……”   得,就知道又是暴力拆除这一套。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七童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上次他心血来潮想在回廊后面挖个大池子,结果一个没留神险些被这三条藤埋进泥巴里当场送走。   听着身后轰隆作响的声音,傅回鹤垂眸看向弥漫着浓郁雾气的湖面,抬手一展,青玉烟斗出现在指间。   侧首吸了口烟,傅回鹤想了想,用灵力将时间向后拨了一点。   身周的所有景象一时间都化为流光模糊在身边飞快地划过,傅回鹤伸出烟斗轻轻一点湖面,身周的花草湖泊再度清晰起来,身后原本轰鸣的拆除声也变成了轻巧而无处不在的叮叮咣咣声。   烟斗点过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开,湖面被左右一分为二,分别出现白面团子世界的两个国家。   四季如春茶花遍地的大理,以及……破大宋而后立,覆灭辽国的大庆朝。   离断斋与小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并且距离很远,那边的小世界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刚刚渡过又一次的寒冬,迎来了春意袭来的暖意。   大理之国,漫山遍野的茶花竞相开放,大街小巷的百姓纷纷欢呼雀跃,脸上都带着兴奋而愉悦的笑容。   今天是他们大理国女帝登基之日,过去的十几年里,恢复段氏血脉身份的公主殿下修改律法,惩治贪官,大理的百姓终于真正摆脱开高氏一族的阴影,也从武力至上不讲典律的泥潭中挣脱开来,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他们发自内心地拥护这位并没有高强的武艺,却有着一颗为民为大理的仁爱贤明之心的女帝陛下。   女帝身上的龙袍并不是大理段氏特有的明黄色,她大大方方地穿着特征鲜明的衣裙,华丽的裙装衣袍之上用金线绣着龙纹,最外一层罩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罩纱,上面若隐若现十八学士的绣纹,栩栩如生。   她一步步走上代表最高权利的龙椅,成为大理历史上第二位,也是唯一一位流落江湖却登基为王的女帝。   在王语嫣缓缓在龙椅之上坐定,大理众臣跪拜之时,冲天的气运汇聚而起,化作一道金色的龙气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湖面的另一边画面里,大庆朝的新皇也缓缓登上泰山阶梯,身后跟着长长的朝拜队伍,天灯高悬,烟云渺渺,一行人最终停在泰山山巅的登封坛之前。   奠玉帛、祭天神,长长的祝文吟诵完毕,身着九龙袍服的天子转身面朝下方,文臣武将列位两侧。   兰花所化书生为文臣之先,蔷薇所化将军乃武将之首,金银花褪去伪装,是为太医院令,郁金香所化女子一袭黑红衣衫护在帝王身侧,袖口收紧,玄甲敷面遮挡住上半张脸,红唇仍旧危险而美丽。   钟声悠悠荡荡响彻天际,又一道金色与紫色交织的国运龙气冲天而起。   霎时间,天地变色,霞光漫天。   傅回鹤的烟斗在湖泊中缓缓一搅,画面转到那片灼灼盛开的杏树林中,原本变得透明的白面团子慢慢凝聚成实心,正抬头看着双龙气运呼啸而上,一点点撑起这个曾经摇摇欲坠的小世界。   忽然,它看向某个方向,穿过层层叠叠的空间与时间,与垂眸看向湖面的傅回鹤四目相对。   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晃了晃身子,而后又憋出一个和它看上去差不多大小的白面团子,直直冲着傅回鹤飞来。   傅回鹤面色一变,还未来得及阻止,那白面团子就已经穿过湖面砸向傅回鹤面门。   傅回鹤下意识抬手去抓,那白面团子竟然毫无妨碍地融入进傅回鹤的体内,转瞬消失不见。   离断斋中的灵力骤然一顿,而后猛然疯长起来!   尔书和小水仙花的感受最大,尔书的毛毛肉眼可见地蓬松了一圈,身体也变得有些圆滚滚的,小水仙花原本只凝出的小花苞瞬间胀大,就差一步便可开花。   傅回鹤蹙眉细细感受体内的变化,半晌,他猛然睁开眼——小天道给他的,居然是一部分原本只属于小天道的规则之力!   白面团子的声音从湖水中传来,本该精神奕奕的嗓音听上去有些虚弱:“我的直觉告诉我,比起灵力或是其他报酬,傅老板会更需要这个。”   傅回鹤神色复杂。   他一开始的确是打着想要一小部分小天道的规则之力来验证他脑中的想法和计划,但却并没有想到小天道居然会分裂出自己的一部分交出来。   这对世界而言或许没有太大的威胁,但是对小天道来说,几乎算是将几百年积攒的力量拱手相让。   小天道们积攒力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小黑煤球在意外得到规则之力之后却根本无法消化,只能先包在嘴里一点一点用用时间慢慢去磨一样。   白面团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收敛身上的光芒,靠在杏树的枝丫上缓缓睡了过去。   这一次,它不再会沉眠不醒,只是有些疲惫,小憩一番罢了。   湖面再度恢复平静,傅回鹤刚站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靠近的脚步声。   傅回鹤似有所觉般,神色一顿,缓缓转身,在尚未改建完成的乱糟糟的离断斋中,素裙粉衫的傅时宜朝他走过来。   傅回鹤的视线落在傅时宜的双眼处。   曾经那双含笑的美目现如今被一条厚实的纱带遮挡,没有露出半点轮廓。   这样的装扮,傅回鹤曾经在傅氏那位以自身灵力寿命占卜傅氏未来的族老身上见过。   傅时宜曾经是傅氏的占星师,正是那位族老的唯一继承者。   那位族老用自己的性命占卜了傅氏的未来,从而让傅氏能够危难之中力挽狂澜。   傅氏占星一脉绝不轻易预言,傅时宜上一世只做过一次预言,便是看到了自己死后成为种子,而后以身合道成为小世界的天道。   这一次,她又带着预言前来。   关于未来。   关于……傅回鹤。   傅回鹤毫不意外地弯了下唇角,没有询问其他,只是平静道:“我成功了吗?”   傅时宜双手交错置于身前,在傅回鹤身前站定,平静应答:“是。”   “我……还活着吗?”傅回鹤垂下眼帘。   傅时宜微微抬起头,已经失明的双目却看不到傅回鹤的身形。   但她将被星辰之力灼伤前看到的那一幕牢牢印刻在脑海中,永远记得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沉如黑夜的眼睛。   她放弃轮回转世,放弃再世为人,选择成为小世界的天道,就是为了能够永远保留傅氏占星一脉的记忆,也正是只有成为小世界的天道,她才有占卜傅回鹤未来的资格与力量。   “你迷失了自己。”   她是傅氏一族的占星师,是傅回鹤这一代的预言者。   占星一脉一生一次的提前预知,是傅氏一族最后的防线。   也是傅回鹤的……第二次机会。 第99章 发表   花满楼从长盛君那边回来的时候, 傅回鹤并不在后院。   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尔书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嗝儿,然后慢吞吞道:“老傅去后面回廊了, 那边我也一般都不过去来着。”   回廊那边是离断斋除却后院前堂之外最重要的地方, 那里的一扇扇门是连着被交易去各个小世界傅氏族人的线, 傅回鹤既牵挂着那些线,却也期盼着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化形成人, 就此摆脱傅氏命运的桎梏, 断开那些线, 重新生活。   尔书看上去比之前还大个了一圈,花满楼伸手揉着尔书的肚子,用灵力缓缓帮它消化。   尔书连忙用两只爪爪抱住花满楼的手, 可怜兮兮道:“不能再给灵力了,肚子要爆了呜呜呜。”   花满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灵力居然刚接触到尔书, 就被面前的巨大毛绒绒吸进了身体里。   看着面前的尔书, 又想想隔壁小楼里堵在一楼的黑煤球大团子, 花满楼顿时觉得一阵窒息。   怎么家里的东西都越养越大,大到离谱?   尔书一屁股坐在地上,抬爪子拍了两下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听着那闷闷的响声,居然乐了:“这怎么跟瓜熟了似的?不行, 我要去找隔壁的黑煤球拍肚子玩。”   花满楼:“?”   说起就起, 尔书艰难站起来, 用不符合巨大毛绒绒身体的灵巧穿过后院, 避开建了一半的长廊房屋, 伴随着扑通和哎呦哎呦的声音在前堂落地, 托着大尾巴就出了门。   花满楼:“……”   他的小楼真的能容纳下这一黑一白两只毛绒球吗?   等等,陆小凤还在小楼么?   傅回鹤走过来的时候,就见花满楼一脸沉思地站在原地,院子里那只显眼的白色毛绒球不见了踪影。   “尔书呢?”   傅回鹤四下看了眼,刚才白面团子给的天道之力太过突然,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外泄出来的力量多少影响到了当时距离最近的尔书和水仙花,正想着过来检查一下。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去隔壁找小天道拍肚皮去了。”   “拍……拍什么玩意?”傅回鹤没反应过来,眼神甚至懵了一下。   花满楼伸手拍了拍傅老板的小腹,认真解释:“拍肚皮。”   傅老板:“……是它终于退化成小崽子了还是我疯了?”   花满楼便忍着笑将刚才的事三两句说给傅回鹤听。   谁知傅回鹤却沉吟了片刻,道:“尔书的力量又变强了。”   “嗯?”花满楼疑惑。   傅回鹤道:“它自从醒来就没有出去过离断斋,所以更不可能知道小煤球吃成了大煤球,是刚才你在心中想起大煤球的事儿,被尔书无意间看到了。”   “传闻耳鼠一族中的王族血脉有聆听人心的能力,如今看来,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傅回鹤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当初我从某人手里坑下来这颗耳鼠蛋可是空手套白狼,没想到居然血赚。”   回头见了人,这不得好好炫耀一下?   花满楼为傅老板最近越来越浓的奸商气息摇头。   傅回鹤低头看着花满楼的手,忽然道:“好摸吗?”   花满楼一愣:“什么?”   傅回鹤的指尖从领口的衣襟划下,故意放慢动作在小腹处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花满楼。   刚才还真的没有这个想法的花满楼:“……”   但花公子是谁,顿时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太快了,没有什么感觉,不如傅老板让我……”   话才刚说到一半,傅回鹤就径直抓了花满楼的手过来揣进衣服里,堂而皇之地贴在自己小腹处,笑得很是无辜纯良:“花公子想摸摸的话尽管来,我整个人哪里都是属于花公子的。”   “毕竟……谁让花公子是将我种出来的‘主人’呢?”傅回鹤的面上含着笑,眉眼间绽放出一种惊人的魅意。   逗人不成反被将军的花公子僵硬了动作,白皙的肌肤又染上了绯色,被小莲花这一出惹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公子虽然没有过红颜知己蓝颜相好,但是能独当一面之后,不论是谈生意还是查案子,那些声色犬马的地方花公子也不是没去过,只不过耳畔的丝竹靡靡之音掠过,都不曾动摇过花满楼分毫。   如果有人想要倾诉她们的故事,想要得到帮助,花满楼一定会耐心地听完,而后给予自己所能给予的帮助——只不过,在越是罗裙翻酒污的地方,便有越多麻木的灵魂与倔强刚强的花。   世家教导,经历广阔,花满楼懂得那些世家公子应该懂的东西,甚至在明白自己对傅回鹤动心之后,花满楼曾经有一段时间专门看过男子龙阳之间的书籍话本,可以说比起迟钝的小莲花,花公子开窍得简直不要太早。   在小莲花懵懂又可爱的时候,花满楼享受那种调侃撩拨小莲花,让小莲花局促慌乱的感觉——曾经的傅回鹤太像是高洁再上,不染尘埃的莲,浑身上下透着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只有在傅回鹤脸红局促,手忙脚乱的时候,花满楼才能在他情绪混乱的间隙看到真实又柔软的小莲花。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花满楼不自觉抬眼同傅回鹤对视,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到了爱意,但伴随着柔软爱意流淌着的,是一种陌生的,带着进攻性的掠夺与占有。   ——面前人原本封印的七情六欲,只差一个意欲而已。   “你的封印……”花满楼喃喃开口。   傅回鹤抬手覆上花满楼的脸颊,指腹在花满楼白皙的肌肤上逡巡滑过,最终停留在淡粉色的耳垂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着。   花满楼被傅回鹤的动作撩拨到指尖发麻,被傅回鹤另一只手强硬按在傅回鹤衣衫中的手指弯曲,更近更清晰地感觉到那完美强悍的身躯上沟壑分明的线条。   傅回鹤悠悠道:“一条意欲而已,我想让它什么时候断,就可以什么时候断。”   “只不过……”   傅回鹤倾身在花满楼唇上留下一个温柔至极的吻,眼神却深邃而危险起来,声音轻轻缓缓的,如同视线在花满楼脸颊上流连的眷恋和滚烫。   “我觉得,这条封印还是暂时锁一锁为好。”   比起从前那个懵懂青涩的小莲花,如今的傅回鹤在全然没有收敛的时候,就像是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   “对七童,万一我忍不住……那该如何是好?”   花满楼眸光闪动,像是不满自己整个人被小莲花压制一样,手指微动间在那沟壑之上轻轻划过,微微挑眉:“锁什么?解开。”   傅回鹤:“?”   傅老板懵了一下。   为什么七童的反应和他想的不一样?   和话本子里写的也不一样!!!   温润公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害羞脸红,被他抱在怀里安抚吗??   “哎呀!!”   小雪莲的惊呼声骤然传来,花满楼的手趁机从傅回鹤手中挣脱,后退了两步,从容淡定地整理衣物。   傅老板的心里顿时有种大招打空的空落落感,却同时因为及时被救场而暗地松了口气。   ——他刚才真的差点就接不下去了。   小雪莲尴尬地站在原地,抬起两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滴溜溜的大眼睛从指缝偷看过去。   “咳,怎么了?”傅老板状若无事地开口,就像是被小孩子撞见亲热现场的不是他一样。   小雪莲眨眨眼,脆声道:“水仙妹妹要化形啦!”   傅回鹤一愣:“这么快?”   但转念一想,应该同之前白面团子的规则之力有关。   傅回鹤四下看了一圈,没找见原本在后院的水仙花,不解道:“花呢?”   小雪莲不好意思地放下挡眼睛的手,揪着身侧的衣裳小声道:“我怕水仙妹妹害羞,就让把水仙妹妹放去刚才建好的房间里了。” 第100章 发表   在三人走到房间前的时候, 傅回鹤的注意力都在涌动的灵力上,毕竟小水仙化人的时间比他预估地要早太多,傅回鹤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花满楼却是注意到小雪莲的不知所措, 两只小手背在身后, 一路走来一直在不安地搓扭。   傅回鹤察觉到房间里的灵力有些焦躁混乱, 面色一变,当即长腿一跨推门走了进去。   小雪莲的脸上更担忧了,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他进去就是给老板还有水仙妹妹添乱, 于是在房门前紧张地来回踱步起来。   花满楼精心感知了一番房间内慢慢平和下来的灵力, 忽然抬手招小雪莲过来。   小雪莲连忙小步跑过来,抬头看着花满楼,眼睛里还有残留的不安和紧张:“花哥哥?”   “里面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花满楼笑着俯下身子, 摸了摸小雪莲的额头,“要不要和我一起准备一下?”   小雪莲没有明白花满楼的意思,疑惑道:“准备?”   花满楼指了下小雪莲一直宝贝似的护在身前的灵力小篓, 温声道:“不是想要送给妹妹的吗?”   小雪莲的脸颊一瞬间变得红彤彤的, 不好意思地小声嗯了一下, 而后道:“想……想送给努力化成人形的水仙妹妹,因为以后就是新的生活了。”   “我……”小雪莲迟疑了一下,然后在花满楼温柔的注视下还是说出心中的想法, “我担心她会不安和害怕。”   ——因为先化人的小雪莲心中有着对未知未来的不安和惶惶,所以想要竭尽全力保护妹妹, 想要抚平小水仙可能的惶恐与害怕。   小雪莲其实明白老板日复一日的奔波都是为了它们, 也明白化人是一件好事, 甚至依稀有一种想法, 好像轮回是一种用血肉代价换来的出路。   可是他还是不能控制的生出那些情绪, 只有在手中有事情做的时候才会觉得安定一些。   所以小雪莲才会每天在离断斋忙忙碌碌, 只要看到离断斋有需要打理的地方,都想要做到最好。   小雪莲说完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担心花满楼会觉得这样小孩子的想法实在太过幼稚又矫情。   可是脑袋上的手掌动作温柔,面前传来的声音也十分和暖:“那我们更要趁机会去整理整理自己,然后帮妹妹置办一些首饰衣裳,对不对?”   小雪莲一时间觉得眼睛酸酸的,闷闷摇头道:“谢谢花哥哥,不过不用啦,只要水仙妹妹化人,我们就要马上去轮回的。”   “用的。”花满楼的声音带着温暖的坚定,“因为傅老板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如愿奔赴没有牵绊的未来,但从来没有勉强任何一颗离断斋的种子做选择,对不对?”   小雪莲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了下脑袋。   花满楼收回摸着小雪莲脑袋的手,转而伸到小家伙面前,道:“走吗?”   小雪莲抬手抹掉眼睛里没有滴落的泪水,眼神亮晶晶地点头:“嗯!”   ……   水仙花收到白面团子的规则之力影响,身体里的灵力并不稳定,在化形的时候也的确多了些波折。   不过好在傅回鹤就在身边,及时稳住了水仙花的灵力。   傅回鹤本来是想让水仙花放弃今天化形,休息一段时间稳固一下再做打算。   结果没想到水仙花看似娇弱玲珑,实则倔强得要命,硬是凭借着一口气和傅回鹤的引导,在两个时辰后卡着落日黄昏时分化成了一个女童。   傅回鹤伸手扶了一把面色苍白,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小水仙,渡了一道灵力过去:“从哪来的倔性子,也不怕之后转世伤了根骨?”   小水仙攥着傅回鹤的食指和中指,笑得娇俏可爱:“咱们离断斋的种子都和老板一样倔哒!”   傅回鹤:“?”   我不是,我没有,别给我身上扣帽子。   我坦率坦诚的很,还特别听人劝。   傅回鹤之前听小雪莲一口一个水仙妹妹,还以为水仙花也会是腼腆害怕的性子,结果没想到,水仙花化人之后虽然看着和小雪莲差不多大,但眉眼间的坚强坚韧丝毫不差。   小水仙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化人之后不断流逝,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是觉得,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又要让哥哥等很久了。”   傅回鹤淡淡道:“急什么,反正都在离断斋住着。”   小水仙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哥哥又腼腆又可爱,很容易害怕的,我得护着他。”   傅回鹤抬手扶额。   这对兄妹可真是——哥哥觉得妹妹柔弱,一门心思想着保护妹妹,妹妹又知道哥哥的本性内向腼腆,憋着一口气化形想着陪伴哥哥……   傅氏族人众多,并不是每颗种子都曾经与傅回鹤有过关联,更别提小雪莲和小水仙的年龄都实在是太小。   种子化形出的年龄基本上可以对应当初在苍山境时死亡的年龄,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傅回鹤没有印象实在是很正常的事。   但——   傅回鹤抬手拍了拍小水仙的脑袋:“那就出门去见你的哥哥吧。”   小水仙闻言连忙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和衣裙,再也顾不得旁边站着的傅回鹤。   傅回鹤轻笑一声。   ——真可爱啊。   ……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小姑娘站在门内,神情有些紧张地看向外面。   外面已是黄昏,离断斋的日夜更迭也有晚霞漫天。   换了一身宝蓝色套头圆领衫的小雪莲站在门前,柔软的头发被精心收拢扎在脑后,手腕和脖子上戴着寻常富商贵族家中会给幼子压岁的金镯和金项圈,怀中抱着一束闪动着星星点点灵光的“花束”。   傅回鹤定睛一看,那眼熟的闪动着灵光的,赫然是小雪莲之前从离断斋各个地方收集来的灵力小球,汇聚在一起的灵光几乎照亮了房前的这片空地。   傅回鹤抬眸笑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花公子,无声动了动唇角。   花公子捏了捏袖子里的小莲花,深藏功与名。   小水仙在看见门外的小雪莲后,眼中的紧张惴惴顿时烟消云散,她年纪虽幼,眉眼间却自有一派轻灵之气,身着白裙扑向小雪莲的时候,轻盈地就像是一片云,又像是最清纯美丽的水仙花。   “哥哥!”   小雪莲也双脸晕红,笑得腼腆却真诚,将手中满满一束的灵力小球递到小水仙怀中,而后从怀里取出一支通体银色,雕刻着蝶恋水仙的发夹放在小水仙手中,轻声道:“别怕,我说过的,我会一直等你,保护你。”   “嗯!”小水仙立刻抬手将发夹夹在辫子上,晃了晃脑袋,笑着问道:“哥哥,好看嘛?”   小雪莲虽然害羞,但还是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睛里只有一抹倒影:“好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   墙角边上。   悄无声息回到花满楼身边的傅回鹤露出一脸沉思的表情。   不知为何,花满楼嗅到了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看向身边不知道憋着什么坏的傅老板,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嗯……我之前是在想,让他们转世成亲兄妹的。”傅回鹤嘶了一下,手指摩挲着下巴,“现在怎么瞧着,不太合适呢?”   花满楼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是啊,就连小家伙都比小莲花开窍地快。”   惨遭比较的傅白莲:“?”   “哪有!我就不开窍了那么一段时间!”   花满楼比划了一下小雪莲的身高,然后转身来比划了一下傅回鹤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身量,挑眉。   傅回鹤:“……”   花满楼调侃之后就放到一边,没给傅回鹤反驳的机会,而是道:“最近我可能要多去两趟老师那边,血祭大阵有一点新的进展,不如让两个小家伙留下来帮忙收拾一下家里?”   之前花满楼和小雪莲在外面的聊天傅回鹤其实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花满楼说这句话是为什么,不过小水仙的身体情况的确不是很好,留一留用灵力滋养一阵子也是好事。   傅回鹤伸手将花满楼拉进怀里。   那边的青梅竹马月下重逢,这边的有情人贴贴亲亲。   傅老板轻轻咬了下花满楼的唇瓣,心满意足地微放开怀中人一些,垂眸抵着花满楼的额头,赞同道:“也行,以后还能给咱们成亲时候当个花童。”   ***   离断斋中叮叮当当个不停,小楼里又被尔书和大煤球团子占据了地方,花满楼索性便多在长盛君所在的小世界逗留了一阵子。   最近忙着做交易的傅回鹤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小莲花跟在花满楼身边,想人了傅回鹤便心神溜过去蹭一蹭,晚上偶尔还能贴着睡一觉养养精神。   血祭大阵并非只是单纯的一个阵法,而是有九百多层阵法层层叠叠,环环相扣而成,复杂程度难以描述。   花满楼越深入学习血祭大阵,就越为创造阵法的长盛君感到敬佩和震撼。   这天,花满楼正在长盛君的指导下复刻血祭大阵——当然,是不含任何灵力,只单纯用笔墨绘制。   忽然道:“老师,血祭大阵如果逆转,会是相反的作用吗?”   血祭大阵原本的作用是吸收祭品的灵力血肉灌注祭天之人,而后在一瞬间提升祭天者的天赋灵力,使其在短时间内无限接近于“神”,那如果反其道而行之的话……   “会炸。”长盛君摆弄机关的动作停都没有停一下,语气波澜不惊。   花满楼将手中画好的最后一层阵法图推到长盛君面前,笑了下:“是因为阵法之间的平衡难以把控吗?”   长盛君扫了一眼阵法图,心中再度感叹了一句这么一个天之骄子,真的是便宜傅回鹤那个小子,嘴上却道:“和平衡没关系,是阵法没有办法容纳涌入的庞大灵力。”   逆转血祭大阵代表着要将阵法中心者的灵力吸回到阵法中,原本血祭大阵起到的只是桥梁的作用,真正承担那些灵力的是祭天者,倘若逆转,那些庞大的灵力只会不断压在阵法之中,哪怕血祭大阵庞大复杂,环环相扣,也很难承载如此可怕的压力。   “之前我用自己的灵力试过,将族地炸出了一个深坑。”长盛君道,“后来几十年那个坑都没被填回去,索性就地挖了个地窖存放寒冰药材。”   花满楼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如果不压存,而是在吸收的过程中外放出去呢?”   长盛君用赞许的眼神看了花满楼一眼,而后接着道:“试过,炸了。把我炸飞了几千里,当时的傅氏族长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嵌进山里面的我找到,挖了回去。”   精怪化人,重伤时会恢复原形隐蔽自己,那位傅氏族长要在一片山里找一颗仙人球还真挺有难度的。   花满楼:“……”   总觉得,虽然长盛君从不见生人,一门心思窝在自己的院子里,但傅氏代代族长和长老们也不见得就有多省心。   长盛君幽幽道:“不是什么势力都能养得起阵法师的。当年的傅氏有钱的很,那群剑修平日打架动不动就掀训练场,也没见傅氏族长说过一个穷字……可惜了,你这是没赶上好时候。”   “不过……”长盛君顿了顿,“如果日后你们回去苍山境的话,不如去曾经的傅氏族地看一看。”   “说不定还有些没炸干净的东西埋在地底下也说不定。”   正在纸上写着什么的花满楼心神一动,顿时明白过来,当年长盛君为了不让傅氏的东西旁落,将傅氏族地炸毁在大火里。   但一个天才绝艳的阵法师想要藏什么东西,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事情。   花满楼与长盛君对视一眼,神态自若的应下,而后将手里的东西递到长盛君面前。   长盛君看了几眼,感觉有点怪,又好像有点东西,拿到手里又看了几眼,有点云里雾里的,没看太懂,长盛君当即皱眉:“什么东西?”   花满楼眉眼微弯,温声道:“太极。”   ***   离断斋前堂,傅回鹤刚迎来一位客人。   这是一位年轻的武生,腰间佩剑,一双猫眼精光内敛,浑身上下一派凛然侠气,他朝着傅回鹤拱手一礼,笑道:“在下展昭,久闻离断斋大名,总算得以与傅先生当面一见。”   傅回鹤才看完这位忠肝义胆,身为江湖人却被朝廷招安,封为御猫的名侠生平,只淡淡挑眉,问道:“展护卫为何而来?”   这位客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天道塞过来的,让傅回鹤颇有些头疼。   这吃朝廷粮饷的……好像多半都挺穷吧?   傅老板上下打量了一番展昭的衣着,心中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青年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然后轻咳一声,道:“之前有听闻傅先生交易需取半副身家作为交换,但展昭身无长物,只有一柄名剑——”   傅回鹤抬手,颇为冷酷道:“不收。”   他虽是剑修,但已经有了鹤鸣剑,要是再收藏一柄剑,回头鹤鸣剑出鞘发威他这个主人都吃不消。   展昭无奈,沉吟半晌,只好道:“那不知……傅先生是否愿意从其他人身上取走代价?”   傅回鹤:“?”   还有这种操作?   傅回鹤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光看了展昭好几眼,没想到这么一个浓眉大眼一生正气的官皮子,居然也会慷他人之慨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傅回鹤玩味道:“那我若说如果是其他人的财物,我会收走全部呢?”   展昭眨了眨眼:“也不是不行,但是傅先生要先将人救活才是。”   傅回鹤:“……?”   感觉交易有坑的傅老板顿时坐直身子。   展昭见状,收敛面上的笑意,郑重道:“展昭此番前来实属诚心相求,若傅先生有其他任何代价想要从展昭身上取走,展昭绝无二话。”   傅回鹤侧首,周身烟雾缭绕,朦胧似幻:“何愿?”   “展昭愿倾尽所有,唯求换挚友一命。”   “谁?”傅回鹤似有所觉。   展昭的声音若金玉坠地,铮鸣作响。   “白玉堂。” 第101章 发表   白玉堂……   傅回鹤回忆了一下之前看到结缘屏上展昭的生平记事, 从里面提溜出来一个出现过很多次最后死在冲霄楼的名字。   算了算那边小世界的时间,傅回鹤沉吟了一下。   刚死没多久,如果要操作好像也不是不能干……就是这位虽然气运不强盛, 但是死而复生牵连到的变数还挺大, 得和那边小天道谈谈。   傅回鹤抬眸正要说什么, 就被展昭灼灼的目光给烧了回来。   傅回鹤:“……”   嘴唇动了动,傅回鹤没忍住:“如果不是你刚才说的是挚友, 你这样的表现, 我很难不多想这是不是你的契兄弟。”   展昭眸光闪动了一瞬, 没吭声。   哦豁?   傅回鹤的眉头一动。   展昭眼神游移到一边,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没来得及。”   傅回鹤了然, 没再问什么,而是闭上眼去找展昭世界的小天道询问情况。   茶台中溢出的云雾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将前堂晕开成氤氲一片。   展昭低垂眼帘, 眉宇间的疲惫与憔悴终于倾泻而出, 垂在身侧一直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   他起初并不知道梦中那只那只说话慢吞吞的乌龟是不是只是他极端妄想之中的妄念, 但是只要有哪怕一点希望,他也愿意去相信——即使那希望荒唐得近乎荒谬。   可是他赌对了。   世上竟然真的有离断斋这个地方。   一个收取代价换来愿望成真的地方。   傅回鹤按着太阳穴将脑子里慢吞吞的那只老乌龟声音撇开,表情有些无语。   他宁愿被叽叽喳喳的小天道在耳朵旁边吵, 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等那老乌龟一点一点往外憋字。   “展护卫,你的交易离断斋可以做。”傅回鹤抬手示意展昭在桌前落座, 缓缓开口, 声音清淡悠远, “但是这其中的代价要说清楚。”   展昭稍稍松了口气, 毫不犹豫地落座:“傅先生请讲。”   傅回鹤的手在桌面上方虚虚一晃, 一颗深色的种子静静躺在桌面上。   “我离断斋的规矩是客人来此付出代价, 带走一颗种子,倘若种子发芽,便可永久实现客人的愿望。”傅回鹤弯起唇角,“但展护卫想要实现的愿望乃是起死回生,而你二人不可能就此避世不出,其中各方牵连难以赘述。”   “所以,展护卫本身可以付出的代价并不等价实现这项愿望的所需。”   展昭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   但展昭虽然是武官,却也不是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捕快护卫,他能在而立之前封官至此,靠的是天下闻名的有勇有谋。   “但,若傅先生不想与展昭做交易,便也不会同展昭说这些了。”   展昭冷静开口。   傅回鹤含笑颔首,继续道:“展护卫一个人的代价不够,但若是展护卫与白少侠两个人付出的代价,倒是足矣。”   “这颗种子能连接展护卫和白少侠的寿命,令白少侠起死回生,并在展护卫有生之年与其寿数共享,就此同生共死。”傅回鹤的手指在那颗种子前轻点几下,“如此前提,展护卫可能接受?”   这并不是简单的起死回生,这就相当于因为展昭的一己之愿,不仅将白玉堂从死亡拽了回来,还把这人的后半辈子都绑在了自己身边。   英俊的青年武生坐在长桌前,沉默了许久,俊朗的五官依稀可见哀伤残留的憔悴。   傅回鹤并没有催促,他从来不会催促离断斋的客人做什么决定。   良久,展昭低哑的声音响起,抬起的眼眸中满是坚定:“能。”   傅回鹤默默按住开始颤动的种子。   ——代价还没谈,急什么?   他笑了下,对展昭道:“那么来说说代价。”   “既然是收取展护卫与白少侠两人的代价,那么自然契约也会与阁下二人同时签订。”   “白少侠的全部身家,和展护卫寿命尽时的四成功德,就算种子发芽,也不能改变既定的寿命,只能延续你们二人寿命的共享连接。”   “便是换取这颗种子的代价。”   功德?   展昭一愣。   这样的代价太过虚无缥缈,这让御猫一向灵光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傅回鹤从来不做让客人糊涂的交易,淡声解释:“一个人生前累计的功德决定了下一世转世的家世命运气运等,依照展护卫的功德,原本下一世的转世应当是富贵之家,一生顺遂的命格,但若是交易出四成,或许今生所行善事很难对来生产生影响。”   展昭却是爽朗一笑,在进入离断斋后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神色:“傅先生,我做捕头护卫并非为积累功德,行善也并非换取来生福报,不过求立世当下,问心无愧而已。如果是这样的代价,傅先生便取罢。”   傅回鹤浅笑,金色的契约在展昭手腕间一闪即逝,另一条则顺着遥远的虚空延伸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傅老板抬起手指,将那颗种子完全展现在展昭视线中,温和道:“这是一枚响盒子,性子有些急切暴躁,还请展护卫与白少侠多多担待。”   展昭小心捻着那种子放在手心里,好奇道:“有多暴躁?”   总不能比那锦毛鼠还坏脾气吧?   傅回鹤优雅从容地微笑:“字面意思,易炸易爆,威力可观且含有剧毒,建议不要轻易惹它生气。”   “不过如果惹生气了话,记得扔了出去转头跑得越远越好,不用担心它的安危,炸完之后它会自己回家的。”   “展护卫如今并不是一个人的性命,行事还是要慎重些为好。”   展昭看着手心里小小一颗的种子,顿时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手帕包了起来。   傅回鹤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开口:“对了,白少侠是已经下葬了吧?”   才去坟前喝过酒的展昭愣愣点头。   傅回鹤好心道:“这边建议尽快挖坟,以免两尸两命呢。”   ***   白玉堂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漆黑无比的梦,醒来时浑身上下僵硬得可怕,就像是被人打断又重新硬接回去了一样。   艰难抬手去推面前的木板,发现这竟然是一方木料上好的棺材,锦毛鼠白五爷一张俊脸顿时阴沉一片。   这又是哪个龟孙子干的好事!!   突然,外间传来响动,紧接着是有人跳下来趴在棺木旁边的声音。   随着吱吱呀呀撬钉子的声音响起,白玉堂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真行,棺材钉都给钉上了。   但是听到外面那人熟悉的呼吸声,白玉堂的唇角不由微微一勾。   算这猫儿来得及时。   刺眼的亮光骤然袭来,眼前光怪陆离的一片,白玉堂下意识眯起眼。   展昭的脑袋探进来,伸手在白玉堂面前来回晃:“白老弟?锦毛鼠?白玉堂?吱一声怎么样?”   白玉堂慢慢适应了脑袋一瞬间的发晕,眼皮一跳,抬手攥着这人的手腕将人拽进棺材里,没好气道:“展小猫,你是不是又欠揍?”   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赶到陷空岛连夜挖坟的展昭顿时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砸在白玉堂身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才刚醒来的白玉堂被这人砸了个满怀,闷哼一声。   “喂!猫儿!展小猫!!!”白玉堂晃了两下展昭,结果这人真的就这么睡了,简直就是大写的一个不可思议。   白玉堂揽着展昭在棺材里坐起身,提着这人从棺材里出来,四下一看便认出这是哪里。   站在原地闭目半晌,白玉堂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忽然抬手捏住展昭的鼻子,硬是将人闹醒过来。   “等会再睡,展昭,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被闹醒的展昭掀开眼皮,敷衍地指了一下旁边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坟:“喏,你的坟。”   白玉堂没心思和这猫儿逗趣,表情严肃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死而复生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   “没做什么,就是你以后得委屈点和我同生共死了。”展昭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倒是苦了家财万贯的白五爷,全部身家被我做主换掉了。”   白玉堂:“?”   展昭笑眯眯道:“以后你就是穷光蛋锦毛鼠啦!惊不惊喜?”   白玉堂盯着这人看了半晌,确定这人真的说了实话,而后才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你?钱没了本大爷照样能挣。”   “嗯嗯嗯,挣来了记得请我吃酒,要醉仙楼的那桌最上等的筵席。”   “不请。”白玉堂哼了一声。   他刚醒来没多久,身体没什么力气,不过展昭挖坟的动静不小,白玉堂想了想,索性席地而坐等人过来。   两人互相倚靠着,展昭笑得狡黠:“你可想好了,饿死我算咱们两个的。”   白玉堂忍了又忍,抬手弹了展昭一个脑瓜崩。   看着远处兄嫂急切奔来的身影,白玉堂垂眸看着展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呢喃道:   “笨猫。” 第102章 发表【二合一】   傅老板交易出去一颗响盒子, 换来了仓库好几间满满当当的金银古玩。   有一说一,那白玉堂的身家着实不菲,这笔交易还转了展昭四成的功德, 血赚。   傅老板按了按左胸, 确定奸商的本质压过了良心,满意点头。   继续这样下去, 离断斋的仓库一定能满满当当, 傅老板也绝对能摆脱捉襟见肘的困窘。   别看现在傅回鹤赚得多, 以后种子们化人的、成亲的, 那都是用钱的地方。   傅老板幽幽叹了口气,没想到傅氏族地被炸了一千多年了,他这个傅氏族长还是踏上了以前为族人操心钱财的老路。   不过还好……   至少他现在不用负担长盛君那个烧钱的家伙。   傅回鹤想起当年以少主的名头打理傅氏的日子, 就免不得回忆起长盛君那每隔十几年就冒出来令人窒息的账单。   ——不行,不能想,头疼。   其实那颗响盒子傅回鹤留在离断斋也是头疼,别看这种子没发芽,三天两头搞破坏的本事却不小, 灵雾池子都被那个小暴脾气炸过好几回。   现在离断斋没有长盛君,也没有了响盒子……嗯,舒坦。   看了眼就剩下一个院子就能完工的离断斋,傅老板好心情地站起身, 又去到隔壁花满楼的小楼检查了一下尔书和大煤球团子。   尔书窝成一团,中间用爪子搓着黑团子, 一黑一白两只团子睡得跟个太极图似的,浓郁的灵力在身边逸散开来, 惹得花满楼小楼里的花草平白疯长了许多。   傅回鹤摇了摇头, 但到底没有干预, 说不定这也算是这些花草的机缘,若是真能蜕变成灵植,带回离断斋继续养着倒也没什么不行。   又晃悠了两圈,傅回鹤依靠在栏杆旁边想了想,果断将花满楼的小楼锁好,闪身就瞬移去了花满楼的身边。   以前在离断斋也没觉得无聊,但是现在给傅老板一片湖,傅老板也不见得就能躺下去睡着。   傅回鹤一边想着,一边从空间缝隙里迈出去——   “轰!!!”   迎面就是一片剧烈的灵力波动铺天盖地袭来,傅回鹤面色一变,体内剑气下意识吞吐而出,迎着灵力袭来的方向劈去!   结果劈到一半看到被击飞出来的心尖尖上的人,傅回鹤连忙硬生生将劈出去的剑意逆转了方向劈去一边,飞身上前将花满楼稳稳接在怀里护住。   这场灵力的爆发堪称迅疾,但威力却因为灵气的后继无力尚未到酿成大祸的地步。   傅回鹤松了口气,第一时间伸手将花满楼从头摸了一遍,神情紧张到甚至有些慌乱:“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花满楼还因为刚才的灵力炸裂耳边轰鸣一片,眼前也是久违地陷入黑暗,虽然在阵法炸开来的瞬间及时被莲叶护住,但这样前所未有的冲击也还是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搭着傅回鹤的手,靠在这人怀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眼前也终于逐渐凝聚出颜色。   才抬眼就看到面前的小莲花吓得唇上都失去了血色,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惶。   “……没事,别担心。”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傅回鹤的脸颊。   傅回鹤紧紧捏着花满楼的手,惊魂未定,面色难看道:“是不是长盛君又炸机关了!从前他就这样,隔三差五的总得闹出点动静!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都不考虑一下你的情况!”   “你才刚开始修炼没几天,甚至都没有筑基!他怎么敢在你还在场的情况下摆弄那些危险的东西?!”   “我这次说什么都要让他——唔……”   傅回鹤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仰头吻上来的花满楼,满腔的怒火顿时像是被浇了盆温热的湖水,   滋滋冒着出了白烟。   花满楼的手环在傅回鹤身后轻轻顺了顺,而后退了一点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温和笑道:“冷静下来了?”   傅回鹤眨了眨眼:“如果我说没有,是不是还可以亲一下?”   花满楼笑开,又亲了亲傅回鹤的唇,顺手将傅回鹤微乱的发丝整理了一下:“又不扎头发就出门。”   “懒得弄。”傅回鹤心头的火虽然被花满楼灭了,但是想起刚才的惊魂未定,傅老板还是皱起眉,“不行,我得和长盛君说道说道去!”   下次万一他没有这么恰好过来呢?万一下一次炸开的东西就连花满楼手腕上的种子都抵挡不住呢?   长盛君到底有没有为人师表的沉稳?!   花满楼拽着傅回鹤的衣袖将人拉了回来,俊美如玉的面上流露出些许尴尬,抿了抿唇,花公子小声道:“……是我炸的。”   傅回鹤一点一点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花满楼,好一会儿,不确定地反问:“你……?”   “……嗯。”花满楼放开傅回鹤的衣袖,微微转过头避开傅回鹤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整理衣裳。   傅回鹤看着面前就差被夷为平地的院子,又转头看看花满楼,陷入了一种恍惚的沉思。   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结果还被傅回鹤一道劈歪的剑气削掉大半斗篷的长盛君从阴影里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傅凛,你想找我说道什么?来,我听着。”   傅回鹤:“。”   傅老板的视线转而在长盛君身上绕了一圈,而后又看向花满楼,顿了顿,又看向长盛君,艰难开口:“不是,你都教了七童什么东西?”   别的他是暂且没看到,但谁能告诉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花小七,怎么就把长盛君的炸房子学了个精髓?!   “阵法师炸几个院子怎么了?养不起就别养。”长盛君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能炸阵法就代表有灵气,有天赋,这么一个阵法师放在哪个门派不是捧上天的让他炸,就你在这叭叭叭。”   傅回鹤委屈地看向花满楼。   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做错事的心虚愧疚感的花公子背着手,往旁边挪了两步。   长盛君把刚才傅回鹤的话听在耳朵里,但也懒得解释刚才的阵法全是出自花满楼的灵力,就算经过阵法增幅十几倍,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伤到人,更别提傅凛那厮的本体都在花满楼身上,怎么都不会出事儿。   他只是摆摆手,语气淡定道:“记得把院子的钱赔了。”   幸好一开始在决定教徒弟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有这个可能,特意找了个距离小楼远一点的僻静的院子,这要是把神侯府的小楼给炸了,大捕头不得一根一根拔了仙人球的刺才怪。   才刚赚一笔的傅老板:“。”   但虽然有种猝不及防的头疼,但傅回鹤看到旁边花满楼隐隐带着小尴尬的表情,顿时又觉得可爱极了——他可从来都没有这种为花满楼买单善后的体验。   傅老板抬手就是一连串金锭子砸向长盛君,扬了下巴,朗声道:“赔就赔,多大点事,我的阵法师我当然养得起。”   傅回鹤的语气实在太过骄傲,花满楼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能在他身后看到摇出残影的尾巴。   长盛君不想理他,翻手收了金子转身就走。   ——炸了一个不值钱的破院子白得一大笔金子,这不得回家去和大捕头好好说说姓傅的冤大头?   花满楼的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抬眸看见面前人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心神一动,当下了然,微微勾起唇角,牵了傅回鹤的手轻声道:“谢谢阿凛。”   傅回鹤唇角的笑意控制不住地上扬,凑过去贴贴花满楼道:“不要谢谢,要亲亲。”   花满   楼却没动作,而是叹了口气低声道:“这里是京郊最偏僻的院子,平日里是神侯府捕快入城前落脚整顿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傅回鹤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若是买卖的话……”花满楼垂眸算了算,温声道,“大约在五十两银子左右。”   傅回鹤脸上的表情缓缓空白。   他刚才给了长盛君多少金子来着?   一、二、三……足足八锭金元宝!   傅老板抬手捂住胸口,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   回去离断斋的当晚,花满楼就发起了高热。   傅回鹤本来还在仓库里美滋滋地盘算,就感觉身上越来越热,到最后甚至有些发烫。   这种感觉只有在从前走火入魔的时候才有过,但……傅回鹤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灵力循环体内一圈都没发现不对。   过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一变,扔下手里的东西就来到花满楼房中。   花满楼显然是刚沐浴完,长发濡湿着披在身后,正伏案在桌上眉头紧锁奋笔疾书着什么。   傅回鹤阴沉着脸走过去,将花满楼手中的笔抽出来扔到一边,莲花的花枝瞬间弯曲蔓延开来,将桌前的花满楼捆了两圈送进了傅回鹤怀里。   花满楼转头去看桌上的宣纸:“等等,让我把那点——”   傅回鹤抱着人大步流星走到床边,将花满楼按在床榻上,抽走半干不湿的外袍,手指插入花满楼发丝间,灵力蒸腾间将湿润的发丝蒸干,全程一言不发。   花满楼终于意识到不对,想要抬手碰一下自己的脸颊,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结结实实绑在身侧,全然动弹不得。   傅回鹤低头垂眸,一只手贴着花满楼的脸颊,触手滚烫的温度让他眼底的暗色更沉。   窗户支开了一半,星光探入房中拢在傅回鹤身后,在床帐中投下一片阴影。   花满楼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好像在一阵阵的发冷,额头却又在不停地冒出冷汗,意识逐渐变得混沌起来,脑中一下一下钝痛得厉害。   耳朵里嗡鸣作响,好像能听到许多的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   傅回鹤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飘忽而遥远。   花满楼感觉到身上的束缚逐渐松开,手指不由得攥住傅回鹤的手,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却只是好像轻轻从傅回鹤指间划过。   他这是怎么了?   花满楼迷迷糊糊地想。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像幼年时重伤高热不褪的无助与无力。   可他不是已经开始修炼了吗?   为什么……还会生病……?   花满楼努力睁开眼,在视线模糊的最后一个瞬间,看到傅回鹤朝着他附身靠近过来,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满是他看不懂的晦暗星辰。   ……   用灵力安抚好床榻上的人,傅回鹤伸手碰了碰花满楼的额头。   虽然还是有些热,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凶险了。   傅回鹤坐在床边,注视着花满楼许久。   良久,傅回鹤替花满楼掖好被子,起身走到桌边,将花满楼费心研究的东西拿在手中,垂眸静静看了许久。   按照常理,已经是修士的花满楼当然不会伤风生病,但是他今日几乎亏空了体内所有的灵力,又不知为何那些灵力又骤然回扑,这才伤到了他自己。   最开始时因为灵力原本就是属于花满楼的木系灵力,花满楼尚且没有什么不妥,傅回鹤也并没有看出。   直到回来离断斋,隐藏在花满楼体内的灵力骤然爆裂开来,导致花满楼的身体在这段时间比之凡人还要单薄脆弱几分,这才邪风入体着了凉。   其   实,花满楼若只是跟随长盛君学习阵法,循序渐进,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血祭大阵就像是悬在傅回鹤头上的一把刀,花满楼想要帮他,甚至在这方面拥有卓绝的天赋,但炼气期的修为对于上古大阵而言实在是太低了些。   即使离断斋灵力充足,留给花满楼潜心修炼的时间到底还是太少,花满楼本身境界的不足会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现如今在这里尚且如此,苍山境更是筑基才算修行入门的上古之境,到那时……   傅回鹤的眼中闪烁着挣扎与犹豫。   忽然,他抬起眼,锐利锋芒的眼神刺向屋外,神识扫到廊下的长盛君时愣了愣,顿时一切都明白过来。   傅回鹤扣在桌面的手缓缓收紧,用力之大几乎在桌面上留下几道印记。   深呼吸平静了情绪,傅回鹤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反手在花满楼房间周围布了一层结界。   长盛君转身看了他一眼,道:“没个十天半个月,他醒不过来。”   “你故意的?”傅回鹤一步步走近长盛君,沉声开口。   长盛君后退一步,迎上傅回鹤冷凝的视线,硬生生抗下肩头压下来的锋锐压迫感:“虽然他修炼时日尚短,但若是你真的想帮他,他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境界。”   “他为什么到现在都只是练气期,除了你没人更明白。”   傅回鹤的脚步一顿。   长盛君的语气平和:“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他掺和进傅氏的事情中来。”   傅回鹤没说话,眼神很冷。   长盛君从傅回鹤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也随之沉默了好一阵,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悲哀,缓缓道:“傅凛,一死了之的人走得潇洒,被以爱为名遗弃在原地的人,才最痛彻心扉。”   “哪怕你能抹去他的记忆,洗去他的爱意,可是沉默的伤痕即使不会说话,也终究有累积成海,吞噬所有的一天。”   长盛君凝视着傅回鹤:“别做那种愚蠢至极的选择与决定。”   傅回鹤走到长盛君身边站定,沉默不言。   过了许久,傅回鹤低声道:“他在阵法一道上,是不是很厉害?”   长盛君笑了下:“我之前说过,若是在苍山境,他一定会是各个门派争抢的天才。”   “血祭大阵的存在便是一种危险,他能出现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我研究血祭大阵三千年,曾经想过很多次逆转血祭大阵的方法,但没有一次成功。”   长盛君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提出想要用另一种以柔克刚的力量引导中和阵法中的灵力,然后以阵法为媒介,将阵中人的灵力四散反哺去天地间。”   “乍一听似乎很天真很容易,但在血祭大阵本身暴虐庞大的灵力冲刷下,这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天才而疯狂的想法。”   “我为什么会想要研究逆转血祭大阵?”长盛君抬头看向离断斋天空中的星辰,“因为只要能够控制血祭大阵逆转的灵力,就能至少在一瞬间,让已经高高在上的神重新变回凡尘生灵。”   “傅凛,哪怕你再强,都不可能真的去和本源世界的天道抗衡,除非——将他拉下来,变成和你一样的存在。”   “白日里阵法之所以会炸开,不是因为花满楼失败了,而是因为他灵力不济没能画完完整的大阵。”   “虽然这么说有种很不甘心又奇妙的感觉,但……”   长盛君轻声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给我一种,或许出路真的在他身上的宿命感。”   “毕竟千千万万的凡人中,只有他在离断斋灵力不济的时候正巧掉进了裂缝;也只有他,在那一池子各式各样的种子里,选了你这么一颗难搞又不讨喜的破石头   。”   傅回鹤垂下眼帘。   长盛君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这人吭声,终于,难得挤出的耐心告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为人师贴心长辈的长盛君重新罩住兜帽,转身就要走。   才刚走了没两步,衣裳就被人都后面拽住了。   长盛君转身,没好气道:“撒开!”   傅回鹤不松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伸过去。   长盛君挑眉。   傅回鹤哼唧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功法,给一本。”   长盛君眼皮一跳:“我没有!”   傅回鹤用一种“我都还没说要什么功法你就懂了你还说没有”的表情谴责长盛君。   长盛君:“……”   过了一会儿,长盛君动作慢慢吞吞地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本小册子,一把塞进傅回鹤怀里,没有给傅回鹤继续开口的机会,板着脸扭头几步便消失在廊下。   他是几千年的老妖怪了,虽然因为当初重伤的缘故在离断斋当了一段时间的傻种,但在化人之后几乎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虽然做不到自由来去离断斋,但偶尔过来串个门到也不难。   傅回鹤看了看花满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怀里书皮泛黄的小册子,喉结上下滚动,脚尖在地上来回碾了好一会儿,这才找了一个没花没草的地方坐了下来。   将摊在膝上的小册子翻开,傅回鹤缩在台阶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寥寥几行的功法和叠在一起的一双双小人。   月色隐没,星光璀璨。   坐在台阶上的男人长袍垂地,发丝逶迤。   只是那霜白色发丝中隐隐露出的耳朵尖,绯色通红。   ***   天色尚早,朦胧的光亮只透进来房间丝丝缕缕。   花满楼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想要坐起身,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腰间横着铁箍一样的力道,身后也紧紧贴着温热的躯体,整个人就像是被浸在温水里,暖和得四肢发软。   混沌的脑袋缓和清醒了一阵,花满楼低头,看到环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臂,怔忪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覆在傅回鹤的手背上。   傅回鹤用下巴蹭了蹭花满楼的鬓角,睁开来的眼神分外清明:“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顿了下,低声道:“头疼。”   傅回鹤搭在花满楼腰间的手便移到花满楼脑后的穴道上,轻轻按压起来,让灵力渗透进经脉里。   花满楼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只静静背靠在傅回鹤怀里让他替自己一下下按着。   按了一会儿,傅回鹤的手指划过花满楼的脸颊,而后俯下身轻吻着花满楼的发丝,轻声道:“抱歉。”   不该把你当做花朵一样护在身后,患得患失,甚至在两人走到现在之后,遇见事情还想着将你推开。   花满楼自幼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么多年没接触傅回鹤的长盛君能看出来的事情,他日日与傅回鹤相处,又如何看不出来?   他垂眸安静了片刻,而后在傅回鹤有些不安之际转过身来,与傅回鹤面对面躺在同一张榻上。   花满楼似是感叹一般地笑了下,抬手捏住傅回鹤的鼻子,在傅回鹤下意识张嘴的时候又转而将傅回鹤的嘴巴捏成了小鸭子。   傅回鹤眨眨眼,忽然笑了。   花满楼放开手,刚要收回来就被傅回鹤抢先握在手里。   花公子想了想,开口道:“抱歉。”   傅回鹤用眼神询问。   花满楼道:“阵法是我故意炸的,但是没想到会引发这样的后果,是我没有思虑完全,吓到你了。”   傅回鹤:“?!”   说实话,这是傅回鹤万万没想到的。   花满楼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傅回鹤说话,将手从傅回鹤手里抽出来,在这人面前晃了晃:“阿凛?”   傅回鹤幽幽道:“我只是在想……以后咱们家是不是得刻个千百几十个防御阵法?不然哪天冷不丁就被炸飞了,我上哪找人去?”   长盛君可是有让傅氏族长找了几十年的前科的。   花公子抬了下手腕示意上面晃晃悠悠的莲花苞苞,忍笑道:“别怕。”   “飞去哪里都带着你。”   傅回鹤心神一动,花满楼手腕间的莲花顿时蔓延开来,不同于湖泊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莲,床榻间的莲叶铺开缠绕在两人身周,叶柄舒展开来,将花满楼整个人往傅回鹤的怀中推去。   白嫩的莲花苞苞也凑过来贴在花满楼脖颈处。   平日里一直被小莲花蹭来蹭去的花满楼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后颈一阵战栗,被莲花苞苞碰过的肌肤顿时变得灼热滚烫。   花满楼觉得喉间一阵干渴,声音微哑:“阿凛,你……”   傅回鹤支起身子,一只手撑在脸颊一侧,霜白色的长发流淌在肩边枕侧,掠过翠色的莲叶,搭在花满楼的亵衣之上。   展颜一笑间,辉光灼灼。   “花公子。”   “……嗯?”   傅回鹤轻笑着凑到花满楼耳边,发丝流连在花满楼的亵衣间,鼻尖划过花满楼脖颈处的肌肤,引来花满楼下意识地闪躲。   “躲我作甚?”   “花公子养的莲花要开了,花公子不应该近处赏玩,好……”   傅回鹤低头在花满楼锁骨处落下一吻,声音清雅带笑,就像是真的宛如水中白莲邀约公子赏花。   “吟诗作画吗?” 第103章 发表【一更】   花满楼是被脸颊上传来的痒意扰醒的。   眉头微微蹙起, 花满楼还没睁开眼,便敏锐察觉到身下触感好似不太对劲。   意识彻底模糊的时候,他的身下被大片大片的莲叶裹着, 莲叶的表面不沾水渍, 两人的汗珠滴落在莲叶上,又被汇聚成更滚烫湿濡的触感从肌肤传回到脑中,灼烧得神智不由陷入更深的快意与沉沦。   花满楼缓缓睁开眼,低头触目所及是一片柔软的翠色的草地,手指滑动间柔韧的青草自指缝间轻轻戳划而过。   这似乎是一片很高很高的地方, 耳畔掠过陌生的风, 远处入目所及的,是笼罩在浓郁灵雾之中若隐若现高低起伏的山川河流。   花满楼动了动身子, 这种异常轻盈的感觉让他很快反应过来——   他并没有醒来,而是在做梦。   或者说, 在原本被束缚在封印里的, 属于傅回鹤的记忆中醒来。   花满楼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面前的视野顿时变得更加开阔。   这里并不是花满楼在梦中来过许多遍的傅氏族地, 而是一处高悬在袅袅云雾之中, 无所凭依, 于云相伴的岛屿, 垂眸望去,穿过那些云层, 下方郁郁葱葱错落的林木湖泊缩小练成一片一片,飞鸟在树冠之上长鸣, 走兽在林间仰首嘶吼, 人修御剑飞行, 妖修来去自如, 一切的一切都与花满楼见过的世界截然不同。   “这就是苍山境。”傅回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不再是软糯孩童的声音,也褪去了少年清亮的张扬,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带着矜贵优雅的嗓音,就像是涓涓细流掠过高洁莲花带来的傲然清峻。   随着傅回鹤最后一条封印的解开,在这片承载了他所有过往记忆的梦境里,他也终于走到了曾经力量最鼎盛最强大的年纪。   花满楼毫无准备地转过身,撞入眼眸的身形让他眸子骤然紧缩,就连眼睫都不忍颤动一下,生怕一眨眼,面前强大优雅且神秘的生灵便会化作烟雾消失在天地间。   面前的灵兽毛白胜雪,只在柔软的长毛末端微微晕染着些许灰蓝色。脖子处有一圈蓬松的长鬃毛,四爪形似雄狮,背负双翼,长尾若鞭,末端坠着白色的球状毛团。   灵兽朝着花满楼步伐优雅缓慢的靠近两步,熟悉的灰蓝色眼眸中是人性化的爱意缱绻。   它矜持地低下头颅,用那双隐隐闪动着流光的银角温柔而依恋地碰了碰花满楼的手。   花满楼几乎是屏住呼吸,用近乎膜拜朝圣的虔诚轻抚那末端闪动着锋芒的银角,微颤的手指滑过灰蓝色的眼眸边,最终手心贴在温热的皮毛间,上前一步靠近面前浑身上下几乎可以用神圣形容的灵兽。   不,这不是灵兽——花满楼自幼博览群书,他的世界里虽然没有妖魔鬼怪,没有灵根修炼,但是却有着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志怪传说,这样的外形特点在撞入他眼中的瞬间,便让他几乎直觉般地,脑中浮现出一种圣洁祥瑞的神兽。   “白泽……”   傅回鹤温柔而放任般的将大脑袋靠在花满楼怀中,让花满楼的手一点一点轻柔缓慢地抚过他的皮毛肌肤。   “你竟然是白泽……”花满楼面上的恍惚和震惊迟迟没能消散。   “曾经是。”傅回鹤侧过大脑袋,轻嗅着花满楼脖颈间属于自己的气息,声音重带着餍足的笑,“傅氏一族传承的神兽血脉便是白泽,只不过唯有我生来返祖。”   生来返祖……   花满楼摸白泽的手一顿,眨了眨眼,第一反应竟然是:“小白泽?”   傅回鹤是傅氏传承以来唯一一个以白泽之身出生的族人,他幼崽时的影像倒是的确被长老们记载在灵石里,不过么……   想起小时候像只小耗子的自己,威严凛然的神兽白泽状若无事地避开这个话题,全当没听见这三个字。   花满楼贴贴白泽,低笑道:“小白泽,嗯?”   傅回鹤转头张嘴,用锋利的牙齿轻轻啃了啃花满楼的手指,警告般地轻哼一声。   “七童?”傅回鹤忽然唤他。   花满楼本来就喜欢柔软的动物,之前看到成熟期的尔书时都每每忍不住摸上好几下,现在怀里抱着这么大一只白泽,几乎要被迷得什么都想给出去:“嗯?”   傅回鹤咬着花满楼的手,含含糊糊着发问:“我好看还是尔书好看?”   花满楼非但没有被猛兽咬住的压迫害怕,反而反手去摸傅回鹤口中的獠牙,笑意吟吟道:“当然是阿凛最好看。”   白泽最好看,小莲花最好看,傅老板最最好看。   傅回鹤身后的尾巴在半空中几乎甩成逗猫棒,张着嘴形象全无地放任花满楼将他从头摸到爪,从角摸到牙,眼睛里满是笑意。   花满楼摸着摸着,脑中看到神兽白泽的惊喜热切缓缓褪去,紧接着便想到傅回鹤曾经对他说过的,他婴孩时返祖神兽,之后体内力量稳定便化作人类模样,此后几百年都未曾再度显露原型,直到——   白泽的身形很是巨大,当他微微低下头时,花满楼才能碰到他的大脑袋。   花满楼的侧脸贴向傅回鹤的吻部,轻声道:“这里……是灵丘?”   ——当年傅凛在祭天之时,被抽去剑骨后便是化作了神兽的模样,魂魄灵力四分五裂,化作苍山境天地的养分。   所以能再度看见这只祥瑞神兽的地方,只剩下灵丘。   “嗯。”傅回鹤的嗓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甚至用吻部碰了碰花满楼的脸颊,低声道,“灵丘很美,要看一看吗?”   好半晌,将脸埋进白泽脖颈间的花满楼才发出一声闷闷的声音:“嗯。”   他当然要看。   灵丘不仅仅是苍山境的圣地,还是傅回鹤当年用血肉浸染的土地,这里的每一捧土壤,每一处溪流湖泊,都诉说着曾经那场惨烈的酷刑。   傅回鹤知道花满楼在心疼他,眼中的温和笑意化成一汪春水。   花满楼只觉得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腰迹,顿了下,转头往后面看。   面前的神兽张开一边的羽翼,前肢有些不熟练的弯曲,庞大的身躯稍稍低下,做出邀请的姿势。   花满楼的眸子瞠大一瞬。   这是让他……骑上去?   傅回鹤用翅膀拢了拢还在犹豫的花满楼。   花满楼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沿着傅回鹤特意展开落下的翅膀爬上傅回鹤的脊背处坐下,刚一坐定,眼前骤然升高了许多,身躯下意识后仰,却被傅回鹤拢在身后的羽翼支撑住了身形。   ……他正骑在神兽白泽上。   花满楼不舍得去攥白泽柔软的长毛,他的手来回抚摸着傅回鹤脊背处优雅强大的弧度,想起昨夜情到浓时,垂眸闯进眸中的在床榻间披散开来的霜白色长发。   花公子沉吟了片刻。   这般说来的话,在阿凛身上什么的……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想到昨夜被翻来覆去折腾的情状,花公子抿唇,心中那点对神兽的敬畏和局促霎时间烟消云散。   灵丘之上的风时而温柔时而迅疾,清雅矜贵的公子侧坐在神兽之上,灵风迎面袭来之时不由抬手遮挡,墨色的发丝与刺绣锦缎的衣衫翩飞,神兽柔软神圣的毛发滚出起伏的弧度,轻柔抚摸着公子的双腿。   白泽带着心爱的公子走过寂静无人的树林,路过腐朽倒地的巨木,最终跨入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乳白色湖泊。   灵雾缭绕,湖面若镜,神兽在湖面之上如履平地一般,每走一步都会浅浅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由深到浅蔓延到远方。   越往深处走,湖面上的灵雾便越发浓郁,直到穿过一片灵雾浓郁似水雾的粘稠结界,花满楼只觉得眼前一亮,大片大片的纯白色莲花开满了整片湖泊,自淤泥血肉而出,负重千钧,不屈而高傲地直立着脊梁。   悠远轻扬的灵鹤长鸣,在这片灵雾弥漫之地回响往复。   带着哀恸,又似期盼。   长尾在水面上划过一道涟漪,傅回鹤在湖中心停下来,用尾巴卷了一支灼灼盛开的莲花递到花满楼身前。   花瓣晶莹如玉,白璧无瑕。   一阵清雅的幽香将花满楼所有的感官尽数笼罩,让他沉浸在那片如画如诗的美梦中,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支盛开的莲花,闭上眼倒在白泽身上沉沉睡去。   鹤鸣声渐隐,湖中的莲花花瓣无风自动,灵雾凝聚出的露珠在莲叶上划过一串水痕无声落入湖中。   神圣而美丽的瑞兽在湖中心卧下,用羽翼最柔软的地方藏起这抹缱绻相伴的回忆。   ***   在轻轻袅袅的幽香环绕中醒来,花满楼的手指微动,指尖传来莲花叶柄特有的触感。   花满楼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来,下意识环顾四周,认出是离断斋的卧房,而他的身上是被妥善细致换上的亵衣,手中握着一支清丽绽放,如云似雪的白莲。   屏风外传来动静,傅回鹤从屏风一侧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肉眼可见灵气缭绕的热粥。   傅回鹤并不意外花满楼的醒来,而是亲密自然地在榻边坐下,抬手碰了碰花满楼的额间脸颊,松了口气道:“还好,不发热了。”   “已经下午了?”   花满楼话才出口,这才听出自己的声音哑得听上去简直有些可怜。   傅回鹤视线游移了一下,用勺子一圈圈搅动碗里的热粥,小小声道:“嗯……”   花满楼皱眉,抬手按了按额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小臂上殷红的痕迹,顿时眼皮一跳。   正在这时,一只毛绒绒的白爪子从门缝里探进来,大脑袋鬼鬼祟祟地在屏风外面晃悠:“老傅,花公子还没醒嘛?这都第三天啦,实在不行听我的用点什么灵植药材啥的补补身子呗?”   傅回鹤想打孩子的杀气瞬间飙升。   “尔书哥哥,你快出来!!!老板说了不准你过去的!!”   小雪莲和小水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便是尔书磨蹭着爪子被拖走的声音。   第三天……下午。   花满楼陷入沉默。   傅回鹤默默将手里温度正正好的粥递到花满楼面前,认错的姿势十分标准。   花公子看看手里的小莲花,又看看身前的傅老板,想到梦境中圣洁美丽的白泽,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能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样的阿凛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花公子的放任使得傅老板的理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挪了挪身子靠近花满楼,轻轻撇了一勺灵粥舀起来,眼神期待地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的手指摩挲着小莲花的叶柄,感受到手软的莲花花瓣贴在手臂处,笑着低头含住了傅回鹤喂过来的粥勺。   粥刚一入口,花满楼就感觉到一股清幽甘甜的味道和浓郁到不可思议的灵气。   这样的味道很熟悉,花满楼一边想着,一边又张嘴吃了一勺,圆润的有些微微发脆的果实在唇齿间裂开,逸散出浓郁的灵气,花满楼忽然意识到口中东西是什么,面色一顿。   他低头看向傅回鹤正搅动着的粥碗,定睛细看,果不其然在其中捕捉到一颗颗圆润如玉珠的莲子。   花满楼张了张口,表情微妙道:“这莲子是……”   傅回鹤“嗯?”了一声,而后反手喂给自己一勺,一边吃一边回答:“我开花的时候快活得不得了,莲子芯也不会苦的啊……唔,不苦,甜的。”   说完又喂给花满楼一勺。   花满楼被傅回鹤话中的信息量震住,反应了好半晌才道:“你就这么用……莲子熬粥?”   虽然花满楼之前是开玩笑般想过傅回鹤的莲子,但他完全没料到一直护着自己的花苞苞像是眼珠子一样的傅回鹤,会在开花之后撅了自己的莲蓬挖莲子出来熬粥吃。   傅回鹤却是误解了花满楼的意思,看了看碗里的莲子粥,好像是有点寡淡,于是伸手过去毫无心理负担地从小莲花上揪了几片莲花花瓣下来丢进莲子粥里,搅和了两下。   虽然还是素净的白色,但是花瓣的柔软到底还是为莲子粥增添了不一样的口感。   傅回鹤再度舀了一勺递到花满楼唇边:“我现在不是很害羞,没办法让花瓣变成绯红色,不过味道应该还可以,尝尝看?”   花满楼:“!”   “你怎么能这么揪自己的花瓣?”花满楼捧着手心的小莲花,心疼极了。   傅回鹤歪了下脑袋,发丝自肩头滑落。   花满楼只觉得眼前一花,床榻间骤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莲叶铺满,一支支亭亭玉立的莲花苞苞探出身子,在花满楼眼前齐齐绽放开来。   傅回鹤随手薅了一支过来,掰了莲蓬从里面搓了一把新鲜莲子,自己先尝了尝味道,而后又喂了花满楼几颗。   “没关系啊,我还可以开很多。”   傅回鹤的神情动作实在太过自然,自然到花公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口一口被喂了一碗灵气四溢的莲花莲子粥。   “七童好乖。”傅回鹤倾身过去,在花满楼唇角偷了一个亲吻,“你体内的灵力沉积了不少,之前我帮你化开了一些,剩下的还需要你自己运转吸收才是。”   花满楼闻言引灵力在体内循环一圈,竟然发现自己居然从炼气期一跃到筑基大圆满,距离金丹不过一步之遥。   甚至现在丹田里都满满当当积攒着没能消化的灵力。   花公子当然知道这些灵力是怎么来的。   他掀起眼眸,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傅老板不是说我的修为暂时不能双修?”   那场灵肉交融的融合并不是单纯的结合,花满楼现在还清晰记得傅回鹤反复教自己的那几句口诀,和从始至终不让自己的手离开他丹田的坚持。   “咱们现在当然不能双修,我会吸干你的。”傅回鹤的修为放在苍山境都是顶尖的存在,境界之高不必多说。   傅回鹤勾起唇角,侧头逼近花满楼的耳垂,缓缓开口:“只不过,花公子,我可没有说……咱们练的是双修功法。”   花满楼只觉得傅回鹤滚烫的呼吸像是带着小钩子一样探入他的衣襟,在锁骨处打着转滑进深处。   他的指尖被扣住,一根根手指侵入他的指缝间,摩挲的动作流连着说不出的暧昧。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傅回鹤能清晰感知到花满楼发热的呼吸,加快的心跳,以及微微用力夹住他骨节的手指。   他轻笑一声,轻轻慢慢地说:“我那日教你的,是采补炉鼎的心法。”   花满楼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从前眼睛未曾复明前便十分喜爱的,那带着些冷淡谪仙味道的嗓音钻入他的耳中,带着笑意,就像是纯洁清丽的莲花,艳而不妖,却令人心生旖旎。   “炉……鼎?”   花满楼虽然修炼时间不长,但傅氏族地的藏书看得并不少,他知道什么是灵力交换的双修,也知道什么叫单方面掠夺的采补,更知道苍山境人修中有灵根不佳姿容艳丽者,用身体依附大能,换取庇护和修炼资源。   而这种人便被称作炉鼎。   傅回鹤将脑袋靠在花满楼肩头,牵着花满楼的手再度覆在自己小腹丹田处,面上神情失落,语气好不委屈:“我这样的漂亮炉鼎,花公子竟还不满意吗?”   伴随着傅回鹤的话音,两人身周的小莲花们也委屈巴巴地垂下脑袋。   花满楼:“……”   好看是好看,但敢拿修为濒临飞升的剑修当炉鼎的,寻遍大千世界,恐怕也就只有他花满楼一个。   在自家小莲花开花之后接二连三的骚操作冲击中,花公子不由开始反思。   所以,他养的那株纯情可爱逗一逗还会脸红害羞的小莲花,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坦然开出一床花来装委屈的? 第104章 发表【二更】   但不管怎么说, 小莲花还是很好看。   纯色无瑕的白莲娇俏地趴在花满楼手心,花满楼忽然发现,虽然身周满是莲叶莲花, 但只有这一株的叶柄是从手腕处的种子延伸而出。   花满楼眸中掠过一丝促狭, 手指捏着小莲花的莲蓬,作势要用力。   傅回鹤脸色大变,连忙攥着花满楼的手腕将他的手包进手心里,惊魂未定地出了口气。   “……这株不能掰。”傅回鹤缓缓将脸埋进花满楼脖颈间,慢吞吞开口。   花满楼顿时了然。   别看小莲花开了一床, 看似汹涌, 阵势浩大,实则外厉内荏, 只有这么一株才是真正的花,其他的多半是灵力凝聚, 这才舍得伸手就掰, 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从容镇定。   从花满楼手中逃过一劫的小莲花抬起莲蓬偷摸看了眼花满楼,然后连忙合拢花瓣, 用莲叶将自己卷成了安全的春卷, 只露出一点莲花尖尖翘在外面。   两人温情依偎了一阵, 花满楼轻声问道:“你之前留着那条意欲不是想要入梦去看看族地吗?现在封印全部解开的话, 还能再进去吗?”   话虽然是这么问,但花满楼很清楚明白, 梦里与白泽依恋温柔的那场相遇,已经是这场跨越岁月时间的告别。   白泽是傅凛的过去, 是他没能参与进去的曾经, 现在与他相伴的是小莲花, 是傅回鹤的未来。   傅回鹤从后面圈着花满楼, 下巴抵在花满楼肩膀处,脸颊贴在花满楼的耳边:“没关系,之前是我们被长盛君带跑偏了。族地里就算有当初祭天的残留讯息,也不过就是与傅氏有关的只字片语。有那么大一个仙人球在,我们何必退而求其次?”   花满楼神色微动:“你的意思是,让尔书直接带你去长盛君的梦里?”   傅回鹤嗯了一声,尾音低沉,听上去懒洋洋的:“前几天长盛君来离断斋的时候,我突然伸手拽了他一把,他没躲开。”   “这就意味着,这次退化成种子重新被栽种化形,对长盛君还是产生了影响,现在回过头仔细分析之前,斩龙时他刻意收着动作没怎么出手,估计现在的实力大不如前。与其耗费尔书的灵力冒险进入封印中的族地,倒不如直接去看看当年的前因后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长盛君到底是花满楼的老师,自家小莲花这么明晃晃地将准备搞事写在脸上,让花满楼也有些为难。   傅回鹤侧脸用唇瓣贴贴花满楼的脸颊,低笑道:“放心,不用阴谋,用光明正大的阳谋。”   “要让这颗仙人球明白红尘世俗,人心险恶,每一锭金子都不是白拿的。”   花满楼眨眨眼,福至心灵,微笑着反问:“万一老师将金元宝还回来呢?”   傅老板哼了一声,虽然他自诩交易公平,但是真要强买强卖,他也不是做不出来:“就他那还没追到人的倒霉样子,赚了钱肯定第一时间拿去给盛崖余,现在想还也要看他肯不肯去心上人面前丢脸。   再说了,他怎么证明他手里的金元宝就是我手里出去的金元宝?换了的金元宝我可不认。”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高雅清俊的出尘白莲瞬间就染上了商人的精打细算,每一朵骄傲挺立的莲蓬都闪动着金灿灿的光晕。   花满楼笑出声来,喜欢极了傅回鹤情绪鲜明的模样,伸手将莲叶卷卷里面的小莲花揪出来,包在手里用力搓了两下。   小莲花被揉得晕晕乎乎搭在花满楼手腕上,金色的可爱莲蓬里冷不丁冒出一颗圆润的莲子,滴溜溜滚落在床上。   花满楼眼神好奇地将小莲子捻在手指间看了看,比起傅回鹤方才熬粥的莲子,这颗明显看上去要更小些,隐隐透着些金色的光晕。   傅回鹤脸色不自然地正要开口,就见花满楼将那小莲子凑到嘴边好奇地咬了一下。   傅回鹤:“别——!!!”   花满楼的动作顿住,手里的莲子只剩下半个,另一半还含在嘴里。   还没等他问出声,花满楼就觉得一股热流自唇舌滚烫而下,汇入丹田之中,霎时间宛如热油入水,激起千层波涛。   傅回鹤连忙从衣角探进去,手心毫无阻碍地贴在花满楼丹田处,微蹙着眉将花满楼丹田的内息吸走了一部分,而后用灵力引着花满楼的灵力在上下经脉中游走了几圈,最终气势汹汹地将花满楼丹田里并不算听话的灵力胖揍一顿,直到那些原本属于傅回鹤的灵力蔫巴巴地消停下来。   花满楼的额头沁出汗水,肌肤滚烫。   傅回鹤从花满楼手中小心翼翼地取走那剩下的半颗莲子,硬生生塞回进小莲花的莲蓬里,反手扯了莲叶过来将小莲花盖在下面已示惩戒。   傅老板清了清嗓子,抬眸对上花满楼的眼神,声音又弱了下来:“本体的莲子受我的情绪欲望驱使而变化,是我七情六欲所凝,你丹田里的修为还没炼化,刚才险些……”   花满楼咬唇压下心头的悸动,表情微妙中带着一些难以启齿的羞窘:“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   不像是灵力暴动?   傅回鹤的声音更小了:“我不会伤害你,我的修为也不会。”   “我就是……就是想再……”   小莲花心虚理亏,声如蚊蝇,最终哼哼唧唧着不往下说了。   再?   再什么?   花满楼反应了一会儿,瞬间反应过来,面色来回变幻了好一阵,决定暂时收回对这株得寸进尺小莲花的纵容,咬牙道:“你给我出去!”   ……   一直鬼鬼祟祟在院门口徘徊的尔书听到动静,当即将大脑袋探进院子。   过了一会儿,尔书的毛毛微动,两颗小脑袋也叠着探出头来。   然后是各类品种的花草枝丫,就连一直尊重自家儿子隐私的大榕树与青竹都忍不住顺着院墙伸过来叶子,八卦的小心思毫不掩饰。   被温和而坚定赶出门的傅老板对着门板敲了两下,各种委屈失落都没能让开始打坐修炼的花公子回心转意。   叹了口气,傅老板转过身,就看见院门口层层叠叠的一堆,将不小的院门堵了个严实。   顿时,傅回鹤脸上装可怜的表情变脸似地切成面无表情的严肃。   熟悉的马上要挨打的预感让尔书立刻收回大脑袋转头就跑。   “回来。”   尔书的爪爪一麻,期期艾艾地回头。   正想着法不责众,尔书左右一看,愕然发现哪里还有花花草草的半点影子,就连地上的痕迹都被叶子扫了个干净。   最大只最显眼的尔书:“!”   傅回鹤走到尔书面前,抬手揉着尔书的大脑袋,笑容温和:“跑什么,有事找你帮忙。”   尔书顿时长出一口气。   帮忙好,它爱干活!   紧绷的警惕顿时消散,记吃不记打的大只毛绒绒甩了尾巴笑得傻乎乎的:“什么忙呀?”   “还是入梦,想让你帮忙把我和七童送进长盛君的梦境里。”傅回鹤怜爱地拍了拍尔书的大脑袋,“我会想办法让长盛君卸下防备,总比进封印梦境要容易些。”   尔书想了想:“可以是可以,但万一长盛君不做关于过去事情的梦怎么办?”   傅回鹤答:“这是我的事,你只要答应帮忙就行。”   尔书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靠近傅回鹤道:“老傅,咱们这么多年感情了一定很深厚对吧?”   傅回鹤挑眉,摸着尔书的大脑袋,示意它继续说。   “咱们谁跟谁,这次我就不要糖葫芦了!”   尔书的警惕心已经被大尾巴甩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开花之后的傅回鹤又温柔又好说话,嘿嘿笑着搓爪爪:“大家都知道你开花了,你给我瞅瞅长什么样呗?”   傅回鹤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语气温和:“想看?”   “嗯嗯嗯!想!”尔书点头如捣蒜。   傅回鹤笑着缓缓抬起手,在尔书期待的小眼神注视下,二话不说就是一道剑气劈下来!   “嗷!”   尔书嗷嗷惨叫着拔腿就跑,大尾巴上的毛毛被剑气齐齐削掉了好大一块。   “想看我开花?”   “嗷嗷呜呜呜不看了不看了呜呜呜——”   “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别别——肚子毛毛留点呜呜呜——”   “大点声,嗯?”   “花公子救命——嗷!!!” 第105章 发表【一更】   花满楼结束闭关出来已经是七天后, 离断斋的整修动工已经全部结束,就连小雪莲和小水仙都换上了新衣裳。   整修之后离断斋的主院被簇拥在最中心的位置,距离前堂后院和回廊的距离都差不多, 但又哪边都不挨着,至少在房间里闭关的这几天, 花满楼是半点没听到离断斋中花草的声音。   花满楼出来房间四下看了看,后院也没看到尔书和傅回鹤的影子,心中觉得奇怪, 便朝前堂走去。   还没靠近帷帘, 花满楼就听到了傅回鹤与人对话的声音, 听了两句知道是在做交易, 花满楼便没再进去, 而是想了想, 转而饶过前堂从侧门出去。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小楼看过了,总要出来晃两圈, 让花家留在临安府的小厮看见他,也好往家里递消息才是。   花满楼推开小楼的门进去,原本堵在一楼的大黑煤球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平日里只有自己和阿凛才会上去的二楼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花满楼抬步上楼,等到他看清二楼的情形时, 面色微顿,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做朋友许多年,我倒是还不知道陆小凤竟还有着这样的癖好……倒也十分, 嗯……心灵手巧。”   正拿着针线笨手笨脚做女红的陆小凤看见花满楼, 表情一僵, 满脸包括那两条像是眉毛一样的小胡子都写着“你听我解释”。   ***   离断斋中, 顺利送走一颗种子的傅回鹤舒了一口气,心念一动就察觉到花满楼的所在,懒得从正门再绕过去,想起花满楼闭关前对小莲花的爱不释手,傅老板轻笑了一声,坏心思地将心神沉入到本体里。   一直安安分分乖乖巧巧贴在花满楼手腕处的小莲花动了动花瓣,悄悄顶开花满楼的衣袖,从袖口探出脑袋。   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形,小莲花的莲蓬就被垂下来丝丝缕缕的锈线缠了个正着。   傅回鹤:“?”   什么玩意?   他抬着花瓣使劲扒拉,结果那绣线却在身上越缠越乱,最后居然将花瓣结结实实和莲蓬绑在了一起,气得傅回鹤想要拔剑出来砍了这些破东西。   隐忍的笑声从旁边传来,小莲花一顿,艰难地转过莲花尖尖,谴责地对上花满楼含笑的眼眸。   花满楼见自家的小莲花身上都已经隐隐开始显露出剑气,便不再逗弄他,伸手过来慢条斯理地将小莲花身上的线一点点解开来捋顺放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傅回鹤伸长了叶柄,整支莲花都从花满楼的袖中伸出来靠在花满楼肩膀上,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布匹绣线,迟疑了片刻,开口:“七童还有这样别致的……偏好?”   花满楼捏着莲花花瓣轻晃了两下,走到栏杆旁边示意傅回鹤朝下看。   傅回鹤探头看去,就见后院里缩着一只粉白粉白的秃毛球,脑袋上还顶着一颗半大不小的黑煤球,正自闭地趴在那,旁边的陆小凤举着一大片布料正滔滔不绝地试图安慰。   白的是幸存的毛毛,粉的是裸露在外的肉肉,当然最惹眼的当属被剃得干干净净滑滑溜溜的一条长尾巴。   “尔书的毛不知道怎么秃了大半,据说几日来一直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就连用糖葫芦都哄不好,陆小凤就想着没了皮毛穿件衣服也行,就试着想给尔书围件褂子。”   手动给尔书剃毛的傅回鹤:“。”   始作俑者清了清嗓子,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恶行,而是问道:“陆小凤就一直窝在这?”   上次在小楼见他可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江湖浪子陆小凤能在这么一个地方待这么长的时间?   花满楼轻叹了一声,道:“两个月前,薛庄主替薛姑娘定了亲事,薛姑娘给陆小凤送信,说陆小凤如果愿意娶她,她就跟他走。”   薛冰是个明艳泼辣的姑娘,她对陆小凤的情意江湖皆知。陆小凤顺利收到了信,却只将身上带着的薛冰曾经替他编的平安扣随信送了回去。   “薛姑娘一剑斩断了那枚平安扣,在几日前出嫁了。”   傅回鹤再度看向院子里绕着尔书转的陆小凤,莲花脑袋搭在栏杆上,轻轻“啧”了一声。   其实尔书那身毛毛没长出来是他故意留了灵力在上面,方才本来想着将尔书恢复原本的模样,但现在么……   算了,再让陆小凤玩两个时辰罢了。   傅回鹤想着,毫无心理负担地转回花枝,用莲叶卷了花满楼的手腕贴好,莲花脑袋微抬:“饿不饿?”   花满楼伸手拍掉傅回鹤作势要往下甩花瓣的动作:“不饿,不准拽花瓣。”   “喔。”   傅回鹤安静下来,看着花满楼走回桌边,将被陆小凤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料收拾好,而后开始检查放在阳台旁边的花花草草。   有小天道在这边,虽然两人长时间不在,花家那边花满楼也没有让人来浇水打理,但这些花的长势都十分不错。   花满楼便拿了花枝剪开始修剪一些应当舍去的分叉枝条,剪着剪着忽然道:“这几日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嗯?”傅回鹤将自己挂在花满楼手臂上,哪里还有莲花的亭亭玉立,宁折不弯。   “想要从外部发现血祭阵法的不足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当初老师在创造阵法的时候,阵法与阵法之间环环相扣,微妙平衡,哪怕打破一点都会收到阵法无情的攻击,这也是最初想要祭天的人为血祭大阵不被打断做下的保障。”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血祭大阵一旦发动便不可中止的特性。   “这样复杂的阵法,其实在发动之后会产生的变化就连创造它的人恐怕都不一定会预料到,有着强悍排斥外部力量的血祭大阵更是如此。”   “老师曾经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从外部看来再复杂的阵法,若是进去到阵法内里,很多东西都会迎刃而解’,所以老师对血祭大阵的许多研究,有很多是以一种内里的方式去试图瓦解整个阵法。”   花满楼手中的花枝剪剪下蔷薇的花枝,缓缓放在一边。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老师是怎么做到能推算阵法内部变化的,直到前两天闭关,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傅回鹤侧过莲蓬,看向面色平静的花满楼。   “当初第一次祭天时并非密谋祭天,所以祭天大阵可能根本没有持续那么长时间的布局,这样说来,血祭大阵发动祭天之时,阵法中或许并不只有祭天者。”   花满楼停顿了一会儿,开口:“祭品,不也是在阵法内部吗?”   只有曾经在第一次祭天从血祭大阵中活下来的祭品,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带着傅氏一族从血祭大阵中保全魂魄的方法,因为或许……他就曾经这样活下来过一次。   离断斋中所有傅氏的族人灵魂最后都归为花草种子,而仙人球不仅仅是花草,还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那一类。   傅回鹤则是想到长盛君曾经说的,当初他祭天之后,他母亲的灵力化作万千世界缝隙中的离断斋,而长盛君则是带着他的魂魄和种子们脱离苍山境的人。   花满楼任由手腕间的小莲花骤然缩小盘踞回袖中贴好不动,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不急不慢。   花草身上带着溃烂旧伤口的枝丫,只有剪下来照到阳光,才有结痂长好,再度生出新叶的机会。   ……   心神回到离断斋,傅回鹤捻动手中的烟斗,在前堂坐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朝着后院缓缓走去。   祭坛沉在后院湖泊之下,断成两截的鹤鸣剑便斜插在祭坛之上。   原本横亘在上面的封印消失无踪,祭坛触手温热,颜色雅淡,里面躺着还未被交易出离断斋的种子们。   鹤鸣剑寒薄的剑身上布满锈迹,暗红的颜色带着岁月的痕迹深深禁锢着这柄长剑,如若不是剑柄的形状,根本看不出这两截断裂的形状是出自一柄长剑。   封印全开的这几天,傅回鹤本该早就过来这里,但他却迟迟拖延。   也正是封印全开之后,傅回鹤才忽然发现,当初断剑身死的绝望和痛恨在他心中到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以至于他在面对鹤鸣剑时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局促。   大榕树的树枝伸过来,将祭坛中的种子尽数卷走。   青竹用光滑的竹身推了一把傅回鹤的后背,带着坚定而支撑的力道。   傅回鹤的唇动了动,上前两步,抬起执剑的右手,指尖慢慢碰触到鹤鸣剑沧桑无光的剑身。   清肃萧杀的鹤鸣长起,靠近剑柄处的鹤鸣二字灵光乍现,祭坛之上的长剑嗡鸣震动着,朝着傅回鹤的手中靠近。   傅回鹤伸手握住鹤鸣剑的剑柄,五指收紧,握住了阔别千年之久的本命剑器。   七情六欲已归,剑道重塑,剑身当复。   白如寒霜的长剑被傅回鹤从祭坛之中寸寸抽出,断裂的剑身化作灵光融入剑柄之中,剑刃缓缓自断口处延展而出。   剑光闪闪,刃如秋霜。   斑斑锈迹被吸入鹤鸣剑剑身之中,傅回鹤手腕一转,横剑身前,垂眸凝望剑身之上密密麻麻浮现出的小字姓名,另一只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如同澄明秋水止而不流的剑身,抚过曾经在祭坛前请辞的每一个傅氏族人。   傅回鹤在上面看到了许多熟悉的故人名讳。   靠近剑柄的地方是最先进入血祭大阵的族长父亲,而后是母亲,傅夏里的名字在靠近中间的位置,而袁青野则刻在靠近剑刃的地方……   傅回鹤的手指在剑尖处顿住,凝视印刻在所有族人最末端的名字上,良久无言。   那个名字,写作——   傅、长、盛。   长盛君不是什么傅回鹤以为的傅家供养的阵法大师,不是什么和傅家没有血脉关系的外人,他更不是单纯的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想要找个有钱的不受影响约束,可以专心自在研究阵法机关的势力,才会这么多年隐居傅氏。   他姓傅,他是傅氏的族人。   他不是因为帮助傅氏族人从血祭大阵中保全性命才会落入离断斋化成种子,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傅氏族人,是天道血祭傅氏中的祭品之一。   是最后一个死在第二次血祭大阵中的祭品。   他死之后,血祭大阵祭品足够,真正运转,紧接着便是傅凛身死祭天。   凭借着强悍的修为和熟练的曾经有过一次的经历,长盛君这才能做到在天道眼皮底下将这些年傅回鹤母亲孕养的魂魄尽数带走。   所以他的名字会印刻在鹤鸣剑最靠近剑刃的位置,也是最深入祭坛中心的位置。   当年傅氏走到绝路的孤注一掷,长盛君不但一直知情并且给出了求生的方法,他还是计划最终也是最重要的收尾者。   傅回鹤随手挽出一个剑花,鹤鸣剑身上所有的刻痕尽数隐没在剑身之中,剑身表面重新变得清澈发亮,并世无俦。   仙人球开花寓意奇迹与希望,这本就是一种不论境遇再艰难,也会顽强而坚毅挣扎生存的灵植。   从苍山境上古活到现在,经历过两次祭天的长盛君,是真的一直就那么远离人群温情,孤寂一隅地活到了傅回鹤祭天之时吗?   还是说……   傅回鹤的眉间浮现出震撼和不忍,低声轻喃:“你究竟,死过多少次?” 第106章 发表【二更】   盛崖余最近刚回汴京没多久。   前阵子他去南边查案, 长盛君一反常态地没有跟去,等到他回来时,就发现仙人球的花盆旁边整整齐齐码放着几个金元宝。   盛崖余起先没放在心上, 结果发现自己不收金元宝长盛君就各种机关暗器频出,不让他出这个房门,又气又无奈之下,盛崖余这才收了长盛君美其名曰暂住在小楼的银两。   这天, 长盛君正和盛崖余在衙门翻看卷宗, 他正准备身后去端茶盏, 动作就是一顿。   盛崖余似有所觉抬头, 用眼神询问。   长盛君沉默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事,我回去一趟。”   ……   神侯府小楼里, 作案经验丰富的小莲花用莲叶卷着仙人球的花盆拽了就跑, 老远扔给了墙头等着的傅回鹤。   花满楼低头看着缩回自己袖子里深藏功与名的小莲花, 侧首看了眼正举着仙人球打量观赏的傅回鹤, 最后看向身周笼罩着低气压气势汹汹回来的长盛君。   花公子沉吟一瞬,带着手腕上的小莲花果断走出院子, 离开这个八成可能会打起来的是非之地。   长盛君掀开兜帽瞪向傅回鹤:“你不和花满楼修炼, 跑来折腾我做什么?把花盆还我!”   几个月过去,仙人球上的鹅黄色花朵开得依旧很是旺盛, 只不过这会儿仙人球上的刺瞅着也很精神,就像是想给傅回鹤扎成刺猬的那种精神。   “这不是交易出去的种子我偶尔也得来看看养的怎么样么?”   傅回鹤从墙上跳下来,单手抱着仙人球的花盆, 另一只手还去捏仙人球上的利刺, 用欣慰的语气道:“不错, 这仙人球一看就养的用心, 精致好看不说,形状也显得格外圆。盛捕头看来对仙人球很是用心了。”   长盛君的膝盖一疼。   盛崖余本来就很忙,再加上自从他知道仙人球就是长盛君之后,就很少再对长盛君做出摸摸刺的动作,最多就是一起聊聊机关破破案子,虽然两人现在渐入佳境,长盛君偶尔也能牵到盛崖余的手,但是仙人球却失去了温柔呵护的照料。   能长成现在这样,完全是长盛君自己照顾自己的成果。   对比某个已经和心上人双修起来的破莲花,就显得很没面子且凄凉。   想到这,长盛君没有被面具遮挡的下半张面容更冷了几分,没好气道:“有话快说,说完赶紧滚蛋。”   傅回鹤当然有话说,他不光有话说,他还想打架。   他朝着长盛君伸出手,手心朝上:“还我金子我就走。”   长盛君:“?”   抬手捏了捏手指,长盛君掀起嘴角轻飘飘道:“傅凛,你信不信我揍你?”   傅回鹤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反而凑到长盛君面前笑眯眯开口:“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有哪不一样了?”   长盛君狐疑地斜睨了傅回鹤一眼,这才仔细看了两眼傅回鹤,看着看着忽然察觉出不对来:“你没和花满楼双修?”   不对。   刚才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但长盛君明显能从花满楼身上感觉到筑基大圆满逼近金丹期的修为,虽然还没结丹,但也相距不远。   这么短的时间傅回鹤没有其他安全且没有后顾之忧的方法来帮助花满楼修炼,所以应该就是双修才是。   傅回鹤摊开双臂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慢吞吞道:“你就没有从我身上感觉到一丝属于漂亮炉鼎的变化?”   长盛君:“……”   沉默了许久,长盛君一字一顿道:“你去上赶着,给人,当炉鼎?”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被挤出来,带着一种想要敲碎傅回鹤脑壳看看里面灌进去的是不是海水的匪夷所思。   傅回鹤大方又骄傲地点头。   长盛君从袖里乾坤中抽出机关匣,垂眸挑选了几下,抽出一条龙骨鞭,手腕一抖在空中一抽,平静道:“炉鼎是吧,挺好。”   傅回鹤眼皮一跳,身形灵活一转就躲开了长盛君毫不留情的一鞭子。   “堂堂傅氏族长——!”   啪的一声,假山碎了。   “一方大能——!”   又是啪的一声,院墙塌了。   “给人上赶着当炉鼎!!!”   铮鸣脆响,鹤鸣剑出,一剑一鞭相接发出脆响。   “你还有脸还手?!我揍不死你个小兔崽子!!!”   花满楼还没走出神侯府,远远就听见拆院子的声音,面上的表情有些苦恼。   无奈叹了口气,原本想要出去的脚步停下,花公子拦住一脸惊慌想要去寻人查看的小厮,温声道:“在下花满楼,想要求见诸葛侯爷,可否代为通传?”   “对了,如果盛捕头在衙门无事繁忙的话,可否也送个信过去?”   小厮认得之前在神侯府住过一段时间的花满楼,但随着轰隆隆又是什么东西塌了的声音传来,小厮缩了缩脖子,一脸的敬畏。   他来神侯府十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拆神侯府,拆的还是大捕头的小楼!   小厮咽了口吐沫,小声道:“敢问花公子,送信为何?”   “就说……”花满楼想了想,笑得云淡风轻,“我们为长盛君提亲一事而来。”   长盛君——长盛君不是几个月前出现,跟在大捕头身后言行亲密的那个黑袍人吗?   提亲?提什么亲?向谁提?   小厮当即愣住,呆呆道:“啊?”   ……   等到长盛君终于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傅回鹤身上虽然乱了些,但却是一条鞭印子都没有,正相反,小楼的这方院子却被鞭风剑气拆了个一片狼藉。   傅回鹤随手捡了一块石头上下掂了掂,唏嘘道:“这可是神侯府的小楼唉,也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长盛君木着表情,眼神恐怖地定定看向傅回鹤。   这是赔钱的问题吗?这是他们把神侯府掀了的问题!!   傅回鹤将手里的石头扔掉,动作悠闲自然地拍掉手心的尘土,悠悠道:“其实吧,想要恢复这些也不难,这个世界小天道初生懵懂,还是很好骗的。”   “不过对于某个剥过龙鳞的凶残仙人球来说,小天道恐怕不会买账哦。”   傅回鹤当初和小天道打的一架虽然凶悍,但好歹是一剑穿喉,小天道后来归于天地,天地意识重新孕育而出新生的稚嫩天道,但长盛君剥皮抽筋物尽其用的行为太过凶残,就算新生的小天道没有记忆,八成也会躲着长盛君不出来。   长盛君深呼吸一下,努力让自己心绪平和:“说,你到底想干嘛。”   傅回鹤侧首轻笑:“只要某人承认了老祖宗的身份,那我作为晚辈,替老祖宗善后就是应该的孝顺了嘛。”   长盛君呵呵了一声:“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们傅家都是白泽血脉,我一个仙人球能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少乱攀关系,谁那么倒霉这辈子做你祖宗。”   傅回鹤也不争辩,手中长剑一横,径直朝着长盛君刺过去。   长盛君躲都没躲,任由鹤鸣剑的剑尖抵在距离脸颊三指远的距离。   傅回鹤下巴微扬。   长盛君皱了下眉,垂眸去看鹤鸣剑的剑身。   就见灵光划过,无数傅氏族人的姓名显露其上,而在剑尖的最末端,赫然印刻着傅长盛三个字。   长盛君:“……”   长盛君的眸中划过一丝惊愕,但很快的,他像是想起什么往事,唇瓣微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攥住了斗篷的边缘。   那两个家伙当初居然真的——   傅回鹤走到长盛君面前,伸手在长盛君面前晃了晃。   长盛君回过神,打掉傅回鹤的手,不吭声了。   傅回鹤从长盛君的眼中看出一种生无可恋,堪堪忍住笑意,一口一个老祖宗:“老祖宗,你就帮帮晚辈吧?我现在封印全部解开,进不去祭坛也回不去族地,根本没有办法查阅祭天的记录,这么一无所知地回去苍山境,不是上赶着让人砍么?”   长盛君面无表情:“你再用这么恶心做作的语气说话,我立刻给花满楼挑上十个八个的漂亮炉鼎。反正双修只能一个,炉鼎又不用,到时候你们一大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快活?”   傅回鹤:“!!”   这颗仙人球的手段好毒!! 第107章 发表【一更】   两人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长盛君垂眸沉默了许久,而后道:“先把地方恢复了再说。”   傅回鹤也没再讨嫌,灵力涌动间瞬移离开, 过了一会儿,长盛君就看见面前被打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小楼被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长盛君轻哼了一声。   以前的傅凛可没有这么手段圆滑,看来是这些年当商人长了不少花花肠子,一点都不像个好骗好哄的古板剑修。   此时的长盛君还不知道自个儿的好徒弟已经和盛崖余的师父坐在桌前, 一人一盏开始笑谈, 而是板着脸带着傅回鹤回去他居住的小院房间, 甩袖将门关上。   长盛君翻了杯子倒了杯茶水, 他出门一天茶水已经凉了,但倒是正适合让他头脑清醒。   “你想进我的梦?”   傅回鹤拉开椅子坐下,点了点头:“其实族地里的东西未必就清晰真实, 我相信现在活着的人中,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长盛君没说话, 又倒了杯冷茶, 端在手里转身走到窗边,顿了顿, 忽然道:“我的梦境与封印不同, 未必呈现真实的记忆,我完全能做到捏造虚假的梦境给你。”   傅回鹤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事实上,原本他拖着意欲不解开想要去族地里看看,就是想先看一眼部分的真实是什么样。   但是花满楼的猜测推翻了傅回鹤曾经以为的长盛君, 他抬眸笑吟吟地看向长盛君, 道:“不怕, 我知道老祖宗肯定疼我~”   虽然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但那种像是吃了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糟心感,还是被长盛君表现得淋漓尽致。   长盛君突然有点不想看见面前的破莲花:“花满楼呢?”   傅回鹤心神一动,探头去花满楼那边看了看,结果正好听到花满楼问盛崖余对长盛君的观感如何。   哦豁?   傅回鹤眨了眨眼。   长盛君从傅回鹤的表情看到蛛丝马迹,眼睛眯起:“你们又在弄什么小把戏?”   傅回鹤没回答,而是听了一会儿那边的对话,在花满楼捏了两下小莲花之后心满意足地抽回心神,然后轻描淡写道:“七童替你去向诸葛神侯提亲了。”   长盛君瞬间僵硬。   提什么?什么亲?和谁提亲?   “虽然诸葛神侯还没有答应,但也说盛捕头若是同意了他没有任何意见,那既然这样的话咱们也可以大气一点。”傅回鹤比划了一下,表情认真,“虽然你的年龄辈分和盛捕头相比,的确是有些老牛吃嫩草的占便宜,虽然也可以从你发芽的时间重新算年龄,但是回头还是得说清楚,咱们傅氏可不搞骗婚那一套。”   “话说回来,盛崖余是神侯府的大捕头,总不能出嫁,咱们在这边世界也没个铺子门楣什么的,估计八成是要入赘。”   傅回鹤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盘算。   “身家这方面不用担心,我给老祖宗添妆是应该的,绝对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坚决杜绝被说吃软饭的可能。”   “离断斋的仓库都清点得差不多了,我之前听人说盛崖余喜欢收集古玩字画,到时候给你也整两箱,好歹家里现在也有个读书人帮忙张罗……”   傅回鹤越说越兴起,说了好半天才察觉到长盛君已经好半天没有动静,突然住嘴,朝着窗边看去。   长盛君手里的茶杯已经深深嵌入了窗棂之中,入木三分。   傅回鹤:“。”   长盛君平静开口:“说啊,怎么不继续?”   傅回鹤小小声道:“你动作太慢了,盛捕头内敛,你也不好意思,人生那么短的时间,浪费了多可惜?早早把名分定下来,你们的关系就能迈出一大步。”   傅回鹤用两根手指比了个在一起的手势:“可以先在一起,然后慢慢培养感情。”   “再说了,你都快把袖子里的双修功法搓烂了吧?早点成亲,趁着现在小世界灵气还算可以,也能早点引他入道嘛。”   长盛君原本气得不行,结果被傅回鹤三言两语下来,居然真的跟着傅回鹤说的话思考起来,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他不会同意的。”   盛崖余虽然面冷心软,但是在感情和成家这方面十分看重,这样短的时间,他怎么可能答应同他定亲?   傅回鹤正要开口,就感觉花满楼用灵力戳了一下小莲花,心神探过去的瞬间恰好听见盛崖余的声音。   傅回鹤:“!!”   他眼神晶亮地看向长盛君:“他答应了。”   长盛君:“?!这不可能!”   “真答应了不信你自己去问。”傅回鹤摊手,“他亲口答应的。”   长盛君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喃喃道:“他怎么答应的?”   “就说了一个字。”傅回鹤是真的只听到一个字,“他应了声‘好’。”   长盛君抬手扶着窗户,有一种恍如梦中的轻飘飘的感觉。   他粘了心上人几个月就只牵了几次手,傅凛和花满楼才来还没一天,婚事就给定下了?   长盛君落在傅回鹤身上的视线顿时和缓了许多。   投桃报李,原本对入梦这种事有些抵触的长盛君也松了口:“入梦可以,但是我只给你们三次机会,如果梦不到当年的事,这个法子就作罢。”   傅回鹤眸光闪动,想了想,答应下来:“行,那就从今晚开始。”   长盛君点头应允:“可以。”   傅回鹤见长盛君用灵力将潜入木框的茶杯拔出来,忽然问道:“你……也是上古血脉吗?”   长盛君在看到鹤鸣剑上的名讳之后,就知道傅回鹤多半会有所猜测,他没转身,而是抬眸看向窗外摇晃的树影,淡淡道:“苍山境天地初开时孕育了不少奇珍异兽,这些最开始得天地所钟的灵植神兽都无一例外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天赋能力。”   “白泽为瑞兽,气运惊人,生来修炼速度一日千里,只不过姓傅的那一只同旁的白泽不同,别的白泽擅占卜爱平和,却生来伴剑而生,提着他的剑到处约战,苍山境但凡有点名气的都被他揍过,之后人类出现,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偏向人类的名字……总而言之,不像个正经白泽。”   “怪胎总是会和怪胎相遇,麒麟一族向来善战,却出了一只不爱打架,伴生天赋是占卜预言的麒麟,他们两个一拍即合,从各自的族群出走,结伴游历天下。走走停停,恰好救下了被追杀狼狈的仙人球。”   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下,长盛君的身形有大半隐没在墙边的阴影中。   “这颗仙人球没什么特殊,他既不是什么神兽,也不是什么奇珍灵植,不过就是一个长在秘境之上侥幸开了灵智的寻常草木,修炼速度远不如血脉强横的其他种族,更没有什么伴生灵物。”   “没有族人,没有血脉传承,在弱肉强食的苍山境里,他是最容易被盯上炼成炉鼎或是丹药的那一类弱者。”   “之后的故事,就是话本子上老套的内容了。”   长盛君轻笑了一声。   “白泽和麒麟认了个小弟弟,三个人到处在苍山境惹是生非,凡事动手之前先占卜,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仙人球也因此得了不少机缘,他没有再被逼到绝路,身后也有了可靠而温厚的靠山。”   “他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执念,更没有什么族人责任,但他的两位兄长在乎苍山境,在乎世间生灵,所以他便倾尽所有去帮兄长实现心愿。”   “直到他抱着和兄长同生共死的念想进入血祭大阵,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在一片血红中醒了过来,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天赋能力是什么。”   “他仍旧是一颗很寻常的仙人球,修炼很慢,力量很弱,但他的生命却变得极其顽强。”   “生长在沙漠戈壁中的仙人球,哪怕被削成两半,只要有灵力与土壤,便可生出新芽。而有了灵智的仙人球,哪怕再如何濒临死亡,只要有一息尚存化作种子,灵力充足之时便可破土而出。”   “死而复生。”   ***   用过晚膳,花满楼和傅回鹤回到盛崖余为他们准备的院子。   傅回鹤在见过长盛君之后便十分沉默,长盛君反而像是没受到什么影响似的,用膳时仍旧眼睛里只看着盛崖余。   花满楼握住傅回鹤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傅回鹤反手将花满楼的手指握在手心,低声道:“七童,长盛君之前说研究血祭大阵是为了救世,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心有疑虑吗?”   “为什么?”花满楼的手指轻轻摩挲傅回鹤的手,温和安抚。   傅回鹤道:“我幼时便认识他,之后更是与他长时间亦师亦友般相处,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过去曾经,但至少还算了解他的性情为人。”   “他是真的将全部心思都放在阵法机关上,我从前只觉得,他或许是活了太久,以至于对人对事对物都不甚在意,甚至排斥与他人接触,如非必要他只喜欢待在他的院子里。”   “他给我的感觉总是独来独往,看着任何东西的眼神都没有什么波动,他不爱苍山境,也不爱自己。”   “所以我一直都很诧异他这样的性情,会曾经为了救世而竭尽心血。”   知道今天,傅回鹤才明白,曾经在苍山境的长盛君不是没有在乎的存在。   而是,他只在乎过那两个人。   最开始那片土地不是傅氏族人的族地,而是麒麟、白泽和仙人球在漂泊了千年之后落地生根的家。   长盛君不是依附于傅氏,而是那本就是他的家。   他只是从血祭大阵中活下来后,选择了回家。   ……   长盛君看着傅回鹤在那点香,皱着眉看了眼院子里啃糖葫芦啃得正欢的尔书,嫌弃道:“你们行不行?”   傅回鹤盖上熏香盖子,特意送到长盛君床头,自信道:“绝对没问题,离断斋是干什么的?各种用处的熏香我多得很,肯定能让你梦到最在意最深刻的回忆。”   长盛君看了眼袅袅燃起的熏香,唇紧抿了一瞬。   才点了香没多久,傅回鹤和花满楼被长盛君赶出了房间。   花满楼压低声音道:“那不是我从北街买的杜衡香?”   五百两银子一份的上好香料,是花满楼原本准备做混香用的。   傅回鹤也压低声音凑近花满楼的耳边,低笑道:“骗他的。”   花满楼:“……”   傅回鹤倒很是放松,并不在意今天是不是真的能成:“万一他其实本身就很想再见见曾经的故人,只是需要人推一把呢?”   “反正三次机会,实在不行再想办法。”   傅回鹤说完,走到低头同糖葫芦较劲的尔书旁边,抬手摸了摸尔书新长出来的光滑如缎的长毛毛。   尔书一个激灵,连忙夹着尾巴窜到花满楼身后,警惕地看着傅回鹤:“你不要过来。”   傅回鹤:“我就摸两下跟你嘱咐两句,又不干什么,胆子小成这样……啧。”   尔书是一朝被剃毛十年怕莲花,再也不会上傅老板温言细语的当:“有事你站在那说就行,反正你别靠近我!”   傅回鹤见尔书的黑豆眼里满是警惕,便道:“我就是想说,你记得注意一下长盛君,一旦他反应比较抗拒,你一定要提前拉我们回来。”   尔书从花满楼身后探出大脑袋:“为啥?他还能比你凶?”   傅回鹤微笑道:“你觉得呢?”   “好吧……我会注意的,如果情况不对就拉你们出来。”尔书对长盛君并不熟悉,但也知道这次的事非同寻常,听傅回鹤这么慎重嘱咐,便乖巧听话道,“那你这次别不理我啊。”   再来一回上次的那一出,尔书感觉自己这条小命迟早被傅回鹤玩完。   不过这次花公子在,总不容着让老傅胡来吧?   尔书这么想着倒也放松了许多,甩了甩尾巴继续低头咬了一颗糖葫芦,直到一串糖葫芦快吃完,尔书吞咽的动作蓦然一顿,尾巴绷直成一长条。   “来了!”   傅回鹤第一时间拉过花满楼的手腕将他护在怀中,两人眼前俱是一黑,斑驳陆离的颜色穿梭而过,最终定格在一处漆黑无比的山洞里。   傅回鹤睁开眼,愣了一下。   花满楼伸手碰了碰旁边的洞壁,惊讶发现触手的温度居然是温热的。   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自山洞外传来:“慢点慢点,我兜不住了!!”   “小长盛,再不跑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清雅的男声随之响起,声音微喘却带着笑意,“我说泽一,你这慢吞吞的,别回头又让我去捞你,我可跑不动了。”   “跑什么?”另一道声音慢悠悠道,“我刚才占卜过了,他们追丢了。”   “你不早说!!”少年和男人异口同声,齐声谴责。   另一道声音还是慢吞吞的,带着笑,显然是故意逗趣两人:“我现在不是说了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傅回鹤将花满楼护在怀中,周身灵雾顿起,将二人的身形掩去。   三人跑进山洞,那少年在洞口处伸手一抹,横在山洞口的巨石被机关推动遮挡住入口,原本漆黑的山洞应声而亮,映照出站在山洞边的三人。   少年的眉眼赫然就是稚嫩些的长盛君,旁边那个提着剑的白发男人眉眼俊朗,周身剑气锋锐,带着几分不羁洒脱,另一边的男人乌发披散,一双金色的眸子异于常人。   少年时期的长盛君并没有披着那身黑漆漆的斗篷,一身苍青的劲装,骨节处还覆着轻甲,这会儿正从袖里乾坤中噼里啪啦倒出来一堆匣子瓷瓶,一看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打劫来的战利品。   金眸男子弯腰从一堆东西里拎出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转手递给正用衣摆擦剑的白发男人:“你的。”   “这就是你看到的对我有用的宝物?”白发男人凑过来,顺带偷偷用好友的衣裳擦了擦手。   “傅逸洲!你又用我的衣裳偷偷擦手!!”名为泽一的男人一双金眸顿时盈满怒意,顺手拿了地上的匣子瓷瓶就往白发男人身上砸。   傅逸洲一边躲一边绕着山洞跑,手里还不忘打开最开始泽一丢给他的匣子,大笑道:“这不是白衣裳擦起来更顺手嘛~长盛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泽一这人最是龟毛,头发永远顺滑发亮,衣裳要穿最白最干净,哪怕是掉进泥潭里,这人剩下最后一丝灵力第一反应也是护住自己的一身行头。   原本在一旁美滋滋看戏的少年仙人球一哽,对上泽一危险的视线,顿时指天发誓:“我不是,我没有!”   “洲哥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108章 发表【二更】   “哇哦,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长盛君的表情这么丰富。”傅回鹤的唇贴在花满楼耳侧,细声感叹了一句。   就没见过长盛君取下面具的花满楼笑:“你见过老师不戴面具的样子?”   傅回鹤环着花满楼的手臂紧了紧:“见过,小时候不懂事有段时间想方设法偷袭他想看他长什么样子。有一次在他院子里捣乱的时候没发现一处机关下面是弱水,那水只要沾了就别想活, 就在我要掉下去的时候长盛君出门把我捞住了。”   然后那会儿还是个熊孩子的傅凛伸手就把长盛君的面具给掀了。   花满楼想也知道傅回鹤做了什么, 低笑道:“老师没揍你?”   “那会儿不熟他才懒得揍我, 给我吊房梁下面挂了半个时辰, 最后还是被小姑姑拎走的。”   傅回鹤说完, 抬头看了正和兄长笑闹的长盛君,顿了顿,接着道:“他眉骨的地方有一道疤, 看着很深,再偏一点左眼就保不住了。”   但少年时期的长盛君脸上却没有任何伤疤。   正说着,两人面前的浓雾突然加深, 那处被当做临时落脚点的山洞开始模糊起来,一点一点的光斑和颜色糅杂在一起四散开去又重新凝聚。   仍旧是少年模样的长盛君高坐在树枝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下面热闹喧嚣的典礼场面。   白发红衣的傅逸洲和同样身穿红衣的女子被簇拥在族人中间, 面上带着爽朗的笑,眼角眉梢都是幸福开怀。   傅回鹤也是第一次见到白泽一族的结契典礼,眼中也带着些好奇。   傅逸洲会成亲生子并没有让两人意外, 毕竟三人里,的确只有傅氏留存了下来。   但……   花满楼的语气有些不确定:“那位夫人, 是……凡人?”   傅回鹤这才注意到, 站在傅逸洲身边的那个女子周身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看上去甚至都不是人类修士, 而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这不是一场结契典礼, 而是最普通不过的成亲。   黑发金眸的麒麟走到树下, 也看向傅逸洲的方向,嘴上却道:“怎么,小长盛也想成亲了?”   少年模样的长盛君被一语道破心底的小心思,恼羞成怒道:“看到这样的情景想一想不是很正常吗!你敢说你没有?”   泽一还真想了想,然后语气平淡道:“几百年前我就占卜过,我这一生都没有红鸾姻缘,所以的确不会想这种事。”   长盛君噎了一下,揪着旁边的树叶子,压低声音道:“你这样什么都算很没意思的好不好?而且,嫂嫂体质特殊不能修炼,凡人的寿命那么短暂,说不定这样的姻缘……”   泽一笑了下:“一饮一啄,皆为天定,有些缘分并不是一直陪伴才是最佳。”   长盛君在树梢上前后晃着腿,早已经习惯了泽一有时候说话神神叨叨玄妙难懂,这种时候听着就行,反正之后总会从各种方面证明泽一的确是对的。   泽一抬手捋着袖子,忽然道:“长盛想不想知道以后的伴侣是何模样?”   长盛君晃腿的动作顿住,转身从树上跳下来,凑到泽一面前:“你不是说有关命运线的东西不能贸然占卜嘛?”   泽一占卜毛病可多了,那种预测吉凶,有没有人追杀或者哪边路有埋伏的小占卜没什么,但凡是涉及到命运线或者未来的东西,怎么问,这只麒麟的嘴就像是被缝起来似的,半个字都不会说。   然后经常毫无预兆地突然占卜,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一些完全不平静的预言。   ——就比如傅逸洲会和一个凡人女子成亲这种事。   “就刚才,我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占卜一下。”泽一掏出自己的龟壳,挑眉,“想不想知道?”   “嗯嗯!”长盛君连连点头。   泽一伸出三根手指。   长盛君表情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狠心道:“行,帮你洗三个月的衣裳!”   说完,长盛君忍不住吐槽:“不是,有灵力清理你干嘛不用?我就没见过有谁那么热衷用来灵力搅衣服还熏香的……”   泽一慢条斯理地盘膝坐下,手指划过手中的龟壳,摇了摇头道:“你还小,不懂享受,这两种可完全不一样。”   “行行行,给你洗还不行吗!”长盛君蹲在泽一身前,眼巴巴地瞅着他,“泽哥,快点开始呗。”   泽一随手弹了长盛君一个脑瓜崩,笑道:“小小年纪不好好修炼,想着成亲。”   “我修炼真不行,与其浪费时间修炼,还不如琢磨琢磨阵法机关呢……”长盛君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小仙人球的资质并不算上等,能开灵智化人就已经算是大机缘,泽一和傅逸洲当然也明白这个,所以平日里天材地宝搜罗来不怎么值钱的拿去卖了,其他但凡有点用的都塞给了长盛君。   泽一的视线回到手中的龟壳上,眼眸微阖,手指飞快掐算间金色的灵力交织串联成网,尽数没入龟壳之中,将原本黑亮古朴的龟壳托了起来,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圈。   这场占卜的时间却远远超出了平日里泽一占卜的用时,长盛君原本期待的目光在看到泽一血色尽褪,神情痛苦之后变成了担忧,想帮却又不敢贸贸然伸手打断占卜。   占卜一术最忌讳有人从中打断,泽一敢在这打坐占卜,也是因为信任长盛君能护住他。   许久,悬在半空中的龟壳乍然裂开,泽一猛然睁开眼,整个人像是被从水潭里捞出来似的,鬓角发间尽是冷汗,喉间滚动了一瞬,硬是将反上来的鲜血吞咽了下去。   “泽哥!”在一旁焦急万分的长盛君连忙扑过去。   泽一心安理得地靠在长盛君的小身板上,长出一口气,笑道:“没什么,看得时间有点太远了,一时间没刹住。”   “啊?”长盛君原本伸手去拿龟壳的动作一顿。   泽一怜爱又同情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至少三千年内,你的姻缘线是不会出现了,好好修炼吧。”   长盛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三千年?!”   “你又在逗我!”长盛君翻了个白眼,忍住想要当场走人的冲动,“我一个仙人球能不能活那么久还不一定呢!”   泽一慢悠悠道:“所以赶紧修炼,不然小长盛都活不到媳妇儿出生,想想就觉得好惨哦。”   少年张了张嘴,看着泽一的眼睛好一会儿,确定泽一没有在开玩笑,沉默着,沉默着,表情逐渐裂开。   泽一见他一副想要静静的恍惚,用手撑地站起来正要走,就被长盛君拽住衣角。   长盛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着,用别别扭扭的语气小声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呀?就……说说?”   泽一抿着唇角忍住笑意,弯腰将长盛君拽着衣角的手拿开,揉乱了长盛君的头发:“想知道那些是另外的交易,你先把三个月的衣裳洗完再说吧。”   说完,半点没在意少年双眼喷火的愤怒,潇洒离开。   ***   是夜   傅逸洲从窗户翻进来,对盘膝坐在房中皱眉占卜的泽一道:“这么急叫我,什么事儿?”   傅逸洲走近了才看清房间中的情形,泽一身边七零八落堆了几十个龟壳,表面都裂开了不少裂痕,原本白衣不染的泽一此时前襟和袖口都沾染着血迹,显露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傅逸洲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   泽一的面色疲惫且憔悴,哑声道:“我占卜了很多次……长盛在未来同一个凡人成了亲,并且周身的灵力不进反退,魂魄受损极其严重,几乎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   这样的伤势即使在苍山境,也是损害根骨影响寿数的重伤。   傅逸洲下意识问:“那我们呢?”   他们怎么会看着长盛这样?为什么没有帮他?   泽一看向他,动了动唇,半晌,低声道:“我们……不在他身边。”   就连成亲这样的场合,他们都不在长盛的身边。   傅逸洲也盘膝坐下来,沉默许久道:“……之前白泽的族长同我说,建木开始腐朽了。”   “麒麟一族也说过。”泽一将手中的龟壳丢到一边,缓缓闭眼。   “看来最终各族还是找到办法了啊。”傅逸洲忽然笑了一下。   只不过——或许他们却没有活到看着长盛成亲的时候。   泽一低垂着头,轻声道:“我之前占卜,不出五百年,苍山境大劫,各族灵兽幸免于难者不足一成,只有同人族成婚诞下的血脉方有一线生机。”   “长盛没有族人带累,或许反而是件好事。”泽一说着,忽然轻轻勾了下唇角,“而且,长大后的长盛看上去很喜欢他的伴侣,呆呆的反应,跟你白天成亲时的傻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傅逸洲一愣,看向泽一:“……你之前对我的预言……”   傅逸洲对妻子是一见钟情,然而神兽和凡人之间所隔宛如天堑。   最开始,他和妻子在一起几乎没有人看好,白泽一族甚至反应十分激烈,唯有泽一,从始至终都站在坚定支持他的一方,这才让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有了如今的修成正果。   泽一唇角的弧度落下,整个人显得疲惫极了:“你命中有子嗣缘分,那么就算我们注定要死,至少,我得想办法保住你的孩子。”   ……   傅回鹤和花满楼隐去身形在房间一角,花满楼忽然开口:“可这里是老师的记忆梦境,那就说明……”   傅回鹤一顿,灵雾悄无声息地铺开,很快便找到了缩在墙角下的一颗小仙人球。   这颗小小的隐没在阴影里的小仙人球,将两位兄长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第109章 发表【二合一】   傅回鹤和花满楼跟着长盛君的记忆梦境, 一路穿过朦胧的雾气,来到白泽一族的族地中。   “听说了吗?凤凰一族那边接二连三死了几十族人,全是最纯正的凤凰血脉,凤凰族的族长心力交瘁吐血倒地, 到现在都没醒。”   “凤凰还算可以了, 夔牛一族已经灭族了……唉。”   “怎么可能!我没听到消息啊!”   “就是因为没有消息才不妙……最后一只夔牛两个月前暴毙了, 死的莫名其妙, 最擅长医术的白鹿族长老都没救回来。”   “别说了, 建木腐朽,天地将倾,咱们各族一个都跑不掉。”   “也不能这么说, 我看人族就没什么事……不是我的错觉吧?”   “那又如何?天地倾倒光是洪水就能淹没那些弱小的生灵,现在的生与死又有什么干系?”   “说的也是……”   议事堂中结伴三三两两走进来各族的掌权者,有些沉稳冷静, 有些却青涩局促——泽一的预言的确从来都没有错过,不过短短四百年,各族死伤惨重, 不说那些剩下一两只独苗苗的种族,如夔牛这类消息不灵通的族群早已经悄无声息地永远消失在苍山境中。   长盛君并没有坐在环绕一圈的座位中,而是在靠近角落的地方搬了张椅子, 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一块方形的玉石匣子。   这样的议事本来他并没有资格参与, 但是因为这四百年来由于他在阵法机关一途上展现出傲视各族的天赋, 各族才会在这种危急关头接纳一个血脉修为平平的灵植旁听这场议事。   傅逸洲和泽一在三百年前各自接任了白泽和麒麟族的族长,因为白泽和麒麟同为神兽, 白泽是有名的神谕者, 麒麟则是战力最高的种族, 这两族在苍山境一直都拥有很重的话语权,列座也自然在最上首。   傅逸洲有些担忧地朝着长盛君的方向看了一眼,长盛君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露出一个笑,眨了眨眼睛。   待到傅逸洲转过头之后,少年的表情顿时归于面无表情,低着头摆弄机关,眼神晦暗不明。   傅回鹤的注意力从一开始就放在泽一的身上,这个时候正正好捕捉到泽一看向长盛君的眼神。   傅回鹤微微皱起眉。   这样的眼神……   花满楼低声道:“他看向老师的眼睛里,有一种很浓的悲伤。”   傅回鹤不解:“可……为什么?”   花满楼注视泽一许久,忽然道:“我总觉得,占卜预知是一条看上去很孤独的路,他可以占卜别人的命运,久远的将来,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将会发生什么吗?”   傅回鹤的视线转而落在长盛君的身上,想起长盛君曾经说的,是他创下了血祭大阵,而血祭大阵无疑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议事堂中因为建木腐朽的速度加快而吵成一团,最终,凤凰族的长老叹息开口:“建木乃是上古神木,与我凤凰族的梧桐木有些类似,梧桐木若有损伤,非凡物所能补齐,想要阻止建木腐朽,只怕需要的灵力更甚。”   “所以咱们死去的这些族人,会不会是天道用来修补建……”   说话的人原本那只是顺应猜测,但话说出口,突然面上血色尽褪,议事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其实这样的猜测各族有大智慧者已经有所推算,只是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下去。   谁都不愿意做那个率先开口的人。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位姿容艳丽的女子抬眸,目光灼灼地环视四周:“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宁愿牺牲的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东西。”   在座的都是各族的上位者,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新生的年轻的族人对族群的重要性。   如果真的大难临头,最应该保全的是那些拥有无限希望的年轻族人。   议事堂中再度陷入沉默之中,一直静静蹙眉听着的傅逸洲十指交错抵在桌面,淡淡道:“我相信,如果有办法,在座各位都会义不容辞,此事现如今并没有解决的方法,不如暂且搁置,来说说与人族通婚一事。”   “是抱着那一套血脉纯正的坚持去死,还是与人族通婚留存火种,还望各族族长长老慎重考量。”   众人交换着眼神,能走到现在的族群,掌权者都不是认死理的性子,轻重缓急心中各有章程。   “与人族通婚一事是大势所趋,我族自然没有那么目光短浅。”   “我们已经派出一些年轻的族人去传授人族修行了,虽然咱们的功法并不适用人族,但我看人族的脑子都挺好使,总之……能活久一些总是好的。”   “可不是?人族的寿命是个大问题,族人通婚之后万一有感情上太过偏激想不开的,那就真的是坏事了。”   傅逸洲和泽一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   两人旁观这段并不在记载中的历史,傅回鹤低声感叹道:“原来苍山境妖族最初是神兽与人族通婚而来……怪不得传承着灵兽的血脉,却大多数生而为人形。”   只可惜,真相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千年之后,妖族却又可笑地追寻纯血返祖的力量,鄙夷着那些所谓天资平庸带有妖族特征的混血妖族。   花满楼摇了摇头:“凡人之中也尚且不乏血脉正统与否的论调,不过都是自我束缚罢了。”   ……   “如果各位愿意牺牲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一直闷不做声的长盛君忽然开口,清亮平静的声音划破议事堂讨论通婚一事的热烈。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坐在角落中的少年。   长盛君没有回应傅逸洲的视线,抬手将手中的小匣子抛向空中,小匣子顿时在议事堂众人面前炸开,铺开来密密麻麻连环相扣的阵法。   “既然天地想要力量,那就将自愿牺牲者灵力汇聚于一人,造一个最强大的力量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各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   长盛君抬眸看向半空中闪动着瑰丽色彩的阵法,缓缓开口:“这个阵法环环相扣复杂至极,是我穷尽心血而成。它只有一个作用,便是化千万人的血肉灵力于一人之身,且绝对不会被外力打断。所以,我为它取名血祭大阵。”   “万人血祭,灵力归一。”   “正正好应了大家苦恼的救世难题,不是么?”   傅逸洲的面色盛怒之下铁青一片,泽一却只是眼神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大阵,良久,金色的眼眸中掠过深沉的悲哀。   ……   “胡闹!”傅逸洲一掌拍在桌面上,“谁让你说那些的?!”   “我又没有说错!”长盛君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和傅逸洲争辩,“你们明明就是需要这样的阵法!你和泽哥对着白泽和麒麟族的藏书库都要翻烂了我说的有错吗?你们早就知道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么一条路!”   “那也应该是我们提出来!不是你!!!”傅逸洲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想找根棍子削一顿面前的熊孩子,“你知道你在那些老狐狸面前提出来阵法意味着什么吗?啊?!”   “你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活到现在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狠角色,长盛君是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们愿意去死是一回事,对拿出这把刀说让他们去死的人,他们也绝对不会放过。   “我知道。”长盛君的眼睛坚定地对上傅逸洲盛怒的双眸,倔强道,“这意味着,就算你们想要去为天下苍生牺牲,也别想甩掉我。”   傅逸洲的怒气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傅逸洲张了张口,半晌,才哑声道:“长盛……”   长盛君打断他的话,眼神是冷到极致的淡漠,但那片淡漠最深处却染着一簇火,明亮地奋不顾身:“逸哥,泽哥,我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也没有什么族人责任,我就……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而已。”   “这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泽一按住想要再度开口的傅逸洲,转而对长盛君道:“长盛,先让我们都冷静一下,之后再找你谈好不好?”   长盛君自从几百年前偷听到兄长谈话后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宣泄出来,抿唇看着两位兄长半晌,低低应了一声。   傅回鹤和花满楼周身的场景因为长盛君的离开而开始变得模糊遥远起来,这证明这次长盛君是真的听话离开了议事堂。   傅回鹤突然反手紧紧攥住花满楼的手,盯着议事堂中的傅逸洲和泽一,沉声道:“我有种预感——”   花满楼手腕一翻,拉着傅回鹤就往浓雾遮蔽的议事堂跑去。   傅回鹤先是愕然,而后大笑出声。   花满楼瞪了眼傅回鹤:“笑什么?快带路!”   傅回鹤凭借着本能,手中的鹤鸣剑嗡鸣而出,劈开面前遮蔽过来的浓雾,拉着花满楼朝着裂开的空间缝隙挤了进去。   蹲在院子外面兢兢业业看着长盛君,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的尔书突然觉得头皮一麻,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毫无挣扎下彻底失去了梦境中傅回鹤和花满楼的踪迹。   尔书:“??!!!!!”   人呢!!!   那么大的两个人呢!!!   尔书咬牙切齿地在院子里原地打转,然后抬爪子推开长盛君的房门,缩小身形径直跳了进去。   顾不上那么多了,它总得把人找回来先。   它就知道老傅那个人一点都不靠谱!!花公子——花公子以后也不能相信了!!!   ……还好,还好它和老傅之间有本命契约,老傅又是花公子的契约种子,一个牵一个的总归丢不了。   ***   傅回鹤下意识地调动之前从白面团子那得来的规则之力,将他和花满楼结结实实地裹了一层。   果不其然,在两人耳边的嗡鸣声散去之后,傅逸洲和泽一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你也不劝他?!”傅逸洲瞪视表情平静的泽一,想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泽一没说话。   傅逸洲到底和泽一挚友太长的时间,在冷静下来之后,很快就发现了泽一的反常:“你……是不是又预言到什么了?”   泽一点头,又摇了下头。   傅逸洲在心中自动理解——预言到了,不能说。   泽一的预言分很多种,他能看到的未来也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一种预言都可以被诉之于口,更有甚者当一场悲剧的预言被公之于众,所造成的后果很有可能比预言的情景更加糟糕绝望。   泽一垂眸沉默许久,开口:“你刚才也说过了,这样的方法就是要让那些人心甘情愿去死,所以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同样的,我们和长盛的关系苍山境无人不知,待到我们死了,长盛的处境只会变得更糟。”   傅逸洲品出点意思来,思忖片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泽一点头。   “万一有意外……等等,你之前替长盛算的那场占卜——?!”傅逸洲突然反应过来,泽一能看到长盛在三千年前后成亲,那就证明,至少长盛活过了这次的浩劫,躲过了浩劫之后各族存留族人的截杀,活到了三千年后。   “这也意味着,这个血祭大阵的法子行得通……”傅逸洲的眼睛亮起。   这一次,泽一却摇了头:“未必。”   “你有没有想过,这场浩劫的根本在哪?”泽一开口。   傅逸洲皱眉:“建木腐朽?”   泽一扯了下唇角,压低声音道:“是天道势弱,才会引得天地失衡,建木腐朽。”   傅逸洲听到这种话,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泽一好笑道:“瞅什么呢?”   “我怕这会儿从天而降一道天雷,把我们两个直接劈成焦炭。”傅逸洲忽然笑开,“我可是还记得某人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见什么预言就往外说,害得我们两个被天道劈的满山跑。”   傅逸洲和泽一就是各自族群的怪胎,他们相识于少年,一路相伴而行经历了太多的时光。   泽一看着傅逸洲,轻声道:“如果让你想,你觉得为什么会出现我们两个这样的怪胎?”   傅逸洲的身体往后一靠,挑眉:“总不能是投胎的时候咱们两个投错地儿了吧?唉,别说,我比你像麒麟,你也的确比我更像白泽。”   泽一的本体是麒麟一族中身体最为强悍的墨玉麒麟,按照常理,他本该成为实力强悍的修士。   傅逸洲是白泽一族中少有的纯色种,相传纯白的白泽拥有与天地沟通的神通,在占卜一途有如神助。   ——他们两个,就像是被人为调换进了不匹配的躯体里,错位违和得宛如怪胎。   泽一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傅逸洲。   傅逸洲脸上的表情逐渐隐没,闭了闭眼,用下巴无声指了下上方,眼神询问。   泽一却直接开口道:“事到如今,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长盛今天提出的血祭大阵的确是最佳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只不过,万人血祭,灵力归一,归的这个一,又能是谁呢?”   并不是所有的躯体都能强悍到承担万人血祭的恐怖灵力,但众人还要考虑灵力失控的可能。   这样一来,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身为墨玉麒麟却没有攻击手段的泽一。   “强悍的躯体,占卜天地预知未来的天赋……”泽一冷冷勾唇,“这像不像是,祂为自己选了一个最佳的容器?”   “祂已经是天道了……祂还想做什么?”傅逸洲的呼吸变得急促,“祂身为天道,要一副躯体做什么?还是说,祂的力量已经衰弱到……”   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强悍己身?这根本是说不通的事!   泽一抬手在桌面一抹,腐朽了将近一半的建木画面呈现在两人面前,良久,低声道:“除了祂自己,谁又能知道呢?”   他们生来便是天地生灵,又如何得知天道玄妙?   “我看不清太多关于祂的预言,也看不到自己的命运。”泽一道,“但我直觉这里面绝对有不对劲的地方。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只是希望,这样的浩劫自我们起,也能自我们而终才是。”   傅逸洲抬手摩挲着下巴,冷不丁道:“其实……你看不到自己,但能看到长盛吧?”   泽一愣了下,想了一会儿,眉心缓缓松开:“也可以,血祭大阵若真的开始运转,我的灵力应该会更加强悍,到那时未必看不到更清晰的预言。”   “对了,说到长盛,你觉不觉得他的想法有点危险?”傅逸洲想起刚才少年仰着脖子的同生共死,一脸的头疼。   泽一也沉默下来,长盛这样的念头如果不能解决,恐怕他们机关算尽将长盛从血祭大阵丢出去,他都不会老老实实活。   想了半天,并不擅长哄孩子的泽一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闷声道:“你来,你鬼主意最多。”   傅逸洲指了指自己,无语片刻,翻了个白眼。   ……   “老傅!是不是又是你乱搞?!!!!你还敢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你是一天不乱来就觉得不舒服是不是!!!”   尔书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傅回鹤轻咳了一声,顺从地任由尔书的灵力缠绕上他和花满楼,眼前一花被拉去了另外的场景。   尔书的力量在两人身上结结实实绑了好几圈,带着对他们两个的破碎的信任。   花满楼拍了拍尔书的灵力,安抚惊魂未定的毛绒绒,一边问傅回鹤:“刚才的场景能相信吗?”   傅回鹤也不确定:“梦境其实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刚才我们看到的有可能是通过长盛君的梦境去到了某个时空裂缝里,但也有可能是我的力量扰乱了长盛君的记忆,让他顺着一些别的东西臆想出来莫须有的画面,总之……一半一半吧?”   话音还未落地,傅回鹤便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顺着墙头翻进来,抹黑猫着腰在院子花园里翻找什么东西。   这一段记忆是在深夜,厚实的云层遮挡住月亮星辰,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闷沉。   “你确定长盛把自己的本体埋院子里了?”傅逸洲扒拉着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杂草,开始怀疑,“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毛病?”   “占卜看到的,等会要下雨,他就在这片院子里淋雨呢。”泽一也在翻找,但是这院子许久没人住过,简直是杂草丛生,要从里面找一颗不知道大小的仙人球,实在是不容易。   “好端端的淋雨干嘛?他可是颗仙人球唉。”傅逸洲是真的觉得想不通现在的少年郎都在想什么。   泽一懒得和他废话:“闭嘴,快找!”   ……   “在这!”傅逸洲脚下一刺,低头一看,一颗圆不溜秋支棱着刺的小仙人球正好被他踩在脚底下。   泽一没好气地拍开傅逸洲的腿:“起开。”   傅逸洲讪笑着挪开脚,学着泽一的姿势蹲下来。   两个大男人在黑咕隆咚的夜里围着一颗小小的仙人球窃窃私语。   “这样真能行?”   “我怎么知道?从前又没试过。”   “算了,要不多来点……”   “也行……”   板着脸在阴影里看着两个蠢哥哥表演半天的小少年终于忍不住,面无表情靠近,在两人身后蹲下,幽幽开口:“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泽一和傅逸洲吓了一个激灵,傅逸洲更是有些夸张地抬手顺了顺气。   这小仙人球屏息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   当然……也和他们两个光顾着干事没注意也有很大的关系。   长盛君狐疑地看着两人,鼻尖一动,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面色一变:“你们受伤了?!”   “呃……”傅逸洲求助地看向泽一。   泽一转过来,手背在后面,状若无事般对着长盛君道:“二半夜的不睡觉,你跑到这里干嘛?”   长盛君沉着脸,扒拉开挡在面前的兄长,看清了他埋在杂草里面的本体。   小小的仙人球旁边被人为挖了两个坑,殷红浓稠的血液正顺着泥土一点点渗入小仙人球里。   泽一和傅逸洲的手上被划开了一条很深的口子,鲜血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长盛君看向两人,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又气又急:“你们这是干什么?!”   傅逸洲干咳一声:“是这样,那什么……凡人不是有那个叫什么歃血结拜什么的,那你现在喝了我和泽一的血,那我们就不只是兄弟,还是族人了。”   小少年的表情像是明晃晃地在说:你在说什么鬼话。   泽一无语地瞥了傅逸洲一眼,然后接过话茬:“咱们两个都没子孙后代,以后蹭他们家的供奉,吃穷他们。”   小少年的神情一顿。   傅逸洲连连点头:“对!说起来我选了一块地方,就是咱们最开始的那个山洞还记得不!我决定搬去到那边,万一以后我的儿子,孙子,子孙后代繁衍昌盛了,咱们三个可就是他们的老祖宗,都得孝顺我们!”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长盛君满眼的一言难尽,低头揉了揉脸刚叹了口气,就听傅逸洲道:“其实就是……咳,长盛,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族人?”   小少年懵然愣住。   傅逸洲看了眼泽一,哼了一声,道:“也加上泽一,傅泽一听起来也还行吧。”   泽一嫌弃撇嘴:“难听死了。”   长盛君呆呆看着面前的两位兄长,虽然这种“血脉相融”完全是发傻的举动,但却让他的心犹如泡在最温暖的水中,又酸又暖,说不出话来。   良久,小少年红着眼睛,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那,以后……我是不是能告诉别人,我叫傅长盛,是傅逸洲的傅,傅泽一的傅?”   “嗯。”泽一揉着长盛君柔软的头发,温声道,“对,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是什么麒麟族白泽族,而是傅氏。”   “傅逸洲的傅,傅泽一的傅,傅长盛的傅。”   小少年攥着两个兄长的袖子哭得泪流满面,却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傅逸洲忽然感慨了一声:“唉,我就说,当初我抓阄选了个字当姓氏是有用的吧!多好听啊!”   长盛君和泽一面上的动容温情齐齐一顿,忽然就觉得,这种抓阄来的姓氏——   不要也罢。   ……   在旁边看了个全程的傅回鹤也抽了下嘴角,实在是不想接受自家族人传承到现在的姓氏,一开始其实是老祖宗抓阄的产物。   花满楼面上也有些忍俊不禁。   不过……   傅回鹤道:“这样一来前后刚好能搭得上,之前他们在议事堂的对话可信度便高了许多。”   花满楼点头赞同。   两人面前的场景又是一转,熟悉而陌生的画面映入眼帘。   苍山境·灵丘。   建木所在的地方。   血色的大阵悬浮在半空,阵法中能隐约看到几只灵兽的影子,站在阵法外的只剩下寥寥数人。   凤凰一族的长老抬手捻须,笑了笑,坦然走进面前的血祭大阵。   这一场万人血祭,看似庞大繁琐,但在族人接二连三死亡的急迫驱使下,各族从完善阵法到发动血祭,却也只不过花了短短三年的时间。   泽一还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傅逸洲的手中提着伴生的长剑,身边站着专注盯着血祭大阵的长盛君。   泽一忽然转头对傅逸洲道:“说起来,这么久了,你都没给自己的剑取个名字?好歹是从诞生就跟着你的灵器,就此埋没未免太可惜。”   长盛君赞同点头,他们三个中,唯一可能留下点什么的就是傅逸洲了。   傅逸洲举起手中的长剑看了看,想了一会儿,恰好在这时听到灵丘的灵鹤长鸣,便笑道:“灵鹤长鸣为咱们送行,也算有缘,就叫它‘鹤鸣’如何?”   说着,傅逸洲抬手,以指为剑,在靠近剑柄的剑身上潇洒落了鹤鸣二字,送到泽一和长盛君的面前给他们看了看。   长盛君用手碰了碰鹤鸣剑的剑身,被这柄脾气很差的剑弹了开来,不服气地轻哼一声。   泽一则是与傅逸洲对视一眼,眼中深意唯有傅逸洲明白。   傅逸洲顿了顿,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三人并肩朝着面前血红色的大阵中走去,长盛君还抬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   原本静静悬在半空的血红色阵法突然光芒大盛,血色穿透云层直冲云霄,暴虐的灵力在阵法中疯狂冲撞,使得阵法中还有意识的灵兽都纷纷闭上眼。   紧接着,那些前不久还在交谈的人相继化为血水消失在阵法中,长盛君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油然而生一种对血祭大阵的抵触和恐惧。   他趴伏在原地,身体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血祭大阵发动之后会是这样的……   那些人……那么多的灵兽,全都是因为这个阵法……   长盛君猛然反应过来,转头拼命在阵法中寻找两位兄长的身影。   他在建木旁边看到了并肩而立的泽一和傅逸洲。   傅逸洲的手里握着鹤鸣剑,泽一的一只手覆在建木表面,面上带着笑意,悠悠道:“回鹤长鸣……是个好名字。”   “——动手吧。” 第110章 发表【一更】   “不——”   长盛君像是看到了什么目眦欲裂的画面, 破声狂喊。   他想要站起来, 血祭大阵的威力却已经开始作用在他的身上,他能感觉到全身的血肉灵力都在融化流入身下的血红色大阵,他的手中死死攥着身下的杂草,拼命挣扎着想要靠近建木所在的地方。   傅逸洲似是隐隐转了转身, 却终究没有完全转过来哪怕看长盛君一眼。   雪白锐利的鹤鸣剑刺入泽一的心口, 剑柄握在傅逸洲的手中,在血祭大阵的作用下凝聚最后的灵力, 扛着肩头恐怖的威压,将剑身一寸一寸深入进泽一的身体里。   “不要——不要!!!”长盛君近乎是惨叫着, 泪水夺眶而出狼狈浸湿了脸颊, “为什么,为什么啊——!!!”   泽一的面上划过歉疚和不忍, 但心口传来的剧痛和魂魄被撕扯的异样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他艰难深呼吸了两下,低笑道:“傅逸洲, 你的剑好钝啊。”   傅逸洲的唇角溢出鲜血,血祭大阵本来就在抽取他的生命力和灵力,而他在攻击泽一的瞬间, 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 被一双冰冷审视的眼睛注视的战栗感。   这一瞬间, 他便明白, 泽一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   他用双手死死攥住鹤鸣剑的剑柄,努力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也低笑了一声:“瞎说,明明是你的麒麟皮太厚。”   泽一的唇动了动, 停顿了良久, 才哑声道:“……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长盛……”   “别担心,我去。”   傅逸洲的左手松开剑柄,握成拳,重重抵在泽一右肩处,他看着泽一此时呈现出一金一黑异色的双眸,最后扯出一抹笑容。   “……保重,就不说回见了。”   泽一浅浅而笑,眉眼温和:“保重。”   被雪白的鹤鸣剑钉在建木之上的麒麟身形逐渐化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不过眨眼间便像是蒲公英一般消失在灵丘的天地间。   原本腐朽的建木表面却像是覆上了一层麒麟甲,逐渐生出翠色的枝丫。   傅逸洲的呼吸已经变得十分沉重而艰难,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脸颊处滑落,艰难抬手抹了,低头一看,满是血红色。   他嗤笑一声,将鹤鸣剑从建木中拔出,朝后踉跄了几步站稳,转过身来,用长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朝着长盛君的方向走去。   长盛君趴伏在地上剧烈喘息着,听到傅逸洲靠近的声音,压抑的情绪终于迸发开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攥住傅逸洲的衣襟,崩溃低吼:“你们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要想着丢下我——!”   本想和他解释的傅逸洲没想到长盛君脱口而出的会是这样的话——哪怕他亲眼看到他将剑刺入泽一的心口,也只是坚信这是他与泽一的计划,而非兄弟反目。   长盛啊……   傅逸洲手中的鹤鸣剑掉落在地,放出咣当一声闷响,方才一直强撑着的白泽将年纪最小的弟弟抱在怀中,手掌抵在少年的脑后,让少年的脸埋在自己的心口。   “长盛乖,听我说好不好?”   傅逸洲的唇角在长盛君看不到的地方再度溢出鲜血,他整个人像是开始血肉融化一般,额头,脸颊,手臂缓缓向下滑落粘稠的血液,但他却仍然在笑。   泽一的确永远都是对的,他傅逸洲的确是最会哄长盛的人。   长盛君想要挣脱开傅逸洲的手臂,却被傅逸洲紧紧按在怀里,两人因为血祭大阵本就没有力气,最终哽咽道:“我不想听!你们……你们就是不要我了——”   “不可能,怎么会呢?”傅逸洲的手掌抚摸着长盛君的头发,低声道,“我们只是还有些事没有办完,总有人需要替我们继续做下去……长盛,你明白的,我们只有你了。”   凡人的寿命与神兽并不相同,傅逸洲的妻子早已经在几百年前逝去,只留下一个带有两人血脉的孩子,除了泽一和长盛君,苍山境中无人知道他被送去了哪里。   长盛君将脸埋在兄长的怀中,手指紧紧攥着傅逸洲的衣襟。   “长盛,你记住,在这之后,所有人只会认为当初提出血祭大阵的长盛君也死在了这场祭天中,你要隐藏好你自己,带着这柄剑,回去咱们的族地中,不要见任何灵兽族的人,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傅逸洲一字一顿,语气认真而郑重,“也永远不要去寻找泽一,更不能相信出现在你面前的泽一。”   傅逸洲沉声道:“万人血祭,灵力归一之后,那个人便如同以身合道,从此再也不是我们曾经认识的人,而是苍山境的天道。”   “长盛,血祭大阵没有错,祭天也没有错,但天道却并不一定不会有错,并不一定没有私心。泽一合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不会知道,所以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傅逸洲的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只余下一片血色茫茫,但他的声音仍旧沉稳平静,带着镇定人心的宽和。   “鹤鸣剑,绝对、绝对不可以落在泽一的手中,明白吗?”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你会用鹤鸣剑去,去……”长盛君说不出那个字,嘴唇不住地颤抖。   但长盛君知道轻重缓急,现在不是他闹脾气的时候,而是在傅逸洲胸前擦干眼泪,语气坚定地开口:“还有吗?泽哥或者逸哥的愿望?”   傅逸洲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快要陷入混沌,朦胧间,耳边传来长盛君的话语,他顿了顿,轻声道:“愿望啊……”   男人低头,将少年抱在怀中,曾经英俊的面容已经被不断融化滑落的血色模糊成一片,声音渐低渐沉。   “那就,愿我傅氏族人,平安喜乐……长盛……不衰……”   愿我们的长盛,平安喜乐,顺遂无虞。   在最后意识混沌的瞬间,傅逸洲朦朦胧胧想——   说起来,长盛成亲的样子只有泽一那个家伙见过,唉……真嫉妒啊。   血祭大阵的光芒愈盛,长盛只觉得身上兄长的身躯一沉,他咬着下唇,死死抱住傅逸洲的身体,却在下一瞬手中只剩下一袭轻飘飘的衣袍。   不远处,建木生长地越发苍翠欲滴,麒麟的鳞片覆盖在树干之上,遮天蔽日的枝干向着苍穹无限延伸,开出纯白色的花,纷纷扬扬地飘向天地。   长盛君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双眼、双耳、鼻下都渗出血液,他艰难地喘息着,伸出手去将鹤鸣剑一点点拽过来死死抱在怀里。   当他的手触碰到鹤鸣剑的瞬间,一道金色的灵光自鹤鸣剑身渡了过来,长盛君只觉得身上一轻,那种难以移动半步的压力顿时去了不少。   他的牙关战栗着,却没有再流一滴眼泪,而是抱着鹤鸣剑,一点一点慢慢从血祭大阵中爬出来,在最终半个身体探出血祭大阵之后,他的腿却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长盛君回头看了一眼闪动着血红色光芒的大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当初创下阵法的时候,他就设想过是否会有人临阵脱逃,没想到如今却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少年的面上掠过自嘲,但他的体内空空荡荡,所有的灵力已经被血祭大阵抽得干净。   他低头看到怀中的鹤鸣剑,抬手握住剑柄,锐利而澄亮的剑光毫不犹豫地直劈下来。   长盛君闷哼一声,没有再看被齐腰斩下的双腿,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狼狈而艰难地爬了出来,身下的血痕没入血祭大阵原本晕开的血色之中,隐去了痕迹。   他抬手反握剑柄,将鹤鸣剑一点点插入自己的身体里,用血肉藏起这柄不论是谁看了都会心生觊觎的灵剑。   灵丘的鹤鸣声空灵悠远,在血色的灵光散尽之后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哀悼之音。   ……   不久后,灵兽遗留的族人们根据老祖宗的吩咐纷纷前来,在血祭大阵中寻找可能留下的灵器遗骨。   “不是说白泽族长的伴生剑有可能留下么?”   “是有人在我们之前来了?”   “不可能,我一直盯着呢!估计是没剩下吧……看看这里的模样,能剩下什么也是奇迹了。”   “是啊……那便将长老和族长的衣冠带走,好歹入了衣冠冢。”   “仔细点,别落下什么!”   “嗯?这是什么东西?灵宝吗?”   “我看看?什么灵宝……这是颗不知道什么的种子,没什么特殊的,估计就是寻常草木的。”   “我就是看着这颜色血红血红的,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被血染红的吧,你看看这漫山遍野的……唉,全是血。”   血红色的种子被随意丢去了一遍,骨碌碌在地上转了几步远,没入了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消失不见。   ……   傅回鹤死死攥着花满楼的手,表情压抑到说不出话来。   花满楼将傅回鹤揽入怀中,抬手抚过傅回鹤的长发。   傅回鹤回抱住花满楼,低低道:“我没事。七童,你看那棵建木。”   花满楼抬眼看向血祭大阵旁那棵犹如注入了无限生命力的建木,披着一层墨玉般细细密密流转着金芒的甲片,已经全然没有了草木看起来会有的脆弱感,就像是一种难以撼动的带着天地之威的存在。   “苍山境是天地初开的世界,建木是相传分隔混沌,上顶天际,下接地面的神物,从前因为建木腐朽,我只当它是支撑天地的灵木罢了,但麒麟祭天,麒麟的身躯却是被建木吸收强悍己身……”   “七童,苍山境最开始的天道不是世界意识凝聚而成,祂有本体。”傅回鹤深深凝视着那棵只在长盛君记忆中才能看到的建木本体,声音沉冷,“祂是建木。”   或许是不甘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支撑天地,亦或是厌恶了不能移动的笨重身躯,祂为自己亲手创造了一具最完美最心仪的躯壳,然后,用了两千年的时间,从建木变成了墨玉麒麟,而后建木失去天道支撑彻底腐朽。   “在祂真正成为麒麟之后,祂需要一个存在来代替建木支撑天地。”   所以祂想,既然可以有一次祭天,那为什么不能再有第二次?   这一场祭天远不如日后第二次的祭天藏得天衣无缝,更何况还有在祭天过程中频繁占卜的泽一和出手果断的傅逸洲,他们显然都已经窥探到了天道的计划。   傅回鹤短短顷刻, 便顺着泽一曾经的话和眼前所见推断出真相。   花满楼的手搭在傅回鹤用来执剑的右手手背上,低声道:“鹤鸣剑中肯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泽一和傅逸洲最后的举动是有计而为,最关键的地方一定在长盛君带走并且在傅氏族地保留至今的鹤鸣剑中。   “七童。”   傅回鹤转眸看向花满楼,忽然道。   “他说,回鹤长鸣……”   “他会不会,在占卜长盛君的未来时看到了——”   最后的那个字在傅回鹤的唇齿间转了几转,最终迟疑而不敢置信地溢出唇畔。   “我?” 第111章 发表【二更】   傅回鹤紧皱着眉, 努力回想当年自己祭天时候的情景——这些年来,那一天的记忆一直频频出现在傅回鹤的噩梦之中, 直到他养大了尔书, 才得以摆脱那个时候窒息的痛苦与绝望。   然而,傅回鹤发现,除却他诘问天道自祭天地的那一段场景,之后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记忆, 最后的湖面只剩下浓重的夜幕低垂, 无数的金色流星划过, 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合道的过程, 不记得祭天之后苍山境的变化, 他的魂魄好像被人为地撕开成七零八落,最终被勉强粘连起来带去了离断斋。   傅回鹤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但是他的的确确拥有天道独有的,可以运用规则之力的资格, 这又证明了至少哪怕并没有成功,他也曾经与天道有过合道的短暂接触。   正在傅回鹤思忖之际,花满楼却握着傅回鹤的手臂,轻声道:“不对, 老师的梦境还没有结束。”   傅回鹤却是肉眼可见地一愣。   之前每一次长盛君的梦境发生变化时, 他都会感觉到一种细微的灵力波动,但是现在并没有。   “你确定?”傅回鹤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又沿着那种隐隐约约灵力拉扯的方向用神识探了探,面色笃定地点头。   傅回鹤于是反手握住花满楼的手, 闭上眼,轻笑道:“看来接下来的梦境似乎不太欢迎我,那就让七童带我去吧。”   花满楼也笑了下, 拉着傅回鹤的手, 朝着迷雾之中抬步走去。   傅回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穿过了一层像是凝固的湖泊一样类似浆糊般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对面传来的排斥,却在手上力道的牵引下一步步离开那片迷雾,进入到另一片画面中。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色让他的眸光震颤不已。   ——眼前的画面是泽一祭天之后在千年内不断壮大而起的傅氏族地,是傅回鹤熟悉又陌生的故乡。   花满楼曾经无数次通过傅回鹤的封印去到曾经的傅氏族地,但是对傅回鹤而言,他却已经长达千年没有再度看一眼自幼长大的故乡。   “这里是长盛君的院子。”傅回鹤抬手碰了碰墙角的小仙人球,这个院子入目可见之处遍布大大小小的仙人球,还有散落着的阵法机关,他转而看向一墙之隔的院子,笑道,“那边就是我曾经住的小院,不过这个时候,应该住着其他的族中前辈吧。”   花满楼的视线却顺着墙壁向下看。   傅回鹤:“。”   “咳。”傅回鹤不自在地压低声音,“这会儿肯定没有那个……那个狗洞的。”   花满楼却是若有所思了一阵,松开傅回鹤的手,靠近那面墙壁比划了一下,道:“其实我之前就觉得,那个洞有点不像是小狗刨出来的,边缘很光滑,就像是害怕伤到爬来爬去的捣蛋鬼一样。”   曾经钻狗洞的经历在傅回鹤的记忆中已经模糊褪色,只留下些许的痕迹,但是花满楼却在入梦的封印中看到过小傅凛曾经钻来钻去骚扰长盛君的那个洞口,其实之前他就很是好奇,不过是想着或许挖洞的是妖族的幼崽,便没有往心里去。   傅回鹤冷不丁弯腰抬手将花满楼捞起来抗在肩头,急急忙忙就往长盛君的房间里跑。   曾经捣蛋不懂事,如今道侣看狗洞,呜——   花满楼趴在傅回鹤肩膀上,在某人的耳边揶揄大笑,笑得傅回鹤的耳朵都因为难为情而红了大半。   长盛君的房间素来是机关遍布,伤人于无形,就连傅回鹤也是第一次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着进来。   房间里的光线晦暗,地上凌乱堆叠着纸张,身形已经长成日后模样的长盛君正趴伏在桌面上,一只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两人十分眼熟的小匣子。   花满楼拍了拍傅回鹤的手,示意傅回鹤将他放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张阵法图,同样研究过血祭大阵的花满楼一眼就认出这是将血祭大阵中的阵法拆开来的阵图。   在过去的岁月里,长盛君是的的确确从未放弃过研究血祭大阵,只不过目的却从一开始的创造转变为破坏。   傅回鹤看不懂那些阵法,但是他认出了长盛君手里的小匣子,低声问花满楼:“那个匣子,是不是就是血祭大阵?”   花满楼点头,解释道:“所有的阵法都必须有一个媒介才能施展,之前老师在议事堂中拿的那个机关匣子,就是将阵法缩小刻在了机关匣子中的无数个切面上,这个也是。”   傅回鹤应了一声,然后看着看着,见长盛君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反应,顿了顿,而后上前去探了一下长盛君的脉搏,眸子骤然紧缩。   “怎么了?”   傅回鹤张了张口,颤声道:“他没有脉搏心跳……”   花满楼也是一惊,两三步上前,他弯腰凝视着长盛君手中的机关匣子和身周干净地有些奇怪的地面,看了半晌,忽然面色一变,拽着傅回鹤后退了两步。   长盛君手中的小匣子血光大盛,紧接着,蓬勃的灵力从那个被他紧攥在手中的小匣子炸裂而出,却在距离长盛君身周两步远的位置被无形的阵法结界阻拦。   长盛君身下坐着的椅子周围逐渐显现出复杂瑰丽的阵法,将血祭大阵的灵力完完全全阻拦在内,不断在结界之中反复冲撞,即使长盛君的身体已经因为灵力和阵法的作用变得血肉模糊,那灵力却半点没有波及到结界之外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血红色大阵的灵力变得后继无力,最终渐渐消弭,长盛君周围的结界也随之崩溃散落成灵力,他的手指微微一动,眼睛慢慢睁开,眼神在短短眨眼中从迷茫转变为清醒冷静。   长盛君身上如同昔日傅逸洲一般融化成血水的伤势竟像是时光倒流一般尖尖消散,只剩下衣裳残留着狼狈可怖的血迹,坐在封死窗户毫不见光的房中,宛如一道苍白单薄的游魂。   血祭大阵中的灵力尽数被挤压出来,机关匣子在滴溜溜转了两圈之后砰地炸裂开来,尖锐的碎片深深没入桌面、地面、墙面。   一道尖利的机关残片冲着长盛君的眉心直直刺去,长盛君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坐在那,不闪不避,面上的神情阴郁而沉寂。   但就在那片残片将要刺入长盛君眉心时,长盛君抿着唇偏了偏头,躲开了致命的位置。   裹挟着灵力炸裂的机关残片锋利无比,在长盛君的眉骨眼角处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只差一点便会刺穿眼球。   长盛君全然没有理会那道正在不住溢出血迹的伤口,而是抬手拉开旁边的抽屉,再度拿出了一个崭新的机关匣子,手指灵活转动间将匣子拆开成零件,一点一点地将熟练于心的阵法再度印刻在机关切面之上。   “……”   看到这一切的傅回鹤和花满楼沉默肃立着,两人的脸上再也寻不到方才轻松的笑意。   傅回鹤这才知道长盛君面上的伤痕是从何而来,也终于知道长盛君究竟是用怎样的方法在研究血祭大阵。   他不想活着,却也不能去死,所以就这样一遍一遍,从生到死,由死复生,循环往复着折磨自己,就仿佛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让他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叩叩叩。”   屋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不止傅回鹤和花满楼愣了一下,就连桌后的长盛君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动作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疑惑抬头望向门的方向。   “叩叩叩。”   屋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并且也十分懂得长盛君的习惯,并没有闯入进来,而是再度轻而礼貌的叩了房门。   长盛君将手中的机关匣子塞回抽屉,随手从旁边拽了斗篷过来将自己裹好,走过去拉开房门。   屋外的阳光让长盛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而后看向屋外站着的一对璧人,声音冷淡:“什么事?”   房间里,傅回鹤却是如遭雷劈,整个人僵立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   男子扶着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对长盛君恭敬而歉意地开口:“突然来访,叨扰阁下,还望阁下见谅。此番我夫妇二人前来,乃是因为半月前三族老的一次占卜。”   听到占卜二字,长盛君握在门框上的手指收紧:“什么占卜?”   男子与妻子对视一眼,温婉端庄的女子轻声道:“不知阁下可曾听过被唤作‘血祭大阵’的阵法?”   “族老占卜傅氏气运,却占卜出建木将倾,人妖两族意欲以血祭大阵献祭傅氏,以谋求一个足以祭天合道的气运之子,现如今,血祭大阵只怕已经悄无声息运转近十年之久,我族之人这些年接连折损,再这样下去,傅氏族人只怕无一幸免。”   屋内的血腥气未曾散去,长盛君却只觉如坠冰窟,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放开留有指印的门框,低哑着声音道:“……召集长老,祠堂议事。”   傅回鹤与花满楼跟着长盛君来到傅氏的祠堂,旁观了这一场发生在千年之前的议事,也真正亲眼目睹了当年傅氏天降横祸之后,是在怎样短短时间内便果断做出决定——时间就像是一个轮回,两千年之前灵兽各族选择了血祭,泽一和傅逸洲即使知道此事有诈,但却仍旧踏进了陷阱中。   两千年后,傅氏一族走上了当年泽一与傅逸洲的老路,兜兜转转,仍旧逃不脱血祭大阵。   傅回鹤和花满楼静静看着从祠堂走出来的长盛君。   他走过傅氏族地熟悉的一砖一瓦,看着在族地之中鲜活笑闹的傅氏族人。   可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却在日后注定化为血祭大阵中的血水,尸骨无存。   血祭……大阵。   那曾经骄傲自负想满足自己私心的阵法,让长盛君感觉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恶心。   长盛君踉跄了一步,抬手扶住廊下的墙壁,从胃里反上来止不住的干呕,直痛到撕心裂肺,浑身麻木。   “阁下?您没事吧?”一个路过的弟子见到蜷缩在墙边的长盛君,连忙跑过来。   长盛君却像是被烫伤了一般躲避开弟子伸出的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用斗篷和兜帽将自己裹起,迅速转过身,狼狈不堪地离开。   那本是他开门时随手用来遮挡身上血迹的斗篷,却成了他日后再也脱不下的厚重壁垒。   跟着长盛君回到院子,傅回鹤没有再进去房间,他站在院子中央,垂眸不语。   不仅仅因为长盛君的过往,还因为他所看到的那一对姿容不凡的男女。   ——这是傅回鹤第一次真正看清双亲的面容,哪怕是面色忧虑的,却也是鲜活而生机勃勃的样子。   过了一阵,傅回鹤从那种恍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了看身旁没找到花满楼,环视四周之后发现花满楼又站在了那面紧邻他院子的墙壁前,正面朝墙壁蹲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傅回鹤好奇之下靠近花满楼,就见花满楼以指为刃,用灵力在墙壁上一点点细致入微地切了一个差不多足够小童钻过来的洞口。   傅回鹤:“?”   花满楼抬眼,与傅回鹤对视了半晌,轻声道:“我只是隐约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只不过,”花满楼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小洞口,笑了下,“它和我曾经在你记忆中见到的样子,好像并不是特别相似。”   傅回鹤其实不太记得那个洞口的模样,毕竟小时候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模糊,但既然花满楼想做,他便也打起精神陪着花满楼做。   他想了想,道:“洞口其实没有这么光滑,如果是这样的狗洞,那个时候我一定以为是师父故意诱惑我往外跑,才不会上当。”   傅小凛虽然年纪小,但自幼聪慧,人小鬼大。   傅回鹤从旁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用剑气在洞口旁边开始搞破坏,两三下就把花满楼原本悉心磨好的洞口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样子,突然,树枝因为承受不住傅回鹤的剑气从中间断裂开来,洞口最上沿的地方出现一个划到一半的缺口支棱在那里。   傅回鹤拿着树枝的动作顿住,喃喃道:“……就是这里,当初我第一次从长盛君院子往回爬的时候,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勾住了衣裳扯下了一小条布条,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布条拽干净,就怕小姑姑或者师父发现……”   清脆的鸟鸣声在院中响起,花满楼和傅回鹤面色齐齐一变。   ——尔书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灵力,忽然消失了。   院内树梢之上,一只看上去黑乎乎的小肥啾动了动身子,一双金色的小眼睛里闪过笑意。 第112章 发表【一更】   霎时间, 两人的身周画面一转,日光隐没,院墙消散, 刺眼夺目的光芒让两人不得不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已经身处最开始入梦时的那个昏暗山洞。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山洞的内壁, 同之前感受到的一样, 岩壁虽然坚硬却是温热的。   一声清脆的啾啾声从两人头顶落下, 傅回鹤和花满楼齐齐抬头向上看, 正正好对上一双金色的圆眼睛。   金色的……眼睛?   傅回鹤心头大震, 不自觉直起身子, 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只黑色的小肥啾。   圆滚滚的小肥啾在昏暗的山洞里显得存在感很弱, 但那双金眼睛却像是两颗璀璨的星辰,熠熠生辉。   小肥啾叫了两声,两人的身旁应声出现两个蒲团。   傅回鹤和花满楼面面相觑, 而后在蒲团上盘膝坐定。   黑色的小肥啾像是比划了一下距离, 然后翅膀一张, 像是一颗圆滚滚毛绒绒的小球一样,精准无比地砸进了花满楼连忙伸出来的手心里。   同样伸出手去的傅回鹤:“?”   金眼睛的小肥啾抬起翅膀拨开傅回鹤的手,声音是清雅温和的嗓音:“你们剑修的手不软, 太糙。”   傅回鹤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都称得上修长白皙,遒劲有力的手,再看了看花满楼指节若竹,优雅矜贵的手指,默默收起了剑修被嫌弃的双手。   两人在小肥啾开口的瞬间便听出这是泽一的声音, 再加上那双眼神温和熟悉的金眸, 面前这只黑乎乎的可爱肥啾身份呼之欲出。   但是……   傅回鹤和花满楼面上掠过迟疑。   泽一的辈分实在是让两人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要不然……   傅回鹤正襟危坐,礼貌而郑重地行礼:“老祖宗。”   泽一肥啾毛绒绒的小脸上看不出神情,但他圆滚滚的身子一转,抬头对花满楼道:“你是长盛的弟子,叫我师叔便是。”   长者开口,花满楼看了眼傅回鹤,乖巧叫了声“泽一师叔”。   泽一满意颔首,从翅膀下面用鸟喙挑了一根泛着浅金色的羽毛叼下来,放在花满楼的手指边:“乖,见面礼。”   花满楼眨了眨眼,将那根柔软的羽毛收进袖中,然后继续用手心捧着圆滚滚软乎乎的泽一师叔。   傅回鹤眼巴巴地看着泽一,等一个爱的见面礼。   谁知泽一从花满楼的手心中慢吞吞转过来正对他,抬头悠悠道:“看着做什么?叫人。”   傅回鹤一懵:“啊?”   泽一翘了下小尾巴,嫌弃地看了眼傅回鹤。   花满楼小声提醒道:“……辈分。”   傅回鹤:“!”   他叫泽一老祖宗,七童叫泽一师叔,那他不就得叫七童……老祖宗?   不不不、不能够。   傅回鹤脑筋一转,飞快反应,对着泽一就是干脆利落的一声“泽一师叔”,厚脸皮地随了花满楼的辈分。   泽一轻哼了一声,然后低头从自己胸前的绒毛里面挑挑拣拣,啄了一小撮黑毛毛放在傅回鹤伸过来的手心里。   长辈问候了,见面礼给了,接下来就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傅回鹤环视四周一圈,轻声问道:“师叔,这里是……日后的傅氏祠堂?”   泽一窝在花满楼手心里,懒洋洋道:“算也不算,再猜猜。”   傅回鹤见状便大着胆子开始在山洞里摸来摸去,所有的山洞内壁都是坚硬却温热的触感,与其说是岩石,倒是更像是一种极其坚硬的灵兽的鳞片,黑色的灵兽……   “这是在您本体里?!”傅回鹤猛地转过身,表情震惊。   泽一却十分淡定地点头,很有大佬啾的气势,纠正道:“是曾经断裂的建木里,在这里不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天道听见,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   “可是您的身体不是已经和建木融为一体了吗?”花满楼忍住想要去摸肥啾的手,盯着手心里师叔的小尾巴在他的手腕上扫来扫去。   “所以祂现在拿我也没办法。”泽一打了个哈欠,几乎和身体差不多长的尾羽抖了抖,“祂是天道,我也是天道,祂想杀我却又不敢自杀,一直就这么僵持了数千年。”   傅回鹤重新坐回蒲团,表情认真:“那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一千多年前的苍山境?”   傅回鹤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停留在泽一圆润的躯体和长长的尾羽上——毕竟那真的很想让人上手从头捋到小尾巴。   但傅回鹤也十分相信,他要是胆敢真的这么胆大包天冒犯长辈,头都能被泽一削下来。   毕竟小肥啾这样看似可爱圆润小巧的鸟类,真正凶悍起来也是异常凶猛,更别提是泽一这样的狠角色。   泽一歪了下脑袋,张开一边的翅膀动了动,傅回鹤和花满楼中间的空地上无端端出现一方泥炉,上面还煮着一壶茶水,旁边还陆续堆了好些水果坚果。   傅回鹤福至心灵,十分机灵地将果实放在炉子的铁网上烤着,而后做出乖巧后辈听故事的模样。   泽一的眼中闪动着笑意,开口道:“我的大半魂魄当初的确是与天道合二为一,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发现天道虽是建木意识,但却从未开启灵智,而是一道朦胧而缺失的带着强烈不甘的意念。祂被天地束缚,被规则制衡,日复一日支撑苍山境,早已经心生反骨想要脱离苍山境离开。”   “合道之时,我剥离出一部分魂魄进入鹤鸣剑中,随着长盛的离开跟着前往傅氏的族地沉眠千年,慢慢休养生息,在那些岁月里,我的存在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傅氏的族人。”   傅回鹤和花满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傅逸洲用鹤鸣剑刺入泽一心口的那一幕。   “傅氏一族,你们嫡系那一脉都和傅逸洲一样都生来喜欢舞刀弄剑,你就没怀疑过傅逸洲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有占星一脉那种完全符合世人眼中白泽形象的后代?”   “再帮我烤个桂圆。”泽一在栗子和桂圆中选择了汁水多一些的桂圆,感觉看起来要更好吃一点。   傅回鹤索性将开了口的栗子和桂圆都放上去,顺手用灵力凝聚了一个夹子出来慢慢翻着开始散发出香气的果实。   栗子和桂圆表皮被烤焦的噼啪声响起,傅回鹤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您……在之前的预言中,就已经看到了日后第二次祭天的场景吗?”   泽一抬头看了眼傅回鹤,低低道:“预言之所以被称作预言,而非未来,就是因为它的不可操控与可改变性,但绝大部分时候,通过看到的零碎画面便贸贸然去更改未来,只会收获更加惨痛的结果。”   顿了顿,泽一似有所指般沉声道:“或许……你经历的过去与现在,正是相对而言能衍生出最完美未来的可能。”   小肥啾的语气严肃而认真,尾羽却再度划过花满楼的手腕,戳到了花满楼手腕上裹着莲叶睡大觉的小莲花。   傅回鹤原本正在沉思,就感觉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脑袋一懵,抬眼就看见自家老祖宗的尾羽一下一下又扫又戳的正“欺负”自己的本体。   傅回鹤艰难移开视线,按住蠢蠢欲动的小莲花,心里警告自己那只是不能碰的老祖宗。   傅回鹤索性低下头给泽一和花满楼剥栗子,而花满楼的视线却一直放在小莲花上,含笑看着缩小成拇指大小的小莲花鬼鬼祟祟靠近小肥啾一点,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纠结着后退一下,然后在小肥啾的尾巴扫过来之后又蠢蠢欲动着想要将花瓣探过去。   “至于这里,你们身上已经没有那只耳鼠的灵力,当然便不是在梦境中,但也不算是在苍山境。”泽一的身体向后微微挪了下,用翅膀尖尖抱着金黄的栗子肉,一点点地啄,“用你们的话说,这个世界姑且算是苍山境的衍生小世界。”   泽一的动作温吞优雅,别说是没有一粒栗子渣掉在花满楼手心,就连他自己的翅膀尖尖也是干干净净,栗子肉吃过的地方一个小缺口挨着一个小缺口,吃得十分讲究。   “那也就是说,现在的苍山境天道,就是建木的意识和您的身体?”傅回鹤想了想,又补了句,“您是这边小世界的天道?”   “差不离吧。”泽一显然是还有一些没说,但有些倒也没有必要现在解释得那么清楚,“你可以理解为,我的大部分魂魄补齐了天道,但是剩余的一小部分留在了这里。”   “说起来,能成功衍生出这个小世界还多亏了你。”   傅回鹤愣了下,指了指自己:“我?”   “原本长盛的想法是想赶在你祭天之前将你带走,结果没想到你祭天前会把建木给劈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愣了的那一会儿你又把自己给切了。”   泽一说着说着,用眼神温和地瞥了眼傅回鹤。   傅回鹤也不知道怎的,就十分心虚地低下了头。   “不过祂那时因为天地还没有新的支撑,并未与建木完全脱离,你的那一剑让建木轰然倒塌,我的这部分魂魄从鹤鸣剑中挣脱而出,趁着祂重伤之际接管了天道意识,将你们送出了苍山境。”   所以当初傅回鹤险些合道是真的,但并不是他想的合道失败,而是泽一及时抢夺了天道意志,将傅回鹤推了出去。   傅回鹤盯着火炉上咕嘟嘟作响的茶壶,他抬手按着太阳穴,记忆里那片黑夜流星的画面逐渐清晰具象化起来,那片黑夜……似乎是庞大到遮天蔽日的麒麟鳞片,而金色的流星……   泽一咽下嘴里的栗子肉,接着道:“然后我用祂体内的全部灵力将苍山境切割出去了一部分,就像是你们所谓的衍生小世界脱离本源世界一样,独立苍山境存在。”   不用多问都知道,泽一选择分割出去的那部分世界,一定包括了曾经的傅氏族地。   那大片大片的金色流星,是泽一分裂苍山境时炸开的漫天灵力,化作流光深深印刻在傅回鹤的脑海中。   花满楼的手中也捻着一颗金黄的栗子,他轻声道:“您的灵力要支撑小世界,会不会很辛苦?”   即使只是在这个山洞内,傅回鹤和花满楼也依然能感觉到身周浓郁的灵力,维持这样一个灵力充足的小世界,同其他小世界的负担截然不同。   说到这里,泽一的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不辛苦,我偷本源世界养着的。”   嗯?   两人齐齐用疑问的眼神注视即使只是圆润的一团,也能看出幸灾乐祸的小肥啾。   “自从脱离建木,用剑骨支撑苍山境天地之后,剑骨每过十年都会震动一次,惹得他频频无暇自顾,一直在竭力压制安稳你的剑骨,但不论祂怎么做,支撑天地的剑骨该捣乱的依旧捣乱,每次动乱虽然不至于让天地大乱,却会扰乱苍山境的灵力,让天道花费不少时间去梳理引导,以免规则之力反噬祂己身。”   “也正因为如此,祂一直觉得是你蠢蠢欲动想要回来苍山境,即使隔着遥远的万千世界,也要一直看着你,观察你,警惕你,甚至是忌惮你。”   傅回鹤只觉得好大一口黑色的锅朝着自己砸了下来,委屈道:“我没有。”   虽然他承认自己的确有打回去的心思,但是至少在这千年内,他是真的没有同苍山境有半点关联。   “我知道你没有,我干的。”泽一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长长的尾羽再一次从小莲花面前扫过,戳到了小莲花金色的莲蓬。   小莲花用花瓣下意识往前捞了一下,捞了个空。   泽一继续道:“支撑小世界运转当然需要庞大的灵力,我的灵力不够,也不像其他小世界有人类的愿力支撑,那我只能想办法去偷苍山境的。”   傅回鹤愣愣道:“所以我的剑骨和您互相勾结,一个管送,一个管偷,就这么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偷了上千年的灵力,维持了这么一个几乎和苍山境不相上下的……小世界?”   泽一低头咬了一口栗子肉,矜持应道:“嗯哼。”   傅回鹤沉默了好半晌,默默比了个拇指。   怎么说呢,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这种操作,简直可以称作是足以气得苍山境天道心梗吐血的程度。   花满楼这时突然想到什么,用期待的语气低声道:“那逸洲师叔他……”   泽一动了动圆润的小身子,在这个问题上却不肯正面回答,而是翘动尾羽,将翅膀尖尖捧着的最后一口栗子肉吃掉,歪头一笑:“你猜?”   傅回鹤的眼神突然一亮,但不管他们怎么换着方法的问,在这件事上,泽一就是不肯明确回答。   茶水被拿下炉子晾了一会儿,花满楼用灵力凝聚出来一杯茶水递到小肥啾的鸟喙旁边,泽一毫不见外地伸着小脑袋进去喝了两口水。   “还有问题么?没有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泽一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困顿,想来应当是灵力不够的缘故,“关于天道的弱点和如何对付祂的问题,等你什么时候送完离断斋的种子站在祂面前后,自然就懂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傅回鹤抬起手,斟酌开口,“我们……怎么回去?”   方才傅回鹤试了自己的灵力,发现在泽一的小世界里,他破开空间的力量根本不能运用,灵力和剑气就像是劈在了棉花上,被软绵绵地卸到了一边。   现在尔书缠绕在两人身上的力量也消失不见,傅回鹤和花满楼就算是想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   “小世界的结界不能乱开,会被天道发现。”泽一转了身子,用翅膀指着花满楼,轻描淡写道,“花满楼同你同我都不一样,他若是引来雷劫,自然也是属于他那个世界的雷劫,到时候你们拽着天雷走吧。”   傅回鹤呼吸一滞,眼神逐渐迷茫。   七童的确是距离金丹期十分相近,想要凝丹引雷并不困难,但——   拽着……天雷,走?   总感觉千年前的灵兽老祖宗们,行事风格总有些难以形容的彪悍随性,哪怕是看似规矩温和的泽一,手段也是一出赛一出的招架不住。   比较一下,对傅氏族地三年一小炸,十年一大坑的长盛君,竟然算是最温和无害的那一类了……   泽一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傅回鹤是真的没有要问的问题了,便展开翅膀就要离开,结果圆滚滚的身子还没起飞,就被身后迅疾而起的莲叶包了个正着,只剩下毛绒绒的小脑袋露在外面。   泽一:“?”   只是刚才一瞬间心神微松,就让小莲花本能驱使对肥啾出手的傅回鹤:“!”   傅回鹤深深将脸埋进手心,不敢去看老祖宗的表情。   谁知下一瞬,傅回鹤只觉得脑袋一疼,嘶了一声抬起头,就看见圆滚滚的大佬啾翻身踩在蔫巴巴的莲叶上,另一只锐利的小爪子踩着小莲花的莲蓬,低低哼了一声。   “没大没小。”   摸肥啾未果反被揍的小莲花:呜呜——   大佬啾拍了两下翅膀,化作一片金色的灵光消失在山洞里,只悠悠留下一句带笑的尾音:“小两口放心,山洞我不看,干什么都行,双修起来修为提高更快~”   小莲花委屈巴巴地贴在花满楼手心求安慰,花满楼却因为长辈的调侃耳朵尖泛起绯色。   傅回鹤清了清嗓子,起身从对面坐在了花满楼身边,将手里一直抱着的龙眼塞进花满楼手心,又捏了碍事的小莲花塞回花满楼袖中,轻咳了一声,字正腔圆道:“七童,我准备好了!”   花满楼愕然:“你准备什么?”   “准备好被采补啊。”   傅回鹤早已经不是当初那朵洁白的小莲花了,他现在拥有一颗从内而外染着金黄色的莲蓬,伸手将花满楼的手拉过来抵在自己的丹田处,微微一笑间万种情思在眼中晕染开来。   “那颗仙人球还威胁我说要替你选十七八个漂亮炉鼎来分我的宠,我都完全不在意的。”   霜白长发的美人弯唇一笑,唇如胭脂,灼灼勾人。   “毕竟,连家花半分颜色都比不得的野花,花公子怎么可能看得上呢?”   花满楼想起那日之后腰间双股处的酸痛,嘴角一抽就想从傅回鹤手中将手抽出来:“不用,不用采补——我修炼几日就可以……”   “凝丹与筑基可不尽相同,七童没有经验,还是需要我带一带才好。”   “再者,咱们在这里停留越久,尔书那么容易哭的崽子,万一在那边哭的眼睛都肿了怎么办?”   傅回鹤反手攥住花满楼的手腕,另一只手揽着贵公子的腰迹将人掠进怀中,抬首,唇瓣碰触到怀中人不住上下滚动的喉结,轻轻低笑。   “上次累到小七是我的错,这次不让小七在上面了,好不好?” 第113章 发表【二更】   大佬啾指明烤来的桂圆, 最后全都进了傅回鹤和花满楼的肚子。   虽然吃的过程让花公子简直不愿回想细节——毕竟因为两人腻腻歪歪的行为,导致两人几天后嘴里还依稀残留着桂圆的微腻的甜香味。   两人在这片小世界停留了五天,在这五天里, 傅回鹤和花满楼在傅氏族地中穿梭来往。   他们和曾经的族人亲人一同用餐, 品茶,注视着他们在族地中的生活。   虽然那些被泽一保留下来的属于傅氏族人的影子并非真实, 但傅回鹤却已经很满足珍惜于这样难得的体验。   然而直到花满楼天劫来临的那天, 泽一也没有再出现过。   天雷的轰鸣声响彻在天际, 感觉到身体传来麻酥酥的感觉, 窝在傅氏族地最深处的黑色肥啾动了动翅膀尖尖。   他的眼睛微微撑起了一条缝, 金色的幽光闪烁一瞬, 很快又再度陷入沉睡。   ***   傅回鹤松开拽着天雷的手, 甩了甩被天雷震麻了的胳膊,轻声嘀咕:“金丹期的雷劫……就这?”   那天雷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傅回鹤的嘀咕,气得在半空中扭曲了一瞬, 但又怕劈下去再度被人拽住, 色厉内荏地在云层中闪了半天, 最后悻悻而退。   ——它再也不要来劈这两个人了呜呜呜,身为理应被惧怕敬畏的天劫,走这一趟简直面子里子丢得一点都不剩!   花满楼后退一步, 抬手戳了一下傅回鹤的后腰。   傅回鹤自然而然地抬头:“嗯?”   正正对上毛毛烧焦得秃一片焦一块,脸上黢黑神色幽怨的尔书。   原本白生生毛绒绒的大团子现在不仅看上去缩水了三圈,整只兽都显得十分狼狈,比起刚回来的两人,反倒是尔书更像是去天劫下面晃了一圈, 惊险逃生。   傅回鹤:“呃……”   被雷劫劈的好像是他和七童吧?   尔书幽幽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说他不好惹了。”   傅回鹤看了看长盛君的房间, 注意到被炸出一个尔书形状的门, 忽然懂了什么:“你进去……”   傅老板手上做了一个骚扰的姿势,用一种小家伙命挺大的眼神赞叹地看向尔书。   尔书狠狠瞪了傅回鹤一眼,两只前爪来回跺了跺,没好气道:“不然呢!你们两个突然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他的梦困住你们了,就想着靠近他一点再次入梦,没想到他人虽然没醒,手上的东西凶得要命,我差点就把小命留在那里面了!!”   花满楼怜爱地过去摸了摸可怜的毛绒绒,顺手用灵力将尔书身上的毛发捋了捋,一伸手才发现手背的地方隐隐闪动着金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像是麒麟鳞片一样的痕迹。   傅回鹤探头看了眼,酸溜溜道:“这应该就是泽一师叔的麒麟甲片,墨玉麒麟的防护世间少有,这片鳞甲应该能抵御一次致命伤。”   傅回鹤酸的不是花满楼得到的见面礼,而是对比自己手里轻飘飘的小荷包,顿时有一种沧桑的委屈感。   很显然,泽一对花满楼的温和是来源于对长盛君的爱屋及乌,对傅回鹤的嫌弃则是来源于对傅逸洲的嫌屋及乌。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从里面被打开,眼眶微微泛红,脸上第一次去掉面具的长盛君站在门边,正皱眉看着自己睡前还好好的,醒来就被砸了一个洞的门板。   被炸成大黑脸的尔书看见长盛君就害怕,蹭着爪爪躲到了傅回鹤和花满楼的身后,就连尾巴都缩到了爪子前面垫着,整只兽乖巧成一团。   长盛君的视线掠过尔书,落在傅回鹤身上,开口就是一句:“赔钱。”   傅回鹤:“?”   傅老板不敢置信地看着理直气壮的长盛君:“这明明是你炸的!!”   长盛君伸手比划了一下门板上洞口的形状,然后原原本本框在了尔书的身上,无声挑眉。   傅回鹤:“……”   真的,要不是因为面前的是老祖宗,背后还有人撑腰——我忍!   傅老板忍气吞声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元宝,依依不舍地在手里摩挲了一下,瞥了眼门框,而后小气吧啦地将银元宝掰开,丢了一半给长盛君。   坑来的银子没有没有嫌少的道理,长盛君坦然将银两收进袖子,心情很是愉悦。   傅回鹤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回头我就告诉盛崖余你藏私房钱……”   长盛君根本不带怕的,轻飘飘道:“你当我是你?”   顿了一下,长盛君走到傅回鹤身前,抬了抬下巴:“他给你的锦囊呢?”   嗯?   傅回鹤依言从袖子里将那撮黑色绒毛化成的锦囊拿出来,递到长盛君面前。   长盛君并没有接,而是垂眸看了一眼,眸中闪过怀念,而后道:“别让其他人碰到这个锦囊。当你面临选择犹豫迟疑的时候,不妨打开锦囊看一眼,里面会是泽哥的一次占卜。”   泽一给两位晚辈的见面礼并没有轻重之分,而是在看到未来无限变化的情况下,给了两人最需要的帮助。   ……   因为长盛君的婚事,傅回鹤和花满楼在这个小世界还需要停留一阵子。   就在当晚,傅回鹤坐在屋顶上,披着月光纠结犹豫了好一阵,最终打开了泽一给出的锦囊。   锦囊里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条,上面用金色的字迹写着笔画银钩的三个字。   ——离断斋。 第114章 发表【一更】   关于亲事, 起初长盛君其实是犹豫的,但是在他同盛崖余私下谈过一次之后,再出现在傅回鹤面前, 就已经切换成了满面春光的样子。   ——看得傅回鹤牙痒痒又眼睛红。   虽然傅回鹤之前说过希望长盛君成亲在前好给他打个样, 但是当长盛君真正抢先一步时,傅老板心里着实是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花满楼作为长盛君唯一的亲传弟子, 理所当然为老师操持婚事。   最开始傅回鹤还粘着跟在花满楼的身后, 然而跟了没两天, 花满楼就觉得这么大一只的傅老板实在有些碍事, 便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将傅回鹤推去陪长盛君, 而后继续同神侯府的其他人操办这场亲事。   傅回鹤被丢来和仙人球面面相觑, 两个人都完全没什么话讲。   长盛君瞥了眼傅回鹤, 低下头继续摆弄桌子上零零碎碎的零件——神侯府在亲事的操办上和花满楼的态度出奇地一致,坚决拒绝了长盛君和盛崖余的插手。盛大捕头想了两天,索性接了个京郊的案子出门去了。   傅回鹤端着一碗从厨房顺来的酒酿圆子坐在窗边上, 吃着吃着忽然道:“拜堂时候一定很多人, 你行么?”   长盛君的脸一僵, 手上用来磨机关的搓条都动不下去了。   傅回鹤挑眉,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上,当即将手里的酒酿圆子放到一边, 晃着腿悠悠道:“这可是一辈子就一次的拜堂成亲,对了,某个仙人球好像还没追到大捕头吧?这万一成亲时候表现地不得劲,啧……嘶~”   长盛君的手指指腹开始紧张地摩挲,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空白。   傅回鹤见状, 站起身活动着筋骨, 感叹了一句外面的阳光真好, 就准备往外走。   长盛君:“等等。”   傅回鹤眼中划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转身看向长盛君。   长盛君纠结了一下,小声道:“……你有办法?”   傅回鹤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手指指节勾了勾,露出一抹微笑。   长盛君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前两天赚来还没捂热的半锭银子,没好气地朝着傅回鹤丢过去。   傅回鹤将回家的银子接在手里,笑吟吟地朝着院子外高声喊道:“尔书,来生意啦!”   “哪呢哪呢哪呢?”   一只长盛君十分眼熟的毛绒绒拖着蓬松的大尾巴兴冲冲的跑过来,张嘴就和傅回鹤谈条件:“两串糖葫芦!”   “我是那么小气的老板么?”傅回鹤十分大气,“给你三串。”   尔书的眼睛都亮了,一屁股坐在傅回鹤腿边,两只前爪谄媚地互相搓着:“咱们谁跟谁,谈几串这种事多生分呢……不过既然你说三串那就三串,有事直接吩咐,保管到位!”   长盛君板着脸看着面前奸商搭配店小二的一大一小,顿时有种被骗财的感觉。   还有,这破莲花奸商的气息是真的越发浓厚,那半锭银子都能买上三四十串糖葫芦了,这耳鼠简直白长这么大个头,聪明劲儿是一点都没有!   傅回鹤抬手指了下坐在不远处的长盛君,对尔书道:“还是老熟人,编几个梦给他。”   尔书这才看见那边一声不吭黑着脸的长盛君,爪爪连同毛茸茸的屁股都往傅回鹤的腿后挪了挪,讷讷出声:“……其、其实,咱们也不用什么钱都挣的……”   它上次被这人炸秃烧焦的毛毛虽然被老傅恢复了,但是那种比削毛还要惨烈的毁容对刚进入成熟期的一只小耳鼠来说,伤害显然是刻骨铭心的。   傅回鹤弯腰,揪着尔书的大耳朵贴过去悄悄道:“多好的报仇机会呢?他怕人,越多越怕,你还记得咱们上元节去看过的花灯集市吗?就把他扔去那里面。”   尔书疯狂心动,但还是很谨慎地再三确定:“他真的、真的、真的不会再炸我,对吧?”   “绝对不会,这次有我看着呢。”傅回鹤摸着尔书的大脑袋,笑得温柔又可靠。   尔书咽了口唾沫,看向长盛君的小眼神顿时迸射出复仇的光芒。   突然感觉到后背一阵恶寒的长盛君:“……!”   尔书仍旧是不放心,索性将自己缩小了挤进傅回鹤怀里,然后怂唧唧地开口:“你跟我一起过去呗。”   傅回鹤好笑地撸着尔书的大尾巴,而后走到长盛君身边坐下,神态自若道:“我的办法很简单,毕竟你这毛病都千年多了,就得下虎狼之药才能见效。反正是在梦里,好歹比真正把你扔进人堆里强,要不要试试?”   长盛君眯着眼打量一肚子坏水的傅回鹤。   傅回鹤又道:“反正这是你的梦,就算小家伙编织了梦,你实在忍受不了还能出来不是?外面哪来的这么合适的条件?”   长盛君心下意动,左想右想也没觉得傅回鹤的话有什么陷阱,终究是想要成亲时候万无一失的欲望占了上风,压过了不断狂跳示警的眼皮。   ***   一个月后   诸葛神侯面对来来往往贺喜送礼的宾客笑得十分开怀,他虽膝下弟子有四,但唯有盛崖余是幼时跟在他身边长大,与其说是师徒情谊,倒是更贴合父子之情。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操持崖余的婚事,看着他与心悦之人同结连理,此情此景怎能不觉老怀大慰?   大宋虽在婚事之上颇为开放,就连皇后都有几任是二嫁帝王,但对于男子结契到底私下仍有议论。   神侯府势大,盛崖余本身作为大捕头更是声名赫赫,江湖朝廷中人有与之存在间隙却不敢明说,便像是找到把柄一样纷纷将矛头指向突然冒出来,背后无势无权的傅长盛。   长盛君是什么人,几千年来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对这些闲言碎语哪里会有半点在意,但盛崖余却做了一个让长盛君惊诧,甚至令诸葛神侯和盛崖余的三个师弟都分外震惊的举动——   盛崖余竟然进宫面圣,用曾经陛下亲赐的免死金牌换了一份赐婚圣旨。   这样坦荡且毫不掩饰的态度与当今圣上的亲笔赐婚,堵住了天下泱泱之口,更让有幸前来观礼的宾客与有荣焉。   花满楼今日穿了身松柏绿的锦衣,头戴玉冠手持折扇,身边的傅回鹤也被花满楼精心收拾了一番,大清早的便换了几套衣裳,最后还是选定了魏紫色的长袍。两人并肩而立,一身气度更是替长盛君撑足了场面。   花满楼看着从早上到现在礼节半点没有出过错,甚至在脱掉斗篷和面具之后仍旧神色温柔的长盛君,犹疑着压低声音问傅回鹤:“这是……用了幻境?”   在场能用出这样手段瞒过他且瞒过所有人眼睛的,也就只有傅回鹤了。   傅回鹤笑眯眯道:“哪能呢,这可是成亲,今日用幻境蒙混过关,日后被盛捕头知道了,咱家的仙人球不得被关在门外头?”   话是这么问,但花满楼也觉得是幻境的可能不大,但——   老师的变化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在这样人多热闹喧嚣的场合,长盛君不仅能完成典礼,甚至还能同盛崖余一起推杯换盏,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这变化大得让花满楼觉得甚至有些诡异。   傅回鹤云淡风轻道:“任是再如何恐惧面对他人,在梦境中接连半个月徜徉元宵灯市,又紧接着连续半个月日日成亲之后,也会多少看那些宾客宛如白菜的。”   “唔,不过为了保证长盛君的成亲当日的惊喜,我特意让尔书在成亲的梦境中模糊掉了所有关于盛崖余的影子,所以今天的长盛君,大概眼睛里只能看得到旁边的情郎吧。”   花满楼:“……”   傅回鹤没等来花满楼的夸奖,侧首盯着表情微妙的花满楼看,面上透着些疑问之色。   花满楼顿了顿,低声道:“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姓傅的人,做事似乎都带着些野劲儿。”   想起前段时间小莲花还在感叹泽一师叔和逸洲师叔行事不拘一格,现在看看傅老板,多少能称赞一声青出于蓝,不遑多让。   ……   成亲当晚,终于从宴席上退下来的长盛君脚下发飘地跟着盛崖余回到院子,一身大红的婚服更显得脸色白了好几分。   盛崖余知道长盛君害怕见人的习惯,之前也曾提过婚事不必大办,却被长盛君说服了。   但私下里仍旧做了不少布置,万一长盛君在宴席上表现出不适,盛崖余立刻便能反应,结果今日长盛君的表现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盛崖余抬手捧着长盛君的脸,担忧道:“有哪里不舒服?”   长盛君将脸贴在盛崖余手心里,小幅度摇了摇头,坐在椅子里默默缓劲儿。   方才在骨子里支撑着的那口气突然散掉,长盛君现在满脑子都是人人人人人……一堆的人。   长盛君抿着唇拉着盛崖余的手,眼睛里闪烁着委屈。   ……好多人,真可怕。   盛崖余懂了。   长盛君并非好了,而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忍过了成亲这一天。   他想了想,试图找到什么话题转移长盛君的注意,忽然想到早些时候的一件事,在衣襟中翻找了一下,摸出一根隐隐闪动着金色光点的黑色尾羽。   “你看这个。”盛崖余将尾羽递到闭着眼表情苍白的长盛君面前。   长盛君闻言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熟悉灵力让他猛然睁大眼睛,盯着盛崖余手心的黑色尾羽看了许久,长盛君才哽着声音道:“这是……是谁给的?”   盛崖余听出长盛君的异样,犹豫了一下,抬手想碰长盛君的头发,但迟疑了片刻还是又放下了手,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瞬,回答道:“早上换衣时窗边落了一只鸟儿,虽是通体墨色,但看上去圆滚滚的很是可爱。我以为它是渴了来讨水喝,便喂了一杯清水,然后它走时从尾巴上叼了一根尾羽下来放在了我手里。”   长盛君抽了抽鼻子,即使这些年来他已经变得无坚不摧,可在面对泽一和傅逸洲时,总会变成当年那个追在兄长身后跌跌撞撞的敏感少年。   “那应该是……是我兄长。”   盛崖余的表情瞬间空白。   长盛君的家里人?兄长?   他做了什么来着?   哦……他只是喂了一杯清水,还将兄长从头摸到了长尾巴。   盛崖余只觉得这辈子他都没有做过这么失礼的事情。   长盛君看出盛崖余隐隐的崩溃,不由笑出声来:“泽哥肯定是故意逗你的,他性子可坏了,不用在意的。”   不过长盛君也好奇泽一送来的礼物是什么,伸手就去碰盛崖余手心的那根尾羽。   当他碰触到尾羽的瞬间,金色的灵光大盛,光芒敛去之后,两枚墨玉指环静静躺在盛崖余手心,中间隐隐流转着宛如有生命般的金色细线。   长盛君的眼眶微红,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两枚指环,将其中一枚推进了盛崖余的指节处。   盛崖余的动作虽然稍显笨拙,但也还是学着长盛君将另一枚指环推进了长盛君的指间。   与此同时,窗台上的仙人球突然在鹅黄色的花朵旁边噗得一声探出一颗殷红色的花苞,在月光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盛开出与旁边鹅黄色重瓣花朵别无二致的殷红花朵。   花朵最中心的原本紧紧包着的花瓣逐渐松开,一颗圆滚滚的东西从里面滚落下来,在桌面上发出骨碌碌滚过的声响。   这动静让房间中的两人一惊,齐齐看去。   长盛君站起身同盛崖余走近窗台,一边走一边道:“白天时候我在宴席上看到花盆了,还以为是你特意搬过去的。”   盛崖余面露诧异:“我以为是你做的。”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去看仙人球上顶着的犹如并蒂双生却殷红似血的花,而后视线齐齐落在桌面上的那颗像是鹅卵石一样的东西上。   长盛君下意识想:这东西怎么看上去那么像是傅凛还没发芽时候的样子……   骤然间,他的脑中惊雷闪过,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情绪像是野草一般疯狂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令他窒息。   ……   “叩叩叩!!!”   急切的砸门声突然响起,差点被吓痿的小莲花头皮一麻,黑着脸捞了外袍披在身上翻身下床,拉开房门,吐槽道:“你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新婚之夜的不去洞房花烛夜,跑来敲我的房——”   傅回鹤的话骤然停住,因为他看清了门外长盛君此时的模样,虽然形容狼狈、胸膛因为情绪剧烈起伏,但长盛君的脸上却仍旧显露出掩饰不住狂喜期盼之色,傅回鹤不由问道:“怎么了?”   长盛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朝着傅回鹤缓缓伸出紧握成拳的手指,手心朝上缓缓摊开,轻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是不是一颗种子?” 第115章 发表【二更】   这颗种子自然只能是傅逸洲。   大抵是当初长盛君为了保住鹤鸣剑, 将鹤鸣剑藏进了身体里化成种子,之后取出鹤鸣剑时被泽一动了手脚,这些年来傅逸洲的魂魄一直被藏在长盛君的魂魄内。   估计这也是长盛君几千年来不断折腾自己却并没有出大乱子的根本原因。   之后随着长盛君再度进入血祭大阵化作种子, 傅逸洲的种子也随着藏进了仙人球里。   只不过这出来的时机——傅回鹤真的很难不怀疑, 这位老祖宗是不好意思看弟弟洞房花烛,这才终于将自己分了出来。   但是自从让仙人球开花之后,这颗种子就完全没有了动静,长盛君守了好几天未果, 也猜到了自己恐怕并不是能让这颗种子发芽的有缘人。   长盛君这才依依不舍地将种子送到了傅回鹤手里。   傅回鹤上上下下盘了那颗种子好几天, 最终也没看出来是个什么花种。   从前离断斋的种子只要他看一眼,脑海中大概就能明白种子的品种习性, 以及对契约者的要求,但是这颗……   傅老板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放回到小匣子里,顿了顿,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之翻出一块柔软的绒布垫进种子下面,神色纠结地盯着种子看。   ——这种子一没灵力二没生命力三没动静,还长了个黑乎乎的样子, 这要怎么交易?   到时候有契约者上门, 傅老板一问三不知, 这交易做的活像是奸商骗人的伎俩。   花满楼放下手中的阵法看过来,倒是笑了下:“其实这样的形状和颜色, 倒是有点像你还没同意契约时候的样子。”   傅回鹤顺着花满楼的话回忆自己当初的死样子,不由得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 思路忽然打开, 在种子上方比比划划。   花满楼有种不妙的预感, 将傅回鹤面前的种子拽远了一点:“你想干什么?”   傅回鹤手指尖的剑气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我试试看能不能劈个缝出来, 我当时不也是有了缝才发芽的么!”   花满楼:“……”   倒也,不必如此。   花公子将匣子盖好:“当着师叔的面,不准胡闹。”   傅回鹤于是伸手一抹,将种子收了起来。   这方小世界的灵力虽然因为天道溃散新生的缘故,比起其他世界要浓郁几分,但毕竟不满足种子发芽所需。再者离断斋的种子还需要依靠大气运者的气运积蓄力量,所以长盛君并没有太多的纠结,就将种子托付给了傅回鹤。   当年那个死死抓着兄长不放的小少年终于长大成熟,明白很多感情虽然刻骨铭心,却只能相伴同行一阵,而非一生——只不过想明白这一点,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   傅回鹤抬手撑着脸颊,笑吟吟地看着在阵法图上添了几笔的花满楼,心神一动,小莲花蹭着绕到花满楼的脖颈间,花瓣收拢起来重新将自己裹成花苞的样子,窝在花满楼的锁骨处,袖珍的小莲叶张开抖了抖,几乎是舒服地想要叹一口气出来的程度。   傅回鹤的眼神灼热又专注,直看得原本专心阵法的花满楼都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无奈抬眼回看他。   傅回鹤眸光闪动,眸中的灰蓝色更深了几分。   花满楼脖颈间白嫩的莲花苞苞动了动,从尖尖处染上绯红色,一点点晕染开来,停顿了一下,从里面挤了一颗圆滚滚的莲子出来。   花满楼一向是随着小莲花贴贴蹭蹭的,完全不设防的后果就是那颗莲子滴溜溜顺着花公子的衣领钻了进去,眨眼间就不知道钻去了哪里。   花满楼:“!”   花公子看着外面大晴的天色,视线落在状若无事的傅回鹤身上,形状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谴责。   傅老板无辜道:“小莲花干的好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莲子也不是个消停的,青天白日的,在花满楼的衣裳里滚来滚去,热的花满楼的耳朵尖通红一片。   “唔?”   傅老板十分自然地伸手,手指虚虚掠过花满楼的肩头,顺着花公子的衣袖向下,在花公子精瘦的腰间停留了片刻,指节一勾,那颗作乱的莲子就到了傅老板的手里。   傅回鹤捏着那颗隐隐透着些淡黄色的莲子,唇角微勾。   明明没有被碰到,但是花满楼无端端有一种被这人剥开了衣裳的羞赧,一时间就连脖颈处也蔓延开了绯色。   傅回鹤见状,眼中的笑意更甚,修长白皙的指尖还把玩着那颗莲子,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花满楼眯了眯眼,手指已经捏在了小莲花的叶柄上,挑眉看着傅回鹤。   傅回鹤轻咳一声,坐直身子,小莲花也在花满楼手里收了作妖的行径,乖巧蹭蹭花满楼的指尖。   “这两天咱们得回去小楼了。”   “回小楼?”花满楼愣了一下。   “嗯,那边的日子快到五月了。”傅回鹤提醒道。   花满楼母亲的寿辰在五月,花满楼习惯回去金陵住上一个月陪伴花夫人,往年的这个时候花满楼应当已经在赶回金陵的路上了。   小世界的季节更替与时间流速并不一样,自从花满楼开始同傅回鹤一道穿梭在各个世界之后,他对时间的概念便越发模糊起来,要不是傅回鹤记得这件事,只怕今年要失约了。   傅回鹤拍了拍花满楼的手,轻声道:“没事,咱们可以直接瞬移去金陵,这两天你可以在这边世界看看有没有母亲喜欢的物件。”   花家是商贾首富之家,花夫人平日里见惯了各地的奇珍异宝,这些年来收礼也鲜少有什么新意,只不过儿子们送的花夫人总是欢喜的。   不过这个世界的话,说不定有能让花夫人惊喜的礼物。   花满楼弯着眉眼点头,邀请道:“傅老板要一起么?”   傅回鹤扬眉:“带我?”   因为傅老板在金银古玩这些俗物上的一窍不通和审美盆地,平日里他的一些东西都是花满楼说了算,逛街这样的事,花满楼就算带着家里的两小只出门也不会带着傅老板。   花满楼悠悠道:“唔,傅老板讲价实在是很有一手。”   重新找到自我价值的傅回鹤噎住,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道:“讲价嘛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花公子是不是也要给一点甜头出来,才好让傅老板有动力干活呢?”   花满楼直觉有些不对劲,但到底了解傅回鹤不会大白天的乱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什么甜头?”   傅回鹤抬手,晃了晃修长手指间夹着的莲子,意味深长道:“这颗莲子的味道一定很是甘甜,七童晚膳之后不想尝尝吗?”   立刻猜到小莲花结这颗莲子时候在想什么的花满楼:“……”   花公子抬手捋了下袖子,施施然站起身:“不过是贵上些许价钱,倒也不至于负担不起。”   说完,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原本志得意满,下一瞬惨遭丢弃的傅老板:“?!”   傅回鹤连忙收起那颗莲子,起身就朝着花满楼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七童!”   “花公子~”   “这个交易不亏的,再考虑一下嘛……”   ***   花家小世界·花大哥府邸   花大哥转身倒了杯茶的功夫就看到桌面上悄无声息出现一方信笺,花大哥顿了顿,将茶杯放在一边,取了那信笺打开。   片刻后,看完内容的花大哥陷入沉思,想了一阵,走去了书房。   当天,几封信从将军府发出,被快马加鞭送去了花家其他几位公子所在的居所。   唔……暂时找不到踪迹的花五除外。 第116章 发表【一更】   两人来到花家堡时, 花家堡中的桃花已经凋谢了大半,但是玉兰花却正是盛开的好时候。   去向花父花母请安后,傅回鹤耳边响起离断斋的檐铃声, 心神一动, 看了眼花满楼,见花满楼在背后向他摆手示意,并且接过同双亲的聊天,傅回鹤会意, 行礼后走了出来。   在院中没走几步, 傅回鹤还没来得及瞬移回离断斋,就碰见了大步流星迎面而来的花六。   花家的几个公子, 唯有花六常年在金陵,接管了大半花家的他也是回来花家堡最勤快的一个。   花六见到傅回鹤老远就笑,开口道:“前几日才收到信说你们要回来,今儿就见着了。这次回来可要多待一阵子才是,爹娘念叨你们好久了。”   傅回鹤先是寒暄了两句,然后状似不经意问:“六哥刚才说什么信?”   花六笑眯眯道:“大哥说你要正式提亲来着, 让我们不忙的话这几日都回来一趟。”   傅回鹤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摸了摸鼻梁。   花六凑过来, 压低声音笑道:“其实给家里的东西走走过场也就行了,主要我们押了东西赌你会送小七什么做定亲信物, 你给我透点消息怎么样?”   傅回鹤:“?”   说实话,越是和花家人相处,傅回鹤越是觉得外人眼中一定是家教森严, 世家风范的花家完全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先不说滚元宵那次, 傅回鹤因为不熟练花家几位哥哥手段栽的跟头和那离谱的元宵馅料, 就说这次的押注——寻常家里谁会兴致勃勃开盘押注赌这种东西?   傅回鹤无言了一会儿, 也压低声音道:“大哥和四哥也参加了?”   院子那么宽敞,两个大男人非要挤在墙根处鬼鬼祟祟地说悄悄话。   花六:“当然了,除了五哥前段时间出海联系不上,其他人都参加了。大哥压了匕首,四哥压了笔洗,这些物件可不是单纯的东西,赢了的话可以要求原本的主人做一件事的,小时候我们可想要了。”   顿了顿,花六又补了一句:“现在也想要。”   傅回鹤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这开盘总有庄家吧?”   花六挑眉。   傅回鹤懂了。   傅老板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七童今早挂在他腰间的玉佩,伸手在里面封了一道剑气,塞给花六道:“那帮我也下个注。”   庄家掂了掂手中的玉佩,虽然很想带傅回鹤玩,但面上还是露出为难之色,道:“你下注让我们怎么玩?”   作弊么这不是。   傅老板理直气壮:“我又不知道兄长们都押了什么,万一就有人猜中了呢?”   花六一想也是,收了玉佩道:“那你不能押注具体的东西。”   傅回鹤也没想这么押,而是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押……六位兄长猜的全都不中。”   花六乐了,笑道:“行啊,那就到时候瞧着。”   ***   傅回鹤在花家耽误了些时间,来到离断斋前堂时本以为客人会多少有些烦躁,进来照面却发现白衣的青年端坐在长桌前,腰间黑色的长剑被解下横放在膝上。   见到此间的主人到了,青年站起身来抱拳行礼:“在下连城璧,见过先生。”   傅回鹤抬了下手中的烟斗,指了座椅道:“不必多礼,请落座。”   青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身上带着世家公子常有的华贵矜持,面容温和,神色镇定,在看到傅回鹤后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眸里沉着且冷静。   他给人的距离感实在太重,重到甚至不像是一个年轻的少年郎,那双眼睛也太静,静到与所有的存在都隔绝出一个无法消弭的距离。   傅回鹤来得晚了些,屏风上的字迹已经隐没,他朝着贵妃榻走去,手指划过贵妃榻后的墨玉屏风。   指尖在玉石一样的触感上划出淡淡金色的波澜,有关于连城璧的生平过往展现在脑海中,傅回鹤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似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会出现在这里。   傅回鹤在贵妃榻上坐定,侧首吸了口烟,缓缓呼出,声音清淡:“你做了一个梦。”   “是。”连城璧微笑着,虽是在说自己所经历的事,他也仍旧温和克制,嗓音若三月春风,杨柳拂面,“我做了一个很久很长的梦。”   “长到在梦里,我几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他看到自己在年少成名之后撑起连家的赫赫声名,看到自己依照婚约与金针沈家的女儿成亲,看到自己与妻子的貌合神离,也看到了他们夫妇与萧十一郎之间的爱恨纠葛,更看清了自己最后可悲可怜又面目全非的模样。   连城璧最开始做那个梦时,正值十一岁扬名武林的那一战之后,梦到结尾时,他也不过十三岁。   至此的日日夜夜,他都徘徊在那清晰又荒诞的梦境中,仿佛看着自己划入最深的无底深渊。   连城璧不明白梦中沈璧君对爱情的奋不顾身,不明白萧十一郎情深的孤注一掷,但他看得懂梦中的“连城璧”。   不论沈璧君与萧十一郎如何,连城璧始终是连城璧,是那个哪怕谈及爱情,也只会付出三分真心的连城璧。   因为对常人而言十分的真心,在连城璧的身上已经给出去七分深深融入对连家的执念,他所能给出真心,本就只有三分。   因为太少,所以他给得吝啬,给得多疑,给得小心翼翼,就像是黑暗中的小蝎子,只要被他试探到些许的不妙,他便随时准备好断尾求生,不给任何人伤害到他的机会。   连公子有多么霁月清风,文雅清华,连城璧就有多么敏感脆弱,自我挣扎。   或许武林的女子以嫁入连家为幸,可嫁给连城璧却绝不是一道上上签。   因为哪怕连城璧将仅剩的三分爱意都给了你,却也会在选择衡量之时将爱人送上筹码的一端冷静算计。   傅回鹤想了想,问:“你来离断斋,是想摆脱既定的命运?”   连城璧没有回答,过了几瞬,他淡淡道:“或许算吧。”   他抬眸看向傅回鹤:“梦境中的一切发生在我与沈家女儿成亲后的第二年,但如今沈姑娘并无心上人,连、沈两家产业名声均有牵连,婚事并非轻易可退。我来此,只想寻得一摆脱既定孽缘之法,惟愿余生与沈姑娘和萧大侠形如陌路,互不干连。”   连城璧的语速很慢,慢到似乎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的斟酌衡量,字句条理分明,没有半分失礼。   ——哪怕是对梦境中有着生死之仇的萧十一郎也不例外。   “我平生所愿唯有连家,若我的婚姻注定不睦,连城璧终身不娶也未尝不可。”   傅回鹤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来交易,明明确确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通过交易得到什么的客人。   他思考了一下灵雾池中剩余的种子,竟并没有想到哪个与连城璧性情相符的,当下甚至有些怀疑结缘屏牵缘分是不是出了些差错。   连城璧见傅回鹤不说话,他也并没有催促,而是就这样静静等候在桌后,眼帘微垂,好似对离断斋没有半分好奇。   傅回鹤见灵雾池里的种子一个推一个,但都没有出来的意思,顿觉无奈,抬眸道:“连公子此言,倒像是想要从我这离断斋交易走一位夫人。”   连城璧愣了一下,眼中第一次掠过困惑:“这里不是……交易种子吗?”   梦里那条指路的小青蛇说的明明是交易一颗种子实现一个愿望,怎么……好似有些不一样?   傅回鹤有意引连城璧多说两句,以免真的让这位客人成为离断斋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契约种子的有缘者,便笑道:“我这里虽然交易种子,但种子有发芽生长,开花化形,化了人形,也自然便有了七情六欲。”   连城璧侧首思忖了很久,居然真的开口询问:“可以吗?”   傅回鹤:“?”   你问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连城璧面上的表情比起来时更加认真专注了几分,缓声道:“我需要一位不会背叛与我的夫人,我或许不能像寻常的夫君一般呵护疼爱,举案齐眉,但一定可以做到相敬如宾,尊重爱护。”   “我可以为她提供我所能做到的所有的条件,银两、地位、锦衣玉食,不会另纳妻妾,如若夫人有意,家中内宅事务可以交付而出。”   “此法的确能够解决我当下燃眉之急,既然是我所求,自当诚心求娶。”连城璧的语气并没有半分玩笑言语,又补充道,“成亲后若有其他事务,只需当面相谈,皆可商议。”   傅回鹤一时愣住,少有地,在面对客人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傅老板抽烟冷静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知道离断斋的交易是需要付出半副身家的吗?”   连少庄主肃然颔首:“值得。”   傅回鹤:“。”   “你……”傅老板张了张口,面色纠结,“你甚至都不知道种子是何秉性,便愿如此?”   连城璧淡淡道:“还有什么比家宅安定,不会背叛的合作更重要吗?”   傅回鹤想起面前这位妻子怀着孕爱上其他男人的命运轨迹,不禁陷入了沉思。   好像的确……   不对。   傅老板突然回过神来。   他这里是离断斋,不是媒婆所啊!   他正要开口,就感觉到灵雾池子里有一颗种子不急不慢地跳了出来。   嗯?   傅回鹤压下将要出口的话,抬手用灵力将那形状很小的种子捞在手心,而后放在桌面上与连城璧面对面。   这是颗一串蓝的种子。   涉猎颇广的连城璧认出了这种子的种类,脑海中勾勒出这颗种子开花后可能的模样。   傅回鹤真的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种子选择这样听上去有些离谱的交易,但还是尽心解释了离断斋的规矩,而后道:“这是颗一串蓝的种子,如若连公子有意,可以试试看这颗种子是否愿意与你结契。”   那一粒圆圆的深色种子动了动,在距离连城璧不远不近的距离开口道:“宋氏南意,见过连公子。”   连城璧随之回礼:“连家堡连城璧,见过宋姑娘。”   “连公子,我愿意同你合作,帮你稳固后宅,甚至是一同支撑发展连家。”   一串蓝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沉静,虽如燕语莺声般娓娓动听,但却有种和连城璧十分相似的自带距离感的疏离条理。   这还是傅回鹤第一次听到种子说话,看起来这颗一串蓝在曾经的交易中早已经积攒够了足够的灵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发芽。   连城璧并没有因为谈判的对面只是一颗种子而态度敷衍,而是温声道:“那么想必姑娘也有一些想法需要与我商讨一二,对吗?”   “是。”一串蓝的语气认真且慎重,“互不背叛与互相尊重是基本的条件,这一点将会写进你我二人的契约之中,牵连性命魂魄,连公子日后不必为此事疑虑担心。然而除却连公子之前说的,我还希望能够再加两点。”   “姑娘请讲。”连城璧的神情也很专注认真。   “有名无实的婚事并不稳妥,既然连公子说了夫妇之间相敬如宾,那么我认为我们之间应当有一个孩子,不论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将成为连家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不论是对连公子在外,还是于我在内,都更加稳固。并且关于孩子的教导,我拥有一半的话语权。”   连城璧蹙眉想了一阵,而后点头道:“姑娘所言甚是,只是到时候在武艺与才学的教导上我恐怕会严格一些,还望姑娘见谅。”   “无妨,这点我们可以日后磨合。”   “甚好。”   “第二点,我希望连公子可以立下契书:在连公子继承连家堡后,日后如若遭遇意外,若我有孕,连家堡一切归我腹中孩儿所有,在孩子长成前由我代为掌权;若你我二人膝下无子,我则以未亡人之名接管连家所有家产。”   这一次,连城璧沉默思忖了许久。   傅回鹤在旁边看着这一人一种谈论这场除了理性与条件半点找不出温情的婚事,一个劲儿地抽烟。   多少有些恋爱脑的傅老板并不是很懂面前的一人一种。   许久,连城璧长出一口气。   连家已经没有其他人,若他身死且没有后代的话,连家与其被其他武林势力瓜分蚕食,不如交到他的妻子手中。   ——更何况,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沟通,连城璧却已经从这道声音中听出了理性的冷静与对感情的淡淡。   他忽然觉得,哪怕他有朝一日身死入土,连家堡在她的手中或许也不会没落凋零。   “好,我答应。”   傅回鹤的语气有些飘:“……契约达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金色的契约之力连接,几乎是同时,连城璧身上的气运有三分之一都涌入了一串蓝的种子中。   傅回鹤扬了下眉。   这代表连城璧方才一言一行全都是出自真心,他是真的将面前的这颗种子当做了自己日后的妻子。   哪怕一人一种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情意绵绵,但连城璧的确承认了这样有些荒诞的身份,并且气运共享,往后余生同进同退。   啵得一声轻响,蓝紫色的芽苗从种子中探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成长,开出一串蓝紫色的小花,浓郁的灵气蔓延开来卷着那串蓝紫色的小花纷纷扬扬飞到墨玉屏风之后,留下一片浓郁的幽香气弥散开来。   屏风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片刻后,一道清丽的身形自屏风出款款而出,面似中秋之月,姿胜春晓之花。   佳人一身蓝紫色的衣裙端庄清雅,朱唇不点而红,黑发顺滑如瀑,鬓角只簪了一串蓝紫色的小花,便已经胜过世间绝色。   “连公子。”宋南意敛袖一拜。   “宋姑娘。”连城璧躬身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有一种同类相吸的契合感。   “堡中事务繁重,日后有劳夫人费心。”   “夫君言重,互惠共利,实乃分内之事。”   傅回鹤看着面前以最快速度喜结连理的一对璧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那我……去帮忙安排一个身份?”   “多谢先生。”二人异口同声。   傅回鹤:“……”   行吧。   从种子的角度来说,倒也算得上是……额,余生富贵顺遂。   挺好。 第117章 发表【二更】   送走连城璧和宋南意, 傅回鹤同那边的小天道沟通商议了一下,敲定了宋南意的身份来历,从离断斋中划出了一部分财产归在了宋南意的嫁妆内。   ——不过得益于连家堡一半财产之丰, 傅老板这笔生意还是赚了不少的。   傅回鹤好心情地站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小水仙从廊下跑过, 朝着仓库的方向飞奔而去,就知道两小只是要去整理仓库,他也不去给两小只添乱, 思忖了一下,朝着后院走去。   小雪莲在扩建之后大了不少的仓库里穿梭来回,大声向小水仙核对入库出库的单子,见小水仙站在门口一直朝着后院的方向张望,便也走过来, 问道:“怎么啦?”   小水仙拉着小雪莲的手,往旁边让了让,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离断斋这次修整之后,墙面上都留了不少美观大气的镂空窗刻,虽然仓库距离后院有些距离, 但由于没什么花草阻挡的缘故, 两个小家伙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傅回鹤的身影。   “嗯?是老板呀,怎么了吗?”小雪莲歪了歪脑袋。   小水仙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眼自家的呆瓜竹马, 小声道:“你没注意到老板的神情吗!”   小雪莲努力张望了好一会儿, 迟疑道:“咱们隔得这么远……就是看不清啊。”   小水仙叹了口气,比比划划:“就是那种,肢体表达呀!”   小雪莲一脸茫然。   小水仙放弃让他意会, 无奈道:“我感觉老板好像最近在准备很重要的东西, 经常去找大榕树前辈……”   小雪莲还是很茫然:“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小水仙:“……”   小姑娘捏着耳垂, 咬牙切齿道:“老板想成亲了,你说和咱们有没有关系!!”   小雪莲恍然大悟,左手握拳锤在手心,大声道:“那就要准备红绸红纱,置办席面,收拾家里呀!”   小水仙有些疲惫,拉着小雪莲往仓库的方向走:“咱们还是继续整理新堆进来的东西吧。”   小雪莲却兴奋地开始叭叭:“就是要提前准备的呀!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宾客,还有花哥哥的家里人,咱们可不能失礼的……”   “笨蛋哥哥!”小水仙忍无可忍,踩了小雪莲一脚,叉腰娇喝道,“不准在花公子面前说这个知道吗!花公子的家人都是凡人,进不来离断斋的,而且离断斋里这么多的种子花草,怎么可能开放给宾客做婚宴?”   “哦哦……也是哦……那东西咱们还准备吗……”   ……   离断斋中发生的一切都不会瞒过傅回鹤的感知,将两个小家伙的对话尽收耳底,傅回鹤不由得笑了下,抬头对态度严肃的大榕树道:“是的,我决定了。”   大榕树沉吟了片刻,而后在地面刷刷刷开始写字:   在种子没有全部送出之前,离断斋的种子需要依靠你的灵力签订契约   傅回鹤耐心等母亲写完,而后点头道:“我明白,我想的是可以将权限缓慢移交。”   大榕树顿了顿,继续划拉:   七童和小世界的联系还没有断开,此举如若成功,到时候可能会出现一些变化   傅回鹤笑:“唔……我有预感,这样的变化应当并不差。”   其实心中产生这个想法是在两人第一次采补之后,但自从这个想法第一次蓦然出现在傅回鹤脑海,便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急切起来,就像是冥冥中有力量在温柔推着他这样去做一样。   但这到底牵扯到的并非傅回鹤一人,傅回鹤才一直犹豫到现在都没能下定决心,直到泽一的锦囊出现,这才让他没有了任何的顾虑。   大榕树抬起树枝温柔地碰了碰自己的儿子,柔软的叶子轻抚傅回鹤的脸颊,而后上下点了点树枝。   傅回鹤看着面前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想起在泽一小世界见过的双亲,侧首依恋地贴了贴榕树的树枝。   大榕树见状,将一直别别扭扭躲在自己身后的青竹拽了出来,推到傅回鹤的面前。   青竹身上肉眼可见地蔓延开局促紧张,竹枝一动就想故技重施,结果被傅回鹤眼疾手快地捏住了想要自断的竹枝,懵了一下。   傅回鹤无奈道:“父亲,您体内的灵力并不充裕,还是要静养才是。”   青竹不满地晃了晃叶子,试图表现出自己的威武坚毅。   傅回鹤看了眼摊开树枝表现无奈的大榕树母亲,眼中闪烁着笑意,语气平静道:“那父亲也不在意日后化成人形,比母亲个头要小上好几寸吗?”   青竹顿时僵硬成了一根竹棍,将自己的竹枝宝贝地往身后撇了撇。   傅回鹤微笑着,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握住青竹的竹枝,低声道:“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大家都是。”   “我保证。”   ***   花家堡   春末夏初的阳光正好,花满楼没有闷在房间里,而是靠在院中的桃树下,在阵法图上写写画画。   一阵风吹来,树上零星还点缀的桃花落下几朵,自花满楼的发间滑落,点缀在繁复的阵法图上。   其中一朵别在白玉公子的发冠之中,柔软淡粉的花瓣微微浮动。   树上传来一声轻笑,一只手伸下来从那发冠中将桃花轻轻捻起。   花满楼面露惊讶地抬头,就见傅回鹤侧坐在树枝间,刻意隐藏了呼吸心跳,也不知道是何时来的,又看了他多久。   傅回鹤的手指轻捻灼灼绽开的桃花,一袭从未见过的深绯色衣袍自树梢垂落些许。   美人垂眸,拈花一笑。   这片绯色缭乱几乎扰乱了花满楼的眼睛,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傅回鹤俯身下来,勾唇轻笑,伸手将桃花递向花满楼。   花满楼像是被迷惑了一般抬手去接那朵朝他微笑灼灼的桃花,却被傅回鹤反手握住了手指微微用力一拉,整个人向后倾了几分。   下一瞬,温热的呼吸掠过花满楼的脸颊,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傅回鹤自桃树枝干上倒挂而下,给了花满楼一个温柔至极的亲吻。   两人唇瓣间的细细辗转,忽轻忽重,若即若离,将院中春日的喧嚣尽数从花满楼耳边隔绝开来,唯有无边的安静与莲花幽香的缠绵悱恻。   许久,傅回鹤向后退了些,轻声低笑道:“跟我走吗,花公子?”   这一吻并没有多么激烈,但花满楼的呼吸却带了些微促,他抬手轻轻捏了下傅回鹤的脸颊,身子向后靠在桃树枝干上,好整以暇道:“若是我不肯呢?”   傅回鹤清清淡淡地哦了一声,腰部用力重新翻身在树枝坐定。   就在花满楼愣神之际,他手腕上的小莲花瞬间窜高,绑了温润矜贵的公子直接送进了傅老板的怀里。   傅老板抱着自给自足抢来的花公子,得意扬眉:“那我便只能抢了花公子,带回离断斋当压寨夫君了。” 第118章 发表【一更】   被挟持上了桃花树, 花满楼动了动身子,无奈地看向背靠桃树的傅回鹤。   傅回鹤笑,但到底还是让小莲花松开了花满楼——毕竟要是被花家人无意间看见, 不管是他还是花小七,恐怕都得被瞧上几天的热闹。   花满楼原本拿在手里的那沓阵法图在树下散落了一地, 傅回鹤捏着花满楼的手指,慢声将今天离断斋的交易说给他听。   好在院子里的这棵桃树年岁寿长,不至于承担不了两个男人的重量, 花满楼也不在意被傅回鹤圈在怀里的姿势,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动作,往后微微靠着傅回鹤稳住身形,认真专注地侧耳听着傅回鹤将他错过的故事娓娓道来。   ……   “我对一串蓝的印象挺弱的。”傅回鹤回忆着,而后道, “不过她契约的次数应当也不少,应该只是自己压着不想发芽。”   花满楼却道:“或许世间许多男女都希望求得良缘归属,但人心易变,世事易移,女子立世本就更加辛苦一些, 这样的相遇对宋姑娘而言或许正是她一直等待的缘分。”   “唔, 我觉得也是。”   说着,傅回鹤的下巴抵在花满楼颈侧, 原本搭在花满楼腰间的手缓缓慢慢地顺着花满楼宽大的袖口钻进去。   花满楼:“?”   花公子抬手按住傅老板的手, 微笑道:“做什么?”   傅回鹤眨眨眼,侧脸贴上花满楼的耳垂,低笑道:“下聘。”   花公子挑眉, 没放开按住某人的手, 扬了下巴指向花家主院正厅的位置:“不论是下聘还是上门, 门可都在那边。”   傅回鹤用脸颊摩挲着花满楼的脖颈耳际,轻轻慢慢道:“这可是用来定亲的信物,当然是要亲手交到花公子手中的。”   花满楼眸光闪动,微微放开了手。   傅回鹤却停下了动作,用笃定的语气道:“你也在六哥的赌局上下了注。”   花满楼笑得温和雅致:“赢了的话,那可是七个无条件应允的要求,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便能遇到的赌局。”   傅回鹤:“。”   他早该知道,花六哥能这么开盘下注,绝对是——   不是,等等。   傅回鹤数着花家公子算了一下,他记得花五还在海上没传回来消息,那么应当只有五个人参与下注才对,哪里来的七个要求?   难道是……   花满楼侧首正对上瞳孔地震的傅回鹤,悠悠道:“爹娘也下了注,之前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定亲的时候,娘都是一猜一个准,我们都觉得娘今年一定猜不中。”   傅回鹤这才后知后觉这几天花夫人总是状似有意无意地套他的话,要不是当时他还没准备好,只怕早就被套出了答案。   傅回鹤敬畏地抬眸看了眼偌大的花家堡,只觉得这里面到处都是前人挖的坑。   “不过,有一点七童说错了。”傅回鹤表情得意,“我也下了注,押你们都猜不中。”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发问道:“六哥居然帮你下这种注?”   “嗯?为什么不?”傅回鹤侧首。   花满楼知道这铁定是六哥放了片海出来,看了单纯的小莲花一眼,慢吞吞道:“若是不让你下这种注,如果之后结果出来大家都没能押中的话,就是庄家通吃,六哥全赢啊。”   傅回鹤:“……”   他走过最长的套路,不是苍山境天道的算计,而是花家层出不穷的家庭游戏。   两人说着说着,傅回鹤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花满楼的右上臂,温热的手掌抵在花满楼的肌肤之上,手指弯曲握住了花满楼的手臂。   花满楼没办法无视傅回鹤滑进来的手,脊背一直微微紧绷着,直到傅回鹤的动作停下。   傅回鹤听到花公子松了口气的声音,眼中忍不住倾泻出笑意,而后手中灵力与剑气凝聚,将一个微凉坚硬的东西扣在了花满楼的上臂。   花满楼:“……?”   傅回鹤的手指摩挲着他这些时日一点一点亲手雕刻而成的臂箍,感受到沾染着他的灵力剑气的冷硬之物逐渐渡上花满楼的体温,不由从心底涌出一种卑劣独占欲被圆满的餍足。   有太多人见过霁月光风,斯文雅致的花七公子,但随着七情六欲的封印解开,傅回鹤心中空洞的欲望也逐渐凝聚出巨兽的贪婪,一天又一天,即使腕间的莲花永远缠绕在花满楼的手上,傅回鹤却总是觉得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直到他终于将那块温润和暖的玉石拥入怀中,傅回鹤这才明白,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花公子,他想要看到更多的花满楼,花满楼朋友看到的、家人看到的、以及……除了他,世间无人得见的。   花满楼的穿着总是得体整齐,哪怕身在江湖,只要是见过他的人,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花公子,而非大侠称谓。   他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折扇轻打,眉眼清俊。   只有自己——傅回鹤将花满楼往怀中按了按,眉眼间流露出缠绵爱意——只有他傅回鹤,才能见到锦衣之下的桃花落雪,玉色金箍。   傅回鹤不得不承认,虽然黄药师的许多话他并不能苟同,但唯有一点,他无法反驳。   爱的确是一种无法宽容大度的自私与卑劣。   花满楼有些不习惯上臂处臂箍传来的触感,但更多的是对傅回鹤选择信物的意外。   小莲花一直以来表现出的纯情和克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然而这一份信物,却让花满楼隐约窥探到傅回鹤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暗欲与阴霾。   花满楼晃神了一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下意识将阿凛同那个曾经遭受过种种苦难波折的离断斋店主分割开来。   是从他们一起一步步解开封印?   不,要更早些。   是从他手腕间的莲花种子破种而出的那一瞬,傅回鹤在他的面前便有意展现出最好的那一面,将那些无法言说的阴郁疯狂与肩头背负的重担小心藏起,只在花满楼层层逼问之下才会露出一些端倪,却又很快便藏回心底最深处的地方。   但他又的确足够了解傅回鹤。   了解傅回鹤的傲娇别扭,也了解傅回鹤源自本性的一种自我放逐。   花满楼侧过身,反手握住傅回鹤另一只手的手腕,用力攥紧,低声问:“这是什么?”   傅回鹤很诚实地回答:“离断斋。”   “……什么?”花满楼愕然。   “这是离断斋的钥匙。”傅回鹤重复了一遍,手指在花满楼上臂的臂箍之上来回摩挲,沉声道,“七童,离断斋中剩余的种子已然不多。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将种子尽数交易送出,还准备逐渐将离断斋移交到你的手中。”   花满楼并没有第一时间接受或者拒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用平静温和的语气道:“阿凛,我无法接受用定亲信物做幌子的托孤,你需要给我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   傅回鹤低头,将脸埋在花满楼颈间闷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声音竟然带了些期望落空的遗憾感叹。   花满楼淡淡道:“如果理由不能立足的话,我会。”   傅回鹤的笑声戛然而止。   花满楼的确是好脾气,但是只要是聪明些的人都知道,发脾气最恐怖的并非平日凶悍恶煞之人,像花满楼这般素来温和良善的公子,若是被真正惹怒了才是同地府阎王面对面。   傅老板抱着花公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前段时间傅时宜来过离断斋,她替我做了一个预言。”   顿了顿,傅回鹤第一次同花满楼说起他对苍山境天道的想法:“七童,不论是家仇还是己身,我都不能原谅它。”   “苍山境于我有哺育恩情,我的剑骨与血肉支撑苍山境天地,可以。”   “只是千年来,它在苍山境谋算取我性命再度让苍山境归于平静,而我……”   “我只要闭上眼,总会想起那双祭天时候看到的眼睛,只要一想到它因为一己私欲对傅氏族人的所作所为,我的魂魄都像是置身于烈焰焚烧,不能安眠。”   “此仇不报,永不得安。”   千年来并非没有因为灵力机缘不足化为死种彻底沉寂的种子,还有即使现在各有归属重入轮回的族人,他们本该不用经历这些血红笼罩的阴霾,他们都曾经是天之骄子,本该有更灿烂的未来。   “再者……七童,你还记得泽一师叔的状态吗?”   花满楼蹙眉,点了点头。   “他展现出来的虽然更多是算无遗策的淡然平和,但我……”傅回鹤轻声叹息,“我在千百年来与小世界气运之子频繁交易,与各种各样的小天道打交道,此后更是得到了一部分规则之力。”   “我看得出来,泽一师叔维持不了小世界太久了。”   “小世界原本是脱离本源世界独立而生,但泽一师叔的小世界最开始便是强行自苍山境分裂,而后更是用苍山境的灵力支撑蕴养小世界,并且泽一师叔的大半魂魄被天道融合,所以——天道越强,小世界受到的吸引越大,泽一师叔的压力便越大。”   等到泽一撑不住的那一天,那方小世界也会重新归于苍山境,而泽一最后的意念也会被天道吞噬,同化消亡。   “我如果想要动手,最好的机会就是同泽一师叔联手。”   傅回鹤的言语并没有犹豫与斟酌,这些话,这些念头,大概已经在他的脑海中转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带出不同的假设。   “最好的结果,是我能做到重创天道,泽一师叔沉积的力量足以吞噬天道,以小世界天道的身份重新成为苍山境新的天道。”   “而最差的结果……”傅回鹤笑了下,“最差,便是由我强行合道,在还保留自己意识的瞬间绞杀天道,取而代之。”   想要杀死本源世界的天道,除却其同源小世界的天道吞噬之外,就只剩下作为天道心甘情愿赴死这一条路。   说是绞杀天道,不如说是同归于尽。   花满楼垂眸,没有说话。   傅回鹤静静等了一阵子,感受到花满楼身上传来压抑着的怒气,竟然忍不住勾起唇角,为了不让花满楼发觉甚至将脸藏进了花满楼发间。   “在想什么?”傅回鹤摇了摇花满楼。   花满楼的神情很冷静:“在想骂人的话。”   傅回鹤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笑了好一阵才道:“听我说完再骂好不好?”   花满楼只“嗯”了一声,半点眼神都没给傅回鹤。   “时宜看到的,是最难的那一条路。”   傅回鹤又顿了一会,才继续道:“若我合道,灵力意识将与天道融为一体,到时候势必会波及离断斋,倘若离断斋被毁,才是连最后的底牌都被掀掉了。”   花满楼听到这里,回想了一下傅回鹤的话,确定他的意思是想在种子送出之后将离断斋托付给自己,但离断斋中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种子与花草,傅回鹤想要保留的底牌又是什么?   傅回鹤翻开花满楼的手,在花满楼的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字。   花满楼的眼眸骤然睁大一瞬,脑中飞快思忖,很快明白过来傅回鹤的打算。   他缓缓收紧傅回鹤写下那个字的手,握成拳隐在袖中,低声道:“有多少把握?”   “原本的把握并不大,但……”傅回鹤的视线落在桃花树下散落的阵法图,目光深深,“若是血祭大阵当真可以做到逆转,那便有了一半的胜算。” 第119章 发表【二更】   傅回鹤本来以为这场开盘自己一定大获全胜, 正准备拿了赢来的赌注去找花满楼邀功,就被花六哥告知,有人下注猜中了他的信物, 傅老板不仅没有赌赢,还输了自己的赌注。   傅回鹤:“?”   谁啊?这怎么猜中的?!   臂箍这样的信物实在是傅回鹤心底最沉的占有欲, 与平日里他展现出的姿态气质全然不符,再者,寻常人猜也大多会朝向花满楼的方向猜,便更不会猜到臂箍上。   花六哥摊开下盘的记录给傅回鹤看,在赌注的最下面一行, 赫然写着花五的名字, 后面龙飞凤舞跟了臂箍两个字。   傅回鹤:“?”   花五???   傅老板回忆了一下对花五哥的印象,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花五哥在这方面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能气死宫九的那种,总不可能突然就这么敏锐了——难道随手写的?   他随口问道:“五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花六摸了摸下巴, 笑道:“就昨儿二半夜, 要不是他带了好东西回来,我才不让他这么晚下注。”   “好东西?”傅回鹤好奇。   花六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咱家在海上的行商线并不怎么太平, 往年走一趟其实也算亏本, 大多数是为了开开眼, 带些稀罕东西回来镇镇场子。”   “不过这次五哥带了一位在海上做生意十分老道的老板,说是愿意分出几条商路来与花家一同经营, 态度放的十分谦逊, 甚至让步到了四六开的利润。”   这么做生意的商人也能成为海上商道只手遮天的人物, 花六一开始都怀疑五哥是不是被骗了。   傅回鹤有种微妙的预感, 开口:“这个行商的, 该不会……”   花六哥拨弄着手里的玉石手串,笑:“的确是九公子。”   “那个男扮女装来咱家里,给母亲和嫂嫂们都留了十分娴雅文静印象的九公子。”   傅回鹤:“……?你们都知道那是宫九?”   花六笑了:“反正兄长们都知道,回去也都不会瞒着嫂嫂,娘的话……我觉得她应该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娘可是武林出身,当年女扮男装抓了爹回去朝夕相处了大半年,邻近成亲,爹都以为自己是断袖龙阳了。”   傅老板陷入了良久的震撼与沉默。   所以,扮猪吃老虎原来是花家的通用本事吗?   ***   花家堡·五公子院子   花五坐在桌边,桌面的托盘上放着剪刀纱布和金疮药,衣裳被他随意搭在一边的椅背上,正低头检查伤口的愈合情况。   原本的利器伤深度还好,只是和宫九那个不要命的在海里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伤口表面翻着白皮,看上去颇有些狰狞。   只不过泡过海水的伤口有些破溃,花五按了两下确定伤口不再渗血之后,便拿了匕首准备清理,匕首尖刚碰到皮肉,就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指捏住了刃尖。   宫九站在花五身后,趴在花五的肩头低头看花五肩膀处的伤口,一只手还夺了花五的匕首,在花五的胸前比比划划。   花五翻了个白眼:“你还没完了是吧?”   跟了花五一路,从京城到海上再到花家堡就没被甩掉的宫九轻笑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嘴上轻轻柔柔的说着,宫九手里的匕首却已经刺入了花五的伤口处,原本泛白愈合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   花五闷哼一声,眼睛都没眨一下,纠正宫九:“是你先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   宫九清理伤口的动作很利索,就像是这么干过不知道多少回,而后手指轻轻划过匕首表面,指腹摩挲着花五的血迹,笑着道:“我不救你你一定不会死,但在海上你若是不拉我,我一定会死,所以还是我欠你……我这个人从不欠人什么,要还的。”   花五无语,不想理他,抬手给自己上药包扎。   如果能回去十几天前,他绝对不脑子一抽拽住同样掉进海里的宫九。   就宫九这样的本事,花五有理由怀疑哪怕在海底下沉个七八天,这人也不一定能死透了。   不过……   花五的视线掠过刚才从花六那边取来的赌注,不免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猜到臂箍这种东西的?”   宫九退到一边随意找了地方坐下,手上还把玩着染血的匕首:“你们看傅回鹤是什么样子?雅人深致,淡傲和气?”   花五想了下,觉得宫九的用词也的确差不离,便点了下头。   宫九嗤笑一声:“他和我也没什么两样,看着是个人样,内里也没多光亮。只不过我没想着死,他也无所谓活。”   花五皱眉,沉声道:“什么意思?”   除却花满楼的年少坎坷,花家的公子大多没经历过什么大悲大难,他们虽有人身在江湖有人身在朝堂,但总归是温暖柔软的,他们或许能包容宫九这样从深渊泥潭里爬上来的人,却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   宫九一开始对傅回鹤感兴趣,也并不全是因为傅回鹤的神异,更多是因为他见到傅回鹤的第一眼,就察觉到傅回鹤同他是一类人。   “傅老板也喜欢……鞭子?”花五迟疑开口,表情微妙。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自家的小七拿鞭子的模样。   宫九握着匕首的手一重,锋利的刃尖划破指腹,溢出的鲜血和匕首上花五的鲜血融合在一起。   宫九低头看了一会儿,甚至将匕首往更深捅了捅,而后将自己的血一点点抹在匕首之上,恶劣笑道:“谁知道呢?但他对自己的性命也没多在乎便是。”   “再加上他看花满楼的眼神……”宫九轻啧了一声,“克制可不是件好事,越是清醒克制束缚自己,等到爆发的那一天就越是失控沉沦。”   臂箍这样的东西又能平复满足占有欲,又不至于太过火,正合了那人的心思。   宫九向来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看人从未错过,只可惜有那么一个家伙——宫九眼神一黯——看对了性情,却像是没缝的鸡蛋一样怎么磕都磕不出一条缝来。   宫九转念一想自己还在追求花五,着实不好太得罪傅回鹤这个妯娌,便又随口扯了句:“但我为了五公子都能克服自己的一点小兴趣,说不定傅先生想来也能做到为七公子好好活呢?”   宫九说话还不忘带上自己,奈何一心明月照沟渠,花五完全没理会宫九话中的暗示,而是开始思考这几日在家中还要多观察观察傅先生。   虽然宫九这厮说话信不得,可偶尔也会说几句真话,万一的确有苗头,还是得让小七知道才行……傅先生和小七的婚事都定了,要是出个什么事,自家小七要怎么办?   宫九注意到花五的走神,脸色阴沉下来:“花五,你有听我说话么?”   花五头都没抬,一边替自己包扎,一边敷衍地嗯了两声,半点都不带怕。   起初花五对宫九很是忌惮,但后来花五忽然就明白过来——宫九能怎样?再折腾他也不会弄死自己。   爱咋咋地。   ***   虽然将离断斋的钥匙移交给了花满楼,但傅回鹤该回去离断斋送种子的时候,还是要回去。   更别提这段时间很明显的——   随着傅回鹤的封印尽数解开,离断斋的灵力也愈发浓郁,通过之前的事,各个小世界天道对离断斋的态度发生改变,本身就是互利互惠的交易,便开始频繁往离断斋引客。   后院的花草也意识到什么,接二连三的化形转世,显然之前有绝大多数都是不想化形刻意压着,就想着留在离断斋后院晒太阳。   这天,傅回鹤刚做完一单生意,好心情地绕路去买了爱吃的云片糕回来。   刚刚送走的风信子种子也是个有些棘手的小家伙,不过虽然这次交易的客人并没有那么富裕,但却极其爱护这颗种子,傅回鹤有预感,种子发芽的时间应该不会太远。   刚进来花家堡没走几步路,傅回鹤就被花五拽去旁边墙根里,强行蹲墙角。   傅回鹤:“……?”   这是干嘛?   花五欲言又止了好一阵,才吐槽道:“你押注就押注,怎么还往玉佩里面放剑气?”   傅回鹤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花五指的是他用来押注的那块玉佩,当时其实想的是玉佩的价值有些低了,便随手封了剑气进去,玉佩碎了也能护一护佩戴之人。   可花五不是才赢了赌注回去么?这才隔了几天,玉佩就碎了?   傅回鹤想着便也问了出来。   花五长长叹气:“宫九看你不顺眼,把玉佩捏碎了……”   然后那道霸道的剑气捅了九公子一个大洞,要不是宫九反应快避开了要害,只怕得横尸当场。   傅回鹤也懵了,但他是个剑修,又不是大夫,被捅了就找大夫啊,找他做什么?   他警惕地看了眼花五:“他要捏的玉佩,我可不负责。”   被赖着不走养伤在床的宫九折磨地满眼沧桑的花五哽咽道:“我把这次赢的赌注都给你,你帮我把他弄走成不?”   傅回鹤疑惑:“你是需要我弄死他?”   花五一噎:“那倒也不必……”   顿了顿,花五盯着傅回鹤的眼睛,认真道:“就是宫九之前和我说你和他是同一类人,所以我就想着,你们应该有独特的沟通方式来着。”   花五哥的试探着实十分的光明正大且直截了当,就是卖宫九卖得一点都没有犹豫。   傅回鹤沉默好一会儿,着实是气笑了。   宫九是吧,好,挺好,好得很。   傅老板咬牙,一点点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五哥放心,咱家的确不该多这么一个祸害,我这就帮五哥——”   “排、忧、解、难。” 第120章 发表   因为花五哥的暗中观察, 傅回鹤给宫九的头上狠狠记了一笔。   花五看得很开,也不怕傅回鹤把宫九玩死,倒是仍旧放心不下宫九说的那些话, 纠结了一阵子,在同傅回鹤说了几句之后当着傅回鹤的面去找花满楼了。   傅回鹤则是特意去了一趟某个小世界, 取了点小玩意回来。   花满楼好不容易送走了操心的花五哥,才腾出手来安静了没一会,就看见眼睛里明晃晃写着看好戏的傅回鹤揣着手不慌不忙地走进来。   花七公子不用想都知道自家记仇又小心眼的小莲花八成是去找了宫九的麻烦,只不过宫九现在人在花家堡,傅回鹤估计也不会真的一剑劈过去, 所以……   “这是什么东西?”花满楼从傅回鹤手指间抽出挂着的荷包一样的东西, 作势要打开。   傅回鹤连忙捏住锦囊的口子:“不是好东西,别打开。”   花满楼动作一顿, 瞥了傅回鹤一眼,抬手将那荷包凑到鼻间轻轻嗅闻辨认了一下,低声道:“这是……柳絮?”   “嗯哼~”傅回鹤唇角一翘, 眼睛里闪动着恶劣的光, “这可是我专门找离断斋的柳树薅来的柳絮,保管宫九闻了浑身瘙痒, 抓破了都觉得不爽, 痒得他在床上满床打滚也只是隔靴搔痒, 还会打喷嚏,一个劲儿的打喷嚏!”   “他不是喜欢不睡觉折腾五哥么?那正好, 别睡了, 这柳絮一小撮就能让他喷嚏打一宿, 保管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齐全。”   花满楼无言地捏了捏荷包, 但柳絮本就轻飘飘的, 便好奇询问:“你给九公子下了多少?”   傅回鹤露出一抹纯良的微笑:“也就两三把而已,顺带帮不适合下床的九公子关死了门窗,哦,为了防止身受重伤的九公子乱动扯到伤口,我还好心用灵力将九公子绑了,我觉得五哥回来一定会感激我的细心周到。”   花五哥这次出海将近两个月没给家里音信,花夫人正和他闹脾气,今儿早上花五好不容易哄好了自家娘亲,陪着出门逛街吃茶听戏,只怕不到晚上回不来,而现在……   花满楼抬头看了眼正午日上三竿的日头,为还需要熬上几个时辰的宫九捏了把冷汗。   傅回鹤又补了句:“七童尽管放心,宫九的功法体质有异,如果不是自杀恐怕世上没几个人杀得了他,闹不出人命的。”   花公子虽然心性温和,但心到底也是偏着长的,先不说五哥前两天说的宫九在海上折腾他的事儿,就说单纯小莲花生气的这个点,花满楼也是有几分不悦的。   花满楼将荷包塞回傅回鹤的手里,笑了下道:“那就去玩吧。”   傅回鹤闻言笑得越发甜蜜,喜滋滋地嗯了一声。   “对了,尔书最近状态怎么样?”花满楼问。   “之前为长盛君造梦的时候吃多了,到现在都没消化,腆着肚子在后院里晃尾巴呢。”傅回鹤说到这就叹气,“那么大只的兽了,一天天的还当小孩子,吃饱了睡。”   花满楼于是笑道:“那你把尔书带来好了。”   “嗯?”   “今年家里的孩子都陆陆续续上了私塾,爹感觉空落落的,连带着黏得娘什么都做不了,把尔书交给爹教导教导,读读书,写写字。”   “读书就算了,写字……?”傅回鹤的表情一言难尽,“它的爪爪抓的住毛笔么?”   花满楼站起身从旁边的书桌旁边翻找了几下,勾出一片显然是被精心剪裁过的小兜递给傅回鹤:“娘亲手缝的,说只要尔书能让爹别老缠着她,她就天天给尔书做好吃的。”   傅回鹤再度为花家的气氛和接受程度沉默,半晌,他迟疑道:“那要是尔书没忍住开口说话……?”   花满楼一拍手,微笑道:“那爹应该就要教尔书背书了!”   这样不得再多教一段日子?   傅回鹤心悦诚服地拱手,决定立刻、马上、当即就去离断斋,宣布尔书的好日子到头了。   哦,走之前,傅回鹤特地绕路去了一趟花五的院子,盘膝坐在房顶上,手中青玉烟斗的灵烟袅袅,满意地听了一阵房间里传来的喷嚏声和隐忍粗重的呼吸声。   宫九好像挺喜欢痛感的?   啊……那浑身痒到不行还动弹不得的感觉可真的是全新体验呢。   相信九公子一定会喜欢。   傅老板笑眯眯的想着,而后抬手划开空间裂缝迈进离断斋中。   ……   刚到离断斋,屋外的檐铃声便响起,屏风上显露出金光。   傅回鹤站在屏风前,侧首抽了口烟,轻轻呼出。   轻薄的烟雾笼罩在他的身侧,而离断斋的大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形微跛,面色苍白的男人。   傅回鹤微微转过身,抬眸看去。   来人的面容英俊,神情却似远山苍雪,冰冷孤傲中透着一种难以融化的阴郁,面色苍白,眸色漆黑,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漆黑的刀。   那双握着刀的手不是世家公子的手,不是天之骄子的手,而是一个刀客的手。   一个用努力、勤奋、血汗、不屈与执念累积铸造而成的以复仇为唯一执念的天涯刀客。   他只能是傅红雪。   他是一个江湖浪子,却不如陆小凤通透潇洒,不如楚留香风流倜傥,他会为感情纠葛肝肠寸断,为衣食住行心生愁肠。   天下大气运者无外乎天纵奇才,身负有异,但傅红雪并不在其中。   命运深深镌刻在他身上的只有痛苦与仇恨,他的天分远不及那些天之骄子,他甚至右腿跛足,身患癫痫,唯一值得傲然的刀法,是他十八年来一刀一劈苦练而成。   跛脚平衡不稳,那就比别人更加努力去悟,更加勤奋地去练,癫痫发病在地上抽搐,在抽搐之后也会再度爬起,继续握紧手中的刀。   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为父报仇,将仇人斩于刀下。   傅红雪为复仇而生,也时刻准备为复仇而死。   他不在乎自己的人生是否是一场既定的悲剧,他只在乎他有没有盛大而灿烂的燃烧过,他执着地抓住最珍视的那一点,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然而,命运却开出了一个玩笑。   他的前半生依托为身为江湖大侠的父亲报仇而生,结果却在某一日得知,他并非那位人人得以敬仰的大侠亲子,而另一位天资聪颖,性情明朗的少侠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   傅红雪的复仇就像是一场瑰丽而盛大的泡沫,轻轻一碰便破裂开来,让傅红雪只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可悲又可哀。   万千世界有无数的浪子大侠,却唯独只有一个傅红雪。   因为他没有常人难以匹敌的天赋,没有高洁端方的气度,没有宽容至圣的心肠,他只是一个复杂的,有正有暗,诠释着人性的人。   如同孤寂驻守苍凉边关城的城墙边生长出的野草,不屈的,坚定的,顽强的生长而出。   傅回鹤没有说话,傅红雪也没有开口。   他们互相沉默着看着对方,眼中唯有对彼此冷静的打量。   许久,傅回鹤抬手,向侧面一引,温和笑开:“傅公子,请坐。”   傅红雪垂眸,手指紧握着那柄漆黑如墨的刀,顿了顿,在长桌前落座。   傅回鹤放在桌面的手指轻点,另一只手中的青玉烟斗逸出轻烟,声音带着些散漫淡淡:“当年种种尘埃落定,傅公子既然已经看开往事执念,退出江湖隐居边关,何故会来此处?”   曾经关于傅红雪的那场复仇闹剧已经落下了帷幕,此时坐在他面前的傅红雪已经走出了最艰难最困苦的时期,又有什么是想要通过与离断斋交易得到的呢?   傅红雪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张了张口,眼底掠过迟疑,但最终还是缓缓开口:“有……一道声音,让我来这里。”   嗯?   傅回鹤以为又是那个小世界的天道,不以为意道:“它说什么?”   “他让我来带走他。”在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傅红雪自然了一些。   他其实无数次怀疑那不过是一种梦境一种臆想,但是之前只是在梦中听到的呼唤声,这些日子已经开始在白天回荡在耳边,傅红雪再也无法无视这道声音。   终于心生探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当初在他心坠冰窟之际,是这道声音一直在他耳边陪伴安抚,而当他身边出现其他朋友时,那道声音便消失无踪。   几个月前,傅红雪的养母去世,他在悲痛之际,耳边又再度响起那道声音。   前所未有的,傅红雪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期望,一种渴望,一种强烈的好奇与向往。   他想知道,这个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一道声音,有这样一抹存在。   傅回鹤微微坐起身子。   吸引傅红雪前来的,居然不是小天道,而是离断斋中的种子?   他的神识扫过种子们暂居的灵雾池,果然,有一颗种子正哼哧哼哧地从池子底往上面窜,那颗种子真的很小,而灵雾池又太大,以至于一开始傅回鹤都没能注意到这颗自从傅红雪到来之后,就开始努力往外蹦跶的种子。   傅回鹤:“……”   嗯,看出来了,这颗种子的确是很喜欢傅红雪。   傅回鹤不能同种子们说话,也无法了解种子与傅红雪之间曾经有的缘分,他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傅红雪的生平,开口道:“这里是离断斋,有缘来此的客人可以带走一枚种子,若是种子发芽,便可实现一个愿望。”   “傅公子听到的那道声音,若无例外,应当便是这颗种子所出。”   傅回鹤用灵力捞了一把奋力往外蹭的种子,将它送到了傅红雪的面前。   “那么,傅公子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呢?”   先谈所得,再论索取,离断斋的交易向来如此。   傅红雪深深凝视面前的种子,耳边响起的那道声音似乎紧张到有些结巴,嗯嗯啊啊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   【嗯……那个……终于见面了。】   【我、我叫夏至。】   傅红雪突然笑了。   这样一个冷若高山白雪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是十分好看的,犹如日出照耀雪山时闪动的阳光,清澈却炽热。   “我没有什么心愿,我只想要他。”   傅红雪道。 第121章 发表   傅回鹤是真的觉得现在离断斋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上一个来离断斋直接奔着种子来, 什么心愿都不要的,还是傅惊月家的那位皇帝,但人家好歹是天道披皮, 知道怎么让傅回鹤好做,总的来说不用傅老板操心。   但傅红雪这个……   别的客人是用代价换取种子实现心愿,但傅红雪想要的就是种子,这心愿的价值就变得难以衡量。   傅回鹤抽着烟斗想了半晌, 他听不见种子说话,但傅红雪却是很认真专注地在倾听, 时不时还会应一句, 虽然每次都只是简短的几个字, 但看傅红雪的神情,至少是有问必答了。   傅回鹤听着, 忽然开口:“这是颗夏至草的种子。”   这棵以节气为名的草却并不如它的名字一样被广为人知,并不是因为罕见, 而是因为它的随处可见。   夏至草多生于路边旷地, 或披散地面, 或小心探身。   它们生命力极其顽强, 只要是能汲取到哪怕一点点的湿润, 它们就能向阳而生, 埋种发芽, 开花结果。   但不论是它们平平无奇的枝叶还是秀雅洁白的小花,在繁华的红尘中都显得过于平凡,哪怕一簇簇一片片的生长,都只是美景图卷上的添色, 从不被人瞩目。   所以夏至草的种子其实可以适配很多客人, 但能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是身负气运者, 若是有选择,他们都会更青睐于独特的、更倾心的那颗种子。   夏至……总会是被放弃的那个。   久而久之,夏至便很少从灵雾池中出来,只是静静缩在池子里,在自卑与敏感中紧张成说话太多便会结巴的性格。   但最开始的夏至,其实是很活泼开朗甚至有点小话痨的。   夏至突然便不说话了。   傅红雪看向长桌后静静注视他的傅回鹤,蓦地,他明白了什么。   他的左手仍旧紧紧握着那柄刀,这可以保证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他想,他便能拔出他的刀。   但他的右手却第一次有所动作。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桌面上沉默的小种子,低声道:“没关系,我也是夏至草。”   傅红雪也的确就像是夏至草一样,顽强而坚韧的生长着,从没有被人坚定决绝地选择过。   一直在被衡量,被欺骗,被放弃。   桌面上的种子一颤,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撞进傅红雪的手心里,在傅红雪愕然不知所措时,第一次任性地把自己藏进傅红雪的指缝里。   还没有谈成交易的傅红雪有些尴尬地看向离断斋的主人。   早有准备的傅老板叹了口气,有些沧桑。   傅红雪虽然身负气运,但命运线却很是多舛,生活也习惯了清贫,傅回鹤之前定下的半副身家交易显然不能适用。   但傅红雪的心愿又像是卡住了离断斋规矩的漏洞,他只是希望种子的陪伴,并不需要种子为他做什么,这让傅回鹤根本没办法从他身上取走什么。   “算了,你带它走吧。”傅回鹤侧首抽烟,懒得看往别人手里钻的种子,“但需要签订一样契约。”   “一,如若这颗种子想要离开你,不论是遇到了更好的契约者或者是回到离断斋,傅公子都必须无条件放手。”   傅红雪的眼神一沉,右手紧了紧,却在握拳的瞬间看到从指缝间探出种子尖尖的夏至,连忙松开手。   半晌,沉默点头,应了下来。   “二,这颗种子可以陪伴在傅公子的身边,但种子的生机在于灵力与气运,所以在离开离断斋后,傅公子需要付出己身的气运来养护种子。”   这一次,傅红雪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下。   金色的契约随之生成,缠绕在两人手腕间。   傅回鹤看了眼傅红雪手指间的种子,轻笑了下:“夏至草很好养,虽然它会说自己不需要土壤,但最好还是准备一个小花盆给它,勤浇水。”   傅红雪认真听着,郑重点头。   ……   出来离断斋,夏至动了动身子,然后就被迎面的大风刮得倒飞了出去。   傅红雪一惊,眼疾手快捞回了小小一颗的夏至,听到耳边惊魂未定的感叹,傅红雪这才压下眸中的惊惶,稍松了口气。   【这就是大漠边城吗!好壮观啊!】   夏至被傅红雪安全感十足地包在手心里,挪着种子想要从傅红雪指缝里挤出去再看看外面,兴奋之余连结巴都忘记了。   傅红雪无奈,只能转身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风刮来的方向,而后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缓缓走去。   【唉?我们这是要去哪?】   夏至终于又看到了外面的风景,有刚才的前车之鉴,这次它小心谨慎将半颗种子卡在傅红雪指间。   “去给你找个小花盆。”傅红雪低声道。   夏至连忙道:【其、其实没有也行,我很、很好活的。】   因为紧张和怕添麻烦,夏至又开始结巴。   傅红雪的唇角一勾:“是去我住的地方。”   夏至从前总在他耳边唠叨说想看看他的住处。   很奇怪的,傅红雪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越是在意便越是敏感,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自然且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刺伤的放松,去向另一个人展现自己的生活。   哪怕清贫,哪怕困窘。   小小一颗的种子连忙改口:【那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要一个小花盆的。】   【嗯……就,如果是你做的……】夏至吞吞吐吐地越说越小声。   傅红雪眼中的万千寒冰化为暖流,低低嗯了一声。   “我亲手做。”   【好唉!!】   边关的风沙一阵接着一阵,种子十分有经验地将自己快速埋进傅红雪的指缝间,贴着、依靠着傅红雪带着刀茧的手心。   傅红雪抬眸看向远方在苍凉戈壁中若隐若现的城池,左手漆黑的刀仍旧被紧紧握住。   这一次,他绝不会错过生命中值得珍视重要的存在。   他会用手中的刀,用他全部的力量——   护住这颗小小的,温暖的,坚定选择并奔赴他而来的种子。   ***   签了个不算交易的契约,傅老板感觉自己像是白送了一颗种子,十分心痛。   突然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傅回鹤顿时恶向胆边生,悄无声息地杀到后院,在尔书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用灵力将这巨大的一坨毛绒绒绑了个结结实实。   尔书艰难回头,毛脸一懵:“干嘛?”   傅回鹤微笑道:“带你去上私塾。”   尔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什么玩意儿?”   傅回鹤字正腔圆重复道:“私、塾。寻常孩童读书写字背书作诗的地儿。”   “咱们家里现在四口人,七童是个读书人,小雪莲和小水仙都受过熏陶,不仅识文断字还能管家算账,我呢,不说才富五车,但好歹出去唬唬人也是小事一桩。”   “就剩下你,大字不识一个,现在毛爪子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多丢兽呢?”   傅回鹤摸着尔书柔软的毛毛,叹息摇头,一脸唏嘘。   “崽啊,你看看你,成熟期了,日后化成人形就是小文盲,难听不?”   要不是被捆成了毛粽子,尔书高低地给傅回鹤几脚。   看看,多讨厌一人啊!!   傅回鹤用灵力将尔书包起来,把庞大的一坨缩小成手抄大小盘在手上,一下又一下捋着尔书的大尾巴:“乖,这也是为了你好。”   “过段时间七童便要回来继续练习刻阵,你待在离断斋是想再被炸成小黑脸么?”   本来嫌弃傅回鹤的尔书下意识四肢并用扒在傅回鹤手腕上,小黑豆眼惊恐地看向傅回鹤:“真的假的?”   “唔,长盛君也会来哦。”傅回鹤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听到长盛君的名字,尔书的尾巴都僵硬了。   自从上次和傅回鹤一起联手给长盛君送了近一个多月的人人梦境之后,尔书总觉得,长盛君看它的眼神就像是在衡量怎么把它片成一盘烤耳鼠。   “可是不让我说话真的很憋唉……”尔书嘟囔。   离断斋里好歹有小水仙和小雪莲呢,其他花花草草虽然说不了话,但是至少尔书不用压抑天性装成寻常小宠的模样。   “不用憋着,他们知道尔书不是一般的小宠。”傅回鹤揉着尔书的小脑袋瓜,“是你见过的花老爷和花夫人,你去陪陪花老爷读书,花夫人给你做好吃的,要不要去?”   尔书尾巴一甩,眼睛发光:“去去去!”   它之前在花家堡到处窜的时候早就听说了,花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大厨手艺,但是做甜品向来一绝,就说上次的桂花酒酿圆子,连面冷的花家大哥都忍不住会多喝两碗,它老早就馋得要命了!   傅回鹤见尔书兴奋到开始用爪爪踩他手背的动作,捏着尔书的毛耳朵道:“在花家堡别只想着吃,机灵一些。如果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如果联系不到我,就回离断斋找七童,明白了吗?”   尔书看了眼傅回鹤,爪子捏着傅回鹤的手指,轻声道:“你这次又不准备带我一起去吗?”   “老把我留在家里,我也是会有脾气的。”   傅回鹤将手伸进尔书毛绒绒软绵绵的肚子下面让它暖着,笑道:“下次一定。”   尔书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过了半晌,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我们之间的契约发生变化,我会第一时间告诉花公子的。”   “你会回来的,对吧?”   “你们都在这,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傅回鹤弹了下尔书的下巴,手腕一转,转而将小家伙挠得眯起眼睛。   “况且……我现在可还没有真正凝聚真身,你还至少得再看几年我这张脸呢,不用这么想我。”   傅回鹤轻笑着调侃。   尔书满腔的担忧低落被傅回鹤这句话顿时敲得烟消云散,它面无表情地伸出爪爪推开傅老板撸毛的手,冷酷道:“我要读书,快点送我去花家堡。”   这个家它是一点都不想待了!生气!!   忽然,尔书想到当日花满楼渡劫时候的天雷,脑中灵光一闪:“等等——你明明灵力充足的很,按道理开花就能复生,干嘛拖到现在?”   尔书的眼睛越睁越大:“你是想——!!!”   傅回鹤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在花满楼手腕上多待一阵,是后来赶上了一些变化。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便只是轻描淡写道:“嗯哼,上次七童渡劫给的新启发。”   “境界提升劈下的雷劫所对应的并非所在小世界的规则,而是诞生世界。”   这一点从上次千里迢迢去劈花满楼的金丹期天雷就能看得出来。   那么傅回鹤一旦凝聚真身,引来的天雷可不仅仅是金丹期的渡劫天雷,要知道不算这千年的积累,傅回鹤祭天之时就已经是渡过九重雷劫的大乘期剑修了。   尔书缩着尾巴想起到时候将要劈下来的天雷,语气飘忽道:“……你是真不怕家里被劈开啊。”   傅回鹤淡定道:“怕什么,我当然不会让它劈离断斋。”   “你说,我把天雷拽回苍山境去劈剑骨怎么样?”   傅回鹤的语气带着些跃跃欲试。   “总归剑骨也是我嘛,天雷劈一劈也没什么毛病,对不对?”   尔书:“。”   怎么说呢,傅老板的确是很懂物尽其用的。   打起架来又横又不要命的剑修本来就已经很可怕了,这会做生意又是奸商的剑修……   尔书打了个寒颤,嘶了一声。 第122章 发表   这一年的花家堡十分热闹, 而傅回鹤同宫九之间你来我往的使绊子也截止在年节前。   作为过了明路的花家人,傅回鹤名正言顺地留在花家堡过节, 并且可以提前一个月就在准备上元节那天的滚元宵, 甚至为了一雪前耻都顾不上心情郁闷频频挑衅的宫九。   毕竟宫九不开心的缘由花家堡但凡知道他和花五纠葛的人都看的门清——赖着在花家堡“养伤”了几个月的九公子,本以为能趁着这次机会登堂入室,结果没成想花五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请了一道圣旨, 圣旨内容赫然写的是召太平王世子回京。   花五是不开窍,但也不是纯纯木头, 起初因为宫九那和旁人有异的追求手段他没往那方面想, 但在花家堡这几个月被连番兄弟提示,外加爹娘一脸的无语,就算在这方面再不开窍,也多少明白过来宫九到底想干什么。   所以五公子的态度也十分的客气且坚定, 甚至连温水煮他的机会都不给宫九留, 直接将九公子请出了花家堡。   傅回鹤脚尖轻点落在大梨树的树梢, 居高临下地看着宫九直摇头, 面色是清晰可见的唏嘘和幸灾乐祸。   毕竟他和宫九如今身份有别, 里外不一。   他在花家堡墙里头,宫九在门外头,哪能一样呢!   宫九气的牙痒手抖,握着剑看上去简直很想隔空给傅回鹤刺过去, 但眼神看见站在身前神色警惕紧绷的花五,宫九硬生生咽下心中闷气, 哼笑了一声,干脆了当的转身上了马车, 径直离开。   花五和傅回鹤看着驶离的马车, 沉默了一下, 忽而四目相对。   傅回鹤道:“我感觉五哥你明年可能不太好过。”   花五心有戚戚,叹了口气:“我觉得也是。”   傅回鹤挑眉:“真不需要我帮忙?”   擦去他人记忆这种事或许对别人而言难于登天,但对如今的傅回鹤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更别提煤球天道此时正藏在尔书的大尾巴毛里,跟着尔书在花家蹭吃蹭喝。   花五摆摆手,笑着转身走回门里,脸上的笑容温和淳朴,全然看不出一丁点的阴郁暗色。   “没关系,他有分寸,问题不大。”   傅回鹤嘴里“哦”了一声,转头就去和花满楼八卦花五哥的态度。   花满楼正在往荷包里塞着什么,傅回鹤往房间里走的脚步一顿,隔空嗅了嗅,迟疑道:“……这什么味道?”   花满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轻声道:“元宵馅。”   傅回鹤仔细辨认了一下味道,确定这臭得十分有特色的馅料的确是他想到的那样果子后,走到花满楼旁边坐下,倒了杯水润喉,一边道:“这果子虽说闻起来不佳,但味道尚可,外面铺子不是还有卖糕点的么?”   七童确定这能起到作用?   而后只听到花满楼轻描淡写道:“如果是和鱼腥草切碎混起来呢?”   傅回鹤险些将入口的茶水喷出来。   “咳、咳咳——”傅回鹤被呛得咳了好半晌,才用畏惧的眼神看了眼花满楼手边的那个荷包,用打商量的语气道,“要不然这样,七童,咱们做个弊,到时候将这颗元宵直接放进四哥碗里怎么样?四哥喜欢这个,一定很是开心。”   花满楼不答反问:“你准备了什么?”   花家人每个人只会准备一样味道特殊的馅料,量也不会很大,只够包一个。   因此其实大部分元宵还是出自花夫人之手的正常甜口,一同过上元节的有几口人,就有几颗不那么友好的元宵。   傅回鹤笑了一下,慢吞吞道:“也就……腐乳韭花鲜豌豆尖馅,听上去挺正常的对吧?”   从小就在上元节这天见过不少世面的花满楼明智地保持沉默,毕竟有时候听上去味道还行的东西,吃起来估计并不是那么的……随和。   “你们在说什么好吃的嘛?”尔书的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傅回鹤看着尔书,忽然眸光一闪,走过去将尔书捞进怀里,贴近它的大耳朵像是大尾巴狼的似的小声引诱道:“尔书啊,想吃糖葫芦么~?”   尔书夹着尾巴立刻从傅回鹤的怀里窜出来,炸毛成了鸡毛掸子:“你不要过来啊,你这种语气表情一点好事都没有!”   傅回鹤为自己破碎的信用叹气,而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元宝,微笑道:“好尔书,帮我去打探打探其他人都准备了什么元宵馅料,这银子就是你的了,怎么样?”   花满楼眉梢微动,想起什么似的,眼中掠过笑意,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倒了杯茶水看着傅回鹤利诱尔书。   傅回鹤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然而信心满满的傅老板却看见听到他话的尔书撇了下嘴,在桌面上矜持坐下,大尾巴向前一摆盖住自己的前爪,表情有种微妙的嫌弃。   “我前后收到了一锭金元宝,一荷包金瓜子,半年份例的糖葫芦,和田玉雕的小兽像……”尔书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傅回鹤手里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银元宝上,尾巴尖一动一动的,“都是在打探大家上元节准备了什么元宵馅料哦。”   傅回鹤:“……”   傅老板沉默了许久,转而看向事不关己模样的花满楼,语气幽幽:“七童,养孩子不能这么养的。”   曾经那个一串糖葫芦就能哄好的小尔书呢!!   花满楼想了想,抬手握住尔书主动伸出来的爪爪摇了摇,轻笑道:“没问题呀,我们花家的小孩子,都是富养的,没有一个养歪过。”   见识到自家有多少好东西,长大了才不会被人一串糖葫芦就骗走,对不对?   虽然不贫穷但还是小抠门的傅老板:“。”   花满楼只觉得袖子一抖,一朵小莲花钻了出来,强行将花满楼握着尔书毛爪爪的手拉过来卷到自己这边,心安理得地出声:“花公子,其实小莲花也是可以富养一下的。”   花满楼看向旁边眼神飘忽,耳朵尖微红但是脸上表情明晃晃写着想赢的傅回鹤。   傅老板才参加这项滚元宵活动没多久,正是胜负心十分爆棚的时候。   花七公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在尔书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两句什么。   尔书惊呼了一句“真的吗”,在得到花满楼含笑的点头后尾巴一甩,直接冲着院子外面撒腿跑去刺探消息了。   有了小探子的通风报信,两头吃奖励,今年的上元宴以花四哥少有狼狈的夺门而出为结尾,在大人的朗笑声与孩童们担忧花四哥的安慰声中落定结局,成为花家每年一副团圆画像中最喜庆热闹的一卷。   ***   五年后   离断斋后院的花草已经几乎全部化人,波光粼粼的湖泊边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剩下那棵坚定不移的大榕树和挨着大榕树的青竹,以及沉默着许久没有醒过来的大杏树。   自从花满楼回来离断斋常住,开始真正上手开始刻阵之后,长盛君回来离断斋的次数变得多了许多,与之相反的则是尔书待在花家堡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傅回鹤正在后厨磨自己的莲子,试图用前两天偷师来的技巧做道银耳莲子羹,但也不知道是莲子的问题还是厨艺的问题,做出来的味道总有些莫名的荡漾。   傅回鹤倚在灶台边上又吃了一口,坚定了不能端给花满楼的决心。   这要是被花公子吃出来莲子里的小心思,恐怕今晚傅老板又得睡湖底。   正想着,厨房门口探进来两个小脑袋瓜,一上一下叠着,眼巴巴地看着傅回鹤。   傅回鹤被逗笑了,招手道:“找我?”   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走到傅回鹤面前,先是对傅回鹤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然后小雪莲想说话,嘴张开了又不知道说啥,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小水仙。   小水仙叹了口气,有些愁地看了眼自家的傻竹马,只能接过说话的重担。   傅回鹤蹲下身来,手里还端着碗银耳羹,虽然这里面灵力浓郁,但眼前的两个小家伙已经化人,真正来讲并不算是灵物,这样的东西吃了对他们来讲反而没什么好处。   蹲下来的高度正好让傅回鹤平视两个小家伙,温声道:“怎么了?”   小水仙虽然平日里一直落落大方,但此时还是有些紧张地捏着小雪莲的手,头上银质的小蝴蝶发饰蒲扇了一下翅膀。   她细声细气道:“先生,我们准备好啦。”   傅回鹤竟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他想明白两个小家伙的来意,面色不由恍惚了一瞬。   离断斋的花草本应该在化人之后第一时间离开离断斋,若有契约者牵挂便可选择留在小世界,若没有便转世投胎,小雪莲和小水仙是离断斋花草中唯一逗留到现在的种子。   这些年下来,就连傅回鹤都有些习惯了这两个小家伙陪在他和花满楼的身边。   只不过,有些缘分终究只是过客,总是会离开的。   而离开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轻薄的灵雾散开来包裹了傅回鹤手中的莲子羹将其化为灵力散去,傅回鹤看着面前神色忍不住紧张的小雪莲和小水仙,笑了下,道:“好。”   “有没有想要许的愿望?”傅回鹤衣摆一撩,盘膝坐在地上,轻声问,“比如父母家世,兄弟姊妹这些,都可以说。”   小水仙倒是没说什么,但小雪莲有些期期艾艾地挪到傅回鹤身边,捏着傅回鹤的衣角小声道:“老板,我可不可以……许一个有点大胆的愿望?”   傅回鹤笑:“唔,那是要听听看,咱们的小雪莲有多大胆?”   小雪莲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眼傅回鹤和小水仙,这才小声道:“可不可以,让水仙妹妹投胎在花哥哥家里呀?”   傅回鹤这次着实是愣了一下。   愣过之后,傅回鹤想了一会儿,道:“花家是积善之家,想要投胎转世在他们家的人不计其数,若只是这样投胎的话很难……而且,你们两个是不是想着投胎去这一个花哥哥家里?”   小雪莲和小水仙齐齐点头。   小水仙也明白了哥哥的想法,想着如果不说出来肯定是没有希望的,当下也蹭到傅回鹤身边,乖巧道:“先生~”   小雪莲也跟着:“老板~”   傅回鹤绷不住笑出声来,一左一右捞着两个小家伙夹在胳膊下面站起身来:“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你们自己去找喜欢的花哥哥撒娇。毕竟和小天道做生意,你们花哥哥的脸面可比我大多了!”   一大两小才走进花满楼所在的书房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傅回鹤和花满楼的耳边就响起一阵悠长的檐铃声。   两人齐齐一愣。   因为……离断斋的最后一颗种子,已经在前几天便送走了,这几日傅回鹤去一一检查过那些还没有发芽的种子,种子们都过的很好,并没有提前结束契约的必要。   那么现在上门来的客人是谁?又缘何而来? 第123章 发表   进门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 眉目娇美,甚是钟灵的女孩子。   少女生得玉雪可爱,烟拢翠色的袄子搭着水色的下裙, 颈间挂着一串明珠, 一看便知定然是家中极为受宠的掌上明珠。   她进来离断斋后左右张望了一下, 脚步轻盈地穿过博古架和茶台,脚下一转便看到了长桌后一坐一倚的两人。   墨玉的屏风托在两人身后。   一人身着烟紫色的衣袍, 抬手间白皙劲瘦的小臂露出,眉眼带着些疏离寡淡,灰蓝的眸色朝着她看过来时, 不由得带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压迫感。   男人的手中托着一柄青玉长烟斗,烟雾自其中袅袅而出, 拢在他与另一人的身周。   他身旁的公子气度清雅温润, 此时坐在长桌后的贵妃榻间, 正垂眸看着面前匣子中的什么物件,听见动静抬眸朝着她看过来,弯唇而笑。   少女落落大方地上前行礼, 声音清脆, 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悦耳好听,令人心生愉悦:“二位先生晚好,我叫郭襄,误入贵地,还望先生见谅。”   傅回鹤在郭襄进来的瞬间便明白郭襄为何而来,花满楼亦然。   因为郭襄的眉眼长相与曾经两人在长盛君梦中看到的,同傅逸洲成亲的那个女子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郭襄因为年纪尚幼的缘故, 看上去更加稚嫩几分, 远没有那份奋不顾身的坚毅与世间难见的温柔刚强。   从长盛君那边回来之后, 傅回鹤几次想把种子放进灵雾池里蕴养,都被灵雾池子将种子吐了出来,傅回鹤也没办法,只能将种子用匣子装了放在博古架上,离断斋的灵力如今十分浓郁,想来只要傅逸洲想,多少都能吸收得到。   在看到郭襄之后,傅回鹤便将种子拿了出来,特地让花满楼帮忙看看。   然而即使是在种子和花草上从未碰过壁的花满楼,也无法听见傅逸洲种子的声音,那颗种子和当初的小莲花种子实在是很像,都带着一种不搭理人的沉寂。   ——只不过小莲花种子的身上写满了“莫挨老子”,而傅逸洲的种子入手温凉,仿佛能触碰到那个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细致温柔的灵魂。   傅回鹤的烟斗在手心轻轻磕了两下,烟雾被他的动作扰乱,断开了一瞬,而后又袅袅归去一处。   “贵客上门,谈何叨扰?郭小姐请坐。”   花满楼面上含笑在旁边注视着傅回鹤,眼中闪动着微光。   虽然与傅回鹤相识已久,但花满楼却并未见过傅回鹤在离断斋同人真正交易的模样——当初小莲花的种子也并非是傅老板的交易,而是被尔书和离断斋硬是打包给了花公子。   郭襄并扭捏,爽快在长桌前落座,视线在两人间逡巡一二,笑道:“二位先生甚是般配。”   傅回鹤挑眉。   这小丫头看似年纪不大,实则心思澄澈古灵精怪,不像黄蓉婚后的模样性情,倒是有几分像了黄药师。   这么想着,傅回鹤便也这般说了。   郭襄像是被夸奖了一般笑得眉眼弯弯,表情愉悦道:“先生说的是,外公也时常说我肖他,不让我爹娘古板教我呢!”   郭靖和黄蓉的三个儿女都是不相同的性格,但要说真的讨喜,有着几分相似黄蓉的长相和偏向黄药师的性格,这让郭襄在哪里都十分吃香。   “不知两位先生如何称呼?”   傅回鹤掀了掀眼皮,淡声道:“免贵姓傅,这位是花公子,既是外间不利行走,郭小姐在此处避避便是。”   郭襄与从前来到离断斋的客人都不相同,她是“误入”此地,并不知道面前的两人能做到什么,拥怎样的本事,她只是娉婷一礼,笑靥如花,而后道:“多谢傅先生和花公子。”   郭襄年纪尚幼,当然不可能是出来行走江湖,她是同自家爹娘闹脾气离家出走,本想着只是在襄阳城中转一转便回去,没成想被人掳走,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囹圄脱险,结果没走几步就被大雨封了去路,迷了方向。   只不过山郊野岭的突然出现这么一处精致神秘的地界,以郭襄的聪慧伶俐,不难从所见中猜到这地方的不凡。   坐下来之后,郭襄的视线最终还是忍不住落在桌面的匣子上,从她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隐隐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的感觉,此时在长桌后坐下,那种牵引感便更加强烈。   郭襄在细细感觉了好一阵之后,最终确定了那种异样又陌生的感觉正是来源于面前花公子手中的匣子。   花满楼侧首与傅回鹤对视一眼,而后抬手将面前的匣子翻转,让匣子中静静躺着的种子完全展现在郭襄的面前。   郭襄忍不住抬手想去触碰那颗种子,但想到这是面前两位先生的所有物,有些羞赧地笑了下,将微微抬起的手收了回去。   傅回鹤见状浅浅而笑,道:“这里是一处交易花种的店铺,我也不过是个生意人。若是郭小姐有意这颗种子,倒是不妨与在下相谈一二。”   铺子?   郭襄诧异地看了眼傅回鹤,又转而看了眼花满楼,再想到方才进来时看到的摆设陈列,眼神有些古怪。   她虽出身并不是什么世家,但因着自家外公,郭襄自幼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眼力见比起同龄人不知强了多少,这里随便的桌椅不说雕刻,便是木料便已经是她少见的珍奇贵重,哪里像是个做生意的铺子?   ……也或许,并不是做寻常生意?   郭襄眨了眨眼,笑问道:“敢问傅先生,这颗种子价值几何呢?”   傅回鹤别有深意道:“那便要看郭小姐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望了。”   “离断斋的种子都有独特的力量,有缘来此带走种子的客人,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都有可能实现一个愿望。”   郭襄的眼眸瞬间睁大了些许,眼中百般思虑而过,问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就算郭小姐许愿让襄阳城永伫,也未尝不可。”傅回鹤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睥睨红尘的淡漠,就像是在说什么举手之劳的事情。   可这偏偏又是郭襄——乃至郭家人都心心念念追求一生的夙愿。   郭襄虽然年纪尚幼,但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家国天下总有属于自己的缱绻情怀,但——   郭襄垂眸,沉默了良久,道:“可就算襄阳城在,以大宋如今的千疮百孔,又能坚持多久呢?”   一个国家的灭亡,哪里又是一座城,一双人能够挽留的呢?   傅回鹤侧首轻咬烟嘴,而后转头缓缓吐出一口轻烟,不急不忙地等待郭襄的下一句话。   郭襄的纠结并没有太久,垂眸思索的少女抬头,轻声道:“我没有什么想要付出代价实现的愿望。”   “外公曾经说过,世间的东西大多被标上了筹码,我在选择执着什么的时候,很有可能便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这样决定一个城池百姓性命前途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去做,也不应该去做。”   傅回鹤低声道:“哪怕你的爹娘命中注定会随着襄阳城的覆灭么?”   郭襄的眸子瞬间睁大,那双清澈的眼瞳里满是雾气,但却并没有惊讶与恐慌。   “其实,我们三姐弟从来都是知道,襄阳城迟早会破,而爹娘也绝不会离开襄阳城。”   郭襄的手在袖中死死攥成拳,少女的尾音带着些颤抖。   “爹娘虽然教我们忠君爱国,教导我们宁折不屈,可娘也曾经温声细语叮嘱我们,若有一日襄阳城破,我们有幸得以存活,一定要带着爹娘师兄弟们的期许好好活着。”   黄蓉是多么聪慧的女子,她或许并没有多么爱这个国家,爱这些百姓,但她一腔柔情给了一个忠君爱国的傻小子,也愿意殚精竭虑辅佐郭靖守城,更愿意陪着郭靖去死。   ——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三个儿女,在年龄最灿烂的时候也走上这样的路。   “所以,我不会用爹娘给予我的东西去交易任何愿望。”郭襄抬手用手背擦过绯红的眼角,声音虽哑但却异常坚定。   花满楼看着面前的少女,无声叹出一口气来。   他们早在郭襄进来之前便从屏风上看到了郭襄的一生。   天道无常,命运缥缈,谁又能想到,面前这个明媚聪颖,落落大方的女孩子,走的却是一条开宗立派,孑然一身的孤独之路?   傅回鹤的心软与爱怜太多都落在与花满楼有关的人事上,面对郭襄,傅老板仍然理智而冷静,他思忖了片刻,忽然道:“如若不是用你爹娘留给你的东西做交易呢?”   “郭小姐,哪怕只是一种可能,你也不想听听看保全你爹娘性命的方法么?”   郭襄紧咬下唇,用力之大几乎将唇瓣咬得泛白:“我……我想!”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一转,抵着那匣子朝着郭襄的方向推了推:“如若,我想要的是郭小姐的姻缘呢?”   “姻缘?”郭襄愣了一下。   这的确并非爹娘生来给予她的东西,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是能够拿来交易的吗?   花满楼却是看了眼傅回鹤,眼中带着一丝揶揄。   大概也只有同样看过屏风内容的花公子才知道,郭襄这一生本就没有姻缘可言。   傅老板这一笔生意,做的又是稳赔不赚,白送种子的买卖。   傅回鹤说得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对,若是郭小姐想要带走这颗种子,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必须承诺有生之年不对凡人动心动情,成就姻缘。”   郭襄迟疑了一下:“只要我……承诺吗?”   “对,只要郭小姐承诺不对凡人动情。”傅老板笑,语气里一个重音都没有。   他当然不能像是从前的客人一样直接取走郭襄的姻缘,若是眼前这位真的如他所想是当年逸洲师叔的妻子,把姻缘取了,回头种子发芽化人恢复记忆,不得提着剑来离断斋削了他这个毁老祖宗姻缘的不肖子孙?   ——惹不起惹不起。   “好。”   郭襄慎重点头。   “承此一诺,必守一生。”   契约达成,郭襄将那颗种子从匣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握在手心,感受到那种奇异地像是心神相连的契合感,到底还是小姑娘,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惊奇之色。   就在郭襄将要离开之际,一直安静旁观的花满楼忽然出声:“郭小姐,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郭襄回身,面色疑惑。   傅回鹤也有些意外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轻声道:“如若郭小姐所嫁之人是一位救国救世的英雄,但他却没能给予郭小姐有生之年更好的陪伴爱护,甚至也没能做到爱护教导后代的责任,郭小姐可会后悔与他的相遇?”   这个问题或许对于一个十三四岁,情窦未开的小姑娘来说有些过于深沉,郭襄想了很久。   曾经有很多人问过娘亲当年是否后悔选择了父亲,毕竟如若不是因为选择了一个眼中装着国家民族的男人,娘亲不会过得如此操心劳累。   但那时还小的郭襄却一直清晰记得娘亲面上幸福的笑容,和眼中并无后悔的甘之若饴。   倘若是她——   郭襄侧了脸颊,笑若春华:“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假设,那就惩罚他下一世赔给我好啦。”   “下一世,放下对世界的抱负,只当我一个人的英雄。”   话音在离断斋中飘飘落地,傅回鹤似有所觉地看过去。   被郭襄抱在怀中的匣子里,静静躺着的种子表面划过一丝灼灼剑芒,转瞬即逝,却又显得那么温柔缱绻。 第124章 发表   花满楼带着小雪莲和小水仙回了一趟花家堡。   之前便定亲的花六是去岁成的亲, 花六嫂还未曾有孕。   正在算账的花六听见自家弟弟说送一个女儿来家里时,手里的算盘都打不响了,抬眸认真看着花满楼, 确定弟弟没有开玩笑后, 也异常认真道:“七童,你要是真能让哥哥有个小棉袄, 哥哥能给你一沓许诺。”   花家是积福大富之家,但花满楼这一代花夫人生了七个儿子愣是没得一个女儿, 到了孙辈, 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小姑娘,却是生在了花四膝下。   然而花四常年远在京城,花家其他人稀罕小姑娘却根本捞不着, 又不能说让花四父女分离, 花夫人为此每次同小孙女分开的时候都得用帕子沾两下眼角。   花六常年在金陵城打理家业侍奉父母,若是他膝下能有个女儿,恐怕就是被花家堡众人宠上天的小姑娘。   花满楼摸了摸右手边小水仙的脑袋, 温声道:“去吧。”   小水仙犹豫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走到花六面前,一双大眼睛看着花六。   花六的心都要化了, 连忙从桌子后面绕出来, 对着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几次抬手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正心中稀罕, 就听见花满楼又道:   “六哥, 嗯……这是咱家未来的女婿。”   花六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   什么玩意?   刚到手的女儿还没稀罕完, 就冒出一个女婿??   花满楼松开小雪莲的手, 从后背推了一下小雪莲。   小雪莲跑过去和小水仙手牵手,一起用大眼睛看着花六。   被两双眼睛期盼地盯着,花六感觉到一种窒息直冲脑门。   现在的臭小子拱白菜都已经竞争激烈到从前世开始预订了吗?!!!!   花六的表情逐渐沧桑。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   要论先来后到,好像是他这个爹来的比较迟……   ***   离断斋中   贴着花满楼磨蹭了许久的傅回鹤终于将种子从花满楼的手腕上依依不舍地取下来,只不过两人结发的手绳却还贴在花满楼的脉搏处。   傅回鹤盯着那结发交错的手绳好一会儿,半晌,笑得有几分得意:“这就叫有先见之明~”   要知道那个时候他和七童才认识没多久,他就已经把人牢牢拴在自己身边了!   花七公子只是稍稍杨了下眉,并没有多说,任由小莲花握着自己的手腕对着结发而成的手绳爱不释手地摩挲。   然而傅回鹤看着那空空荡荡的手绳,到底还是觉得不舒服,想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拎在手里的小莲花。   小莲花也抬起脑袋看他,半晌,认命地合拢花苞,而后在傅回鹤的手心里噗噗噗吐出六个莲子来。   这六个莲子虽看起来一致,但表面的光晕都各有微妙的不同。   傅回鹤盘了几圈手里的莲子,而后在花满楼手腕上虚虚一抹,那六颗莲子就乖巧排开串在了黑发与白发结发的手绳上。   ——嗯,这样就顺眼多了。   傅回鹤满意点头,将自己心中暗搓搓的小心意压下不提。   花满楼却看着那六颗小莲子,眸光微动。   为什么会是六颗……?   花公子对傅老板足够了解,对小莲花的傲娇闷骚更是熟悉,当下便想到了那六条解得印象深刻的封印锁链……   这莲子难道分别对应了小莲花的六欲?   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种小狗圈地盘的幼稚,傅老板心满意足地轻吻着花满楼的手指,最后捏了捏花满楼温热的指腹,叮嘱道:“一会儿千万不要靠近,不然雷劫可能会将你一起囊括进去的。”   花满楼心里有数,傅回鹤的天劫并不是寻常劫雷,他若是贸贸然上去,只怕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花满楼目送傅回鹤手中卷着小莲花一步步迈入湖水,垂下眼眸。   ——更何况,他的战场从来都不在这里。   ……   随着傅回鹤沉入湖水的时间渐长,离断斋突然间狂风大作。   大榕树的枝叶被狂风吹得哗啦啦作响,花满楼用灵力护住己身,闪身后退到大榕树和大杏树旁边,身后被青竹用温柔的力道扶了一下。   “父亲、母亲、师父,还请收回对离断斋的庇护!”花满楼疾声道。   大榕树迟疑了片刻,但终究对两个孩子的信任让她依言照做,一直以来沉睡不醒的大杏树也舒展枝丫,刹那间,离断斋表面坚不可摧的灵力护罩缓缓扯开,最外围震慑宵小的剑气也随之回到青竹的体内。   榕树的枝条将花满楼温柔而坚定地护在内侧,枝条尖端安抚般地碰了碰花满楼的脸颊。   花满楼这才发现,即使知道傅回鹤的所有打算,但最终到了这个关头,他的心跳脉搏还是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浓厚的乌云朝着离断斋上空不断聚集,层层叠叠内里蕴含着惊雷的云层与当初花满楼渡劫的金丹期雷劫截然不同,紫蓝色的劫雷在云层中咆哮翻滚着,带着摧枯拉朽的威胁与压迫。   花满楼抬眸看向天空的方向。   ……这就是苍山境与其他世界的差距。   原本寂静的湖泊漾开波澜,一片又一片翠色的莲叶铺开,一株纯白色的菡萏自水中而出,灵力凝结而成的水珠自花苞边滑下滴落在莲叶之上,最后汇聚成一条银珠滚落湖面。   上方的雷劫翻涌咆哮的声音愈来愈烈,愈来愈凶悍,湖泊中亭亭而起的莲花生长得越发巨大。   直到那菡萏最终几乎覆盖了整片湖泊,花苞尖尖乍然一绽,浓郁的清香与灵气席卷离断斋的每一个角落。   白莲幽幽绽放。   傅回鹤的手中握着鹤鸣剑,站在莲蓬之上抬头注视上方的劫雷,声音平静:“好久不见了。”   空中的劫雷翻滚地更加凶悍,蛮横的力量铺开,将周围的空气都搅动扭曲起来。   苍山境的天劫并非归于天道管辖,而是天地规则。   当初天道激怒引诱傅回鹤,致使傅回鹤在盛怒绝望之下剑劈建木,引来规则天劫的降罪,迫使傅回鹤自祭灵丘重新撑起天地,规则才网开一面放傅回鹤和傅氏的种子离开。   ——明明是始作俑者,但天道却从头到尾只是低垂冷漠的双眼,冷眼旁观。   傅回鹤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再出现时已经凭空朝着雷劫的方向扑去。   “锵——”   花满楼抬眼看着上空,他已经捕捉不到傅回鹤的身影,只能看到无边的瑰丽剑光与雷劫交织碰撞出铮鸣声,剑芒被吞噬,雷光被搅碎,所有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   傅回鹤的目的不是规则,但是他却在激怒规则。   他即使回去苍山境,也要是轰轰烈烈堂堂正正的回去!   无形的气浪被掀起,远处的花满楼衣摆袖口被呼啸吹起,发丝翩飞。   终于,上方的乌云声势渐弱,雷鸣声也有了示弱之意。   傅回鹤停下手中的剑,看着身前缩水了好几圈的乌云,以一种平等的姿态淡声开口:“继续打,还是如我所愿?”   雷劫不甘心地闪动翻滚着,想要走,却被傅回鹤周身乍然而起的凛冽剑意封住了去路。   “我的目的只有它,没了它,苍山境还会有更合适的天道意志,在这一点上,我们不难达成一致的。”   “我在意的族人不在苍山境,我欠苍山境的哺育之恩千年前便已还清,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在意是否成为天地罪人,甚至现如今生活在苍山境的各族都曾经是设计傅氏之人,苍山境是否覆灭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与我为敌,还是合作。”   傅回鹤冷冷启唇,语气平静森肃。   “你来选。”   雷劫的轰鸣声逐渐消散,乌云沉寂了半晌,妥协般地,朝着傅回鹤伸出一条细细的天雷。   傅回鹤的眼中划过笑意,在握上那条天雷前最后回首看了眼花满楼所在的方向。   站在远处的花满楼面上含笑,身侧是傅回鹤仅剩的亲人。   他回以一笑,转过身来,握住了那条通往最后之战的钥匙。   云消雷散,灵力的屏障再度笼罩离断斋,不知道来了多久的长盛君显露出身形,面容隐藏在深色的兜帽之中。   花满楼朝着长盛君的方向走去,低声道:“老师,我们开始吧。”   两人走到书房中,长盛君顿了顿,再一次询问:“你确定吗?”   花满楼微笑着从袖中抛出一道机关匣子,长盛君极其熟悉的阵法在桌下铺设开来。   那是花满楼曾经在长盛君梦境中见过一次的,长盛君当年用来阻绝血祭大阵失控灵力的结界阵法。   长盛君的眸光震颤一瞬。   这样复杂陌生的阵法,花满楼只是匆匆瞥见过一眼,居然就能独立复刻而出……   他深呼吸了一瞬,沉声道:“那便开始吧。我会为你护法,但你必须记住,若我出手截断灵力输出,你就必须停下,明白吗?”   若论对血祭大阵的了解,世间无人能及长盛君。   花满楼在桌后坐定,手中拿着一枚表面平滑干净的机关匣,平静道:“明白。”   淡青色的灵力溢出,花满楼身周的阵法结界被激活,气浪翻滚间,俊雅温和的公子以指为刃,在机关匣表面落下第一刀。   ***   苍山境的灵丘千年来不曾有任何变化,宛如死水一潭悬在云层之中。   雷光轰鸣间,无数修行者皆骇然看向灵丘的方向,有些年岁久些的老人则像是想起什么画面,眸中不由得流露出恐惧。   天道是最先发现傅回鹤竟然借着天雷之力回到苍山境的。   灵丘漫天的灵光汇聚成人形,黑发白衣的男人自灵光中缓步而出,不疾不徐朝着傅回鹤的方向走去。   天道的视线落在鹤鸣剑上。   于祂而言,傅凛不足为惧,但那柄剑……   漆黑的眸色深沉,祂驻足原地,抬手抚上心口,想起三千年前眼睁睁看着这柄剑穿心而过的痛楚。   既然是傅凛自己送上门来,那柄剑——决不能留。   思及此,天道抬步再度朝着剑骨走去。   将将走近,天道便看见那剑修一手提着分外眼熟的鹤鸣剑,一手抚上白玉一般的剑骨,面上透着些思忖之色。   “多漂亮的骨头。”   祂抬眸看向那因为支撑天地而显得压迫感分外浓重的白玉兽骨,凛冽的剑气缭绕其上,就连飞鸟路过都会避其锋芒。   漂亮?   祂皱了下眉。   “正好砍了给七童多做两把扇子。”   天道的脚步一顿,面色困惑。   傅凛方才说要砍什么,做……什么?   砍了自己的骨头,去给人做扇子?   天道不理解。   ——挫骨炼器,这不是修士对付极恨之人的报复手段么?   莫非这白泽煎熬了一千年,彻底疯了? 第125章 发表   傅回鹤一手提着鹤鸣剑, 转身看向来人。   只一眼,傅回鹤的眼睛便微微眯起,脸色沉了下来。   虽然意料之中的, 天道顶着的是傅回鹤在长盛君梦中已经熟悉的,属于泽一的脸, 但当真正面对之后, 傅回鹤还是油然而生一种极其厌恶的恶心。   “你可真让人怜悯。”傅回鹤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善言辞的剑修, 他站在那, 手中握着剑, 就好似有了天道所不知晓的依仗, 面上挂着闲适的笑,“除了去偷窃他人的面容身体, 你连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都没有。”   天道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淡淡注视着傅回鹤——或者说, 注视着鹤鸣剑。   傅回鹤的脸色显得略有些苍白,声音清越:“也对, 毕竟你干的事,没有一件需要脸面。”   “你体内的灵力在大量流失。”天道上前一步, 那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更重了一分,“为什么?”   傅回鹤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变, 挑眉道:“你猜?”   “傅凛,你再怎么拖延时间都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天道从来都没有将傅回鹤看在眼里, 在祂看来, 一个不过是神兽血脉返祖的造物, 若非有鹤鸣剑造势, 根本不可能存留到现在。   傅回鹤笑得眉眼弯弯, 竟看上去有些灿烂:“我的确是在拖延时间, 只不过……为的可不是什么负隅顽抗。”   天道稍稍蹙眉。   就在这时,天空顿时乌云密布,紫色的闪电天雷在滚滚云层之中翻滚,苍山境中骤起地动山摇,就连灵丘也被激荡的灵力波及颤动起来!   天道的声音陡然变得犀利冷冽:“规则,你确定要帮一个曾经斩断天地命数的罪人?!”   天空中的乌云天雷咆哮得越发凶悍,数万道天雷在苍山境边缘劈裂而下,将原本稳定温和的苍山境灵力搅动成浑浊的一片。   就像是被天雷的力量所牵引一般,苍山境曾经失去的那部分土地山川,河流草木自缥缈云层之中徐徐而来,逐渐与苍山境接壤为一体,融合为一。   鹤鸣剑祭出,于电光雷鸣之中铮鸣斩下,那一剑劈开了灵丘浑厚粘稠的灵力,在半空中化作万千剑影于四面八方直逼天道,剑尖所抵之处隐隐带了绯红的血色。   天道的眼眸中映出漫天剑影,抬手间无形的气浪掀动袖口衣摆,五指弯曲收紧,灵力化作藤蔓一般缠绕向一道道剑影,在半空中发出铿锵铮鸣的碰撞声。   祂正要捏碎手中的剑意,却心头一跳,惊觉不对,但已经太晚了,灵力将那漫天的剑影尽数绞散,两人的剑气灵力交织碰撞间,傅回鹤那隐藏在剑影灵气中真正的剑意化作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剑朝着天道的头顶轰然压下!   “轰——”   天道避无可避,只能应战——   因为就在两人交手间,祂与傅回鹤的位置在无形中调转过来。   这一剑,既是朝着祂劈下,也是朝着兽骨劈下,在没有完全脱离苍山境之前,祂是苍山境的天道,祂只有迎面硬碰硬接下这一剑。   剑意咆哮,灵丘弥漫着的灵雾被虹光劈开,灵力在天道与兽骨周围搅动出一个又一个的灵力漩涡,天道的面色终于变了。   祂终于明白,傅回鹤今日或许根本不是冲着祂来,而是冲着兽骨而来!   “竖子尔敢!!”   天道怒喝,挥袖间十几道分身迅疾而出,朝着苍山境的各个角落巡视而去。   与此同时,浑厚的灵力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挡住傅回鹤那一剑,天道另一只手挥袖抽出无数道藤蔓,朝着傅回鹤所在的方向出手,招招致命,显然是被彻底惹恼,再没有一丁点的留手。   然而出乎天道预料的,就在藤蔓将要靠近傅回鹤时,傅回鹤的身形却在原地化作灵光,转瞬出现在另一个方向。   往复几次,天道哪里还不知道,曾经以身祭天的傅回鹤在苍山境中就算不能拥有与天道规则相抗衡的权利,但也比起寻常修士难对付的多。   “砰”得一声巨响,灵力的所有压迫都汇聚一处,巨剑朝着天道与兽骨的方向摧枯拉朽一般落下,在劈到距离天道不过一拳之隔处停下。   天道的脸色已经变得很是难看。   傅凛的剑为什么会有规则之力?!   是苍山境的规则从中相助,还是当年傅逸洲那一剑真的窃取了某些属于天道的力量?   灵丘之中灵气混乱暴虐,巨剑当空却难以劈下,巨手握刃却无法退敌,两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翻滚的气浪在两人身周呼啸而过。   傅回鹤闪身间出现在半空中,剑影汇成白光,傅回鹤脚尖轻点,衣袖翩飞间轻盈落在其上,面上的神情显得有几分与天道十分相似的淡漠傲然:“你杀不了我。”   因为傅回鹤当初的祭天,不论是支撑天地的兽骨,还是苍山境的灵气草木,对傅回鹤都有回护之意,天道没能走到最后超脱苍山境而存在的地步,对傅回鹤出手总有些投鼠忌器。   天道漆黑的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阴霾:“你又如何杀我?”   傅回鹤悠悠启唇:“所以,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冷寒的声音落下,天道只觉得周身的灵力朝着一个方向被掠夺抽取而走,瞳孔骤缩之下猛然转身,就见他身后的白玉兽骨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圆滚滚乌黑溜圆的肥啾。   那只肥啾很小,毛绒绒又胖嘟嘟,显得十分娇憨无害,但那双眼睛睁开时透出的金色的光,让天道瞬间想起三千年前从自己体内剥离而出的那部分魂魄。   那是属于墨玉麒麟的七情六欲,是天道躯壳所不需要的柔软的存在。   灵力开始翻涌着朝向小肥啾的方向汇聚,那只还不及成年男子握拳大小的肥啾在瞬间抽长长大,最终在星星点点的灵力之中散开重聚,凝成一道与天道别无二致的身形。   同样的墨发白衣,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灿若朝阳的金眸。   “熟人相聚,当浮一大白,对不对?”巨大的剑影骤然散去,傅回鹤手中的长剑挽出一道剑花,剑尖斜指地面,懒懒勾唇。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劈了白玉兽骨给花满楼做折扇。   毕竟这世间再难找出一个同他当初一样将自己四分五裂归于天地的傻子,从一开始,傅回鹤就是在故意牵制天道,激怒天道,为的就是给泽一的出现提供机会。   天道顿觉不妙,想要避开,身周原本随祂调用的灵力却显得凝滞起来。   祂看向泽一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杀意。   三千年前,如果不是墨玉麒麟的反抗,祂不可能在意识融合的时候受到致命的伤害,便也不可能蹉跎三千年还无法挣脱苍山境的桎梏,如今——这只麒麟的意识居然还有余温!   泽一没有说话,他的身形边缘在灵光中显得有几分模糊。   远远的,他与傅回鹤四目相对泽一抬起手,在左胸处以手指自上而下一划,浅浅而笑。   下一瞬,天道果然舍弃傅回鹤朝着泽一出手!   这一击比之方才更加迅疾凶猛,那些藤蔓缠绕在泽一的身上,疯狂收绞,想要将泽一彻底撕裂毁灭。   泽一没有丝毫反抗,他垂眸看向天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恨意与复杂。   因为曾经与天道的融合,泽一知道天道曾经身为建木的种种不甘,甚至能够亲身体会到数千年如一日无法动弹死守一处的绝望疯狂,但泽一却永远不会理解与原谅天道的作为。   “我即是你。”泽一轻声道,抬手握住天道灵力凝聚的藤蔓,接纳来自天道的攻击,也同时带着自己这些年一点点壮大的规则之力闯入天道之中,“也自当归于你。”   泽一的身形如同凝聚之时的绚烂星光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的灵力涌入天道体内。   ——那原本便是他的身体。   傅回鹤握剑的手缓缓收紧,他知道,泽一最后复生的可能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湮灭,他真正与天道融为了一体,就此同生同死。   泽一的动作如同一道利刃在天道体内搅和了个底朝天。   天道踉跄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住心口,面色不断狰狞变幻,眼眸的颜色最终归为一金一墨,原本淡漠出尘的白衣显得有几分狼狈,唇角溢出鲜血。   祂抬手逝去唇角的血迹,半晌,冷冷一笑,眼神中带着无尽苍茫的寒意与杀机,声音沙哑:“好,好得很——是我小看了你,小看了你们。”   苍山境分裂出小世界天道当然不会不知道,但天道不在乎苍山境,甚至将苍山境视为囚禁自己的牢笼,如若不是他还未曾积攒道足够挣脱苍山境离开的力量,祂怎会忌惮支撑天地的兽骨,如今被傅凛泽一算计到这般田地?   天道的身形悬于半空之上,反手一按,气浪滔天。   灵丘的灵力开始骤然攀升,天道不管不顾地将苍山境的灵力调为己用,粗壮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朝着傅回鹤鞭打而去。   傅回鹤挺直脊背立于剑芒之上,身形修长,烟紫色的长袍随风而动,灰蓝色的双眸如同雪山之上更古不化的玄冰,冷漠坚硬,巍然不动。   藤蔓席卷而来,傅回鹤深吸一口气,这是泽一翻开了最后的底牌留给他的机会,也是唯一能够斩杀天道的机会。   只有一剑的机会。   长剑抬起,傅回鹤目光沉静,朝着天道所在迈出一步。   这是傅回鹤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直面苍山境天道。   没有人完全知道天道究竟用了多久,亦或者积攒了多少庞大的灵力用来成就自己。   祂生于苍山境,却不甘困于苍山境。   祂生来便是苍山境的天道意志,却只想占据这份力量,不想承担这份力量所带来的亘古不变的坚守。   毋庸置疑,祂很强,强到足以睥睨傅回鹤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天道,甚至是所有天道相加都难以望其项背。   傅回鹤的肩头犹如压着山川河流,那难以抗拒的庞大重量让傅回鹤根本无法防御,甚至难以动弹。   他握紧手中的剑,双眼亮若寒星。   既然防御不了,那便放手一搏!   傅回鹤将周身全部的灵力汇于手中长剑,恐怖的剑气撕扯之下风云变色,天地也随之嘶吼起来。   长剑抬起,那一剑化作白练惊天而去,锐利的剑意将袭来的藤蔓绞碎成漫天星光,无边的剑气牢牢锁定不远处冷笑着的天道,不顾一切地奋力刺去——   “轰隆!”   “吱——!”   剑刃与麟甲尖锐的交错声响起,天道垂眸,一金一黑一暖一冷的眼眸注视持剑屠神者,怜悯道:“你以为,有他重创我,你就有杀死我的机会?”   “我为天道,是为不朽!”   鹤鸣剑的确曾经刺入过这具身体的心口,但那已经是三千年前。   三千年前,泽一初初合道,天道尚未与这具身体融合完全,身为本命剑主的傅逸洲全力一击才得以将剑刺入。   三千年后,天道几乎已经将天下至坚的墨玉麒麟之身占为己有,麒麟甲强悍的防御与天道不可撼动的规则,让这柄搅动天地的剑再难刺进一寸。   长剑颤抖,鹤鸣尖利,剑修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剑柄,他的脸上并没有颓唐遗憾,疯狂绝望,有的只是一丝意料之中的怅惘。   霜白的长发张扬四起,傅回鹤抬眸与天道对视,声音沙哑:“哦?是吗?”   骤然间,风云翻滚,天地变色。   庞大的灵力朝着傅回鹤体内汇聚,那是属于苍山境的灵力,是属于支撑天地的白玉兽骨的灵力。   那是曾经傅凛祭天之后,以身合道的证明。   只要傅回鹤心甘情愿,他便有资格以身合道。   天道不朽,唯有自灭而亡。   “住手——!”天道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鹤鸣剑的剑身,嘶吼出声。   如何住手?   苍山境数万灵兽被哄骗而献的血,泽一与傅逸洲为救苍生甘愿赴死的血,长盛君千年如一日煎熬的血,傅氏一族壮烈自尽的血,傅凛祭天时神魂撕裂躯体四散的血……   三千年了,苍山境的血流淌得太多太稠,此时此刻终于到了写下终局的契机。   灵力与规则之力加持之下,傅回鹤手中的长剑寸寸刺入天道心口,与当年傅逸洲刺入泽一心口的位置如出一辙。   那是当年泽一看破天机,与傅逸洲拼死在天道身上留下的唯一弱点。   “给我——破!!”   气浪翻滚间将傅回鹤霜白色的长发捋至身后,傅回鹤的身形在翻滚的灵力之中变得逐渐模糊起来,但是鹤鸣剑的剑身却是越来越亮,越来越利,将天道自云端击落,一寸寸钉入白玉兽骨之上。   剑气肆虐——以、身、合、道!   傅回鹤的身形在光芒万丈的剑气之中化作灵光没入鹤鸣剑中,浓郁的白金相间的灵力顺着鹤鸣剑涌入天道体内,让天道忍不住嘶吼哀鸣,挣扎着想要将鹤鸣剑自心口拔出。   然而没有了剑修的长剑却显得坚定毅然,这柄篆刻着傅氏族人名讳的长剑死死钉在天道的心口,裹挟着苍山境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入天道体内,几乎要将天道的躯壳撑裂开来。   天道在哀鸣声中化作一棵参天巨树,树身之上覆盖着层层墨玉色的麒麟甲,枝繁叶茂地疯长之后便是绚烂至极的枯萎溃散,在灵浪翻滚中化作齑粉消散在天地间。   “咣当。”   建木消散,鹤鸣剑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掉落在地,剑身处掠过一道剑芒。   剑柄之上,剑气凛然的三个字逐渐显露而出。   ——傅、回、鹤。   这是傅氏牺牲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为这场持续了三千年的苦难写下结局的人。   ***   无边的黑暗之中,傅回鹤的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声音。   他不耐地皱眉,浑身的疲惫与躁意让他只想永远的沉眠下去。   不去看,不去嗅,不去品,不去触,不去听,不去想。   “小家伙,醒醒。”那声音像是有些不耐烦了,捏着傅回鹤的脸就往旁边扯,“睡什么睡,哪家的剑修同你一样惫懒?”   傅回鹤睁开眼,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漠然,许久,灵光凝聚,他辨认出面前的金色的模糊身形是谁。   “泽一……师叔?”   泽一蹲在傅回鹤面前,手指抵着傅回鹤的脑袋戳了戳:“醒了?”   傅回鹤沉默了一瞬,看了看周围的一片黑暗,思忖片刻,问道:“这是哪?”   泽一答:“世界的间隙,喏,下面就是深渊。”   泽一抬手揉了揉傅回鹤的脑袋,第一次以长辈的姿态温声夸奖道:“干得不错。”   深渊存于世界的间隙,蛰伏在本源世界与衍生世界的周遭,虎视眈眈着想要吞噬崩溃的世界壮大己身。   没有人能从深渊返回世间,因为这里被称为放逐之地。   哪怕是曾经自由行走在各个世界的傅回鹤也不行。   他看不到出去的路——当然,深渊本就没有路。   傅回鹤维持着半坐在黑暗中的姿势,垂下眼眸,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忽然,似有所觉般的,泽一抬眸看向黑暗身处,揉着傅回鹤脑袋的手转而轻轻按了下傅回鹤的肩膀。   “好了,时间到了,我该去做剩下的事了。”   泽一直起身子,后退两步。   剩下的事?   傅回鹤不解抬眸:“什么?”   泽一笑:“苍山境总是需要一个天道的,这个天道不能是建木,不能是我,自然也不能是你。”   “自我的意志永远不能成为天道,天地的命运只应该掌握在天地生灵手中。”   “你的意思是……”傅回鹤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总是会很容易相通的。   顿了顿,傅回鹤站起身来,神情坚毅:“我们一起。”   他之前留下的后手所有前提都是他们在苍山境中,从未想过与天道一战之后,他们会因为力量远超苍山境容纳而被丢进深渊之中。   傅回鹤知道,即使有着清醒的意志,他也无法变回从前的傅回鹤,再也回不去离断斋了。   与其在深渊之中日复一日的磋磨消弭,不如与泽一一起化作虚无,重新凝聚成心生的天道意志,也算死得其所。   傅回鹤只庆幸一件事,那便是他没有带着花满楼也趟入这趟有来无回的浑水之中。   或许是七情六欲在再一次的以身合道之中被抛却的缘故,傅回鹤这时候想起花满楼,只觉得心头泛起酸涩的遗憾,却没有锥心蚀骨的疼痛。   只是没想到离断斋的那一眼……便是诀别。   泽一扬眉,做了个抬手的动作。   傅回鹤上前一步正要跟上,就被泽一当胸一掌打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两步,毫无准备地跌坐在地。   泽一笑吟吟地朝坐在地上一脸惊诧愕然的傅回鹤道:“和我走什么?”   “喏——接你的人,不是已经来了?” 第126章 发表   花草种子们早已送走, 等到傅回鹤离开后,离断斋骤然安静了许多。   长盛君抱胸倚靠在廊下,眼睛盯着花满楼的一举一动, 全部的注意力随着花满楼灵力的轨迹在机关匣子表面移动,看似姿态随意, 实则肌肉紧绷, 只要花满楼出现一点问题, 长盛君都会立刻出手。   花满楼和长盛君的体质不同, 长盛君当年可以任性地一次次用自己的命去试,花满楼却试不起。   但花满楼有长盛君这样一个老师,这就意味着, 他可以汲取长盛君的经验, 从长盛君曾经失败的地方继续前行。   这大概就是老师与弟子之间互相成就,传承接力的意义所在。   这不是长盛君第一次旁观花满楼刻阵,但每一次, 他都会感叹花满楼的天赋和心性——长盛君并不是温吞平和的性子, 正相反, 他其实是幼时偏激,年少意气, 如今也仍旧带着锐利峥嵘的利器。   但花满楼却不同, 他实在是一块平滑温润的玉石, 没有尖锐的棱角,坚定而温柔地朝着自己所既定的目标钻研,他的天赋或许不能与当年的长盛君相比,可长盛君却觉得, 只要给花满楼时间, 他或许会比长盛君这个老师走得更远。   因为花满楼的手很稳, 稳到血祭大阵如此繁复的阵法,三个时辰下来,花满楼却可以从始至终保持不变的节奏速度,灵力输出永远恰到好处。   花满楼所刻出的阵法没有长盛君的锋芒毕露,却蕴含着长盛君所做不到的稳定柔和。   门外,长盛君的脊背微微直起。   ——花满楼的刻阵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也是血祭大阵最难的一步。   在最后一步中,花满楼需要用己身灵力串联起所有独立雕刻的阵法,使之环环相扣,而正是这一步导致了师徒两人不下万次的炸阵。   但这一次不一样。   花满楼如今的境界已至出窍期,哪怕在苍山境也可以算得上是大能修士,他全力刻出的阵法一旦炸阵,威力不下长盛君炸族地的动静。   突然,离断斋中的灵力微动,一道毛绒绒的小身子从不远处拖着大尾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长盛君面色一变,连忙在尔书靠近书房之前将那毛团子用灵力包起来捞在怀里,用手捏住了尔书的嘴巴。   尔书:“唔唔!!!”   有正事呢!!   长盛君冷声道:“不准吵。”   尔书张嘴朝着长盛君的手就是一口,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咬下去!   长盛君抽手躲地飞快,正要动手就见尔书自觉压低了声音,飞快道:“老傅出事了!我和他的契约断开了!”   长盛君的面色当即变的十分难看。   傅回鹤和尔书的契约可并不是同那些客人之间的束缚契约,而是实打实的灵兽契约,这样的契约只有主动解开和其中一方身死才有可能彻底断开。   傅回鹤不会在决战之际顺手去解尔书的契约,那只可能是——   尔书的爪子勾着长盛君的袖口,呜咽道:“他一定是出事了!我答应过他要第一时间告诉花公子的。万一……万一……”   万一老傅和花公子留了后手。   万一……   万一还有希望呢?   但长盛君还是表情严肃地摇头:“你现在去打扰他,那就是两个人一起没,谁都救不了谁,知道吗?!”   尔书咬牙,但到底知道事态严重,从长盛君怀里跳出来,在书房前来回踱步,大尾巴将书房门前的落叶花瓣扫了个锃光瓦亮。   原本一直专注手中机关阵法的花满楼忽然抬眸看了眼外面。   注意力就没移开过的长盛君皱眉:“他加快速度了。”   尔书不动这些,抬着脑袋问长盛君:“那就是很快要完成了吗?”   长盛君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对。”   ——但也会更容易失败。   阵法成功的时候离断斋并没有引来天雷,这让花满楼和长盛君都有些意外。   被雷劈习惯了的长盛君挑眉,若有所思道:“没有天劫?”   血祭大阵原本应该是归类于苍山境,阵成,天地降下雷劫,撑过去了才算真正的阵法大成,可花满楼并非苍山境生灵,离断斋又独立于世界存在。   花满楼在离断斋中刻成血祭大阵,倒成了三不管的存在。   花满楼倒是似有所觉抬头看了眼离断斋的天空,面色微动。   不过尔书顾不得这些,连忙扑到花满楼身上急切道:“花公子,老傅他——”   “我知道。”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尔书的毛毛安抚尔书的情绪,而后道,“别担心,我在呢。”   虽然花满楼什么都没说,但尔书就是觉得整颗心都安定下来,重重点头:“嗯!”   花满楼将刻有血祭大阵的机关匣子收进袖子,弯腰将尔书放到地上,对长盛君正要说什么,就见长盛君抬手淡淡道:“你去忙你的,离断斋自有我看着。”   花满楼的脸上难得没有了笑意,沉默了一瞬,而后对长盛君拱手一礼,转而走向后院的方向。   尔书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到底因为挂念有些闲不住,又不想给两人添麻烦,便开始用大尾巴扫着廊下的落叶花瓣。   长盛君见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从袖子里掏出前不久改了一半的双修册子继续琢磨。   依照盛崖余的年龄,如今开始入道的确是晚了一些,倒不如学傅回鹤的做法让盛崖余采补他来的更快一些……   长盛君认真专注地改着小册子上的内容,将自己当初因为傅回鹤给人做炉鼎而追着傅回鹤打塌了小楼的事忘到脑后。   不一会儿,花满楼便回来了,怀中抱着翠色的竹条与榕树的枝叶。   认出那两样东西出处的尔书和长盛君都是一愣。   尔书偷偷跟着花满楼去到离断斋前堂,就见花满楼用灵力将榕树的枝条溶解揉成一个泛黄的纸团,而后灵力一展,便抖开一张宣纸。   尔书用后爪支撑着身体,前爪扒拉在长桌旁边,盯着花满楼手里不紧不慢的动作,眼睁睁看着花满楼无中生有做了一个灯笼出来。   ……灯笼?   尔书懵了一下,小声道:“好像没有放蜡烛?”   花满楼抬手揉了揉尔书的小耳朵,轻声道:“不用蜡烛。”   尔书抬眼看着花满楼,这才发现,平日里端方温和的花满楼在沉着脸的时候,看上去也是有几分风雨欲来的严肃的。   花满楼提着灯笼抬步走到离断斋的门前,抬头望着离断斋曾经有无数客人踏足的门槛,半晌,抬手将悬挂在门梁之上的檐铃取了下来。   尔书走到花满楼小腿边,注视着花满楼手中在离断斋悬挂了千年的檐铃。   自它破壳而出认识傅回鹤前,这串檐铃便已经挂在离断斋中,千年来离断斋的东西变了许多,但唯有这串檐铃和那扇屏风亘古不变。   花满楼将那串檐铃挂在了灯笼中间原本放置蜡烛的地方,手指划过檐铃的边缘,带出清脆的响声。   尔书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身子挂在花满楼的小腿上,爪子勾住花满楼的袖口晃了晃,轻声道:“这次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花满楼终于露出第一个微笑,温柔地顺了顺尔书脑袋上的软毛毛,将缩小了身形的尔书托起来放在肩头。   “好,我们一起去。”   提着那盏没有亮光的灯笼,花满楼的脚步声在离断斋的长廊之中响起,不徐不缓,渐渐深入。   离断斋的深处还是那片保留着无数门扉的回廊。   花满楼穿过那些旁边墙壁上闪动着星辰轨迹的门,最终停在离断斋最深处的那扇门前。   这一扇门同其他的门都不相同,它四周的墙壁空空如也,没有星辰,没有命轨,甚至门上也没有雕刻任何与种子相关的花纹。   但已经拥有离断斋钥匙的花满楼却知道,这扇门属于一颗最特殊的种子。   那颗种子看似一颗灰扑扑的鹅卵石,甚至脾气差到用剑劈了自己也不愿意被人交易,却在最后心甘情愿将自己送到了契约者的手中,别别扭扭又满心欢喜地递上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余生同欢。   那是一颗自淤泥之中奋力挣脱而出的莲花种子,是能在一片血污中开出的纯洁无暇莲花的种子。   花满楼抬手抵住那扇门,微微用力一推,吱呀一声,门缓缓而开,浓郁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展现在花满楼与尔书的面前。   尔书的瞳孔震颤:“这是……深渊?!”   老傅不是去了苍山境?怎么会在这里?!   花满楼尝试着向前踏出一步,脚下凝聚的灵力却在顷刻间被深渊吞噬,消失殆尽,根本难以在深渊立足。   正在这时,一颗黑色的小煤球从黑暗中挣脱而出撞进花满楼的手心,滴溜溜转了转,生长出细长的小胳膊小腿。   示意花满楼低头下来,同花满楼咬耳朵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在花满楼含笑的注视下,毛绒球的两边晕开了两坨粉粉的红色。   花满楼一手持灯,一手托着毛绒绒的小煤球,温声道:“谢谢。”   小毛绒球潇洒摆手,纵身跳进了那片浓郁的黑暗,霎时间消失不见。   灯笼中的檐铃发出一声悠长的响声,如同离断斋每一任客人上门时会给离断斋主人的提醒一般,金色的契约深入沉寂的墨色之中,看不见去处。   矜雅温和的公子勾唇一笑,手持提灯,没有丝毫犹豫地抬步迈出这道门。   这一次,花满楼的脚下不仅闪动着青色的灵力,还有一层檐铃响动激起的契约羁绊,稳稳地托住了花满楼的身形。   尔书回头看了眼离断斋。   这是当初傅回鹤给离断斋所有的种子留下的一道后门,也是一条退路,所有的种子都可以通过这扇门回到离断斋寻求庇护,这也意味着,只要种子还记得离断斋,只要这条退路存在,离断斋就可以找得到任何一颗离开的种子。   而那串代表着所有缘分伊始的檐铃会指引它们找到离断斋的所在,反之亦然。   不论它们身在何处,又遭遇怎样的困境,只要它们需要,离断斋的主人都会去往种子的身边。   但这扇门也只有一次机会,这就意味着——   在花满楼踏出这扇门的瞬间,那扇代表了莲花种子的门在深渊之中溃散成翩飞的金色灵力,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花满楼抬手摸了摸肩膀上的尔书,轻声道:   “走吧,我们去接他回家。”   ***   傅回鹤愣愣坐在黑暗里,抬眸死死盯着自黑暗中徐徐而来的花满楼,脸上满是有种不敢置信的迟疑。   泽一轻笑了声:“你们这些剑修,笨是笨了些,但在这方面,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   傅回鹤正要回头,就听泽一又来了句:“不过这样的距离,我敢打赌,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他一定听见了。”   什么话?   哪句话?   傅回鹤有些发懵的脑袋一时间没能转过来,只顾着盯着花满楼一个劲的看,眼神近乎贪婪。   随着花满楼的靠近,泽一注意到花满楼持灯的手腕上露出的穿着莲子的手绳,愣了愣,浅浅而笑。   原本还想着傅凛第二次祭天总会有些麻烦,没想到他居然将自己的六欲抽出了一大半放在了伴侣身上。   ——小辈们的小心思倒是也很有趣。   花满楼注意到泽一的身形正在逐渐模糊溃散,脚下不由得一顿。   傅回鹤从花满楼的面上看出端倪,就要回头,结果被泽一按住了脑袋,怎么转都转不过去。   泽一调侃道:“傻小子,你道侣在前面,朝着以后看。”   “别再回头了。”   傅回鹤紧紧攥着膝上的衣袍,直到脑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直至消失不见,也没有回头的勇气。   花满楼缓步走到傅回鹤身前,那闪动着幽幽金色光芒的灯笼中蔓延而出的契约金线就连在傅回鹤的心口处。   那是当初花满楼与傅回鹤结缘时定下的契约。   傅回鹤在看清那盏灯笼之后,便明白过来花满楼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父亲的竹节为骨,母亲的枝叶为肤,离断斋的檐铃契约指引,三者合一,通过那扇写在离断斋所有种子契约中的规则之门,在深渊中指引着花满楼找到了傅回鹤的所在。   花满楼看向泽一消散的方向,低声道:“泽一师叔他……”   逸洲师叔当初身为祭品也能重新化作种子,那泽一师叔是不是也有可能……   傅回鹤明白花满楼的未尽之意,他沉默了良久,低垂着眼摇了摇头,声音低哑而哀伤:“他和天道纠葛太深,此番魂魄散尽,回哺天地,自此之后再无泽一。”   花满楼却不这样想,他将手中的灯笼放下,在傅回鹤身侧缓缓而坐,伸手握住傅回鹤冰冷的手指,轻声道:“以后,带我去苍山境看看吧。”   傅回鹤转头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柔声道:“因为自此之后,天地是他,草木是他,山川河流是他,林间掠过的风也是他……我们会时常想念师叔,便更要常回来看看。”   傅回鹤反手与花满楼十指相扣,顿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应了一声“嗯”。   花满楼耐心地给傅回鹤留了整理情绪的时间,而后在傅回鹤正准备开口时,花公子微笑着,慢声问道:“傅小凛,我想你需要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你们一起走’?”   傅回鹤脸上所有的表情顿时凝固,眼神中甚至透露出一种茫然局促的,想要找个地方钻进去逃避现实的无措。   花满楼面上的笑意越发温和,在傅回鹤睁大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还微微侧了侧脸颊表示等待他的回答。   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的傅回鹤:“……”   救、救命!! 第127章 发表   傅回鹤被盯得脊背发凉, 视线游移到一边,正好看见在花满楼肩膀上懒洋洋翘尾巴的尔书,眼睛一亮, 连忙伸手将尔书抱下来在怀里揉,转移话题道:“尔书怎么看上去胖了这么多?”   尔书:“?”   成熟期的神兽耳鼠只觉得方才对傅回鹤的一腔担忧喂了狗,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傅回鹤的爪子,轻盈地跳回到花满楼的肩膀上。   傅回鹤不死心伸手过去骚扰, 在深渊这种地方尔书没地方跑,只能待在他们两个身上,于是翻了个白眼, 尾巴一卷,整只兽牢牢嵌在花满楼肩头,就像是一条莫得感情的毛围脖。   完全不想理某个讨人嫌的混蛋。   傅回鹤被无情拒绝, 手指蜷缩了一下。   一直注视着傅老板的花公子见状,冷不丁提问:“七情六欲还有吗?”   “有……”傅回鹤原本信誓旦旦的话被花满楼盯得声音渐低,最后嗫嚅道,“有的。”   而后傅老板也知道自己的情况瞒不过花满楼, 小小声道:“就是……不太多。”   花满楼唇角向下抿住笑意, 虽然逗小莲花的确很有意思,但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却并不是什么值得逗留的良善之地。   花满楼在袖中掏了掏,将雕刻了阵法的机关匣子拿出来, 在手指间垂眸转动着。   傅回鹤也注意到花满楼手中的机关匣子,沉默了一下,道:“之前我本来想的是将天道引去血祭大阵之中散去灵力, 但是后来考虑到血祭大阵溢出的灵力太过狂暴, 恐怕会损伤到苍山境, 这才在那几天都……”   花满楼大概猜到了一些, 因为傅回鹤从来没有催促过血祭大阵的改良进度,他原本的打算只是给长盛君和花满楼一个参与的理由,早在他放弃用血祭大阵之后,他就没有想过带花满楼去苍山境。   花满楼修长的手指间转动着机关匣子,将那阵法递到傅回鹤面前:“那现在用一用也不迟。”   “啊?”傅回鹤接过机关匣子,有些愣怔,“用这个?在这?”   等等。   傅回鹤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他不笨。   相反,傅回鹤的脑筋转得快得很。   他和泽一不一样,泽一的魂魄早已经和天道融为一体,所以他出现在这不过是为了护傅回鹤最后一程,事实上意识早已经飘散在天地间。   傅回鹤却是因为以身合道之后体内蕴含的力量被规则忌惮,这才会被苍山境挤出来掉进深渊里,那么血祭大阵能散去天道的力量,也自然能散去他的。   可是……   花满楼的手指轻点匣子表面,一圈青色的光痕掠过,“当初我们设想的是用血祭大阵散去天道的灵力,现在作用在你的身上,也行得通。”   傅回鹤张了张口,语气微妙道:“可是一开始,这是给天道准备的……”   傅回鹤真的觉得,他能看着花满楼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研究血祭大阵已经是极限了,让他再走进去一次血祭大阵,真的有些强莲所难。   花满楼想了想,好像也是,这阵法多少有些不太考虑到阵中之人的感受,于是将机关匣子从傅回鹤的手里抠出来,又低头改动起来。   见此情景,傅回鹤顿觉无奈。   他看着花满楼认真的神情,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七童,我们……我们可能出不去深渊了。”   离断斋的那扇门只能用一次,傅回鹤比谁都要清楚这项规则,如今离断斋的檐铃在这里,深渊浩渺,深不见底,他们没有再度可以指引方向的东西。   他既欣喜在这里看到花满楼,又痛惜因为他的缘故最终还是将花满楼拉入了绝境。   花满楼闻言抬眸看了眼傅回鹤,淡淡道:“那可不一定。”   傅回鹤挑眉,从花满楼的语气中意识到什么,呼吸一顿:“七童?”   “不是我。”花满楼却是摇了摇头,咔嚓两声将机关匣子扭成了奇怪的形状,开始改动阵法,“是有些小家伙想同你谈一桩生意。”   正在这时,黑暗之中突然出现许多星星点点的光,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颜色各异,闪动着皆若不同的光,却都拥有着相同的形态。   面前闪烁着微光的星星点点们在黑暗之中铺开,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无声流转,映照出炫目瑰丽的去处。   傅回鹤的唇动了动,墨色的眼眸中映出这些星光璀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一团金色的毛绒球从那绚烂的星河中挤挤挨挨着跳出来,一蹦一跳着撞进傅回鹤下意识伸出的手心里,而后一只眼熟的金色毛绒球出现在傅回鹤的手心。   “傅老板,你看上去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唉。”小天道笑嘻嘻地开口。   傅回鹤眨了眨眼:“是不错,就是有那么亿点点想回家。”   小天道们派出的代表一挺胸脯,毛绒绒的金色小球在黑暗中显得越发娇俏可爱:“既然傅老板有需求,那要不要和我们做一桩交易?”   向来都是他同别人做生意,这样被认提出生意还是第一次。   虽然觉得多少有些忍俊不禁,但傅回鹤面上的笑意却是温柔而认真,他没有问交易内容,而是郑重的,一字一顿地开口:“谢谢。”   小天道们虽然身为天道,但由于衍生小世界的特殊性,小天道们其实很害怕拥有吞噬世界力量的深渊,对于小天道们而言,深渊就是唯一的天敌。   小天道们能够出现在深渊,除却抱团的力量之外,更多的是小天道们拿出了自身这么多年来积攒的灵力与规则之力,来给傅回鹤送了一场雪中之炭。   规则之力与世界灵力对小天道们有多重要,其实从苍山境天道不顾一切汲取力量也能看出几分——这是天道们赖以生存,能够与规则抗衡的来源。   傅回鹤顿了顿,抬起手指揉了揉金色毛绒球的小脑袋,再度道:“谢谢。”   “倒也、倒也不用这么道谢啦,这都是大家聚会的时候开会一起决定的。”   金色毛绒球被傅回鹤难得的郑重温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两只小细胳膊在身前搅动了两下,圆滚滚的身体也蹭着傅回鹤的手心。   “其实这些年来,虽然说是我们接纳了离断斋的种子,但是种子所带来的灵力与愿力,还有对气运者造成的正面影响,都让我们的世界比起从前更加有生机了不少。”   “还有你啦,虽然你的确是个大奸商,和你谈生意感觉总是被气,可是你从来都没有真正苛待或者欺骗过我们,即使我们并没有人类的聪明算计,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我们都是特别好骗的小东西——不许反驳,天道什么都知道,哼!”   金色毛绒球抬手抱住傅回鹤的手指,不让他继续捏自己,而后想了想来之前大家叽叽喳喳商量的话,又继续道:“我们因为离断斋变得更好,所以我们也喜欢离断斋,喜欢你这个大奸商。”   “不过喜欢归喜欢,傅老板也知道的,我们来这一趟损失好大好大的,对不对?”   金色毛绒球一边说一边偷看傅回鹤,小眼睛里闪烁着星芒。   傅回鹤笑出声来,顺着小天道的话应和道:“嗯嗯,我知道,损失好大的,所以我可以怎样补偿大家呢?”   金色毛绒球当即信心满满,小细胳膊一挥:“当然是让离断斋继续交易了!”   “我们知道离断斋现在没有种子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没有发芽需要继续契约的种子,但肯定不多,我们想交易的也不是这个。”   小天道说着说着,习惯性地两只小手抱着傅回鹤的手指晃了晃。   “你看嘛,苍山境的灵力那——么多,肯定有好多的奇珍异宝,灵丹妙药对吧?”   傅回鹤挑眉:“你们的意思是……”   小天道讨好一笑:“你现在虽然不是苍山境的天道,但是新生的天道懵懂,你的权限很大的,就……卖点什么苍山境的小东西给我们?”   小世界最大的问题便是灵力匮乏,凡人的命运线很容易就会因为某个意外或者无法挽回的选择而走向不可控的结局。   如若离断斋放开交易,拉那些偏离的大气运者一把,小世界也会因此受益,气运越发蒸蒸日上。   或许终有一日,会迎来灵气复苏的那一种可能。   到那时,这些小天道便会成为新的本源天道,去源源不断地衍生出更多的小世界,更多无限的可能。   傅回鹤思忖了许久,而后抬眸对上小天道惴惴不安的小眼神,不由勾唇一笑,伸出手来:“好吧,那我还是要收很多很多金银财物的,毕竟我可是要准备成亲的人。”   “没问题!成交!”   小天道当即跳起来,用毛绒绒圆滚滚的小身子碰了一下傅回鹤伸出的手指。   契约在一人一球上一闪即逝,而从金色毛绒球的身上延伸出无数金光闪耀的细线连接到不远处的星河中,细细密密交织成一片瑰丽绚烂的光网。   金色毛绒球看了眼傅回鹤,又看了看停下手中动作的花满楼,嘿嘿笑了两声,道:“那你们继续啦,要走的时候叫我们一声就好,不过不要太久哦~”   小天道再度跳回到那片星河璀璨里,点亮一小片沉郁的深渊。   花满楼将手中的机关匣子抛出去,绯红的大阵在黑暗中无声展开,隐隐流转着暗红的光。   小天道们能做的只能是引路,傅回鹤真正想要离开深渊,必须给深渊足够的代价,并且将自身的力量压制到对其他世界没有威胁的地步。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血祭大阵。   傅回鹤忽然转头问花满楼:“七童,你是不是提早知道一些?”   花满楼笑了下,道:“还记得泽一师叔曾经留给我的那片麒麟印记吗?血祭大阵阵成的时候其实我感觉到了天劫将至,是那片麒麟印记驱散了还未成型的天劫,那时我便知道,血祭大阵对我们而言,一定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以花满楼才会在来时特意将血祭大阵带在身上。   傅回鹤微微抿唇。   花满楼牵着傅回鹤的手,手指在傅回鹤手背上安抚般地摩挲着,温声道:“走吧,我们一起。”   尔书的大尾巴甩了两下,不开心地哼了一声,提醒两个就知道卿卿我我的人还有一只大宝宝在呢。   傅回鹤看向不远处的血祭大阵,眸中万千思绪纷涌掠过。   或许一切的源于天道的私心,可血祭大阵却是串联起这三千年来恩恩怨怨的存在,有太多生灵死在了血祭大阵之中,傅回鹤也有太多的过往被磋磨在这之间。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度踏进血祭大阵之中。   ——以一种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姿态。   垂眸笑了下,傅回鹤回握住花满楼的手,将脸埋进尔书的毛毛里狠狠吸了一口,顺带着唇瓣擦过花满楼的脖颈,笑道:“好,我们一起。”   ……   绯红的光芒大盛,澎湃的灵力顺着血祭大阵的边缘朝着深渊逸散开去,被贪婪的深渊一口一口不知疲倦地吞噬殆尽。   这一次,血祭大阵带来的感觉并不似从前那般的阴冷血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似水波的包容感,傅回鹤就像是在离断斋后院的湖水中长眠苏醒,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酥到骨子里的慵懒。   他不由得抬手抻了下胳膊,眼角的余光扫到自己的双手,倏然一顿。   嗯?   ——嗯?!!!   傅回鹤睁大眼睛将手收回到眼皮底下反复看了几眼,确定自己真的缩小到巴掌大小之后,连忙转头看向同自己一起进入阵法的花满楼。   还没等傅回鹤转身,他只觉身上一紧,便被人提起来放在了手心,懵然抬头。   “七童……”   傅回鹤抬头看着没有任何变化的花满楼,幽幽开口。   “嗯?”花满楼面若常色。   傅回鹤努力抬手在花满楼面前挥了挥,示意他看看自己现在一小只的困窘。   这可不是傅回鹤从前自愿缩小的时候,傅回鹤现在体内灵力被几乎抽空,想要变大却发现有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青色的灵力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不得不维持这样的体型。   不用多想,都能猜到肯定是花满楼在阵法里夹带了私货。   花满楼手持来时握在手中的长柄灯笼,将小小一只的傅回鹤放在灯笼长柄上侧坐着,笑吟吟道:“我可没说我有原谅你,在我消气前,阿凛还是小小一只看上去比较讨喜可爱。”   巴掌大小的傅老板无奈叹了口气,只能用最后的灵力勉强将自己的小烟斗拿出来,然而晃了半天烟斗连一条烟雾都没有,顿时有些可怜巴巴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腕上的莲子,随机挑了一颗塞进了傅回鹤的小烟斗里,好奇问:“什么味道?”   傅回鹤抽了一口,顿时呛咳得险些从灯笼长柄上掉下来。   “咳咳——这什么味!!酸不拉几的!!”   花满楼沉吟,猜测道:“大概是你以前吃多了的醋?这对应的应该是听欲……”   “怎么可能!听欲才不会酸呢!”傅老板大声反驳为自己挽尊,“肯定是食欲!是吃多了坏东西的食欲!!”   “嗯,反正其他的莲子尝过之后就知道了。”   “呃,那、那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听欲……”   花满楼轻笑一声。   傅老板避开这个话题,侧首呼出一道轻烟,忽然道:“说起来,家里现在有点冷清了……七童,婚宴的话,可以在离断斋办吗?”   “离断斋?”   “嗯,和我们有着羁绊的生灵,以前交易出去的种子,曾经萍水相逢的知己……他们都能汇聚在离断斋。”   傅回鹤低低笑着,声音轻缓而悠扬。   “毕竟,那里是我们相遇的地方,也是万千缘分伊始的奇迹。”   “唔,那家里得扩大一些才是。”   “说的也是,毕竟还有这么多吵吵闹闹的小家伙呢。”   花满楼沿着那条璀璨的星光之路持灯而行,步履缓缓,温矜含笑,手中灯笼的长柄上侧坐着巴掌大的傅回鹤。   傅回鹤霜白色的发尾在星光散开的灵力中扬起又落下,朦胧烟雾正从小人手中的青玉烟斗中袅袅而出,虚虚然拢在两人身周。   耳边是小天道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深渊的阴冷晦暗仿佛被隔绝在了遥远的过往苦难之中。   余味苦涩,总有回甘。   我将前尘留下,余生皆赠你。 第128章 发表   黑木崖上, 顾客慈从前堂回来,在书房桌后将将坐定, 想着将今日东方的意气风发画下来, 眼角余光一瞥,就发现桌面中央静静躺着的红底烫金喜帖。   身为过来人,顾客慈眉梢一挑, 捻着喜帖打开,一目十行掠过上面的话, 在最后落款的两个名字上看了许久,轻笑低吟:“还真让这奸商得手了。”   一只油光水滑的小貂在顾客慈肩膀上悄无声息地出现, 抻了个懒腰, 哈欠连天道:“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外面闹得有多凶,苍山境险些被捅了个窟窿不说, 大半的小天道居然站到了离断斋的那一边,现在有几个本源世界的天道也在考虑要不要接洽离断斋。”   “是该急切些,不然等到小世界灵气复苏,那些高高在上的天道们还有什么戏唱?”顾客慈悠悠开口。   “利益是这么说,不过我也挺惊讶那些小天道居然会和离断斋那么亲近。”   小貂身为主神系统, 虽然主神空间并不被这些世界纠葛影响, 但那些死去的大气运者却是有可能进入主神空间的, 若是灵力复苏, 主神空间也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傅回鹤那个人,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奸商样子, 但其实心软得很,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恐怕相处久些没了冷脸, 那些小天道一撒娇他就没辙, 亲近也是必然。”   顾客慈和傅回鹤这么多年的损友,对傅回鹤不可谓不了解。   他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对小貂说:“让我去主神商店里翻翻,找点大婚的贺礼送过去。之前离断斋可从来没有对外开放过,这次我得拉着东方在傅回鹤那好好玩两圈。”   小貂翻了个白眼,肚皮一翻,任由顾客慈进入主神空间捣鼓。   正在这时,东方不败自书房门口进来,伸手拿了那喜帖过去打开看了一眼,问道:“他去找贺礼了?”   小貂点点脑袋。   东方不败想起卧室里那盆结了花苞一年多都没有开花意思的玫瑰,想了想,道:“让他多备几样,到时候你和晨儿也一道前去。”   当初傅回鹤塞给他们两个的玫瑰种子被取名为顾晨,和小貂兄弟俩各自跟了两个父亲的姓。   小貂尾巴一竖,眼睛放光:“好唉!!”   ***   正如顾客慈所料,此时的傅回鹤拿小天道们半点办法都没有。   鉴于傅老板这次的错误严重,花公子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松口,傅老板虽然之后恢复了灵力,也一只保持着巴掌大小的形态,花满楼手腕上的莲子被他已经吃的只剩下怀里的这一颗。   黑煤球跑去和尔书在花家堡混吃混喝,花家堡的人只当小黑煤球也是傅回鹤养的,哪里能想到这么个小东西居然是维系世界的天道化身。   傅回鹤一边抱着和自己大半个身子差不多的莲子,一边低头时不时啃一口,身子旁边还放着一本小册子,金色的小毛绒球偶尔替傅回鹤翻过一页。   傅回鹤一言难尽地看着分外殷勤的小天道,无语片刻,终究是没忍住:“你是不用看着小世界了?”   “哎呀,李寻欢现在特别积极搞事业,皇帝又本来就是个明君,现在一切都蒸蒸日上的,好得很呢!我这不是来报恩嘛~”   本质是来离断斋蹭灵气的金色毛绒球原地蹦跶了两下,在册子上翻滚来翻滚去:“所以这些册子上的东西都能被交易嘛?”   最后的一颗莲子是意欲,傅老板真的有理由怀疑花公子留下这颗莲子给他,人又不在眼前是故意为之,但做错事的傅老板只能默默低头自己消化,瞥了眼那册子上记录的苍山境的灵草丹药,话不说死:“不一定。”   “离断斋虽说可以开交易给小世界,但是这个度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在规则的允许范围之内,贸贸然的起死回生时光倒流,会让小世界变得不稳定,到时候炸了算谁的?”   小天道“哦”了一声,圆滚滚的身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那你什么时候成亲啊?”   “?”话题被冷不丁快进到成亲,傅回鹤愣了一下,“喜帖不是发给你们了?”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就是……”小天道的四肢在书册上舒展着绕了几下,支支吾吾,“那你这里现在也没个打理杂务的对吧?你现在说需要帮忙,我们也不是不能帮你……”   傅老板挑眉:“白送的?”   “那必然不是了!”小天道理直气壮。   傅老板啧了一声。   他就知道没有白吃的餐食,白占的便宜。   “我要你给过黑煤球的那个白元宵!”小天道用一种你偏心的眼神控诉傅回鹤,“它在聚会的时候炫耀过好几次了,我们都没有尝过!明明我们认识的比较早,我还给你介绍了生意呢!”   傅回鹤艰难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自己在上元节的时候的确给小煤球用灵气捏过一个元宵,但当时其实是为了哄小煤球说点宫九的事吧……   再度对小天道们的聚会内容感到好奇,但捏元宵又不是什么难事,离断斋最不缺的就是灵气。   傅回鹤索性揪着灵气开始捏元宵,一连捏了十几个,小天道居然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不够。   傅回鹤:“……不是,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们聚会有多少张嘴?”   小天道比比划划了一下。   辨认出字迹的傅回鹤认命地开始一边啃莲子一边搓圆子。   花满楼从花家堡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湖边上满满当当的白色圆子堆成了小山,一只金色的毛绒球在圆子上蹦来跳去,快活得不得了,山尖尖上,小小一只的傅回鹤抽着青玉烟斗,生无可恋地搓圆子。   傅回鹤回头,看见花满楼的一瞬间眼睛亮起来,几个起落把自己窝进花满楼肩膀的衣领处,开始逃避做工。   小天道看着面前的小山一样的白元宵,已经能够畅享到下次天道聚会时候其他小天道赞叹羡慕的眼神,顿觉满意地挺起小胸脯,小细胳膊一挥:“傅老板你放心!成亲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说完,小天道没等傅回鹤回应,就带着傅老板一个时辰的努力成果消失在离断斋。   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四肢摊开躲在自己颈边的傅回鹤,低笑道:“小可怜。”   小可怜傅老板巴巴地贴着花满楼的脖颈,小声道:“那七童是不是消气了?”   花公子捏捏傅老板的小胳膊,朝着书房走:“可以消气,但是傅老板要签一份契约才行。”   傅回鹤瞳孔震颤,忽然觉得曾经光风霁月的花公子怎么也被他带的开始往奸商方向发展?   不对……花家本来就是经商,花公子可比傅老板聪明多了……   傅回鹤说服自己的同时低头看向花满楼摊开在桌面上的契约,看着看着,陷入沉思。   巴掌大的小人跳下桌子,站在宣纸之上低头一行一行审视契约书上的内容,当看到“若再有任性妄为不顾性命的举动,罚睡湖底三个月”时,抬头幽幽看向花满楼,吐出两个字来:“……家规?”   向花夫人取经之后的花公子淡定坐在椅子里,施施然点头。   花老爷年轻时候也是个愣头青,江湖朝堂地乱掺和,不知道多少次在刀口上划拉,要不是花夫人捞得快,只怕就没有他们兄弟七个了,在整治家风这方面,花夫人是一等一的好手。   傅回鹤这个人看似惫懒,但其实骨子里带着一种疯劲,做事的时候总会想着单刀直入不管不顾的做法,若是不拴着些,只怕日后还会出大乱子。   傅老板看着家规上触目惊心地罚睡湖泊,罚睡书房,罚睡客房,认真严谨地将三条家规刻在脑子里,而后抱着一杆比自己身高还长不少的毛笔,一笔一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顿了顿,还无师自通找了印泥出来印上了自己的小手印。   签完之后,傅回鹤乖巧抬起自己染着印泥的手,期待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在家规上签字盖章,而后抽了手帕出来笑着替小人儿擦手。   傅老板握住花满楼的手指,再一次发问:“所以……七童?”   花满楼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消气了。”   话音未落,在一片朦胧的烟雾里,白发的美人侧坐在书桌之上,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还托着那杆青玉烟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灰蓝色的眸子脉脉含情,神色带笑,瑶阶玉树,世间难有。   傅回鹤手指一动将烟斗收起,左腿挤进温润公子的双腿微微分开些,倾身过去贴向花满楼的脸颊,低低笑着:“下次可不敢再惹花公子生气了,好凶。”   一连几个月的看得见吃不到,傅回鹤又在此同时逐渐恢复六欲,这让他心中又是难捺又是克制,委屈极了。   花公子半点没有被带着些进攻意味的傅老板所震,反而抬手抚上傅回鹤的长发,手指插进那霜白若云锦的发丝中,轻轻摩挲着:“伤势可是大好了?”   傅回鹤觉得这姿势有些不自在,便拦腰将花公子端起来,一个闪身自己坐进太师椅中,将花满楼妥帖放在大腿上,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直到将人圈进了怀里,这才舒服地长叹了一声。   “本就没受什么伤,家里灵力足恢复也快。”傅回鹤回答,而后问道,“六哥那边如何?”   “六嫂发动就在最近了,娘有些挂念,便让六哥六嫂回去了花家堡,只不过今日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六哥收了个小徒弟。”花满楼说起来时,脸上颇有些好笑。   傅回鹤算了算小雪莲投胎的年岁,若有所思道:“该不会……”   当初傅回鹤便说过,投胎到花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雪莲便提出想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气运都给小水仙,让小水仙投胎做花六的女儿,但若是如此,小雪莲的转世便会显得有几分艰难。   并且因为花六嫂有孕较晚,在小雪莲投胎之后许久,小水仙才得以转世。   离断斋与外界小世界的流速并不相同,算下来的话,小水仙此时尚未出世,小雪莲的转世却已经有三岁了。   “对,据说六哥前段时间去江南那边谈生意,遇到一个颇有眼缘的乞儿,见那小家伙生得机灵,便带回了花家。”   花满楼虽然只是给花六哥说过小水仙和小雪莲的事,但却并没有想要干预缘分,没成想这缘分居然是应在了花六的身上。   “那小家伙在算账上十分有天赋,才三岁不到便能识数,六哥起了惜才的心思,便想着留在身边教养,日后也能独当一面。”   花家收养的孤儿并不在少数,虽说是做善事,但是遇到天赋极佳的孩子自然也会重点教养,源源不断的人才涌入,这才是大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源。   “倒是又做了哥哥,日后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错。”傅回鹤说着也想笑,简直想拨了时间去看看到时候花六的表情,“真不错。”   “对了,请柬都发出去了,爹娘和兄长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要不要出去转一转?”傅回鹤亲了亲花满楼的鬓角,低声道。   花满楼笑:“当真要将离断斋交给小天道们?”   “它们叫了从前离开离断斋但却没有选择投胎转世的种子们一起,还以为能瞒得过我。”傅回鹤哼笑,“那些种子虽然化形,不论有没有恢复记忆都是我傅氏的族人,我自然是看着他们的,小天道们一个两个的去寻,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花满楼看出了傅回鹤眼睛里压在笑意之下的波澜,知道傅老板对这些族人回家的期待并不算少,便道:“之前不是说要去塞北看看腊梅?如此正巧,不如写信过去问问叶城主是否还在万梅山庄。”   倒是不用写信,傅回鹤抬手在桌面一抹,万梅山庄的景象便浮现在灵力凝结的镜面之上。   叶孤城倒是的确还在万梅山庄,但是……   傅回鹤惊讶:“腊梅种子发芽了?”   只见两个白衣的剑客此时正站在一颗矮小的梅树前,两张俊颜上都带着不解和困惑,西门吹雪手中还拿着一本医术,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眸中带着无措。   小小的梅树伸出枝条缠在两个家长手腕上,哼哼唧唧喊疼又喊饿。   叶孤城看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沉默了一下,看向不远处廊下的老管家。   老管家乐呵呵道:“院子的梅树都是有埋肥的,但是小小姐的话……”   埋……肥……   意识到这是什么,身为万梅山庄的主人,并没有那么人间烟火气的西门吹雪冷脸上顿时裂开一道缝隙。   小小的梅树当即一抖,将根从土里拔出来,慌慌张张地就往叶孤城身后躲:“呜呜呜,师父坏!!不要农家肥!!!” 第129章 发表   塞北·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看着在院子里笑着同梅树对话的花满楼,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傅回鹤与叶孤城也站在廊下,傅回鹤见小梅树伸出枝条来比比划划, 性子十分活泼, 当下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之前并不知道腊梅种子居然会是这样的性格,明明当种子的时候看似沉稳,不动如山, 结果却是个撒娇精。   偏偏腊梅种子又和叶孤城有缘,叶孤城又与西门吹雪交好。   两个再怎么冷硬的剑客, 面对这么一个气场震慑不了,冷脸更是没用的小撒娇精, 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傅回鹤笑道:“腊梅的性子是有些活泼, 给叶城主和西门庄主添麻烦了。”   自家孩子,面子上还是要护着的。   叶孤城的面色却是柔软了许多, 摇了摇头道:“她很好。”   西门吹雪闻言也转身走过来,三位剑客相对而立,也点了点头:“她很好。”   傅回鹤的视线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身上逡巡了两圈,勾了勾唇角,对两人这种朋友之上的知己情谊并不多说, 而是道:“离断斋的种子依托契约者的气运而成长, 我虽不知晓为何腊梅能够汲取西门庄主的气运, 但就目前来看, 腊梅离开了二位中的任何一位,恐怕都会不太适应。”   怎么说呢, 傅老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有些看热闹的情绪在的。   听傅回鹤这样说,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同时恍然。   前段时间叶孤城回了一趟南海, 因为腊梅发芽的缘故, 便将她留在了万梅山庄,草木脆弱,海上航行还是受罪了些,没成想叶孤城回到白云城还没一个月,西门吹雪写腊梅生病的传书就飞到了叶孤城的手里。   叶孤城只得匆匆处理了白云城的事务,用最快速度赶来了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微蹙了蹙眉,问叶孤城:“城中事务如何?”   叶孤城思忖片刻,道:“还需几月。”   西门吹雪停顿了许久,道:“我让管家备船。”   叶孤城了悟,唇角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自当扫榻相迎。”   明明站在两人的旁边,却被忽略了个彻底的傅回鹤:哦豁。   本着乐子人的心态,傅回鹤从袖中取出两方喜帖递过去,笑道:“傅某有喜,叶城主与西门庄主届时若有空闲,不妨离断斋一叙。”   两人都知道傅回鹤和花满楼关系,并且都不是什么妄议他人私事的性情,皆是波澜不惊地接过喜帖,只不过对喜宴的地点有了几分好奇。   事实上,即便是契约了腊梅种子的叶孤城,也是没有去过离断斋的。   两人面色认真,应下了邀约。   傅回鹤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二位可知道陆小凤又跑去哪了?”   这边世界的请柬倒是还有三份没有送出去,其中一个就是跑得没影的陆小凤。   叶孤城这些日子都在关注白云城,倒是没空注意陆小凤,西门吹雪却开口:“他在京城。”   对上两人的视线,西门吹雪顿了下,继续道:“前段时日他与宫九作对,掀了一间合芳斋的铺子,管家有报。”   西门吹雪事事讲究,自然也有依仗,万梅山庄名下铺子众多,遍布大江南北的老字号点心铺子合芳斋便是其中之一。   “我让他半月内给一个交代,明日便是最后期限。”西门吹雪当然不是小气的人,这么说也不过是给陆小凤一个音信。   毕竟能把陆小凤逼到躲去合芳斋还没躲过的麻烦,估计并不是什么小麻烦。   正说着,小厮匆匆来报:“启禀庄主,陆大侠来了。”   西门吹雪看向傅回鹤:“他来了。”   ……   陆小凤实在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不仅灰扑扑的,还被各种兵器看似划拉了许多刀,头发也有些乱,不过四条眉毛倒是好好地长在脸上。   他进来的时候本还有些心事重重,但是在看到花满楼和傅回鹤的时候,陆小凤的眼睛里顿时迸发出光亮。   “七童!!”   陆小凤几乎是呜呜咽咽着想要冲花满楼吐槽这些日子的遭遇,结果就被护食的傅回鹤礼貌地挡去了一边,顺带被塞了一张喜帖在怀里。   陆小凤愣愣低头,看着上面写着傅回鹤和花满楼名字的喜帖,默默合上,喝了口水压压惊。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坐在一侧,两人都不是什么多话的性子,便只是慢慢品着茶水。   这是叶孤城自白云城回来的时候带的,倒是与中原的茶叶滋味略有差异。   忽然,陆小凤看着手里的请柬,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回鹤:“如果我这个时候和七童表明心意,傅先生会不会想要气得追杀我?”   “?”   傅回鹤放下手中的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小凤:“你信不信,我能让你横尸万梅山庄?”   别说当世两大剑客在场,花满楼坐在一侧,只要是傅回鹤真心想要杀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一步都不可能逃出去的。   陆小凤硬生生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另外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我想请傅先生帮个忙。”   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陆小凤也知道自己的表达实在是有问题,便将最近关于幽灵山庄的案子说了一遍。   幽灵山庄是个很神秘的地方,听说只有死人或是被逼到绝境的人才能进入的地方,而在那里,有陆小凤正在追查的一个案子的源头。   陆小凤得想个不被幽灵山庄怀疑的由头被人追杀,才能进到幽灵山庄里。   当世能把陆小凤逼到绝路的高手并不多,其中多一半都是他的朋友。   陆小凤想过西门吹雪,想过叶孤城,但始终没有一个能自圆其说让武林相信他们情谊破裂的缘由。   陆小凤甚至去招惹了一番宫九,但从前特别喜好搞事的宫九却像是生根在了京城,根本引不出城门,只打得陆小凤赔了西门吹雪的一间铺子才放过讨嫌的陆小凤。   傅回鹤的这一封喜帖倒是给陆小凤打开了思路。   毕竟陆小凤和花满楼的友谊武林皆知,若是有那么点子的……到也算是符合常理,傅回鹤的剑法之前便有在江湖传闻,方方面面都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的确是个小忙,而且还能看陆小凤的乐子,但是傅回鹤并没有答应下来,而是看向坐在旁边的花满楼。   陆小凤见状连忙讨好地给七公子倒了杯茶。   花满楼轻笑:“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陆小凤知道花满楼偶尔捉弄朋友的小腹黑,但求人气短,只能巴巴地用眼神示意花公子手下留情。   花满楼捋袖将茶杯放下,悠悠道:“很简单的小要求,只要你收集两葫芦日出时草木花瓣上未曾落地的露水就行。”   陆小凤没干过露水煎茶这样风雅的事儿,但两葫芦酒他倒是喝过不少,几口的事儿,想来这露水什么的应该也就几天的功夫,问题不大。   呜……七童果然心地良善。   傅回鹤也不觉的这是个什么难得的要求,毕竟他一挥手就能有十七八个葫芦的露水。   唯有在白云城时晨起用露水煎茶的叶孤城抬眸,扫了眼暗自窃喜的陆小凤。   收集露水本就是极其考验耐性的活计,草木花瓣上的露水历经一夜方凝几滴,倘若收集慢了,太阳一出便蒸腾而逝,哪怕是十几个侍女,连续七日也不过只得半葫芦罢了。   陆小凤一个人两葫芦……恐怕得忙上一两个月。   花满楼又道:“收集完了直接送去西门庄主手上便可。”   被提到的西门吹雪疑惑。   花满楼解释道:“腊梅虽说汲取二位气运成长,但到底是灵物,灵气所需也是必不可少,清晨露珠是一天灵气伊始,是草木最好的妙药。”   顿了顿,花公子唇角压下笑意:“到底是个女孩子,埋肥总是不太妥当。”   听到埋肥,不仅仅是西门吹雪的表情有些僵硬,想起曾经陆小凤建议花满楼给小莲花种子埋农家肥的事儿,傅回鹤看向陆小凤眼神里带上了剑意。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脚后跟直打后脑勺,陆小凤干笑道:“不是,咱们也不用这么快吧?让我吃口热饭先……?”   傅回鹤轻笑,伸手一展,鹤鸣剑自虚空缓缓而出,剑气铮鸣,引得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佩剑也嗡鸣作响,只是鹤鸣剑到底非凡品,两人的佩剑颤动听上去多少带着些被压制的哀鸣声。   “陆小凤,我觉得你现在的模样更像是被追杀的小可怜,这热饭还是省一顿去幽灵山庄吃,怎么样?”   傅回鹤的话音尚未落下,头皮一麻的陆小凤身形急转,脚底抹油就往门外掠去,一个闪身便翻过墙头消失不见。   傅回鹤轻笑,对花满楼说了句“我去玩玩”,便真的提着鹤鸣剑去同陆小凤玩你追我赶的过家家游戏。   ——虽说不是真杀,但傅回鹤的剑气眼看着就将有些狼狈的陆小凤,戳成了一身乞丐褴褛模样的陆小鸡。   西门吹雪握着乌鞘长剑,注视傅回鹤背影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见识过傅回鹤的剑法,却是第一次见到傅回鹤的剑。   那柄剑……   “好剑。”   西门吹雪侧目看去,只见叶孤城的视线也停留在傅回鹤消失的地方。   花满楼看着面前的两位剑客,神情无奈的低头喝茶。   只不过,傅回鹤作为一个剑修,骨子里到底有那种切磋武艺的好胜之心,只可惜除却苍山境,也就只剩下离断斋能容纳傅回鹤稍稍放开的剑气,鹤鸣剑到底也显得有些寂寞。   思及此,花满楼眸光闪烁,若有所思,而后转而看向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温声道:“不知西门庄主与叶城主的酒量如何?”   西门吹雪从不沾酒,因为酒会让剑客的手抖,这并不是一件自律的行为。   叶孤城倒是可以喝上几杯,但与西门吹雪理由一样,他自然也是十分自律的人。   花满楼遗憾道:“阿凛的酒量也差了些,微醺时总是喜欢过招一二的。”   半晌,西门吹雪启唇,面色执拗:“我可以练。”   喜宴尚有几月,酒也不是不能喝。   花满楼却笑道:“喜宴当日会有许多武林豪杰,其中不乏剑客刀者,西门庄主与叶城主不如与其他宾客商议一二,各取所需。”   不说其他人,便是陆小凤或是李寻欢都是一等一的好酒之人,再加上楚留香等人,灌醉一个傅老板绰绰有余。   不同于西门吹雪在剑道上的执着纯粹,叶孤城似有所觉地看向花满楼,冷不丁询问:“你不介意?”   喜宴之上灌醉新郎,对花公子有什么好处?   花七公子勾唇,抬手续了杯茶水,没有回答。   好处?   当然是一朵醉醺醺,软绵绵,说什么都会照做,任由摆布的小莲花了。 第130章 发表   雕栏玉砌的楼阁回廊上垂落红绸, 灯笼排列得错落有致,就连院子仅剩的树木也被挂上了喜庆的红绸。   离断斋从来都没有这样灼灼热烈的色彩,也从来没有容纳过这么热闹喧嚣的宾客。   傅回鹤一直被小天道们叽叽喳喳一堆拦着, 不仅三天没见到花满楼, 甚至就连自己的离断斋变成了什么样都不知道, 三天来一直老老实实在房间里静坐酝酿,又忐忑又无聊, 又紧张又无奈。   明灯掌礼,四明灯起。   房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白发束起, 一身大红喜袍的傅回鹤终于从房中走出, 抬眸就看到了红得热烈的离断斋,和一边使劲儿吹笛子的小金丝猴, 小金丝猴的旁边还站着宋青书和殷梨亭,师叔师侄两个居然人手一个乐器,和小金丝猴搭配得很是默契。   那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紧张忽然就袭上傅回鹤的心头, 他的手心甚至都开始隐隐出汗,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左脚右脚先迈出哪一只。   胸前不知道被谁扎了一朵大红绸缎花的尔书甩着大尾巴直立走出来,前爪还挎着一个小花篮,里面满是灼灼多彩的花瓣, 走到傅回鹤面前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将自己的大尾巴甩进傅回鹤的手里。   ——顺带给了傅回鹤一个“还得是我”的眼神。   傅回鹤轻咳了两声好险忍住笑声, 握住尔书的大尾巴,十分规矩地听从尔书的引路。   小天道们在大榕树的帮助下, 将离断斋硬生生扩大了五倍之多, 后院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界, 那片常年氤氲着袅袅灵雾的湖泊也拉宽了许多。   傅回鹤沿着回廊来到后院, 入目的是一方悬在湖泊之上的高台,浓郁的灵雾袅袅,在高台之上虚虚聚拢又散开,高台同样被红绸灯笼所装点。   与回廊不同,高台四周簇拥着许多草木开花形态的金色雕塑,金色的点点星沙不停地朝向四周散落开去,化作灵光落在草地与湖水间,洒落在高台之下落座的宾客间。   傅回鹤的视线在那些草木上停留了一瞬,认出那都是曾经从离断斋离开的种子模样,每一株都是记忆中的形态,就连开花时展现的性格都别无二致。   尔书走到傅回鹤身后,从大尾巴里掏出小册子看了一眼,小声道:“行礼!”   被迫对成亲流程一无所知的傅回鹤:“……?”   在看到站在一朵金色金光菊中间的金色毛绒球着急比划的姿势后,傅回鹤恍然大悟,朝着台下的宾客躬身行礼,行礼间没有半分敷衍,极其认真。   就在他躬身抬头的那一瞬间,傅回鹤看到了席间列座的花家人,而旁边坐着的——   傅回鹤的眸子骤然瞠大,动作顿住,迟迟没能反应过来。   温和美丽的女子坐在花夫人左侧,身旁的是一身青衣的男人,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而坐在青衣男人旁边的,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神却是亮得惊人,看向傅回鹤的神情中满是欣慰。   那是……   傅夫人抬手掩唇,笑得眉眼弯弯,与旁边同样笑起来的花夫人低声说着什么,傅族长像是被儿子的蠢样子无语到,张嘴无声说道:傻愣着干什么,成亲呢!   尔书连忙将一杯酒塞进傅回鹤手里,抬着傅回鹤的胳膊让傻兮兮的傅老板转了个方向,一脸“简直没眼看”的小表情。   傅回鹤还没来得及询问,就看到一只身形变大了许多,圆滚滚的身上绑着红绸带花的小煤球天道。   傅回鹤刚开始心中还在笑,让七童诞生世界的小天道当花童倒是十分贴合,但在看见一身大红喜袍的花满楼自回廊缓步而出时,傅回鹤的脑海里便再也没有除却花满楼之外的存在。   花满楼平日的衣裳多素洁雅静,就算在正式的场合会穿贵气些的锦衣大氅,也更多是较为沉稳或贵矜的颜色,很少穿这种灼灼热烈的大红色。   镶金馕玉的喜袍没有什么沉稳温吞的意愿,有的只是张扬热烈的喜悦与冲击,花满楼本就生得肤白,红衣金冠,更衬出几分平日从未见过的艳丽之色。   被打扮得黑红相间的小煤球天道从尔书手里接了酒杯递给花满楼,而后缩小身形跳到尔书的脑袋上,一黑一白两小只功成身退,跑去高台下面一起凑热闹。   傅回鹤的眼神一直牢牢锁在花满楼的身上,或许带着欲,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复杂与喟叹。   花满楼同样不知道今日成亲的流程,问傅回鹤道:“在想什么?”   傅回鹤深深凝视他,微摇了摇头,小声道:“哪怕是在梦里,我都想象不出这样美好的场景。”   他这一生艰难堪堪,欢愉少数,可若是为了眼下的这一切,傅回鹤突然觉得有一种所有缺憾都瞬间圆满的幸福感。   红绸自上而下飘飘然落下,两头不偏不倚被花满楼和傅回鹤握在手中。   两人齐齐抬头看向高处,就见长盛君坐在房檐之上,正盘腿撑着脸颊看着他们两个。   成亲这样宾客众多的场合,对长盛君而言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但他也有他参与的方式——他用机关将红绸递给了两个新人,以亦师亦友的身份。   盛崖余站在长盛君身侧,对着看过来的傅回鹤与花满楼抱拳行礼,唇角勾着笑。   收回视线,傅回鹤与花满楼对视一眼,相视而笑,两人转身,朝着高台中央缓缓走去。   步履款款,同登华堂。   交拜成礼,同饮合卺。   花开成双,岁岁相连。   最是凝眸无限意,自此阡陌多暖春。   ***   长盛君看了眼被团团包围的傅回鹤,啧了两声,对花满楼道:“他这来者不拒的模样,你也不怕他醉得入不了洞房?”   说完,长盛君又嘀咕了一句:“就算该修该做的都做完了,洞房还得不一样吧?”   无情大捕头早就被江湖人拽走,这些来自不同世界的气运者们无不是龙章凤姿,天资卓越的天才,聚在一起着实有说不完的故事与经历。   长盛君的话还没落地,那边的墙边就探出来陆小凤和花五哥的脑袋:“七童~”   花满楼面上带着温矜的笑意,但眼睛里的愉悦是与平日不同的开怀灿烂:“老师难道不想知道阿凛喝醉之后是什么模样吗?”   原本想着偷溜的长盛君闻言一顿,眼眸眯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傅回鹤被层层围住推杯换盏的方向。   花满楼被花五哥牵走,两人同陆小凤一起找了个树边藏好,陆小凤鬼鬼祟祟递了一个册子给花满楼。   花满楼疑惑翻开,就见里面全是各种姿势的龙阳图,一时有些无语。   花五哥探头看了一眼,也朝着陆小凤翻了个白眼:“你这有什么用?七童听五哥的!”   花五用袖子藏着掖着给花满楼塞了一个酒葫芦,悄声道:“这可是宫廷上好的御酒,我试过了,就连宫九那种变态的体质少说也得醉上一两个时辰,用在傅先生身上,怎么说半个时辰总能有。”   花满楼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和龙阳册,陷入沉思。   他其实真的没有多少要将傅回鹤正法的心思,鲜少有人知道花公子对傅老板的那张脸十分偏好,他不过是想看一看醉酒后的小莲花是怎样的风情,没想到传去五哥和陆小凤那,就变成了……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用。   花满楼想着,将那酒葫芦收了起来,顺手也将龙阳册子揣进了衣袖。   ……   傅回鹤虽然平日总喜欢小酌两杯,但之前七情六欲不全的时候,喝酒没什么滋味,花满楼的百花酿又分量不多,倒是也从没有喝多过。   唯一一次不知节制醉了些,便是将自己的种子送了出去。   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脑袋几乎都有些混沌的地步。   傅回鹤察觉到不对,避开后院那些一个劲儿灌酒的酒坛子们,抬手破开空间迈出,来到主院门口。   朦胧间,他看到站在主院院中的花满楼,唇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笑意。   花满楼抬步走到他面前,身上依旧是那身如火热烈的喜袍。   他抬起手指拂过傅回鹤的眼角,只觉得这人抬眸看过来的模样乖巧又朦胧,眼角处一笔绯红扫过,在眼尾氤氲开一片红晕,那张平日里便赏心悦目的脸如今染着酒意,就像是要勾到人心尖上。   傅回鹤用手指蹭着花满楼的手指尖,而后抬手握住花满楼的指节,送到唇边细细密密地亲吻着。   “他们故意的……”他小声委屈嘀咕,“他们就是故意不想让我洞房花烛夜……”   花满楼任由傅回鹤攥着自己的手指,将走直线都有些飘忽的小莲花往房间引,一面笑着低声道:“先记下来,回头他们成亲都灌回去。”   “灌不回去!”傅回鹤撇嘴,委屈之下眼角的绯红更甚,“一个李寻欢,一个楚留香,还有陆小凤!”   这三个一看就不是会成亲的样子!   “还有宫九!他嫉妒我!”   花满楼忍俊不禁,晃着两人交握的手,轻笑道:“那怎么办?”   傅回鹤像是被问住了,站在门边呆愣愣想了半晌,而后迟疑着出声:“……把他们的酒全倒了?”   “嗯!我要让他们之后的一年都尝不出酒味来!”   傅老板虽然脑袋沉沉,捉弄人的手段却十分懂得拿捏要害。   “顾客慈那厮送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头看看有没有好用的……”   “宫九……宫九就……就到时候把五哥灌醉,也不让五哥入洞房……”   傅回鹤嘟囔着,而后又贴过去牵着花满楼的手,将花满楼抱在怀里,下巴抵在花满楼的脖颈边,脸颊埋进花满楼颈间,抬起的手也缓缓插入花满楼发间。   “七童……”   花满楼喜欢小莲花偶尔表现出依恋又怜爱的模样,他回抱住傅回鹤,尾音轻轻扬起:“嗯?”   “喜欢。”   花满楼的心几乎融化成一汪春水,轻声应道:“我也喜欢阿凛。”   傅回鹤侧首轻吻花满楼的脖颈,小声撒娇:“最喜欢吗?”   “最喜欢。”   “比尔书还喜欢?”   “嗯,比尔书还喜欢特别特别多。”   “比其他那些花花草草都喜欢?”   “嗯,最喜欢这朵小莲花。”   傅回鹤满意了,又亲了亲花满楼。   半晌,傅回鹤忽然小小声道:“……我们都没有,喝,交杯酒。”   傅回鹤的声音越发委屈,全然忘记方才拜堂时候喝的合卺酒,执着地转头满屋子找酒杯。   花满楼无奈,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不大的酒葫芦,翻了旁边桌上的酒杯,倒了两杯醇香气十分霸道的淡琥珀色佳酿,递了一杯给傅回鹤。   傅回鹤慎重小心地捏住酒杯,而后牵着花满楼,一步一步像是小孩子一样认真迈步到床边,在大红的锦被床沿边坐下,抬头注视身前的花满楼,拉着花满楼的手轻轻地晃。   “要坐下,在床边……洞房、花烛,都要这样喝的。”   也不知道傅回鹤脑袋里都塞着从哪里看来的习俗规矩,花满楼抬手捏了下傅回鹤微微发烫的脸颊,端着酒杯坐在了傅回鹤的身边,侧首含笑看他。   傅回鹤一只手捏着酒杯,一只手紧紧攥着花满楼的手,不说话,就这样专注地盯着花满楼看,那双恢复成灰蓝色的眼眸里朦胧一片,闪动着璀璨星河也无法匹敌的光。   许久,傅回鹤终于松开花满楼的手,努力坐正了身子,虽然眼神飘忽,但手上的动作却稳而坚定。   花满楼也敛去唇角的笑意,两人手中的酒杯轻轻相碰,大红的喜服袍袖交错着,手臂相交间饮下那一杯浓香醉人的佳酿。   傅回鹤没有说什么承诺言语,只是用那双眼睛注视着花满楼,即使视线中的公子氤氲在一片红色烛影之中,也舍不得挪开视线。   花满楼伸手过去捏了捏傅回鹤滚烫的耳垂,轻声问他:“难受吗?”   傅回鹤反应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摇头,手顺着花满楼的衣袖伸进去碰触到花满楼的小臂,而后手指一顿,似是摸到了什么,慢慢抽了出来。   傅回鹤皱着眉低头看向手里的小册子,没注意到花满楼瞬间变得不自然的表情。   良久,模模糊糊将小册子的内容看了几页,傅回鹤眨眨眼,托着花满楼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认真道:“七童想要这个?”   “我不是……”   花满楼的拒绝才说了三个字,但面前的傅回鹤显然已经有些醉到忽略耳边听到的拒绝,抬手灵力一动,就将花满楼身上的喜袍除去丢在了床边,自脚踏之上缓缓滑落。   花满楼眼眸睁大一瞬,之后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就被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拉过去扑在傅回鹤怀中,被渡了满口莲花酒香气。   无数的莲叶莲花无声在床榻间铺开,贴在花满楼手边的那朵白莲缓缓绽开,金色莲蓬里溢出的莲子滚落在春榻四处,骨碌碌满溢出红纱床帐,没入燃着喜烛的长桌之下。   ……   “你不是……不是醉了吗……”   花公子的声音带着隐忍的低吟。   “可是七童,我是莲花啊。”男人的声音带着笑,却没有了酒意上头时的朦胧,“莲花空心,万般滋味穿过只留余韵,佳酿醉意自然也是。”   “这个姿势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唔,这个呢?”   “你……”   “七童。”春宵帐暖,傅回鹤似是咬了花公子的耳垂,含含糊糊着低笑道,“你真好看。”   ……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遥。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