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丫鬟》 作者:西瓜尼姑   文案:   长兴侯的嫡子傅慎时双腿残废,   性格阴狠残暴。   十六岁生辰之时,   打坏了四个身边伺候的貌美丫鬟。   穿越而来的殷红豆,   成为了即将要去他身边伺候的   ——第五个贴身丫鬟   *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你爱我这瘸子?”   殷红豆抱着傅慎时大腿恳切道:“是是是,少爷在我心里三丈八!”   一句话简介:病娇少爷的贴身丫鬟,强制爱。   人设:心机戏精古灵精怪小丫鬟vs腹黑病娇贵公子   架空不考据,谢绝扒榜。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宅斗   主角:殷红豆,傅慎时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现代女秘书殷红豆,穿越成了双腿残废,且不受宠爱的病娇贵公子的贴身丫鬟,殷红豆利用自己的聪明机智,用各种有趣的方法给病娇少爷傅慎时顺毛,终于跨过刀尖舔血的阶段,过上了备受宠爱的日子。主仆二人也在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傅慎时最终对殷红豆产生了男女之情。作为现代人的殷红豆表示“我只能做你的搭档,不能做你的伴侣”,傅慎时捏着她的卖身契说:“你的命都是我的。”   本文每一个角色都丰富生动,主角更是性格鲜明,活泼有趣,文风轻松幽默又不失温馨感人。   行文流畅自然,节奏快慢适宜。男女主角的对手戏细腻非常,古代贵族和现代女性三观的磨合、心理阶段的过度都写的非常细致,感情变化层次丰富动人,是一篇值得阅读的非玛丽苏古言恋爱文。 第1章   阳春三月,煦暖的阳光穿过隔扇,一道透亮的光束照进丫鬟们住的倒座房,细碎的飞尘浮动,如湖面上的粼粼微光。   窗外鸟啼声声,和柔的东风吹拂,门口的粗布帘子被卷了起来,从里往外,能看到丫鬟们匆匆行过时,露出的艳丽衣角。   捏了捏眉心,殷红豆看着周遭仍旧陌生的环境,抱着膝盖叹了口气,她穿越来大半个月了,和前世一样还是个丫鬟命,而且更惨——上辈子做秘书好歹有人身自由,这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入贱籍,不能赎身。   蓝色的粗布帘子被打起来,走进来一个身穿绿比甲,模样周正的丫鬟,名唤紫晴,她进来笑问殷红豆,道:“红豆,你可好些了?”   见是紫晴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长相艳美的丫鬟,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就着了凉,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一直没有上值,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吐槽完,殷红豆才忽想起方才山下也有行人,她探身去看,不见人影,才放心地提着篮子,原路返回,出了园子。   后山侧面,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在位置绝佳之处,敛眸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身边的小厮弯着腰,恭敬地问:“六爷,刚走的那个丫鬟小的认识,用不用小的去细问……”   傅慎时抬起手否定小厮的提议,声音阴郁微哑,道:“回去。”   修长的五指一根一根地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傅慎明骨节分明的手,白皙透亮,难见血色。   现在就提了丫鬟细问,岂不是打草惊蛇,倒少了一出“丫鬟不知死活地来投怀送抱”的好戏。   走到半路,一直闭目的傅慎时睁开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目如星子,他问小厮:“什么是沙雕货?”   皱眉想了想,小厮摇头道:“小的不知。”   傅慎时再未言语。 第2章   殷红豆提着一篮子的杏花回了二夫人的院子怡和院,她刚一脚跨进去,就有丫鬟就急匆匆地赶来拽她,道:“紫晴姐姐正找你呢!”   面色严肃,殷红豆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小丫鬟道:“我哪儿知道什么事,紫晴姐姐在屋里,你自去就是了。”   提着篮子进屋,殷红豆微微有些忐忑,她见着了紫晴,放下杏花,满脸堆笑,道:“紫晴姐姐,我去剪杏花去了。”   微微一笑,紫晴热络地牵着殷红豆的手,道:“走,去我屋里说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殷红豆心里已经提防起来了,她隐隐约约记得,夫人的嫡子因为正室生育了,最近吵闹着要纳妾。   进了紫晴的房间,殷红豆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对方就把床头早就放好的衣裳拿到她面前,道:“快换上。”   殷红豆低头一看,一件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比她平日里穿的衣裳都鲜艳招眼得多。   根本不敢伸手去接,殷红豆问道:“紫晴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赏赐的,你就拿着吧!” 紫晴脸上的笑容淡了,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把簇新的衣裳捧到殷红豆跟前,道:“最近府里的事你也知道,夫人也是烦恼不堪,只有你能替夫人分忧了。红豆,我知道你不笨,你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因为傅慎时是大房的人,殷红豆竟一时没明白过来,也没往他身上想,只以为紫晴说的是二爷要纳妾的事儿。   殷红豆声音平缓地问:“可还有的选吗?”   努一努嘴,紫晴示意殷红豆看向床上那把剪刀,像是新打磨过的,尖锐异常。   殷红豆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道:“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路是吗?那好,我愿意剃光头去做姑子一辈子吃斋念佛!”   紫晴绷不住,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剪子可不是用来给你剪头发的,是让你抹脖子的!”   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殷红豆盯着锐利的剪刀,手脚冰凉,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事情,她虽然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但是也没做什么坏事,凭什么偏偏她要做个短命鬼?   她确定了,她还不想死啊!   紫晴也温声地劝着她,道:“只是叫你替夫人分忧,换个地方伺候人,还是做丫鬟,不做妾侍,和你现在没两样,快把衣裳换上吧。”   殷红豆心里微微松动,倘或名义上是丫鬟,大概……或许……还有保住清白的法子吧?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认怂,至少殷红豆认了。   接了衣服,殷红豆道:“姐姐出去等我吧,我换好了衣裳就出来。”   紫晴有些不放心,就顺手把剪子给收起来了,安抚道:“想好了就别墨迹了,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你动作快些,夫人要回来了。”   隔扇关上,殷红豆就换上了衣裳,但她没有认命,她在紫晴屋里顺了一个陶瓷的茶盖走。她大义凛然地想,若是二爷敢来强的,她就算拼着同归于尽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与尊严,封建社会的毒瘤,带走一个是一个!   开了门,殷红豆穿着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立在门口,她本身就长的艳美,这一身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明艳动人。   紫晴惊艳之下,还有些惋惜,这样的美人,哪个主子收用了都是放在心尖尖儿上宠爱的,偏偏要给了那位。   掩下情绪,紫晴领着殷红豆去见了夫人。   二夫人潘氏正坐在屋子里喝茶,打量了一眼殷红豆,颇觉满意。大房的那位哥儿有毛病,就喜欢好看的东西,伺候的人也要挑好看的,这丫头送过去他肯定喜欢。   正好潘氏的儿子跟丈夫都盯上了殷红豆,她正为难怎么处理,送走了烫手山芋,既解决了问题,又白白得大嫂的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笑了笑,潘氏敲打道:“你是个聪明的,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你老子娘那边,我会再派人送些银钱过去,也算全了你我的主仆情谊。”   殷红豆低头道:“夫人把银钱给我吧!”印象里,原主一直在接济亲生父母。眼下要去吃苦的是她,她可不想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潘氏微微诧异,不过没有驳了殷红豆的意思,也没计较她自称的错误,面色难得柔和了些,道:“下午我让紫晴一并给你送过去,你想在府外置办什么,给她带个话就是。”   这话说的,像是要送人上路一般,殷红豆心下生疑,又不知道哪里可疑。   应下一声,殷红豆便跟着主子一起出去了。   潘氏带着两个妈妈还有紫晴,把殷红豆带去了傅慎时的母亲,侯夫人秦氏的住处世安堂。   长兴侯府很大,世安堂是长兴侯与妻子秦氏的住处,坐落在中轴线上,也是离二门最近的宅院。   殷红豆自醒来之后,并未往这边来过,遂觉这条路很陌生,她也只以为二房的嫡长子成亲之后住的院子会气派些,并未往别处想。   到了世安堂,气氛就变得肃然,进了院子,洒扫的丫鬟婆子有颇有规矩,各司其职,不敢东张西望,殷红豆更不敢造次,便一直低着头,站在廊下等着。   潘氏领着婆子丫鬟进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过了一刻钟左右,紫晴才出来唤殷红豆,道:“进来说话。”   殷红豆跟着穿过五间正上方的次间,进了内室,只见黄花梨卍字纹围架子床上靠坐一个面有病态,却不失雍容华贵的妇人,床边金丝锦织珊瑚地毯上站着两个随侍左右的丫鬟和两个婆子,还有两个衣裳华丽程度远高于丫鬟们的年轻妇人,端着药碗侍疾。   潘氏笑指着殷红豆道:“这就是那丫头,生的很好,性子敦厚。”   秦氏上下审视了殷红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个周正的丫头。”   按照傅慎时一贯的喜好,殷红豆绝对是合格的,秦氏心想,若她性子老实一些,想必不会很快就被厌弃,而且是府里知根知底的丫鬟,先对付上几日,把眼下这个节骨眼度过去再说。   殷红豆站在内室中央,见众人瞧着自己的眼神就跟打量物品一般,顿觉不对,又不敢乱反抗,怕被当做疯子一样抓起来,便朝紫晴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不是去二爷院里的吗?这妇人是谁?   紫晴笑望殷红豆,有些得意之色。   手掌心沁着冷汗,殷红豆明白过来,这般尊荣,在长兴侯府里,除了长兴侯夫人,还能有谁!   眼看着秦氏身边那么多人伺候,殷红豆可不认为她有机会过来凑热闹,那么……她是去伺候变态六爷傅慎时的???   明白过来的殷红豆瞪大了眼睛,目露惊恐。   秦氏朝潘氏微微一笑,眼神里透出几分感激,道:“弟妹费心了,这个丫鬟我就收了。”   果然啊!这就是死变态他亲妈啊!   殷红豆气血上涌,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昏过去,她到底是哪辈子造了孽啊!   潘氏以为殷红豆临到头上怕了,便示意了婆子一眼,那婆子不动声色地压住殷红豆的肩膀,缓声道:“傻丫头,还不谢恩?”   肩上顿时如负重千斤,殷红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膝砸在地毯上,隐隐作痛。   潘氏分明是怕殷红豆反悔,有备而来。她笑吟吟道:“大嫂,我就说是个敦厚乖巧的吧。”   “……”   殷红豆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掌心,神他妈乖巧啊。   抬起头,殷红豆正欲分辩什么,力气奇大无比的婆子又来了一招“牛不喝水强按头”,她便又弯了腰,直接趴地上贴脸了。   潘氏笑道:“伺候老六是这丫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看这丫头都感激得五体投地了,大嫂你只管好好养病,身体要紧。”   “……”   殷红豆嘴角直抽,五体投地真不是这么用的。但她也彻底明白了,当她不再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时候,人权也随之消失了。   秦氏正为傅慎时的事焦头烂额,也确实伤透了心,便顾不得更多,觉得殷红豆还算可以,便挥了挥手,吩咐丫鬟道:“如意,下午把人送过去吧。”   就这样,殷红豆莫名其妙成了傅慎时的丫鬟,她乐观地想,根据那变态所作所为,就算保不住性命,至少保得住清白。   当天下午,殷红豆回二房收拾了包袱,顺带质问紫晴:“你为何不跟我说清楚,是去六爷房中伺候?”   对待将死之人,紫晴也懒得掩饰什么,冷笑道:“我早跟你说了,是替夫人分忧去的。咱们夫人可是老夫人正正经经的亲儿媳,可偏偏被大夫人压了一头,连主中馈的权利都没有。二老爷跟二爷又都为了你来找过夫人了,把你送去六爷那边做个人情,最合适不过。”   长兴侯府三房里,大房跟二房是嫡出的两房。但大老爷是老侯爷原配所出,已经承袭爵位,二老爷才是侯府如今的老夫人唯一的嫡子。   这些年来,宗妇秦氏主中馈,潘氏都插不上手。   近来傅慎时一事,令秦氏病倒,潘氏的机会终于来了,殷红豆不过是当了内宅之争的炮灰而已。   但炮灰,也是有尊严的!   殷红豆还打算再垂死挣扎一番。 第3章   死是不可能死的,认命也是不能认命的。   殷红豆决定到重霄院审时度势,多活一日算一日。即便那傅六是变态,难道变态就没有一点点良心吗?万一……真有呢?   收拾好东西,殷红豆便跟着丫鬟如意去了重霄院,让她感到悲哀的是,竟然只有同屋的一个丫鬟目送她。   算了算了,何苦拖累人,殷红豆潇洒地背着包袱走了。   离开怡和院,走了一刻多钟,殷红豆才到了地处偏僻的重霄院。   重霄院在侯府的东北角,紧邻一条巷子,隔壁又是一户人家,小巷不常有人通过,白天夜晚都宁静非常,此处实在是混吃等死的好位置。   如意把殷红豆带到重霄院里。院落不小,有上房和厢房,还有一间小厨房。院子中央摆着一块太湖石,西南方位靠墙的地方植了几棵花桃,这个季节,桃花开的正繁盛,一树粉白色夹杂的花朵,灿如霜雪,微风轻拂,喜鹊振翅,花瓣摇落,漱漱如雨,倒是一处好景致。   景虽美,但重霄院冷清的很,除了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四处不见人。如今院里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管事的廖妈妈跟一个小厮。   如意带了人来,廖妈妈听见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是傅慎时奶妈,刚到四十岁,梳着妇人髻,穿着体面,脸上有个酒窝,笑起来很慈和。   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如意交代了殷红豆的来历,视线便不经意地瞟过上房傅慎时住的屋子,似有问询之意。   廖妈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至今还不大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六爷为何要惩戒那几个丫鬟。”话锋一转,她又问道:“大夫人现在可还好?”   缓缓摇首,如意道:“不大好,已经下不来床了。不过妈妈不要忧心,六爷这边好了,夫人自然就好了。”   廖妈妈颔首道:“你便不去见六爷了,快回去伺候吧,大夫人身边少不得人。”   应了一声,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转脸打量了一眼殷红豆,见此丫鬟生的貌美,一对眼睛很是机灵,显然是个有心思的,骤然想到前面的四个丫鬟,她心中不喜,便指了厢房冷淡道:“你就歇在那屋里,放下包袱,跟着我去见一见主子吧。”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放下包袱,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跟着廖妈妈进了上房。   重霄院上房三间,最左边的是书房,中间的是客厅,最右边的梢间便是傅慎时的卧房。   进了东梢间,殷红豆便等在门口。梢间也很大,进门的右手边,隔着一架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将起居处与外界隔开。   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去,温声禀道:“六爷,夫人送了个伺候的丫鬟过来,你要不要见一见?”她连丫鬟的名字也没报上去。   有淡淡的清香从内室飘出来,殷红豆站在屏风后面,只能透过边缘处,窥探到靠墙的罗汉床上,露出的华贵衣料。   “不见。”傅慎时的声音冰冷低哑,闻之生寒。   殷红豆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胡乱张望。   廖妈妈很快便出来,打发道:“回去吧,有吩咐再过来。”   殷红豆乐意之至,福一福身子,刚一出门,一溜烟就跑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几天,殷红豆只在院子里帮着做一些粗使活计,根本不去傅慎时跟前显眼。   不过殷红豆也会观察主子日常的动向,她发现傅慎时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不光不出院门,连房门都很少出,而重霄院,也无人踏足。下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冷清的像孤冢。   过了五六天,下完一场春雨,傅慎时终于坐在轮椅上出了趟门,殷红豆根本没敢近看,就在房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等人没了踪影才走到院子里。   重霄院的粗活儿都是丫鬟翠微做,傅慎时的吃食由厨房送过来,小厨房里没有厨娘,只有廖妈妈偶尔会精心给主子做一些吃食,或是蒸一碗鸡蛋。   此时,廖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几日的相处下来,廖妈妈觉着殷红豆是个老实丫鬟——不过现在进重霄院的丫鬟,大抵也没有敢不老实的。她便喊了殷红豆过来,帮忙看着火候。   廖妈妈正在做一道芙蓉豆腐,要先将豆腐将入井水里浸泡三次,除去豆腥味儿,再放入鸡汤中沸煮,临起锅时加紫菜和虾肉,不过现在没有虾肉,只好用猪肉沫代替。   殷红豆认得,这可不就是豆腐脑嘛!不过口味偏咸味,是北方人的吃法。   可能是长久待在重霄院里太寂寞了,廖妈妈正在剁猪肉,一面起刀,一面道:“要是到夏天有了虾再做芙蓉豆腐就鲜香多了,六爷爱吃。”   殷红豆声音不大地接话:“可以用蛤蜊代替,现在也正是吃蛤蜊的时候。要是觉得腥了,晒干了磨成粉便是,也不知外边的干货铺子里有没有卖的。”   惊讶地抬起头,廖妈妈道:“你还懂做菜?”   做傅慎时的奶娘之前,廖妈妈只会简单地炒菜,后来为了小主子,专门学了几样菜,但也不是专门的厨娘,懂的不算多,殷红豆的回答倒是让她有些惊喜。   殷红豆道:“奴婢嘴馋,略学得一二。”这话不假,她可是实实在在的吃货,吹一句烧得一手好菜,完全没问题。   廖妈妈大喜,道:“少爷食欲一直不大好,总要我花些精巧心思,他才有胃口。可好了,以后有个帮手。你还会做些什么菜?”   一面儿盯着火候,殷红豆一面儿道:“要看六爷喜欢什么口味的,廖妈妈把六爷平日里爱吃的菜说来让奴婢参考参考。”   廖妈妈如数家珍,说了十几道菜,基本上都是十分清淡好入口的东西,还道:“有几道家常菜是六爷从前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吃过两次,就再也不想吃了。”   傅慎时以前的口味并不算刁钻,而且廖妈妈说的家常菜,其实是不容易吃腻味的,至少一般人不会同时对好几道家常菜,突然心生排斥到再也不想吃的程度,除非是厨师水平大大下降。   殷红豆问道:“六爷可曾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廖妈妈眸光淡下,低头看着灶台道:“小时倒还有几样爱吃的东西,后来……他长大了,就不曾说过什么了。”   殷红豆猜想,傅慎时可能是不大爱表达喜好,厨房送来就吃,喜欢便多吃几口,不喜欢则不吃。但厨房的人日渐不上心,家常菜也做的不好吃了,他便少吃或是不吃。所以廖妈妈才得出傅六胃口不佳的结论。   但廖妈妈亲手做的菜却很用心,他便是爱吃的。   廖妈妈愁眉不展道:“六爷从来都是主食吃的少,实在受不住饿了,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能行!”   如母亲般的关怀,听得殷红豆心里暖暖的。傅慎时在打杀丫鬟这件事上,不管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是对还是错,长兴侯府的人既不问询也不惩罚,任由他病态发展,既是视丫鬟们的性命如草芥,也是害了傅六,难免令人齿寒。   抛开遐思,殷红豆心想,她自己的小命还保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想长兴侯府的长远发展。廖妈妈还算得傅六的心,眼下攀附住她,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刹那间,殷红豆脑子里就蹦出十几道菜品,她把名字和做法一一说给了廖妈妈听。   好吃的菜,光是听步骤都够馋人的了,廖妈妈如获珍宝,满面笑色道:“夫人总算送个得力的丫鬟来。”   高兴得失了警惕之心,廖妈妈忽觉自己是在评论主子的是非,便住了嘴,转而道:“现在还来得及,妈妈让翠微去外边看看有没有蛤蜊粉。”   殷红豆道:“这不过是当一道开胃的小菜,主食吃这个还不够,不如叫翠微姐姐去厨房再拿些新鲜的菜,奴婢正正经经地做几道。”   廖妈妈求之不得。   殷红豆把要的东西都交代好了,当天中午做了一道油焖春笋、炒鸡腿蘑菇,加一碟子松饼为饭后点心。   到了用饭的时候,小厮推着傅慎时回来了。殷红豆累了一上午,跟翠微两个躲在厨房里一起吃多炒出来的菜。   丫鬟翠微名字倒是取的好听,实则是个身材壮实,面颊圆润的丫鬟,她吃饭速度很快,一个人瞬间吃了两碗。吃完了正餐,还吃了两块松糕,左右手轮流送进嘴巴。   翠微子憨憨的样子,把殷红豆逗笑了,她提醒说:“慢些吃,小心噎着。”   翠微摇摇头,道:“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没红豆妹妹的手艺好,今天好开心!嘻嘻嘻!”   殷红豆若有所思,丫鬟吃的饭菜,要么是大厨房统一派送,若是人少的院子里,吃主子剩下的也有,翠微都这么说了,恐怕她的猜测是对的。   抹抹嘴,翠微问殷红豆:“红豆妹妹,你这糕怎么做的,好香!”   坐在小杌子上,殷红豆抱膝道:“就是粳米粉制成的生胚,压差不多一半到糕点格子里,撒花生米碎和糖粉,蒸熟。也正好大厨房里有现成的材料,否则我还做不成呢。”   翠微根本听不懂,一脸发蒙,道:“哦哦。什么是粳米粉制成的生胚?”   “就是把粳米粉发酵。”   “哦哦。什么是发酵?”   “……好吃吗?”   “好吃!”翠微不住地点头。   “那我以后还做给你吃,用糯米做,好不好?”   “好好好!”   一提好吃的,翠微果然就忘记前面提的问题。   端着案盘进来的廖妈妈也笑逐颜开,她听到两人的对话,便问殷红豆:“今日为何不用糯米?”   二人连忙站起来,殷红豆笑道:“六爷一直口味清淡,陡然吃糯米糕点,怕不好克化,粳米口感柔和,香气浓郁,更合适一些。”   廖妈妈心里的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她笑呵呵道:“粳米是好东西,补中益气、健脾养胃,壮气力,强肌肉,六爷这个年纪,是该吃这个。”   翠微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瞪着牛眼问道:“廖妈妈,六爷都吃完了???不可能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别是时砚偷吃了!”   以前可是吃剩饭吃到撑,翠微今儿还指着六爷留一些剩菜给她呢!   笑得合不拢嘴,廖妈妈道:“菜都吃完了,饭吃了一大碗,两块糕点也都吃了。”   殷红豆不敢膨胀,她谦虚道:“奴婢做的分量少,六爷吃完也是正常的。”   廖妈妈但笑不语,吩咐翠微把碗给洗了,却没有让殷红豆动手。   殷红豆多会察言观色的人,明知廖妈妈不喜欢野心大的丫鬟,撸起袖子跟翠微挤着一起洗,翠微还傻乎乎道:“红豆你别洗,我洗,你留着手做饭就是。今晚咱们吃什么呀?”   “……容我想想。” 第4章   殷红豆的厨艺得到了重霄院所有人的认可,包括傅慎时。他在某日用完餐之后,难得主动开了口,问小厮时砚,道:“近来府里换了新厨子了?”   时砚笑道:“不是,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鬟,做的一手好菜。”   漫不经心的傅慎时挑了下眉毛,他竟没想到新来的丫鬟有些手艺。   时砚还道:“六爷,这丫鬟叫殷红豆。”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抬了抬,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头发用玉蝉扣束着,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傅慎时一出来,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见最好,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嘴角微动,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殷红豆有些好奇,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傅慎时的手也很白,十指修长清秀,骨节分明。鞭子勒出的红痕覆盖住他掌心杂乱的纹路,虎口也被擦伤,几道伤痕略有些触目惊心。   受伤的丫鬟终于醒过神,她仍一脸恐惧,连滚带爬地与傅慎时拉开一段距离。   殷红豆站起身提着裙子,上前踹了两脚,扬起眉毛凶巴巴道:“真是可惜了你人模人样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滚!”   这话倒是耳熟,傅慎时挑起眉毛瞧了殷红豆一眼,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时砚见主子事败,那丫鬟踉跄两步,跑的倒快,便又喊了一声:“爷。”   傅慎时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去追,转而看向殷红豆,半晌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什么是沙雕货?”   殷红豆睁大了眼,樱桃小口微张。这话不是那日她偷听的时候吐槽的么,傅慎时如何会知道,想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在偷听。   原来今日一事,并非丫鬟主动投怀,而是傅慎时有意为之,他着时砚清场望风,根本就是蓄意杀人!   眨了眨眼,殷红豆强装镇定道:“这、这句话啊,是夸赞的话!不是沙雕货,是沙甸货,就是指从滇南来的货,一般用来指贵重的东西,延伸意义为贵重的意思!对,贵重!尊贵!”   搜肠刮肚谐音和乱七八糟的知识,殷红豆说鬼话的功夫超常发挥,总算把话给圆过了去。   傅慎时似笑非笑,并不相信。   竖起三根手指头指着天,殷红豆诚诚恳恳道:“奴婢发誓,肯定没有骗六爷,否则必遭天谴,天打雷劈!”她知道,古人重誓,但她又不重,眼下先糊弄过去保住命再说。   傅慎时眼睑半阖,喃喃道:“贵重的东西……你说我是东西?”   如遭晴天霹雳啊,殷红豆感觉誓言这就应验了,这个千古大难题,她该怎么回答啊! 第5章   殷红豆怎么敢当着傅慎时的面说他不是东西——即便她心中是这么想的。   赔着笑脸,殷红豆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沙甸货指代的重点是您很尊贵,旁的不重要,重要的六爷尊贵,无比的尊贵!”   瞧了一眼傅慎时手上的伤痕,殷红豆恳切道:“六爷,您若觉得奴婢说话不好听,回了重霄院再处罚奴婢便是,当下最要紧的是先把您手上的伤处理了。还有这鞭子……”   弯腰捡起软鞭,殷红豆用袖子擦干净,还暗暗摸了摸,也不知什么皮做的鞭子,拽起来那么结实。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傅慎时神色淡漠,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方才碰过虎尾鞭,心里有种罪恶感,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心里直突突,菜还没从厨房拿来,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等傅慎时进了上房,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哭丧着脸,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一串话说完,殷红豆才喘了口气,也开始后怕了,抱着廖妈妈的肩膀,眼泪漱漱地流。也不知道她造的什么孽,总是碰上倒霉事!   廖妈妈却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拍着殷红豆的肩膀,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她温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替你说项,六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稍稍下安心,殷红豆噘着嘴,忐忑地问:“之前的四个丫鬟,廖妈妈替她们说好话了吗?”   廖妈妈语塞,过了一会子才硬着头皮道:“……说了。”   哦豁!那就证明,说了还是没卵用啊!   殷红豆更想哭了。   时砚从内室出来,道:“红豆姑娘,六爷叫你。”   廖妈妈拉着殷红豆的手安慰道:“别怕,我跟着你去。”   二人一道进去,时砚拦下廖妈妈,道:“妈妈,六爷没让您进去。”   “……”   “……”   时砚最是忠心,即便傅慎吩咐他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也只会听从,眼下廖妈妈是不可能进去了。   廖妈妈冲着屋里柔声道:“六爷,红豆是个好丫头,您待她宽宏些,否则一日三餐便没有人做了。”   殷红豆也只能祈求,傅慎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才好,那她小命还能靠一手厨艺续一续。   惶惶不安地进了屋,殷红豆绕过八扇的屏风,进了傅慎时起居之地。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日常应用之物,都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   傅慎时背靠轮椅上,姿态闲散,挥挥手让时砚退了出去。   殷红豆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跪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会不会太没骨气,便听傅慎时淡声道:“为何阻止我?”   殷红豆肯定不能说我觉得你这死变态太残暴了,便垂首道:“奴婢怕六爷伤着手……”   室内静默异常。   傅慎时声音低沉冷淡了两分,道:“说实话。”   真的是不跪不行了,殷红豆噗通跪下,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没有说谎。一则奴婢恐六爷伤了手,二则……前四个丫鬟的事才过不久,若六爷再沾上什么不好的名声,到底有伤六爷英名。”   殷红豆态度真诚,言辞恳挚,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信以为真。   然而傅慎时只觉讽刺,他嘴唇上扬,交握的双手也不自觉收紧,问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我又有什么英名?”   “……”   真是没法聊天了啊啊啊!殷红豆从没碰过这么敏感又爱咬文嚼字的人,他娘的她就随口吹捧傅慎时几句,按照一般套路,不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此事就此揭过吗!   殷红豆突然好想念那些打官腔的领导,比傅慎时好伺候太多了。   到底是专业秘书出身,殷红豆还不至于真被这一问给难住,她吸了口气道:“若六爷再伤一个丫鬟,难免让人觉得您苛待下人。六爷也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之人,何苦为那等人伤了清誉,得不偿失。”   傅慎时猛然捏住殷红豆的下巴,他敛眸盯着她精致的脸蛋,声音压抑地问:“你在教我做人之道?”   三月天,傅慎时手掌心上的红痕醒目,贴在殷红豆脸上的手指冰冰凉凉。   殷红豆的面颊被捏得嘟了起来,她嘴巴被迫噘得高高的,也委实有些疼,双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傅慎时的双手,她艰难开口道:“奴婢岂敢……不过忠于分内之事,爱……爱重六爷罢了!”   殷红豆的手又暖又柔,她指尖松花糕的余香犹存。   傅慎时想起廖妈妈的劝,便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被殷红豆摸过的手背。   殷红豆大喜,回想着方才说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傅慎时的良心,叫他泯灭的人性竟然苏醒片刻。她联想到傅六连饮食喜好都不愿表达的猜测结果,难道是“爱重”二字?或者……是“爱”字?   傅慎时擦干净手,仍不顾伤痕,冷声问道:“爱重我?你不过才来重霄院一旬,缘何爱重我?”   殷红豆窃喜,果然是“爱重”二字打动了傅慎时,真是个缺爱的死变态,她一脸平静道:“忠于主,自然包括爱重主子,奴婢以为,只是分内之事。”   这样的回答模板,应当是挑不出错的。   傅慎时沉默了许久,没有突然发疯,殷红豆稍稍放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道:“你走吧。”   压住上翘的嘴角,殷红豆面色如常地站起来,福一福身子……然后腰间的荷包就掉了,从紫晴那里顺过来的陶瓷茶盖,落在五尺见方的青砖上就摔碎了!!!   草泥马啊啊啊!!!关键时刻瓷片怎么掉出来了!!!   殷红豆内心崩溃,欲哭无泪,表情却不敢露出分毫不妥,只淡定地捡起荷包,准备出去。   傅慎时叫住了她,嗓音低低地问:“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咱能别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吗?   殷红豆双手微颤,把东西递过去。   傅慎时道:“拿出来。”   殷红豆老老实实打开荷包,背上已经开始沁冷汗。她把碎掉的陶瓷片拿了出来。   傅慎时目光阴沉似能滴水,他抬头望着殷红豆问:“你带着这瓷片,随时准备自尽?”   嘴角微动,殷红豆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奴婢从前与别的丫鬟一起共事许久,现在来了重霄院,自然要一心服侍六爷,不敢再念旧情,就带了一个茶盖,权当念想。”   “以茶盖做念想?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奴婢家贫,首饰贵重,只好拿常用之物作纪念。”   傅慎时往轮椅靠背上仰去,声音清清冷冷道:“你最好别骗我。”   “奴婢不敢!”   闭上眼,傅慎时声音懒懒的:“念你初犯,杖责十下。”   靠!还是要挨打!   殷红豆并不敢顶嘴,应了一声,攥紧荷包,一绕过屏风,赶紧撒丫子跑了。   得见天日,殷红豆欢喜地抱住廖妈妈不松手。   廖妈妈抚着殷红豆的背,笑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六爷还是很心软良善的,你只要不犯大错,他不会惩罚你的。”   “呜呜呜……”并不敢苟同啊,但殷红豆更不敢反驳。   廖妈妈道:“好了好了,你先歇着,把对牌给我,我让翠微去厨房拿菜,要准备晚膳了。”   殷红豆一脸颓靡,道:“还歇不了,六爷说要杖责十下!”   廖妈妈安抚说:“我叫时砚打轻点。”   殷红豆无语,廖妈妈啊,人家时砚根本不听你的好吗?   时砚进了屋子听吩咐,殷红豆就站在门口等着挨打。   约莫一刻钟过去,时砚才出来倒笸箩里的垃圾,殷红豆追着他问:“六爷让你什么时候打我?”   愣了一下,时砚道:“六爷没让我打你。”他面白无须,嗓音细腻犹如女子。   殷红豆顺利渡劫高兴不已,但心里却骂傅慎时是个死变态,竟有作弄人的恶趣味。   廖妈妈略问了时砚两句,便进屋去了。她既然知晓丫鬟投怀的这件事,便不能坐视不理,亲自问过了傅六,得知殷红豆所言不假,便在他面前道:“红豆那丫头说的道理倒是不错。既然没罚成那丫鬟,此事由我去同夫人说明便是,六爷不必忧心。”   廖妈妈语重心长道:“六爷以后勿要擅自行事,若丫鬟冒犯,交给夫人处理就是,何苦污了自己的手。”   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廖妈妈安排好院里的事,便去了一趟世安堂。   作者有话要说:  殷红豆:瑟瑟发抖…… 第6章 (修文)   廖妈妈把矮个丫鬟的事禀给了大夫人秦氏。   那丫鬟是潘氏大儿媳薛氏身边的丫头。   薛氏刚生育,这丫鬟本该给傅二做通房,但薛氏看的紧,丫鬟没有出头之路,便把主意打到了傅六的头上。   从后山回去之后,丫鬟已经吓傻了,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胡话,悔恨自己不该勾引傅慎时,还顺带撕咬了二房的不少人,惊动了潘氏。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刚得潘氏一个人情,正愁没法还,恐要低她一头,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只叫人收拾了丫鬟,送去庄子看管了事,至于丫鬟说的胡话,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倒是上了心,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他在八扇的屏风内,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调教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到底是别人的事,殷红豆便没有继续多想,她总不可能去大夫人身边多嘴告状的。   小厨房的锅里还在烧着底汤,殷红豆快速捏着馄饨馅儿,准备做一碗馄饨和一份沙糕。   馄饨的是鱼肉馅儿的,新鲜打捞上来的清江鮰鱼,走水路运到京城,侯府厨房采买的婆子清早去菜市买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片了肉,殷红豆把鱼肉剁成馅儿,等汤开了,便把馄饨扔下去煮。   翠微吃了晚饭,闻到底汤的香味忍不住凑过来,下巴磕在殷红豆的肩头,憨笑道:“红豆……”   “放心,包了你的份儿,等我煮好了廖妈妈给六爷送了去,剩下的就是你的。”   紧紧地抱住殷红豆的腰,翠微兴高采烈道:“红豆,谢谢你!”   吸着气儿收腹,殷红豆道:“翠微,你先放开我,腰都给你捏断啦!”   慌忙松开,翠微肉嘟嘟的手在殷红豆腰上比划两下,惊奇道:“红豆,你这腰怎么这么这么——细啊。”   抿笑不语,殷红豆总不能说,因为她平日里吃的算少的吧。   廖妈妈指着翠微这胖丫头,笑得弯了腰。   没一会儿馄饨就熟了,起了锅,殷红豆盛好了放在案盘上,廖妈妈却道:“红豆,要不你送去吧,我看你很得六爷心意,也许你送去他就肯吃了。”   咚的一声,殷红豆手里的锅铲掉了,干笑两声,她道:“怎么可能,六爷今儿还要罚我呢,还是廖妈妈您去吧,六爷还是比较听您的。”   “这不是没罚么?”廖妈妈又道:“我去叫了时砚过来问问。”   等时砚过来了,他一双漆黑温润的眼睛盯着殷红豆看了看,同廖妈妈道:“让她去试试。”   翠微也说:“红豆妹妹,你去试试。”   “……”   真的是……关键时刻卖的一手好队友,殷红豆欲哭无泪,她还犹自挣扎一句:“廖妈妈我……”   “快去快去。”端起案盘,廖妈妈送到殷红豆手上,笑着催她。   “……那我、那我就去了。”   厨房中的三人同时点头,目送她去。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便去了傅慎时的书房。 第7章   重霄院的三间上房都很宽敞,两梢间是对称的,书房同卧房一样大。   殷红豆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应声,她正想扭头就走,一回头,厨房门口仨人站成一排,送她上刑场似的。   眼看着躲不掉了,殷红豆只好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两声,高声道:“六爷,奴婢进来了啊,您不出声,奴婢就当您默许了啊。一啊、二啊、三啊。”   数完数,殷红豆便推门而入,却被书房里的景象给吓到了。   倒不是傅慎时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而是书房的格局太有压迫感。   一进门,书房外间的左手边是一道封死的窗户,窗户下面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桌子侧边顶着墙壁安放,东边是个大书架,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只留了轮椅进出的一条道。   傅慎时就坐在小小的方形区域里,贴着墙角,身子窝进轮椅,清瘦孤弱。如泥胎木偶,低头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书房的烛光不是那么的亮,他整个人都打上厚厚的阴影,一团影子般的缩在角落,没有存在感。   殷红豆走进去之后,傅慎时似连呼吸都没有,安静乖巧的可怕。   太病态了。   书房静谧的有些诡异,殷红豆看着此时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慎时,已然忘了害怕,她生怕太刺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案盘,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飘着嫩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微微皱眉,傅慎时的手指握紧了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攀附着一条条的藤蔓。   殷红豆本想放下馄饨就走,却觉得好像不算完美完成任务,她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便道:“六爷,廖妈妈说您晚膳没用,想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过来。”   傅慎时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殷红豆。   殷红豆见他有反应,便道:“是您爱吃的鱼肉馅儿,新鲜清江鮰鱼做的。”   说完,殷红豆忽觉傅慎时目光愈发阴森,二人对视着,她摸不准他的心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六爷不吃饭饿坏了身子,廖妈妈必然要担心的……”   书房越发静谧无声,殷红豆双肩一颤,完全不知道傅慎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傅慎时忽沉声道:“你既这般为我着想,这一大碗馄饨便赏给你了。”   微微一愣,殷红豆抬头答话道:“奴婢吃过了,馄饨是专门……”   傅慎时眉尾微扬,道:“是吗?那就先吐出来,再把这碗吃下去。”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怕是只能以别的方式出来了。   到底不敢违逆傅慎时,殷红豆上前两步,端起温热的青花碗,暗自庆幸还好是温热的,要是滚烫的,她怕是小命不保了。   逼仄的空间里,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盯着殷红豆的一举一动。   殷红豆她吃的很压抑,眼神不敢乱飘,一口一个,速度很慢。   傅慎时很不满意,他的指尖敲打在轮椅扶手上,嗓音低哑慵懒:“一碗馄饨吃得如吞毒药,却哄我说好吃?你这条舌头,可还想要?”   靠!自古以来的饮食习惯不都是推崇细嚼慢咽吗?她吃得斯斯文文点儿怎么就不行了了?   不过殷红豆并没有真的顶嘴,她相信,割舌头的事儿傅慎时绝对做的出来。   加快了速度,几个馄饨殷红豆囫囵吞枣就咽下去了,天晓得她肚子里的还没消化,又来一大碗馄饨是多么难受。   傅慎时还不满足她的表现,便淡声道:“一丁点都不准剩。否则你把碗也吃了。”   疯子疯子疯子!   殷红豆越发觉得悲惨,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鬼!   心里想了许多,殷红豆手上却不敢停,她索性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把馄饨整个的往嘴里灌。   喝掉大半碗之后,殷红豆确实喝不下了,仿佛汤都灌到喉咙眼儿了,她放下碗,悄悄地瞧了一眼傅慎时,对上那双阴沉的能滴出水的脸,她便知道,剩下的也是非喝不可了。   忍着难受,殷红豆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小半碗,明明看起来指头大的馄饨,这时候好像变成了饺子,每滑过喉咙一个,她的呕吐感便强烈一分。   打了个嗝,殷红豆终于喝下了全部的汤水,她擦了擦嘴,把碗放在案盘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端起案盘准备走人,刚转身半步,便听傅慎时道:“听说穷苦出身的人,吃完饭还会舔碗以示珍惜食物,有这么回事吗?”   “……”有你妹啊,从来没听说过,殷红豆恨不得把碗盖傅慎时的狗头上!   毕竟不是真丫鬟,殷红豆可是在相对而言自由平等的环境里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当下羞愤至极,面色微红,润泽的桃花眼里透着一丝丝怒意。   傅慎时双手交握,面色冷淡地看着侧身面对他的殷红豆生气的样子,她面颊微嘟,蹙着秀眉,丰润的朱唇噘,有些委屈。她放下案盘,非常能屈能伸地捧起了圆圆的青花大碗,葱白的指头搭在碗肚上,椭圆的指头颗颗分明,秀气的小手指翘了个兰花指。   他发现这丫头的肤色真是白皙,今日穿的又是浅色衣衫,黄色的烛火笼罩着她,娇艳动人。青花碗有她大半张脸那么大,丰盈的小嘴微微张开,粉嫩的舌头如小红鲤那般游出来,贴在颜色瓷白的青花碗边缘,左右摆动两下,像红鲤摇尾,灵活诱人,她又往前探了两分,舔掉碗边的一粒沾油的葱花。   殷红豆的动作顿了一下,咦?还挺香的。   她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而走神了,已经忘了这是在受辱。   傅慎时的脸却莫名浮红,他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恼意,道:“够了!滚出去!”   殷红豆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一脸发蒙地看过去,就……走个过场???   莫名其妙被罚,莫名其妙被放过,殷红豆醒过神儿,生怕逃命机会溜走了,忙拿起案盘,慌乱之下,险些咬到舌头,口齿略有些模糊道:“奴婢告退。”   一出书房门,殷红豆就憋不住了,再也不顾什么礼仪和姿态,撒丫子往厨房跑去。   还没走到厨房,廖妈妈等人都围了上来,问殷红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了那么半天。翠微看着空碗,欢天喜地道:“哎呀就知道红豆有办法服侍六爷,六爷还真吃了!”   傅六那个死变态,吃个毛啊,全是她吃了!   殷红豆再没力气说话了,她把托盘胡乱的塞到翠微的怀里,在厨房里坐了下来,挺着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切齿道:“六爷没吃,全‘赏’我吃了,汤都不许剩!”   廖妈妈又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殷红豆便把傅慎时怪异的行为给陈述了一遍,还拉着廖妈妈的手哭道:“我险些就没了舌头啊……”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翠微看着殷红豆这般模样,拉着她的手,真诚道:“红豆,我若能带你受过就好了。”   殷红豆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锅里,扯了扯嘴角。   廖妈妈安抚殷红豆两句,继而愁眉不展,失落地回了房间,时砚早就回书房贴身伺候去了,翠微勤快地收拾着厨房,小声道:“六爷竟只是罚你吃馄饨……”   殷红豆白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想六爷罚我吃碗?”   翠微一本正经道:“若换做从前的丫鬟,六爷怕是真会这么做。”   殷红豆可没觉得这是优待,她胃里难受,便在庭院里消食,没过多久,时砚便出来了,他挺着脊背跪在上房门口。   在殷红豆的印象里,傅慎时从未对廖妈妈发过脾气,也未处罚过时砚,她走过去问他:“六爷为何罚你?”   月光下,少年白嫩的脸上神情坚毅,时砚抿着嘴角,没搭理人。   殷红豆又问他:“这外面还刮着风,六爷不会要罚你跪一晚上吧?”   时砚抬头,瞪了殷红豆一眼,闷声道:“六爷不吃,自有六爷的道理,以后六爷不吃,就别给六爷送东西了。”   殷红豆气得叉腰,这死孩子,当时明明是他说让她去送的,怎么现在还朝她发脾气了,受苦受罪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在院子快走了半个时辰消食,殷红豆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时砚还在外边跪着。   今日实在撑得厉害,殷红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有关傅慎时的事儿,他虽只有十六岁,心智却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所有的人都把傅慎时当长不大的孩子哄,逼着他忍受现实的委屈,逼着他没胃口的时候吃饭。   长兴侯府里的人在乎的,并不是傅慎时的喜怒哀乐。   而傅六,心里全是知晓的。 第8章   内宅的时间很好打发,傅慎时不找事儿的时候,殷红豆做做饭,跟着廖妈妈学一学东西,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眨眼功夫,清明节都到了。长兴侯府众人去祭祖的时候,傅慎时走完过场,没待多久就回了重霄院。   接着五月便有了二老爷升迁的喜事,长兴侯府自然要大办一场,在此之前,傅老夫人命人买了精心培育出来的牡丹花,吩咐人去各房各院传话,喊了孙子孙女们齐聚花厅,共赏牡丹之繁盛艳美,富丽堂皇。   重霄院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廖妈妈把帖子递到了傅慎时手上,笑道:“老夫人今年还是头一次把姑娘和小郎君们聚在一起。”收起笑容,她又说:“上次你出门,还是清明节的时候,这回就当出去散散心好了。况且老夫人本就对大房多有不喜,六爷别叫他们拿住了把柄。”   一顿笔,傅慎时头也不抬,道:“好。”   放下帖子,廖妈妈便走了,她到厢房跟殷红豆说,过两日傅慎时要去花厅出席宴会,叫她备些点心,给傅六充饥。   殷红豆又没参加过侯府大型活动,便问道:“花厅里的吃食可是不和六爷胃口?”   廖妈妈道:“那倒不是,但人多手杂的,我不放心。对了,到时候你也要跟去,时砚一人怕是看顾不过来。”   殷红豆好奇道:“时砚也去?”   据殷红豆所知,时砚今年也有十五岁了,跟了傅慎时好些年,若说他为着伺候情况特殊的主子,才没被赶出外院,倒是情有可原,但花厅宴会,女眷众多,他跟去终是不便。   廖妈妈面色平静道:“时砚是没根儿的人,去了也不妨事。”   虚掩着嘴,殷红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直觉得时砚很奶气,但是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太监。她不免多想,不会是因为傅慎时用惯了他,所以把时砚给阉割了吧。   廖妈妈立刻解释道:“时砚是六年前进府的,当时他被家里人卖进宫,不知为何没过选,便被赶了出来,是六爷收留了他。说起来,也是缘分,若非这个身份,他哪儿能在内院伺候主子到这个年纪。”   外男不得在内院当值,不过垂髫小厮除外,时砚去了根,才成了长兴侯府的例外。   感慨一声,廖妈妈道:“时砚是个忠诚的,六爷真是好心有好报。”   殷红豆绝不表示苟同,但她捕捉到一个细节,便问道:“那六爷的事儿,时砚是知道的?”她指的是傅慎时瘸腿的事儿。   虎着脸,廖妈妈道:“他知道也不敢说的。”又嗔道:“你这死丫头,这种事儿以后少问。世家勋贵的事儿,知道多了要折寿的。”   咧嘴笑一笑,殷红豆道:“我不问便是了。”   廖妈妈到底不放心,便严肃道:“这五六年里,重霄院来了多少丫鬟,平安走的没有几个,作死的都是聪明的。红豆,你是个机灵本分的丫头,至多再熬两年,也该放出府去嫁人。有伺候六爷的功劳在,大夫人亏待不了你,明白吗?”   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殷红豆道:“谢廖妈妈提点,我都知道的。”她又凑到廖妈妈身边,道:“我眼下也是想好好伺候主子,不过六爷心思难猜,以前那些丫鬟的事儿,廖妈妈可否捡一两件说给我听,让我做个警示之用。”   廖妈妈倒是不提防这个,她便挑了一件有印象的事告诉殷红豆。   那是傅慎时十四岁的那年,大夫人着针线房上的人送了不合脚的鞋子过来,他便觉着下人们没有上心,要拿把买料子、做鞋、送鞋的人全部问罪。在他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的丫鬟劝他消停,省得让大夫人寒了心,还说他迟早要把旁人的关心都消磨干净,闹得个遭人嫌弃的下场。   傅慎时恼了,把丫鬟赶出府去配了人,凭那丫鬟怎么哭求都没有用。其他的丫鬟日渐乖巧,不过也逃不过主子喜怒无常,通通都被打发了出府。   殷红豆摸着下巴仔细琢磨,丫鬟说的倒是肺腑之言,但傅慎时遭逢巨变,早就性情大变,自尊心强,丫鬟那般斥责他,堪比揭他伤疤,不惹恼他才怪。   廖妈妈说得渴了,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红豆,这事儿要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愣了一下,殷红豆若有所思,她现在已经是傅慎时的丫鬟了,此类事未必不会发生,倘或就像催他吃馄饨那样敷衍应付,恐怕只会有受罚的份儿。   这已经不是殷红豆从前生活的地方了,她所拥有的能力撼动不了当下环境的分毫,若真想在重霄院顺利地活到能出府的年纪,她便不能对傅慎时轻视、抵触,要真真正正地把他当做自己的“主子”。   沉思许久,殷红豆才道:“鞋不合脚,是下人的错,自然该罚。不过内宅之事,赏罚交由大夫人决断,做丫鬟的只禀明便是,或是私心难免……在不歪曲事实的基础上,多替主子说一两句也无妨,至于六爷这边,也该有一双合脚的鞋。”   廖妈妈抬了抬眼皮子,眼睛微微发亮,笑了笑,道:“红豆,我就说你是个聪明的。不同你说了,我要去忙了。”   殷红豆送廖妈妈出去,便开始给自己洗脑,“纠正”思想,为了以后活着离府做准备。   ——   五月上旬,傍晚细雨侵竹,飞鹊惊丛,次日恰好天朗气清,老封君开的牡丹宴如期举行。   大清早的,重霄院的人都忙活起来,廖妈妈替傅慎时挑选衣服,时砚贴身伺候,恭候差遣,殷红豆在厨房做糕点,翠微打下手。   半个时辰后,殷红豆先忙完,她与翠微二人把东西都装好了,放进食盒里,提到了上房门口。   敲了敲隔扇,殷红豆站在外边禀了廖妈妈,说都准备好了。   廖妈妈站在八幅的屏风内,音量微微提高,道:“进来。”   殷红豆提着食盒忐忑地进去,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虽然心里知道要把傅慎时真的当主子看,可想起被他逼着硬灌馄饨的事儿,难免不会发怵。   绕过屏风,殷红豆顺手把小食盒搁在了炕桌上,道:“备了三样点心,甜的咸的和炸的。”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面对铜镜,廖妈妈正给他梳头发,用墨玉蝉扣束起来,笑着回殷红豆的话,道:“你手脚倒是快。”扭回头,又说:“六爷,好了,你瞧瞧。”   随意地往镜子里瞥了一眼,傅慎时便道:“可以了。”   廖妈妈看着傅慎时精神很好,笑着多说了一句:“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素净了些,六爷要是听我的,穿那件暗红直裰多好。”   皱起眉头,傅慎时淡声道:“妈妈,还去不去了?”   廖妈妈忙哄着他说:“去去去。”她朝殷红豆和时砚使眼色,吩咐两人赶紧跟上。   时砚推着轮椅,把傅慎时转了过来。   殷红豆提起食盒,瞧了傅慎时一眼,瞳孔微张,满目惊艳之色。傅六生的实在是好看,冷白的皮肤配上精致的五官,眼神淡漠孤傲,睥睨众人,一身银色暗纹直裰,如高不可攀的天上星月,放在哪里都是最显眼的存在,看过去便挪不开眼了。   到底是见过无数美男子——的图片,殷红豆连忙回过神,乖乖地跟在轮椅后面。   主仆三人一道出了重霄院,留了廖妈妈和翠微在院子里看守。   行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侯府花园附近,甬道上的人也渐渐多了,傅慎时不论见着平辈里的谁都不打招呼,旁人自然也不会热脸来贴他的冷脸。时砚也是个不说话的主儿,殷红豆就更不敢说话,她低着头,一路跟进了花厅。   老夫人办的宴,热闹非常,阖府上下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都来捧场,侯府三房的晚辈几乎都来齐了,处处笑声连连,花团锦簇。   待傅慎时进花厅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过来,仿佛灯火凝聚在他身上。   殷红豆也跟着有些不自在。   诡异的气氛片刻便消弭,傅慎时的大哥傅慎明,从左边排头的靠背椅上站起来,他穿着墨绿的直裰,腰间一个带流苏的玉佩跟红色的荷包,鬓如刀裁,面容和煦,温润如玉地笑着,走到傅慎时身边,道:“老六,你来了。”   大房嫡次子在府里行三,他也热络地走过来,大笑着迎亲弟弟傅慎时。   殷红豆知道,这两个便是傅慎时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长兴侯的世子爷和三爷,也唯有这两人,才会跟傅六有交流。   傅慎时淡淡地点头,同老夫人请了安,得了句客套的回应,便让时砚推着他去自家兄弟身边坐下。   傅慎时的到来,打断了花厅里的热闹,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   老夫人高高在上地同几房的儿孙们笑着说话,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偏爱的,终究是嫡亲的二房孙子孙女。   两刻钟后,老夫人说得口渴了,喝了口茶水,便让人搬几盆牡丹进来,供众人赏玩,也好叫年轻的子孙们写字作诗,图个热闹。   侯府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自小便要读书识字,做诗倒是难不倒他们,况且从前都是傅慎时艳压群芳,如今他是个残废,志气颓丧,多年无作问世,学问肯定已经荒废,也该轮到他们出头风给傅六看了。   年轻的哥儿们尤其躁动,二房的两兄弟摩拳擦掌,三房的嫡长子也跃跃欲试。   半刻钟后,大厅隔扇全部打开,廊下搭起架子,碧色的帷幔铺陈其上,盆栽的牡丹流水一样地抬进花厅,放入帷幔之中。日光透过低垂的帷幔,洒在盛开的花朵上,微风轻拂,大朵牡丹若隐若现,做派十分富贵。   殷红豆也望过了过去,暗暗称赞,她见过牡丹,但从未这样观赏过牡丹。   花厅里当值的丫鬟婆子们,抬了五六张长桌进来,又有丫鬟跟着拿来了笔墨纸砚,每张桌子上摆放一套文房四宝与镇纸、笔山等用具。   这些东西刚刚摆放好,潘氏的丫鬟紫晴入了花厅,在众人面前禀了老夫人,道:“萧山伯夫人路过侯府,欲携家中女眷前来拜见老夫人,二夫人正在厅里待客。”   萧山伯夫人来的可真是时候。她娘家正好擅长培育牡丹,祖父又是当年有名的丹青圣手,今日她来,再和适宜不过。   大房和三房的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难怪还没到牡丹花开的月份,老夫人便急着从外地买牡丹回来赏玩,不过是因为二房傅五爷去年年底和离,如今也到了再娶的时候了。萧山伯虽然也是世代袭爵的勋贵,但子嗣单薄,到底式微。眼下看来,老夫人和潘氏是看中了萧山伯家的姑娘。   傅慎时收紧了扶着轮椅的手,面色阴郁,什么牡丹宴,不过是替傅五相看姑娘,老夫人拉着另两房的人来做陪衬。 第9章   萧山伯夫人正好要来,老夫人从容笑道:“倒是凑了个巧,快去请来。”接着又对左右道:“今日当着我的面,便不拘束什么了。”   大业讲究男女大防,规矩却不比从前森严,在老封君和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并不会落人话柄。   二房的人自然没有话说,大房的三兄弟也没说话,倒是三房的傅四不知道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不多时,潘氏便领着萧山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和两个侄女来了。   大厅里衣香鬓影,小娘子们婀娜多姿,端庄贤淑,气氛活跃。   两家人见过礼,说了几句客气话,萧山伯一家子便落了座。   二房的傅五目光扫过萧山伯家的姑娘,对方也在看傅家兄弟,从头看到尾,最后目光落在傅六的脸上和腿上,停顿许久才挪开。   傅慎时面色如常,只是握着轮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怎么能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把他当做垫脚石。   老夫人的身边,潘氏很识趣地接着方才的话头,问道:“老祖宗,这摆着长桌是要写字作画么?”   老夫人跟潘氏一唱一和,笑道:“正说要哥儿姐儿写几个字画幅画,讨个彩头玩一玩。”   潘氏又笑问:“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可不能小气!”   老夫人着人把托盘拿出来,红绸布上放着一块莹洁如玉、光照辉映的青田石和一只剔透水润的玉镯,她道:“赏花本是雅事一桩,这青田石是老侯爷留了许久都舍不得篆刻,索性给孙子们拿去用罢。镯子就给姑娘们拿去戴。”   傅三疏朗大笑,道:“老夫人,您这可是偏心孙辈的小子们了,祖父在世的时候,这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向他讨要过,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松口,您倒是舍得。”   今日这场合,明眼人谁都不会去跟傅五抢风头,老夫人将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拿出来,也太过偏心,别的小辈都不敢置喙,唯有傅三还敢隐晦地调侃两句。   老夫人得体地笑着,朝傅三道:“你这泼猴儿,疼你你还有话说,只你有本事,拿了去孝敬你父亲,有何不可?”   摸一摸鼻子,傅三面带微笑,不敢答话,他倒是想要,就是没这个胆子明抢。侯府与萧山伯两家相看的场合,他这般不知趣,得罪二房不说,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议论他呢。   大房的人知趣,潘氏很满意,她继续问老夫人:“这镯子怎么从未见您戴过?”   老夫人眉毛微扬,笑道:“是我出嫁的时候戴过的东西。如今年纪大了,不合适了,留给姑娘们用吧。”   萧山伯夫人嘴角翘起,当年老长兴侯娶继室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嬷嬷都去梳妆送嫁,这玉镯子也跟着多了一份体面!   老夫人这般疼爱二房,潘氏倍觉欣喜,她道:“今日比划什么,老祖宗拟定个题目。”   思忖片刻,老夫人转头朝萧山伯夫人道:“以牡丹为题,姑娘们便作诗好了。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小郎君们便作一副画,交给你评选。”   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不同寻常,她连忙起身道:“妾身主中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作画,手上生疏,技巧不熟,倒是怕有失偏颇。”   老夫人笑一笑,安抚道:“无妨,想必画作优劣萧山伯夫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此,萧山伯夫人便却之不恭了。   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叫小辈们快去作诗作画,另吩咐人备了三炷香,三炷香时间过后,则都要停笔。   起初小辈们倒是自在,有小娘子们围在一处共用一个墨锭的,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六张长桌,只剩了一张空桌子。老夫人与潘氏则与萧山伯夫人坐在一处说话。   一刻钟后,傅三走到傅慎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从前之见你画过莲花,却没见你画过牡丹,你不去玩一玩?”   傅慎时抬头瞧了傅三一眼,面色冷淡道:“三哥情愿让人踩踏,何必拉上我。”   傅三不大在意地“啧”了一声,瞥了殷红豆一眼,目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他正要离开,傅五走了过来。   傅五手里提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牡丹,当着傅慎时的面拿给傅三看,问他:“三哥,我这底稿如何?”   傅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脑袋直点,称赞道:“啧啧,从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画画的天赋,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寻了名师?”   傅五哈哈大笑,道:“不过照着书本钻研,若有名师点拨倒好了。”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傅五肯定是早知道牡丹宴的事儿,提前练习了画牡丹,就是商业吹捧而已,没几分真心话。   傅慎时扫了一眼傅五手里底稿的背面,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傅五这般显摆,不过是记恨当初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时,只偏爱他罢了。   傅五本是有意给傅慎时看的,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便放下画,敛起笑容问他:“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背靠着轮椅,傅慎时稍抬下巴,双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冷着脸道:“没想到还真有献丑的人。”   尚有外人在场,傅五被这样侮辱,立刻动怒,竖起眉毛,朝傅慎时冷嘲热讽道:“我是献丑,今日在兄弟姊妹面前献,明日在恩师上峰面前献,那你呢?”   大业有律,残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可为官,在这长兴侯府里,傅慎时便等同废人,空有幼时的才名,却无任何作用。   青筋悄然爬上傅慎时冷白的手臂,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傅五。   殷红豆同仇敌忾地看着傅五。残疾人不能参加科举这一点她是知晓的,她到底是傅慎时的丫鬟,这会子也已经转变了思想,便暗骂傅五市井嘴脸!小人行径!欺负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   傅三拉开傅五,黑着脸训斥他:“老五,管好你的嘴。”   傅慎明也停下手中的画笔,负手前来,端着兄长的身份,面色严肃道:“今日有外客在此,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冷眼看了傅五一眼,他道:“还不快回去作画,等香熄灭了,你便把彩头拱手送给老四好了。”   傅五瞪了傅慎时一眼,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傅慎明目光温和,他盯着傅慎时道:“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凑到傅慎时的耳边,傅三小声道:“老六,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顿一顿,他露出一口白牙道:“但是我喜欢,嘿嘿。”   滑动轮椅,傅慎时后退一步,冷着脸没有搭理傅慎明和傅三,等两人走了,他才吩咐时砚:“推我去桌子那边。”   眸光发亮,殷红豆提着食盒跟上,忍不住在旁边殷勤地问:“六爷要不要吃些糕点补充下力气?”她巴不得傅慎时狠狠地打肿小人的脸!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提起笔,没有说话。   三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傅慎时的画作已然完成,傅慎明随手画完之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走过来瞧了一眼,瞪着眼睛,满目惊艳之色。   看了好一会儿,傅慎明才明白傅慎时的用意,傅六可真是半点手下不留情,这幅画若展示出去,傅五的脸都没地方放了,他低声道:“老六,不可以。”   傅慎时揭起画纸,淡声道:“我又不抢青田石。”   就是不抢,才更让傅五没有脸面。   看着纸上的画,傅慎明一把摁住傅慎时的手腕,肃然道:“慎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惹恼老夫人,恐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兄弟二人较着劲儿,傅慎时到底不敌兄长,被按得动弹不得。   殷红豆却是知道,傅慎时只要大声说一句“既不许我参加,叫我来做什么”,便可解围,他不过是念在亲兄弟的情分上,不想让傅慎明难堪。   而傅慎明却仗着兄长身份和正常男人的力气,各方面地压制傅慎时。   傅慎时正与傅慎明僵持得厉害,便察觉到后背有一只手,力气小小地扯了扯他的衣裳,闭着眼都能猜到,肯定是殷红豆,然后他便听她装模作样地劝道:“六爷,大爷说的是,奴婢替您把画拿去处理了吧。”   沉默了片刻,傅慎时才松了手,因太过用劲,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指尖也微微地颤抖着。   傅慎明终于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温声说:“今日委屈你了,我库房的玉石,随你挑好不好。”   殷红豆听了这句话,愈发鄙夷,打个巴掌再给一个不怎么甜的枣儿,这么低级的手段,哄小孩儿呢! 第10章   殷红豆等画作干了,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悄悄退出去,随后空着手回来,睁着眼睛说瞎话:“大爷,画我扔了。”   傅慎明大概不会想到,长兴侯府会有这么大胆又不怕死的丫鬟,点点头,便走了。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傅五面上尤其得意,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侧抬下巴,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女眷们便一道去了西暖阁,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一谢傅慎时,旋身搜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   此时傅慎时已经出了园子,殷红豆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到了重霄院,殷红豆跟着一起进了上房。   傅慎时自在地靠在轮椅上,望着殷红豆,声音慵懒道:“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眼睛一亮,殷红豆眉眼弯弯,溢着压不住的笑意,道:“六爷本可解困,不过是顾念兄弟情分,才让奴婢钻了空子,这赏赐奴婢不能要,六爷该嘉奖自己才对。”   傅慎时眉尾微微上挑,眼色也柔和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却冷声问道:“为何冒险帮我?说实话。”   殷红豆双肩一颤,头皮发麻……怎么傅六的心情刚刚还是晴天,猛然就转雨了? 第11章   殷红豆仍然记得上次送馄饨给傅慎时,态度敷衍的后果,所以牡丹宴上帮助傅六,乃是真心所为。   微微垂头,殷红豆道:“六爷要听实话,奴婢就说实话,不过奴婢说了若是六爷不信,奴婢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傅慎时抬眼看着殷红豆,道:“你还没说,怎知我不信?”   酝酿了一下,殷红豆期盼了一下未来出府的机会,便答道:“奴婢是六爷的奴婢,所以奴婢爱重六爷,旁的奴婢不管,奴婢只管六爷的喜怒哀乐,六爷怎么乐意怎么来。奴婢今日见六爷与大爷僵持不下,又不忍大爷为难,才胆大出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傅慎时原本随意搭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收紧,修长的手指握在扶手上,根根分明,干净利落。   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傅慎时背后就是花窗,外面的墙下摆了几盆娇艳妩媚的垂丝海棠,开花似锦,姿态又如贵妃醉酒,无香亦醉人。   明朗的日光照在傅慎时的没有表情的脸上,他淡声道:“出去吧,把廖妈妈叫过来。”   “是,奴婢告退。”   殷红豆嘴边抿笑,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果然这个路子是对的!出府之日,指日可待!   出了上房,殷红豆便把傅慎时的话,传给了廖妈妈,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刻去了上房。   近些年傅慎时倒是少有主动找廖妈妈的时候,她很开心,绕过屏风便问道:“六爷怎么了?”   傅慎时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把玩,道:“那丫鬟的卖身契何在?”   廖妈妈迟疑了一下,道:“六爷说红豆么?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那儿,并未拿来。”   重霄院来过的丫鬟多,走的也快,虽是大夫人拨给傅慎时的人,但前车之鉴太多,廖妈妈也懒得去要她们的卖身契,反正最后都是要交给大夫人处罚的。   傅慎时语气平缓地吩咐道:“劳廖妈妈跑一趟,去母亲那里把她的卖身契取过来。”   廖妈妈愣了许久,随即笑开了,道:“六爷是要这个丫鬟了?”   这么多丫鬟进重霄院,傅慎时还是头一次同廖妈妈开这个口。   随意地呷了口茶,傅慎时淡淡道:“不过是见这个丫鬟尚算可用,卖身契拿过来,便于管教而已。”   笑了笑,廖妈妈道:“六爷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拿。”   廖妈妈到世荣堂,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大夫人正抱着小儿子盼哥儿,也未多想,便吩咐人去拿了殷红豆的卖身契,又对廖妈妈道:“那丫头可还合老六的心意?”   “六爷说尚可。”   大夫人笑容淡淡的,道:“那便好。本来一个丫鬟是不够的,不过廖妈妈你也知道,原先的四个好丫鬟,都是从我身边拨过去的,现在一个也不剩。马上二老爷升迁,老五要筹备亲事,慎时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手边正是无人的时候,就先委屈他一阵子,等我忙过了,再给他多挑几个可人的丫鬟过去。”   廖妈妈低着头,倒也没分辩什么,拿着殷红豆的卖身契,又同大夫人说了一些傅慎时平日里的事。   大夫人听得好好的,盼哥儿一蹬腿,说饿了,她便道:“好,这就去让厨房做吃的给你送来。”   廖妈妈也知趣,行了礼便告了退,她刚走,傅慎明便走了进来。   傅慎明抱着盼哥儿玩了一会子,才问大夫人道:“母亲,慎时身边的丫鬟原是哪里的?儿子怎么从来没见过?”   大夫人神色淡然,道:“你二婶送过来的,刚廖妈妈还说慎时要她的卖身契,我才给了她去,怎么了?”   眼神微滞,傅慎明随即笑道:“没什么,不过瞧着慎时带着个生脸的丫鬟,随口问一问。”   傅慎明是在花厅吃过午膳才过来的,到底是晚了一步,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傅慎时有意保住殷红豆,他也不会强行拆穿,闹得兄弟阋墙。他把花厅的事告诉了大夫人的时候,便隐去了殷红豆不规矩的那一段。   大夫人听罢却还是恼的很,她不敢骂老夫人,嘴里斥的都是潘氏不厚道,拿大房的人做垫脚石,又说傅慎时不懂事驳老夫人的脸面,还责问傅慎明:“明晓得老六是个什么性子,你怎么不阻止他乱来?你父亲最爱惜自己的名声,等他回来,少不得训诫你们几个。”   傅慎明只是低头认错。   大夫人疼爱嫡长子,未用重话说他,只催道:“快些回去罢,你媳妇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这厢傅慎明回了自己院中,重霄院那边,廖妈妈也高兴地回了院子,把殷红豆的卖身契递给时砚,叫他收好。   傅慎时却接了过来,在卖身契上扫了一眼,低声道:“她祖籍原是保定府的。”   长兴侯府的祖祠在保定府,老侯爷就葬在那边,祖宅里还有傅家旁支子孙看守,保定知府与侯府也还有些往来。   廖妈妈知道傅慎时是忆起了老侯爷,便道:“红豆的老子娘后来在京中定居,她几岁时便入了侯府,估摸着是不会说保定话。”   傅慎时把卖身契递给时砚,淡声道:“她京话说的倒是一般。”   廖妈妈笑而不语,送了卖身契,便出去同殷红豆说了这件喜事,提醒她快去屋里谢恩。   殷红豆大喜,傅慎时果然肯保她,就算傅慎明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也不好为了她一个小丫鬟跟兄弟闹矛盾,势必会按下不说,这件事便顺利揭过了,她果真没有做错,这简直是傅六给她的最好的奖赏。   一想到以后生死都由傅慎时掌控,殷红豆又乐极生悲,不过眼下先苟且活着才是正理,她拉着廖妈妈的衣袖又问:“六爷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想一想,廖妈妈道:“倒不是打紧的话,还说你京话说的一般。”   殷红豆暗“嘁”一声,她发音也是字正腔圆的好吗,不过是没有京中口音罢了。   也不闲扯其他,殷红豆谢过廖妈妈,这就进了上房去谢恩,她的嘴从来都是抹了蜜似的,呼啦啦说了一大串。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行了。”   殷红豆见好就收,笑道:“总之六爷英明神武,若是无事,奴婢就退下了。”   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吩咐时砚推他去书房。   ——   转眼便是一个月之后,初夏来临,日头渐盛,长兴侯府各房各院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有所削减。   一天早晨,天朗气清,殷红豆端着下好的面条送到书房。   进门的右手边,殷红豆瞧过去,时砚扶着木桩子,傅慎时以虎尾鞭抽打桩子,他撸起袖子,胳膊裸露在外,大臂结实地鼓起,线条流畅,手臂纤长白皙却不失男子气概。   殷红豆暗惊,难怪那次感觉傅慎时胳膊力气不小,原是常在书房里舞鞭练习臂力的缘故。   放下案盘,殷红豆道:“六爷,不如吃了早膳再动?”   傅慎时停下手里的鞭子,扯下袖子,吩咐时砚一会子把木桩搬出去,等他用过早膳,出去透透气,顺便活动筋骨。   殷红豆在旁伺候着,等傅慎时吃完,便把案盘同碗筷,一道端去了厨房。   吃了早膳,殷红豆从厨房走出来,瞧见廖妈妈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苦口婆心地同傅六说着话,后者却面无表情,态度冷淡,纹丝不动,如同冰雕。   殷红豆慢步走过去,廖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男子哪有不娶妻室的,六爷便是再喜欢独处,身边也总归是要有个人服侍着才好。”   了然地抬抬眉,殷红豆意识到,傅慎时已有十六岁,在现代尚是未成年,在古代却是到了要传宗接代的年纪。即便他是残废,长兴侯府也不会叫他孤独终老,何况侯府门第高,若不挑剔,结良缘未必不可。   廖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傅慎时仍是不予半点回应。   叹了口气,廖妈妈道:“六爷到底给个准话,你这半点态度不表,我便是你肚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你想什么。”说罢,她看了看殷红豆,示意她过来帮腔。   走近两步,殷红豆看着傅慎时浅笑,道:“廖妈妈说的也是,男人哪儿能不……”   说到这儿,殷红豆就打住了,傅慎时稍微扭头,冷冷地看着她,阴沉的眸光,似要将人冻住。   摸了摸鼻头,殷红豆心虚地垂首,傅慎时果真敏锐,但凡她说丁点糊弄敷衍的话,都会惹得他不快。   一时大家都噤了声,傅慎时仍自顾看着眼前那几株桃树,花桃的花期过了许久,结的小果子也已掉光,桃树上只剩下光秃的树枝,枯瘦伶仃,偶有一点零星的叶子点缀着,却也失了往日的生机。   傅慎时声音阴哑道:“廖妈妈可还记得这些花桃是什么时候移植过来的?”   愣了愣,廖妈妈道:“记得,四年前的时候,夫人着人移栽,还是夫人亲自过来盯的梢。”   傅慎时问道:“廖妈妈可见过别的院中栽种过桃树?”   又愣了一下,廖妈妈道:“未曾。”   “廖妈妈可知道为什么?”   仔细思忖,廖妈妈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倒是在水边见过碧桃和柳树。”   殷红豆抿唇不语,桃树和柳树栽种一起,倒是俗气的很,她的视线正好落在傅慎时身上,只见他几不可见地吐了口气,干净纤瘦的手指握抓了扶手,净白的手背上透着淡淡的绿色线条,他声音低低地道:“桃树结果实早,十年便枯竭,是故称为‘短命桃’,并不适宜栽在庭院里观赏。”   语气微顿,傅慎时他死死地盯着桃树,低声喃喃,死气沉沉道道:“四年前,它就种在我院子里,离枯竭之日,不过还有六年之期而已。”   廖妈妈瞪大眼睛,大惊失色,攥着帕子口齿不清道:“这、这怎么可能!六爷是看了甚么书上讲的歪理,怎么会是……不可能的!”   殷红豆目不转睛地看着傅慎时微红的眼眶,抿唇不语,原来这四年以来,他都认为这几株桃树是他的催命符,却忍到今日才说出口。   定一定神,殷红豆走到傅慎时面前,低头行礼,温声道:“六爷,不是这样的。”   眼睑微抬,傅慎时清冷的目光打向殷红豆,直直地看着她,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殷红豆壮着胆子再说了一遍:“奴婢说,不是这样的,桃树许是有‘短命桃’之称,但是重霄院的桃树,绝对不是的。” 第12章   殷红豆说,重霄院的桃树并非短命桃,傅慎时还没开口,廖妈妈便急切地问:“何出此言?”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眸光晦暗不明,她道:“桃树有阳刚之气,亦有辟邪之力。在风水上,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有利于延年益寿。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譬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益于化解病气,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   语气稍顿,殷红豆道:“奴婢听廖妈妈说,早几年六爷身子骨弱,小病不断,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为所代表的意义相同,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问了风水先生,才挑了重霄院吉位西南方位,种下这些花桃的。”   傅慎时眼眸微敛,喜怒难测,似是在思量着殷红豆说的话。   仔细了回忆了一遍往事,廖妈妈连声道:“对对对,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他刚到京城,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最后才定下在重霄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红豆说的必是不错,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   初夏的早晨,尚有一丝微风吹拂,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平添一分惬意。   傅慎时唇角淡淡地牵起,冷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面带喜色,廖妈妈笑说:“怎么不是如此。”她看着殷红豆道:“亏得红豆懂得一二,不然这几株桃树,倒是要开罪了六爷。”   殷红豆冲廖妈妈俏皮地眨眨眼,说来也巧了,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还托了她着手操办,她才对此有所了解,能说得上个子丑演卯,否则傅慎时因为桃树心情不佳,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   傅慎时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不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同时砚道:“走。”   时砚推着傅慎时回了书房,廖妈妈揪了揪殷红豆的脸蛋,笑逐颜开道:“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小嘴儿真会说,倒是把六爷给唬过去了。”   揉搓着脸颊,殷红豆道:“我可不是胡说。”不过是傅慎时和家人之间,相互不理解,也彼此不沟通。   廖妈妈满脸笑色道:“我去回了夫人,让她着手操办起六爷的婚事,你去伺候着吧,一会子有你的赏。”   听到赏赐,殷红豆眼睛都冒光,道:“廖妈妈,替我要些实在东西!”   廖妈妈乐不可支,笑骂她是个财迷。   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傅慎时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时,时砚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殷红豆去问他:“你做什么呢?”   时砚还是闷声闷气的,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桃树没养好,要死了,我救一救它。”   殷红豆调侃说:“你倒是心地善良,救死扶伤。”   闷哼一声,时砚没有搭理殷红豆,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她,赞道:“你是个好丫头。”说完便弯腰挖土,不再言语。   过了十多天,花桃在时砚和翠微的精心照顾下,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稳稳地结在树上,大有长肥的趋势。   翠微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日日盯着桃子,有贼心没贼胆,悄悄摸摸地同殷红豆道:“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   殷红豆一猜就便知道翠微动了桃子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蛋道:“花几个钱,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可别打六爷桃子的主意。”   点点头,翠微道:“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诶?红豆,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咱俩一块儿买?”   殷红豆摇首道:“没有,不过许久没有出府,倒是想出去看一趟。”   即便困在重霄院,殷红豆也始终不忘初心,不自由,毋宁死,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   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翠微不是家生子,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眼下在重霄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月例并不高,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并不想出府。   殷红豆尝试给翠微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告诉她道:“若出府做个自由身,挣点钱,想吃什么吃不了?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   茫然地看着殷红豆,翠微道:“我喜欢重霄院,喜欢你的手艺,红豆,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这是大业朝廷断定官员是否“仁义”的一个标准,殷红豆明白,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她也未说丧气话,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一日算一日。”   廖妈妈不知打哪儿来的,笑问殷红豆:“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字写不了几个,口齿倒是伶俐。”   殷红豆起身迎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翠微忙问:“红豆,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瞪了翠微一眼,廖妈妈道:“你这混账丫头!说谁是猪呢!”   侯府能读书学诗的,都是主子,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翠微这话,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偏她还没理解过来,等理解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不是红豆先说的吗?廖妈妈偏心。”   翠微也是个本分丫头,廖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只笑道:“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不跟你们说了,六爷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去同六爷交代一声。”   殷红豆来了好奇心,问道:“是哪家姑娘?”   廖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是六年前同六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病了好一段日子,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该提议程了。”   “张小娘子多大了?”殷红豆随口问道。   “也是十六。”   殷红豆面色自然道:“那倒是不小了,先提前恭喜咱们六爷。”   廖妈妈并不乐观,她淡笑着往书房去。   厨房里,殷红豆低眉细想,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小娘子十六岁年纪并不小,而且都定亲六年了,按照傅慎时这个情况,及笄之后便该过门,却“病”到现在,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   至少在六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殷红豆和翠微都是要伺候的,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   煮了热茶,殷红豆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她不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外听墙角。   廖妈妈还是那个样子,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她道:“小娘子打小就生的齐整,六爷也是见过的,听说长大愈发标志了,端庄秀雅,又知书达理……”   傅慎时没做应答,不过殷红豆猜得到,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实则傅六皱了眉毛,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不过多年未见,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廖妈妈继续道:“听闻小娘子也喜欢读书写字,将来入了府,六爷就有个伴儿了,早起日落的有个贴心人陪着,比时砚一个小厮伺候强多了,等将来生了子女,六爷就更有福了……”   一时走了神,殷红豆竟不自觉地想着,傅慎时这副样子,生孩子顺利嘛。   摆摆头,殷红豆抛开乱七八糟地想法,又听得廖妈妈道:“大夫人不是要逼迫六爷,倒时候去寺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远远地见上一见,或是不便,就把小娘子请到府里来,六爷满意了,亲事方成,六爷不满意,也没有人逼你。六爷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这就去回了大夫人。”   殷红豆纳闷,傅六这个样子还能挑剔阁老的孙女?该不是妈妈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来不及多想,她便听到了廖妈妈出来脚步声,赶紧贴着墙侧着身子,躲避廖妈妈的注意。   廖妈妈走的急促,竟没瞧见窗外有人,殷红豆刚松一口气,身旁的窗户却被里面的人敲了敲……傅慎时食指叩着封死的花窗,冷声道:“进来。”   糟糕,被抓包了。   懊恼地“啧”了一声,殷红豆提着茶壶就进去了,低头道:“奴婢是要送热茶,听见廖妈妈好像在说要紧事,便没进来。”   “没进来听,躲着偷听。”傅慎时还是坐在轮椅里,胳膊随意地落在长桌上,冷淡地接了殷红豆的话。   换掉冷茶,殷红豆乖巧笑道:“奴婢也是关心六爷嘛。”   傅慎时悬腕写字,字体瘦劲有力,道:“下去吧。”   殷红豆走了,她没想到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更没想到,他跟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时候,把她也带上了。 第13章   傅慎时与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十二,廖妈妈看过黄历,是个好日子。   地点定在国寺宝云寺。   十二日的清早,傅慎时便起来洗漱,重霄院的人都跟着早起伺候。廖妈妈满面喜色,却又有些担心,翠微仍旧老实本分,不多问一句,殷红豆喜忧参半。   待傅慎时娶了妻,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再退一步说,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六爷趁热吃,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面如冠玉,丰神峻冷,闭眼坐在镜子前,任时砚给他梳头,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你放这儿就行了,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淡淡道:“廖妈妈,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撒丫子就跑回了厨房,殷红豆匆忙吃过早膳,换了身干净素净的衣裳,在上房的廊下等傅慎时。   两刻钟后,时砚便推着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傅慎时出来,廖妈妈跟在后面,叮嘱的话一直不断,小到傅六说话的表情,也要提点一二。   皱了皱眉,傅慎时压着声音道:“廖妈妈,我都知道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廖妈妈笑道:“六爷嫌我多嘴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而看向时砚和殷红豆,道:“快送六爷出去罢,夫人的人怕是要来催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身边的如意便进了院子,过来朝傅慎时行了礼,又问候了廖妈妈,最后同殷红豆对视了一眼,才笑容得体道:“夫人刚往大门去了。”   廖妈妈回道:“六爷这儿也好了,你快去回话罢,时砚跟红豆两个,立刻就送六爷过去。”   点一点头,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亲自推着傅慎时出院门,仍不忘叮嘱他勿要太过冷淡,失了礼数,还道:“旁的人你不乐意搭理便算了,张小娘子同你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又是要做夫妻的人。”   傅慎时冷淡道:“廖妈妈,我说过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殷红豆忍笑,她斜眼瞧着傅慎时,见他面色冷漠,心里暗暗调侃,便是记得人家的样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青梅竹马”。   主仆三人在廖妈妈的唠叨声中越走越远,出了大门,殷红豆与时砚为了贴身照顾傅慎时,便一道上了第二辆宽敞的马车,跟着大夫人的马车,便驶往宝云寺。   去宝云寺的路上,傅慎时一直闭目不言,时砚也不说话,殷红豆自然也不好说话。   憋闷的很,殷红豆便撩开车帘瞧了瞧,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夏日的风趁机袭来,一阵阵地灌进车里,凉意丝丝。   傅慎时睁眼问道:“看什么?”   放下帘子,殷红豆道:“奴婢少有出府,所以想看看京城的街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告诉自己,长兴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最终的归所。   傅慎时继续闭上眼睛。   殷红豆也在车上打了个盹,马车停下的时候,她一脑袋朝到傅慎时的腿部磕去,眼看着要碰到傅六的膝盖,却被对方的手掌托住了整张脸。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巴掌大的脸,手腕微微用力,抬起她肉嘟嘟睡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轻颤的卷睫,冷声道:“你找死?”   冰冷的手指贴在殷红豆的脸颊上,她瞥了一眼傅慎时的膝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心脏砰砰狂跳,立刻醒了神儿,迷瞪的双眼瞬间睁圆,脖子被迫仰起,红唇噘得老高,口齿不清道:“六爷……是奴婢的错,奴婢现在醒了。快到宝云寺了,为了今日得个好兆头,六爷可千万别发脾气。”   渐渐松了手,傅慎时收了手,又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着殷红豆的额头,推开她,面色阴沉道:“离我远点。”   殷红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乖乖挪到车帘那边,缩在角落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桃花眼的眼角泛着浅浅的泪光,她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上去,否则今日怕是有去无回,还未到宝云寺,她却越发期待未来的六奶奶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挪开目光,傅慎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着扶手,气息也渐渐均匀。 第14章   大夫人秦氏与傅慎时刚到宝云寺门口,早有知客师傅过来迎接。   知客师傅双手合十,推开门,领着秦氏与傅慎时等人往里去,他一边走一面温声道:“张夫人已经到了,在塔楼上香,贫僧先带夫人去客房。”   秦氏又问道:“张夫人何时去的?”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微笑道:“不妨事,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他说在住处等您,一会儿到了客房,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殷红豆跟着进了梢间里泡好了一壶苦茶,斟了两杯,却没斟满。   独臂僧人道:“茶盘还在方丈房里,贫僧去拿。”   殷红豆连忙问独臂僧人:“师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   僧人指了指水缸里,殷红豆趁他走了,赶紧舀了一瓢水,倒在傅慎时的陶瓷茶碗里,盖上盖子。   僧人拿着茶盘过来,殷红豆把两杯茶都放上茶盘,端去了外边。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解不开的棋局,殷红豆把开的那一杯搁在了方丈的手边,另外一杯用左手端着,眼看着要稳稳地放在傅慎时手边了,手腕一颤,全泼到了傅六的轮椅上,浅色衣衫大腿外侧也湿了一块。   殷红豆严肃地皱紧眉头,一脸慌张,用帕子赶紧给傅慎时擦着轮椅上的坐垫,惊慌道:“六爷……奴婢愚笨。时砚快帮忙把六爷扶起来。”   傅慎时察觉到水温的异常,敛眸看了殷红豆一眼,缓缓道:“时砚,扶我起来。”   殷红豆低着头,嘴边偷偷地抿了个转瞬即逝的笑。 第15章   时砚扶着傅慎时从轮椅上站起来,殷红豆擦轮椅的时候,直接把轮椅推开了,道:“六爷,要不趁着奴婢把轮椅推到一旁去晒一晒,您就坐在石凳上吧。”   离开轮椅,傅慎时站得并不是很稳,他的脚尖微微发颤,冷冷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半晌才道:“好。”   殷红豆推着轮椅跑了起来,放在庭院尽头的松树旁边,像是要把轮椅藏起来。   等殷红豆转身跑回来之后,傅慎时冷着脸问她:“为何放那边晒干?”   指着远处的松树,殷红豆轻微喘气,睁眼说瞎话:“六爷您看啊,那松树长的多好,都要参天了!这边地上寸草不生,说明那边阳光好,放那儿肯定干的快!”   玄元方丈轻咳一声,温和笑道:“我这院子常常有人打扫除草。”   眨眨眼,殷红豆立刻又道:“太阳东升西落,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等六爷一盘棋下完了,这边受到墙壁和院外树木的遮挡,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充足。”   傅慎时坐在石凳上,冷哼一声道:“歪理多。”   殷红豆咧嘴一笑,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给六爷泡一杯茶来。”   傅慎时没做声,殷红豆拿着茶杯就去了,用开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他执白子。   傅慎时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黑子,与他的肤色映衬着,明亮的日光下,有别样的美感。他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冷峻飘逸,微微着低头,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浓密的睫毛扑扑地扇着,认真投入的样子,精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寺院里虫鸣鸟叫,微风轻拂,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时捏子的手终于动了,他嗓音微哑道:“此局与别的局不同,眼看着危机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殒命,实则可夹缝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惊喜,道:“怎么说?”   落下一颗子,傅慎时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   傅慎时继续道:“方丈再下。”   思忖许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颗子,傅慎时还是那两个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时道:“继续下。”话音刚落,他唇角不经意地翘起,已有必胜的把握。   对方步步紧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额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后一子,傅慎时尚未落子,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   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打断了对弈的二人,先问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宽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时,她小口微张,美眸微瞪,面色浮红,惊艳得忘了见礼。   殷红豆赶紧捧起茶杯,双手奉上,温声道:“公子,喝茶。”   傅慎时执黑子的手滞了一瞬,这称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红豆一眼,随后接过茶杯,搁在桌上,淡声道:“一会子再喝。”   张小娘子盯着傅慎时宽大的衣袖,观其举止文雅大方,气度贵不可言,风采神情不凡,再凝视他轩然霞举的容颜,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是流云公子,飘逸无烟火之气,如天上谪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头掩饰,张小娘子顺着殷红豆的称呼,福一福身子红着脸道:“公子有礼,远远地看见方丈与人下棋,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慎时穿的是道袍,难道时砚跟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她同时也同情着傅慎时,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却期待着见别的男人,并且付诸实际行动,婚后绿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并未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只笑道:“无妨,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只是“误闯”这么简单,她视线落在棋盘上,道:“竟是灵龙局,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临终前留下的棋局,传到京中已有数月,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仍无人破解。”   玄元方丈点着头道:“正是,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惊,张小娘子喜上眉梢,看着傅慎时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长干净的手,惊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时手上还捏着子,他冷声道:“观棋不语。”   抿了抿唇,张小娘子羞红脸,点一点头道:“是,公子请下。”   傅慎时把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空处,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解了,您输了。”   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输了输了。”   张小娘子看着傅慎时笃定的表情心神意动,她攥紧了帕子,娇羞地看着他道:“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献给我祖父与父亲?”语气微顿,她稍稍扭头,绞着帕子羞涩道:“小女子姓张,家祖父乃朝中阁老,说起来倒是与公子祖上有些渊源,流云公子丰神大度,才名远播,还请公子不吝赠谱。”   宝云寺依山而建,庭院内外多草木,鸦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长鸣,待在温度适宜的庭院里,却有几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深深的诧异和审视。   张小娘子茫然地看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秀气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吗?”   傅慎时牵起嘴角,脸上并无笑意,道:“姑娘请随意。”   松了一大口气,张小娘子轻抚胸口灿笑道:“多谢公子,早听闻流云公子洒脱大度,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傅慎时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却半点笑色也没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这事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张阁老的孙女会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间事情总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淡笑着一起装傻。   张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抄下棋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道来了,她们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玄元方丈起身,后脑勺直发凉,想装个傻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两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见礼,他双手合十,也回了一个礼。   张夫人上前拉过张小娘子,语带责备道:“让你下了塔楼等我,怎么跑方丈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她虽是责怪,却只字不提傅慎时这个外男,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起来。   张小娘子眉眼弯弯,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便道:“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父亲和祖父惦记已久,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才耽搁了。”   面色缓和,张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这次饶过你。”   孝字大过天,便是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责。   看了一眼秦氏,张夫人拉着女儿走过去道:“这是长兴侯夫人。”   笑容僵住,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正疑惑着,便听得身后的傅慎时道:“张夫人,晚辈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行礼了。”   秦氏扫过傅慎时的双腿,笑道:“不妨事。”   张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转身看着傅慎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傅慎时?”   秦氏和张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声问道:“怎么了?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   打过招呼,如何会认错人?   秦氏疑惑地望着傅慎时,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没坐轮椅!”傅慎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物,他明明应该是病秧子,是面无血色的怪物,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会生的这般好看!   气氛正诡异,又来了个稀客,流云公子大步走进来,紫芝眉宇,衣袂飘飘,朗声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云叨扰了。”   刚一进去,流云公子就发现似乎情势有些异常,他进退两难,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他瞥了一眼棋盘,瞪大了眼睛,连礼数都忘了,随后看着傅慎时,绽笑道:“傅六,你解开的?”   傅慎时不言不语。   流云盯着棋盘,不顾其他,惊叹道:“我连着来与方丈会棋两日都不得解法,我就说京中只有你才解得出来了。”   张小娘子面色惨白,她死死地掐着张夫人的手臂,望向流云公子自言自语:“怎、怎么会这样……”傅慎时的智力怎么会比得过流云公子!他不是个颓丧失志的残废么!   秦氏一脸发蒙,他又问傅慎时:“慎时,到底怎么回事?”   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小娘子,傅慎时回了秦氏的话,声音低沉阴冷,面色阴鸷,干脆利落道:“张小娘子误以为儿子是流云公子,莫名闯进院子与儿子搭讪,还不耻地向儿子讨要棋谱。” 第16章   未出阁的女子,筹谋着与男子偶遇,还厚着脸皮主动攀谈,这话传出去,足够张小娘子吊死家中。   张夫人大惊失色,护着女儿,斥责傅慎时:“傅六,你胡说什么!”   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辱,登时拉下脸,冷面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道:“随意同外男说话,这便是张家的家风么?张阁老真是教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   张夫人转脸看向张小娘子,忍住质问地冲动,沉住气道:“下次便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也不可这般莽撞,叫人误会。若不是在有玄元方丈旁观,还真是说不清了!”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他真是冤呐,他就是约人下个棋,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我便告辞了——母亲,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殷红豆脊背发寒……傅六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廖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   忐忑地进了屋子,殷红豆刚绕过屏风,人都还没看清,就听傅慎时冷声道:“跪下。”   噗通一声,殷红豆非常没骨气地跪下了,脑袋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道:“奴婢冤枉啊。”   “……”他什么都还没说呢。   食指笃笃地敲打着扶手,傅慎时嗓音慵懒道:“谁准你自作聪明的?”   眨巴着眼睛,殷红豆大脑快速地运转着,傅六瞧见她的小动作了吗?没有瞧见吧?管他看没看见,反正肯定不能承认就对了!   殷红豆急中生智,答非所问道:“张小娘子出言不逊,其实奴婢当时本想冲出去说‘你这贱婢也敢轻视我家六爷’,不过奴婢到底是重霄院的丫鬟,恐粗言污语伤了六爷脸面,才用了叫她认错人的斯文办法。”   时砚语塞,嘴角直抽抽,这是斯文办法?他怎么觉得这比指着张小娘子的脸骂娘还折辱人呢?   过了一会儿,傅慎时眯着眼盯着殷红豆黑溜溜的脑袋,声音低沉道:“殷红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殷红豆汗毛倒竖,大事不妙了!这可是傅六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第17章   傅慎时颖悟绝伦,但又十分高傲自负,殷红豆若是承认她看出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并替他在大夫人面前说话,一言不慎,就会激怒他。   权衡利弊之后,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咒骂六爷,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面色浮红,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传了几日,这事儿就传进了帝后的耳朵里。   若是旁人,帝后倒不关心,由着大臣自己解决便是。   事关傅慎时,皇帝很是上心,他把张阁老叫去问话,不问别的,只问张家当年与长兴侯结亲的事如何了。   出身寒门的张阁老虽是两朝重臣,比之其他老臣,到底有所欠缺,多年来只位任群辅,经营数年,根基比不上世代袭爵的侯府稳定。   从前张阁老顶着同僚清流的讥笑声与侯府结亲,看重就是长兴侯府勋贵世家的背景,张家这次再悔婚,便会被打上嫌贫爱富、汲汲营营的名声,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张阁老诚惶诚恐,他哪里会不明白皇帝对傅慎时的重视,根本不敢在皇帝跟前承认张家企图悔婚,只说有些误会。   皇帝到底给张阁老留了几分颜面,并未逼问,当下放走了人,心里却还是惦记此事。   张阁老回去之后,把儿子儿媳孙女三人一齐训了一顿,命令夫妻俩必须把孙女嫁过去!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孙女,犯不着为了一个丫头片子得罪侯府,还在皇帝心里种一根刺。   挨了骂的夫妻二人回了院子一合计,根本想不出完美解决的办法,夫妻两个吵了一架,当爹的怪娘把女儿宠坏了,当娘的怪爹没有本事替女儿觅得良婿。   相互责怪完了,两夫妻最后只商议出一个办法,趁早求得长兴侯府原谅,两家和解,以免女儿嫁过去任人磋磨。   虽知道秦氏轻易不会松口,张夫人这个做娘的狠不下看着女儿入火坑,只能想尽办法去试一试。   除此之外,张夫人还要去劝说女儿服从,她在张小娘子面前边哭边说,小娘子也哭哭啼啼地道:“娘,总不能让祖父名声蒙尘,要不、要不女儿就下嫁了吧,便是念在我这份体贴的心意,长兴侯夫人也不该为难我才是。”   张夫人惊呆了,木木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着女儿,几天前明明还要死要活地闹着连面也不肯见,现在怎么突然就懂事改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慎时:病娇且钢铁直男23333333 第18章   张小娘子终于答应嫁去侯府,换了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张夫人也就欢欢喜喜地给女儿准备嫁妆了,偏偏是傅六这个残废,她心如刀割之下,还要再拉下脸长兴侯夫人面前求和。   在宝云寺里,张夫人和秦氏已经闹僵了,如今想要说和,没个中间人,去了侯府必然要吃闭门羹。   查问走动了一大圈,张夫人打上了萧山伯夫人的主意。   自上次萧山伯夫人参加完侯府牡丹宴,两家儿女的亲事还在慢慢地说和。虽然傅五品行才学一般,但萧山伯家看重的是长兴侯府嫡房嫡子的身份,只要傅五不是暴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萧山伯府便愿意嫁女过去。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打点了几日,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又舍了不少好处,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倒是好打发,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突然变身圣母的秦氏,让殷红豆措手不及。   面上结了一层寒霜,傅慎时直直地看着秦氏,死死地握住扶手,虽深居简出,重霄院消息不灵通,但他不是傻子。张家做出不仁不义之举,长兴侯便是大张旗鼓地与张家退婚,坏了张小娘子的名声,让她终身嫁不出去,那也是她活该。   秦氏主中馈多年,没让潘氏插手丁点,傅慎时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昨日还要替他讨回公道,今日便是菩萨心肠,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其中隐秘。   两手攥拳,傅慎时面色阴冷道:“若我不想娶她呢?”   秦氏一哽,脸色僵硬,道:“六郎你可想清楚了,张小娘子家世相貌已是上乘之选,口舌之事,日后嫁进府再慢慢调教便是。这回要是退了婚,莫说你父亲不许,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呢,将来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你便会被打为不孝之辈!”   傅慎时眸光阴沉沉得能滴出水,道:“好,儿子答应。”   他嗓音沙哑干涩,听得殷红豆有些刺耳朵。   长长地舒了口气,秦氏起身道:“六郎勿觉委屈,将来你纳妾一事,我与你父亲保证不插手。”   沉默良久,傅慎时凝视秦氏,问道:“母亲可否告诉儿子,张家开出什么条件让您和父亲妥协?”   母子二人对视,秦氏目光一闪,挪开视线,道:“没有。”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问:“母亲对儿子还要隐瞒么?”   紧紧地绞着帕子,秦氏嗫嚅半晌才道:“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事由他说了算,如两家结秦晋之好,这便是张家的赔礼,只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比从前稍薄一些。”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长兴侯府嫡长房残废嫡子的婚事,竟值得换取这样的肥差!   整个手臂都暴起青筋,傅慎时肩膀隐隐发颤,口中也散开淡淡的血腥味儿,舌尖的疼,却抵不上心中的分毫。   秦氏缓和了神色道:“六郎好生休息,明日娘便带你去萧山伯府赴宴。”   就这般急不可耐。   傅慎时面色发白,神色漠然,没有要送秦氏的意思。   外边的殷红豆立刻躲开,等秦氏走远了才现身,猛然一声巨响,房中接连发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瓷片碎成渣滓。   叹了口气,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收拾。   廖妈妈听到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着殷红豆问:“怎么了?”   殷红豆一脸丧气样,道:“大夫人让六爷娶张小娘子,夫人一走,六爷就发脾气了。”   廖妈妈心惊,不知联想起什么,便拽着殷红豆往屋里去。   殷红豆一个不防备,身子先探出去,腿还没跟上,嘴里来不及说:廖妈妈,我不想进去啊啊啊!!! 第19章   廖妈妈把殷红豆生拉硬拽进了房。   二人绕过屏风进去,满地狼藉,时砚立在一旁如泥胎木偶。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手臂垂在轮椅之外,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不安分地落在脸侧,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扯开他的手,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殷红豆的小脸涨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缓过神来,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绝对不可能。   殷红豆的后颈莫名一凉。 第20章   张夫人莫名想起宝云寺那日,傅慎时眼里阴鸷的神色。   所以当傅慎时说出“斟茶道歉”的时候,她是有些诧异的,这般顺利就解决了这件事,未免太轻易了些。   按下疑虑不表,张夫人看向自己的女儿道:“还不去给傅六郎道歉。”   茶水是早就斟好了的,因为萧山伯府的丫鬟事先知道傅慎时定要象征性地抿上一口,水并不是很烫。   丫鬟端起来递到张小娘子的手上,她脸颊浮红地走到傅慎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带着藏不住的傲气和一丁点欢喜之意。   福一福身子,张小娘子温声道:“傅六郎君对不住,我那日鲁莽,口没遮拦说了无心之言。”她蹙着眉,盯着傅慎时的膝盖,似是有些委屈,道:“郎君,我如今是真心道歉,愿长兴侯府看在张家对你们家的情谊上,答应重归就好,也不枉……”   后半句话张小娘子并未继续说下去,但傻子也猜得到,她自以为真心,到底是心有不甘,甚至觉得嫁给傅慎时是下嫁。   张小娘子正视傅慎时,双手往前一送,羞怯道:“傅六郎君喝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双眸古井无波,他拨弄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吩咐殷红豆道:“接茶。”   殷红豆伸手接过茶杯,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傅慎时面前,却听他道:“泼她脸上。”   着实一愣,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傅慎时,满脸疑惑。   秦氏反应很快,猛然站起来高声道:“住手!”   傅慎时声音冷冽地命令殷红豆道:“泼!”   张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仿佛方才产生了幻听。   殷红豆却不敢违逆傅慎时,她也知道自己做定了炮灰,极快地选择了相信傅六,硬着头皮揭开盖子,直接朝张小娘子兜头泼去。   屋子里的人神色俱是一变。   嫩绿的新茶叶糊了张小娘子一脸,他双眼紧闭,惊叫着连连后退,头发上挂了好几片,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散开,她的脸瞬间被烫得发红。   拿着茶杯的殷红豆手还在发抖,她却十分庆幸,好在手里不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还真不下了手。   殷红豆瑟瑟发抖地想着,傅慎时肯定能妥帖善后吧。   暖阁登时乱做一团,张夫人大怒到极点,冲到殷红豆跟前,抬手就要打她。   殷红豆下意识就往傅慎时身后躲,她侧着身子缩着肩站在轮椅后面,巴掌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扼住了张夫人的手腕,嫌恶地甩开,神色漠然地微扬下巴,压根没把“张家”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张夫人受不住这力道,后退了两步,幸被身边的下人扶着,否则真要摔倒。   与傅慎时拉开距离的张夫人逐渐恢复理智,她再不好意思动手失了身份,只好一边拿着帕子给张小娘子擦脸,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傅慎时,切齿道:“傅六!你们今日可是来求和的吗?!”   傅慎时勾起唇角,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阴冷之色,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层清冷:“张夫人说错了,今日是张家求和,不是长兴侯府求和。”   即便如此,傅慎时这样子也根本不是肯答应求和的态度。   长兴侯府之所以可以这般贪婪地从张家索取肥缺,就是因为张家人不纯良,又想要名声还不舍不得女儿,简直不仁不义。傅慎时完完全全是受害者的姿态,倘或他还击回去,留了话柄与人,张家便有了说辞,傅家也得有所顾忌。   这时候傅家再想从张家讨要好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氏想清楚这一茬,表情僵硬的厉害,她走到张小娘子跟前仔细瞧她的脸,旋即转身瞪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中不是答应过我了么?!”   张夫人搂住大哭的女儿,眯眼剜着傅慎时道:“你们长兴侯府,到底还想不想跟张家做亲了!”   秦氏想起运河竣疏的工程,顿时心头一紧,责备地看向儿子。   傅慎时掏出两家曾经交换过的信物,一块莹白的梨花白玉佩,细腻滋润,毫无瑕疵,倒是有几分贵重。   长兴侯府还想不想和张家做亲?   傅慎时把玉佩随意地吊在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绕着一圈红线,如意络子、玉佩和流苏垂在他掌纹杂乱的掌心,他眼尾微抬,沉郁的脸色里泛着阴冷的笑容。他缓缓开口,用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秦氏面色巨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傅慎时,牙槽发颤,黑着脸道:“傅慎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慎时并不看秦氏,他对着张夫人和哭哭啼啼的张小娘子,道:“若今日张家信守诺言,我便答应以八字不合为由退婚,小娘子辱我之事算是两清。”   张夫人怔忪片刻,过一会子才想明白,傅慎时的意思是说,长兴侯府要和张家退婚,但是也要张家的肥缺,同时他也肯放过小娘子一马,只要他松口,皇帝便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这意味着,张家和长兴侯府结不成亲,却还要赔上不小的代价。   若是张阁老在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条件。   但张夫人身为小娘子的生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肥缺拱手让人并且下嫁爱女”和“肥缺让人不用嫁女”之间做个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后者。   只要顺势而为,虽然钱财有所损失,但最要紧的是张家不会惹怒龙颜。   到时候回了张家,张夫人便说长兴侯府执意和平退婚,她不得不同意。张阁老了不得责骂她一顿,小娘子却不用再嫁给傅慎时,至于女儿将来的嫁妆,她会再想法子补贴一些便是。   想通这一层,张夫人竟觉得今日这辱受得有些值得——毕竟和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她警惕且质疑地看着傅慎时,道:“小郎君说话可做的数?”   傅慎时拿着玉佩,道:“作数。”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张夫人这是疯了?这么肥的差事白白补偿给长兴侯府,赔了女儿的部分嫁妆却不结亲,张家会同意这样的买卖?   偏偏张夫人就是同意了,她也拿出老侯爷当年留下的玉佩,示意丫鬟拿去交换。   傅慎时捏着玉佩没松手,道:“口说无凭,张夫人立字据为证。”   张夫人咬着牙齿,嘴角下沉,道:“好。”   笔墨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   秦氏也并未阻止,毕竟她想要的并未失去。   张夫人奋笔疾书,生怕傅慎时反悔一般,潦草地写完了字据,签了名字按下手印,递给他,道:“现在可以换回玉佩了吧?”   小娘子抽抽搭搭地扯着张夫人的袖子,哽咽不舍道:“娘——”眼看着婚事不成了,她心里急切起来,却因为刚受了羞辱,又面皮薄,心里的话并不敢多说。   张夫人不理会糊涂女儿的举动,警示她一眼,便叫丫鬟将字据和玉佩送了过去。   殷红豆上前一步,接过两样东西,双手递到傅慎时跟前。   傅慎时不急着接东西,他不屑地将梨花白玉佩扔到小娘子的脚边,连个冷漠的眼神都没给她,便看向殷红豆,从她手里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两手相触,傅慎时的指尖抚过殷红豆冰凉的掌心,他眉尖微动,忽又想起廖妈妈说“夏捂痱子冬生疮”,便盯着她的手多看了一会儿,葱白水嫩的手指并不像是做了很多粗活,甚是清秀好看。   短短几瞬,傅慎时便挪开目光,收好了东西,同秦氏道:“母亲,可以回去了。”   秦氏也不想再留下看张家母女的苦脸,便领着侯府仆人出去,时砚推着傅慎时跟上,张夫人左脚迈出去一步,道:“傅六,记得你的承诺!”   傅慎时抬手命时砚停下轮椅,语气疏离道:“有字据为证,张夫人何惧。”   这时候张夫人才开始肉疼和后怕,她极力克制着,等人走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没了外人,小娘子挽着张夫人的手哇哇大哭。   张夫人又气又恨,愤懑兼自责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暖阁门口,萧山伯夫人“恰好”从远处走过来,秦氏同她道谢,傅慎时也稍稍点头以示辞别。   萧山伯夫人也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跨院。   秦氏与傅慎时出萧山伯府的路上并未说话。   待到了长兴侯府,秦氏才不明所以地问道:“张阁老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她语气十分平静,妆容依旧精致,打扮庄重,很有宗妇的模样。   傅慎时冷幽幽地启齿:“张阁老是不会同意,但是张夫人会同意。”   待明白过来,秦氏喉中一哽,半晌才问道:“六郎,你是在怪娘?”   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傅慎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氏追了两步,连着叫了几声“六郎”。   轮椅停下,傅慎时将张夫人立的字据撕碎了扔在地上,秦氏终于不再追了,拂袖而去。 第21章   京中传言,傅慎时与张阁老之女八字不合,遂亲事作罢。   长兴侯亲自面见天子说明,皇帝并未深究,只略问了几句傅慎时的日常,便揭过此事。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耳边鞭声啪啪作响,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但是不早些做饭,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第22章   廖妈妈送完胡御医,返回了重霄院。   傅慎时叫了她来问:“那丫头对胡御医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漠,状似漫不经心。   廖妈妈笑的很温和:“没什么,就问一些姑娘家的事,也没有大碍。”   好像猜到了什么,傅慎时翻了一页书,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一道人参笋,细竹笋切成人参状,加了蜂蜜水,口味微甜,一盘腐干丝,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鲜味四溢,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离前四个丫鬟被赶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廖妈妈瞧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找了时间去世荣堂,想跟秦氏提这个事儿。   廖妈妈还没来得及说事儿,秦氏倒是先一步同她道:“你回去同慎时说,金吾前卫郑指挥使的女儿与他年纪相仿,我已与郑夫人见过了,郑大人和郑夫人很喜欢他,后日正好老三过生辰,叫他一道去庄子上同人家见上一面。”   她又补充一句说:“叫慎时放心,这次再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廖妈妈怔了片刻才颔首道:“老奴知道了。”   这件事悬在心头,廖妈妈只匆匆提了句丫鬟的事,秦氏道:“府里近日没有新人进来,容见了郑小娘子之后再说吧。”   廖妈妈魂不守舍地回了重霄院,心里很不定主意,她并未第一时间告诉傅慎时,反而是先跟殷红豆商量着。 第23章   “红豆,你说六爷这次肯去吗?上次我那样苦口婆心地说,他好歹听了劝,可夫人又……”   厨房里,廖妈妈愁眉苦脸地叹气道:“这次叫我怎么好开口。”   她期盼地看着殷红豆,等她的意见。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这事要成了,可又是苦差事,上次傅慎时犯病差点没把她掐死,这次她不太想掺和,但她显而易见地躲不开。   抱着死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的心态,殷红豆还惦记着向主子讨个情儿出府,她道:“廖妈妈先别直言此事,趁着送水或者吃饭的时候探一探六爷的态度。若郑家如夫人说的那般,真心喜爱六爷,六爷未必不肯去。您别怕,六爷了不得发顿脾气,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廖妈妈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件事只能这么办,不过是想从殷红豆这里求个安心,她道:“那我这就去同六爷说说。”   果然同殷红豆猜测的那样,傅慎时并未排斥与郑家姑娘相看,他只对廖妈妈说了一句话,他说:“张大人不过四品青州知府,郑指挥使可是官居三品,父母亲倒是很替我考虑。”   张大人指的是张小娘子的父亲,他外任青州,官居四品,但从官阶上看,他比郑指挥使还低一级,但他已经外任八年,明年便要回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郑指挥使的官职是世袭,无军功很难高升。郑家无子,这位置将来要么便宜郑家旁支,要么被朝廷收回。   傅慎时第二桩亲事看似更加体面,明眼人却晓得,武官哪里能跟文官比。   廖妈妈浸淫侯府内宅,这一层她心里明白,便说给了殷红豆听,还道:“六爷这般也不求什么体面了,若郑小娘子是个温婉可人的,她娘家的家世,倒可以少计较些。”   殷红豆深以为然。   廖妈妈拉起殷红豆的手,温声道:“后日就要去庄子上,你跟着一道去。三爷的生辰礼物我挑好了,到时候你拿着送过去,多说两句好听的话,时砚嘴笨,只能指望你。”   “好,我记下了。”   后日,殷红豆起了个大早,又是忙活做早膳,又是忙着仔细存放傅三的生辰礼物。   匆匆吃过粥和馒头,她便跟着一道上了傅慎时坐的马车。   七八辆马车一路从长兴侯府出去。   殷红豆搂着怀里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坐在马车靠帘子的角落里,趁着傅慎时闭眼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像笼中鸟儿歪头观望外面的世界。   傅慎时陡然睁开眼,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很想出去玩?”   殷红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傅慎时在主动跟她说话,便扭头答说:“想家。”   眼下重霄院没有别的丫鬟伺候,她还不敢说自己想离开侯府,她怕惹傅慎时不快。   当然了,想家也是真的。   殷红豆父母极度不负责,她是被奶奶带大的,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是会想原来那个老旧的家。   当下无人言语,一路顺利地坐到了长兴侯府在京都郊外的庄子上。   这一处的庄子没种很多粮食,大部分地方都用作骑射场地和种植梅花等观赏性树木,因此庄子上佃农不多。   往年冬天傅家的爷们儿还爱上庄子骑马打猎,常在庄上小住,别院也是精心修筑过的。   下了马车,侯府的人都进了别院。   院子开阔宽敞,正厅八道隔扇,门上的如意菱花窗通透明亮,孔格很大,便于冬天接收更多的阳光。   今日秦氏请了宾客,客未至。她和潘氏先领着小娘子们一起在西次间,爷们儿则在东次间说话,由傅慎明照管着。   东次间,傅三就在窗边,他和傅慎明几个都是骑马过来的,到了有一会子了,眼下正同兄长说话,他俊秀大方,眉目舒朗,笑起来颇为风流。   傅慎时懒得在众人前说话,找了个有棋盘的角落待着,吩咐殷红豆去把生辰礼物送上。   殷红豆凭借上次在牡丹宴上的记忆,认出了傅三,她捧着盒子上前,心里记着廖妈妈的嘱咐,便道:“祝三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傅三笑着挑眉,朝殷红豆望过去,笑眯眯道:“你这丫头跟谁学的漂亮话?小嘴怪甜的。”   傅五知道殷红豆是傅慎时的丫鬟,他可没忘记牡丹宴的事儿,便过来冷嘲热讽道:“不过鹦鹉学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三哥有什么好夸她的。”   庶房的傅四过来凑热闹说:“那可不一定,这丫头是老六房里的人,指不定老六好好调教过的呢!”   殷红豆低头腹诽,都是一堆什么狗东西,聚众调戏她,相比之下,傅慎时这点倒是好得多。   她可不是任人轻侮的性格,殷红豆道:“三爷谬赞,奴婢不过是在六爷跟前偶尔听了一耳朵,本来代六爷向您贺生辰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是六爷说您乃端方君子,心胸宽阔,断不会自降身份在言语上与区区一个丫鬟过不去,奴婢才敢斗胆代言。”   鬼才相信殷红豆的话,傅慎时会跟一个丫鬟废话这么多?   这伶牙俐齿的丫头,明里暗里都在讥讽傅五狭隘不自重身份呢!   傅五当然也听明白了,一个丫鬟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讽刺他,让他颜面何存?   他猛然起身,黑着脸道:“你这贱婢,谁准你顶嘴!信不信爷撕烂你的嘴!”   殷红豆一脸委屈地看着几个爷们儿,她哪里顶嘴了嘛?   一个大男人,说不过她就要撕嘴巴,真真是没度量。   殷红豆有些恼了,默默地把傅慎时也带着骂了一遍,她可是重霄院的丫鬟,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来替她解围。   傅慎时扔下手里乳白的棋子,玉石相撞,声音清脆悦耳,他示意时砚推着他过去,看着傅五道:“你自己也是鹦鹉学舌的人,何必平白无故拿丫鬟撒气?”   熟悉而冷淡声音在殷红豆身后响起,她莫名安心,嘴边缀了个笑容,继续垂头不语,有傅慎时上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   傅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年他们一起在族学读书的时候,唯有傅慎时能每一次都与先生对答如流,要算起来,他可不就是鹦鹉学舌的人么!   不过那都是六年前了,傅慎时连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要提,傅五黑着脸,不悦道:“今非昔比。老六,我不过是调侃这丫鬟两句,你这般在意做什么?”   殷红豆撇嘴,这是调侃吗?分明是想让傅慎时难堪,傅六可不是站着任人打的性子。   傅慎时勾起一个不屑的冷笑,他交握着双手,眼尾微挑,问道:“今非昔比?当真?”   傅五嗫嚅不言,今非昔比当真,可在傅慎时面前,当不得真。   六年前,傅慎时便名满京师,先生们都断言,他当时若参加科举,至少可中举人。   现在的傅五,区区秀才而已。   资质平庸与天赋异禀,如何比得?   傅五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提“今非昔比”,他扯着嘴角道:“就事论事。”   傅慎时淡声道:“我这不正在就事论事么?”   “你!”傅五气结,并着两指,发颤地直指傅慎时。   傅四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道:“老六,你怎么把老五跟丫鬟相提并论。”   挑拨离间功力一流。   傅慎明身为长兄,以他一贯的性格,自然是想把事情平息下去,傅三却先他一步,道:“老四这话可说的不对,就准老五就事论事,我家慎时就不行了?”   这才像亲情该有的样子,殷红豆心想,这种情况下,亲兄弟之间就该偏私袒护嘛!   傅五气得满脸涨红,他的亲哥哥傅二眼光一直流连在殷红豆身上,并未帮腔。他迁怒于殷红豆,看着她怒道:“这丫鬟不过脸生的标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前在二房便轻浮下贱,实在不适合伺候人,索性就在庄子里配了人算了。”   “……”   殷红豆无语,怎么就断定她金玉其外了?她若轻浮下贱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到重霄院去?又凭什么把她配人?   屋子里已经剑拔弩张,当下无人说话,殷红豆细细的声音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她道:“奴婢不是败絮其中,奴婢也不轻浮。”   这下子众人更加安静了。   傅三突然放声大笑,胳膊搁在桌子上,扬眉笑问殷红豆:“那你且说说,怎么个不是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这话原是臣子颂扬君主的话,后渐渐用于比喻事物兴起上升。另一句则是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直上者九万里。’这一句众所周知,奴婢就不多卖弄了。”   殷红豆一个字都没说错,旁人目光暧昧,好奇得紧,傅慎时这样的主儿,竟真的肯亲自调教丫头,倒算是奇闻。   傅慎时眼眸波光微闪,嘴角一动。随后直直地盯着傅五,他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指,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傅三朗声笑道:“老六,你这丫头肚子有些墨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啊。”   傅慎明也不自觉地看过去,小丫鬟生的艳而不俗,因为年纪尚小,倩丽不失清纯,一双水润的桃花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傅二手里摇着扇子,眯眼瞧着殷红豆,若有所思。   傅五面色涨紫,脖子都红透了,他两手紧紧攥拳,剜了殷红豆一眼。   气氛正僵,如意挑帘子进来,笑着禀道:“几位爷,郑夫人带着她家小娘子和外甥来了。”   郑夫人的外甥程似锦是傅三的跟屁虫,也是武将之子。   傅五眼睛一亮,得意一笑,高声应道:“这就来,那程似锦惯爱骑马,爷得陪他玩一玩。”   众人扫了傅慎时一眼,他没法骑马,傅五的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阴冷的笑,道:“时砚,出去。”   殷红豆诧异地看了过去,傅慎时可不像自取其辱的人!   旁人也都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难以置信。 第24章   骑马射箭, 确实不适合双腿残废的傅慎时。   但傅慎时说要去,殷红豆也只能默默地跟上。   一众郎君和丫鬟小厮都出了次间, 先去主厅里同郑夫人问安, 同郑小娘子和程似锦相互见了礼, 才闹着一道出去玩耍。   殷红豆跟在傅慎时的身后,悄悄地打量着郑小娘子,她个子高挑, 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窄袖挑线裙,五官端正, 眉目深邃, 带着些许英气, 许是武将之女的缘故, 看着倒是比从前的张小娘子大气洒脱许多。   只不过郑小娘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总的来说,殷红豆对郑小娘子第一印象很好, 傅慎时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将来娶妇就要豁达大度的才好。   这位郑小娘子, 说不定就是傅慎时的良配。   殷红豆因渺茫的希望而感到开心,嘴边抿了个浅笑。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正好看到了正同程似锦说话的傅三。   他一边示意时砚推着轮椅跟着人流出去, 一边以低沉阴冷的声音问殷红豆:“你便那么爱随口恭维人?”   “啊?”殷红豆愣然, 傅慎时怕不是要计较她从前对他说的话那些话吧, 她绞着袖口委屈道:“奴婢冤枉啊,今日三爷生辰,六爷不爱说祝寿的话,廖妈妈只好嘱咐奴婢来说,又不是奴婢自己想说的。六爷举世无双,旷世无匹,奴婢从来一心里只想夸六爷!”   傅慎时冷声问她:“《诗经》和《逍遥游》跟谁学的?”   殷红豆一面跟着往外走,一面道:“从前听主子们读书学了一些,也就恰好会这两句,旁的再不会了。”她的手挡在嘴边,俯身低声道:“六爷切莫声张,否则叫五爷知道了,要说奴婢是草包,奴婢可不想留在庄子上胡乱配人,奴婢还要伺候六爷呢!”   傅慎时嘴角微微扬起,轻哼一声便没再问了。   殷红豆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真是技多不压身,多背两句诗总是没错的,感谢义务教育!   别院外墙的左边便是马厩,庄子上养着二十多匹马,长兴侯的几匹宝马也养在此处,价值千金。   今儿来的爷们都是骑马来的,但郑家和程家到底不如长兴侯府富足,程似锦将自己的马交给小厮,现从马厩里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   侯府的几位爷坐骑本就价值不菲,他们依旧用自己的马。   到了骑马场,傅三问傅慎时:“六郎,你真要参加比赛?”   傅慎时也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远远地投向靶子的方向,冷淡疏离。   自己的亲弟弟,傅三并不计较,他拍着傅慎时的肩膀问:“可要我替你挑一匹马?”   “不必,这一局我不比。”   爷们赛马,一般比骑、射,若两局有两人各得魁首,则加塞投壶,中多得者胜。   傅慎时放弃骑马,那边是要在射箭上下功夫了,傅三捏着傅六的肩膀,担忧道:“你上次射箭还是六年前了。”   时砚嘴角扯着,才不是六年前。   马厩那边,其他的人都挑好了马,朝这儿走来。   丫鬟如意从院子里款款而来,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笑对众人道:“夫人听说几位爷在比赛,特意设了个彩头,谁赢了便得这块砚。”   秦氏今日拿出来的是一块端溪石所制的端砚,为砚台中的上品,此砚石色深紫,手感温润,敲击起来声音清远,而且砚上还有青绿色的圆形斑点,是最为珍贵的一种。   英雄爱兵器宝马,读书人有谁会不喜欢上好的笔墨纸砚?   竞赛加上物品珍贵的彩头,有的人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傅五头一个翻身上马,睨了傅慎时一眼,便意气风发地打马前去。   傅三牵着马,走到程似锦跟前,同他耳语了几句,交代他这一局定要赢。   程似锦回他,一定尽力而为。   爷们都上了马儿,今日来了的太太们和小娘子也都坐在凉棚里观摩。   如意不动声色地走到傅慎时身边,福一福身子,小声道:“六爷,您……当真也要参与其中?”   傅慎时瞧都没瞧她,反问道:“有何不可?”   如意犹豫着道:“夫人有交代,今日郑小娘子在,六爷若赢不了砚台,便不必参与。”   对呵,这不是在未婚妻面前自取其辱么。   殷红豆再次语塞,秦氏这是怕傅慎时丢人,还是怕傅慎时给她丢人呢?   真不是所有人配为人母,或许秦氏身在其位有她自己的苦衷,但殷红豆并不能理解她的种种行为。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正死死地握住扶手,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冷直的线,面色愈发阴郁,不知望向何处的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层冰霜。   她走过去挡住如意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姐姐请回吧,我们爷既说了要参加,旁人就不要劝了。”   如意抬起下巴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微微一笑,点着头离开了。   殷红豆跟了傅慎时这么久,别的她不清楚,傅六运筹帷幄的能力她还是见识过几次。   她很确信,傅慎时现在不需要秦氏“善意的提醒”,他需要的是信任。   傅慎时眼睑微抬,幽幽看向站在他左前方的殷红豆,小丫头年纪不大,身量也不多高,身材纤细,迎风而立,袅娜娉婷,还有那么一两分遗世独立的意味在其中。   他挪开视线,手上力道轻了些许,淡然地看向骑射场。   庄子上的管事正替主子们裁判,加上程似锦,一共六位爷骑在马背上,双足踏于马镫,两手勒住缰绳,朝气蓬勃,蓄势待发。   热血有力量的东西,总是格外地吸引人,凉棚里乘凉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都目不转睛。   待管事大喝一声,马匹齐齐奔腾,起初六人都在一条线上,不过几瞬,竟已拉开距离,傅三、傅五和程似锦遥遥领先,三人相互之间追的很紧,个个都拼了命似的往前狂奔。   殷红豆猜道,跑在最前面的三个人里,傅五无非是想以牙还牙,在傅慎时的未婚妻面前让他也难堪一把,而傅三,大抵是想替亲弟弟挽尊。至于程似锦,大概是好胜心非常强。   骑马场不小,全程跑下来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殷红豆瞧着形势稳定,便朝凉棚那边扫了一眼,二房的太太们同自家小姑子坐在一起,大房的两位太太没有小姑子,一起站在郑小娘子身侧,明显是在照顾她。   殷红豆顿觉欣慰,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郑小娘子嫁到长兴侯府若能被公婆妯娌厚待,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种幸运吧。   殷红豆继续看向骑马场,六人都已回程。傅三被甩开,只剩傅五和程似锦齐头并进,几乎不分前后!   殷红豆心头一紧,还没看出来傅五脑子不行,四肢还挺发达,骑马术有些厉害。   二人都发了猛力,程似锦稍稍超前一两步,傅五便立刻追上。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傅五整个身子前倾,几乎贴在马背上——到底是快了程似锦一步,最先冲过了终点线,拿到了第一局的第一名!   一场赛完,几个爷都大汗淋漓,休息了一会子,又催着立刻要去射箭。   时砚推着傅慎时过去,殷红豆快步跟上。   七人射箭,一个人十支,按长幼排序,从傅慎明开始。   因爷们箭射的都很好,开始几个确实相差不大,傅慎明中五,傅二中六,余下的人里,程似锦中了七支,傅五和傅六还没射。   轮到傅五,他拿了箭,站在靶前并未立刻开弓,而是深呼一口气,热身酝酿。   殷红豆也参与过比赛,实则越到后期,心理压力越大,尤其前面的人都表现的很不错的情况下。   不过压力最大的应该还是傅慎时,他若赢了,也就是与傅五平局,若输了,很有可能颜面扫地。   殷红豆站在傅慎时身边,两手攥拳,小脸紧绷,严肃地盯着傅五。   傅慎时姿态慵懒地把玩着手指上的戒指,低声问她:“那么紧张做什么?”   殷红豆低头看他一眼,撇嘴道:“哦!奴婢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咯!”   傅慎时斜她一眼,道:“你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把你留庄子上。”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不像玩笑话,殷红豆非常识时务地瞪眼鼓起嘴不言。   傅五慎之又慎地射出了七支箭,皆中,已与前面射的最好的程似锦相同,待他拿起第八支箭,挑衅地朝傅慎时这边瞧了一眼。   傅慎时却在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傅五生了恼意,第八支箭射偏了,并未命中靶心。   心态失衡,便难得再稳住,傅五后面又失了一箭,总共中了八支箭,他放下弓的时候,傅三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道:“老五,你这超常发挥啊。”   傅五今日胜负欲尤其强,确实是超出平常的水平,而且今日大房的两位爷都故意放了水。   傅慎时并不惧,时砚推他到靶前,他气定神闲地拿起弓,搭上箭,歪着头敛眸,下巴一抬,一箭就射出去了,正中靶心。   殷红豆低声赞叹:“六爷厉害!”   明亮炙热的阳光下,傅慎时冷白的皮肤精致无暇,侧颜线条流畅清俊,他长臂展开,双肩匀实,整个人完美得似平滑细腻的宣纸里走出来的人物,他唇角微翘,接连八支箭,每一支都中,轻松随意,游刃有余,气度不凡。   射箭和读书一样,也需要天赋,傅慎时显然是有天赋的人。   殷红豆有些惋惜,若傅慎时是个正常人,该是个昂藏七尺文武双全的男子吧,按廖妈妈所言,他的性格也不会这般偏执残暴,这样的天资和家世,该是多耀眼的辰星。   傅家的几位爷和凉棚底下的太太、小娘子们纷纷注视傅慎时,虽同在屋檐下,但他住的偏远,平日深居简出,与同辈人着实往来不多。这几年傅六没少做一些令人咋舌的事,长兴侯府的人都以为天之骄子已然成了志气颓丧的废物,今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最后两支箭,傅慎时学傅五那般停顿下来,他冷眼睨着傅五,随即转头,轻轻松松又射中一箭。   胜负已分。   但傅慎时还有最后一支箭,他漫不经心地拉弓,忽将箭头朝地上射去,刻意丢了这一箭。   结果恰好是比傅五高区区一箭。   羞辱的意义太过明显。   傅五好歹还要顾及兄友弟恭的名声,不过是暗地里针对傅慎时,可这位倒好,直接光明正大地甩他耳光。   这般受辱,傅五攥着铁拳,面色铁青,腮帮子鼓得大大的,眼神有些凶煞。   傅慎时扬唇冷笑,随即把弓递给时砚,吩咐庄子上的管事道:“置壶。”   管事放好了双耳长颈壶,壶口窄小,并不好中,遂一人五只箭,中多者胜。   仍是从傅慎明开始,几人轮流而上,程似锦中五支。傅五擦着额上冷汗,险中五支,他窃喜握拳。傅慎时只要失利一次,便输了,便是全中,也不过平局而已。   傅五对那端砚势在必得,他走到如意身边大笑道:“这砚台一会子送去我小厮手里,爷还要骑马玩,不好拿。”   如意淡笑。   傅慎时悠然自适地捏着五支黑色羽箭,他的手指修长净白,骨节分明,握着黑亮的箭杆愈发清秀雅致,且他骨子里便是高贵的侯府嫡子,大气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斯文华贵,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他如今这般模样,都令人惹不住频频侧目。   傅慎时拇指轻抚箭杆,吩咐时砚道:“转个圈。”   时砚没明白傅慎时的用意,但他不加犹豫地将傅慎时转向背对双耳壶的一方。   傅三惊呼:“老六,你要盲投?”   傅五死死地盯着傅慎时,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似是不信。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道:“蒙上我的眼睛。”   他解下腰间的汗巾子,递给她。   殷红豆接了淡绿色一臂长的汗巾子,走到傅慎时身后,齐整地叠了两叠,手臂伸到他身前,将汗巾子围自他眼睛处围起,绕到后脑勺,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在头顶轻声道:“好了。”   傅慎时脑袋微动,问道:“我可是正对着壶?”   殷红豆转看了一眼,道:“正对。”   “让开。”傅慎时提醒她。   殷红豆退开几步,傅慎时听着脚步声消失,便抽出一支箭,掂了掂,他动作不疾不徐,一抬手便扣人心弦。   傅慎时背坐反投。   第一箭,中,身侧伴随着惊呼声。   第二箭,中,呼声不止一道。   ……   第五箭,中,掌声雷动,傅三仰天大笑,傅慎明温温一笑,傅五脸色涨如猪肝,拂袖而去,傅四虚追两步,高声道:“老五,有道是兄友弟恭,上次牡丹宴傅六故意把第一名让给你,但你这次拼足了劲儿要赢,这可不够厚道啊!”   如意脸上挂着大笑,走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恭喜。”   傅慎时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上的汗巾子,便放下手,他转头朝向殷红豆所在的方向,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你给我打了个死结你不知道吗?”   “……”   这殷红豆还真不知道,她刚刚明明是打了个活结呀,肯定是傅慎时自己没拉扯清楚,弄成了死结。   她一边解结,一边小声嘟哝:“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傅慎时可不是聋子,何况是有人在她头顶胡言乱语,他嗓音微哑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奴婢是说六爷比瞎子还厉害!闭着眼也能投中!”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丫头嘴里出来的话,总有些不对劲。   眼前帕子解开,他重见光明,随意地瞥了一眼如意手里捧着的端砚,吩咐殷红豆收起来,便没再多看一眼。   如意得体一笑,便回院子去禀秦氏比赛的结果。   凉棚下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屋,傅慎时待得腻烦,他吩咐时砚去找车夫赶车,欲先行一步。   殷红豆在旁规劝:“六爷,这样就走了不好吧?”   毕竟有客人在,傅慎时这样走了很失礼。   傅慎时冷着脸道:“如何不好?母亲叫我来见人我也见了。我便是先走一步,郑家也不会多说一句。”   长兴侯和秦氏所为,傅慎时心里都门清,郑家肯嫁女,除了有求于侯府,还能有什么缘故?   殷红豆便也不再劝说,由得傅慎时去。   这厢主仆二人正要往马车那边走去,郑小娘子领着丫鬟来了。   青天白日,庄子上处处是人,二人说两句话倒不算是逾越。   郑小娘子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   傅慎时微微颔首示意。   郑小娘子给了自家丫鬟一个眼色,丫鬟便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主子说话。   殷红豆一贯自觉,她也悄悄地退开,傅慎时瞧她一眼,道:“我准你走了么?”   好吧……她是被迫偷听。   殷红豆又默默挪了回去,她深深垂头,假装自己暂时性失明失聪。   傅慎时望着郑小娘子道:“姑娘有话直说。”   郑小娘子面颊浮红,却无娇羞之色,她揪着衣袖,纠结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怪耳熟的,傅慎时恍然想起,殷红豆也说过这话,他两手搭于扶手,散漫地靠在轮椅上,淡声道:“说罢。”   郑小娘子视线闪躲,低头祈求道:“傅六郎君丰标不凡、才学出众、百步穿杨……”   “然后呢?”傅慎时面色阴沉地问。   殷红豆顿觉不妙,这小娘子的态度,怎么像是要给傅慎时发好人卡啊。   “小女子配不上傅六郎君,请郎君高抬贵手,另择良缘。”郑小娘子挣扎一番,索性抬头,红着眼眶道:“虽说父母之命不可违,但……但……”   殷红豆头皮发紧,大夫人还真没说谎,郑大人和郑夫人恐怕是喜欢傅慎时的,可是郑小娘子不喜欢啊!   傅慎时冷着脸,语气阴森地打断她:“说完了?”   郑小娘子愣然,羞赧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正好时砚打点好了车夫过来,傅慎时一抬手,示意时砚推他离开。   殷红豆没有立刻跟上,她朝郑小娘子点一点头头,道:“姑娘放心,我们六爷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任。”   不难猜到,郑小娘子已经心有所属,殷红豆很同情她,但一个丫鬟的同情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殷红豆快步跟上了傅慎时,他坐在轮椅上直视前方,冷幽幽地问她:“你同她说什么了?”   殷红豆说起谎话眼皮子都不抬:“没什么,奴婢恶狠狠地告诉郑小娘子,错过六爷,她后悔莫及!她肯定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找您这么好的夫郎了!”   傅慎时轻哼一声,懒得追问,上了马车准备出庄子,连声招呼都没打。   回到长兴侯府,傅慎时优哉游哉地用膳歇息,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廖妈妈听说傅慎时的马车先一步回来,她立刻进了内院,回重霄院问殷红豆,今日之行可否顺利。   殷红豆如实地把庄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包括郑小娘子说的话,反正肯定瞒不住的,廖妈妈知道也没关系,末了她道:“不过我瞧六爷并未发怒,估摸着他也没瞧上郑小娘子吧,如此倒好,省得相看两相厌。”   廖妈妈若有所思,轻叹道:“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可不是么,傅慎时说一门亲事不容易,就这样黄了,秦氏不发脾气才怪。   果不其然,太阳下山那会儿,秦氏回来了,从角门进来之后,她还能抑制住脾气,一到重霄院走路步子都带风,闯进了书房,横眉冷对,质问亲儿子:“傅慎时!你眼里可还有我和你爹!”   傅慎时手里拿着书,散漫悠闲,他扔下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盯着秦氏冷声道:“母亲言重了,儿子眼里怎敢没有您和父亲?”   “谁准你中途离开?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般失礼,叫我如何跟郑夫人交代!你本是这般模样,还怠慢人家,将来谁肯嫁你!慎时,我知道你心中委屈,觉得我与你爹待你不公,但是你可曾想过,这几年来,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事,没有任何的人的心意是可以容你无休止地践踏!”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秦氏已经累得大喘气,她死死地绞着帕子,眼眶发红,眼尾可见淡淡的细纹,她刚好四十岁,虽然保养得宜,眼里浓厚的疲惫感却藏不住。   傅慎时面色如常,手上却用力地捏着薄胎杯子,手背上青筋爬起,指尖也微微发颤,他面色沉郁阴冷,语气格外平静,道:“母亲是说儿子践踏您的心意么?我践踏您的什么心意?您将我当做换肥缺筹码的心意?又或是您将我当做拉拢郑家手段的心意?那便真是儿子的不是了,您肯这般费尽心思地爱护一个废物,儿子该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怎么能……怎么能肆意践踏您的真心呢!”   秦氏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傅慎时,嘴唇发颤,半晌无言。她挥袖而去,连杯茶水也没在重霄院喝。   时砚并不在书房,傅慎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手上的茶杯已经碎了,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留下,他呆如泥胎木偶,似不觉疼痛,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敲了敲窗户,眼睛却并未往窗户那边看。   殷红豆果然提着热水进来,不大好意思地用小碎步前进——怎么每次偷听都被抓包?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还不待殷红豆解释什么,傅慎时吩咐道:“把药箱找来。”   殷红豆连忙走过去放下茶壶,一眼就看见傅慎时手上的杯子碎了,割得他掌心留了不少血。   “啧”了一声,殷红豆连忙去内室找药箱,让翠微找酒送来。她脚步生风,提着箱子就跑了进来,脚边的裙摆层层叠叠流动如波浪。   药箱里常备了一些治外伤的东西,工具齐全,但傅慎时坐的地方窗户封得死死的,殷红豆怕光线不好看不清,她道:“要不奴婢推您出来?隔扇这儿光线好,省得把瓷片渣留在肉里可就惨了。”   傅慎时轻“嗯”一声许了,殷红豆推着他出来,停在门口。   她先是蹲着,但行动不方便,便跪在地上,用竹篾子挑出一块小瓷片,棉花蘸取翠微拿来的酒里,不自觉地温声道:“六爷,有点疼,忍着哦!”   说罢,殷红豆抬头看了一眼傅慎时,见他似乎做好了准备,才小心地顺着他掌心的伤口擦去血迹。   消了毒,殷红豆又看了他一眼,傅慎时的容貌如老天爷亲手精雕细琢而成,微微蹙着的长眉,冷峻秀美中带着浅浅阴郁,看一看眼,便想一直看下去。   殷红豆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傅慎时也不似他长的那般良善,她瞬间收回视线,继续替他上药,包裹纱布。   做完这一切,殷红豆站起来问道:“六爷可还疼?”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道:“奴婢有一个法子可解疼痛,不过不知道六爷肯不肯用。”   “什么法子?”傅慎时抬眼问她。   殷红豆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笑笑,道:“六爷要是疼,可真别忍着,有几句话可减轻痛苦和压力。”   “……什么话?”傅慎时眼皮子直跳,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殷红豆大笑,傅慎时是真真正正的世家贵公子,只怕是根本没说过骂人的话,她退到门外,狭促道:“奴婢也是跟人学的,六爷听好了——滚犊子!”   “……”   殷红豆生怕傅慎时秋后算账,骂完就脚底抹油跑了,她的笑声却还回荡在廊下。   傅慎时眉头盯着殷红豆飞奔的方向,狠狠拧眉,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竟敢转着弯骂他!   他手上稍稍用力握拳,掌心的伤口钻心的疼,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喃喃道:“滚犊子?滚犊子?滚犊子……?滚犊子!”   傅慎时眉头逐渐舒展,好像真能减弱疼痛感?   他紧闭薄唇,到底没有再骂出声,可脑子里竟全是那三个字!!!   ——   傅慎时与郑小娘子的亲事到底还是无疾而终,他后续并未过多关注这件事,倒是廖妈妈很上心,借着内宅一些琐事的由头,在秦氏处打听了几句。   郑小娘子心仪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表哥程似锦,不过这位爷是个心大的,似乎并未察觉到小娘子异样的情愫,最两家人是否做了亲,廖妈妈便不得而知。   廖妈妈说给殷红豆听的时候,也就只说到了此处,她还嘱咐道:“你可别在六爷跟前说嘴,便是没成了好事,他知道也该不高兴的。”   “奴婢明白。对了,廖妈妈,调丫鬟来的事,大夫人可说了什么没有?”殷红豆靠在廊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悠哉地嗑着。   廖妈妈摇头道:“还未,夫人还在替六爷相看,五爷的婚事也快了,估摸着一时调不来人手。”她又问:“怎么了?可是活计太多?”   殷红豆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只是许久未曾出府,惦记着回家一趟。”   她并不记得“家”在哪里,但是记得怎么找人给“家里人”送信。   廖妈妈笑道:“这个容易,明儿和后个儿我在院里待两天,让六爷放你两日的假,下午我回去就把家里交代下去。”   “六爷肯么?”   廖妈妈笑意更深,道:“我这就去替你说项。”   “谢谢廖妈妈啦!”殷红豆脸上挂着笑,两手搭在廖妈妈的肩上,推着她往书房去。   廖妈妈笑着进书房,笑着出书房,道:“六爷准了。”   殷红豆大喜,笑颜如花,挽着廖妈妈直道谢。   下午,殷红豆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明儿带出去,可巧二门上的人就来重霄院传口信,说她家里人来看她了!   殷红豆毫无准备,又惊又喜,禀了廖妈妈,告了一下午的假,便准备出去。   廖妈妈准了之后,立刻同傅慎时打了个招呼。   傅慎时正坐在隔扇前看书,他捧着书漫不经心地问:“她爹娘都来了?家中有哪些人?”   “这老奴不清楚,只听说她家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是个读书人,估摸着没空来,弟弟应该会来吧。”   殷家除了殷红豆都是小子,她为什么进侯府,原因不难猜。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明儿她若要回去,赏她个体面,从我库房里挑几匹绸布给她,让她坐府里的马车回去。”   廖妈妈面带笑容道:“这丫头平日里打扮一向素净,再捡两支合适的簪钗叫她戴一戴,回了府还回来就是。”   傅慎时轻声应着,并无异议,廖妈妈立刻便去库房里挑拣。   侯府靠西角门的倒座房里,殷家人母子二人局促地坐在秦氏陪嫁妈妈,秦妈妈的房中,秦妈妈的媳妇接待着他们。   待殷红豆去了,给了秦妈妈的媳妇两个钱,对方便挑起帘子,笑着出去。   殷红豆头一次见“家人”,衣着朴素的妇人和小孩子的脸,渐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叠起来,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她还是没喊出那一声“娘”,只笑了笑,道:“您怎么来了?”   母女大半年不见,包氏笑容灿烂,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成泰,还不叫你姐姐。”   七八岁大的小子自顾玩手里的草编蚱蜢,头也不抬地喊道:“二姐。”   殷成泰并不热情,甚至有些没礼貌,殷红豆也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她拿了几文钱,喊了院里的孩子帮忙跑腿,买些零嘴来,交代完,她便转身进屋,继续跟包氏说话。   包氏话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村里春种夏忙总不得闲,才有空过来看她,又说担心来多了侯府主子不喜欢,她想来又不敢来。   殷红豆并不真是十四岁的丫头,她一直打量着说话的包氏,妇人皮肤粗糙泛黄,可五官端正,年轻的时候必是有些姿色,包氏的眼睛若有若无地透着精光,一看就是心思活泛的人。   一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奴隶身,殷红豆不免有些防备心,毕竟贱籍非常为人所不耻,即便是穷苦人家,但凡要脸面的,根本不会舍得让女儿卖身为奴,可见殷家人并不太看重女儿。   殷家人重男轻女毋庸置疑,就看轻视她到什么程度了。   殷红豆也不拐弯抹角,她直接就问:“家里可是有什么事?”   包氏抱着殷成泰,笑色淡了,一脸为难道:“你哥哥今年都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你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往家里送钱……”   原是为着钱来的,殷红豆心里有了底,也难怪原身的存款并不多,衣服饰品也非常少,恐怕赚的一点辛苦钱都用来补娘家了。   按大业法律来说,女子卖身为奴,与生身父母完全没了关系,这种情况下原身还肯补贴娘家,这已经不是报答,而是在施恩。   就是不知道殷家人有几分感恩之心。   殷红豆决定试探一番,她一脸为难道:“可是……我也没钱。”   包氏皱眉问:“你怎么会没钱?你在这儿吃住都有人管,怎么会没钱?”   殷红豆委屈道:“前儿病了一场,攒的一点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您手上若是有闲钱,不如……”   包氏登时黑了脸,声音尖锐道:“我哪里有钱!家里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你哥哥每一季读书便要不少银子。成泰也大了,请了先生启蒙,立刻也要送去私塾里读书,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你怎么能问我们要钱。当初娘费尽心思把你送进侯府享福,你现在开始享福就想糊弄我们?”   市井妇人大嗓门,瞪着眼很是泼辣,凶神恶煞有几分吓人。   殷红豆顾及这是管事妈妈的家中,尽量好脾气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没有钱,难道我还能抢么?”   包氏脸色缓和了些许,坐凳子上的屁股挪了挪,道:“我听说,府里有贵人想抬你做妾,是不是?”   心里“咯噔”一声,殷红豆问她:“谁说的?”   包氏不耐烦地挥手,道:“你甭管谁说的,左右你签的也是死契,这辈子也别想出府了,做个丫鬟有什么前途,不如做了侯府的奶奶,你兄弟还能托你的福,考个秀才举人,谋个官职当一当,你这辈子就替殷家积福了。”   一听到这儿,殷红豆心都凉了半截,看来想通过殷家赎身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原身恐怕也在殷家吃了不少苦头,她冷着脸道:“我便是死契,也不可能给人做妾。做奴婢我只是贱籍,做妾我就是个玩物,生了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虎毒不食子,你做的出来卖女求荣这种事,我可不敢不要脸皮!”   包氏瞪着眼,正要指责殷红豆,帘子外跑进来一个小子,把山楂片递到殷红豆手里,他舔着嘴角,想吃又不敢自己拿。   殷红豆把山楂片一分为二,想给一半跑腿的孩子,另一半给殷成泰。   哪晓得殷成泰一把抓过去,扯着嗓子道:“不准给!都是我的!”   真是什么的母亲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殷红豆夺回山楂片,全部塞到跑腿的孩子手里,随后冷着脸对包氏道:“你以后别来了,我再不会见你们。我既然卖给了侯府,就是侯府的人,想必你卖我的时候,就该清楚这一点。若你敢闹,我便直接跟侯府的护院说我不认得你,倒时候赶走你是小事,打坏了你,可没人给你伸冤,你也没银子治!”   “你!”包氏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殷红豆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娘说话!”   殷红豆抛下一个冷眼道:“我病死过一次了,痊愈之后想通了,有的人不配为人母。大业律法都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若不服便去告官。话就到此为止,我走了。”   说走就走,殷红豆没有一点点留念,只留了一个冷漠的背影给包氏。   包氏无可奈何,殷成泰眼泪汪汪的,坐地上嚎啕大哭,叫着喊着要山楂片,还学着包氏骂殷红豆“贱丫头”,最后挨了包氏一巴掌,他哭的更厉害了。   殷红豆快步回了重霄院,同廖妈妈说明日不回去了,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廖妈妈问清原委,沉默了一会子便道:“六爷还说叫马车送你回去的,那我跟他说不必了。”   “哎哎哎,别!”殷红豆扯住廖妈妈道:“虽然不能回家去,但我想跟着采买的丫鬟出去逛一圈儿。”   廖妈妈失笑道:“你这丫头心大!”   可不是心大么,廖妈妈把这事儿说给了傅慎时听,他扯了扯嘴角道:“这丫头是什么做的?心硬性子野,脾气还倔。”   廖妈妈笑说:“世事不由人,能把心放宽是好事。”   傅慎时明白廖妈妈话中有话,他转而道:“准她一天假吧。”   廖妈妈又问:“绸布还赏她么?”   傅慎时嘴角直抽,道:“可是她叫你代问的?”   “……是。”   “那便赏吧。”   得了一天假期,殷红豆欢天喜地,出去溜达一圈办妥了不少事,回府之后,任务又来了。   秦氏又给傅慎时找到了一门好亲事,这回不止是女方父母同意,人家姑娘自己也肯嫁。   经了前两次的事儿,殷红豆心生警惕,这位方小娘子又是为了什么肯嫁给傅慎时? 第25章   这次同傅慎时说亲的是大理寺左少卿之女方素月, 小娘子家世好,相貌好, 脾气品性都好。唯独年纪有些大, 今年已经十八了, 比傅慎时长两岁。   但除此之外,挑不出任何毛病。   秦氏自己非常满意方家家世,而且人家小娘子也是心甘情愿嫁到侯府。   这桩婚事成了, 实在是美事,就连皇上也挑不出错儿。   不过秦氏每次与傅慎时相见都是针锋相对, 确实怕了, 这回也只是叫了廖妈妈过来, 悉数说与她听, 让她代为转述。   廖妈妈知道,殷红豆也就知道了。   殷红豆站在廊下偷听,廖妈妈同傅慎时道:“……小娘子是为母亲守孝才耽搁了年纪, 老奴觉得这倒不是大事。大两岁的姑娘会疼人,与六爷正是般配。”   傅慎时沉默不语,并不表态。   殷红豆内心焦急, 傅六不会因为前两次的婚事心灰意冷了吧?可方素月若真像秦氏说的那样,真真是傅慎时的良配, 这样的太太进府, 简直是重霄院所有人的福音!   快答应啊!   殷红豆内心呐喊。   傅慎时过了许久都没说话, 廖妈妈忐忑地笑着道:“那老奴这就去回夫人的话, 挑个好日子, 六爷与小娘子见一面 。”   她见傅慎时不答应,只当他默认了,快步去了世安堂回话。   殷红豆撇嘴,大概这就是傅慎时的回答方式?   听完要紧事,殷红豆便回了厨房准备午膳,她端着午膳去书房的时候,廖妈妈正好从秦氏那儿回来,说日子定好了,三天后就在侯府借着赏莲花的由头见一见。   傅慎时还是不说话,自顾地挥笔写字,殷红豆搁下案盘就走了。   三日后,殷红豆又跟着起了个大早,一边做早膳一边打呵欠,待她进了上房,廖妈妈正在替傅慎时梳头,一边梳,一边嗔道:“时砚真是笨手笨脚,六爷身边到底少不了姑娘家的伺候。”   提起傅慎时的亲事,廖妈妈似乎非常开心,她笑着道:“等以后方小娘子过门了就好了。”   时砚垂首立在一旁,红着脸不敢辩驳,他确实手笨,平日里梳头两刻钟之内能完成,今儿因为是重要时刻,急忙之下老是出错。   当事人傅慎时并未做评,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中的戒指,好似事不关己。   殷红豆搁下早膳,便绕过屏风站在廊下,等廖妈妈出来了,便问她:“您吃了吗?”   两人携手往厨房去,廖妈妈眼睛里布有细血丝,满脸疲倦道:“没吃,昨儿我孙子病了,跟他娘守了他一夜,今早赶着进重霄院,到现在没合眼。”   殷红豆问道:“您家的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退了热,好多了。”   “那您就在这儿吃了再睡一上午,六爷那儿还是我跟过去,等见过了小娘子,我回来跟您说详细情况就是。”   廖妈妈点着头道:“好。”又叹道:“上了年纪,越发力不从心,从前二十来岁熬上一夜还没这般体虚过,今儿倒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儿了。”   熬夜后遗症啊,殷红豆忙道:“您吃过了赶紧去睡罢。”   廖妈妈去了厨房吃了一大碗粥,还道:“小娘子最好快些过门,六爷不习惯身边有旁的人伺候,总不能连太太也不许。”   殷红豆深以为然,而且妻子的作用比丫鬟和管事妈妈大得多。   两人聊了几句,如意姑娘就来催了。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殷红豆默默跟上。   如意在侧前方领路,稍稍回头看着傅慎时道:“园子里没有旁人,就是夫人和大太太、三太太。”她又补了一句,说:“盼哥儿也在。”   行七的傅慎盼,殷红豆还未见过。   傅慎时依然寡言,如意脸上挂着淡笑,引着重霄院的主仆三人去了花厅的暖阁里。   秦氏正和方夫人说笑,两位大房的太太作陪,方素月正坐在绣敦上,低着头,安静乖巧。   暖阁里的小辈都站了起来,傅慎时先同秦氏和方夫人点头行礼,再分别叫了两个嫂嫂,最后才和方素月见礼。   殷红豆站在旁边,悄悄抬眼打量方素月,十八岁的小娘子穿着浅红色的绸面长裙,个子不高不矮,身材纤秾合度,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白净净,淡扫蛾眉,五官端正秀丽,朱唇粉嫩剔透,模样温婉可人。   方素月朝傅慎时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她声音温柔悦耳,很是讨喜。   傅慎时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盼哥儿坐在秦氏的怀里,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傅慎时,才细声道:“六哥。”   傅慎时冷淡颔首,等小娘子落了座,便着时砚推他到旁边去。   殷红豆站在一众人最末端的地方,她的视线飘到了傅慎盼的身上,盼哥儿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四五岁,五官精致,脸颊圆润可爱,秦氏紧紧地搂着他,视若珍宝。   盼哥儿才五岁,也就是傅慎时出事那一年秦氏怀上了他。   古代也有避孕措施,侯府夫人避孕手段想必比寻常人要容易得多,想要保证一年之内不生育,应当不是难事,偏她这般急不可耐,傅慎时出事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   那时候应当也是傅六最需要照顾的时候。   殷红豆发呆神游,夫人太太们的聊天,她只偶尔听几耳朵,捕捉要紧信息。   秦氏正好说了一句话,提了殷红豆的神,她笑对方夫人道:“三年前咱们在公主府里也见过呢。”   方夫人笑色愈深:“是啊,我记得当时世子妃也去了。”   那时世子妃姜氏嫁入侯府快两年,跟着秦氏手边管事,秦氏当然要带着她出去认人。姜氏大度端方,外人对她评价很高。   秦氏笑一笑,面露惋惜道:“可怜小娘子痛失亲长……一眨眼都三年了。”   姑娘正待嫁的年纪耽搁三年,确实很可惜。   方夫人笑而不语,略坐了一会儿,秦氏便说要出去观看荷花。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盛夏将去,园子里的荷花,应当是最后一批能开的花。   方夫人牵着方素月起身,同秦氏一道出去赏晚荷。   傅慎时当然也要跟过去。   一行人往水榭长廊走过去,廊外跑进来一个标志丫鬟,同秦氏耳语了几句。   秦氏脱不开身,便吩咐姜氏去处理,三太太院子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她也待不久。   水榭宽敞,他们一道慢步赏荷花的时候,傅慎时便和方素月有了接触机会。   方素月内敛羞涩,眼神每与傅慎时相接,便低头挪开,看向别处,她性子沉稳,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倒是端方的很。   傅慎时就更镇定了,目如平波,一丝涟漪不起。   游玩了一会子,方夫人便体贴地说要回去,秦氏和三太太一起送了她出花园,往二门上走了一段路才折回去。   回各院的甬道上,秦氏灿笑着问傅慎时:“方小娘子家世好,性格好,也不是被迫与你相看的,你自己也看到了,可还满意?”   傅慎时不言。   秦氏道:“那我便当你答应了,若方家没有异议,挑个好日子,就找媒人上门提亲去。这些事都不必你操心,我都会替你好生操办。”   她都替傅慎时找了这么好的亲事,不失体面又合他心意,傅六再没有拒绝的道理。   轮椅停下,傅慎时也如众人意料中之中地道:“有劳母亲,儿子回去了。”   傅慎时没发脾气,秦氏便很满足,她脸上挂着笑容,道:“天气就要转凉,注意添减衣裳。”   “儿子知道。”傅慎时声音微冷,喜怒难辨。   秦氏手上牵着盼哥儿,她摇了摇小儿子的手,温声道:“还不去跟你哥哥道别?”   盼哥儿不肯,缩在秦氏身后,好奇又畏惧地看着傅慎时。   秦氏也不想逼他,只好对傅慎时道:“算了,盼哥儿年纪小。”又看着时砚和殷红豆道:“送六爷回去,好生照顾。”   两人纷纷低头应是,傅慎时不知看向何处,目光虚空,脸色沉郁地示意时砚推他回重霄院。   主仆三人回重霄院的次日,如意便领了三个丫鬟过来,一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和从前的四个一等丫鬟不同,这三个丫鬟看着粗笨一些,唯独那个二等丫鬟还算看得过去。   廖妈妈同如意二人交接,她仔细打量着三个丫鬟,嘴角微沉,却并未挑剔什么。   如意面色为难道:“一时要拨四个一等丫鬟过来,大夫人力不从心。加上红豆,有这四个丫鬟先伺候着再说,以后有了合适的再换进来。”   廖妈妈也只能顺着如意的话说:“左右六爷也不喜喧嚣,让她们只在院子里伺候也好。”   如意笑道:“是了,挑一个两个在跟前伺候茶水便是,也不要那么精细的丫头,心眼儿多了六爷反而不喜欢。廖妈妈您忙吧,奴婢这就回去交差了。”   廖妈妈点着头笑道:“我送姑娘。”   如意伸手拦住廖妈妈,道:“您老留步,我自己个儿出去。”   廖妈妈等如意走了,让几个丫鬟在廊下站着,她进了书房去禀傅慎时,建议道:“六爷不妨见一见这几个丫鬟,挑个顺眼的在跟前伺候茶水。”   殷红豆正好端着茶水进来,她心里嘀咕着,那个二等丫鬟还不错,看着也聪明些。   哪晓得傅慎时搁下笔,随手一点,指着殷红豆道:“就让她贴身伺候罢。”   殷红豆头皮一紧,手里的茶盘险些端不稳当,磕磕巴巴地问:“奴、奴婢贴身伺候啊?”   傅慎时挑眉,冷眼看向殷红豆,沉声问:“你不愿意?”   “不是!奴婢怎么会不愿意呢,乐意之至!只是好像资质不够,伺候六爷是不是太……逾越了些。”   傅慎时低头看向宣纸,随口的道:“那便提你做一等丫鬟。”   廖妈妈欢喜道:“六爷倒是把我的心思也说出来了,院里还是要有个大丫鬟管束下人才好。”   “……”   殷红豆欲哭无泪,这算是悲喜交加吗? 第26章 (修文)   殷红豆升任一等丫鬟, 此事很快就传去了大夫人处,秦氏并未不许, 还着如意过来打赏了东西。   秦氏这次赏赐的再不是银子, 而是一支鎏金钗和一对耳饰, 瞧着比殷红豆原先的银簪体面多了。   如意放下两份赏赐,拉着殷红豆的手,笑道:“早便知道你是个有造化的。”说着, 便将手里的一只玉镯子顺势滑到她手里,还摸着她的手腕子, 说:“几位爷院里的姐妹中, 倒属你最年幼活泼。”   这意思就是, 手镯大家都有, 你也别推辞。   殷红豆最最最不会跟钱过不去,她摸了摸玉镯子,道了谢, 亲自送了如意出去,一转脸就把这事儿说给了廖妈妈听。   她是重霄院的丫鬟,只忠于一个主子, 这是本分。   廖妈妈笑说:“这些人情往来以后都少不了,大房的人倒不要紧, 别的房里, 你可要掂量一些。六爷虽然喜欢清静, 一家子同住屋檐下总要有往来, 你酌情处理, 拿不定主意的再问我便是。”   话里话外,都透着十分重视。   殷红豆知道廖妈妈想培养她成大丫鬟。她如今月例三两,春夏秋冬各一套新衣裳,逢年过节还有补贴,待遇比从前好了更多,也确实该多上一份心。   她谢廖妈妈的一片栽培之心,还说晚上要请她吃酒。   廖妈妈道:“吃酒便不必了,我今儿要回去,趁天色还早,有些事我还要交代你。”   院子里来了新人,按照惯例是要训话的。   廖妈妈牵着殷红豆出去,喊来了新来的丫鬟,让她们站在太阳底下,冷着脸讲了两刻钟的规矩,细分了每个人的职责,直到各个丫鬟都双腿酸软,冒了热汗,才放了人走。   殷红豆明白,这叫下马威。她来的重霄院的时候可算是好运,遇上傅慎时身边无人伺候,急忙忙上任,倒是少吃了许多苦头。   丫鬟们走了,廖妈妈站在廊下同殷红豆说:“我中意的丫鬟,骨气颜容,不必华艳,但得貌相俨厚,毛发充盛,慎默清音,素性避检。”   这也是古代富贵人家挑选丫鬟的一般标准。   廖妈妈继续道:“这三个丫鬟相貌比不上从前的几个,不过瞧着还算老实,就是那个二等丫鬟,也不知道从哪儿调来的,你在院里多盯着她一些。”   殷红豆与廖妈妈眼光一致,那个二等丫鬟确实看着心思活泛。   她点头应下之后,道:“若以后要在六爷跟前伺候茶水,厨房的事,我想交给翠微打理,这几日我便腾出空来教她厨艺,您看成么?”   倒不是殷红豆想偷懒,一边伺候傅慎时,一边帮着管理重霄院大小事务,还要忙着做饭,她实在忙不过来。而且翠微是三等丫鬟,院里来了个二等丫鬟,她怕是压不住对方,最好是借个由头,也升成二等,以后才行事方便。   廖妈妈手下走过了几十个丫鬟,她自然明白殷红豆要管束下人,也需要有自己信任的丫鬟,翠微老实本分,最合适不过。她道:“也好,翠微忠心,厨房的事有她守着也不容易出错。等她做的菜上得了台面了,再提她为二等丫鬟。”   殷红豆连声道谢,廖妈妈欣慰道:“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丫头。”   她面色微红,道:“奴婢庸俗,还是重金银多一些。”   廖妈妈呵呵笑着,嗔了殷红豆一眼,才道:“去同六爷交代一声。”二人一道进了书房。   傅慎时听到和丫鬟有关的事,头也不抬,只道:“让她们留在院子里便是,不要进屋来。”   “这个老奴交代过了。六爷也不必常常同她们打照面,只是红豆不在时,记得一两个的名字唤来使唤便是。”   傅慎时随口道:“原先的旧名字就不必告诉我了,现在都从翠字,和从前的丫鬟一般取名。”   他一句话,就定下了三个丫鬟的名字,分别是翠烟、翠竹和翠叶。   殷红豆传下去的时候,二等丫鬟翠烟似乎还有些委屈,毕竟她比另外两个高一等,却从了同一个辈分。   殷红豆只装作不知,吩咐她们各司其职。   晚膳的时候,殷红豆一边做菜一边教翠微厨艺,翠烟在旁认真听着,时不时也问上几句。   殷红豆并不藏私,翠烟问了,她就答。   翠微老实的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默默地跟着学,手上的鸡丝切得厚薄均匀。   过了十天半个月,殷红豆渐渐能把厨房的事儿撂下了,早上她也不必早起煮粥,只要比傅慎时早些起来,等他穿戴好了伺候茶水便是,到了晚上,便侯在书房随侍左右。   总的来说,殷红豆工作变轻松了,但是晚上加班她很不喜欢。   譬如今日戌时正,傅慎时吃过晚膳许久,仍旧待在书房,不肯去睡,殷红豆也只好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她抬眼瞧着傅慎时,见他神色认真投入,便悄悄地动了动腿,活动膝盖。   又过了一刻钟,傅慎时还在看书!   殷红豆忍不住了,她预先轻咳了两声,抬头道:“六爷,您要不要歇会儿?大晚上这样看书,费眼睛。”   傅慎时冷眼看着她:“站不住了?”   可不是嘛!   殷红豆动了动腿,赔笑道:“哪儿会呀,奴婢的腿算什么呀,就是看六爷看书久了,担心您的眼睛。”   “是么?”傅慎时冷声问道,这丫鬟油嘴滑舌,十句话里,顶多可信五句。   殷红豆拍胸脯保证:“那必须是的呀!”   两根明亮的红烛下,傅慎时肤色愈发白皙明亮,他靠在轮椅上,倦声道:“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去睡啊!   可殷红豆并不敢这么说,根据她从业的经验来看,主子说累,那可不是简简单单只想抱怨一句。   殷红豆瞥了一眼凌乱的桌子,见傅慎时眼睛也有些发红,想来他今日看了不少书,便温声道:“六爷是眼睛觉得累么?”   “嗯。”傅慎时低声应了一个字。   “奴婢倒是会一套眼保健操,老少皆宜,简单实用。”殷红豆说的有些忐忑,傅慎时应该不喜欢丫鬟碰他的脸吧。   傅慎时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是眼保健操?”   殷红豆解释:“就是保护眼睛的按摩手法,可缓解眼部疲劳,管用的很。”   傅慎时才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去净手。”   诶???殷红豆微微诧异,傅慎时竟然答应了。   门口高几上放着现成的水和手巾,殷红豆洗了手,擦净了便过去替傅慎时按摩。   殷红豆冰冰凉凉的大拇指,在傅慎时左右眉头下面的上眶角处,轻轻揉按,一本正经似模似样地道:“祖传手法,传女不传男。第一节 ,揉天应穴。”   傅慎时闭上眼,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殷红豆淡定道:“第二节 ‘挤’按睛明穴。”她咬重“挤”字,下手略重,傅慎时眉间微拢。   四节按下来,傅慎时睁开眼之后,不仅双眼明亮少了重影,也确实舒服了不少,他敛眸看向殷红豆,道:“你从何处学来?”   殷红豆嘿嘿一笑,道:“奴婢不是说了么,祖传的,传女不传男,不可多说。”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罢了,撤下茶水去歇息吧,我要睡了。”   殷红豆心中窃喜,面上不显,绷着小脸道:“早些歇息好,胡御医说了,长寿。”   傅慎时睨了她一眼,并不戳穿她,只吩咐时砚推他回去。   回上房过门槛的时候,他让时砚停下,扭头往厢房一看,殷红豆蹦蹦哒哒的背影不知道多欢快。   就知道这丫头哪里是担心他累了,分明是自己累了。   傅慎时眨了眨眼,疲劳消散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平静,便淡声道:“回屋去罢。”   后来的半个月里,殷红豆一直在傅慎时跟前当差,她爱偷懒,不过她很有分寸,又常常费些心思做点心给傅六,便未受到责罚。   到了八月中旬,天气变凉,重霄院里的花桃全部死光光,虫子已经将树干掏空,根茎也烂了。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同傅慎时禀了这件事。   傅慎时正用木桩子耍长鞭,老虎尾巴做的鞭子噼噼啪啪地打在木头上,如炮仗平地炸开,响声激烈。   过了好一会子,傅慎时才道:“全部挖掉。”   殷红豆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再种些什么?”   原先有东西的地方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她怕傅慎时睹物思情,黯然伤神,陡然犯病,连累她。   “你看着办吧。”傅慎时说。   殷红豆斗胆道:“不如……再中些花桃,风水好。”   说完话,她美目低垂,不大看敢傅慎时。   书房里忽然寂静下来,傅慎时放下手里的长鞭,转动轮椅,直勾勾地盯着殷红豆,猛然朝她小腿边抽打一鞭子,吓得她往墙后一缩,双腿犯软,浑身发冷。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瞧着她,眼眸深沉阴郁,冰冷的目光似蒙上一层淡淡的寒霜,冷彻透骨,他用低哑的声音平平静静地道:“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殷红豆心如擂鼓,脊背冒着冷汗,她强自镇定下来,站直了身体,紧张地捏着袖口,颤声回话道:“奴婢逾越,奴婢让园子里的花匠种些清幽的竹子。”   傅慎时转身甩着长鞭,默不作声。   殷红豆从书房里出来,她一扯裙子,侧边裙摆一道深深的浅色鞭痕印记,像一条的疤痕爬在平滑细腻的素稠裙子上,狰狞可怖。   她看着鞭痕怔怔出神,傅慎时心里是有禁区的,容不得人随意触碰。   临近中秋,方家派人送了口信,表明了对亲事的态度。 第27章   方家人愿意结亲, 虽已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消息真正传去重霄院的时候, 廖妈妈还是格外地高兴, 并且欣喜地同傅慎时陈述着这件事儿。   傅慎时面上波澜不惊, 不悲不喜。   廖妈妈忍不住地夸赞方素月,道:“老奴去打听过了,小娘子是家中长姐, 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常常帮着方夫人照顾孩子, 性格温和体贴, 等嫁进咱们府里, 必定与六爷琴瑟和鸣。”   殷红豆也在旁附和道:“是了是了, 方姑娘端庄大方,与六爷简直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傅慎时阴晴不定, 殷红豆想起他的鞭子便心有余悸,眼下满心里只想着出府的事儿。   傅慎时瞧出殷红豆敷衍的态度,冷声道:“你可知何为檀郎谢女?说话可过了脑子?”   殷红豆连忙笑说:“奴婢知道, 是指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嘛,奴婢没说错呀, 您和方小娘子, 可不就是才貌双全!”   傅慎时扔下手里的书, 轻哼了一声, 道:“亲都没提, 何谈成双?”   殷红豆垂头道:“是奴婢出言不谨慎。”   “想什么去了?”傅慎时两手交握,瞥了殷红豆一眼,淡声问道。   “想种竹子的事儿呢!”她垂首温声道。   廖妈妈忘了这件事,正好又听见二人提起,便拉着殷红豆的手,道:“我手里的事也该慢慢交接给你,顺道一起去办了罢。”   二人别了傅慎时,廖妈妈便亲自带着殷红豆去秦氏处领了对牌,到长兴侯府银库房支取银子,又同后院的管事妈妈们商讨此事,最后才吩咐了前院的管事找了花匠种植新竹。   各处跑下来,花了一大天的功夫,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了。   侯府的人办事又快又周到,第二天院子里就来了好几个花匠,将花桃悉数去除,不留一片残花落叶,四周用石头垒得稍微高一点,用矮矮的石柱子围了起来,沿着墙边,直立一排入土不深,但用泥土培植的刚竹。   刚竹常青,枝秆高挺秀,枝叶青翠,至冬季才会转黄,当下正是绿色婆娑成荫之态,殷红豆命人在竹下留置圆桌石凳,按傅慎时的喜好,摆着一张棋盘,闲暇之时,打发时间。   重霄院里这一件事忙完,中秋已至。   今年中秋没有宫宴,皇帝便派人到各王公大臣家中赏了东西。   长兴侯府里,皇帝的心腹太监去完了长兴侯的住的院子,随后便到了重霄院,和往年一样,丰厚的赏赐流水一样送进来,唱念的太监噼里啪啦念了好长一段时间,嘴皮子都干得发白,才合上手里的礼单册子。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谢了浩荡皇恩。   大太监虚扶傅慎时一把,笑着用尖细的嗓音问他,近来可好。   傅慎时淡声说“好”,又谢了天子惦念。   大太监面色和善地与傅慎时说了好一会子话,傅慎时也耐心地答了话,重霄院里才清净下来。   跪迎的众人这才敢站起身,廖妈妈拿银子打点了宫里来的人,殷红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将东西先小心地搬进库房。   忙活了半个时辰,东西才全部入库,廖妈妈锁上库房的门,拿着册子去了傅慎时的书房,殷红豆跟了过去。   廖妈妈同傅慎时道:“六爷,大体上和往年差不多,不过今年多了一柄玉如意和一套连理枝的斗彩茶碗。”   皇帝约莫是因为婚事宽慰傅慎时。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登记造册吧。”   廖妈妈笑道:“我年纪大了,再做这事恐怕出错,就交给红豆这丫头吧。”   傅慎时挑眉问:“她认得几个字?会写字?”   造册总可以坐着造了吧!   殷红豆忙道:“奴婢虽然不会写,但是奴婢认得不少字儿呢,证明奴婢还是可造之材!奴婢闲暇之时,可以跟着廖妈妈认字。”   傅慎时想起殷红豆在庄子上解释的成语,还有她将才说的“檀郎谢女”,手指笃笃地轻敲在桌面上,抬眼瞧着她,这丫鬟确实是有些天赋的,光凭听几耳朵就能记住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殷红豆的脸颊,说:“行吧。”   廖妈妈目光明亮,道:“那好,不过老奴家又有个小子要成亲了,倒是抽不出空教红豆,以后让红豆在六爷身边学几个字。这回老奴还是帮衬一二,以后就交给她打理好了。”   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廖妈妈,跟傅慎时学字?!咱们不是说好跟着你学吗!   傅慎时视线扫过殷红豆的娇媚震惊的小脸,面色森冷道:“不想跟我学?”   殷红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不不不!”又立刻点头道:“想想想!”   “你结巴了?”傅慎时冷声问。   “不是,奴婢是受宠若惊,深觉荣幸,激动得无以复加,有些无语伦次了。”   “我看你口齿伶俐的很。”傅慎时冷哼道。   殷红豆扯着嘴角干笑,道:“……因为奴婢高兴得眼冒金星儿了。”   傅慎时低下去看书,廖妈妈同殷红豆一道去库房去库房清点东西,登记入库。   其实殷红豆还是很乐意学字的,会的越多,做的事便越多,她也不必常常待在傅慎时身边,将来出府也越体面,   但是跟傅慎时学字,殷红豆还有些发怵,万一她反应慢了,傅六会不会捏着她脖子嫌她笨啊。   甩甩头,殷红豆暂且抛下这些心思,仔细做事。   当天夜里,殷红豆就真的梦到傅慎时因为她怎么也学不会“傅”字,将她的脖子扭成了一股麻绳儿。   殷红豆清早醒来,重霄院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为中秋佳节做准备。   长兴侯府大厨房里都会做月饼,但一般主子们的小厨房里,也会准备一些月饼,用来孝敬长辈,或是送给交好的同辈。   傅慎时向来不凑这种热闹,从前不过在团圆饭的时候点个卯就离开。   但今年不同,傅慎时要定亲了,快则明年六太太就要过门,成了亲,便是大人,再不好闹小孩子脾气,也该和亲戚们走动走动,待六太太过门认亲情的时候,才不会尴尬。   重霄院的小厨房,殷红豆督促着丫鬟们一起帮忙做好了月饼,分装好放进篮子里,她便跟着廖妈妈去了别的院子露脸。   从今以后,殷红豆便是受重霄院认可的大丫鬟,院里再有什么要紧事,廖妈妈再不用事必躬亲,派她去便是一样的道理。   殷红豆心中明白,打起精神应付,直到半下午,才回了重霄院,歇了没多久,又要跟着傅慎时去参加中秋夜宴。   今年中秋风很大,傅家晚宴设在园子的花厅里。   长兴侯府举家上下都到了。   这样的场面,隆重热闹,处处欢声笑语。   殷红豆也穿了件簇新的衣裳,站在傅慎时坐的轮椅后面,提着小包袱,抱着披风,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到开席正热闹的时候,她才敢抬头扫视花厅众人,第一眼便看到了长兴侯。   长兴侯坐在花厅上座,他将过不惑,身材魁梧,面色严肃,让人望而生畏,席间也不多话,一直到老夫人离席,他才离开。   殷红豆第一次见到大家族里的一家之长,只觉得威严,冷漠,再观察他和秦氏、儿子们之间的互动,愈发觉得难以亲近。   这样的人,是傅慎时的父亲。秦氏那样的人,是傅慎时的母亲。   殷红豆瞥了傅慎时一眼,少年郎面色依旧冷峻,并不因为佳节而露出一丝一毫的欢乐。   也的确没什么可高兴的。   毕竟这种父母,大抵也就比双亲亡故好那么一点点了吧。   长辈们走了泰半,小辈们也陆陆续续散了。   傅慎时要走的时候,如意过来叫住了殷红豆道:“红豆,夫人有话传。”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见他点点头,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时砚,又将臂弯里的披风搭在傅慎时身上,道:“六爷仔细外面风大。”   傅慎时冰凉的手触到柔软的缎面披风,顿觉暖意丛生,他不自觉地握起手,掌心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触感明显。   殷红豆跟着如意去秦氏面前,秦氏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略说了几句交代的话,便和往年一样,赏赐了些梅花银锞子。   她谢了赏赐,回头去找傅慎时和时砚,却见人都没影儿了,殷红豆估摸着,傅慎时在席间吃了些酒菜,内急所以回重霄院了。   殷红豆捏着一把银锞子出花园,外边一路的灯火,丫鬟们也提着六角宫灯,路上灯火通明。   出了园子,众人分道扬镳,走上夹道,四周渐渐静了下来,殷红豆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红豆,恭喜啊,升成一等丫鬟了。”   一回头,殷红豆就瞧见了羊角灯映照下,紫晴冷笑的脸。   殷红豆回以灿笑,道:“还不是托你的福,你不送我去重霄院,我能有今天——你从前没少在二夫人跟前替我美言吧?”   上次殷家人过来提了抬妾的事儿,殷红豆心里明白,使坏的人就是紫晴。   紫晴脸上的假笑凝住了,她冷哼道:“你自己生的轻浮下贱,二夫人不留你,与我何干!”   殷红豆投过去一记冷眼,道:“你追我,就为了跟我吵架?”   紫晴放缓了脸色,走近几步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救你的。”   殷红豆笑了笑,紫晴亲手将她送去重霄院,现在又说来救她?   她问紫晴:“怎么救我?”   紫晴道:“我知道你现在虽然升了一等丫鬟,但六爷喜怒不常,你过得朝不保夕,你听我的话,我给你谋个好出路。”   二人站在两间院子之间的夹道上,殷红豆靠着墙壁,抱臂冷声道:“给谁做妾?二爷?你费尽心思赶走了我,又想让我给二爷做妾,二太太知道么?”   殷红豆又调侃说:“哦,对了,你是二夫人的丫鬟,二太太还要尊重着你呢,知道也不敢怪你。”   紫晴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扭曲,她嘴角微动,道:“你就说你肯不肯!”   殷红豆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也许还考虑一下。”   紫晴捏着灯柄,黑着脸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若想寻一条活路,便答应了,否则早有一天你会死在六爷身边,你爹娘都不会给你收尸!”   “您受累。哪儿来哪儿去吧!”殷红豆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优哉游哉地转身走了。   紫晴死死地盯着殷红豆的背影,面色愈发难看。   殷红豆加快了脚步出了夹道,快步往重霄院去,她手里没有灯,遇到路上没有掌灯的地段,黑漆漆不见个人影。   走到了甬道上,终于光亮了,殷红豆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在原地站定,没好气道:“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一旋身,殷红豆表情僵硬了,傅二站在她跟前,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第28章   黑灯瞎火的地方, 殷红豆同傅二独处,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 脸上却镇定非常, 她后退一步, 行了个礼,道:“二爷安好。”   傅二披着羽缎,他生的也很风流俊朗, 不过比傅慎时还差远了,他笑看着殷红豆, 一步步地走向她, 道:“几月不见, 你这丫头出落得越发好了。”   殷红豆原是二夫人潘氏的丫鬟, 傅二是二房嫡长子,与殷红豆算是旧相识。   不过旧相识,可不代表就有旧情。   殷红豆定定地看着傅二, 浑身警惕。   傅二上下扫视着殷红豆,最后视线落在她微鼓的胸脯上,语气下流道:“看来老六没少调教你, 除了教你读书背诗,他平日里还跟你做什么?”   上次在庄子上, 殷红豆的表现可谓抓人眼球, 傅二肖想她的皮囊已久, 自庄子别后, 便愈发想打她的主意。   傅二步步紧逼, 笑道:“老六可有与你干那事儿?他不良于行,你且告诉爷,他男人的雄风如何?”   他某处紧绷,又道:“那小子到底嫩了些,你来我院里,爷教你知道什么是真男人。你放心,你只要肯从了爷,傅慎时能给你的,爷都能给你。”   果然为了那档子事来的,卑鄙无耻肮脏下贱!   殷红豆心里将傅二骂了个遍,捏着拳故作淡定道:“二爷不是托了紫晴来说和吗?怎么您自己又亲自来了?”   傅二一愣,随即皱眉道:“紫晴?”   紫晴是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他可少有使唤她的时候。   殷红豆立刻明白过来,她反问道:“难道不是二爷?”   傅二反应很快,他眯眼瞧着殷红豆,问她:“紫晴跟你说什么了?”   殷红豆心下明了,她可是个记仇的丫鬟,顿时在心里捏了主意,挑眉道:“看来真不是二爷啊。”   “紫晴跟你说什么了?”傅二声音冷了几分。   殷红豆蹙着眉,一脸为难道:“紫晴说,二老爷也看中了奴婢,想要抬奴婢做妾侍,还说以后锦衣玉食少不了奴婢,二老爷可是您的父亲,这可怎么办!”   傅二眯了眯眼,道:“紫晴敢来找你说这个?”   以二夫人的性格要是知道了,可不得剥了紫晴的皮!   殷红豆点着头道:“才将在夹道上跟奴婢说的,奴婢不想从,但是奴婢害怕……二爷要是真心想纳了奴婢,总要先过了二老爷这一关吧!”   傅二勾唇笑道:“好,你放心,我自会收拾紫晴,可是红豆,你是不是该先给爷一个好处?”   他抱着的手臂忽然松开,立刻要扑上去,殷红豆大步跑开,傅二身量高,步子大,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里,掐着她的下巴死死地瞪着她。   陌生而危险的男人气息充盈着殷红豆的鼻翼之间,她十分抗拒地扭动着身体,双手胡乱地往他眼睛上挠,心里恨不得一刀砍死傅二,傅二轻轻松松就挡开了她的双手,讲其固定在怀里,他的缠绕在她身后的手,不安分地放在她的腰上。   殷红豆确实挣扎不动了,她睁大眼睛对上傅二的目光,道:“二爷这样的心思,我见多了。一时嘴上承诺,事后却不兑现,二爷犯事了不得受一顿责骂,我可是要丢掉性命。二爷要能说服二老爷再谈此事,否则二爷动我一根手指头,我不光同二老爷说,我还要同六爷说!六爷是什么性儿,二爷可是知道的!”   傅二试面色陡然冷了几分,道:“你这贱丫头敢威胁我?你是什么下贱东西,傅六会为了你给我脸色看?”   殷红豆戒备地看着他,冷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二爷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二爷若不怕,只管试试六爷和二老爷会不会放过你!”   两人对视了一阵,傅二还是舍不得松开她,但放软了语气哄道:“爷喜欢你,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过几日我就去解决紫晴那边的事儿,先让我亲一个。”   说着他的脸就低了下来,想亲下去。   殷红豆终于抽出了手,竟然一巴掌抽过去,脚上又踢又踹,歪着脑袋,冲傅二身后大喊一声:“六爷,您来了!”她又继续在傅二耳边高声道:“你再不放开我,你信不信六爷会打折你的手臂!一根根地掰断你的手指头!”   傅二脑袋一滞,并不信殷红豆的鬼话,他阴测测地笑道:“想跟我玩把戏……”   “放开她。”傅慎时在傅二身后两丈远的距离处,声音低沉阴冷如鬼魅,猛然灌进人的耳朵里,似要将人冻住。   傅二心下一沉,头皮微微发紧,终于松开了殷红豆,他扯了扯肩上歪掉的羽缎,整理了下领口,镇定地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看向傅慎时。   秋风冽冽,从领口袖口灌入衣服,刮在皮肤上,冷得人骨头发疼。   殷红豆立刻小跑过去,躲在傅慎时身后,低声吸了吸鼻子,她眼睛忽然红了。   见鬼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有包,竟然觉得傅六刚才的声音好温柔,她甚至在想,与其让傅二抱,真不如让傅慎时掐死她得了。   傅慎时好歹让她死的比较有尊严。   不是她懦弱,在人人平等的社会遇到不公,她还能通过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死的都是她。   傅二大步走向傅慎时,正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便听得傅六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傅二驻足看他,背着手道:“老六,不过一个丫鬟……”   “她是我的人。”傅慎时抬眼,目光森冷地看着看过去,打断了傅二的话。   傅慎时少有用这种眼神直视一个人,傅二想起傅六出格的种种行为,心里略有些发怵,也不想跟一个疯子计较,哼了一声,道:“知道了,二哥对不住你。”   傅慎时声音冰冰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没有下次。”   甬道上寒风凛冽,傅二走了。   傅慎时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殷红豆满脸委屈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当然是他欺负我!强迫我!但是奴婢宁死不屈,当然不会从了他个……”狗杂碎!   傅慎时捏起了拳头,面色森然地吩咐时砚回去。   主仆三人一道回了重霄院。   到重霄院的时候,殷红豆双腿已经发软,她径直跟着傅慎时往亮着烛火的书房里去,身上登时暖和了许多,似活过来一般,眼珠子动了动,她眨眼看向傅慎时,弯腰行礼,细声道:“六爷。”   傅慎时已经脱掉了披风,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暖色的烛光下,他精致的面容显出几分柔和,双手搁在书桌上,不冷不淡道:“怎么先走了?”   时砚推着傅慎时在园子里方便之后,便在园子门口等着,等了半天不见人,才一道回来,半路上撞见了殷红豆和傅二。   殷红豆抿着唇,摊开手,硌得通红的掌心躺着几颗秦氏赏赐的银锞子,低声道:“夫人赏了几个银锞子,奴婢拿了就走了,不过没找见六爷,以为六爷先走了,就自己回来了。”   傅慎时不再多说,指了指桌上,道:“今儿中秋,院子里都打赏了东西,你下午回的晚,还没赏你,自己挑吧。”   殷红豆走上前去一看,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一只毛笔、一个鼓鼓的荷包,还有一只一点油鎏金簪子。   金子还是令人心动的,殷红豆捡起金簪,眨着眼问道:“是纯金的吗?”   “铜鎏金。”   哦,中看不值钱的玩意。   殷红豆默默放下簪子,打开荷包瞧了瞧,一袋子的碎银子,她立刻笑道:“奴婢要这个。”   傅慎时紧握扶手,淡声道:“今儿中秋,早些歇息吧。”   殷红豆抓着一袋子碎银子就走了,待她走后,傅慎时拿起雅致又精贵的斑竹管狼毫笔,盯着看了好半天。   不是要跟他学字吗?   不识货的死丫头。   次日早晨,秋风怒号,狂扫落叶,殷红豆清早起来,吩咐了丫鬟们去做事,亲自端了粥到上房。   傅慎时已经穿好了衣裳,在房里用了饭,便去了书房。   殷红豆一道跟去的。   她要学写毛笔字了。   其实她从前学过的,学的还凑活,后来丢了就没再捡起来。   到了书房,傅慎时找了本字帖给殷红豆,道:“先照着练,不懂就问。”   “……”   怎么跟她以前的老师一样。   殷红豆坐在凳子上,跟傅慎时挨得很近,不过傅六靠坐在轮椅看书,两人并无任何接触。   她翻开字帖,手上的毛笔舔了墨,写了一个“一”,她写完了一页纸,傅慎时便要拿去看。   看了半天,傅慎时锁眉没有说话,只将纸放到了一旁,道:“再练。”   殷红豆练习了一上午,总算将横竖撇拉给写整齐了。   就这一上午,她累的头晕眼花,中午吃饭都多吃了一碗。   下午的时候,殷红豆又上工了,熟悉了基本笔画,傅慎时便让她开始写字儿。   他翻开一页,道:“这一页从哪个字开始都行。”   殷红豆扭头看着傅慎时,神色认真道:“那奴婢想学六爷的姓氏,行吗?”   傅慎时微微侧头,斜她一眼,顿了顿才道:“自己翻找吧。”   殷红豆照着字帖练习,她每一个笔画学的都还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几个比划拼起来吧……它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怎么写都写不好看,不是左边太短,就是右边太宽,又胖又丑。   殷红豆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更遑论精通书法的傅慎时看到“傅”字的时候,简直不忍直视。   写了五张纸,殷红豆还没写出一个像样子的傅字,她乍然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梦,她写不好“傅”字,傅慎时将她脖子扭成了一股麻绳。   殷红豆的手越来越抖,字也越写越丑。   空气越来越静。   傅慎时撂下手里的书,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冷声道:“怎么就是写不好?”   看,果然应验了吧!   殷红豆搁下笔,赔笑道:“六爷别恼,奴婢写的好,不过奴婢不惯用毛笔,用炭笔写的好一些。”   傅慎时迟疑了一下,吩咐道:“去弄炭笔来试试。”   殷红豆很快便叫人烧了柳条的细枝,她终于可以用熟悉的握笔姿势书写,一个娟秀的“傅”字跃然纸上。   傅慎时指了一首《浣溪沙》叫她抄写。   殷红豆不习惯竖着誊写,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完,书房里静谧得只剩下沙沙声。   傅慎时看着她的侧颜,小丫鬟生的花容月貌,极其认真低头写字之时,身上透出一股韧劲儿,就像她手里的依依杨柳,在风里飘摇却不易折。她的桃花眼很好看,睫毛浓密,也不知是不是午睡才起来不久的缘故,眼边泛着淡淡的红,眼尾似拖着一丝娇媚。   抄完了词,殷红豆抬眸道:“六爷,奴婢能写好,不过不习惯而已。”   别扭她的脖子!   傅慎时挪开了视线,低头去揭桌上的纸,端详了片刻,字倒是方方正正带着女儿家的秀气,他半晌才道:“……没什么骨气。”   这是说她的字儿没气节。   殷红豆悄悄翻个白眼,命都快没了,要骨气有屁用!   傅慎时又问她:“跟谁学的?”   “在厨房做事的时候,没事儿在地上比划两下,倒是比毛笔用的顺手些。”   傅慎时懒懒道:“炭笔倒也可用,也不易擦除,不过毛笔还是要学,炭笔上不得台面。”   殷红豆大喜,道:“奴婢明白!”   正说着,廖妈妈来了,中秋节她回去过了节,忙着家里的小子亲事,今儿下午才得空进来看看。   廖妈妈笑着走进来说:“六爷,过两日府里要办赏菊宴。”她脸上笑色愈深,显出酒窝,道:“方小娘子也要来,这倒好了,您能同小娘子说上话了。”   傅慎时神色淡漠道:“哦。”   廖妈妈又嘱咐殷红豆道:“你也跟去,院子里交给翠微看着便是。”   “那必须的!”殷红豆忙不迭应了,她巴不得早些跟方素月打好关系,方便早些出府,省得再受傅二的骚扰。 第29章   中秋过后, 秋风劲吹,满园落尽了树木的叶子, 水中的荷花也失去了夏日的风韵, 长兴侯府里处处飘零着枯黄的秋叶。   菊花宴会如期举行。   这次的宴会倒没带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长兴侯府就图个热闹,大夫人不光请了方家人,连萧山伯夫人也请了来。   大清早丫鬟们便鱼贯而入花厅, 摆放东西,准备吃食和主子们要玩的东西, 各院主子也陆陆续续赶往花厅。   重霄院里, 殷红豆伺候着傅慎时用过了早膳, 撤下碗筷送去厨房, 翠烟就拦下了她。   翠烟是二等丫鬟拨过来的,到重霄院的这些日子,她倒还算老实, 煮茶做饭,很是勤快,不过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透着精光, 盯着上房和殷红豆住的厢房。   殷红豆心里明白的很,却未点破, 无意之间也注意着翠烟的行为举止。   熬了这么些日子, 翠烟终是憋不住了, 她在厨房门口拉住了放碗筷的殷红豆, 灿笑着叫了一声“红豆姐姐”, 声音又甜又脆。   殷红豆要是个男人,许是要心软的,但她是个女的,而且算起年纪,她现在可是比翠烟小了足足两岁,这声“姐姐”,她可受不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翠烟,道:“有什么事?”   翠烟机灵,她塞了一块银子给殷红豆,道:“姐姐,我有些事想要请教……”   殷红豆没收银子,她塞回翠烟的手里,道:“你说便是。”   她喜欢钱,但不喜欢受贿,已经拿了傅六的钱财,便忠其之事。   翠烟面色微僵,试探着道:“……姐姐到底用什么法子叫六爷另眼相看?”   殷红豆嘴角微抽,反问道:“另眼相看?你确定你没说错?”   旁人真的是只看到她“受宠”,却未看到她吃苦头的时候,她几次虎口脱险,赚的也是卖命钱好不好?   翠烟挤眉弄眼,笑的有些暧昧,道:“府里的人都这么说的。”   殷红豆听这话里有话,立刻警惕起来,道:“府里的人?哪些人?”   眼看傅慎时就要同方素月定亲,这类传言,很容易就传成丫鬟勾引主子,这可不是好事儿!   翠烟道:“府里下人早就传开了,谁不知道姐姐得宠?我既来了重霄院,也没可托情之处,以后也只能在这里待下了,我从进府六年,从粗使丫鬟到现在也不容易,我知道姐姐也是粗使丫头过来的,我也想跟姐姐一样,做一等丫鬟!不过摸不清六爷的脾性,还请姐姐提点两句。”   殷红豆脑子里子还在想翠烟说的第一句话,她没想到,重霄院这么偏僻安静的地方,闲话传的可够远的,而且完全是讹传,她可没觉得傅慎时优待她,不过是普通的主仆关系而已,只有廖妈妈尤其青睐抬举她,才显得她受宠而已。   她挑眉问翠烟道:“想知道?”   翠烟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殷红豆笑了笑,道:“可不能白叫你知道。”话音刚落,她从翠烟手里把银子抠出来,抬眼笑道:“就四个字——忠心耿耿。”   贿赂她的银子不能要,但想要从她这儿买“道理”过去,还是要花钱的!   殷红豆说罢就捏着银子走了。   翠烟气得跺脚,她难道不忠心吗?就那四个破字,还花了她一块碎银子呢!   殷红豆快步进了上房。   一切都打点妥帖,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重霄院,殷红豆也提着小包袱跟上,院子里仍旧留了翠微照看。   到了园子里,未至花厅,就先看见宽敞的水榭上,上百株菊花,五颜六色,高低排列。   勋贵之家夸耀富贵的法子总是格外吸引人,殷红豆见了这般盛况,也忍不住多瞧两眼。   正好水榭没有人,提前去观赏正好。   傅慎时无意去水榭,殷红豆却在他耳边道:“六爷,奴婢有一事相问,不过此处不便说。”   他往水榭上瞧了一眼,一眼望过去花海一样,倒是很容易招人眼。   傅慎时吩咐时砚道:“去水榭。”   三人走在长廊上,他便问殷红豆:“何事?”   殷红豆嗅着水榭里的香气,道:“一会子要见方小娘子,奴婢怕说错话。奴婢记得小娘子今年十八,守孝三年整,不是说守孝足两年便可么?”   古时为父母守孝三年,实则只有两年整,方素月守了三年孝,倒叫殷红豆奇怪。傅慎时与方素月眼看要定亲,应该要避嫌,不过又不能不往来,有些事儿必须殷红豆去做,她怕一时错口提了方家已经去世的长辈就糟了。   傅慎时解释道:“替祖父母守孝一年即可,她祖父先去世,没过多久祖母也去世了,前前后后耽搁了三年。”   殷红豆点着头道:“原是如此,奴婢明白了。”   她的视线扫了过水榭的菊花,有黄白色蕊若莲房的万龄菊,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而檀心的木香菊,黄色而圆者的金铃菊,还有纯白而大者的喜容菊,品种繁多,争奇斗艳,瑰丽夺目,美不胜收。   傅慎时顺着殷红豆的视线看过去,菊枝弯曲如伞盖,花朵密如锦缎铺陈,他一面让时砚推着他出去,一面淡声道:“这些不过是为了卖弄富贵,真正会赏花的人,当寻觅无锡荡口珍贵奇异的甘菊,用古雅的陶泥花盆种植株两三株,待到花开的时候,茎干挺拔秀美,叶子浓密厚实,再置于几案卧榻间,坐卧把玩,才叫领悟菊花的之真性情。”   殷红豆没见过傅慎时说的东西,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但是这段话从他嘴巴里缓缓地吐出来,便让人心生向往,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勾勒出了相应的场景。   她笑一笑,道:“这般雅事,奴婢是没福气享了。”   傅慎时并不言语,主仆三人一道去了花厅,见过长兴侯府长者之后,便坐了下来。   没多久,方家的人和萧山伯府的人就到了,方夫人的小儿子也闹着要看侯府,便一道来了,他们与秦氏见了礼,便同长兴侯的小娘子和爷们一道去水榭赏花。   这种场合,少不得作诗投壶画画,傅慎时技艺超群,他便懒得参与,坐在临水的角落里,而其余小辈们则玩的不亦乐乎。   秦氏与方夫人看着欢笑的孩子们,也都忍不住笑了,两人接耳说了会子话,潘氏同萧山伯夫人也有说有笑,四人一齐起身往花厅暖阁去了,水榭这里交给了世子夫人姜氏照看。傅慎明和傅三兄弟两个也走了,傅二根本就没来。   没了长辈,只几个年纪不大的太太坐镇,二房的小娘子和爷们便闹地越发厉害,语笑喧阗,好不热闹!   方素月本身喜静,远远地坐在长凳上的一边,她是方家长女,家中弟弟妹妹很多,她向来不受宠,在家中最大的责任便是照顾好弟弟妹妹,到了沈家作客,方夫人仍旧把小儿子留给她照顾。   菊花迎风微动,方素月带着弟弟赏玩菊花,她穿的很素净,一身碧青色的褙子,里面是挑线裙,头上除了一只玉簪和金钗,再无其他饰物。   姜氏见方素月脱不开身,便走过去,笑道:“姑娘,把小郎君给我的丫鬟照顾吧?”   方素月倒是想,但小郎君瞪着她命令道:“不准把我给别人照顾!”   小郎君习惯了方素月照顾,连自家的丫鬟婆子都不要,又怎么会肯让长兴侯府的人照顾他。   方素月只好感激地看了姜氏一眼,婉言谢绝。   姜氏走开后,方素月微微垂首,眉头轻轻地皱着。   殷红豆立在傅慎时的身边,垂头低声道:“六爷,方小娘子好像有点儿郁郁寡欢。”   方素月的弟弟,看起来很让人头疼。   傅慎时朝坐在他对角的方素月那边看了一眼,她正看着三太太身边的菊花出神,他收回视线,道:“少说话。”   殷红豆暗道,傅慎时桃花没开几朵,大部分都烂得不行啊,好不容易来了方素月这朵好桃花,怎么不知道好好呵护呢!   水榭的里的气氛渐渐活络了起来,长廊外走来了个打扮娇艳的人,紫晴端着糕点过来,道:“二夫人叫奴婢拿过来的,两位爷,太太姑娘们慢用。”   殷红豆瞧了紫晴一眼,她今儿傅的粉很厚,仔细看便不难看出,她的脖子上有淡淡的红痕。   紫晴是潘氏的大丫鬟,府里没几个人敢动她,莫非是紫晴在傅二那里吃了苦头?可是傅二真要想除去紫晴,只消告诉潘氏这丫鬟叛主便是,怎么还留她在府里?   这说明傅二只是威胁了紫晴,并不愿意为了殷红豆而对紫晴动真格。   想来傅二是看中了紫晴是潘氏大丫鬟的身份,想利用她做眼线。   只怕到时候傅二还要到殷红豆面前邀功——你看,我已经替你解决问题了,快从了爷!   这个傅二,真是蔫坏蔫坏,一石二鸟之计倒是使的好。   殷红豆刚琢磨完,紫晴便走了。   小娘子们纷纷去拿糕点,姜氏着丫鬟送了一块儿给方素月,她问弟弟吃不吃,五六岁的方小郎君摘了一朵菊花,玩的正高兴,头也不抬地说不吃。   方素月便谢了丫鬟的好意。   小郎君玩了一会子,扔了菊花,扭头看见好几个人都在吃糕点,每块糕点形状都不同,有的捏的像猪,有的捏的像狗儿,他登时来了兴致,态度随意地对方素月说:“我要吃,你去给我拿。”   方素月脸皮薄,不好意思去人群里边拿东西,小郎君不高兴地撅起嘴,使劲儿地扯了扯她的头发。   殷红豆离的最近,她看着都觉得头皮疼,方素月却只是蹙着秀眉,温柔地将弟弟的手从头发上拿下来,仿佛习以为常。   小郎君不高兴,又是窝里横的性格,他自己也不敢去,便气鼓鼓地瞪着方素月,抬手又要抓去,声音闷闷地道:“去啊!去啊!”   殷红豆眼看姜氏正同刚进来的管事妈妈说话,她便去桌上拿了一块儿糕点给小郎君,道:“郎君吃罢。”   方素月抬头一瞧,温婉地笑了笑,轻声道:“谢谢姑娘。”   殷红豆摇摇头,朝傅慎时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靠近方素月小声道:“是六爷的意思。”   若傅慎时不许,早就喊她回来了,可见还是默许的。殷红豆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方素月肯定是要进门了,趁着小娘子入府之前便打好关系,等过了门,肯定会答应放她出府的!   方素月朝傅慎时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傅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未有任何示意。   接着傅四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悻悻离去,只剩下傅五和傅六。   爷们儿都走得差不多了,傅慎时也不想多待,也命时砚推着他走。   主仆三人才走出去没多久,园子里当值的丫鬟提着水桶,看见傅慎时唬了一跳,一桶水打翻,飞溅到了他的衣摆上。   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跪下磕头。   殷红豆忙道:“还不快走,挡道做什么!”   小丫鬟忙不迭地提桶跑了,像是身后有鬼魅追着她似的。   方素月不知道怎么也坐不住了,牵着她弟弟出来,走到傅慎时身边,掏出帕子,温声道:“六郎君。”   傅五跟了出来,暧昧地扫了一眼方素月和殷红豆,笑看傅慎时,调侃道:“老六好福气,坐享齐人之福啊。”   殷红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个傅五可真是嘴贱,在方素月面前将她说成了心机深沉的爬床丫鬟,一句话就让她刚才的示好都白费了! 第30章   殷红豆从来都不是肯吃亏的性子, 傅五搅和了她的好事,她才不会放过他!   她刻意拔高了声音, 看着傅五的身后道:“啊?五爷, 您要坐享齐人之福啊?”   傅五一见殷红豆这般举动, 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以为未婚妻萧山伯夫人的女儿在他身后,惊慌地回头看——根本没有人!   傅五扭头怒视殷红豆, 道:“贱丫头,你敢作弄我!”   他抬起手想动粗, 傅慎时一把抓住傅五的手臂, 冷着脸道:“难道就只准你作弄我?”   傅慎时的意思很清楚了, 没有齐人之福这一回事。   殷红豆则躲在傅慎时身后狐假虎威, 她眼看着萧山伯夫人家的小娘子来了,便又故意提高音量,看着傅五道:“五爷, 您真要坐享齐人之福啊?”   傅五勾起唇角,道:“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殷红豆抿唇一笑,道:“您还是回头瞧瞧吧!”   傅五迟疑着旋身面向长廊, 萧山伯夫人家的小娘子可不就站在他身后吗!他脸色大变,满面通红地看着未过门的妻子, 扭头剜了殷红豆一眼, 便赶紧跑上前去解释。   可是两个人还未成亲, 怎么能谈论这个话题!   小娘子又羞又恼, 蹙眉瞪着傅五, 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绞着帕子要掉眼泪,傅五便越发着急。   殷红豆忍不住大笑,很快便收了笑容,同方素月解释温声解释道:“姑娘莫要误会,奴婢只是伺候六爷茶水的丫鬟。”   未娶妻先纳妾,正经人家做不出来这种事。   方素月地诚恳轻声道:“姑娘安心,我知道。”她又看向傅慎时身上打湿的一处,继续将帕子递过去,柔声道:“傅六郎君擦一擦。”   傅慎时瞧了她一眼,道:“不必,我有帕子。”   方素月没想到傅慎时拒绝她,她举在空中的手不太好意思收回来。   殷红豆捉住她的手往回推,道:“姑娘的好心我们六爷知道,不过不能给姑娘惹麻烦不是?”   方素月点了点头,冲殷红豆浅笑一下,又朝傅慎时福一福身子,婉声道:“告辞。”   说罢,她牵着弟弟款款走向花厅。   方素月性格温柔,身材纤细,殷红豆看着袅娜的背影直发笑,这样好性儿的姑娘,要是真嫁进来了,应该不会不放她走的吧!   傅慎时凝视着殷红豆,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扶手,眸光结上一层冰霜。   水榭的长廊上,傅五不知道说了什么,萧山伯府的小娘子羞得掉眼泪,急得他手足无措。   殷红豆翻个白眼,暗骂他活该!   傅慎时无意看热闹,冷脸吩咐时砚推着他走,殷红豆便也跟上。   回了重霄院,廖妈妈正好在院子里,她迎上来看了一眼傅慎时,问殷红豆赏花宴会如何。   殷红豆三言两句就概括了,还把傅五那个小意外同廖妈妈说了,她噘着嘴道:“廖妈妈,您可作证,奴婢清白着呢!”   廖妈妈目光微微迟钝片刻,随即笑开了,道:“你是重霄院一等一的忠心丫头!”   两人在廊下说话,声音传去了书房,傅慎时脑子里还在想着“齐人之福”,傅五是眼瞎了么,他会岂会看上殷红豆这丫头?   傅慎时随手捡了本书看,翻看了两页,便觉索然无味,他扔了书,唤道:“进来。”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是在喊她,速即同廖妈妈打了招呼,撒丫子跑进去问:“六爷怎么了?可是要茶水?”   傅慎时吃了一段时间的药,胃口好了些,少有出现食欲不振和不克化的情况,便又开始喝茶水。   他干净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食指笃笃地敲打着扶手,盯着殷红豆看了好半天没有说话。   殷红豆察觉出不对了,偷偷抬眼去瞧,一下子就撞上了傅慎时冰如寒霜的眼睛,她一哆嗦,小嘴抿的紧紧的。   难道她又做错什么事儿了吗?   思来想去,殷红豆还是觉得今日一切周到呀,准六太太她照顾的很好,傅五那边也以牙还牙。   所以,傅慎时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殷红豆实在不解,眨着桃花眼望着傅慎时,润泽的眼睛泛着微光,她犹豫着小声问道:“……奴婢是做错了什么吗?”   傅慎时面色阴森,直勾勾地看着殷红豆,轻启薄唇,声音幽幽地吐出来:“你对方小娘子比对我还殷勤周到几分,怎么,你对她很满意?”他挑起眉毛,绝俗的容颜添了几分阴冷。   殷红豆眉心一跳,噘着嘴道:“奴婢这还不是为了六爷您吗?”   傅慎时忽然紧紧地抓住扶手,声音低沉森冷:“你很希望我成亲?”   殷红豆面颊微鼓,乖巧地点着头,诚恳道:“当然啦,多个人疼六爷,奴婢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她最后三个字不知道是如何说出来的,娇声里带着点嗲气,态度却十分坦然,表情义正言辞,竟叫人挑不出一丝错。   傅慎时喉间一哽,嘴角抿成冰冷的直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没心没肺的小丫鬟。   殷红豆细细地观察着傅慎时的表情,见他眉毛平了下去,似乎不生气了,便走过去一边整理着书桌,一边低头嘟哝道:“奴婢是真心希望能多一个人对六爷好,而且方小娘子脾性温和,尚算良配,将来多个人悉心照顾六爷,也是奴婢的福气呢!”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眼皮半阖,浓密如羽扇的长睫毛遮住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殷红豆侧头望向傅慎时,神色认真道:“六爷,您立业吧!”   书房的窗户是封死的,没有一丝丝阳光透进来,正是秋天,光照更弱,室外秋风如泣如诉,落叶沙沙作响,室内昏暗的光线下,角落里的傅慎时似蒙上一层浅薄的阴影,面色愈显冷淡。   殷红豆紧张地捏着笔筒,垂头不语,她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她觉得那句话一定要说。   人不能真的只是苟活,不是吗?   至少她不想。   出人意料的,傅慎时只是声音微哑道:“立业……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殷红豆抬起头,索性大着胆子继续道:“便是不科举,就不能做生意么?六爷又不是出身商贾,不过料理家中产业,并不会被人瞧不起。”   士农工商,但士族与商业什么时候又曾分开过?   何况大业王朝已经不是百年前的模样了,眼下人们愈重钱财,娶妇并不全看才貌,也看重嫁资。   现在从商,地位没有以前那么卑微。   傅慎时眼尾微垂,沉声道:“料理家中产业……又能与现在又几分差别?够了,以后休要再提。”   殷红豆细想片刻,傅慎时这般好强自尊的人,大抵是不愿意依靠家中的罢——即便是为了以后的扬眉吐气。   他得有信心。   这事还得做个长远打算。   殷红豆默默不语,小步出去吩咐厨房的人煮水,泡了热茶给傅慎时。   傅慎时待茶水温了才尝,他以前习惯喝滚烫的水,还是听从殷红豆的意见,才渐渐肯喝温水,他呷了一口,浓淡适宜,便道:“泡茶手艺有长进。”   殷红豆笑一笑,道:“还不是六爷调教得好!”   说起调教二字……傅慎时手上一顿,羽睫轻颤,随即便恢复如常,喝了半杯茶。   中午用过午膳后,殷红豆打了个盹儿就去了书房,傅慎时歪在轮椅上,闭着眼睛,拧着眉头,两手死死地交握着,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睡。   他的脸真的是精致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安安静静睡觉的他,乖得像一只孤弱的幼兽。   殷红豆轻手轻脚地靠近观察,傅慎时睫毛一颤,猛然睁开眼,吓得她捂着心口,瞪大眼睛,往后大退一步。   傅慎时皱着眉,捏了捏眉心,声音略带着沙哑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殷红豆讪讪一笑,道:“奴婢就看看六爷睡着了没,天冷了,这样睡觉容易着凉。”她眼神一瞟,正好看见旁边挂着披风,顺手拿了起来,作势要走过去给傅慎时盖住。   现在多了她伺候,时砚这时候正好吃饭歇息去了,并没有旁的下人在书房,傅慎时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粗心人。   他瞧着殷红豆,冷哼道:“不必了,我不睡了。”   殷红豆这放下了披风,笑了笑,绕过书桌,在旁边的小凳子下坐着,研了墨,铺好纸,随手拿了一支合适的笔,准备学习写字。   不到半刻钟,翠烟端着茶水,站在门口,并不敢露出脸,在外边声音不高不低问道:“六爷,可要换茶?”   这个时候,茶水确实凉了,倒是殷红豆的疏忽,她见傅慎时没答话,便朗声道:“进来吧。”   翠烟迈着小步子进来,她今儿穿着艳丽的桃红色宝相花褙子,衣摆下面露出绣着小花的长裙,珠翠满头,耳朵上缀着一对圆润的珍珠,脸上画了妆,张扬娇俏,很是打眼,整体风姿,乍然看去倒是和殷红豆美艳倩丽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何况翠烟这等连皮相都没有的人,细看之下,倒有些东施效颦。   翠烟走去书桌前,安安分分地换了茶。   傅慎时正好瞧见殷红豆手上的比划写得又不好,捉住她的手腕子,重重地往右边拖了一下,纸上出现一道漂亮的“捺”,他反问道:“这一笔很难写么?”   翠烟收茶壶的手一滞,余光落在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上,低着头,端着茶盘出去了。   殷红豆撇嘴道:“不过是这一句与奴婢八字不合,换一句词儿一准能写好。”   傅慎时看着那一句“欲上青天揽明月”,道:“这你都写不好,换哪一句你能写好?”   除了“揽”字,一个难写的字儿都没有。   殷红豆扬起下巴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这里面至少有十个字奴婢能写好呢!”   傅慎时将诗从心里过了一遍,瞳孔微张,这首五言绝句率意造语,直吐胸臆,别具一格,颇令人惊艳。   而且,此诗甚合他的心意。   傅慎时来不及数殷红豆到底会写哪十个字,诧异地瞧着她,问道:“是你作的诗?”   殷红豆看着傅慎时眼睛里的微光,扯着嘴角答说:“不是奴婢作的,但是是奴婢背的还不行吗!”   傅慎时嘴角一抽。   是了,这丫头连字儿都写不清楚,怎么会作诗。   但是知道背诵好诗,傅慎时不得不承认,也……确实很厉害呢。   傅慎时当即提笔,将殷红豆背的诗写下来了,仔细一瞧,她说的是哪十个字,倒是一目了然。   殷红豆凑过去瞧。   温热的呼吸吐在傅慎时的手背上,令他微痒。   殷红豆忽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毛笔,挤着眉毛道:“咦?这笔不是六爷中秋夜里要送我的么?哈哈,还好我没有挑这支笔,否则白白少了一袋银子。”   傅慎时倪她一眼,声音清冷:“少聒噪,离我远点。”   殷红豆轻哼一声,挪了挪凳子,照着傅慎时的馆阁体继续练习。 第31章   中秋节后, 光阴如寸,眨眼便是八月下旬。   长兴侯府挑了个好日子, 请了萧山伯夫人做媒, 到方家提亲, 傅家的管家亲手将买来的活雁送到了方大人的手上。   九月初,两家便过了问名礼,及至此时, 傅慎时才从廖妈妈口中知晓方素月的全名和出生月份。   重霄院里,廖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道:“……管事的说, 方大人非常喜欢这门婚事, 而且常问起六爷在家中近况,方家下人送管事出去的时候,恨不能立刻就称呼您姑爷, 热情非常。”   傅慎时脸色淡漠地听着。廖妈妈对他的亲事很上心,转述之间夸大其词也未可知——即便这些都是真实情况,也还是廖妈妈比他更开心。   他淡淡的应了一声, 便吩咐殷红豆道:“摆膳。”   廖妈妈前院后院跑了一上午,便也回去吃饭了。   殷红豆得知傅慎时亲事近了, 她也开心得紧, 伺候傅六吃饭的时候, 嘴角都是上扬的。   傅慎时吃了几口八宝肉, 余光扫过殷红豆带笑的脸, 很快便停了筷子。   殷红豆连忙问道:“是不好吃么?”   不对呀,今天这道菜可是她亲手做的,两斤猪肉,肥瘦各半,白水煮沸二十次换水,出锅后将肉切成柳叶片状。再备以小淡菜二两,鹰爪嫩茶二两,香菇一两,海蜇头二两,去皮核桃仁四个,笋片四两,上等火腿二两和麻油一两。将肉放回锅内,加豆酱清、酒煨至五成熟,最后放海蜇头做成的。   火候等都拿捏的很好,怎么会不好吃。   傅慎时直直地看着她。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问傅慎时:“是不合六爷的胃口吗?”   上午在厨房,翠微真是馋得要掉眼泪了,证明是好吃的呀!   傅慎时神色不动。   殷红豆脸上再没了因傅慎时亲事定下的笑容,她一对桃花眼里带着些许莹润的光泽,略带委屈道:“奴婢废了好大功夫做了大半个时辰呢,您为什么不吃嘛?”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我渴了,你去倒杯茶。”   殷红豆立刻就去了,傅慎时抿了一口茶而已,便继续吃起来,头一筷子就夹在了八宝肉上。   她扯着嘴角看着傅慎时神色冷淡而精致的脸孔。   真是阴晴不定。   待傅慎时吃过了午膳,殷红豆便也用饭歇息去了,随后便如往常一般随侍左右。   次日,殷红豆不知是不是昨儿夜里着了凉,早起的时候脑子晕乎乎的,鼻子也不通气儿。   傅慎时听说她病了,着时砚去问了问,听说不大要紧,便命她休息一天。   翠微煮了姜汤,亲自喂了殷红豆,照顾着她睡下之后,照常去厨房看顾。   送茶换水的事,便落在了翠烟的头上,不过她只进了一次书房,傅慎时便不在书房待了。他吩咐时砚将木桩子搬出来,在院子里断断续续地甩了两个时辰的鞭子,又设靶,射了两刻钟的箭。及至发了一身汗,时砚服侍着他洗漱过了,傅慎时才回上房去略歇了会儿。   秋风瑟瑟,重霄院的庭院里因为无人走动,反而格外静谧。   廖妈妈不在院子里,翠微待在厨房,其余的几个小丫鬟,这个时间也都在房里歇息。   傅慎时经常去书房,此时便是在上房,书房的门也只是虚掩着,并未锁上。   翠烟从书房外的廊下冒出来,十分警惕地往院子里扫了一圈,便踮起脚尖,猫着腰溜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子出来的时候,她捂住胸怀,快速地从廊下绕过去,回了她的房。   待两日后,殷红豆病好,重新回到傅慎时身边伺候,也是个中午,院子里的人都在用膳的时候,翠烟借口就近去翠微房里拿针线一用。   翠微的房间就在殷红豆的隔壁,翠烟从翠微的房里出来,见四下无人,便钻进了殷红豆的屋子。   重霄院的人几乎一整日都不出去,殷红豆的邻居又是翠微,她的房门也不常锁。   翠烟只用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从殷红豆的房里出来,她两手紧紧攥着拳,快步走到了翠微的房门口,微扬下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厨房,与往常一样洗菜切菜,同翠微谈笑风生。   直到三天之后,傅慎时才发现丢了东西。   书房里最常用的东西就是文房四宝,他的墨锭算用的快的,傅慎时正要从书桌上的盒子里拿出他极喜欢的墨锭的时候,却发现珍藏了许久的方于鲁大师所制的九玄三极墨不见了。   此墨锭极为难得,质地坚硬,浸水不易化,香味纯正扑鼻,手指轻弹其声清脆,被誉为前无古人,价值千金。   也就最近,傅慎时才打算用上此墨。   他在重霄院住了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丫鬟,却从未见过敢偷他东西的人。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脸色愈发冰冷无情,渐似笼上一层寒霜,透着浓烈的阴森,显得有些骇人。   殷红豆正好撞了进来,她见傅慎时放在桌上的手,用力地握着一直毛笔,拇指用力地按在笔杆上,她轻声地走进去,正要放低了声音问,便听得啪得一声,竹管毛笔断裂开了。   他果然心情又不好了。   殷红豆有了经验,这种情况下,老老实实才是最机灵的做法,她站在原地,和时砚一样一动不动,脑袋埋得低低的。   “去,召集所有人到廊下来。”傅慎时陡然发声,口中似含着冰块儿,声音极寒,低沉阴冷。   殷红豆心里直哆嗦,这是傅慎时发病的前兆。   很快她便叫了所有人站在廊下,四个丫鬟成一排,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主子可是从未叫过她们。   殷红豆硬着头皮,进屋道:“六爷,都来了,就廖妈妈不在。”   时砚和适宜地推着傅慎时从角落里出来。   傅慎时坐在书房的中间,隔扇大大地开着,四个丫鬟垂首比肩,默不作声,除了翠微稍胖,有些招眼,便是翠烟打扮的最点眼。   殷红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招惹了傅慎时,她心想着自己是院里的大丫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难辞其咎,便乖乖地往四个丫鬟那里走,傅慎时却叫住了她,道:“你站过来。”   “嗯?”殷红豆狐疑地看过去,指了指自己,道:“没奴婢的事儿?”   傅慎时眉头微皱,冷声道:“我叫你站过来。”   翠烟眼珠子转动着,两手绞着帕子,嘴巴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   殷红豆跨过门槛,站在了傅慎时身边,担忧地看了翠微一眼,实在不知道傅慎时发什么疯,可别连累无辜才好。   傅慎时身体略为前倾,微抬下巴审视着众人,沉声道:“是谁偷了我的墨锭?”   几个丫鬟同时惊讶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傅慎时,随即又低下去,纷纷跪了下来,脑袋磕地,惊慌道:“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翠微有些傻气内敛,她跟着跪下来,脑袋砰砰地磕在地上,却并不说话,翠烟则很会讨巧,动作很轻,额头几乎不触地面。   殷红豆松了口气,又提了一口气到嗓子眼,偷东西这事儿肯定不会是翠微做的,毕竟二人比邻而居,晚上经常相互串门,她可从未丢过东西,但这件事傅慎时肯定要查清楚的,只怕偷儿会连累旁人脱一层皮。   她站出来一步,屈膝道:“六爷,不知您丢了什么东西?”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道:“九玄三极墨。”   好吧,除了知道是墨,殷红豆并不知道这墨有什么来头,只不过听名字很厉害的样子。   她又道:“按府里规矩,若偷一两以上的财物,则至少要打五板子,不知六爷的墨,价值几何?”   这类事情,长兴侯府早定下了规矩,殷红豆已经烂熟于心,她知道傅慎时不喜按规矩办事,身为大丫鬟,她得从旁协助,避免连累无辜和坏了傅六的名声。   傅慎时冷哼一下,面色阴沉的似能滴水,声音也清泠透骨,道:“她们四个人的贱命加起来,都赔不起我的墨。”   虽然他将殷红豆排除在外,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异样,低了低头,她问道:“六爷可是要亲自审问?”   傅慎时看着诚惶诚恐的四个丫鬟,眉目冷酷道:“审?你和时砚两个直接去搜屋子。”   殷红豆抬头犹豫了一下,毕竟她骨子里觉得这是在侵犯别人,时砚却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往翠微住的西厢房去了。   为了避嫌,殷红豆则去了另外三个丫鬟的房间。   丫鬟们的房间都很简陋,傅慎时并未吩咐替她们特意布置,殷红豆搜找起来也很容易,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过了,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私人用品,并没有赃物。   殷红豆比时砚晚一些回书房,她蹙眉朝傅慎时道:“回六爷,没有找到墨。”   时砚也向殷红豆摇了摇头,示意翠微的房间是干净的。   剩下来的,便只有时砚和殷红豆的房间没有搜过,时砚跟了傅慎时多年,决计不会动主子的东西,而殷红豆才来了几个月。   结果似乎不言而喻。   殷红豆扫了翠烟一眼,忽地头皮一紧,面色微白,秀眉拧了起来,她顿时又想起了什么,瞬间舒展了眉头,主动道:“六爷,还有奴婢的房间没有搜过。”   傅慎时迟疑地看着殷红豆,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落在隔扇外,眯了眯眼,声音微冷地吩咐道:“时砚,去搜。”   时砚动作迅速,他很快便从殷红豆房里出来,在她衣柜的最底层空荡荡的抽屉里,找到了丢失的墨。他双手仔细地捧着墨,弯腰奉到傅慎时跟前。   “六爷,奴婢没有偷墨。”殷红豆面目平静,一丝惊慌也没有,她冷静地看向傅慎时道。   傅慎时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殷红豆诧异地看着傅慎时,证据确凿,他却相信平日里这么爱钱的她?   翠微肩膀瞬间软了下去,吐出一大口气,六爷相信红豆就好。   翠烟双肩崩得紧紧的,嘴里散开浅浅的血腥味。   庭院内秋风呜咽,如泣如诉,书房廊下无端死寂。   傅慎时双手交握着,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懒散,他望着殷红豆道:“我送过你一块好砚,那块你都用不完,这块绝不是你偷的。”   殷红豆瞳孔微缩,抬眸惊诧瞧着傅慎时,樱桃小嘴微张,透出一点点粉嫩的舌尖——他何曾送过她好墨?   傅慎时不仅相信她,还替她解围。   其实她有法子自救的。   殷红豆嘴边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垂头顺着他的话道:“是了,奴婢都有了一个好墨,难不成能偷了去凑对儿,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傅慎时敛起温和的表情,冷森森地看着外边的四个丫鬟,声音轻若羽毛拂面,道:“现在自觉站出来,我只要你一根手指头,倘或叫我亲自审……”   他话未说完,几个丫鬟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翠烟面色最是惨白,如同傅了一层白面粉。 第32章   傅慎时说, 如果偷墨锭的人现在站出来, 代价只是一根手指头。   以殷红豆对傅慎时的了解, 他绝对不会大发慈悲的,只怕是还有后招。   几个丫鬟吓得低声啜泣,两个三等丫鬟双肩都软了下来,倒不像是跪在地上,更像是坐。   傅慎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戒指,他挑起眉毛,嗓音依旧冰冷低哑:“没人承认?”   他轻笑一声, 左手支撑在轮椅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抵住侧脸,眼睑半阖,眼尾微抬, 眸光阴冷, 吩咐时砚道:“取印泥。”   时砚去找印泥, 很不巧,印泥用完了,他需要去库房里领。   殷红豆眉毛一抬, 立刻知道傅慎时破案的法子是什么,她倒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采集指纹的方法在古代只运用在画押上吧,没想到他能用在这件事上, 脑子还真是挺好使的。   傅慎时才没心情跟丫鬟们干瞪眼, 他吩咐殷红豆推着他回到书桌前, 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自顾闲散地看书。   殷红豆走到门口,同四个抽泣的丫鬟道:“都跪外面去吧。”   省得吵得傅慎时心烦,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更坏的后果。   四个丫鬟里,两个三等丫鬟已经腿软得不能走路,几乎连滚带爬地到了廊外。   翠微两腿也在发颤,殷红豆扶了她一把,挽着她的手去了上房廊外。   待丫鬟们都跪院子里去了,殷红豆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翠烟脸上,真心地提醒道:“不管是谁拿的,若听我一句劝,与其连累别人罚跪,不如现在快些自己承认吧。”   翠叶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问殷红豆:“红豆姐姐,真的不是我偷的,我也会被剁手指头吗?我也会死吗?”   殷红豆柔声安抚道:“你放心,不是你偷的,你肯定会没事儿。”   翠叶还是不信,哭得直打嗝。   殷红豆道:“等时砚拿了印泥来,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翠叶哭声收敛,连忙问道:“真的吗?”   殷红豆道:“真的,六爷那块墨锭是崭新的,除了时砚碰过,便是偷儿碰过,只需印下你们四个双手的拇指印,与墨锭上的指印做对比即可。墨锭光滑平整,对着太阳仔细辨别,便能查看得一清二楚。”   翠烟心中一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牙槽都在发颤,虽是秋日,可今日无风,并不多冷,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落下,如江水不绝。   殷红豆赶紧蹲下身,好言好语地安慰翠烟道:“别哭呀,放心吧,六爷绝对不会冤枉你的,快别哭了。”   翠烟哭得提不上气,抽抽搭搭,面色煞白,似病了三年五载一般,她绞着衣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像是喜极而泣,哽咽着问道:“真、真的吗?真的能对比出指头印吗?”   殷红豆笑一笑,意味深长道:“当然是真的。”   翠叶开心地抓着翠竹的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能清白了,呜呜,我都快吓死了。”   翠竹肿着眼睛抱着翠叶哭,道:“希望六爷狠狠地惩罚那个贼!”   她们不仅被连累罚跪,还以为此事无解,要跟着偷儿一起剁手指头,甚至丢掉性命,早就吓得失魂落魄,眼下知道有法子证明清白,心里的恐惧瞬间变成了浓烈的怨恨。   翠竹知道翠微从前就在重霄院当差,她往前跪了一点,俯身笑着问她:“翠微,六爷抓住诬陷红豆姐姐的丫鬟,真的会剁手指头吗?”   翠微点了点头,道:“会。”   翠竹挺直了背板,冷哼一声道:“一根手指头哪里够,敢偷主子的东西,剁掉她的十根手指头才好!”   翠叶小声补了一句,道:“我瞧六爷这回是真的动怒了,说不定真要剁她双手呢!”   翠竹巴不得立刻抒发心里的恨意,她压低了声音问翠微:“以前六爷都怎么发落犯错的丫鬟呀?”   翠叶也好奇地竖着耳朵听。   翠微单手拳在嘴边,声音极细且带着恐惧,道:“说闲话的割舌头,从根上割断,看了不该看的就扣眼珠子,用匕首剜出来……”   翠竹兴奋地道:“太好了!六爷这回肯定不只是要她一根手指那么简单!”   翠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的流失。   殷红豆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陷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翠竹看着跪在最左边的翠烟,见她一动不动,心下生疑,正要问她一句,时砚拿着新印泥来了,众丫鬟顿时噤声。   时砚进房间取了干净的白纸,从左往右,先拓印了翠叶的指纹。   跪在第三个的翠微,眼中含泪地在殷红豆手中的白纸上,按下一对大拇指印,末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时砚捉住翠竹的指头摁在洁白的纸上,最后只剩一个翠烟,她胸口大起大伏,殷红豆将白纸和印泥拿到她跟前,道:“来,按吧。”   翠烟却疯癫一般,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如同羽箭划过铁墙,令人头皮发麻,她一把挥开了印泥,坐在地上往后退,惊恐地看着殷红豆,仿佛见了鬼。   一切昭然若揭。   殷红豆冷冷地看着翠烟。   时砚脸色一扫往日温和羞涩,他上前粗鲁地抓着翠烟的手腕,闷声道:“是你偷的?”   翠烟声音愈发尖厉刺耳,她提着腿挣扎了两下,拔腿就想跑,时砚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地往回扯,在地上拖行一截,便吩咐翠微:“拿绳子。”   殷红豆目露讶异,时砚平日里瞧着文文弱弱,没想到力气竟然还挺大,而且动作相当粗暴。   另外两个丫鬟也都机灵的很,帮着制伏翠烟,四个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捆了起来,嘴巴也塞住了。   时砚强行让翠烟按下手印,便和殷红豆一道进去复命。   殷红豆出言道:“六爷,查出来了,应该是翠烟偷的,您是否还要亲自核对墨锭上的手印?”   傅慎时眼尾挑起,殷红豆竟然知道他的破解之法?   他道:“你来核对。”   殷红豆拿着翠烟的指印上前,用干净的帕子包住墨锭,找到有指纹的地方,拿到门口对着光下仔细瞧了半刻钟,确认无疑是翠烟的指印,便回道:“没错儿,是她的。”   傅慎时勾起唇,眼底根本没有笑意。   殷红豆有些迟疑,她到底还是说了:“六爷,按府里规矩,应该是要打板子再发落的。”   没有剁手指头这一条规矩。   傅慎时冷淡地“哦”了一声,看向时砚道:“那便先打板子,剁了手指头再发落。”   “……”   殷红豆觉得一定不是自己多嘴,而是傅慎时本来就想加重处罚。   时砚动作迅速,傅慎时一吩咐他便去了。   殷红豆想起方才见识到的时砚的力气,便跟了出去。   两个丫鬟将翠烟压在板凳上,脱了去了衣服,时砚第一板子下去,她的身上红痕立现。   照这样打下去,不用等到发落,恐怕就要死了。   殷红豆走过去同时砚交代道:“不要把人打死,六爷亲事都要定下了,传出去对六爷名声不好。”   时砚发力的手顿住了,再下手的时候,果然轻了一些,不过十板子下去,翠烟也几乎是出气多,进气少。   打完了板子,殷红豆便往世安堂去禀了如意来发落丫鬟,饶是她走的快,也还是听见了一声惨叫。   不过太阳下山之前,翠烟的事儿就处理完了,重霄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后来的几天里,院里的丫鬟们出奇的老实,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廖妈妈回来的时候,过问了两句也就没再关注。   这像是一件洗漱平常的事儿。   天儿愈发冷了,殷红豆的心绪也安宁了不少,她将热茶放在傅慎时的桌上,见他只是在写字,终于问道:“六爷,您怎么知道不是奴婢偷的?”   傅慎时挑眉看她,道:“你偷?你认识那块墨吗?”   斑竹管狼毫笔殷红豆都不认识,就她还能认识九玄三极墨?   他不信。   殷红豆虽然不满地撅撅嘴,却傅慎时说的话,貌似很有道理啊!   傅慎时叫她沏了杯茶,他干净修长的手端起玉色茶杯,问道:“我记得你说你有法子自救,什么法子?”   殷红豆一笑,道:“六爷忘了么,您的每块墨锭都刻有名字,奴婢知道这一点,便晓得墨偷来了既不能用,残缺的拿去出手必然引人怀疑。奴婢偷来有什么用?”   傅慎时手腕微滞,倒真是忘了这一茬了,她倒是心思细致。   二人又不再言语,殷红豆自顾坐下练习写字。   待到了九月初,重霄院的月例银子又发下了,如意亲自拿着银子过来,顺便同殷红豆道:“你们这院里二等以上的丫鬟,除了你便没有一个乖顺的,四个丫头虽然少了些,却贵在事儿少。”   殷红豆也知道,重霄院像个无底洞,可长兴侯府里要培养出大丫鬟和二等丫鬟也不容易,又是秦氏当家,只怕更不愿意再浪费人手。   她便对如意道:“既夫人决定不往重霄院添人手了,不如将翠微提了做二等丫鬟,她厨艺如今精进许多,性子也稳,堪当大任。”   如意笑说:“这个好说。”   殷红豆当天就将事情落实了,秦氏为了做面子,九月起就将翠微当做二等丫鬟看待,补了她一两多的月例银子。   眼看又要到九九重阳节,殷红豆和廖妈妈觉得丫鬟们表现都很好,商议着给些奖赏,报给了傅慎时,他倒是都许了。   傅慎时顺口问殷红豆,道:“你呢?想要什么奖赏?”   殷红豆抬头殷切地看着傅慎时,问道:“什么都行吗?”   傅慎时眼睑半垂,心里大约已经猜到殷红豆要什么。   除了银子,她还能要什么?   他有的是银子。   殷红豆却走过去殷勤地替傅慎时换了杯热茶,道:“奴婢想告假出府一天,当天出去,当天就回来。”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傅慎时望着她问:“出去做什么?”   他记得,殷家不可归的。   殷红豆笑回:“想出去买些东西,奴婢保证,定不会买府中禁物。”   “就这?”   殷红豆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就这。”她小嘴抿着,眼神里带着一丝坚韧。   傅慎时道:“准了,同采买的人一道出去,下匙之前回来。”   殷红豆笑逐颜开。   这容易就得了一天的自由,简直太棒!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欢乐的背影,倒是不知道她会买些什么回来。 第33章   殷红豆出府之后, 在京城里逛了一大圈, 侯府采买的嫂子们都很有经验,哪里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她们一清二楚,殷红豆买了些常用的东西和喜欢的小玩意回去。   光攒银子是不够幸福的,花银子使人快乐。   殷红豆愈发期待出府的日子, 等她回府的时候,手里提着抱着一大堆东西, 还是厨房的小丫头帮了她的忙, 才得以顺利回到重霄院。   她拿了一些零嘴谢了人家,便将东西都整理好, 分别送给了廖妈妈和重霄院里的其他丫鬟。   自翠烟走了之后,翠竹和翠叶与翠微愈发亲近,毕竟不是每个二等丫鬟都那么好说话的,三人倒是相处得十分和睦,重霄院愈发安宁, 甚至多了一丝烟火气。   廖妈妈乐得见到这样的场景, 她认为都是殷红豆的功劳, 若非院子里有这样一个领事的丫鬟, 重霄院只怕和从前一样, 与无人问津的孤冢没有两样。   殷红豆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是送时砚的, 她站在廊下朝他使眼色, 示意他出来。   时砚以为殷红豆找他是为着傅慎时的事儿, 便悄声走了出去,直直地瞧着她,等她说话,哪晓得她并没说话,直接将一对护膝塞进了他怀里,才道:“我看你老是跪在地上服侍六爷,你骨头还嫩,天儿冷了,这玩意儿戴着,省得老了得毛病。”   时砚在内室伺候傅慎时洗漱就寝的时候,便常要跪在地上行事。   他的一身力气,就是照顾傅慎时的时候练出来的。   时砚拿着护膝发愣,主子赏过他很多银子和新衣裳,说起来,这算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收礼物吧,他嗫嚅半晌,才闷声道:“……谢谢。”   殷红豆笑眯眯道:“大家伙都有,不是单送你的,别多想哦!”   时砚登时闹个大红脸,拿着护膝转身进屋了。   傅慎时瞧着时砚手里的东西,问了问是怎么回事,一听说是殷红豆送的,他停住了手里的笔。   傅慎时继续盯着书本,他眼皮子半阖着,并未多问,嘴边似乎挂着淡笑,转身即逝。   晚上殷红豆到书房伺候傅慎时的时候,就站在一旁准备茶水,或是替他研墨。   仅此而已。   一个时辰过去了,傅慎时盯着书本的某一页几乎一动不动,仿佛立在那处的木桩。   殷红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什么,眼看着要到了傅慎时平日里要就寝的时刻,才提醒他道:“六爷,您该洗漱了。”   时砚如往常一样,去了上房里准备洗漱的东西。   木头人傅慎时终于动了,他放下书,缓缓抬眸看向殷红豆,眼神直勾勾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狼心狗肺。   殷红豆愣然眨眼,回望着傅慎时,迟疑道:“……六爷有吩咐?”   傅慎时挪开冷淡的目光,依旧盯着书本看,漫不经心地问:“今天你出去都买了些什么?”   殷红豆嘟哝道:“也没什么,就是些实用的东西,奴婢保证!绝对没有违禁的东西。”   “什么实用的东西?”傅慎时状似随口问道。   殷红豆掰着手指头数,列了一堆日常用品,又继续道:“给廖妈妈的提神膏,翠微的梅子干和猪肉脯,翠叶和翠竹俩人各一对耳坠子,时砚的护膝,就这些,没啦。”   就这些,没了。   所以,每个人都有,就连时砚也有。   傅慎时半垂眼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深沉的眸光,脸上似结了一层薄薄的冷雾,阴冷而沉郁。   书房里一片死寂。   殷红豆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多少也觉察出一些傅慎时情绪变化的特点,她绞了绞手指头,犹豫着道:“那个……其实奴婢也有想给六爷买东西。”   想给?   那就是没给。   傅慎时眉头微抬,冷淡的眼神投射过去。   殷红豆头皮一紧,继续往下说:“给他们买的都是小东西,便宜不贵,奴婢心里最重要的当然是六爷,后来路过一家书斋的时候,想着六爷平日里最爱看书,就想给六爷带一本书回来,奴婢左看右看,精挑细选,还是举棋不定,哎呀,还差点被人赶出来了呢!谁让奴婢一看就是买不起书的穷人。”   她见傅慎时面色渐渐好看了一些,说的愈发起劲儿,道:“奴婢都还没给六爷选好书呢,哪儿能被赶出来的呀,奴婢死皮赖脸地留在哪儿翻了好多本书,终于找到了一本相当特别的书,奴婢敢保证,六爷一定喜欢!”   一边说,殷红豆一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   傅慎时挑眉问她:“书呢?”   殷红豆迈着小碎步凑过去,噘着嘴道:“奴婢都说了是特别的书了,那店里仅此一本,卖价也高,奴婢虽然喜欢银子,可是奴婢给六爷花钱还是舍得的!哎,就是可惜了奴婢今儿没带够银子出去,本来说先预定下,回来取了银子再买,谁知道好书不等人,另有一个富贵公子买了去,奴婢便是气得想和书斋老板和那买家打一架,却顾忌着长兴侯府傅六爷大丫鬟的身份,只好望书兴叹,哎哎哎!”   她一脸惋惜模样,几欲流泪,还真叫人将信将疑。   傅慎时冷哼一声,道:“实在是赶巧的很。”   殷红豆神色怅然道:“那可不咋地!”她立刻又眉飞色舞地道:“虽然奴婢书没买成,可是奴婢天赋异禀呀!看过一遍后,就将书中的内容记下了!”   傅慎时眯着眼睛,眼神里似有疑色,这丫头学写字都那么慢,还能有过目不忘的奇才异能?   不可能。   绝对是为了糊弄他。   他问她:“你既记下了,为何不同我说?”   殷红豆委屈巴巴地细声道:“因为奴婢心想着,脑子里记下又有什么用,到底不是原版书籍,倘或自己临摹来送了六爷,您不喜欢可怎么好。所以奴婢本来想告诉六爷这件事儿,又怕您空欢喜,索性不如不说,没成想六爷反倒是误会奴婢了。奴婢发誓,奴婢不管去哪儿,最惦记着的终究是六爷呢!”   傅慎时扔了一叠干净的白纸过去,道:“原不原版没什么要紧,你既记得,便写下来吧。”   殷红豆摇摇头,神秘一笑,道:“奴婢说了这是奇书,和一般的书不同,这些纸太小了,可写不下里边的内容,得画纸才行。”   傅慎时随手在旁边的青花大肚缸里捡起一卷宣纸,递给殷红豆,道:“这个够了?”   殷红豆接过宣纸,道:“够了,六爷等等奴婢,奴婢去找些东西。”   话音刚落,她就溜出去了,傅慎时交握着双手,不以为意地靠在轮椅上,他倒要看看,这死丫头又要玩什么把戏。   不过半刻钟,殷红豆就找来了早就用柳条烧好的炭笔,和翠微用来做衣服用的尺。   傅慎时眼眸微闪,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殷红豆拖了一个凳子到吃饭的圆桌那边,她铺陈好宣纸,拿了几个镇纸,压住四角,背对着傅慎时,道:“六爷一会子就知道了。”   傅慎时坐在书桌里边,不便行动,他养神闭目,淡声问道:“要等多久?”   殷红豆头也不回,低头答说:“一刻钟足矣,那书上的内容极小,奴婢怕六爷看着费眼,画大些方便您看。”   倒是贴心。   一刻钟过去后,时砚都进来了,他见主子没有洗漱的意思,便垂手立在一旁,并不说话,余光却好奇地朝殷红豆那边看去,不知道她又在捣什么鬼。   殷红豆画完了东西,直起腰板伸个懒腰,便将大幅宣纸拿到了傅慎时面前,笑眯眯道:“您看看。”   傅慎时看着方方正正的几个图形,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   殷红豆道:“奴婢看着那书上写的字儿叫‘迷宫’,玩法就是从入口想办法走到出口,这儿,奴婢都标记了。”她清秀的手指头点在宣纸上,火光明亮的两只烫金大红烛下,她的手指白如青葱,指头粉嫩如珠。   傅慎时目光略顿了片刻,便仔细端详着几个图形,拧眉问:“就这样而已?”   殷红豆得意笑道:“六爷可别小瞧这个,奴婢当时试过了,可不容易走出去呢!”   她从前虽然做的是文职工作,学的其实是偏理工科的东西,念书的时候参加过很多有趣的社团小组和小众的民间比赛,画迷宫就是其中之一,虽然高难度的迷宫并非她原创,但她复画过很多遍,信手拈来四副迷宫图,并不是难事儿。   傅慎时从未见过这个玩意,尚算新奇,一时间便盯住入口不放,想看看到底哪里是出路。   殷红豆指着第一幅图,道:“六爷,您看的是最难的,这个才是最简单的,您可以先从这个开始。而且这个的玩法很多,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两个人玩。不过府里能陪您玩的人,恐怕没有。不是奴婢吹牛,府里的几位爷,没有人能在一炷香功夫内走出去!”   傅慎时似信非信,他目光挪向第一幅图——难道真有这么难? 第34章   迷宫引起了傅慎时的兴趣, 他仔细地盯着迷宫看着,殷红豆就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半刻钟左右,傅慎时抬起头, 吩咐道:“点一炷香。”   殷红豆先是愣了一下,道:“您都解出来了?”   傅慎时垂头, 睫毛轻轻地扇着, 道:“叫你点就赶紧去点,哪儿那么多废话。”   殷红豆半信半疑, 麻利地去点了一炷香,连带香炉,一道搁在书桌上。   傅慎时捡起殷红豆用的炭笔,从最简单的开始,一路画过去, 前三个轻轻松松完成, 第四个不过略有停顿,却还是顺利找到了出路。   殷红豆探着脖子瞧着,眼睛渐渐瞪大了, 这货画的也太快了吧!她看了一眼燃着的线香,才烧到一小半而已!   傅慎时将宣纸递给殷红豆,漫不经心道:“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被你说的天上有, 地下无。”他的手指干净修长, 骨节分明, 落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 愈显线条分明,透着异样的吸引力。   他真的是除了腿,哪儿哪儿都好看。   殷红豆眨了眨眼,将视线从傅慎时的手指上挪开,伸手接过宣纸,平摊在书桌上,指尖点着傅六画过的线路,一路走下去。   第一幅图走完,殷红豆表情尚且淡定,第二幅走完,她的眉间只是动了动,等到看完了第三幅图,一直到第四幅图,她天然带着媚态的桃花眼睁圆了,猛然抬头瞧着傅慎时看了半天。   这货不仅在短时间内画完,而且每一条线路都是最优的结果!   所以傅慎时起初看迷宫的时候,并非研究怎么玩,而是在寻找最短最快的路径!   当你以为对方刚入门的时候,人家已经直接登了顶。   殷红豆搓了搓鼻子,她今儿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天赋异禀,傅慎时的脑子确实太好使了,若只是因为不能行走就放弃了人生,太可惜了。   傅慎时双手交握着,也不知道殷红豆在想什么,他挑眉看着她道:“看完了?”   殷红豆讨好地笑着,赞美道:“六爷厉害,每一条都是最快的路,难怪常听人夸奖六爷天资聪明,奴婢今儿算是见着了。”   傅慎时冷哼一声,靠在轮椅上,眼睑半阖,散漫道:“这样简单的东西,也是值得拿来你夸。”   殷红豆走到他跟前去,道:“六爷妄自菲薄了,这东西可不简单,奴婢就敢夸下这个海口了,咱们府里也就只有您能这么快就解出来,这还不算厉害呀!”   “那又如何?”傅慎时声音清浅,似乎带着些微浓的鼻音,语气平缓而冷淡,夹杂了些许异样情绪。   殷红豆驾轻就熟地走过去,替傅慎时做眼保健操,道:“六爷自轻了。奴婢不知六爷今后有何打算,是想着眼当下,还是留名千古。不过依奴婢看,古今多少文臣武将,能名垂千史的人并不多,根据奴婢长久以来的观察总结,其实流芳百世者比例最多的是文人群体。当官的人要读书,除开四书五经,也必读文人墨客留下的东西,普通百姓们虽然不读书,却少不得少不得唱曲儿看戏,他们又不唱的哪位朝廷大臣写的策论,唱的都是文人留下的东西。”   她的声音清脆活泼,带着一丝丝稚嫩,她的手又柔又软,傅慎时闭着眼,嘴角微扬,有些享受。   殷红豆又继续道:“就好比前面的那些朝代,六爷能想起来的文臣武将有多少?文人墨客是不是更多?后者不也是值得敬仰和崇拜的吗?奴婢以为吧,争意一时高低到底眼光狭隘,不如争千秋万代的名声。六爷既有才气,便发挥到极致,并不非要走为官之道。奴婢记得有句诗是这么念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奴婢觉得这话说的很对,六爷大可从别处一展抱负!”   傅慎时沉默不语。   一大段话说完,殷红豆盯着傅慎时精致的脸看了半天,却见他眼睛都没睁开,睫毛也没颤一下,她愈发心虚,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难道她今儿的话说多了,傅慎时又不高兴了?   殷红豆手上的力气越来越轻,生怕按重一丁点,被傅慎时拿来当发脾气的借口。   突然之间,傅慎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殷红豆,吓得她头皮发麻,浑身一哆嗦,手上的穴位都按歪了。   傅慎时敛起了眼眸,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从自己的额上拿开,皱眉道:“……你刚才是不是没有净手?”   “……”   好像是。   殷红豆正欲收回手,傅慎时捉住她的手掌心,扯到自己的眼前一看,她手上可不就是留下了浓重的炭笔痕迹!   可以想见,他的脸上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傅慎时眉头紧锁,视线缓缓地移到殷红豆的脸上,切齿道:“你敢不洗手就给我按摩?!”   殷红豆讪讪一笑,将手挣脱出来,立刻跑到搁置在三角架子水盆前,抹了胰子狠狠地搓着手,扭头道:“奴婢这就洗,这就洗……六爷别恼,您看奴婢这不就洗着吗?”   傅慎时双手紧握扶手,黑着脸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沾湿了手帕,眨眼功夫都不敢耽误,又跑到傅慎时面前,道:“奴婢给您擦擦,六爷安心,您脸上没有多少痕迹,真的没有,您不信叫时砚来瞧。”   傅慎时瞪着眼,从殷红豆手里拽过手帕,把她方才摸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擦了一遍,直到白净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红色,才不悦地将帕子重新塞到她手里,嗓音微哑道:“倘或再有下一次,我就剁了你的手。”   他从来都是一副冷脸,脸颊乍然现了红色,便是说着吓人的话,却也透着些许可亲之意。   殷红豆抿唇忍笑,站得笔直,连忙摆手摇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真的,奴婢保证!”   傅慎时脸色缓和了些许,殷红豆便赶紧略微弯腰道:“六爷,这迷宫您还玩儿吗?奴婢还记得更难的,若您喜欢,奴婢现在就画。”   他默然片刻,道:“你想画就画吧。”   殷红豆努努嘴,什么叫她像画?他要是不想玩,她根本不乐意画。   不过她可不敢跟傅慎时顶嘴,利落地拿起炭笔,取了一张干净的宣纸,趴在圆桌上继续去画。   这一回殷红豆只画了一个超大迷宫,同样细节也多了很多,属于一眼看过去,只顾着脑子发昏,根本找不到出路的类型。   她就不信,傅六还能解出来。   约莫画了两刻钟,殷红豆才完成迷宫图,她将密密麻麻的方形图拿到傅慎时跟前,笑道:“六爷,这副图可比方才的难多了,这副图不限一炷香的时间,您若能在三天内能解开,那奴婢才真的服了您。”   傅慎时长臂一展,接过了画纸。   殷红豆看了一眼天色,道:“六爷,不早了,夜里看图费眼睛,您先洗漱了睡吧,明儿再看不迟。”   傅慎时略扫了一眼迷宫图,确实复杂的很,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着时砚推着他去洗漱。   洗漱的时候,傅慎时泡在撒了草药浴桶里,眉头轻轻地皱着。   迷宫复杂,就靠殷红豆的脑子,不可能短短一下午就能记住五幅图,绝对是那丫头怕受罚,才临时胡编乱造来的。   就是不知道,那丫头一天到晚哪儿来的那么多鬼心思。   秋夜静谧,闭合的窗户将呼啸的北风和皎皎明月撒下的白光,都隔绝在外。   许是药浴舒服,傅慎时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待洗漱完之后,他便让时砚将图和炭笔拿了过来,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毡毯子,靠着绣兰花纹的迎枕,认真而沉迷。   浓浓的夜色似笼上了一层淡黑的薄纱,待轻纱经风拂去,东方露出鱼肚白,天色也就亮了。   时砚靠坐在床边,睡的很熟,他的身上盖着毯子,身体缩成一团。   傅慎时放下炭笔,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喊醒时砚,吩咐道:“看看红豆起来没有,叫她进来。”   时砚顿时惊醒,忙不迭爬起来,看见从他身上落下的毯子,抿紧了嘴角,快跑出去找殷红豆。   殷红豆也是刚刚洗漱完,正匆忙吃着粥,见时砚来催,便问他什么事。   时砚不会详细解释,一边拽着殷红豆,一边道:“反正六爷叫你。”   “废话,大清早还能是谁叫我。”殷红豆一面儿跟着跑,一面道。   进了上房,殷红豆瞧着傅慎时那副模样,头发没解,还穿着外衣,身上只有毯子,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她看着一旁的宣纸,问道:“六爷,您一夜没睡啊?!”   傅慎时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举起宣纸,道:“把这拿出去,我这就睡。”   殷红豆看了看宣纸,上边儿画出了两条弯曲的路径,不用测量她也知道,两条路径是一样长的。   这张双答案的迷宫,傅慎时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就找出来了,她心中佩服,可也觉得他未免太执着了些吧。   傅慎时扬眉看着殷红豆并不惊喜的表情,问道:“难道错了?”   殷红豆眼尾一抬,看着傅慎时撇嘴道:“没错儿!早知道您要熬夜伤神,奴婢昨儿就不画了,廖妈妈知道了可是要……”可是要骂她的!   殷红豆并不敢这么说,她轻哼一声继续道:“可是要心疼的。”   傅慎时捏了捏眉心,道:“我要睡了,你还不出去?”   “好吧好吧,您好好睡。”   殷红豆拿着宣纸转身出去,傅慎时双手撑在床上平躺下去,盖上被子很快入睡。 第35章 (捉虫)   傅慎时熬夜玩了迷宫,睡了一上午, 中午醒来的时候, 眼睛还泛着红。   殷红豆特意煮了枸杞菊花粥,对眼睛好。   傅慎时吃过了粥, 便去书房,又问殷红豆:“可还有更难的?”   殷红豆一笑, 道:“有是有, 不过奴婢现在不能告诉六爷。”   “又要卖什么关子?”傅慎时瞥了她一眼。   殷红豆走到书桌边,殷勤道:“也不是卖关子, 奴婢只是想到了更有意思的玩法,不知道六爷有没有兴趣。”   傅慎时习惯性地交握着双手, 道:“你说。”   “其实画迷宫不难,奴婢今儿想教六爷如何制迷宫, 我想着您画一半,我画一半, 各自画的里边分别得有一条路, 可是走的时候,不能从自己画的路径里走, 谁先从对方的路径里走出来,就算赢, 不过六爷得守规矩,画的时候不能提前看我的图。”   傅慎时觉得有趣, 便淡声道:“我让你后画便是。”   殷红豆挤眉笑道:“其实还可以加些有趣的玩意, 就不知六爷肯不肯。”   “你说。”傅慎时声音仍是淡淡的。   “咱们下点儿赌注……”殷红豆笑眯眯的, 看着傅慎时就跟看见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眼睛冒着光。   傅慎时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跟我赌?你有什么不是我的?”   殷红豆替傅慎时捏着肩膀,道:“话虽如此,可不就图个乐子么?”   她的手很软,捏在傅慎时肩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要把人的鸡皮疙瘩都捏起来,他头皮都是麻的。   傅慎时打开殷红豆捏在他肩头的手,嗓音微哑地问:“你有什么可跟我赌的?”   “倘或六爷赢了,六爷问什么奴婢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殷红豆嘴角咧开,笑嘻嘻道:“奴婢不求别的,就求一点银子,六爷您看着给,成吗?”   傅慎时神色淡漠道:“左右无趣,便纵容你一次。”   殷红豆笑逐颜开,又道:“只是还有一点,不能叫廖妈妈知道,否则她要打罚奴婢,奴婢以后可再不敢哄六爷开心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慎时睨着她,道:“拿纸笔来,你先画。”   殷红豆先捡了昨儿的旧画,先后拿着简单的和难的迷宫给傅慎时举例子,分析路径设置的规则,约莫讲了有小半个时辰,她才真正地开始动笔。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炭笔写写画画。   两刻钟后,殷红豆画完了,轮到傅慎时的时候,他下笔丝毫不逊于她,也在同样的时间内,完成了另外的半边图。   殷红豆整理了一下书桌,两个人并排坐着,她往右边看了一眼,窗户封的很死,没有光芒照进来,迷宫看着有些费眼睛,她想起上次种竹子的事儿仍然心有余悸,未敢直言,只道:“六爷,这儿有些暗了,您看……”她的余光落在窗户上。   傅慎时斜了殷红豆一眼,沉道:“那便去圆桌那边。”   殷红豆傻笑道:“那奴婢推您。”   推轮椅,还是时砚熟练,他快步走过来,低着头闷声道:“我来。”   殷红豆扫了一眼时砚的膝盖,细布直裰之下,微微鼓起一些,她望着时砚会心一笑,便揭起宣纸,拿着一对儿炭笔,去了圆桌那边,铺平了迷宫。   俩人一左一右,挨的很近,殷红豆道了开始,两人便一齐从入口寻找出路。   殷红豆有心要赢,故意画的有点儿难,不过她也不敢太难,否则赢的太早,傅慎时颜面扫地,恼了她,没银子又要挨罚,可就得不偿失。   圆桌前,殷红豆找出口心切,脑袋埋得低低的,脸都恨不得戳桌面上去。   傅慎时则坐得很直,只是稍稍低头,视线留在宣纸纸面上,他左手把玩着炭笔,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见她此状,便用笔头戳着她的额头往上抬,冷声道:“不想要眼睛,我就给你挖出来。”   殷红豆立刻端正坐姿,撇撇嘴,富家公子就是富家公子,她弯腰驼背都能碍着他的眼。   插曲过后,二人又继续找出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都心中有了数,正要同时落笔之际,廖妈妈进来了,她见傅慎时与殷红豆坐在一块儿,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是看什么呢?”她瞧见纸上并不齐整好看的纹路,皱眉道:“这是什么花样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傅慎时抿掉嘴边的淡笑,道:“这叫迷宫,是红豆教我的。”他看着殷红豆继续道:“她不止教我迷宫,还跟我比赛,不止跟我比赛,还跟……”   殷红豆猛然站起来,插话道:“那什么……廖妈妈,我想起来了,有件事儿还没跟您说呢。”   廖妈妈愣然道:“什么事儿啊?”   殷红豆拽着廖妈妈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悄悄回头,皱巴着小脸,哀怨地瞪了傅慎时一眼,立刻又回头同廖妈妈一道往外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子才回到书房。   待她回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找到了出路,殷红豆气愤道:“六爷您怎么能耍赖呢!”   傅慎时冷哼一声,道:“就准你使诈,我就不能使一使手段?”他干净的手指捏着黑色的炭笔,以笔尖指着殷红豆画的那半边迷宫——入口和出口竟是同一个地方,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也险些蒙蔽了他。   殷红豆扯着袖口,垂着头,底气不足道:“这算什么使诈呀……”她只不过是画了一个从前没出现过同样类型的迷宫而已。   傅慎时往轮椅后边靠了靠,眼尾抬起,直直地看着她道:“你输了。”   殷红豆鼓鼓嘴,道:“好吧,是奴婢输了,六爷想问什么便问吧。”   傅慎时想了一会子,最后却道:“我暂时不想问,待我想问的时候,再问你。”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今后会因这个赌约问她那样的问题。   殷红豆眼睛有些干涩,她朝外看了一眼,天色渐渐要黑下来了,便道:“奴婢出去看一会儿,六爷您也歇歇眼睛,改明儿再玩。”   傅慎时抬抬手,示意时砚推他去书桌那边。   初秋季节多雨,不一会子落了一场骤雨,雨水哗啦啦地砸在灰瓦之上,沿着凹槽一路滑落,像一条细线一样直直坠下,汇聚在廊下的小沟里。   一场瓢泼大雨后,第二天便晴朗起来。   下过雨的天儿,愈发清新明朗。   殷红豆自第一次跟傅慎时赌就输了,便没再主动邀他比赛,眼看着明天就是九九重阳节,她便忙活起打扫屋子和插茱萸的事儿。   忙过了一上午,下午丫鬟们一起坐在厢房的廊下,脚边摆着好几个笸箩,里边放着针线,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闲聊。   傅慎时身上的东西都是针线房上和廖妈妈有空做的,廖妈妈做的很好,但是针线房上的人没办法近他的身,只能做个大概,其实并不那么舒服。   丫鬟翠叶有一双巧手,很擅长做鞋子,她粗胖的手上戴着顶针,低头纳鞋底,道:“我观察过,六爷有的鞋子不大好,估摸着穿着挤脚,不过我可不敢给六爷做鞋,红豆姐姐,你要是得空,可以给六爷做一双好鞋穿穿,你做的六爷肯定穿。”   翠竹也道:“翠叶说的是,红豆姐姐做的,六爷肯定穿。”   丫鬟们不是打趣,而是真心实意地说,殷红豆倒也不好驳了,她只能厚着脸皮道:“叫你们笑话了,我不会做鞋,实际上我连针线都不太会,前儿有件衣裳炸线了,都是翠微给我缝补的呢。”   她极少摸针线,何谈做鞋。   在大业,姑娘家不会女红的还真是极少数,丫鬟人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也不是取笑,只是觉得意外和好笑而已。   翠叶将鞋底翻了个面儿,道:“红豆姐姐,我们教你吧!”   “好呀!”殷红豆认为,这还是门实用技术,可学。   翠叶放下手里的鞋底子,正要挪动杌子坐到殷红豆那边去,正好瞧见翠竹在绣荷包,她定睛一瞧,好像是鸳鸯荷包,便打趣她道:“翠竹,你这是要给谁的呢?”   翠竹红着脸,别过身子道:“要你管!”   翠叶看着殷红豆道:“红豆姐姐,你先从绣荷包学起吧,这个比做鞋容易,倒是正好跟着翠竹学。”   殷红豆也凑过去看翠竹绣的鸳鸯,她虽看不出绣技高低去,却觉得小家伙们灵动可爱,一时来了兴趣,便道:“我要学这个,就教我这个。”   翠微给殷红豆找了个素净的料子,又替她配好了线的颜色。   三个丫鬟一起,七嘴八舌地教殷红豆怎么刺绣。   坐了一下午,殷红豆在丫鬟们的揠苗助长之下,总算小有所成,一对鸳鸯——大约叫鸟更合适,倒也有几分像样子了。   天色尚未黑,丫鬟却累了,一道起来伸懒腰,廖妈妈大步走过来,找殷红豆交代明儿重阳节的事儿,不料却看到鸳鸯荷包,从翠竹的手里拿过荷包,立刻板着脸,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糟糕!丫鬟们可是没有权利思春的,便是露出丁点那个意思都不行。   殷红豆立刻打起精神,一本正经地答话道:“廖妈妈息怒,就是学个花样子,倒没旁的意思。”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透透气儿,见着廖妈妈在训话,丫鬟们在厢房的廊下站成一排,殷红豆竟也在其中,便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廖妈妈当即缓和了脸色,笑道:“丫鬟们绣荷包玩呢。”   傅慎时慢慢地靠过去,盯着殷红豆手里的荷包,道:“我看看。”   “……”   殷红豆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绣的什么玩意怎么能给人看啊!   而且还是鸳鸯的。   不过这种款式的鸳鸯,傅慎时应该看不出来吧。   殷红豆这么安慰自己。 第36章   殷红豆拿着她初次绣的鸳鸯荷包, 缓慢地朝傅慎时移动, 走到他跟前的时候, 不大情愿地举起荷包,递了过去。   傅慎时接过荷包仔细端详,看着看着, 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抬眸问道:“这是什么鸟?怎么这么肥?飞得起来吗?”   “……”   殷红豆内心呵呵冷笑,她不过是加了点个人设计而已, 将鸳鸯绣得胖了点,怎么飞不起来了,她支支吾吾道:“反正……是水鸟。”   傅慎时嘴角一抽, 道:“不会是鸳鸯吧?”   “……”   可不就是么!   廖妈妈倒是无心罚人,只不过想敲打丫鬟们几句, 却不料傅慎时来瞧见了,她连忙走过去解释:“六爷, 丫鬟们绣着玩, 估摸着也没别的意思。”   卖身做了丫鬟,是没有婚姻自由的,倘或动了心思, 对上那便是勾引主子, 对小厮和旁的男人, 便是搅乱内宅。不管是哪一种, 一旦被发现, 都要严厉处置。   这事儿搁到哪个主子跟前, 都不容轻易放过。   众人深知傅慎时的脾性,容不得下人们犯错,廖妈妈和殷红豆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发作起来,将丫鬟们都发落了。   傅慎时一猜到是鸳鸯,确实冷了脸,目光阴沉了几分,道:“都在绣鸳鸯?”   翠竹胆儿小,噗通一下子就跪了下来,磕头道:“六爷饶命……”   另外两个也跪了下来。   廖妈妈当即解释道:“就两个,也不是全部。”   傅慎时吩咐道:“都拿来我看看。”   殷红豆自觉地去收了丫鬟们的东西,确实只有两个鸳鸯荷包。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的荷包,将翠竹的荷包扔到地上,冷声道:“别再叫我看见这些东西。”   翠竹想起翠烟受罚的场景,身子一歪,吓得昏死过去。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眉间含着阴郁,沉声命令道:“你跟我进来。”   殷红豆垂手低头,默默地跟了上去。   进了书房,傅慎时坐在光线阴暗的书桌前,脸色越发阴晦,他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殷红豆头埋得更低了,闷声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是六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更不该跟她们一道胡闹的。”   虽然她心里非常不认同这种压抑人性的规矩,嘴上却不得不这么说。   傅慎时仰靠在轮椅上,眼眸半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出去吧。”   诶???   这就完事儿了?   殷红豆大喜,果然还是廖妈妈说话管用,以后这种事还得廖妈妈来劝,她的腿刚迈出去一步,傅慎时声音冰冷地道:“站住。”   她浑身一哆嗦,暗道不好,就知道傅慎时没这么大人不记小人过!   殷红豆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着傅慎时,笑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傅慎时往地上看了一眼,不冷不淡地道:“你帕子掉了。”   殷红豆低头一看,手帕果真掉在地上,她立刻捡了起来,抖一抖,嘿嘿笑道:“六爷好眼神,这么老远都看见了。”   说完,殷红豆脚底抹油立刻溜了,生怕叫傅慎时再抓住什么小辫子。   傅慎时望向那一抹鲜亮活泼的背影,神情漠然的脸上,薄薄唇微微扬起,眼尾抬了抬,似乎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时砚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傅慎时已经不笑了,他想自己是瞧错了,六爷怎么会笑呢,六爷从来没笑过的。   傅慎时手里还捏着殷红豆绣的荷包,他不动声色地塞进袖管里,便提笔在书上做批注。   夜里漏声漫长,蟋蟀发出的长而尖的叫声,倒是愈显深夜寂静。   等天一亮,重阳节便到了,天上清爽无云,归雁横越秋空,微风舒适宜人。   傅慎时早起之后,命时砚给他穿了衣裳。   殷红豆站在门口敲了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声才进去。   她端着铜盆走到内室门口的三脚架子上,放好水,回头一看,傅慎时正披散着头发坐在轮椅上。   他吩咐时砚道:“一会儿你早些去前院督促他们,若去晚了,便买不到了。”   殷红豆过去道:“六爷,若您有要紧事儿,叫时砚快去,奴婢来给您梳吧?”   “你会么?”   殷红豆从时砚手里拿过象牙梳子,道:“平日里跟翠微相互梳头,略会一些,只是将头发束起来,应当不难吧。”   傅慎时便没再拒绝,微微点了点头,时砚放下手就去了。   殷红豆握起傅慎时的头发,厚厚的一捧,浓黑如墨,光滑如绸,她笑赞道:“六爷的头发可真好。”   傅慎时盯着黄色的铜镜,小丫鬟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容,他眨着眼,并不说话。   殷红豆动作缓慢地替他束起大半头发,剩下编了小辫儿与上面的头发合拢,最后再用墨玉的蝉扣挽住,便成了,又将玉戒指递给他,还替他腰上系着翠玉佩饰。   她从铜镜里笑看着傅慎时,道:“六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傅慎时冷哼一声。   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油嘴滑舌的毛病。   主仆正说着话,翠叶进来禀道:“红豆姐姐,如意姑娘来了。”   殷红豆同傅慎时道:“今儿重阳,几位爷和夫人太太们应该都在花厅,如意姑娘应该是来催了,您去吗?”   往年长兴侯府的人在花厅里吃过饭了,还要去后山登高。   傅慎时道:“不去,回了她。”   “好。”殷红豆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如意正站在廊下,殷红豆先一步笑着道:“如意姐姐好,六爷今儿稍有不适,恐怕不便出门。”   没有必要的理由,傅慎时向来不去这样的场合,也算是意料之中,如意准备好的话都咽回肚子,只得道:“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如意姐姐。”   如意笑容得体道:“不必了,我方才瞧见时砚往前院去了,六爷身边没人伺候,红豆妹妹留步。”   她向来都是这般体贴。   殷红豆便却之不恭,只叫翠叶送如意出重霄院,她便转身进了屋。   傅慎时一切都穿戴好了,便道:“推我去书房。”   殷红豆推着他去了书房,傅慎时又是看书写字,乏味的很。   重霄院和往常没两样,一抹愁云,几只远飞的寒鸦,却可以想见花厅里的热闹,必是翠袖殷勤劝酒,金杯错落频举,玉手弹奏琵琶。   许是傅慎时觉得无聊了,便叫殷红豆将多宝阁上的一个木匣子拿下来。   殷红豆踩在凳子上才拿住,她将沉甸甸的檀木盒子搁在书桌上,好奇道:“什么呀?”   傅慎时不答,他开了锁,打开盒子,将里边的工具都拿出来,除了刻刀还有一些毛料,并无成品。   殷红豆惊讶地问道:“六爷会雕刻东西?”   傅慎时拿起刻刀,捡了一块田黄石,道:“雕虫小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种动手的活儿,都要耗费十分的耐心,殷红豆可不认为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她坐在凳子上,凑过去瞧,还问道:“六爷您现在用的章子什么的,不会就是您自己雕刻的吧?”   “不然呢?这种玩意还犯得着去买?”   殷红豆“哇哦”一声,眼睛眨得跟星星一样,语气很真诚地道:“六爷好厉害,真是深藏不漏,奴婢都不知道六爷竟会这么多绝活儿。”   傅慎时嘴角翘起些许,索性跟她讲解一番,道:“一般用木头、玉石和金子雕,我最喜欢的就是石头,石头里最喜欢的就是青田石。”   “青田石?”殷红豆蹙着秀眉。   傅慎时捕捉住殷红豆脸上一抹疑问的神色,解释道:“印章最好的料子就是青田石,就是原先老夫人赏给老五的那一块。可惜了是给蠢笨如猪的他,若是找个老道的师傅,倒不算是埋没了。”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傲气,心里从来看不起外面那些人,但是她还是头一次听他这般直白地说别人的坏话,说明她在他跟前,有几分地位。   她笑一笑,道:“着实可惜。”   “青田石莹洁如玉,光照辉映,质地松脆,易于篆刻。雕出来好看又好把玩,我库房里有一块青田石的章子,不过是从前旁人送的,我便不大用。”   “六爷都雕过什么章呢?”   “废掉的闲章我都扔了,在用的也就两个,一个就是桌上这个虎头的田黄石印章,还有一个我用在书信上的麒麟鸡血石印章。”   这些东西殷红豆从未接触过,听傅慎时讲述的时候,神情十分专注,他讲的兴致也高了许多,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刻钟。   不过嘴上说的,终究是纸上谈兵,得上手去雕,才是真功夫。   傅慎时喝了口茶,左手拿刻刀,右手拿毛料。   殷红豆问道:“您用左手雕啊?”   傅慎时将左手一举,挑眉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左右手都能写字,几乎别无二致。以左手雕刻,又有何难?”   殷红豆再次大吃一惊,这货到底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天赋啊!   傅慎时嘴边勾起一抹及不可见的淡笑,便开始雕东西。   殷红豆托腮瞧着,歪着脑袋问:“这是要雕什么?”   傅慎时打量她一眼,藏起笑容,故作高深地冷着脸道:“说不得。”   她翻个白眼,轻哼道:“我总能看出来的!”   傅慎时不语,她自然能看出来。   傻子都能看出来。 第37章 (大修)   傅慎时半个时辰不到就雕刻完了, 若不是有快半年没碰这玩意, 手生了,速度还会快一些。   期间,殷红豆就看着他时而用左手, 时而用右手,在田黄石上雕了一只鸟儿出来。   直到鸟儿完工了, 殷红豆都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物种, 她皱着眉问:“这是不是没有腿儿的小黄鸡呀?”   傅慎时用的这块石头是上等田黄石, 明朗神采,黄澄澄如金子般的灿烂醒目,章体上端的小鸟儿似卧在地上, 缩着脑袋,脖子以下的羽毛柔顺饱满, 肉嘟嘟的, 看起来确实像小雏鸡。   他睨了殷红豆一眼, 道:“看不出来么?是鸟。”   “哪里有这么肥的鸟……”   说到这儿,殷红豆面色一变, 登时小脸涨红, 站起身蹙着眉道:“好啊, 六爷您嘲笑奴婢!”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同样一种动物, 怎么经不同人手, 模样就完全不一样呢, 她绣的那只简直惨不忍睹, 傅慎时手里这只的眼睛很灵动,泛有玉石特有的光泽,真是栩栩如生。   傅慎时挑了挑眉毛,压下嘴边的笑意。   殷红豆轻哼一声,又坐下来,道:“不过一只破鸟,还值当六爷费神雕刻这么灵动的鸳鸯来取笑我,真是可惜了。”   傅慎时放下刻刀,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将章子擦干净,往殷红豆怀里一扔,学着她的语气道:“不过常年闲着无事,打发时间,能有什么价值,也值当你说可惜。我不要了,拿去玩吧。”   他一个双腿残废的人,随意雕一点小玩意,又不值得什么。   殷红豆当即用双手接住,正好捧在手心里,莹润的石头触之生温一般,手感很好,她咧嘴一笑:“怎么会没有价值呢——真的不要了呀?”   “我说话还有反悔的时候?”   殷红豆喜不自禁,傅慎时的东西可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她连忙揣进怀里,笑眯眯道:“六爷一贯大方,啊对了,重阳节的赏还没发下去呢,六爷说发什么好呢?”   长兴侯府最奸猾的丫头!   傅慎时斜了她一眼,道:“同往年一样,然后再各自加一钱银子吧。”   殷红豆眉眼弯弯,厚着脸皮问:“那奴婢有没有额外奖赏呀?”   “想要什么?”傅慎时语气淡淡的,顺手将帕子递给殷红豆,示意她拿去洗。   殷红豆捏着傅慎时的竹纹帕子,站起来道:“奴婢还是想出去逛一天,这回肯定带够了钱,要是再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一准儿给六爷买回来!”   傅慎时眉头稍皱,这死丫头怎么成天想着出去玩,不过他也未拂了她的意,只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后天你再跟着厨房采买的人一道出去。”   “好嘞!”   殷红豆心里却想着,这次先出去了再说,下次的事儿,谁知道呢!   日头渐渐高升,丫鬟们在厨房里忙活,做了一顿丰盛的午膳,还偷偷地温了一些酒。   殷红豆过去瞧的时候,她们头上都插满了园子里摘的菊花,锅里蒸的菊花糕刚出笼,上缕肉丝鸭饼,翠微缀上几颗通红剔透的石榴籽。   她走过去笑道:“翠微手艺有长进呀。”   翠微羞得脸都红了,憨憨一笑,帮着将菜都装好,一会子都要送到傅慎时的书房里去。   翠叶一边搭把手,一边压低声音问殷红豆:“红豆姐姐,昨儿六爷没罚你吧?”   殷红豆摇头道:“只要不是刻意使坏,六爷还是宽容大量的。”   翠竹心有余悸,不敢苟同。   丫鬟们刚说完话,正好时砚回来了,他疾步走进书房,傅慎时便问他:“怎么才回来?”   时砚低头答话说:“重阳节,里里外外都忙,管事的脱不开身,小的盯了很久,才催着管事去办了这事儿。”   傅慎时脸色瞬间变得冰冷,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中午有红豆伺候。”   时砚点点头,回房喝水歇息。   到了饭点,殷红豆端上丰盛的菜,配着一些酒,满面喜色道:“酒温过了,六爷吃了也不会难受的。”   这种酒其实并不烈性,和果酒差不多,今儿重阳佳节,殷红豆想着图个节日的气氛,叫傅慎时尝几杯未尝不可。   傅慎时也能饮酒,并未阻挠,又料定廖妈妈肯定不来了,便同殷红豆道:“你也坐下吃吧。”   殷红豆愣了一下,叫她一个丫鬟跟他同桌,傅慎时未免太疼爱她了些。不过她可没有什么阶级观念,好酒好菜,不吃白不吃,她马上就坐下,举起筷子道:“那奴婢就不客气啦。”   她手上原本是用来布菜筷子下在清蒸的鱼肚子上,瞬间破坏了美感。   傅慎时嘴角一抽,从未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丫鬟。   然而更没规矩的还在后面。   殷红豆一边吃饭一边问傅慎时:“六爷,您说那印章章面上若是刻奴婢的名字,会不会浪费了点,因为奴婢感觉好像没啥地方可用这章子。”   傅慎时从未在吃饭的时候跟人讲过话,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瞧着她沉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好吧。”殷红豆乖乖地闭上嘴,专心吃饭。   “坐直,腿不要乱摆放。”   “好吧。”殷红豆挺直了腰板。   “不要露牙齿。”   不要不要不要,吃顿饭不要的事儿也太多了吧!   殷红豆正襟危坐,捂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傅慎时,道:“六爷还有要说的吗?”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受这种“恩惠”了,吃饭像上刑,可难受了。   “吃吧。”   这一顿饭的时间好像特别长。   饭罢,殷红豆收拾了碗筷,给了丫鬟们节里的赏赐,便继续去了书房伺候。   日落西山,天色逐渐擦黑,重阳节就快过了。   重霄院晚膳都过了,前院的东西总算是送来了,管事领着几个小厮进院子,小厮们将东西抱在怀里,用纱布盖着,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房里摆放着。   管事的客气地跟殷红豆致了歉,又说交代重阳节实在忙,才耽搁到现在送来。   殷红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便道:“您稍等,我去禀了六爷。”   她转身进屋,看见傅慎时的一张冷脸,便猜到管事的招惹了他,遂轻声问道:“六爷,管事的来回话了,您见么?”   往年前院的人可从未敢这般怠慢重霄院的人。   傅慎时手里把玩着玉石镇纸,阴沉沉地道:“叫他等着,我忙完了自然见他。”他又问时砚:“今儿上午你等了他多久?”   “一个半时辰。”时砚答道。   傅慎时看向殷红豆,眉间含着一抹阴郁,道:“听见了?”   殷红豆头皮一紧,垂头道:“奴婢知道了。”她跨过门槛出去,同管事道:“劳您等等了。”   管事的就在廊下,怎么会听不到傅慎时说的话,他好歹也是个负责买办的二等管事,在前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除非办事出了错儿,少有主子这般给他难堪的!   但主子终究是主子,管事的尽管脸色都黑了,却还是笑望着殷红豆道:“我知道。”他靠近殷红豆,摸出袖口的银子,压着声音道:“听说姑娘是六爷身边最得意的人,还望姑娘通融,一个半时辰实在太长了些,我若迟了那么久回去,前院就要乱套儿了。”   殷红豆后退一步,笑着讽刺道:“您放心,您不回去,前院能乱套了六爷顶着。六爷叫您等就等,若不肯等,转身走了便是。”   欺软怕硬的都是贱骨头,既然傅慎时根本没想给这种人好脸,殷红豆当然也不会去讨好这种人。   她冷嘲热讽完了,打发了小厮,将管事的“请”去了庭院中间站着,叫来了翠竹和翠叶看着,便旋身进了书房。   慎时脸色好看了稍许,殷红豆便问道:“这是两盆花么?”   傅慎时点头,吩咐时砚道:“一盆放在桌上,一盆放高几上。”   时砚摆放好了花,殷红豆揭开了纱布,明亮微黄的烛光下,两大朵甘菊圆如伞盖,层叠紧密似锦缎铺陈,开得争奇斗艳,再加之檀木家具做背景,好似一副上了颜色的宣纸画,十分好看。   殷红豆看着菊花惊呼道:“这也太好看了吧!六爷可真有眼光。”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看着殷红豆脸上意料之中的表情,嘴角淡淡地勾起,并不言语。   中秋节赏菊花的时候,他就说过,这样赏菊才是最有意境和滋味的,水榭里那些,不过俗物而已。   傅慎时淡声道:“你有几天没好好练字了吧?”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走过去坐下,提笔写字,她正写着,傅慎时却抛了手里的东西,靠在轮椅上赏花。   天儿冷夜深,殷红豆写着写着就懒怠了,她索性也放下笔,托腮看花。   傅慎时见她足足看了两刻钟都没动,便淡声问道:“看出个什么来了?”   没人回应。   傅慎时皱了皱眉,瞧了时砚一眼,时砚头皮一紧,面色为难道:“她睡着了。”   “……”   傅慎时拿笔杆子敲了一下殷红豆歪着的脑袋,还不见她醒,他扔了笔,冷哼一声道:“推我回房。”   看她能睡到什么时候。   殷红豆并未睡死,傅慎时的轮椅从她身后绕过去,她听见轱辘的声音便醒了,她余光落在花上,站起身问道:“六爷,不赏花啦?”   傅慎时只留了个背影给她,便回了上房。   殷红豆嘟哝了一声,真是喜怒无常,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她又出去交代了两个丫鬟,再看着管事的半个时辰,便放他走。   等到重霄院落锁的时候,管事才跑着去了二门,还好赶上了关门的时候。   忙过了重阳节,大夫人秦氏闲散了一些,她记起了傅慎时的婚事,过了问名礼,便要请人去保定府的祖祠占卜凶吉,前不久她将此事交代给了大儿媳姜氏,姜氏陪房妈妈的男人,也是侯府外院的管事之一,已经赶往了保定府。   算着日子,人也该回了。   秦氏正要着人去问,姜氏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世安堂,示意婆母屏退左右,私下说话。   秦氏眉心突突地跳着,她打发了下人,盯着姜氏手里的红纸,连忙站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姜氏皱着眉,将占卜结果双手递给秦氏,愁容满面地摇着头道:“不好的很。”   秦氏打开红纸,一个大大的“凶”字落在殷红的纸上,十分刺目,她张唇掩面,紧紧地捏着纸,怅然若失地坐在罗汉床上,喃喃道:“方姑娘那般温婉乖顺,六郎也没有什么意见,好不容易才说了一桩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会是凶兆呢?!”   姜氏顺手倒了杯热茶奉给秦氏压惊,温声道:“命里的事不好说,不过都这样了,也只能……”   “不行!”秦氏笃定地看向姜氏,道:“错过这一个,再没有第二个了,这算不得什么,当年我与你公爹八字也不是最合的,不也相濡以沫地过了一生么。只是此事你不要声张。”   姜氏蹙着秀眉,她习惯礼佛,倒是对这些信的很,卦象都说是凶兆了,那肯定不好,不过秦氏的话她也不敢违逆,便只好点了点头,道:“婆母放心,媳妇不会说出去的,我陪房家的嘴巴也很紧。”   秦氏松了口气,抓着姜氏的手,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媳妇。等以后方家小娘子过门了,有你和老三媳妇多照顾担待,出不了岔子。”   姜氏回握着秦氏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到天黑,姜氏回了院子,傅慎明也从衙门里回来,她驾轻就熟地替他换上干净的日常衣裳,一边双手环在他腰上,解他的腰带,一边说了傅慎时的事儿,还道:“六弟命途多舛,再瞒下此事,妾身心里好难受。”   傅慎明也沉默着,他轻轻地抱住姜氏,语气面色温和地道:“以后你多照顾一些老六媳妇便是。”他松开姜氏,握着她的肩膀,道:“以母亲的性子,她肯定怕夜长梦多,想赶着下聘,倒时候少不得你帮忙,记得从咱们的库房里捡几件贵重东西加到礼单里去。”   姜氏颔首道:“也好。”   傅慎明又嘱咐说:“对了,这件事儿你可千万别说给老三媳妇知道,她若是说给了老三听,老三必会告诉六弟,这婚事又成不了了。”   她们妯娌二人来往亲密,傅慎明少不得特意嘱咐。   姜氏忖量片刻,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   这厢商定下了,傅慎时的纳吉礼就成了吉兆。   廖妈妈知道的时候,很是欢喜,她提着一只母鸡去重霄院,叫殷红豆扔去厨房。   傅慎时依旧和从前一样,天大的喜事也触动不了他的心神,他不过淡淡地应了一声,再无反应。   廖妈妈习以为常,她笑着道:“估计今儿管事就要去方家告知喜讯了。”   殷红豆倚靠在书房的隔扇上听着,她知道,男方家通知了女方家,就算是订了婚,傅慎时便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也就是说,方素月过门的事儿也就稳妥了。   廖妈妈还在书房里讲:“大夫人说,最迟再过半个月就娶下聘,下了聘,很快婚期也能定下了,不过恐怕今年六太太是过不了门了……”她言语里,似乎很是可惜。   傅慎时皱了皱眉,冷淡道:“知道了,廖妈妈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廖妈妈知道傅慎时不乐意听她唠叨,笑一笑道:“没了,六爷您看书,老奴先回去了。”   殷红豆送了廖妈妈几步路,便折回书房跟傅慎时打招呼,说她一会子要跟着厨房的人出门去。   傅慎时没应声,殷红豆知道他不会出尔反尔,回了房里装了几个碎银子和铜钱,带上了那一枚田黄石鸳鸯章子,便去了二门上,等厨房采买的人一道从角门出去。   重霄院里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傅慎时看书看得累了,闭眼往轮椅上一靠,等了一会子却发现没人给他揉额头,一睁眼才想起来,殷红豆出门去了。他伸手端起茶杯往嘴里送,猛然喝到一口凉茶,立刻吐了出来。   时砚这时候才抬起头问:“六爷,要添热茶吗?”   傅慎时搁下杯子,力气重了一些,发出“砰”得一声,他皱着眉道:“算了,就现在给我倒一杯。”   时砚依言,倒掉杯子里的茶水,从冷掉的茶壶里给傅慎时重新倒了一杯。   傅慎时捏了捏眉头,道:“……就不能换个干净杯子倒吗?”   时砚连忙用干净杯子倒,递到傅慎时手里。   凉茶滑过傅慎时的喉咙,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待过了午膳时候,傅慎时小憩起来,听见书房外有动静,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红豆回来了?”   时砚朝外看了一眼,道:“没有,几个丫鬟在扫院子。”   傅慎时再不说话了,直到半下午,殷红豆才空着手回来了,她手里是空的腹部却是鼓鼓的。   殷红豆回了一趟房间,便大步跑到书房门口,蹦跳着跨过门槛,双手藏在背后,笑眯眯地看着傅慎时,高声喊道:“六爷,奴婢回来啦!”   傅慎时也不瞧她,自顾看书,冷声道:“回来就回来了,大呼小叫什么?”   殷红豆做了个鬼脸,双手捂着肚子,嘿嘿一笑,道:“六爷肯定猜不到奴婢今儿干了什么事儿。”   “什么事?”   殷红豆凑到傅慎时跟前,挤着眉道:“奴婢今儿逛了不少地方,哇,京城可真是繁华呀,车水马龙,胭脂水粉铺子,啧啧香味能熏死一头牛,还有首饰衣裳铺子,也都好看极了,还有……”   傅慎时终于看了她一眼,道:“说重点。”   殷红豆在她的专属凳子上坐下来,道:“奴婢可不再是庸俗之人,奴婢跟在六爷身边学高雅了些呢,奴婢不仅逛了书斋,还逛了书画玉石古玩铺子。”   “然后呢?”傅慎时太阳穴跳的厉害。   毕竟这丫头委实不像是很有鉴赏能力的样子。   殷红豆得意笑道:“奴婢买了好玩意回来。”   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抬眉道:“什么玩意?”   殷红豆先伸出左手,搁了一个斗彩莲塘鲤鱼大碗在桌上,这个碗,比平常傅慎时吃饭的碗要大一些。   傅慎时淡淡地瞥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他问道:“有特别之处?”   殷红豆挪着凳子挨过去,藏好了右手的东西,腾出两只手,捧着碗,道:“您仔细看看,这个碗上有是不是有四个三口之家。”   斗彩的大碗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对称地描了三条交尾相游的红鲤鱼。   傅慎时见多了这样的碗,不觉得稀奇,态度冷淡地道:“这样的花纹随处可见。”   殷红豆笑道:“一看就知道六爷您没认真看,您说错了,这样的花纹可不常见——您瞧瞧,这边多了一条鱼!”   她将只有两条鱼的那一面转向傅慎时。   傅慎时看了一眼,确实多了一条鱼。   殷红豆又继续道:“您是不是以为是残缺了?”   傅慎时看着她,投去疑问的目光——四个面儿的画都不一致,这不是残缺了还能是什么?   殷红豆她左胳膊撑在书桌上,微扬下巴,换了个姿势拿碗,道:“奴婢起初也以为是残缺品,可是奴婢看了下,这四个面儿上的鱼,鳞片上黑白相间的环形条纹不一样,也就代表年轮数不一样。”   “年轮数?”傅慎时有些好奇。   殷红豆解释说:“对,鱼和树一样,都有年轮的树的,树木的年轮数要砍了树才能看到,鱼儿年轮数则在鱼鳞上。四口之家这个,鱼鳞片的年轮数是从高到低,分别七、六、六、四。按年纪推测,也就是爷爷、父母亲和孙子。所以呀,奴婢觉得这不是残次品,是造碗之人,刻意为之,不过普通人不识货,倒叫我捡了个便宜。”   傅慎时拿过碗,仔细看了,果然如殷红豆说的那样,匠人画得十分细致,连鱼鳞片上的年轮数都画得清清楚楚。他又看了另外三个面儿,三条咬尾的鱼年轮数完全一样。   殷红豆又道:“不用看了,别的几个面的鱼年轮数都是四,鲤鱼生小鱼最好的年纪就是四到七岁,六爷您说,这位匠人是不是画得精巧细致,十分有趣呀?”   乍看不觉得,傅慎时听殷红豆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意趣,他眼尾抬起,声音难得清朗一些,道:“现在的工匠倒是有本事,又会做瓷器,又懂养鱼。”   殷红豆眸光莹亮,咧嘴笑问:“那奴婢送的东西,六爷喜欢吗?”   傅慎时扬起手里的碗,瞧着她,问:“送我?”   “对呀,送六爷。六爷吃饭总是饥一餐饱一餐,兴致来了就吃,没有兴致便不吃,奴婢希望以后六爷看见这碗,会觉得有趣,便胃口大增,好好吃饭,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傅慎时回望着殷红豆,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极为诚恳,笃定的眼神里找不出一丝破绽,他随意搭放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殷红豆咧嘴笑着,又从身后摸出一对象牙筷子,道:“当当当!还有这个。”   傅慎时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缓声问道:“这筷子又有什么特别的?”   象牙筷子细密而有光泽,但是没有花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殷红豆道:“没有,不过碗筷总要配成一套嘛!六爷雕工了得,您自己雕上一对鲤鱼,岂不就成一副碗筷了?”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手里的碗筷,喉咙干涩的厉害,晃动的烛火下,他眼睛里的光不似往常冰冷,竟柔和了许多。   殷红豆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   傅慎时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他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木质扶手,微有笃笃之声,他顿了许久,视线才移到殷红豆的脸上,许是烛光温柔,打在她的脸上,添了一缕可爱娇俏,他声音微哑地道:“你倒是有心了。”   殷红豆抿了抿唇,眉眼弯弯,道:“六爷喜欢就好。” 第38章   长兴侯府和方家过了纳吉礼, 方家宴请了宾客吃酒,傅慎时与方素月的亲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秦氏和大媳妇一起挑选聘礼, 桌子上叠着好几本册子, 婆媳二人主意都差不多,几乎定下了一大半,姜氏又道:“媳妇那儿还有两盒红、绿宝石,送给小娘子做头面正好,也添到聘礼里去吧。”   两盒宝石可是价值不菲,这很是加重了聘礼的分量。   秦氏心里明白,她笑道:“难为你有这番心意,先添进去,日后我再补给你。”   姜氏笑着摇头,秦氏放下手里的描金册子,道:“还有一桩事险些忘了,六郎身边还得挑个通人事的丫头伺候。他腿脚不便,估摸着这些事一直未曾上心, 现在年纪到了, 也该有个通房丫鬟。”   姜氏不好意思听秦氏说小叔子的事儿, 便道:“媳妇着人去请廖妈妈来。”   不消她特意去吩咐, 如意听到这话,立刻福一福身子去了, 姜氏则寻了由头回去了。   廖妈妈正好在院子里, 她到了世安堂知道是这事儿, 心里登时有了主意, 不过她一贯行事稳重,却没有打包票,只道:“夫人放心,奴婢肯定会好好物色,挑个合适的人报给夫人。”   秦氏穿着八幅的缂丝马面裙,面上不苟言笑,她点了点头,似乎意有所指地嘱咐道:“六郎眼光挑剔,通房丫鬟的模样上必然得过得去,可这不是最要紧的,日后待方家小娘子过门,必然以家宅安宁为先。偷目扬眉,逢人作媚,饶舌多嘴,勾心斗角,过分妖娆,举止轻亵的丫鬟不要,否则舍本逐末,只怕丫鬟从中做鬼,挑拨了夫妻感情。”   殷红豆除了占了一条长相妩媚娇俏,其余的都不沾边,廖妈妈笑一笑,道:“夫人放心,这样的丫头,奴婢也是看不惯的。”   廖妈妈办事,秦氏一贯信得过,她宽慰一笑,道:“就辛苦你了,离定日子的时候还早,我知道六郎不好应付,这一两月内能成事就行。”   廖妈妈应诺告辞,赶回重霄院。   重霄院里,傅慎时正在书房里雕刻另一块田黄石,殷红豆正在旁边托腮看着,神色认真又专注。   没一会儿,傅慎时手里那块老虎章子便雕刻完了,他看了好半天,皱着眉道:“眼睛是不是不太好?”   殷红豆看着完美无缺的眼睛一亮,道:“怎么会不好呢!奴婢可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老虎。”   好看又值钱的东西,哪儿有不好的?   傅慎时皱着眉,不甚满意的样子,他又问她:“你喜欢?”   “当然喜欢!您看它的眼睛,跟活了似的。”殷红豆笑眯眯地指着老虎的眼睛说。   傅慎时将章子扔给殷红豆,状似随口道:“不堪用的东西,你拿去玩吧。”   殷红豆双手接了章子,笑容十分灿烂,刚谢了傅慎时,廖妈妈就进来了。   “红豆,你去院里看一看几个丫鬟,我有话跟六爷说。”廖妈妈脸上带着浓浓的喜色道。   廖妈妈很少有支开她说话的时候,殷红豆虽然好奇,倒也规矩,揣好了章子,去了院子里找几个丫鬟说话。   接着,廖妈妈将时砚也打发了。   书房的隔扇开着,有凉风吹进来,檀木书桌上放着的书籍哗啦啦地翻动着。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双腿上搭盖着薄薄的毯子,他扯了扯快要滑落的毯子,问道:“您有什么事?”   廖妈妈走近几步,脸上抑制不住的笑色,道:“是大夫人叫老奴的来的,六爷与方家小娘子的婚事定下了,成亲之前总得挑一个通房丫鬟通晓人事,老奴心里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傅慎时手上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掉方才雕刻的时候落在手指上的灰尘,他眉毛微挑,问道:“谁?”   廖妈妈又走近了两步,道:“奴婢倒是觉得红豆合适的很,就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傅慎时拿帕子的手明显顿住,他想起殷红豆张扬的笑容,想起她送的有趣的碗,心脏热烈而有力地跳动着。   其实这个丫头吧,倒也可行。   廖妈妈握紧了双手,轻声地试探:“六爷?”   傅慎时忽而皱着眉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膝盖。他的腿和别的男人不同,不是紧致有力的,膝盖往下,即便是盖着毯子,也能感受到双腿的单薄瘦弱,而衣衫之下,更算得上是……十分难看。   没有女子不会嫌弃的吧。   到底要不要她呢。   廖妈妈温声道:“六爷,您身边迟早是要有个人的,若要选一个,奴婢以为就挑红豆的好,大夫人再送貌美的丫鬟来,却没有红豆这般机灵聪慧,合您心意,您说呢?”   傅慎时抬起头,却并未看着廖妈妈,只是望着空空的正前方,声音微哑道:“廖妈妈既然拿了主意,便去问问看吧。”   廖妈妈大喜,傅慎时这么说,也就是真的中意殷红豆了,她应下一声,立刻转身出去,将时砚唤了进去,便往厢房殷红豆住的屋子去了。   殷红豆正在屋子里整理财产,一听见脚步声,她当即将东西都塞到被子里,见是廖妈妈来,仰脸笑道:“您来了?”   她要倒水,廖妈妈阻止了,拉着她坐在床上,笑容满面,道:“红豆,我有件喜事同你说。”   廖妈妈一般说的喜事,都是真喜事,殷红豆眉眼弯弯,抬眉问道:“难道六爷跟准太太的婚期定下了?”   “不是。”廖妈妈咧嘴笑道:“大夫人说,要给六爷挑个通房丫鬟,我觉着你十分合适,不过不知道六爷的意,却还未禀给大夫人,现在来问问你的意思,若你点了头,我这就去告诉大夫人。”   “……”   殷红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他娘的能叫喜事儿?   廖妈妈一时未觉,还在继续说:“你现在是通房丫鬟,等六太太进了府,她又是那样好性儿的人,一准抬了你做姨娘,便是太太不许,六爷和大夫人也要给你做主的。姨娘算得上半个主子,以后你的月例也比现在高,等将来生了孩子,若是个哥儿,母凭子贵……”   殷红豆的手从廖妈妈热乎的双手里抽出来,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她站起身屈膝低头,容色恳切道:“廖妈妈,红豆真心感激入院以来您的照顾和抬举,但是我自觉配不上六爷,不配给六爷做通房和姨娘,我只想着以后到了年纪放出府,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廖妈妈渐渐敛了脸上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殷红豆的脸看,小丫头古灵精怪,真是少有露出这般正经的表情。   她看了多久,殷红豆也就屈膝站了多久,纹丝不动,坚韧不屈。   廖妈妈劝说道:“不是我替六爷说话,我可是从未见过六爷像疼你一样疼哪个丫鬟。六爷虽然不良于行,身份地位到底是比寻常人高了不少,你若做了六爷的妾侍,不说别的,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这难道不比出府随便嫁个平头百姓强得多?”   殷红豆摇摇头,道:“我有自知之明,这侯府的门第太高,我高攀不上,六爷神仙一样的人物,也不是我敢肖想的,”   廖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复又道:“你当真不肯?”   殷红豆坚定地摇摇头,她怎么可能给人做通房丫鬟,何况傅慎时都跟方素月订婚了,她更不愿意跟他有任何有别于主仆的关系存在。   廖妈妈不死心,问了最后一次:“你拿定主意了?错过这次,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且,六爷的性子,你也知道的。”   “拿定了。”   廖妈妈倒也没多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她利落地从殷红豆的屋子出去,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还是踌躇了片刻才进去。   傅慎时已经净过手,正提笔作赋,尚未落下的笔尖明显地颤抖着,他余光瞧见廖妈妈来了,嘴角微动,并未出言问询。   廖妈妈缓步地走进去,打发了时砚,面色为难地低声道:“六爷,她不肯。不如再物色……”   傅慎时根本没耐心听后面半句话,他脸色阴沉沉地问:“她不肯?”   “她不肯。”廖妈妈绞着帕子,声音比方才更低。   啪得一声,傅慎时不知何时握住了笔杆,手里的笔瞬间断了,墨汁四溅,脏了他的衣裳。   他喉结微动,嗓音喑哑着道:“我知道了,廖妈妈出去吧。”   这便是不肯物色新人了。   廖妈妈愁苦地点了点头,悄声退了出去。   通房事件发生后,直到入夜,殷红豆才回到傅慎时跟前伺候,她仿佛未曾听过这件事,面色如常,没有一丝异样。   傅慎时更是冷淡,同从前一样面无笑色,眸光却是冰冷了好几分。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替傅慎时换了杯茶水,动作轻缓地放到他手边。   傅慎时拿起杯子尝了一口,很快便吐了出来,搁在一边道:“太烫了。”   殷红豆拿回杯子的时候,感受了一下水温,虽然略烫,却与傅慎时平常喝的别无二致,他应当能接受才对。   她老实地去换了一壶水,又倒了一杯给傅慎时,他喝过一口,重重将杯子砸放在桌上,冷森森地道:“秋天你让我喝这么冷的茶水?”   明明是温茶!   殷红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39章   殷红豆倒的茶, 很不合傅慎时的心意。   小半个时辰内,殷红豆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多次,她的腿倒不累, 但端了那么多次重重的茶盘,手腕子早就泛酸了。   最后这一次, 殷红豆将茶水送过去的时候, 傅慎时还是挑剔出了毛病,他道:“茶叶都碎成渣了, 是人喝的吗?”   殷红豆低着头,默默地端起茶盘,准备重换一壶茶。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傅慎时铁了心要整治她, 便是无论如何都哄不好的, 除非她肯放下身段和底线,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傅慎时交握着双手,面色沉郁地盯着丝毫不反抗的殷红豆。   殷红豆恍若未觉,端着茶盘子跨过门槛,哪知道这回脚没抬高, 一下子跌了一跤,手里的茶盘茶壶茶杯噼里啪啦全砸在门外的青石砖地上,碎了一地,她运气不好, 掌心割了一道小口子, 立刻见了红。   傅慎时听见声音, 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立刻收拾了渣滓,端着不堪的茶盘,站在门口闷声道:“六爷,奴婢这就换一套新茶具给您倒茶。”   傅慎时声音森冷阴沉地问:“摔了我的茶具,就这样算了?”   殷红豆双手紧紧地捏着茶盘,木盘的边缘硌了掌心,疼得她秀眉狠狠地拧了起来,她瓮声道:“奴婢尽量赔。”   傅慎时冷哼一声,示意时砚推他回去洗漱,殷红豆站在门口不敢动。   他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傅慎时双手死死地握住扶手,再也没多看她一眼。   殷红豆知道今天这一茬算是过去了,她将瓷片扔廊下的竹筐里,用完好的那只手抓着茶盘,去了厨房。   翠微还在厨房上值,殷红豆托她帮忙善后,又问她有没有治外伤的药。   翠竹和翠叶连忙接了茶盘,叫殷红豆赶紧先回房处理伤口。   殷红豆才走出厨房,就听见两个丫鬟在议论,傅慎时一向最宠爱她,怎么会无端对她发脾气呢。   一晚上换二十多道茶水,这不是摆明了要折腾人么!   殷红豆去了翠微房里,清洗完伤口,确定没有碎渣在里边,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道。   翠微本不是话多的人,但她同殷红豆情分更深厚,又深晓傅慎时的性子,憨憨地道:“六爷就是孩子脾气,要哄,不管什么事儿,顺着六爷就行。”   殷红豆撇撇嘴,什么事儿她都能顺着傅慎时,就这件事儿不行!她动了动嘴皮子,到底没有多说,她不过婉拒傅六,他就这样动怒,他要知道这事儿旁人也知晓了,还不杀了她。   “谢了,翠微。”殷红豆坐在床上,低着头道。   “还跟我说什么谢谢,我一会儿替你打水过去,你先回房去歇着吧。”   殷红豆点点头就去了。   夜里洗漱过了,她却睡不着,这件事她的确妥协不了。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殷红豆到底是睡过去了,次日却睡过了头,翠微过来敲门,她才醒来。   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洗漱,殷红豆便端着水,去了上房伺候。   傅慎时已经端坐在轮椅上,他叫了她进来,却不准她放下水,命令她端到他身边来站着服侍。   殷红豆走了过去,傅慎时却并不洗漱,他又传了早膳,慢条斯理地吃着,根本没在意一旁还有人等着他用水。   一顿早膳,傅慎时吃了大半个时辰,殷红豆哪里敢动,等他用完膳,她手里的水早就凉了。   傅六随意地擦擦嘴,叫时砚重新打水进来,洗了把脸,去了书房,殷红豆才得以暂时喘口气。   也就真的只能喘口气而已,她便不得不继续去书房伺候,傅慎时还是同昨日一样,各种挑剔,使唤她跑来跑去。   跑到第三趟的时候,如意领着几个拿案盘的小丫鬟来了重霄院,殷红豆禀过傅慎时,便出去迎接。   今日已是霜降,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冬季将至,寒风刮面,呼出一口气便能看到隐隐白雾。   京城的冬天冷得早,丫鬟们冬天的衣裳已经提前做好,大夫人正派人送到各院,重霄院向来是如意负责,她便先往这儿跑了一趟。   如意瞧见殷红豆手上的伤痕,拉着她的手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殷红豆扯了笑,道:“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摔了。”   多说无益的事情,殷红豆不会说。   如意揉了揉殷红豆冰冷的手,温和笑道:“冬天冷,仔细冻手,这还没到冬天呢,倒是没想到你这样畏寒,我那儿有些红糖和干红枣,你得空了来拿,或是我叫丫鬟送来也行。”   “谢谢如意姑娘了,我有空再去拿吧。”   翠微她们也都走到院子里,殷红豆吩咐她们从如意带来的丫鬟手中接过衣裳。   如意牵着殷红豆的手走到一边,问了几句傅慎时的近况,殷红豆只说和往常差不多。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时砚跑过来瞧着殷红豆,道:“红豆,六爷喊你。”   如意笑一笑,温柔道:“不耽误你了,伺候六爷要紧。”   殷红豆也来不及送如意,便跟着时砚一道进屋去了。   傅慎时问了什么事儿,殷红豆如实告知,他又问她:“往年霜降廖妈妈可有别的赏?”   “各赏六斤棉花和十尺的素稠布匹。”   傅慎时没再问了。   当天,傅慎时便叫时砚将东西赏了下去,每个人还多了一钱银子,独独殷红豆没有。   后来的几天,丫鬟们赶着将新衣服做起来穿了,只有殷红豆还穿着旧衣裳,在院子里尤其显眼。   院子就这么大,丫鬟们少不得背后议论,殷红豆倒不在乎这个,后来翠微来问,她也闭口不言。   没过几天,翠叶和翠竹就一致认为,殷红豆失宠了。   殷红豆还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当值,傅慎时虽然变着法儿刁难她,却还依旧保留贵公子的风度,只是打压,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进重霄院之后,殷红豆又不是没吃过苦头,眼下这些她倒还能忍。   傅慎时也看得出来,殷红豆丝毫没有怕的意思,他连着几日脸色都黑沉难看至极。   霜降后的几天,下了场细密的小雨,天儿愈发冷了,从屋子里出去,任谁都要哆嗦一下。   傅慎时的书房里已经开始放铜脚盆,夜里太冷的时候,便点着没有烟的银屑碳取暖。   殷红豆换茶也换得越发勤了,晚膳过后,她倒了杯热茶进去,傅慎时端起来抿了一口,便眉头紧锁,砸了茶杯,扔了手里的书,面色阴郁地看着她,不满地沉声问:“不耐烦伺候我了?泡个茶都不肯上心是吗?”   茶水打湿地面,泼在地上的茶水热气腾腾,似燃着袅袅青烟。   殷红豆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这就去重泡,泡到六爷满意为止。”   “站住。”殷红豆刚一转身,傅慎时便叫住了她,道:“你不想伺候,有的是人伺候,滚出去换个人来。”   他说对了,有的是人伺候。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出去,翠竹便站在门外,手里端着茶盘,朗声道:“六爷,奴婢泡了茶。”   殷红豆握紧了手掌,细嫩的手攥着拳头,她屏气凝神,余光落在傅慎时的脸上,竖着耳朵听书房里的动静,却见傅六眉眼一抬,声音缓了几分,道:“进来。”   她心头一紧,转身朝门外看去,翠竹笑吟吟地站在那儿,一脚跨进来,随即敛起笑容,稳步走到傅慎时跟前,放下了热茶。   查墨锭指纹,翠烟快要暴露那会儿,就属翠竹叫嚣得最厉害,这样的丫鬟是有野心的,在暗处伺机而动。   殷红豆倒也不意外,内宅就是这样,稍有机会,丫鬟们绝对不会放过,何况她早就以身试法,聪明的丫鬟便晓得,在傅慎时身边不是完全没有出路的。   翠竹放下了茶,正要出去,傅慎时看着她,淡声道:“以后就你来送茶。”   翠竹嘴边缀了个一丝得意的笑。   殷红豆抿了抿唇。   他是主子,他说什么都行,他的喜好就是天,他想捧谁就捧谁,他想摔死谁摔死谁。   甚至傅慎时想亲手捏死她,都易如反掌,合乎律法。   她沉住气,仔细地收拾好残渣碎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净过手,才进屋垂手而立,而翠竹也正还在屋子里站着。   傅慎时扫了一眼进屋的殷红豆,道:“房里有一个丫鬟伺候就行了,你站这儿碍什么眼?”   殷红豆低着头瞪了瞪眼睛,便旋身出门,站在门口。   初冬将至,长兴侯府的夜晚已经非常冻人,殷红豆穿着好几件衣裳,却还是很显单薄,寒风一刮,犹如刀子割在身上。   她搓了搓手,终于暖和了些许,只盼着傅慎时早些看完书,回房歇息。   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傅慎时到了平常就寝的时候,叫翠竹出去换了热茶,似乎还问了殷红豆是否站在外边儿,得知她还在外边,又拖了足足半个时辰,再不见动静。   殷红豆在廊下跺跺脚,牙槽都在打颤。   月朗星稀,寒夜凉意渗骨,冬风摇泪。 第40章   冬天的夜实在是太冷了。   傅慎时从书房出去的时候,殷红豆站在门外缩成一团, 双手都冻僵了。   不过好歹是能回房歇息了, 一想到热水和暖被窝, 殷红豆也觉着不那么冷了。   翠竹从书房出来, 锁上门, 她并未对殷红豆扬武扬威,只是问她:“红豆姐姐要不要热水?我一会儿就去给你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聪明的丫鬟不会立刻就得罪前辈,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相互照应。   殷红豆摇了摇头,道:“不用, 翠微应该给我烧好了,你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翠竹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   殷红豆回房之后,翠微立刻送了热水过来给她洗漱饮用。   在廊下站了那么久, 真的是冻坏了, 殷红豆用热水洗手泡脚,喝了两杯略烫的生姜片泡的水,才觉得身子暖了一些。   翠微陪她坐在床沿上, 给她盖了一张毯子, 替她暖手, 什么也没问,只道:“你好好睡, 明儿早起我喊你, 以后你的水我都替你烧好, 明天我再抽空给你做一个暖手套和昭君套,这样你就不会冻脑袋冻手,也就不会生病。”   贴身伺候的丫鬟是不能生病的,生了病主子未必给你治,倘或一直不好,当病秧子打发到哪个庄子上去,病情一直拖拉下去,落下病根或是死了都有可能。   殷红豆根本不敢病,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的生姜水,她谢了翠微,道:“明儿你早两刻钟喊我起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家都是下人,也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翠微照顾她全凭情分,然而情分这个东西,它不会自己永生不灭的,需得有去有回方能长久。   翠微却摆摆手,憨憨一笑,道:“不用,你好好睡觉,等你……有功夫了再给我做。”   谁也不知道喜怒无常的傅慎时什么时候才会心情好转。   殷红豆的苦日子还不是到头的时候。   两人沉默了一阵。   殷红豆先开口,坚持说要,她道:“反正我早上也吃腻了粥,想换个口味——肉馅韭合,用油锅煎,还加酥油,你不吃?”   翠微咽了咽口水,咧嘴大笑:“吃,那我明天早点叫你。”   殷红豆点点头,便道:“翠微,还有事儿请你帮忙,你看能不能抽空给我做一两套厚点儿的长袄,我那儿好几匹布还没用,针线我也有。一匹布做完一套衣裳,剩下的都给你,你看成吗?”   她说的布,那是傅慎时赏赐下来的,都是好料子,而且殷红豆瘦,耗费不了多少布料,给她做完了衣裳,翠微还能用剩下的布料再给自己做一套衣裳。   对丫鬟们来说,做一套衣裳费什么事,这简直就是捡便宜,翠微乐意之至。   二人商量过了,殷红豆便道:“你睡去吧,一会儿我自己收拾。”   翠微见殷红豆脸上泪痕淡了,她脸上又带着笑色,才放心地走了。   夜里,殷红豆裹住暖和的被窝,才觉得自己的心得到了些许慰藉。   次日醒来,殷红豆穿上了如意送来的冬装,淡青色的中袄,暖和也略显臃肿,她才顾不得那么多,洗漱好了就去厨房里做韭合。   待她用完了早膳,傅慎时的房门也开了,殷红豆便打了热水进去,她端着铜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却听不到里边有动静,只好一直站着,直到水冷了,傅慎时都没叫她进去,刚一转身要走,里边就传出了声音:“进来。”   殷红豆站在门口道:“水冷了,奴婢重新去打热水过来。”   “我叫你进来!”傅慎时声音冷冰冰的,命令的语气十分强硬。   殷红豆跨过门槛,绕着屏风进去,乖乖地捧着铜盆,并未放在三脚架上。   傅慎时已经穿戴整齐,面色阴沉地靠在轮椅上,质问她:“打个热水都不会了?”   殷红豆死死地握住盆,她不能顶嘴,否则必然会激怒傅慎时,按照他以前的对付那些丫鬟的法子,他恐怕会痛快地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惩罚她。   所以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傅慎时瞧着她面无表情仿佛无所谓的模样,紧紧地攥起拳头,过了一会子便吩咐时砚推他去书房。   翠竹早就候在书房门口了,她的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   傅慎时扫了翠竹一眼,道:“以后早上换你伺候。”   翠竹低着头,嘴边挂着浅笑,道:“是。”   殷红豆一下子沦为了书房里最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就该站在该站的位置,所以她一上午都是站在外面。   好在她穿了厚衣裳,又没人盯着她,时不时还能活动下双腿,倒也算不得吃苦。   午膳之前,廖妈妈来了一趟,她瞧见殷红豆这样,欲言又止,跨进书房同傅慎时说了一会子话,才出来。   殷红豆也没心思听廖妈妈说了什么,她就顾着搓手捂耳朵取暖去了。   廖妈妈出来的时候,到底于心不忍,拽着殷红豆在廊下走了一截路,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怒其不争地劝道:“你难道就这么一直硬气下去?你能挨日子到几时?”   殷红豆微微摇头,道:“不知道能忍到什么时候,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婉拒傅慎时,伤了他的自尊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傅六的性子,都不会放过她,而且即便她现在妥协,在他看来也只是迫于无奈,只怕会更惨。   当初廖妈妈说的对,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殷红豆已经是骑虎难下,除了熬下去,没有法子可解。   或许哪一天傅慎时不较真儿了,她也就有活头了。   廖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六爷到底还是喜欢你的,你若肯,我再去劝劝六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殷红豆笃定地摇头道:“谢谢廖妈妈,不过不必了,六爷不会听劝的。”   做丫鬟,她也就吃些皮肉之苦,若是做通房给他折磨,傅慎时才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若能稳住眼下的处境,殷红豆觉得还算不错。   廖妈妈心里还是喜欢殷红豆的,她进了书房,打发了下人,走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这两日红豆那丫头也吃了不少苦头了……”   “是么?”傅慎时眼皮子都不掀一下,语气冷淡非常,丝毫不觉得这算得了什么。   廖妈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前的那些丫鬟,傅慎时都是打罚了事,残的残,死的死,如今待殷红豆已经与众不同了。   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姑娘要靠哄,她一时想不通,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六爷这样磋磨她,她反而越来越不肯答应。”   傅慎时猛然抬头,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他的眸光冰寒彻骨,冷声道:“我要她答应?”   廖妈妈迟疑着道:“老奴看您……还是喜欢那丫头的。”   “喜欢?”   他恨不得掐死她。   傅慎时移动了视线,神色淡漠道:“廖妈妈您没事儿就回去吧,不是又要添孙子了么?在我这儿费什么功夫。”   饶是有一肚子的话,廖妈妈也不好再开口了,她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殷红豆看着廖妈妈的背影,便猜测到了几分,果然如她所料,从她拒绝的那一刻起,就无可挽回了。   她正抿紧了小嘴,搓着手,翠竹替傅慎时传了午膳。   翠微早早吃过了,她见傅慎时要开始用膳了,便送饭给殷红豆吃。   殷红豆正吃着饭,傅慎时出来了,她当即放下碗筷,匆忙地擦了擦嘴角。   他看见她嘴巴边的饭粒,冷冷地瞥了翠微一眼,盯着殷红豆沉声道:“还有人给你送饭?”   “……”   所以,饭也不准吃了?   殷红豆低头舔掉了嘴边的饭粒,眼眶泛红,圆润的小脸鼓了鼓。   傅慎时随意安放的手,忽然收紧,抬手示意时砚推他回上房用饭。   他走后,翠微紧紧地贴着柱子,面色惨白,吓坏的模样。   殷红豆拍了拍翠微的肩膀,带着愧疚低声安抚道:“没事儿,六爷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他只针对她一个人而已。   翠微点了点头,问她还吃么,殷红豆说不吃了,她才收拾了碗筷去了厨房。   后来的几天,殷红豆没敢再让翠微帮忙,吃饭都等傅慎时午睡的时候,再去厨房吃剩下的饭菜,不过还好翠微帮她温着,倒不至于吃凉食坏肚子。   没过多久,翠竹成了二等丫鬟,翠叶看着眼热,也站在门口伺候,傅慎时便将她也提成了二等丫鬟。   殷红豆则因为伺候不周到,一直被冷落挑剔。   终于,傅慎时要降她成三等丫鬟。   廖妈妈得知后,去找了傅慎时,道:“六爷,院儿里的丫鬟都是二等丫鬟了,将红豆降成三等……”   傅慎时提笔的手一顿,他的肌肤白皙,经一丝凉风吹拂,愈发显白,他道:“就三等。”   既然殷红豆连他这个主人都嫌弃,那他给的荣耀,她应该也都不需要了。   最后殷红豆还是被降成了三等丫鬟,重霄院里,便没有大丫鬟了。   傅慎时的日常起居,有两个翠竹和翠叶照顾,其余琐事,她们能应付的则由她们应付,她们处理不过来的,则是廖妈妈出面料理。   殷红豆仿佛失去了任何作用和价值。   天儿慢慢地变冷,处处都需要热水,可热水烧的没那么快,有些擦洗的活儿,就只能用冷水。   往日这些事都是翠竹和翠叶做,但现在她们俩已经是二等丫鬟,用不着做这等事。   待傅慎时用过午膳,丫鬟们也吃过了饭,碗筷都收拾去了厨房,翠微有些咳嗽,便在房中休息。   殷红豆和往常一样吃完饭赶紧书房下站着。   书房里,翠竹和翠叶对视一眼,翠竹出来换了热茶,路过殷红豆身边的时候,放低了声音道:“红豆,我和翠叶要伺候六爷,翠微也病了,厨房的碗劳烦你去洗。啊对了,壶里的热水你别用,一会子六爷还要喝茶的。你若要用,再烧一些,记得多烧一些,那点儿热水怕是不够六爷用的。”   殷红豆低了一会儿头,才抬头面色如常道:“好,知道了。”   她去厨房烧了水,烧了两壶,水还没开的时候,翠竹就过来问,好了没有,水一开,她就全部都拎走了。   如此三次,殷红豆索性不再烧了,就着冷水洗碗。她的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有细密的针刺进去,冻得她浑身打颤。   自此以后,各种粗活儿都轮到她干,翠微要帮忙,她也不许。   按规矩,这些活儿本来就该三等丫鬟干,殷红豆不想连累翠微。   而她的手,也隐有生冻疮的样子。   许是冬天来的缘故,重霄院越发宁静,殷红豆连日不大说话,她发现丫鬟们都不大说话了。   这日傅家家宴,傅慎时去了老夫人院里吃饭,并未带殷红豆,她可算松了口气。   没了主子在,丫鬟们也都自由了许多,她们和往日一样,聚在一起做女红、聊天。因天儿冷,她们再不坐在廊下了,而是聚在翠微的屋子里。   殷红豆想学刺绣,她拿着绣绷和绣线去找翠微她们。   翠微的屋子充满了欢声笑语,殷红豆左脚刚跨进去,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都直直地看向她,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敛起笑容,殷红豆收回了脚,扯了个勉强的笑容,道:“我想起来柜子还没收拾,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殷红豆一转身,面上所有的笑意都消失了。   翠微追了出来,她叫住殷红豆道:“红豆,我给你做的衣服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殷红豆眼眶一热,正想转身哽咽着说要,手刚刚伸出去,翠微突然一脸惊慌地收回手和衣服,躲进了屋子里。   她回头看向门口,果然是傅慎时回来了,他人还在远处,便投过来一道冷眼,吓退了翠微。   殷红豆空空的双手捏起了拳头,她的骨节隐隐泛白,冷风刮过皮肤,吹掉了她的热泪。   她怎么忘了。   诛心,他比谁都在行。 第41章   殷红豆成了重霄院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异类。   短时间内,她还能咬牙坚持住, 当这样的日子看起来遥遥无期, 殷红豆的意志一点点的被磨灭, 她几乎心灰意冷, 每天做完粗活, 就木桩子一般站在廊下,吹着冷风——这还是天气好的时候,天气不好下小起雨,经风一刮,躲都没处躲, 两刻钟下来,衣服都半湿了,冷到骨子里去。   殷红豆庆幸自己身体底子好,竟然没有生病, 但她也怕熬不住, 每日都抽半个时辰出来锻炼身体。   在初冬的时节里,殷红豆只盼着小雪快来,下雪总比下雨好得多。   终于叫她给盼来了。   京城今年的第一场小雪降临之时, 长兴侯府二房的傅五爷, 也将迎娶萧山伯的长女过门。   因着这件事, 秦氏暂时没有安排人到方家去下聘,长兴侯府全力着手操办傅五的婚事。   亲迎的那日, 长兴侯府将大办喜酒, 傅家男子在前院喝酒, 女眷则在花厅里吃席。   傅慎时也将要成亲,坊间早有他性格暴戾、与兄弟不睦的传闻,长兴侯府虽压下一二,到底与他名声有碍。   这个当口若再不出席堂兄婚宴,未免授人以柄,大清早长兴侯就亲自派人去重霄院里传话,命傅慎时正装出席。   廖妈妈也怕傅慎时耍脾气,待长兴侯人走后,又劝了一遭,道:“不管将来如何,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要分家,六爷也要先成家,您便是与五爷再不好,今儿也得去前院吃酒。”   傅慎时淡淡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廖妈妈往屋子外瞧了一眼,放低了声音道:“今天是要紧日子,两个‘翠’到底跟着您的时间短,恐怕处事不周,前院贵人多,还是带着红豆去稳妥一些。”   “那便依廖妈妈的。”傅慎时面无表情地道。   廖妈妈大喜,笑着出去同廊下的殷红豆说了此事,又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哄一哄六爷,说不定今儿回来,他就不恼你了。”   殷红豆心里感激廖妈妈,不过她也没那么乐观,傅慎时未必有那么好通融。   廖妈妈扬起下巴往屋子里示意,笑道:“还不进去伺候。”   殷红豆搓了搓冰冷的手,便跨进门槛,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屋子里烧着两个通脚炉,暖意融融,一进去浑身都通畅舒服了,殷红豆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进过傅慎时日常起居的地方,但她感觉已经有一个寒冷的冬天那么长。   傅慎时见了殷红豆,并未多看她一眼,兀自喝茶,似乎瞧不见她。   殷红豆同从前一样,取了沉香色的厚绸披风,欲替傅慎时围上,哪知道在她双手落下的前一刻,傅六冷声道:“时砚,你来。”   她手腕微顿,便将披风递了过去,然后就去小炕桌上拿暖手炉,夹了几块烧旺的碳火,用银剔子拨弄了两下,盖好裹好,自觉地送到时砚跟前,叫他拿给傅慎时。   这回傅慎时却主动从殷红豆手里拿过了手炉,随手又丢在小炕桌上,根本不屑于用。   眼看快到开席时间,傅慎时才命时砚推他去前院大厅。   今儿长兴侯府宴客,傅六虽然腿脚不便,却也不好一个人混在女人堆里,自然要到前院吃酒。   殷红豆默默地跟在后边,一道出了重霄院,往前院去。   主仆三人走到出二门的穿堂前,傅慎时才想起来,贺礼忘带了。   虽然是还未分家的堂兄弟,人前也少不得做面子,贺礼还是要送的。   傅慎时斜了殷红豆一眼,面色阴沉道:“这样的事儿都能忘?你脑子冻坏了?”   殷红豆脑袋埋的低低的,这事儿确实是她的错儿,她低声道:“奴婢现在回去拿。”   傅慎时抬手冲时砚道:“先去穿堂内等一等。”   这就是准她回去拿东西了。   殷红豆弯着腰点一点头,连忙道:“奴婢很快就回来。”   傅慎时与时砚二人坐在穿堂里避风,殷红豆穿着银红的中袄,快步地往才重霄院跑。   奈何重霄院偏远,只怕是这一来一回耽误了功夫,前院若开了席,指不定傅慎时还是要落下个弟不恭的名声。   一想到此处,殷红豆怕的厉害,脚上跑得更快了。   跑着跑着,就出了一身的汗,殷红豆渐渐放慢步子,歇一口气儿,她一抬头,就发现自己正站在傅二和二太太住的院子门口,不过主人都出去了,估摸着只留了丫鬟看守院子,院门紧锁了起来。   殷红豆想起傅二上次为难她的事情,心下一哆嗦,抬腿就要跑——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她的腿刚迈出去,腰上忽然被人紧紧地抱住。   傅二双手将殷红豆禁锢在怀里,歪着头在她耳边得意笑道:“我的心肝儿,你跑得真快,是瞧见我在后面追你么?所以你就跑到我家门口来了?”   他早就看见了傅慎时和殷红豆,便在后边跟了一路,哪知道老天爷给他机会,竟让他瞧见傅六在二门的穿堂前,让殷红豆独自转头回去了!傅二悄悄地跟了一路,眼看着到了自家门前,他才现了身。   殷红豆上半身动弹不得,浑身战栗,面色惨白,她通身冒着鸡皮疙瘩,右脚后踢傅二小腿,放开嗓子吼叫道:“放开我!在二太太院门口,你就不怕太太的丫鬟瞧见!”   傅二哈哈大笑,今儿内院的人不是去前院就是去花厅,院子里留着的人能不躲懒才怪,他拖着人往院子与院子之间的小过道子里走。那边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小屋背靠他院子里的库房,四周鲜少有人会去,隔音效果也好,闹出再大的动静,也很难有人听见。   殷红豆扯着嗓子嘶喊着,傅二轻轻松松就将她抱起来,往小屋里去。   饶是殷红豆再如何踢他,傅二双手如同铁链,死死地拴着她的手臂和上身,丝毫不留给她可逃脱的余地。   傅二将人扔到屋子里的一张旧榻上,立刻转身锁了门,一步步地靠近殷红豆,凭她怎么喊都不担心有人会瞧见。   殷红豆朝门那边跑过去,傅二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甩到榻上,疼得她痛呼一声。   眼见求救无望,殷红豆再不浪费力气喊叫,她警惕地看着傅二,四处摸找东西做武器,可四周除了床榻都是一些沉重的家具,根本不是她能拿得动的,她踢了一张小炕桌过去,却没砸中傅二。   傅二走过去,一脚蹬在榻上,将殷红豆拽到自己跟前,狠狠地捏着她的下巴,淫笑道:“听说你失宠了?”   殷红豆剜他一眼,心口冰寒,头皮直发麻,她的双手抬起来还没落下,就被傅二给制伏了,她恐惧地带着颤声道:“你给我放开!我就算是失宠,也是重霄院的丫鬟,你要敢动我,六爷不会放过你!”   傅二笑容猥琐,他抓住殷红豆的双手欺身往榻上压过去,腾出一只手朝她脖子上探去,道:“你叫傅六现在过来试试?”   殷红豆龇牙侧头去咬傅二的手腕,却被他迅速躲开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脖子上血脉暴起,她恨恨地看着他骂道:“狗杂种!你今天要是敢动我,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垫背!”   傅二忽然大笑起来,他掐住殷红豆的脖子,不许她的脑袋胡乱扭动,他一把撕开殷红豆中袄的领口,大片的雪白肌肤,登时暴露出来,刺激得他某处紧绷,他张狂笑道:“贱丫头,早叫你跟了我偏不听,害我白受一次气。你还想让我垫背,怎么?你以为傅六回来英雄救美不成?等你失了身,看他还要不要你。”   是的,殷红豆清清楚楚地知道,傅慎时不会来了,他恨不得折磨死她,他不过将她当做一个取乐的奴隶,莫说不知道她在这儿,便是知道了,也肯定不会来了。   前些日的委屈与现在的绝望无助交织在一起,瞬间涌上殷红豆的心头,她躺在榻上,泪水顷刻模糊双眼,她扯着嗓子哭声嘶喊:“滚!滚开!别碰我!你别碰我!”   傅二声音下流:“爷就爱听你叫,爷今儿就办了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男人。”   他的手粗暴地游走在殷红豆的袄子上,两腿也变着法儿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混乱之间,殷红豆头发松散,衣衫破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已是心如死灰,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砰”得一声,门被人撞开了——时砚踉跄进来,傅慎时坐在轮椅上,面色阴沉森冷,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看向榻上,他修长的双手牢牢地抓在扶手上,骨节处透着死白。   傅二大惊回头,竟然看见时砚正傅慎时进来,他唬了一跳,连忙松开手,退开了一步,佯装镇定地整理起衣衫。   殷红豆听到动静,登时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一瞧见熟悉的身影,双腿不自觉地就朝他跑过去,哪知道绊了一下地上的小炕桌,一下子扑进了傅慎时的怀里。   傅慎时眼睛猩红地看着跌在他身上的殷红豆,她仰脸看他,头发乱糟糟的,双眼哭红,脸上泪痕无数,领口被撕破,露出白嫩的肩膀和锁骨,脖子上鲜红的肚兜带子也松了,只堪堪遮住她胸前微微的鼓起。   仿佛每一个毛孔都竖起了刺儿,傅慎时黑沉的脸色里透着一股子要吞噬人的阴冷,他颤抖着指尖解下披风,极快地盖在殷红豆的身上,连带她的脑袋也遮住了大半。他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和侧脸,用力地摁在他猛烈跳动的胸口前,随后抬头,朝傅二投去一道道冰凌一样的冷光。   殷红豆几乎浑身发软,闷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地揪住傅慎时的前襟,生怕与他剥离开。她躲进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闻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傅慎时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半晌才安定下来,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还能站起来么?”   她贴在他胸前点了点头,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地站起来,裹着傅慎时的暖和披风,躲在他的身后。   傅慎时从腿侧拿出随身携带的虎尾鞭,鹰隼一样的眸光直直射向傅二。   他要杀了他。 第42章 (修文)   傅慎时的闯入, 令傅二措手不及。   事败, 殷红豆跑去傅慎时那边, 傅二只得整理衣裳, 腹中打稿,如何料理后事。   可傅二看着傅慎时阴沉的面色,和他手上的虎尾鞭, 头皮直发冷, 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傅慎时食指微抬,时砚便默契地推着他靠近傅二。   傅二扯了扯领口,喉咙发干,警惕地看着傅慎时,皱眉道:“老六, 你不是来真的吧, 她就是个丫鬟……”   话音未落,傅慎时一鞭子甩过去, 狠狠地抽在傅二身上。傅二下意识抬手去挡, 袖子登时被抽烂, 裂出一道口子,手臂上红痕立现。   傅二疼得冷声嘶叫,他缩着肩膀, 铁青着脸, 看向傅慎时吼叫:“傅慎时!你疯了!”   他是疯了!   傅慎时眉间的沉郁, 至始至终不散, 他收回鞭子, 立刻又抽一鞭子下去。   这回傅二试图去抓鞭子,却没有抓住,他的掌心被抽得皮开肉绽。   傅慎时扬起唇角,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他连续几鞭子甩下去,将傅二逼至墙角,打烂了傅二身上的衣服,直至皮开肉绽。   时砚守在左边,右边是殷红豆方才躺过的榻,傅二跑不出去,畏畏缩缩地挥舞着手夺鞭,生怕被鞭子打到。   傅慎时可是用惯了长鞭,他臂力不小,鞭子使用灵活,下手又快又准,哪儿是那么容易叫傅二给夺取了。   连续被抽了二十几下,傅二右手臂和侧面背部的衣裳彻底烂了,他身上伤痕累累,高声喊叫了几下,实在受不住疼,双手抱在头上,撞开时砚,冲了出去,这才逃过一劫。   疯子!   傅二真是没想到傅慎时真的会为了一个丫鬟,对兄弟下死手!   他站在门口,一口口地吸着冷气,剜着傅慎时,忍疼低吼:“傅六!你他娘的给老子够了!”   说完,他就落荒而逃。   傅慎时转过身,目光阴森地握着鞭子看向傅二跑的地方。   跑?   狗杂种。   你跑得掉。   傅慎时扭头瞧了殷红豆一眼,拉掉她绑头发的红绳,道:“回去。”   这话是吩咐给时砚的。   殷红豆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齐整了许多,她愣了一下,不去前院吃酒了?   不过傅慎时说了,殷红豆也不会反驳,默默地跟上他的脚步就是。   回重霄院的路上,殷红豆又理了理头发,裹紧了披风,回想起刚才的事,眼眶一直发热。她离开穿堂,到被傅二拖进杂物间的时间,根本不够从二门上跑回重霄院,傅慎时一定是在她离开不久之后就回头找她了。   她真的没想到,傅慎时会回来救她。   他明明厌透了她。   到了院子里,殷红豆眼看着已经快到自己房门口了,便将披风带子解开,欲还给傅慎时。   傅慎时余光瞧见了,冷声命令道:“穿着。”   寒风吹起,殷红豆身上的披风盖着裙摆,随风摆动,似层层叠叠的几道波浪一样好看,她重新系上带子,身体愈发暖和。   殷红豆回房换了件新衣裳,头发只简单地扎了马尾,她洗了把脸,便在房中坐着,没有去上房服侍。她远远地从窗户里看见,傅慎时进了房间,便再未出门,看意思是完全不打算出席喜宴了。   直到天黑,傅慎时都没有出门。   许是喜宴太热闹繁忙,傅慎时不出席的事儿被人遗忘了,当天晚上并未有人过来说什么。   次日早晨,五太太认亲的时间过去之后,秦氏亲自赶到了重霄院,可惜她晚来一步,翠竹回话道:“六爷去老夫人院子里了。”   秦氏大为光火,傅慎时昨儿不出席喜宴,今儿一早又跑到老夫人跟前作死,真是个孽障!   她匆匆忙忙地来,又急急忙忙地走,都快顾不得身份,恨不得跑着去老夫人那儿。   永寿堂门口,傅慎时领着殷红豆和时砚闯了进去,没经通传,主仆三人便往上房去。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遇到傅慎时这个鬼罗刹,根本不敢拦,又见他面色阴沉,鞭子不离身,个个吓得腿软,慌张失措地进去报信。   傅慎时进上房的时候,老夫人和嫡亲的儿媳潘氏正笑着讨论说,傅五真是娶了个好媳妇,五太太家世尚可,知书达理,乖巧温顺,处处讨喜。   闯进去的主仆三人正好听到了这句话,傅慎时精致的脸冷冰冰的,他看向潘氏冷笑道:“二婶好生偏心,给老五相了这么好的媳妇,怎么却委屈了老二。”   老夫人与潘氏听到声音面色一变,登时敛起笑容看过去,傅慎时进来怎么也没有人通传,他那副质问人的样子,真是无礼。   潘氏直起身子,绷着脸道:“傅六!你什么意思?”   傅慎时的轮椅慢慢地朝前移动,他沉沉的目光投向潘氏,扬唇冷笑,眼底却不显笑色,嗓音又低又冷:“老二一次又一次地骚扰我的丫鬟,怎么,他房中是没有人了吗?还是纳不起妾?”他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袋银子,扔在潘氏脚边,道:“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替他出银子纳妾。”   傅二一个成了家的爷们儿,要傅慎时出什么银子纳妾!   潘氏脸色铁青,暗暗咬牙。   老夫人一记冷眼看过去,平缓语气老沉,道:“就为了这事儿,昨日老五喜宴你就不出席了?”   秦氏正好进来,将这些话尽收入耳,她手上死死地绞着帕子,暗忖道,昨儿发生了这种事儿,傅慎时为什么不跟她说?难道就是这般不信任她这个做母亲的么?   她心里五味杂陈,大步地走进去,高声诘问:“老二老五可是亲兄弟,老二昨儿是为了什么不去吃喜酒的?怎么先指责起六郎了?”   众人当即看向秦氏,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是啊——傅二为了轻薄堂弟的丫鬟,却告病不去自己亲弟弟的婚宴,简直是禽兽不如、薄情寡义,怎么反倒先朝傅慎时发难起来了?   傅慎时握着扶手,淡淡地看了秦氏一眼。   殷红豆抿了抿嘴,秦氏到底是长兴侯府宗妇,说话一针见血。   秦氏走到傅慎时身边,再问潘氏:“我家六郎受辱,却为了侯府的颜面忍气吞声,没在人前闹开黯然躲回院子伤神。老二不顾手足之情,把一个丫鬟看得比亲兄弟还重。我也想问一问,傅二这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本事,打哪儿学的?”   潘氏嗫嚅着看向老夫人,老夫人正要开口,秦氏咄咄逼人:“傅二抢完丫鬟,还想抢什么?我索性叫六郎都给他罢了,省得外人说咱们长兴侯府兄不友、弟不恭!”   秦氏这话意有所指。   老夫人做了老侯爷的填房,生了嫡子,却因继子才是嫡长子,自己的儿子继承不了侯位,觊觎多年,眼下潘氏与老夫人被戳穿了心思,心虚气愤,婆媳二人下颌收紧,暗暗咬牙。   而且今日之事,真就是傅二的错,二房没处挑傅慎时的理。   老夫人权衡利弊,仗着婆婆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氏,欲息事宁人,厉色道:“好了,他们兄弟之间有误会说清楚就行了,五郎刚刚成亲就闹这事儿,像什么样子!你可别忘了,你是长兴侯府的宗妇,凡事以大局为重。”   秦氏走上前一步,屈膝道:“老夫人,正因媳妇是宗妇,才知道恪守家规的要紧之处。这事若轻饶傅二,不给六郎一个交代,外人怕是会以为长兴侯府厚此薄彼、黑白不分、寡情少义!”   她说的句句在理,令人不容反驳。老夫人嘴角微动,声音弱了许多:“……那便按家规处置吧。”   殷红豆心中大喜,恨不得家规里能把傅二处置死了才好!她余光看向傅慎时,却见他嘴角似乎略微一动。   秦氏面色缓和几许,道:“按家规,老二做出这等不耻之事,扣除一年月例,赶去保定府祖祠思过半年。”   潘氏喉咙一哽,思过半年!傅二明年可是要参加秋闱的人!保定府那里怎么能做得好学问!   她瞪着秦氏,道:“大嫂,如此处理,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老夫人拧着眉,冷冷地看着秦氏,还未开口,秦氏便猛然抬头道:“倘或弟妹觉得我这个宗妇处事有失公允,大可上书天子,褫夺我的诰命!”   若是将长兴侯府的家事变成朝廷之事,至于结果,谁都知道会是怎么样。   潘氏死死地绞着帕子,恨恨地看着秦氏和傅慎时。   老夫人也紧握双拳,语气平和却冰冷,道:“就按你说的办。好了,我乏了,都忙你们的去吧。”   潘氏欲言又止,脸和脖子都气红了。   秦氏唇边挂着得体的淡笑,她行了礼,道:“儿媳告退。”   傅慎时便也示意时砚推着他出去。   一行人出了永寿堂,在甬道上走了一会子,秦氏才温声问傅慎时:“昨儿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事儿?”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纹丝不动,眼看要分道扬镳,只道:“儿子先回去了,母亲告辞。”   “六郎……”秦氏追着喊了一声。   傅慎时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样子,秦氏只得作罢。   殷红豆与时砚皆同秦氏行了礼,便跟着傅慎时一道走了。   秦氏在后边看着傅慎时的背影,忽又将视线挪到殷红豆身上,忍不住眉头紧锁。   堂兄弟两个,为了一个丫鬟就闹出事来,今儿还好是傅慎时占理,否则老夫人仗着婆母身份,还不知道要从她手里夺些什么走呢!   甬道远处的主仆三人径直往重霄院去,进了院子,傅慎时兀自去了书房,一言未发。   殷红豆快步跟了过去。   都过了这么久了,傅慎时心里的气儿总该消了吧?通房的事儿,总得说清楚了。 第43章   傅慎时从永寿堂回来之后, 便一直待在书房,他也没说让殷红豆伺候, 两个“翠”也还是在房里站着。   殷红豆走到书房门口,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打了个喷嚏, 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屋子里四双眼睛都朝她看过来。   “……”   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动作齐齐整整, 傅慎时稍微慢他们一步地抬起头, 殷红豆被看的有些不自在, 摸了摸鼻子, 低着头挪进去,垂手而立,似乎有话要说。   傅慎时见了殷红豆这副模样, 他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淡声吩咐道:“都出去吧。”   两个丫鬟,包括时砚都出去了, 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有时砚看着, 两个丫鬟也不敢偷听,站在廊外边嘀嘀咕咕, 猜测着傅慎时和殷红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翠竹胆子大,她跑去跟时砚套近乎, 问了一些话,时砚木着一张脸, 没听到似的, 根本不搭理人。   书房里, 傅慎时两手闲闲地搭在轮椅上,道:“说罢。”   殷红豆鼻音有点重,声音也有点儿闷闷的:“奴婢想谢谢六爷救命之恩。”   傅慎时神色淡漠地瞧着她,声音微冷:“你以为我是存心救你?”   殷红豆揪着袖口,道:“奴婢没这么以为!”   她是这么以为,但是她不会说出口,否则以傅慎时的性子,必然说她自作多情。   傅慎时仰靠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他精致绝俗的面目十分平静,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殷红豆离开的动静,他又沉声道:“还站这儿干什么?”   殷红豆嗫嚅片刻,抬眸直视傅慎时,道:“奴婢还有一件事没说,前一段时间廖妈妈曾让奴婢做六爷的通房……”   傅慎时睁开了眼,徐徐看向殷红豆,原本就冷淡的眸光忽然结了冰似的,审视着她。   殷红豆头皮一紧,继续道:“奴婢以为自己蒲柳之姿不配侍奉六爷,就拒绝了,可观傅六最近所为,莫非当初那个提议是六爷让妈妈去提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的质问十分明显。   傅慎时收紧了双手,紧紧地握住扶手,嗓音低哑道:“你想多了。”   殷红豆眨了眨眼,道:“奴婢就知道不是六爷的主意!”她忽又一脸委屈地走过几步,微微哽咽道:“可是奴婢不知道自己近来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六爷您嫌弃了,还请六爷您看在奴婢自进院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提点奴婢两句,以便奴婢从今以后适时改正,更好地伺候六爷。”   傅慎时忍不住凝视殷红豆,她提起这一个月以来的委屈,揪着袖口的手愈发用力。她是憋着哭意说话,声音发哑,像是用羽毛挠了一下他的耳朵,很舒服,又很痒。还有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红通通的,还真像两瓣嫣红的桃花,但她眼睛灵动,睫毛一眨,眼珠子一转,泪水雾蒙蒙地附在上边,反更像一只雪白无助的小兔子。   她好像瘦了,也好像长开了些许,下巴都尖了一些。   傅慎时两手渐渐松开,磋磨了她一个月,撒了的那么久的气,其实被拒的羞辱感已经弱了很多,心里压着的那口气,也已经消散干净了。   殷红豆期盼地看着傅慎时,眼泪到底是没忍住,顺着脸颊就滑下来了。   傅慎时心口蓦地一软,挪开视线,却用余光看她,声音平淡道:“行了,以后还在书房伺候吧。”   殷红豆大喜,吸了吸鼻子,又哼哼气,正要张嘴道谢,哪儿知道鼻子堵住了,登时哼了泡泡出来,她生怕招傅六嫌弃,赶紧用帕子擦了擦。   又让人怜惜又好笑。   傅慎时微微皱眉,厉声道:“赶紧回去收拾下自己!”   殷红豆用帕子捂着鼻子说话,声音很沉闷:“六爷,那奴婢以后还是您的大丫鬟吗?”   “是!你快回去洗脸!”傅慎时拧着眉,不想看她。   殷红豆点一点头,行了礼道:“奴婢告退,一会儿收拾好了再来伺候六爷。”   傅慎时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背影,嘴边扬起一个淡笑,转瞬即逝。   殷红豆回房之后,立刻请翠微给她烧了热水,昨儿回来她后怕得厉害,根本没洗澡,夜里裹了一夜的被子,其实都没睡着,她现在只想好好地洗个澡,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翠微见殷红豆高兴起来,抬着热水往她屋子里去,憨憨地笑着,问她:“六爷不生你气了?”   殷红豆一脚蹬掉鞋子,挑眉笑道:“不光不气我了,又把我提成一等丫鬟了呢!”   翠微跟着欢喜,一边替殷红豆准备帕子和洗澡用的胰子,一边道:“我就知道六爷看重你,不会一直苛待你的。”   殷红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她可不这么认为,这回傅慎时虽然救了她,或许是有喜欢她的缘故在里边,但是也有几分“自己的丫鬟不准别人碰”的意思,她毕竟只是个丫鬟,主子喜欢了就捧高你,不喜欢就了打杀,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她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还有傅二那色鬼,便是发落去了保定府,也不过待半年时间而已,半年以后她怎么办?届时六太太入府,她还不知道自己前途会是什么样子呢。   而且这里是长兴侯府,为了她一个丫鬟闹得手足相残,以秦氏的性子,还有老夫人和二房的夫人,未必容忍得下她。   殷红豆不得不为自己找一条更为可靠的后路。   她让傅慎时更加倚重她,并且许她得赎身出去,替她改成良籍,方可自立门户。   这条路太艰难了,殷红豆跨进浴桶里,一面泡着热水,一面儿为以后做打算。   想着想着,殷红豆就睡着了,待她醒过来的时候,水都快凉了,她的脑子晕乎乎的,有些发昏。   她从浴桶里爬起来,忽觉得头重脚轻,她穿好了衣裳就窝进了被子里,朝窗外喊人,但是没人听到她声音。   被子里也好冷呀,殷红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裹着棉被,把脑袋也盖住了,秀丽的眉头蹙的紧紧的,不知不觉就起不来了。   书房里。   傅慎时听殷红豆挑明了通房的事儿,又听她说了软话,便不自觉地想起她往日所做所说的种种。   这个丫头还是忠心可爱的。   想到此处,傅慎时瞧了两个翠,倒是愈发觉得不合心意,便将二人打发了出去,不许她们以后再进书房。   两个丫鬟莫名其妙被主子嫌弃,相视一眼,却不好多问,便一道退了出去。   傅慎时等了好半天,都不见殷红豆进来,他往隔扇外瞧了一眼,却看不大清楚厢房里的动静。   他眉心突突地跳着,突如其来的不安令人惶恐,他吩咐时砚:“去让红豆泡一杯茶来。”   时砚去了厢房敲门,却没有人应,他大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   他虽然无根,但还当自己是个男人,便并未直接闯进去,而是去厨房找了翠微,叫她进去看看。   翠微一听时砚说殷红豆房里没人应,如遭晴天霹雳,道:“糟了!红豆在沐浴!”她生怕殷红豆跌水里去淹死了,吓得魂儿都没了,拔腿就跑过去。   时砚则回了书房复命,如实道:“红豆在房里,房门锁得紧,没有人答应。”   傅慎时扔了手里的书,锁眉道:“怎么回事?她睡着了?”   时砚摇头,道:“翠微说红豆在沐浴……”   浴桶那么高,喊了还没人应,怕不是要滑进去淹死了!   傅慎时浑身一冷,沉声吩咐道:“推我过去!”   时砚连忙推着傅慎时到厢房,翠微正在厢房廊下狠狠地撞门,但是撞不开。   长兴侯府有人住的院子每年都要修缮,重霄院厢房的门结实的很,翠微的力气,哪里撞得开?   傅慎时面色冷厉,隐隐有些惨白,他急切道:“推我去窗户那边,拿匕首来!”   时砚小跑着推了傅慎时去窗边,然后又大步地跑回书房找来了匕首。   厢房廊下,翠微在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声地叫着红豆的名字,傅慎时听不得这丧气的哭声,面色阴沉地切齿斥道:“把嘴闭上!”   翠微又吓得一哆嗦,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小声地哭。   傅慎时手腕灵活,以匕首挑开窗户后边的木闩,眨眼就开了窗户,坐在轮椅上,却只能看见浴桶里没有人,他心猛地一沉,哑着声音吩咐:“进去看看!”   时砚一个翻身进屋,将门打开了,他侧身站着,面色微红道:“红豆在床上。”   傅慎时松了一大口气,他进去便看见床榻上被子鼓起,殷红豆整个脑袋都蒙在里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   他坐着轮椅上前,揭开被子的一角,便看见殷红豆小脸发红,身上冒着汗,细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黏腻腻的。   傅慎时未觉得汗水脏污,他伸手探过去,殷红豆的额头滚烫,几乎灼得他掌心发疼,他当即道:“去!请大夫来!先去离侯府最近的医馆请大夫,再去请胡御医过来,要快!”   时砚腿长,步子快,一阵风刮过去,人影儿就没了。   傅慎时扭头看着翠微,声音冰冷:“还哭?!打冷水拿帕子来!”   翠微慌慌忙忙地去了。   傅慎时回头继续看着殷红豆皱巴的小脸……她怎么病了还拧着眉,是不是很难受。   他的手,不自觉地又伸了过去。 第44章   傅慎时的手摸在殷红豆滚烫的额头上, 她的肌肤很嫩,触之柔软, 但是眉头蹙着,他抬起手指抚过去,却抚不平。   他收回手,握着拳头, 那股烫意却还黏在他手掌心里, 像一团热气, 透进他骨肉里,灼得他心口微微发疼。   床上的人, 似乎察觉到异样,她晃了晃脑袋, 又缩进被窝里。   傅慎时再次替殷红豆揭开被子,让她能够透气。   翠微打了冷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她颤抖着手拧干帕子, 搭在殷红豆的脑门上,用手摁住,隔一会儿就换一次, 不过一刻钟,水都热了一些。   傅慎时就坐在房里静静地等着,时间似凝结成脂, 总也化不开, 不过一刻钟而已, 却像有一年那么久。   他忍不住哑着声音催问:“时砚还没回来?”   翠微跑出去看了一眼, 走进来抽抽搭搭地禀道:“没有。”   比寒冬更漫长的是等待。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帕子上的水落进铜盆的声音,滴滴答答,又轻又响,一下下地砸进耳朵里,叫人心烦意燥。   两刻钟的功夫,大夫终于进重霄院。   时砚替老大夫背着药箱。   大夫快步地跟着走,一边走一边惶恐地问:“这位小爷,可否透露是哪位贵人生病?”   给这样的人家诊治,大夫心里也很紧张,就怕一个治不好,贵人迁怒于人,而且他瞧时砚的样子,必是个要紧人物,说不定是哪个房里的太太。   时砚抿着嘴,闷声呵道:“看病就病,还管是甚么人!”   大夫惊惧地闭上嘴,心却仿佛要跳出来似的,砰砰砰在胸口撞个不停。   进了厢房,大夫还要行礼请安,傅慎时扭头瞧他一眼,道:“不必拘礼,先来诊治。”   这大夫就在长兴侯府外边的街上坐馆,傅家中事,他略知一二,一瞧见是这位坐轮椅的主儿,登时双腿发软,险些跪下去了,一抬头又见傅慎时生的并不似罗刹吓人,言辞也不凶狠蛮横,只不过是通身透着的贵气逼人而已,便稳住了心神,上前去看。   大夫请翠微将殷红豆的手拿出来,给他把脉,平日里只号一会儿的脉,这回唯恐出错,瞧了个半刻钟左右,倒是将傅慎时等人的心提得老高。   他以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迅速收回手,又观察了殷红豆的面色,见她有汗,嘴唇发白,脉象虚浮,必然是外邪引起的风热表证,才弯腰拱手道:“贵人需得立刻疏散退热,待我开一张药方,立刻煎给她喝。”   时砚去请大夫时,已经说了是什么病症,大夫正好带了几服药,有一服便是对症之药,他将药给了翠微,又在方子上写下柴胡、升麻、薄荷等,才收了笔。   傅慎时锁眉问道:“她如今可要紧?”   大夫反问:“贵人病几时了?”   傅慎时道:“不过午时之前病的。”   大夫道:“倒是短时,而且也不算太烫,吃过药发了汗就好了。”   这便是并无大碍了。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又问大夫:“此病几时可好?可会伤了脑子?她怎么一直不醒?”   他从前听人说过,发烧脑子给烧坏了。   大夫要摇摇头,道:“这个时节,这样病的人多,及时就诊,发了汗多半能好,只有拖拖拉拉太久不治的才会伤了脑子,贵人发病不久,应当没有大碍。不醒可能是因为……困了。”   傅慎时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   大夫又嘱咐说:“贵人发了汗要换一身干净衣裳和被褥,否则又叫邪气侵体,怕又要复发。退了热恐会四肢酸软,休养几日就好了。”   傅慎时一一记下。   翠竹端着茶盘进来摆在屋子中间的桌上,她斟了一杯给大夫,另将在厨房就倒好的一杯双手奉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您要的茶。”   傅慎时冷冷地睨了翠竹一眼,没有接。   翠竹手腕一抖,低下头想了想,才屈膝道:“奴婢去烧水,一会儿红豆姐姐要梳洗,六爷若要换茶,奴婢再来。”   傅慎时轻“嗯”了一声,翠竹放下茶杯,立刻逃走。   大夫诊治完了,傅慎时问他诊金,大夫说只要一钱银子,他却着时砚拿了十两银子付给他。   随后时砚又送了大夫出去,大夫一边走一边猜想,那位贵人怕不是傅家六爷的宠妾吧。   要不在怎么看个病就给这么多银子,有钱也不是这么使的。   时砚留在二门上等胡御医。   重霄院里。   殷红豆的药正煎着,胡御医便来了,他隔几个月才来一次,这回傅慎时主动着人请他来,倒是少有。   胡御医还以为有什么要紧情况,步子比领路的时砚走得还快,待他进了重霄院,却见不是往上房去,他诧异了片刻,才跟着时砚去了厢房。   他看过了殷红豆,又看了那位大夫开的药方子,扯了扯嘴角……就为了这病找他来看?   傅六腿废掉之初,疼得要死的时候,可都没主动请他来。   傅慎时到底信不过外边坐馆的大夫,便问胡御医:“药方子可有问题?”   胡御医笑一笑道:“六爷应该比这位姑娘更需要见我才对。”   意思是说,她的这急病还比不上他的腿要紧。   傅慎时并未答话。   胡御医继续道:“我近来研究了一张新方子出来,活血化瘀效果很好,也可止麻,六爷要不要吃一吃试试?”   殷红豆低低地嘤咛一声。   傅慎时转过头,眼神落在殷红豆的脸上,语气冷淡道:“罢了,治了几年也不见好,吃药不过是多受苦而已。”   胡御医并未多说,背起药箱,拱手道:“告辞。”   “时砚,送胡御医。”   时砚当即又送客出去,翠微熬好了药,端了进来,汤药温了之后,便喂给了殷红豆吃。   傅慎时不好再留,待时砚回来了,便回了书房。   翠微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殷红豆,等她出了一场汗,替她换了新被子和衣裳。   次日,殷红豆退了热,除了四肢发软,微微有些鼻音,什么都好。   她窝在被子里,听翠微说傅慎时怎么开窗户救她,怎么给她请大夫,怎么着急。   殷红豆吸了吸鼻子,并未接话,心里却想着,他明明就是在乎她的。   庭院里边,傅慎时在练鞭子,外边刮着风,吹得人衣袂翻飞。   殷红豆瞧见了,同翠微道:“你去跟六爷说,外边风大,叫他进屋去。”   翠微去了,傅慎时转动了轮椅,面朝厢房的方向,两个人遥遥相望,不过只能看到对方一个粗糙的轮廓而已。   过了半晌,傅慎时的轮椅又动了,他回了书房,殷红豆也重新躺下去,眼睛却看向空空的庭院,发着呆。   两日后,殷红豆差不多好彻底了,她梳洗好了,继续去书房伺候,傅慎时的膳食和茶水,都是她送进去的,两个丫鬟又回到了厨房,似乎也没有什么抱怨。这一个月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最后还是回归了原点。   留下来的,只有缥缈的情丝,若隐若现,时不时撩动一下人的心弦。   一个静谧的夜。   殷红豆端着热茶进去,她微微俯身,将杯子双手放在傅慎时跟前,声音不大不小道:“奴婢病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傅慎时眉头微动,接了热茶,揭开盖子,捏着丁点大的柄,拨了拨浮在面上的茶叶,淡声道:“什么话?”   殷红豆坐在凳子上,研墨,拿笔蘸取墨汁儿,兀自道:“好像是胡御医叫六爷吃药,是么?”   傅慎时手腕一滞,只问:“……你还记得什么?”   殷红豆眉毛一挑,道:“就记得这一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抿了一口茶,声音轻缓平淡:“没有吃的必要,也太苦。”   殷红豆嘟哝一声:“吃药对六爷来说,算什么苦。”   她尾音轻轻的,似一句缭绕在耳畔的呢喃,荡漾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傅慎时放下了茶杯,没有说一个字。   不过殷红豆未觉不自在,她在纸上写了个“傅”字,这回虽然手生,却比以前有进益,撇是撇,点儿是点儿,字形还是很好看的,她放下笔,提起纸,灿笑问他:“奴婢是不是病中都有进步?”   傅慎时认真地看了一眼,嗓音也很轻:“嗯,有些长进。”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做了一月的粗活,小拇指有些发红,像是冻伤了,他悄悄握起了拳头,嘴角抿成一条发白的直线。   殷红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明白过来,面上依旧保持笑容,她放下纸,收回手,道:“奴婢忽然想起六爷忘记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傅慎时嗓音低沉压抑。   “六爷忘了?翠烟那回,您可是说送过奴婢一块儿极好的墨,奴婢等呀等呀,等到现在还没等着,六爷是不是该兑现了?”   她眨眨眼,眼神灵动,笑容很俏皮。   傅慎时嘴角微动,指了一下多宝阁上的几个盒子,道:“那里边,你自己拿,自己挑。”   殷红豆狡黠一笑,道:“看中什么就能挑什么吗?”   这点小心思,谁还能看不出来。   傅慎时声音里的沉闷消散了些许,眸光微亮,挑着眼尾,把玩着手上的玉戒指,道:“嗯,你去挑罢。”   反正她也不认识什么是值钱的东西。 第45章   殷红豆去拿多宝阁上的三个盒子, 其中有一个在高处,她踮起脚尖,两手伸得老高,才能勉强够着, 木盒子挪动到格子边缘摇晃两下,似要掉下来一般。   傅慎时紧握着扶手,鼻腔里吐着重气,他声音微浊地吩咐时砚道:“去帮她。”   时砚应诺, 转身站在多宝阁前, 十五岁的少年虽然生得文弱净白,但是身量不算矮, 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就摸到了木盒子,他的下巴仰起来的时候, 整个人比殷红豆高出一个头,就像是一棵大树护着小树苗一样。   殷红豆费尽力气的事儿, 时砚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傅慎时的手不自觉地移动到双膝上去, 轻轻地包裹住硌手的膝盖骨, 许是凉风不知道从哪儿溜了进来,他的眼睛有轻微的刺痛感。   盒子一一摆在桌上,殷红豆并未察觉傅慎时的丝毫情绪,她欢喜地打开盒子, 期待着里边的好东西。   三个盒子打开, 殷红豆惊讶地“哇”了一声, 淡淡的墨香味儿扑鼻而来,和劣质的香气区分明显,而且每一块墨都光滑细腻,触之如指腹游走在完美无瑕的肌肤上,非常舒服有手感。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脸上的笑容,手上力气松开许多。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看完了好几块儿墨,突然发愁起来,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值钱,到底挑哪一个好呢?   她抬起头,向傅慎时求救:“六爷,这奴婢怎么挑啊,都好喜欢啊。”   傅慎时扬眉看她,是都喜欢吗?他淡声道:“只准挑一个。”   殷红豆撇撇嘴,愁眉不展。   傅慎时道:“轻弹墨锭,清脆为优,发闷为劣,掂量墨锭,坚实坚硬为佳。”   其实还有两个步骤,看和闻,不过傅慎时的墨都是好墨,那两个步骤压根用不上。   殷红豆按照傅慎时说的方法,一个个地试,她还是头一次干鉴定的活儿呢,而且都是品质上等的玩意,过程颇为享受。她最后选定了两个墨,似乎听起来和摸起来都差不多,想来价值相差无几,不过她还是想挑最贵的一个。   她举起左手小盒子里的墨锭,歪着头问笑他:“那……奴婢就挑这个了?”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殷红豆见他不答,轻哼一声,正要做决定,傅慎时却问挑眉她道:“确定了?”   “……”   她的手顿住了,本来确定,但是被傅慎时这么一问,又不确定了,殷红豆低头看着两块墨锭直发愁。   也不知道两块墨锭差价多少,倘或选了另外一块,岂不是要亏上几两银子?或者还不止呢!   傅慎时压住扬起的嘴角,再问她:“确定了?”   殷红豆利落地将左手地墨放进盒子里,选了右手的墨,傅慎时可不是小气人,既然他都那么问了,肯定是右边的更值钱!   她拿好墨,重重地点一下头,道:“确定了!”   傅慎时又换上如常冷淡的面色,极淡地“嗯”了一声,便叫她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他眨了眨眼,又道:“不早了,我要去歇息了。”   殷红豆得了好东西,心情很好,应了一身道:“六爷先走,奴婢熄蜡烛。”   傅慎时走后,殷红豆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房,临走前看了一眼更漏,竟然比平常早半个时辰,她心下微动,拿着好墨锭,锁上门回房休息去了。   后来的几天里,殷红豆和从前一样伺候,但是她发现傅慎时心情很不好。   倒不是要发脾气和生闷气的那种不好,他也不折磨人,一如既往地用膳,不过食量委实很小,只有平常的一小半,他也不大说话,或是听殷红豆说话逗趣儿的时候,只是动动眉毛,有时丁点儿表情都没有,仿佛木头人一样。   殷红豆有时发现傅慎时常常失神,盯着一页书看很久,她倒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一时间不大琢磨得透。   下午,她亲手熬了暖胃的银耳红枣汤给傅慎时,试探地问了一句:“甜汤可还入口?”   傅慎时还未回答,如意便来了。   如意笑着进了书房,唤了一声“六爷”,便看向殷红豆温声道:“月例银子要下来了,夫人顺便赏赐了一些东西给丫鬟们,另还有一些要紧事交代各院,我看廖妈妈不在,你随我一道去吧。”   殷红豆头皮一紧,月例银子大都是如意直接送过来,可很少叫人去领过,而且她虽然是重霄院的大丫鬟,管着院子里大小事务,但大夫人有事从来只交代廖妈,便是廖妈妈不在,也不会交代她。   如意这话,破绽百出。   分明是秦氏指名要见她。   殷红豆没忘记上次去秦氏院里的场景,秦氏连她的面都没见,她只好站在院子里,像一块石头一样看着丫鬟婆子们来来去去,她就这样站到日落西山,站到天色黑透的时分。   等她回重霄院的时候,根本站不稳了。   权势带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压迫感,始终像一把锋利的剑悬在殷红豆的头顶,隐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她脸色稍稍发白,表情微僵,不知道如何答复如意的话。   傅慎时开了口,他瞧着如意,声音发冷,道:“想必母亲交代的都是要紧事,红豆年纪小,不堪用,廖妈妈一会儿就来,我让她去。”   如意笑一笑,并未反驳,道了声“好”,便要离去。   殷红豆送如意出了书房,如意站在廊下,盯着她略微泛红的手,拉起来仔细看,道:“怎么冻着了?上回叫你去我那儿取膏子你也不去,这回可好了,真要用上了。”   如意的手很柔软,也很有力气,殷红豆被她地抓着,轻易挣脱不开。   殷红豆到底还是抽回了手,干笑道:“没事儿,这都已经好了。”   如意笑吟吟地看着殷红豆,温柔的目光带着些许逼迫感。   傅慎时的声音在从书房里传来:“时砚,去前院叫人备马车。”   殷红豆眼珠一动,立刻顺着傅慎时的话,道:“六爷今儿要出门,我怕是没空去取,我一会儿叫丫鬟代我去拿。”   如意柔面含笑,道:“我道是你自己去,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话,既别的丫鬟去,我打发丫鬟给你送来便是。”   “那便……谢谢如意姐姐了。”殷红豆声音很轻,带着一缕颤音。   如意还是那副笑脸,点了个头就走了。   殷红豆倚在门上,两腿都软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幸好秦氏还没有打算来强的。   她忐忑地进了书房,与傅慎时两个相处无言。   时砚很快便回来了,道:“六爷,前院备好了马车。”   傅慎时的轮椅经过殷红豆的身边,斜了她一眼,道:“还站着干什么?去房里把我的钱袋子拿着走。”   殷红豆低头“哦”了一声,麻溜地跑去拿上银子,随同傅慎时出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傅慎时正正经经的出去。   上了马车,殷红豆问傅慎时:“六爷,咱们要去哪里?”   傅慎时阖上眼皮子,道:“随处转转吧。”   所以,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大半日下来,主仆三人真就是随处转转,逛遍了几个坊,听了满耳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看进了无数店铺的招子。   蹉跎到下午,傅慎时叫时砚去书斋里买了几本书,也不至于空手而归,他和殷红豆就坐在马车里等着。   要说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里,竟听见从书斋出来的人闲谈道:“大理寺左少卿的女儿方小娘子要嫁给那个残废了。”   “哪个残废?”   “还有哪个,长兴侯府的那个呗。”   “啧,这么可怜,岂不是下半生都毁了?”   “那自然是。不过那方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她一个嫡女,做什么想不开要嫁去侯府作贱自己?”   “谁知道呢,许是有不足之处吧。”   “……”   见过方素月的殷红豆觉得,就眼前看来,这位姑娘没有任何疾病,显然是被路人曲解了。   但是这种曲解,很可能会伴随方素月一生。   闲杂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马车里的傅慎时纹丝不动。   殷红豆两手捏着拳头落在膝盖上,扭头看了傅慎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   待时砚上了马车,主仆三人一道回了重霄院。   傅慎时比之前更安静了,他皮肤瓷白精致,纹丝不动的时候像一个乖巧的泥胎木偶。   殷红豆换了热茶进去,她没有走,也没有要坐下来学写字,她屏息凝神片刻,方轻声道:“六爷,您立业吧!”   傅慎时眼珠子动了动,缓缓转头看向殷红豆,并未和上次一样逃避,而是淡声问道:“立业?立什么业?如何立业?如何守业?立了业又如何?”   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叫殷红豆心里一下子明朗起来,原来这么多天,傅六在琢磨的就是这事儿!   殷红豆心里隐隐有热气升腾,她身为贱籍,不得自由,甚至连婚嫁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好不容易从傅二手中死里逃生,秦氏又盯上了她,刀尖舔血的日子,太难过了。   傅慎时虽有意庇护她,终究只是一时之举,她不过一个小小丫鬟,绝对成不了秦氏控制他的强大阻碍。   有那么一天,傅慎时会疲倦,甚至会妥协,到那时候她又何去何从?   殷红豆迫切地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郑重地道:“奴婢有一法子,若六爷若愿放下身段破釜沉舟,奴婢以为此举可行。”   傅慎时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殷红豆,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说。” 第46章   关于立业的事,殷红豆心中早有计较, 几次出府, 她都有大略考察一二。   殷红豆同傅慎时道:“立业无非争取权势与钱财, 虽说二者很难分割,不过一为主,一为辅,可以挑一个专攻, 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傅慎时是没资格入仕的, 他看着殷红豆问:“你是说,让我去做生意?”   殷红豆重重点一点头,道:“若足够有钱,自然就有权势, 不是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而且您是长兴侯府六爷, 做生意断然没有谁敢讹您, 倘或沉下心想做, 不怕做不出来。”   傅慎时面无表情,两手交握着,手指微动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子才问:“你有什么主意?”   殷红豆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子。   傅慎时一时间真是想不到能有什么挣钱的好主意, 他深深地皱着眉头, 便听得她道:“现在这会儿做生意, 当然要挑最挣钱的做。”   长兴侯府里已是形势逼人,傅慎时事事束手无策,殷红豆危在旦夕,要赚钱只能赚一笔快钱。   傅慎时头皮一紧,问道:“什么生意最挣钱?”   “只能是……吃喝嫖赌里取其一了!”殷红豆有些难以启齿,却也说得很笃定郑重。   傅慎时略加思索,吃喝做不起来,一无厨子二无管事之人,京城繁华这两样也难得分一杯羹,至于嫖赌,太下三流,有辱他的身份。   思来想去,倒是一样都不合适。   他又直直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知他心思,便道:“所以奴婢才说要六爷放下身段,奴婢知道这些三教九流的事,六爷不屑于沾上关系,可是要来快钱,跑不脱这几样。”   “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开赌坊。”   傅慎时眉毛一挑,殷红豆继续道:“奴婢曾经在街上观察了许久,此乃客人最多处之一,而且来钱快,如果六爷肯开,奴婢自有法子招揽客人。”   “赌坊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好插手,想要虎口夺食,并不容易,你能有什么法子?”   赌坊这种地方,傅慎时小的时候跟哥哥们偷偷溜去看过,有那种小赌坊,也有雅致一些的地方,这种地方确实来钱快,因为庄家从来都是大赢家,不过这些赌坊背靠的无一不是朝中有权有势之人。   或许长兴侯名下也有赌坊也为可知。   想从这些人手里抢生意,比登天还难。   殷红豆走过去两步,在傅慎时身边道:“抢东西当然难,赌客们自己长腿要来呢?”   傅慎时笑了,他立刻又敛了笑容,冷脸问:“你凭什么叫赌客来?”   殷红豆索性坐下道:“悄悄跟六爷说,府里也有下人赌钱喝酒的,我略知一二,他们赌钱的法子很容易,不过也缺少几分趣味,再则是赢面输面对半,叫人舍不得下本。”   傅慎时道:“那不过是在府里随手一玩,在赌坊里赌的方式很多,单双、骰子、四门方宝、牌九、番摊、六博,甚至奕棋、投壶、斗鸡、斗鸭、走马、走犬的都有。至于赢面,哪个玩儿法能看起来赢面大?不过是赌徒心里觉得容易赢,赌瘾上来脑子不清醒才下血本罢了。一般人输到心里有数,便停了手。这种散客,不是赌坊的要紧客人。”   殷红豆点着头道:“六爷说的是,如果这些散客的钱,大多数都到咱们手里了呢?”   傅慎时打量她一眼,似乎在看傻子,赌徒们也认地方,玩惯了的地方,轻易不会换,新赌坊并不容易拉散客。   殷红豆道:“六爷,赌钱的人无非是想赢钱,而不赌钱的人,若是能让他们花少许钱,有可能赢很多很多钱,甚至是在京城买宅子的钱,您说他们会不会心动?赌徒们心不心动?”   傅慎时皱着眉,并未想出任何赌法是像殷红豆说的那样,他问:“如何赌?”   殷红豆继续道:“这还不能算大赌,这叫买彩,一千个人一起出钱,最后只抽一个人中彩,则有一个人能花一文钱,赢得一百两银子。一文钱掉了都不值当什么,但赢了就能赚取土地乃至娶妻生子。这样便宜的事儿,莫说赌徒,便是普通人也舍得出钱。如若这些钱到了赌坊手里,便是做三七分成,三日开一大彩,一日开数次小彩,盈利也是可观的。以小博大,对大部分相信这种赌法的人来说,都是有趣的玩法。”   赌博的人终究是少数,毕竟伤身伤财,但是买彩怡情的人,却可以占据京城小半人口,若真能开像殷红豆说的这种赌坊……还真是一笔不小进项。   殷红豆仔细打量着傅慎时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如此看来,京中甚至于大业朝,都还没有这种玩法?那是不是证明此举可行?”   傅慎时顿一顿,缓缓地点头道:“以抓阄为赌法,确实闻所未闻。”   抓阄?   殷红豆一愣……还比喻的挺像,不过这一阄,可是要钱的!   傅慎时忖量许久,复又问道:“可还有别的新奇法子?”   殷红豆思索一瞬,道:“有。奴婢从前在二房当差见过夫人们打叶子牌,但是到如今为止,却很少见到几位爷打叶子牌,奴婢想问,为何爷们儿不打叶子牌?”   “叶子牌小家子气的很,女眷们打一打,爷们儿陪妻子母亲玩两圈应付一二就是,哪个私下里还去玩这样女气的东西?”   “哦,原来几位爷都是对夫人太太们都是应付啊!”   傅慎时斜她一眼。   殷红豆龇牙笑对,又确定了,马吊在这里还没风靡开来,她又正色道:“看来不是叶子牌不好玩,是六爷觉得上手不大气。那奴婢的主意便没有错,可以将叶子牌改成牛头骨做的马吊牌,玩法不变,玩客也好上手,比叶子牌打起来更有趣。”   大业是殷红豆从未听说过的朝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些轨迹和大明相似,她说的这两样东西,放着这样的环境里,是很容易流行开来的,何况傅慎时又有天然的身份优势,如果认真地经营,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傅慎时一向有眼光,他阖上眼皮,将殷红豆说的法子在脑子里过了千万遍,每想一遍都越发笃定,这小丫头说的法子确实可用。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在忧虑什么,她婉言道:“不知道六爷是否听过卧薪尝胆、韩信胯下……”   “是卧薪尝胆,还是过河拆桥?”傅慎时睁开眼看着她,睫毛一下一下地扇下来,声音淡淡地道。   她摸一摸鼻子,轻哼一声,傅慎时这样的高门贵胄,骨子里就带着傲气,如何肯低下头来,可是开赌坊不借侯府之势,只怕刚开业就要被人给吞杀了。   想来快钱,建立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再没有别这更好的法子了。   不过殷红豆也不会过分多说,唯恐激发他的逆反之心,此事便彻底无成了。   天色已黑,屋子里静悄悄的,燃着的烛火愈显明亮,噼啪一声,棉芯炸开,平添一分异样的静谧。   傅慎时道:“传膳吧。”   殷红豆去了厨房。   夜里,傅慎时歇息的很早,殷红豆也早早回房洗漱安睡。   次日早上,殷红豆刚才起来,就看到上房的门已经开了,她梳洗了过去,还未来得及吃早膳,就瞧见傅慎时已经穿戴齐整,似有见客之意。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直裰在内室的铜镜前坐着,他在桌上摸了一个玉戒指戴上,还捡了一块莹白温润的羊脂玉佩佩戴在腰间,另系着一个紫色的荷包。   殷红豆少有看见傅慎时穿得这么精神抖擞,她放下冒着热气的铜盆,道:“六爷今儿要见谁?”   “出门一趟。”   “去哪里儿?”   “十王府。”傅慎时声音很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时砚立在一旁,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唇,绷紧了脸,拳头也捏着。   殷红豆察觉出一丝怪异,却不好问,她动一动心思,朝时砚道:“我去给六爷做早膳,时砚你一会儿帮忙泼掉冷水。”   她出去之后,就站在门口,等时砚一出来,就捉住他,拉到一旁去小声地问:“十王府是哪里?六爷为何要去那里?你怎么这副见鬼的表情?”   时砚生闷气似的,甩开殷红豆的手,声音沉闷地道:“你不会去问廖妈妈么!别问我。”   怪得很,既能问廖妈妈,他为何不说?   殷红豆纳闷得紧,也猜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秘密叫时砚守口如瓶。   正巧廖妈妈就来了,她拿着丫鬟们的月例银子来的,殷红豆替着她发下去了,又与她一道说了说话。   廖妈妈脸上有喜色,家中人丁兴旺,她的心情和气色都好了很多,重霄院里有殷红豆管事,她便少来了许多,二人倒是有两日没见过面了。   叙过旧,殷红豆跟在廖妈妈身侧走到廊下去说话,她问道:“六爷今儿要去十王府,倒不知是见哪个贵人?时砚不说,却叫我来问您,这是怎么一回事?”   廖妈妈心口猛然一跳,瞪着眼问道:“六爷说要去十王府?!怎么可能!”   殷红豆点一点头道:“六爷亲自说的,今儿还穿了新衣裳呢。”   廖妈妈眉头紧锁,思忖一瞬,道:“六爷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十王府?他怎么跟你说的?”   “六爷什么都没说,就很平静地说要去十王府。”殷红豆当然不敢说赌坊的事,要叫廖妈妈知道她撺掇傅慎时干那等事,不剥她的皮才怪。   廖妈妈起身欲去询问,到底顿住了步子,又折回来了,无奈地拍了一下手,道:“罢了,随他去吧。”她又道:“当年六爷出事的时候,十王府里住着的六皇子,就在场。”   殷红豆登时好奇起来,傅慎时的腿到底是怎么残废的?她还想再问,廖妈妈急着去回大夫人的话,便离开了。 第47章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从廖妈妈口里得知, 傅慎时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妈妈就赶去了大夫人院里。   傅慎时也很快收拾好了, 时砚推着他出了上房, 他见殷红豆站在一旁,便道:“站着干嘛,还不跟上。”   殷红豆松了口气, 留她一个人在府里, 只怕秦氏立刻要来拿她。   主仆三人一道出了角门,上了马车。   长兴侯府在咸宜坊, 十王府却在澄清坊,两坊中间隔着皇宫和六部衙门, 过去还要花费些功夫。   一路上,主仆三人都没说话, 殷红豆不知当年的事, 只是瞧着时砚比平常严肃了些,便也肃然坐在马车之中, 一言不发。   到了十王府门口, 时砚先下去大门前递上名帖,很快小厮便跑进府去传话。   时候尚早, 六皇子正好在院子里练剑, 他身材昂藏,五官端正俊朗, 自有天潢贵胄气质。他身着家常衣裳, 出了一身的汗, 听说长兴侯府来人,立刻停了手里的剑,利落转腕收剑,扔给丫鬟,接了二门上的仆人送来的帖子瞧了瞧。   六皇子一见名帖上竟是傅慎时的名字,神色变得凛然,紧紧地捏着名帖想起了从前的事。   六年前,六皇子也不过十二、三多岁而已,和长兴侯府的几位公子关系很亲近,春猎秋猎和平常出宫的时候,都在一起玩耍。   有一年他和傅慎明、傅慎时等人一起在林子里骑马,正好骑到偏僻幽静处停下来,因他主动要求赛马几圈,却输给了小他两岁的傅慎时,面子上下不来,一边开了句玩笑话,一边拿鞭子抽了一下傅六的马。   没成想下手有点重了,傅慎时的马受惊,吓得六皇子的马也受惊了。   本来不是大事,以傅慎时的骑术水平完全控制得住,正好当时六皇子的侍从们还未跟上来,傅慎明怕六皇子摔倒,便就近救了他,可谁知道傅慎时身边掩映的树丛之下竟然是悬空的!   马儿踩空,傅慎时摔了下去,马儿摔死,他的命救了回来,可惜双腿断了接上之后还是气虚血滞,脉络痹阻,便残废至今。   这件事毕竟不是六皇子有意为之,事后帝后安抚过长兴侯府,也象征性地责罚了六皇子,却未公开说明什么。   长兴侯府天之骄子傅慎时,就这样如流星陨落,不复当年名声。   天家与长兴侯府,心照不宣,而后依旧君臣和睦。   事过之后,傅慎时似在京中销声匿迹,六皇子自有他的使命任务,不过三月半年,便再未惦记此事,事到如今,竟过了六年之久。   六皇子很是深思了一会儿,他拿了貌美丫鬟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阔步往上房走,道:“偏厅见客,本宫换了衣服就去。”   丫鬟立刻去二门复命,以便管事待客。   傅慎时主仆三人,等候一刻钟左右,便有人将其从角门领了进去。   六皇子府前院偏厅,二人时隔六年相见。   六皇子头戴玉蝉扣,身着宝蓝色金线暗纹直裰,眉目疏朗,比之从前更加意气风发。傅慎时坐于轮椅之上,身子倒是略显单薄。   傅慎时拱手行礼,面色平静道:“参见六殿下,小人腿脚不便,未能同六殿下行礼,还请殿下见谅。”   六皇子撩起衣摆,坐在檀木靠背椅子的明黄柔软坐垫上,直直地打量着傅慎时,眼神在他的双腿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角,才抬手道:“六郎不必多礼,过来说话。”   时砚推着傅慎时走近了几步,在右边的四角高桌边坐着,殷红豆也跟过去,垂首而立。   府里下人上了两杯茶来。   六皇子接了茶,瞧着傅慎时,道:“六郎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傅慎时瞧了左右丫鬟一眼,六皇子挥挥手,屏退她们。   他又看着殷红豆淡声道:“你也出去。”   殷红豆愣了一下,顿了一瞬便抬脚走了。   外边的下人关好了偏厅的门,屋子里便只剩下六皇子、傅慎时和时砚三人,登时寂静得鸦雀无声,唯有热腾腾的万春银叶冒着幽幽香气。   六皇子搁下茶杯,端坐在上座,胳膊压在桌上,身子稍侧,瞧着傅慎时,面色微冷地道:“六郎现在可以说了罢?”   傅慎时两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嘴角悄然一动,声音涩哑地道:“小人有一事相求。”   六皇子左眉挑起,直勾勾地看着傅慎时,淡声道:“且说。”   傅慎时两手微握,睫毛轻颤,神色平静,道:“小人欲做一些生意,不过空有一番想法,却无人事襄助,所以想请六殿下提拔一二。”   六皇子冷冷地看着傅慎时,他摩挲着大拇指上一指宽的羊脂玉扳指,羊脂玉莹白温润,触之平滑细腻,但不知怎么的,摸起来却不如平日那般舒服了。   傅慎时压低了下巴,略一弯腰,朝六皇子低着头,道:“还请六殿下看在往日相交的情分上,帮小人一把,小人……不胜感激。”   他的语气至始至终都很平静,声音也很轻,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茶烟袅袅,缭绕升空,清香阵阵,六皇子还在轻抚手上的羊脂玉扳指,脸上忽然多出一抹笑色,他往后一仰,倚在靠背上,抬起眼尾瞧着傅慎时,轻笑道:“本宫当是什么事儿呢,既然六郎有事相求,便是念在你我从前的情分上,本宫也不能坐视不理,且说说,你要做什么?”   傅慎时语气毫无波澜地略述了五六分,不过没有像殷红豆说得那么详细,到底瞒了六皇子几分。   六皇子一听说和赌坊相关,起初皱了皱眉头,随即松开,饶有深意地看着傅慎时,打趣道:“六郎倒是比从前有志气。”   傅慎时面色如常,右手收在了大腿上,正好被轮椅挡住,紧紧地攥成拳头,骨节明显泛着森冷的白,他仍低着头,道:“叫殿下笑话了。”   六皇子扬唇一笑,审视了傅慎时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六郎的腿,可还好?”   厅中又无端冷寂下来。   傅慎时喉间一紧,胸口微有起伏,淡色道:“日渐好转,不比从前那般时常发麻。”   六皇子眼睑微动,视线落在傅慎时的双腿上,轻声道:“嗯……本宫时常想起从前与六郎一道骑马射箭的日子,如今倒是……可惜了。”   傅慎时面上一派平静,表情不显丝毫异样,声音低了两分,语气仿佛平常,道:“不过是一场意外,人各有命,只能说小人福薄,没有机会为国报效。”   六皇子大笑着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慎时,抬眉道:“六郎倒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你说的赌坊的事,本宫有些主意,正好近来有人引荐一位人才与本宫,本宫府里幕僚足矣,此人倒可以引荐给你。他姓汪,祖上都是京师人,祖父因罪流放,不过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大赦,可以回京,本宫听说他有些能耐,只不过投靠无门,你看看,是否和你心意?”   能让六皇子夸说“有能耐”三个字,傅慎时便知道汪先生不会是泛泛之辈,他点了头,应下了。   六皇子又道:“赌坊一事,本宫手下还有一个管事有些经验,倒是可以先叫他指点你一段时间,包括地段,以及跟坊间人打交道的事儿,他也经验颇丰,至少助你顺利开起来,不是难事儿,至于经营如何,全看六郎自己了。”   傅慎时几乎半个身子都弯了下去,拱手作深揖,他的指尖及不可见地颤抖着,道:“六殿下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六皇子面有笑色,亲自扶起傅慎时,拍了拍他的手背,望着他道:“六郎说这话这就见外了啊。”   傅慎时收回手,微微颔首。   六皇子便道:“好了,本宫就多不留你了。三日后,你去原先咱们一道喝茶的茶楼里,说要见陈先生便是。”   傅慎时压了压下巴,道:“小人告辞。”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高声唤了府里的管事送客。   傅慎时终于离开了十王府,他神色淡然地坐在轮椅上,精致绝俗的面容如瓷器无暇,一路回长兴侯府,他纹丝不动,唯有浓密的睫毛如羽扇一下下地扑在他的下眼睑,时不时地遮住他沉沉的眸色。   时砚屏气凝神地坐在旁边,浑身紧绷,两瓣薄唇抿如冷冽的雪线,攥起的拳头一直在发颤。   殷红豆不经意地打量着二人,也绷着小脸,没有说话。   到了府里,主仆三人回了重霄院,傅慎时回了上房歇息,时砚跟进去后,便一直没有出来。   殷红豆见房门紧闭,便并未进去,她心里焦急,正要找廖妈妈,廖妈妈听说傅慎时回来,便来了重霄院。   殷红豆忙不迭跑到门口去迎廖妈妈,问道:“廖妈妈,六爷的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廖妈妈心口发疼,绞着帕子缓缓道:“知道这件事儿的也不少,罢了,就跟你说吧。”   殷红豆凝神听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的,即便廖妈妈已经简述了很多过程,她却仍能够想象得到,当傅慎明选择去救六皇子,傅六跌落山下的时候,心里的绝望与无助……   傅慎时骑术过人有什么错?六皇子要争着跟他比,技不如人输了,傅六又犯了什么错,六皇子要抽他的马?   他与六皇子同时摔倒,亲兄长却选择了救外人,可明明他与傅慎明才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双腿残废不得治,从天之骄子变成默默无闻地废人,傅慎时从始至终,没有丁点错误可寻。   殷红豆双眼雾蒙蒙一片,她稍一眨眼,滚烫眼泪就顺颊而下,她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好似泉水翻涌,源源不绝。   今日傅慎时去求六皇子,是何等的低声下气,是如何打断了傲骨低着头。   六皇子本也是无意为之,却害了傅慎时一生一世,他即便是内心有所愧疚,恐怕也不敢承认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   她不禁猜测,六皇子或许还为难傅慎时了,六皇子怎么会允许傅六上门“讨债”呢,傅六只能卑微地祈求他,才不至于激起对方的逆反之心,才能顺利得到他的帮助。   而且买彩和马吊在她的观念里是合法的,但是在这儿却是下流事业,同为贵族,只怕六皇子还要调侃嘲笑傅慎时一番,他却也只能生生忍受。   想到此处,殷红豆心如刀绞。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事,傅慎时根本不会踩碎自己脊梁骨去求六皇子。   殷红豆跑去上房,她站在廊下没有进去。   时砚陡然开门出来,他走到殷红豆跟前,喘着粗气,红着眼眶看着她,嗫嚅半晌没有说话,他倏地背过身去,用衣袖捂住眼睛,甫一开口,便如猛兽低吼,他低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道:“红豆,如果你敢背叛六爷,我肯定亲手掐死你!”   殷红豆擦掉眼泪,她当然不会背叛傅慎时。   她会跟他肩并肩成立事业,争取不再受制于人。 第48章   傅慎时带着殷红豆和时砚去了茶楼赴约。   唯恐人多眼杂, 一行人又换了一间酒楼, 挑了个雅间坐下说话。   雅间有窗, 可以看见街上往来行人,内有一张圆桌,另有一副桌椅以供喝茶待客之用。   汪先生是独自来的, 他就坐在靠背椅上,手边一壶热茶,傅慎时与他隔着一张桌子而坐。   二人简单叙过,便聊了起来,汪先生至始至终没有往傅慎时的腿上看过一眼。   殷红豆在旁用余光打量汪先生,此人三十多岁,身材昂藏,宽肩长臂, 五官开阔大气,穿着打扮很是儒雅, 蓄有长须,不过眼神略显严厉, 走与坐之间,身姿挺拔板正, 像是练过功夫。   傅慎时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问道:“倒不知先生从前所举何业?”   汪先生微微低头答道:“在下以前, 远在滇南求生, 后来想入京师, 便四处游学往京城来, 去过福建、广西、江西、湖广和山西,近两年才来到京师。”   殷红豆心中一惊,这汪先生也太厉害了!自南向北,南五省去过福建和广西、中五省去过湖广和江西,北五省去过山西,又到了京城,这个年代能独身走南闯北,没点功夫和其他本领,怎么敢出门!   而且他不过是到京城两年而已,竟能投门到六皇子麾下,果然是能耐之人。   傅慎时神色也肃然许多,又问道:“汪先生可有家小?”   汪先生赧然一笑,道:“尚未成家,男儿尚未建功立业,何敢拖家带小游走四方。”   傅慎时微微握紧扶手,又同汪先生聊了一些书中学问,刨除四书五经,还有一些偏僻东西,殷红豆在旁只能浅浅听懂“春秋”二字,其余内容,于她而言晦涩难懂。   两人谈论了又半个时辰之久,从古至今,各种典故名言,信手拈来,不休不停。   殷红豆听二人谈话,才真正了解到什么叫学富五车、博学多才,傅慎时和汪先生的学问真是深如无底之渊。   她虽不懂这些,还是心存敬畏,低着头仔细聆听,未有一丝怠慢。   他们俩说得太久了,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殷红豆立刻替两人添茶,便又退回傅慎时身侧。   两人也渐渐收了话题,汪先生拱手钦佩道:“公子博古通经,在下见所未见。”   傅慎时也客气道:“先生见多识广,我亦是闻所未闻。”   而后二人相视一笑,肃了神色倾诉各自志向,汪先生道:“在下已年过而立,求功之心不如年轻时迫切,成大事不拘小节,亦不怕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若公子肯抬爱,定当竭力以助!”   傅慎时重重点头道:“我与先生志向相同。”   沉默了片刻,他便语气淡然地自报了身份,又道:“立业之事,我未曾想借家人之力。我之志向,先生恐怕也从殿下处知晓一二,若先生还肯屈就于我,必当视先生如知己!不过有一点,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我想先生定然知我心中所想。”   汪先生既然来了,便早就做好了打算,思忖未经片刻,便道:“自当全力替公子效劳,绝无二心!”   傅慎时心中大喜,脸上却只勾了个浅笑,随后便道:“既如此,今日便与先生仔细商议。”   汪先生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听了傅慎时所有打算,他的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到最后脑袋直点,下了定论:“此举一定行得通,不过有些事还有待商榷。”   殷红豆脸色跟着一凛,当初她向傅慎时粗略提议,只是为了让他拿个主意,的确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商酌。   傅慎时又问汪先生:“先生有何见地?”   汪先生道:“这最最要紧的,就是如何鉴别真伪,若有人拿假的票据兑换,得想法子应对。”   其实傅慎时也担忧过这个问题,他道:“我精通雕刻,每一票盖上商号章子,另刻一时常变动的章子使用,两章同时做鉴定之准,则短时间内难以仿造,便可辨别真伪。”   汪先生摇头道:“不足以,倘或赢取额数巨大,时间久了,未必无高人能仿。”   傅慎时的眉头拧着。   汪先生笑道:“不过公子不必忧虑,在下四处游走,知道有一种写密信的法子可以做防伪之用。”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又叫时砚去取了纸张过来,蘸取了一些瓶中汁液于指头上,书写了一个“汪”字,待纸干了之后,又拿出火折子点了蜡烛。   走南闯北的人,这些江湖东西都随身携带。   殷红豆一看就知道汪先生要做什么,傅慎时和时砚却是好奇地盯着瞧。   汪先生将纸张放在蜡烛上烤一烤,便见纸上显现出棕色的“汪”字。   傅慎时抬了抬眉,道:“从前只听说过有密写药水,倒是从未见过,不过不知道好不好配取?”   汪先生道:“容易配取,待要成事,我自当告知公子。”   殷红豆悄悄地戳了戳傅慎时的胳膊,他直接扭头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汪先生朝殷红豆看过去,他见过许多人,大家丫鬟也见过不少,不过这位姑娘气度不与人同,她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看着温顺乖巧,却无好似根本不将自己当成奴才看,身上没有奴性。   殷红豆走到二人跟前,道:“这密写水既是用于往来信件,汪先生知道,恐怕别人也知道,还是不保险。倘或有一人最初行骗,便是处理好了,只怕这密写水的事儿也要暴露出去。”   她复又对汪先生低着头道:“就像先生您说的,利益巨大,保不齐有人作伪。”   汪先生便问她:“不知道姑娘有何高见?”   殷红豆看了傅慎时一眼,得他许可,才道:“奴婢也有两种密写法子,加上先生的则是三种,造票据的时候,则可以三种密写水随机混用,一期用先生加我的法子,一期用我的两个法子,这样人家造伪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汪先生当即提了音量问道:“姑娘有何法子?”   他这法子都是从友人哪里花重金得来,这位姑娘竟还有两种,倒是口气不小。   殷红豆知道汪先生和傅慎时未必肯信,便叫时砚去药铺买了明矾,化水之后,在纸上书写晾干,字迹果然也不见了,再浸入水中,却立刻显现出来!   傅慎时瞳孔缩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继而淡笑地看汪先生道:“看来防伪一事是解决了。”   汪先生也大笑点头,他对奇淫巧技很是感兴趣,便忍不住又问殷红豆:“不知姑娘说的另一种法子,是什么效果?”   殷红豆答道:“是紫色的字,不过造法有些复杂,眼下不便展示。”   汪先生心道此等秘法,殷红豆肯说一种已是极为信任他,第二种不肯说也是人之常情,便未再多问。他又与傅慎时商量起其他细节。   防伪之事已定,旁的事便容易多了,汪先生也有信心能处理好。   殷红豆耳朵一直竖着,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却没有提到她所想之事,便巴巴地看着傅慎时。   傅慎时又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汪先生一笑,傅六爷对这丫鬟倒是宠爱的很,不过就冲这丫鬟知道密写水这一点,便值得宠爱。   殷红豆垂首弱声道:“来快钱到底是有损阴德之事,需定些规矩才是。”   傅慎时望着她,道:“你说。”   汪先生也笑看殷红豆。   她道:“既是以买彩和马吊为主营,那么其余赌法则在朝廷的律法之下还要再低一层,上有封顶。二则不许十六岁以下的人进去,十六岁以下,尚未成家立业,若耽溺于此,倒是耽误了年轻人举业之事,于社稷有损。三则只收现银,抵押之物,一律不收。”   谁知道那些人拿什么抵押,开赌坊总不能还替人家养儿养女养老婆吧!   傅慎时与汪先生相视一笑,饶有兴趣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被两道探究的目光看得不自在。   傅慎时手指笃笃地敲打在桌面,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有考量过,不过只是细枝末节,便并未与先生所言——我想先生必然也与我主仆心中所想一致吧?”   汪先生连连点头,道:“自然如此。”他敛了笑色,道:“世道艰难,公子与姑娘仍心存善念,倒是难得。”   他这些年游走四方,见过多少人心险恶之事,所以傅慎时与殷红豆所作所为,在他眼里还算有良知的。   殷红豆低头不语,她还另有打算,不过时机未到,不便多说,且先从秦氏手里保住命再说。   聊到此处,差不多也定下了七七八八。   时候不早了,傅慎时便叫时砚出去传膳,他继续汪先生道:“此外我还打算开几家铺子打点,到时候也要劳烦先生。”   正合汪先生心意,开赌坊终究只是一时之举,要做长远打算,则还需要另有生意,而且做生意也不是长久的,这只能是锦上添花之事。   所幸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三言两语便交流完了。   饭罢,两人分别前,傅慎时忽叫住汪先生问:“汪先生曾在滇南谋生多年,请问您可知道什么是沙甸货吗?”   汪先生略加思索,摇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殷红豆一哆嗦:“……”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第49章   连汪先生这样见多识广的人, 都没有听说过沙甸货,殷红豆又如何得知?   傅慎时和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不得不合理怀疑, 这根本就是那死丫头随口编造的!   他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 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嘱咐了汪先生带一句话给六皇子,请其替他隐瞒身份,勿要外传此事, 便一路坐车回了长兴侯府。   直到回了重霄院, 傅慎时在上房里歇息, 才叫了殷红豆到他跟前,手里一边抓着鞭子, 一边抬眼淡淡地瞧着她问道:“到底什么是沙甸货?”   殷红豆噘着嘴, 道:“就是贵重的意思嘛……”   傅慎时一鞭子甩在地上,啪得一声亮响,吓得殷红豆一跳, 巴巴地瞧着他, 揪着裙子, 想哭不敢哭。   他却指了指旁边的绣敦, 面色淡然道:“坐。”   “……”   果然喜怒无常。   殷红豆坐在绣敦上,就在傅慎时的脚边,仰着娇俏的小脸, 抬头看着他。   傅慎时挑眉问她:“那是骂人的话?”   毕竟“滚犊子”可是殷红豆教他的呢, 还说有什么缓解伤痛的作用, 简直瞎胡扯。   殷红豆硬着头皮摇摇头,她当时说那个话,的确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啊啊啊!但是傅慎时的记性怎么那么好,几个月过去了,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人的脑子是这么长的嘛!   殷红豆定定地看向傅慎时,他也直勾勾地看着看她。   她的下巴忽然被傅慎时伸手抬起来了,他的食指在她下巴和脖子的交界处,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像是安抚和逗弄一只小猫儿。他冰凉的指头在她温热的喉咙处抚来抚去,弄得她脖颈、耳朵甚至是后背都又酥又痒的,闹得她整张脸都红透了,脸颊登时娇艳如三月桃花。   殷红豆察觉到自己心跳很快,傅慎时生得太好看了,跟他独处的时候,简直没有办法忽略他的容貌,当跟他又有这样暧昧的肌肤接触之时,根本没有办法平心静气不去想别的旖旎之事。   傅慎时的眼眸如古井无波,十分淡定。所以她有点儿分不清,他这到底是故意调戏,还是发怒的前兆。   还不等殷红豆想清楚,傅慎时的脸突然凑到她眼前,几乎要跟她鼻尖碰鼻尖,他的长睫毛似乎要扫过她的脸颊,就听得他在她耳畔,用低沉微哑的声音吐着温热的气息,道:“我不管你到重霄院来之前说了什么,但是从今以后你胆敢不忠,红豆……你猜我会怎么对你?”   他尾音陡然变冷,殷红豆顿时从低吟缭绕的温柔声音中清醒过来,忙不迭道:“奴婢发誓!奴婢绝对不会背叛六爷!”   即便傅慎时不这么说,殷红豆待在他身边一日,便会忠于他一日。   她一定会助他到摆脱所有桎梏的那一日。   傅慎时松开殷红豆,又靠在轮椅上,两手交握着,道:“你去库房瞧瞧,现银还有多少,过几日再约见汪先生,则要筹备明面上开铺事宜,得花银子才行。”他又分吩咐时砚:“你也去帮忙。”   殷红豆点一点头,领了库房的钥匙立刻去了。自她进院之后入库的东西她都清楚,不过傅慎时的银子她还没摸过呢。   她与时砚二人在库房里将箱子里的银票和银子都数了一遍,一共有八千二百多两。   殷红豆大吃一惊,傅慎时还是很有钱的嘛!赏她的银子简直九牛一毛。   不过这些银子若是要用来做几桩生意,还是有些吃力的。   殷红豆和时砚将银子抬去了上房,禀了傅慎时。   傅慎时虽未做过生意,但是对京城地段之类还是比殷红豆熟悉很多,他略一估算,便道:“除去赌坊,至多盘下两三个铺子。”   殷红豆道:“这也够了,六爷不过图个出门的由头,不叫人起疑心,两三个足矣。”   傅慎时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主意,也想好了再见汪先生要谈哪些事。   是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月光下,屋檐渐渐铺上了白白的一层棉絮,清冷孤寂。   殷红豆穿着厚厚的中袄,换了暖和的手炉进书房,递给傅慎时,道:“六爷还不去歇息吗?天儿冷了,早些进被子才好。”   她知道傅慎时的腿是什么病症了,最受不得冻,天儿一冷就发硬,难受得紧。   傅慎时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道:“你先去给我暖床。”   “啊???”殷红豆瞪大眼睛,手里的暖炉险些没掉下来。   傅慎时瞥她一眼,道:“不会?”   殷红豆眨着眼磕磕巴巴道:“会、会,会!那奴婢将水袋子灌了热水,就去给六爷暖床。”   傅慎时“嗯”了一声,便又低头写东西去了。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将精致的手炉塞到他手里,转身去厨房给热水袋换热水。   方才那一下,还真是让她发蒙了,她还以为傅慎时说的是那种暖床法子呢,从前真不该看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热水袋也可以暖床的嘛!   殷红豆灌好了两个热水袋,拿去了上房,掀开傅慎时的被子,放进去暖了起来,暖完床头暖床尾,一刻钟功夫,整个床就暖洋洋的,外边冰天雪地,两厢一对比,还真想躺进去。   想着想着,她就趴床上了,掀起被角盖在自己身上,枕着傅慎时的枕头,闭上眼享受着……也不知道傅六的被子里塞得什么,又轻盈又舒服,比她沉沉的棉被舒适多了,赖在里边简直不想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抚了抚背面,佯装淡定地站起来,看着进来的傅慎时和时砚,道:“六爷,被子暖和了。”   傅慎时应了一声,时砚将他推到镜子前,便出去打热水去了。   殷红豆站在他跟前,低一低头,道:“六爷可还有吩咐,没有的话,奴婢就走了。”   傅慎时闭着眼,一贯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些慵懒的味道,说:“替我除掉蝉扣。”   殷红豆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解开他头上的蝉扣,小心翼翼地打理着他的头发,齐整地披在他的肩。   她又替他找出换洗衣裳,摆在床上,便福了身子要走。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傅慎时忽然拉住她的手,往后一拽,斜着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问道:“你方才……怎么替爷暖床的?”   殷红豆侧头看过去,傅慎时肌肤瓷白,头发乌黑如墨,暖黄的烛光下,他的容貌愈发精致迷人,眉宇间似乎也多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的每一根手指头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指缝,冰冰凉凉像一条柔软的冰棱,似要溜下去跟她十指相扣。   她面颊浮红,瞬间收回手,动作标准地屈膝道:“回六爷的话,奴婢是用水袋子暖的,奴婢还没拿出来,一会儿您要睡的时候再拿出来,免得烫着了。”   傅慎时也收回手,面色冷淡地取下戒指,放在桌上,声音微沉道:“下去吧。”   殷红豆应诺下去,回房之后她捂着心脏,果然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长的好看的男人,也是祸水。   她洗了个冷水脸,登时清醒了许多,脑子里再没去想傅慎时,很快便睡去了。   天蒙蒙亮,丫鬟们就起来忙活着烧水做饭。   殷红豆也去上房伺候。   半个时辰后,如意又来了。   自上次事后,殷红豆现在见到如意就头皮发紧。   如意还是那副笑着的模样,问道:“听说六爷去十王府了?”   殷红豆只答了一句“是”,便领着她往书房里去,道:“是夫人让如意姐姐来问的吧?我带姐姐去六爷跟前细问。”   如意点一点头,跟进去了,她说话总是轻轻柔柔,叫人沐如春风,三言两语就问清楚了傅慎时要开铺子的事,末了又道:“现在生意难做,六爷要开铺子,三爷倒是有些经验,也可替六爷帮衬一二,不过三爷出了京,不如六爷等三爷回来了一同商议?”   傅慎时冷冷地看向如意,白玉无瑕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冰冷如寒潭之水。   如意也不怵,稍稍低头应对,姿态依旧得体非常。   傅慎时这才开口道:“我自有主意,不必等到他回来。”   如意又笑道:“夫人叫奴婢来问,六爷何必舍近求远去找六皇子,倒不如自家人好说话。”   傅慎时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杯,面色森冷,看都懒得看如意,沉声道:“滚。”   如意表情一僵,只是福了福身子,便走了,殷红豆送她两步,却未多说什么,她也只是同殷红豆笑笑道:“六爷的心思,我们是不知道了,你好生伺候六爷。”   殷红豆点着头称是。   如意走后,便将对话原原本本地禀给了秦氏。   此事秦氏本意要亲自去,毕竟事关长兴侯府和皇室关系,不过她知晓自己脾气,只怕又和傅慎时吵架,若逼急了他,闹坏了亲事却不好,才派了如意去。   秦氏喝着热茶,没好气道:“随他去吧!他年纪才多大,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干出个什么事业来!”她重重地将杯子搁在桌上,扯着嘴角低声道:“倒是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人情!”   傅慎时残废一生,虽天家未明说,但大家心照不宣,六皇子无论如何是要还这个人情债的,却只因这等小事还了傅六,不可谓不可惜。   长兴侯府里旁的人知晓了这事儿,也都笑话傅慎时傻,怕是这些年在院子里待久了,脑子给熬坏了。   傅慎时却在想,要做生意,少不得耗费许多精力,若这时候秦氏要给他办婚事,岂不冲突了?   且还要想个法子推脱一二才是。 第50章   傅慎时第二次约见了汪先生和六皇子家的陈管事, 殷红豆依旧同行。   这一次见面,是在另外一家酒楼的雅间里。   雅间格局和上次的差不多, 桌上摆着了一个大木盒子,几人相互寒暄过后,便分别坐下。   傅慎时大概说了自己的打算:“……开三间铺子, 一间药铺, 一间酒楼, 另一间还想听一听汪先生和陈管事的意见。”   汪先生道:“另一间可以开瓷器古玩铺子。”   陈管事捋胡子道:“不错,利润也大, 可以替六爷暗地里的生意遮掩一二,正好小的手上也有人手。”   铺子这就是敲定了, 陈管事经验老道,他将铺子内需要的各类东西和人手,全部罗列了一遍, 足足介绍了一刻钟才住嘴。   殷红豆听着也跟着开眼界, 原来像陈管事这样管生意的人, 是加入了京城的商会, 商会里的人,基本上包揽了京城绝大多数地段好的铺子, 换句话说, 好的生意早就被有权有势的人垄断了, 低等阶级的人很难插手进去。   这次傅慎时开铺子, 就有不少重要的大掌柜、二等掌柜从六皇子名下的商号里挑选。   在京城的店铺里做大掌柜没有那么容易, 一家商号培养起大掌柜多则十几年, 少也要十年左右,六皇子给的这几个人,是最大的人情之一。   难怪说生意难做,因为除了资本以外,人才着实难得培养。   傅慎时从未接触过这些,他听得格外认真,脑子也反应十分灵活,听到陈管事说有些瓷器丝绸走的是水路,一月进京数次,便问道:“陈管事和漕帮的人也有往来?”   大业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京师和边防,维持漕运近百年。水路运输,虽由朝廷负责,但是这一行里见不得光的东西很多,漕帮应运而生,做水上生意的,没有不跟漕帮打交道的。   陈管事一笑,道:“的确,若六爷生意有需要,自然也叫他们行个方便。”   傅慎时道:“那倒不必,我不过听闻一二,才问上两句。”   他做的生意到底还是合法的,走私这种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会去碰。   殷红豆大概明白过来,他们在聊的是古代黑社会,她不禁庆幸,还好傅慎时是她的主子,要是换了傅二那坏子,只怕根本控制不住底线。   几人又聊了许久,殷红豆帮着添茶,茶水都淡了许多,他们才尽兴。   末了,傅慎时便问陈管事,大概需要多少现银操办。   陈管事从怀里摸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道:“小的已经悉数列出,六爷自可回去细细过目。”   大管事就是大管事,办事细致的很。   傅慎时接了账本,道了谢,看完最后总结的账款,直接叫殷红豆和时砚两人数了六千五百两银子给陈管事,多了五百两,做感激和给他上下打点之用。   陈管事也未推辞,接了银子之后,便起身告辞,速速去替傅慎时洽谈。   待他走后,傅慎时才关起门来和汪先生说话,他道:“赌坊的事,不可尽用陈管事推举来的人,先生手下可有人用?”   “六爷放心,我手下有十几人可用,五六个跑腿,七八个坐馆的武术师傅,可做看护之用,以维持赌坊秩序。”   傅慎时淡淡地勾起唇角,道:“那便好,另请先生取一千两银子去,做买东西和打点之用,如若不够,先生可随时派人到我府里送信,我便使小厮送来。”   殷红豆拿了银票出来,双手递给汪先生,他也未推辞,纳入怀中,作了揖复又坐下。   赌坊之事,自然只交给汪先生打点,要紧之事,二人此时才谈,半个时辰内,敲定了三十副牛头骨马吊、一百斤密写水和纸张购买之事。   汪先生又问双章刻什么图案,傅慎时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十二生肖和一些复杂的花纹图,他看过之后,微微诧异道:“果然栩栩如生,这些图腾也很复杂,难以仿造。敢问六爷,这些……真的雕刻得出来?”   傅慎时颔首道:“我已雕刻了两个图腾的出来,先生过目。”   殷红豆将大盒子里的两个小盒子拿出来打开,用青田石章子按过印泥,在纸上盖了两个花纹出来,果然和纸上用炭笔描绘的别无二致。   汪先生惊道:“六爷雕工果然了得,这花纹也想的十分好。”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花纹是我这丫头想出来的。”   汪先生抬眸笑看殷红豆,越发不敢小瞧这姑娘。   赌坊事宜基本定下了八九成,眼下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赌坊的账房先生请谁来当。   陈管事推荐的人,只能管理明面上的铺子,赌坊的账,傅慎时肯定不会让六皇子的人来管。   汪先生一时也犯难,他会打算盘,可账目复杂,他恐怕没有时间打理,他满面愁容道:“我眼下倒还没有认识的账房,且等我这两天去替六爷寻摸一二。”   赌坊开业在即,只怕迟了,就是一笔乱七八糟的账。   殷红豆左右看了一眼,斗胆道:“不如让奴婢一试,我在院里管过账,暂时做个账房先生,简单记收入支出,倒是可以胜任。”   现在普遍使用简明扼要的单式记账法,殷红豆从前学过算账,最难的其实是账目分类,她擅长这个,应付起来应当没有太大难度。   汪先生忍不住大笑,管过傅慎时院里的账?   这可远远不够。   赌坊盈利巨大,极易出错,根本不可放在一起比较。   汪先生见傅慎时也微有讶异之色,心知殷红豆是夸口了,便捻须而笑,道:“姑娘没有打理过外边的铺子怕是不知道,这铺子里的账可和内宅的不一样,要复杂得多,所以账房先生难寻,否则我也就不愁人才了。不过姑娘天资过人,若有这方面的能力,我倒是可以为师,假以时日,姑娘便可替六爷管账了。”   傅慎时抬起眼尾看她,道:“你能不能胜任,不能靠嘴说。”   殷红豆狡黠一笑,人家汪先生未必有当场教考她的意思,傅慎时真坏,还特意挑起话题,她只得顺势道:“好啊,那就请先生您现在就考察考察我。”   傅慎时没有说话,嘴边却勾了个浅笑看着殷红豆,眼睛里闪着微光,手指也轻敲着桌面,似有期待之意。   古灵精怪的丫头,也不知道脑子里东西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还一肚子坏水。   汪先生听了傅慎时的话,也正有此意,他左手腾出来,掐着手指头出题,道:“三千八百七十六,减两千九百八十七。”   殷红豆抿唇一笑,很快便道:“八八九。”   傅慎时眉头稍蹙。   汪先生的拇指正掐着无名指,似乎才算到十位数来,他当即又出题:“二百五十六乘以五十九。”   殷红豆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略加思索道:“一五一零四一。”   诶???   太快了点儿吧。   傅慎时眉头拧着,汪先生也瞪大了眼睛,学着她的报数方式又出一题:“四五六七八九,除去一二三四五六。”   殷红豆嘴皮子快速地动着,眼睛往左看,一半眼白一半黑眼珠,稚嫩的小脸显出几分纯粹天真,她又是第一个道:“三……点……七……零零零,后边的我就不算啦!”   “……”   汪先生老脸一红,方才他说什么来着——不过姑娘天资过人,若有这方面的能力,我倒是可以师。   殷红豆笑眯眯问:“先生现在可以收我为徒吗?”   汪先生脸更红了,拱手淡笑道:“姑娘可以出师了。”   傅慎时抿住嘴边的笑,轻皱眉头,斥道:“不得无礼。”   殷红豆“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   不过无伤大雅之事,汪先生随即笑赞道:“六爷倒是教的好。”   傅慎时缓缓摇头,斜了殷红豆一眼,道:“这可不是我教出来的。”   殷红豆龇牙一笑,同汪先生解释道:“我在内宅管账的时候学的。”   单式记账法,的确是在打理重霄院的时候,才精学一二。   汪先生讪讪一笑,又夸了殷红豆两句,重霄院还真是卧虎藏龙,只可惜是个丫鬟出身,若是男子,当有经天纬地之才。   这时候差不多就都商量完了,汪先生起身告辞,傅慎时亦拱手道:“静候先生好消息。”   随后不久,傅慎时主仆便回了重霄院。   夜里傅慎时回上房歇息,殷红豆替他铺床暖床,他抱着手炉淡声道:“过来,告诉我,画迷宫和算账,你打哪儿学的?”   殷红豆手腕一顿,放下手里的事儿,走到傅慎时身边,垂头答话道:“奴婢说实话,不过六爷要信。”   “嗯。”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   殷红豆抓耳挠腮,皱巴着小脸道:“奴婢若说是梦中所学……六爷不会要打死奴婢吧!”   回去从前无望,以前的事儿,只能当做南柯一梦,说是梦中所学,应该不算骗人……吧。   傅慎时饶有深意地打量着殷红豆,冷声命令:“抬头。”   殷红豆头皮一紧,缓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北风呼啸,吹打着门窗,屋子里温暖如春,却寂静如冬。   殷红豆揪着袖口,看着傅慎时黑沉沉的眼眸,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夜色里,他真的生得太精致好看了,凝视中似带深情,朦朦胧胧,难以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才道:“手炉冷了,替爷暖手。”   “啊?”殷红豆一愣。   傅慎时挑着眼尾,睫毛稍卷,薄唇轻启:“怎么?跟着我出门两趟,自己该做什么事都忘了?”   殷红豆登时低着头,道:“奴婢不敢。”   她是贴身丫鬟,要做贴身丫鬟该做的事。   傅慎时扔掉手炉,冷眼瞧着她。   殷红豆蹲在他脚边,搓热了自己的手,捂着他修长干净,也冰冰凉凉的手,腹诽道:傅慎时的手怎么总也捂不热呢,还要她来做“手炉”。   该不是故意的吧!   约莫有一刻钟过去了,时砚打了水进来,傅慎时才叫殷红豆出去。   殷红豆走后,傅慎时看着自己的掌心,捏起了拳头,似乎这样就握住她柔软的手,留下的温暖。   傅慎时洗漱罢了,合上眼眸,哑着声音吩咐时砚:“去扫一盆雪进来。” 第51章   时砚扫雪一盆进屋。   傅慎时撩开衣摆, 除去裤子,吩咐他:“敷我腿上。”   时砚瞳孔微缩,抿了抿唇,闷声道:“六爷……”   傅慎时冷声命令他:“别墨迹。”   时砚蹲身捧起雪,绷着脸将雪撒到傅慎时的腿上。   傅慎时的腿萎缩的很厉害, 皮包骨头,枯瘦如木, 时常发麻, 最是怕冷,天儿一冷, 两腿就发硬, 像塞着铁块,很难受。   他闭着眼,靠在轮椅上, 手指甲紧紧地抠在扶手上, 待冰冷的雪敷在腿上,他虽面无表情, 嘴唇却在微微发颤。   约莫敷了半刻钟,傅慎时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时砚哽咽着道:“六爷,够了。”   傅慎时点了点头, 时砚立刻扫开雪, 扶着他上了床, 用被子盖住傅六的双半身, 又搓热了自己的双手,给他搓腿按摩,待两腿回了血色,才敢用热被子捂着。   “将铜盆里的火灭了。”   说这一句,傅慎时才撑着身子躺下睡了。   夜深了。   时砚熄了灯,侧身睡在小榻上,瞪着眼睛看向傅慎时睡的地方,只见帐子纹丝不动,又听得里边睡的人气息均匀,他才抹了抹眼泪,翻个身蒙头睡去。   天蒙蒙亮,重霄院里的丫鬟都起来各司其职。   殷红豆还没吃早膳,就见上房门开了,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时砚肿着一双眼睛,开了门往外边走,她跟上去问道:“大清早,你往哪儿去?”   时砚头也不回,道:“去请大夫,你伺候六爷。”   “六爷怎么了?”殷红豆追着问。   “腿受凉,病犯了。”   殷红豆一惊,再不问了,赶紧转头回去,大声朝厨房喊着要热水,便跑进了上房,站在屏风后边,道:“六爷,奴婢进来伺候。”   屏风后边,传来冷淡缥缈的一声:“进来。”   殷红豆绕过屏风,就见傅慎时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披着大氅,腿上盖着被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整个人一夜之间瘦削了不少。   地上的铜盆也已经熄透了,屋子里一股子冷气,殷红豆一进去都觉得发冷。   她的心口莫名发紧,走过去将罗汉床上的缎面如意云纹大迎枕拿过去,放在傅慎时背后,弱声抱怨:“奴婢昨儿走之前还好好的,铜盆夜里怎么熄了?”   傅慎时合上眼皮,眉头轻皱,嗓音低哑道:“熄了就熄了。”   殷红豆站在旁边,提起茶壶一摸,水也是冷的,没有放在铜盆里烫着,显然铜盆很早就熄了,她低声道:“奴婢去给六爷换水,六爷早上想吃什么?”   傅慎时两手自然而然地放在腿上,声音微弱沙哑:“就喝点水吧,没有胃口。”   殷红豆转身快步走出去,麻溜地换了热水进来,就只是热水,没有茶叶。   傅慎时看着热水,手腕顿了一下才喝了大半杯。   茶性寒,对他的腿不好。   很快胡御医就来了,幸好他今日没有去宫中上值,否则还来不了这么及时。   胡御医诊治,傅慎时将殷红豆打发了出去。   到底是御医,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叹了一声,道:“六公子何必呢……”   傅慎时声音低哑无力:“有劳御医了。”   待廖妈妈来了,殷红豆才在门口听了两耳朵,胡御医说是受凉之后,经脉堵塞,已经针灸治疗过了,随后要用草药热敷,再好生休养,切忌再次受凉。   傅慎时虽不大吃药,但是平日里时砚照顾得好,他也注重保养,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犯病。   廖妈妈心里焦急,领着胡御医一道去了秦氏那边,禀了她这事儿。   秦氏正在看下聘的单子,东西都确定下了,连日子都挑选好了,一听到这个脑袋都是大的,差点儿就拍案而起。   她绞着帕子问胡御医:“几月能好?”   胡御医摇头道:“这次冻得十分厉害,怕是还有风湿之症,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治好了还得好生休养,少说也要三个月。”   下完聘很快就要定日子,眼看就要到腊月,秦氏本想着出了年就将方素月娶回家,满打满算也就正好三个月的时间,胡御医却说傅慎时的腿三个月都好不了,那这个时候便不能下聘了,否则定好日子,新郎官儿是残废就够惹人笑话了,不能亲自迎亲,只怕要沦为全城笑柄!   好容易才解决了一桩事,结果出了这样的岔子,秦氏颓然坐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蓦地想起祖祠占来的“凶”字,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动着,顾不得细想,打发了胡御医和廖妈妈,着人请了大儿媳姜氏过来。   姜氏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她一听完赶紧捋下手里的檀木佛珠,一颗颗地拨动着,紧锁眉头道:“母亲,这方小娘子人还没过门……”   秦氏愁容满面,道:“可错过这一桩婚事,哪里再去找这般体面的媳妇!”   傅慎时身份特殊,他的尊荣帝后都要盯着,若是娶妇委屈了他,只怕京城里的唾沫都能淹死长兴侯府,御史言官更是不用说。   姜氏抿唇不语,她信克夫一说,方素月没过门就这样,待过了门,小叔子哪里还有活命的余地。   秦氏强自镇定下来,微扬下巴,道:“先给六郎治腿,治好了再说!”   正说着,廖妈妈又来了,她进来替傅慎时传话:“六爷说,京城里冷,碳火点多了屋子里闷不过,实在不舒服,他想去京外庄子上保养身体,待开春好些了再回来。”   庄子四周环山,绿水围绕,比城里要暖和一些。   秦氏瞪着眼睛,道:“夜里谁伺候的?!是不是那个叫红豆的丫头?”   廖妈妈嘴角一动,垂头道:“不是,是时砚贴身伺候的,红豆夜里从来不睡六爷的屋子。”   秦氏顿一下,又切齿道:“她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为什么不睡六郎屋里?!”   “……”   这没法答话了,横竖都是殷红豆的错。   秦氏叹了口气,没好气道:“罢了罢了,他要去就叫他去,我给他指一房人带过去,但愿开了春能回来吧。”   廖妈妈道:“六爷说,想要奴婢一家子陪过去。”   秦氏思忖片刻,放缓了语气道:“你们一家去也好,好生看顾他,叫你媳妇一旬回来一次,给我报信儿。”   廖妈妈应了一声,告退要走,秦氏忽然又道:“把那个丫头给我叫过来,我得好好问问她!”   那个丫头,指的就是殷红豆。   廖妈妈一脸犯难,应诺转身走了。   如意走到秦氏身边替她揉太阳穴,温声道:“夫人,六爷恐不会放人过来,他身边只有一个时砚尚且照顾不好,若再少一个,也不知道六爷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了,何况您这时候让六爷不痛快,岂不戳他的心窝子?”   秦氏气昏了头,听了如意的话,才冷静了下来,又拧眉狐疑道:“可巧了,什么时候不犯病,偏这时候病了。诶!胡御医走得太快,也忘了问他是不是有蹊跷。罢了,我亲自去瞧六郎一趟。”   她看着姜氏道:“走吧,一道去。”   姜氏有恻隐之心,点了点头一起跟去了。   重霄院一向冷清,秦氏带着大小丫鬟,又有姜氏一房的几个丫鬟,雪地上脚印无数,院子里一下有了人气。   秦氏一来,殷红豆在上房里听到动静,往窗外一看,登时头皮发紧,手脚冰冷。   傅慎时躺在床上,镇定地看着殷红豆,淡声道:“过来站着,不许抬头,不问你的时候不说话。”   殷红豆乖乖地站过去,待秦氏来了,便跪下行礼。   秦氏一进来,看都不看殷红豆,也不说起来,坐下便直视傅慎时,道:“御医怎么说?腿还能不能动?”   傅慎时不疾不徐地侧头看过去,目光冰冷,略微低头语气疏离道:“冷硬难动,御医说只能静养。”   他的腿直直地戳在床上,铁棍一样。   秦氏点了点头,头上的金簪纹丝不动,她往盆里看了一眼,抬起眼皮瞧着殷红豆重声道:“你这丫头怎么伺候的,夜里睡死了?主子受凉都不知道?!”   傅慎时冷淡地回道:“儿子习惯您知道的,夜里不喜丫鬟伺候,只有时砚一人。”   秦氏没话可说,攥着帕子柔声问道:“既有时砚伺候,六郎夜里怎么受凉的?”   傅慎时语气愈发冷冰,道:“儿子怕闷,铜盆里碳火没烧旺,夜里就熄了。”   时砚照顾傅慎时,劳苦功高,秦氏自不会罚他,她盯着傅六的腿,半天不挪开,似有探究之意,她道:“六郎的腿,难不难受?”   傅慎时抬头对上秦氏的目光,他的手倏地捏住被子,容色阴沉沉地回道:“母亲要不要看一眼?那您就知道儿子难不难受了。”   他作势就要揭开被子,秦氏跟姜氏两人吓得猛然蹿起来,一个如同见了鬼脸色煞白,一个如同受了火烤,面色发红。   秦氏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黑着脸道:“你大嫂还在这儿,你胡闹什么!”沉默一阵,才生硬道:“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过后再来看你。”   傅慎时长长的睫毛慢慢地扇下来,待人走干净了,他双肩一软,面容疲惫地靠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   殷红豆跪在地上,双肩颤抖。 第52章   秦氏离开重霄院之后,整个院子都寂静了很多。   殷红豆还跪在地上, 她略微吸了吸鼻子, 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带着点鼻音道:“六爷, 奴婢把碳点起来再去收拾细软。”   “嗯。”傅慎时阖上眼眸靠在架子床的床框上, 青红金线绸帐撒在他的身后,衬得他绝俗的五官精致如画。   殷红豆没急着起来, 她靠近傅慎时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 才仰脸笑道:“六爷,赌坊很快就会开起来,年前您就能置办自己的宅子, 拥有自己的忠心下属。您一定会大展宏图, 钱权双得, 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一定会的。”   傅慎时的睫毛轻微颤动, 他缓缓睁开眼, 惨白的脸稍稍恢复一丝血色,嘴边抿了极淡的笑, 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殷红豆起身烧好碳, 屋子里暖和了许多, 傅慎时解下大氅, 好像腿也舒服了些许。   当天下午, 殷红豆就跟时砚两人收拾好了东西。   殷红豆问他有没有其他要带的, 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刻章的东西都带上。”   “这个带了。”   傅慎时又道:“迷宫图,带上。”   殷红豆一愣,心口猛然一跳,抬头看了傅慎时一眼,才应下一声,回书房去将卷起来收在青花瓷大肚缸里的迷宫图带上了。   傅慎时的生活就在重霄院这一方天地里,临行时要带上的东西,除开衣裳和一些佩饰,随身之物实在少得可怜。   用过午膳,傅慎时歇了一会儿,廖妈妈就跟殷红豆两人合计起随行丫鬟的事儿。   殷红豆道:“翠竹翠叶不老实,献媚邀宠,单单放她们两个在院子里我也不放心,不如将她们两个和翠微都留在院子里。”   傅慎时去庄子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与出入赌坊,和汪先生等人见面,带这两个丫鬟,恐怕消息走漏出去。   廖妈妈犹豫着道:“可是我家只有二媳妇跟过去,就她一个人做活儿,你跟时砚两个人贴身伺候六爷,怕是忙不过来。”   “庄子上的人又不少,粗活请他们来帮工,其余的事我和时砚应付得过来。”   廖妈妈听了之后,便答应了,她道:“六爷今儿走的急,只好咱们先去,让他们两口子迟一日再来。”   “一日不妨事,待六爷歇觉醒了咱们就走,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清点的。”   廖妈妈点了点头,也回去整理出行的东西。   殷红豆悄悄摸摸交代了翠微几句,让她仔细看着库房,又单单儿给了她二十钱银子,叫她嘴馋的时候去厨房买吃的。   翠微紧紧地拉着殷红豆的手问:“红豆你什么时候回来?”   殷红豆抿了抿唇,道:“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六爷若好些了,我们就回来。”   二人就此别过。   当天下午,重霄院关上了大门,院子孤零零立在偏僻之处,无人问津,若孤冢。   傅慎时一行人出发得早,出城门的时候,天都没黑。   殷红豆跟傅慎时坐一辆马车,廖妈妈在后面的马车里看行李,时砚去跟汪先生送信,随后跟上。   天黑之前,总算到庄子上了。   此处别庄多田多果树,绿水青山,下了雪也比城内暖和一些。   庄子里有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宅子虽小,五脏俱全,影壁、游廊、倒座房、上房和跨院应有尽有,因时常有人打扫,一直都很干净。   院子里已经匆忙布置过了,除了日常起居的用具,最里边的上房烧好了地龙,放了没有花纹的铜脚盆,烧的是庄子里的佃农自己压实的碳火。   廖妈妈和他儿子媳妇就住在院子一进门的倒座房里,方便看门迎客,倒座房离最里边的上房隔着一个游廊、穿堂和一个庭院,若无人招呼,两边相互不干扰。最妙的是,正房后边的倒座房那边开了一个后门,方便傅慎时私下见客。   晚上众人都用过膳,廖妈妈领了庄子上的管事和几个跑腿的小子,见过了傅慎时,交代了一些话,便回了倒座房,殷红豆去锁了二门,整个后院都静谧无声。   殷红豆回了房里,将东西都归置好了,进了上房的时候,就听到时砚同傅慎时讲:“汪先生说,晚上忙完了就过来,小的已经把位置告诉先生了。”   傅慎时问时砚:“大概几时来?”   “估计子时之前。”   殷红豆提着一壶热水进去,替傅慎时倒了温热的开水,递到他手上。   傅慎时修长干净发白的手指握着瓷白的杯子,几乎与杯子融为一色。   殷红豆道:“六爷,摆个屏风,添张榻,以后奴婢跟您睡一个屋吧。”   上房有三间屋子,中间是客厅,西边的梢间做书房,傅慎时住在东梢间,两旁的跨院隔得远了,殷红豆要是住跨院,夜里傅六若有吩咐,她怕是听不见。   傅慎时喝了杯水,殷红豆继续道:“奴婢不上值的时候就住跨院。”   “嗯,去煮茶,夜里汪先生要来。”   殷红豆点着头去了,煮茶的时候心里却在着急,等廖妈妈的儿子媳妇来了,以后傅慎时要出门可怎么办,若是传回了长兴侯府,秦氏知道了恐怕会不依不饶,甚至派人家丁护院来看管也未可知。   亥时正。   汪先生来了,晚上几个巡夜的年轻佃农看见了他,时砚从后门出去,顺利把人领了进来,一进来就说庄上管事明儿就会知道了。   这早在傅慎时意料之中,他吩咐道:“明天他们要是问起,就说是我铺子里的掌柜来见我。”   汪先生脱下羽缎递给殷红豆,捧着刚倒好的热茶,笑一笑,道:“六爷到此处到底还是方便一些。”   傅慎时略微颔首,问他:“先生手上的事,可有进展?”   汪先生微微一笑,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几张马吊牌,递给傅慎时。   牛头骨打磨成的小方块,圆润细腻,摸起来十分舒服。   傅慎时握着空白的牌勾唇浅笑,很快又不笑了,果然舒服。   汪先生又递了一个过去,傅慎时两相敲击,声音清亮,他道:“比叶子牌好玩。”   傅慎时将一对马吊递给殷红豆,她拿着把玩一下,又递给了时砚。   时砚接了也没看一眼,就送回汪先生手上。   汪先生继续道:“牛头骨雕刻上色容易,我请了十几个工匠,再过三天就能完工。还有票纸,已经做了几张,带来给六爷过目。”   他放下马吊,从箱子里拿出特殊的票纸,上边盖着一组繁体数字,最后两位数颜色较为浅淡,右上角还有傅慎时雕刻的章子的花纹。   这就是一组彩票。   汪先生当着傅慎时的面试了试校验真伪,先火烤,再加水,果然都出现了预料之中的效果。   殷红豆和时砚看到成品的时候,眼睛都弯了起来,暖黄的烛光下,三张笑脸聚在一起,唯有傅慎时神色淡淡的,但他上扬的嘴角却也暴露了一缕喜色。   汪先生收起东西,道:“地方陈管事也替咱们找好了,五日后就能开起来了,不过买彩一事恐怕没有马吊这么容易吸客,若中得少,客人怕是不乐意买,要中得多,得咱们自己先投钱才行,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做起来。”   殷红豆点了点头示意,才开口道:“先生可先免费请一些喜欢四处买卖消息的人中彩,接连二三次,不出半个月,知道的人就多了。”   这样的人,传播消息最快。   汪先生思忖片刻,捋着胡子道:“……还是有些难办。”   傅慎时脸色微白,他气息微弱,看向殷红豆,等她答话。   殷红豆道:“分别开大彩和小彩。大彩三日一期,小彩半个时辰一期。找一群我说的那种的人,前三天全部免费送票,只开四位数足矣,中不了头等,二等三等总要有一个人中。至于中彩的钱,咱们说有多少那就有多少。只要有一个能四处传播消息的人中了,名声很快就会传开。”   汪先生想了又想,倒是可行,花两文钱中一百两银子,这样的消息的确称得上奇闻,殷红豆的主意,会加快了买彩流传开的速度。   他没做过生意,还真没这个头脑想到这样的法子。   汪先生笑着夸赞殷红豆:“我行万里路,却比不上姑娘身在内宅的有见地。”   殷红豆可不敢居功,她自己是想不出来这法子的,不过占了个先知的便宜,她道:“不过是见内宅里丫鬟婆子们饶舌多了才知道一二。”   时候不早了,她道:“先生今夜可要留下歇息?我替先生把跨院收拾出来。”   汪先生摆摆手道:“不了,我还赶回去督促一二。”他起身作揖,道:“六爷,告辞。”   傅慎时躺在床上,朝他颔首。   汪先生的视线落在傅慎时的腿上,略有些担忧道:“六爷的腿……”   “无妨。”傅慎时声音淡然。   汪先生淡笑一下,殷红豆拿起他羽缎递过去,又取了一千两银子给他,时砚才送了他离开。   傅慎时还不想睡,他闭着眼,眉心轻轻的蹙着。   殷红豆走过去,抽下傅慎时腰上的迎枕,温声道:“六爷睡吧。”   傅慎时两手撑在床上,顺势躺了下去,殷红豆弯腰替他掖好被子,四目相对,两颊微红。   殷红豆挪开视线,松开手直起身子回跨院,手却被傅慎时紧紧抓住了,只听得他道:“等时砚回来熄灯。”   她点点头,道:“奴婢知道。”   说完,她才抽回手。   过了几日,汪先生差人来传了消息,说赌坊顺利开张,按照殷红豆说的法子,果然“发财坊”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种倒霉蛋都能中彩!两文钱中一百两?真的假的?!   陈管事还带话给汪先生,说六皇子替傅慎时请了几个贵客去打马吊,叫他请个体面人接待。   傅慎时早起欲进城,一出门就被廖妈妈拦下了。 第53章 (捉虫)   廖妈妈亲自拦住了傅慎时, 还瞪了殷红豆一眼。   殷红豆心虚地低下头。   廖妈妈走到傅慎时跟前, 忧心忡忡地道:“六爷, 您这是要去哪儿!”   昨儿夜里来了客人,廖妈妈早起来就知道了, 她心道是傅慎时手里的掌柜, 便也没说什么,可傅六腿都没养好,一早上就要出门, 她哪里放心得下。   傅慎时抬头直视廖妈妈, 道:“我铺子里有些事需得我去料理。”   廖妈妈一脸愁容,道:“不是有铺子的掌柜么, 哪儿需得您亲自去?您这腿才好了一些, 日日都要药浴,一日都断不得!”   殷红豆扶了扶肩膀上的包袱, 傅慎时要用的东西,她都带着呢。   廖妈妈视线瞟过去, 却还是抿了抿嘴唇,苦口婆心道:“六爷, 若叫夫人知道了, 您又惹一身的麻烦。”   秦氏才不会这样好言好语地劝说傅慎时,只会用雷霆手段,逼他好好养腿。   傅慎时两手抱着个暖手炉, 道:“廖妈妈不说, 母亲不会知道。”   廖妈妈皱着眉, 又走近一步,哄着他道:“六爷,天寒地冻的,您回去罢,若再出什么事儿,您的腿可真就……”   傅慎时紧握着手炉,抬眸看廖妈妈,冰冷的眸子里流露出誓死不屈的坚韧,嗓音低沉喑哑道:“那您现在就回去告诉我母亲,说我死了。”   廖妈妈神情一震,嘴唇颤着说不出话来,她嗫嚅片刻,红着眼眶低了头,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六爷您去吧。”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傅慎时知道,廖妈妈会替他隐瞒的。   殷红豆心情复杂地随傅慎时一道上了长兴侯府的马车,不过只坐到城门口,便换了汪先生派来的马车。   傅慎时是要彻底脱离秦氏的掌控。   车夫是武馆里的人,见了傅慎时行了粗笨的礼,迎了他们上车,道:“爷,汪先生已经等着您了。”   傅慎时点一点头,放下了车帘子。   主仆三人坐在车里,傅慎时闭目养神。   赌坊位置离城门不远不近,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进城出城的玩客过去都很方便。   很快便到了赌坊,车夫领着傅慎时等人从后门进的。   后门门口早就有人等着了,个个身材强壮,穿着蓝色短打袄子长裤,形容粗犷,一身豪气,傅慎时虽瞧着他们面生,他们却认识傅慎时。   领头的一个穿着长袍,山羊胡子,年过不惑的男人上前抱拳,朝傅慎时道:“主子爷好,小的王文见过爷。”   另一个身材健壮,和王文长的有几分像的方脸男人上前道:“见过爷,小的王武。”   一文一武兄弟两个,原先都是在京外开武馆的师傅,与汪先生是旧识,现在都肯跟了傅慎时做帮手。   傅慎时点着头,瞧着两人道:“王文王武,我听汪先生提过你们二人。”   两人一笑,要请傅慎时进去,汪先生就从楼上下来,迎了傅六等人上楼。   后门上去的楼梯很宽敞,可容三人同时通过。   有了王武和武馆里的兄弟在,抬傅慎时上楼梯的活儿就落在他们身上,两个青壮男,一人一边,两手举着轮椅,稳稳妥妥地将人抬去了二楼的雅间里。   汪先生替傅慎时特地整理了一间屋子出来,地上铺着绒毯,轮椅落地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   进了雅间,闲杂人自觉离去,只留有汪先生和王文王武兄弟在屋子里。   一行人坐下说话,殷红豆还站在傅慎时身后,伺候茶水。   汪先生笑看殷红豆,道:“辛苦姑娘了。”   殷红豆动作利索地倒了四杯茶,分别奉给四位,笑道:“这点事儿辛苦什么。”   汪先生接了茶水,王武也接了茶水,面带笑容地望着殷红豆道:“久仰姑娘大名,幸会幸会。”   很显然汪先生提前同王家两兄弟,交代过傅慎时和殷红豆一些事情。   殷红豆笑容俏皮地反问王武:“你说久仰我的大名,那我叫什么来着?”   王武一愣,汪先生就提过主子一些事儿,却并未透露过主子的身份,自然不知道傅慎时和殷红豆的姓名,他眨着眼不知道怎么答话。   汪先生笑呵呵地同殷红豆道:“姑娘见谅,粗人就是这样。”   王武咕摸了摸脑袋瓜子,也咧嘴笑道:“姑娘见谅,汪先生说得对,我王某就是个粗人。”   殷红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破了气氛陌生僵硬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   王武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杯茶,王文却是钦佩地看向殷红豆,愈发相信汪先生说的话。   傅慎时脸上也带着极淡的笑容。   相互见过之后,汪先生就招呼兄弟两人先下去。   人走之后,汪先生立刻切入正题,他道:“六爷,赌坊里就是他们兄弟俩管着,坐馆的兄弟们也都很可靠,我特地嘱咐过,您的身份他们不会乱传。”   傅慎时坐着轮椅,即便汪先生不说,身份也实在是太现眼了,不大好隐藏身份,他微微颔首,道:“只要人可靠就行,赌坊里现在怎么样了?”   几人坐在房间里,其实可以听到外边的吵闹声,开门走到二楼的栏杆旁,就可以看到楼下的场景。   汪先生满面笑色地交代道:“按照红豆姑娘说的法子,彩票已经推广开了,楼下正卡着,一会儿六爷可去看看。马吊的雅间也开起来了,已经有了不少客人开了房。”   他又继续交代了一些赌坊的情况。   赌坊是个前厅后边两层楼的大院子,从正门进来,就是售卖大小彩票的地方,也有几桌开赌局的地方,不过按照殷红豆提的要求,上有封顶,玩的不大,庄家也不作假,一般客人来也就随便玩两把,热闹的是售彩的几处,小彩三个柜台,大彩一个,从早到晚都围满了人,等开彩的时候,客人就去打马吊,或是赌两把小的。   大厅后边就是二层楼,除去傅慎时住的雅间,上下一共二十间屋子。   这两层楼是阻隔开的,一楼大厅的楼梯着人看管住了,寻常客人若要打马吊,只能在一楼的房间里打,身份特殊的客人来的是时候,都是从角门的小楼梯里引上楼,关上雅间的门,清净又舒服,相互不干扰。   傅慎时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六殿下的客人到了没?”   汪先生道:“尚未,我派人去街口和角门守着了,人一到就领进来。”他又问:“六爷可是要亲自迎客?”   如果傅慎时亲自出面,很容易暴露,除非他不坐轮椅。   傅慎时点着头道:“自然要的,眼下先生还没找到陪打的人,若是玩着无趣,他们这回买了六殿下的面子,下次再不会来了,需得我亲自陪玩才行。”   陪贵客打牌的人不仅要长相体面,言谈也要上得了台面,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汪先生迟疑着问:“那您……”   傅慎时道:“只好失礼一些,说我腿脚不便,坐着在椅子上不起身作揖便是,其余我自有应对之法,先生不必忧心。”   “那六爷是以什么身份见他们?还有我手下的几个粗人,我怎么交代他们的好?”   傅慎时想了想,道:“那便容我另取一个名字罢,除开先生,我的身份一律不说。”   汪先生点了点头,又笑道:“六爷要不要出去瞧瞧?”   傅慎时正有此意,时砚便推着他出去了,殷红豆快步跟上。   二楼还没有客人,几人站在雅间门口远远地望下去,厅内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殷红豆看向卖票的柜台,买大彩的人嘴里正在报数,一个堂官手里拿着章子,给买票的人戳章,两文钱一张票。   小彩的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后边开奖的堂官手里拿着骰子正要开奖,一群人挤着探头探脑地看,手里捏着票,嘴巴里喊着自己已经买过的数字。   四个骰子开完,买了票的人一看手里的票据,多半失望,小半欢喜,有个人似乎后知后觉自己中了钱,举着票子高声欢呼着,他身旁的人都挤着要看。   殷红豆正看着这边,门口忽然闹起来了,几个武馆的护院将闹的人拎出去,一点儿没影响到赌坊内的秩序和生意。   傅慎时问汪先生:“那是怎么回事?”   汪先生无奈地笑道:“姑娘说不许十六岁以下的人入坊,门外便写上了这一条规矩。方才那后生看着面嫩,就没许他进来,他的同伴都说他只有十五岁,我便说得拿了户籍文书来证明才行,他拿不出来,又偏要进来,坊里的人轰他好多回了。”   殷红豆语塞,这么执着?   汪先生继续道:“那位是大理寺左寺丞的公子,从书院偷偷跑出来的,就他闹得厉害,现在周围的茶楼酒楼到处都在说这事儿。”   傅慎时回忆了一下,这位大理寺左寺丞好像是个十分严格的人,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连规矩都不懂?   他道:“既然如此,派人去大理寺左寺丞家传个信儿,叫他好好管教他。”   这小公子因为年纪小进不来赌坊就已经是一桩趣闻了,要是再被他爹揍一顿,就更有趣了。   汪先生忍不住笑了,转身下楼吩咐人去办。   傅慎时又进了雅间,殷红豆跟在他身侧,问道:“六爷可想好用什么身份了吗?”   真身份不能用,假身份很容易被人戳穿,不如神神秘秘什么都不透露出来,反倒安全,也不容易受他们怠慢。   他道:“随便取个他们没听说过的名字就是了。”   殷红豆笑眯眯道:“这些个贵公子怕是玩乐高手,哪一个有名的世家他们没听说过的?若撞了别家的姓氏,他们肯定要去四处查问,六爷要取个偏僻的姓名才好。”   傅慎时挑眉看她:“你有主意?”   她嘿嘿一笑,道:“奴婢本姓殷,叫殷红豆,不如六爷叫殷绿豆,哈哈!”   傅慎时睨她一眼。   胆大到没边儿了,连他的玩笑也敢开。 第54章   殷红豆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人, 她同傅慎时开了玩笑,立刻摸了摸鼻子,笑眯眯道:“奴婢就逗六爷乐一乐,您别往心里去。”   傅慎时的手指笃笃地敲打在桌面, 挑起眼尾瞧着殷红豆, 一会儿才道:“过来。”   殷红豆走进两步, 嘟哝问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替我取下来拿去收着。”傅慎时将手伸到殷红豆的跟前。   殷红豆轻轻捏着傅慎时冰凉的手,取下了他常戴的羊脂玉戒指, 然后蹲下身,将他腰间的玉佩跟荷包都拿下来了。傅六身上干干净净的, 没有留下一件佩饰。   傅慎时身上戴的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羊脂玉上和玉佩上的花纹都精致非常, 殷红豆猜测, 肯定是哪个有名的玉器师傅雕刻出来的,不取下来,唯恐泄露身份。   刚收拾完, 汪先生就进来禀道:“六爷, 客人来了。”   傅慎时点点头, 道:“收拾一间房出来, 叫王武过来扶我。”他又扭头吩咐殷红豆:“你亲自去泡茶。”   殷红豆点一点头,问了汪先生备茶水的地方,便去煮水泡茶。   雅间里, 时砚推着傅慎时去了另一间房, 王武和他一道将人扶着坐在码着马吊的四方桌前, 便将轮椅拿回了原来的雅间里。   殷红豆正在煮茶的时候,客人已经来了,傅慎时所在的屋子里热闹了起来。   汪先生引着三个身着华服的哥儿身量差不多,刚到房里。   傅慎时坐在朝门的椅子上,正面对着他们,作了个揖,淡笑道:“腿脚不便,站起来行礼唯恐失仪,多有抱歉。”   三人一见傅慎时是这般态度,当即冷了脸,其中一个身着宝蓝直裰的男子脸色变得最是明显,他瞧着汪先生哂笑道:“你家主子怎么请了个瘸子来作陪?”   汪先生面色一红,傅慎时也不恼,瞧着他们,抬起手客气道:“三位请坐。”   这三个人,傅慎时认识其中的两个,穿宝蓝色直裰的是户部侍郎家的一个外孙,因在家中行三,外边人都叫他乔三。   傅慎时几年前就听说过乔三的诨名,此子是继室养大的,打小就被养坏了,性格暴戾的很,几年前他还是跟在六皇子和傅六屁股后面排不上号的人,如今虽也是个喜欢眠花宿柳的纨绔,却也跟着六皇子管一些事儿,并非一无是处之辈。   乔三左边的穿红色通袖的男子是羽林卫指挥使的外甥,叫戴文轩,自小习武,除此之外不学无术,精于吃喝玩乐。傅慎时认识他,倒不是因为戴文轩什么很上得了台面的人,而是因为戴文轩几年前因为一个瘦马和庶出哥哥大打出手,闹了笑话,才叫人记住了他。   另一个傅慎时便不认识了,他看着那人面嫩,想来那人也不会认识他。   傅慎时在家中待了六年不曾出门交际,他的模样变化了许多,皮肤比从前更白,脸上棱角也明显了一些,估摸着长兴侯府之外的人,都看着他脸生。   果然这三人瞧了傅慎时,都觉着陌生,并未多说什么。   三人又想起了六皇子的嘱咐,还是坐下了,纷纷摸了摸桌上的马吊。牛头骨打磨出来马吊,细腻润滑,摸起来很舒服。   乔三砸了一个马吊在桌上,声音清脆响亮,倒是有些入耳,他挑眉看向傅慎时,道:“怎么个玩法?”   傅慎时道:“就与叶子牌一样,不过是换了个模样。”   乔三捡起一颗牌,咚咚咚地敲在桌上,道:“我是问,你想怎么个玩法?”   这几个人都是跟在六皇子手里做事的,即便他们不知道赌坊背后的人到底有什么来头,值得他们结交,但六皇子叫他们来,他们拒绝不了,过场还是要走的。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似乎在思忖。   殷红豆正好泡好茶,端着茶盘进来了。   马吊房里的布置和雅间不同,一张桌子一张榻,九把椅子,其中四把靠背椅,五把三角椅。   殷红豆将茶盘放在榻上的炕桌上,随后将四杯茶,分别放在四人右手边的三角椅上。   乔三捏着一颗子,斜眼瞧着殷红豆,笑了一下,道:“奉茶。”   殷红豆低着头端起茶杯,递到乔三手上,随后退到傅慎时身后。   乔三揭开青花瓷的茶碗,随便瞧了一眼,抬了抬眉,道:“唷,松萝茶。”他和戴文轩对视一眼。   戴文轩哈哈笑道:“与应天府画舫上的别无二致啊。”   乔三放下了茶杯,没有喝。   松萝茶易于沏泡,味道芳香浓郁,妓坊里常泡这种茶。   傅慎时也端起茶杯,道:“此松萝非彼松萝。”   乔三蔑视地看着傅慎时,道:“何解?”   傅慎时道:“此乃安徽云山寺高僧亲手炒制的茶叶,难得买一两斤,特用来招待贵客。”   乔三看了一眼嫩绿的茶叶,他尝了尝,果然和他们在应天府喝的不同,面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他搁下茶杯问道:“说罢,怎么玩?”   傅慎时一抬手,示意殷红豆将早就备下来的一千两银票放在桌上,道:“十圈儿,一圈一百两,只论最大赢家。”   三个人眼皮子一跳,一圈一两百玩得很大,他们私下里都不会这么玩,而且只论最大赢家,傅慎时倘或不把把都赢得大,那便是输家。   打十把牌,就赌上一千两银子,对这三人而言都不是小数目。   殷红豆跟着头皮发紧,傅慎时那八千里两银子,基本上所剩无多了,这十圈儿马吊,打的真够大。   乔三先道:“好。”   四人一道洗牌,傅慎时带着他们走了一遍规矩,第一把的时候,他赢得最多,第二三把开始的时候,另三人明显已经上手了,牌出得很顺溜,不过还是没能赢傅慎时。   玩到第四把的时候,乔三和戴文轩开始喝茶,殷红豆见二人茶快没了,又去添了茶水。   第五把的时候,傅慎时虽然输了,可是算下来只比乔三少了一番。   马吊房里一直静悄悄的,打到第六把,四个人似乎是疲倦了,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乔三往傅慎时身上一扫,只见他身上干净,没有任何显露身份的东西,不过他的衣裳料子不平凡,一看便是贵家公子哥儿。   乔三终于再次开口了,他仰着下巴,道:“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傅慎时修长的手指头握着一张乳白的牌,骨节分明,道:“鄙姓殷,叫栌斗,尚未取字。”   乔三大笑,扬眉看着傅慎时道:“栌斗?你爹是工部的人?”   栌斗是连接柱头与斗拱的东西,一般人哪里会取这个名字。   殷红豆睫毛一颤,绞着手指头,抿唇而笑,她不过是开玩笑替他取个名字,傅慎时他真说得出口!   乔三的眼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殷红豆这儿。   傅慎时打出一张牌,道:“不是,家父与工部没有干系。”   戴文轩也打了一张牌,笑道:“不是工部,那也跟木匠跑不开关系。”   傅慎时随得他们调侃,但笑不语。   又到洗牌时候,乔三手指短,大拇指上还带着一个扳指,搓马吊不方便,他抬起手吩咐殷红豆,道:“给爷取下来。”   殷红豆走过去,刚摸到乔三的玉扳指,就被他反握住了手,她脸色一变,稍微使劲儿却挣脱不开,若再使大了劲儿,她怕闹得傅慎时的客人没有颜面。   乔三上下打量殷红豆,邪笑着同傅慎时道:“殷公子,你家丫鬟娇娇俏俏,倒是生得好看。”   这个时代,丫鬟姬妾都能相互赠送,乔三开口说了这话,傅慎时应当将丫鬟送给乔三,再不济也得借他几天,方为示好之举。   傅慎时面色发冷,一把捉住殷红豆柔软的小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侧,他瞧着乔三手指上的白玉鱼龙扳指,吩咐她道:“古玉怕冷,遇冷容易土门受损,玉理黯然不能显色沁。天儿冷,去拿一段绸布过来,替乔公子将扳指放好。”   乔三收回手,勾起嘴角,冷笑着看向傅慎时。   他手上戴的扳指的确是往前五百年的白玉,但是花纹不算出挑,若非行家,很难一眼就看出这是古玉,可看殷栌斗这小郎君的年纪,绝非古玉行家,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生在锦衣玉食之家,才会有火眼金睛认出这样的珍宝。   有点儿意思。   乔三眼底蔓延出真实而玩味的笑意,他再未为难殷红豆,自己取下扳指放在一旁,继续打牌。   桌上三人时不时聊时事与世家大族之事,言谈之间似有为难傅慎时之意,不过他们敢聊的也就是一些放在台面上的事儿,傅六身在长兴侯府,这些事他大多知道,应对起来,丝毫不显违和。   几人的脸色果然好看了很多。   接下来的几把,傅慎时依旧和前面几把一样,认真出牌,没有放水。   勋贵子弟都一样,贱骨头一把,越是吹捧,他反而越是瞧不起你。倘或想让他们瞧得起你,一则是够身份,二则是够能耐。   十全圈下来,傅慎时赢九圈,输了一圈。   乔三和戴文轩输了最后一把,他们推了牌,站起身瞧着傅慎时,态度却与刚进门的时候明显不同。   乔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今儿玩的不尽兴,却还有要事在身,下次再会。”   傅慎时扬唇一笑,拱手道:“再会。”   乔三走了,并未取傅慎时的一百两银子。   殷红豆拿着多余的绸布站在屋子里,睁着水润的桃花眼,朝傅慎时眨巴眼睛。 第55章   殷红豆没有想到, 傅慎时会将明确婉拒乔三的事儿做得这么漂亮。   她走到傅慎时跟前,福一福身子,道:“奴婢谢过六爷。”   傅慎时抬起下巴,低了低眼皮, 盯着殷红豆手里的那块绸布, 淡声道:“我这又不是什么眠花宿柳之地, 容不得他撒野。”   殷红豆心里明白,傅慎时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重视她的, 否则也不会冒着得罪乔三的风险保住她。   她笑着道:“还好奴婢是遇上了您这样的主子,若是换了别人, 恐怕不会像这样护着奴婢。”   傅慎时几不可闻轻哼一声, 道:“叫时砚过来。”   时砚推着轮椅过来的, 和王武一起扶着傅慎时坐上去, 回了雅间。   汪先生也过来了,王武退了出去,殷红豆泡了茶水进来。   傅慎时同汪先生交代着:“二楼的马吊房不能搞成乌烟瘴气的地方, 不许成群的歌妓进来。”   汪先生频频点头道:“如此甚好, 来这边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 若弄成风尘之地, 倒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傅慎时端着茶杯呷了一口,马吊没有什么稀奇的,他能做, 以后别人也能做, 重要的是, 什么样的客人来玩儿。   他要从这些人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傅慎时忽然朝汪先生夸了一句:“先生的松萝茶真不错。”   汪先生一笑,安徽高僧炒的茶,他也不过从友人手里得了两斤而已。   傅慎时一边品茶,一边眯着眼猜想,现在乔三等人肯定去打听他的身份去了。   乔三等人从发财坊出去之后,直奔十王府,正好六皇子在府里,他们三人便进去在内宅的园子里见了他。   六皇子正在水榭里教鹦鹉学说话,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乔三他们来了,一把撒了手里的鸟食,提着鸟笼子转身瞧着为首的乔三,待他行过礼之后,才问道:“去了?”   乔三点点头,在六皇子的示意下,坐在了圆桌前的凳子上,他好奇地笑着道:“殿下,那开赌坊的到底什么来头?今儿请了瘸子陪我们玩。”   六皇子将鸟笼子搁在桌子上,皱着眉问:“瘸子?”   乔三将傅慎时外貌描述了一遍,又道:“那瘸子说他叫殷栌斗,这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年纪不大,是不是哪家的落魄公子投靠了那赌坊的老板?”   “姓殷?”六皇子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便看着乔三笑道:“他就是赌坊的主子,原来他今儿亲自陪你们仨玩的?那他还真算给你面子了。”   乔三诧异地睁了睁眼睛,道:“他就是发财坊的东家?”   他起初瞧着那小子面嫩,年纪不过十六岁左右,根本没往那上面想。   六皇子道:“是他没错儿。”   乔三忽嗤了一声,道:“在京中都没听过殷姓,殿下,您说他还算给我们哥儿几个面子了,是什么意思?”   六皇子高深莫测地笑了,道:“他的身份,你就不要问了,更不要传出去什么。”   毕竟他答应了傅慎时,自然不会让他的人将这消息传出去。   乔三脑子灵活,他一听六皇子的话就抓住了漏洞,他不问,不传,他还不能查吗?当然查到了,他也不会声张。   六皇子又漫不经心地问:“玩的怎么样?”   乔三精神了一些,答道:“还不错,那小子脑子很好使,玩得起,牌打得好,眼力也好,就是有些不懂规矩。”   “怎么?”六皇子挑眉问。   乔三也没好意思说实话,只道:“他倒是很看重身边的下人。”   六皇子淡淡地道:“他一向护短。”   当年骑马的事儿,要不是六皇子赢了傅慎明,傅慎时想替大哥找回面子,也不至于拼了命的跟六皇子比拼,反而激起了六皇子的好胜心,才有了后面那一出。   乔三眼睛一眯,就听出了不对劲,六皇子好像跟此人很熟,他便试探着问道:“殿下,可要我们以后再去抬举殷栌斗?”   六皇子想起陈管事跟他说,发财坊的事儿傅慎时没太让他的人插手,只用了汪先生一人就办得很好。   除了姓汪的有能力,傅慎时的才能也不容小觑。   六皇子口气很随意地道:“随你,你觉得值得去就去。”   他只抬举该抬举的人,傅慎时若是昙花一现,也就用不着在他身上费工夫。   乔三心里有计较,便道:“明白了。”   六皇子又问:“竣疏运河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竣疏运河主要是京城和杭州两地,但是朝廷里一发出通告,这一条运河上流经之地的官员纷纷上折子找朝廷要钱疏通河道。另外京杭两地的官员又想在漕运权和开拓海运上做文章。   竣疏京杭大运河是大工程,除了工部,其余六部也多少有些牵扯,甚至和当地卫所也有牵连。   六皇子如今在户部学政,运河的事儿,正好由他经手拨出经费。   一下子冒出无数牛鬼蛇神,六皇子手里只能拨出去定额的钱,但是有几个省的官员也是神通广大,路子都走到他的枕边人这儿来了,还有些当地官员,他有用得着的时候,便没有无情地回绝,到现在他一个都没有应,只叫乔三替他去查一查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三道:“杭州那边的有些眉目,听说有一年杭州水灾的时候,朝廷没下令让杭州开粮仓,杭州知府找人的粮,欠下了人情债,这回好事落他头上,又不想分一杯羹人家还债,就暗地里指了条路到您这儿。估摸着是知道人家会碰壁,倒是拿您白做个人情。”   六皇子若有所思,道:“……去杭州负责采买木材的是谁?”   采买是油水最多的位置。   乔三想了想,道:“是长兴侯府的傅三,听说是为了傅六的婚事,张阁老才把舍了这块肥肉。”   六皇子皱了眉头,倒是巧,他道:“若是傅三还好,他不像那些老东西奸猾,至少能把事儿办好。”   乔三没做评论。   六皇子松开眉头,道:“得了,就这样了,我换衣服出门一趟。”   乔三几个起身告退。   一出门,乔三就吩咐自己的随从回家去传话,让幕僚到安徽宝山寺查一查,今年的松萝新茶都卖给了哪些人。   乔三不做亏本的买卖,即便是人情往来,那也得有价值,殷栌斗值不值得他结交,还得看他够不够格。他坐马车里一直想着这个事吗,家世好,长得也那么好看的瘸子,在京城里混这么多年了,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马车一晃荡,乔三险些撞了脑袋,车夫连连赔罪,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人——长兴侯傅六!   乔三又兀自摇头……不会是傅慎时,这人高傲的很,从前眼睛就看不见别人,怎么会来开赌坊,而且傅六的双腿是残废了,都六年过去了,他还能长成个正常人吗?   再说了,傅慎时都跟方家小娘子定亲了,哪儿还有工夫出来开赌坊。   可惜乔三记不清傅慎时的样子了,而当年和傅慎时一起玩的人,他现在根本请不动,六皇子又不肯说。   乔三思来想去,还是否定了心里的想法。   下午,乔三出去喝花酒,说起来也真是巧,他碰到了傅二。   戴文轩跟乔三私下里说:“傅二不是说犯事儿被长兴侯府赶回保定府了吗?怎么又回京城了?”   乔三冷笑,着人去跟着傅二,结果晚上跟戴文轩一起喝酒的时候,就听手下说,傅二是回京城了,但是没回长兴侯府,他住在给外室置的院子里偷腥呢。   戴文轩啧啧笑道:“这狗东西可真没良心,听说他夫人才生孩子没多久呢,就养了外室,要让他夫人知道,还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乔三捏着小酒杯,心里生了个主意,道:“过几天,再去一趟发财坊,玩点儿更好玩儿的。”   戴文轩不解,道:“什么好玩的?”   乔三神秘地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几日后,发财坊。   汪先生乐呵呵地拿着账本道:“这几日的账,六爷和姑娘要不要看一看?”   傅慎时点着头道:“叫红豆算一算,看看这几日收入有多少。”   汪先生拿着算盘准备一道跟着算,殷红豆备好炭笔。   发财坊里这十天的所有收益已经整理起来,送去钱庄兑换了整银,支出虽有记录,却未清算过。   殷红豆捏着炭笔,将几个账本上的收益都齐齐整整地写在另外一个新的账本上,随后就开始算起来。   她用的是数字列式加减乘除,刷刷就写完了几页纸,不过一刻钟,就算完了账,而汪先生还在啪啪地打着算盘。   傅慎时好奇地看着殷红豆写的陌生符号。   汪先生一见殷红豆停了笔,就瞪眼问她:“姑娘算完了?”   殷红豆低头翻着纸,道:“我再核对一遍。”   汪先生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纸……才写满了一张而已。   殷红豆算账很入神,将大彩小彩开彩收入、赌桌上的收入、马吊收入,以及平日里各项支出全部都仔细核完了,她的眼睛就亮了。   她抬头看着傅慎时笑眯眯道:“六爷,咱们发财啦!”   傅慎时两手闲闲地搭在轮椅上,他的腿上还盖着毯子,淡声问道:“多少?”   殷红豆眉眼弯弯,道:“日均三百两!前几日赌坊是免费开票的,所以收益低了一些,按照目前的趋势,若能再传播得广一些,二楼的马吊房也开起来了,以后一日就能有一千两的进账——当然不算其余支出的话。”   傅慎时嘴角浅浅地勾着,这个收益已经非常好,几乎两个月的纯利润就能回本。   而且以后彩票的分成还会做调整,利益空间巨大。   汪先生也呵呵笑着,王文敲门进来道:“殷爷,汪先生,乔三爷他们来了。” 第56章 (小修)   乔三来了, 他和戴文轩一起进来,另外一个则是个生脸。   傅慎时还是亲自陪他们玩儿。   殷红豆依旧上了茶,她看见乔三手上还带着那块白玉鱼龙扳指,便提前准备好了一块儿绸布放在炕桌上, 然后乖乖地站在傅慎时的身后。   乔三坐下之后, 探究地看向傅慎时, 随即道:“几日不见,殷老板气色见好。”   傅慎时不言语, 淡淡一笑,道:“今儿乔公子想怎么玩。”   乔三道:“就玩我和哥们常玩的, 一两银子打底, 翻番上不封顶。”   傅慎时点了点头, 他这里的规矩基本也是这样, 一局下来,赢家少则赢取几两银子,多则几十上百两的也有, 发财坊从大赢家手里抽成十分之一。   殷红豆默默腹诽, 哪里的有钱人都豪奢, 一把牌够得上她好几个月的月例银子。   很快就开了局, 傅慎时仔细应对,一共打了十几圈,他赢了十圈左右。   乔三输了也不急躁, 但是他跟戴文轩两人喝茶喝得很快, 殷红豆都去添了三四道茶水, 傅慎时身边的茶杯还没动过。   过了大半个时辰,殷红豆腿都站酸了,乔三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只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意识到不对了,乔三这样的精明家伙,吃不得亏,难道就白来给傅慎时送银子的?   乔三喝茶喝得多了,和戴文轩二人轮流如厕,傅慎时稳坐不动,洗牌摸牌,面色从容。   殷红豆抬头一看,乔三脸上闪过一丝玩味儿的笑容,问傅慎时:“殷兄,陪我们说了这么些话,也不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登时明白过来,乔三今儿是来试探傅慎时身份的。他还真是个有主意的人,蔫儿坏蔫儿坏的,兜着圈子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就是想等傅慎时起身如厕!   这就是这种人的手段,文绉绉地逼人出丑。   真龌龊。   傅慎时的确口干舌燥,他却不显丝毫狼狈,弯曲的手指头抚过牛头骨牌,淡声道:“不渴。”   乔三挑挑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傅慎时边聊边打牌。   这一打就是一个半时辰,乔三他们都出去了好几趟,打到最后似乎没了兴致,连输好几把,人也烦躁了起来。   傅慎时手边的银票越来越厚,他也疲倦了,便稍稍放了点水,输面比之前稍大了一些,叫乔三几个渐渐回了本。   乔三脸色好转了一些,他轻哼一声,又继续耐着性子玩了起来,他摸了一张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户部的事儿,忽然转到了傅三采买木材的事情上,他跟戴文轩说:“长兴侯府的人还真是沾了傅六不少的光。”   他瞥了一眼傅慎时,但见对方神色淡然地打出了一张牌。   这时候,汪先生敲门进来,他过来禀道:“殷爷,有两位客人来了,说是要上二楼玩。”   二楼除了乔三他们,目前并无客人过来,指定了要来二楼,那必然是被人引荐来的。   傅慎时挑起眉,不知道在问谁:“什么客人?”   乔三也不否认,打断了傅慎时的问话,跟戴文轩打起眉眼官司,问道:“你带来的?”   戴文轩笑道:“我看殷兄这儿还不够热闹,就跟几个朋友打了招呼。”他又看向傅慎时道:“可能是我的朋友,不过来了就是生意,殷兄只管做你的生意便是。”   他们跟傅二并不认识,只能想法子引了傅二过来玩,暂时不好把人领到这边来。   傅慎时饶有深意地吩咐汪先生道:“既然如此,您让王先生和新来的人一起陪他们打牌。”他顿了顿,才道:“先生切莫轻慢了客人。”   前几日,汪先生找了些会打牌的人过来陪打,用来控制牌桌上的输赢,今儿正好就用上了。   汪先生会意,垂下眼皮拱手道:“是。”   屋子里放着铜脚盆,烧着碳,殷红豆身上有些燥热,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客人。   牌桌上,几个人你来我往,输输赢赢没个定数。   乔三正好打得累了,站起身伸个懒腰,道:“我出去会儿。”   汪先生进来了,他瞧着傅慎时道:“殷爷,隔壁的客人输光了。”   乔三一愣,输得这么快?他笑道:“我去瞧瞧,要是认识的人,借几个钱他们玩儿也无妨。”   汪先生又道:“隔壁的爷已经借过了,现在还想借,数额有些大。”   傅慎时问道:“借了多少?”   “已经借五百两了。”   乔三瞪大了眼,傅二手气这么差?   汪先生继续说:“那位公子说,他是长兴侯府的人二爷,不过我听说傅二爷去保定府了。我刚说派人跟着他的小厮回侯府去取钱,他偏说只肯压一块玉佩,可那玉佩值不了五百两。所以我才拿不定主意,过来问殷爷。”   傅慎时看向睁大眼的乔三问道:“乔公子认识?”   乔三僵住的笑容化开了,傅二这明显是想赖账,他讪笑道:“不认识。”   他可不想替傅二还账。   傅慎时手里捏着一颗牌,轻轻地敲打在桌面上,同汪先生道:“叫他立字据。”他停顿了一阵,道:“若他不肯,便说明他是冒充的,就折断他的五根手指头,打断他的手臂。”   殷红豆猛然想起来,傅二第一次欺负她的那个夜晚,她说——你再不放开我,你信不信六爷会打折你的手臂!一根根地掰断你的手指头!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着。   他把她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乔三与戴文轩皆都睁圆了眼睛,皱眉看向傅慎时。   傅慎时没在意,瞧着汪先生淡声道:“先生去罢。”   汪先生点了点头去了,傅慎时连傅二的下场都想好了,傅二便是想立,他也得想法子让傅二立不成字据。   乔三叫住了汪先生,他冷冷地看向傅慎时,已经确定殷栌斗绝对不是长兴侯府的人,因为没有人会手足相残。   但傅二这次是被他的人引来的,可不能在他手里出事。   乔三瞥了戴文轩一眼,故意透露了傅二的事,道:“傅二被家里人罚去保定府傅家祖祠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儿?”   戴文轩默契地答道:“就前不久,不过听说他的外室怀孩子了,谁知道是不是回来看他外室的。”   乔三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这下子他该知道傅二的身份了吧。   傅慎时面上一派镇定。   殷红豆却是暗暗吃惊,她实在没想到,傅二竟然会偷偷跑回来。而且傅二那坏胚子,竟然养了外室,外室还有了孩子,这要是让长兴侯府的人知道了,那外室腹中的孩子肯定没命,简直是草菅人命。   殷红豆还记得,她刚来的时候还在潘氏院子里住着,也见过二太太,是个非常温柔客人的女人,跟丫鬟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殷红豆又想起傅二的猥琐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真是好姑娘都给贱男人糟蹋了。   乔三笑着同傅慎时出主意道:“万一真是傅二,可要得罪了长兴侯府,殷兄还是问清楚得好。”   “我不过叫他立个字据,他立了不就没事儿了。”   乔三瞧着傅慎时,他这像是让傅二立字据的样子吗?   傅二要真断了一只手,长兴侯府怪罪起来,少不得连累乔三,他反问道:“倘或对方真是傅二公子呢?”   傅慎时回道:“乔公子刚才不是说,长兴侯府的傅二公子,被家里人罚去保定府傅家祖祠了吗?他又怎么会在京城里?何况我让他立字据在先,他若字据都不肯立,不是冒充的是什么?”   乔三头皮都在发麻,他冷眼扫过傅慎时,道:“我虽然跟他不熟,不过我与傅二打过照面,我去替你瞧瞧,若真是他,殷兄还是妥善处理的好。”   “有劳。”   乔三跟戴文轩一道去了隔壁马吊房,打开门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便折回来道:“是傅二,殷兄还是手下留情。”   傅慎时同汪先生道:“叫他立字据,过几日来还了,便了了。”   乔三松了口气,领着戴文轩走了,下了发财坊,引傅二来的那个人也跟他们一道上了马车。   戴文轩在马车里拂袖道:“真是晦气!”跟同行的人道:“以后离傅二远点,他要再来,可跟咱们没关系了。”   乔三也不悦地皱着眉头,这殷栌斗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连长兴侯府也不怕得罪吗?   发财坊,傅慎时等人已经回了雅间说话。   傅慎时拿着傅二立的字据,同汪先生道:“去打听下,他的外室养在哪里,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是。”   傅二这人欲心难满,不仅好色,也好赌,且容易沉迷,这次输了,下次必然还要回来翻本。   殷红豆有些不安,她问道:“六爷,要不要跟侯府的人说,二爷回京了?”   若是跟长兴侯府的人说了,傅二肯定要继续受罚,下次再回保定府,就没那么容易跑回来了。   殷红豆觉得,这样处理也好,毕竟傅二和傅慎时是堂兄弟。   她想起傅慎时方才说的话还有些后怕……赌坊的事万一哪日泄露出去了,傅慎时担上手足相残的名声可糟了。   傅慎时闭着眼,没有回答殷红豆的话。   他说了要傅二的手指头,就一定要。 第57章   傅慎时没有同殷红豆表态, 他要怎么处理傅二的事。   后来他们便回了一趟庄子上。   廖妈妈和她的儿子媳妇都守在前院, 她听说傅慎时回来了, 立刻端着一盆子的梨子跑到后院, 进了暖融融的屋子里问东问西,又亲手洗净了梨子, 递给傅六。   殷红豆陪着傅慎时这几日整日绷紧了弦,生怕身份暴露, 又怕赌坊里生意不好,回到庄子上看到廖妈妈絮絮叨叨的样子,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傅慎时似乎心情也很好,他静静地听着廖妈妈说话, 也不叫停, 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个梨子。   他的皮肤一直都很白,生得清俊,动作优雅,嘴角沾着一点点莹亮的果汁,吃个梨都叫人觉得秀色可餐。   殷红豆兀自吃梨,没敢多看他。   廖妈妈说了半天见傅慎时不答话,叹了口气, 道:“算了,老奴不问了。”转而问殷红豆道:“六爷这几日在外面,腿可有好好泡药?”   殷红豆忙不迭点头, 道:“每日都泡呢, 我泡的药, 时砚伺候六爷泡的腿。”   傅慎时洗漱一类事情,还是很避着殷红豆,她至今没有见过他脑袋脖子和手腕以外的地方。   廖妈妈欣慰地点了点头,笑看傅慎时道:“六爷的腿没事儿就好。”   她现在也就这么点要求了,只要傅慎时的腿好好保养住就好了。   傅慎时和殷红豆都避开廖妈妈的眼光。   廖妈妈又试探着问:“铺子里的生意可好?”   傅慎时点着头,声音微哑道:“很好,天儿冷,生病的人多,药卖的很好,有时候麻黄、桂枝、杏仁、甘草这四样,一日就能卖出二十两。”   麻黄是发汗的药,廖妈妈见傅慎时说得头头是道,不疑有他,只惊讶地问:“真的啊?”   傅慎时仍了梨核到竹篓子里,道:“真的。”   廖妈妈先是欢喜傅慎时挣钱,又皱眉小声道:“药铺太挣钱也不是好事。”   殷红豆噗嗤一笑,连忙宽慰道:“药铺挣钱,说明百姓吃得起药,人哪儿有不生病的,能吃得起药就很好了。”   廖妈妈点着头,又问傅慎时其他两个铺子里的事。   傅慎时弯曲着修长的食指,半阖眼皮,指头轻轻地敲打在扶手上,不疾不徐地道:“酒楼生意很好,年前办喜宴的人家很多,瓷器卖的也好,哦对了,有一套茶具本来说要给您带回来,不过被客人先定去了,等下个月商船来京了,给您留一套。”   廖妈妈连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六爷铺子里生意好,就先紧着铺子里的生意做。”   殷红豆抿嘴笑着,傅慎时根本就没去过那几个铺子,一般都是汪先生跟那几个掌柜的见面,然后把账本带过来给她清算,傅六张口就哄人,一套一套的。   啧啧,这要将来娶了夫人,只要他肯哄,就没有夫妻不和睦的。   廖妈妈在倾听之中慢慢地放下心来。   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傅慎时睁开眼问廖妈妈:“母亲的人可来过?”   廖妈妈敛了笑容,道:“没有来,夫人让我儿媳妇一旬回去一趟,我没他们夫妻两个进后院,她前几天回去的时候,只说了一些我嘱咐给她的话。”   “哦。”傅慎时顿了一会儿,又道:“谢谢廖妈妈。”   廖妈妈抿唇不语,傅慎时是她奶大的孩子,她看着他长大的,虽然说没有血亲关系,其实她早就将他当做自己的骨肉看待了。   她起身道:“我去给六爷做饭,说起来六爷很久都没吃我做的饭了。”   殷红豆跟着道:“廖妈妈,我整理完行李跟您一道去。”   廖妈妈点着头就出去了,殷红豆待脚步声彻底没了,她一边坐在床上整理傅慎时带出去的衣服,一边问道:“六爷的话打哪儿学的?奴婢都差点被您骗过了。”   傅慎时睨着她,道:“账本上不是都写着?”   殷红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傅慎时就是单纯地根据账本分析出来的结果啊!   她算账的时候倒是没想到这一头。   当日,主仆三人在庄子上住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就出发进城了。   殷红豆带了点钱出来。   进了城,傅慎时从发财坊后门进了雅间,在雅间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二楼其他马吊房里吵杂的说话声。   汪先生笑着进雅间同傅慎时道:“六爷,昨儿来了很多客人,不过好像不全是乔三爷认识的人。”   殷红豆都能明显感觉到,二楼比前几天热闹多了。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不是乔三就是傅二,他输了钱总要来翻本的,赌坊的钱不好赢,估摸着他会悄悄引着人往这儿来。”   京城里圈子就这么大,声色狗马,昼夜荒淫的就是那么些人,傅二这样的人多来几个,发财坊自然就热闹起来了。   殷红豆出去泡茶的功夫,傅慎时问汪先生:“傅二来了没?”   “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跟下面的人打过了招呼,待傅二爷来了,就叫人过去陪打。”   正说着,王文就上来敲门了,朝雅间里禀道:“先生,殷爷,傅二爷来了。”   说到就到。   傅慎时冷笑一下,让汪先生去安排人令傅二输钱。   发财坊二楼的除了雅间后边连通后门,另外的十几间马吊房,跟围棋棋盘一样的布局,并列且门的朝向一致。   从西角门进来,要绕上一大圈儿才能到雅间,傅二进来之后,轻易见不到傅慎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见殷红豆还没来,就问时砚道:“她泡个茶怎么那么慢?你去瞧瞧。”   时砚就躲在门口往外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殷红豆正端着茶盘,站在一间马吊房的门口跟人说话。   他也听不清在说什么,扭头就进来道:“她在外面跟别的公子说话。”   傅慎时皱了皱眉头,时砚推着他出去瞧,俩人一眼就看见有个模样端正,身穿墨绿暗纹直裰的公子哥儿给了几个钱殷红豆手里,她笑着接过,放下茶盘,一转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傅慎时退回屋子,死死地捏着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等殷红豆进来。   帮人跑腿的殷红豆还不知道这一幕被傅慎时瞧见了,她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盘进来,放下热茶,替傅六倒了一杯热茶,稳稳当当地送到了他跟前。   傅慎时半天都不接。   殷红豆睁了睁眼,盯着他瞧,问道:“……六爷?”   傅慎时直勾勾地看着她,道:“茶都冷了还怎么喝?”   殷红豆看了一眼茶杯,杯子里的水明明还在冒热气,最多算个温热,怎么会冷了呢!   她两手捧着杯子,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喝,绝对没冷!”   傅慎时径直看着她,道:“我说冷了就冷了!”   殷红豆撇撇嘴,放下茶杯,道:“好好好,冷了,奴婢再去给您重泡一壶。”   她又去茶水室里泡了一壶热茶给傅慎时,再回来的时候,时砚不在屋子里了,殷红豆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给傅六,没有端起来,对他道:“六爷,这回太烫了,您等等再喝。”   傅慎时依旧冷着脸,道:“我现在就要喝,给我吹冷。”   “……”   这是什么磨人要求?就不怕她把口水吹进去吗?   殷红豆正要张嘴,傅慎时便道:“盖上茶盖吹。”   “……”   殷红豆直起身子,扭头看着傅慎时,没好气道:“六爷,盖着茶盖子我怎么吹啊?”   傅慎时眸光沉了两分,道:“我?你在我面前称我?谁给你的胆子?怎么?你想易主了?”   殷红豆觉得傅慎时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可没忘记这是什么地方,她低着头做小伏低道:“奴婢没有,奴婢一时口不择言,奴婢错了。”   屋子的炭盆渐渐熄了,傅慎时微眸光冷冰冰地道:“我要休息会儿,去暖床。”   殷红豆正转身要去拿了热水袋灌热水,傅慎时便沉声命令道:“站住!叫你暖床你没听到?”   殷红豆真就站住不动了,她垂头低声道:“奴婢去给六爷灌热水。”   傅慎时声音低哑地质问道:“我让你去了吗?”   殷红豆紧锁眉头,傅慎时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慢慢冷了脸,身子尚且侧着,她盯着铺着绒毯的地面,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六爷,热水袋比奴婢暖得快。”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   室内寂静无声,殷红豆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不要跟傅慎时硬碰硬了,她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走到床边,脱鞋准备上床。   傅慎时看着她,骨节泛着清白,胸口微有起伏,道:“脱掉衣服,别脏了我的床。”   殷红豆整个人都顿住了,傅慎时让她脱衣服?!   还真让她跟暖床丫鬟一样,穿着里衣去暖床啊?!   殷红豆不肯,当着傅慎时的面脱衣服,她做不出来。   她索性站起来,跟傅慎时两个人对视着,殷红豆揪着袖口反问道:“六爷要是嫌奴婢脏,奴婢脱了衣服也还是脏,六爷要真的累了想睡觉,奴婢现在就去给六爷灌热水袋,六爷要只是想折辱奴婢,大可不必拐弯抹角。”   傅慎时面色愈发阴沉。 第58章 (捉虫)   殷红豆和傅慎时对视了好一阵子, 谁也没有先服软, 气氛愈发胶着, 剑拔弩张, 仿佛下一刻就要火花迸裂。   殷红豆在脑子里仔细分析了一下,傅慎时其实不是乱发脾气的人, 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可她方才不就是出去泡了壶茶, 顺带被客人叫住帮了个忙吗?   难道是傅慎时瞧见她帮别人跑腿儿了?可她跑个腿有什么要紧的,又没被傅二瞧见。   殷红豆忽然瞪大了眼睛。   傅慎时不会是看到她跟别的男人说话,所以吃醋了吧我的个老天爷!!!   难怪傅慎时方才问她是不是想易主呢!   殷红豆不禁撇了撇嘴,那她还真是冤枉死了。   她坐直了身子, 道:“六爷是看到奴婢给人跑腿儿了?”   傅慎时本来面无表情, 却在殷红豆说了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嘴角更沉,眸光阴冷了几分,显然愠色更浓。   殷红豆冷哼一声,道:“还真是这事儿啊。想必六爷根本就没看全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您要不要听奴婢跟您说一说?”   似乎是有隐情?   傅慎时毕竟只看见了殷红豆拿钱跑腿的一幕而已, 来龙去脉的确不了解,他脸色缓和了两分,目光微闪, 冷声道:“你说。”   殷红豆道:“那马吊房客人身边的小厮正好出去了, 奴婢出去泡茶的时候, 客人见我一副丫鬟样,又拿着茶壶,当然就认出奴婢是赌坊的丫头,便让奴婢去替他跑腿儿买彩,奴婢本来想拒绝的。”   她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后面说,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傅慎时嘴角微动,垂了垂眼皮儿,道:“然后呢?”   殷红豆没好气抬起下巴道:“然后奴婢刚想开口,那位客人许是瞧出奴婢不肯答应,马上抛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狠狠瞪着奴婢!那那那,就像您这样的,凶巴巴的,奴婢一下子就想到六爷您的眼神,吓得腿都软了。”   她一边说,身体一边前倾,虽然未敢用手指着傅慎时,不过讽刺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傅慎时紧紧地捏着扶手,神色淡漠地看着她。   殷红豆歇了口气,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这都不打紧,瞪奴婢的人还少了吗?”她继续道:“关键是奴婢想着来二楼打马吊的客人,哪一个是好惹的?奴婢万一得罪了客人,客人偏要找茬,自然找到汪先生头上,最后还不是得您烦心?若是客人是个硬茬,他再一闹,发财坊生意还做不做了?跑腿多大的事儿啊,跑就跑了呗,奴婢就答应了。”   傅慎时并不信,他冷笑一下,道:“是么?”   “怎么不是!”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噘嘴嘟哝道:“那客人虽然凶,但是出手还挺大方,说要买十两银子的彩票,但是多给了几钱银子。奴婢腿都跑了,还多得了几钱银子,再哭丧个脸,不是给客人脸色瞧吗?自然欢欢喜喜拿着钱去了。”   傅慎时脸色好看了一些,却还是冷眼看着她,道:“所以你就去给他跑腿了?”   殷红豆盘腿坐在床上,直视着傅慎时道:“奴婢又不是傻子,知道傅二来了,奴婢还能亲自出去吗?当然是找了王先生,让他找个跑腿儿的去买几注彩,送到‘秋江月’马吊房里去,给身穿墨绿直裰的客人。那跑腿费,奴婢还分了一钱银子出去,叫先生打发给跑腿的人呢。”   傅慎时渐渐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不过眼底里的冰寒之意,却削弱了好几分,他淡淡地看着殷红豆,再未言语。   至少后面的话,殷红豆不敢撒谎,否则王先生那儿一准戳穿了。   殷红豆也知道,她答应跑腿那一段是没法证明的,傅慎时必然还要疑心,但她也不可能揪了客人过来问吧!   不过她说的都是实话,没做就是没做。   两人又对视半晌,傅慎时才靠在轮椅上,冷漠而又疏离地道:“你倒是考虑得细致周全,是怕赌坊的事传到长兴侯府去,我护不了你?”   开赌坊,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需求,殷红豆也很迫切地需要一个容身之地,这些傅慎时心里都明白。   殷红豆咬着牙,斜眼瞪着傅慎时,瞪着瞪着眼眶就红了,嘴巴噘得老高,刚才他说那么多话,她都不生气,就这句话她顿觉委屈得厉害。傅六是怎么求六皇子的,又是怎么弄伤腿得以从侯府脱身,她都看在眼里,她便是心硬如石,也不会没有半点感动,难道她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吗?   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盯着桌上的青花茶碗,上边绘制着几条交尾的鱼,他想起她送他的碗,这回也一并带了出来,还留在庄子上呢。   殷红豆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奴婢是喜欢钱,但是奴婢也没有到视财如命的地步。奴婢再怎么能言善辩,这半年里,奴婢待您难道有过半点不忠心吗?”   说完,她哼了一声,壮着胆子道:“不怕告诉您,几个铺子和赌坊里的账都是从奴婢手里过的,汪先生现在也不核账,钱就存在您房里,奴婢要真想昧下,不过稍微动一动手脚的事儿,赌坊往后日进斗金,奴婢拿个大几百两银子都没人知道,但是奴婢没有,六爷不给的钱,奴婢一分都不会拿!”   傅慎时扯了扯嘴角,这死丫头,还动过这样的心思?   殷红豆下了床,趿拉着鞋子,走到傅慎时身边,揭开差盖子,拨了拨茶叶,双手奉到傅慎时跟前,弯腰低头道:“六爷,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奴婢既然跟着您走到了这一步,您若再怀疑奴婢,不过是自扰而已。或是您觉得奴婢不忠,尽管打发了奴婢回庄子上。”   她绝口不提吃醋的事儿。   傅慎时胸口堵着一团东西,他面目平静地盯着殷红豆,她光洁的额头又白又嫩,因为天冷的缘故,似乎看着更薄更透亮,因为方才哭过,她的桃花眼已是绯红,浅红色顺着眼睑层层晕染过去,像两瓣开在冬天的桃花,而莹润亮泽的眼睛和鼻尖一点红,更显她楚楚可怜。   他喉咙微紧,回忆了这些日子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真就像殷红豆说的那样,至少她没有背叛过他,她一直是忠心的,作为一个奴婢,她是尽职尽责的。   殷红豆还低着头,她眼里的晶莹越来越亮,越来越盛,似要滴落一般,傅慎时连忙接了茶水,放缓了声音,沙哑着声音道:“下不为例。”   “要是下次还有例怎么办?奴婢怎么应对?甩脸子给客人看?”   傅慎时一噎,道:“我是说,你的放肆,下不为例。你要再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   殷红豆直起身子,捂住了嘴巴,防备而微有怒气地看着他。   傅慎时抿了一口茶水,正好掩饰了快要翘起的嘴角。   殷红豆又问:“六爷还睡不睡了?”   话音刚落,汪先生敲门进来,禀道:“六爷,傅二爷又输了,上次账也没还清。”   傅慎时搁下茶杯,漫不经心地吩咐:“折断他的手指,打断他的手臂,处理干净,然后扔回他外室院里……再怎么做,不必我教先生了。”   汪先生不疑有他,转身出去办了。   发财坊后门那儿有个小院子,有两间小屋子,因和马吊房这边隔得远,只要捂上傅二的嘴巴,便闹不出任何动静。   殷红豆却是心头一惊,她赶紧傅慎时替她报仇,可是弄残了傅二,长兴侯府焉能不算账?今日的一切可都白费功夫了!   她走到傅慎时跟前,拧眉问道:“六爷,您不怕吗?”   傅慎时挑眉看她,语气微冷道:“怕?该是他怕才对。”   “何故?”   傅慎时答说:“你知道他媳妇娘家是什么来头吗?”   “不知道。”   长兴侯府立足京城百余年,与朝野内外关系早就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别说殷红豆了,就是傅家子弟也未必弄得清所有的关系。   傅慎时道:“别看我二嫂文文弱弱的,她是保定府左卫指挥使的嫡女,而且是最小的一个女儿。”   “所以保定府左卫指挥使很疼爱二太太?甚至疼爱到了愿意为了二太太和长兴侯府结仇的地步?”   这有点匪夷所思,毕竟这儿可不是人人平平等的地方,而且武将之家恐怕也是重男轻女的重灾区,殷红豆不大相信。   傅慎时扬起眼尾看着殷红豆,道:“我二嫂不仅是家中幼女得父母宠爱,而且她的父亲脾气暴躁,曾经赤手空拳以一敌十打死过土匪,最要紧的是,当年平王谋逆攻城北上之时,他对功臣宁王有过襄助,据说薛家和宁王府这些年还在往来,长兴侯府放在宁王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殷红豆不住地点头,皱巴着小脸反问道:“二太太是造了什么孽要嫁给傅二???不如休夫算了!”   傅慎时剐她一眼,道:“你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道:“好吧,这不是重点。奴婢明白六爷的意思,您是说,二太太娘家根本不怕得罪长兴侯府咯?”   傅慎时“嗯”了一声,胸有成竹道:“他房里已经有了不少美妾,二嫂的孩子还不足一岁,他就养了外室,我二嫂的娘家人可不是吃素的。我着汪先生去傅二外室那里拿了他贴身的证物,还画下了画像,留下了左邻右坊按手印作证的字据,他倘或要来找茬,尽管来。”   殷红豆又问:“您为何不干脆将东西交给薛家?那正好二太太还能回娘家去过快活日子了,不在长兴侯府受这洋罪!”   薛家下手只怕比傅慎时还要狠。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道:“二嫂既未同娘家说此事,我又何必多嘴?回娘家过快活日子?她在长兴侯府就不快活吗?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殷红豆张嘴就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傅慎时嗓音微弱地道:“想来没有母亲,愿意与孩子分离的。”   殷红豆登时愣住了,傅慎时真的心思细腻柔软。   若是薛氏回了保定娘家,便是跟她的孩子断绝了关系,只怕她宁受这样的委屈,多半是为了孩子罢。   殷红豆一时有些心酸,傅慎时永远失去的东西,却以其他的方式,时时刻刻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对于曾经拥有过的人来说,是多么的残忍的折磨。 第59章   汪先生很快就处理好了傅二的事, 他到雅间来回禀傅慎时的时候, 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出去看看风景那么简单。   殷红豆却还是有些担心。   傅慎时却如平常那般别无二致。   下午的时候, 乔三又来找傅慎时打牌, 他笑着恭喜傅六:“殷老板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傅慎时淡笑道:“托您抬举。”   乔三这回与傅慎时聊天很放松, 他口气随意却不失礼,但他目光却频频往殷红豆身上扫。   殷红豆捏着自己的手腕, 克制着不适。   傅慎时也看出了乔三的心思,他正要找个借口打发殷红豆出去, 汪先生面色肃然地进来在他耳边禀道:“刑部孙尚书的孙子跟吏部侍郎的儿子打起来了, 我已经让人将两人分开, 不过二人似乎有不打得对方求饶誓不罢休的样子。”   赌坊这种地方, 最容易发生冲突,若是一楼发生争执还好,王姓兄弟手下坐馆的武夫就可以摆平,但二楼来的都是贵客,轻易开罪不得,一时拉开了,若不能处理妥善,便要累及赌坊。   傅慎时手腕一滞,摸着牌不动, 皱了皱眉头, 道:“可问清楚了是什么缘故?”   汪先生小声道:“说是孙郎君听说隔壁是吏部侍郎的儿子, 便嫌隔壁很吵, 让小厮让隔壁消停些,当时二楼的清客本想将孙郎君分到别的马吊房去,可他不肯,偏要礼部侍郎的儿子挪地方,两人就对上了,王文兄弟和我赶过去的时候,两人和带来的小厮已经动起手来,现在不过堪堪控住场面而已。”   乔三听到了只言片语,他挑眉笑着提点傅慎时:“孙七那小子最近憋着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在这儿遇到吏部侍郎的儿子,算你倒霉。”   傅慎时问道:“是何故令孙七郎君不快?”   乔三瞧了汪先生一眼,傅慎时道:“先生原是六殿下引荐给我的。”   乔三点了点头,便也没避讳着汪先生,就道:“近来有一桩事情不知道你听说没有,从扬州过来的一艘风快船沉船了。”   马船和风快船是运送官物的东西,由工部管制,从扬州运到京城,正好走的是京杭大运河的河道。   汪先生同傅慎时解释低声地道:“听闻工部与吏部尚书素来亲近。”   当今天子有六位皇子,六皇子与二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大皇子却是已经逝去的妃子所生。如今太子未立,圣意难测,皇子之间早就开始私下结成党羽,工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同归于大皇子麾下,而刑部尚书则亲近二皇子。   官船沉了,按理说会累及工部,刑部尚书的孙子有什么邪火可发?   乔三讳莫如深地笑着道:“那船沉了比不沉要令工部尚书高兴。”   殷红豆都听明白了,朝廷里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假公济私,利用官船干一些违法的勾当,估摸着是走漏了风声,所以好好的船才沉了,物证人证销毁,随意拉出个人顶了失职的包,过几年再提拔了顶包的人,则安然无恙。   真是可惜船上的货物与船上人的性命,扬州再是物产丰饶,却也是百姓们一滴汗一滴水造就的,就这样被那些脑满肠肥的人给糟践了。   傅慎时眉头微皱,指头点在扶手之侧,心里也想道,恐怕正是二皇子的人拿捏到了大皇子手下的人走私的证据,没想到扑了个空,眼下两党之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   不过孙七这个纨绔子,为了朝中大事和吏部尚书的儿子大打出手,倒是有些匪夷所思。他恐怕不会有这么忧国忧民罢!   傅慎时当下提出疑问:“孙七郎君似乎还未入仕,与他有何干系?”   乔三道:“船虽然沉了,却并非没有活口。孙七做了件蠢事,受他父兄责骂,心中不快,今儿还好是遇到了吏部尚书的儿子,孙七不过迁怒于人,要是遇到工部尚书家的人,只怕要把你这赌坊拆了。”   殷红豆与汪先生都忖量着,孙七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乔三把殷红豆浑身上下一扫,他见过美女无数,有温柔小意化骨之女,有媚然天成蚀骨之女,也有清高或是泼辣之人,不过他见过的都是些假清高的歌姬,眼前这婢女眸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驯,很是叫人心动。   他扬唇角盯着殷红豆,眯眼笑着同傅慎时道:“若殷兄为难,我倒是可以替你出面斡旋。”   殷红豆愈发埋低了头,乔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攥着拳头,忍住了将其捶成猪头的冲动,她心里也忐忑起来,这么难的一件事,恐怕傅慎时确实没有法子解决,否则汪先生也不会万般为难,唯有请乔三能出面说和一二。   她心口越跳越快,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傅慎时的脸庞,既期待他开口,又害怕他开口。   傅慎时陡然握紧扶手,脸色也冷了几分,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乔三,他轻声地道:“不忍割爱,此事不必劳烦乔三公子。”   殷红豆当即缩了瞳孔,抿紧小嘴悄悄地看过去,少年郎的侧脸精致无暇,长而浓密的睫毛如扇子一样扑下来,时而遮住他毫无波澜的黑眸。   乔三也没了好脾气,他虽有意结交傅慎时,却还没到要追捧傅六的地步,当下拉长了脸,推了牌起身,领着戴文轩等人走了。   汪先生却还要伺候周到,便出去送了乔三他们。   马吊房里只剩下傅慎时和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头绞着手指头,傅慎时靠在轮椅上瞧着她,手指笃笃地敲打在扶手上,目光深沉。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处着,傅慎时仿佛没有解决问题的意思。   殷红豆先开了口,她揪着袖口,抬眸焦急地问:“六爷……怎么办呐?”   官场上的事错综复杂,她若听别人讲解,还能懂得一两分,这等事临到头上,却不是她能解决得了的。   难道赌坊就要折在两个纨绔子手里吗?   傅慎时勾唇问道:“你不是一贯巧舌如簧?不如你替我出面去周旋一下,看看能不能说动孙七或者吏部尚书的儿子,卖赌坊一个人情,不要在我这儿闹事了。”   “……”   以殷红豆对傅慎时的了解,他这么说,只怕是已经有了解决之法,而眼下不说,只怕是记恨着之前她舌灿莲花辩驳之事。   殷红豆蹲在傅六身边,殷勤地用帕子他擦着摸过马吊的手,仰脸笑道:“六爷英明,奴婢不过在您跟前卖弄一二,出了这个门,奴婢的话哪里奏效。”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我非你,安知你不能?”   他每次听殷红豆说一些歪理,都被她给带偏了,他想说的全然没说出来。   这回活该她也吃瘪。   殷红豆继续笑道:“六爷,奴婢这样还不是您宠的吗?说明奴婢有个宽和大度的好主子。”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宽和大度有什么用?想来还是不要宽和大度的好,否则净养出刁奴。”   殷红豆佯装花容失色,抱着傅慎时的手臂道:“六爷别啊!若奴婢和那些提线木偶一般,于您而言,又有何趣?”   傅慎时转眸,一时没有搭理她,随即讽刺道:“便是三等丫鬟,也会暖手暖床之事,你却比个三等丫鬟也不如,你说说看,你哪里有趣了?”   殷红豆跪在毯子上,顿时紧紧地握住傅慎时的手,狠狠地搓起来,恨恨地道:“谁说奴婢不会暖手了!”   给你搓掉皮儿!   傅慎时手登时红了大片,瓷白的肌肤白里透红,像被打了几巴掌,他抽回手,手心手背还在发热,他瞪了殷红豆一眼,蹙眉道:“你个死丫头!”   殷红豆一笑,道:“奴婢这回暖手暖得好吧?”   傅慎时手边是没有趁手的棍子,否则一准而往殷红豆脑袋上敲过去。   正在此时,汪先生一脸愁容进来了,禀道:“六爷,拉不住了,若再拉下去,只怕孙七郎君一会儿离开之后,马上就要带人来烧了赌坊。”   汪先生虽有夸张之意,不过孙七也委实刁蛮,大有非要对方跪下认出之势。   傅慎时不疾不徐道:“先生过来,我有一主意,你拿去应付他。”   汪先生附耳过去,殷红豆想听,却被傅慎时一个眼神给瞪开了。   傅慎时说了好一会儿,汪先生先是拧着眉头,随后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不住地点头,最后忧色转为笑色,直起身道:“我立刻就去。”   待汪先生走了,时砚推着轮椅进来,将傅慎时送去了雅间,殷红豆跟着过去,追在傅慎时身后问:“六爷,您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傅慎时在雅间里阖上眼皮,道:“乔三不好相与,我与六皇子算是两清了,今后若要走得长远,必要接近二皇子,此举不过是到二皇子跟前的敲门砖而已。”   殷红豆脑子转了几百圈儿,却只明白了傅慎时的用意,却未明白他的计策是什么。   傅慎时当下逐人,道:“我要歇息了,你去屏风外,不要打搅我。”   殷红豆撇嘴退出去,躺在榻上冥思苦想。   不出半个时辰,汪先生就进来了,他禀道:“六爷,孙七郎君走了。”   傅慎时似乎睡去了,并未应声。   殷红豆睁开眸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汪先生身边,问道:“先生,六爷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汪先生为难地笑着,傅慎时既有意避着殷红豆,他也不就不便告诉她了。   汪先生为难地笑着,傅慎时既有意避着殷红豆,他也不就不便告诉她了,便只好小声道:“姑娘还是去问六爷吧。” 第60章   傅慎时在雅间里小憩起来之后, 便吩咐殷红豆收拾东西, 回庄子上去住几天。   秦氏多疑,在长兴侯府里虽未敢看傅慎时的腿,事后未必不会生疑,待她闲下来之后, 恐怕会悄悄派人到庄子上来看一看。   以防万一, 傅慎时这些日还是回庄子上去住得好, 而且庄子上比赌坊舒服, 于他的腿而言更有益处。   主仆三人一道上了汪先生替傅慎时新制的马车,新车宽敞舒适, 轮椅上下方便,花费了上百两银子,车夫正是王武本人,他身强体壮, 驾车稳妥,而且由他驾车,傅慎时不至于暴露行踪。   马车后面除了放着傅慎时日常用的东西,还有厚厚的账本。赌坊和其他铺子已经开业近一个月, 这次回庄子上,殷红豆也不能闲着, 总完了账, 傅六还要与汪先生一道, 拿盈利来的银子做其他打算。   马车在天黑之前出了出了城, 到庄子上的时候, 天都黑透了。   赌坊里一楼有王文和馆里的兄弟,二楼有汪先生,王武夜里就宿在庄上的院子里,供傅慎时差遣。   一行人回了庄上,廖妈妈立刻就赶进后院伺候,问傅慎时的腿好不好。   傅慎时说了句“好”,便问廖妈妈:“长兴侯府里可有人来过?”   廖妈妈神色一慌,她以为傅慎时开始惦记家了,眨了眨眼睛,“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马上就腊月了,夫人估摸着正忙,等过几天夫人总有来看您的。”   她仔细地打量着傅慎时,但见他脸上没有失望和伤心之色,才微松了口气。   傅慎时也察觉到了廖妈妈语气里淡淡的揣摩之意,便道:“无妨,没人来也清净。天色不早了,廖妈妈回去歇着吧。”   廖妈妈笑了一下,回前院倒座房,让儿子媳妇烧水送过来。   夜里傅慎时洗漱过了,盖着厚厚的毛毡毯子,抱着手炉,坐在同脚盆旁边,点灯夜读。   殷红豆在跨院里洗了澡,便抱着厚厚的被子到了卧室,铺在屏风外的小榻上。   时砚在另一间跨院里洗澡,眼下内室只有傅慎时与殷红豆二人。   两人隔着一扇苏绣的屏风,灯火昏黄摇曳,透过柔暖的烛火,能看见彼此大概的轮廓。   殷红豆披着衣裳,抱着两个热水袋子走到傅慎时的床边,扔进去给他暖床。   傅慎时没由来冷了脸,便使唤道:“过来给我倒杯茶。”   殷红豆提起脚盆里暖着的热茶,倒了一杯给傅慎时,她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还跟她因为孙七的事儿较劲儿呢。   劝退孙七之法,殷红豆越是想问,傅慎时越是不说,她真不问了,他又不乐意。   殷红豆到底是个做丫鬟的,自然要拿捏好傅慎时的心意,她便坐在铜盆旁边的小杌子上,烤着火,仰脸笑道:“六爷,奴婢智不及您,您就告诉奴婢,您到底是怎么让汪先生劝走孙七爷的吧?”   傅慎时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两分,他放下书,挑着眼尾瞧了殷红豆一眼,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道:“乔三的话,你可还记得?”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大概记得。”   “那‘船虽然沉了,却并非没有活口。孙七做了件蠢事,受他父兄责骂’这句话你听出来什么了?”   殷红豆拧眉琢磨着,道:“也就是说,沉船之事,虽然人物俱毁,但不是没有突破口,还有一个活人,而孙七的父兄已经找到了这个活人?”   傅慎时微微颔首,道:“走私之事,只是船上的普通活人还不足以定朝中二品大员的罪,一般人就算是活着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殷红豆反应过来,道:“而且乔三既提了这个活口,必然是双方都紧盯着的人,那这个重要的活口,是不是身上还带着重要的物证?比如账册一类?”   “不错,也唯有账册、名册这样的要紧东西留在活口手上,才会令两党之人全力追击。其他的呢,你还能看出什么?”   殷红豆思忖片刻,咬了咬唇,道:“孙七做了蠢事……他不会是把这个活口给弄死了吧?”   傅慎时摇摇头,道:“若是孙七弄死了这个活口,前提是他能抓到这个活口,若是孙家人抓到了,根本不会落到孙七手上。”   “那就是要抓,但是没抓到,又被孙七给打草惊蛇吓跑了?!”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是事情并非没有回旋余地,所以他父兄才责骂他,否则他就没有机会到赌坊来发泄了。”   殷红豆抬眸问道:“什么回旋余地?”   傅慎时右臂微曲,搁在炕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从下往上看,似乎瞧见他的嘴角是向上稍弯,带着浅浅的笑意,再看他的眼眸,星子漆黑,奕奕有神。   他道:“大皇子既要船沉,便没打算留下活口,结果整艘船还剩下一个活口,并且带着证物,你说大皇子党人还会留他吗?或者他还敢信大皇子吗?”   她答:“不会,不敢。所以他只能想法子投奔二皇子的人,他知道孙家归于二皇子麾下,便想尽法子去投奔孙家。船不是到京的时候沉的,而是在路上沉的,那他一路从扬州来京城,也很不容易啊!”   两党相争,除了争京城之地,更会在其余州府布下棋子,双方明争暗斗,势力遍布各地,一个带着证据的人证从扬州跑回京城,只怕是胆颤惊心、风餐露宿、夜不敢寐,估计还不到京城,都得吓疯了。   殷红豆稍加推敲,就瞪着眼睛道:“孙七这傻子,不会亲自前去捉人,把人给吓跑了吧?!”   傅慎时道:“估摸着是吧,他如何捉人我不知,不过打草惊蛇是肯定的。”   所以纨绔子突然之间要发奋干大事业,那是绝对要完犊子的。   殷红豆眸光发亮,笑问道:“六爷说还有解决之法,又是什么法子?”   “你想呢?”傅慎时反问殷红豆。   他声音很轻,像猫咪扬尾巴一扫,拂过耳廓,令人耳朵发痒。   “想不出来。”殷红豆抱着手臂,实诚地摇摇头,她的确想不出来。   傅慎时扫了她一眼,端起温热的茶杯,道:“大皇子要逼他现身,只能利诱,不能威逼,二皇子要逼他现身,利诱的效果,却没有威逼好。”   殷红豆拧着眉头,还未明白是怎么个“威逼”之法。   傅慎时拿起书敲在殷红豆的脑袋上,佯怒训斥道:“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   殷红豆本来不明白,被傅慎时这么一敲,登时明白过来,她摸着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张着嘴巴道:“您是说,让孙七散布谣言?告诉大皇子的人,那人证已经有意投诚,交出了部分证据。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但凡人证一现身大皇子的人绝对会杀了他。他便只有投靠孙家这一条选择!”   傅慎时“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他抿了口清香的茶,道:“不算笨。孙七听了我的法子,还不飞奔出去散布消息,哪里有功夫还跟吏部尚书的儿子吵架。”   殷红豆眨了眨眼,乔三就给出了那么点信息量,傅慎时竟然能推理出这么多东西,并且想出应对办法,看来他不止是饱读诗书,而且能够学以致用啊。   傅慎时低头瞥去,但见殷红豆眼睛里透着些许灼热的光,他嘴角一抿,压着笑意。   主仆二人静静地待了一阵,傅慎时渴了,又叫殷红豆添茶。   殷红豆道:“六爷,夜里喝多了茶水不好吧?”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怎么这般啰嗦?”   殷红豆添了热茶,心里直嘀咕,她这不是都满足了他展现聪明才智的意愿了吗,他怎么还不满意?   难道还遗漏了什么?   殷红豆灵光一闪,放下茶杯便自觉的走到床边,脱了鞋子,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不就是暖床嘛,她就当是免费享受一场好了。   殷红豆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一阵,暖和起来之后,便紧紧地裹着被子,在被子里钻来钻去,像一条在风中拂动的狗尾巴草。   傅慎时瞧过去,殷红豆整个身体都在被子里,只有圆溜溜黑漆漆的脑袋露在外面,她头发松散地束着,落在白净的脸侧和光洁的额上,她下巴磕在床沿上,微微鼓着脸,一双点漆眸子,莹润亮泽,直直地朝他看过来。   睡没个睡相。   他撇开脸,继续看书,余光却往被子那边看。   她到底还是心甘情愿替他暖床了。   殷红豆已经把被子躺暖和了,她的脸颊贴在床上,小脸挤得肉嘟嘟的,她歪着脑袋,道:“六爷,奴婢这回可是洗净过的,没有弄脏您的床!”   傅慎时没搭理她。   殷红豆眼珠子上翻,吹着额边碎发,嘟囔着道:“六爷,床上暖和了,您要就寝吗?”   茶也倒了,床也暖了,总该不折腾她了吧?   正好时砚洗漱完了进来。   傅慎时放下手里的书,淡声道:“你出去吧。”   冬天的夜里,殷红豆躺在舒服的被窝里还有些恋恋不舍。   傅慎时抓住了她眼里的难舍之情,和她之前死活不情愿替他暖床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眼尾挑了挑,闪出一丝笑意。 第61章   长兴侯府的人到庄子上来了, 这本是殷红豆意料之中,不过令她惊讶的是,秦氏亲自来了。   秦氏领着御医来, 庄上的院子里就热闹了起来,长兴侯府跟了四个丫鬟, 其余管事妈妈和婆子不表。   一众人鱼贯而入,丫鬟们手里还拿了不少东西,将上房中间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秦氏坐在最上边,丫鬟随侍左右,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 在靠近铜火盆的地方坐着。   殷红豆站离傅慎时最近的地方, 廖妈妈则再秦氏身侧。   秦氏先没急着问傅慎时的事, 而是问廖妈妈庄子上怎么样。   庄子上的事儿廖妈妈又不管,她偶尔也听庄上管事说两句, 便将管事的话笑着转述给秦氏。   秦氏端庄威严,面容一丝不苟, 她点了点头, 着丫鬟们将东西放下。   廖妈妈领着丫鬟们去了跨院,归置东西。   屋子里便只剩下秦氏的心腹丫鬟如意和一个管事妈妈, 还有傅慎时主仆三人, 一下子清净多了, 似乎也冷了下来。   秦氏瞧着傅慎时白皙的面色, 似比从前在长兴侯府红润了一些, 她的脸色也好转了一些, 她道:“近来腿养得怎么样?还硬不硬?麻不麻?”   傅慎时微低头冷淡地答话:“劳母亲牵挂,已经好了许多。”   秦氏点了点头,道:“胡御医来了,先让他给你施针,咱们母子二人再说话。”   傅慎时低头未动。   如意闻言,去了跨院里将胡御医请过来。   时砚和殷红豆,一道将傅慎时送进房里。   待胡御医来后,问过两句,点了几下头,很满意傅慎时近来的保养态度,他面色轻松许多,道:“容我看后再替郎君施针。”   这便是要脱掉傅慎时的衣裤。   殷红豆跟如意二人,乖乖地出去,秦氏起身,一道出去。   傅慎时目光扫过秦氏和殷红豆的背影,他握紧扶手,低声同胡御医道:“劳您快些。”   胡御医一笑,道:“快不得,针灸之事岂能图快?”他又看向时砚,请时砚帮着除去傅慎时的衣裤。   厅里,秦氏出来之后没有坐下,她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便跨出了门。   秦氏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殷红豆立刻垂头跟了上去,一道在旁边的跨院里说话。   西边的跨院平常只用作书房或是待客,久无人来,不仅冷清,还很干冷,乍然从上房出来,进屋的人都觉脖子一凉。   不过秦氏手里抱着手炉,如意又拿着软和的厚垫子,放在靠椅子上,她坐在暖和的垫子上,通身暖和。   廖妈妈在上房那边没有跟过来。   秦氏冷冷地打量着殷红豆,她一言不发,不怒自威。   殷红豆一向会审视夺度,她乖乖地跪下行礼,地砖又冷又硬,即便是穿着厚棉裤磕在上面,膝盖处也觉得凉凉的。   秦氏睥睨殷红豆,淡声道:“你最近都是怎么照顾六郎的?”   这话问的笼统,殷红豆小心翼翼地应答,只从衣食住行上说。   秦氏轻哼一声,也没叫她起来,继续敲打着道:“你记住,你只是个丫鬟,丫鬟就要仔细做好丫鬟的本分,倘或有媚主的想法,你趁早给我掐灭了!”   殷红豆连忙压低了腰,几乎伏在地上,道:“奴婢不敢,奴婢从来不近身服侍六爷,不过伺候茶水,绝无逾越之举。”   秦氏冷声道:“举止上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我瞧你言语上却不知进退,你记着,六郎娶妻回来之前,你要是敢闹出幺蛾子……让你学乖的法子多得是!”   傅慎时那副样子,秦氏想也想得到,殷红豆轻易近不了他的身,不过傅六屡屡为了这个丫头跟她作对,显而易见这丫头媚主的功夫多么厉害。   惑人重在惑心,不在惑身。   如今傅慎时亲事未定,秦氏唯恐出变故,又不敢逼急了傅六,也只好轻微地磋磨殷红豆一下,给她醒醒神儿。   殷红豆小命不由己,她手心冷汗涔涔,小声道:“奴婢不敢!”   秦氏冷着脸站起身,出了跨院,也没有吩咐殷红豆起来的话。   如意多留了一步,她扶着殷红豆跪直,温声道:“别怕,你只要乖乖的,夫人不会拿你怎么样。”   殷红豆扯了个勉强的笑容回应如意。   如意一笑,给殷红豆擦了擦手掌心,道:“没人盯着你,你自己看着跪吧,我先出去了,等六爷针灸完了,我着人来喊你。”   殷红豆摇摇头,道:“夫人既没有叫我起来,我就不能偷奸耍滑。”   如意笑了笑,也不劝她,转身出去了。   殷红豆扭回头,直视前方,脸上一丝笑色也没有,秦氏跟如意主仆二人,唱得一出好双簧,打一巴掌给个枣,却没有一个将她真正当做人看。   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本以为到了庄子上能松弛片刻,没料到秦氏还是会追过来,等到傅慎时以后成婚,只怕他跟方素月摩擦更多,秦氏很容易就迁怒到她身上,不脱奴籍之身,终究是“命不由我”。   前些日被赌坊的事耽搁了,殷红豆一心想着替傅慎时挣下家业,便暂时放松了出府的打算,秦氏这一来,她又坚定了起来,正好赌坊也渐渐稳定下来了,她也该为自己谋划谋划了。   殷红豆大概算了下自己存下的银子,那点儿银子置办家业还是不够的,而且照现在这个社会情况,她若是出不起钱雇佣厉害的下人,只怕根本没法保证自己人身安危,至少得存个上千两银子才够出去生活。   而最令她头疼的是,傅慎时肯不肯放她走。   其实她能感觉到傅慎时待她的好,这里边儿甚至有些暧昧不明的男女之情,但殷红豆也清楚,傅六毕竟在长兴侯府长大,已是习惯妻妾共处,也能将妻子和妾侍区分清楚。   虽说两人观念完全不合,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在傅慎时眼里,她就只是一个可以做妾的丫鬟而已,如同宠爱一个宠物,并没有到将她当妻子那般看重的地步。   待傅慎时的重心慢慢放到事业上去,明年再娶了方小娘子过门,顺便再将她能做的,慢慢传授给别人,他也不至于离不开她了。   主仆一场,她替傅慎时分担了这么多事儿,他应该会放她走。   殷红豆跪在地上默默地做了打算,因为屋子里太寒冷,她打了喷嚏,过了一刻钟,才有丫鬟过来喊她。   她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都在发酸。   殷红豆活动了两下,抖平了衣裳,直到看不出痕迹,便若无其事走去了上房,端了茶水进去。   傅慎时施针完了,正靠在床上,他见殷红豆一切如常,眉目微微舒展,神色平静了许多。   秦氏满意地笑了一下,瞧着傅慎时道:“六郎现在感觉如何?”   傅慎时淡漠地答道:“很好。”   秦氏更满意了,她站起身,如意给她披上大氅,她道:“府里事情很多,娘回去了,年里你要是好些了,最好回来一趟,跟方家的人一起吃顿饭。”   傅慎时没有应声,秦氏也未多说,她临走前还瞧了殷红豆一眼。   秦氏一走,屋子里静谧了许多,脚盆碳火赤红,源源不断地散着暖意。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泰然自若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子才轻声问道:“可有为难你?”   殷红豆摆头,将账本拿出来,脱了鞋,盘腿坐在窗户边算账,炭笔刷刷地在纸上写过,声响沙沙,她忽抱怨道:“我一个人干账房先生的活儿,也真是有些吃力。”   她瞄了时砚一眼,时砚站得像个木桩子,根本没注意殷红豆说的话。   傅慎时心道,殷红豆又财迷了,便吩咐时砚将他的荷包取来,转头看殷红豆一眼,道:“说来倒是忘了,是不是要给账房先生付‘工钱’?”   殷红豆登时精神了,她趿拉着鞋子,下了罗汉床,笑道:“当然要!”傅慎时要不提,她本来觉得这是分内之事,不好意思要,这会子傅六提了,不要白不要。   傅慎时从荷包里悄悄摸出一张银票,他一看是一张二十两银子的面额,便道:“也不知道外面请账房先生一个月多少钱,等下回汪先生来了,我问问他。”   殷红豆连忙走过去道:“不用问,奴婢知道,五两银子一个月!”   傅慎时将二十两的面额抽出来,皱了皱眉,道:“拿多了。”   他又准备换一张五两银子的,殷红豆眼疾手快,两手捂住他的手,不准他将银票放回去。   傅慎时盯着殷红豆包裹在他拳头上的白皙双手,她没有留指甲,指头椭圆粉嫩,她的手总是那么暖和,又柔又软,而他的手冰凉依旧,骨节分明,有些冷硬,一暖一冷、一柔一硬,结合在一起,触感分外明显,就好像两手伸进了软绵的棉花堆里,非常舒服。   她以前都不会碰他的手。   傅慎时喉结轻微滚动,在殷红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抽回了手,也松开了银票。   殷红豆一门心思都在银票上,未觉不妥,她抓住了银票,眉开眼笑。   傅慎时斜看她一眼,很快便挪开了视线。   这丫头怎么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了,他不就是替二皇子想了个抓人的法子么?就值得她态度大变?想着法子亲近他? 第62章   傅慎时在庄子上安安静静地住了几日。   平日里,庄子上除了佃户在附近忙碌, 基本没有人来, 再下过一场大雪, 远山近树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异常静谧。   内院里, 主仆三人都在暖和的内室, 傅慎时在雕刻章子, 殷红豆教时砚算账。   时砚平常也没什么爱好,闷得像个木头桩子,现在能学一些对傅慎时有用的东西,他也很乐意,同殷红豆两个坐在长桌前,皱眉苦算。   殷红豆不会打算盘, 只用她会的法子教时砚, 时砚不知是不是跟着傅慎时启了蒙,还算聪明, 反应也很快, 没花太多功夫记数字,一两天就学会了做减法。   傅慎时瞧着长桌前的两人脑袋都要凑一块儿了, 刻刀一歪,不小心划了手。他皱了皱眉, 沉声命令道:“红豆, 过来。”   殷红豆扭头一看, 傅慎时的手正流血,连忙丢下手上的炭笔,跑过去瞧,立刻叫时砚打水过来给傅慎时清洗伤口,她则去翻找药箱里的纱布和创伤药。   她蹙着眉头,坐在罗汉床的绒毯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替傅慎时上药。   铁器划伤了手,严不严重真就看命了,不过他这只是小伤,伤口不算大,应该没事。   傅慎时从上往下看,她的头顶黑漆漆,两个双丫髻鼓着,用丝带缠绕,很是可爱,她的眉头轻皱,似有些许担忧之色,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像花间蝴蝶翻飞那样好看,她的态度很认真,一丝不苟地替他包扎伤口,生怕弄疼了他,莹亮有神的眼睛柔情似水。   她从前也尽心,却没有这样细心。   傅慎时心头一暖,抿了抿唇。   殷红豆包好了傅慎时的指头,低声嗔道:“怎么就划了手?肉都要划掉了,还好没有见骨头,不然感染发脓溃烂了看你怎么办!”   傅慎时望着她,嘴角勾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殷红豆一抬头,就撞进他带笑的眸子,她撇了撇嘴,垂眸道:“六爷疼傻了?”   傅慎时瞪她一眼,道:“去给我倒茶来。”   殷红豆背过身,也笑了笑,准备去泡茶,她刚出去就撞见廖妈妈进来了,说有客人来了。   廖妈妈递上了一张名帖给傅慎时,道:“那位公子说想在咱们这儿借住一日。”   傅慎时翘起包着白色纱布的手指头,样子有点儿滑稽,他一见到名帖上的名字,眉头微拧了起来,道:“他一个人来的?”   廖妈妈答道:“就带了个小厮。”   殷红豆送了茶进来,放在桌上,问道:“什么客人?奴婢还要去泡一杯茶吗?”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去泡。”   廖妈妈便转身去领客人进来。   殷红豆又泡一杯茶送进来,客人还没来,她往外张望一下,小声地问:“什么客人?”   傅慎时道:“你见过的。”   殷红豆皱巴着小脸一想……傅慎时肯见的客人,应该是男客吧?她见过的?她睁圆了眼睛,道:“流云公子?”   傅慎时点点头,淡笑赞道:“记性不错。”   “六爷跟流云公子很熟吗?”   “他是皇后的亲外甥。”   殷红豆心下了然,皇后生有两子,二皇子和六皇子,那么流云公子和二皇子则是表兄弟。   二皇子的表弟要来借住,傅慎时怎会拒绝?何况二人还是旧识。   不过殷红豆想起寺庙里的那段经历,还是替傅慎时轻微汗颜。   庭院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流云公子穿着雪白的狐毛大氅,一身月白束腰袍裙,风度翩翩地进来了。   他生的俊朗,个子很高,气质出尘,一袭浅色衣裳,愈显得他仙风道骨,飘飘欲仙。   殷红豆不禁多看了一眼,抬了抬眉毛,屈膝行礼。   傅慎时觑了殷红豆一眼,嘴角微沉,眸光暗淡下去,他坐在轮椅上,朝着流云公子微压下巴示意,道:“长光,许久不见。”   流云公子姓薛,叫薛长光。   殷红豆心里嘀咕着,这俩人之前很熟呀,傅慎时这回都直接叫人名字。   薛长光微微一笑,做了个揖,道:“慎时,还以为你不会见我的。”   傅慎时淡笑着,请他坐。   薛长光脱下大氅,交给殷红豆,客气道:“劳烦姑娘。”他的小厮还在外面收拾东西,没有进来,只好劳烦傅慎时的丫鬟。   殷红豆接了大氅,挂在架子上。   薛长光瞧着傅慎时,脸上带着浅笑道:“我取了字,叫永照,你叫我永照就好。”   他不足二十岁,还没到取字的年纪。   傅慎时交握着手,他完好的手摩挲着包扎着纱布的指头,问道:“怎么取字了?”   薛长光摇摇头,眉宇间带着一抹愁色,道:“自从今年回京,就被我父母拘在家,哪里也不许去,给我请了大儒让我学八股制艺,大儒很看重我,就给我取了字。”   他揭开茶盖,趁热喝了一口,淡声道:“先生的母亲去世了,府里暂时没有先生教我,我便得空跑了出来,打猎到你这儿,听说是长兴侯府的庄子,本想递了名帖借住,没想到你在这儿——你怎么跑庄子上来了?”   傅慎时也淡漠地回到:“养腿。”   薛长光略扫了一眼他的腿,声音暖了几分:“还好吧?”   傅慎时颔首,目光瞥向高丽纸糊的窗户,曼声道:“还好。”   薛长光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又问他:“那你明年岂不是要下场?”   薛长光默然,他喜欢读书云游,却不喜官场,在外边玩了这么些年,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还是受家里人拘束,不过他也知道,他不喜欢的东西,傅慎时却求而不得。   他见傅慎时问得坦然,仿佛和从前大有不同,思索了片刻,缓声道:“嗯,今年已经过了府试,明年八月就去参加乡试。”   傅慎时只是略微一笑,道:“恭喜,想来永照府试是案首吧?”   薛长光摇摇头,道:“你知道我不喜以文媚人,华丽辞藻乃我所厌,堪堪取中而已。”   傅慎时未有一丝诧异。   薛长光喝了茶,问道:“可有棋具,手痒了。”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她点头去取了棋具,摆放在炕桌上。   殷红豆打开两个棋盒,将黑子放在了傅慎时这边,白子放到了薛长光前面,那么这盘棋局,傅六就占了先机。   薛长光忍俊不禁,打趣傅慎时道:“你这丫鬟倒是忠心。”   宝云寺一别,薛长光回头去同方丈打听过傅慎时的事儿,当时就对殷红豆留下了深刻印象。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执起黑子,漫不经心道:“顽劣丫头,也值得你夸她。”   殷红豆不服气的鼓了一下嘴,傅慎时可真瞎,她对上司的忠诚,外人都看得出来啊!   傅慎时嘴上那么说,落子的时候,嘴边闪出不经意的笑容。   薛长光饶有深意地看着傅慎时,跟着落了一子。   傅慎时好斗的性子淡了许多,棋下得很随意,攻势不猛,主守,薛长光嘴角浮笑,也耐着性子跟着他的节奏。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傅慎时道:“入仕也好,若你实在不喜,去翰林院待着便是。”   薛家子嗣丰隆,薛长光虽然出挑,薛家也不是缺了他一个就不行了,他入仕是必然的,但是却可以选个舒服的地方躲懒。   薛长光不大乐观地道:“我若入仕了,便由不得我了。前几天去二殿下府上,听说朝中近来不大安宁。”   傅慎时与殷红豆都对这话上了心思,傅六道:“怎么不安宁?”   棋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   薛长光道:“京杭运河沉船的事儿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傅慎时不疾不徐地落子,道:“略有耳闻。”   薛长光道:“连你都知道了,看来知道的人不少了。活下来的那个人被孙七给打草惊蛇吓跑了,二殿下都动了怒。”   傅慎时没接话,果然薛长光又哂笑道:“也不知道孙七受了哪位高人指点,又用了个巧计将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上门去找他。”   “高人?”傅慎时眉毛一挑。   殷红豆也竖起耳朵。   薛长光不知想起了什么,讥笑道:“孙七还跟他父兄说,法子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亏他说得出口,还好他父兄有自知之明,并不信,如实禀了二殿下。不过孙七死活不说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偏说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府上,跟着听了几耳朵。”   傅慎时眼睑半垂,其实早已猜到孙七会冒领他的功劳。   可惜无用,孙尚书和二殿下又不是傻子。   孙七还会来找他的。   两人下了两刻钟的棋,薛长光赢了,他却没有多少喜色,从罗汉床上站起来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今日让我想起了从前我们一起以文会人的日子。”   傅慎时嘴边缀着笑容,道:“我也是。”   殷红豆取下大氅,她悄悄地摸了一把领口处蓬松的狐狸毛,柔软舒服,她将大氅双手递给薛长光,送他去跨院那边休息。   薛长光在这边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吃了点佃户们挖来的野菜和着野味煮的粥,跟傅慎时辞了别,就走了。   傅慎时才刚穿好衣服,他还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   殷红豆出去夹新碳,不在房中。   傅慎时对镜锁眉半晌,问时砚道:“我这件衣裳是不是颜色太浓了,显得老气?”   时砚抬眸一看,傅慎时穿着绿色的暗纹束腰长袍,料子质地很好,看着只觉得华贵,没有老气,他摇摇头,道:“没有。”   傅慎时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道:“给我另找一件来,颜色浅一点的。”   殷红豆夹着碳进来,听见傅慎时要换衣服,便纳闷了,他以前从来不挑拣这个,怎么今儿突然注意起个人形象来了? 第63章   傅慎时在镜子前面整理仪容。   殷红豆专注着烧炭, 没太注意傅慎时举动, 只是又听他说要换衣服, 便净了手去给他找。   找来找去,试了三件傅慎时都不满意。   殷红豆翻箱倒柜, 也不知道傅慎时到底想穿什么衣服, 她臂弯里搭着一件蓝色的羽缎, 她道:“六爷要出门见人吗?”   傅慎时淡淡道:“一会儿去庄子外面看看。”   殷红豆撇撇嘴,外面白茫茫一片, 去了也看不见什么, 穿那么挑剔做什么?她还是将手里的羽缎递了过去。   傅慎时忽扭头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件羽缎怎么样?”   殷红豆眨了眨眼,蓦然想起薛长光穿的狐毛大氅,她渐渐明白过来,傅慎时这厮不会是在跟人家比美吧?!   这又是……吃醋了?   殷红豆笑了笑,连忙凑过去替他披上, 两手在他锁骨前面,指头翻动着, 系着带子, 道:“这羽缎有八分美,不过穿在六爷身份, 就有十分美了。”   傅慎时睨她一眼,没有说话。   殷红豆继续道:“您这一身, 比流云公子昨儿穿得还好看。”   傅慎时皱了皱眉, 冷声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殷红豆腹诽:是啊, 你没问,可我不能不说啊。   傅慎时果然脸色缓和了几分,语气也愉悦些许,道:“好了,就这件吧。”   殷红豆眯眼一笑,转身去准备暖手炉等随身物件。   时砚扶着傅慎时站起来,整理好衣裳,复又坐上轮椅,往门外去了。   殷红豆穿着耦合色中袄,穿着厚厚的靴子,从上到下,带着昭君套、围脖、手套,怀抱一把伞,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就一对漆黑的眼睛和饱满光洁的额头露在外面。   主仆三人出了房门,庭院里,王武正在练拳,几人相互打了招呼,殷红豆他们便从前门到院子外边去。   廖妈妈和儿子媳妇,还有小孙子在倒座房里烤火,她听到动静,跟了出来,手里也抱着个暖炉,追上来问:“六爷要去哪里?天儿太冷了,外边没有几个佃户,您别走远了,远了迷路了就麻烦了。”   傅慎时羽缎上还有一圈儿蓬松的兔毛,围着他瓷白精致的脸,在冰天雪地里显出几分稚嫩和青涩,他淡声道:“只去附近看一看就回来,外边冷,您回去吧。”   廖妈妈点了点头,交代了殷红豆两句,便转身回去了。   主仆三人行走在疏松的雪地上,留下几个脚印和车辙印。   殷红豆怕冷,她脸颊都冻得绷紧了,她道:“六爷,要不咱们回去吧,这儿一眼望去都是远山,在院子门口不一样看得见?何必走远了看?”   傅慎时就是出来透透气,看一看雪日的美,殷红豆这个俗丫头这么一说,有些扫兴致,可他刚出来就回去,岂不是太顺着她的意思了?   他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儿,才道:“你要冷你就回去。”   殷红豆低哼一声,傅慎时没回去,她敢回去吗?她低着头,用力地踢着脚边的雪,孩子气得很。   傅慎时瞧着她脸颊气鼓鼓的,嘴边抿了个笑。   殷红豆慢慢地跟在轮椅后面,左脚踢一下,右脚踢一下,玩着玩着身上就热了,也玩出了些乐趣,她将伞塞给时砚拿着,在雪地里揉了几个雪球放在脚边。   她朝着傅慎时那边喊:“时砚,你回头。”   轮椅正好停下了,时砚和傅慎时一起回头,雪球糊满了他俩的脸,跟唱戏的丑角儿鼻子中间那块儿的色彩一样,殷红豆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傅慎时抹掉脸上的雪,嘴角落了些纯白的雪屑,化在他的唇角,冰冰凉凉的,嘴边竟又发了热,他黑着脸看向殷红豆,道:“过来。”   殷红豆离得远,听不见声音,只是远远地看见他的口型,好像在喊她。   她走过去嘟哝道:“我又没喊您,您自己回头的。”   傅慎时正要教训殷红豆,哪知她一脚踩进雪里,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一跟头栽地上了,整个脸都埋进了雪堆里。   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伸出手臂要去拉她,过一会子又反应过来,瞬间收回手,两手抄在袖子里,冷淡地扫了殷红豆一眼,嘴角却翘了翘。   殷红豆撑着身子起来,她抬起头,额前的墨发上都沾了碎琼乱玉,像是撒了些细碎的玉石在头上,莹亮光彩,将她的脸颊也衬得愈发娇媚可爱。吃了一嘴的雪,她皱巴着脸“呸”了几声,道:“就说不该出来,吃了一嘴巴的灰,膝盖也磕疼了。”   她揉了揉膝盖。   傅慎时沉着嘴角,没好气地看着她。他正要说回去,王武跑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边跑一边喊。   王武一直住在院子里,他偶尔会出去打些野味儿,秦氏来的那天,他就正好出去了。今天天太冷,他就待在院子里。   这边的主仆三人都望向王武。   王武从院子大步跑过来也不带喘气的,哈了一口热气,同傅慎时道:“六爷,汪先生派人来传信了。”   他将信双手递给了傅慎时。   傅慎时拆开信,一抖,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向王武道:“备马车,进城。”   殷红豆也打起精神,随便扫掉了脸颊上的雪,跟着轮椅后边回了内院。   出门了好几趟,殷红豆收拾东西都驾轻就熟了,她快速地收拾好包袱,带上了账册和傅慎时雕刻好的章子,跟廖妈妈悄悄地打过招呼,瞒着廖妈妈的儿子媳妇,从后门上马车,赶到城里去。   车上,殷红豆坐在傅慎时脚边的小杌子上,她抱着傅六的手炉,问道:“六爷,什么事儿呀?”   傅慎时道:“孙七来找我了。”   殷红豆蹙着眉,道:“怎么流云公子才走,孙七就来了?您说流云公子是平白无故来的吗?”   傅慎时略加思索,道:“应该只是巧合,孙七使唤不动他,若是二殿下要试探,不会派他来,而且二殿下谨慎,轻易不会用不熟悉的人,还未到要打听我身份的地步。”   殷红豆“哦”了一声没再问了,其实二皇子迟早会知道,只要他跟六皇子通个气,这事就瞒不住了。   瞒不瞒得住,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要让二皇子觉得傅慎时是可用之人。   马车午时之前到了发财坊附近的巷子,王武出去探路,见没人从巷子经过,就带着傅慎时他们从后门上了二楼。   汪先生正在雅间里等着。   傅慎时等人进了雅间,轮椅压在厚实的绒毯上,静默无声,房间放了两个铜盆,烧着银屑碳,一丝烟火也没有,室内温暖如春。   殷红豆放下手炉和包袱,泡了几杯茶水。   傅慎时与汪先生一起坐在桌边议事,他问:“先生信中叙述不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先生将孙七告诉他的,以及他自己打听来的,都告诉了傅慎时。   原是二皇子的人已经将沉船之上的活口抓住了,不过抓住了,也还没敢将他放出来当人证。   因为此案件涉及京师官员。   虽然刑部掌京中笞罪以上的案件,沉船之事涉事重大,此案件要是开始审理,未必落得到刑部尚书的手上。   京中督察院一贯负责京师职官犯罪案件,或者是别省巡按御史、各省提刑按察司转达过去的登闻鼓冤案件。   督察院御史乃大皇子的党羽。   简而言之,督察院一定会咬死此案乃京师职官案件,定会将此人压回督察院大牢待审。   如若这般,孙七所为,功亏一篑,依他的性子,费这么大劲儿,熬着夜吃了风吹雪打的苦头才抓住的人,就这样放给督察院查办,还不得气疯了。   孙七的父兄也有意刁难他,又问他抓住了此人,可有法子再保住此人不落入大皇子的手里。   他之前牛皮都吹出去了,这回要是难住了,便是父兄面前下不台,自然硬着头皮答应了,转脸就求到汪先生这儿来了。   汪先生擅长结交朋友,处理事务也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不过轮谋略急智,还是不如傅慎时,他心中有个主意,却不大拿得准,便请傅慎时一同来商议。   傅慎时先问汪先生:“您的主意是什么?”   汪先生道:“督察院要以‘审理京师案件’为由审理此案,可此人却是扬州官员,若是以此相辩,可否一试?”   傅慎时摇头,道:“有些站不住脚,何况扬州那边随便派个人民人击鼓登闻鸣冤,说此人贪赃枉法,不就又回到了督察院手里?”   汪先生一脸为难之色。   殷红豆大概听懂了一些,她也尝试去想,有没有法子解决这问题,可惜她本就对大业朝廷体制不熟,至于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就更不清楚了。   她一抬眸看见傅慎时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有主意了。   汪先生微微欠身道:“六爷可有主意?”   傅慎时“嗯”了一声,随即就看了殷红豆一眼,才继续同汪先生道:“其实二殿下手里未必没有能人,说不定法子已经想出来了,只不过是故意为难孙七而已。不过我也的确有法子。”   殷红豆眸光渐盛,笑吟吟地看着傅慎时。   她就知道他有办法。   天生的阴谋阳谋家。 第64章 (加更)   汪先生从来没有小看过傅慎时, 他听说傅六有法子, 非常敬佩地拱手道:“愿洗耳恭听。”   傅慎时姿态闲闲地靠在轮椅上, 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他挑起眼尾, 嗓音清凌凌地道:“既督察院管职官案件, 刑部掌民案, 则领沉船地所在的两民众,因拾船上之物起纷争。将此案移交刑部, 由人捉了那活口做此案人证, 最后再牵扯出沉船案,便可由刑部初审,大理寺复核,奏闻天子裁决。”   他心情愉悦的时候,声调微扬,音色优美动人, 如玉石相击,十分悦耳。   殷红豆见傅慎时眼角眉梢无不显意气扬杨, 也跟着漾出一个灿笑, 目光莹莹地看着他。   离开了侯府,他真的开心了很多, 今时今日的喜悦,一点都不辜负当初他向六皇子低头、以冰雪敷废腿的痛苦。   不知怎的, 她眼眶有点儿发热。   傅慎时似觉有一道灼热目光落在脸上, 缓缓地转头看过去, 便跟殷红豆熠熠生辉的眸子对上了,她的眼眸含着点点泪光,在白日里,颇为明亮动人。   两两相望,傅慎时的心口跳的有些快,胸口似乎有炽热的东西充盈其中,烧得他心神微动,他不禁收紧了双手。   沉思完了的汪先生打断了这气氛,他不禁抚掌道:“妙极!六爷此计甚妙!”   汪先生捋胡沉吟片刻,复抬头道:“也不需真是沉船之物,船上物资本就是产自扬州,总有些余下的,从那些商人手里收来一些假做官船上落水的东西,便足以,不过若是能打捞起真正的物资,倒也不是难。”   的确,傅慎时此办法简易可行。   殷红豆却想起流云公子来的那日,即便他不是有意试探,到底是无意间提到了和傅慎时相关的事,可傅六却那般波澜不惊。   她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微微欠身,歪头看着傅慎时的眼睛,问道:“六爷,您不会那天其实就算到有这么一日,并且提前就想好法子了吧?”   傅慎时轻微地勾了勾嘴角,道:“是料到有这么一日,不过并未想到他们会拿此计试我。”   “……”   没法聊了。   傅慎时淡淡地道:“先知迂直之计者胜,以患为利。”   “……”   果然没法聊。   耳熟能详的古文名句殷红豆还能背一两句,和兵法相关的,她所知便不多了,更遑论运用自如。   汪先生也听明白了,他笑着道:“公子所言不错,迂回前进,不与孙七公子争功劳,看似背道而驰,走了远路,实则更容易入二殿下之眼。”   此计一出,孙七再想冒领功劳,也是藏之不住了。   傅慎时上次替孙七解决问题,目的不再平息他与吏部尚书之子的争吵,而在顺利走进二皇子的视线。   汪先生坐不住了,他立刻手书一封,派人送给了孙七。   结果与汪先生所猜一致,孙七一得了法子,便立刻去了父兄跟前炫耀,所幸他祖父刑部尚书不在,否则他还要去孙尚书跟前卖弄一番。   孙老爷正在房中与长子议事,孙七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去了。   孙老爷狠狠斥了一顿孙七,说他无知莽撞。   孙七漫不经心地人了个错,笑着作揖道:“爹您说的对,儿子无状,不过儿子这回可是来替父亲分忧的。”   他脸上的神气之色十分明显。   孙老爷没好气地瞪了孙七一眼,道:“少来捣乱,别以为瞎猫撞上死耗子一回,就还有第二回 ,得了,滚滚滚。”   他连连拂袖,只想快点把孙七赶出去。   孙七不走,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孙老爷书房的凳子上,不疾不徐地将解决事情的法子说了一遍。   孙老爷和孙家大爷起初还皱着眉头不耐烦,一听完整个人都呆愣住了,父子二人相视一眼……这法子不和孙老太爷同他们说的如出一辙吗!   可是孙老太爷明明说这法子是二皇子集手下谋士,共同商量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连他们父子俩也是早上才得到消息,孙七这臭小子哪里得来的消息?!   孙大狐疑地看着孙七问:“你去找祖父了?还是去二殿下府上了?”   这一问,孙大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老太爷一早就出去了,孙七睡到天透亮了才醒,绝不是问孙老太爷的,至于二殿下……他犯得着搭理孙家这货吗?   孙七得意洋洋,摇头晃脑,挤眉弄眼,道:“父亲,大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孙大琢磨着,想出此计的人,的确厉害。   不过不可能吧,这计策寻常人哪里想得出来?别是泄露了风声,所以连孙七也知道了吧!   他吓出一身冷汗。   孙老爷也想到了这一层,可就没这么好言好语地问,他一巴掌拍在孙七脑袋上,道:“混账,还不快说,这计策你从哪儿听来的?!”   孙七抵死不认,道:“是我自己想的!上次不就是我自己想的吗!”   孙老爷没好脾气了,他在书房里找不到棍子,索性用画轴抽他,一边抽一边骂:“你还不说!你还不说!”   最后孙七没抗住揍,就将发财坊的汪先生给透露出去了。   孙家父子俩一听,先是愣了一下,没太看得起赌坊这种下流地方,随后又担心计策泄露出去,叫大皇子的人毁了此计,便派了两个心腹出去,一个去发财坊打听汪先生,另一个则去二皇子府上传信。   二皇子见了信的前半截也是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他的人好不容易才商量出的计策,这就传出去了?!他面色一黑,脑子里将参与此事的人都从脑中里过了一遍,却一个可疑都没有,这下他的心的就更沉了。   他接着往下看,才渐渐缓和了神色,原是有人也想到了此计,并且就是上次给孙七出主意的人。   二皇子见信上写着,孙家父子已经使人去打探消息,便暂时没有动作,只在家中静等消息。   等着等着,他把六皇弟给等来了。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眼下亲密无间,这些话没有什么好瞒的。   六皇子听完二皇子的话,茶都喷出来了,不确信地问道:“发财坊???”   二皇子皱眉道:“连你都知道?这个赌坊到底什么来头。”   六皇子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前几日就听陈管事说,发财坊怕是日进斗金了,却没想到,傅慎时的聪明才智,不止能用在做生意在,竟也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端着杯子,眯了眯眼睛,胸口又闷又堵,倒不是怒,就是心情有点儿复杂。   “二哥,那发财坊,是傅慎时开的。”六皇子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   二皇子对“傅慎时”这个名字不陌生,全京城能排的上号的“傅”姓只有长兴侯府一家,而他的弟弟,曾经害得傅慎时双腿残废。   兄弟俩人都沉默着,二皇子冷静又理智地道:“长兴侯从来不参与这些事,不过我前些时听说,他似乎有意跟张阁老家结亲,后来又定了大理寺左少卿的女儿,现在傅慎时又插手咱们的事儿上了。”他缓声道:“这长兴侯府,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亲近大皇子,大理寺左少卿并不参与党争,傅慎时又靠近二皇子党,不论谁看来,这长兴侯的意思,着实令人费解。   六皇子道:“我见傅慎时似乎是有从家中分离之意,他开赌坊之事,托了我的关系,瞒着身份呢。”   二皇子摇摇头,道:“只要他生是傅家的人,就跟家族脱不开关系,且等孙家人查一查再说。”   孙老爷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到了发财坊。   汪先生一瞧见动静,就去同傅慎时禀了这事。   傅慎时没有太高兴,只叫汪先生像待平常客人一般对待。   皇室中人生性多疑,傅慎时心里清楚,他只要冠以傅姓,二皇子就没有那么轻易信任他,此后还有一番试探要应对。   不过好歹是让二皇子看到他了,当下这就够了。   傅慎时平心静气地在纸上做文章,殷红豆在旁红袖添香。   他忽停了笔,瞧着殷红豆道:“你过来。”   殷红豆走过去,“六爷要喝茶吗?”   傅慎时扬唇一笑,用毛笔在她鼻头上重重地点了一下,墨汁沾染其上,很是滑稽。   殷红豆鼻头一凉,她皱着眉道:“干嘛呀!”   她用手一摸,指腹都黑了,鼻子上也晕开一大片,人中上也沾了墨,小脸黑乎乎的,有些好笑。   傅慎时搁下笔,淡声道:“就许你拿雪砸我脸?我在你脸上涂点儿墨都不行了?”   殷红豆心底大骂一声,靠!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傅慎时到现在还记得?   这也太他娘的记仇的了吧!   殷红豆越擦越不干净。   傅慎时压着翘起的嘴角,掏出帕子,又道:“过来。”   殷红豆防备地看着他,蹙着眉道:“又干嘛?”   傅慎时瞪她一眼,道:“又干嘛?现在就这样跟我说话了?”他一顿,道:“我要你过来就赶紧过来。”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过去。   傅慎时道:“蹲下。”   好的,蹲下。   殷红豆就蹲着了,她心道这厮莫非有特殊癖好?喜欢看人的丑样?   她也懒得计较脸上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看了,托腮仰脸看他,咧嘴干笑。   傅慎时动作轻缓的用帕子擦了擦殷红豆的脸,小心翼翼,好似在拂拭一座玉雕像。   殷红豆愣愣的看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这是怕她记仇,所以打一个巴掌给个枣?   傅慎时见殷红豆一副傻样,两颊肉嘟嘟的,红润可爱,给她擦完了脸,忍不住捏了一下。   殷红豆:“???”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傅慎时将帕子仍在她脸上,道:“你胖了。”   殷红豆猛嗅一口帕子上的墨香,闭着眼暗道:???我胖了你就可以捏我的脸?我还觉得我最近胸也长大了呢???   还有屁股也大了。 第65章   孙家派来的人, 都由汪先生接触。   孙家人自然是打探不到什么的, 只是知道出主意的并非汪先生,而是他背后的主子。   孙老爷将此消息传去二皇子耳朵里的时候, 二皇子便让孙家暂时按兵不动,先解决沉船之事,发财坊的事交给他。   毕竟六皇子答应了傅慎时, 替他隐瞒身份, 二皇子暂时也不会将傅六的身份透露出去, 以至于得罪他。   孙家的人便消停了下来。   孙老爷还将孙七揍了一顿, 警告他不许再冒领功劳, 夸大其词。   孙七被戳穿之后, 撇着嘴没有说话。   孙老爷又教训他:“你若再去这种下三流的地方, 我就拿家法教训你!”   孙七头皮发麻, 笑嘻嘻道:“爹, 要不是儿子去那儿玩, 不是解决不了您的问题吗?所以说这种地方, 你说它只有坏处也不尽然。”   孙老爷冷哼一声, 扬起画轴要捶他,孙七怕打,当时服了软, 下午又溜出去玩了, 这次玩, 他又带许多朋友过去。   二皇子听说孙七又去了发财坊, 他心思一动, 立刻派了人,将兵部左侍郎的小儿子于大伟也引去了发财坊。   于大伟和孙七年纪相仿,两个人都是喜欢花天酒地的主儿,仗着家中背景,没少惹是生非,不过幸好两人略有些分寸,不闹出人命这样的大事,家里人并不指望他们还能有什么建树,只稍稍拘一拘他们,不犯大错便是。   这二人不仅是身后的家族站在对立面,去年还在眠花宿柳之地为了一个女人有些过节,偏偏于大伟的祖母是个非常宠溺儿孙的老封君,而兵部于侍郎又很孝顺母亲。   原本歌妓之争这等小事,硬是从俩爷们的矛盾,被两家内宅的妇人激化成了朝堂之事,两家大人都受了天子斥责,才偃旗息鼓,揭过不谈。后来这俩人结了梁子,见了面就摩拳擦掌,不给对方好脸色。   两人到了发财坊,分别在不同的马吊房里打马吊,汪先生一见这两人,忙禀了傅慎时。   傅慎时开坊有些时日了,大致弄清楚了朝中一些显而易见的家族关系,于大伟此人,他也有些耳闻,他道出了汪先生心中的疑问:“他们两人向来不对付,而且我的客人里,少有跟于大伟这一边人往来的,怕是有人故意引他来的。”   汪先生点了点头,小声道:“想来是殿下的一番试探。”   傅慎时道:“且先看好他们,轻易不要让他们闹出事来。”   雅间里正说着,王文敲门进来,禀道:“先生,殷爷,陈管事来了。”   汪先生瞧了傅慎时一眼,问他的意见,傅六道:“你去看看,若他是来找我的,就说我不在。”   汪先生辞了傅慎时,与王文一道出去,交代了王先生看顾好两位贵客的事儿,他则去外边见了陈管事,与他一道寻了个酒楼见面。   殷红豆替傅慎时温着茶,她嘟哝道:“陈管事来干什么?”   六皇子和傅慎时算是两清了,而且陈管事自从赌坊开起来之后,几乎没有出现过,说明六皇子那时亦有与傅慎时划清界限的意思,他这时再来,有些招眼。   陈管事若说是为了来帮助傅慎时的,委实多余,而且傅六现在也不需要他的帮助。   傅慎时敛眸扫向茶香幽幽的青花瓷杯子,反问殷红豆道:“你觉得呢?”   殷红豆成天跟时砚一起帮着总账,过眼的每一笔账,都是真实存在的真金白银,她早就为此心惊,第一反应便是:“不会眼红了吧?”   傅慎时嘴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淡淡地道:“说不好。”   六皇子真要眼红也没有法子,现在发财坊的名声渐渐打出去了,只怕同行也要来试探恐吓一番,这些事免不了要应对。   好在汪先生和王家兄弟办事很牢靠,手上有几分真功夫,傅慎时也才智过人,殷红豆便不大担心这个,她拿出总账册,坐在垫着软垫的圆凳上,道:“六爷,到目前为止,除了支出去的银子,从钱庄换出来的现银一共有五千两。”   发财坊里收了很多铜板,每日结余之后,大部分都是要拿去钱庄里换成熔好的银锭子或者银票。   傅慎时阖上眼皮,默默地算了一笔账,五千两……起初开三家铺子与赌坊,统共花了接近七千两,不过这其中少不得四处托关系找人办事、上下打点之类。有了这头一遭的经验,后边则可以省去不少成本。   他的手掌轻拍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很有节奏。   傅慎时蓦然睁开眼,道:“发财坊地段虽好,到底离其他几个坊内远了些,再开个分坊吧。”   殷红豆道:“六爷您不置业吗?腊月里大家手上都宽裕了,出来玩儿的人也多了,腊月和正月,估摸着两个月就能挣到一万两,足够您置宅子,养些自己的人了。”   有了自己的宅子和护院,便可常住京中,也免去在赌坊里被人撞见的危险。   傅慎时摇摇头,道:“还早,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些银子置业是差不多够了,将来要想替二皇子办事,却还是不够看的。”   他打定了主意,殷红豆也不好再劝,心中已经琢磨起了开分店的细节,若是要开分店,大彩开彩的方式只能以总坊为准,分店小彩的票据也要跟这边区分开,省得有人钻空子。   殷红豆想到什么就记了下来,她用算账的炭笔刷刷地在纸上写,傅慎时心中也有计较,便倾身去看。   两个人都坐着的时候,傅慎时要比殷红豆高出大半个头,她今天梳着双螺髻,头发尖尖地拱起,如海螺一般,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的上方,距离毫厘,若有若无地擦过她头上的右螺,软软的一团,如绸缎成碎成丝挽了起来,光泽柔滑,触在脸上很舒服。   殷红豆一抬头,就结结实实地撞上去了,她忙丢了笔问他:“六爷疼不疼?”   傅慎时眼尾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藏着些许暧昧的笑意。   殷红豆面色微红,转过脸去,揭起纸,道:“六爷,这几个问题您要同汪先生商量下,我先写下来了,免得说起来的时候忘了,浪费时间。”   汪先生现在很忙,四处周旋应付,再加开分坊的事儿,自然快些定下得好。   傅慎时拢着双手,瞥了一眼纸,皱眉道:“怎么字儿都写错了?”   殷红豆敷衍过去:“还不是奴婢脑子转太快了,怕忘记了要点,省了笔画记了,这不重要啦。”   傅慎时正要说她笨,王文神色匆匆地进来了,说那孙七和于大伟在如厕的时候碰上面,又吵闹了起来,如今二人虽已分开,架势却太盛,只怕过一时就劝不住了。   王文倒是想将人请出去,偏偏于大伟当众喊说,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既敢放客人进来,若是胆敢轰客人走,以后也不要做生意了,而且等他回头就要带了家丁来砸了发财坊。   看热闹的客人们也是越来越多,发财坊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赶走客人,以后谁还来玩?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傅慎时倒也未急,要命的人,于大伟身上还带着匕首,要是伤了人,发财坊就吃不了兜着走,要是他误伤了自己,依于家老封君的性子,非得将发财坊翻个底朝天不可。   王文想起于大伟手里的匕首,便身上冷汗直冒,直请傅慎时速速做决断。   傅慎时问道:“于大伟今年几岁?”   王文一愣,回忆了一下于大伟的相貌,道:“大约……十五六岁?或是十六七岁?”   傅慎时道:“那就安排一人当众报出他的年岁,以他不足十六为由,务必将人‘请’走。”   王文眼神一滞,细想了片刻,当即作了揖退出去。   谁管于大伟有没有十六岁,只要有个合理的借口先当众将他请走就好,便不至于坏了其他客人的印象。   傅慎时计妙,那于大伟竟也真的不足十六岁,正好差一个月,王文一使出此计,对方就心虚了一瞬。   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了,于大伟再蛮横,人家发财坊明明白白挂着的规矩,他不能当做没看见,看戏的人不乏他眼熟之人,到底要在贵家子弟面前留几分颜面,不能做不讲理的刁悍之人,他便收了匕首走了。   但是于大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他走之前通过王文留下了狠话:“我不会让你家主子好过。”   王文不知傅慎时身份,他忌惮于大伟的身份,虽然此话不敬,他到底是如实转述给了傅慎时。   傅慎时心生警惕,不过未太放在眼里。   要对付发财坊的人多去了,多了于大伟一个不多。   二皇子派过来浑水摸鱼的人观了全程,便回去禀了他。   六皇子也在一旁,他便问二皇子:“皇兄,于大伟要是回去一哭二闹,于家老封君可不好招惹……你可要助傅六一臂之力?”   二皇子微抬下巴,道:“不。虽他帮了孙七,许是有心投靠于我。可他到底是个残废,将来不能入仕。若是普通身份,收了做我的幕僚也罢了,长兴侯府嫡子的身份,长兴侯既未同我表态,我放他在身边,不等于平白无故给长兴侯府开了一道大门?我岂能安睡?”   六皇子颔首以对。 第66章 (加更)   汪先生见过陈管事回到发财坊来, 天儿已经黑透了,几人都用过了晚膳, 愈发困倦。   傅慎时同汪先生说, 今夜要留他商议开分坊的事儿, 殷红豆打着哈切出去添茶。   坊里一楼赌博的人众多,一楼的赌资玩得小, 没想到竟然吸引了更多过来怡情的人, 二楼打马吊的人也不少。   夜间的发财坊比白天更加热闹。   殷红豆端着热茶进来的时候,就听到汪先生同傅慎时道:“陈管事过来是试探咱们坊中的进项……”   傅慎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殷红豆也淡定地放下了热茶,他俩早料到如此。   汪先生继续道:“倒是没料到六爷这么快就要开分坊,当时有些瞒着陈管事,只怕他有些不快,若是开分坊再请他帮忙, 怕是不便。”   傅慎时道:“咱们自己开,不过要辛苦汪先生一些了。”   汪先生连忙笑道:“不辛苦, 能跟着六爷,是小人的荣幸。”   两人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汪先生已是愈发信服傅慎时。   三人就围着铜脚盆坐着, 时砚自己坐在小杌子上, 一声不吭。   傅慎时与殷红豆连夜与汪先生敲定下了开分坊的事儿,约莫子时才谈完。   虽说傅慎时独自开坊, 的确有困难, 但是他已经跟六皇子两清了, 他不想反过来欠六皇子的人情,好在坊外的几个掌柜手中也有些人脉可以利用,开分坊之事可以一试。   说罢正事,几人都有几分疲倦,殷红豆送了汪先生出去,傅慎时在屏风内简单擦洗过,殷红豆也在睡的小榻前拉了道帘子随便洗漱,便裹着被子睡了。   夜色愈深,傅慎时没折腾人,也没让殷红豆暖床,主仆三人,各自上床睡下了。   静谧的夜里,只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傅慎时凝神分辨,很容易就听出殷红豆与时砚呼吸声的差别,她的气息很弱,恍若没有,隔一阵子才听得到一些。   接下来的几日里,傅慎时主仆三人都待在坊内,出奇的是,于大伟没有上门找麻烦。   傅慎时不能经常待在城内,这次他便吩咐王武备了马车,又交代过汪先生,便带着殷红豆和时砚,一道出了城。   出城回庄子去,很要一段距离,天气实在太冷,殷红豆抱着傅慎时的手炉坐在车里,昏昏欲睡。   几人为怕被人发现踪迹,天不亮就起来了,殷红豆委实困顿,眼皮子费劲地睁了几下,便一头朝傅慎时的轮椅那儿磕下去。   傅慎时微微倾身,伸手一挡,殷红豆便侧脸挨在了他厚实的衣袖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殷红豆睡得舒服,恍然不觉自己压着傅慎时的手臂,睡了一刻钟都没有醒的意思,反而越靠越近,整张脸都贴在他的手臂上。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熟睡的脸,她的两颊因为早起受了冻而嫣红可爱,卷翘的两扇睫毛根部像一条黑色的线,横在肤色白皙的上下眼睑之间,娇媚俏丽,她的下颌似乎咬得很紧。   他想,殷红豆有这样的睡觉习惯,难怪没听她说过梦话。   傅慎时悄悄地抬起修长的食指,手指头越翘越高,渐渐靠近她的脸颊,指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接着他手指头贴上她丰盈红润的两瓣唇。他微微挑了挑眉,眸光渐盛……原来女子的朱唇是这样的触感,温热柔软,软糯丰盈,嫩如豆腐。   好想捏一下。   殷红豆的嘴唇动了动,正好他时的指尖浅浅地含在唇间。   傅慎时心口一热,盯着她的唇不放,他喘着稍重的呼吸,缓慢地动了动手指头,想要将自己的手指送进去——马车突然急停,轮椅撞了一下车壁,发出沉闷的一响。   殷红豆立刻苏醒,她见自己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坐起身子才发现原来她靠在傅慎时的手上,刚才吃了傅六的手指头!!!   而傅慎时呢,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眼皮子半垂,淡淡地睨着她,脸上一丝情绪不显。   殷红豆的脸刷刷地红了,她不大好意思地抓头挠腮,摸出帕子赶紧给傅慎时擦手,仰脸干笑着倒打一耙道:“您怎么不知道躲呢?”   傅慎时淡声道:“也要我来得及躲,我知道你有这样的癖好?”   殷红豆耳廓都是红的,她低头带着歉意道:“奴婢睡懵了……您别介意,一会儿回去了就洗手,您要是着急,马上下车去掬一捧雪给你洗,不过外边的雪冷,您还是等回去了再洗吧,省得冻到了骨头,以后老了得手疼的毛病。”   傅慎时抽回手,面不改色道:“下不为例。”他又命殷红豆挑开帘子,问驾车的王武:“外面怎么了?”   殷红豆的注意力很快就从这件事上挪开,伸手挑起了帘子。   王武扭头看向傅慎时,压着嗓音道:“殷爷,咱们被跟踪了。”   主仆三人顿时警惕起来,严肃地看向王武。   傅慎时拧眉道:“发现了什么?”   “路上有钉,小的以前跟着镖局走过镖,认得那玩意,方才急停躲开了,估摸着后边有人跟着咱们,现在是调头回去,还是继续去庄子上?”   殷红豆心脏跳得有些快,她在内宅过的日子还算安逸,真正打打杀杀的生活,她还从我经历过,而且跟踪他们的人,连扎马蹄的钉子都放出来了,绝对不是普通打手,她的面色轻微发白。   傅慎时笃定地吩咐:“调头回去。”他看向殷红豆,道:“坐好。”   殷红豆挪动小杌子,坐得离傅慎时更近,甚至不自觉地抓住了他轮椅的扶手。   王武喝了一声:“坐稳了!”便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城内赶去。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有些偏僻之地,得赶紧赶回城里才安全。   马车跑得飞快,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响着,殷红豆抿着唇,死死地抓住傅慎时的轮椅,锁住秀眉,朝翻飞的帘子看去。   走了半刻钟不到,王武便在外呵道:“殷爷,有歹人!您坐稳了!”   殷红豆在马车里,只听到两道“嘚嘚”马蹄声,随后便是武器相击的铮铮之声,王武时不时地低吼两句,中气十足,车身也歪来歪去,主仆三人在车内动荡不安。   其中一道马蹄声忽渐渐止住了,似乎是王武击败了其中一人。   殷红豆想要揭帘子看一眼,到底没敢轻举妄动,她低声问傅慎时:“六爷,怎么办?”   傅慎时眉头拢着,挑开侧面帘子的一角观察了一眼,他们马车的右边有个身穿窄袖衣裤的人,蒙面执刀,正与王武的多节鞭来回交锋,并不见另一人的踪影,他淡声道:“别怕,离城墙已经近了,再过二十息,他就不敢追了。”   殷红豆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许多。   而王武的功夫非常厉害,他的多节鞭打在了马上人的腹部,接着又甩在对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一下子将人送马背上拉下来,拖行了一丈多远,惨叫声传进马车里。   王武语气松快了一些,道:“殷爷,解决了,活捉了一个。”   殷红豆头皮一嘛,难道另一个已经死了?这两个歹人是来跟他们拼命的?   傅慎时挑开帘子问道:“还有没有人跟来?”   王武道:“没有,马蹄钉就设了几个,说明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咱们跑了这半天都没有人追过来,估摸着只有两个。”   傅慎时吩咐道:“马车停下。”   王武靠边停了马车,傅慎时等人在车里挑帘看着。   王武将人拖至路旁,用多节鞭锁住他的喉咙,拉开了他的面巾。还不等他问什么,那人就打算咬了舌头下的毒药自尽。   亏得王武见识过这些招数,他一下子掐住那人的下颌,捏住脸颊外两齿根部之处,从那人嘴里捏出一颗毒药。   傅慎时与殷红豆明白了过来,这人是不要命的浪人!专门干夺人性命的活儿。   王武一手狠狠地捏着那人的下颌,一手捶他要紧之处,逼问他:“说!谁指使你来的!”   殷红豆稍稍撇开脸,没好意思当着傅慎时的面细看。   那人眼珠子爆红,浑身肌肉颤动,抵死不说,王武抄起地上的刀,举刀往那人手臂上砍去。   殷红豆余光还看着那边,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睛都瞪圆了,傅慎时快速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他冰凉的手掌心,贴着殷红豆的眼睛,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空虚,耳朵听到一声惨叫,可心神却定下了。   王武从浪人嘴里问不出东西来,便将他下巴往上一抬,让他吞吃了毒药。   他扔下刀,随便擦了擦手,抽出多节鞭,跳上马车,同马车里的傅慎时道:“爷,咱们先回去了。”   傅慎时松开了捂住殷红豆眼睛的手,随即应了王武一声。   殷红豆眼皮儿还有些凉凉的,她眼珠子转动两圈,似石像活过来一般,又乖乖退回去坐好,脑子里却飞速转动着,猜想方才那两人到底是谁的人。   若是普通赌坊的竞争对手,不至于在丝毫试探和谈判都没有开始的情况下,直接派人来杀他们,毕竟开赌坊的都只想着赚钱,直接杀了傅慎时,得不到彩票独特验证真伪的办法,根本抢不走这门生意。   天子脚下,死了一个虽未露面,却小有名气的赌坊老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般开赌坊的不会这么干。   何况傅慎时一直隐瞒身份,进进出出都很小心,被人看到的概率不大。   根据以上分析,基本可以排除同行恶行竞争的可能。   也不大可能是于大伟,他从未要过人命,没道理被“请”出发财坊,就恨到要杀人的地步,他真要杀人,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孙七才对。   殷红豆不禁嘴唇发白道:“六爷,您觉得是谁会来要您性命呢?”   傅慎时摇了摇头,竟语气轻缓地道:“不知道,先回去再说。”他又补了一句:“现在已经安全了。”   殷红豆点了几下头,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第67章   王武驱车带傅慎时他们回了发财坊。   生没料到天黑了傅慎时还会折回来, 他又听说王武受了伤,心中一紧, 放下手中的事,便追去雅间问道:“六爷,您怎么回来了?”   傅慎时冷静地道:“有人追杀我们。人数不多,只有两人, 想来是不想留下把柄, 但是也不想闹出动静。”   可他的身份不一般,若是不想闹出动静, 根本不该用这么莽撞的法子夺他性命, 所以杀他的人, 必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   殷红豆将他们遭遇的具体情况和自己的见解说了一番, 汪先生又继续补充了一人:“不知道傅二爷最近如何了。”   自从汪先生料理了傅二, 他再未有动静。   傅慎时略想了想, 道:“傅二原先欠下的钱就没有还,虽说不少,其实也不多,他连那么点钱都拿不出来, 不见得能雇得起浪人。而且他恨极了发财坊, 该先取先生性命才是。”   毕竟出面的人是汪先生, 若傅二都知道傅慎时是坐轮椅出行的人,必会猜到他的身份, 当下回去长兴侯府闹开, 倒还省了一笔请浪人的银子。   几人猜来猜去, 都没猜到个头绪。   王武处理好了伤口进来,他右手手臂上绑着白色的纱布,禀道:“爷,那人身上我查摸过了,没留下任何东西,出手利落干净,江湖上这样不要性命的浪人数量并不多。请这样的人也不容易,不是普通世家公子能请得到的。而且我与两个浪人交手的时候,听他们的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   说明此人家族根基稳,势力大到黑白都沾,要么广及京外,要么压根就不是京中之人。   众人再听王武这么一说,仅有的一点猜想,都给掐断了。   汪先生当即道:“爷,您暂时不能再回庄子上了,不如近来就住在发财坊。”   傅慎时摇摇头,道:“不好,这边人多眼杂,我走时都是摸黑,但还是难保不被人瞧见。”   汪先生想了想,道:“过两日我出去给您置办一间院子。”   傅慎时道:“置一间大点儿的院子,离赌坊不要太远,我暂时先住进去,明日你派人去庄子上报个平安,说我有事耽搁了,一时回不去。赌坊的人手,可还能抽调一些出来?”   王武答道:“武馆里有五十多个兄弟,但是坊里要不了那么多,还有三十多个在馆里坐馆。”   养这么一大帮人,开销也不小,汪先生当初与王家兄弟商议时,只留了近二十个人手在坊里帮忙。   傅慎时便道:“分坊还是要开,人手肯定不足,先把酒楼兑出去,钱应该够了。过几天要在他们照应之下回一趟庄子。”   酒楼收进来到现在,本钱还没回来,而且接近年关,正是酒楼最赚钱的时候,现在就兑出去,真是亏大了。   王武应抱拳应道:“有十几个兄弟跟在殷爷身边,您肯定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就退了出去。   汪先生倒对傅慎时的提议没有意见。   傅慎时唯恐他们的猜测万一是错的,便交代了汪先生设法去查探傅二等人,汪先生应下一声,便立刻出去办事。   天色不早了,时砚出去打水进来。   殷红豆回到赌坊里,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捧着温热的茶杯,切齿道:“该死!害咱们亏了那么多钱。”   傅慎时眼尾挑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亲昵地问:“你在替爷心疼钱?”   殷红豆仰头理所当然道:“那当然的!”   傅慎时笑色愈深。   殷红豆继续道:“要是不亏这笔银子,六爷没准儿开恩赏我呢,我一想到自己的钱没了,心如刀割。”   傅慎时敛起笑容,轻哼一声,道:“是这个缘故?”   殷红豆嘿嘿地笑着,道:“奴婢爱财,您也不是不知道。”   傅慎时睨着她,倒也不恼。   姑娘家到底脸皮薄,有些话终是不好说出口的,但他能瞧得出来就是了。   他淡笑道:“说来你也算是跟我出生入死了,开赌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于情于理我都该赏你,且先想想,你想要什么,待分坊开起来了,我便兑现诺言。”   殷红豆:!!!   惊喜来的太突然!   殷红豆放开杯子,身子前倾,直直地看着傅慎时的眼睛,道:“六爷,当真!您什么要求都答应!”   现在他有钱了,她可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傅慎时狭长的眼睛弯了弯,道:“我何时食言过?”   殷红豆激动非常,她两手握起了拳头,道:“奴婢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傅慎时问她:“想要什么?”   殷红豆笑道:“奴婢俗,奴婢想要能买得了宅子、开得了铺子的钱!”   傅慎时皱眉稍加思索,她一个丫鬟要宅子铺子做什么?她又没法子经营,内宅里只有夫人和姨娘才会在外置宅子和铺子。   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淡淡地勾着唇角,许诺道:“好,我答应你了。”   殷红豆捂着心口,美得眼睛冒星星,她抓着傅慎时的两只袖口,感激道:“六爷,谢谢您!”   傅慎时低头看着袖口上的嫩手,殷红豆立刻松开他,眯眼笑着。   夜里,主仆三人收拾洗漱了,各自上床睡觉。   三人的匀缓的呼吸声起伏在静谧的夜里,下午被追杀的恐惧感渐渐消散。   次日中午,主仆三人将将用过午膳。   汪先生便回来了,他同傅慎时道:“王武已经回馆里去跟兄弟们打招呼了,宅子我寻了牙子相看,还有傅二爷那边打探的人也回来了,说他一直待在外室宅院里养手,很少出门,不过听说他当了随身的佩饰,还偶尔会见客,但是见的都是粉头之类。”   外室怀孕了,傅二依旧不消停,还要将粉头召去家里快活,甚至沦落到当掉随身佩饰的地步。   傅二这副样子,根本不像是有请浪人的手段。   汪先生继续道:“孙七爷那边,我是从乔三爷身边的人打听来的消息。据说他是病了,才一直休养在家中,他家中的老封君似乎也病了,她也晓得孙七爷被赌坊赶出来儿,但是没有恼,还说要给咱们赌坊送匾额的气话。”   这也算是发财坊因祸得福了。   不孙老封君没有乱发脾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汪先生解释道:“大抵是老封君年纪大了,又在病中,一时悲戚,料想护不了子孙几年,才心想着子孙自己能上进才好,所以没有迁怒咱们。”   傅慎时和殷红豆年纪不足,汪先生不说,他俩还想不到这一头。   傅慎时瞧汪先生一脸疲惫之色,似乎整夜没睡,他道:“辛苦先生了,先生先去休息罢。”   汪先生起身道:“六爷若有需要,去叫王兄弟便是。”   傅慎时点了点头。   汪先生走后,殷红豆带上面纱,收了碗筷送出去,顺便给傅慎时泡茶。   回雅间的路上,她碰到了乔三。   乔三一眼就认出殷红豆,他几次求而不得这丫鬟,一见她端着茶盘独自走在过道上,便抬脚过去拦住了她。   他轻佻地看着她问:“这是要用茶水伺候谁呢?”   殷红豆怕乔三跟进雅间,胡诌道:“汪先生病了,我送一壶茶过去,劳烦乔三爷让一让。”   乔三轻蔑地看着她,道:“你也配让我给你让路?你若是爷的丫鬟,爷还怜惜你几分,让你过去。”   殷红豆冷了脸,道:“奴婢已有主,请三爷高抬贵手。”   乔三暧昧地瞧着殷红豆道:“我看你不通人事的样子,难道你还能做他一辈子的丫鬟?”   主仆二人这个年纪还没通人事,要么是主子不肯收房,要么是她不肯为妾,殷红豆最大的出路便是发卖出去配人。   殷红豆抬起下巴,目光冷厉道:“三爷说得对,奴婢这辈子都只会忠心侍奉自己的主子!不仅这辈子,生生世世都是!三爷您还是别跟奴婢纠缠了,耽搁了殿下吩咐给您的事儿可不好。”   乔三之前从发财坊里受了气才走的,无缘无故不会来这里,殷红豆眼下想通了这一点,便以此威胁他。   乔三果然一噎,想起了六皇子吩咐的正事儿,便僵着脸道:“你家主子在哪里?”   殷红豆回道:“殷爷暂时不在,三爷晚些或是明日再来罢。”   乔三赶着回去复命,拂袖走了。   殷红豆吐出一大口气,暗暗啐了一口,端着茶盘子,收拾好情绪,面色如常地开了雅间的门,她刚推门进去,就看见傅慎时挡在门口,面色阴郁而含着愠怒,眼里火气十足。   她愣了一下,随即关上房门,默默地将茶盘放在桌子上,低声道:“六爷,喝茶。”   傅慎时吩咐时砚推着他过去,他紧紧地攥死了拳头,道:“以后泡茶的事,交给时砚。”   殷红豆抿了抿唇,傅慎时方才不会听到她说的所有话了吧,可她那是情急之下才说的……他可别把那当成了她的诺言啊!   一向寡言的时砚轻声应了。   傅慎时端起茶杯,他的指尖微颤,脑子里全是她方才说的话——她这辈子都只会忠心侍奉他,不仅这辈子,生生世世都是。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暖着他的五脏六腑,口齿之间都留有清香,他喝完了茶,躲回屏风后面小憩,他盖着毯子,仰靠在轮椅上,双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第68章 (捉虫)   乔三来找过傅慎时, 被殷红豆骗走了之后,便没有来过。   汪先生替傅慎时找好了宅子,不过一时还没有收拾停当,王武把馆里的兄弟都叫了来, 赌坊里,一时住不下。   傅慎时也怕廖妈妈担心, 便叫王武领着人, 先跟他一道回庄子上去报平安。   一行人上了马车, 前后五辆,傅慎时与殷红豆, 还有时砚, 坐在最中间。   前前后后那么多人保护,这回殷红豆心里踏实多了。   傅慎时见殷红豆嘴角微微弯着,他的眼底也浮起些许笑意。   平平安安地到了庄子上, 傅慎时让王武安排了兄弟们, 一部分混在庄子上巡逻的佃户里边儿, 一部分跟他进内院,在后院的倒座房里稍做修整,两队人, 日夜轮班。   傅慎时重回庄子上, 廖妈妈高兴坏了,她依旧瞒着儿子媳妇, 叫他们照常烧水煮饭, 便来了内院, 欢欢喜喜地道:“六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在城里遇到了什么事儿。”   他神色淡淡的,道:“不过是年里忙了些,抽不开身。”   廖妈妈笑道:“老奴知道,年里各处打年货的多,酒楼里要承办不少宴席吧?厨子是不是也常常被请走?”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是的,又另请了三个厨子,一个主厨,两个副厨。”   殷红豆在旁不语,那酒楼已经低价兑出去了。   廖妈妈也未察觉不妥,只是有些疑问道:“好像来了些护院一样的人,六爷请来做什么的?”   傅慎时答道:“一个朋友要些野味儿招待客人,我便带来庄子上,任他们打猎去。天冷了,庄子上怕有野兽下山,正好人多有个照应。”   廖妈妈当下点着头道:“倒是一举双全的好事儿,前儿我是还听管事的说,夜里好像有狼嚎。”她又是一笑,道:“六爷都交上朋友了?是哪家的公子?”   傅慎时道:“您不认识的。”   廖妈妈“哦”了一句,也不再问了,笑道:“那薛家公子也不见来了,我记得六爷年幼的时候,常常提起他的。”   傅慎时朋友不多,当年交好的就那么几个,薛长光算是其中一个,廖妈妈有印象。   傅慎时淡淡地勾着嘴角,道:“他自有他的事,哪儿能成天往我这里来。”   要说人就是经不起念叨,这刚一提起,廖妈妈媳妇就进来传话,说上次来借住的公子来了,不过这回不止是他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一辆马车,像是带了女眷来。   傅慎时眉毛一挑,道:“去请进来吧。”   廖妈妈亲自出去领人进来,来人除了薛长光,还有他的妹妹,薛六姑娘。   傅慎时坐在屋子里,烤着火,见了薛长光和他的妹妹,脸色冷淡的很。   薛长光还穿着一身白衣裳和纯白的狐毛大氅,他一直偏爱白色。   薛六姑娘也穿了一身颜色淡紫色的缂丝袄子,毛绒的滚边,像是兔毛,她梳圆髻,头上少环翠叮当,以面纱遮面,却可从眉眼见她容貌的清丽。   薛长光不大好意思地浅笑道:“抱歉,慎时,又来打搅你了。”   傅慎时扫了一眼薛长光身后的薛六姑娘,意思是——你来就行了,把你妹妹也带来,这像话吗?   屋子里也没有几个人,薛长光微微一笑,索性道:“舍妹心里有些不舒服,慎时你着你的丫鬟领她去个舒服处休息会儿吧,或是陪她出去散一散心也可以,看一看外边的广阔山川雪地,许是就通畅了。”   殷红豆听出了端倪,上前同薛六姑娘福一福身子,道:“姑娘请。”   薛六姑娘朝主家福一福身子,周全了礼数,便扶着丫鬟的手,就跟着殷红豆出去了。   廖妈妈上茶。   薛长光松了口气,眉目也舒展开来,不客气地坐在傅慎时房里罗汉床上的厚毛毡毯子上,道:“实在想不到别的去处,就往你这儿来了。”   傅慎时本不是好奇的人,不过薛长光有意说给他听,他便道:“怎么了?”   今日天气晴朗,没有风雪,屋子里虽烧着碳,但也开了窗透气。   薛长光看了看支起的窗户外,正好窗框圈住一株淡粉色的梅花,花朵开的正旺盛,浅淡的几朵从枝上吐出来,清新高洁,他道:“姑娘家,为的不都是儿女情长的事,父母要给她定一门亲事,她不喜欢那郎君的长相,闹了一场,我就带她出来走一走。”   傅慎时顿时没了兴趣,这些事他向来不关注。   窗外有一阵脚步声,殷红豆从跨院走到窗外,傅慎时叫住她,隔窗户问她:“怎么了?”   他直直地瞧过去,殷红豆身后是一株雪梅,雪梅的枝桠正好簪在她头顶似的,耳朵上也像坠了一对耳珠,配她妩媚绝俗的长相,恰到好处,有出水芙蓉的清丽,又有桃花的娇俏。   傅慎时眼睫微颤,嘴角勾着极浅的笑色,其实这丫头要是打扮一下,就更好看了。   殷红豆在窗外回话:“六爷,薛六姑娘说想出去走一走。”   傅慎时面色登时肃然,思忖了片刻,便道:“不要走远了,就在门口。”   殷红豆与他深深地对视,主仆二人默契十分,她点头道:“奴婢省得。”   薛长光视线来回在两人的眼神之间扫动,他饶有深意地问傅慎时,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傅慎时不答,只朝窗外看去,薛长光也随着他的目光往外望,殷红豆和另一个丫鬟一起,扶着薛六姑娘走过了二门。   薛长光来这儿也不是揪着这件事情说的,他收回视线,捧起清香的峨眉雪芽,道:“我来找你,还另有一件事。”   ——   殷红豆虽不知道薛六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见她神色怆然,薛长光却不见悲痛之色,便猜到薛六姑娘烦心事只是与她个人有关,而与薛家无关,小娘子又正值十四五岁的年纪,想来便是为婚事愁闷。   她一想到现在的小娘子,根本没法子替自己争取婚姻自由,不禁心有戚戚,心中也无话可劝。   倒是薛六姑娘,出了院子之后,松开了丫鬟的手,大步往雪地里走去,踢着雪,不像方才在生人面前那般端庄——一个丫鬟无足轻重,她也不放在眼里,自不必在殷红豆跟前装模作样。   薛六姑娘捡了根棍子,找了一颗大树,狠狠地抽打着树干,时不时还踹两脚。   这番举动可算粗鲁,殷红豆站得有点儿远,假装没看到。   薛六姑娘发泄得累了,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瞧了殷红豆一眼。   殷红豆连捂着眼睛道:“姑娘放心,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薛六姑娘笑了,扯掉了面纱,露出倩丽的容貌,声音清脆悦耳:“你还真是个聪明过人的丫鬟,难怪我哥哥说你不错。得了,手放下来吧。”   殷红豆放开手,见了薛六姑娘那本容貌,也笑了笑,她心里却在道:流云公子怎么无端同妹妹说起她一个丫鬟?难道是上次她将黑子给傅慎时的事,令他记忆深刻?   哇,现在的男人心眼儿都这么小的吗?   这起子事也算得罪他了?   薛六姑娘宣泄够了,看向茫茫的一片雪山,其间深浓的绿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如往湛蓝的幕布上泼了墨,她不自觉地往山那边走过去。   殷红豆在后边劝道:“姑娘止步,山上有野兽。”   薛六姑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如果我偏要去,你能拿什么理由劝我回去?”   殷红豆并不劝她,而是问她:“姑娘往山那边去,是要做什么的呢?”   薛六姑娘道:“我先问的你,你怎么又反问起我来了。”她却还是答了:“你说有野兽,可我不怕野兽,我同兄长们一起狩过猎的呢!”   殷红豆瞧着薛六姑娘的身板,可不认为她跟薛家爷们儿狩猎的时候动了真格,只怕薛家的爷,全心全意地护着她平安呢,道:“可姑娘眼下没有狩猎的用具,当然不可与从前狩猎的时候相提并论,不如先回去取了狩猎的弓箭再说。”   薛六姑娘一笑,道:“果然机灵,待劝了我回去,是不是就等着我哥哥拘着我了?”   殷红豆笑了笑,道:“薛公子怎么会拘着姑娘呢,只是担心姑娘罢了。”   薛六姑娘轻哼一声,道:“跟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是舒畅了不少,走罢,回去了,省得我哥哥担心。”   殷红豆拢着手跟上。   薛六姑娘一边走,一边戴面纱,地上积雪很厚,一踩一个脚印子,她不注意踩了衣摆。殷红豆比薛六姑娘的丫鬟反应还快,拉了她一把。   但是殷红豆没拉稳,结果薛六姑娘往她身上仰倒,压着她跌在地上。   旁边的一个丫鬟慌乱之中也摔了一跤。   还好雪地松软,殷红豆倒是没摔出个好歹来,只是腰上有些扭伤。   薛六姑娘带着歉意,亲手拉起了殷红豆,红着脸道:“你没事吧?”她来人家庄子上散心,还把傅慎时唯一的贴身丫鬟给弄摔了,太冒犯人家了。   殷红豆摇头道:“没事。”   她这点事儿是小事儿,薛六姑娘有事儿才是大事,这样的人家,丁点儿小事儿都能上升到“照顾不周、你长兴侯府没将皇后的外甥女放在眼里”的层面上。   这么一闹,薛六姑娘注意力都转移了,她怕薛长光看出不妥,理了理头发,才回到院子里去。   殷红豆领着薛六姑娘进了院子,进了上房。   薛长光和傅慎时各自打量各自关心的人,前者一笑,起身道:“我就不叨扰你荣养了,我们走了。”   薛六姑娘合适宜的屈膝辞别傅慎时。   薛长光又道:“那件事,多谢你了。”   傅慎时扬起下巴看着他,淡淡道:“是两件事吧。”   薛长光一看自家妹妹,当即笑了,道:“那就再谢你一次。”   说罢,他才领着薛六姑娘走了。   殷红豆撑着腰走过问傅慎时,道:“六爷,什么事儿呀?”   傅慎时看着她臃肿的一身衣裳,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努努嘴,还能怎么了,闪了腰呗! 第69章 (捉虫)   殷红豆闪了腰,不过不算严重, 只是有点酸痛, 她便没当回事儿。   夜里洗漱过了, 照常穿着干净的里衣, 睡到傅慎时的床上, 给他暖床,平躺下去的时候, 殷红豆腰上又有点酸痛,她躺在被子里揉捏了两下。   时砚出去打水,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眼见被子鼓起, 扭头瞧着殷红豆道:“怎么了?”   殷红豆在被子里缩了两下脑袋,摇头道:“没事儿,就是下午扶薛六姑娘的时候,扭了一下腰。”   “很疼?”   “一点点, 明儿就好了吧。”   傅慎时放下手里的书, 推着轮子走到床边的柜子前,找了一盒子药膏出来,自己滑着轮椅到床边,道:“在哪儿?”   殷红豆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半张脸都捂在被子里,闷声道:“没事儿, 真没事儿。”   傅慎时左手托着膏子, 右手揭盖儿, 道:“伤到了哪里?”   殷红豆的手连忙从被窝里探出来,一把抓住膏子,道:“奴婢自己来,怎敢劳您大驾。”   傅慎时将膏子捏得很牢固,淡声道:“你要是敢抹我被子上去了,你拿脸给我擦掉。”   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道:“那奴婢回自己床上去涂!”   “床还没睡暖,我准你走了?”傅慎时眉头微皱,命令道。   殷红豆撅撅嘴,道:“奴婢自己来,保证不弄到被子上。”   她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里衣和长裤,坐在被子上,手指头挖了一点点药膏子出来,撩起上衣,涂了一点点在背后,便道:“好啦,六爷拿走吧。”   傅慎时面色软和了一点,道:“要揉一揉,你再拿掌心揉一揉。”   事儿多。   精细。   殷红豆用手掌敷衍地揉了两下。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趴下。”   殷红豆面色微红,这个傅慎时,不会要亲自给她揉吧,她细声道:“真没有什么要紧的。”   傅慎时已经挑了一点点脂膏在指尖上,他面色淡漠地道:“要叫廖妈妈来,你才肯涂?”   这个点廖妈妈都睡了,殷红豆自然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儿叫醒廖妈妈。   殷红豆心想也就一会会儿的事儿,又不袒胸露乳,有什么要紧的,只当是袍泽之情好了。   她便躺下了,胳膊叠放,下巴枕在胳膊上。肩膀往下,是一条优美的曲线,纤腰再往下,圆臀又如峰峦有了起伏。   傅慎时撩起她后背的衣角,露出纯白的里衣下面,白皙柔嫩的肌肤,在四只两指粗的红烛下,殷红豆的皮肤白里透红,肤色柔美,好似一张无字无画的精致的信笺,她的腰很细,仿佛不盈一握,因为枕着手臂的缘故,颈部往下,略有弧度,腰窝十分明显,小巧可爱。   他喉结耸动,低哑着声音问:“哪里?”   殷红豆歪着头瞧着傅慎时,她懒得伸手去指,就小声道:“我方才不是抹了药吗?发亮的地方就是呀。”   傅慎时睫毛轻颤,指头往莹亮的地方抚去,将药膏子均匀涂抹。   冰冰凉凉的药沁入皮肤,殷红豆舒服得闭上了眼,嘴角也略微弯着。   傅慎时忽在她身边,嗓音沙哑地道:“我要用力揉了,若是疼,你就喊出来——不,不要喊,忍着就行了。”   殷红豆面颊烫红,他的声音喑哑,似在喉咙间含着颗粒说话,拂过她的耳廓时,带着一点点粗狂的味道,他的话又仿佛有深意,她低低地“哦”了一声。   傅慎时整个微凉手掌轻触在她的皮肤上,浅浅用力一揉,这触感,像是压在面团上,柔、暖、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舒服,她的身上还透着淡淡的香气,不是他闻过的任何一种花香,倒像是书里提过的女儿香——女儿家自带的体香。和花朵不一样,女儿香是温柔令人痴醉的。   他揉了两下,便低声问她:“如何?”   殷红豆阖上双眸,秀眉稍蹙,道:“有点点痛。”   但是很舒服。   傅慎时哑着声音道:“那便是扭伤了,若不涂药多揉一揉,明日睡醒,有得你痛。”   殷红豆不置可否,她有过这样的经历,若是扭伤了腰,当天不处理好,第二天的确会很痛。   傅慎时身子前倾,道:“我要用力了。”   “好。”殷红豆几不可闻地答了这么一个字。   傅慎时手上便加重了力气,掌心摁在她的肌肤上,带着凉意的掌心,几乎要与她柔暖的肌肤融在一起,他缓慢而轻柔地按摩着,像在做一件细致的活儿。   殷红豆细细的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吐出撩拨人的呻吟声,浅浅淡淡,似一声低唱,又似一句轻唤。   傅慎时手上一顿,压低了声音,克制着道:“不是让你不要喊出声么?”   殷红豆耳朵尖都红了,她“嗯”了一声,含糊着道:“差不多了吧……”   傅慎时又给她揉了一道,才收了手。   殷红豆抿着小嘴,忍着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待腰上一凉,才睁开眼,等她要撩下衣裳的时候,傅慎时也正要替她扯衣角,两人的手抓在了一起,指头交扣着,虽然错了位置,却相互缠得很紧。   傅慎时回握了她,将她的手抓得很牢固。   他的手在她背上揉了一圈,难得暖和了一些,触感不错。   殷红豆小声道:“你扭到我手指头了。”   傅慎时这才松开了她。   殷红豆自己撩好衣裳,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鞋子,压低了下巴,道:“我困了……回去睡了。”   傅慎时没为难她。   殷红豆鞋子都没踩稳,绕过屏风揭开被子,蹬掉鞋子,一头扎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躺在冰冷的被子里,殷红豆总算清醒多了。   袍泽之情,可不是这样的。   她蒙住了脑袋,掀开被角,悄悄地往屏风那边看。   屏风是绉纱屏风,烛光下,透亮的很,朦朦胧胧可见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的大致轮廓,和他模糊的侧脸。   殷红豆还是头一次注意,原来这个屏风,好像没起到它该有的作用!   她这样偷看他,他不会也曾经这样偷看过她吧!   不过冬天被子厚,傅慎时也瞧不见什么,殷红豆安心了许多。   时砚打了水进来,他替傅慎时脱去衣裳洗漱,将傅六的衣裳一件件地搭在屏风上,遮住了所有的景象。   殷红豆翻身入睡,耳边都是帕子从水里绞起来的声音,水声滴答滴答,没有节奏,有点儿吵。   夜深了,殷红豆才睡着。   次日,殷红豆起来之后,腰上果然好了,他伺候傅慎时用早膳的时候,就听他随口问了:“还疼吗?”   她忙不迭摇头,凑着脸笑道:“六爷英明神武,有先见之明,好透透的了,一点也不疼。”   昨晚的事,绝不能再来第二次了。   这厢吃过了东西,殷红豆收拾了碗筷,送去给廖妈妈的媳妇清洗,便回了内院和时砚一起算账。   现在时砚基本也能上手算了,他和殷红豆不一样,他用的是毛笔。   殷红豆劝时砚用炭笔,写得快,时砚不习惯,就拒绝了,结果就是,速度慢了她一大截。   以前殷红豆还很有耐心,时砚虽然慢,但是好歹算的都是对的,给她打下手还是不错的,可这回她一见时砚比她慢了整整十几页,莫名有些焦躁,便皱了皱眉,道:“要不你再试试炭笔?你用毛笔又要研磨,又要蘸墨,写重了墨要晕,写浅了力道不好控制,耽误工夫啊。”   时砚埋头闷声道:“我不会捏炭笔。”   他的捏棍子一样捏炭笔,姿势很难看,不像殷红豆捏的那么好看。   殷红豆撇嘴道:“不会就学嘛,你连毛笔都会,捏炭笔又有什么难的?”   时砚一面悬腕算着,一面低头道:“不会就是不会。”   殷红豆来了脾气了,她瞪了时砚一眼,叉腰道:“不会就学!”   时砚没做声。   两人还是头一次吵架,傅慎时搁下书,看过去口气很淡地道:“那么急躁做什么?一时也不回坊里去,有的是时间算,若时间不够,不是还有我么?”   殷红豆放下炭笔喝茶去了,她捧着茶杯围着铜盆坐,仰脸问傅慎时道:“昨儿薛公子找六爷来是为着什么事来着?”   她实在想不到,薛长光有什么事能求到傅慎时头上。   傅慎时道:“还是沉船那事牵扯出来的,二殿下已经按我说过的法子去做了,然后让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抓了那活口,提去刑部衙门审,但是牵扯到了长公主的宝贝儿子身上,二殿下和六殿下当时都被皇后拘在了宫中,乔三当时来找我,估摸着就是为了此事。后来找不到我,就去找了两位殿下的其他幕僚。”   殷红豆紧接着分析道:“薛公子后来也进宫知道了这事儿,然后就想到了您的头上,便来此处带妹妹散心,顺便解决皇后的难题?”   傅慎时点着头,勾着唇角道:“嗯。正是如此,就是不知道,是我的主意先解决的问题,还是二殿下手下的幕僚先解决的问题。”   殷红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道:“若是殿下的幕僚能解决,当时也不至于使乔三来请您吧?” 第70章   薛长光来找傅慎时, 为的是长公主的儿子, 托人通过官船带一些巧玩意儿的事儿。   刑部提审人证的时候, 皇帝派了督察院和大理寺的人旁观, 以示公正,大皇子与二皇子等几位皇子,也都去旁听。   当堂审理之时, 又闹了出一出戏,人证咬出的人,撕咬出了长公主的儿子,长公主当然晓得此案主审官刑部侍郎, 受二皇子之意, 便立刻闹去了宫中, 找皇帝说理。   皇帝的统共就这么一位亲姐姐和亲外甥,到底是要开恩的,便叫皇后去敲打两个儿子,当时两位皇子去皇后宫中拿不出主意,便派了人出宫找人拿主意,其中乔三便想到了“殷栌斗”头上。   发财坊里发生了乔三调戏殷红豆那一出, 他便没有顺利讨到主意。   此事僵持了几天,薛长光都听说了,他便来了庄子上找傅慎时请教,他知道, 傅六一贯多急智。   他们从前一起吟诗作赋, 还有谈论刑诉案件, 傅慎时永远是速度最快的一个。   薛长光从傅慎时这里得了主意,快速回了城,去了十王府,找二皇子。   二皇子正与六皇子和乔三在书房里。   薛长光去时,便将写下来的主意递给了二皇子和六皇子轮流阅览。   纸上说,托官船带东西,并非稀奇之事,长公主的儿子托带的既不是朝廷严令禁止之物,若大皇子的人,偏要拿这一点攀咬,则二皇子这边,也使人随便指出几个大皇子手下党羽族亲“走私”之事,不论此事真假,但凡有了人证录下的口供,刑部便有权利去拿人,或是搜查。   真要搜查起来,京城里能不被搜出越矩之物的家族,十不足一二。   根本没有人敢说自己“清白”的。   这一举虽然会得罪不少人,但大业向来是法不责众,事后皇帝不过是严词说几句,实则不会产生什么后果,这点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届时二皇子再让刑部尚书向同僚诉苦,说是大皇子之人刻意为之,害得他不得不搜查众家,甚至自己家中也受了牵连,大皇子便能成为众矢之的。   顺势而为,反咬一口,一箭双雕。   二皇子与六皇子看完了信中的分析,皆抚掌撑妙!这主意太剑走偏锋,即便他们两个手下有人想到了,只怕没有这个胆子提出来,倒也真只有薛长光这样心性的人敢说。   乔三这厢刚刚禀完了事,正好又碰上了薛长光过来送这样一封信,当即同六皇子笑道:“薛公子足智多谋,殿下您再也不需要让小的去找那殷栌斗了,小的在那边受气不是大事,只怕让您没脸。”   六皇子与傅慎时心底到底是有一个结在,前几天好不容易瞧得起傅慎时,派了乔三去传话,没想到傅六一点面子都没给乔三,他与二皇子心中都是不快的。   这傅慎时,有些恃才傲物了。   这样的“材”,宁折不用。   乔三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两位皇子的心坎上。   六皇子与二皇子两人默契地不言语,并未当着乔三和薛长光的面多说什么。六皇子打发了乔三先出去。   薛长光弄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乔三走后,他同两位皇子道:“表哥,这并非我的主意。”   二皇子与六皇子皆是皱眉瞪眼,后者道:“不是你的主意?”   薛长光的宽袖拂到身后,淡笑道:“我已多年不沾刑诉,哪里熟悉这些?”   二皇子威严而立,双眉长而凌厉,道:“那是谁?”   “长兴侯府的傅六,傅慎时。不知道两位表哥可还记得他?”   “傅慎时?!”两位皇子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声,表情很是吃惊。   怎么会不记得他呢,当然记得。   六皇子的表情尤为复杂,他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薛长光狐疑地点着头,道:“……他虽多年不出府与京中子弟结交,但不代表他才智也就此陨灭了,难道不能是他吗?”   二皇子眯着眼道:“你跟他一直都有来往?你去长兴侯府找他了?”   薛长光摇头,道:“我跟他多年没有来往了,不过今年在宝云寺找方丈破棋局的时候,与他见了一面,还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他现在在长兴侯府庄子上养腿,后来我打猎去了他庄子上,这才有了来往。此局无人能解,我便想去他那儿碰碰运气,没想到果真让我找对了人。”   他语气微顿,道:“怎么看二位表哥似乎有些异样?”   六皇子讪讪一笑,道:“没什么,我这就同二皇兄差人将信送去刑部衙门,母后那边,劳烦表弟替我去跑个腿儿了。”   薛长光拿了六皇子的腰牌,转身就去了。   六皇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同二皇子道:“皇兄,我一会儿亲自去一趟姑姑那里解释一番。”   二皇子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他抄着手喃喃道:“这傅慎时倒是个人物……”   六皇子不置可否。   二皇子又道:“你手下那个乔三,怕是得罪了他,你好好敲打敲打。”   六皇子面色一赧,道:“知道了。”   两人这才别过,各自忙去。   ——   傅慎时在庄子上住了几日,便带着人离去了,廖妈妈习以为常,未加阻拦,只叮嘱他这次早些回来,马上要到年三十儿,总要回府去吃个年夜饭,便是不去,他们也要一起再庄子上吃个团圆饭才好。   廖妈妈还叮咛殷红豆好生照顾傅慎时。   一行人坐上马车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四辆都装着了野味儿,是王武在庄子上住的时候,带着兄弟们上山去打的。   进了城,天都黑了,汪先生早就提前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了,正好一道摸黑往新宅子去。   新宅子离赌坊不远,在一条胡同里边,门对着胡同的墙壁开,进出方便,左右一看,便知道有没有人盯梢。   傅慎时与殷红豆还有时砚进了新屋子的上房,都欢欢喜喜地落了脚,收拾好东西,围着暖和的铜盆坐着烤火。   王武跟兄弟们宿在前院的一排倒座房里,轮班守夜,提灯巡逻,汪先生买来的仆人也暂时住在前院,不见主子,只先做粗活儿。   一行人都修整好了,宅子安静了下来。   没多久,汪先生又传了一封信过来,说是二皇子的人来过了一趟,要找傅慎时。   傅慎时当然知道是薛长光那边起到了作用,他料想汪先生现在忙着赌坊的事,脱不了身,眼下正好天黑,出行方便,就想趁夜出去。   殷红豆绞了热帕子,劝道:“六爷明儿早再出去罢,今儿都这么晚了,若让王先大哥手下的人都跟上,岂不是太招眼了?”   傅慎时转着手上的扳指,道:“不妨事,那些人挑在城外刺杀咱们,必然是不敢在城内动手,这里离赌坊也不远,有王武送咱们过去,不大要紧。如若不然,你待在家里,我去去就回。”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瞧您这话说的,奴婢能丢下您不管吗?”   傅慎时眼尾挑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把帕子递过来,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能丢下我不管了?”   屋子静悄悄的,烛火芯儿烧炸了,劈啪一声响,反倒愈显静谧。   殷红豆蹲下,拿帕子给他擦手,垂眸解释道:“奴婢任您一个人去了赌坊,要是有了好歹……廖妈妈还不要奴婢小命。”   傅慎时嘴边还缀着一丝笑意,他捏住她的手,两人掌心之间,隔着温热的手帕子,他嗓音微哑,带着点别样的意味,问道:“就因为这个?嗯?”   殷红豆看着他好看的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曲着,骨节分明,赏心悦目,饶她不是手控,也觉得漂亮,她的胸口强劲地跳动着。   她眨了眨眼,睫毛微颤动,道:“奴婢一个人待家里,会害怕。”   傅慎时攥着她的手不放,低头问她:“胡说,王武和那么多人守着屋子,你怎么是一个人?”   “他们又不能进内宅。”殷红豆嘟哝着道。   傅慎时伸出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郑重地问道:“跟我一起出去有生命危险,你就不怕了?”   四目相对,傅慎时目光莹润,殷红豆眸如点漆,两人眼睛都不眨动一下,就这样对视着。   傅慎时倾身凑到她耳边,问她:“红豆,你是不是怕我死了?所以宁愿跟我一起死?”   殷红豆心口猛然一跳,脸颊上的绯红蔓延到耳廓,红红的耳朵尖和淡红的脖颈,仿佛经历了一场翻云覆雨之事。   她忙不迭抽回手,站起身,眼神里露出一丝慌乱,道:“您要去就去,奴婢不拦您了。”   傅慎时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漾开了,他方才听到了她不大规律的心跳声,他道:“东西收拾好。”   殷红豆快步去取了账本和傅慎时的大氅,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怎么刚才有种鬼迷心窍的感觉?   她上辈子可从没这般迷糊过。   殷红豆告诉自己,肯定是因为傅慎时长的太好看了,所以跟他说话容易失神,不光是她,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   就算那是悸动,也绝对不是喜欢。   临出门前,傅慎时淡声地问她:“你去不去?”   殷红豆轻哼道:“去啊,六爷死了,奴婢怎么办,奴婢还指着您罩着奴婢发大财呢。”   “哦。”傅慎时靠在轮椅上,懒懒地答了一句。   主仆一道坐了马车赶往赌坊。 第71章   傅慎时带着殷红豆和时砚坐马车去往发财坊。   夜里人烟稀少, 王武带着另一个兄弟一道驾马车上路, 马车压出了一地的车辙印,到了发财坊后门的巷子,前前后后空无一人, 王武吩咐随同的兄弟先去敲门报信。   傅慎时与殷红豆下马车的时候, 后院儿里已经有人候着了。   一行人轻手轻脚地抬了傅慎时上二楼雅间, 汪先生也随后进来。   时砚去泡了茶, 殷红豆待他进来了, 便关上门。   汪先生笑着作揖,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道:“您怎么夜里亲自来了?我还说明儿得了空去恭贺您迁居。”   傅慎时微微一笑, 道:“知道先生不得空,省得先生多跑一躺。”   汪先生笑意暖暖, 他道:“劳六爷牵挂了。二殿下派了人来示好, 小的说您不在,他坐一坐就走了。”   傅慎时道:“意料之中。”   汪先生却不解, 他道:“但是我记得听王兄弟说, 乔三来过一次没见着您就走了, 长公主之子的事儿,谁替您传的话呢?”   傅慎时道:“我一个旧友请我出主意,没成想正好就是为了那事儿。不过他不来, 我听到了风声, 也会想法子送信到二殿下手上的。”   汪先生点了点头, 继续道:“二皇子手下那位要稳重得多, 不似乔三那般狭隘,不过那位看着好说话,却是个城府极深的,也不大好打交道。”   傅慎时道:“二殿下自然不会派无能之辈来。”   “那六爷接下来是打算入二殿下麾下了?”   “嗯。二殿下戒备心重,他虽要用我,却还不好说要用我做什么。且等等看罢。”   汪先生又道:“您不在的时候,坊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一楼大彩有人造假。”   傅慎时眉头不动,道:“怎么造假?”   汪先生将怀里的一张假票掏摸出来,道:“您过目,章子刻的极为相似,几乎以假乱真,不过没有防伪的标记,所以叫我识破了。”   傅慎时对着烛火那边一瞧,仿的章子,果然有八九成相似,雕工着实厉害,他道:“当今世上爱雕刻者多,能人也不少,不过仿得这么像的,还是少见,可查清是何人所为?亦或是受人指使?”   汪先生道:“不是受人指使,是个混混逼着一个穷书生替他雕刻来骗钱的。穷书生我查过了,身份不假,也确实贫困。”   傅慎时略一点头,又问:“怎么处理的?”   汪先生道:“您之前刻的章已经开始轮着用了,才给了人可乘之机,我想留下那书生,毕竟他也不知情,不是有意为之,本性不一定坏。刻章花样多变,以后也少些这样的麻烦事儿。”   “可以。”   “还有那混子……”汪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抱歉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又同傅慎时低声道:“剁了手指头警告他。”   殷红豆没亲眼见过这场面,她便未觉得可怖,而且以前她所知道的某些出老千的人,也是要留下手的,所以倒是没吓着。   傅慎时也看了殷红豆一眼,见她面色平常,便同汪先生道:“如此不错。分坊的事儿筹备得如何了?”   “很顺利,场地也找好了,是个旧戏楼,和这边差不多,前后方便分开。”   傅慎时又习惯性地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扶手,他道:“那边开了,就放王先生过去照顾,这边一楼您着个有些眼里的人看着就行了。”   汪先生一笑,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他看了一眼桌子上堆着的账册,便望着殷红豆笑道:“这些都总好了?”   “好了,我跟时砚一起总的。”   汪先生随便翻看了一下,除开发财坊的,还有另外两个铺子的账也都在上面,齐齐整整地分类整理,每一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他嘴角上扬,道:“年里正忙,姑娘过几日还有得忙了。”   殷红豆笑了笑。   汪先生说完了正事,就问傅慎时:“您年里在宅子里住,还是回府上?”   傅慎时想了想,道:“除夕之前我回去一趟,出了年再回来。”   除夕前后,长兴侯府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庄子上看他,傅慎时怕人不在,到时候没有说辞,而且他每次回庄子都要带那么多人,若叫长兴侯府的人瞧见了,免不了生事。   汪先生眼睑低了低,问道:“那我可方便去府上传信?”   “无妨,借另两个掌柜之手传信便是,不过您不要出面,您常与坊里客人周旋,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您放心,这个我知道。”   傅慎时颔首道:“要没什么事,我们就带着账本走了,分坊开起来了,您再传话来便是。”   汪先生应了一声,起身送傅慎时。   时砚推着傅慎时,殷红豆抱着账本,一道悄悄地从雅间下去。   王武依旧驾车,送了傅慎时和殷红豆回家。   夜里,下马车时候,殷红豆抬头一看门口光秃秃的,好像缺了点东西。   主仆三人从大门进去,绕过二门,进了内院。   安静的甬道上,只有三人脚下将雪压结实的声音,殷红豆道:“六爷,咱们宅子还没取名字呢。”   傅慎时哈出一口雾白的气体,道:“……那就叫殷府吧。”   殷红豆小嘴微抿,殷府啊?   不一会儿就到了正上房院门口,内院没有下人伺候,也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殷红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脚上台阶的时候,没留神儿脚底打滑,身子歪歪扭扭,两臂张开挥舞,账本掉了一地。   傅慎时下意识就伸手去抓她,结果没抓着,身子前倾的时候搂着她的腰摔了出去,他压着侧身的她,离她的脸也就一圈的距离。   时砚连忙扔下轮椅,过去扶傅六,他踩着结了冰的台阶,又把傅慎时给压了个结实。   傅慎时毫不意外地亲了上去,他的唇瓣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像是吃了一口软糯的冰糕,又香又柔,好像咬一口会化。   空无一人的轮椅上了一半的台阶,此刻咕噜咕噜地滑出去了。   主仆三人叠罗汉似的趴在台阶上。   殷红豆在最底下,她手掌上还拍着雪,脸颊被人亲着,她扭头躲开,傅慎时一头扎进了她的头发里,她声音闷闷的,从最底下传出来,抱怨道:“怎么都这么重啊!还不起来!”   柔软如绸的发丝拂过傅慎时的脸,轻轻挠着他的鼻尖,他失神了一瞬,才撑着身子起来。   怎么女人身上的东西都那么软,头发丝儿都好像比男人的细点儿。   时砚也赶紧爬起来,扶起傅慎时,架着他往轮椅上去。   殷红豆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搓了一下脸,捡起账本。   月光下,傅慎时坐在轮椅上,一身的雪,干净的手指上,雪屑尚未融化,沾在他带着指尖上,晶莹透亮。   时砚的靴子和裤子上也都是雪。   三人相互瞧着彼此的狼狈模样,殷红豆最先笑出了声,她噔噔噔地进了院子,点灯放下账本,去厨房烧水,等她换了衣服回上房,屋子里的碳火也烧好了,傅慎时跟时砚都围着铜盆烤火,两人身上的衣裳有一点点湿润。   殷红豆进来道:“水好了,六爷洗不洗?”   傅慎时道:“洗洗脸,洗洗脚就好了。”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你回来,让时砚去打水。”   殷红豆默默地走了进去,时砚低头去厨房打水。   傅慎时睨了殷红豆一眼,淡声道:“走个路也走不稳。”   这虽然责备的话,却没有责备的语气。   殷红豆撇撇嘴,嘟哝道:“您不扶奴婢不就好了。”   明知道自己腿不能动,还义无反顾地扑出去,是傻子么。   她不要他这样对她。   殷红豆又闷声地道:“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儿,六爷您别管奴婢。”   傅慎时只是轻哼一声。   殷红豆嘴上这么说着,转身就去给傅慎时找了干净衣裳出来,放在床上,她坐在小杌子上,瞥见傅六的靴子里还还有雪,便道:“要不奴婢替六爷脱了靴子?”   傅慎时垂下眼皮看着她,殷红豆仰脸,她从冰天雪地进到暖和的屋子里,小脸红扑扑的,她的右脸,是他刚才亲过的地方,她的眸子在烛火下也异常水润。   “不了,等时砚进来。”   殷红豆拨弄着碳火。   时砚打了热水进来,倒在盆里,替傅慎时脱去靴子。   他动作很笨拙,一手抬住傅慎时的小腿,一手捏住鞋头,就这样拽下来。   殷红豆不知道这样傅慎时会不会疼,但她看着很别扭难受,她忍不住道:“你别捏鞋头,你捏着鞋跟儿脱试试看。”   时砚试了,但是脱不好。   殷红豆抿着嘴角。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说男人笨手笨脚了,为什么总是要丫鬟贴身伺候而不是小厮贴身伺候。   因为照顾人方面,女人好像天生有优势。   殷红豆自然而然地接过时砚手里的活儿,托着傅慎时的靴跟,很容易就替他脱了鞋子,然后她又去脱另一只脚,动作流畅。   时砚面颊微红。   傅慎时声音浅淡地道:“时砚你去拿帕子来,红豆帮我把袜子也脱了吧。”   殷红豆一抬头,愣愣地看过去。   他不避讳她啦? 第72章 (修字)   殷红豆第一次看到傅慎时腿部分的皮肤。   她脱掉了傅慎时的袜子, 一双枯瘦的脚, 皮肤透白,在烛光下,似乎能看到他的血管和骨头。   他的脚脖子也异常的瘦,皮包骨头,殷红豆一只手就能握住。   傅慎时两手紧紧交握着,木着脸,从上往下盯着殷红豆的脸,生怕错过她每一个细致的表情变化。   殷红豆脸色如常, 只是缓缓地眨着眼,替他脱了鞋袜, 两手捧着他的脚跟,往温热的水里放。   时砚拿了帕子过来,扔进水里,蹲身, 撸袖子。   殷红豆抢了帕子, 细声道:“我来吧。”   时砚自知粗心, 抿了抿唇, 起身退开。   殷红豆用帕子替傅慎时洗脚,从脚跟脚趾头, 每一个指头缝都给他擦洗干净,她一边洗一边问:“六爷, 这样您有感觉吗?”   傅慎时淡声道:“没有。”   殷红豆轻轻地挠了挠他的脚底板, 抬头看他:“这样呢?”   傅慎时回望着她, 瞧着她水灵灵的眸子,道:“没有。”   她又狠狠揪了揪他的皮肉,然后抬眸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傅慎时眉头轻皱,殷红豆却笑了,歪头道:“有感觉啊?”   “嗯。”傅慎时淡淡回了一句。   殷红豆笑了笑,嘟哝道:“六爷可别觉得奴婢是伺机报复。”   傅慎时嘴边缀着一丝淡笑,问她:“我没觉得。”他一顿,挑起眼尾,看着她问:“但是我想问你,你不是伺机报复,那是什么呢?”   殷红豆轻哼一声,低下头,左手顺着他的脚脖子摸上去,捏了捏他的小腿肚子,软软的一把皮肉,一点肌肉都摸不着,萎缩的厉害,不过她想,既然能有感觉,证明神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肌肉萎缩得厉害,以至于走不了路?   她很小心翼翼地道:“六爷,您的腿,当时是怎么回事儿,您能跟奴婢说说吗?”   傅慎时也不恼,只是问她:“你还会治腿?”   殷红豆道:“不会,不过奴婢知道有一种‘病’会让四肢不能动,但这种病好治,万一六爷就是呢?”   这方面傅慎时可不信殷红豆的鬼话,但是他知道这丫头没有坏心,便道:“……当时我两腿骨折,也失去了知觉,后来骨头接上了,好了之后也站不起来,就一直这样了。”   傅慎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有点儿落寞,低声地道:“不是没治过的,骨折好了之后,皇上亲派了胡御医给我诊治,他是大业最好的接骨大夫,他都治不好,别人更没法子了。”   “胡御医说了没法子了吗?”   殷红豆总觉得,御医对傅慎时的腿,好像有些看法。   傅慎时脸色冷淡了一点儿,他道:“不说这个了。”   殷红豆“哦”了一声,替他擦了脚,穿上干净的袜子,和暖和的靴子。   时砚在旁看着,捕捉殷红豆的每一个动作,两手还悄悄地比划着她穿鞋子的样子,他抓了抓腮,两厢比起来,他好像真的粗心多了。   他走过去端了水去泼掉,又重新去打水给傅慎时漱口洗脸。   殷红豆替傅慎时穿好鞋,她站了起来,要去将帕子搭起来,傅慎时拽住了她的手腕子,过了半天才都没说话,也没有看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细软干净的小手。   这一次,殷红豆没有挣脱,她大概猜到傅慎时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也鼓了鼓嘴,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细声道:“奴婢没有嫌弃六爷,六爷救过奴婢,六爷护着奴婢,六爷您这样的主子,已经很好了。”   殷红豆知道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长大,她不可能要求傅慎时懂得什么是“人人平等”,但是傅六能对她这样,平心而论,在这个地方,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说完这话,殷红豆能感觉到傅慎时把她的手抓的更紧了,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这个时候不能甩开他,否则会让他觉得“心口不一”,她没办法,只能握住了他的手,非常郑重地道:“奴婢只是不想做妾,做奴婢就……太苦了,奴婢不想一辈子都没有盼头。”   傅慎时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凝视着她的手,她的指背上有淡淡的痕迹,是之前他罚她的时候,冻坏的。   殷红豆顺着傅慎时的视线看过去,趁机抽回了手,搓了搓,傻兮兮地笑道:“奴婢不是说这个,您知道,皮肉之苦最不算什么。”她睫毛低垂,往手上哈了一口气,道:“但是二爷和乔三……让奴婢有时候彻夜难眠。”   傅慎时对她再好,她的身份在这儿,始终是令人轻贱的,她不自轻,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折磨她。   她不愿为妾。   傅慎时抬眼看着她,眉心微动,两手缓缓地攥起了拳头,眼神明亮而复杂,他嘴唇微微张开一些,始终没有说话。   时砚打了水进来,伺候着傅慎时漱口,殷红豆过去绞了帕子,让他擦脸。   ——   冬天时间很好打发,有时候殷红豆在屋子里算一天的账,就算过去了。   时砚也学会了用炭笔算账,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除夕夜之前,傅慎时又回了一趟城里的宅子,见过了二皇子派来的游先生。   游先生果然如汪先生所说,为人圆滑,说话滴水不漏,他没有给傅慎时递话,但有意与傅六保持联系。   二皇子到底戒备心重,不过好歹已经算是认可了傅慎时。   与此同时,分坊也开好了,一开张,客人便如过江之鲫一样多,都是冲着“发财坊”的名头来的。   总坊的收益也水涨船高,已经不是翻几倍,而是翻十几倍,到现在为止,到手能够拿来支配的银两足有三万两之多。   几人商议下,又盘下了两间酒楼、客栈,酒楼离赌坊不远,客栈离城门不远,另剩下的钱,傅慎时打算让汪先生拿去结交有才之人,光是他和王文两人打理赌坊,还是太繁忙了些,而且以后还要盘下更多的店铺甚至自己请工人做东西,少不得要人帮忙照管。   傅慎时同汪先生道:“先生近来都瘦了,眼睛下面乌青不减,有了人手,您也好松快些。”   汪先生很是感激,他眼眶泛红,道:“劳六爷惦记了,我还好。”   他不仅仅是为傅慎时的关心感动,还为傅六的信任的感动。   傅慎时肯让汪先生拿真金白银去结交人才,这里边的账浑得很,他只要报了,殷红豆就得给。   这才说明,傅慎时是真真儿地信任他。   殷红豆打趣汪先生:“先生莫要只顾着忙,如今也算立了业,该琢磨着成家的事儿了。”   汪先生脸一红,道:“王兄弟跟我提过,不过等年后再说,如今坊里正忙着。”   傅慎时也笑了,他道:“待先生大喜,我要上门喝一杯的。”   汪先生先笑着谢过了。   傅慎时道:“这几日我要回家去了,坊里的事就托先生照顾。”   汪先生连忙应下。   傅慎时这回领着殷红豆回了庄子上,便使人去长兴侯府传信,让他派马车过来接人。   王武将傅慎时平安送回了庄子,便领着兄弟们回去了。   傅慎时除夕当天赶回了长兴侯府,因为回得晚,他回来换了件衣裳,就让时砚推着他去花厅里吃年夜饭,殷红豆留在重霄院跟翠微叙旧过除夕守夜。   长兴侯府今年的年夜饭和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花厅里热闹非凡,外边放着烟花。阖家同庆,只少了傅二。   傅慎时淡淡地扫过众人,总觉着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   用过了晚饭,傅慎时也跟兄弟们一起领了红包,便走了。   出花厅的时候,傅三追上了傅慎时,他抄着手,哈出一口冷气,边走笑道:“老六,我也是今儿才赶回来呢,还好提前回来了,大雪封河,我差点儿要留在杭州了。你去庄子上腿养得怎么样了?”   傅慎时抬头看着傅三,只见三哥神色疲惫,胡茬子都出来了,他道:“好多了,三哥在杭州可还好?”   傅三表情凝重了一些,道:“好……就是忙,累。”   但凡沾上点儿利益,谁不去钻营,傅三天天应付这些人,又要顾及各家关系,几乎很难睡个整觉。   傅慎时“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兄弟两个慢慢悠悠地同行,他忽又问道:“三哥也走了几个月了吧,进项如何?”   傅三撇撇嘴道:“进项是多,事儿也多,银子好拿,骂不好挨。”   他这骂,都是替长兴侯府挨的。   傅慎时实在没话说了,便也不说了。   走到要分别的时候,傅三塞了个东西给傅慎时,他摸着鼻子,道:“给你的。”   傅慎时瞧着怀里的礼物,笑了笑。   傅三笑着拧眉“啧”了一声,俯身拍了拍傅慎时的肩膀,道:“我的老天,我的家六郎会笑了?以前六郎不这样的。”   傅慎时又敛了笑容,淡声道:“以前三哥也不这样的。”   他记得,傅三以前在他耳边很少有不聒噪的时候,从杭州回来,话少了很多。   兄弟两个对望着,倒也无话。   傅三揉了揉眼睛,转了身闷声道:“走了。”   傅慎时等傅三的背影小成了芝麻粒,便也回去了,他拿着傅三给的礼物,心里却在想,红豆那丫头还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呢。   他记得,她和本家人已经不来往了。 第73章   傅慎时抱着傅三送的礼物回了重霄院, 他进了上房才打开檀木盒子,红绸里衬, 盛着一块儿青田花乳石,很适合雕刻。   倒不是什么很出奇的礼物,难得的是傅三记得傅慎时的这么点爱好。   傅慎时嘴边浮笑, 命时砚将东西收起来, 他看向窗外,厢房那边灯火通明,隐隐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殷红豆与翠微几人在房里聊得正开心呢,四个丫头手里都拿着剪刀, 在烛火下剪窗花。   翠微脑子直, 心思简单,她跟殷红豆聊的都是她这几个月里学了哪些菜, 还说要亲手做给红豆吃。   翠竹和翠叶两个心思活络一些,略问了几句殷红豆在庄子上的生活,殷红豆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俩便不大敢再多加打探。   自从殷红豆失宠又复宠, 两个丫鬟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是六爷心尖尖儿上的人,六爷提拔她们是为了气红豆, 六爷要是哪天打发了她们, 也许就是为了讨红豆开心。   她俩就再也没有向上爬的念头了, 与殷红豆说话的时候, 乖觉了很多, 一如刚进院子的那会儿一样。   殷红豆同她们玩了会儿, 便放下剪刀,拿着自己剪的几幅窗花,往上房去了,她悄悄地跨进去,站在屏风外敲了敲屏风,笃笃笃几声之后,就听到屏风后边的人道:“进来。”   她两手藏在后面,绕过屏风,小步走过去,就看到傅慎时在笑,她问他:“六爷笑什么呀?”   傅慎时交握着手,看着她背在身后的两手,淡淡道:“没什么。”   他只是想起了这丫头蹲在书房后面偷听的时候,那时候也是梳着双丫髻,两个包包从窗沿下冒出来,像狗耳朵。   一眨眼,都过了这么久了。   这几个月,是他这六年来,日子过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怎么又鬼鬼祟祟的?”傅慎时勾了勾唇角,问她。   殷红豆眨眨眼,嘿嘿笑道:“奴婢现学了剪窗花,您猜猜,剪的什么?”   傅慎时道:“我哪儿猜得着?”   殷红豆两手拎着两幅窗花,一牛一兔,有点点神似。   是他俩的生肖,中间隔着只老虎,是时砚的生肖,没剪,太难了。   傅慎时伸手,拿过去瞧了瞧,皱了皱眉,道:“怎么牛和兔子一样大?”   殷红豆撇嘴,道:“纸就那么大,难道我还专门裁掉一部分再剪?”   傅慎时拿着花窗,肚子咕噜噜地叫,殷红豆问他:“您在花厅没吃饱?”   他淡声道:“菜不大合胃口。”   殷红豆撂下话:“奴婢再去给您做几个菜,正好咱们一道守夜。”   她走后,傅慎时吩咐时砚:“去拿酒来。”   时砚问:“六爷要什么酒?”   傅慎时瞄着手里的窗花,道:“金坛于酒,要甜的。”   金坛于酒,有甜涩两种口味,其实涩者才是上品,不过对于没有喝过酒的人来说,甜的更好入口。   傅慎时吃过多次宴席,已是习惯喝酒的人,他是不怕涩的。   时砚从大厨房取了一坛子酒来,拿了酒碗摆好。   殷红豆也做好几样小菜端进房里。   好酒好菜上了炕桌,墙外边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关上门,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主仆三人围在一处坐着,很有一家人的样子。   殷红豆分了筷子给傅慎时和时砚,她也没客气,拿着筷子就吃着小菜,喝起了酒,她抿下一口,清甜好入口,她只以为是果酒,一口干了半杯,喉咙才有微辣感。   傅慎时端着酒杯,提醒她:“冷酒,少喝点。”   殷红豆笑一笑,没往心里去,她是没有食不言的习惯,一边吃一边问时砚:“时砚,除夕你有什么愿望?”   时砚吃着花生米,也喝了一杯酒,低着头,过了半天才道:“没有。”   殷红豆逗他:“你想了半天才回答,肯定就是有,有就说嘛,大过年的,万一实现了呢?”   傅慎时觉得有道理,也朝时砚看过去,问:“有愿望么?”   时砚跟在傅慎时身边好些年了,他的确都没有问过时砚,有没有什么愿望。   时砚又摇摇头,继续吃吃喝喝。   傅慎时便问挑眉殷红豆:“你呢?”   他捏紧了酒杯,视线落在杯子上,青花瓷酒杯上,是常见的缠枝莲花纹。   殷红豆想了想,撇撇嘴没有答话,她最大愿望当然是恢复自由了,但是这个时候提出来,有些破坏气氛,她便没说。   傅慎时也没再逼问,在更漏的伴随下,主仆三人吃完了菜,酒也喝了大半。   时砚面颊发红,眼皮子也有些撑不住了,但还清醒,殷红豆三杯酒下肚,托着腮,晕乎乎的,可她还没意识到自己醉了。   傅慎时面色如常,他吩咐时砚撤下盘子。   时砚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面。   殷红豆拉着他的袖子,道:“我来,我来。”   时砚胳膊往怀里一收,端着盘子径直出去了。   殷红豆趿拉着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嘟哝道:“该暖床了……”   傅慎时扶额,摁着她坐下,沉着嘴角道:“你醉了,先坐着别动,一会儿叫翠微扶你回去。”   殷红豆猛然蹿起来,高声道:“谁说我醉了?”   人在喝醉的时候,常常不觉得自己醉了,并且伴有轻狂之状。   傅慎时眉心直跳,这还没醉……刚提醒她少喝,她偏不听,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才三杯就不行了。   他拽着她的手腕,拧眉道:“坐下。”   殷红豆一把甩开傅慎时的胳膊,朝着床扑过去,蹬了鞋子,整个人趴在了上面,后来又嫌趴着不舒服,翻个身躺在床边,半条腿吊在外边儿。   傅慎时推着轮子过去,皱眉道:“红豆,起来。”   这丫头喝醉之后也太随意了些。   殷红豆只是蹙眉,并不理会。   傅慎时又喊了一遍。   殷红豆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不耐烦地噘着嘴跟他对视着,桃花眼里带着点愠怒。   傅慎时又往前挪了一步,跟她只有几拳的距离,他冷声问道:“你敢瞪我?”   殷红豆一把揪住傅慎时的领口,往自己跟前一带。   傅慎时一个不防,两手撑在床沿上才稳住了身子,只见殷红豆的脸近在咫尺,她迷瞪着眼,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睛,长卷的睫毛扫过他的鼻梁,又轻又痒,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后根开始蔓延,她含着酒香的软唇吐着浅浅的气息,含糊中带着点娇气道:“傅慎时我跟你讲,你不是问我愿望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我不想做丫鬟,我不想做妾,听明白了吗?啊?明白了吗?”   傅慎时的脸登时黑了,这死丫头喝醉酒也太胆大包天了!又是喊他名字又是威胁他!   简直无法无天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殷红豆平日里瞧着还算乖巧,只怕这死丫头每天心里都是这么不敬他的!   傅慎时额上青筋微跳,眉头死拧,压着脾气,喑哑着道:“你不想做丫鬟,不想做妾,那你告诉我,你想做爷的什么?嗯?做什么?”   殷红豆根本听不明白他说话,她只觉得耳边嗡嗡嗡,有什么“丫鬟”跟“妾”的字眼,她秀眉拢着,无意识地摇摇头细声道:“不做,不想做。”   傅慎时身子略微前倾着,他腾出手,微凉的手覆在了自己胸口前的小手,他抬了抬头,嘴唇刚刚好触到她尖尖的下巴,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柔软,他嗓音愈发沙哑:“红豆,你不想我娶她是吗?回答我。”   殷红豆有些头疼,只是皱巴着小脸。   傅慎时捏着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她鼻尖挨着鼻尖,问道:“你为什么把我们两个的生肖剪成一对?为什么?”   殷红豆眉毛不展,眼皮子都快全部阖上。   傅慎时喝的酒在肚子里起作用了,他五脏六腑都有些发烫,他问了好几遍,殷红豆一句都不答,他恼得很,微微低头就吻了上去,含着她软软的唇瓣,用舌尖挑弄了两下。   太软和了,和亲脸、亲下巴,完全是不同的感受,好像一块粉嫩的软糖,又甜又舒服。   他还想再亲,殷红豆已经感到不适,呻吟一声,一把推开他,又躺了下去。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臂,沉声道:“起来。”   殷红豆一脚踢过去,踹在傅慎时的心窝子上,还好力道不大,傅六抓住了她的脚脖子,往她脚上看去。   她没有缠足,她是天足。   傅慎时没见过三寸金莲,但他觉得天足就很好看,他想脱了她的鞋子和袜子。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时砚回来了。   傅慎时丢开手,眼神微闪,面颊浮上一缕红,他拉着脸,同时砚道:“喊翠微来,把她弄回去。”   时砚低头去了。   翠微捏着袖口进来,都不敢看傅慎时和时砚,匆匆行礼,赶紧架着殷红豆回屋去了,好在她力道大,很顺利就把人弄回了厢房。   殷红豆一走,傅慎时就让时砚推着他浴房里洗澡,还让他倒一大桶的热水,泡上药。   傅慎时洗到子时过后,都大年初一了,才洗罢。   整个夜里,傅慎时捏着两个窗花都没睡着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她的无礼,还是别的。 第74章   殷红豆第一次宿醉, 她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才起来梳洗,穿好衣裳, 去上房伺候。   到了上房, 殷红豆发现傅慎时已经用过早膳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嘿嘿一笑,道:“六爷新年好, 如意安康。”   傅慎时冷冷地看她一眼, 欲言又止,最后吩咐时砚道:“走吧。”   殷红豆愣愣地看着他俩, 追在后面问:“六爷,您去哪儿啊?”   傅慎时没理她,殷红豆等人走远了才想起来,大年初一, 傅慎时要去给老夫人,还有侯爷和秦氏他们拜年请安。   可是再急着走, 也不至于不搭理她吧?   殷红豆揪了揪耳垂, 噘嘴去厨房里烧水做糕点。然后和几个丫鬟在重霄院里嗑瓜子, 闲聊, 可她心里惦记着傅慎时的表情, 便觉得这过年的第一天就很索然无味。   她琢磨来去, 心想不会是昨儿夜里喝酒误事了吧?   殷红豆回忆起来,好像是在上房喝酒来着,怎么昨夜又跑自己屋里去了,她拉着翠微到一旁去说话,问她:“我昨天怎么回房的你知道吗?”   翠微点头道:“我给你扶回来的。”   殷红豆瞪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喝醉啦?”   翠微道:“时砚来喊我扶你回去的。”   殷红豆拉着翠微的手,道:“你跟我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微道:“……就是你躺在六爷的床上,我把你给扶出来了。”   啧,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六爷当时在哪儿?”殷红豆问。   “在床边,六爷清醒着呢。”   殷红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走了,傅慎时在床边,她在床上躺着,这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啊,傅六可不是吃素的,难道还会容忍她撒泼?或者是她说了什么越矩的话?!   天啊!她不会说她想出府了吧!   殷红豆睁圆了眼睛,捧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回到昨晚,夺下“自己”手里的酒杯。   那也不可能……依着傅慎时的性子,她若敢提一句出府,只怕他这会子宁肯捏死她,都不会放她走。   殷红豆提心吊胆了一个时辰,躲在屋子里张望,等着傅慎时回来,好探他的口风。   她盼着盼着,终于把傅慎时给盼回来了,大老远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迎接他。   傅慎时面色冷淡,手上捏着几个厚厚的红包,径直往上房去,也没搭理殷红豆。   殷红豆小跑着跟上,又是拨碳又是沏茶,亲手将茶水递到傅慎时手上。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你想烫死我?”   又来了……   殷红豆心里轻哼一声,搁下茶杯,脸上却带着笑问道:“这不是怕六爷一路回来冻着了,让您喝点茶水暖暖身子吗?”   傅慎时收回视线,没有搭理她,只叫时砚放好红包,再准备几个小红包,一会子等小辈们来了,打赏小辈。   殷红豆忙道:“六爷,奴婢去,奴婢去!”   傅慎时冷淡地瞧她一眼,道:“我让你去了吗?”   殷红豆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傅慎时身边,像个木桩子似的。   傅慎时拿起炕桌上的书,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殷红豆站了一刻钟,试探着问道:“六爷,您喝茶吗?茶应该不烫了。”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道:“六爷,奴婢昨天是不是……?”   傅慎时捏紧了书,睨她一眼,淡声道:“昨天的事,你可还记得?”   殷红豆皱巴着脸——记得个屁!她都喝蒙了!   傅慎时的嘴角扯了一下,眼神很复杂,脸登时就黑了。   殷红豆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难道真是她昨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蹲下来仰脸笑着,扯着他的袖口,眉眼弯弯道:“六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婢昨日要是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酒后都是胡话,当不得真,奴婢对您向来忠心,您可别为了一点点胡话就记恨奴婢。”   傅慎时眉毛一挑,道:“记恨?”   殷红豆连忙改口:“不不不,是厌弃,厌弃。”   傅慎时喉咙里哽得很,他嘴角微沉,问道:“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殷红豆仔细想了一遍,蹙着没摇了摇头。   傅慎时神色淡然,眉目平静道:“罢了,不记得就算了,下不为例。”   殷红豆:???   什么下不为例啊?   但她没敢问,万一问了傅慎时又恼了怎么办?   好歹算是把傅慎时给哄好了,殷红豆松了口气,坐在小杌子上,托腮望着他道:“哦对了,六爷,昨儿奴婢剪的两个动物呢?贴窗户上吧!多喜庆。”   傅慎时的手摸到了怀里,但是又停住了,贴窗户上经受不住风吹雨打,很容易坏。   殷红豆没察觉到,她丧着脸道:“六爷,跟您说,奴婢昨晚做了个噩梦。”   傅慎时虚捂着胸口,手上还在犹豫,淡声道:“什么噩梦?”   殷红豆捏着自己的嘴唇,“呜呜”了两声,道:“奴婢昨儿晚上梦到被狗咬了,呜呜,可真实了,真真儿的。”   “……”   傅慎时额上青筋直跳,原本轻放在胸口的手,攥起了拳头,他面色黑沉,冷声道:“滚出去!”   殷红豆:???   这……又哪个字说不对了?   殷红豆坐着没动,傅慎时拿起书要砸她,她赶紧捂着脑袋溜了,躲在屏风后面,探着个脑袋,委屈巴巴地道:“六爷,奴婢连噩梦也不能做了……”吗?   那本书“砰”得一声砸过来,殷红豆及时缩在屏风后面,正好躲了过去。   初一过后,两个人就一直没说话,殷红豆也就早晚去伺候他洗脸刷牙,别的再不管了。   殷红豆也偷偷地拉着时砚问,三十儿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砚眼皮子一垂,丢下一句“我怎么知道”,就不搭理她了。   初七之后,廖妈妈来了,她一眼就看出主仆二人在闹情绪,她问殷红豆怎么回事,殷红豆根本整不明白。   廖妈妈只好又去劝傅慎时,道:“大过年的吵架兆头不好,年里吵架,一整年都得吵,趁着没出年,您别跟她计较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跟自己置什么气?”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知道了。”   廖妈妈转身出去就跟殷红豆讲了,让她哄哄傅慎时。   俩人就这么和好了,不过傅慎时还是绝口不提他为什么生气。   初十那天,胡御医来了,依旧给傅慎时针灸,敷药。他一边扎针还一边道:“年里皇上还问过您了。”   傅慎时脸色仍旧淡淡的,只抬了抬眉毛道:“皇上怎么问?”   胡御医笑道:“问郎君好不好,我说还好,皇上托我嘱咐您,好好休养,日子还长……”   傅慎时应了一声,便没说话了,腿上扎满了针,他也不想说话。   胡御医施针完了出来的时候,殷红豆揣着俩热乎乎的肉包子跟过去了,她笑眯眯地问道:“御医,六爷的腿可还能好?”   “这……不好答呀。”胡御医叹了一声气。   殷红豆将滚烫的包子塞给胡御医,道:“天儿冷,您别饿着。”   胡御医恰好早上没吃,他就接了,慢慢地走,缓缓道:“郎君的腿不好说,我觉得能试试,不过他试了几次大抵没了信心,再不肯试,我也没法子了。姑娘要是有心,就劝一劝他,我们做大夫的,从来都是不放弃一丁点希望,不过很多时候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   殷红豆深以为然,但她也很理解傅慎时,那个时候……他从云端跌落不说,秦氏很快又怀了盼哥儿,他脾气越来越坏,家里人也渐渐疏远他,自暴自弃很正常,他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了。   胡御医走到院子门口,笑呵呵道:“路上滑,姑娘止步,外边儿有人送。”   殷红豆福一福身子,目送胡御医走了,她才折返回去。   傅慎时瞧见了殷红豆追着胡御医走了一段儿,便问她:“你跟胡御医说什么?”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不耐烦提这个,就道:“奴婢上次不是请胡御医诊脉吗?就是那事儿呗。”   傅慎时嘴角微动,扫了殷红豆一眼,这才发现,这丫头这几个月已经长开了一些,下巴微尖,脸上稚气渐脱,脖子往下……也越来越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了。   殷红豆回望过去,理直气壮地问道:“六爷您看什么呢!”   傅慎时道:“怎么不裁新衣裳穿?大过年还穿旧的。”   殷红豆更加理直气壮道:“没钱!”   “……”   傅慎时抬头冷幽幽地看着她,道:“那我叫人去搜一搜,搜出来都赏赐给她们。”   殷红豆赶紧跑过去讨好地笑着:“别啊!奴婢这不是忙,没工夫么!过两日就让翠微给我裁衣裳穿。”   傅慎时轻哼一声,翠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六爷,三爷来了。”   殷红豆赶出去迎,随后去厨房泡茶。   傅三穿着厚厚的夹棉直裰,笑着走进来,问傅慎时:“老六,打猎你去不去?小围场,捉了猎物围起来,你也能打。”   “哪些人?”   “我看大哥的意思,应该就自家人。”   “好。”   长兴侯府的人去了之后,和方家人撞上了,方素月也跟着家里的堂兄弟姐妹们出来了。 第75章   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 为了避嫌,应当避免见面。   傅慎时与方素月在京中小围场上若是撞见了,倒是有些不妥,他听说方家女眷都在暖棚里避寒, 他便坐着轮椅, 跟傅慎明和傅三两个,在围场里打猎去了。   外边寒风呼啸,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傅慎时倒是不多怕冷, 殷红豆一个姑娘家, 身子单薄, 从暖棚里走出来没两步, 便瑟缩着脖子,牙齿都在打颤。   傅慎时见殷红豆缩着脑袋跟小鸡仔似的, 嘴边抿下淡笑, 道:“你回去吧,替我守着衣裳。”   他脱下来的大氅还在暖棚里搁着。   殷红豆搓了搓手,担忧地看着傅慎时, 嘱咐道:“那您玩一玩就回来, 别较真儿了,冰天雪地的, 伤着了难受。”   傅慎时淡淡地“嗯”了一声, 便拿着弓箭走了。   殷红豆捂着耳朵, 扭头就进了暖棚。   围场这边本就搭着暖棚, 长兴侯和方家的人也就没有再临时搭建一个,两家女眷都坐在一处说话。   方素月性子静,她的弟弟妹妹在旁边说说闹闹,独独她在方夫人身边,不言不语地剥着瓜子跟核桃,喂几个弟弟妹妹吃。   方家的小孩子很活泼,也很亲方素月,丫鬟们剥的东西他们不大吃,都争着抢着要吃方素月手边小碟子的零嘴。争着争着,就吵闹了起来,他们扯着方素月的袖子,叫她把东西给自己。   方夫人低声斥了两句,哥儿姐儿们才消停。   长兴侯府的女眷们都在旁边看着,世子夫人姜氏和三太太苏氏对视一眼,便主动方夫人说着话,姜氏又让丫鬟领着孩子去暖棚门口外边看雪,方家的几个小孩子也都要去,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呼啦啦全出去了,丫鬟们也半数跟了出去,暖棚里登时清净了不少。   方素月眉目温柔,还是坐在桌前仔细地剥瓜子,也不说话,若有人问,便轻声答一句,答完了又把头低头下去,举止倒也还算得体,就是太内敛羞涩了些。   殷红豆时不时悄悄地扫方素月一眼,她抱着傅慎时的大氅,忍不住想,这两种性子的人成了亲,只怕以后根本没话说,一个赛一个的闷。   她又撇撇嘴,怪自己想太多,亲事定都定了,傅慎时他都没反对,她又操哪门子心。   天儿太冷,殷红豆听着夫人太太们说话,打了个哈切。   过了一会子,就有丫鬟满面笑色地进来禀苏氏道:“三太太,三爷打了一只鹿,叫您过去瞧瞧。”   苏氏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柑橘,拿帕子擦了擦手,蹙眉问道:“射死了没有?死了我不敢去看。”   丫鬟笑道:“就伤了腿。”   苏氏松了口气,打过招呼就去了,暖棚里其他女眷都望着她的背影,方素月也看着她。   方夫人拿帕子掩着口,没把哈切打出来,只道:“这里边太暖和了些,坐着有些困倦,孩子们都还在外面,咱们也都出去瞧一瞧吧。”   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也就是长兴侯府的五太太,她怕冷,除了她没去,其他人都去了。   殷红豆瞧见方素月也去了,暖棚里又还有人守着,她便放下大氅,拿着暖炉跟了出去。   傅三和傅六好,殷红豆出去之后,便找到了三太太,远远地跟在她身边,顺便看一看方素月。   女眷们不敢往深处走,都站在一排光秃秃的树底下往远处望,地上都是枯黄的草,覆盖了一层雪,踩上去很松软。   苏氏已经看了小鹿回来,方素月站在人群里看着围场上。   殷红豆也站在这附近,她抱着暖炉,朝远处的轮椅那边看过去,傅三骑在马上,傅三离他有些远,两人大声说着话,手上还比划着,看样子是在商量着什么。   苏氏披着狐毛大氅,头上带着帽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着解释道:“老三和六弟下了赌注呢,多一个猎物一百两银子,我刚去看的时候,老三比六弟少两只兔子,但是比六弟多一只野鸡。”   姜氏笑着接苏氏的话:“六弟还是厉害。”   她说完这话,殷红豆就看见方夫人笑了笑,方素月也望着围场,笑而不语,白皙的面颊上,浮上一抹浅红,莹亮的双眼里,第一次覆上了一层炽热。   殷红豆还是第一次看见方素月这样子笑,她又看向傅慎时,只见他将弓拉成满月,羽箭飞出去,正中一只傍地走的灰兔,那兔子很胖,快比得上京巴狗那么大。他又连续射了三箭,箭无虚发,射中了三只猎物。   她感受过傅慎时的双臂,劲瘦,很有力气。   傅慎时若非是腿不好……这围场上,应当没有人能抢了他的风头吧。   方素月现在好像开始发现傅慎时的好了。   围场上,傅三追咬得很紧,他骑马追进动物群里,也连中了三箭。   苏氏脸上喜色溢于言表,一时笑出了声,她的丫鬟也跟着笑。   殷红豆被笑声吸引过去,略瞥了一眼,便又继续看围场上的情况,方素月也淡笑地看着苏氏。   约莫过了一刻钟,已经记不清围场上谁输谁赢,女眷们也都站累了,冷了,姜氏提议回暖棚去。   方夫人和五太太都跟着走了,苏氏最后看了几眼,也领着丫鬟往暖棚里去,她一边走,一边同丫鬟两个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谁赢得多,她说傅三好像多一只兔子,丫鬟低声道:“好像是六爷多一只兔子,奴婢方才看得真真儿的呢。”   苏氏摇头道:“不对,三爷一共射了六只兔子,六爷才五只吧?是三爷多一只。”   丫鬟笃定道:“三爷是五只,六爷有六只,您记反了。”   殷红豆听着苏氏的话,也默默地低头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傅慎时是六只兔子,傅三是不是五只就不知道了,可能傅三要少一些,不过傅三射的动物个头稍大一些,也不知道他们规则是怎么定的,若是还要考虑到动物的体型重量,那最后输赢难定。   苏氏与丫鬟算来算去,算不清,她跺一跺脚,道:“罢了罢了,不算了,等三爷回来就知道了。”   方素月跟在苏氏后面,她忽然弯腰去捡东西,又快步跟上苏氏的脚步,叫住苏氏,道:“姐姐,你的耳坠子掉了。”   苏氏一扭头,摸了摸两只耳朵,果然左边的耳垂上光秃秃的,黄色的碧玺耳珠掉了。她上前一步,从方素月手里拿过耳坠子,灿笑着感激道:“谢谢姑娘,这还是三爷新年才送我的,要是丢了就可惜了。”   方素月收回冰冷的手,嘴角浅浅地上扬,道:“找回来就好了……”她看着苏氏弯弯的眼睛,又细声道:“方才三爷好像射了五只兔子。”   苏氏笑一笑,道:“那就是六弟比较厉害了,等他回来,要让他送几只兔子去方家给你弟弟妹妹们烤着吃。”   方素月腼腆一笑,与苏氏一道去了暖棚。   殷红豆瞧了一眼地面,白雪盖着黄草地,黄色的碧玺珠子掉地上还能找到,方素月眼神儿真不错。   她也没多逗留,快步跟着进了暖棚。   暖棚里,孩子们都进来取暖,又热闹了起来。   方素月和姜氏、苏氏妯娌二人说着话,五太太打趣她们有姐妹相,方素月脸皮薄,立刻红了脸。   这句话也不算过分,姜氏笑一笑,也没说什么。   苏氏和姜氏不同,她性格外向,嘴上就很维护方素月,她同五太太嗔道:“美人都是一个美法,能没有姐妹相吗?”   暖棚里人的都笑了,方素月也跟着抿了唇角,也不觉得害羞了。   不到中午,方家人和长兴侯府的人都回来了,个个都是大丰收,众人略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府。   傅慎时简单清洗过后,回了暖棚,他低声地问殷红豆要吃什么肉,他说那些都是野味儿,肉质比家养的要好,殷红豆说野鸡和兔子可以,他便吩咐人留下了这两样,其他的送去管事手里,随他们处置。   管事最后送了许多野味儿给方家。   两家人就这样各自回了府。   傅慎时一回去就叫人烧水,时砚伺候他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到书房去看书。   殷红豆吩咐了翠微她们处理了野鸡和兔子,也换了身衣裳,才去书房里伺候,她进去的时候,看到傅慎时正在看一本本厚厚的书,旁边还有好几册差不多厚度的书,封皮上写着《律法》二字。   她又往傅慎时的书架上扫了一眼,才发现他平日里看的书籍,除了四书五经外,很多都是些于入仕有益处的书。   殷红豆视线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她又想起从前傅慎时教她写字那会儿,她总是写不好,他还捉着她的手腕写了一笔“捺”,偏她嘴硬得很,念了一首诗糊弄过去,她记得,傅六听了那首诗,眼睛里泛着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是一首舒展抱负的诗,“十年磨一剑”,傅慎时每天都在沉下心来磨剑。   他的才情天赋,不是平白出现的,也是多年苦读积累得来。   可惜这世上,都没有人知道。   傅慎时抬眼望着红了眼的殷红豆,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眨眨眼,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她垂首道:“没什么……奴婢困了。”   傅慎时瞥了她一眼,道:“困了就去睡。”   “奴婢告退。” 第76章 (一更)   元宵节前,汪先生只派人来了一次长兴侯府, 送了账册过来, 赌坊的账, 是按殷红豆的记账习惯写的,便也不怕旁人能看懂。   傅慎时收了账册,略看了个大概, 殷红豆也在旁边看着。   年里赌坊生意非常好,分坊因为总坊的名声很大,收益稳步上升, 两个坊加起来, 傅慎时手里能用的现银, 已经有几万两。   傅慎时看账的时候,倒是平静, 殷红豆比他笑得更开心,她问他:“六爷, 咱们还去庄子上吗?”   “去。”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的亲事, 便道:“夫人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去收拾东西, 同廖妈妈说一声, 明日就走。”   廖妈妈不在院子里,殷红豆自己轻易不会出院子,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廖妈妈,三太太的丫鬟来传话, 说三爷择日要离京, 请傅慎时过去小聚。   三太太院子里的丫鬟来请, 傅慎时肯定要去的,他叫殷红豆从库房里挑选了一套文房四宝,又叫她取了一千两银子出来,一道去了傅三和三太太的院里。   三太太和傅三在上房的明间里已经搬出了一张圆桌,夫妻两个正坐在次间里说话,他们没有请旁人,只请了傅慎时一个人过来。   殷红豆跟去的时候,有些诧异,这傅三爷倒是不怕人说,连傅慎明都没请,只请了傅慎时过来。   她跟在傅慎时旁边,垂首而立。   三太太性子活泼,跟傅三有说有笑,见傅慎时来了,便敛了小女儿家的样子,起身笑道:“我去瞧瞧厨房里的菜好了没有。”   男人跟男人说话,女人在场总是不好的,三太太很知趣,傅慎时一来,她就借口走了。   傅三穿着绸缎面的夹棉直裰,靠着迎枕,手臂枕在后脑勺上,一腿蹬在罗汉床上,他身量很高,腿也很长,他自小受着锦衣玉食长大,但不知道是不是从杭州受了磨砺,他眉宇之间带有一股子痞气,眼神也有些锐利,他扬唇一笑,尽显贵家公子的风流态度。   殷红豆余光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目光,平心而论,大房的四个兄弟都长的很好看,傅慎明温润却不失威严,傅三贵气风流,傅慎时冷傲深沉,就连最小的盼哥儿也很清俊可爱。   傅三在傅慎时面前很放松,他腿都没放下来,只往后挪了挪,笑道:“老六,我还以为你不来的。”   傅慎时示意殷红豆将东西送上去,道:“给三哥践行,怎么不来?”   殷红豆将一个大盒子装起来的文房四宝放在炕桌上,银票也在里边儿。   傅三没有当傅慎时的面看,只问他:“我听大哥说,你经营了几间铺子,铺子怎么样?生意好不好?”   “很好。”   傅三“嗯”了一声,沉默了许久,突然就问:“老六,你可有什么打算?”   傅慎时抬眉,反问道:“什么打算?”   傅三道:“要不等你成婚之后,跟着我去杭州瞧一瞧?成家之后就要立业,总不能一直在家不见人不是么?”   傅慎时摇了一下头,道:“罢了,三哥去,是带着身份去的,我去算什么?”   傅三身有六品官职,不是白身,否则杭州的人也难得服他,傅慎时是个残废,谋不了官职。   傅三嘴巴微抿成一条直线,便也没再强求。   苏氏挑帘子进来,道:“三爷,六弟,出来用膳罢。”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去,殷红豆跟在后边,傅三也从罗汉床上起来,用手背扫平了衣摆,大步跟着出去。   几个丫鬟一道提着食盒进来,摆上桌子的有红烧兔子、烧鸡等,看样子都是傅三从围场上打来的猎物。   傅三笑问三太太:“我打回来的东西都上桌了?”   三太太面带笑色答道:“难得六弟过来,大厨房的菜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现成的好食材也就这些了。不过也没有都上桌啦,你打的六只兔子,四只鸡,哪里吃的完。”   大的鹿一类的,傅三都送给了老夫人和秦氏,三太太留下来的,只有野兔野鸡。   殷红豆注意力却停留在“六只兔子”上,傅慎时带回来的兔子有六只,在围场上,三太太和丫鬟们讨论出来的结果,分明是“傅三五只,傅六六只”,方素月也说的是傅三打了五只。   现在三太太怎么说三爷打了六只?难道三太太的丫鬟和方素月都说错了?   菜还没没上齐,三太太继续同傅三道:“说起打猎的那天,我耳坠子掉了,还是方小娘子替我捡的呢。”   傅三问她:“就是我送你的碧玺耳坠?”   三太太面色微红地点点头,有点儿自责。   傅三忙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带几对回来便是。”   三太太嗔道:“难怪母亲说你是败家子呢。”她又笑着夸赞说:“你别看方小娘子温温柔柔不说话,她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那天我站在树下看你和六弟比赛的时候,我以为你打了六只兔子,你一拿回来的确有六只,我还以为我数对了,要扣两个丫鬟月例银子呢,谁知道你说这一只是最后白捡来的!我只好赏了她们一人一两银子。”   傅三哈哈一笑,道:“怎么丫鬟和方姑娘都数对了,你数错了?”   三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还不是六弟打的太精彩了,我一时看出神,估摸着就是那时候看掉了一只。”   殷红豆睫毛微颤,方小娘子看着不爱说话,却有一颗玲珑心。   菜一一上齐,三人再不说话。   吃过了饭,傅慎时便辞了傅三和三太太。   三太太吩咐了丫鬟收拾桌面,便挽着傅三的手往次间里走,夫妻二人比肩而行,亲昵恩爱。   傅三一边打开傅慎时送来的木盒子,一边同三太太道:“等我走后,你寻个由头,送一千两银票到老六那里去,他要娶亲,使银子的地方多着。他这些年虽然没怎么花钱,不过成婚这样的大事,只怕他攒下来的例银还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打住了,三太太问道:“怎么了?”   傅三抿了抿唇,眼神复杂,道:“你来看看。”   三太太一看,文房四宝的盒子里放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她拿出来一数,打趣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一条心,六弟也给了你一千两呢!”   傅三轻叹一声,道:“我那边虽难,也不缺银子,罢了,你先留着吧,再送回去反倒伤他的心,等他娶了方姑娘,你再双倍送过去,当是咱们夫妻两个的心意。”   三太太嫁妆丰厚,傅三每年从长兴侯府公中支取的例银也有一千多两,还不算他其他的进项,三太太还不至于舍不得这些钱,她收好了银票,大大方方地道:“这些事儿还用你说吗?我心里有主意的。”   夫妻二人离别在即,这厢傅三横抱着妻子往屋子里去,傅慎时与殷红豆正好路过了傅二的院子。   殷红豆每次路过这里,都会想起傅二将她拖到小过道子里的画面,她低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傅慎时瞥了她一眼,牵起了殷红豆的手,她的手在任何时候都很暖和,这会子却有些凉,他的拇指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有安抚之意。   殷红豆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挣脱开,傅慎时早料到她会这样,掌心加重了力气,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安静的甬道,四下无人,殷红豆低着头,不敢再有大动作,更不好意思说话。   傅二院子大门正好开了,紫晴拿着一个案盘从里边出来,殷红豆这时候才顺利逃脱傅慎时的禁锢。   紫晴从院子里出来,先是愣了一下,盯了殷红豆好一会儿,随后缓缓地走过来,朝傅六行礼。   殷红豆也打量着紫晴,紫晴这几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一脸疲倦之色,面色发黄,眼睛下面乌青一片,嘴唇暗沉,很是显老。   傅慎时也就嫌恶地看了紫晴一眼,便继续朝前看,时砚识趣地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殷红豆临走前深深瞧了瞧紫晴,她跟着傅慎时去庄子上,应该人尽皆知,二老爷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他难道还会再拿不可能的事去难为紫晴?正常人都不会吧。傅二也断了手,一直没有回来,没有办法为难紫晴。   紫晴一向得潘氏的重视,今儿她还能去二太太院子里送东西,说明没有失宠,她又会为了什么事变成那样?   殷红豆几个月不在长兴侯府,她当然想不明白,她眼下担心的是,紫晴不会发神经去秦氏跟前说她和傅慎时光天化日之下牵手的事儿吧。   希望是她杞人忧天,毕竟时隔这么久,二老爷无论如何都该歇了心思,她和紫晴的恩怨也该暂且结束了。   殷红豆跟着傅慎时回到了重霄院,正好廖妈妈在,她便告诉了廖妈妈傅六要启程回庄子的事儿,廖妈妈自然要禀了秦氏。   秦氏出了年就开始上心傅慎时的婚事,眼见着傅六双腿大好,她哪里肯放他走。   她知道廖妈妈劝说不住傅慎时,便打发了廖妈妈先回去,准备换件衣裳,亲自去一趟重霄院。   秦氏衣裳还没换好,就听说潘氏的丫鬟紫晴来了,要禀一件与傅慎时和红豆有关的事儿。秦氏一听到傅慎时和红豆的名字放一块儿就头疼,当即便语气不善地道:“叫她进来。”   紫晴进了院子,将自己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的说了,她道:“奴婢瞧得清清楚楚,红豆死死地攥着六爷的手,要不是瞧见了人来,根本不肯松开。”   秦氏大为光火,她用银子打发了紫晴,立刻领着人去了重霄院。 第77章 (二更)   殷红豆自从三太太院子里回来就有些恍惚, 做事儿都心不在焉。   傅慎时坐在内室里, 腿上搁着一个手炉, 手上捧着账本, 闲闲地翻阅着,他瞥了殷红豆一眼,见她坐在小杌子上发愣,一边收回了视线继续看账,一边问道:“在想什么?”   殷红豆抬了抬秀眉,双手托腮嘀咕道:“没什么……”   傅慎时睫毛扇动,淡声道:“你这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两人说着话, 翠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传话道:“六、六爷,夫人来了。”   殷红豆回头,翠微哈着白气儿跑进来的,只怕秦氏来意不善,她连忙站起身, 老老实实地垂手立在一侧, 模样乖巧。   傅慎时也合上手里的账册, 望向屏风那边。   秦氏领着丫鬟如意和如心,还有一个婆子过来,丫鬟手里拿着几本册子,她胸口大起大伏,喘着气儿, 先剜了殷红豆一眼, 才大步往傅慎时跟前走, 坐在罗汉床上。   殷红豆福一福身子,取了干净杯子,提起铜盆里温着的茶水,给秦氏倒了一杯,放在小炕桌上。   秦氏目光一直跟在殷红豆身上,她面色冰冷,左手掐着帕子,恨不得剥了殷红豆的皮。   傅慎时心口一紧,朝殷红豆看了一眼,示意她站在自己身边。   殷红豆倒了茶,赶紧退回傅慎时身边,这还没开春,天儿还冷着,她愣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傅慎时右手微握拳头,放在账册上,抬眸冷声问道:“母亲来所为何事?”   秦氏坐在罗汉床上抬起头,低了低眼皮儿,看着傅慎时,道:“听廖妈妈说,你还要去庄子上?你不是还跟着老三去了围场吗?怎么还要回庄子上养腿?”   傅慎时面色沉郁,道:“我不能去吗?”   秦氏还压着脾气,她好言劝道:“傅家早就跟方家提了亲,都出了年,你的婚事不能再拖拉,我看你腿也好的差不多了。聘礼单子我跟你大嫂两个早替你拟好了,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想添的东西,若是没有,过两日我就让人去方家下聘。”   如意抱着册子,欠身送到傅慎时手边。   傅慎时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冷毅地与秦氏对视,母子二人谁也没有先认输的意思。   秦氏脸颊抽了抽,已是极怒,她强忍着脾气,尚且冷静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傅慎时我告诉你,亲事已经定了,你别想给我整幺蛾子!”   傅慎时没有说话,他眸色阴沉地看着秦氏,他的拳头攥的愈紧,几处骨节,绷着他透白的肌肤,泛着青白之色。   秦氏气极,切齿道:“去年定亲的时候,你什么话都不说,现在你就用这副态度对待这门亲事?!你把长兴侯的脸面,把方家和方家的小娘子放在眼里了吗?!”   傅慎时嗓音极为克制地问道:“如果去年我拒绝了,母亲就会答应吗?”   秦氏一哽,她的确不会答应,从长兴侯府看上方素月开始,这门亲事就可以说是定下了。她目光一转,带着厉色看向殷红豆,道:“就是为了这个贱婢,所以你才跟我作对是吗?”   殷红豆头皮发麻,双肩一颤,脑袋埋的更低了,她绞着手指,掩饰她的不安与惶恐。   她这个时候本该跪下的,但她不想跪。   秦氏眼神狠辣地扫了一眼殷红豆,复又同傅慎时道:“将来随你要挑谁做通房丫鬟,或是抬了做妾,我都不管你。但是方家小娘子,你必须娶!”   傅慎时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看回去,目光就冷傲坚定,他清冷冷地道:“若我不想娶呢?”   殷红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同时小幅度地偏了偏脑袋,抿紧了唇看向傅慎时……他不想娶方素月,他为什么不想娶?傅六这么说,秦氏绝对不会饶过他的,他如今还未得到二皇子重用,羽翼尚未丰满,他要怎么办!   如意手腕也抖了一下,险些将手里的册子掉在傅慎时腿上,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秦氏脸色铁青,眼色冰冷地看着傅慎时,沉声道:“傅慎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   傅慎时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知道。”   秦氏脸色黑沉沉的,她一时没忍住脾气,捏帕子的手,端起滚烫的茶杯,往傅慎时腿上砸过去。   殷红豆想都没想,就往傅慎时身前扑过去,轮椅的轮子绊了她的脚,她跪在他的脚边,被茶杯砸中了肩膀,她在屋子里穿的是没领的袄子,滚烫的水溅在她脖子上,登时烫出红红的几小块儿。   她疼得叫了一声,带着点点哭腔,她咬着唇,眼里含着热泪。   傅慎时的手颤抖着伸到殷红豆的脖子旁边,想摸又不敢摸,唯恐弄疼了她,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措与疼惜。   他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一幕给刺痛了秦氏的双眼,她心口骤然一收,眼眶都红了,她是真没想到,傅慎时现在已经这样看重这个丫鬟。   秦氏如何不知道傅慎时的性子,若她现在还跟他硬碰硬,只怕他宁死不屈。   傅慎时警惕地看着秦氏,眼睛里写满了戒备与狠戾。   秦氏站起身,吸了一口气冷气,道:“六郎,话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这世间少有两全其美的事,你别不知道好歹,也别妄想蚍蜉撼大树,更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和丫鬟一样轻贱。”   她这是在警告傅慎时,不要为了区区一个丫鬟,就拿性命相逼。   秦氏憋了一肚子的火,领着丫鬟婆子走了,一直到出了重霄院,她的指甲都还掐着掌心。   但凡今天傅慎时对殷红豆的性命露出丝毫犹豫,秦氏都不怕他反抗,直接绑了人就发卖了,但是今天的事儿,完完全全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上房里,傅慎时还抱着殷红豆,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领口,在她耳畔问道:“疼吗?”   殷红豆早就忍住了最初的剧痛,她趴在傅慎时的腿上,没敢动,答道:“一点点,涂了药没事儿了。”   傅慎时略微俯身,将殷红豆整个身子都抱住,他凝视着她皮肤上的红痕,温热的气吐在她的耳廓和脖子上,他收紧了双臂,哑着嗓子问:“红豆,你是不是喜欢爷?嗯?”   所以这么奋不顾身。   殷红豆如鲠在喉,她贴着傅慎时的身子,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可她能感受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她两手抵在他的胸膛前面,身子往后退,想躲避他的怀抱,却躲避不开,只得歪着头带着些许鼻音道:“奴婢不是说过,奴婢爱重六爷,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为奴一日,便爱重一日。”   傅慎时托着殷红豆的后脑勺,摁在自己的心口,他的下巴在她的发顶磨蹭来去,他道:“只是爱重吗?”   殷红豆答得无比笃定:“只是爱重。”   她已是奴籍,即便脱了奴籍,也还是出身低微,只要她身份一日不变,今日局面,依旧会循环往复,秦氏总有一天会折腾完傅慎时的耐心,亦或是逼死他们俩。   任何一种结局,都是殷红豆不愿看到的。   傅慎时松了手,阖上眼睑道:“去处理一下罢。”   殷红豆站起身,低着头跑出去了,时砚蹲下身,无声地收拾了残局。   后来的几日,秦氏没来找傅慎时的麻烦,不是她改变主意了,而是因为方素月病了,倒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风寒,不过连日不见好,要休养几日。   傅慎时执意要去庄子上,他让人传信出去,叫汪先生派了人和马车过来接。   秦氏没防着傅慎时会擅自离家,等她知道的时候,傅慎时早就去庄子上了。她知道傅慎时只是去庄子上,倒还没发脾气,只等着方素月的病好了,立刻就去下聘。   傅慎时与殷红豆在庄子上过了几日的安宁日子。   赌坊生意照旧,二皇子也再未来信,傅慎时便一直待在庄子上,过了几日,汪先生亲自来了一趟,他同傅慎时说,去年秋天南边经了好几重天灾人祸,蝗虫、水灾、地震,冬天又有雪灾,死伤无数,地方官员瞒报,开春化了雪,大批灾民北上,消息传到京城,震惊朝野,满朝上下,无不焦头烂额。   傅慎时与汪先生一致认为,这是个机会,靠赈灾出名,不仅快,而且威望高。   殷红豆提议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他们救济粮,不如给他们挣钱的机会,正好咱们的纸和密写水不是用得多吗?咱们自己找个庄子开个作坊,既能解决灾民温饱住处,还能替赌坊省钱。还有其他几间铺子,也能效仿此举。”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拿钱在京外购置大片比较荒芜的土地。   这事开展后,殷红豆又忙碌了起来,她与傅慎时心照不宣,暂时不提他的婚事。   殷红豆这日熬了个通宵,伸个懒腰道:“年后还是第一次这么忙,比去年还忙。不过还是去年忙得比较开心。”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找补了一句,道:“因为去年有工钱拿。”   傅慎时一笑,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兑现诺言?”   殷红豆眨眨眼,道:“奴婢可没这么说。”   傅慎时却正色道:“放心罢,我答应你的事就不会食言,你想开什么铺子?我让汪先生给你估个价,给你相应的银票。”   殷红豆又惊又喜,道:“当真?!”   “当真。”   殷红豆放声大笑,从傅慎时手里得了一千两银子。   她从没见多这么多银子,揣着银票喜了一个时辰才睡着。 第78章 (改个称呼)   灾民北上, 汪先生将赌坊暂时交给王文一个人负责, 他很快又亲自处理好了土地买卖, 新庄子上, 由他和王武管理监督,带领灾民安顿下来。   最开始只有小批的灾民过去,不过三日功夫,涌入了近千人。   汪先生没有让这些灾民闲下来,他按照殷红豆说的,让灾民们自力更生,自己建房屋, 自己经营生活。   傅慎时和殷红豆头一次去新庄子上的时候,眼前还是大片大片荒芜待开垦的土地,隔了十天再看,放眼望去,房屋林立, 虽然都很简陋, 而且成排搭建, 不像城里的院子那般宜居,但是暂时解决了灾民们的起居问题。   灾民们生命力相当顽强,也许是因为死里逃生,他们非常有斗志,有了住处之后, 衣食住行等问题, 由汪先生建了粮仓, 购进大批粮食,起了良好的开端,灾民们渐渐形成了良性循环,新庄子上的人已经能够自给自足。   许是因为方素月病还未好的缘故,期间秦氏暂时没有来过傅慎时住的庄子上,傅慎时与殷红豆也有了喘息的机会,傅慎时负责总览全局,殷红豆有时候也帮忙出谋划策,处理一些新庄子上的矛盾,更多的时候负责新庄子上和赌坊的财物问题。   两人这半个月以来也是忙的脚不沾地,很少睡过整觉,一日里能睡三个时辰都是奢侈。   殷红豆在忙活的时候,顺便偷偷地将她傅慎时手里得了一千两银子,在一家各大州府都有分号的钱庄里换成了钱票,比银票带在身上安全。这样的大钱庄换票,比京城本地的钱庄换票亏损要多一些,但是能够举国通用,这一点对她来说更重要。   忙了半个多月,新庄子大局已定,傅慎时与汪先生等人,难得能松口气,一道在城门附近的自家的酒楼里小聚。   酒桌上,汪先生问傅慎时给庄子取什么名字好,傅慎时看向了殷红豆,她便道:“就叫仁庄吧,建庄的时候,咱们虽说是有目的性的,但是也承担了许多风险,到底还是仁义之心居多,叫‘仁庄’很合适。”   汪先生频频点头,热着眼眶笑道:“姑娘取的好名字。”他又同傅慎时说了一些仁庄的事,便压低声音道:“听说还有两万多的灾民在路上,咱们的仁庄只怕是容纳不下,但是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若再来灾民,唯恐承受不住。”   赌坊挣来的银子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须得留一下救济和维持日常运转,仁庄上的男人造纸、裁纸、刷密写水,女人们纺织、编织、耕种,周围还在规划一个“销金窟”,但发展再快,眼下却也没有到能收回本的时候。   傅慎时若有所思,他道:“灾民太多,光靠我们本来就支撑不住,今日汪先生回了仁庄,就带人筑墙,以免引起暴乱。以后再引入灾民,须得严格把控,有一技之长者优先,其他的,汪先生酌情处理,再看看朝廷有什么动静。”   朝中人早有动静,不过大都是恶性行为,京中以及附近州府的许多官员生怕真实消息传入天子耳中丢了乌纱帽,如今还在固守城门,不许灾民往京城去,更是极力压下一切和灾民有关的恶言折子,唯一的救灾手段,无非是是在京外各府发救灾粮和赈灾银子。   汪先生早派王武出去打探了一番,救灾银粮的发放情况,不容乐观,层层下发,真正落到灾民手上的根本没有多少,杯水车薪缓解不了灾情不说,甚至是在积压民怨。   京中和北方各州府的官员、豪绅也都自发救灾,在京城之外,便可看到长兴侯府、萧山伯府搭起来的施粥棚。   今年的灾情太严重了,这事瞒是瞒不住的,等后面的大批灾民北上,一定会彻底震惊朝野,引来天子雷霆之怒。   几位皇子也都是焦头烂额,想法子在皇帝知情之前,安抚灾民,傅慎时手下仁庄的名声,已经传去了皇子的耳朵里。   大业不是没有发过灾情,但是像这样严重的天灾人祸还是第一次,甚至有传言,说南方爆发了疫情。   二皇子手下的有才之人处理救灾的法子也都太陈旧,治标不治本,他听说了仁庄之事,立刻派了游先生去仁庄上打探一番。   游先生一去仁庄,见到了老熟人汪先生,先是愣了好半天,然后面色一红,深感羞愧,作揖称汪先生为“汪老弟”,二人在酒桌上加深了“交情”。   汪先生非常大方,他将仁庄的事如实告诉了游先生,并跟他说:“建仁庄才是长久之计,除此之外,其余赈灾法子基本上于事无补,毕竟赈灾银粮……你我都知道,实在难得发到灾民手上。”   游先生到底是读书人,再圆滑世故,骨子里也还是有读书人的气节,他心中一动,眼眶也红了,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是建‘销金窟’,会被人骂的,若放到殿下手里去办,也未必推广得开,还要连累殿下名声,再则回本太慢,只怕还未到时候,又被人骂停了,殿下就要背千古骂名,等到将来……”   读书人做官,几乎都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但他们嘴巴上都不敢光明正大地谈论“享受”二字,用赈灾银子救济灾民,建一个烟花之地,朝中至少半数人不会同意,这样的骂声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坚持得住,天子便是最初有心支持,最后也会动摇。   如今太子未立,要是背上这样的骂名,等到将来要立储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失去人心。   除非有人能先成功一次,并且不怕背负骂名。   傅慎时正在做的就是此事,现在他有多大的美名,将来就有多大的骂名,至于能不能正名,什么时候能正名,都不得而知。   游先生手中的酒杯几次举起,几次放下,终究是没能喝下去,与汪先生的交谈到此为止,他坐着马车回了京城,一一转述给了二皇子。   二皇子和六皇子再次听到和傅慎时有关的事,他们兄弟两个深感震撼,同时也打心底里认可了傅慎时。   二皇子只等着与幕僚们商议个章程出来,再亲自去与傅慎时见面详谈。   仁庄上,殷红豆跟着傅慎时过来瞧一瞧。   傅慎时自然不好下车,他就坐在马车里,挑起帘子的一角观看,殷红豆则跟在汪先生的身后,四处走动。   仁庄的人都认识汪先生,男女老幼见汪先生这般敬重殷红豆,还以为她就是汪先生口中的“主子”,纷纷携家中幼子下跪磕头道谢。   殷红豆哪里受得起他们的跪,忍着一身鸡皮疙瘩,红着眼睛扶起他们,道:“我也只是个丫鬟,主子今日、今日没来呢!”   傅慎时在车里看到这一幕,心中莫名刺痛,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不得她说“她是个丫鬟”这句话,他放下帘子,敛眸靠在轮椅上,睫毛轻轻的颤动着。   他想退掉婚事。   傅慎时他心里清楚,方素月是无辜的,若是没有殷红豆,他的确不会跟她退婚。   他是男人,错了就要认,错了就要承担责任,他不会把责任都推到方素月的头上,更不会连累她的名声,他愿意背负所有的骂名,并且补偿方素月很多银子。   否则这样不光明的感情,红豆那丫头也不会要的罢。   傅慎时又想……他要给殷红豆去衙门里改奴籍,虽要花一大笔银子,但是由他来出,又不用做丫鬟,还省了银子,那丫头肯定高兴坏了。   哦对了,红豆还不想做妾呢。   傅慎时的手指下意识地搁在膝盖上轻敲着,一下接一下,缓慢而悠哉。   她不想做妾,长兴侯府也不会接纳她,那就给她在外面置办一间宅子,或者把殷府给她住,虽然名声不好听,说起来是“外室”,没有名分,但他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连妾侍也不要。   这样,他们两个不就是正经夫妻了么?   只是缺了官府的文书而已,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只认她一个人就足够了。   傅慎时嘴角弯着,浓密的睫毛有些湿润。   他想,她会答应的吧。   车外,殷红豆狼狈地掀开帘子,爬进了车,慌慌张张,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傅慎时睁眼,伸手拉了殷红豆一把,淡声道:“见到豺狼了?”   殷红豆轻哼一声,拿帕子摁了摁眼角,道:“六爷下去,六爷也会头皮发麻的。”   人和人,富贵与贫穷不相通,但是情感是互通的,任谁看了仁庄上的人带着的劫后余生的笑容,都会感动和心软。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仁庄的中间的道路上,绕了一圈又到了庄子口。   殷红豆挑帘看出去,瞧见汪先生正在跟一些衣着华丽的人说话。   最近常有人到仁庄上来取经,不管是沽名钓誉还是仁善之辈,汪先生都不吝赐教,一一接待,殷红豆眼尖,一下子看到了方夫人,而方夫人身后的马车里,一个姑娘挑起了帘子,看衣裳和身段,很是眼熟。   殷红豆指尖一颤,眯着眼瞧了过去,方家的马车里,坐着的就是方素月。   她正好很想见见方素月。 第79章 (小修)   殷红豆想跟方素月说话, 但是方家的人在, 她不好在人前暴露身份,便让车夫将车子赶到僻静处,又悄悄叫了个从武馆里跟来的兄弟, 将汪先生喊过来, 下了车, 请他帮忙给方小娘子传话。   傅慎时挑起帘子问殷红豆:“你要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殷红豆一笑, 道:“也没什么啦,眼下不便说, 回去再告诉六爷。”   傅慎时直直地看着殷红豆,二月中旬京城渐渐回暖,她穿着碧青色的中袄,个子比她刚到重霄院的时候高了一点, 但还是不高,脸颊也没有以前圆润,五官却更精致了一些, 娇娇俏俏, 甚是可爱。   他抿了抿唇,道:“你过来, 我有话跟你说。”   殷红豆刚走过去一步, 傅慎时扯了扯嘴角, 道:“罢了, 回去再说。”   傅慎时觉得在这里说不够郑重, 他放下帘子, 又靠在轮椅上,轮椅抵着车壁,他的后脑勺贴着车壁,嘴角浅浅地勾着。   汪先生请了庄子上帮着管事的妇人给方素月递了话,将人请去了待客的屋子里暂时歇着,他又亲自过来同殷红豆回话,亲自带她过去。   方家的人和其他家族的人,各自带着自家人马,跟着庄子上负责的管事到处观看。   殷红豆以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住半张脸,跟着汪先生一道往待客处去,她一边走一边问他正在北上的灾民的情况。   汪先生说话声音很低:“不大好,听说有的地方引发了小的暴动,还有很多土匪、流寇趁机搅和,现在靠近南方那边不是很太平。”   “附近的几个府,保定、真定、河间府,还有远一点的太原府、顺德府、东昌府怎么样?车马是否能够正常通行?”   “这些个府城尚且还好,有路引还好去,官府管的也严。太原府的知府是厉害人物,那边应该不至于出大问题,将来咱们发财坊要开出京城,首先开去太原。”   殷红豆沉吟道:“那便好,赈灾粮也还能够安全运送过去。”   她的袖子捂着脸,声音闷闷的,汪先生听不大清,便问道:“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就不必先生引我进去了,我自己去。”殷红豆站在待客处的门口说。   “姑娘自便。”汪先生供一拱手,忙他去了,却还是叫了个有眼色的管事媳妇,在门口守着。   庄子上建的待客处也就是简陋的小院子,院子里三间房,外边垒了一圈泥砖矮墙。   殷红豆进了院子,进了开着门的明间,厅里空荡荡,只有桌椅一副。   方素月坐在椅子上,丫鬟被支开了。   殷红豆进去福一福身子,笑着喊道:“姑娘,许久不见。”   方素月已经听引她过来的人说,是“红豆姑娘”要见她,当下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只回以一笑,道:“姑娘请坐。”   殷红豆关了门走过去,却没有坐下,她浅笑问道:“姑娘的丫鬟呢?暂时不会来吧?”   方素月摇摇头,道:“不会,我支开她去给我借一张坐垫来。姑娘和六爷怎么也在这里?”   这地方,灾民们刚刚够温饱,哪里来的坐垫这样精致的东西,只怕那丫鬟得找好一会儿去了。   殷红豆脸上笑色渐淡,温声回话道:“六爷也过来看看庄子上怎么妥善处理灾民。”   方素月点着头细声道:“这边灾民处理的情况很妥善,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真厉害。”   殷红豆面带微笑地凝视着方素月,问道:“听说姑娘病了一阵,不知道姑娘病怎么样了?好了吗?”   方素月道:“大概是好了吧,还在吃药,偶尔还会咳嗽,也不多严重。母亲就是怕我病不好,带着我来施舍积福。”   她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与殷红豆二人平视着说话。   殷红豆下巴轻轻下压,关心道:“那就好。姑娘是上次从围场上回去病的么?”   方素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好像给别人添了麻烦。   殷红豆蹙着眉,道:“早知道连累姑娘,奴婢就该守着姑娘,不叫姑娘出去吹冷风的。”   方素月连忙摇摇头,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要跟着家里人出去看的。”   殷红豆笑了笑,问道:“还记得上次在围场上,六爷和三爷比赛打猎,三太太和几个丫头争论三爷到底射了几只呢。诶,对了,三爷射了几只来着?”   方素月下意识就接了话:“五只。”   殷红豆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忽又拧着眉道:“那六爷射了几只呢?”她直直地看着方素月,等她回答。   方素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红了脸,薄薄的脸皮儿白里透红,娇羞温婉。   殷红豆也不怎么笑了,她两手搁在小腹前,直愣愣地看着方素月,挑眉问道:“姑娘不记得了?”   方素月视线微闪,低了低头,绞着帕子,道:“不大记得了。”   殷红豆冷不丁地道:“姑娘是喜欢三爷罢?”   方素月猛然抬头,瞳孔一缩,紧绷着小脸,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语气平静地道:“三太太都记不清三爷射了几只,姑娘倒是记得清楚,六爷射了几只,姑娘却记不清,甚至连个大概的数都不知道,您难道一眼都没看过六爷?”   方素月脸和脖子瞬间涨红,她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也不辩驳。   殷红豆没有为难方素月的意思,她只是道:“姑娘,您想清楚了吗?要带着对三爷的爱,嫁给六爷?”   方素月面色红得能滴血,她眼眶也红了,她低声道:“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能怎么办。”   殷红豆有点恼了,她嘴角一沉,声音也冷硬了两分,道:“难道最初姑娘就不能拒绝吗?若是没有姑娘推波助澜,方夫人恐怕不会想到再让你跟长兴侯府定亲吧?”   方素月眉心拢着,诧异地抬头道:“你怎么知道?”   殷红豆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有一次令堂到侯府来的时候,我正好也跟六爷在花厅,我听我家夫人跟令堂说,她们三年前在长公主府见过,那时候姑娘也去了吧?”   方素月点了点头。   殷红豆继续道:“两位夫人难得有可以拉近关系的话头,却都没有多说,只是隐晦地提了提,我家三太太又正好过府不足三年,想必三年前,我家夫人那次去长公主府,是替三爷相看的,姑娘正好也在其中。三年后,方家兜兜转转又与长兴侯府相看一道。所以两位夫人点到即止,没有多说。”   长公主举办花宴,经常会请一些京中有待字闺中的人家过府一聚,当时儿女亲事未定的人家,也很乐意去长公主府,秦氏带着姜氏去花宴,就是给傅三挑媳妇去的。   三年前,方素月十五岁,亲事还没定下,方夫人也带着她去了长公主府。   殷红豆又问了一句:“姑娘就是那时候见过三爷的吗?”   方素月眼眸一抬,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那时候傅三和几位皇子,还有一些京中贵家子弟一起给长公主请安,他们一行人从园子里穿过,个个昂藏挺拔,有生的俊秀的,有生的周正的,连脸皮薄的姑娘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方素月也被拉着偷看他们,她一眼就看到了傅三,他比别人生得都白,他笑起来连牙齿都露,那样的张扬明媚,那样的嚣张自信。   他们隔着假山相见,她就惦记了三年。   三年后,再听到长兴侯府的名头,方素月没忍住动了嫁进去的念头。   她念及此,忍不住滑下一行眼泪,带着点鼻音问殷红豆:“你怎么看出来的?”   殷红豆道:“牡丹宴上,姑娘带着小郎君坐在角落,您跟谁都不说话,却往会往三太太那边看,围场上,三太太的耳坠子和草地颜色近乎相同,您却一眼就能找出来,想必您是一直在盯着三太太瞧罢?”   方素月问她:“我心思有这么明显吗?”她也定定地看着殷红豆,道:“我的丫鬟都没看出来,你却看出来了。红豆姑娘,是因为你喜欢六爷罢?”   殷红豆一下子懵了,她表情木木的,张着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喜欢傅慎时?   她喜欢吗?   她或许……喜欢吧。   人非草木,他们朝夕相处,他对她那样好,她怎么能不产生感情。   但,这又不是爱。   她是不能完完全全控制自己的感情,可她是有理智的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她只要坚持住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就好了。   殷红豆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她的四肢都在发软,她的心口跳得很快很快,这样明确的意识让她异常地紧张和恐慌。   她喜欢他,她怎么喜欢他呢!   方素月擦掉了眼泪,细声问道:“你会告诉六爷吗?”   殷红豆反问道:“姑娘打算告诉六爷吗?”   方素月很愣,她看着殷红豆不知道回答,她的眼里还有迟疑之色。   殷红豆骤然红了眼睛,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问方素月:“姑娘这样做,对得起良心吗?”   方素月别扭地偏了脑袋,不敢看殷红豆,她道:“可我看得出来,他也不喜欢我,他娶谁,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红豆,你在偏心他,但不仅仅因为他是你的主子而已。”   殷红豆心上像是戳了一把刀子,突然心脏又揪得紧紧的,她捏着拳头,道:“六爷是不喜欢您,但是他和您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少在此之前没有骗您,也没有暗中使手段逼迫您嫁给他,不是吗?可你明知道自己心里有别人,还想想方设法要嫁给他!”   方素月咬了咬唇,以极低而殷红豆正好能听清的声音问道:“你会告诉他吗?”   殷红豆她的脑子很乱,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方素月,如果不说,好像对傅慎时不公平,如果说了,她又用什么身份和立场去插手这件事? 第80章   方素月没有得到殷红豆的准确回答, 她有点儿担心和害怕,她急切地看着殷红豆, 诱惑道:“红豆姑娘,我看得出来你真心喜欢六爷, 否则你不会这样莽撞地来逼问我。”   殷红豆一哽,是啊,她今天的行为太鲁莽了,如果不是因为傅慎时, 她恐怕不敢下意识地质问方素月,她抿了抿唇, 没有答话。   方素月继续道:“我已经在渐渐放下三爷了,我知道六爷也很好, 我也知道我的前途也就这样了。我会做好我的本分,我不会伤害六爷。同样的, 我以后不会为难你, 我保证, 我永远都不为难你。可如果六爷知道了这事儿,他再娶别人,别人一定能容得下你吗?”   威逼利诱, 方素月好手段。   殷红豆双腿灌了铅一样, 定在原地走不动, 方素月说的没错, 至少以她目前的性子来看, 她不会为难自己。   丫鬟就算要放出府, 也要等十六岁左右,殷红豆才十四,还要在傅慎时手下待一两年,到时候方素月早就过了门,若未来的太太肯手下留情,丫鬟的日子真的会好过很多。   可是让殷红豆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欺瞒傅慎时,她良心上过不去,情感上也跨不过去。   她答应过他,永远不欺骗他。   殷红豆心中煎熬,她泪眼蒙蒙,吸了吸鼻子,道:“姑娘……这是大事,您再斟酌一下。六爷不是小气的人,今天您跟我的说话,也可以跟六爷说,也许六爷他……会答应。您都说了,你们相互无意,那么这件事只要没闹开,对您、对六爷来说,其实并不十分要紧。我希望……您不要欺骗六爷。”   方素月不语,她面目平静地看着殷红豆,半晌才道:“好吧,我再考虑一下,如果我想清楚了,就想办法给你消息。”   殷红豆点了点头,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道:“希望姑娘不要哄骗我,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姑娘的消息,我只当姑娘没有诚心。”   说罢,殷红豆就转身逃走。   她没有料到,今天会是这样,她没有计算到,方素月将她的心意直接戳破,并且一针见血。   两人谈话的期间,傅慎时叫了汪先生过去说话,他问汪先生,殷红豆干嘛去了。   汪先生如实告之,在他眼里,这主仆俩是没有秘密的。   傅慎时眉头皱着,想不明白殷红豆好端端地找方素月做什么,他又问:“红豆可跟您透露了什么没有?”   汪先生摇头,道:“没有,姑娘只问了一些灾民的事。”   “她怎么问的?”   汪先生重复了殷红豆的问题,傅慎时眉心直跳,拧着眉直纳闷,她关注几个府城的灾情就算了,还问车马能不能通行做什么?她又不能去那边。   庄子上很吵,人多眼杂,傅慎时再没多问,他坐回马车里,等殷红豆回来。   没多久殷红豆就回来了,她眼睛很红,傅慎时眯着眼打量她。   殷红豆低头进了马车,闷声道:“走吧。”   傅慎时敲了敲车壁,吩咐王武出发回庄子,他斜眼看着殷红豆,问道:“怎么了?”   殷红豆摇头,道:“回去再说吧。”   她答应了方素月迟几日再说,她还没想好,今天应该怎么先跟他交代。   傅慎时“嗯”了一声,带着愉悦的语气道:“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   两人各怀心思回了庄子。   马车刚到庄上院子里,汪先生的人追上来了,送了一封信给傅慎时,他将将拆阅了信件,面上便露出喜色,随后长兴侯府的管事也带着另一封信来了,廖妈妈引着侯府的管事进来,管事将信送给了傅慎时。   送完了信,管事交代道:“六爷,马车都给您备好了,都在外边候着呢。”   傅慎时道:“你们先出去。”   廖妈妈领着管事出去。   傅慎时等人走了,一看完秦氏的信,登时冷了脸,将信揉做一团。   殷红豆问道:“六爷,怎么了?”   傅慎时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紧张,他道:“汪先生来信说,二皇子要亲自见我。我母亲让我回侯府,她要准备去方家下聘了。”   殷红豆心口一紧,低头抿了抿唇,道:“那奴婢去收拾东西。”   回了侯府,她得让傅慎时想法子拖延几日再说。   傅慎时喊住她:“红豆。”   殷红豆仍旧低着头,她两手都攥着,语气尽量平静地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傅慎时打量着她,沉默了一瞬,弯着唇角道:“二皇子要看仁庄上的相关事务处理方式和账务,你先把这个整理出来。”   “哦。”   殷红豆应了一声,麻溜去整理二皇子要的东西,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这些东西早就整理成册,只不过还未仔细分类,整理起来,倒也容易。   傅慎时坐在房中,挑着眉毛看着殷红豆忙碌来去的背影,他看得出来,她不是很开心。   她怕是以为他要回侯府跟方素月成亲了罢。   殷红豆默默地收拾完了仁庄上相关的册折,她又去收拾傅慎时和她自己的东西。傅慎时的东西她都很熟悉,有时砚帮忙,整理起来很快,她自己的东西就更简单了,除了藏在床下的票子和一些散银子,其余的都没有什么要紧。   她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傅慎时在盯着她看,便将摸到床底下的手收了回来,转身瞪着他道:“六爷总是盯着奴婢做什么?怪不自在的,我都没心思整理东西了。”   傅慎时扬起唇角笑了笑,靠在轮椅上,敛眸看她,道:“我看着你,你就不能收拾了吗?”   殷红豆鼓着面颊道:“不能!”   傅慎时没跟她较劲,他也不逗她了,写了一封信,封好,便跟她道:“你去让廖妈妈收拾好东西,让她先跟着管事回侯府,把这封信让廖妈妈带回去,我们就不回去了。”   殷红豆一愣,道:“我们不回去?那我们去哪里?”   傅慎时反问她:“你难道想我回去吗?”   他回去,就意味着要娶方素月。   殷红豆肃然地看着傅慎时,她心如擂鼓地问道:“六爷想清楚了吗?”   傅慎时定定地看着她,道:“是我在问你。”   殷红豆也直直地看回去,道:“退婚,六爷打算怎么退婚?怎么收场?”   方素月还没给她消息,如果傅慎时这时候就退了婚,只怕方素月会以为是她搅和,这不要紧,若是秦氏知道傅六不打算回去,必然会用雷霆手段捉他回府。   傅慎时这是在打算跟长兴侯决裂。   若他扛得住,倒还好,若是傅慎时最后仍旧选择屈服,方素月顺利过门,殷红豆如论如何只有死路一条,秦氏不会放过她,方素月也不会放过她。   除非傅慎时拿住方家的把柄去退婚,以秦氏的性子,有了方家的把柄,即便傅六执意退婚,最后长兴侯府也不会吃亏。   可殷红豆把方素月的事说出去,方小娘子这辈子就毁了,要么是出家做姑子,要么是被家族的人秘密处死。   如果殷红豆不说,傅慎时就要做好和长兴侯府长期对抗的准备,他一旦妥协,她的命,就只能送在秦氏手上。   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揪着身后的被褥,心中煎熬,眼眶里逼出了眼泪。   傅慎时一下子就心软了,他皱了皱眉,推着轮椅到殷红豆身边,放软了声音,哄着她道:“红豆,你别怕。我在信上说,让长兴侯府以我有隐疾的借口退婚,并且我愿意补偿方家五千两银子。我母亲不退,我自会让人去方家退了婚事。外人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我还被人奚落得少了吗?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殷红豆哽咽着道:“六爷能不能再等等,再等三天。求您再好好考虑一下。”   三天之后,方素月若是说依旧选择隐瞒,傅慎时这婚退的也值得,若方素月选择坦白,这样好的小娘子,应该能和傅慎时扶持一生。   殷红豆等将来脱了奴籍,便远走高飞。   傅慎时笃定地又说了一遍,道:“不管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退婚的主意。红豆,我做的选择,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殷红豆的脑袋埋的很低,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落在她的胸前,打湿了一片。   他怎么这么固执……怎么不听人劝!   她用手背抹了下眼睛,随后双手又放到身后,指甲抠着被褥,闷声道:“值得吗?”   傅慎时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颊,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轻声道:“值得。”   殷红豆眨了眨眼,泪水又如泉涌,她道:“夫人不会答应的。难道您要昭告天下您有隐疾吗?”   昭告天下,长兴侯府便不得不退婚,可傅慎时以后再也不可能娶世家女子为妻。   傅慎时又去擦她的眼泪,淡然道:“有何不可?”   殷红豆吐出一口热气,又问:“然后呢?六爷就打算孤身过一辈子吗?”   “不是还有你吗?”   “六爷也不在乎断子绝孙吗?”   长兴侯绝不会接纳一个丫鬟出身的人做儿媳妇,他们的孩子不上族谱,得不到承认,将来傅慎时所有的产业,长兴侯府说要收回便能收回,待傅六一死,孤儿寡母,只等着受人欺凌。   傅慎时低声道:“不是还有汪先生和王家兄弟吗?他们又不是我的仆人,将来他们的孩子会护着我的孩子,只不过有男孩儿的话,他不能入仕罢了。”   殷红豆泪眼模糊,她胡乱地抹掉眼泪,道:“六爷再等三天,行吗?就三天。”   傅慎时不知道殷红豆为何执意让他等三天,不过她让他等,他就等。   他道:“我就在庄子上等三天,你去让廖妈妈跟管事说一声罢。”   殷红豆点着头去了,傅慎时视线落在殷红豆的被褥上,褥子下好似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揭开,好奇地拿出来看了看,他看到钱票的时候,浑身如同冰冻了一般,脸色也阴沉骇人。 第81章   傅慎时将殷红豆去钱庄兑换的钱票拿在手上, 他仔细了一下,钱票上写着,一千两兑换了九百七十两,硬生生亏损了三十两。   三十两, 殷红豆一年多的月例银子, 按照她的性子, 绝对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除非又更大的利益。   傅慎时不禁想到汪先生说的话,他说殷红豆问她京城附近的几个州府是否可以通行,她还去见了方素月, 是给方素月提前吗?   他又想起红豆硬要他等三天再给长兴侯府回信。   傅慎时断定, 她想走,她想趁乱逃走。   近来大批灾民北上, 正是荒乱之际,她这个时候兑换了钱票, 若再得了自由身,简直是雇人手离开的最好时机。   多么好的机会,就像老天爷的恩赐一般。   傅慎时紧紧地攥着钱票,他紧咬下颌,拳头发颤。   屋外一抹清丽的身影正往这边来,傅慎时撂下褥角,将手放在大腿上, 宽袖正好遮盖住钱票, 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过去。   殷红豆面容倩丽娇俏, 她方才哭过,眼睛还有些红,眼珠子湿漉漉的,黑白分明,莹润亮泽,颇有神采。   她进来禀道:“六爷,我跟廖妈妈说好了,不过她不肯回去,说要跟您一起回去,廖妈妈就先打发了管事回去,管事犹豫了一下,留下了一部分人,他自己先回去复命去了,估摸着下午还得再来一趟。”   傅慎时没接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十分复杂。   殷红豆抬眸看去,蹙了蹙秀眉……傅慎时这眼神怎么有些不对劲。   傅慎时哑着声音问她:“红豆,我替你除了奴籍,好不好?”   当然好!她做梦都想!   殷红豆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惊喜道:“多谢六爷。”   傅慎时心口一紧,神情依旧冷淡,他低着头,视线落在青砖地面上,袖子底下的手臂,早就悄悄爬山了青筋,他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要等三天?”   殷红豆有些茫然,傅慎时刚才还答应了,现在为什么要追问?   她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想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为什么去见方素月?”   殷红豆抿着唇,没有回答。   傅慎时缓缓地举起手,手掌心里捏着皱巴了的钱票,殷红豆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钱票!   殷红豆大步子跨过去,想抢,傅慎时手臂往后一躲,她就抓了个空。   她也不抢了,退开一步,神色冷静地看着傅慎时,道:“那是我的。”   傅慎时抬起下巴看着她,容色阴冷地道:“我说过,你连命,都是我的。”   在这种地方,丫鬟没有私产可言。   殷红豆面颊微鼓,含有愠怒地看着傅慎时。   傅慎时攥着钱票,再问她:“你想趁这三天逃走?”   殷红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她绞着手指头,垂头,摇头。   傅慎时冷笑一声,道:“红豆,你说过的,永远不会骗我。你说的话,是不是从来不作数?”   殷红豆闭了闭眼睛,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   傅慎时声音愈发低沉:“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等三天?”   殷红豆问他:“如果我说了,你能保证如果执意退婚,尽量不要伤害到方姑娘吗?”   傅慎时很快就回答了:“我保证。”   殷红豆点了点头,眼皮儿垂下,也盯着地面,缓声道:“方姑娘喜欢三爷。”   傅慎时眼眸一敛,的确有些惊讶,他沉默着,是在示意她继续说。   殷红豆又道:“我不想她带着这样的目的跟你成亲,她答应我,再考虑三天。”   傅慎时冷声道:“我不是说了吗,无论如何,我都会跟她退婚,她的考虑,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你可以不告诉我她的事,但是你没有必要让我等三天。”   殷红豆没说话,他说的对,他猜的也都对。   傅慎时问她:“如果她不打算告诉我真相,你会告诉我吗?”   殷红豆微压下巴,轻声道:“会。”   傅慎时声音更加沉郁地问道:“那……如果她打算坦白呢?你打算怎么办?”   殷红豆眨了眨眼眼睛,豆大的眼泪掉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咬着唇,不敢开口。   傅慎时猛然抓住殷红豆的双臂,将她拽到自己跟前。   他力气太大,殷红豆双臂生疼,又没站稳,就跪在了他跟前。   傅慎时在她头顶命令道:“看着我!你看着我!”   殷红豆仰起脸,却并不敢直视他,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滑下去,一行接一行,薄薄的脸皮登时泛红,卷翘的睫毛湿哒哒的。   傅慎时颤声质问她:“你以为三天过后,她坦白了,你走了,我就会改变主意吗?!是我太宠你了吗?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嗯?你凭什么让我等三天?”   “你说得对,我没资格……我是没资格……我没有资格。”   她就这样承认了,傅慎时心脏都揪在一块儿,他极为克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红豆,我信你不会骗我,那你现在告诉我,如果她坦白了,你是不是真的会离开?”   即使殷红豆没有答应过不会骗他,她也没有办法对他说谎,她闭上双眼,带着些许哭腔道:“我不知道……”   傅慎时胸口起伏着,他吐出来的热气都喷在她的脸颊上,他提起殷红豆,凑到自己胸膛前,红着眼眶问她:“如果我顺利退了婚,也不伤害她,我保证不会娶妻,也不让你当妾,如果是这样,你也还想走吗?”   殷红豆心脏猛烈地跳动着,眼眶里的泪水比刚才蓄得还多,她还没眨眼,眼泪就一颗颗地落下来了,她真的没想到,傅慎时能给这样的承诺,她正视着他,问道:“如果我让你给我除了奴籍,还我钱票,不反对我培养自己的人手,你答应吗?”   她在跟他谈条件。   傅慎时喉结上下耸动,眉头狠狠地拧着,他压抑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她已经动了想走的心思,甚至都开始做了计划,他没有办法放她走,他也不可能放她走。   殷红豆低了头,她可以用丫鬟的身份和他比肩征战,可她没办法用一个丫鬟的身份跟他在一起。   他不答应,她也不可能答应。   傅慎时眼角溢出晶亮的薄泪,他哽咽着道:“我留不住你,是吗?”   殷红豆道:“我说了,除非你……”   “红豆!”傅慎时咬着牙,打断了她的话,他紧紧地搂着她,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他的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顺着她柔软的耳垂往下,挪到她肩颈之处,他狠狠地在她肩上咬下了一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殷红豆疼得呻吟出声。   傅慎时在她耳畔忍着眼泪,闷声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殷红豆无言地抽噎着,肩膀上疼得像是掉了一块肉,她却不敢去摸。   傅慎时死死地抱住她,磨蹭着她的耳鬓,阴沉沉地在她耳边道:“红豆,我永远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了。如果你死了……也只能在我怀里腐烂。”   殷红豆恨恨地道:“我会恨你。”   傅慎时一把推开殷红豆,面无表情地撕掉了她的钱票,冷淡地末了勾了勾唇角,道:“那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殷红豆不甘地看着地上碎掉钱票,胸口如受灼烧,比肩上的被他咬过的地方还要疼一百倍。她捏着拳头,怨恨地瞪着傅慎时。   傅慎时不在乎,他道:“从今往后,但凡出门,你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他推着轮椅出去,让时砚把门锁上,将殷红豆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傅慎时知道廖妈妈不肯走,他叫来王武,派他去找了汪先生,一则把信传回去,二则叫十几个武馆的弟兄回来,以后他们就不住在庄子上,搬去仁庄,有必要的时候就回城里的宅子。   长兴侯府的人即便是在仁庄上找到他了,也不敢硬闯,若是找不到……最后拖拉着,秦氏总是要退婚的。   汪先生收到消息,当即将庄子上的兄弟都派过去了。   这些兄弟以前是在殷府做护院,后来跟去了仁庄,从来没在赌坊露过面,和发财坊扯不上关系,傅慎时建下仁庄的身份暴露了,也不大要紧。   好几马车的男人赶来庄子上的时候,廖妈妈和长兴侯府的管事都吓坏了,他们个个魁梧,往院子门口一站,土匪似的。   傅慎时让时砚和殷红豆带上东西,跟着他一道出去,准备上那边的马车。   长兴侯府的护院和几个小厮,当然不敢放傅慎时走,跑过去拦人。   秦氏也没料到傅慎时自己会有人手,派来的都是些有力气却没什么功夫的高个子男人,他们和武馆的人对上手,一下子倒好几个。   廖妈妈吓懵了,叫着喊着让傅慎时回来。   傅慎时上了马车,道:“廖妈妈,我对不住您,您回去罢。”   廖妈妈拦不住马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走远了,急得眼泪哗哗的,长兴侯府的几个护院想去追,胳膊腿儿还疼着,赶着马车追着追着,就追丢了。   天黑的时候,傅慎时一行人到了仁庄,秦氏也得到了信和庄子上传来的消息,险些气昏死过去,她又不敢声张,着人叫来了大媳妇姜氏一道商量。 第82章   秦氏派了管事去庄子上接傅慎时回来,她完全没想到, 傅六敢嘴上反抗也就罢了, 竟然暗中培养了自己的人手, 还叫人敢动手打长兴侯府的护院,简直翻了天了!   偏偏这事儿秦氏根本不敢声张, 若闹开了, 潘氏死咬着不放, 这事儿可真没法收场。   长兴侯府这一辈的爷们都不乐意在卫所和军营里吃苦头, 家里人也没有强逼他们, 何况他们在读书上也有些天分,从傅慎明开始,后面的几个爷们都是走科举入仕的路子,长兴侯前半辈子积累的一些人脉关系,能惠及儿孙的其实并不多。   大房二房不说平分秋色,但二房不甘人后,这些年也是风举云摇, 步步高升, 潘氏的大儿媳妇出身很好, 她娘家甚至和天子非常亲信的宁王都有交情, 小儿媳妇是萧山伯的长女。潘氏的两个女儿,大的那个也和左军都督府家的公子订了亲, 小女儿生的娇俏可爱, 也比较讨喜。   秦氏如今将掌家权牢牢地掌在手里, 若傅慎时的事出了大差错, 连累了侯府名声不说,老夫人若要将管家权力分一部分给潘氏,她也无话可说。   长兴侯府立府百年,根基深厚,可高宗赏赐下来的,能实实在在分在儿孙头上的产业并不算多,真正丰厚的财产是建府百年来,侯府凭借爵位带来的权势和地位创造的财富,根据大业律,这一部分的财产,不分嫡庶,酌情均分。   倘或由潘氏管家,她自然会想法子昧下这些,秦氏若无证据,只能吃哑巴亏。   秦氏年纪越大,操心得越多,越发睡不安稳,眼下又出了傅慎时的事,她有些无措了,长兴侯还在军营里驻守,傅慎明今儿也没回来,傅三已经去了杭州,她只好叫了姜氏过来商议对策。   她还怕人听见,便打发了丫鬟去小厨房烧水,心腹妈妈也早就回了倒座房歇息,屋子里就只有婆媳二人说着话。   三太太苏氏进世安堂的时候,瞧见庭院里没人,还着实奇怪了一番,但上房的灯亮得耀眼,说明秦氏还没歇下,她便朝上房去了。   刚走到门口,三太太隐约听见了哭声……她可从没听秦氏哭过!   三太太为长者讳,摆摆手,让丫鬟退到后边去,她站在次间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在这时候,姜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母亲,原先祖祠卜了个‘大凶’,若那时候不成这门婚事就好了,现在再说退婚,也太晚了些。可是不退也不好,这还没下聘,六弟年前腿急再犯,方家小娘子过了年也病了,现在又闹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秦氏犯难,哀怨又悲痛道:“难道真让外人都说六郎有隐疾吗!”   夜里静谧,三太太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捂着嘴,悄悄地跨过门槛,领着丫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她回了院子整个人都是懵的,她都不敢信,傅慎时的婚事占卜的是“凶”,而婆母竟然还隐瞒了下来!   难怪傅六这几年腿都好好的,去年年底偏偏犯了病,这不是克他是什么!   三太太回来就坐在床上发呆,她在想,如果傅三在,他会怎么做。   她想了一晚上,傅三要是在,肯定不会装作不知道,现在傅三不在,妻以夫为纲,她要做傅三会做的事。   次日,三太太就让自己的陪房小厮,去给傅三寄信,又给傅慎时名下铺子的掌柜送了一封信。   三太太给傅慎时的信,先是传去王文的手里,后来又转到仁庄汪先生手上,最后才入了傅慎时的眼。   傅慎时拿到信的时候,正在仁庄单独僻出来的两进院子里喝茶。   这院子从仁庄建立之初就开始建了,庄上的人手脚很麻利,建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傅慎时和殷红豆便住了进去。   傅慎时看完了信,第一眼有些诧异,随后又想开了。   这确实像秦氏做的出来的事儿。   这样也好,有了这个把柄,退婚的事就更容易了。   与此同时,方家也有个人庄子上找汪先生,说是找红豆姑娘,那人也没说找殷红豆说什么,传下这句话就走了。   汪先生又亲自去院子里告诉了殷红豆。   殷红豆正在上房闲坐,她一听就明白了,方素月还是打算说开了。   傅慎时坐在门口光线好的地方,他的皮肤在暖和的日光下,白皙剔透,精致的五官也染上了一层柔和,他同汪先生道:“没什么事儿了,劳烦汪先生跑一趟了。”   汪先生的眼神饶有深意地从两人面前扫过一眼,笑了笑就退了出去。   傅慎时让时砚推着他去书桌前,又写了一封信给秦氏,信上内容简单,曰:儿子查得保定祖祠占卜大凶,吾拒成婚,前诺仍作数,若再威逼,公之于众。   他没有透露三太太传信人的身份,顺便附上了五千两的银票。   秦氏收到厚厚的一封信,先看到银票的时候她一脸茫然,再看到信上内容,当场昏倒,直到丫鬟狠狠掐了她的人中才醒过来。   她没想到,傅慎时城府这样深,竟然想得到去查祖祠的事!   说到底还是她自作孽,没想到败在了这个大凶上!   不得已,秦氏只好筹谋起退婚的事,可她同时也疑惑起来,傅慎时怎么能一口气拿出五千两银子!   若傅慎时还深居内院,没有什么支出,这些年在家里支取的和各处得来的银钱,有个五六千两也正常,可他开了铺子,怎么还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   难道他的铺子有那么赚钱?可是两间铺子,再怎么打理不可能赚得了那么多钱!   秦氏又派了人去傅慎时的铺子里打听,可她没想到,回来的人说,傅六早就不止两间铺子,他现在名下已经有至少四间铺子,地段都非常好。   京城好地段的四间铺子,和傅慎时一辈的爷们儿太太,不算田产奴仆,没有任何一个人名下能有四间铺子,至多也就姜氏名下有三间。   秦氏恍惚地坐在房间里,她看着窗外已经光秃秃的梅花树,只剩下干瘦的枝丫,过了一个季节,就像死了一次一样,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好陌生,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她通通不知道。   她也没有时间多想,方素月年纪不小了,这婚事越拖拉,将来背负的骂名就越重,早断早好。   仁庄上。   两进的院子不大,上房只有两间,客厅和书房都是连着的,东边的是卧室。   傅慎时每日上午都会坐在客厅里,听汪先生跟他说庄子上的大小事,庄子上一千多人,治理起来委实不易,同时建设进度也相当快,庄外新买下的山都被挖了不少,那边已经种上了耐活的农作物。   每当汪先生说完了,傅慎时也就挪一挪位置,到书房看书去。   殷红豆现在除了内院,哪里都不能去,二门不会对她开放,好在傅慎时暂时很忙,也没功夫冒犯她,日子得过且过。   只不过经了那次争吵,傅慎时连她存下的小钱都没收了,她当然会消极怠工,也不怎么碰账本了,都是时砚在帮忙算账。   傅慎时回了书房,让时砚叫了殷红豆过来。   时砚很不客气,殷红豆只要敢不听他的话,他就有动粗的意思,拽也要把人拽过去,殷红豆不想跟时砚拉扯,只好都乖乖过去。   傅慎时将账本扔到殷红豆跟前,道:“你吃了我的饭,该你做的事,必须要做。”   殷红豆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胳膊搁在轮椅的扶手上,冷漠地看着她,道:“有本事你就不吃我的饭,或者你再有本事,你就别穿我给你的衣服。红豆,以后若你有任何事让我说第二遍,我就饿你一天,你要是让我说第三遍,我就扒掉你的衣服。”   殷红豆红着眼睛瞪着傅慎时,脸颊微鼓,明显是生气了。   傅慎时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将账本扔在她脚边,道:“拿去算,我会抽查,出错三次,就一直改到我满意为止,我满意了,你才能睡觉。”   殷红豆心里又气又恨,就是蹲不下去捡账本。   傅慎时眯了眯眼,道:“红豆,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只用这种小脾气对付我是没有用的。你要真想跑,就该忍辱负重,等哪日找到我的软肋,我死了你就有机会走了。”   殷红豆只是生气,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傅慎时说的对,她要走,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   她弯腰捡起了账本,坐在一旁认真清算起来。   直到天黑,殷红豆吃过饭,洗漱之后准备上床睡觉,傅慎时又把她叫过去了,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装着乳白的药膏。   傅慎时食指抹了些药膏,淡声道:“过来。”   殷红豆不动,她冷着脸问他:“你以为这样我就少厌恶你一点吗?”   傅慎时轻哼一声,态度散漫道:“我让你疼,是你活该,但是你是我的人,我不允许你留疤。”他眼睫毛轻颤,道:“我说了,你恨不恨我,我不在乎。”   他一抬眸,锐利的眼眸盯着殷红豆,带着些逼迫的意味。 第83章   傅慎时是个吃软不硬吃的人, 殷红豆很明白这一点。   殷红豆虽然不喜傅慎时的霸道, 但有一点他没有说错,她若想走, 至少跟他硬碰硬这一套行不通的。   她就不信, 傅慎时和方素月退了婚事, 将来果真一辈子不娶。   总有一天,她会找到离开的机会。   殷红豆消极、愤怒过后,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傅慎时要给她的伤口涂药, 她就让他涂。   她蹲下来, 背对着傅慎时。   傅慎时拉开她的领口, 她白皙的肩膀上,有一圈浅浅的牙印,牙印中间的皮肤有些泛青……他下口太重了, 只怕真的要留疤,也不知道现在抹去疤痕的膏子, 来不来得及。   他的指头轻抚在殷红豆的肩膀上, 一圈圈地将药涂抹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就在她身后问道:“疼吗?”   殷红豆声音冷淡地答道:“你摁的时候会有一点。”   傅慎时“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愈发轻柔,他又缓缓道:“疼才会长记性。你要是记不住我的好, 那就记住我的坏。”   殷红豆估摸着药涂的差不多了, 站起身, 道:“我去洗漱了。”   傅慎时无端笑了一下,道:“去吧。”   她现在的样子,很像她喝醉的那天……像一只假装温顺的猫,在醉态下露出了爪子,不过今天的她没有那天的她可爱,那天的她,说话像撒娇。   傅慎时又想起第二次见殷红豆的时候,那是在后山上,他正在勒死一个下贱丫鬟,她冲出来握住他的手,叫他别伤着手。当时除了红豆身上的香味儿让他走了神,她这句话也颇令他诧异。   脑子正常的丫鬟,根本说不出这种话。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殷红豆的胆子是真的大。   殷红豆去洗漱的时候,傅慎时就闲坐在轮椅上胡思乱想,等她洗干净回来了,他又叫她过来伺候他散发。   傅慎时还曼声道:“以后散发、梳头这样细致的事,都由你做,贴身丫鬟,就该有个贴身丫鬟的样子。”   殷红豆拿起一把梳子,站在傅慎时,解开他头上的蝉扣,没有搭理他。   傅慎时透过黄铜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人,细眉桃花眼,眸子水润莹亮,下巴尖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殷红豆给散了头发,时砚就打了热水进来,她绞了热帕子,递给傅慎时。   时砚又倒了热水到傅慎时脚边的铜盆里,殷红豆犹豫了一下,傅慎时抬头看着她,道:“愣着干什么?”   殷红豆蹲下去,给傅慎时洗脚。   屋子里静悄悄的,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帕子在水里搅动的声音。   傅慎时抄着手,闭上了眼睛,以前这种时候,殷红豆都会说别的话,偶尔还会胆儿大的跟他开玩笑。他以前不喜欢聒噪的丫头,可现在的殷红豆安安静静的,他有些不习惯。   一直到傅慎时洗漱完,殷红豆都没说一句话。   他心里莫名生出一股躁意,他拧着眉头,脸颊微微紧绷着。   入夜,傅慎时要就寝。   殷红豆看了傅慎时一眼,心知逃不过去,掀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平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乍暖还寒的时候已经过了,现在天气开始真正转暖,晚上睡觉病没有那么冷,她也就只躺了一刻钟,便坐起来,趿拉着鞋子要走。   傅慎时推着轮子到床边去,用双腿抵住她的双腿,眉宇间带着一抹沉郁。   殷红豆抬头看他,跟他对视着,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傅慎时便吩咐时砚道:“把她的小榻撤了,被子都拿出去。”   殷红豆直直地看着傅慎时,鼓着小脸,道:“我睡觉不老实,被子拿走,你晚上等着下地!”   傅慎时往后退了一点,殷红豆起身抱了被子过来,扔在床上,她钻进被子里,左腿卷起一边,右腿卷起另一边,双腿一抬一收,两手将胸口的被子往前一拉,蒙住半张脸,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她翻个身,往墙边蠕动,背对傅六,贴着墙壁睡觉。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一气呵成的动作,嘴角微动,吩咐时砚,道:“扶我就寝。”   时砚和往常一样,扶着傅慎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才熄灯离开,睡到他的小榻上。   夜里黑漆漆的,傅慎时睡不着,他扭头看着殷红豆的后脑勺,被子里露出乌黑的头发,出了漆黑的头顶,什么都看不见。   他咬紧了牙槽,闭上眼睡了。   后来的几天,期间傅慎时出去见了一次二皇子。   殷红豆这几天里,一直是这样,傅慎时让她做什么,她都做,但是完全和从前不一样,她不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也不跟他开玩笑。   除了称呼上不敬,本分的不像她。   傅慎时的情绪也越来越糟糕,他以为殷红豆留下来就好,可他没想到,红豆这样对他,他的难过一点也没有减少。   他也不发脾气,和从前一样,又不怎么吃饭,水也喝得少,忙起来忘乎所以,有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眼睛里的红血丝就没下去过,殷红豆恍若未见,丫鬟该做的她都做了,做完她就去睡,并且睡得还不错的样子。   他俩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久到汪先生都忍不住私下底问时砚,说:“六爷和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吗?”   傅慎时的喜怒就是时砚的喜怒,傅六不高兴,他也不高兴,他坐在廊下的栏杆上,低头跟汪先生道:“不知道。”   汪先生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道:“六爷脾气倔,姑娘看着好说话,也是个硬脾气的人,有个会说话的中间人就好了……”   时砚凝视着汪先生,道:“那你去说。”   汪先生连忙摆手,红着脸道:“做事我还成,他们俩的事儿,我可没有经验。”   说罢,他溜之大吉,这俩人再怎么闹脾气,庄子上的事一点都没耽误,这样识大体的两个人,他虽然着急,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时砚埋头抠着木栏杆,指甲里扎进去一点点木屑,他眉头皱巴了一下,抿唇弄出木屑,便去找厨房殷红豆。   殷红豆刚煮完饭,净了手在摘菜,厨房门口猛然出现个人,挡住了光,吓了她一跳。   她抬头看了时砚一眼,又继续摘菜。   时砚攥着拳头,怒目圆睁,闷声道:“你先去给六爷道歉。”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道:“好啊,我一会儿就去给他说一百个对不起。”   时砚感觉自己胸口闷了一口气血——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红豆都答应了,可他好像觉得更生气了!   他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但是他猜,六爷肯定也是这种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比捶在墙上,骨碎血流还要难受。   殷红豆轻哼了一声,道:“你走开,别挡着我的光了。”   时砚瞪着殷红豆,道:“你不准这样对六爷!”   殷红豆白了时砚一眼,道:“我怎么对他了?你说?”   时砚喘着粗气,根本说不上来,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墙,他们住的院子是泥墙,一拳头下去,他的手背都破了皮,他咬着牙道:“红豆,你没良心!你答应过的,永远对六爷忠心!”   殷红豆猛然站起来,她比时砚矮一点,要仰头看他,她目有厉色,道:“我忠心就应该要嫁给他吗?我做的事,还不够表忠心吗?”   时砚耷拉着脑袋,忽然就哭了,半晌才弱声道:“你没看见,六爷不吃也不睡了吗?”   殷红豆眼神也软了下来,她坐回去继续摘菜,指甲用力一掐,菜叶子利落地掉在地上,她淡声道:“那是他的事。我做好我该做的事,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   时砚转身走了,汪先生说的对,要会说话的人跟他们两个说,他嘴巴笨,根本说不过红豆,他不该去说的。   殷红豆木木地看着篮子里的菜,咬了咬唇。   她做好了午膳,送到傅慎时的书房,他还和前几天一样,忙着置新庄子和如何规划庄子,根本没有要吃饭的意思。   殷红豆盯着自己做的饭菜,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傅慎时说了话,她道:“你若不吃,就提前跟我说,省得我费工夫做,还浪费粮食。”   傅慎时眼神微滞,随后挑着眼尾看她,嘴边浮淡淡的笑,问道:“红豆,你是在关心我吗?”   殷红豆笃定地道:“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我是心疼粮食。”   傅慎时难得语气轻快了一些,道:“好,我不浪费粮食。”   他端过案盘,举起筷子吃饭,碗还是殷红豆送的碗,菜也是她亲手做的菜。   傅慎时用膳之前,也笃定地道:“红豆,你在心疼我。”   殷红豆眨着眼,小嘴抿成一条直线,她道:“你别以为这种方法对我奏效,在我看来,不过是第二个傅二罢了,没有区别。”   傅慎时手腕顿住了,殷红豆转身走后,他又没了食欲,他神色冷漠地大口吃饭,吃完了饭,也吃完了菜。   饭和菜,都是她做的。 第84章   傅慎时老实地吃了两天饭, 睡了两天觉, 他发现殷红豆又不跟他说话了,便故态复萌,又变成了之前的样子。   殷红豆不管他,他就持续下去, 日渐消瘦,时砚平日里虽然不插嘴多说什么,可是嘴巴上燎的泡出卖了他。   院子里的氛围, 相当糟糕, 殷红豆忍了几天,情绪也无端变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时砚又端了丝毫未动的饭菜到厨房去,殷红豆肚子里的火一下子就蹿到了嗓子眼儿,她放下手里的事, 大步往书房去。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岿然不动, 像一尊雕出来的玉人。   殷红豆怒视傅慎时,揪着眉头道:“你不想吃你就说, 别糟践粮食。”   傅慎时抬了抬头,目光润朗地看着殷红豆,他嘴角微动,道:“我吃, 你去热一下。”   殷红豆的火瞬间灭了一半, 转身去给傅慎时热午膳, 她将饭菜堆在一个碗里,端了过去,送到傅慎时桌子上,又转身要走。   傅慎时抓住她的手腕子,道:“非要这样,你才管我吗?”   殷红豆轻轻地拂开他的手,道:“我管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你不是说,我的命都是你的吗?”   傅慎时面色微白,她总是有办法,让他心如刀绞。   时砚从廊下冒出来,闷声禀道:“汪先生来了。”   傅慎时松开手,殷红豆也退开两步。   汪先生进来轻咳了两声,同傅慎时肃然道:“六爷,仁庄附近的亭台楼阁都快建好了。”   仁庄成立两个月左右,庄上灾民稳定下来之后,早就开始建造“销金窟”,原计划是要开发财坊分坊、戏园子、酒楼等,这些虽能开起来,却不容易揽客,若不能达到宾客络绎不绝的地步,仁庄前期的投入,大部分都要亏损,庄子上养着一千多口人,劳动力虽然廉价,可一天下来,也要耗费上百两银子养活他们,这还是在只保证了基本温饱的情况下。   南边又有疫情小范围爆发,北上的灾民越来越多,天子震怒,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眼下已经加大力度救灾,拨银、粮无数,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灾情,撑不过两三月,必然会发生暴动。   二皇子最近每天一封信送到仁庄上,催问仁庄进度。   汪先生日夜奔忙,他的亲事也暂时耽搁了下来,傅慎时心系红豆,再加上这些事,更是茶饭不思。   殷红豆这段时间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她本不知道这些,但见汪先生神色不好,便问了两句。   汪先生简而述之,殷红豆心惊肉跳,不禁严色以待,他又继续同傅慎时道:“虽说仁庄离紫禁城还远着,可若是建得普普通通,也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刻过来享受玩乐……”   如今大臣、富商们哪个不捂紧了钱袋子,生怕别人知道家里有钱。   傅慎时道:“二皇子说会襄助我们,借有名的戏班、歌妓、厨子给我们,不过光靠他支援还是不够的。”   汪先生下意识就看向了殷红豆,发财坊的主意是她出的,他这时候很想听听她的高见。   殷红豆这时候当然将个人利益放在小处,她只看着汪先生道:“好在灾情暂且得以控制,除了咱们庄子上第一批跑进来的灾民,其余地方都还很安宁。”   在京城附近的几个府城,的确还很安全,大环境是好的,经济很稳定。   汪先生点着头示意殷红豆继续说下去,傅慎时也凝神听着,时砚坐在廊下,也支起了耳朵。   殷红豆道:“挣钱的东西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咱们赚的是吃喝玩乐的钱,正好二皇子也能借厨子、歌妓、戏班子给咱们,但是这些城里也已经有了,咱们要做到人有我优,精益求精,先揽住客,客人来了,其他地方也就跟着能赚钱。”   现在娱乐活动到底还是少,大头还是听戏、□□一类,殷红豆决定从“戏”上入手,她道:“现在的戏流传度都已经很广,咱们的戏园子,得唱新戏。”   汪先生自己也听戏,并且很喜欢,他以前走南闯北,好的戏园子都是人满为患。眼下除了京中出名的一些歌妓,会让某些风流士子趋之若鹜之外,戏园子是士农工商,每一个阶层的人都喜欢的东西,靠新戏揽客,是最好的出路。   汪先生犯难道:“不瞒姑娘说,近一年已经没有什么很好的新戏,都是些旧戏,很多戏班子都是家养的,才不愁吃喝,真正能靠唱戏挣大钱的戏班子,在京城里并不是很多。二皇子能借给我们的戏班子,唱功倒是不怕,但是不知道上哪里去请人写好戏。”   殷红豆道:“我有几个故事,但是我只会讲故事,不会写戏,还要劳先生找人润色,变成戏。”   汪先生惊讶地“啊”了一声,道:“姑娘还会写戏!”   殷红豆道:“我不会,我都是道听途说的,故事肯定是好故事,端看先生您找什么人编写了。”   汪先生一笑,道:“倒不用另找,六爷肯定可以胜任。”   殷红豆顺着汪先生的视线,看了过去,傅慎时点了点头,道:“可以一试。”   殷红豆撇撇嘴,她倒是把傅慎时给忘了,他才情过人,写戏润色对他来说算什么。   罢了罢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跟傅慎时再较真了,她便道:“那汪先生要快些联系上二皇子的戏班子,等戏写好了立刻让他们排上。”   汪先生不着急去,他笑道:“不瞒姑娘说,我很喜欢听戏,我也听一听,给姑娘断一断优劣。”   傅慎时亦提起笔,道:“说罢。”   殷红豆找了凳子坐下来,先问汪先生都听过什么戏。   汪先生略说了几出,殷红豆都不知道,他便问傅慎时都听什么戏。   长兴侯府也养了戏班子,年节或遇到喜事,都会搭台唱戏,傅慎时自小也是听戏长大的,家里的戏班子,还有外边的戏班子他都听过,他听戏和一般人不同,他遇到喜欢的戏会去看剧本,他的讲解,殷红豆更容易听懂,这一说便是一刻钟。   殷红豆结合二人讲的内容,判断得出,当下的戏都不是她曾经看过的作品,但是大部分的故事和她所知道的戏差不离,主要还是以爱情为主题,说男女之间的悲欢离合。   出挑的好戏果然还是很少,至少和殷红豆知道的比起来,几乎都逊色许多,她酝酿片刻,便开始讲戏。   复杂的她不熟悉,《倩女离魂》、《牡丹亭》、《红楼梦》她要流畅地简述一遍,毫无难度。   傅慎时提着笔,是打算一边听一边记,可听着听着就跟汪先生和时砚一样入了迷,已经忘了下笔。   殷红豆有了几个听众,说起来也很带劲儿,说起杜丽娘与柳梦梅终成眷属的时候,嘴角忍不住上扬。   傅慎时眼眸里闪出一丝艳羡。   汪先生情绪起起伏伏,渐渐脱离出来之后,忙不迭抚掌叫好,催着傅慎时道:“这等六爷可要尽快写出来!”   汪先生甚至意犹未尽,又问殷红豆:“姑娘还有别的戏?”   殷红豆又说了《倩女离魂》,汪先生听得痴迷,眼眶都红了,他眨了眨眼睛站起来,自嘲道:“再不能听了,再听姑娘说下去,要耽误了正事,下一个故事,下次再听姑娘说罢。”   汪先生其实满心都惦记着殷红豆说的故事,他是真的怕耽误了事情。   傅慎时叫住汪先生道:“劳烦您去城里跑一趟,打听下侯府的消息。”   近一月来,秦氏都未过来派人找过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汪先生连忙去了。   傅慎时提笔写戏,一边写一边问:“这些戏,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说了吗?仙人托梦。《牡丹亭》你就写仙人汤显祖,我可不敢居功折福。”   傅慎时也怕她折福,就听殷红豆的话,写了汤显祖的名字。   殷红豆起身要走,傅慎时道:“你别走,有些地方我忘了,我随时要问你。”   “我去洗碗。”   “让时砚去。”   还不等傅慎时叫时砚的名字,他自己就麻溜地去了,殷红豆又坐在了椅子上。   傅慎时写写停停,偶尔会问殷红豆一些情节发生的前后顺序。   若是旁人问,殷红豆还信,换了傅慎时来问,未免太刻意了。   殷红豆便道:“你不是过目不忘吗?我说的‘沙甸货’你记了半年,这我才说的,你怎么就忘了?”   傅慎时面不改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过目不忘?我怎么不记得了?”   “……”   他的确没说过,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殷红豆也知道傅慎时有意如此,也懒得跟他争辩,他问她就答。   半天过去,傅慎时写了初稿,再润色一遍,就可以拿去让戏班子排练。   两人第一天就合力完成了《牡丹亭》,傅慎时文采过人,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成品出来的时候,殷红豆虽然不太感受得到他在词曲上的造诣,但是“辞藻华丽,对白动人”这两点,她一个不懂戏曲的人都能看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   殷红豆看着剧本有一点点成就感,她忍不住笑了,随后一想到是傅慎时写的,便道:“到底是从你笔下出来的,你可以把你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我的就不用了。”她又嘟哝一句:“其实没我提醒,你也一样写的出来。”   傅慎时眸光暗淡了几分,低声道:“可是只有这样,你才会跟我讲话。”   殷红豆抿了抿唇。   ——   傅慎时和殷红豆第一本戏送出去之后,汪先生回来复命时,说:“二皇子养的全庆班班主看完戏跟疯了一样,他说肯定把这戏排好,还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开始演。”   “等竣工了,其他地方也布置好了,便可以开始,其他店铺里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汪先生汇报说:“大体上的都好了,灾民里还有一些读书人,我安排着去做账房一类,跑堂、厨子等也都安排了近百人。”   一千多灾民,能成功北上的,要么是运气非常非常好,要么是有过人之处,比如体力好、有眼色,这些人大多可用,极少老弱病残。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辛苦先生了,善庄那边如何了?”   仁庄这边以后都要经营其他东西,耕地用来种植太浪费了,傅慎时让汪先生另置了庄子,以后会带一部分灾民过去造纸、种草药。   汪先生道:“这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已经上册了一些名单,明日便带一部分过去布置。”   殷红豆问了一句:“他们都肯?”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挪家很容易让人恐慌,尤其他们经历了灾情,更不想离开,这边也发展的很好了,只怕不好说动他们。   汪先生一笑,道:“有的世代务农,不喜欢做生意或者跑堂,倒也有一二百人愿意去。”   一二百人也很不少了,殷红豆挺意外的。   傅慎时问汪先生打没打听长兴侯府的事儿。   汪先生想起什么似的,回道:“打听了,只听说您的亲事已经退了,别的倒没听出什么来。”   秦氏已经替傅慎时退掉了和方素月的婚事,她当时派人去说退婚的时候很委婉,也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不过方家看到一千两银子,语气还是软和了许多,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方家竟然收了银子答应退婚,没有大肆追究,除了傅慎时现在名声不大好,以后难得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再没有别的坏影响。   秦氏退掉与方家的婚事后,也没有心情去搭理这事儿,也就没有深究下去,否则以她的精明性子,追查下去,就该查到方家人已经知道方素月的心思,因为心虚才答应了退婚。   方素月回去之后还是抱着能和傅六成亲的想法,她没想到都快要下聘了,傅六还是要跟她退婚,长兴侯府的人上门的时候,她很害怕秦氏闹起来,便跟方夫人说了实情,以求挽回一二,方夫人见秦氏还送了银子来,便顺势而为,答应退婚。   这件事平平静静地了结了,坊间不过流传了一些傅慎时身有隐疾的谣言,因他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这些传言早就平息了。   汪先生禀完这些,便离开了,殷红豆又和傅慎时两人继续完善剧本。   第二个完成的是《倩女离魂》,这也是个较短戏,一天的功夫就完成了,殷红豆最后阅览的时候,不得不赞叹傅慎时文采出众,这故事她讲起来还是有些干巴巴的,一字一句写成了戏,倒是十分动人,有些字句她看到都觉得心神震动。   殷红豆看完本子,琢磨了一下,就道:“这两个故事就够了,另一个有些长,而且我记的不是很完整,不如另一个就不写了。”   傅慎时眉头一皱,道:“要写。”   殷红豆道:“庄子上的事就够你忙的了,实在不必在这个时候费工夫再写这个。”   傅慎时挑眉看她,道:“红豆……”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殷红豆受不了傅慎时的眼神,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晚上两个人就寝的时候,傅慎时更加睡不着了,殷红豆倒是依旧好眠,她现在睡觉还是面对墙壁,但脑袋已经肯露出来。   时砚在书房睡,这边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傅慎时睁着眼,双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你睡了吗?”   殷红豆没搭理他。   傅慎时也只好闭上眼。   殷红豆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你根本不必这样。”   傅慎时又睁了眼,他是不必这样,他挪了挪身子,从殷红豆身后抱住了她,双手隔着厚厚的被子,紧紧地勒在她的腰上,侧脸贴着她的脑袋,在她乌黑柔软的头上磨蹭来去,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   殷红豆一点反应也没有,不挣扎,也不说话。   傅慎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抱得更加用力,好像这样,就占有她多一点。   殷红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傅慎时的额头抵着殷红豆的后脑勺,声音沉郁微哽:“你不就仗着我宠爱你吗?”   殷红豆睁开了眼,藏在里面的手,攥着被子,依旧没有出声,她没有想要恃宠而骄,但让她以一个奴隶的身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攀附着他生活,她做不到。   尤其是这样子跟傅慎时在一起,她更做不到。   傅慎时自觉无趣,又退了回去。   长夜漫漫,两人的呼吸声也渐渐缓慢均匀。   次日,汪先生料理好了善庄,傅慎时与殷红豆就搬了过去。   仁庄人多眼杂,傅慎时还是不想被人瞧见,暂且搬去善庄避一避,两个庄子之间离的也不远,骑马一刻钟左右就到了,汪先生往来禀事,倒也方便。   善庄上也是建了一个两进的院子,比仁庄上更简陋,但日常起居,不成问题。跟来的灾民都分到了田地,水田和耕地都有,开春之后,也都要忙活起来。   傅慎时与殷红豆二人在善庄上过了几天的悠闲日子,将另一外一本折子戏也完成了。   没待几天,庄子上来了位稀客。   薛长光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公子。   傅慎时听庄子上的管事说薛长光来了,院子里也没有别的下人,时砚嘴笨,殷红豆一个人去他不放心,便让殷红豆和时砚一起出去迎接。   殷红豆跟时砚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薛长光正好下了马,他看到殷红豆愣了一下——善庄上住的是傅慎时?   薛长光身边的公子也准备下马,哪知道马儿尥蹶子,他没在马鞍上踏稳,一个不小心,扑了下来。殷红豆早看出来了,这位“公子”就是薛六姑娘女扮男装的,她便快步跑过去,扶上一把。   就殷红豆这小身板,还扶人呢……她只有当肉垫子的可能,薛六姑娘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脸上。两人嘴对嘴,吧嗒亲了上去。   傅慎时不大放心殷红豆出门,他到底还是跟了过来,正好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一个“男人”,全身都压着殷红豆,亲着她的嘴,一动不动,姿势就像是某些图册上的一样。   他的脸登时就黑了,他含着怒气道:“时砚,推我过去!”   薛长光连忙去扶人,薛六和殷红豆两人从地上爬起来,时砚推着傅慎时过去。   薛长光都没整明白怎么回事,见傅慎时鞭子都拿出来了,他赶紧拦在自己妹妹身前,道:“慎时,这是个意外。”他又转脸问殷红豆道:“姑娘可伤着了?”   薛六姑娘躲在薛长光身后,揪着哥哥的衣服,根本不敢露面——她早听说傅慎时重视这个丫头,没想到他这般重视!她不过压了红豆一下,傅六就要她的命似的。   殷红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摇了摇头,又瞧着傅慎时解释道:“我没事。”她揉了揉后脑勺,虽然门口是泥地,还有一层浅浅的草,磕在地上还是很痛的。   傅慎时盯着殷红豆的嘴唇,狠狠地拧着眉,又看向她揉脑袋的手,脸色愈发阴沉,他紧握扶手,忍不住低吼一句:“滚!”   薛长光当然明白,傅慎时肯定不是骂殷红豆,他讪讪一笑,抱歉地作揖,道:“先看看红豆姑娘伤的严不严重,要是严重……”   傅慎时都没搭理薛长光,拽着殷红豆的手,命时砚推着他进屋去了。   薛六姑娘这时候才敢走出来,嘟哝:“傅六脾气怎么这么差?不就是一个丫鬟吗?”   薛长光扭头瞧了自家妹妹一眼,思忖片刻,扯了扯嘴角,傅慎时不会没认出他妹子吧?那傅六今天只说了个“滚”,还真是给面子了。   他牵着缰绳,瞪了薛六一眼,道:“谁叫你胆子这么大,偷了我的旧衣裳跟出来,你伤着没有?”   薛六姑娘摇头,面色羞红,她整个人都压殷红豆身上,能伤着什么!   薛长光道:“罢了,我们自己去庄子上看看。”   薛六姑娘心有余悸地上了马,也不敢骑快了,只与薛长光两个慢慢悠悠地在田野上行走,她看着一望无垠的田地,问道:“这庄子不会也是长兴侯府的吧?方才仁庄上的人不是说,这儿的佃农也是灾民,长兴侯府的手这么快,就买了庄子租给灾民?”   薛长光眉头皱着,道:“不会,长兴侯府现在可拿不出钱买这么大的庄子。傅慎时估计是借住吧。”   薛六姑娘就问:“为什么?”   薛长光不跟妹子说朝廷上的事。   薛六姑娘继续问道:“哥哥,仁庄到底是谁家的,你打听出来没有?”   薛长光摇摇头,道:“只知道庄子上有个管事的汪先生。”   薛六姑娘一笑,道:“这人也是神秘,这么财大气粗,我估摸着肯定是那个侯爵功臣世家偷偷办的。”   薛长光也很好奇,但他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仁庄的经营上,他骑着马在善庄上马马虎虎地逛了一圈,便离开了。   ——   傅慎时一路拽着殷红豆进院子,时砚自觉留在廊下,他将红豆摁在小杌子上坐着,抬起手,托着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擦她的唇。   没过一会儿殷红豆的嘴巴就肿了,樱桃小口丰盈红透,看着就诱人,她蹙了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傅慎时直直地看着殷红豆的唇,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眉间的阴郁十分明显。   殷红豆皱着眉,拂开傅慎时的手,他的手又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大了一点:“傅慎时,你弄疼我了!”   傅慎时不管,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殷红豆握住傅慎时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擦够了没有?”   傅慎时更用力,恨不得将殷红豆的嘴皮子都磨破。   殷红豆扭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傅慎时纹丝不动,任由她咬。   殷红豆一松开,傅慎时又去擦她的唇,她瞪眼问道:“你擦一千遍又怎么样?亲了就是亲了。”   傅慎时双手捧着殷红豆的脸颊,冷着脸凝视着她,低头狠狠地吻了上去,含着她的唇瓣,生涩而霸道地用舌尖探过她的上下唇,将他的气息覆盖上去,洗净别的男人留下来的痕迹。   殷红豆反应过来的时候,推着傅慎时的肩膀。   可她越是挣扎,傅六越是把她抱得紧,最后他俯身单手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吻着她的唇,牙齿轻轻地咬着她的唇,伸出舌尖舔过她的牙齿。   在力量上面,殷红豆没有胜算,她索性不动了,闭上眼,咬紧牙关,任他吻着。他的唇很热很软,触上她的唇瓣,就像咬在软和的包子上,时间久了,还有一点点甜味。   傅慎时停下来的时候,脸红心跳,微微喘着粗气,温热的呼吸吐在殷红豆身上,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躲开他?”   殷红豆睁开一点点眼睛,眼眸半垂,道:“也得我躲得开啊。”   “为什么不推开他?”   “也得我来得及推开啊。”   “……”   “……”   殷红豆忙着去扶薛六姑娘,也没想到对方整个人都会扑在她身上,更没想到会亲上去。   傅慎时的手又放到殷红豆的唇上,轻轻地擦着,他的睫毛轻微地颤着,道:“以后离别的男人,远一点。”   殷红豆眉心一跳,抿了抿唇,抬眉问道:“……你难道没认出来,那是薛六姑娘?”   傅慎时愣了一下,随即又继续轻抚她的红唇,嗓音低哑地道:“女的也不行。”   “……”   殷红豆垂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握住傅慎时的手,仰脸问道:“这样你开心吗?”   傅慎时直视着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问她:“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殷红豆非常平静地告诉他:“我不想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在你身边,我不想做妾侍。”   她的卖身契虽然在傅慎时手上,但她实际上是属于长兴侯府的财产,长兴侯府的任何一个主子,都有资格打骂她、处理她。   这种感觉,好像利剑悬头,殷红豆非常不喜欢。   而且傅慎时只要不高兴,随时都能以主子的身份强迫她、压迫她,这种事他不是没有做过,殷红豆绝对不可能接受以这种相处方式相爱。   傅慎时眨着眼,软和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期盼,他低了低眼皮,盖住眼神里的光泽,问道:“以后我不会住在侯府里,除了时砚、汪先生知道你是奴籍,从今以后,在这边,不在会有人将你当做丫鬟。”   殷红豆咬了咬唇,淡声道:“你这是自欺欺人。”   奴婢就是奴婢,即使瞒着别人,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   傅慎时不置可否,他的呼吸声均匀轻缓,过了几息他才道:“除非归良之后,你做我的外室。”   外室,无媒苟合,不受人承认,还要被人唾弃,将来生了孩子也是没名没分。   殷红豆几不可闻地吐了一口气,问道:“你强留我,且先不说子嗣的问题,夫人要是再让你娶正妻,你怎么办?”   傅慎时和方家的婚事退了,不代表长兴侯府以后不会给他说亲,不久之后,长兴侯府还会继续逼迫他娶身世清白的姑娘,若他不从,秦氏腾出来手来,绝对会朝殷红豆发难。   秦氏的手段,傅慎时目前可以抵挡得住,若是长兴侯出手,那便未必。   长兴侯常年带着军队在外驻扎,偶尔回家一次,傅慎时兄弟几个见他的机会不多,但是都非常地敬重他,甚至是有些怕他。若是他出手,绝对不会像秦氏这样,用温和的手段拿捏傅慎时。   傅慎时知道殷红豆在担心什么,他回答道:“你在庄子上就没事。”   “你打算让我这一辈子,除了两个庄子之间,哪里都去不了吗?”   “你出去会有危险。”   “我留在庄子上就没有危险了吗?”   傅慎时道:“仁庄和善庄上都是灾民,即便我父亲带着军营里的人来,轻易也不敢踏足。”   殷红豆道:“是,长兴侯府的人若不知道这你手里的财产,便不敢踏足,若是他们知道了,便不是私闯民宅,庄子上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侯爷若铁了心要拿我,你挡得住吗?难道你打算让灾民挡在我的身前,和士兵们对抗?”   傅慎时道:“我不会让他们知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傅慎时不言。   “你比我清楚,事情有多糟糕。”   傅慎时又尽力安抚着她:“有二皇子庇护,总会容易一些。”   殷红豆默然一阵,傅慎时的举动,无异于叛逆家族,事情发展到最后,性质会越来越恶劣。现在二皇子也还没能力插手长兴侯府的事,除非等他登基之后,可他登基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长兴侯估摸着在此之前就会动手。   长兴侯的用了铁腕之后,甚至有可能将傅慎时从族谱上除去。   殷红豆轻声问他:“你已经准备好了离开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并且再也不和世子爷、三爷来往了吗?值得吗?”   傅慎时抿唇不语,他忽然抱紧了殷红豆,在她耳畔带着轻微的颤声道:“红豆,你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以后怎么样,我现在都不会让你有一丁点资格离开我。”   殷红豆一动不动地坐在小杌子上,面色逐渐冷漠,即便她知道,傅慎时替她考虑良多,她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方式。   除非皇帝驾崩,二皇子登基,否则她担心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两个人又归于平静。   殷红豆也无心再劝说什么,反正也是无用之功。   夜晚的时候,傅慎时又睡不着了,他平躺在床上,胸口堵得很……红豆说的都对,他们选了最难的一条路。   傅慎时侧了侧身子,脸朝着殷红豆,问道:“……红豆,如果是为了我,你也不肯受一点委屈吗?”   殷红豆背对着傅慎时,说话声音难免沉闷:“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另娶一个正妻在家里放着,我做妾侍或者外室吗?然后我再委屈一点,看着你们在侯爷夫人的逼迫之下再生个孩子,一个孩子不够,还要两个、三个四个,是这样委屈吗?”   傅慎时如鲠在喉。   她一点都不肯委屈。   傅慎时挪过身子,紧紧地抱着她,右手摸进被子里,隔着她薄薄的衣衫,横在她腰上。   殷红豆蜷缩着身子,像虾米一样往角落里躲,双肩微颤。   傅慎时攥着拳头,松开了手,他还不想变成傅二那样。   他仍旧隔着被子抱着她,贴着她的耳廓,声音低哑地问:“总之……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殷红豆没有回答。   傅慎时又退了回去。   殷红豆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变浅,她额头抵着墙,睫毛微动,她答应归良便尝试跟他在一起,直到必须要分开的那一天。   她怎么会没有受委屈。   再后来的几日,两人心照不宣不提以后的事,殷红豆脾气温和了很多,虽然还是没有什么笑脸,却并未故意冷脸对人。   傅慎时心知肚明,便也不去想以后的事,照常忙于庄上庶务。   汪先生很快也过来禀说,戏园子、酒楼都建好了,再善一善后,最多三日便可开张,殷红豆说的戏,也有一本已经排好,就等着上演。   傅慎时先让汪先生去写信告诉了二皇子,让他的戏班子现在京城里边连续排几场,等名声传出去了,再改到仁庄这边开唱。   二皇子很是期待,立刻派了人吩咐下去,《牡丹亭》开演的第一天,他也跟六皇子一起带着几个人微服去了,兄弟两个人看得十分出神,若不是常随来禀了话,他俩都忘了时间。   随同来的游先生和乔三也都在戏园子里听戏,游先生也是懂戏的人,乔三更是不必说,除开眠花宿柳,便是听戏、赌博,这一出戏,他愣是从头看到尾,把天都听黑了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还跟游先生一直讲戏,说这一出戏哪儿哪儿都好,他还道:“明儿还要去再听一遍。”   游先生亦颔首道:“最妙就是故事与曲,故事曲折动人,词曲明艳华丽,哀婉动人,估摸着明儿就没有位置可坐了,不过我也没工夫去了。”   乔三一听这话就拉着脸,他近来虽还跟在六皇子身边,可不知道哪里招惹了六皇子,已经不大受重用,也就今天听戏,他才恰好跟了过来。   他讨好一笑,问游先生:“我倒是也想没工夫听戏,还劳烦您替我问一问殿下,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了。”   游先生摇摇头,笑道:“我跟在二皇子跟前,六皇子的事,我倒是不大清楚。”   乔三拦着游先生,道:“先生,您这就……”   游先生怕乔三缠他,指了指戏园子。   乔三还没明白过来,游先生就已经上了马车走了。 第85章   仁庄附近的店铺都开张了,汪先生给取了个名字, 叫“春园”。   “春”, 一年伊始, 万物复苏。   仁庄后边的山上还修建了一座菩萨庙,灾民们为了感谢仁庄上的主人, 本来还想给“殷栌斗”建生祠, 供奉一座人像,傅慎时当然不允,灾民们便替傅慎时在寺庙里供奉了红底的长生牌, 保佑他增福添寿,傅慎时让工匠在刻长生牌的时候, 将红豆的名字也添了上去。   庙里香火鼎盛,每日都有灾民去烧香拜佛, 逃亡过来的僧人正好在庙里住下, 将寺庙打理的井然有序。   殷红豆远远在善庄上,都能看到半山上的红墙, 和络绎不绝上山的人。   春园开张了三天, 汪先生忙的脚不沾地,第四日才来了善庄禀报傅慎时, 笑着道:“恭喜六爷, 生意好极了。”   汪先生详细地道:“全庆班先在京城里唱《牡丹亭》的时候, 听说便是座无虚席,很快名声就传开了,后来戏班子到了春园, 很多听戏的人都跟了过来,还有这附近的人,方圆十里都赶了过来。”   春园场地非常大,容纳得下很多人。   汪先生还建议说:“要不咱们自己也养几个戏班子排戏?听戏的人多,多养几个也肯定客满。”   这边的戏班子有时候好几个月乃至半年都只唱那么几出戏,听众依旧不少,几个戏班子一年能有五六出好戏唱,便足够了。   殷红豆道:“我还有几个故事,多养几个,应该养得起。”   汪先生大喜道:“如此甚好!”   殷红豆弯着嘴角笑道:“不过另几个故事不如之前那几个曲折精彩,咱们自己养的戏班子里,一个阳春白雪就够了,其他的还是要一般的人都能听懂,百姓们喜闻乐见才好。”   汪先生也有此意,提过了戏班子的状况,他又道:“新开的发财坊生意也很好,不过只是买彩,客人们不大满足,好几天都有客人催着我开双陆、斗鸡、赌马,还说咱们庄子上正合适跑马,开了好玩。”   殷红豆在傅慎时前头先开了口,她摇着头道:“这样不好,树大招风,若春园是这样的‘销金窟’,不止是惹人眼红,更是惹人妒忌,二殿下上报的时候,名声上不大好听。”   娱乐和大赌,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傅慎时也下了结论:“眼下要赚钱,但不能杀鸡取卵,红豆说的有道理。”   汪先生微微颔首,继续道:“春园的账目复杂的很,再让姑娘一个人算,怕是要累坏姑娘,我招了几个账房,先顶着用,明日先把账本给姑娘和六爷过一过目,以后则每旬送给姑娘和六爷查看一次。”   傅慎时点头应允。   殷红豆也没有意见。   汪先生又说了两件要紧事:“……药材种起来了,请了有些经验的药农照看,也不知道种不种的好,没敢种太多。造纸坊倒是很顺利,发财坊的票从来没缺过。”   总之,有各方人马齐心协力,庄上一切顺利,现在期待的就是进项如何,多久才能回本。   傅慎时与殷红豆虽不知道具体数额,但听汪先生这样说,要不了多久就能拉回亏损。   汪先生另提了提以后的打算,殷红豆道:“若要开坊,不如开绣坊,衣裳总是不愁销的,多请绣娘,也收学徒,姑娘家们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家里经营不好,也不必为奴为婢的。”   汪先生知道殷红豆出身不好,推己及人,也不忍别的小姑娘因家贫做了奴婢,便将这件事放进心里去。   几人聚在一起谈论了一个多时辰,汪先生喝空了好几杯茶,略坐了一会子便走了。   春园的成功,给傅慎时和殷红豆都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   殷红豆心情格外的好。   傅慎时也是,他挑着眼尾看过去,她正在笑,他唇边也勾了淡淡的笑容。   快到午膳时间,殷红豆做好饭端过去,傅慎时让她放在圆桌上,他去桌子上吃。   殷红豆将饭菜挪去桌子上,准备回厨房去吃她的饭,傅慎时叫住她,让她一起坐下吃。   她道:“我去拿碗筷。”   殷红豆添了一副碗筷,和傅慎时同坐吃饭。   今天上桌的就是几道家常菜,土豆烧鸡,清炒莴笋,清蒸鱼,殷红豆喜欢吃鱼,这里的鱼都是佃户们自己下湖里捞的,杀好了送过来,肉质鲜美,她夹了几筷子,因为要吐刺,吃的很慢。   傅慎时便夹了几筷子鱼肉,挑了刺给殷红豆。   鱼肉都到碗里了,殷红豆也没还回去,她捧着碗,夹了一筷子莴笋,低声道:“我不吃鱼了,你不用给我夹。”   明知道将来只有坏结果,傅慎时也不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殷红豆不忍,也不想让它开始。   傅慎时很固执,他继续挑了细嫩没有刺的鱼肉,往殷红豆碗里放。   殷红豆一躲开,鱼肉就掉在了桌上。   两个人动作都僵了一下,殷红豆先默默得捧着碗,低头继续吃饭。   傅慎时又夹了一筷子鱼肉给殷红豆,挑了刺。   殷红豆咽下嘴里的饭,才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了,你不要总是强迫我。”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道:“你明明想吃,为什么口是心非?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像是意有所指。   殷红豆捏着筷子,拇指抠着筷子,低着头道:“我也不否认,在此之前我是想吃的。”   傅慎时嘴角微微一动,像是下一刻就要笑出来。   殷红豆接着道:“但我说我不想吃的时候,就是真的不想吃。所以,我没有口是心非。”   傅慎时脸上那个还没来得完成的笑容,被生生掐断,他攥着筷子,冷着脸,道:“……你本来是想吃的,只不过强忍住,才不想吃了,你不忍不行吗?”   殷红豆放下了碗筷,道:“这世上要忍的事多了,不忍?我不忍就能变好了吗?我不忍,就能不低人一等了吗?”   傅慎时面色越发难看,声音低沉沙哑地问道:“你便不能承认一次?”   殷红豆声音有点儿闷:“我没有不承认。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便是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傅二那样的,就是畜生。   她若放任傅慎时这样下去,不过害人害己。   殷红豆很害怕,怕到时候傅慎时这样硬的骨头,宁死不屈。   傅慎时也放下了筷子。   殷红豆的肩膀跟着松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问道:“还吃吗?不吃我就去洗碗了。”   傅慎时自己滑着轮椅走了。   殷红豆默默地收捡了碗,又倒了热水进来,给傅慎时漱口。   两人默契地送接着漱口的茶碗,时砚吃完饭,在厨房就听到了有人进了二门,他一开门,看到了汪先生,领着他进了书房。   傅慎时吐掉口里的热水,用白色的帕子擦了擦嘴,抬头问汪先生道:“怎么了?先生可是有急事?”   汪先生笑了笑,先瞧了殷红豆一眼,才拱手回话道:“方才王文派兄弟过来说,乔三到发财坊找您。”   殷红豆注意到,以前汪先生叫的“乔三爷”,现在都直接叫了“乔三”。   傅慎时眉头一皱,道:“找我做什么?”   乔三这人自从那次刁难了殷红豆,在六皇子面前说了傅慎时的坏话,傅慎时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汪先生面色有些为难,眼珠子朝殷红豆那儿看了一眼,傅慎时道:“先生说罢。”   汪先生就道:“王文兄弟说,乔三想见您一面,王文知道您已经跟了二殿下,便推拒了他,乔三执意要见您,说正是游先生指点他来的,还送了两个貌美的丫头过来,请您收下。王文没收,乔三把人撂下就走了,说王文不收就打死她们两个。您和姑娘定了规矩,赌坊里不能放丫头,到底是两条性命,王文就将人一并送这儿来了。”   送丫鬟小妾示好,这是古人管用的交往手段,乔三送给傅慎时的丫头,又是抱有交好之意,汪先生自己不好做主,所以要来问一问傅慎时。   汪先生轻声地问:“六爷,您看如何处置?”   殷红豆淡然地站在旁边,似乎全然不在意。   傅慎时抬头问殷红豆:“你说怎么处置?”   殷红豆就顺着傅慎时的话,道:“人家送六爷的丫鬟,您问我做什么?”   傅慎时道:“内院的大小事都是你负责,丫鬟的事,听你的。”   殷红豆道:“我不知六爷的心意,您自己拿主意罢!”   汪先生瞧出不对劲了,连忙道:“春园也许用得……”   傅慎时收紧了拳头,看着远处的圆桌,道:“你不是说院子里缺人手做事吗?那就收来给你帮忙。”   殷红豆面无表情道:“谢六爷体谅。”她转头看向汪先生,道:“您听见了?六爷要这两个丫鬟。”   汪先生勉强地扯着嘴角,道:“明白了。”他又问傅慎时:“您可要给六殿下回个信?”   傅慎时提笔写了信,如实告诉了六皇子,乔三拿丫鬟收买他。   这样多心且无能之人,六皇子再不会重用。 第86章 (一更)   扬州川泽秀媚, 女子多温柔美丽, 举止婉慧, 很多人买了贫穷人家的女儿养做瘦马。乔三送给傅慎时的两个丫鬟不是普通丫鬟, 而是扬州瘦马。   两个丫鬟身段袅娜, 肤如凝脂,两人都是桃花眼,五官明艳, 妩媚多情, 乍然看去, 模样和殷红豆很有几分相似。   看样子,乔三是照着殷红豆的长相挑的人。   这两个瘦马行立坐卧,相当有规矩,一举一动, 不仅优雅温婉, 又颇有风情,连殷红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殷红豆本身没学多少规矩, 在重霄院住的时候, 没有什么人管, 也随意惯了,如今和两个瘦马一比,风姿委实不够绰约。   傅慎时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跪下行礼, 他开口叫两人起来, 淡声道:“你们两个以后听她使唤。”   这个“她”,指的就是殷红豆,两个丫鬟异口同声应“是”。   殷红豆叫了她们起来,去廊下说话,问她们两人,都会些什么东西,以后好分配她们各司其职。   扬州瘦马,人分三等,这两个是一等瘦马,养家教了她们弹琴、吹箫、吟诗画画、双陆骨牌,梳妆打扮,还有枕上风情——这个她们没说,但是言行举止里,已经透露了出来,她们的眼眸平添媚色,若有若无地勾着人,不似殷红豆那般随意安分。   殷红豆听了一遍,心里明白了,这俩丫鬟就适合红袖添香,她还是得安于本职,做灶上丫鬟的好。   她没有不喜,一脚跨进书房,道:“六爷,新的戏本子她们两个应该可以帮上忙,就安排她们两个在书房伺候吧。”   傅慎时冷着脸,没有说话。   殷红豆只当他是默认了,转身退了出去,跟两个丫鬟说了规矩,白日在书房服侍,时砚进去她们两个就乖乖退出去,寡言少语多做事。   扬州瘦马自小受的就是“自安卑贱,曲事主母”的教育,殷红豆虽不是主母,但她们两个也看得出来,院子里都归殷红豆做主,一切全听她的,两人便乖乖应是,随后齐齐走进书房里随侍左右。   汪先生派人送了账本过来,城里的发财坊和几家酒楼,还有春园的账册,厚厚的一大本,殷红豆另有事忙,便找了炭笔,在厅里找了光线好的地方,认真算起来。   殷红豆做事的时候很投入,基本上心无杂念,尤其算账、核对这些,更是费神,没有办法走神,整天下来,除了必要时候去厨房做饭,或是起身倒水如厕,她都不会往傅慎时那边多看一眼。   傅慎时则除了如厕,叫两个丫鬟出去避开,便也仔细给新戏润色,只是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殷红豆那边看,他看了无数次,甚至可以说余光无时无刻不在看,偏偏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认真严肃地对着的账本,眼里根本没有他。   他想起在重霄院,他重用了翠竹和翠叶的时候,殷红豆还有些反应,但现在,两个貌美丫鬟环在他身边,她视若无睹。   从前傅慎时写剧本包括了润色,也只要一天的时间,手上这本《金钗记》两天都没完成,他白天写的时候,神思难定,写写停停。两个丫鬟偶尔研一研墨,添茶倒水,倒也轻松。   书房连着明间,表面上看着一派宁静。   次日,傅慎时提笔的时候,开口说了话,他问两个瘦马:“给我想一个咏泛舟的词牌。”   左边的瘦马很快就脱口答道:“《欸乃曲》。”   一个时辰下来,傅慎时问了好几个小问题,两个瘦马识字读书,风花雪月的东西学得多,连正经的四书五经也学过,几乎是对答如流,与傅六一唱一和,好不和谐!   殷红豆自忙她的,充耳不闻。   傅慎时最后罢笔的时候,背部贴在靠椅上,声音不大不小地道:“我眼睛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正落在殷红豆身上。   殷红豆在明间里,头都没有抬。   两个丫鬟站在那里偷偷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听不见我说话么?”   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抬手轻轻地捏在傅慎时的眉心上。   殷红豆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傅慎时粗暴地拂开丫鬟的手,冷声呵道:“出去!”   俩丫鬟低头退了出去,就站在廊下,没有说一句话。   殷红豆手上炭笔微顿,又继续忙她的,下午总完了账,抽查过了,整整齐齐地放在傅慎时桌上,平静地道:“进项很多,与预计中的多多了,之前汪先生找钱庄借的钱,可以先还上一部分。”   有段时间账上的钱不够用了,汪先生找钱庄借了些钱,因他常去那家的钱庄兑现银和银票,很借了不少,仁庄粮仓才得以充实。   傅慎时面色沉郁,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过。   殷红豆累了,她也没管,自己在庭院里散步去了。   天黑之前,汪先生来了一趟,说了下春园的情况。殷红豆顺便跟他了去钱庄还钱的事儿,他点着头道:“我和姑娘想一起去了,不知道姑娘算没算还多少合适?”   殷红豆报了个数字,又道:“若春园一直这样经营下去,很快便会开始盈利,那时再慢慢还不迟。”   汪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他看了看傅慎时。   傅慎时没有什么意见,他也面色沉郁,却也还是肃然说起了正事:“光靠春园盈利也还不行,两个庄子上一千多人还是太多了些,二皇子也有意将来还要放一部分人到我们庄子来,现在安置在庄子上的人,得想法子分一部分出去。”   汪先生连连点头,道:“正是来跟六爷说此事的,但是春园现在开了,仁庄上留下来的人,谁也不肯走了,每次便是去售卖些茶点,也能赚取不少钱,还能得些打赏。”   穷苦百姓们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春园一开起来,便有一批人开始钻营,想法子挣钱,除了售卖点心零嘴茶水的,还有人帮忙抢占位置,或是在戏园子里出租板凳座椅,另有在戏园子里帮角儿们跑腿儿递话的。   但这些位置终究有限,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抢不到赚钱的机会。   照这样下去,仁庄上的规矩要开始乱了。   殷红豆道:“汪先生,咱们在庄子上自己开个钱庄吧!不对外流通,只在庄子上流通,拿一部分钱借给庄子上愿意走的灾民,收低利息,让他们在附近自己造自己的房屋。以后咱们赚的钱也不必出去兑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奕奕,眼睛有白天没有的光彩,自信自强,不屈不挠。   汪先生眼睛一亮,捋着胡子道:“甚好甚好。他们在庄子上都是挤着住,老老小小一家人,日子也难过,眼下想走却没有钱,所以才拼命挣钱,若能借钱出去让他们住自己的家,肯定大部分都愿意走了。”   傅慎时的视线从殷红豆脸上挪开,便接着道:“最开始借钱的人一百户人家,两年内不收利息。”   汪先生笑道:“如此最好,走的越早,抢的位置也就越好,将来这边繁华了,那些房屋可就值钱了。”   稍稍有些远见和胆量的人,肯定就拖家带口离开仁庄了。   这些人腾出位置来,等以后来了新人,仁庄上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汪先生连忙道:“那我还得赶紧去看一看,从咱们这儿通往附近县城和京城的路上,荒地有没有主人,若是没有就好办了,可以请二皇子帮一帮忙,若是已经有主,还要花一大笔钱。”   傅慎时判断道:“应当没有主,来的路上我都看过了,附近的人家常有人往城里赶,像是去城里务工的人,不像是佃农。没有佃农,估摸着这边的荒地和仁庄靠近山那边的一样,都没有主。”   仁庄上除了部分适合耕种的农田是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附近很多地方都是灾民自己垦荒出来的。   汪先生更是高兴,他道:“我这派人去查问。”   傅慎时朝殷红豆道:“研磨。”   另两个丫鬟早在汪先生来的时候就避出去了,殷红豆走上前去研磨,傅慎时提笔给二皇子写信。   写完了信,傅慎时等纸干,殷红豆也在等纸干了,她好将信封起来。   这个短暂的时间,两人忽然都有些不自在。   好在墨水干的快,殷红豆驾轻就熟地封了信,放在一旁。   天渐渐擦黑,殷红豆便道:“我去做饭了。”   她一出门,就看到两个丫鬟站在廊下,她吩咐她们去了前面的倒座房歇息,天黑了,不必她们俩伺候。   夜里,殷红豆用过晚膳,小坐了一会儿就洗漱了上床就寝。   殷红豆累了一天,算账还要做饭,实在困得很,眼皮子一闭上,缩在墙边,很快就要睡着。   屋子里的灯还燃着,傅慎时躺上床,还是睡不着,他睁着眼睛,两手交握在腹部,看着头顶的承尘,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尤其黑白分明。   两个人若不在一处还好说,明明就躺在一起,傅慎时哪里能止得住遐思,他在宁静的房间里先开了口:“你以为我少了你不行,所以你肆无忌惮,心口不一。”   殷红豆困倦地睁了睁眼,很快又闭上了,只道了一句:“我说我没有心口不一,你若不信,便也不必问我。”   傅慎时揪紧了腹上的被褥,哑着嗓子道:“不管我身边有谁,所以你是一丁点也不会在乎,是么?”   殷红豆睁开了眼,闷声道:“倘或你觉得别人也可以替代我,是你我的福气,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的是真心话,若傅慎时能移情别恋,她即便会难过一阵子,也总好过将来失去尊严和自由难过一辈子,又或是面临生离死别。   傅慎时紧紧地攥着被子,嗓子里不甘地挤出一口气,他的眉毛紧紧地锁着,又道:“我在你心里,可是轻如鸿毛?”   殷红豆不想跟他车轱辘话,便蹙着眉头道:“你不是说了吗,我就是肆无忌惮,恃宠而骄。乔三送来的瘦马了不得在你润色剧本时出一出力,我能做的可太多了。你越是看重我,我越是胆大妄为,你不如将我看轻一些。仁庄也完善的差不多了,账房先生可另请,时砚也可代劳,也有丫鬟伺候你,她们卖身契在你手上,也不用怕她们背叛你。不如将我放庄子上劳作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倒省去你许多烦恼。”   傅慎时本来不快,听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却莫名心情好了一些,他凑过去,贴在她耳畔道:“你还敢说你不是心口不一,我若真将你放庄子上去劳作,你难道……”   殷红豆冷淡地道:“你且只管放罢。”傅慎时明知道她担心和在意的是什么,明知道她的态度,却还是要用他惯用的手段来征服她,她也就没有软言软语给他。   傅慎时听到这句话果然立刻就黑了脸,自己又躺了回去,胸口起伏着,静谧的内室里,听得见他略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殷红豆真的很累,蜡烛即将燃尽,屋子里光线暗淡了许多,她顺利地进入了梦乡。   傅慎时面色沉郁,眉头始终不展,侧头一看,殷红豆即使在睡觉,也是一脸的倦色,秀眉微拢,他闭上了眼,双手拧了大半夜的被子,才渐渐睡着。   次日,殷红豆起来的时候,傅慎时早就醒了,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漱口。   殷红豆伸懒腰的时候,腰间露出一小段,又白又嫩,傅慎时斜了她一眼,将漱口水吐到茶盅里,又接了时砚给的帕子,洗了脸。   殷红豆自己麻溜地去浴房里换好衣裳,梳头洗脸,做早膳。   她做好早膳之后,傅慎时已经去了书房里,坐在垫了软垫的靠背椅子上,头发还散着。   傅慎时道:“叫她们两个进来伺候。”说完,他又冷冷地补了一句:“以后叫她们进内院伺候。”   殷红豆端着案盘的手顿了一瞬,极快恢复如常,放下了案盘,道:“是。”   说完,她面无表情的转身出去,傅慎时还凝视着她手腕放在悬空的地方。 第87章 (二更)   两个丫鬟在内院伺候着傅慎时。   晚上的时候, 她们俩在内室里给傅慎时除蝉扣, 梳头,伺候他洗漱。   两个丫头都是受过调教的, 动作很娴熟, 举止婉约,一举一动都是好看的,殷红豆洗漱之后, 过来铺完了床, 同傅慎时道:“床睡不下,我去隔壁睡。”   傅慎时黑着脸,没有拦她,殷红豆抱着被子就走了。   两个丫鬟伺候完了他,其中一个默默地走到床边,脱了鞋子,解开衣裳准备上去暖床, 傅慎时从铜镜里看过去, 冷声道:“我让你动了吗?”   丫鬟吓得一哆嗦, 连忙站起来, 衣裳也来不及扣, 就退到了一旁,垂首站着, 乖巧十分。   另一个手上也站定不动, 低下了头。   傅慎时牙槽咬的很紧, 他透过铜镜, 多看一眼那个丫鬟,心中便烦闷一分。   他向来不喜欢胆子大的丫鬟,胆大心思重的丫鬟,总是令人讨厌。   丫鬟大气都不敢出,红着眼眶,绞着手指头,傅慎时一直没有说话,那丫鬟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傅慎时拧着眉头,随手攥了一把桌上的梳子,紧紧地捏着,手腕往上,露出的一小节手臂,青筋隐现,他压着声音道:“滚出去!”   床边的丫鬟走了,另一个丫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走,傅慎时敛着眸,那丫鬟抬头一看镜子,双腿一软,立刻也跟着出去了。   傅慎时闭上眼睛,良久才喊了时砚进来,扶他上床去睡觉。   时砚剪了蜡烛,屋子里一下子陷入黑暗。   傅慎时和殷红豆共眠了很多天,床边突然少了人,他伸手摸过去,手边空荡荡的,仿佛手掌虚幻地变大变小,他的心也空虚的厉害,如同无端缺失了一块,不疼,就是闷,闷得难受,仿佛有东西在五脏六腑里窜来窜去,挤压着他的肺腑,怎么也排泄不出去,慢慢渗透进身体里,一把火似的灼烧着他,真是越来越令人烦躁。   她在的时候,他总是睡不大好,可她不在的这一夜,他睡的更加不好。   天光微亮,傅慎时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却在时砚起床的时候,受惊醒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殷红豆过来伺候的时候,看到房里只有傅慎时和时砚,便道:“我去叫两个丫鬟进来。”   傅慎时靠在床上,木着脸看过去,他都没吩咐她,她就自作主张去了。   明明旁的丫鬟敢这样胆大,他都十分厌恶,偏偏落到红豆身上就不一样。   别的丫鬟费尽心机,都是为了离他近一点,而红豆,却是为了离他远一点。   傅慎时揪着心口,他叫住了殷红豆,道:“去做早膳。”   殷红豆站在廊下,停下了出二门叫丫鬟来的脚步,右转往厨房去了。   她做好了早膳端去书房,两个丫鬟还没来伺候,她便摆好了碗筷。   傅慎时坐在圆桌前,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小口一小口,难以下咽的样子。   殷红豆刚要转身去厨房吃饭,傅慎时喊她一起吃。   两个人再次共用早膳。   傅慎时也就吃了半碗粥,咬了一口馒头,便擦了擦嘴,语气平淡地问:“到底有什么事,是能让你打动你的铁石心肠的?”   殷红豆吞下嘴里的馒头,淡声道:“一样的问题,何必让我回答第二遍。”   ——你若能看上别人,是你我的福气。   傅慎时心脏猛然跳动一下,撞得他胸口都在发疼。   殷红豆吃过了早膳,麻溜地收了碗,拿去厨房,今日没有账本要算,她便在庭院里打扫清洁,没去傅慎时身边伺候。   傅慎时也没再叫两个丫鬟进来,一整天过去,除了中午和晚上用膳,两个人都没再见过面,更不谈说话。   夜里就寝,殷红豆看丫鬟不在这边伺候,为了避免傅慎时发疯,便自觉地抱着被子过来,铺床。   傅慎时正在浴房洗漱,浴房闹出了点动静,过了一会子又没了声音,殷红豆暖过床了,便回到自己的被窝里。   等傅慎时回来的时候,时砚慌慌张张地道:“红豆,六爷割伤了手,你快拿纱布过来。”   殷红豆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子。   傅慎时只穿着一件里衣坐在轮椅上,衣襟也没系好,领口敞开,露出白皙微鼓的胸膛,两根锁骨尤为明显,时砚用衣裳草草地包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捂着,生怕伤口流更多的血。   殷红豆找了药箱出来,一边有条不紊地拿出纱布和金疮药,一边道:“时砚,推他到蜡烛底下,我看得清楚一些。”   时砚连忙照做,殷红豆拿了剪刀过来放着,便揭开傅慎时手臂上的衣裳,查看他的伤口,一条横着的长伤口,从小手臂里边最嫩的肌肤处开始,一直横过整个手臂内侧,像在皮肤上开了个口,像她低着头问:“怎么弄的?”   傅慎时没说话,只瞧着殷红豆认真的脸,和微蹙的眉头,他就觉得,伤口其实也不那么疼。   时砚答道:“浴桶上的铁片开了,我、我没注意,扶六爷出来的时候,划伤的。”   这边洗漱的东西都很简陋,木桶也是钉了铁片连接,不像长兴侯府里的浴桶,都是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根本不会划伤人。   时砚很为自己的疏忽而内疚。   殷红豆眉头也蹙的更紧,若是别的划伤还好,木桶上的铁片,也不知道有没有生锈。   她看了看傅慎时手臂上的伤口,很干净,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球沾了酒精擦一擦,又上了金疮药,给他包扎起来。   一切都弄好了,殷红豆便开始收药箱子,洗了手上床。   时砚谨慎地将傅慎时扶上了床,才转身出去洗漱。   傅慎时躺在床上,手臂上扎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轻声地喊了一声:“红豆……”   殷红豆没睡,她睁着眼,道:“你不必问,若是换做时砚和翠微受伤,我也同样不会干看着,朝夕相处那么久,就算是阿猫阿狗也有感情了。”   傅慎时忍不住一只手捏起了拳头,质问她:“阿猫阿狗?”   她拿他跟阿猫阿狗比。   殷红豆没有做声。   傅慎时闭上了眼,睫毛轻颤,声音很克制地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会和别的丫鬟共寝?还是真的不在乎?”   殷红豆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信。”   傅慎时没有高兴的太早,殷红豆果然还有一句话等着他,她道:“可我也不在乎。”   殷红豆继续道:“我不信并非是因为你以为的缘故,而是我知道,你不过是不喜欢旁人轻易地接近你,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倘或哪日你想得开了,十个八个丫鬟,你也来者不拒。”   傅慎时另一只手也紧握住,他哑着声音问:“你就这样看我?”   殷红豆道:“我本不想这样看你,可你偏偏做了让我这样看你的事。”   傅慎时有一丝急切地道:“我……你难道不知道我……”   殷红豆枕着手,道:“我知道。”她冷笑一下,道:“你的用意我当然知道。你做这样的事,这下倒也不算我冤枉了你。所以我从来就没看错你。”   傅慎时面色苍白,他喉结上下耸动,受伤的小臂渗出淡淡的血,他用干哑的喉咙问她:“你怎么看我?”   “你从未将我的话真正放心里去,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丫鬟,你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拿主子的威严来压我,我只能生生受着。倘或我和别的男人亲近,在眼里就成了什么?淫荡不知羞耻?你能做的事,而我却不行。你说不拿我当丫鬟看,眼下看来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傅慎时哑口无言,他之前没觉得自己是错的,殷红豆一说,他倒真觉得,口是心非的不是她,反而是他!   殷红豆步步紧逼:“若我不是个丫鬟身份,我是也是侯爷国公的女儿,你敢拿这样的手段欺压我吗?你行事之前难道不要掂量掂量是否伤我颜面和心神?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这件事之前是想也不想,觉着能气着我便去做了,还是掂量过才去做的?”   她自己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你没有掂量。你肆无忌惮,你直情径行,你随心所欲,因为我身份低微,不足以让你多加忖量,和怜惜。并非我自轻自贱,从来都是你轻贱了我。”   傅慎时如鲠在喉,他想解释,却发现说什么都很无力。   殷红豆说的入情入理,无懈可击。   傅慎时不说话,殷红豆又继续道:“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本就没有将我真正地放在可以为妻的地位上。我……我不过是你宠爱的一只猫儿,但你更加宠爱我这只猫,所以愿意将我抬举成一个人看,为我冠上人的头衔,给我穿人的衣裳。可宠物就是宠物,你将我圈养起来,可以抬举,便也可以打压,一切不过随你喜好罢了。”   说完这话,殷红豆低声地啜泣着,她很快就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用很低的声音道:“既是如此,就别妄想欺骗我的感情,我不会上你的当。”   “红豆……”傅慎时哽咽地唤了她一声,伸手探进她的被窝里,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她说的那些话,他真的从来都未想过,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在她眼里会有这种意义。   殷红豆抽了一下手臂,拒绝傅慎时的触碰。   傅慎时便捏着她的肩膀,其实他这时候更想抱住她,他很恳切又无措地道:“我没有想骗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总是逃避我。”   逃避?她始终没有逃避过问题。   殷红豆过了很久才道:“所以……即便我会替你包扎伤口,可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替你挡茶杯。再或许以后,我连替你包扎也不愿意了。”   傅慎时眼睛一下子就雾蒙蒙的,胸口一下子提不上气儿,好像要窒息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心肝,一下接一下,不死不休。   殷红豆说完就畅快了,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傅慎时的呼吸时轻时重,漆黑的夜里,他的眼角溢出浅浅的光泽。 第88章 (捉虫)   傅慎时听过很多风华正茂的好男儿热血沸腾地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他听过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清高地说“宁以义死, 不苟幸生,视死如归”。   但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也懂“卑而不失义”, 并且身体力行。   这样的殷红豆, 很叫他刮目相看, 也不由心生几分敬重。   傅慎时默默地将殷红豆的话想了许多遍, 单单从客观事实上来说,她说的是没有错的。   可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是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傅慎时很想跟殷红豆解释几句, 至少让她知道他的真心, 可惜她已经睡着了, 他纵有千言万语也舍不得叫醒她。   天光大亮的时候, 殷红豆醒了,傅慎时也醒了——其实他都没怎么睡, 只是听到枕边有动静, 牵动心神,便也苏醒。   殷红豆除了眼睛微肿, 双颊白里透红, 精神焕发, 她从床上下去,自去拿了衣裳换上, 又去洗漱如厕。   近来天气越发暖和, 千里莺啼, 庄子上种的花也开了, 杏花如云梨花如雨, 他们两个住的二进小院,院墙上的迎春花一溜溜地在风中轻拂,绿色的对生叶片,明黄的娇嫩小花,端庄秀丽,娇小清新。   殷红豆看到成片的迎春花就很欣喜,她四下一扫,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都没有好好布置过,少了一分生机。   她做完早膳送进书房去,便问傅慎时:“我能不能出去折几枝花回来插瓶?让时砚跟着我去。”   傅慎时拿着勺子,第一口粥还没送入口,他将勺柄捏的很紧,淡声道:“去吧。”   殷红豆回房拿了剪刀,时砚也跟了出去。   前院倒座房的两个丫鬟也都已经起来,房门打开,她俩看到殷红豆和时砚出去,连忙跟了上去。   四个人一起,往庄子种了花草的地方去。   春天的风景真的很美,远山近田,佃农在田埂上耕作,垂髫小童手里举着狗尾巴草,欢乐地跑来跑去。   殷红豆问两个丫鬟:“摘花插瓶,可有什么讲究?”   左边的丫鬟望了一眼,道:“庄子上好像只种了杏花、梨花,如果是要放在爷的书房,要与案头文房清玩相谐,以小为宜,旁的没有什么要紧了。”   右边的丫鬟指着农田旁边的水塘道:“还有蔷薇呢!”   庄子上水边长的是野蔷薇,粉白黄蕊的小花,也很好看。   殷红豆跟两个丫鬟一起走了过去,时砚跟在她们身后。   水边的野蔷薇一丛丛的,花朵开的很饱满,要是挂在房上,鲜艳美丽,殷红豆道:“也剪几枝回去,放在我房间,我喜欢。”   两个丫鬟连忙去摘,时砚在旁边看护着。   丫鬟摘了花,递给殷红豆,她见花朵娇媚,忍不住凑近猛吸一下,气味芬芳,香色并存,她才闻完,鼻子就发痒,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越来越痒,连打了几个喷嚏,拿帕子擦了擦鼻子,脸颊和鼻尖都红了。   两个丫鬟围过去瞧,问她要不要紧。   殷红豆将花递给她们俩,用帕子捂着口鼻,道:“不行不行,我怕是对野蔷薇过敏,你们拿去吧,不能放我房里。”   两个丫鬟不知道过敏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得出来殷红豆的症状,一人拿着几小枝,索性也不剪花了,说回去罢了。   殷红豆鼻子很痒,打喷嚏打的眼泪都出来了,却还感觉打的不够,也只好捂着鼻子回去。   回了院子,殷红豆还在断断续续的打喷嚏,鼻子难受的要死,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走去书房,眼眶红红的,还带着润泽的水光。   傅慎时抬头看过去,只见殷红豆白皙的肌肤上,微圆稍翘的鼻尖红红的,面颊也有一抹绯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她消瘦而显出来的尖下巴,越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他心口都紧住了,拧眉紧张问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鼻子还在发痒,她以帕子稍捂,道:“我对野蔷薇过敏,鼻子很不舒服。”   傅慎时问她:“什么叫过敏?就是对蔷薇花很敏感?”   院子里的迎春花,还有庄子上的杏花一类她闻着倒是没有不舒服,应该只是对野蔷薇过敏。   殷红豆点着头,道:“对,闻了野蔷薇的花香不住的打喷嚏,就是过敏之症。”   傅慎时大概明白,以前春天的时候,他也见过有人身上起疹子或是打喷嚏的,他道:“我叫时砚给你去请大夫。”   殷红豆摇头道:“不必了,这没得治,过段时间就好了。”   看这症状,如果只是打喷嚏,不会有性命危险,只要远离过敏源,应该不会有大事。   傅慎时也不勉强,他只问道:“侯府也有野蔷薇,你从前难道不知道自己对这花过敏,怎么今日见了还要凑上去?”   殷红豆当然不知道啊!   她含糊道:“我忘了,我鼻子实在受不了了,你让两个丫鬟伺候你吧,我想回房去休息。”   傅慎时便道:“让两个丫鬟去伺候你吧,我这里有时砚就够了。”   殷红豆没答应也没拒绝,自己扭头回了自己的小房,才回去没多久,她就发现,打喷嚏好了些,还有流涕之症,但是身上竟然开始发痒了,她撸起袖子一看,皮肤微微发行,她忍不住挠了一下,白白嫩嫩的皮肤立刻显出几条红印子。   她知道,不仅仅是鼻子过敏,是全身过敏!   果然不大一会儿,她感觉浑身都在发痒,开始她还能忍一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挠了一下后背。   不挠还好,一旦开始挠痒,根本停不下来!   更要命的事,殷红豆渐渐觉得喉咙干渴,她桌上只有一杯冷茶,她也懒得起身去换,懒得叫人过来,便喝了下去。   一杯冷茶下肚,她的喉咙越发难受,人一站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她很快就确定,她不仅是是过敏,而且开始发热。   殷红豆面颊滚烫,微微红肿,她忍着头疼走到书房,秀眉蹙着,一双桃花眼半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眨动着,她半边身子倚靠着门框,朝傅慎时低声道:“傅六,我发烧了,你让时砚去给我请大夫吧!”   傅慎时一下子就着急,他双臂撑在轮椅上,看着摇摇欲坠的殷红豆,恨不得马上走过去,可他不能行走,轮椅在不大的空间里,他一个人不大好调转方向出去,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他一滑轮子,正好就墙壁和书桌之间卡住了。   时砚出去小解,回来的时候看了殷红豆一眼,便赶紧去推傅慎时。   傅慎时嗓音拔高,有些严厉地道:“先去请大夫!”   时砚麻溜地跑出二门找管事,让管事去仁庄上请大夫。   傅慎时转了半天,终于从书桌和墙壁之间出来了,他滑到门口,探手摸了一下殷红豆的脑门,沉声道:“有些烫,现在怎么样?”   殷红豆四肢发软,脚步虚扶,好像站不大稳,她摇摇头道:“不是很舒服。”   傅慎时到她身旁扶着她的手臂,道:“是因为野蔷薇?”   殷红豆道:“应该不是,可能正好就是过敏碰上了发热。”   傅慎时也不会治病,他只好道:“你先进去躺下来。”   殷红豆点点头,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被傅慎时拽着大手臂,就往他房里去了。   进了房,殷红豆坐在床上,咚得一声闷响,双臂张开,直直地躺了下去,跟昏倒了一样,傅慎时吓个半死,脸色都白了,后来又看到她两脚蹬掉鞋子,自己躺好,才缓了一口气儿。   殷红豆闭上眼,眉心拢着。   傅慎时双腿抵在床沿上,他长臂一展,扯过被子,盖在她肚子上,问:“把衣裳脱掉再睡罢。”   殷红豆头疼的厉害,不想动,下意识就摇了下脑袋,眉头还是蹙的很紧。   傅慎时抿紧了唇,犹豫了一下子,便替她解开衣裳的扣子,温声道:“脱了睡舒服些,不然你再起来的时候受了冷,又要病上加病。”   殷红豆身上很痒,她一边头疼欲裂,一边抓挠着,她的袖子挽了一小截,手臂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傅慎时捉住她的双手,道:“不能挠,会留疤。”   姑娘家,总是不喜欢留疤的。   殷红豆实在是太难受了,她的意识已经淡了,因为不能挠痒,而心生狂躁,她用力地挣扎着,难受地喊了一声:“放开我!”   傅慎时牢牢地禁锢住她的双手,道:“一回儿大夫来了就好了。”   殷红豆听不进去,她扭动着身子,只想挠痒,她的手使不上劲,就用腿蹬,她带着点哭腔道:“你放开我。”   傅慎时胸口挨了她一脚,只好将她的腿按下去,将她扶起来,想把她抱在怀里禁锢住,他一边扶着她,一边安抚道:“红豆,是我,一会儿就好,大夫来了就没事了。”   殷红豆却好像听到了很不喜欢的声音,眉头动了一下,哭着道:“你滚开。”   她太痒了,痒的没法控制,好不容易挣脱了一只手,立即就往脖子上挠过去,恨不得刮掉皮才觉得舒服。   傅慎时却愣了一下,她不要他,她在迷糊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排斥他了。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会给他包扎伤口,却再不会替他挡茶杯。   傅慎时突然觉得他也病得很难受。 第89章 (二更)   善庄上的管事请了大夫到庄子上, 一同来的,还有汪先生。   汪先生领着大夫进内院的时候, 傅慎时双腿与床边平行,正将殷红豆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傅慎时的臂力很大,他的穿着窄袖衣裳, 双臂用力的时候, 大臂上微有鼓起。   汪先生先跟着时砚进来, 禀道:“六爷, 大夫来了。”   傅慎时一侧头,道:“请进来。”   他都没顾忌着自己还坐着轮椅的事儿。   时砚大步出去, 领了人进来。   大夫也是仁庄上的灾民,生的眉目温和,他一来,傅慎时便道:“劳您看一看,她闻过蔷薇花便打喷嚏, 流鼻涕, 浑身发痒,她说是对野蔷薇花过敏,又正好撞上发热之症。”   大夫一听“过敏”, 又见殷红豆皮肤发红, 臂上有挠出来的红痕,便知道傅慎时是什么意思, 他拱手连忙道:“姑娘说的不错, 是发了敏症, ‘过敏’倒是形容的很贴切。”   他又谨慎地问:“可否容我隔着帕子摸一摸姑娘额头?”   傅慎时点头,腾出一只手,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大夫。   大夫略试了试,便道:“是发热了,但过敏一般不发热,应该就如姑娘说的那样,正好是过敏撞上了发热,我再给姑娘把了脉,方可开药。”   傅慎时抓住殷红豆的手抬起来,大夫隔着帕子托起殷红豆的手背,给她分别把了两只手脉,方确定了病症。   这个时节感染风寒的人不少,他的药箱里常备着治疗这种病症的药,立刻就开了一副给时砚,又另写了一张方子留下。   傅慎时急急忙忙地问:“这敏症,可有药治?”   大夫摇一摇头,道:“根治不了,只能抹一些药膏子暂时止痒,不过这种痒挠心挠肺,也只能暂止一二,幸好姑娘发了热病,退了热,吃了药睡时还好,待明日应该都会好些。”   傅慎时拧着眉头,道:“药膏子呢?”   大夫忙道:“小人未随身携带,这就去取了来。”   汪先生紧跟着道:“我同你一道去,一会子我好叫人骑马送来。”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速度当然慢些,待会儿让王武快马加鞭送来。   汪先生此话甚合傅慎时心意,他便道:“劳汪先生快去了。”   汪先生知他心急,便转身领着大夫去了,时砚在小厨房里煎药,他早前为傅慎时煎过药,这回倒是很熟稔,未出一点差错,但王武的药还是比他快一步送来。   王武听说是殷红豆病了,带了药膏骑马过来,站在二门上中气十足的喊了两声,不见人应,倒座房的两个丫鬟早听到了动静,其中一个出来提醒他道:“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伺候主子,您只管进去便是。”   王武才推门进去,二门没锁,他径直往上房去,站在门口道:“爷,药膏送来了。”   傅慎时在里边应道:“送进来。”   王武阔步进去,将药膏放在桌上,便转身出去,傅慎时嘱咐道:“把门带上。”   王武关上门,骑着马回去给汪先生回信。   傅慎时放开殷红豆,找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带子,将她双脚捆住,净了手,拿了膏子过去,揭开她的衣裳,入眼便是红红的小肚兜。   他喉咙上下滑动几下,瞧见她锁骨小腹上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发热所致,还是过敏的缘故,她大腿上倒还好,肩膀往背上去,也有些发红,他一手捉住她的双手,一手挑了剔透如玉的清凉膏子,抹在她过敏之处,奈何红豆总是扭动身子,还浅浅地啜泣着,他很不好下手。   涂完了正面,傅慎时放下膏子,双臂穿过她的背下,将她翻了面,扯下她的衣裳,她白里透红的背上,几根细细的红色肚兜带子交错在她的背部,莫名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殷红豆许是疼糊涂了,又或是累了,浅浅睡去,并不像之前折腾的那样厉害。   傅慎时强自镇定着,往她身上涂药。   殷红豆趴着不大舒服,双肩一动,微红的肌肤上,漂亮的蝴蝶骨立显,再往上便是一段白嫩的脖颈。   傅慎时抹了点药膏到自己的人中和眼皮上,清清凉凉,又有些熏眼睛和鼻子,登时清醒许多,他眉头锁着,低声提醒床上的人,道:“再别动了……”   殷红豆还是痒,偶尔会本能地伸手要抓后背,傅慎时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子,定了一会儿,感受到她不大挣扎了,便松了手,给她上药。   浑身发痒的人,半睡半醒之间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殷红豆几次又伸手要去挠痒,傅慎时不得不多次停下来抓住她的手腕。   半刻钟下来,傅慎时没法上药,他刚挑了一点药膏子到指头上,殷红豆的手又抬起来了,他及时地摁住她的手掌,她便扭动上身,两条胳膊藕节儿似的,透红的背更是平滑细腻,让人不忍移目。   傅慎时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终于能再次上药了,奈何殷红豆又有不安分之嫌,伸手往自己的锁骨上抓,他怕红豆抓出红痕,便一把揪紧她的肚兜带子,肚兜往上一提,正好隔在她的手和锁骨之间,他赶紧又扒开她的手,无奈道:“你老实一点……”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将殷红豆的手也绑住,好半天才给她抹完了药。   这一场伺候下来,傅慎时已是满额细密的汗珠,身上也出了薄汗。   时砚正好煎了药,在门口敲门道:“六爷,药好了。”   “你等一下。”   傅慎时赶紧给殷红豆穿上了衣裳,慌乱而不熟悉的地给她系带,扣扣子,临时砚进来,他才发现系错位了。   他也顾不上改,让时砚端了药过来,扶起殷红豆,喂她喝下。   药苦,殷红豆不肯喝,傅慎时捏着她的下巴,用了些强力才逼着她喝下去,她的衣服上,少不得流了些苦药。   待殷红豆吃过一副药,傅慎时仍旧绑住她的四肢,将人塞进被子里,也不在乎她身上的脏污之处会弄脏了他的被子。   他替敷热帕子,直到退了热,才渐渐安心。   这一天折腾下来,都下午了。   时砚也不怎么会做菜,那两个丫鬟也是厨艺不精,他也不放心让她们做饭,便自己去煮了饭,又加了鸡蛋和几个青菜,炒了两碗饭。   主仆二人一起在厅里用饭,傅慎时坐圆桌前,时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两人吃下第一口就忍不住对视一眼,时砚羞红了脸,捧着饭碗闷声道:“盐、盐好像给多了。”   他们来这里,用的就是庄子上的粗盐,很大的一块儿,炒饭的时候没有化开,咸的要命,半碗饭吃下去,恨不得喝两壶水。   但也只能将就着了,主仆二人吃完了两碗饭,喝了好几壶水。   吃过饭,傅慎时吩咐时砚道:“你去让管事给汪先生传话,晚些让春园的厨子做清淡些的晚膳过来,要丰富。”   殷红豆起来肯定会饿,再吃时砚炒的饭可是不行的。   时砚挠挠头,有些为难,又要清淡又要丰富……罢了,他就照实传话去算了。   时至天黑,殷红豆果然醒了,发了一身的汗,身上黏腻,四肢发软,肚子饿的很,但是头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好像也不那么痒了,她就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发痒,想去挠,才发现手被绑住了,她这一转移了注意力,又不觉得痒,索性也不去想了。   殷红豆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时砚,人呢?我想喝水,我要吃饭。”   她叫的及时,汪先生正好派人送了一屉子的饭菜过来,两个武馆里的兄弟抬到廊下放着。   时砚领着人将饭菜抬去厅里。   傅慎时听见声音先进了房,他滑到床边,看着眼饧骨软的殷红豆,问道:“是饿了?”   殷红豆口干舌燥,道:“饿了也渴了,嗓子冒烟儿。”   屋子里早备着水,傅慎时给她倒了一杯,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给她倒茶,他端着杯子送过去的时候,心里着实有些怪异,手腕顿了一下,大抵在他心里,端茶倒水,始终是下人之职。   他脸上不显,只单手奉了过去。   殷红豆却是看见了,她双手一抬,道:“不解开我怎么喝。”   傅慎时正往她嘴边送,殷红豆头一扭,道:“我自己喝。”   傅慎时替她解开红绳,殷红豆才伸手接了水,猛地灌下去,递了杯子给他,道:“还要。”   温热的白水入喉咙,别提多舒服了!   傅慎时一连给她倒了三杯,最后劝道:“时砚一会子把饭拿来,当心喝多了吃不下饭。”   殷红豆中饭没吃,三杯水下肚,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饿坏了。   傅慎时嘴角微动,得,他说错了。   时砚很快就送了饭进来,殷红豆饿坏了,解开脚上的红带子,披着衣裳下床,吃的有些不顾体面,一大碗饭并三盘子口味清淡的菜,她吃的肚子都圆了。   傅慎时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也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喝茶漱完口,才问道:“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   殷红豆看了看手臂,红印子淡了很多,皮肤还在发红,但已是可以忍受,看来最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道:“好多了,只是有些使不上劲儿。”   两个人这些日少有心平气和的说话,傅慎时倒是觉得她病中软和了很多,也肯叫他照顾,不禁道:“……你若一直这样就好了。”   殷红豆淡声道:“取决于你。”   傅慎时思忖着她的话,沉默着。 第90章   傅慎时最近受了不少殷红豆的冷脸, 她却说, 这取决于他。   他想起殷红豆那天夜里说过的话, 便解释道:“红豆, 其实我想过了, 你之前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我那时真的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去想。”   殷红豆手里还拿着筷子,她将筷头和筷尾调了个方向,右手捏着筷子在桌子上划来划去,也没刻意写什么,就是在油亮的楠木桌子上划出乱糟糟的一团痕迹, 她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么想。”   傅慎时面色才舒缓一些,殷红豆便道:“因为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你便是不想,自然而然也会这么去做。”   毕竟傅慎时打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上要跪皇天后土、天潢贵胄、家中长辈, 下有丫鬟小厮甚至是平明百姓要跪他, 尊卑贵贱, 分得明明白白,他哪里意识得到这些?   殷红豆挑着眼看着傅慎时,眨着眼睛道:“你在我病的时候照顾我,是出于情分,可你给我递茶水的时候, 明显犹豫了一下, 这才是出于你的‘理智’。”   正经的主子, 哪里有服侍丫鬟的!   傅慎时心里明镜儿似的,他面色微红,即使他认为自己委实没想将殷红豆当做丫鬟看待,但她说的不错,他就是那么做了。   他眼神有些闪烁,其实不大想承认,他当时是有迟疑,可……他到底还是照顾她了不是吗?   殷红豆知他不服,便问道:“廖妈妈和时砚,在你眼里该是什么身份?”   傅慎时如实答了她:“廖妈妈是我乳母,又悉心照顾了我多年,我已将她看做长辈,时砚对我也是忠心耿耿,不说胜似亲兄弟,也将他看做自家人了。”   “你将廖妈妈看做什么样的长辈?”   “半个母亲。”   这样的情分,很不轻了。   殷红豆问他:“那你将来打算如何安置他们二人?”   傅慎时心里早有了主意,他道:“将来我会给廖妈妈一间宅子和一大笔银子出府荣养,如果她身体不好,病了,我便再找体贴的丫鬟伺候她。时砚……他若愿意一直跟在我身边,他想找个人过日子,我便出面替他说和,若他另有志向,将来便去做个管事,都随他。”   殷红豆点了点头,傅慎时考虑的很周全,她便问他:“既你将廖妈妈看做半个母亲,她若缠绵病榻,若你还如眼下这般,虽不良于行,到底身体康健,你可会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傅慎时哽了一下,廖妈妈做他的乳母,他这般对待,已是十分贤孝,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从没想过。   但若是秦氏和长兴侯病了,他却是必须得亲自侍疾。   殷红豆继续问道:“时砚将来若得罪了长兴侯府的人,你可能替他在主子面前分辨个公道出来?”   当然不能,时砚到底是个下人。   殷红豆这才道:“我不过来你身边一年,他们两个照顾你这么多年,我不认为在你心里,我能比他们还要重要多少。”   傅慎时默然良久,收紧了手,道:“红豆,这两件你说的不错,但我待你终究是不同的。”   殷红豆不否认,她道:“你可否告诉我,当初你想让我做妾的时候,是如何想的?”   傅慎时想起在重霄院的那段日子,嘴角浮起了笑意,他倒也不瞒她,道:“当时觉着你是个可爱有趣的丫头,想收了做通房,和如今不同。”   殷红豆面目平静,“那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对我的?”   傅慎时当然记得,他眼神往她手上看去,细白水嫩,已经没有冬天冻过的痕迹了,他皱了皱眉,眼神里显出一丝丝自责和心疼。   殷红豆替他答了:“你用主子对付丫鬟的手段打压我,那是对付下人的手段,用了不错。如今你又故技重施。若说别的事你还可以有所辩驳,偏这件事你再没话说了吧。”   一模一样的事,如出一辙的手段,傅慎时方才还在给自己找借口,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心底里,的确没完全抛却殷红豆的丫鬟身份。   傅慎时认了,心口不一的人是他,他轻声地问:“所以……你才不从我?”   殷红豆轻压下巴,道:“如果我要屈服,早就屈服于傅二了,不必等到今日。”   傅慎时不快,他反驳道:“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   殷红豆轻哼了一声,道:“他不也是利诱威逼吗?”   “明明我对你好得多。”   “是啊,你好得多,那是因为我能帮你的也越来越多。他利诱我的时候,也对我奉承讨好。若我肯,自然也有法子以色相讨好他这种草包。而且我能替你赚钱,我难道不能替他赚钱?谁会嫌银子少?我只要一直于他有用,便不怕他喜新厌旧。色衰爱亦不迟。和你给我的保证,有何区别?”   傅慎时抿紧了唇,殷红豆一直都有原则和底线,她现在肯这般跟他说话,便是对他有真心,若他像傅二那样对她,反倒会将她逼得更远。   殷红豆还道:“那时你对我又没有几分情分,若我从了,他真讨要了我去,你会不给?我若今日会对你服软,当时早就是他的人了,等不到今日。”   傅慎时拧着眉道:“我与他大大不同,不可相提并论。”   殷红豆撇嘴问他:“还有何不同?”   傅慎时嗓门略高了一些,道:“他长的没我好看,脑子没有我聪明,是个废物。”他眼睫淡淡一扫,漫不经心道:“哦,他现在不止是个废物,应该还是残废。”   “……”   殷红豆凉凉道:“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令我心动到可以放弃自己的尊严。想必你也是。”   傅慎时眼神柔和下来,当初勾引他的貌美丫鬟,个个都比殷红豆漂亮,这的确不是他唯一看中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是他看重的东西。   两个人都是无言,殷红豆先开了口:“今日,你总该彻底知道我心中所想了罢。”   傅慎时拢着手,声音低哑地道:“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放你走。”   他越是知道,就越是害怕殷红豆要离开他,便更不敢放她自由。   她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人,他一旦放了她,有一朝一日她要走,他如何能留?现在强留,两个人身份在这儿,他留的合情合情,若以后再强留,便是不死不休,反目成仇。   殷红豆放下手里的筷子,她道:“你俊朗,你聪明,你尊重我,你与我心意相通,只要你不变,你还怕什么?”   傅慎时下颌收紧,他怕,他当然怕。   他俊朗,聪明,也喜欢她。可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这样的俊朗聪明之人。   而且,他始终是个残废,世人眼中的废物,连和他羁绊最深的亲生母亲都放弃了他。   他曾经想过,快些活到头,死了便了无牵挂,大家都好,可偏偏殷红豆出现了,她像一拘温暖的水,润物细无声,包裹着他,融化他,渗入他的肌肤骨血,令枯萎的他生出绿芽,长出枝干,仿佛重获新生。   可她现在却想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甚至有一天可能会彻底离开他。   傅慎时也不敢再往深处想。   没有拥有过便罢了,一旦拥有了,宁死不弃。   如果让他说真心话,他还是希望,让殷红豆永远做他的笼中鸟。   屋子里只剩下无端的死寂。   殷红豆起身,默默地收了碗筷。   傅慎时的喉结滑动两下,呼吸也粗重了一些。   夜里二人同寝,又是无话。   殷红豆并没做白日梦,傅慎时不能立刻想清楚,她倒不失望,至少他再不会用不高明的手段欺负她,她便自顾静静睡去。   傅慎时却备受煎熬,他能理解殷红豆的担忧,可他也冲不破心里的牢笼。   这六年以来暗无天日的生活,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日接一日地熬过去,他一想到要失去她,便心如刀绞,呼吸也变得艰难。   大抵这便是劝人容易,劝己难。   傅慎时到底算是知道了殷红豆的心意,次日起来,他洗漱罢了,正好趁着汪先生来送二皇子的回信,便要将打发了两个丫鬟走,再留她们也没有什么意义。   汪先生问傅慎时如何处置。   傅慎时问殷红豆想怎么处置。   殷红豆道:“问问她们自己罢,想恢复良籍在田间劳作,将来嫁个平头百姓过安稳日子,还是愿意去春园里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汪先生亲自去问的,他脸上并无意外的表情,道:“她们两个说要去春园。”   烟花之地,醉生梦死,如何能轻易放弃?   殷红豆嘴角微抿,也没说什么,傅慎时下了定论:“就送去春园罢。”   汪先生点着头,说起了正经事:“钱庄粗粗开了起来,已经有八十户要借银子去盖房子,他们都开始去山上伐木炸石头了。”   八十户人,约莫能有二百人,都能成一个村落了。   汪先生还欢喜道:“听说附近县城的人,也要搬过来住。”   春园附近好讨营生,会吸引人过来不奇怪。   傅慎时“嗯”了一声,拆开了二皇子的信,他的脸上笼上一层阴翳。 第91章 (小修)   二皇子回给傅慎时的信上, 除了回他仁庄附近的荒地有无主人, 问了些庄子上的事, 末尾还写了一句话, 嘱咐他“勿要担心侯府之事, 安心专于仁庄”。   傅慎时便问汪先生:“先生可知道长兴侯府出了什么事?”   汪先生愣然摇头,道:“近来庄上甚忙,倒是没听说,我这就让人去给王文兄弟传话。”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附近荒地可用,你再直接联系游先生便是, 尽快落实灾民迁居的事儿。”   汪先生告了辞,连忙去了。   殷红豆听到事关长兴侯府,也是一脸担心,傅慎时将信递给她看。   信上内容干练简洁, 殷红豆几眼就扫完。   傅慎时宁着眉毛道:“也不知道是大房还是二房出了事……”   长兴侯在外驻守, 或许会遇到外敌入侵, 二老爷是吏部文选司郎中, 吏部每年双月大选,单月急选,请托之人不知几何,即便后来创立了掣签法,时日久了也是老穴难塞, 朝廷早有风声, 说皇上要整治吏部, 再则傅家大房的爷们儿都在外朝中任职。   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光凭猜是猜不到的。   傅慎时再怎么样也是长兴侯府的人,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府里有他牵挂的家人,他肯定会担心。   殷红豆虽也跟着担心,心里不免想着,到底还是叫她猜对了,若真让傅慎时为了她割舍一切,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是她不信任他,是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且说汪先生那头,他正要派了人快马加鞭去城里找王文打听,王文本人已经派人送了一封急信到仁庄上。   汪先生接了信,又连忙引送信使者入内说话,问他是不是坊里出了什么急事。   那兄弟不知,吃一杯茶便走了。   汪先生拆了信一看,说的便正好是长兴侯府的事,好巧不巧,傅家连出两件事,一则是杭州京杭运河的河段塌陷,又沉了商船,百姓和工匠一共死了上百个,傅三负责材料采买,也被牵连其中;二则是赈灾贪污腐败严重,天子下令整治六部,吏部首当其中,长兴侯府二老爷所在的文选司被拿来作伐子,上上下下都受了惩罚,他这个正五品郎中更是没有逃脱,幸得二皇子和六皇子斡旋,眼下堪堪保住官位,最后的发落还未下来。   王文送这封信来,便是要汪先生和傅慎时商议,眼下城里四下风声都紧,听说还要整治赌坊一类,发财坊以后还要不要经营,还得快快拿个对策出来才是。   汪先生亲自骑马去了善庄,送了信给傅慎时。   傅慎时看完之后脸色更加糟糕了,他只以为碰上了其中一件,不幸运的是,两件事一起来了。   殷红豆也看了信,信中说的不大清楚,她就道:“三爷负责材料采买,若是被牵连其中,那便是说明材料有问题,不管是他手下的人阳奉阴违还是别的,这个责任怕是不逃脱。”   正是如此,所以傅慎时面色才沉郁的很。   殷红豆又问:“这吏部的事又有什么说头?”   汪先生解释道:“姑娘不知道,吏部选人,要求公正无私,选官期间,文选司的人应该闭门谢客,杜绝请托。但是……”   殷红豆当然知道,这种事根本杜绝不了,尤其这是个人情社会,而不是法治社会。   天子为了防止请托,便令吏部出了个规矩,每当选期,便由同类应选人选抽签决定去向,起初时还能公允,时日久了,自然失了公正。选官们为了受贿,便在大选的前几日,在幕署的厨房里,留下信息,暗标高下,竹签的长短、大小、厚薄,都能留下对应的信息,抽签之人,根据得到的信息抽想要的签,谋想做的官。   殷红豆忍不住又问:“若是不小心没买官的人,把买官的人的位置抽去了怎么办?”   汪先生解释道:“那便再换,一换二换三换,直到买官之人得到想要的官职为止,若是有人不服,便会被斥一顿,再‘请’出去。”   吏部也一度被讥讽为“签”部。   殷红豆汗颜,这也太猖狂了些!根本不就不把体制律法放在眼里!   而且连汪先生都知道了,只怕是这件事早就在朝野内外心照不宣了。   二老爷还是文选司郎中,文选司烂成了这样,他逃不掉责任,别说保住官职,便是抱住性命,都很堪忧。   这还真多亏了二皇子和六皇子周旋,否则长兴侯回来都不好使!   难怪秦氏这一个多月都没急着派人来找傅慎时,也不逼着他定亲,长兴侯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长兴侯又不在,她这个宗妇,只怕忙得彻夜难眠。   这还不止,因为是傅三那边先出的事,传了信回长兴侯府,秦氏急得要死,老夫人和二房、三房的人少不得抱怨大房拖累他们,秦氏那段日子没睡过一个整觉,后来二房又出了事,再没人敢指责她了,可长兴侯府顶梁的两房一出事,她更没得闲,天天都在想法子走动关系。   再有和长兴侯府结仇的人家,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秦氏哪里还顾得上傅慎时的死活?   傅慎时倒是料到了长兴侯府可能有事,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他面色肃然,道:“先生替我找游先生打听一下侯府现在具体的情况,另外问一问我三哥现在在杭州还是回了京城。”   事态紧急,汪先生也没有耽搁,很快就走了,他先回了一趟庄子,交代下去几件要紧事,才坐了马车京城,正好赶在城门关了之前进了城。   善庄上,傅慎时明显寡言了一些,他却还镇定地给二皇子回信,慢条斯理地等墨水干了,封起信。   殷红豆做好自己的职责之内的事,也没多说什么。   夜里,二人平躺在床上。   傅慎时难得一扭头就能看到她的侧脸。   殷红豆吃过药,四肢略有些发软,身上也抹了药,清清凉凉,被子只盖在胸口处,胳膊放在外边。   傅慎时提醒她:“仔细着凉。”   殷红豆也同他一样,望着头顶的承尘,道:“一会子就盖上。”   傅慎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在掌心里,轻轻地抚着她细嫩的手背,道:“你手是冷的。”   他这样说,却并未没有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去,殷红豆说了,一会儿就盖上。   殷红豆闭上双眸,没有说话。   他之前在她面前拿出了和长兴侯府决裂的态度,现在,他们要面临的第一重考验就来了。   袖手旁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插手去管,长兴侯府恢复元气,必又会辖制于他。   管与不管,都不是好抉择。   傅慎时便问她:“红豆,你觉得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殷红豆心里却也很明白,她道:“此前总是你自己承诺,我也没有要你的承诺,你我也没有达成协议,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就是了。”   傅慎时将她的指头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柔软的一颗,肉珠儿似的,他柔声道:“你舍不得我为难……”   殷红豆抿了抿嘴角,道:“廖妈妈虽脱了良籍,却也和翠微一起在府里,再有其他无辜,相识一场,我也不忍。”她语气微顿,低声道:“当然,也有两分你说的意思。”   傅慎时更将她的手捏紧了,靠近她,挨着她的肩膀,牵着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略扬了唇。   殷红豆道:“但你是知道我的,便是有又如何,该如何行事,我并非全看心意,有些傻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做,这也是我生而为人的底线。”   她试着将手抽回来,却没抽出来,还被傅慎时紧紧握着。   傅慎时侧了头,在她耳畔声音低哑地小声道:“红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商量余地吗?”   殷红豆扬眉问他:“那你拿主意来跟我商量商量?”   傅慎时语塞,他想到的可行之法,早就被她否定了,除非天下大乱,建立新的王朝,否则他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便是皇帝也不可能令臣子娶一个丫鬟为妻。   傅慎时扭回头,正色道:“我总要试一试,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殷红豆目光柔软了很多,她不可否认的是,傅慎时即便有些想法还一时改不过来,可对她的心是真的。   她握拳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傅慎时趁机就抓住她的手掌,与她相扣,温声道:“红豆,那你以后再像从前一样对我,可行?”   他已经知道来硬的没有用,现在开始来软的了。   殷红豆若不是穿越过来的,真要从了他,但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如果傅慎时尝试失败了,还是不会放过她,她下场便和之前预想的一样,在一切没有实现之前,傅慎时说的这些,在性质上,有名无实,不能兑现,只是个美好的梦罢了。   殷红豆一反常态的语气轻巧道:“好啊。”   傅慎时心口一紧,但没有敢太高兴,而是下意识地反问她:“真的?你如何肯答应?”   殷红豆轻哼道:“像从前一样对你,有什么难的?”   傅慎时一琢磨,脸又黑了。 第92章 (二更)   傅慎时倒也是很清楚, 殷红豆从前都是怎么对他的, 从前她的那些小把戏, 他哪一样不是看在眼里?   殷红豆觑着傅慎时的黑脸, 不禁笑了。   傅慎时望着她笑, 也勾了灿笑在嘴角,他握着她软软的手,心里甜滋滋的,他甚至想……如果能再回到那段时光就好了,他想用现在的眼光去看一看,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可爱讨喜。   他有点后悔, 后悔没把以前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   殷红豆趁傅慎时出神的时候,连忙把手抽回来,压在背下。   傅慎时也不好再强去拉她。   两个人笑完了,表情都平静了下来。   殷红豆便道:“我若想要讨好现在的你, 比从前还容易。”   傅慎时不置一词, 谁说不是呢?她现在对他软言一句, 他都无比的开心, 他这几年连悲伤都很少,从来没像现在这段日子一样,有时心痛,有时为了她一句话、一个神情便要乐了。   她若存心要讨好他,委实容易。   但她不讨好。   尽管傅慎时心知肚明, 他也还是要弯着嘴角问出声:“那你为何不讨好我?”   殷红豆道:“我从前为何讨好你?”   这个好答, 傅慎时很快便道:“你为了讨赏, 为了得宠,为了求得我的庇护。”   “是了。这叫什么?这叫媚主。可见我因为对你有所求,才会去动了心机。我为了好好活下去,不得不如此,但那是下对上的态度,我只要忠于你,便无愧于心。你现在让我以一个丫鬟的身份对你,我也还能做到。可是,你还想我对你再像从前那般吗?”   傅慎时心里透亮,自然摇头道:“不想。”   他最厌恶的便是丫鬟在他身上谋取荣华富贵而抛弃膝盖,现在他既知道殷红豆的心思,她再这么做,他也会感到不适。   殷红豆道:“你也知道,不想我因为对你有所求才对你好,可你偏偏要给我设置这样的条件,拿我最想要的东西要挟我,你让我望眼欲穿,又让我不要去肖想,一心一意地对你好,我如何做得到?”   傅慎时抿唇不语,面色亦庄重起来,他和旁人说话,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很少输过,但是在殷红豆面前,他着实说不过她,不是他读的书不够多,是他渐渐发现,自己从前知道的东西,建立在爱她的基础上,好像都错了,但她的看法都很新奇又有道理,他非常喜欢听。   他只道:“你继续说下去。”   殷红豆便道:“所以了,你没给我该有的身份,我便不能以你想要的态度去对待你。你让我做丫鬟,我就只能是你的丫鬟,你让我做个自由的人,我才有资格以自由真诚的心态去面对你。”   傅慎时心神微动,他扭头,轻声问她:“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和态度在对待我?”   殷红豆脸颊浮红,道:“努力地,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对待一个男人,只不过这个男人,硬逼着我以丫鬟身份对他,我只好拿出丫鬟的态度来。”   傅慎时忍不住捏了一下她鼓着的脸颊,肉肉的一团,又软又细腻,他眉眼含笑,问道:“女人?你想要做我的女人?”   殷红豆侧头,躲开他的手,傅慎时没敢拧重了,便让她躲开了,这一避,他就看得更清楚了,她脖子都红了一截,他又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她今年才虚岁十五岁,身子还很嫩。   傅慎时声音轻快地打趣道:“世上可从没有你这等丫鬟,你这样的丫鬟,该死八百次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可明白得很,殷红豆一直没拿媚主的那套手段对付他,真要不肯从他,了不得假意应付,等到太太过门,太太怎么会容得下一个比她还得宠的丫头?殷红豆大可哄了太太放她归良,出府另寻出路。   她一直跟他来硬的,便是对他心存念想。   正是因为有爱,才不容一丝瑕疵。   说明在她心里,他和乔三傅二之流,根本不是一路人。   傅慎时精致的眉眼添上一抹温情,又声音低哑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又不止是想活着而已。”   傅慎时再看过去的时候,殷红豆已经闭上了双眼,烛火渐渐熄灭,他也心平气和地睡去。   来日方长,他眼下做不到的事,也不逼她去做了。   她也瞧出傅慎时一步步再变得更好,来日方长。   次日,汪先生来了,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侯府的状况,长兴侯现在还在驻守营地,和侯府通过几次信,秦氏之前到处走动,因二皇子调停二老爷的事,她暂时得以歇半口气,可傅三的事还没完,杭州那边闹得太大了,皇帝已经派了官员过去,准备要下重手处理掉那一批涉事官员,傅三尚且在那边,等处置结果。   朝堂上已经有御史参了长兴侯府几本,除了长兴侯府驻守营地时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越矩”之事,被放大到“目无天子”,二老爷和傅三都没跑得掉,傅慎时当时和张阁老的孙女定亲的事也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中,他以计换张家舍出来的肥缺,也成为小道消息流传开来,甚至有人说傅三出了这事正巧就是报应。   不过这事是被安到了秦氏头上,和傅慎时没有关系。   另有其他几个爷们也被连带着骂了一顿,还有傅家家风也被拉出来踩了几脚,总之长兴侯府现在没有挨骂的只有傅慎时和盼哥儿,以及一干五岁以下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没逃过言官那张嘴。   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此病倒,傅二回府,左手已半废,一看便知不正常,潘氏也接连病倒。   偌大的侯府,独独只有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三人撑着。   秦氏是心思很重的人,又要管理内宅,只怕精神不济,应付不全,傅慎明夫妻两个脾性温和,也不是能掌控全局的人。   长兴侯府现在水深火热。   傅慎时昨儿还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一听,两手不自觉地攥起了拳头,那是他的家,他的三哥还等着家里人替他周旋,他嘴角沉着,眉间郁色很浓。   殷红豆劝道:“傅六,回去吧。”   傅慎时抬头看着她,这个决定他很难做,但是她来说,他的心里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汪先生也跟着道:“是啊,六爷若牵挂,就回去罢。”   傅慎时拧着眉,没有回答。   殷红豆上前一步,道:“夫人要料理下这些事,没有几个月是跑不下来的,没有功夫管你我,此时回去,不会有危险。侯府若倒了,你我未必能逃过,暂且先回去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傅慎时望着她,哑着嗓子问:“你不会怪我言而无信?”   殷红豆垂睫,道:“不怪。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傅慎时眼眶酸胀,他忖量了片刻,道:“汪先生备马车,我们回去。我再写一封信回给二皇子,你替我转交过去。”   他在信里同二皇子交代下了仁庄的事,这里不需要他天天守着也能好好儿的,请二皇子不必担忧。   殷红豆和时砚利索地收拾起东西,好在这边一切从简,很好收拾,汪先生又派了王武过来,不出半个时辰,东西都抬上了车,三人就上了马车,前后又跟了两辆车和不少人马,护送他们进城。   一路上,殷红豆悄悄打起帘子看仁庄。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现在的仁庄变化又很大,原先匆忙搭建起来的小房子已经少了很多,一眼望过去,远山泛蓝,一条黄白小径通往绿树掩映的红墙寺庙,近处又有亭台轩阁,往来车马络绎不绝,经过春园门口,隐隐地还能听到一阵悦耳的曲调,哀婉悲戚,闻之心碎。   再看道路两旁,已有迫不及待的灾民挑了好位置开始打地基,七八个汉子相互帮忙,合建新家。   车马行驶了快半刻种,身后的一切才渐渐远去。   殷红豆放下帘子之后,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这都是他们一起打拼下来的产业,而且,那些灾民,都有家了。   安居乐业,多么平淡温馨又令人孜孜以求的四个字。   傅慎时脸上也挂着浅笑,便是时砚,眉眼也舒展了一些。   三辆马车进城的时候,都过了午时,正好一进城附近就有傅慎时名下的酒楼,王武去跟掌柜打了招呼,主仆三人从后门进了雅间,吃了一顿饭,略歇了一会儿,便又启程。   进了城,再没多久就到了长兴侯府大门前,两尊石狮子庄严肃穆,朱红的大门紧紧地闭着。   傅慎时命王武去打发了两外两马车护送他们回来的兄弟,只留了王武做车夫,一道去了角门,从角门进去。他吩咐人将王武安置在前院下房,便领着殷红豆和时砚往垂花门去。   侯府早有人瞧见傅慎时,忙跑去二门上,禀了门房,门房又去告诉了秦氏。   傅慎时回重霄院的时候,秦氏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她也没往心里去,只一脸愁容地在大儿媳姜氏面前跟下人道:“回就回来了,他走的时候没打招呼,现在也用不着禀我!”   秦氏是这么说,下人哪里敢真的不禀?只是传过了话,立刻退下。   傅慎时回院子去换了件干净衣裳,略洗漱过了,便留殷红豆在重霄院,让时砚推着他去请秦氏和老夫人的安,以及探望一下他三嫂。 第93章   傅慎时去见秦氏的时候, 便知道可能会得她的冷脸, 但现在侯府只有秦氏主事,他又不得不去细问。   秦氏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管事回来禀她说, 傅慎时的人打伤了侯府的人,逃跑了, 以及后来同方素月退婚, 影响了侯府名声这两件事上, 她见了傅六,果然态度很冷淡,不管傅慎时问什么她都只答:“这事不叫你管, 你再别给侯府惹事就谢天谢地了!”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母亲如今束手无策,难道就打算干瞪眼?”   秦氏不耐烦地抿了一下唇, 道:“你问那么多, 你能帮得上什么忙?”   傅慎时连续发问:“眼下天灾不断, 杭州河道坍塌虽是大事,可终究比不过当下南方的灾情严重。此事的处理可能会有两种情况,一则天子烦上加烦, 不问对错, 雷霆手段处理, 二则天子且顾灾情,此事愿息事宁人, 以求民安。若运道好, 天子肯细查, 将来可以平息此事,三哥也得有合适的借口脱身,不能太明目张胆地枉顾律法人伦。府里可有人前去杭州仔细查问,河道坍塌的具体的缘故?是天灾还是人祸?若是人祸,具体是哪一部分的人祸?出了事闹的最凶是死伤百余人的家属,还是其他有心之人?”   秦氏眉头抬了一下,仔细想了傅慎时的话,道:“派了人过去,还没回来回话。你说这些,暂且还不知道……”   傅慎时又问:“二叔暂被停职,若是皇上要审他,必是交与督察院审理,您可去探过口风,会是哪一位大人审理二叔?审理案件之人,若是服亲、婚姻之家,业师,旧仇之人自当回避,长兴侯府和二叔与二婶原先的旧关系在这个当口可用不上了,您可想好了走哪一位大人的路子?”   秦氏攥紧了帕子,脸色微白,二老爷眼下暂时无事,听说有人替他在天子跟前美言,她以为是潘氏在四处活动,便没有再去插手,便只是一心将注意力放在在傅三的事情上,四处找人去打听宫中的动静。   经傅慎时这么一提醒,秦氏又担心了起来,二老爷的事儿还没完呢!   傅慎时当着姜氏和仆人的面,朝秦氏发问,秦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轰赶他道:“你且回去,这些事自有我跟你大哥料理,用不着你操心。”   秦氏用惯了人情手段,出了事只会找人疏通,没想到从事情的本身着手,傅慎时与她说不通,当下告退,准备自己去着手帮扶傅三。   傅慎明也在房中,秦氏虽然对傅慎时态度不好,但是傅六说的一点不错,他便建议道:“母亲,这两件事都不是儿戏,只靠天恩,怕是行不通,最好是像六弟说的那样去做,老三那边还在查,只能等信,二叔这边却是可以主动一些。”   秦氏也不耽搁,领了姜氏去探望潘氏,她心里着急,只叫如意随便捡了几件体面的东西,便一道过去了。   潘氏还在病床上,她大媳妇的孩子病了,傅二又残废了,她见之伤心,只有小儿媳,萧山伯夫人的长女五太太在跟前伺候。   秦氏与姜氏来时,五太太接待的她们。   三人说过几句话,秦氏略问过潘氏的病情,五太太就领着二人进去。   潘氏正和衣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通红,眼皮发肿。   到底同气连枝,秦氏这时候安慰了潘氏两句,便问道:“老二说,此事是二皇子在其中周旋,你们二人从哪里走通了二皇子的关系?”   潘氏一愣,道:“我们?我们哪里和二皇子有交情,难道不是大嫂你去找的二皇子吗?”   秦氏更茫然,道:“不是你们自己找的二皇子?”   潘氏摇头,道:“我一直以为是大嫂你去求的二皇子……”   秦氏与儿媳妇对视一眼,长兴侯府不沾党争,哪里跟二皇子有交情?平白无故的,二皇子凭什么卖这么大的人情给傅家?   秦氏皱眉问道:“是不是老夫人?”   潘氏道:“我一直病着,有段时间没去老夫人那边了,我还没同她老人家通过气儿,你去问问。”   秦氏连忙起身,领着姜氏过去看老夫人。   老夫人才真的病的厉害,她年纪上来了,陡然病倒,形容枯槁,看着如将死之人,这个时候她要是死了,长兴侯府真的是雪上加霜。   秦氏还勉强镇定,只是暗地里死死地掐着帕子,姜氏脸色都吓白了,悄悄地取下手里的一串佛珠,藏在袖子里拨弄着,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   老夫人眨着眼睛,气若游丝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老二的事怎么样了?天子的意思可下来了?三郎怎么样了?可有找宫里人打听出什么来?”   秦氏安抚着道:“您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儿媳自会操持。”   老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没再问了,她抬手一指,让丫鬟将她库房的钥匙拿出来,道:“我库房里的现银,你先拿去用。”   这两件大事,上下一打点,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侯府的家底,她还能不知道?产业虽多,能花的现银也就几万两,很容易就能送出去。   秦氏也没客气,她又问道:“二皇子那儿,可是您找人去走动的?”   老夫人面有诧异,道:“不是,难道不是你的走动的吗?或是侯爷?”   “不是侯爷,他写回来的信中没有提过这事。”   “许是还没来得及说?”   秦氏心下生疑,也不多说,起身叮嘱老夫人好生保养身体,便回了院子,着人去二皇子府上下了帖子之后,欲亲自带着厚礼去谢二皇子的恩情,另外又派了人去给长兴侯传信,另使了人去杭州催问。   ——   傅慎时从秦氏处出来之后没有回雁归轩,而是去看三太太。   三太太近来担心丈夫,也找过了娘家,但是她娘家人说,傅三发生在这个时候,眼下灾情这么严重,天意难测,谁去找皇帝进言,便是撞枪口,还得等皇帝怒气消散一些,才敢找人去打探。   这样没个定数,根本插不上手,三太太焦急沉郁,日日以泪洗面,她在厅里见傅慎时的时候,双眼发红,脸色也很是憔悴。   傅慎时也不擅说安慰的话,只很客观地道:“三嫂,三哥的事还没定下来,你倒先不必把身子给哭坏了。”   三太太用手帕子抹着眼睛,点了点头,眼泪却还在流,她身旁的丫鬟也忍不住跟着劝道:“太太,六爷说的对,您肚里还有一个,哭坏了身子,三爷回来岂不更心疼?”   傅慎时拧眉问:“三嫂有了身孕?”   三太太面色浮红,不大好意思地道:“才两个多月,还不稳,不敢声张,六弟你也不要声张。”   傅慎时“嗯”了一声,便回了重霄院。   重霄院里,殷红豆和翠微她们许久不见,正一道坐在廊下说笑,傅慎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大笑,露出牙齿,不甚矜持,但是很明媚,比庄子上那段日子快活多了,他的眸光暗淡了几分。   傅慎时才回来,廖妈妈也赶来了,她一见傅六,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路跟进书房里,又是埋怨又是关怀。   殷红豆也赶紧跟了过去。   重回旧地,她的心情有些奇妙,再见廖妈妈也有些羞赧。   廖妈妈也未责怪,还在问着傅慎时过得好不好,怎么瘦了,是不是在外吃苦了。   傅慎时耐着性子一一答了。   廖妈妈心情平复下来后,又问殷红豆,道:“你十五岁生辰没回来过真是可惜,一会子咱们一齐吃面。”   她看过殷红豆的卖身契,自然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傅慎时锁眉问殷红豆道:“你生辰过了?怎么不说?”   殷红豆鼓着脸,心虚道:“忙忘了呗!”   她的生日实际上是十天之后,但“她”的生日是三月十九,殷红豆根本就不知道。   傅慎时有点儿生气,他问道:“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殷红豆道:“过了就过了吧,明年再说。”   廖妈妈回道:“红豆生辰是三月十九,过去好几天了,若早些回来,咱们可以一起过了。”   傅慎时回忆起三月十九那天,好像他俩相处的不大愉快,他脸色缓和了一些,道:“那就明年……再给你补过。”   殷红豆点了点头。   廖妈妈欢喜,转身就去厨房亲自下厨。   殷红豆没去见秦氏,她不知道秦氏见了傅慎时是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廖妈妈才是亲人该有的样子。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也没闲着,他道:“替我研磨,我写几封信送出去。”   殷红豆走过去取了墨条出来,她本来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光线很好,一到桌子边,窗户上的木条遮住了光,周围暗淡了许多,她抬头望了一眼,道:“天儿也不冷了,这窗户要不要打开通通风?”   傅慎时腕上一顿,扭头一看,道:“那就,拆了吧。”   殷红豆嘴角抿着笑,瞧了时砚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呀?”   时砚呆愣愣的,很快又“哦”了一声,去取工具拆木条去了。   自此,傅慎时的书房,增了一道温暖的亮光。 第94章   秦氏下了帖子去见二皇子, 见她的应该是二皇子妃,但是人家婉拒了她。   秦氏很不明白, 二皇子妃怎么会不肯见她?   这条路走不通,她只好又托关系去找宫里的娘娘打听消息。   这时傅慎时也去了二皇子府, 他坐的是长兴侯府的马车去的,正好二皇子得空,亲自见了他。   两人说了些傅三的事, 二皇子语气平缓地道:“我父皇说,杭州河道坍塌的事不宜再闹大, 以面动乱民心。”   傅慎时面色稍霁,这便是有回旋的余地, 他连忙谢过二皇子。   二皇子道:“不过张阁老很不饶人,这事怕是不好处理,你们家多备着些银子,这事儿得处理的漂亮些, 上下都要好好打点。”   傅慎时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儿。   二皇子还问他仁庄的事, 傅慎时答了几句,请他不要担心,有汪先生看顾,一切顺遂。   二皇子又道:“仁庄的事, 我已经着人上报了, 顺德府那边的灾民恐怕要安排一批过来, 到时候你好好负责安顿他们,等人要来了,我再着人去给你传话。”   傅慎时应允,高了退,便领着殷红豆和时砚一道离开此处,回侯府的路上,他带了些新鲜水果回去。   他们主仆刚回府,秦氏很快就知道他去了二皇子府。   秦氏听前院的管事过来传话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难以置信地问道:“二殿下见他了?”   管事点着头道:“……车夫说,二殿下府上的得体管事亲自领了六爷过去,还隐约说了一句‘二殿下在厅里等您’。”   秦氏手里的杯子都吓掉了,她面色有些怪异地问道:“他没听错?”   管事点着头道:“没有听错。”   屋子里一片死寂,秦氏几乎说不出话来,二皇子妃没见她,连派个人应付她都没有,直接见都不肯见她,二皇子却亲自见了傅慎时!   秦氏喉咙涩哑地打发了管事,和姜氏面面相觑。   姜氏温声道:“难道六弟在外做生意,和二皇子有了什么交情?”   秦氏拧着眉道:“他做的那叫什么生意?不过挣些银子而已,二皇子还不至于看他入眼。难道是看在侯爷的份上,二皇子才见了老六?”   姜氏没敢辩驳,要真是看在侯爷的颜面上,二皇子妃怎么没见您呢?   正好长兴侯的回信来了,秦氏连忙打开看了,长兴侯说,二皇子并非承了他的意,当初出事的时候,他就去找人托过二皇子,不过没有回应,他也不知道是别人没有替他把事情办妥,还是二皇子没搭理他。   秦氏看完信,脸色就更复杂了,她吩咐人下去,将傅慎时请过来。   傅慎时正在三太太的院子里,他把二皇子说的话,先告诉了她。   三太太听了消息,果然转悲为喜,道:“当真?!”   傅慎时重点了一下头,道:“当真。”   三太太慌忙起身,回屋去拿银子过来。   傅慎时没接,他道:“先等大哥将事情料理好了再说,三哥的事也是侯府的事,不该动用三嫂的嫁妆,你好生保胎,我一会子让……我的人给你做些吃食送来。”   三太太又是谢过。   傅慎时便领着殷红豆和时砚去了傅慎明的住处,傅慎明不在,他们就回了重霄院。   侯府形势严峻,廊下几个丫鬟托腮坐着,脸色都不大好。好友回归的喜悦淡去,翠微亦然。她们见了主子回来,一起起身迎他,翠微还细声禀说,如意来过一躺。   傅慎时没往心里去,入了书房,叫时砚将水果提去厨房,书房里窗户透亮,光线很好,时而有温风吹进来,他问殷红豆:“你做些好入口的东西送去给三嫂吧。”   殷红豆转身要走,傅慎时又叫住她,眼睫半垂,道:“是我请你做的,等会儿我拿别的谢你。”   他这是学着不把她当丫鬟看,所以请她帮忙,要谢过她。   不管怎么说,傅慎时都在一点点地变好。   殷红豆抿唇浅笑,往厨房去了,给三太太做了几道开胃的菜,又用水果做了一些小甜点。午时之前,傅慎时让丫鬟翠烟送过去了。这是后话。   傅慎时刚回院子没多久,如意就来了,她急急忙忙地进来,行了礼,微微喘气,禀道:“夫人请六爷您过去。”   如意早就来过了一趟重霄院,见人不在,听说往三太太那边去了,又追去了三太太院子里,那时傅慎时又去了傅慎明的院子里,她又追过去,没见着人,一路又追了过来。   傅慎时不咸不淡地答道:“哦,知道了。马上要到用午膳时候,母亲要用膳了,等她吃过了我再去见她。”   如意面露急切,扯了个勉强的笑容,道:“六爷您别为难奴婢了,夫人现在就要见您。”   傅慎时漫不经心地合上书,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如意福一福身子,转身去了。   傅慎时换了件舒适的家常衣服,才往秦氏院子里去。   秦氏等了小半个时辰,急得脖子都红了,她乍见了傅慎时,本来就有些脾气,又见他脸色冷淡,便问道:“怎么才来?”   傅慎时略欠身行礼,只问:“母亲叫儿子来所为何事?”   秦氏脸色微缓,问道:“你去二皇子府里了?”   傅慎时道:“去了,为三哥的事去的。”   秦氏一哽,强自抬着下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结巴了一瞬,道:“那、那,二皇子亲自见的你?”   傅慎时道:“这么大的事,二皇子不亲自见我,如何说得清楚?母亲是想问我去得到了什么消息是吗?”   秦氏绞着帕子,抿成线的嘴巴有些勉强地开了口,道:“二皇子怎么跟你说的?”   傅慎时将原话转述了过去,还道:“叫大哥准备银子送过去吧,首先要安抚那边的灾民,封上当地官员的嘴,不能再让人上折子到京中来,坍塌的桥段快些修好,尽快处理好这些,此事还有回旋余地,出事的具体缘故,容后再查。”   杭州出事,杭州府肯定要出银子料理,但是朝廷为了赈灾,早就出了一大笔银子,国库空虚,杭州府从上头要不到银子,光靠府衙的银子,肯定打点不好傅慎时说的这几样,长兴侯府和一干涉事的官员,得自己花钱消灾。   这样大的事,花上几千两,甚至上万两,秦氏也不心疼,可死伤百余人,而死的男人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又是在大灾这个关头,根本不能动粗给人留话柄,真要安抚下来,一户没有大几百两银子哪里够,还不算因此沉的商船和重修河段、打点官员的钱。   秦氏正算计着家中还有多少富裕的现银,傅慎明就回来了,他正好带着傅三送回来的信,面色凝重道:“母亲,老三回亲笔信了,他要银子。”   信中,傅三只粗略交代了一下事情始末,虽不是他的主要过错,可他很难不担责任,跟他一起过去的涉事世家子弟都打算先出钱把事情平息下来,很不巧的是,这次沉的商船装的都是贵重药物和丝绸一类,落水之后基本没有没有办法打捞,跑船的百姓和商户也是要死要活,甚至已经有人吊死在衙门口。   秦氏额上冷汗直冒,道:“他要多少?”   “三万五千两。”   秦氏脸色唰地白了,三万五千两现银,一口气拿出来,长兴侯府的底子也空了。   傅慎时锁眉问道:“母亲可是拿不出来?”   秦氏哪里敢动摇人心,硬着头皮道:“拿得出来,你们不要担心。六郎你回去罢,若再有什么动向,你及时来告诉我,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她以为,傅六手里的铺子值不了什么钱。   傅慎时也没多说,转身就走了。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二人开始商量着,怎么把一些铺子兑出去,尽快拿到现银。   傅慎明锁眉道:“现在城里生意都不好做,天子脚下,无人敢猖狂,各商家都收敛着。那几间铺子现在兑出去亏损太大了,儿子账面上还有些钱。”   姜氏也跟着道:“我的嫁妆也可以先当一些出去,拿出三千两是没有问题的。”   秦氏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不行!当儿媳妇的嫁妆,叫人瞧见了笑话!亏损太多也先兑出去再说!”   傅慎明和姜氏也不好再劝。   傅慎明便和秦氏商议起兑哪几间铺子,其中就有一家大房瞒着老夫人和二房开的赌坊,若兑出去,也值些钱。   秦氏心里有些痛,来钱最快的生意之一就是赌坊,她还有些懊悔道:“当时有人劝我去放印子钱我怕闹出事没去,这些年了他们也没闹出事,赚得盆满钵满……”   傅慎明摇头道:“不行,印子钱朝廷明令禁止的。咱们的赌坊也赚了不少钱了,不过赚的都不及发财坊十分之一多。”   秦氏也听说过发财坊,她知道下人们好像经常去那边买什么彩,她就问道:“什么赌坊能有这么赚钱?”   傅慎明因为好奇,去打听过,便将里边的门道说给了秦氏听。   秦氏一听,忍不住默默地算起一笔账来,她问道:“若是一直无人中,钱不是一直堆在坊里了?这赌坊开几个月了?”   傅慎明道:“有小半年了吧。”   秦氏估算了一下,按照傅慎明的说法,这发财坊可真是日进斗金!她又叹道:“心软是做不了大事的,当初我听你父亲的,没敢把赌坊开大了……这一下子出了事,家底可就彻底空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真到缺钱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嘴上再嫌弃,心里也还是向着银子的。   秦氏双手合十祈祷道:“老天保佑你弟弟和你二叔可别再出事了……”   母子二人再计议别事不提,重霄院里,傅慎时写了信叫王武递出去,拿给王文,叫他兑取两万两的钱票出来,快马加鞭送去杭州给傅三。   殷红豆在旁边见他写这个信,便撇嘴道:“我在钱庄里兑的一千两银子,你也想法子取出来给三爷吧,白送别人真是浪费了,心疼死人。”   傅慎时受阴霾笼罩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极快又收回去,道:“正好那钱庄的掌柜和发财坊有来往,我叫王先生去处理看看。”   好歹银子没有平白浪费,殷红豆算是高兴了一些。   傅慎时轻声问她:“你一直惦记着?”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接近一千两银子,你不惦记啊!够灾民吃很久呢!”   傅慎时胳膊搁在桌上,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她,道:“红豆,给我些时间好吗?”   殷红豆双颊浮红,小脸紧绷,眨巴眨巴眼睛,不大确定地问:“什么意思?”   傅慎时眉眼含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殷红豆的心,噗通噗通地跳,有些不敢信。   他怕了她,有时不敢信她的话,她不也是怕了他,有时不敢信他的话。 第95章   殷红豆很见识过几次傅慎时的占有欲, 而且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男人, 他若没把话说明白, 她其实是不敢确定的。   傅慎时端坐在轮椅上, 笑吟吟地看着她, 道:“你总说我将你当做丫鬟看,我这几日试着按照你说的话去做,虽是一时不习惯,可我觉得我能做好。”   殷红豆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他的话,他确实在慢慢改变, 他的心意,的确可期。   她很轻声地问他:“若我担心的事发生了,你该如何?”   “我答应你不娶妻, 若到了我做不到的那一刻, 再不敢对你有所奢求。”   “除此之外呢?”殷红豆期盼地问道。   傅慎时垂了眼皮, 继续道:“放你走……我一时还做不到,我不是想将你当奴婢看, 我是怕了。而且我现在不能离府,你给你改了良籍,你便不能呆在侯府,也就不能陪在我身边了。”他抬起头, 道:“我保证, 若到我食言的那一刻, 我再不留你。你到底是欺瞒过我, 我试着让你信任我,难道你不也该做出一些事,让我信任吗?”   殷红豆轻哼一声,道:“公事上,我可从未对你有过半分二心。还不足以让你信任我?”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揉捏着,道:“若你对我的私心有公事上态度的七八分,我也就不怕了……”   殷红豆嘟哝道:“这也不能怪我,若我那时跟你说这些话,你根本不会放心上。”   傅慎时挑眉看她,道:“你那时可不是用‘说’这么温柔的法子对待我的……”   殷红豆瞪他一眼,道:“我怕我说出来你要打死我。”   傅慎时一把搂住她的腰,带着些抱怨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   殷红豆面颊一红,傅慎时很快就放开了她,又同她道:“其实你真出去了,也很危险,你生着这张脸,你可想过如何自保?”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道:“不是有汪先生吗?好歹共事一场,多少给我引荐几个值得信任的人,好护我过平安的小日子就够了。”   傅慎时摇着头道:“你当时是不是想逃去顺德府?你要在那边自立门户,肯定招来豺狼,山高水远,汪先生可护不住你。”   殷红豆坐下来解释道:“我那时可没想去顺德府,是你误会我了。”   傅慎时皱了皱眉,瞧着她问:“没想去?”   殷红豆点了点头,说:“我只是存钱以备后患,当时是没有想走的,你看了钱票,怎么会误以为我要趁乱逃走?”   傅慎时问道:“不是你跟汪先生打听附近几个州府是否可以通行吗?”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道:“那后半句话汪先生没跟你说?我后来问他,赈灾粮食能不能送过去。”   “……”   原来那天是个误会。   傅慎时嘴角微扯,道:“也不算弄错了,你想走是真的。果然老天有眼,变着法儿叫我发现。你狡猾的跟小泥鳅似的,要是等你熬到太太过门了再走,我上哪里抓你去?”   殷红豆忍笑,道:“我像泥鳅?”   傅慎时抬眼望着她,道:“难道不是,乔三为难你那次,我听到动静让时砚推我去看……”   殷红豆托腮,歪头看着他,她还从没听傅慎时说过这些事,她便笑着道:“然后呢?”   傅慎时胸口热乎乎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他避开殷红豆的眼睛,侧过头,低声道:“然后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他立刻又补了一句:“幸好你聪明。”   那时候他没办法暴露身份,着实担心殷红豆被乔三占了便宜。   明明是很不好的回忆,殷红豆却扬唇灿笑着,傅慎时从前很少跟她说过这些,明明确确的事,听他重新说一遍,甜得她眼睛一直弯弯的。   傅慎时眨了眨眼睛,面色浮红,又换了别的话题说:“红豆,不管将来如何,便是你真不愿意给我做妾做外室,至少也叫我能经常够看到你,护着你。”   “我不要。”殷红豆一口回绝,他这不过是换个法子将她留在身边而已。   傅慎时扬眉问她:“为何?这样也不行?”   殷红豆嘴角沉着,道:“平白无故你凭什么护着我?”   “好歹也主仆一场,你看我对廖妈妈和时砚不也很好。”   “那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若傅慎时真成亲了,殷红豆还天天在他眼前跑来跑去,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而且,觊觎别人的丈夫,她做不到。   傅慎时有些不高兴,沉默了一会子,道:“罢了,先不说这个了。”   殷红豆不想扫他的兴,没再多说。   傅慎时又跟她说起正事,殷红豆耐心的听着,也没紧逼着他放她归良,就像他说的,他为她做了这么多退步,她也该拿一些诚心出来。   如果傅慎时真正地做到了将她当做平等的人来看,殷红豆此时此刻也不必要拘泥形式上的身份。   但,若他有一丝一毫食言的迹象,她也不会失去理智。   二人在府里待了好些天,期间二老爷的事被傅慎时料中了,他下了狱,由督察院审理,大理寺复核,再上奏天子。   长兴侯府在傅慎时之前几代,走的都是武官的路子,武官和文官本身关系就不大好,   秦氏四处去走动的时候,才发现事态委实严重,肯卖面子的人一个也没有,审理案件的大人们统统闭门谢客,拒绝请托。   老夫人受惊,又病了过去,昏迷不醒,潘氏也在家里哭天抢地,秦氏因二老爷的事,揣测天威,唯恐傅三的事也不得善终,吓得在家里哭了一场,等她振作起来,便叫了傅慎明和姜氏过去商议。   姜氏性情温柔,只会安慰,说得多了,她自己也跟着抹泪起来,傅慎明今日出门也碰了一头的壁,丧气的很。   傅慎明也下了结论道:“二叔的事牵连甚广,便是其他勋贵家中遭了事,请人去皇上跟前讨好的,都受了训斥。其他小事旁人会买长兴侯府的面子,这等大事,怕是无人敢理。”   秦氏重重地叹着气,同儿子媳妇道:“老夫人昏倒之前,也找了人去宫中递话,可是皇后娘娘装聋作哑,不肯帮她。”   姜氏无奈地摇摇头道:“太后早就不在了,皇后怎么会认老夫人。”她忽然想到一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母亲,要不让六弟去试试看?他多少能和二皇子说得上话,即便不能请他帮忙,便是打听些门路出来也好。”   秦氏这才想了起来,上次二皇子妃没见她,但是二皇子可是亲自见了傅慎时!   她有些迟疑道:“不能吧……上次我也是忘了问,二皇子为何帮他。”   秦氏还是着人将傅慎时叫过来,她一想,傅六坐轮椅动作慢得很,便索性带着傅慎明过去。   母子二人到了重霄院,院里的丫鬟个个如惊弓之鸟,殷红豆在书房里瞧见动静,也乖乖站好。   傅慎时捏着一封信,朝殷红豆道:“你去里边避一避。”   殷红豆点了点头,躲到后边去了,免了她朝秦氏和傅慎明行礼。   秦氏和傅慎明到了书房里坐都不坐,前者试探着问道:“六郎,你上次是怎么见上二皇子的?”   傅慎时淡淡道:“递了名帖过去就见了。”   秦氏心下震惊不说,微有诧异地问道:“怎么可能你递了帖子二皇子就见你?你可是跟他有私交?”   傅慎时答道:“我在外做生意,帮过二皇子一次。”   秦氏脸上写满了不信,她道:“你能帮得了二皇子什么?”   傅慎时抬眸看向秦氏,他的眸光很冷淡,似有一丝不耐烦,道:“您到底要说什么?”   秦氏有一丝不快,可竟没敢直接发出火来,顿了顷刻,就道:“你二叔入狱了。”   傅慎时的表情又冷了下去,道:“二叔入狱的事我知道了。”   五城兵马指挥司过来抓的人,那么大的动静,重霄院便是再偏僻,傅慎时也听到了下人的议论。   秦氏有些难为情地问道:“你看可否再上门去见一见二皇子,你二叔的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从宽还是从严?能问就问,不能问我再去想办法。”   傅慎时手里拿着一封信,扔在桌子上。   秦氏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道:“这是什么?”   傅慎时眉毛挑着,道:“您不是要我去问二皇子吗?这是他才使人送的信过来。”   秦氏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道:“二、二皇子派人送来的信?”   傅慎明难以置信地看着桌面上的那封信,伸手拿了过来,他不急着看信的内容,而是先看了信上的章子,才道:“母亲,真是二皇子的信。”   二皇子送的这封信也不是什么大秘密,所以留有章。   秦氏夺过信,锁眉看了半天,才狐疑地问道:“二皇子怎么会派人给你送信?”   二皇子像是很看重傅慎时似的,可傅慎时一个残废,有什么值得被人看重的?   傅慎时冷着脸不言,只道:“信您也看了,按信上说的去做便是,信还给我吧。”   秦氏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信,直待傅慎时烧掉了信,她才严肃地问傅慎时:“六郎,你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事?” 第96章   秦氏不知道傅慎时在外面做了什么事能够让二皇子青睐, 但她莫名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她就问傅六:“你莫不是借着长兴侯府的名号, 亲近二皇子?你可知你父亲最忌参与党争之事!”   傅慎时冷笑一声, 道:“长兴侯府?您又不是没有以长兴侯府的名义去二皇子府下帖子, 人家搭理您了?”   秦氏一哽,现在这个关头,长兴侯府的脸面早就不好用了。   傅慎时不再像从前那样顾忌了,他冷着脸道:“长兴侯府什么情况,外人不知道,您还能不清楚?大业南北皆有猛将镇守, 四海太平,真定还有个宁王。父亲不过驻守京外军营,空袭爵位, 几十年未立战功。二叔与兄弟们皆走文官之路, 二叔经营多年, 也就是个正五品官员,父亲若非仰仗皇上因我当年之事而对侯府产生的厚爱, 大哥能封为长兴侯世子?”   长兴侯爵位到了傅慎明这一辈本该是降等袭爵,到他弱冠之年再封世子,因为傅慎时双腿残废的事,皇帝为了安抚长兴侯, 才提前封了傅慎明为长兴侯世子。   长兴侯府真正在朝中身居要职的人, 也就只有长兴侯和二老爷勉强算得上是, 傅家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风光。否则眼下也不会无人肯伸手援助。   傅慎明脸色有些莫名的羞愧。   秦氏心里当然清楚, 但她并不想承认,她再次质问傅慎时:“你到底跟二皇子有什么牵连?慎时,你始终要记住你的身份,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做的事,并非你一人之责,一着不慎,连累的是整个侯府!”   傅慎时面色冷淡,狭长的双眼眯了眯,漫不经心道:“我早说过,不过生意上的牵扯而已,您爱信不信。您若觉得我也是参与了党争,那也行,我这就写信告诉二皇子,请他不要插手长兴侯府之事,就任督察院的官员如实审理好了。”   他提笔就要写信,秦氏吼道:“住手!”她声音有些尖利,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镇定下来,用缓和的语气道:“六郎,你不要乱来!”   傅慎明想劝,却好像无从开口。   傅慎时抬眼望着秦氏,眼神冷冰冰地道:“您若想侯府不衰,赶紧去筹银子,趁儿子对二殿下还有用的时候,能利用一天,是一天。”   秦氏面色僵冷,她死死地攥着帕子,如何没听出傅慎时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傅慎明又怕秦氏和傅慎时再吵起来,一大步跨到秦氏跟前,拱手劝道:“母亲,事不宜迟,您先去二婶那边罢!”   傅慎时淡淡地道:“儿子腿脚不便,就不送您和大哥了。”   他竟然下了逐客令。   秦氏脸上再难堪,家中的事没料理好,现在也没有精力现在去跟傅慎时计较这个。   她和傅慎明往潘氏院子里去了。   二皇子在信中说,皇帝到底惦念当年老侯爷征战北方的功劳,又怜惜傅慎时天之骄子落到双腿残废的境地,加之两位皇子美言,侯府二老爷的事,天子倒是想从宽处之。但,朝野怨气难平,必要杀一些人解气,另一些人不吃些苦头,也难以服众,国难当头,都花钱买命吧。   皇帝没说多少钱才肯息怒,那自然是越多越好,像长兴侯府这样的侯爵之家,不上万两银子,旁人哪里肯轻饶他们?   秦氏拿了几万两给傅三,长兴侯府现银已经没有多少,准备兑出去的几间铺子也还没有定下,若潘氏实在拿不出银子,老夫人也舍不得棺材本,京外的良田千亩秦氏也只能卖掉。   秦氏和傅慎明一边走一边避开丫鬟低声道:“大郎,你说六郎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营生?他做生意能做到二皇子跟前去?”   傅慎明摇摇头,道:“不知道……儿子过两日出去兑铺子的时候,顺便查一查。”   秦氏点了点头,把卖良田的主意跟傅慎明说了,这田是老侯爷留下来的,崽卖爷田,肯定要被人骂,她提这建议的时候,心里还忐忑的很。   傅慎明面色凝重道:“卖田的事儿还是先跟父亲商量一下得好,看父亲是什么态度。儿子以为父亲肯定不同意。”   秦氏脸色灰白,道:“肯定要跟你父亲商量,我也就是先做了这个打算,等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罢。”   傅慎明沉默了一会子,方道:“母亲,六弟只是双腿残废,他不是心智不全。儿子知道您是惋惜六弟,但也不要那样对六弟,他心思敏感,时日久了,难免对您不敬。”   秦氏表情凝住了一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才道:“六郎这些年一直在变,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对他才好了……起初的那一年你不是不知道,我哪一天睡过一个好觉?天天任他折腾,还好有了盼哥儿,不然老六真是要磨死我了。”   傅慎明没说话,他也是秦氏的孩子,子不言母错,秦氏对不对,他都没资格说。   秦氏又垂着眼皮自言自语:“我不是没好言好语地对他过,只是后来……觉着这样对他好像管用一些,现在又觉得什么法子都不管用了。”   傅慎明还是没说话,以前傅慎时没说穿,他装作不明白就好了,今天傅六都把话说出口了,他便没有资格说多余的话。   母子二人一道去了潘氏那里,秦氏说明了来意,潘氏倒是愿意出钱,可她一听说至少要几万两,险些没昏过去。   潘氏从床上坐起来,抹着泪道:“钱我不是不肯出,只是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出。这些天我跟二郎和五郎也清点了一下房里的财产,现银加上能拿去当的,统共也就一万两。这些年老爷的钱,什么时候不是交入公中了?剩下的银子,该从公中拿!”   秦氏安抚道:“公中自然要出,但是一万两恐怕办不成事,且想法子再凑一些!”   潘氏面色煞白,咬着牙抽噎道:“还怎么凑!家里一出事的时候,二房的银子就没少出银子。你别打量我不管家就不清楚,家里账上的钱,拿一万两绰绰有余,两万两还不够救我家老爷的命吗?!”   秦氏脸色有些难看,二房出的银子只是出在二老爷头上而已,傅三的事,他们可是一分钱都没出。   潘氏坐在穿上,身体微侧,揪着被子,直勾勾地看着秦氏,道:“大嫂,我听说老三的事,花光了账面上所有的银子,可是不是?老三的命就是命,我家老爷的命就不是命了?明明老夫人都把棺材本都给你了,我们也都搜空了家当全部给你,你难道还不肯救我丈夫吗?啊?”   秦氏这一个多月都没睡好,哪天不是满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事,潘氏这大帽子扣的好!   她压着心里的怒火,没有跟潘氏两个人吵起来,耐着性子解释:“老三出事在前,而且他出事的钱,不光是府里账面的钱,我和侯爷的银子也拨出去了九成。老夫人只是给了些现银给我,以便维持家中生计,哪里像你说的棺材本也拿了出来?你们的家当,我心里也有个数,若你们只想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将来卖了田地只怕也是凑不齐救老二的命!”   潘氏这几天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一听秦氏不松口,当下跟发了疯一样咒骂起来,闹到最后连分家的话都说出来了。   秦氏也是气血上涌,气红了脸,猛然站起身,和傅慎明一起快步出去了。   傅慎明草草安抚了秦氏几句,就去前院找管事商议兑铺子的事。   长兴侯府的铺子开在比较繁华的街道上,这几间铺子要出,商会里都传开了,汪先生正好抽空进城一趟,也听说了此事,便立刻写了信给傅慎时。   傅慎时收到信的时候,没有犹豫,直接落笔写下“无论如何,收下所有的铺子,暂记先生名下。”   殷红豆奉茶过来,正好看见,嘴角微微翘着。   傅慎时瞧她一眼,封了信,解释道:“从前这些铺子都是我三哥在打理,这次他若能顺利回来,恐怕备受打击。”   殷红豆继续笑一笑,问他:“所以六爷想将这几间铺子送给三爷?”   傅慎时点了点头,嗓音柔和地道:“也才一万多两银子,当是给我没出世的侄儿好了。”   发财坊和春园现在日进斗金,一万多两银子对傅慎时来说不算什么,她担心地问:“可是夫人肯定疑心你了,只怕容易查到发财坊上。”   汪先生在京中已经小有名声,秦氏存心要查,只怕还是能查到一些端倪,若知道殷栌斗是个腿脚不便的人,很快就会猜到傅慎时头上,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外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   傅慎时淡然地道:“长兴侯府本身也借势给别人开了赌坊,这事只要不传出去就没事儿。”   殷红豆又问他:“若是二夫人和二爷也知道赌坊是你开的怎么办?”   傅二的手,可是废在发财坊的人手里,他要是知道发财坊是傅慎时开的,只怕侯府里又要闹起来,手足相残,这事传出去,傅慎时的名声就毁了。   傅慎时丝毫不惧怕,道:“发现就发现了。”他眼尾一抬,勾着唇角道:“他们发现了,也得他们敢说。”   殷红豆眉眼一弯,有银子就是好。 第97章   汪先生一口气收下了长兴侯府兑出去的所有铺子, 财大气粗,算是罕见。   傅慎明听管事来报的时候, 也很是惊讶了一会儿, 他反复确定地问管事:“都是同一个人收的?”   管事点着头回道:“正是, 而且没有压价。”   傅慎明皱着眉, 觉着有些奇怪,他吩咐管事去打听打听, 那位汪先生到底是什么背景, 便拿着银票去了秦氏院子里。   秦氏正在喝参汤补气, 见长子过来,正好又喝不动了, 便挥挥手叫丫鬟端了汤下去,问他:“铺子兑了?给你爹的信送去没有?”   傅慎明一面双手将银票交给秦氏,一面道:“兑了,人家还没有压价。信送出去了,我只略提两句探一探父亲的口风, 没有明言此事,父亲驻守不得回京,又常骑马,我怕他心神不宁,眼下倒是让父亲少操一份心的好。”   秦氏点了点头,反正丈夫又不能回来, 傅慎明报喜不报忧倒是好, 她便又问:“怎么会没有压价?可是傅家从前的熟人有意襄助?”   傅慎明摇摇头, 道:“不是,听管事的说,是商会里的新人。”   秦氏疑惑起来,“最近朝中有什么新贵这般财大气粗?”   “尚且不知道,儿子正让人去查问了。”   秦氏没再问了,她拿着厚厚的一叠银票,道:“一会子你跟我一起去你二婶那边,先料理好了你二叔的事再说。”   铺子一共兑了一万两千两,加上潘氏肯出的一万两,捞出二老爷应该是够了。   傅慎明点着头,又道:“母亲,家里账面上的银子只有几百两了,儿子自己存的银子暂时用不了,且先……”   秦氏很快就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必,我那里还有四千两,先放公中的账面上去,维持到今年年底是不怕的,等冬月和腊月的时候,庄子上人要来孝敬,各处都宽裕了。”   傅慎明帮着治家,家里的情况他很清楚,便问秦氏:“您哪里还有四千两银子?”   “这你就别多问了,一会子我让人将银子拿给你,你拿去银库房里存着。”   傅慎明倒也真的没有多问,随秦氏一起去了潘氏院里。   潘氏上次发了癫狂,养了几天倒是清醒了些,这回见了秦氏,虽有发狂之兆,到底是让五太太给安抚住了。   秦氏很郑重又小心地告诉潘氏:“铺子兑出去了,兑了一万二千两,加上你说要拿出来的一万两,老二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养病,不要多想,否则老二回来,看见家里这副样子,岂不要伤心?”   潘氏瘦的很厉害,她的眼窝都有些凹陷,双眼微红地看着秦氏,道:“你先把银子拿出来我瞧瞧,我焉知你不是哄我的钱?”   秦氏也不跟现在的潘氏计较,她叫丫鬟拿了银票给潘氏数。   潘氏数清楚了,才舍得将备好的一万两银票交给了秦氏,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二老爷救出来,否则她死也要拉垫背的。   秦氏脸色黑沉,却怕刺激得潘氏发疯说胡话,胡乱应了两句,赶紧从院子里出来了。   秦氏里里外外应付了这么些天,也很有些忍不住了,一出了院子她就忍不住在傅慎明跟前斥了两句,又沉着嘴角道:“家里这种关头,我难道还会昧下银子?我都不知道贴了多少了!”   傅慎明安慰了秦氏两句。   秦氏刚刚宽心一些,一想到潘氏那副样子,便愁眉苦脸道:“怕只怕你二婶还以为我拿她的银子救她丈夫,是在占她便宜!”   这可叫秦氏说对了,潘氏正是这么想的。   秦氏刚从潘氏这里走了,潘氏就跟儿媳妇说:“这才几天说兑铺子就马上兑出去了?怕是大嫂早昧下了银子拿过来哄我!又光明正大地收了铺子,等到将来分家,产业都是他们大房的,我们连毛都分不到一根!”   五太太脸皮薄,听不得粗话,端着药碗,红着脸道:“母亲,你先吃药,不管怎么样,先等家里平静下来再说。”   潘氏的钱都掏空了,她心有不甘,药也不吃了,固执地叫五太太去叫傅五过来。五太太让她先吃药,吃过药再去叫傅五过来说话,潘氏不肯,挥手就打落了药碗,让丫鬟去叫傅二。   丫鬟害怕潘氏,很快就去了,五太太只好叫贴身丫鬟赶紧收拾了地上,又着人命厨房的婆子再熬一碗药送过来。   傅二很快就来了,他左手残废,松松款款地吊在左肩上,和完好无损的右手,有明显的区别。   潘氏一见傅二,又是泪流不止,先是骂过秦氏不提,便叫傅二去查一查,长兴侯府的铺子是怎么兑出去的。   傅二手里也没了银子,二太太的嫁妆攥得紧,他真以为秦氏像潘氏说的那样,昧下银子假装当了铺子,便火急火燎地出去打听。   傅慎明比傅二早一日得到消息,他听管事的说,汪先生就是发财坊里管事的,他的东家姓殷。   秦氏听到“殷”姓有些茫然,道:“这是什么姓?京中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人家?”   傅慎明也疑惑道:“是未曾听过。”   秦氏又拧着眉道:“不过这殷姓,我却是好像在别处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傅慎明就更没听过了,他只道:“若是发财坊的东家要收,估摸着真是财大气粗不缺钱,又急着想收铺子吧。”   秦氏又问:“别的打探过没有?那姓殷的什么来历?”   傅慎明道:“什么来历不知,只听说是很有些手段,我私下里听说,二弟的手,就是送在发财坊里的,不过他自己要去赌,又借债不还,倒怨不得别人。”   开赌场的,哪有不下些重手的?长兴侯府现在可是没精力去对付发财坊了。   秦氏扬了扬下巴怨道:“傅二的手是他活该!他没提到咱们跟前,自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他既不提,且装作不知。”   傅慎明仔细想了想,忽然低声道:“母亲,我听说发财坊的东家好像腿脚不便……”   秦氏心里“咯噔”一下,紧紧地绞着帕子,眯了眯眼,问:“如何不便?”   傅慎明知道秦氏心里想什么,只道:“不是坐轮椅,好像是个瘸子,应该不是六弟。”   秦氏心情很复杂,她的手掌心甚至出冷汗了,还有些发软,她道:“不可能是他,发财坊的事我听你说过了,六郎这几年都没怎么出府,他怎么可能会懂得经营这些。而且这样赚钱的生意,六殿下自己都没做,还会送给傅六做?罢了,既钱都拿到手了,也就先不追究了。”她话头一转,又问:“去督察院那边打听没有?能不能见上你二叔?”   傅慎明道:“打听过了,两万两银子够了。今日还见不了二叔,明日我再去。”   二老爷的事落定了大半,秦氏也就松了口气,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灰墙,不由自主地猜测着,发财坊会不会真的是傅慎时?若是,那傅二的手,岂不是断在傅慎时手上?!   秦氏瞳孔紧缩,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手足相残,傅慎时他不敢罢!他这样做,是要被家法打死的!   她的心情又没法平复了,正出着神,二门上的婆子过来禀了,说傅二出门去了,直到今天才回来。   秦氏问门房婆子:“马房的人说没说他坐马车去哪里了?”   婆子跪在地上答道:“……去不干净的地方了。”   秦氏“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傅二这种人,死到临头才知道痛,这时候去寻花问柳也不奇怪。   可惜秦氏这次猜错了。   长兴侯府兑铺子的事,京城商会的人都知道了,傅二出去一打听就得了消息,说是兑给了发财坊的管事汪先生。   傅二又顺便打听了发财坊东家的身份,便知道了从乔三处透露出来的消息。   乔三上次花三千两买了两个瘦马,求傅慎时替他在六皇子跟前说两句好话,钱花了事儿没办成,自然记仇,他虽不敢胡乱去传“殷栌斗”的身份,但有人跟他打听,他也没瞒着,反正见过“殷栌斗”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殷栌斗”是个瘸子、身边还跟着个貌美丫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外人不清楚,傅二却是一听到这些,就猜到了傅慎时头上,拖着一条残废的手臂气冲冲地回家,先去跟潘氏哭诉,母子俩又一道去了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垂死病中惊坐起,拉着傅二软趴趴的手,抹泪道:“去给我把秦姜燕和傅慎时都叫来!”   与此同时,傅慎时也收到了王先生送进来的信,信是送到王武的手上,二门上的人,去重霄院传了话,王武亲手交到时砚手上才离去。   傅慎时和殷红豆二人见到了信,表情却并不十分凝重,王先生在信上说,最近有人在打听他的身份,乔三透露了一些消息,王文叫他小心应付。   傅慎时很快就写了一封信送去六皇子府,他的信刚送走,老夫人的人也来了,叫他和殷红豆过去问话。   重霄院很少这么热闹过,四个粗使婆子,齐齐地站在廊下,看着丝毫不比强壮的男人软弱。   傅慎时瞧都没瞧这几个人,只淡然地叫时砚和殷红豆随着他一道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第98章   傅慎时领着殷红豆去了老夫人的永寿堂里, 他们到的时候,老夫人的上房里已经坐满了人,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二人, 还有潘氏和傅二和五太太, 都在这边。   大房和二房的人对坐着, 壁垒分明。   傅慎时的轮椅刚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过来, 有愤怒的、疑惑的, 还有怨恨的, 他虚靠着轮椅,双臂分别搁在扶手上, 自然地垂在身侧,他眼眸稍抬,神色从容镇定,同长辈见了礼。   老夫人和潘氏都穿着一身体面的马面裙,却因为近日消瘦厉害, 衣服有些肥大,二人颧骨都有些突出,面相很是刻薄。   二房的几个人见了傅慎时,就像饿狼见了羊,眼睛都红了。   秦氏正要开口说话,老夫人冷冷地扫她一眼, 抢在她前面质问傅慎时:“京城里的发财坊, 可是你开的?!”   傅慎时面色冷淡依旧, 道:“不是。”   殷红豆垂手而立,竖着耳朵听着。   老夫人双手捏得紧紧的,冷哼一声问道:“你还装!谁不知道发财坊的东家腿有疾,身边还带着个貌美丫鬟,不是你和这个丫鬟,是谁!”   她指了一下殷红豆,殷红豆霎时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她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秦氏面色也不大好看,她抬着下巴道:“六郎都说不是他了,老夫人您怎么能逼着他承认!”   傅慎时仿佛无动于衷。   潘氏也眦目指着殷红豆,道:“红豆,你给我说实话,你跟着傅六去庄子上养病的时候,可见过他去赌坊里!”   殷红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六爷从未接触过赌坊等事,六爷只做些正经生意。”   潘氏不信,老夫人也不信,傅二一听殷红豆说话,就沉不住气了,用右手指着她和傅慎时,哭吼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傅六就是记恨我调戏了这贱丫鬟,才打残我的!否则我和那赌坊的老板无冤无仇,人家怎么会做笼子断我的手!祖母,您要给孙儿做主!”   潘氏本就有些疯癫了,傅二一哭,她看着儿子的废手,也跟着伤心起来,让老夫人用法子好好撬开殷红豆的嘴。   老夫人正有此意,她冷眼吩咐道:“把这丫鬟给我拉出去打一百板子,我就不信她不说实话。”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两个脸色一变,纷纷出口去拦,管他真假,挨了一百个板子还有不说“实话”的人?   殷红豆也往傅慎时身边缩了缩。   傅慎时眯了眯眼,看向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面色阴沉沉地道:“你们动一个试试看。”   下人们还是惧怕傅慎时的,又怕神仙打架,她们遭殃,一时站住不敢动。   潘氏和傅二见不得傅慎时这般张狂,又给傅六继续扣帽子,潘氏还道:“二郎说的不错,老夫人您看看,老六在您面前都这样护着一个丫鬟,他还敢说发财坊不是他开的!”   这话毫无逻辑,傅慎时都没打算和潘氏费口舌。   秦氏也不欲与潘氏说话,只绷着一张脸和老夫人尽量平和地道:“这没影儿的事,您可不能妄下定论,家里正不可开交,大郎还要去狱里见老二,何苦拿这些事闹个不得安宁!您还是好好养身子罢!”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又拿二老爷的事威胁老夫人和潘氏,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心里果真掂量了一番,准备按下不提,潘氏却疯子一样,站起来指着秦氏骂:“你这黑心肝的!拿了我们二房所有的钱,掏走了老夫人的老本,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五太太拉着潘氏的袖子,拿软话劝她,潘氏这些日经历了人情冷暖,又近乎一无所有,根本就不听儿媳妇的劝,哭着斥责秦氏。   秦氏黑着脸,不好在小辈们面前像个泼妇一样和潘氏吵架。   殷红豆也有些头大……她之前就听丫鬟们说潘氏病的不轻,眼下看来是真的。   傅慎时可没心思听他们废话,他嘴角沉着,朝老夫人道:“您若无事,我就走了。”   老夫人还在犹豫,一听说傅慎时要走,皱着眉就道:“站住!”   傅二也愤怒地攥着拳头道:“傅六,你这死残废是心虚吗?!你别嚣张,我一会儿就让你无话可说!”   殷红豆心里紧紧地揪了一下,两手绞着,咬着一点唇,脸色难看了起来,当初应该把傅二舌头也割了,让他说不了话才对。   傅慎时勾着唇角道:“心虚?我心虚什么?就是我断了你的手臂又如何?”他嗓音微哑地添了一句:“废物。”   秦氏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这两个人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今日还怎么好收场,她慌忙起身,拦在傅慎时身前,同老夫人道:“老二说话太口没遮拦了些!”她又假斥傅慎时:“没做过的事你胡说什么!还不回去给我思过!”   潘氏却跑到老夫人跟前,道:“您听听,他承认了承认了!”   老夫人再问傅慎时:“你这是承认了?”   秦氏立刻转脸瞪着傅慎时:“你还不解释清楚!手足相残的名声,是能乱担的吗!”   傅慎时满不在乎地道:“我说过不是,他们偏不信,既逼着我说是,那就是吧。”   秦氏气得仰倒,傅慎明和姜氏心里发急,傅慎时这是什么回答!   潘氏和傅二咬定了傅慎时承认了。   秦氏怒视傅慎时,道:“你给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个‘不是’!立刻说!”   殷红豆在旁屏息凝神,秦氏强硬地命令傅慎时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了,这一次,傅六忍一忍,事情就会平息下来,可她意外地希望,事情平息不了。   傅慎时抬头望着秦氏,随意安放的双手,忽然握紧了扶手,他脸色冷冷冰冰地道:“是,就是我,是我让人打残了他的手,是我让他和我一样,做一个残废。就是我。”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   殷红豆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尽力地压着翘起来的嘴角。   傅慎时继续用刚才的态度道:“是我又怎么样?以为两万两就能捞出文选司主事了?索性让督察院的从严处理,满门抄斩好了。”   众人面色又是一变,顾不得到底是不是傅慎时干的,老夫人黑着脸问出口:“你什么意思?”   傅慎时抬头看着他们,手上缓缓地转动他贯戴的扳指,直视着老夫人道:“二叔任文选司主事的时候贪了多少,您当真不清楚?收银子的时候痛快,怎么没想到会有抄家的一天?”   二老爷案件的详细内容,二皇子另有一封信写给傅慎时,不过傅六没有告诉秦氏。但长兴侯府的主子,都是知道二皇子不见秦氏却见傅慎时这件事,他们都相信,傅慎时说的话,是真的。   潘氏已经脸色煞白了,她声音尖锐地道:“你放屁!老爷不会有事!我交了银子!我交了银子!”   傅二的表情也由怨恨渐渐变成了害怕。   潘氏太失态了,老夫人快速扭头示意丫鬟,将人按进内室里。   傅慎时唇边挂着诡异阴森的笑,道:“若非看在我这一双腿的份上,二叔的命就留不到就今天,傅二的一只手,换我心里痛快,我心里痛快,就能换你们的命,不值得吗?”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傅慎时道:“你是个疯子!疯子!”   秦氏和其他人也是背后发寒,傅慎时这说的叫什么话!手足之情都不顾的人,哪里还有人性!   傅慎时一抬手,脸色又如常,淡声吩咐时砚道:“回去。”   时砚双手扶上轮椅后边,殷红豆让出一点空间,打起帘子,主仆三人一道出了次间。   傅二心有不甘,在次间里锤着墙壁。   老夫人心神定下来,紧闭双眸,同秦氏道:“……他打残二郎的事,先不提。发财坊的名头我也听过,既然发财坊是他开的,肯定也是从长兴侯府拿出去的银子,快叫他补五万两银子进公中账上!你弟妹出的钱,就从这五万两银子里划出来。”   秦氏暗暗呕血,她也是才知道发财坊是傅慎时开的,她还没从自己儿子手里抠出银子来,其他人倒是先打上主意了,一要就要五万两!   她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丫鬟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夫人,二门上的人传话来说,二爷的人送了东西过来。”   屋子里的人都看出去,傅二如压抑着愤怒野兽,怒吼一声,道:“滚!”   傅慎时都承认了,这时候才送来的东西有什么用!   老夫人却问道:“什么东西?”   丫鬟捧了手上的两幅画轴过去,老夫人一看,正是傅慎时和殷红豆的画像,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不认识。   老夫人问傅二:“不认识是什么意思?”   傅二跑过去死死地盯着画卷,道:“不认识?!发财坊……不是傅六开的?”   老夫人越发糊涂了,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秦氏也一脸发懵地等着傅二解释。 第99章   傅二告诉众人, 他怕傅慎时不承认,便找人画了傅慎时和殷红豆的画像,拿去给乔三辨认。   但他没想到, 乔三竟然会在画上写下“不认识”三个字, 也就是说, 傅慎时并不是发财坊的东家!   老夫人和二房的人脸色都不好看, 秦氏嘴角翘了翘,随即冷淡地瞥了傅二一眼, 便同老夫人道:“铁证在这儿了,六郎根本没开什么发财坊!赌坊这种东西, 他怎么可能会去沾!”   “那他方才吹牛承认做什么?!”老夫人气得脱口说了这句话。   秦氏冷哼了一声,道:“六郎有几句话是没说错的,要不是他,长兴侯府的人,都等着抄家吧!换了任何一个人像六郎这样, 可不只是说两句气话而已!”   老夫人脸色有些难看, 她死死地捏着袖口,没有接话。   秦氏道:“媳妇料理家事去了, 媳妇告退。”   老夫人也没脸提钱的事儿了, 只道:“等大郎看了老二,让他亲自过来禀给我。”   秦氏应下一声,利落地离开永寿堂, 往傅慎时院子里去了, 她心里很是疑惑, 方才傅六信誓旦旦的样子,不似做伪,她猜了猜,发财坊弄不好真是他开的!   到了重霄院,秦氏进来了书房,正好只见傅慎时一个人在房里,自顾坐下问他:“我知道乔三是在替你打掩护。”   乔三写下“不认识”三字,自然是傅慎时请了六皇子帮忙,六皇子授意的。   但他还是没打算承认。   傅慎时神色淡淡地坐在轮椅上,手上还捧着账册,道:“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秦氏面色发冷,嘴角一抿,现在傅慎时再也不跟她顶嘴了,只是冷漠以待,专门拿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堵她的嘴,她心里比原先还气不过。   她知道傅慎时一贯不吃硬的,侯府正经历生死存亡的大事,便耐着性子道:“若是你开的也无妨,只当是帮家里打点生意,传出去也不至于叫人说你的闲话。”   傅慎时口吻还是冷淡:“儿子还有什么闲话可被人说?”   秦氏一噎,便起身道:“六郎,你开铺子的钱,难道不是从侯府拿出去的?没有分家之前,你这些钱,都是长兴侯府的!你不认就罢了,但我总会查出来的。等我查出来了,除非我跟你父亲都死了,否则你永远都是长兴侯府的人,你的钱财也都是我与你父亲的!”   傅慎时倒是没有什么大动静,只道:“儿子就不送母亲了。”   秦氏走了,站在廊下的丫鬟也都跟着她一道回了院子。   藏在书房里边的殷红豆从帘子后面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她的裙摆带着帘子如波浪浮动,她走到傅慎时身边,道:“夫人只要没拿到证据便无妨,汪先生那边倒是不怕,三爷那儿你还要嘱咐他一声。”   傅慎时拿了两万两给傅三,这笔钱加上不是普通铺子能赚到的,叫人抓住了,只怕不好脱身。   傅慎时朝她一浅笑,道:“放心吧,我已叫人嘱咐过了。”   侯府的事情料理到这里,便只等一个结果下来。   傅慎时与殷红豆二人晚上共眠,手牵着手,他先开口道:“红豆,其实我今天有一瞬间想过,拿我所有的家当跟他们赌一赌。”   赌他们同意他终身不娶。   殷红豆立刻扭头看着他,道:“肯定行不通的。”   傅慎时轻轻地“嗯”了一声,睫毛垂下,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他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道:“我知道。”   只是怀有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他都想去试一试。   殷红豆替他把话说了,她道:“我身份在这里,夫人答应将我抬妾已是底线,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们也不会松口,或是松了口,你我也知道,只是侯府的权宜之计,等风波过去,你舍了所有身家,你我便再无所依靠,到时便是任人拿捏。不仅丢了你的心血,又怕是要连累你受皮肉之苦。”   傅慎时也能想到这些,所以他才没有冲动。   殷红豆奢求的没有傅慎时多,因为她不想他为她牺牲那么多,也乐观得多,便主动靠过去,一手扶在他的肩上,脸颊贴在自己的手背上,道:“三爷的事会好的。”   傅慎时侧头看她,只瞧见她漆黑的头顶,他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脑袋,用拇指轻轻拨开她白皙光洁额上的碎发,眉眼里含着一丝笑意,温声道:“你倒是……从来没有这样过。”   殷红豆仰脸看他,下巴磕在他肩头,道:“你觉得轻浮?”   她眸如点漆,盈盈如水,睫毛卷翘,半亮的帐子里,眼睑下投去一片浅浅的阴影,很是妩媚娇俏。   傅慎时不自觉地摇摇头,道:“不觉轻浮。”他又道:“若你对别人这样,我觉得是轻浮,若你对我这样,我便不觉是。你说这是为什么?”   殷红豆嘴角一弯,眼睛里添上一抹笑色,道:“若我只对你一人这样,便不是轻浮,若我同时别人这样,就是轻浮。”   傅慎时好像没抓住要点,只是侧身托着她的后脑勺,整个的贴近自己的胸口,有些严肃道:“我是不会准你这样的。”   他还是这样强烈地想占有她,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傅慎时也散着头发,如墨泼在枕上,殷红豆绞了一绺他的头发绕在指尖,细细地瞧着,他的头发比她的粗,比她的硬,但整体看去并不蓬松杂乱,也是黑如细腻的墨锭研磨出来的墨汁。许是打小有人伺候的缘故,他不仅皮肤细腻,头发上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淡香味,不是女气的那种,而是干净清新的草木味道。   殷红豆还没看够傅慎时的头发,他就松开了她,辅以手,挪动身子去旁边躺着,他的发丝也从她手里滑落,擦过她的指尖,留下一点点痒痒的余味。   傅慎时的脸颊似乎比方才更红了一些,喉结上下滑动,气息也有些不稳。   殷红豆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她脸上也略红了一些,一脸笑意地看着傅慎时,他虽十六岁了,也许略知道一些那方面的事,到底因为双腿不便,并未真正的接触过。   也正是因为傅慎时双腿残废了,他在外面接触的东西比同龄人少,对男女之事的看法并未固定,又常读圣贤书,骨子里就有一股傲气,并非强人所难之辈,加之他才思敏捷,重情重义,才能被殷红豆的某些言论和行为所打动,为她一再地退步。   殷红豆又想起傅慎时去求六皇子的那一回,她纵使知道自己不是推动他往前走的唯一原因,却也不可否认,若非是因为她,他怎么肯受那样的委屈。   傅慎时绷紧的脸渐渐放松,他眼睛轻缓地眨着,望着殷红豆的笑脸,嗓音有些低哑地问道:“你无端笑什么?”   殷红豆趴在枕头上笑得更厉害了,双肩都在颤抖。   傅慎时怎么会不知道这死丫头在笑什么,他板着脸,道:“不许笑!”   殷红豆“哦”了一声,强自抿着唇,还是没忍住笑了,傅慎时从前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便是将身段放低到尘埃里,也都没有今天这样充满烟火气,又青涩可爱。   傅慎时单手托起她的下巴,手腕轻轻一抬,冰凉的食指抵在她的喉咙上,似有似无地拨弄着,低头压了上去,吻住她的朱红的唇。   他不是第一次轻吻她,第一次不过是浅尝辄止,第二次她毫无反应,这次不同,她也勾着他的脖子,热烈而缠绵地回应着他。他含着她芬芳的唇瓣,他的舌头能撩拨她的贝齿,还能长驱直入,与她柔软的舌头相触,交缠在一起。   傅慎时的鼻尖有殷红豆的香甜味儿,和他以前闻过的脂粉味儿都不同,她是不用脂粉的,似乎情到深处,她整个人都散发着甜味,如糖如蜜,入口溢香,叫人神魂颠倒,弃之不得。   两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傅慎时放开她的时候,双眼还是迷离的样子,他忽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去看她。   殷红豆嘴唇莹亮,抬着眼眸,小声道:“……那我睡了。”   她翻身往墙边去。   傅慎时重重地“嗯”了一声,正好烛火熄灭了,两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冷不防地抱住殷红豆,连同厚被子,将她整个人都搂在胸膛,很克制地道:“我知道我逾越了。虽然旁人眼里,你我已经……但有与没有,在你心里是不同的,我便会按你心里想的去做。”   在外人眼里看来,殷红豆早就是傅慎时的人,两人名不符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傅慎时当然可以将假的做成真的,但他心里清楚,男人对妻对妾是不同的,对妾侍上,这种事可以随意,而对妻,却只能等到洞房花烛夜之后。   殷红豆明白傅慎时给她的这一份尊重,她也坦然地受了,便拍了拍他的手臂,带着些困意道:“你也睡吧。”   傅慎时抱了她一会儿,方撒手睡去。 第100章   长兴侯府, 否极泰来。   二老爷牵扯上的案子,大致的审理情况已经定下,杀头的不在少数,只是贬为庶人的也有, 二老爷就是贬为庶人的那一批。   因牵连甚广, 朝廷上下, 少不得哀声怨道,于是天子又下令将主审官杀了, 以平怨气。   二老爷能保下性命,实属运道好。   傅慎明去督察院大牢里见过了二老爷,回来传话的时候也说他只是瘦了些, 没有吃什么皮肉之苦, 二房才渐渐平静下来。   潘氏养了几日,丈夫无性命之忧, 大儿子虽是残废,却不是以后什么都不能做了, 二儿子学业上又有进益,儿媳妇又有了身孕,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不再疯疯癫癫动不动就发脾气,偶尔还有笑脸。   傅三也送杭州那边传了书信回来,说死伤者和沉水的商船都料理好了, 息了名怨, 坍塌的河段经过修补, 也能正常运行,他已经再赶回京城的路上,不日便抵京。   长兴侯的信也连续寄回来两封,一封是说可以兑铺子,绝不许卖良田,第二封则是说,家族自有气数,若气数尽矣,让秦氏不要失了自身颜面,不耻求人。   侯府之事,一件件地恢复过来,傅慎时在重霄院,也从各处得了消息。二皇子还与他通信另说了灾情之事,大灾过后,果然还是出现了疫情。真定和保定的灾民已经太多,必须要趁着疫病还没有传到京城的时候,引一部灾民分往仁庄和善庄去。   傅慎时写了厚厚的一封信给王武,让他转交给汪先生,便给二皇子回了信。   这些事他从不瞒殷红豆,因此她也知道了发疫病的事。   殷红豆对这方面一点经验都没有,只略微知道艾草可以消毒,并不晓得治疫病的法子,就问傅慎时:“疫情可能控制得住?”   傅慎时脸色很凝重,摇头道:“不知道,南方到京,便是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也要十天左右才能传信过来,二皇子收到信至少是十天以前,那时信上说疫情刚蔓延不久,一则官员未必得到的是实情,二则不知道当地官员是否有隐瞒。若是疫情严重,但范围不大,隔开病者,全部杀掉,足以控制疫情,若是范围大了……恐怕会更残暴。”   过去大业就是这样解决严重的疫病情况,傅慎时只是客观陈述事实而已,   殷红豆不禁头皮发麻,但她首先要担心的,还是仁庄的情况,她道:“疫情的事,要汪先生派人去提前打听才行,仁庄上绝对不能沾染一丝一毫的疫病,否则春园也岌岌可危。”   仁庄上的毕竟都是灾民,若是真发生什么,甚至叫人传了谣言,谁还敢往春园去?   傅慎时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道:“我在信上已经请汪先生派人去打探,将春园与仁庄筑墙隔离开,两边相互不干扰。另细问了二皇子关于疫病的详细消息,叫庄子上提前预防。”   方才傅慎时写出去的信很长,殷红豆没有一一看完,便不知道这一点。傅慎时的先见之明,虽也在她意料之中,也还是叫她放下了心。   傅慎时安抚她道:“你不必担心,等家里事定了,我们就去庄子上。”   殷红豆点了点头。   没等了几日,督察院初审完了,放了二老爷归家,二房一家子哭声震天,好歹是一家团聚了。   傅三的人也传了信回来,说已快抵京,估计入夜时候才能回来。   当天夜里,傅三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他回侯府的时候,大家差不多都睡下了。三太太的人一得了消息,赶紧前去迎他,顺便派人去了秦氏和傅慎时院子里传消息。   傅慎时还未睡深,听了消息,起身披衣。   殷红豆惊醒,替傅慎时拿衣裳鞋子,正要替他束头发,就听院子里传来咚咚的几声,有人敲门。   时砚也醒了,麻溜地跑出去开门,他进来的时候,傅三已经早一步跨了进来,有些激动地唤道:“老六!我回了!”   傅慎时还坐在床上,没有下轮椅,头发也披散着,殷红豆只是随便套了件衣裳,扣子都没扣住,跪坐在他身边。   傅三进了房来,往床上一扫,虽很是意外傅慎时能叫丫鬟上他的床,却也不觉奇怪,毕竟是十几岁的爷们儿了嘛,他根本没将殷红豆放在眼里,只同傅慎时道:“我才去见过了母亲,就往你这里来了。”   气氛有些奇怪,殷红豆跪坐在床上,刚要抬腿下去,傅慎时就扯住了她,温声道:“夜里凉,你别动了,睡下吧。”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殷红豆怪不好意思的,但让她现在下床去给傅三行礼,她更不好意思,索性“娇气”了一把,听了傅慎时的话,缩进被子里,支着耳朵听弟兄两人说话。   傅慎时扭了头,看向傅三。   傅三在杭州奔波了几个月,后来的一两个月里,基本上没睡过整觉,回京途中,又是拼了命地往回赶,人消瘦了好几分,一脸的胡茬子,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可他并不失往日风流,身上又多了一层匪气。   傅慎时问傅三:“三哥,三嫂怀孕了,你不回去她如何睡得着,你且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说吧。”   殷红豆面颊微红,但是带着浅笑。   傅三一笑,眼里疲惫之色尽显,重重地拍了拍傅慎时的肩膀,道:“放心吧,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他笑容敛起,往殷红豆那边瞧了一眼。   傅慎时淡声道:“无妨,三哥有话且说。”   殷红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傅三挑了挑眉,没想到傅慎时除了时砚,竟然有第二个信任的下人,便问:“你给我的两万两银子,打哪儿来的?”   傅慎时回道:“做生意赚的。”   傅三眯了眯眼,审视着道:“做什么生意?你不要哄三哥,我也是做过生意的,你这才多久,两万两是什么生意能赚得了的?”   傅慎时不欲多说,只道:“三哥不必多问,此事你不要声张出去就是。”   傅三知道他的性子,便不再逼问,又肃然说起他在杭州的事。杭州的事闹的这么大,杭州的官员个个都怕官位不保,倒是都出了不少力,坍塌之事才得以顺利解决。他这回回来,还要去述职,而且皇帝恐怕也要召见他,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傅慎时则道:“只要事情平稳了,了不得就是受些责骂,罚俸禄。你权当歇息几月,等风头过了,自有你的前途。”   傅三忖量片刻,方问定睛道:“听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是二皇子在支应我们,这是为何?”   傅慎时又不答,只道:“三哥,你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说,我要睡了。”   弟弟赶了两次人,傅三再不好多留,抄着手,就打趣他道:“你这小子,长大了呵。”他的眼神,暧昧地流连在殷红豆的被子上。   傅慎时没接话。   殷红豆虽没看,却也猜到了傅三的神情,便放出了脑袋,眼神悄悄飘了过去,只见傅三肃了神色,望着傅慎时声音略低冷了几分,道:“老六,凡事要知道分寸。”   随后,傅三就冷冷地看向了她。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傅三倒是很快就挪开了,殷红豆却是手掌发凉,微微咬着唇,心里清楚极了,在长兴侯府的人眼里,在世人的眼里,她只是个低贱的丫鬟,便是傅慎时也无法辩驳。   傅慎时能为她一定程度上做出改变,但,其他的人,从来都不变。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与傅慎时亲近的血亲,而且这样轻蔑的眼光会越来越多。   殷红豆要说不难受,肯定是假的。   没有人能脱离群体生活。   过了一会子,傅三走了,傅慎时叫时砚关上门退了出去。   殷红豆闭上眼,假装睡了。   傅慎时靠在窗框上,被子半盖在他的小腹上,双臂横在腹前,他转头拨弄着她的头发,道:“睡了?”   殷红豆“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第101章 (修)   殷红豆不高兴,傅慎时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没有急着睡, 只轻抚着她的发端,道:“我三哥不知我心意, 才会说那样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怎么能不往心里去, 殷红豆有种尊严一点点破碎的阵痛感。   她需要自我调节一下。   傅慎时见殷红豆不说话,又安抚着她, 道:“我会跟他说明白。没有下次。”   殷红豆蜷缩着身子, 像一只脑袋埋进被子里的猫儿,只露出一小段脖子,白皙细嫩。   傅慎时绞了一绺她的头发,盯着她的脖子, 正色道:“红豆, 从前你说话我不肯听, 所以你不说,如今我肯听了, 你也不肯说?”   殷红豆身子微动, 揭下了被子, 小声地道:“三爷若只是说一句话, 我倒不是很介意。”   她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只是没想到会在今夜这种情况下发生, 从傅三进来, 到傅三离开, 过程长的像是将她凌迟一遍。   傅慎时不解,思索了一下,便道:“他不知道我房里有人,若知道,便不至于这么莽撞进来。”   殷红豆有点委屈,道:“可他知道了,他也没离去。即便他知道了,还是极有可能会进来,除非我……”   除非她是长兴侯府六太太,傅三才不敢失了礼。   殷红豆更难过的是,她以为傅慎时让她躲进被子里就会请走傅三,可兄弟二人还是谈了那么半天,仿佛她无足轻重。   这能说明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傅慎时脸色微僵。   殷红豆叹了口气,绷紧了脸道:“你既要听,我就说。若我是六太太,时砚不会放他进来,他进来你也会立刻请他出去,不会还与他说那么久的话。”   傅慎时沉默良久,脸色凝上一层寒意,原本随意搭在小腹上的手渐渐收紧,他声音不急不缓地道:“方才我三哥进来的急,若我腿脚方便,也就立刻领他出去,不必躺在床上与他说话。”   他都这样说了,殷红豆不想再跟他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不过是两人都口不择言,徒添伤痕。   殷红豆翻了个身,尝试着睡去。   她不爱他的时候,她可以对他用尽心机,她爱重他的时候,当真是一点委屈都不想受,她没有办法笑嘻嘻地跟他掰扯道理,循循善诱让他明白。   殷红豆从来都没发现,自己是这样斤斤计较又小气狭隘的人。   傅慎时还没躺下,夜深了,凉意侵体,他脸色有些苍白,微咳了两声,吹起脸侧的发丝,发丝落下之后横在他的薄唇上,有一两分的狼狈。   他自己撑着身体躺下,胸腔里却憋着一股火热的气,也不大想再开口说话。   夜半,傅慎时还是没能睡着,她的一言一语,也总是轻而易举地牵动的他的心神,让他欢喜让他烦忧。   傅慎时到底是没有办法忍受殷红豆的冷待,也不愿见她伤心,便转身去抱她。他钻进她的被子,双臂紧紧地将她环在怀里,贴着她,向对她示好,又生怕自己说重了话,极力得克制着嗓音道:“红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好好相处,你不能这样折磨我。”   殷红豆也没睡,她闭着眼,闷声问他:“他指责的时候,你难堪吗?你伤心吗?”   傅慎时嗅着她的头发,安抚性地亲吻着她的耳廓,如实道:“难堪,伤心。”   殷红豆道:“以后这样的指责还会更多更多更多。”   傅慎时将她抱得更紧,道:“可是这些难堪和伤心,不及你三言两语让我煎熬。”   殷红豆心里酸楚中又泛着一点甜。   傅慎时在她耳畔低声道:“明天我们就走,离开侯府,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他的胸膛很温暖,殷红豆背靠着他,生出几分依恋,她攥着被角,道:“傅六,我知道我要求很多,我以后也还会有各种各样你意想不到的要求,今日你就烦我了,以后你烦我的时候还多着。我很不想自己变成只知道抱怨,甚至连自己原本的样子都忘记了的怨妇。等那时候做了一对怨偶,你只怕还要后悔今时今日为我所付出的一切。”   傅慎时心口一抽,将她搂得更紧,切齿问道:“你又想走?”   他们明明说好了,彼此退一步,可她的最终目的,却依然是要离开他!   这和殷红豆答应他的,不一样。   她一直在骗他。   殷红豆默然,她不是想走,她只是觉得自己要不起,也承担不起他的感情,她知道他的好,所以才会愧疚,她没有办法拿自己的底线去换他的好。   傅慎时五脏六腑里的火气终是憋不住了,他浑身都在轻颤着,温柔的唇流连在她脖颈之间,他嗓音低哑地道:“我为你甘做世人眼中的异类,你就这样对我?”   殷红豆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在她心窝上。   傅慎时在她脖子上轻咬了一下,却没舍得下重口,吐了几口热气,才道:“红豆,我有千万种方法留你,我选择了会让你开心的一种……”   殷红豆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睁开双眼,冷声问道:“所以,你从来没打算过让我离开,一切只是权宜之计,是吗?”   傅慎时想也不想就道:“是。”   殷红豆闭上了双眼,道:“傅六,你确定你没有在说气话?”   傅慎时气昏了头,他的手越发不安分起来,喘着粗气笃定地答她:“没有!”   殷红豆低下头,抓住傅慎时的手臂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滚烫的泪落在他手臂上,松开的时候带着哭腔骂了一句:“傅六,你是混蛋!我恨死你!”   傅慎时手臂很痛,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跳动的更快更剧烈了,就好像要蹦出来一样,他的身子也越来越热,他脑子有些发胀,他半阖眼皮,捧起她的脸亲吻,从她的额头到眼睑,再到鼻尖和朱唇。   他吐出热气,断断续续地道:“红豆……我知道,让你给我生了孩子,就能留下你……”   殷红豆转身推拒着他,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抽泣了一下,道:“傅六,如果你敢,我就恨一辈子!”   她哭的梨花带雨,脸上一热,有湿软的东西滑过去,是傅慎时舔走了她脸上的咸泪水,他衔着她的唇瓣,吻得她几乎要窒息,她又去咬他,傅慎时却不为所动,她的口腔里蔓延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却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好似越发兴奋,她咬紧牙关,不许他侵略,傅六的双手便掐上她的脖子,冰凉的拇指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她的喉结处,殷红豆自然而然地因为呕吐感而张开嘴,乖乖吐出了舌头,供他吸吮。   傅慎时接着啃咬她的下巴,一路往下,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浅浅的吻痕。   殷红豆哭出了声,有点撕心裂肺的意味。   傅慎时这才停下了,他的双眼不知因为何故泛着红,唇边拉着一缕银丝,他抱她进怀里,揉着她的后脑勺,下巴摩擦过她的柔软的发顶,待气息均匀下来,才带着点歉意道:“对不起……红豆,我好像失控了。”   她咬他的那一下,又骂了他,他真的很想要了她,不管不顾。   殷红豆哭得一时停不下来,但她仍旧抗拒着他的拥抱,双手如一堵墙,撑在两人之间。   傅慎时不知道怎么弥补,他甚至还是不太清醒,有点儿不想弥补,很想继续下去,他揉着她的头发,不断地低喃:“对不起……红豆……对不起……”   殷红豆用力地推开傅慎时,又踢了他一脚,将他弄出自己的被子里,整个人像乌龟缩进壳,不漏一点缝。   傅慎时喉结滑动几下,索性连被子也懒得盖了,就这样躺着,让身体和脑子都凉快凉快。   他今夜做了她最讨厌的事。 第102章   傅慎时说要带着殷红豆离开侯府, 便递了话给王武, 叫他去备马车, 带几个兄弟过来,今日就回仁庄上。   殷红豆从早上醒来之后,便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他们连东西都没有收拾, 就出了门, 他们走的很顺利, 根本没有人拦。   秦氏不是没猜到,等她听下人禀说,傅慎时出了门, 她一点都不担心地与傅慎明和傅三道:“别看六郎瞧着心狠, 他最是心软的一个人,这回你三郎和你二叔出事,他不也回来了吗?凭他去哪里,这辈子都逃不了家人的手掌心。”   傅慎明未置一词, 傅三脸色很复杂。   傅三拧着眉道:“六郎的婚事, 是他自己做主退的?就为了那个丫鬟?”   秦氏嘴角一压, 道:“你早就问过了,你昨夜去的时候难道没瞧见什么?”   傅三脸色沉郁, 道:“……瞧见了。不过母亲, 那终究只是个丫鬟, 您不要为了个丫鬟伤了六弟的心。”   秦氏道:“你总替他说话, 你难道不见他伤我们的心吗?”她冷笑一声, 道:“为了个丫鬟就敢忤逆我, 还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待你与你三叔的事了了,我再来收拾他们两个!从前也不是没有哥儿为了粉头和丫头作死的事儿,倒没听说有任何一个白头到老了!”   傅三劝道:“六弟未必是真喜欢那丫头,也许只是借她挑衅您而已,您不要被他唬住了。您想法子处理了丫鬟就是,老六要是舍不得,先做通房,以后再抬妾。您只对丫鬟下手,别动六弟的主意。”   秦氏长长地“嗯”了一声,道:“知道了,我不至于为了个丫鬟舍了一个儿子。”   说罢,秦氏又分别交代了两个儿子几件事,将家中各项事务一一料理了。   傅三随后去衙门里述了职,又面见了天子,看了好几副脸色,待他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才将回了院子,只与三太太对上了一眼,就听她道:“爷,这是前院的人送来给你的。”   傅三接了盒子一看,里边儿全是长兴侯府原先经营的旧铺子的契约,还有一封信,他脸色巨变,想起了家人提过的发财坊的事,眉头都皱成一团了,真的是傅慎时!   三太太压着声音道:“妾身拿到这个时候,快吓死了,没敢声张,连丫鬟和妾身身边的妈妈都没说……”   傅三收起契,道:“那就先不说,铺子里反正有人打理,先装作不知道,我听说老夫人有分家的意思,那就等分了家,再拿出来。”   家里经了这么大的事,三太太也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她试探着道:“那这些铺子爷是打算给母亲,还是咱们自己留着?”   傅三打开了傅慎时留下的信,浏览了一遍,缓缓道:“老六说是给咱们孩子的,不比较交给公中。”   三太太抚摸着肚子一笑,傅三神色还是凝重异常,她就问:“怎么了?”   傅三递了信过去,冷声道:“六弟糊涂了。”   三太太看完,蹙着秀气的眉毛,软声道:“糊涂是糊涂了,但是妾身却明白为什么。妾身嫁进来也四年左右了,阖家上下都是怎么对六弟的,妾身都看在眼里呢。”她又问傅三:“您觉得您对六弟好吗?”   傅三摇摇头,不算好吧。   三太太点了点头,道:“您对六弟算是最好的一个了,您都觉得自己对他不够好,更遑论旁人。丫鬟虽说身份低贱,却时时陪伴左右,而且红豆那丫头我瞧过,机灵又细心,讨喜的很,六弟犯糊涂也是人之常情。”   傅三没驳三太太的话,只道:“她身份低微。好了好了,你安心养胎,他的事儿你先别操心了,自有母亲处理。”   长兴侯府终于一切事定。   秦氏打了樵,回家之后就叫了在内宅当差的丫鬟婆子们,到议事厅听训,并且嘱咐如何预防疫病,其他各院主子各自训话,重霄院因为没有主子,廖妈妈也不在,几个丫鬟便自己去了议事厅。   重霄院一下子空了,没有人守。   待翠微她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锁好像被人动过了。这要是叫廖妈妈知道,她们三个要受罚的。   翠竹和翠叶两个当然希望息事宁人,翠竹先开口道:“咱们院子都空得跟什么似的,好东西全叫六爷搬给红豆了,还有鬼来偷东西!别疑神疑鬼,给自己找麻烦。”   翠叶也应和着,翠微没有证据,锁也没打开,她就没说话。   当天下午,又一封急信传了回来,长兴侯坠马了,昏迷不醒,还伤了骨头,已经着人送往京中,约莫夜里能到。   长兴侯府好容易才脱了霉运,竟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夫人和二房的人还好,祸不及自己,只假意安抚。   秦氏以为大难不死,没想到毫无准备地来了这么一遭,受的打击不小,昏倒几次。   长兴侯回家之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胡御医与几位太医一起讨论到半夜,下了定论,若是两日内再不醒,基本上可以准备后事了,秦氏没有办法,只好开始筹备丧事。   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秦氏少不得叫傅三赶紧去把傅慎时叫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守丧。   傅慎时才到庄子不久,没想到父亲会出意外,他心里万分煎熬,滑着轮椅到殷红豆独睡的小间去,看着她平静如水的脸,哑着声音道:“我要恐怕要回去守丧,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殷红豆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水,她不是冷着脸,她的表情异常的平和,不显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曾经对他充满了希望,她和他一起建立了仁庄、善庄、春园,她曾经不分昼夜地替他分忧解难,不取分毫,从有私心,到真心真意地想要他好。她为他的真情所打动,她尝试着放下自己的戒备去信任他,却只得到了昨天那样的结果。   殷红豆甚至可以预见,将来一定是循环往复的局面,他一次次地攻击她的底线原则,她一次次地信任、退让,直至她完全沦为他的奴隶,全部意义上的奴隶。她会为了取悦他而一再地放弃自我,她甚至将来会和所有的丫鬟一个样子,再也没有膝盖,独独擅长服从。   她从前活了二十多年,那二十多年里,她什么都要自己去努力赚取,一碗饭、一杯水,她不曾失去丁点做人的原则。   可她来到傅慎时身边才一年而已,她以为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改变她什么,她的卑躬屈膝只是为了苟且偷生,直至昨日,她才意识到“潜移默化”四个字带给她的彻骨寒意,她明明受到了强迫,但有那么短短的瞬间,她竟然有些沉溺其中,甚至想要一直沉沦下去。   这不是她应该会有的感觉。   她恐惧了。   殷红豆扭过头,镇定地看着傅慎时,点了点头,语气再正常不过:“好啊。”   傅慎时握紧扶手,凝视着殷红豆,心脏猛然揪住,这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当他真正听到了,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浓厚,像一片遮天的乌云,笼罩着他的心。   他如鲠在喉,又叮嘱了一句,道:“你好好的……不要走,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殷红豆又点了点头,没有丁点反抗的意思。   傅慎时委实放心不下,他叹了口气,道:“红豆,你这样让我……很害怕。”   殷红豆嘴唇微微上扬,温声道:“你放心走吧,这儿有我和汪先生,出不了大事。”   傅慎时的心脏一下接一下地跳动着,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口,他道:“我会让汪先生找人伺候你,庄子上不安全,你不要出去。”   他要囚禁她。   殷红豆颔首以答。   傅慎时刚滑动轮椅,又忍不住回过头,声音沙哑地道:“我父亲若真去世了,我要守丧三年,至少有两年的时间,你不用担心我娶别人。”   殷红豆“嗯”了一声。   傅慎时一走,她就出了二门,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他派了四个人伺候她,两个武馆里出来的脸生兄弟,两个十四五岁的丫头。   殷红豆一出门,不管她去到哪里,两个丫头她能支开,那两个强健彪悍的男人却是形影不离,除非两个丫鬟都在,才支得动其中一个。   她倒也安分,没跟这四个人耍心思,只道:“我要去仁庄,给我备马车。”   一个男人道:“姑娘……”   殷红豆挑眉问他:“仁庄也不行?”   “这……待小的禀过汪先生再说。”   “那你快去罢。”   “劳姑娘移步,先回去休息。”   殷红豆一回去,两个丫鬟跟了进去,两个男人就把门锁了,其中一个守在门外,另一个去了仁庄禀汪先生。   汪先生受过傅慎时的嘱咐,他知傅六之意,只是怕殷红豆跑了而已,便派了马车去接她。   殷红豆和两个丫鬟挤在车上,两个男人驾车,带着她去了仁庄。   仁庄和春园之间已经筑墙,划分为两处,她从仁庄大门进去,便挑了车帘往外看,正好瞧见一个穿上衣下裤的男人,脚踩一双旧布鞋,手里抱着东西大步往庄子上去。   殷红豆瞧出了端倪,语气严肃地吩咐驾车的男人:“快去叫汪先生过来,把这人捉住!”   两个男人从车上跳下去一个,跑去找汪先生。 第103章   殷红豆还坐在马车上, 打起帘子的一角, 悄悄地注视着露出端倪的陌生男人。那个男人看背影和仁庄上的普通百姓没有区别, 所以轻易就混了进来。   她的马车缓缓地跟在那人后面,果然瞧见那男人往井水附近去了,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幸好汪先生赶了过来, 在车外拱手道:“姑娘, 怎么了?”   殷红豆打开帘子,指着形迹可疑的男人,道:“快抓住他!”   近来仁庄事多, 汪先生防备心很重, 他身边正好跟着人,他连忙指挥了人,制伏那个男人。   那男人被按在地上之后,手里的旧衣服和一个竹筒掉在地上, 他胡乱地蹬着四肢, 想要挣脱开。   殷红豆松了一口气, 她没判断错,这人真有问题。   汪先生面色凝重, 着人麻利地绑了那人进院子, 他正要伸手去捡地上掉的东西, 殷红豆喊道:“先生住手!”   汪先生弯了腰, 手顿住了, 还没有碰到东西, 脸色瞬间黑沉了下来,他脱掉外衣,小心地裹起了地上的东西,一并拿去了院子里。   殷红豆跳下马车,快步跟进院子,伺候她的两个丫头和壮汉也跟了进去。   汪先生知道事情严重,他亲自发话叫四个人只准守在外边,殷红豆身边这才清净下来。   殷红豆叫汪先生赶紧去洗手,又走到那男人身边,瞪着他,问:“你要投什么去井里?”   男人脸还挨在地上,刮起一层的土,死活不开口。   汪先生洗了手,换了件衣裳过来,问殷红豆:“姑娘怎么瞧出来的?”   殷红豆指着男人的鞋子,道:“您看他的鞋子,不合脚不说,还磨损的很厉害,一边高一边低,但他走路的时候,却四平八稳,双肩齐高,一点不歪不斜,显然这不是他的鞋。我只是觉得他可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叫您来,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   汪先生顺着殷红豆的手看过去,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他拱一拱手道:“姑娘先去避一避,我自有法子叫此人开口。”   殷红豆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您和兄弟们最好都找东西把口鼻捂着。”   汪先生大概猜到了,面色灰白地点了点头。   殷红豆进了厅了去洗手洗脸,没多久,隔壁就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似野兽痛鸣,她只坐了一会子,汪先生就大步赶来了。   汪先生揭下脸上的面巾,颤着手同殷红豆道:“姑娘没猜错,是有人指使他往仁庄井水里撒患疫症人的血,还把患疫之人的衣裳也带了来,准备丢给庄子上的人穿。”   那人带来的衣裳有八成新,庄子上穷人多,白捡了衣裳肯定不会扔掉。   殷红豆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早听说会发疫病,没想到这么快,面色煞白地问:“可问出是谁指使的?”   汪先生摇头,这男人来了是送死的,背后指使的人,光靠审问他,定然查不出来的。   殷红豆又问:“是什么疫病,先生可知道?”   汪先生额上汗直冒,疫病的事很严重,他已经知道了,便道:“先说是有鼠疫,鼠疫平下了,后来又说有天花……”   殷红豆心都凉了,这哪一种,都是致命的病,在这个时代,染上了就得死,她拼命地在脑子里搜寻着相关内容,幸好想起了牛痘,她慌忙问道:“先生可能找到患牛痘的人?”   汪先生一脸茫然,问道:“牛痘?什么是牛痘?”   殷红豆解释道:“牛痘是比天花症状轻得多的一种疫病,得了牛痘的人,不会再得天花。”   汪先生满脸狐疑,他从未听说过牛痘。   殷红豆问他:“接人痘,先生可听闻过?”   汪先生继续摇头。   殷红豆掌心发冷,她也不敢多浪费时间,当即和汪先生商量了几件要紧事。第一,要去告诉二皇子有人拿着患疫者随身之物进京了,请他去查此人来路。第二,仁庄上要加强守卫,绝不能再让可疑之人有机可乘。第三,庄子上还要做好防疫,春园最好暂时关闭。第四,最好给庄子上的人都接痘。   汪先生擦了擦额头,道:“其实疫病的事,我是早晨才得到的详细的消息,已经准备让人关了春园,只不过还没禀过六爷,我这就去让人禀了六爷,姑娘就不要去善庄了,那边人少,姑娘就住仁庄原先的旧屋子。也好有人服侍您。”   殷红豆答应了,她临回旧院子前,又嘱咐汪先生将那人带来的东西,都丢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焚烧干净。还好那一罐子血没有撒出来,衣物从发疫病的人身上脱下来,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当不至于还能传播。   今日的事,实在叫殷红豆心有余悸,若是她没发现那个男人,庄子上的人都得了天花……她实在不敢想象。   殷红豆少有的失眠了。   自从她来到这里,多半是跟在傅慎时身边,除了拒绝他做妾侍那回,她吃了些苦头,其实很多时候,她比侯府外面的人过得好多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日子,过得比受灾的百姓们好太多了。   如鱼得水的生活,让她险些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不仅没有所谓的平等,甚至落后到很难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如今的境地,才是真实的,她极有可能会经历的时代。   昨天以前,殷红豆有当个逃奴的打算。就算做了逃奴,傅慎时为了不伤及她的性命,也不会报官,了不得派他自己的人手去抓她。   既无生命危险,她只管躲得开傅慎时的追捕便是。   但今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京外疫病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的目的又不是去找死,当下留在京中更为安全。   殷红豆侧身躺在她和傅慎时曾经睡过的床上,眼前是家具厚重的轮廓,而不是平躺着的傅慎时,她把头埋在被子里胡思乱想,她不知道,汪先生能不能顺利取了接人痘的东西来,她有没有可能会得病,就此死在这里。   她还想起了傅慎时,他在侯府里,接近皇宫的地方,肯定比她安全得多。   殷红豆闭着眼,偷偷地自己问自己,如果环境一直这么糟糕,她是否能彻底放弃出逃的想法,放低底线留在他身边。   深夜很寂静,殷红豆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耳边能响起相应的跳动声。   她太了解自己了,若是一时的委屈,她可以受,若是一世,她永远都不会放弃替自己争取利益的机会。   最后的结果,她早就想过无数次了,不必再自欺欺人。   天边渐渐亮白,殷红豆才逐渐睡去,睡前她都还在期待这场天灾人祸和疫病快些过去,而她和傅慎时的灾难,能晚来一天就晚来一天。   殷红豆在庄子上待了几天,每天睡到自然醒。   这日,待殷红豆睡醒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她洗漱了起来,直接吃了午饭。   殷红豆才放下筷子,汪先生就来了,她本想问他吃了没有,汪先生却打发了丫鬟,胆战心惊地同她道:“姑娘,昨儿王武去侯府送了信,说是六爷病了……”   殷红豆心里“咯噔”一下,道:“……这个天气,是风寒了吗?六爷一贯睡的不好,睡得也晚,病了也正常。”   汪先生只摇了一下头,压着声音道:“听王武说,长兴侯府的人很讳莫如深,瞧着不像是普通病。”   殷红豆顿时双腿一软,险些坐不稳,她锁眉道:“不可能,侯府守卫森严,寻常人根本进不……”   她的话立刻就打住了,外人不能进去,里面的人却可以出来!已经有了人能还祸害仁庄,侯府内未必没有人能去害傅慎时。   傅慎时废了傅二左手,仇不共戴天,若傅二真有什么歹毒心思……   殷红豆拧眉自言自语道:“还是不可能。”   天花极容易传染,傅二难道就不怕传给他自己?   可殷红豆的心情,还是没由来得紧张和恐惧了起来。   汪先生迟疑着问道:“姑娘要回去么?”   殷红豆面无血色地问:“庄子上的事,先生都料理好了?”   “王武昨天进城的时候说,城里好像也不太平,疫病的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所以春园今天就关了,还剩一些客人没来得及收拾,估摸着这两天也都要走了。姑娘要的东西……”   汪先生说了半天,见殷红豆似乎没有在听,便叫了她一声,见她不应,又叫了一声。   殷红豆恍然回神。   汪先生沉默不语,深深地凝视着她,也没有劝说什么。   殷红豆眼神木然,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呼吸着,手也捏起了拳头。 第104章   殷红豆心里难受得紧, 傅慎时病了,却连句话都没带给王武, 说明他失去了自由。他要真是得了天花,除了时砚会贴身照顾, 只怕是重霄院已经空空如也。秦氏又是那么薄情的人, 傅六的境地只会比她想象中的更惨。   傅慎时若是真的得了疫病, 殷红豆一定要回长兴侯府,她的卖身契, 毕竟还在他手上。若他死了,她的命和发财坊与仁庄这些产业,就都只能留给长兴侯府。   这些东西虽全都是傅慎时的,可也有殷红豆和汪先生等人的心血,就这样交给了长兴侯府, 将来要是打理不善,灾民们安置不好,她也会难过和不舍。   这一桩桩,一件件, 都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殷红豆脑子乱得很, 头皮绷得越来越紧, 生怕多眨一下眼, 就多了一丝错漏, 她渐渐镇定了下来, 并没有决定盲目地前往长兴侯府, 而是先让汪先生派王武再去联系廖妈妈, 问清傅慎时的病情,随后又催着汪先生快些找大夫去取得患天花之人的痘浆。   第一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王武这次还是无功而返,连廖妈妈的面都见不着,他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城里起了流言,说天花传到京城来了。城里现在人人自危,连国子监都放了假,进出城也很不容易。   二皇子欲引灾民进京的折子,也被天子暂时搁置了下来。   很快汪先生又告诉殷红豆,痘浆难得。因为能找到的患疫病的人,离京城还远得很,一去一回,至少要七八天的时间。   天花发作到死亡,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殷红豆不知道长兴侯府会怎么处置傅慎时,但她不能等了。   殷红豆也没收拾,只换了件不起眼的衣裳,就与王武两个坐着马车进了城。   进城的时候,他俩受到了盘查,幸好王武是良籍,否则殷红豆身上什么证明也没有,肯定进不了城。   二人顺利进去的时候,天快黑了,他俩饥寒交迫,在城门附近傅慎时名下的酒楼里,随便吃了些东西,便赶往长兴侯府。   待到了长兴侯府巷子附近,殷红豆叫王武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她则去了廖妈妈家中。   廖妈妈和长兴侯府其他管事妈妈、媳妇们一样,住在侯府附近的胡同里,殷红豆上次见殷家本家人,就是在这边胡同的院子里,她敲了门,是个脸生的人媳妇开的门,她摸出碎银子,小声地问:“廖妈妈可在家?”   那媳妇见了银子,扭头往后一指亮着灯的人家,道:“在。”   殷红豆谢过,快步往里廖妈妈住的屋子里去了,她再敲门时,是廖妈妈给她开的门。   廖妈妈原是一脸憔悴相,见到殷红豆大吃一惊,她连忙拉着人进屋去说话,急切地道:“你这丫头上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跑了!你可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世道,跑了只有死路一条!”   殷红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拉着廖妈妈的手,紧张地问:“六爷现在怎么样了?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廖妈妈忽然怔住,讷讷无言,握紧了殷红豆的手,嗓音一下子就哑了,道:“……夫人不准外传。你可是知道了才回来的?”   殷红豆头皮发麻,浑身僵冷,廖妈妈这么说,证明傅慎时是真的得了疫病,她茫然地点了点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她哽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大夫诊断过的?大夫亲口说了吗?您听到大夫亲口说的吗?”   廖妈妈点头,哀声道:“先是侯府巷外坐馆的大夫诊治的,我当时也在院里,大夫说,都出疹子了……过不了两天就会变成水泡,这时候得这个病,不是天花是什么?六爷又常在外跑,恐怕真是接触到了不干净的人。不过夫人说,还要让御医明天来确诊一次,等出了水泡,一定就准了。”   殷红豆脑子轰然一下子炸开,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胡乱猜测和亲耳听到事实,根本就是两回事,傅慎时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一下子得了致死的病,她一时难以相信。   她的心口却没有跳得很快,意识也没有混乱,甚至出奇的冷静,她很镇定地道:“这个时候院子还没有下锁,您带我进去吧。”   廖妈妈愣住了,她红了眼眶,哽咽道:“你想好了?你若进去了,是再也不可能出来了。”   殷红豆倒不是要去送死,天花的传播实在惊人,十死八九,不接人痘很难活下去,汪先生说痘浆不好找,不如就近寻了傅慎时的用,她还能陪他度过最后的几天。   若运气好,她接成功了,一则不怕再染上,二则汪先生他们也敢接人痘。若运气不好,那也是命。   傅慎时若被御医确诊了,极有可能被送出去,殷红豆还有机会出来,她回了廖妈妈道:“我想好了。”   廖妈妈抹了抹眼泪,领着殷红豆往西角门去,路上边走边走说:“我是被六爷赶出来的……六爷临到头,还有你和时砚两个忠心的丫头小厮,以后也不孤单了。”   她还有一家老小,傅慎时怎么舍得让她陪葬。   到了西角门,殷红豆进门前,打发了王武回去,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往院子里去了。   门房认廖妈妈,俩人顺利地进了内院。   走到了重霄院门口,廖妈妈开了外面的大锁,殷红豆没让廖妈妈再送,她道:“您回去吧。”   廖妈妈又重重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道:“你进去了我再走,现在院子只能进人,不准出人的。”   殷红豆心里明白,她推开门进去,院门便被牢牢的锁上,将里外彻底隔绝开。   廖妈妈挥泪离去,殷红豆转过身,睁着双眼,面对着空旷的重霄院。   入夜了,重霄院上房和厢房的灯都亮着,殷红豆方才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厢房里的丫鬟,翠叶和翠竹二人猛然推开门,发丝凌乱地朝她跑过来。   翠竹扑到殷红豆身上,胡乱摸一痛,疯疯癫癫地问:“钥匙!你是不是有钥匙!红豆!你把钥匙给我!我求求你,你把钥匙给我!”   翠叶也抱着殷红豆哭,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哀求她想法子让她出去。   殷红豆低了头,傅慎时发病前后,这几个丫头一直在院子里伺候,秦氏怎么可能会放她们出来,若非看在傅慎时还没死的份上,需要人伺候,只怕是会弄死她们几个。   翠微也披着衣裳从房里出来,靠在栏杆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即使是夜,殷红豆也能瞧见翠微眼眸里的光,肯定是和翠竹、翠叶是一样的。   殷红豆还没有办法做承诺,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安抚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夫人还要请御医来确诊,六爷未必得了要命的病。”   翠竹疯了一样,揪着殷红豆的衣领目眦欲裂,道:“你哄谁!你哄谁!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么!那是天花!天花!”   翠叶还跪在地上,她扯着殷红豆的腿质问:“红豆,你和六爷从前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带了这么个邪病回来,你真是害死我们了!”   殷红豆不想跟她们争吵,但是她不能让她们无端恨她和傅慎时,便温声道:“疫病根本还没传到京城,我和六爷压根就没有远离过京城。六爷腿脚不便,能去的地方有限,如果六爷是被外边的人传了病,我不可能会好好地站在你们面前。”   她目光镇定,问道:“我问你们,我和六爷不在的时候,可有人进过院子?”   翠竹立刻摇头说没有,翠叶没说话,翠微趿拉着鞋子,眼眶通红地走过来,还是一脸憨厚的样子,道:“侯爷归府之前,夫人训话,我们都去了议事厅,回来发现锁被人动了。”   “你们可有清点院子里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翠微道:“除了六爷上房我们没进去,其他的东西,没丢。”   殷红豆眸光悲戚黯然,果然是这样,傅慎时是被人害了,一阵风刮过去,吹掉她脸颊上的泪,她觉得很冷,又问:“你们这些天,近身伺候过六爷没有?”   几人齐齐摇头,翠微道:“六爷还是不让我们近身伺候,他的杯子碗筷,我们只是清洗过,没有用过。”   殷红豆点点头,道:“你们先别怕,待……六爷病了了,你们若是都还好好的,未必没有活路。先好好活下去。”   两个翠有些振奋,扶持着从地上站起来,翠竹眨了眨眼睛,道:“红豆,那以后你去伺候六爷,你和六爷亲近,好不好?”   翠叶很赞同翠竹的话,她期盼地看着殷红豆,还拉了一下翠微的袖子,翠微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一点都不意外翠竹和翠叶会趋利避害,院门已经锁了,她们都出不去,她需要她们几个稳住情绪,不拉后腿,便扯了个淡笑道:“好,那以后你们不准闹。”   翠竹和翠叶如释重负,殷红豆叫打发她们各自回去,便往上房去了,她刚到门口,时砚就开了门,跟她迎面撞上。   上房里的人,早就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第105章   时砚开了门, 入夏了,他穿的衣服不厚,脸上蒙着面巾。面巾是傅慎时让他戴的,他若病了, 就没有人能伺候傅六了。   时砚的眼神里, 添了一抹死寂,比从前更执拗几分。   他开门不是为了放殷红豆进去的, 他双手还拦在门上,扭头隔着屏风,冲里面道:“六爷,是她。”   傅慎时也不惊讶,除了殷红豆, 还有谁这个时候敢来?   但他心中还是欢喜的。   傅慎时躺在床上, 和门之间隔着一道屏风, 两边相互瞧不见。   他的声音喑哑而冷淡:“把门关上。”   这是要赶她走。   殷红豆站在门外,他的嗓音缓缓地传入她的耳朵,仿佛年行将就木的老者,她的心猛然一揪。   时砚作势要关门,殷红豆下意识伸手抵挡住了, 时砚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殷红豆没站稳, 往后退了几步, 靠在长廊的木柱子上, “砰”得一声, 门就关了。   冷风阵阵,殷红豆的脖颈很凉,廊外的天空漆黑如墨,一轮弯月悬空,没有一颗星子,伶仃却更显明朗。   上房的灯还是亮着的,殷红豆走到窗户边,敲了敲窗,朝里边儿道:“傅六,我有话对你说。”   里边很久没有动静,她就靠在墙上,贴耳去听。   房里传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音,殷红豆知道是傅慎时起来了,她等了一会儿,高丽纸糊的窗户暗了一些,像是被人挡住了光,过了一会子,又更亮了,因为傅慎时叫时砚多拿了一个烛台过来。   傅慎时披头散发地坐在罗汉床上,侧头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倩影,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如今只与他有一墙之隔,他却不能见她。   他低了头,低低的声音传出去:“你说吧。”   殷红豆靠着墙,抱着手臂,单脚点地,隔着窗户,道:“发痘了吗?”   “还没有。”   “哦。”殷红豆顿了一会儿,又道:“庄子上我都料理好了。”   “嗯。我猜到了。”   殷红豆像是与他面对面说话一样,还抬了抬头,问道:“那你猜到我怎么交代的吗?”   傅慎时看着窗户纸摇头,道:“只能猜到七八分。”   殷红豆便将自己交代给汪先生的话,说给了傅慎时听,他还和以前一样,没有意见的时候,只是听着,待她说完了一句,才去接她的话。   庄子上的事,殷红豆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傅慎时无可挑剔,随后他又问:“你是来问我以后怎么处置庄子吧。”   殷红豆听了傅慎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说话,心口有些发疼。   傅慎时却没顾忌,他似乎很坦然,声音也轻缓:“都交给你处理,庄子和发财坊,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汪先生他们,也不必多担心。京城里的铺子,替我交给我三哥,只当是报答……傅家对我的养育之恩。”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殷红豆却不自觉地哭了,她没哭出声,只是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傅慎时继续道:“你也已经看过我了,足够了。明天御医会过来,你一道出去。”   殷红豆摇了摇头,道:“明天我不走。”   傅慎时哽咽了,他凝视着窗户上的人影,她侧着头,一颗圆脑袋,不是双丫髻,就随便捆在脑后而已,长卷的睫毛一下一下地眨着,鼻尖略圆,唇微嘟,尖尖的下巴。   他忍不住抬手去轻抚,压着声音道:“你别犯傻。”   殷红豆终于控制好了情绪,低着头,用很平和的语气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要从你身上取痘浆,给我自己接痘,接了痘,我就再也不会得天花了。若这个法子成了,庄子上的人也可以用。疫病已经爆发了,难得逃过去,只有接痘才能活命。”   傅慎时一笑,道:“你别哄我了……从前你的花言巧语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放纵你,这次我不会信你。”   殷红豆抿了抿唇,细声道:“没有哄你,说的是真的,得过天花的人,若是活了下来,不会再得,这你总该知道吧?接痘同理,接了痘,死不了,却不会再得。”   傅慎时脸上笑色淡了,道:“死不了?”   殷红豆纠正了一下:“也不是完全死不了,但极有可能不会死。得天花也分个轻重,轻的就不会死。”   傅慎时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凄凉:“得天花不死的人,几乎未曾闻得。即便不死……你可知道活下来是什么样的……怪物。”   天花不单是长在身上,是会长满全身,包括脸上,得了天花,浑身发痒,巨痒无比,即便能活下来,也会留一身的疤痕。能活下来的人,也没有个人样,丑陋如鬼。   傅慎时失了双腿而已,这七年来,就遭受了那么多不公,这回即便是逃过了疾病的厄运,随后要经历的东西,恐怕会叫他生不如死。   他大抵,更情愿病死。   天道不公。   殷红豆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抬手抹了抹眼泪,道:“明天御医会来,御医会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傅慎时到底没有信她,只道:“明天老老实实地走,我如今这样,你若执意要留下来,你将来若无事……你可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殷红豆道:“哎,不跟你说这个了。我就是要走,我这个身份也走不成,最后还不是会被揪回来。”   傅慎时的手压在窗户上,他道:“我交代过我三哥了,让他放你归良。手足一场,他应下了就不会反悔,这次你大可放心的走。”   说完,傅慎时打开桌上的木盒子,隔着干净没用过的帕子,拿起里面折成一指宽的卖身契,通过窗户缝塞了出去,他道:“既你来了,这个你自己拿着。”   殷红豆抬眼,半截纸从窗户缝里透出来,她伸手去拉,只拉出来大半截,就拉不动了,还有一小截,被傅慎时紧紧地捏住。   这是他与她,最初的羁绊,也是最后的。   放了她自由,傅慎时与殷红豆,就再无牵扯,自此以后,她想走就走,想嫁就嫁。   殷红豆捏着大半截卖身契,用了点力,也没有太用力,这样拉扯着,就能感受到他的力道。   卖身契如一条红绳系着两人,此刻却要断了。   傅慎时指头轻颤,他要死了,才发现……竟然最是舍不下她,他的夙愿,不过是放她离开,祈求她能平平安安而已。   他语气略有些调侃,道:“红豆,你若早些以死相逼,我指不定已经放了你……”他又用低哑的声音,道:“那天是我做的不对,我恼了才会说气话,我从前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没想过违反诺言。你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殷红豆泪眼朦胧,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还特意去计较这个,她咬着唇,不漏出一点声音,肩膀却在轻轻地颤抖。   傅慎时又抚上她娟秀的影子,温声道:“我都替你了了心愿了,怎么还哭了呢。”   殷红豆捏皱了半截卖身契,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她抬起头,就看到窗户里边,傅慎时的手掌贴在上面,她也伸出手,隔着窗户,抚他的掌。   傅慎时看得见她的手,他贴着窗户的手,更用力了,与此同时,他松了另一只手。卖身契像一条鱼一样溜出窗户缝,到了殷红豆的手里。   他道:“卖身契我叫时砚取出来,隔着帕子拿的,我手上还没有长疹子,你摸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卖身契在殷红豆的手里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道:“……好。”她吸了吸鼻子,问他:“疹子都长哪里了?”   “身上和腿上,手臂上,手腕上好像也冒出来几颗,脸上还没长。”傅慎时语气微顿,有点儿孩子气地道:“希望脸上不要长,一颗也不要。”   他从前倒不多重相貌,如今却想着,便是死了,面容也不能太丑。   殷红豆很快接了话,道:“脸上不会长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双掌仍旧隔着窗户相触,一根指头对应地贴着对方的指缝,若是没了窗户阻隔,十指必会相扣上。   殷红豆先开口道:“我问了翠微她们,你不在的时候,院子里有人进来过。”   傅慎时道:“我知道,只我一人得了这病,定然是府里有人做鬼。”   殷红豆皱了眉头,道:“天花都还没传入京,如真是傅二所为,他倒是真有能耐……也真够心狠手辣。”   傅慎时冷笑道:“疫病在南方早就传开了,想取痘浆也容易。他恨不得我死,想置我于死地,想方设法做到也不足为奇。”   殷红豆默然,傅二恨极了傅六,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她问他:“你会放过他吗?”   傅慎时知道她的性子,他想报复傅二,却不想殷红豆替他出手,便答非所问:“外面冷吗?”   “还好,都入夏了,能有多冷。”   傅慎时道:“你今天肯定来得不容易,赶紧去歇着。”   殷红豆道:“坐马车来的,除了有些颠簸,倒也不觉得累。”   傅慎时在里边儿道:“我累了。”   他收回了手,被时砚扶着下了罗汉床。   殷红豆再站下去只能吹冷风而已,便也回了她原先住的厢房。 第106章   殷红豆起的很早。   长兴侯府里过来送吃食的人,来的也很早, 他们用木棍系着长长的绳子, 吊着食盒送进来。   殷红豆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瞧见翠微她们几个正围过去取食物。   翠竹和翠叶提了两个食盒下来, 她俩先是打开了更精美的食盒,那是傅慎时和时砚的菜, 三道精致的小菜, 一大份饭, 而另外的食盒里,饭食就很随意了。她俩的脸色瞬间黑了,似有不满。   殷红豆走过去,提了傅慎时的食盒, 道:“你俩要是再动六爷的东西, 就别指望出去了, 永远陪着六爷吧。”   两个丫鬟怵不过, 翠竹依旧嘴硬道:“我们就是看一眼,再说了六爷不好进食……”   殷红豆瞪着她俩语气不善地道:“六爷出事就是因为你们疏忽职守, 隐而不报, 你们本来早就该死, 别以为六爷病了就没有人治你们, 你俩再越矩,我就让你们早死早超生。”   俩丫头瘪瘪嘴没敢辩驳出声, 心中却不甘。   重霄院里就罗妈妈和红豆管事, 罗妈妈早就是良籍, 并非专职照顾傅慎时,红豆又不在府里,怪不上她俩。可她们两个小丫鬟又不是院子里的管事丫头,秦氏下命令让她们去议事厅,谁敢不去?   谁又能想到侯府里有人敢对傅慎时下这个毒手?   出了事,她们顶多算个不够机灵谨慎,可这还怪不到她们头上。   怪只怪秦氏没有往重霄院上心,多分个大丫鬟管事,要有个大丫头,她们也不至于出了事不敢说。   殷红豆没与她们俩纠缠,径直往上房走去。   时砚开了门,接了食盒,眼看就要关门。   殷红豆拦下他,嘱咐道:“你别和六爷共用东西。”   时砚也没做声,就瞧了她一眼,关了门进去。   殷红豆看着紧闭的门,忽觉自己提醒的有些多余,但她还是担心,若时砚也病了,傅慎时又不让别人照顾,该怎么办。   她就坐在廊下的栏杆上,翠微拿了馒头过来,道:“吃一点。”   殷红豆昨晚就没吃东西,饿着睡觉的,早起倒不饿,这会子见了馒头,登时想起来,自己好像饿了很久,她就拿了两个馒头,吃到最后馒头早凉了,她还是慢慢地吃完了。   翠微也是左右手各一个馒头,她坐在殷红豆身边,和往常一样吃完了馒头。   两人也没说话,就盯着门口,等人来。   翠竹和翠叶也坐在厢房的廊下,巴巴地看着盯着院门,期盼有人开门。   她俩开始坐立不安,探头探脑,徘徊来去,半个时辰过后,虽还望着门口,却像蔫儿的茄子,肩膀松垮,耷拉着脑袋,没了精神头。   翠微的眸光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她的神情从憨厚变成了麻木。   殷红豆仔细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微抿。   终于,她们几个把人给盼来了。   院门的铁锁有了动静,翠微和翠竹耳朵尖,立刻就站起来,往门口跑去。   殷红豆和翠微,也从栏杆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院子门打开,胡御医和傅三系着面巾来了,门外台阶下,还站着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两个朝里张望着,没有进来的打算,再往后,便是一干身强体壮的护院,各个手上都拿着家伙,有些凶神恶煞。   院里院外的人碰了面,几个丫鬟还没忘了规矩,纷纷朝傅三和胡御医行礼,傅三喝退了她们。   三个丫鬟看着门外,却见护卫亮出了大刀,根本不敢闯出去,只能望眼欲穿,殷红豆镇定地站在一旁。   傅三瞧见殷红豆,不由多看了一眼,眉头也皱起来,他分明记得,这丫头昨儿不在的。   殷红豆低着头,也没解释。傅三也没多管殷红豆,只同胡御医道:“他在房里,劳烦您了。”   胡御医点了点头。   天花这病太狠毒,太容易染上,即便是大夫,也不太敢来看诊。胡御医今日并不是特意来看傅慎时,而是来给长兴侯看外伤,乍然听说了傅六的事,到底惦记着这六七年来的情分和圣心,犹豫一番才答应过来瞧一眼。   殷红豆躲在门侧,往外觑了一眼,秦氏消瘦了很多,脸色十分苍白,双眼如鱼目珠子,黯淡无神。   这倒是殷红豆意料之中。   如今长兴侯得幸醒了过来,但是伤了手臂和脊椎,御医说养好了之后,可以勉强行走,以后再却不可能再骑马或是舞枪弄剑,他现在还有些口齿不清,往后除了袭爵,也就只能做个散官,领一份俸禄而已。   傅三在杭州犯了大事,已经被撤了职,这会是他一生的污点,长兴侯府式微,往后他若再想在仕途上有出头之路,非常艰难。   至于傅慎明……并无奇才,仅靠他一人支应侯府,希望渺茫。   眼下傅慎时又命不久矣,秦氏到底是个以夫为纲的女人,丈夫那般境地,长兴侯府又伤了根本,她到底还是支撑不住了。   殷红豆没有多管秦氏,她跟着傅三往上房门口去。   时砚开了门,他蒙着面巾,冲傅三和殷红豆道:“六爷让二位远一些,别站廊下。”   傅三和殷红豆一起退得远远的。   胡御医一人进去瞧了一眼,他只远远地瞧了傅慎时身上的红疹,便退到了门口后询问。   傅三和殷红豆离得远,听不大清楚,两人身份悬殊,现在却因为同一个人,站在了一块儿。   傅三睨了殷红豆一眼,想起傅慎时交代给他的唯一一件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昨夜没近身伺候过老六吧?老六叫我放你归良,一会子你就跟我走,去户部改籍。”   殷红豆摇头,道:“婢子现在还不能走,若有幸活下来,再请您放婢子归良。”   她现在就归了良,就没有理由待在长兴侯府,她本也不打算马上走,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干系。   傅三抬了抬眉,很有些诧异,很快又心里平衡了一些,也不怪傅六要死了还这般惦记这丫头,她的确算得上是忠婢。   他扭开头,再未说什么。   门口那边闹了起来,翠竹和翠叶二人难得看见门开了,默默地流着眼泪,最后到底忍不住了,站在门口恨不得冲出去,却又怕护卫的刀子,便只敢跪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哭求。   傅慎时还没发病的时候,就是她们三个丫头伺候日常起居,以防万一,秦氏绝对不敢放她们走。   翠竹和翠叶哭声震天,翠微暗自垂泪,秦氏的声音也不小,她道:“滚回去!你们若再吵闹,就割舌头!”   俩丫头倒是不敢闹了,暂时退回廊下,可哭声没有止住。   殷红豆脑子都吵疼了,她走过去,问:“你们都想走?”   翠竹和翠叶忙不迭点头,翠微也默不作声。   殷红豆也没多说,走了也好,省得添麻烦。   她转身走到傅三身边,低头道:“三爷,六爷昨晚说,不要这几个丫头伺候了,但主仆一场,请您打发了她们去庄子上。关去庄子上,六爷还能讨个清净。”   傅三直直地看着殷红豆,她这点小心思他怎么会不明白,傅六怎么可能说那种话,不过她的话,说的不叫人讨厌,说来说去,到底是替傅六着想,他也就没戳穿,淡声道:“知道了。”   殷红豆走去厢房那边,交代了她们,翠竹翠叶欣喜若狂。   胡御医问诊完了,转身从廊下离开,殷红豆大步跟了过去。   胡御医同傅三道:“是天花,否则不会有身体发烫、头痛、咽痛之状。”   傅三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几近哽咽,无法言语。   殷红豆虽也心痛,绞着手指头问:“没有可能是牛痘吗?”   胡御医有些不解,道:“倒没听说过牛痘这种病,不过听说过有种病症会轻一些,不致命,许就是姑娘说的这种,但这种病不会身体发热,应当是天花无疑。”   殷红豆也记起来了一些,牛痘好像是不会有高热和头痛、咽痛的症状,她擦掉眼泪,又道:“御医您可听说过接痘之法?”   胡御医道:“略听说过,好像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不瞒姑娘说,我并不精于此病,太医院专于此症的太医,正在研究此法。”   殷红豆点了点头,谢过胡御医。   傅三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右手一抬,请胡御医往外去。   傅三出去之后,重霄院的大门就锁了,很快门又开了,来了几个护院,领翠微她们出去。   翠竹翠叶求之不得,翠微临走前,远远地瞧了殷红豆一眼,便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院里就只剩三个人,重霄院本身就偏僻,现在更是冷清的很。   殷红豆站在窗户外,敲了敲窗,道:“……傅六。”   “砰”得一声,傅慎时砸了个茶杯过来——没用过的空茶杯。   殷红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便听到里边有咳嗽声。   傅慎时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放着冷水里绞过的毛巾,方才他特地问过胡御医了,接痘之法京城里还没有人用过,未必会成,胡御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就知道红豆这死丫头是骗他的。   什么接痘之法,也不知道殷红豆从哪里听来三言两语,就敢糊弄他。   这可是要命的事。   她真是胆子大到没边儿了。   他没有哪一刻,像这样希望她赶紧离开他。 第107章   傅慎时不许殷红豆靠近他。   殷红豆也没有要近身伺候他, 只是想知道他每一天的变化。   奈何傅慎时不搭理她, 她除了做饭送进去, 跟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过两日, 傅慎时发痘了, 殷红豆送饭的时候, 听到屋子里有痛苦的呻吟声,细细碎碎的一点,像幼崽的呜咽。   傅慎时从未这样过。   殷红豆躲在窗外听着, 心里难受得紧。   时砚在里边给傅慎时涂药,奈何没有太大的作用。   傅慎时浑身都在发热,皮肤微红,脸颊也是,烫红的一片, 他闭着眼,眉头蹙得紧紧的,双肩忽然一颤,抬起的双手不自觉地往身上发痘的地方伸去, 到底还是忍住了, 双手死死得拽住被子, 不去挠一下。   时砚也帮不上忙,只能像个木偶似的, 不知道停地给他涂药。   痒是一阵阵的, 这一阵子过去了, 傅慎时略松了一口气, 面色苍白地问:“脸上长疹子了吗?”   时砚仔细检查了一遍,红着眼眶道:“没呢,就脖子上有一点点。”   傅慎时痛苦地“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时砚出去打水。   殷红豆蹲在门口,门一开她就追了上去,问个不停。   时砚自去打水,缓缓地道:“发痘了,六爷很痒,但六爷忍着。六爷昨夜里好像不发热了,今早又发热了。”   “头和喉咙还疼吗?”   时砚摇头,背对殷红豆,道:“不知道,没问。”   “听六爷声音可听得出来?”   “六爷说话少,听不出来。”   时砚打了水立刻大步进屋,殷红豆快步在后边追着,他扔下一句“脸上还没长”,就进屋去,把门给锁了。   殷红豆并不关心傅慎时脸上长不长,她满心只惦记着他会痒,会难受。   她在廊下守了大半天,半下午的时候,屋子里好像静了,她贴耳去听,傅慎时似乎睡了。   他睡了就好,睡着了总会少些痛苦。   殷红豆敲了敲门,时砚过去,却并不开门,只站在门后问:“你要做什么?”   “待六爷醒了,你替我取点儿痘浆,用棉花蘸取一点点。”   时砚沉默了半天,殷红豆以为他走了,压着嗓子喊了两声,时砚小声斥道:“六爷不准,你走吧!”   殷红豆听到一阵浅浅的脚步声,她也就去了廊下坐着。   已经入夏,殷红豆穿了一件单薄的碧绿裙子,还是有些燥热,她去寻了把扇子打,靠着廊柱,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殷红豆睡醒的时候,天色暗了,她一摸双臂,冰冰凉凉的,她站起身,贴着窗户往里看,却看不清楚,她伸了个指头点在窗户纸上,犹豫着要不要戳破一个洞,或者用树枝戳,会安全一些,里边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你若敢戳,我就叫时砚用深色绸布糊上。”   “……”   他坐这儿呢。   傅慎时说话说得很慢,但声音沙哑的很,仿佛很疲倦。   殷红豆蓦然心疼,当然也不去戳了,靠着墙壁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傅慎时也披头散发地靠着墙壁,下巴微扬,喉结突显出来,上下滑动两下,他睫毛轻轻地颤着,唇齿微张,吐了几口气,才道:“热,痒。”   还特别想抱她在怀里,那样肯定很舒服。   殷红豆绞着袖子,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安抚他,她很平静地同他商议道:“让我取你的痘浆吧。”   傅慎时紧闭了一下眼,睫毛根部紧成一条线,他道:“红豆,你实在不必。”   殷红豆双手扶在墙上,道:“我跟你解释过了。而且我问了胡御医,接痘之法是有人在用的。”   傅慎时扬着唇角道:“胡御医还说了,只是听说而已,没见过。”   “我认定这个法子,我迟早会用的。”   傅慎时蓦然睁开了眼,声音又冷又冰:“红豆,你从前不是这样。”   她从前多爱惜生命和尊严。   殷红豆知道他有些恼了,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天花之狠毒,众所周知,我若接成功了,免于一死,否则传到城里,我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傅慎时不说话。   殷红豆又道:“能成的,肯定能成,不过时间早晚。”   “那我也不想看着你先接,等有人接成了你再接。”   殷红豆心里着急,她早些接成了,也许还能照顾他几日。   傅慎时还是不肯,便不说话了,殷红豆轻轻敲了敲窗,他不搭理,她还以为他又走了。   殷红豆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肚子也饿了,咕噜咕噜地叫着,一连叫了好几声,她动也不动一下。   傅慎时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去用膳。”   “……”   殷红豆对着窗户道:“你一直都在?”   傅慎时没说话。   殷红豆抱怨道:“在你怎么也不说话!”   “去用膳。”   殷红豆又好脾气地问他:“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傅慎时现在饮食当然宜以清淡为主,殷红豆便去煮了粥,今儿早外边送进来的青菜和瘦肉,煲了一大锅,送到门口,叫时砚来来取。   殷红豆也端着粥,站在窗外吃,傅慎时和时砚在罗汉床上吃。   殷红豆尝了一口,觉得不咸不淡,刚刚好,就问傅慎时:“粥还行吗?”   傅慎时过了一会子,才回答:“还行。”   殷红豆舀了粥,没送进嘴里,而是问他:“又难受了?”   傅慎时坐着,捏着拳头,皱着脸,宁心静气了一会子,等身上不痒了,才重新拿起勺子,答道:“太淡了。”   “……”   殷红豆有点儿气,又有点欢喜,他少难受一点,她就开心一点。   傅慎时一勺子粥正要送进嘴里,才发现指缝里也长了疹,手腕一顿,到底还是把粥吃了。   三人就这么隔着窗户吃完了晚膳。   殷红豆碗也懒得洗,就放在廊下,她又跑去窗边,靠着墙道:“我许久没做菜,有些手生了,明儿我多放点盐,就不淡了。”   傅慎时却道:“不必了,我就想吃清淡点儿。”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那你还说太淡了?早知道刚才拿一勺盐来添给你。”   傅慎时皱着眉头,又笑了一下。   他为什么会得要死的病,这要死的病,还让他没法抱她。   这比死还难受。   时砚收了碗,随即在傅慎时的示意之下,拿了绸布过来,绑住他的双手双脚。   傅慎时就这样靠在墙壁上,忍着难受,身体偶尔还会因为忍不住而短暂地抽搐。   殷红豆不知道他的状况,又听不见什么声音,便总是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傅慎时有时候“嗯”一声,有时候说“还行”。   殷红豆知道他肯定是难受的,便与他说些别的,给他讲一些小故事。   傅慎时听着,偶尔会等她说了半天之后,道:“这个我听说过。”   殷红豆扯着嘴角,道:“你怎么不早说,我嘴都说干了!”   傅慎时想笑……殷红豆泥鳅似的,从前总有各种法子从他手底下逃过去,倒是很少气急败坏,也不知道她气恼的时候,会不会跺脚。   殷红豆也不是真跟他生气,她没有跺脚,她只是偶尔站累了叉腰而已,她又跟他讲别的故事,每讲一个之前,就问他:“这个听过吗?”   傅慎时便答说:“没听过。”   殷红豆轻哼一声,道:“就知道你没听过。”   但她还是要问,她多问一句,他就说多一句话。   他多说一句,就少一句。   她能多听一句是一句。   殷红豆说了半天,傅慎时就问她:“你不渴吗?你不累吗?”   渴啊,累啊。   但是她忘了。   殷红豆交代他:“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说罢,她就回去拿了个壶和板凳过来,坐着道:“好了,我回来了,不渴了,也不累了。”   傅慎时笑话她:“你机灵劲儿,怎么时灵时不灵。”   殷红豆灌了一口茶,面颊浮红,道:“要你管。”   还不是满心想着他,所以忘了。   两人还是说到了天黑,傅慎时桌前的蜡烛都快烧光了,他催着她回去睡。   殷红豆悄无声息地打了哈切,说自己不困。   傅慎时又冷淡地回她:“是吗?我困了。”   殷红豆吹着冷风,提着茶壶回去了。   其实她知道,傅慎时根本是难受得不能正常睡觉了,否则下午也不会睡那么久,不过心疼她而已。   殷红豆也的确累了,回去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傅慎时睡不着,他很想睡,晚上多睡一点,白天就能跟她说说话。 第108章   殷红豆清早起来, 做完了早膳, 还和昨日那样,端个凳子,抱一壶茶, 今儿还添了把扇子, 优哉游哉地坐在傅慎时的窗边,等他起来。   傅慎时睡得不大好,但天亮了,他就起来了,洗漱过了, 在罗汉床上吃粥。   殷红豆听见一点点勺子和碗碰撞的声音, 就知道他来了, 便笑道:“我已经吃过了。”   傅慎时没答应。   殷红豆心知道他吃饭, 不便说话,便等傅慎时吃完了再说。   傅慎时吃罢, 叫时砚收碗。   时砚手一伸,胳膊露出一截,手背上赫然几个红疹子。   主仆二人都定住了似的,时砚放下了碗, 傅慎时闭上了眼。   殷红豆在外等了许久,都不见时砚把碗拿出来洗, 就敲窗问:“怎么了?还没吃完?”   傅慎时靠在窗户上, 道:“时砚出疹子了。”   殷红豆心口一凉, 手里的扇子也不摇了, 道:“……哦。那以后我煮了饭,就放在门口。”   “你走吧。”   时砚总要出门的,他常要往厨房和水井去,指不定就和殷红豆有了接触。   殷红豆小声道:“这病有潜伏期,指不定我已经得了。”   傅慎时头皮一紧,心脏跳得很快,他锁着眉,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若真得了……早知道便该狠下心,叫人把她绑走。   傅慎时脸色铁青,很是自责。   殷红豆大抵猜到了一些,就道:“我好着呢,你别担心我。”   傅慎时呼吸十分粗重,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一整天,他也没说什么话,身子发着热,浑身发痒,也说不出话。   时砚发了疹子,也很不舒服,他去小榻上睡着,傅慎时没叫他,他就没动静。   殷红豆彻底不知道他俩什么样,抬头望着蓝天白云,心里焦灼得厉害,她靠着墙,发着呆,愣着愣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揉捏了一下,皱成一团,一股子钝痛感,凝在她的五脏六腑,发泄不去,她的喉咙忽然也被顶得好痛,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殷红豆没有特别想声嘶力竭地哭出来,她只是难过,在傅慎时临死的日子里,她帮不上忙,也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种难过,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全身,淹没她的头顶,让她蓦然觉得窒息。   他们在一起一年多,朝夕相处,几乎不分离,她以为只是傅慎时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这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她也早就习惯了和他在一起。   快中午的时候,傅慎时打盹儿醒来,才说了话:“厨房的送饭来了没有?以后不要亲自做了。”   殷红豆正要回答,可巧院子外就吊了食盒进来,她回了一声傅慎时的话,便去取了食盒,放在门口。   是傅慎时去取的,他坐在轮椅上,长发垂到胸口,穿着宽袖袍子,不束腰带,瘦削了许多,很有些仙风道骨的飘逸。   殷红豆瞧见他,立刻就从窗下跑过去。   傅慎时只匆匆瞥了她一眼,便提了食盒,关上门,栓上。   殷红豆泪眼朦胧,她用手背抹着眼泪,哽咽着道:“我退得远远的,你打开门让我看几眼行吗?”   傅慎时推着轮椅走了。   殷红豆恨恨地踢了一下门,又坐到窗下去,生闷气。   大门口传来动静,殷红豆擦掉眼泪出去看,傅三来了,他站在门口,问她:“他怎么样?”   殷红豆摇头答说:“出痘了,时砚也出痘了,您往后最好别来了。”   傅三点点头,递了两封信过去。   殷红豆接了信,一封是王武递进来的,但另一封没有名字,她抬头瞧过去。   傅三道:“有一封是胡御医给的。”   殷红豆道了谢——是对胡御医说的。   傅三也没说什么,阔步就往里去了,他瞧见廊下的凳子、茶壶、扇子,大约猜到了一些,心里说不出的酸胀,他敲了敲窗户,道:“老六,是我。”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三哥。”他略停了一回儿,就道:“以后别来了,时砚也出疹子了。”   “知道,红豆跟我说了。”   傅慎时拿着筷子,手发颤,道:“父亲可还好?”   傅三便与他说了家里和外边的大致状况,长兴侯正在调养身体,恢复的还行,秦氏病了一场,大夫说了伤了根本,以后有得养了,现在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世子夫人姜氏在管。   长兴侯府到底是不如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后再不犯事,慢慢养元气,好好培养后面的哥儿,过个七八年,还是有希望光耀门楣的。   傅三还说,三太太肚子显怀了,看样子有点像双胞胎。   傅慎时声音里有几分轻快:“恭喜三哥了,多子多福。”   傅三说话说得很慢:“老六,你还行吗?”   傅慎时“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兄弟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傅慎时便催着傅三走了。   殷红豆离傅三很远,等傅三走了,她便又坐在凳子上,拆了两封信,道:“汪先生来信了,我念给你听。”   傅慎时敲了敲窗,算是应答了。   殷红豆拿着信念了一遍,信里大部分交代的都是公事。   春园虽停了,但发财坊的生意出人意料地好,全城大半的人普通百姓都来买彩,发财坊现在的收益,又翻了十几倍。   殷红豆倒不觉得奇怪,国不太平,百姓人人自危,自然都抱着发财的梦。   南方疫病严重,天子日夜操劳,也病倒了,暂由二皇子监理朝政,游先生和汪先生来往紧密。   在仁庄投毒的人也抓住了,不是京城人士,而是真定府的人,王武还说,此人口音和上次袭击傅慎时马车的浪人是一样的,后由二皇子出面查得,此人在真定势力不小,和黑边两道都有牵扯。   信最后汪先生与王家兄弟又表达了关心之情,并有“泪洒青衫”等感人心弦的话语。   殷红豆念完信,也是十分惆怅。   傅慎时静默了片刻,才道:“我记得,我们不曾得罪过真定府的人。”   殷红豆道:“不曾。”   傅慎时所有所思,真定府那边派来的人,也不像是针对长兴侯府,更像是针对他,可他一个残废,除了在外做了大半年的生意,并未与京外之人有交往,到底是谁要害他?   殷红豆道:“现在倒也不用费心多想这个了,谁想害你都害不着了。”   傅慎时不置可否。   殷红豆又拆了胡御医的信,她阅览一遍,便喜不自禁,她拍了一下窗户道:“胡御医说,南方有接痘接成了的人!”   傅慎时忍着难受,扭了头,看向窗外,问她:“信上怎么说的?”   殷红豆道:“是南方的官员报上来的,的的确确有,而且不止一个地方有人接成了,胡御医还说了一些其他的注意事项和具体接痘的法子。这下好了,你总该信了吧!”   傅慎时还是不信,他狐疑道:“信给我看。”   殷红豆连忙把信塞进去,因为心急,塞了两次都没塞进去,第三次把信折得齐齐整整才塞进去。   傅慎时确定是胡御医的字,浏览过信,才信了,许久才道:“你走开,我取了放窗外,你来拿。”   殷红豆道:“不必这样谨慎,最毒的是就是痘浆,你都取了痘浆给我,难道还怕我看你一眼就能染上了?”   傅慎时手指上和额头上都出了痘,他不愿叫她瞧见,执拗道:“你不走,我就不取。”   殷红豆道:“好吧好吧,那我退开了。”   她躲开一步,就在窗户侧面,他一开窗,她就能看见他。   傅慎时最知道她的小心思,就道:“你还不走?”   殷红豆只好退得老远,大喊道:“我真的走啦。”   她等了半天,都不见傅慎时,她便跑过去问:“怎么了?”   殷红豆话音刚落,门开了,傅慎时用帕子包着一个棉花团,丢在门口,很快他又关了门,没见她。   殷红豆气呼呼地捡了帕子里的棉花团,回房里接痘去了,她在手背上割了小口子,再将棉花上染了一丁点痘浆的棉花涂抹在伤口上,等着发痘。   殷红豆第二天就发疹子了,她兴冲冲地跑去同傅慎时说。   傅慎时拧眉道:“发这么快?”   殷红豆庆幸道:“是啊,我也没想到,第二天就发了。”   傅慎时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傅慎时到底只是在信上看胡御医说过,也没有亲眼见过到底行不行,他紧张得很,嘱咐她小心,饮食尽量清淡,否则痘发得严重,很难受。   殷红豆说她还好,没有发热,也还没觉得痒,她又问他: “是怎么样的难受?”   傅慎时没说话,她的症状应当比他轻,那他的症状,就不必告诉她。 第109章   殷红豆出疹子快, 发痘也快,她手臂和下巴连接脖子处的地方, 最先出痘, 身上略有几颗,微痒,倒也能忍。   最初的几天她身体略发热,在房里歇了两天, 一日三餐吃外边送来的东西度日,后来痘成了脓疱,很是难受, 好在脓疱不多,算不上十分痛苦。   期间她偶尔去傅慎时窗前找他说话, 傅六很不舒服, 知道她没大事, 便不大与她说话。   殷红豆因身体不适,很是烦躁,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一日只去问几次他的状况,便也不常去打扰。   两人就这样相处着,殷红豆身上的脓疱开始结痂了,也就说明接痘成功了!   殷红豆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告诉傅慎时, 她结痂了, 厚痂慢慢会脱落, 她可以进去照顾他了。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   殷红豆着急地拍打着窗户, 道:“我接成了,不会再得病了,我能进去照顾你了。”   傅慎时没有回应。   殷红豆急得直哭,捶着窗户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回话?”   算算日子,傅慎时发病也有十多日了……这些日他不怎么说话,总是时砚出来取食盒,也不知他难受成什么样了,是不是生不如死,又或者现在已经……   殷红豆不敢想,她颓然地坐在凳子上,茫然地张着嘴,目光空空的,眼泪直直地往下掉,她双手推着窗户,却没有再拍打窗户的勇气。   她不知道,窗户后面是不是她不敢想的答案。   正在此时,上房的门栓发出响声了。   殷红豆缓缓回神,抬着发软的脚走过去,敲了下门,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问道:“……时砚,是你吗?”   “是我。”   仅仅两个字,殷红豆再度泪流满面,她重重地踢了一下门,道:“要死了你!半天不说话。”   傅慎时低声道:“我刚换衣服去了。”   殷红豆皱巴着脸,换不换衣服有什么要紧,她气愤地捶了捶门,道:“开门开门!”   傅慎时没急着开门,许是近乡情怯,他的手放在门栓上,迟疑着道:“红豆……我也结痂了。”   殷红豆:???   她险些要跳起来,高声呼道:“什么?结痂了?”   天花的出的痘成脓疱之后,有痛感,周围红晕也会加深,这时候体温还会再次升高,称“化脓热”,基本上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个阶段,而且这个阶段是十分痛苦的,傅慎时却好似没有那么难受,还结痂了。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结痂了,时砚的痘好像也干瘪了。”   殷红豆瞪大了眼:“这么快就干缩了?他没难受死吗?”   傅慎时道:“没有,好像也要结痂了。”   殷红豆整个人都僵住了,惊喜来的太突然了,天花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症状比天花要轻得多,她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时砚最初好像只是身体略有些发热,没有寒战、浑身酸疼,也没有像你之前那样咽痛对吗?”   傅慎时应了一声,道:“是的,我还以为他病得不重。”   殷红豆双手抠在门上,抽抽搭搭地道:“不是天花!你最初头疼、咽痛,是不是夜里着凉才发烧了?”   傅慎时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的,我夜里睡时,没有盖被子,早起就出疹子发烧了,忽冷忽热的,浑身都难受。”   这根本不是天花引起的高热、寒战,而是普通风寒撞上了牛痘,所以才被大夫误诊了。   殷红豆欣喜若狂,她不知道这时候怎么表达的她的心情,但她心里仿佛有一片空旷的草地,有个小人儿尽情地在草地上奔跑,她的脑子异常的兴奋,她哈哈哈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哭了。   傅慎时动了一下门栓,他道:“我要开门了。”   殷红豆紧紧地拉着门,道:“别!你等会儿。”   她拿帕子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面容,才道:“你开吧!”   傅慎时开了门,他头发重新束起来,平整地贴在头上,面容清瘦冷峻,他穿了簇新的银色束腰长袍,袍子上还有暗纹在日光下浮动,流光溢彩,衬得他贵气十足。   殷红豆与傅慎时对视着。   他双手交握,狭长的双目如钩月,笑吟吟地望着她,尽管他眼下结了一个痂,也丝毫不影响他容颜的精致。   殷红豆鼓着嘴,抬眼往天上看,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眨了眨眼,便拉起傅慎时的手臂,撸开他的袖子,仔细检查,果然大部分出痘的地方都接痂了。   殷红豆的手冰冰凉凉的。   傅慎时反手抓住她出冷汗的手,从怀里摸出帕子,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给她擦着,道:“这么热的天,怎么手还这么凉。”   殷红豆俯身去搂着他的脖子,傅慎时将她纤腰一揽,搂在怀里,她整个人都坐在他身上,登时红了脸。   傅慎时与她耳鬓厮磨,捧着她的脸亲吻。   殷红豆回吻着他,随即闻到了什么味道,就清醒了,推开他,起身往屋子里一看,堆了几个的食盒。   昨儿晚上起,上房里的食盒碗筷就没有拿出去扔掉,现在天气热,屋子里都有点儿味道了。   殷红豆朝外边儿呼了一大口气,道:“我先把房间清理一下。”   傅慎时轻咳两声,面颊微红道:“……好。”   殷红豆推着傅慎时往里去,把裙子打了个结,利索地收拾起屋子。   她以前不大喜欢做洒扫等事,今儿却觉得十分有干劲,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开了窗户通风,她看着干干净净的屋子,心满意足。   时砚身上的痘还没结痂,身体还有些发热,一直睡着,他醒来后,听说了傅慎时和殷红豆得出的结果,迷茫了一阵之后抬起袖子,捂在眼睛上,呜咽了好一会儿,随后抱着被子去了空余的厢房里继续睡大觉。   殷红豆心情太好,亲自去烧水泡茶,傅慎时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多烧一些,我要沐浴。”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泡在水里清洗过了。   殷红豆冲他比了个手势,便往厨房跑去了。   傅慎时皱了一下眉头,好像从没见过她的手势……但是他大概明白,应该是“好”的意思。   今天的殷红豆不辞辛苦,煮了五桶水,因为提不动一整桶,都是半桶半桶的往净房提,然后又打冷水冲进去,来来回回数次,才差不多倒满了浴桶。   殷红豆回到上房的时候,腰酸背痛,她道:“水放好了,”   傅慎时还在喝她泡的茶,就问她:“你去倒的?”   殷红豆这才把裙子上的结给打开,道:“又没有别人了,累不着,我推你过去。”   傅慎时点了点头,殷红豆驾轻就熟地替他找了干净舒适的衣裳,推着他去了浴房。   浴房里,傅慎时专用的浴桶不高,浴桶的两侧,还有固定在地砖上的两条铁杠,供他扶用。   看起来,傅慎时似乎能够自己洗漱。   但平时都是时砚伺候傅慎时沐浴,殷红豆也不知道傅慎时需不需要别的帮助,便道:“我……就在门外等你。”   傅慎时点了点头,脸颊有可疑的红色,他声音低低地道:“你出去吧,我自己能行。”   殷红豆转身出去,把门给带上了,她就坐在门外,听着里边的动静,一会子听见了轮椅滑动的声音,一会听到了水被搅动的声音,接着就是拧帕子……   她捂着耳朵走开了。   再听下去,她以为有窥探之嫌。   殷红豆在廊下坐了两刻钟,才听到傅慎时喊她。   她站在门外,道:“怎么了?”   “把时砚叫来。”   “……好。”   殷红豆去叫了时砚过来,时砚进去了半刻钟,傅慎时就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轮椅上,从浴房里出来,但他的头发没解开,看样子还没洗。   时砚整个人都很无精打采。   殷红豆便道:“时砚,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傅慎时最艰难的事就是沐浴,眼下他也沐浴过了,时砚便放心地去睡了。   殷红豆推着傅慎时进房,扶着他坐上罗汉床,她解开他的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头发。”   傅慎时点了点头,躺在了罗汉床上,脑袋半出于床沿,长发垂落。   殷红豆打了温水进屋,拿了个小杌子垫着,温柔认真地给他洗头发。   傅慎时的头发很硬很黑,但是不太粗,便不显得乱,他饮食向来清淡,便也从未油头粉面。   他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殷红豆动作轻柔地给他洗了两遍,还给他擦到半干,才道:“好了。”   傅慎时撑着身子坐起来。   殷红豆倒了脏水,就拿梳子给他梳头发。   傅慎时抬头望着殷红豆一丝不苟的模样,捉住她的手腕子,笑了。   殷红豆捏着梳子,问他:“你做什么?”   傅慎时眼眸微敛,含着笑意,道:“我取过字的。”   “取字?谁给你取的?”   男子弱冠之年才取表字,女子则是及笄才取字。   傅慎时道:“我的老师给我取的,当年他在侯府做西席,最是喜欢我,只给我一个人取了字,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用上,就坠马了。”   先生只会给十分优异的学生取字,也是老师对弟子表达肯定和喜爱的方式。   傅慎时又道:“我很喜欢老师给我取的字。”   殷红豆问他:“字叫什么?”   “谨光。”   “好听啊。”   殷红豆咂摸起来,傅慎时的名和字都好听。   傅慎时拉着她坐下,道:“我给你也取字。”   殷红豆嗔他一眼,轻哼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男人给女人取字是什么意思吗?”   傅慎时捏着她的手直笑,问她:“要不要我取?”   殷红豆挑了挑秀眉,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格外灵动妩媚,一时没答话。 第110章   殷红豆心里知道男人给女人取字是什么意思。   她开心归开心, 到底还是了解自己,便道:“说起来,‘红豆’这个名字,还是原先二夫人随便取的,原是当小名叫的。你就别给我取小字了, 给我取个名儿, 等我归了良籍, 听着也体面。”   主仆一场, 请傅慎时取个名, 意义就与取字不同了。   傅慎时略加思索,便揽着她的肩膀, 道:“叫知水,你觉得好不好?”   殷红豆念了好几遍, 道:“知水……也好听。”   而且谨光……知水……听起来很般配。   傅慎时笑道:“那你就是喜欢了?”   殷红豆道:“喜欢啊。可有什么典故没有?”   傅慎时摇头,道:“没有典故。”   殷红豆略表惊讶,道:“不是出自什么典故啊?我还以为会很有内涵呢。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慎时轻笑道:“你觉得呢?”   殷红豆随便说了两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因为水有很多含义啊, 上善若水、共饮长江水……和水有关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傅慎时紧紧地拉着殷红豆的手, 对上她的双眼, 郑重而严肃地道:“水是世上最妙的东西, 平淡无味,缺之不可。”   殷红豆抿唇笑着。   她也反握着他的手, 敛了笑容, 道:“你既好了, 要不要去告诉三爷和夫人?”   傅慎时面色冷淡两分,道:“先不说,我还未痊愈,他们轻易不会信。”他将她揽进怀里,道:“若他们信了,又多了人来打搅我们,让我再松快几天。”   殷红豆的欣喜也淡了两分,等傅慎时能出去了,她就要去户部改籍,以后就没有理由待在长兴侯府了。   她要见他,便只能在外面与他相见。   傅慎时紧紧的抱了殷红豆一会儿,先开了口,道:“我父母亲如今这样,恐怕一时半刻没有功夫去逼我做什么,红豆,我一日不娶旁人,你就一日留在我身边,倘或我有食言的一日,你再走,我绝不留你。好不好?”   历经生死,他也看清了殷红豆的心,长兴侯府尚没有一个人能待他这般,他若再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她,便对不住她这样厚重的爱。   况且……傅慎时愈发知道自己有多爱重殷红豆,若她真有一日以死相逼,他根本就舍不得她吃苦头,倒不如先珍惜眼前的快活时候,若以后秦氏再施压于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长兴侯府元气大伤,傅慎时与之抗衡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殷红豆点头,道:“我从前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想清楚了,我既是自由身,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往后便不惧虚名,只你不与别人有所纠缠,我也与你同心。”   等她恢复了良籍,性命不用再被别人捏在手里,和傅慎时在一起,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正大光明的恋爱,至于旁人的眼光,她也不大想去在乎了。   她只知道,得知傅慎时要死的时候,她心如刀割,那种痛,和傅三蔑视的眼光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慎时取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殷红豆手掌心里,道:“婚书我给不了你,这个你拿着,在你没走之前,便是我的妻子。”   这是傅慎时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基本上就是他身份的证明,殷红豆摸过无数次这块玉佩,现在这块玉佩属于她了。   殷红豆盯着玉佩,眼眶发热。   此刻开始,她才觉得傅慎时说的话十分郑重,如同立下了契约一般。   傅慎时抱着她问:“是不是太觉得我太草率了?也是,我这只能算与你定亲了,成亲还要下聘、拜堂……”他刚说完,又悔道:“罢了罢了,等我好了再说。”   殷红豆忍不住笑话他。   自此,二人便如胶似漆。   殷红豆除了出去拿食盒,给时砚送饭,根本不出门,时时刻刻都和他腻在一块儿。   夜里,两个人抱在一起,同睡一床被子。   殷红豆会问他身上还痒不痒。   傅慎时点点头道:“会痒,你呢?”   殷红豆道:“也会痒。”   于是俩人又抱得更紧了,好像这样就会舒服一点。   傅慎时吻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其实……心里更痒。”   殷红豆面颊立刻蹿红,她毕竟没有经历过那种事,现在和自己的喜欢的人同床共枕,她的心早就砰砰要跳出来了。   但她也觉着“自己”和傅慎时都还太小了,而且生育是个大麻烦,便轻哼了一声道:“……那也忍着。”   傅慎时抬着她的下巴,莞尔道:“逗你玩的,你还太稚嫩了。”   殷红豆“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稚嫩?”   她似乎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来看,陡然听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对她说“稚嫩”二字,觉得很好笑。   傅慎时抱着她道:“嗯,嫩。你都还没长开。”   殷红豆推开他,问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没长开?”   傅慎时伸手捏了她一下,很软,一掌可握,笑道:“……这不就知道了。”   殷红豆脸颊通红,拿开他的手,道:“谁问你这个!我是说,难道你还见过长开的?”   傅慎时轻咳一声,道:“……我是看你月事都没来。”   殷红豆摸了摸肚子,道:“我也觉着奇怪呢,我都十五岁了,怎么还不来!”   傅慎时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胡御医不是说没事儿吗?没事儿就不要多想。”   殷红豆又道:“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才多大,难道你还见过长开的?”   他才十七岁!   她还在他身边待了一年,若是他真有过什么……那些丫鬟也太丧心病狂了!   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要不是屋子里黑漆漆的,傅慎时都能看到殷红豆瞪得老大的双眼。   傅慎时心虚地解释道:“从前总是有些不知死活的丫鬟……”他都没敢说仔细,快速地又道:“你放心,不知死活的,差不多都死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   如此听来,她是不必往心里去了。   殷红豆轻哼道:“我也不是要跟你计较,我只是,只是……只是对你的事都很好奇。你说说你从前的事吧。”   傅慎时大概知道她的心意,就抱着她道:“一般小郎君们长到十一二岁就知事了,不过我命不好,知事的时候,已经坐轮椅上了,后来有过胆大的丫鬟,我看她们和看猪狗没有区别。”   殷红豆绞了一绺他的头发,声音有一丝甜腻的味道:“我叫你说你以前的事,又没让你解释什么。”   傅慎时道:“你想听什么?”   殷红豆道:“你读书的事,你交友的事,你后来伤了双腿,所有所有的事。”   傅慎时声音轻缓了起来,他从他读书开始说起,其实他读书的那几年,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天赋异禀,处处压制别人,受先生褒奖,被家里的堂兄弟们嫉妒,他名震京师的时候,又有无数的人追捧他,连皇室之人都知道他的名声,可谓是风光无限。   殷红豆问道:“这样风光,你是怎么想的?也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吗?”   傅慎时一笑,道:“你是想说伤仲永?我的老师常常耳提面命,我起初是这样,后来就不是了,这六年多里,我一直没有放下学业,可见我是将老师的话听进去了。就算我的腿没有事,我了不得高傲一些,不会丢了根本。”   殷红豆信他。   傅慎时又说起他坠马的事,他声音涩哑了几分:“其实我是后悔的……”   因为他没想到,替傅慎明出一口他并不需要出的气,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殷红豆抱紧了他,问道:“除了后悔呢?”   傅慎时吐了一口气出来,道:“没有了。”   殷红豆有些惊讶:“没有怨恨?”   傅慎时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信。”   “我落马之后,没有怨恨任何人,我自己知道,这只是意外。我怨恨的是,我母亲这么快就……舍弃我了。”   秦氏悉心照顾了他半年,日日嘘寒问暖,请遍名医,给他的院子里种桃树,替他打樵、拜佛,为他请人做法事,他当时慢慢从落差里逃离出来,脾气一点点地好转,但是秦氏怀孕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性情大变。   殷红豆低声应和:“我知道……你原是极有教养的人,你从前肯定和现在一样好。”   傅慎时勾着唇角微笑,道:“我从前比现在还好,我从前除了不大爱与生人说话,脾气极好。”   殷红豆挑了挑眉,道:“……是吗?”   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傅慎时揉着她的头发,说:“数十年春风得意,前途无量,我有什么理由脾气不好?”   “啧,那可说不准。”   傅慎时笑了,问她:“你的脾气倒是不小,谁给你养出来的?”   “自己养的!”   傅慎时心情欢畅,二人唠唠叨叨说了许久,说到彼此都困了,才相拥睡去。   尽管早起醒来,傅慎时胳膊酸疼不已,两人睁眼相望,却都是笑的。 第111章   傅慎时结痂之后,与殷红豆天天缠绵悱恻。   俩人坐在床上, 傅慎时抱着殷红豆, 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都说给了她听。   他很少说他在外如何风光,大多只说一些他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   殷红豆听得极其仔细,不肯错漏一个细节。   傅慎时也问殷红豆, 这些年在府里过得怎么样。   殷红豆答的含糊:“丫鬟就那样呗。”   傅慎时知道丫鬟的日子,便抱紧了她, 殷红豆不忍他伤心, 就跟他透露道:“我天天都有神仙托梦呢,应付日常琐事不难, 所以过的不苦。”   傅慎时置之一笑, 心里更添一分心疼, 刮了一下她的脸蛋, 没往心里去。   殷红豆当然也不会跟他说很多惊世骇俗的话。   傅慎时又跟她商议起出去之后的打算, 等灾情过去之后, 生意还是要继续做大,有财有势, 才会少些桎梏。   殷红豆却道:“你的腿不考虑再医治下吗?我瞧胡御医说的, 像是还有法子可试。”   傅慎时沉默着, 他抚了抚她的发丝, 低声问道:“你想我治?”   殷红豆靠在傅慎时胸口安抚他:“我不是嫌弃你, 只是想你更好, 若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也要去试一试,不是吗?”   傅慎时没说话。   殷红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摇了一下,道:“试试嘛?”   傅慎时脸绷得紧紧的,眸色有两分冷淡。   殷红豆知道他于这件事上敏感,软声哄他道:“我真没有嫌你的意思……你天下第一好看,天下第一有才,又天下第一爱我……”   傅慎时实在忍不住了,高兴得嘴角一弯,抿唇都压不下笑意,他环着她,道:“好,除非你……”   殷红豆立刻接话:“除非我什么?”   傅慎时抵着她的额头,薄唇在唇边轻轻擦过,声音微哑道:“除非你再撒个娇。”   “……”   什么叫“再”?   她刚才有撒娇吗?   殷红豆脸颊红的要滴血,她眨着眼,桃花眼水润润的,泛着水光,抬了下眉毛,道:“那你……试不试嘛?”   她的尾音很轻,还故意拖了一下,甜腻绵长。   傅慎时心里乐得要死,嘴边缀着笑,假装不满足,道:“还差点儿劲儿……我就答应了。”   殷红豆跨坐,勾着他的脖子,主动吻上去。   当然最后还是傅慎时占据上风。   男人学这方面的事儿,总是又快又好,不过亲吻几次,他已十分老道,常常将她吻得面色酡红,双眼迷瞪。   两人如胶似漆不表,傅慎时身上的厚痂终于脱落,算算日子,有一个多月了,但殷红豆还是日日去取食盒,长兴侯府的人终于发觉不对劲儿了——这么久了,人还活着呢!   傅三不在家,秦氏反应很快,傅慎时挺过去了。   重霄院的大门关了那么久,终于再次打开。   大铁锁落下,院子外的景物出现,傅慎时和殷红豆,莫名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秦氏与傅慎明,还站在门外,惊疑犹豫。   傅慎时穿着干净的束腰袍子,殷红豆推着他,一道往门口去。   秦氏捂着脸,呜咽着哭了出来……她想过很多次,再见傅慎时会是什么样子,但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怀胎十个月,最得意的一个儿子,也是最折磨她的一个孩子,好好地活下来了。   傅慎明红着眼眶,跨进院子,百感交集道:“老六,你……”   傅慎时口气很淡:“大夫误诊了,不是天花,是另一种病,时砚也得了,还在休养。这病任谁得了几乎都不会死,甚至得过之后,再也不会得天花了。”   秦氏也跨进来,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殷红豆只推着傅慎时的轮椅,低着头不说话,按道理来讲,她和长兴侯府的契约关系口头上解除了,只差个手续,她没必要再去跪他们。   秦氏与傅慎明此时也不大注意殷红豆,秦氏只高高兴兴地傅慎时道:“我这就去告诉你?——不,你去给你父亲请安——不,我再去着人请大夫来!”   傅慎时点点头道:“您去吧,把廖妈妈也叫进来。”   秦氏和傅慎明走后,殷红豆推着傅慎时,在院墙边,原先她监工种植的小竹林里乘凉。   两人坐在石桌前,傅慎时教殷红豆下棋。   殷红豆不懂,傅慎时教的很耐心,说话语气天然冷淡,但还是带着两分温和,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廖妈妈很快来了,她在傅慎时跟前失声痛哭,险些晕厥,殷红豆扶着她坐下,安抚几番,她才渐渐好转。   傅慎时得病,廖妈妈身为他的乳母,很是自责。   下午,秦氏请了胡御医过来。   胡御医本来很忙,根本抽不出空,却听说傅慎时好了,才撂下手里的事,过来了。   他完全没想到会误诊。   直到见到了容颜几乎无损的傅慎时,他才彻底信了。   胡御医笑容欣慰。   殷红豆在旁边挤眉弄眼,不停地暗示傅慎时问治腿的事。   傅慎时一笑,顺口就问了。   胡御医道:“……这阵子宫里正忙,待我忙过了,便在你腿上好好下些功夫。”   傅慎时点头应允,又道了谢。   胡御医呵呵一笑,道:“……若你早些有这个觉悟,早可以尝试了。”   傅慎时笑而不语,又顺便问了关于疫情的事。   胡御医近来也正忙此事,便与说了个傅慎时大概,鼠疫只是小范围爆发,早就控制住了,而天花,因为接痘法子的成功,已经有很多人免于疫病,应该也能控制住,但是需要时间。   幸好大业只有内患,没有外忧,休养生息几年,也就慢慢养回来了,朝廷现在除了忙赈灾安抚百姓的事,也在准备相应的律法,让百姓们能够安定生活,发展生产,恢复元气。   胡御医匆匆说完,确诊傅慎时无事,就赶着离开了。   傅慎时沐浴过后,便去见了长兴侯。   长兴侯不大舒服,见了他一面,态度还和从前一样,严厉居多,但比往常多说了很多话,话至肺腑,多有哽咽,到底忍住,打发他离开。   傅慎时又去找了傅三,傅三还没回来。   次日,傅三终于归来,同时,带了关于傅二往重霄院动手脚的消息回来。   傅三手里还拿着马鞭,就冲进了重霄院,走到竹林下的棋盘前,感概万千地道:“狗杂碎就是狗杂碎,幸好他不会害人,他个狗东西估计是听说有人出了痘,以为是天花,没想到人家是养牛的人……我打听过了,养有奶的牛的人,会出这种痘。我跑了老远,都快出境了才查清楚。”   这和殷红豆说的一般。   傅三又狠狠甩了下鞭子,龇牙道:“你等着,我抽不死他个鳖孙!”   傅慎时淡声提醒:“先不急弄死他,先把家分了。”   傅三一愣,很快冷静下来,傅慎时说的没错,这个当口,分家最合适,省得二房三房的废物,还要拖累大房。   长兴侯府经历了这么多事,各房怎么应对处理,旁人自有论断。老夫人也毕竟是个继室,她自己提出来分家,外人也无可指责。   至于老夫人,爱住哪里住哪里,长兴侯府不差这一口饭。   傅三去了后,傅慎时便亲自带着殷红豆去户部改籍。   傅慎时花了一百两银子给她改籍。   殷红豆瞧着自己户籍从“奴”变成了“良”,乐不可支,从今以后,她再不受别人管制了。   傅慎时同她道:“今日就替你置府,再添几个下人伺候你,索性就去牙婆那里挑人。”   “还置什么府,是不是有现成的吗?离发财坊也近。”   傅慎时想起来了,他俩还有个家呢。   二人一道坐马车先去找了王文,打发了侯府的马车回去,坐了自家人的马车,带着自己人,去牙婆手上挑人。   殷红豆没想到,她竟然会在牙婆手里看到老熟人。   紫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发卖出来了,她好像已经被人买走,双手绑得很结实,正往一辆马车上压。   有趣的是,紫晴也看到她了,竟丝毫不担心她报复回去,而是高声呼叫着:“红豆,救我,红豆,救我……”   傅慎时听到声音,抬眼瞧着殷红豆,问她的意思。   殷红豆无意救人,各人有各人的命,但她好奇,紫晴一个大丫鬟,到底做了什么事,至于被发卖处理吗?   这也太不体面了些。   难道紫晴栽在潘氏手里了?   紫晴见殷红豆丝毫没有跟她说话的意思,目露惊恐,哭着喊出了能救她命的话。 第112章   紫晴被人绑着, 远远地冲殷红豆喊叫:“红豆, 有人推你下水……有人要害你!”   可她没命说完, 很快就被几个壮汉给捂住口鼻,掐住脖子, 扭上了车。   殷红豆脑子嗡嗡作响, 很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不敢轻举妄动,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腕子, 冷声道:“她死了,先上车。”   跟来的兄弟解释道:“那些人摁断了她的气门。”   殷红豆头皮发凉,便上了车。   傅慎时吩咐了人去追,他先带着殷红豆回了殷家。   路上, 傅慎时就在问殷红豆从前落水的事。   殷红豆就记得落水昏迷之后的事, 落水前的事,基本上不太清楚, 更不记得“死前”发生的事。   傅慎时以为她吓坏了,就没急着追问,回到家, 叫人给她沏了茶, 才仔细问她可记得一星半点。   殷红豆摇摇头,终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紫晴的时候, 紫晴跟她说的话——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 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 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 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不会水的人,为什么要往水边去摘花。   当时她就怀疑有人动手脚,她以为是内宅斗争导致原主死亡,根据后来的一切事情判断,她以为想杀她的人就是紫晴,可今日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殷红豆断断续续地道:“……落水前的事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了,我以为是她要害我……”   傅慎时也是拧紧了眉头,殷红豆来他身边之前,竟就有人要杀她,她一个内宅小丫鬟,值得谁这么大动干戈?   殷红豆没想到,原来自她苏醒,就一直有人像毒蛇一样盯着她,而且并不是她猜测的紫晴,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手掌心冒出冷汗,道:“会不会是紫晴不想被发卖,所以拿这个来唬我……”   傅慎时见她吓坏了,握着她的双手,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掌心,道:“不会。若是她,那些人不至于杀她。”他捧着她的手亲吻一下,道:“别怕,不是有我吗?”   殷红豆双手恢复温暖,渐渐冷静下来,道:“紫晴若是没有说谎,那从前就说得通了。”   傅慎时抬眉问她:“还有什么事?”   殷红豆道:“傅二欺负我的事你还记得吧?最开始是紫晴来找我说和,让我给二老爷当妾侍,可是后来二老爷似乎并没有像傅二那样执着与纳我,我甚至怀疑这事是不是紫晴自己编的,二老爷从未有主动有过纳我的意思。   过了很久,他们一个入狱,一个断了手不在家,二老爷和傅二对我的心思再怎么样都该了了,紫晴跟我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可她看见你我在甬道上牵手,还无端地跑去同夫人告状,恨不得夫人处死我。”   她语气一顿,道:“我当时就想不明白,她怎么会那么恨我,她是二夫人的大丫鬟,好好过她的日子,要么给二老爷或者二爷、五爷做妾,要么将来放出去给人做正头妻子,不知道多好的前途等着她,和我死较劲儿,她脑子坏了吗?而且咱们回侯府的时候,二夫人还让她去二太太院子里送东西,证明还是看重她的,她却一副心事重重又憔悴的样子,我就觉得有鬼。”   傅慎时接着道:“也不会是她家里有事,她这样得脸的丫鬟,没被发落之前,做主子的再怎么样也会厚待她。”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肯定的,估摸着就是从前授意她害我的人,捏着她的把柄呢,她迟迟取不到我的性命,怕是那人把她逼疯了,才那副鬼样子。”   傅慎时握紧了殷红豆的手,道:“她想让你做二房的姨娘,估摸着是想把你引去那边好下手。”   殷红豆浑身一僵,道:“我刚落水的时候,她急不可耐要赶我走,那时候应该还没被人威胁,估摸着后来我走了,那人对我下不了手,才想利用紫晴害我。”   她刚醒来那会儿,要是没有日日谨小慎微提防着……要是她没到傅慎时身边,是不是命就没了。   傅慎时还抱着她,问:“你早发现端倪,怎么早没跟我说?”   殷红豆垂眸道:“那时想不到这些关联,就没往心里去,只以为她是恨我恨极了,这样的疯子世上也不是没有。”   傅慎时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在自己腿上,牢牢地环着她的腰,道:“你别怕,以后你就住这里,我一直陪着你,再多叫些人守着院子。”   殷红豆靠在他肩头,眉头还蹙着,道:“我现在不多怕了……紫晴想方设法将我引去二房,你说要加害我的人,是不是就在二房?”   傅慎时表情严肃道:“我今天回去一趟,仔细查一查。”   殷红豆感叹道:“如此说来,我跟了你,还真是误打误撞捡了条性命,否则还在二房待下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也幸好我跟着你之后,很少独自出过院子,后来我俩又一起出了侯府,我才活这么久。”   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来了,锁眉道:“上次袭击我们的真定人和去仁庄投毒的真定人,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   傅慎时面色凝重,他不希望是的,殷红豆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怎么可能会惹上这样的人?   要是这样,他这辈子都没法放心叫她走了。   傅慎时问她:“你以前可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殷红豆不自觉地揪着他的袖子口,抿了抿唇,道:“……这根本不像是侯府的人干的,也不像京里的人,我又没去过真定,哪里会招惹那边的人?”   傅慎时搂了搂她的肩膀,道:“等人回来再说。”   武馆的兄弟半下午才回来,说追出去之后,那些人抛了紫晴,紫晴没气儿了,那些人出了城就骑马,分散奔走,追不上。   他们又回到了牙婆那里去查,买主留的是假身份,查不着有用的消息。   这些人的手段太缜密了,傅慎时心情沉重,愈发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立刻叫了人去通知王文,多送十几个人手过来。   殷红豆忙道:“我不想一个人留这里,我先与你一起回去亲自查。”   傅慎时颔首道:“也好……留你一个人,我始终不放心。”   二人当下坐上马车,回了长兴侯府。   傅慎时要查此事,便叫了傅三过去。   傅三正好也有事与他说,兄弟二人便在重霄院书房里密谈,殷红豆在一旁奉茶。   傅三跟傅慎时说了分家的事,他道:“傅二找的什么人办的事我都揪出来了,人证物证都在,老夫人无话可说,自觉提出了分家,父母亲正在拟定家财怎么分割。侯府的宅子不会动,正好侯府名下还有两间旧宅,大的给二房,小的给三房,他们也没得争……”   二房要分出去,紫晴的事就不好查了,傅慎时也不拖泥带水,干脆地把事情说了。   傅三一听说有人这样对付殷红豆,很是吃了一惊,半信半疑地问傅慎时:“你别是哄我吧?”   傅慎时一摇头,道:“谁哄你……三哥你明儿就替我查清楚。”   傅三当然要查,外面人的的手都伸到长兴侯府来了,偏他们一点都没察觉,能不查吗?   他当夜离开后,叫了护院多往重霄院来巡逻。   傅慎时和殷红豆两人一起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上午,傅三就带来了消息,他告诉傅慎时和殷红豆,紫晴被发卖很突然,潘氏没有对外说一个字,还是三太太的丫鬟去潘氏院子里打听,才知道紫晴好像为了男人动过潘氏的库房。   这样大的事,潘氏哪里会容忍?她一捏到证据,就迅速把人发卖了。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一时打听不出来。   毫无疑问,让潘氏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威胁紫晴的人。   三太太悄悄花了很多银子买通潘氏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不是有人告发了紫晴,是潘氏自己发现的。   但,潘氏不是在自己院子里发现,而是在傅二的院子里发现了紫晴私用她金库的事。 第113章   潘氏从前很信任紫晴, 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她掌管, 库房的东西紫晴自然也有机会随意挪用。但潘氏信任紫晴,一直未曾往这上面怀疑。   紫晴犯事之前,潘氏照例要跟二太太核对一些二房的用度。潘氏和二太太偶尔会相互借用一些东西, 因是临时借用, 便不上册或者下册,只做个登记, 又或者记也不记, 用完了立刻就还回来。   二太太身子不便,紫晴当时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潘氏就亲自去了一趟二太太院子里。   这一核对, 就发现了端倪。   潘氏发现有些东西根本对不上,比如一些没下册的小东西, 却不见了, 还有一些登记过的借给二太太的,二太太却说她没有收到。   二太太不会说谎,潘氏当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身边人,便暗中着手去库房按册核对,一下子就捏到了紫晴的把柄,紫晴私自挪用过潘氏的嫁妆给二老爷和傅二。   不光如此,库房现银数量对不上,少了几百两, 这几百两, 紫晴自己是不敢动的, 必然是替那两位爷们儿拿了,爷们儿许诺会还回来,她才敢动。   紫晴身为潘氏身边的大丫鬟,偶尔替爷们儿周全一下也是有的,但她竟然动用潘氏的银子给家里的男人,说明她这和两个男人都不干净!   这就超出潘氏的底线了,她容不得身边的丫鬟和自己的男人勾结在一起,更不许长兴侯府这个关头上,有丫鬟得罪二太太和她的娘家。   潘氏搜了证据打紫晴的脸,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便避着人,迅速将人发卖了,没对外透露一个字。   潘氏理应打死紫晴,她还是念着往昔情分,放了她一马,才叫殷红豆与傅慎时二人恰好给撞上了。   这些消息,都是三太太花钱买来的,现在侯府江河日下,人人自危,一笔不少的银子,足以让丫鬟偷偷地出卖主子。   傅慎时和殷红豆从傅三口中知道了这事儿之后,都琢磨了起来。   紫晴做的事算是家丑,和两个辈分的男主子勾搭,难怪潘氏要隐瞒起来。   殷红豆对傅慎时道:“若真是这样……那就有两种可能了。”   傅慎时眯了眯眼,亦认为如此。   二太太是媳妇,该是她主动去二夫人院子里,便是二夫人有事要找二太太,也该是派了紫晴过去,紫晴却正好有事儿不在院子里,致使潘氏要亲自去一趟二夫人院子里,说明紫晴很可能是被人刻意支走的。   要支走紫晴的人,必然是为了算计她被潘氏处理。   那人既能让二太太正好身体不适,还让这事儿发生在二太太院子里,可以肯定她就是二太太或者二太太身边的人。   若是二太太身边的人,那人就是要害殷红豆的人。   若是二太太本人,那就说明二太太发现了傅二曾经和紫晴有苟且。   二太太发现自己的丈夫被丫鬟勾搭了,要除掉丫鬟也是理所应当,但紫晴是潘氏的丫鬟,她当然不能直接找上们去打潘氏的脸,所以才要想法子让潘氏主动找她,好除掉这个丫鬟。   紫晴的事儿能被旁人拿住做把柄,也能被二太太拿住,这也不奇怪。   就是不知道此事到底二太太自己所为,还是她身边的人借她之手所为。   傅三道:“只有一种可能。”   傅慎时与殷红豆两人望过去,傅三便道:“老二近来阴晴不定,老发邪火,二嫂正要给他纳妾,若是二嫂知道了紫晴服侍过老二,估摸着巴不得把人要过来伺候他,怎么会想着下这么难的圈套设计一个丫鬟?”   傅三又道:“我夫人还说了,二嫂虽看着娇娇若若的,却是个直肠子的人,玩不会这些,定是有人借她的手除掉紫晴。”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三哥,那还要麻烦你,去查查二嫂身边的人。”   二太太娘家带来人,肯定不会干这种事,只有可能是后来侯府新拨去她房里的人,傅三为了侯府安全,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今儿能还丫鬟,明儿就能害主子。   傅三很快便去了。   夜里的时候,侯府“遭贼”,次日清早,傅三便带着人去盘查各房的人,他顺理成章地知道了二太太房里各个仆妇的出身来历。   二太太房里的仆妇,除了她从娘家带来的,和侯府的家生子,其他几个新买进来的丫头脸都没开,并不可疑,再就是两个奶娘,都是奶子府挑选出来的,出身也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   二太太院里上下都查问过了,没有一个可疑的。   傅三多心,又问一句,最近有没有人放走,二太太说,放走了一个奶娘。   那个奶娘身体不适,不好再奶孩子,二太太给了些钱,打发了她回家去。   傅三连忙问那个奶娘的来历,二太太说是她娘家从保定府送来的,他又问奶娘是什么时候告病走的,二太太说就是这个月傅慎时得病的时候走的。   而紫晴就是在她走之前被处理的。   虽然巧合,傅三还是觉着和奶娘没有干系。   妇人怀孕,娘家送妈妈和奶娘过来都合情合理,除非是二太太娘家薛家要对侯府里的人动手脚。   这更不可能了,薛家远在保定府,和殷红豆压根儿扯不上关系。   傅三又装模作样地查了几个别的院子,便去告诉了傅慎时,说没有可疑之人。   傅慎时很谨慎,他拧眉道:“保定府……好像离真定不远。三哥,你再让三嫂替我去问一问二嫂,这奶娘什么来历?”   傅三应了,回去就告诉了三太太。   三太太怀着孩子,正好去找二太太取经,她带了很多给孩子的东西,最后拐着弯儿问到了奶娘的头上,她说:“咱们家现在肯定不好再从奶子府挑奶娘了,旁的我又信不过,不知道你娘家给你送来的奶娘是从哪儿挑来的?可还有合适的?”   二太太性格软,好说话,她和三太太没有过节,便应承了这个忙,写了信回保定府去问。   保定很快回了信,说这个奶娘是个宁王府的人送的,当时宁王府的人听说薛家要给姑娘送奶娘,就荐了个奶娘给他们。   傅三将这一消息又传给了傅慎时和殷红豆。   傅慎时拧紧了,不知道为何会跟宁王府牵扯上关系。   殷红豆渐渐想起来傅慎时曾经告诉过她的话,当年平王谋逆攻城北上之时,薛家对功臣宁王有过襄助,所以薛家和宁王府这些年还在往来。   两家是有交情的,王府替薛家找个奶娘,薛家便受了。   傅三越发惊奇,他半狐疑半警惕地问殷红豆:“你怎么会和宁王府扯上关系?”   宁王府的人若要取殷红豆的性命,长兴侯府可不会再留她这个祸害了。   殷红豆摇摇头,道:“我五岁就来了侯府,做了十年的下人,我能和王府有什么关系?”   傅慎时出声冷声道:“三哥,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吓着她了。这事儿就不要你再替我跑了,我自己找人去保定跑一趟。”   傅三知道傅慎时的脾气,他又想着殷红豆好歹对傅六有那样一片忠心,便暂且放松了戒备,起身离开。   傅慎时与殷红豆两个关上门说话。   傅慎时问殷红豆:“你来侯府之后,肯定和外边的人不会有牵扯了,毕竟你身家性命还在主子的手上……你五岁之前的事,你可还记得有什么可疑之处?”   殷红豆继续摇头,道:“那么幼小的时候的事,怎么可能还记得。”她眉毛一抬,道:“对了,我本家人不是还在吗?我想起来了,他们很少来看我,之前来的一次,好像就有说服我去二房做妾侍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紫晴授意他们说的?”   傅慎时面色凝重,道:“我这就叫人去查。”   时砚已经好透了,傅慎时吩咐了他出去联系王文,顺便带了封信给汪先生,嘱咐汪先生叫庄子上的人开始接痘。   王文一边找人去了殷红豆本家,一边送信去仁庄,把王武叫回来给傅慎时使唤。   在王文送消息来之前,廖妈妈先送来了一个消息,她告诉殷红豆,殷家的人之前来过一趟侯府,但是因为殷红豆上次说再也不见殷家人,而且殷红豆又正好在伺候生病的傅慎时,所以殷家人没见上她。   殷红豆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问廖妈妈:“什么时候来的?是几个人来的?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   廖妈妈道:“六爷得病之前,就你母亲一个人来的,听我院子里的同人说,你母亲来的时候瘦骨嶙峋,不过你正病着,外边人都以为你肯定……就打发了她,估摸着她都以为你不在了。”   但是没人想到,殷红豆会活下来。   如真是奶娘威胁了紫晴,她得知殷红豆和患上天花的傅慎时锁在一起,估摸着也就认定她会死,于是料理了紫晴,全身而退。   也就是说,要害殷红豆的人,还不知道她还活着。   这也许还算是个好消息。   但殷家的状况不容乐观,殷红豆猜测着,殷母如果来此不是为了钱,而是别的缘故,殷家一家子……   不久,王文带来了消息,和殷红豆猜的结果一致。 第114章   殷家本家人都死了。   一家子人, 齐齐整整地死在家里,衙门里办案的人说是烧碳的时候没透风儿, 才闷得没气儿了。   正逢国难, 官府草草结案。   殷家本家人没有什么亲戚在,也没有人追究, 案子便翻篇儿了,连尸身都没处理妥当,还是王武带着人去给殷家人挖了个潦草的坟。   殷红豆谢过王武不提。   傅慎时一下子就瞧出了有鬼,大夏天的,一家子在家里烧炭, 可能吗?   殷家人定然是遭了人的毒手。   傅慎时越发肯定殷红豆和宁王府有牵扯。   只不过殷红豆小小的一个丫头,实在难以和宁王府有关系,事情查到这里, 就断了。   傅慎时怕殷红豆伤心,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轻轻地揉捏着,口中推测道:“你五岁进的侯府,若是和你五岁之前的事儿有关,那也就只能是你的出身问题。”   殷红豆皱了皱眉头, 道:“出身?这样一说, 我倒是想起来了, 我与我……母亲, 还有我小弟, 长的似乎不太像。”   她的容貌明显要出众许多, 而且不是娇生惯养的那种娇气,是天然的倩丽娇媚。   傅慎时揽着她继续道:“你和你家人那么多年都没出事,去年才开始有事,说明去年肯定发生了你我不知道的事。你既没出府结交旁人,那便是你的家人做了什么事惊动了真定那边。我叫人去你家里的左邻右舍里排查下。”   当下也只能如此。   傅慎时着王武去查。   殷家人住的就是普通的巷子,住了十几年,街坊邻居相互都认识,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相互知道。   王武花了银子查,问了个清楚,殷家近一年没交往什么新人,都是来往了好些年的旧邻里,全部都是本地人。   查到这儿又没了进展。   傅慎时问殷红豆家里还有没有远亲。   殷红豆摇头,说不记得了。   傅慎时却想了起来,道:“我记得你卖身契上写你祖籍是保定府的?”   殷红豆点头,她只从卖身契上知道自己祖籍保定,其他关于保定府的回忆几乎没有,她蹙着眉道:“保定府……二太太娘家就是保定的,不是巧合吧?”   傅慎时忖量片刻,说:“肯定不是巧合,我叫人去你保定府老家看一看。”   殷红豆道:“要不咱们自己去吧,我户籍上写的祖籍地是很偏僻闭塞之处,若是叫旁人去,那边的人恐怕不容易透露什么,若找官府的人打点,很容易惊动旁人。你领着我去,只说探亲去的,更容易打听消息。”   傅慎时有些犹豫,殷红豆劝道:“那些人恐怕以为我死了,一时不会追来,而且……我再在侯府里待下去,算怎么回事?”   丫鬟不是丫鬟,妾不是妾,孤男寡女,天天腻在一起,说难听了就是无媒苟合,殷红豆是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儿,无媒苟合是能够被抓起来处置的,她出去才安全。   傅慎时知道殷红豆有此担心,同家里交代下几句,便带着她先回了一趟俩人自己的小家,收拾整理了一番,叫王武备好了马车,另带了两车的兄弟做护卫,一起赶往保定府殷红豆的老家。   殷红豆的老家还是个村子,离最近的的镇子还要坐半个时辰的马车。   他们的马车一进村,就惊动了里长,被人拦了下来。   王武忙与里长说明了姑娘姑爷探亲的来意。   尽管傅慎时为了不招人眼,已经换了十分朴素的马车,连车帘子都用的是细布而不是绸缎,但三辆马车,在这样贫穷的小村儿里,还是很点眼。   里长很少见过这样的贵人来他们村,起初不信殷红豆回来探亲,还是殷红豆出了户籍文书,他才信了,还给她指了路,还道:“十几年前一场恶仗,村里比你长两辈的人都去的差不多了,比你长一辈的人离开之后也没回来。这么多年你们都没回来了,如今回来也真是运道好,你家里有亲戚前年年底回来,你还有亲探,快去见你家亲戚罢!”   傅慎时与殷红豆相视一眼……前年年底回来的亲戚?这绝不是巧合了。   王武谢过里长,带着俩人去了殷家老宅。   殷家老宅原本废旧没有人住,殷红豆的亲戚前年年底回来之后,翻新了老宅,住了进去。   到了殷家老宅门口,王武先带着东西下去见了殷家亲戚。   这还不是远亲,住老宅里的亲戚是殷红豆的表姨,都没出三服。   殷红豆表姨家很穷,虽见了陌生人心生防备,可见了王武送的东西,立刻笑了,热情地迎人进屋子。   妇人和寻常乡下妇人一样,嗓门大,能唠叨,她倒好了大碗茶,叫孩子去地里叫当家的男人回来。   殷红豆只说不必,他们只是回来瞧瞧,见一见祖宗。   傅慎时也下了马车,和殷红豆一起进去,他衣锦坐在乡下的堂屋里,俊美的不像样,眼神淡漠十分,与泥巴屋子格格不入。   妇人见了傅慎时,莫名声音就小了很多,等王武和其他兄弟都木头似的杵在院子里,她的不适全然表写在脸上,她局促地揪着衣裳小声问殷红豆:“这是姑爷和你家下人?”   殷红豆笑着点点头。   妇人扫了一眼殷红豆穿的衣裳,素净十分,但是绸缎质地,一看就价值不菲。   殷红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她出生之时的事,以及有没有其他的人过来打听。   平王谋逆的那场仗发生在十五年前,她是打小就跟着父母逃难来了京城,也就是说,她是在保定府出生的,村子就这么大,她出生的事,殷家的人不会不知道。   妇人努力回忆着什么,道:“我记得我刚从河间府回保定不久之后,是有人过来打听过你的事……”   傅慎时抬眉看去。   殷红豆追问:“打听了什么?”   妇人有些谨慎地道:“就是你出生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你被脐带缠着脖子,出生的时候奄奄一息慢慢没气儿,身子都发紫了,第二天竟又活过来的事……就打听了这个就走了。”   殷红豆心中一惊,又问:“此事可只有您知道?”   妇人点头说:“这事儿有些稀奇,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回来之后出去洗衣裳,和同村的嫂子姑娘们都说过。来打听的人,就是从村里其他人口中知道的,后来又问过我……我就照实说了。”   殷红豆不禁捏了把冷汗,暗暗替妇人庆幸,亏得妇人“多嘴”说给全村人知道,否则妇人一家子就要死于非命!   她再问妇人:“我出生的时候,仗是不是已经打到此地来了?”   妇人答道:“仗是打这儿来了,你出生没多久,我们一家子也逃了。”   这就对上了,她是战乱的时候出生的,那时候村子不太平,各自忙着逃命,殷家换了孩子,旁人也轻易不会发现,殷家再一远逃,谁还知道殷红豆的身世?   傅慎时淡声问妇人,可知道那些人的来历,他的声音很轻很冷,不自觉就带着一股子压迫感。   妇人神态很畏缩地回话道:“像是真定口音……我们一家子逃难的时候,去过真定,后来去了河间府,所以分得出来真定的口音。”   这就都对得上了。   殷红豆瞧妇人紧张,便语气温和地问她:“您怎么又回老家来了呢?”   妇人和殷红豆说话就轻松多了,笑着道:“原是做小本生意,赋税重,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回来算了,家里有山有水,佃几亩田,好歹饿不死。”   殷红豆应了一声,也没多坐,又留下了一封银子,就走了。   妇人再三挽留,挽留不住,直把人送出老远,才回了家。   殷红豆一行人出了村子,赶往城里。   可以确定了,殷红豆不是殷家亲生的。   夭折的孩子再活过来,匪夷所思,定是殷母不知道从哪里换下了孩子。   殷红豆也明白了,难怪殷家人那般对待她,养了她五年,就把卖了做丫鬟,之后还不停地找“她”要银子。   混账人,做的混蛋的事。   傅慎时见殷红豆不说话,以为她迷茫和难过,就牵起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道:“说不定你父母还在世,以后你也是有爹娘疼爱的人了。”   殷红豆扯了个笑容,道:“……希望他们都在吧。”她笑容又淡了,道:“只是不知道,我一个姑娘家,即便是被人知道了出身,又为什么非要取我性命?我又不能继承家业,应该不是族亲所为。若是仇家……这样杀我一个遗孤,也太大费周章了。”   傅慎时捏紧了她的手,道:“不管是怎么回事,你跟在我身边,我没事,你就没事。”   奔波了这么久,殷红豆靠在傅慎时肩头,缓缓闭眼眯了会儿。   她私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   她想和有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和傅慎时永远在一起,她不想离开他,她更舍不得将来看着他为她吃苦。   她能多捡一条性命就是老天眷顾,她奢侈地期望,老天再多眷顾她一些。 第115章   傅慎时和殷红豆从保定府回了京城的时候, 傅三就叫人传了信给他。   信上交代,长兴侯府里有了不好的流言,说傅慎时与良家女在一起, 丫鬟不是丫鬟, 妾不是妾, 无媒无聘的, 有伤风化。   长兴侯府刚从风口浪尖下来, 多少言官盯着呢,府外还有了别的传言, 有的说傅慎时未娶妻先纳妾,失了侯府颜面,这种指责倒是轻的, 还有人说傅慎时强抢民女。   此类流言蜚语,不一而足。   长兴侯的幕僚依他的性子, 有事不瞒他,他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一听传言,心里更不舒服,病了一场,最后还是秦氏和傅慎明去劝了, 说只是个忠婢放了她归良, 一时没处置妥当, 不至于被人捏住把柄, 长兴侯才稍有好转。   长兴侯也仅仅是当时言语有宽容而已, 着秦氏立刻去给傅慎时定一门亲事,不求门当户对,但求对方身世清白,乖顺温婉,便是小官家的庶出女记在嫡母名下教养的都行,这好歹也比一个丫鬟体面得多。   秦氏以夫为天,哪里敢不应?只不过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与姜氏和三儿媳妇一起商量。   三太太一得知这个消息,就告诉了傅三,傅三便传给了傅慎时。   傅三知道傅慎时的性子,便在信中把厉害关系都说清楚了,傅慎时为了丫鬟终身不娶不要紧,但气病了父母,叛逆家族,这才是为世人所不容,最后不过是做一对阴间鸳鸯而已。   他让傅慎时乖乖依从家里的人意思,娶了个正头妻子放着,过三月再纳红豆为妾,坐享齐人之福,两全其美。   傅慎时见了信没有太大的感触,他撕了信,没给殷红豆瞧。   殷红豆不看信也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她面色郁郁,两人一起出生入死,真要分离,痛苦不亚于剥离骨肉。   她还是扯了个勉强的笑容,道:“顺其自然吧。”   傅慎时一把将殷红豆抱在他腿上,问她:“……先去寻你亲生父母再说。”   殷红豆小声地道:“要是我生父生母也和我养父母一样呢?”   傅慎时抓着她的手亲吻,道:“那你可愿意随我去天涯海角?”   殷红豆没法回答,她愿意跟他去,但是他们不可能永远没有孩子,孩子没有户籍,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读书、成亲,难道也要让孩子永远做这个朝代阴影下的人吗?   若他们带着孩子走投无路再求上侯府,那时面临的便不止是分开那么简单,家离妻散,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恶果。   殷红豆摸着自己的小腹,竟有些期盼地想,月事这么久不来,若她不能生育就好了,那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傅慎时也顺着殷红豆的手望过去,他睫毛半垂,抚着她的手背,道:“别胡思乱想……咱们从前不是说好了吗?”   殷红豆眼眶微红,道:“好,我知道了。”   才刚说完,殷红豆就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到大腿上,她连忙从傅慎时身上起来,果然见他干净的衣衫上,淡淡染了一片红色的痕迹。   傅慎时瞧了一眼衣摆,倒没往心里去,只抬头问她:“来了?”   殷红豆红着脸,一点头,作势要往房里跑,去找提前备好的月事带,她临跑前还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一会儿再给你换件衣裳。”   傅慎时道:“我无妨,你先去处理你的。”   殷红豆愈发郁闷,第一次来这事儿,怎么正好就坐在他身上,还将他衣裳弄脏了。而且来了月事,胡御医说的大抵也就没错了,她不过是来迟了些,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   殷红豆处理好月事的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和时砚一起,替傅慎时也换了件衣裳。   两个人便只在房里,没出去了。   傅慎时同她道:“还是先查你身世。要害你的人势利不小,真定就那么大的一块地,黑白通吃的人,不难找,不过儿女之事,都是大家族里的私事,未必好找……且去试一试吧。”   殷红豆点了点头,问他:“你准备叫谁去查?那边的人既对我这般下功夫,若去打听这事,怕是会惊动别人,能悄悄地去找当地有名望的人帮忙就好了。”   傅慎时握着她的手,道:“索性咱们自己去查,反正那人也不知道你我还活着。我请二皇子替我引荐宁王,有他庇佑,不担心你我安危。待查清了事情,若合时宜,你也好早些认祖归宗,我便可以将你光明正大地娶回家。”   殷红豆心里多了一丝期待,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去了真定,侯府的事,你也要推辞一阵。”   傅慎时颔首,当下便写了信,请二皇子帮忙,另写一封信回侯府,说他有生意要出去走一趟,暂时不回。   他做生意的事,家里人都知道,长兴侯府现在分了家,家里很多开销都是傅三从傅慎时手里拿来的铺子顶着的,他要出门,无可厚非,他还这般交代了一声,侯府的人没道理拦他。   傅三和二皇子很快都回了信。   傅三说,家里人虽允了他出门,却给了期限,叫他一月之内必须回家,早早把正妻娶过门。   二皇子则给了傅慎时一封,将他引荐给宁王和真定知府的带章亲笔信。   傅慎时与殷红豆两人,还和上次一样,叫王武驾车,带了两车兄弟做护卫,下了真定。   三辆马车进了真定,傅慎时没有自报身份,只出示了二皇子给的信,真定知府不知道他身份,却不敢怠慢,直接将人引去宁王府。   宁王做了好些年的闲云野鹤,除了自己家里的事,不大管别人的事儿,但他封地在真定,和真定知府联系还是很密切,他先见了知府,看了二皇子写来的亲笔信,见二侄子在信上说替人求上门,倒是很惊奇,却也不至于拂了这个人情,便见了傅慎时。   傅慎时坐着轮椅,只领着殷红豆一起进了宁王府的前厅。   宁王提着个鸟笼子,慢慢悠悠才去了前厅,他第一眼看见坐轮椅的傅慎时,见其容颜俊俏,气度超然,便想起了什么,他坐在首座上,提着鸟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傅六,道:“你是……是谁家的郎君?”   宁王今年四十出头,年岁不大,他习武,身材健壮,他容貌与当今圣上很像,庄重严肃,不怒自威,但他这些年因为家事很消沉,脸色并不是太好,神态有些萎靡憔悴。   傅慎时不便行礼,拱手作了个深揖,自报家门,道:“晚辈长兴侯府唤傅慎时,在家中行三。”   “免礼。”   宁王想起来了,傅慎时就是当年被六皇子意外弄下马,结果跌落悬崖的小郎君。   他记得,傅慎时当年才名很盛,只是天妒英才,叫傅慎时吃了这样的苦头,他估摸着二皇子替此人说情,便是看在当年之事的份上。   宁王不由得多看了傅慎时几眼,却见这小郎君目光熠熠,神采飞扬,没有颓唐之态。   宁王眼里多了一抹赞赏,身陷死境而不自暴自弃,很不容易。   傅慎时端端正正地坐着,任由宁王打量。殷红豆和时砚在他身后,脑袋埋得低低的,不敢随意乱看。   宁王脸色柔和了些许,他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傅慎时道:“晚辈到贵宝地为了一件私事,唯恐有人捣乱,晚辈逾越,想请您护我们在此地的周全。”   宁王脸色冷淡的下来,他自平息平王谋逆的那场叛乱,失了妻女,便不再掺和任何事情,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有退隐之心,长兴侯之子惹上的事,只怕不是小事,他一点都不想管。   他声音冰冰冷冷地回绝道:“小郎君要是想来真定玩一玩倒无妨,既有我侄儿替你引荐,我做回东道主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倒是不必说了。”   宁王站起身,提着鸟笼子准备叫人送客。   傅慎时心中一紧,殷红豆也跟着抬起了头。 第116章   宁王手上的鸟笼子掉在了地上——在见过殷红豆的脸之后。   黄羽红喙的牡丹鹦鹉从红漆的鸟笼里钻了出来,扑腾着翅膀, 盘旋在客厅的上空, 呜呜地叫着。   傅慎时、时砚和殷红豆也都茫然了, 不知道宁王作何那样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有些不自在,眨巴眨巴眼睛, 又低下了头。   傅慎时不喜欢宁王用灼人的目光瞧着殷红豆, 便把人护在一旁, 拱手道:“既是如此,晚辈便不多叨扰, 告……”   “等等。”宁王抬手说话的时候, 还直直地看着殷红豆, 他问道:“这是你的婢女?”   傅慎时道:“不, 是我的……”他扭头瞧了殷红豆一眼, 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笑意,道:“我的夫人。”   宁王皱了下眉头,殷红豆并没有梳妇人发髻, 还是个简单的姑娘家梳的发髻。而且她穿着比丫鬟略富贵一些,头饰却简朴,怎么看都不像傅慎时的夫人。   宁王还以为, 傅慎时无端不会骗他, 既是傅六的夫人,这姑娘出身肯定不低, 也就不会是王府遗珠。   这些年想方设法上门坑蒙拐骗的人海了去了, 宁王也见过和他妻子长的很像的姑娘, 却都不是他的女儿,这些年,他找寻爱女的心早就渐渐冷寂了。   但这事儿委实有些蹊跷,他直接问傅慎时肯定不太好。   宁王神态很快缓和下来,道:“你们先在我府里住下吧。”   三人:???   傅慎时与殷红豆对视一眼,眼中有不解之色,时砚就看着他们俩对视。   宁王道:“你们不是要求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吗?先在我府里住下。”   他这般挽留,二人倒也没有拒绝之词,傅慎时道过一声“多谢”,立刻有管事过来带路,引他们去内院客房住下。   三人进了房,关上门说话。   殷红豆道:“宁王怎么会那样看着我,难道我……”她瞪着眼,不敢妄自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这太匪夷所思了。   她只想要点好运气,但是没有想要天大的运气……关键是运气太好,会适得其反啊!   傅慎时神色有些复杂,道:“不知道。”他恨不得安慰自己,宁王不过是见殷红豆貌美,所以失神……他又一想,这还不如不安慰。   他道:“先住下,我这就派王武他们去查。你我身在王府,便是惊动了那些人,他们也不敢上王府来动粗。”   殷红豆点了点头。   傅慎时吩咐时砚出去给王武递话。   与此同时,宁王叫人去京中查傅慎时的事儿,以及他这个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日,两方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消息。   王武在真定有认识的人,虽不多熟,但打听这件事却很容易,因为宁王寻女的事全城皆知。   十五年前皇帝顺位登基之时,平王造反。   当时平王已经攻城北上,皇帝派人去怀来迎战守城,大将不敌,不出两日便战死,怀来沦陷,皇帝又便派人来真定,请求他的堂兄,也就是宁王援助。   宁王在真定应战,却被叛军南北两向夹击,唯恐战败,便让宁王妃带着女儿和乳娘、侍卫出逃。   宁王和宁王妃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平王深知这一点,又怕不敌宁王,便派人追杀宁王妃。   宁王妃带着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只剩个乳娘,带着独女逃到了保定府。自此便失了消息。   平王的人当时只找到了宁王妃的尸首,正欲将尸首带回去,假装俘获了宁王的女儿,好逼宁王投降,哪知道宁王提早得到了妻子去世的消息,发了疯一样带着人强攻叛军。   那一场仗打了两天两夜,宁王正年轻气盛的时候,杀红了眼,平息了叛乱。   最后只接回了宁王妃妥善安葬,他们的女儿和乳母,都找不见了,一起丢失的,还有婴儿随身带着的信物。   自失妻女之后,宁王从未放弃过寻找女儿,因宁王妃最后死在保定府,遂他多年在真定去保定的路上派人长期搜寻,长兴侯府二太太的父亲,保定府左卫薛指挥从前还是个小百户的时候,帮了些忙,宁王后来论功行赏,便提拔了薛大人,护着他一路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   当然,薛家这些年在保定府也没少替宁王出力,但就是找不着人。   这些年宁王花重金在两地寻找女儿的下落,便是有一句真话,他也付以厚重的酬金,却依旧不得。   快一十五年了,宁王寻女之心,真定府人人皆知。   十几年还找不到一个人,那人大抵也就死了。   前几年宁王狠狠地病了一场,才慢慢歇了心思,和族里人商量着,要过继个孩子到膝下,将来继承他的家业。   宁王无心再培养孩子,挑了个才貌出众的郎君,今年一十六岁,叫朱玉泽,欲等个合适的时候,再上报朝廷,将此子记在他的名下。   这些事儿,很容易就打听到,王武一出去问了话头,他的朋友便滔滔不绝地说给了他听。   王武得了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傅慎时,他还说了一件事:“听说这位公子近一年一直出入王府,但宁王一直没有让他改过口,外人也只叫他一声‘公子’,从不叫他‘世子’。”   傅慎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叫王武先退下去,也让时砚出去了,与殷红豆沉默相对。   殷红豆低头坐在椅子上,手心冒着冷汗,即便她没有任何物证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时间和地点全部都对得上了。   依宁王的性子,只怕是看不上傅慎时。   若他疼爱女儿还好,若他是个杀伐果决又态度强硬的人,他们两个想要在一起,简直比登天还难。   认,还是不认?   傅慎时滑动轮椅,拉着殷红豆的手,道:“红豆……”   殷红豆勾过他的脖子,抱着他,脑袋压在他肩膀上。   傅慎时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   殷红豆心里又想到原来那个“她”,不过是在殷家待了五年而已,就对殷家父母那般好,只怕是个孝顺的,若“她”知道还有父亲在世,肯定愿意在父亲膝下尽孝。她白捡了人家身子,只享福,不付出,太说不过去了。   她备受煎熬。   傅慎时安慰着她道:“也没有比这更差的了。从前你为了摆脱丫鬟身份,为我出谋划策,付出许多,如今也该换我为你……”   殷红豆打断了傅慎时,哽咽着道:“你明明也替我吃了很多苦头了。”   他低声下去求六皇子,他与乔三那样的人虚与委蛇,便不全是为了她,也至少有一半的缘故。   两人正说着,宁王府丫鬟过来敲门传话了,说宁王请他们过去。   殷红豆心跳得更快了,她道:“你说我是你夫人,我又没做妇人打扮,王爷估计起疑了。”   傅慎时自然也猜到了,他握紧了她的手,道:“怕什么,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殷红豆点着头,虽傅慎时一起去了宁王的院子。   宁王的确知道了。   京中已经有关于傅慎时和殷红豆的流言,宁王稍稍猜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殷红豆若是个丫鬟身份,一切就合理了。   他同时还让人去查了殷红豆的出身和祖籍所在地,这些全部都对的上。   十几年过去,宁王第一次遇到这样吻合的情况。   傅慎时和殷红豆两人到了宁王的院子门口,他俩进去的时候,厅里却没有人,只有桌上摆着一盆蔷薇花。   殷红豆捂住鼻子,同厅里的大丫鬟道:“姑娘不必试了,我对蔷薇花过敏。”   丫鬟大惊,忙道:“姑娘请随奴婢去。”   傅慎时朝殷红豆一点头,她就跟着丫鬟去了暖阁。   殷红豆刚一走,宁王五味杂陈地从内室走出来,到了厅里,攥着拳头,脸色沉郁地看着傅慎时。 第117章   宁王知道了殷红豆的身份之后, 心绪很复杂, 再得了知各种殷红豆和傅慎时之间发生的事情, 他的心情更是百转千回, 难以言喻。   他极度高兴,能够找回女儿,但他的女儿,竟然在别人家里做婢女!   虽说宁王知道这事儿不是长兴侯府的错处, 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之后不计较,那又是一回事。   况且——怎么可能不计较?!他的女儿千金之躯,竟然给长兴侯府这样的人家做婢女,他多想一刻, 心都要痛死了。   因此宁王看傅慎时的神色十分不善,但他的双眼红肿, 不善的样子,倒是减弱了几分。   傅慎时也料到了宁王做父亲的心, 他心中忐忑, 面上不显, 只恭恭敬敬地微微低头。   宁王也早听说了傅慎时是怎么“宠婢”的, 千金难买有情郎……他的怒气消散了些许,到底是强忍不快, 负手站在傅慎时跟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道:“你来真定, 是为了……她?”   傅慎时颔首,态度端正道:“正是。前月,晚辈发现有人要取红豆性命,一路追查去保定府,才查到了您这儿来。”   宁王眉头狠狠地拧着,他都不知道有人要取殷红豆的性命,便连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傅慎时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陈述事情,客观公正,推测事件,缜密有逻辑,说到危及殷红豆性命的时候,脸上显出担忧和隐忍起来的愤怒之色。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要么是活在世上多年的老油子,要么就是真的对殷红豆一片真心。   傅慎时不过一十七岁,宁王当然不会失了偏颇,以为傅六是故意做给他瞧的。   宁王面色稍霁。   傅慎时说罢便问:“此事王爷心中可有定论?”   宁王脸色又黑了下来,他半转身子,在厅里走了两步,肃然道:“我知道是谁,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他旋身定定地看着傅慎时,眯了眯眼,黑着脸道:“我问你几件事,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你若敢说一句假话,别怪我对你们整个长兴侯府都不留情!”   傅慎时微压下巴,双手握紧了扶手,道:“您说。”   宁王藏在身后的双手攥着拳头,屏息道:“我家姑娘她……可受过你的欺负?!”   他双眼猩红……自打傅慎时住到宁王府,殷红豆便随身伺候,二人还以夫妻之名相称,说难听了就是无媒苟合!   宁王府的宝贝姑娘,竟叫人这样作贱!   倘或傅慎时敢说个“有”字,宁王现在就要拧断他这个残废的脖子!   傅慎时启唇轻吐:“没有。红豆尚是完璧之身。”   宁王松了口气,他家姑娘没吃这种苦头,他又继续问:“你为何这般宠爱一个丫鬟?”   傅慎时眉头抬起,凝视宁王,半晌才语气平缓地道:“……因为红豆救过我的命,一次,一次,又一次。”   宁王眸子里射出一丝惊诧,他的心神也定下来了一些,大有洗耳恭听的意思。   傅慎时便将他从前的处境略说一些,又讲了很多殷红豆帮他的事,他说话的语调,始终很平静,只不过偶尔稍顿或是眼眶微红,却丝毫没有祈求之态。   宁王不禁思及亡妻,渐渐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傅慎时说罢,也默然。   宁王百感交集,他刚寻回女儿,昨儿他一夜都没睡,欢喜地癫狂,抱着妻子的牌位痛哭,到现在眼睛都还是肿的。老天垂怜,让他得回爱女,他很感激,他同时也很害怕红豆疏远他,遂在她与傅慎时的事情上,不敢轻举妄动。   他坐了很久,方瞧着傅慎时道:“……我没想到会在她这个年纪将她找回来,我肯定要留她一段日子的。”   傅慎时点点头,表示理解。   宁王盯着傅慎时的双腿,目光锐利,到底还是说了:“我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残废。不管她从前经历过什么,将来回我膝下,便是我宁王府的千金,我会请圣上亲封她为郡主。若是你的长兄过来提亲,我许会应承。可你这样子……根本配不上她。”   傅慎时双目酸胀,心窝子绞痛,尽管他早就想到宁王会说这一番话,却在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很难受,他忽然想起傅三闯进他房里的那个夜晚,傅三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红豆,满眼都是“红豆身份低贱,不配他”的意思,她的心境是不是也是这样。   傅慎时睫毛轻颤片刻,便抬头道:“王爷,晚辈……”   除了入仕无望,他将来可以著书传世,还有家业千千万,都可以做郡主的聘礼。   宁王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只侧过脸,道:“罢了,你什么都别说。我先不做这恶人。”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先写信去京中,请皇上封我儿为郡主。你既送了我的姑娘回家,我便当你是王府的贵客,等皇上的意思下来,我领你一起回京。”   傅慎时没有异议,将来回京,他都不知道才能见到红豆,现在在宁王府,宁王到底不敢强逼她。   宁王近乡情怯,很多事不敢问殷红豆,很多话也不敢与她说,便想从傅慎时口中得知。   他先问殷红豆养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宁王知道,殷红豆养父母不会待她太好,否则也不会卖她去作婢子。   但宁王的怨气不敢直接发出来,他怕殷红豆对养父母很有感情,他这样态度,倒是招她嫌恶。   傅慎时淡声道:“红豆和养父母感情淡泊,毕竟也不是亲生的,到底生疏。但红豆是重情重义的人,您对她好,她必定会孝顺于您。”   宁王脸色和缓,微微点头道:“我听你说了那些事,就知道红豆是个好孩子,她……”   她养父母也死得好。   抱养了他的女儿,也不好好照顾,竟然占了她的贴身玉佩,卖为婢子,死了也是报应。   宁王恨恨地想,幸好他们都死了,否则他定要将那一家子全部五马分尸!   傅慎时大抵能猜到宁王在想什么,他现在得知殷红豆真实身份,也对她的养父母没有半分好感。   宁王又问了许多殷红豆在侯府当差的事,他还特别的嘱咐道:“好的坏的都说,你休敢瞒我!”   傅慎时脖子登时就红了,背上沁出冷汗,他当然没敢说不好的事,只捡了几件红豆机灵古怪的事说。   宁王没养过孩子,他听说自己的姑娘是这样的性子,想起妻子年幼的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时候,也是很爱作弄人的性子……他的女儿,还是有些像他的妻子。   两个人说得久了,殷红豆在暖阁里难免等不耐烦了。   丫鬟过来禀的时候,宁王心里一慌,他怕殷红豆一心系在傅慎时身上,误会他苛待这毛小子,便同傅六道:“你且先回去吧。”   傅慎时告了辞,礼数周到,滑着轮椅出去,时砚推着他回了客房。   至于殷红豆……宁王徘徊了好半天,满心的情绪没法化解,便决定今天先不见她,叫人将她请去宁王府的思湘堂里住着——这是除了他住的院子之外最大的院子,置办了十几年,每天都有人洒扫。   思湘堂其实就在宁王院子的隔壁。   殷红豆自知身份告破,也不可能和傅慎时再住一起,她又担心宁王这个做父亲的敌视傅慎时这个……做准夫君的,她也不知道宁王到底是什么态度和性子,跟着丫鬟回了思湘堂之后,心神不宁地待了一下午。   宁王府比长兴侯府大多了,内院里光是独立的院子就有三十多间,园子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步一景,景致多得数不清。思湘堂便是两进两出的院子,院里十六个丫鬟婆子,四个教养嬷嬷守着,一整个下午,内院管事的妈妈领着丫鬟们鱼贯而入,送进无数好东西,恨不得今天就把殷红豆院子的库房装满。   与此同时,殷红豆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不过宁王给的大丫鬟都很机灵,知道分寸,不会监视她一般,令她感到不适。   殷红豆很想知道宁王和傅慎时都说了些什么,她当然不好贸然去见傅慎时,会让宁王觉得她轻浮没分寸,便只能等宁王来。   晚上的时候,宁王还没过来见殷红豆。   宁王天黑都不来见她,殷红豆便摸不准了,这个“父亲”到底是重视她,还是不重视她?   殷红豆决定主动和宁王打交道,她正准备出门,丫鬟便提醒她沐浴更衣,重新梳洗方能见人。   殷红豆也知道衣裳庄重整洁是一种礼节,便洗漱过后,梳牡丹髻,簪金戴玉,换月华裙,踏绸绣鞋。   月华裙是十幅的裙子,颜色浅淡雅致,褶裥细密,每褶一色,轻描淡绘,走起路来,裙摆迎风轻浮而动,流光溢彩,如皎月散发着晕耀光华。   殷红豆从前跟在傅慎时身边,因为身份拘束和行动方便,从未穿过这么华丽的衣服,陡然换上新装,让人眼前一亮,她本身就长的娇俏妩媚,略施粉黛,美丽动人,加之红豆举止大方,并不畏缩,瞧着就是宁王亲生的闺女!   丫鬟婆子们见了殷红豆这副样子,痴痴地站着,都看呆了!   殷红豆没心思管她们,身后领了四个丫鬟,就往隔壁的主院去了。   主院的厅里亮着灯,宁王才从外边回来,傅慎时也在。 第118章   殷红豆主动要见宁王, 宁王很是惊喜, 惊喜过后又是忐忑——他还没自己的姑娘说过话呢,他不知道怎么和女儿说话!   但宁王不能不见她, 他大抵也猜到殷红豆为了什么事儿来的,便着人去把人请进来。   殷红豆往宁王正院厅里去了,却见傅慎时也在, 先是一愣, 随即缓步走到宁王面前,行了礼, 道:“……王爷。”   她从前做丫鬟学过礼仪, 在侯府也见过太太们福身, 当下做起来, 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态。   宁王与傅慎时一起打量过去,前者眼里多是宠溺欢喜, 后者则……满目惊艳。   傅慎时没见过这样的殷红豆, 她总是大大咧咧不讲规矩, 穿着随意简单,有时候偷懒, 扎个马尾就完事儿,因他自己生得好看,又见过诸多俊男美女, 倒不挑剔这个, 觉得红豆随性也好。   乍然见了殷红豆这般端庄倩丽的样子, 傅慎时不得不承认——她真美好,面姣若春花秋月,体态纤秾合度,月华裙堪堪遮颈脖,福身的时候,长项弯曲,文静娴雅,又是另一份气度。   而且她这一身打扮,丝毫不违和,好似天生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娇养着长大的。   傅慎时恍然意识到,殷红豆流着宁王府的血,她的倔强和不屈,是她骨子里就有的高贵。   她本该就是人间富贵花,只是流落平阳,一时蒙尘形似浮萍。   但她现在回家了,便散发着她该有的华彩。   傅慎时凝视着殷红豆,喉结耸动,灼热的双眸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以及一些……失落。   他从前很怕她离开她,便通过主子的身份占有她,那时他虽也会担惊受怕,却好像还能攥得住她,但现在,他好像一点点也抓不住她了,仿佛一伸手,她就化成春水里的浮光碎影,一掠就没了痕迹,手心和心口的虚无感,令人十分无力。   傅慎时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怕过。   他想起殷红豆说过,男人应该靠自己的魅力吸引她,他此刻却觉得他的出身、相貌,他读过的书,他的那些经历和产业,在此时此刻统统不值一提,他只想缩到地缝里去。   宁王说的对,他配不上这样光彩夺目的她。   傅慎时喉咙涩哑,他突然明白了殷红豆之前的种种的担忧。她总是担心他以后会娶别人,现在呢——他很担心,她有了更好的家世,她这样好的姑娘,会嫁给比他更好的人——毕竟他只是个残废,大业的郎君,能比他好的人,太多太多了,宁王之女,大业郡主,想嫁谁不能嫁?   他呆呆地转了眸,没再看殷红豆,两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   殷红豆悄悄觑了傅慎时一眼,只见他看也不看她,她以为是因为宁王在场,傅六不敢造次,便也敛起心思,乖巧地低着头,让宁王少一丝“父亲看女婿”的不快。   宁王哪里舍得女儿久站?他赶紧招手道:“坐,快坐。”   殷红豆坐在宁王下首,与傅慎时对坐,两人却不敢相互对望。   宁王笑问殷红豆:“你来找我?”   殷红豆点一点头,道:“王爷,我……”她当然不能说她想问什么,便小声道:“我想和您一起用膳。”   宁王并不因为她的称呼而烦恼,反而因她主动要求一起吃饭而开怀,尽管他满脸疲惫之色,却乐得嘴都合不拢了,道:“好,我这就叫厨房传膳过来。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剔,我随您。”   宁王大笑着。   都不必宁王吩咐,外边守着的丫鬟当即去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殷红豆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红着脸,眼睛不敢乱看,余光却时不时往傅慎时身上飘,哪知道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宁王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身子挺拔,能瞧得见殷红豆的头顶,颇有些俯瞰的意思。   殷红豆觉得如芒在顶,余光都不敢乱看了,压着下巴,看着地面。   宁王起初觉得是女儿害羞,还很高兴,又一想,是不是他吓着她了,轻咳一声,主动道:“一会儿就传膳了,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先让人送点心来。”   殷红豆摇头,道:“不饿。”   宁王“嗯”了一声。   傅慎时滑动轮椅,欲作揖告辞,殷红豆眼神瞥了过去,宁王便淡声同傅六道:“天色不早了,你留下来一起吃吧。”   傅慎时道好。   殷红豆嘴角微抿。   晚膳传来,三人入座。   宁王府规矩很大,加之宁王身份贵重,一顿饭吃下来,屋子里大气不闻,殷红豆吃得十分压抑,只吃了个六七分饱,便放下筷子。   殷红豆不吃了,傅慎时便也不吃了,他先她一步洗手、漱口、擦手、擦嘴。   殷红豆不会,便悄悄地跟着傅慎时学,倒也一丝不错。   宁王吃饱了,也如此这般。俩人的小情愫,他都看在眼里,并不说破。   饭罢,他本想说让殷红豆陪他消食,又觉得太急了,就让人送殷红豆和傅慎时一起回去。   殷红豆心中欢喜,辞了宁王便去了。   出了主院,殷红豆在甬道上终于能和傅慎时说话了,她让丫鬟退远些,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怎么样?”   傅慎时声音低哑:“还好。”   殷红豆蹙了蹙眉,道:“还好是什么意思?”   傅慎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便没有说话。   殷红豆急得跺了一下脚,道:“我怎么丝毫看不出王爷对我是什么态度呀……他怎么还会单独叫你去说话?他跟你说什么了?为难……你了?”   其实宁王为难傅慎时,在殷红豆意料之中,为人父母,何况宁王又是这重身份,不会放任女儿低嫁。   她怕的是,宁王会羞辱傅慎时。   傅慎时可以为她做一次对六皇子低声下气的事儿,却绝不可能做一辈子,他的傲骨,她都知道的。   傅慎时淡声道:“宁王很看重你,不过他大概是没做过父亲,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他心中是爱重你的。他也没有刻意为难我。他叫我去,是说你族里一个堂兄的事,就是追杀你的主谋。”   殷红豆松了一口,宁王没有刻意刁难,就说明还有转机,若他俩的婚事能水到渠成就好了,既宁王态度不是那么强硬,那她和傅慎时便有机会磨。   思及此,殷红豆心情松快几分,复问道:“追杀我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慎时将宁王欲从族里过继孩子的事告诉了殷红豆,他还道:“你父亲雷厉风行,今儿出门就把那一家子给处理了,他叫我去,就是说这件事。他不知道怎么交代,今夜肯让你我同行,许是要借我之口说给你听。”   殷红豆点着头,道:“明白了。王爷怎么处理那家人的?”   傅慎时道:“真定这边的人手是朱玉泽父亲派去的,他父亲说都是他的主意,但是你父亲不信,我也不信。至少朱玉泽父子肯定知情……斩草除根。”   说到此,他便打住了。   殷红豆低下头,也没话可说,末了才道:“只除朱家的根吧?”   傅慎时道:“放心吧,你父亲有贤名在真定,不会牵连朱家之外无辜的人。”   殷红豆唇边一抹笑,她还想说什么,竟然都走到她院子门口了,她驻足,望着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跟他说话的机会这样珍贵。   朗月高悬,月华澹澹,洒在两人的身影上,添了几分清冷的光泽,一对璧人,似从画中出来。   傅慎时抬头瞧着殷红豆,眼尾微弯,道:“你父亲已经打算将你的身份上报朝廷,你有什么都能跟他说。你聪明,这些你肯定会应对的。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等朝廷旨意下来,上京的时候,我与你们同行……我走了。”   殷红豆点着头,小声道:“估摸着这几天要认祖归宗的,我多找机会去见见王爷,探他口风。”   傅慎时不自觉地点着头,盯着她的笑脸,攥紧了双手,嗓音喑哑道:“你今天……真好看。”   殷红豆朝他俏皮地眨眨眼,转了一圈,裙边浮动,若五彩波澜,发髻上环翠叮当,这姿态虽不端庄,却很妩媚俏丽,她笑道:“虽然繁琐,穿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傅慎时眼眶一热,可不是么。   她好看的,一直都好看,从内到外。 第119章   傅慎时和殷红豆在宁王府住下后, 很难见到面。   宁王不会主动叫殷红豆过去,只偶尔去她院子里跟她说说话, 但他又不太会和女儿说话, 只好说些正经事,比如说请封的折子已经快送到京中,如此云云。   殷红豆倒是想与宁王多说话, 可宁王说的这些话她接了一句就没了下句,若贸然说别的, 她又怕不合适。   宁王来了两次便是干坐着,父女两人眼瞪眼。   殷红豆便问宁王, 要不她下厨去亲自给他做顿饭,让他尝尝她的手艺。   宁王一想到殷红豆在长兴侯府做下人, 还要学灶上的事, 又心疼又愧疚,眼眶都红了,哪里舍得叫她下厨, 只叫她好好在家里休息,或是去园子里逛逛。   父女二人又是没说话,殷红豆试了几个招,最后都被宁王的“你坐着、你别动、有下人”给化解了。   殷红豆苦恼, 宁王虽对她和善疼爱, 但油盐不进呐!她没法跟他拉近关系, 也就轻易不敢谈她的婚事。   宁王更苦恼, 他听下人说, 殷红豆一个人在屋里还挺自得,他一去好像气氛就怪了,他怕她拘谨排斥,索性也不去了,暂时只通过婢女的口中悉知一些她的喜好。   殷红豆见不到宁王,更见不到傅慎时,早是坐不住了。派了人去叫时砚过来问话,哪知道回来的丫鬟说,傅慎时和时砚都不在客房,去了宁王院子里。   哎呀,殷红豆高兴坏了,她熬了银耳红枣汤,提着食盒就去了宁王院子里。   宁王在书房里跟傅慎时下棋。   殷红豆去的时候,丫鬟直接领她进去,宁王和傅慎时都有停下的意思,她搁下食盒,道:“你们先下,不必管我!”   宁王和傅慎时也就继续下棋去。   殷红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偷偷地觑着傅慎时,他干净有节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颗黑子,迟疑着往哪里落,她鼓着小脸,不知道两人谁的棋艺更好的一点,又不知道宁王是喜欢棋逢对手,还是喜欢人家让着他?   她揪着衣裳,不安地坐着。   傅慎时落子了,宁王落子也很慢。   殷红豆不会下棋,她只管打量两个人的神态。   一局棋过去,两炷香功夫都没了,宁王赢了,他表情很淡,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傅慎时亦然,但态度依旧很恭敬。   宁王叫人收了棋盘,转身问温和地殷红豆:“你带的什么东西来?”   殷红豆起身,提盒食盒过去,揭开盖子,拿出两碗汤,道:“我熬的,拿过来给王爷尝尝。”   她嘴上这么说,端了两碗出来,一碗给宁王,另一碗给傅慎时,看样子根本不是给宁王一个人熬的嘛!   宁王微愣,殷红豆也住下几日了,府里锦衣玉食,她倒是心思不改,也丝毫没有为财帛和身份意动的样子。他端起银耳红枣汤,用勺子喝了起来。   傅慎时也端起汤碗,细细地品尝。   殷红豆退回去坐下,问道:“如何?”   宁王笑着点头:“很好……只是这些都有厨房的人做,你从今往后不必亲自动手。”   殷红豆低头道:“孝顺长辈,还是要亲自动手比较有诚意。”   宁王心中一暖,又笑了,他舍不得女儿吃苦,但是女儿孝顺他还是可以的!   殷红豆抬眼,见宁王面有笑色,又看了一眼傅慎时。   傅慎时当然不敢对她的手艺做评价,只不过默默地喝完了汤。   午膳的时候,宁王留了二人用饭,三人又同桌进食。   饭罢,宁王才打发两个人离开。   殷红豆和上次一样,能和傅慎时一起同行一段路,她眉飞色舞,出了主院便故意放慢脚步,支了丫鬟往后边站着,与傅六低声抱怨道:“憋死我了。”   傅慎时问她:“怎么了?”   殷红豆撇嘴道:“你知道我从前最是无状,现在言行日日有人监督,日后说不定还有人过来教我‘规矩’,日子过得好累,好想念从前在外面的日子。”   傅慎时道:“你总要习惯的。”   殷红豆轻叹道:“慢慢学呗。”她眼尾一抬,问他:“我看王爷对你态度尚可,他可说过什么没有?”   傅慎时摇摇头,道:“不知道。王爷叫我去下棋而已,没说别的。”   殷红豆绞着帕子道:“好吧,王爷今儿喝了我的汤了,明儿再叫他吃我的粥,后天再吃我的菜。迟早能和他说上正事。”她嘴角咧着笑,双目妩媚,道:“我顺便悄悄替你打听王爷的喜好,投其所好总是错不了的。”   傅慎时嘴角微动,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殷红豆觉着傅慎时不对劲,就问他:“你不高兴?王爷这不是还没表态吗?”   他们身份好歹相差的没有以前那么大了,说服宁王可比改变她的丫鬟身份容易,傅慎时怎么会不高兴呢!   傅慎时眉心微蹙,扯了个淡笑,道:“没有。”   殷红豆撇嘴道:“你瞒得了我?到底怎么了?是王爷跟你说了什么,你不想告诉我?”   傅慎时摇首,道:“没有。”   那些话,即便宁王不说,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殷红豆锁眉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懒得逼你!”   傅慎时放软了声音道:“真没有。”   殷红豆脸色缓和了一些,道:“没有就没有吧。记得我刚才说的哦!上京之前我多去王爷那儿,你也常去,争取咱们进京之前就定下这事儿。”她笑着道:“然后你就赶紧上门提亲,不然我要被别人抢跑了!”   傅慎时心中刺痛,面上不显,他嗓音低沉道:“你到了,外面热,快回吧。”   殷红豆点点头,走了,傅慎时望着她袅娜的背影,抿紧了泛白的唇。即便他记得很清楚,她说过不在乎他的腿会不会好,但他自己没有办法不在意。   傅慎时回了客房关上门待着,他照着镜子,叫时砚扶着他起来。   时砚问他要做什么,是去罗汉床上坐着还是去床上歇着。   傅慎时却道:“我想走路,你扶着我试试。”   时砚难得有诧异的神情,到底还是默默扶着傅慎时站起来。   傅慎时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有时砚架着,他勉强能站住,他叫时砚稍稍松开,时砚说不行,他不拧着眉,推了时砚一把。   时砚往后一仰,傅慎时自己也站不住了,他往后倒去,扶上轮椅,轮椅往后一滑,他摔了一跤,脑袋也磕着了。   傅慎时不觉得疼,但是心里充满了一股子火气,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疼过之后又是深深地虚无感,迷茫得让人难受。   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痛感,这种难过,竟没法化解。   时砚扶着傅慎时起来。   傅慎时还想试,但胸口那份难受的劲儿,让他只想闭上眼躺着。   真定下了一场雨。   云收雨过,天晴山空,绿树垂荫,廊檐如画。   殷红豆煮了粥给宁王送过去,她看见傅慎时也在,就更高兴了。   宁王知道殷红豆是因为傅慎时才来的,左右是当着他的面,两人不会越矩,他也有机会和女儿相处,便做睁眼瞎,装作不知,美滋滋地享受女儿的“孝心”。   殷红豆机灵,会察言观色,渐渐能和宁王说上话了,她不经意间就摸索着宁王的脾性和喜好,得了一点点消息,都要趁着甬道上同行的时候告诉傅慎时。   傅慎时也都听到心里去了,但他迎合宁王和殷红豆讨宁王欢喜,完全是两个结果。   他不免更加沮丧,便有一日没去宁王院里。 第120章   殷红豆没在宁王跟前见到傅慎时, 还以为他病了,侍奉在宁王跟前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   宁王说教她下棋, 她也听着下棋的规则,有些走神,宁王恍然不觉, 还耐心仔细地跟她讲棋子不同,棋局的变幻,殷红豆倒不好意思辜负宁王, 便认真地听起来。   棋艺不简单,殷红豆学了一会儿,也就是粗通而已, 下不了几颗子,她怕宁王没趣味,教他下五子棋。   宁王本就愿意依从殷红豆的性子, 何况五子棋不难且有趣,便陪她下了几局。   殷红豆下五子棋厉害,连赢了宁王好几把。   宁王很高兴, 胡子都翘起来了,殷红豆能赢他,说明是用了心的。   父女两人下了许久, 中午宁王留她用膳, 吃过饭, 宁王与她一起进屋去说话。   两人还是头一次单独在次间里相处, 比之从前,少了很多局促,宁王渐渐敢与殷红豆说些心里话了,他望着她微有哽咽道:“你很像你母亲……尤其是眼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殷红豆垂首不语。   宁王忽然有了兴致,起身道:“我领你去看看你母亲的画像,好不好?”   殷红豆点头。   宁王带着殷红豆去了书房深处,兴致勃勃地拿了宁王妃的画像出来,给她看。   殷红豆心怀敬重,双手捧画,仔细赏阅,道:“我……与王妃的确很像呢。”   宁王一笑,道:“是罢,我没骗你。”   二人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宁王便领着她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丫头,估摸着折子已经上京了,有些事我要与你说。”   殷红豆略抿嘴角,道:“您说。”   宁王负手在廊下慢步,道:“肯定不能对外说你是长兴侯府的丫鬟,我想着给你找养父母,正好是家里有女儿没养大的人家,不过这样的人家不好寻,只是个小官之家,你不要委屈,以后父亲都会补偿给你的。”   殷红豆心中暖意融融,感受得到宁王一片爱女之心,便道:“您已经替我思虑十分周全,我并不委屈。”   宁王“嗯”了一声,面有笑意。   廊下挂着一溜的鸟笼子,肥嘟嘟的鸟儿啾啾地叫着,圆溜溜的脑袋左右转动,仿佛一颗小球,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宁王抬起下巴往鸟笼那儿一扬,就问她:“你喜欢?”   殷红豆摇头道:“我不会养,也没有时间照顾鸟儿,看看就好。”   宁王颔首笑着,道:“其实交给下人就行。”   殷红豆还是没有要养的意思。   宁王仍旧在廊上走,殷红豆跟在他身侧往后一点的地方,他道:“你认养父母之后便要认祖归宗,祭拜了祖宗,家里要给你办堂会,大肆宴客,你不用怕,有现成了嬷嬷教养你,倒不必你学得精细,只知道个大概就是。”   他还是担心殷红豆紧张,就道:“到时出错也没干系,在真定,没有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殷红豆知道,这是必要的流程,便道:“我不怕的。”   不过是不要失态而已,她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还不至于畏手畏脚。   宁王面色含笑,欣慰地点着头,他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流落京城,竟也有做郡主的气度。   宁王又细说了几件事,便叫殷红豆回去,不必拘在他这儿。   殷红豆心里惦记着傅慎时,行了礼便走了。她以为傅慎时病了,想去探望,丫鬟却提醒她说:“郡主,若您要去,吩咐奴婢就是,不必劳动尊驾。”   殷红豆嘴角微沉,一个丫鬟怎么敢拦她,还不是宁王授意,她也没有胡来,只叫一个丫鬟去瞧一瞧,她则回了院子。   丫鬟很快回来传信,说傅慎时的小厮说他是有些不舒服,但不严重。   殷红豆心里担忧,叫人去请大夫,傅慎时自从去岁冬月开始,便忙于赌坊的事,后来便是仁庄,一直到现在都疏于锻炼,发痘的那会儿就病过一场,可见身子变弱了,如今又奔波到真定,思虑深重,病了才不奇怪。   丫鬟办事很妥帖,大夫下午就去给傅慎时看诊。   但傅慎时拒见大夫,只说是小病,休息两日就好,便把大夫给打发走了。   殷红豆便只好吩咐厨房做东西送过去。   次日,她又巴巴地赶去找宁王下棋,又不见傅慎时!   宁王正好要替殷红豆筹备认养父母和办堂会的事儿,诸事缠身,陪她的时候不多,殷红豆便也没待多久,就回去了。   连着两日不见傅慎时,殷红豆可算是察觉出来了,傅慎时又不看大夫,又不来见她,根本就是不想见她嘛!   殷红豆有些生气,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这一步,宁王那儿也没有咬死不许他们两个在一起,傅慎时这是怎么了?   不等殷红豆多想,教养嬷嬷来了。   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当年宫里的内侍送她回的老家真定,这些年与宁王府略有些来往,宁王遂请了她过来帮忙。   世家大族规矩多,更遑论皇室宗族,殷红豆又是临时抱佛脚,要学的东西不少,起早贪黑好几天,每天去宁王院子里晨昏定省,回了院子累得倒头就睡,可傅慎时还不是不来见她!   殷红豆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等天一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拐着弯儿到了傅慎时院子门口,捡石头往他房里的窗户上砸。   傅慎时昨儿夜里整夜没睡,正半睡半醒,听到响声,被惊醒了,他穿好衣裳,开窗一看,一小块儿泥巴砸了过来,正好糊在他领口,殷红豆正瞪着眼瞧着他,她的丫鬟远远站在她身后,低着头根本不敢招惹她。   傅慎时早领教过殷红豆的脾气,他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抹掉胸口上的土。   殷红豆朝他走去,站在窗外问傅慎时:“你怎么回事?”   时砚端茶水过来给傅慎时漱口,傅慎时吐掉茶水,擦了嘴角,道:“没事。”   殷红豆又走进一步,头上朱钗颤动,轻灵俏皮,她噘嘴道:“没事儿你不来找我?”   傅慎时垂眸不语,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手,他双目狭长如丝,容颜精致异常,十分好看。   殷红豆也没说话,忖量了一阵,约莫是悟过来了,她眼眶红红的,放低了声音,道:“……你这就要放弃了?”   傅慎时睫毛轻颤,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   殷红豆提着裙子,走到闯沿边,气鼓鼓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等去了京中,我做丫鬟的事,迟早瞒不住。你还是怕别人笑话你娶一个这样的妻子!”   他自负,也自卑,他也太通透了,她若用直白的言语安慰,只会加重他的窘迫和内疚感。倒不如激一激他得好。   傅慎时果然抬眸看她,张开嘴,很想解释,半晌才道:“不是。”   殷红豆眼光微红,道:“不是什么呀?”   傅慎时又不说话了,殷红豆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道:“你说话不算数,答应过我至少要等到实在不可能的时候再放手,可你现在就反悔了。好好好,算我看错人了,以后我会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人人夸赞的好郎君,我与他相敬如宾,不管他纳几门小妾,我始终是他唯一的正妻,将来嫡子庶子成群,子孙满堂,也算是我的福报。”   傅慎时心口生疼,他藏在窗下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拳头,红豆说的没错,将来不管她嫁给谁,男子纳妾总是少不了,尤其宁王以后没了,她没有兄弟支应,便没了家族庇佑,指不定夫家怎么欺负她。   傅慎时哪里舍得把她让给别人,更舍不得让她吃这种苦头。   他纵是再配不上她,这天底下除了他之外,也没有第二男人能实心实意地做她的如意郎君——至少他认为没有。   殷红豆眨了眨眼,语气平和道:“我走了,我要去学规矩了,累着呢!”   傅慎时淡淡地勾了下嘴角,道:“好。”   殷红豆见他笑了,放心地走了。   傅慎时关上窗,闭上了双眼,其实他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再面对她的时候,脑子总是想着,他的腿是残废的。   他不该这样,他是男人,就算是个残废的男人,也应该做得比她更多。   ————   殷红豆学了好些天的规矩,因她聪明,见效很快,若只是日常行走坐立,便不会露马脚。   宁王办好了替她找养父母的事,接了人到家里作客,叫来殷红豆一道用膳,彼此相熟。   殷红豆听了许多和养父母家里有关的事,以防说漏嘴。   宁王昭告整个真定,女儿找了回来,并着人放出消息,说了殷红豆流落在一户官宦人家,无意间被宁王妃的旧仆认了出来。现在真定人都知道宁王的女儿从前是个小官之女。   如今小郡主找了回来,宁王和宁王之女的养父母也结了善缘。   这一段缘分,一时在坊间传为佳话。   宁王府广发帖子,宴请亲朋好友,迎殷红豆认祖归宗。   归了宗,殷红豆的名字就要上族谱,她便提前去问了宁王,从前可有给她取名字。   宁王摇头道:“真定这边孩子百天才取名,你母亲带你逃难时,你还未足百天,尚且无名。”   殷红豆问宁王替她想好名字没有,宁王说没有,又说找先生给她披过八字,她命里缺水,取个带“水”的名字正好,他还说,族谱上正好轮到了“知”字辈。   这倒巧了,殷红豆道:“索性就取个水字?”   宁王觉得很好,定下了她的名字,“知水”二字,“红豆”这个贱名,也再不许任何人再叫。   红豆倒是很喜欢自己的“小名儿”,她见了傅慎时,偷偷跟他说,可以私下还像原来那样叫她。   另有其他事宜相继定下,傅慎时也在府上帮着做另一件事。   宴席前日,王府族亲先至,殷红豆盛装打扮,见了族中女眷。她被寻回的事,委实惊奇,女眷们多都好奇,巴巴地赶来看她,想探听、打量一二。   宁王担心殷红豆应付不来,早派了华嬷嬷、祝妈妈,还有四个一等丫鬟在她身侧伺候。   开宗祠的那日,殷红豆跟着祭了祖,名字上了族谱,便回内宅说话。   红豆提前背过宁王嘱咐的事情,她反应又很快,任凭族中女眷怎么打听,她说得一丝不错,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喜宴当天,红豆继续打起精神应付,她和女眷们坐在内院看戏,戏台子上唱的正是宁王寻女的故事,戏文是傅慎时写的,文辞华美动人,情节曲折有趣,台下心性稚嫩的女眷,有不少抹眼泪的。   宴席结束后,宁王寻回女儿的事,也彻底传遍了整个真定。   因红豆年纪不小,已经及笄,宁王广而告之她的身份后,便有人上门提亲,宁王统统婉拒,随后也就没人上门,大家也都理解,当年宁王和宁王妃伉俪情深,多年只得一个女儿,如今好不容易寻回来,估摸着还要在身边养个一两年。   接着又有人议论起宁王府坐轮椅的郎君是谁,宁王只对外说是一个客人,其余没有多说。   没多久,朝廷里下圣旨了,内侍远从京城来宣旨,宁王领红豆接旨,天子封宁王之女为长乐郡主,召宁王携女进京,举行册封仪式。   内侍还悄悄地告诉宁王,宫中已经预备下了,以公主的仪制行册封郡主之名。   当年宁王替天子平息叛乱后,丧失妻女,天子几度抚慰,却不过是身外之物,当时的人情其实还没还上,这些年宁王意志消沉,奉公守法,天子更是十分欣慰,因此才以公主的仪制册封红豆。   宁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除此册封之外,以后种种恩赐,不必多说。   宁王府备好了车马人手,宁王便欲携红豆进京。   傅慎时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跟着宁王府的马车一起上路。   红豆心中记挂着婚姻之事,临行前夜,来找宁王。   父女二人交往有些时日,彼此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宁王为父,情不外露,实则很疼红豆,红豆虽机灵有小心思,实则善良知分寸,两人都很相互体谅。   秉烛夜谈的时候,宁王神色温和,并无坚决强硬之态,红豆方敢直言婚事,问询宁王意见。   宁王瞧着锦衣华服的红豆,心里百感交集,他欢喜,又感叹,这么大的荣华富贵堆在她眼前,她还一根筋挂在傅慎时那个残废的身上,他也知道他闺女是随了他的专情,还是傻气。   红豆目光殷切,垂首动情道:“我与谨光相处之时,他并不将我看做丫鬟,他十分尊重我,叫我归了良籍,还给我许多财物。我原是他的丫鬟,恁凭我有什么显赫身世,他若想霸占我,不叫我出门,也就没有今日和您相认的缘分了。”   她眼眶微红,道:“他原是知道我与您认下,恐怕无缘在一起,却依旧叫我认了,他除了双腿残废,不论才华品性,还是待我之心,天下第一,请父亲成全!”   宁王听到“父亲”二字,心神一震,这是红豆入府以来,第一次叫他父亲,虽不及“爹爹”那般亲厚,却也叫他心中暖意融融。   他眉头微拧,道:“我知道他对你好,我也信他是真的对你好。但是知水……这才刚刚开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愁嫁,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婿,我都能替你挑到。他毕竟双腿残废,浓情蜜意时你不在乎这些,可是成亲之后又是另一回事,将来做了妇人,时日渐长,人家的夫婿都步步高升,他便是精通琴棋书画又如何?在官场上没有建树,到底叫人轻视。为父只怕你意难平。”   红豆道:“不合适便和离,既有父亲庇佑,谁还敢挑剔女儿什么吗?”   宁王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语重心长道:“没有孩子尚可,你和离也无妨。可你是重情义的孩子,若有了孩子,我看你便只能忍下去。父亲总不能替你把傅家的血脉也抢回家吧?我在的时候,尚且不怕长兴侯府轻慢你,若哪一日我不在了,你又没个兄弟……”   女怕嫁错郎,所以他替红豆挑夫婿,必然是慎之又慎。   宁王略平复了心情,又道:“先不说此事。现在即便你要嫁国公家的世子,我也舍不得你,且等你册封之后,真正地当上了郡主再说。”   荣华富贵迷人眼,宁王不信,将来红豆见多了好男人,还会钟情傅慎时。   红豆不死心,她道:“若女儿的确找不到比他好的人呢?”   宁王道:“为父也不是要强迫于你,若实在找不到,当然还是依从你。”   红豆松了口气,宁王只要不咬死,她便还有机会。   夜谈次日,三人便上京了。   红豆独自坐一辆马车,和傅慎时根本说不上话。   等到了京中,傅慎时自然是回了长兴侯府,红豆随宁王进宫面圣之后,在十王府住下,等册封事宜准备妥当,再行册封之礼。   傅慎时回了家中,长兴侯府的人见他身边少了红豆,纷纷惊奇,傅三也跑去问他,那丫头上哪里去了,他只说放了她回家。   长兴侯府的人都惊奇了,京中都不知道把傅慎时和丫鬟的事传成什么样了,傅慎时出去一趟回来,竟然幡然醒悟,把人给放了。   秦氏才懒得问缘故,她巴不得傅慎时早早放手,于是着手定下他的婚事。   傅慎时没搭理家里的人,回来之后,成天往十王府跑,一会儿找六皇子,一会儿找二皇子。   秦氏成天找不见傅慎时,小娘子与他相看的机会都没有,她便叫人打听他的行踪。   秦氏听说傅慎时老到王府里去,顿觉奇怪,再一问,才听说宁王找到了女儿,也住进了十王府。   傅三是知道红豆被人追杀的事,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秦氏根本没往那头想,傅三迟疑着跑去跟秦氏道:“老六别是看上宁王的女儿了吧!”   秦氏听说宁王的女儿从前流落在小官之家,并未怀疑郡主的身份,便没悟过来傅三是什么意思,只道:“宁王的女儿……他这一双腿废了,也配不上人家啊。老六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子要丫鬟一会子要郡主?他疯魔了?”   傅三自言自语道:“红豆那丫鬟不会正好是宁王的女儿吧……”   秦氏终于反应过来,嗤笑道:“她五岁进府,做了侯府里十年的奴婢,爹娘的都在京城,怎么可能是宁王的女儿?你别说胡话吓我!”   傅三没与秦氏细说,换了衣裳出门,准备去十王府跑一趟。   他虽与两位皇子不熟,但是与薛长光打过交道,便央了他,带他去十王府。   十王府里正热闹呢,里边儿住了好几位皇子,他们都听说宁王的女儿找了回来,变着法儿想去见小郡主,因朝中事务繁忙,好容易等天气转凉,疫病好转,他们几个这日才闲下来,约在一起去看郡主。   薛长光也是宗亲,自然也有机会去,他看在傅慎时的面子上,答应带傅三一道去十王府远远地看,只能远远地看——宁王很护女,若冒犯了郡主,他们俩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第121章   十王府很热闹。   这次的热闹也很难得。   皇帝有六个儿子, 除了二皇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其他的皇子公主,皆出自不同的妃嫔。   皇子公主们大了之后, 各自分了党派, 很少私下相聚在一起。   这次宁王携女进京, 惊动了很多人, 朝野上下, 无人不知道天子又多敬重宁王, 便是皇子公主们,也要尊敬地唤他一声“皇伯”。   宁王的女儿, 就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堂妹或者堂姐, 因皇帝最小的公主尚且不会走路,便不必来看红豆, 其他长大的皇室子弟, 都比红豆大, 皆要过来看望堂妹。   二皇子领了头, 其他人便是不想来也不行, 否则此事传到皇帝耳朵里,尤其是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便要受到责备。   他们都约好了八月初三到十王府宁王住的府邸来。   薛长光就是今日带了傅三过来, 他俩到的时候, 才发现原来“拖家带口”的人, 可不止他们俩, 几位皇子妃和公主都带了家里人来。   傅三随便一扫, 就看到了张阁老的孙女。   张小娘子从前可是同傅慎时说过亲的,傅三去杭州领的肥缺,就是从张家手上抢下来的。   傅三对张家的人,不可谓印象不深刻,他不由得问薛长光道:“张家小娘子还没嫁出去吗?”   薛长光太挑剔了,他的亲事还没定下来,正好他近来也听他母亲说过张家小娘子的一些闲话,就道:“听说是定过一次亲,但是又退了婚,就耽搁到现在。”   张家经历过运河坍塌和灾情的动荡之后,见识了没有爵位是多么不稳当的事,张阁老本来就只是个群辅,家中子嗣众多,有出息的却少,张阁老一度舍下老脸,想放下清流气度,攀附勋贵,和薛家结亲。   奈何薛长光是亲眼见过,张小娘子阴错阳差在宝云寺羞辱过傅慎时的事,他怎么可能还去和张小娘子有什么瓜葛,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当然这些内情,他不会与傅三说。   傅三倒也敏锐,薛长光说个大概,他心里就清楚了,他也就略瞧了一眼,便往王府客厅外边看去,等着客人到齐,郡主过来。   六皇子等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就二皇子和傅慎时还没来。   宁王带来的管事,把客人从前厅请去了花厅。   傅三以为郡主在花厅,连忙起身,跟着薛长光一起去了。   入了秋,皇帝早吩咐人在院子里种满菊花,甫一入院,冲天香气透庭院。   傅三没心思看花,他就等着瞧郡主,他眼巴巴跟着进去,走到半路上,王府里跑进来一个薛家的小厮,走到薛长光身边,与他耳语两句,吓得薛长光脸色大变。   薛长光待不下去了,他同宁王府的管事告了辞,表了歉意,方拽着傅三道:“我家里出了些事,我要走了,你在这儿跟他们都不熟,也别留了,一道走吧。”   薛长光带了傅三来,他要走,肯定把人一起带走,否则出了事算谁的?就算他姑姑是皇后,宁王的心肝肉,他也惹不起。   傅三焦躁得要死,他皱着眉道:“发生了什么事?非现在走不可吗?我只见郡主一面就走,你再等等。”   薛长光面色灰白,道:“等不了!”他死死地拽着傅三往外大步地走。   傅三扭头往身后一看,就瞧见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从园子里往花厅的方向走,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定然是郡主!   可惜隔得太远了,傅三就只能看见郡主大概的身姿,瞧那身板儿,倒是和红豆一模一样,可她行走姿态,端庄娴雅,和从前那个小丫鬟的气质天壤之别。   要命的是,傅三越看越眼熟,好像就是红豆!   他心里莫名担忧起来,便与薛长光道:“你等会儿,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薛长光冷声道:“我外祖父危在旦夕,我等不了你!你若定要叫我为难,以后有事,也就别麻烦到我头上了。”   傅三一听此话,心下一沉,也不敢造次,便跟着薛长光出了府。他回长兴侯府的时候,心神不宁,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去同秦氏把话说了。   秦氏整个人都懵了,眼睛都不知道眨,她痴痴地笑了两声,道:“红豆是宁王流落在外的女儿?怎么可能!”   傅三面色沉郁道:“我远远儿地看着像极了,不敢说十成十,却有七八分是真的。而且母亲您算算时间,六弟带红豆出去,回来之后他身边没了人,宁王带了个女儿进京,请皇上封郡主。六弟又成天往十王府跑,这……怎么可能不是!”   秦氏后背发凉,她目光呆滞地道:“六郎从前也常和皇子们在一起……这不可能!家里采买的丫鬟,哪个身世不是清清白白的?那殷家就是她的本家!”   傅三幽声道:“殷家全家人都被灭口了。”   “什么?!”秦氏嗓音尖锐,有些失态了。   傅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亲事,他道:“我当时就觉得红豆身份不平凡,没想到……这般不平凡。”   秦氏擦了擦冷汗,道:“这、这、这……这!”她讷讷地道:“这也怪不了长兴侯府,咱们哪里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何况我、我也没有苛待过她!”   傅三撇撇嘴道:“若有人欺负我儿子,我不管他为什么这么做,总之他这么做就是错。”   秦氏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担心的就是这点!   长兴侯府风雨飘摇,如今再也经不起宁王这样身份贵重人的折腾了。   秦氏颤声道:“红豆不会对咱们怀恨在心罢!这些年她在侯府,要受苦也是在你二婶手里受苦,咱们府里该发给她的例银也都发了,吃穿不缺她的,我也没有为难过她。”   傅三叹息一声,道:“为不为难,您说了不算,但凡她觉着委屈,便是咱们的错。”   秦氏绞着帕子道:“宁王……可不能是这般狭隘的人罢!”   傅三拧眉道:“宁王此人骁勇善战,极为……护短。何况是他的亲生女儿。”   秦氏险些昏死过去,她扶着小炕桌,才没仰倒在罗汉床上,她白着脸道:“这糟了……”她转念一想,道:“也未必可能,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偏什么倒霉事儿都落咱们家了!且等郡主受封,宁王办喜宴的时候再说!”   傅三摇摇头,不大乐观道:“您还是提前想想,怎么应对得好。”   秦氏头皮发麻,咬牙道:“怎么应对?宁王肯定给她托了个漂亮体面的身份,她都是老六房里的人了,没了清白,宁王若真心疼她,定然害怕咱们把她从前的身份和清白这事儿宣扬出去。”   傅三瞧着秦氏,道:“母亲,您难道以为,宁王会给咱们开口宣扬的机会吗?宣扬完了,便是鱼死网破,父亲答应吗?”   秦氏有些崩溃了,她嗓门有些大:“那你说怎么办?!”   傅三有点儿不快,他锁眉道:“求宁王,高抬贵手。红豆和老六情谊是真的,她看在老六的份上,总会替咱们周全几句。”   秦氏直喘气,让她去求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她根本拉不下这张脸。   傅三又补了一句道:“您求还不行,最好让老夫人和父亲都去,否则宁王看不见咱们的诚心。”   秦氏面色煞白,道:“她难道不打算嫁到咱们家?王府逼咱们先做小伏低,以后宁王不怕傅家给苦头她吃?”   傅三简直无语,他抬头淡声问道:“现在是六弟天天巴巴地上赶着去看人家,不是人家求着要嫁给六弟。您不知道,当时这丫头跟着六弟的时候,有气性的很,让六弟以妻礼待他。老六也确实这么做的。老六什么性子您不知道?他对谁低声下气过?张阁老孙女的事,儿子没记错的话,人家小娘子后来是诚心想嫁给六弟的吧,他怎么回应的?”   傅三略停顿过后,自己答了话:“六弟狠狠地打了张家的脸不说,还让张家割了一大块儿肉,并且一个屁都不敢放。六弟给那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这样您还指望六弟能掌控得了她?”   他整个人都往后靠去,凉凉地道:“现在不止是六弟,而是整个长兴侯府要求她。”   傅三觑了秦氏一眼,问道:“而且,磋磨郡主,母亲,您敢吗?”   秦氏哽住了,她敢吗……她敢才怪!   现在长兴侯府一个有用之辈都没有,削不削傅家的爵位,全看天子心情。   秦氏死也想不到,长兴侯的气运背成了这样,翻过了大风大浪,竟要载在一个丫鬟手里。   傅三搜肠刮肚,终于又想起了什么,他道:“对了,傅二是欺辱过那丫头的吧?宁王现在,恐怕想杀了他。咱们虽分了家,可他们到底姓傅,也都还没搬出去,咱们还是一家人。”   秦氏如坠冰窖,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傅三郑重提醒道:“这是大事,您还是同父亲说一说罢。” 第122章   秦氏没敢把红豆的事告诉丈夫, 她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傅慎时回来。   天黑的时候,才终于等到傅慎时从十王府回来,过去见她。   秦氏一见了傅慎时的面, 就打发了下人出去, 急吼吼地问他:“宁王的女儿, 可是……可是她?!”   她面色发白, 嘴唇紧抿。   傅慎时望着秦氏,给了确切的答案,道:“是她。”   他了解秦氏, 当即冷声道:“您别想着用对付儿子的法子对付宁王府,宁王不吃这套。宁王护短。”   秦氏脑子嗡嗡作响, 空白了一阵子, 都忘了说话,沉默良久, 才道:“事到如今, 难道你还想娶她?”   傅慎时没说话。   秦氏抬起头看着傅慎时, 嘴里的话像鞭炮一样放出来:“宁王可知道她从前在我们府里做丫鬟?他可知道红豆在你身边伺候的事?他可知道傅二欺辱她的事?”   傅慎时摇头, 道:“我不知道。”   秦氏失了神,怔怔道:“宁王现在对你态度如何?”   傅慎时如实道:“冷淡。”   秦氏的心又是七上八下,红豆这般爱重傅慎时,宁王依旧待他冷淡, 可见是很不待见长兴侯府的。   傅慎时问秦氏:“母亲您有什么打算?”   秦氏皱了一下眉头, 道:“你以后就别往宁王府上跑了, 省得自取其辱!”   何况宁王怎么能容忍一个与他女儿无媒苟合的男人, 成天在他眼前晃荡,便是不想动怒,那也要动怒了!   傅慎时本来淡然,听了这话脸色阴郁下来,他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秦氏语重心长地对傅慎时道:“你放心,我不会做糊涂事去招惹宁王府,但是你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再则,宁王肯定不喜你,你常去未免惹他不快,何苦招惹他来!我已经替你相下了一门好亲事,虽只是小官之女,但家世清白,咱们家如今这样,你的婚事也几经波折,没有什么好挑剔了!”   傅慎时冷声道:“儿子不会娶的。”   说罢,他就让时砚推着他走。   秦氏在他背后斥道:“你不娶这个,难道你就能娶那个?!痴人说梦!”   傅慎时回了重霄院,着人去给胡御医送信,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希望过,他的双腿没有残废过。   他等信来的夜晚,丝毫没有睡意,熬到天蒙蒙亮,才浅浅地眯了会儿。   半上午,胡御医就回信了,说他暂时忙着,过两日才能去见他。   正巧这两日两位皇子诸事繁忙,没有功夫带着傅慎时去十王府。傅六自己去那边,宁王院子的人不会放他进来,他便没有去十王府,而是抽空去见了一趟王文和汪先生。   仁庄上很好,所有的人都用他从前用过的物件接了痘,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京城里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接了痘,已经有人催着春园开起来,不过汪先生拿不定主意,便暂时没有重开春园。   王文则告诉傅慎时,发财坊生意越来越好,近两个月的收益,都快比得上从前春园的收益了,而且近期有人中过五千两,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乎所有百姓都对发财坊深信不疑。   坏处则是,赌坊的名气惊动了上头,游先生说,宫里人似乎也知道了,不过二皇子的意思是,暂时不必惊慌,有什么消息,他第一时间会派人出来。   王文却不可不未雨绸缪,他问傅慎时可有打算。   汪先生建议道:“不若把赌桌都关掉,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反倒背个赌坊的名声,叫人眼红。”   傅慎时赞许这一点,但他又道:“有没有赌桌,赌坊就是赌坊,瞒不过朝廷里的人。现在国库空虚,天子迟早要从一批人身上割肉。发财坊的后路我想好了,如今你们先好好经营下去,存下现银,留到以后做别的正经生意。”   王文与汪先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傅慎时:“六爷是想把发财坊关了?”   傅慎时摇摇头,道:“容后再与你们说。”   汪先生则问傅慎时开不开春园,傅六到:“京城里也关了好些家戏楼,他们开了我们就开,切不可做出头之人。”   汪先生亦是这个意思。   三人又商量很多琐事不表,傅慎时还是天黑才回家。   秦氏以为傅慎时又去了宁王府,气得亲自跑到重霄院去,道:“老六,你要再不听话,我就只能告诉你父亲了!”   傅慎时反问他:“郡主的事,您还没告诉父亲吗?”   秦氏一哽……丈夫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她想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总想着红豆待傅慎时是真心的,红豆就是念在这份情上,也不会叫宁王针对长兴侯,或许此事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只要傅慎时不要再去惹宁王厌烦,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便是,如此最能相安无事!   秦氏索性掐断了傅慎时的心思,她道:“家里是绝对不会替你上宁王府去提亲,你死了这条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总是惦记些虚妄的事。”   傅慎时拧着眉,道:“您说完了请回,儿子要洗漱了。”   秦氏扯着嘴角,不乐意地离开了,同时让身边人明儿一早就去二门下命令,再不许傅慎时出门。   宁王不肯嫁女,正好她也不想招惹宁王,两家正好是一条心意,谁也别出格!   次日,便是红豆的册封礼。   内使监在乾清宫陈设御座,帝后俱在场,以公主的等级拜访仪仗、陈设女乐。   红豆打扮得十分庄重,穿着金线袄裙,上了妆,入殿之后,待乐止,四处拜过。   传制官在宫中传制日:“今册宁王长女为长乐郡主,命尚宫正长乐郡主行礼。”随后红豆又是在拜位前四拜,方是礼毕,受了册,是大业入了皇册的长乐郡主。   随后红豆在宫中各妃嫔,和其他入宫的亲王王妃前行礼,算是和皇室中人都相互认过一遍,最后才回到家中,参加喜宴。   红豆回去之后,换了常服,在花园子里去见客,此时帝后又有东西流水一样地送进王府,宣读旨意的内侍声音尖细,接连起伏,更添一份体面和热闹。   宁王在前厅待客,内院则请了二皇子妃帮忙主持,红豆心里惦记着长兴侯府的人会不会来,见过客人后,便抽了空去找管事妈妈要客人的礼单。   红豆扫过一遍后,果然瞧到了长兴侯府的名字,她肯定是不能去前院见傅慎时,她料想秦氏也该在,便回了花厅悄悄地扫了一眼,正巧就看到秦氏躲在暖阁里,偷偷瞧她。   秦氏发现红豆看到了她,连忙缩回脑袋,丝毫不想有任何牵连的样子,扭头就假装和人谈话,双手死死地攥着帕子,脸皮都快僵了。   红豆在花厅里待到宾客都散了,秦氏都没找过她一次。红豆大抵也知道长兴侯府的态度了,秦氏怕是不会提傅慎时上门提亲的。   眼下她和傅慎时之间,真如隔了鸿沟,不可跨越。   一天应付下来,红豆已是疲惫不堪,天色昏暗,她不免有些沮丧疲倦,谢过二皇子妃,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次日,红豆一早起来,就去给宁王请安。   宁王却正在见二皇子,红豆进去的时候,瞧见薛长光也在,两人相见,一个勉强地笑着,另一个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掩下惊讶。   薛长光朝红豆作揖,道:“长乐郡主安好。”   红豆福身还礼。   二皇子起身,和薛长光一起拜别宁王。   宁王起身送二人,还面色严肃地嘱咐薛长光:“千万要你祖父好生保重身体。”   薛长光又谢过,方随二皇子一起离开。   宁王见过客,便领着红豆一起去书房说话,他边走边道:“薛家这个孩子很好,他从前在京中名声也很盛,不比傅家的差。模样长的也俊逸,我瞧着品性也好……”   红豆垂首,旁人也就罢了,薛长光从前可是认识她的,而且她还在他跟前维护过傅慎时,若真嫁去了薛家,简直不敢想。何况她也不想嫁。   她一脚跨进书房,嘟哝道:“父亲,女儿不想。”   宁王倒也不逼迫她,就道:“无妨,慢慢挑。不过薛家这个郎君我是很喜欢的,若非看他品性很好,身边干干净净的,我轻易也不会让你去招惹外戚。”   让二皇子带薛长光来宁王府,是皇后的主意。   太子未立,宁王就这么一个女儿,不仅是皇后,好几位皇子的母族,都想娶到郡主。   宁王语气微顿,道:“你也不用担心外戚不外戚,反正我就你一个女儿,也不必怕什么。”   红豆知道宁王虽不松口,可油盐不进,便道:“您不是说了,还让女儿在您身边伺候几年么……”   宁王笑道:“若能替你觅得好郎君,早些放你走又有何妨。趁着我年轻……”还能看到外孙呢!   红豆抬起眼,刚要说话,宁王脸上笑意就淡了,他道:“长兴侯府的事我知道一些,包括你在长兴侯府的事,我也着人去查过了。”   他现在不去皇上面前参长兴侯府一本,已经是仁慈!再让他把女儿嫁去那种家族,怎么可能!   红豆知道宁王吃软不吃硬,双眼登时泪汪汪的,宁王果然立刻心软了,安抚她道:“哎,爹不是什么都还没说么!”   红豆鼓着嘴。   宁王无奈道:“知水,爹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将来长兴侯府就敢拿着你威胁于我。姑娘家挑郎君,不能只看情情爱爱。何况……长兴侯府什么话都没有说,咱们上赶着算怎么回事?傅慎时若是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他便配不上你。你说呢?”   红豆点了点头。   宁王爱女心切,这番话入情入理,她再闹,反倒显得幼稚不可理喻。而且宁王越是不放心,他们俩越该拿出实际行动。   宁王严肃道:“且看傅家小子怎么做罢,他若无心,便不是你的良配。”   红豆松了一口气,在家里等傅慎时来,至少宁王有一点没说错,若傅慎时连应付困难的能力都没有,她嫁过去,恐怕也会有不少困难要面对。   她不是怕吃苦,她害怕两个人的感情在婚姻里一点点消磨,最后只落得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   红豆已经向傅慎时表过心意,也劝了宁王松口,剩下的,端看傅六怎么做!   红豆耐心地在家里等傅慎时的消息。   不过比傅慎时的消息先来的,是关于长乐郡主身世的消息。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红豆做过丫鬟的传闻,到底还是传出去了,秦氏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两眼一翻,昏过去了,再醒来时,长兴侯黑着脸坐在她房里。 第123章   秦氏不敢跟丈夫说傅慎时身边的丫鬟红豆, 现在变成了长乐郡主的事,她一醒来,见到丈夫黑着脸, 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倒不是怕丈夫责怪她,此事本不是她的错, 她担心的是丈夫身体受不住。   长兴侯向来神情肃然, 便是四肢有些不协,神态也没有多大变化, 他叹了口气,望着消瘦的秦氏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秦氏这大半年来心力交瘁,昨儿是吓昏的, 也是累倒的,丈夫这么一问,她不禁红了眼眶, 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其实两家本来相安无事,谁知道郡主的身世, 竟又透露出去, 也不知道是谁害了郡主,也害了他们家。   长兴侯道:“你放心罢, 我年轻时候与宁王有过交往,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连累不到咱们头上。”   秦氏惊讶地问:“侯爷何时与宁王交往过?”   长兴侯随后答道:“我入卫所历练的时候, 和宁王虽不熟, 但经常见面。因只是泛泛之交,便没有与你提过。”   秦氏又担忧道:“过了这些年,谁知道宁王品性变了没有?”   长兴侯道:“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都二十出头了,变不了多少。先不着急,若宁王责怪起来,咱们再去解释,现在巴巴地赶着解释,倒像是咱们心虚。”   秦氏点了点头。   长兴侯继续道:“六郎的事,你倒没有说错,不能再去招惹宁王了。”   秦氏连忙说:“我已叫了人不许他出门,不妨事了。”   长兴侯皱着眉道:“这样不好,他性格倔强固执,你强扭他,他反而不快,随他去,碰壁几次他就老实了。哎……他若腿是个好的,长兴侯也不就不怕没落了。”   他摇着脑袋,想起了考察几个孙子的时候,乖是乖,个个都没有像傅慎时小时那样透露出来的机灵劲儿。   夫妻二人又闲话不表,却说二门上有人来禀,说是胡御医来了。   胡御医一直在给傅慎时看腿,秦氏倒没往心里去,长兴侯近来身体好转,一时想起傅慎时腿的事,便打算一会子亲自去瞧瞧,他打发了人去重霄院传话。   重霄院里,胡御医见了傅慎时,一脸笑意,道:“郎君破天荒叫了我来,可是为着看腿?”   傅慎时颔首道:“我想治腿。”   胡御医很是欢喜,笑呵呵道:“我攒了几个法子,郎君愿意配合最好不过。”   傅慎时眉头微抬,单手握拳,克制着欣喜,问道:“可会有效?”   胡御医道:“这谁知道,但有没有效,总要一试才知道。”   傅慎时应了一声,便请胡御医替他医治。   胡御医先用针灸之法,试了半日,傅慎时的腿没有什么反应,他便暂时准备回去,欲等明日再试别的法子。   傅慎时思来想去,怕红豆担心他,又料定红豆机灵,会想法子打听他的近况,便叫住了胡御医,道:“劳您替我传一句话。”   胡御医没明白过来,问道:“向谁传什么话?”   傅慎时只道:“到了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御医笑道:“那郎君要我传什么话?”   傅慎时眼睫凝住,忖量片刻道:“就说……我尚好。”   胡御医记下之后便离去了,后来的几日,都过来替傅慎时治腿,不过收效甚微,两人不免都有些心灰意冷。   长兴侯过来瞧的时候,见状况不好,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家中等候和长乐郡主流言有关的消息。   红豆则一直在家待着,除了孝敬宁王,便是学一些女红,但她起步太晚,又没有什么兴趣和耐心,学的不大好,皇后又总是派人接她去宫里玩,她这几日虽有事可做,心中还是记挂傅慎时的,他一连多日不出现,又没有半点消息,她便与宁王说扭了脚,叫请胡御医过来替她看。   胡御医一见红豆,便知道傅慎时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给红豆开了抹脚踝的药膏子,将傅慎时留下的话,告诉了她。   红豆放下心来,便问胡御医这几日傅慎时可是在治腿。   胡御医说正是,红豆急切地问,成效如何,他道:“时隔已久,不大好。”   虽是意料之中,红豆亲耳听到,不免还是有些失落,她知道,傅慎时肯定比她更在意结果,眼下只怕他又是懊丧又是难过。   红豆着人送了胡御医走,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后来的几天,红豆因为流言的事,也没怎么出门,不过二皇子妃等人总是盛情邀请她,她也不好一推再推,便偶尔去串门,好巧不巧,她每次去的时候,薛长光都在,两人见了面,尴尬一笑,彼此避嫌。   时日长了,二皇子妃也就不同时叫两人一起过去,并且将此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本来是觉得薛长光太不主动,后来听说了红豆从前出身的事,便作罢。   红豆很是轻省了几日,随后连流言也听不见,耳根子更清净了,她又从旁人口中听说,张阁老辞了官。   宁王在宴客的时候,红豆看到张小娘子了,她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去侧面问宁王,宁王跟她提的时候很漫不经心地道:“张家手脚不干净,皇上念着他是老臣的份上,委婉叫他辞官。”   红豆眨眨眼,心道:难怪说听不到闲话了,估摸着这以后再没有人敢谈论她的事儿了。   宁王虽然粗疏,对她却很细致。   宁王不知红豆是不是因此事不高兴,就道:“过两日我们也该回真定了。”   红豆瞪了瞪眼……这就要回去了!   宁王道:“我封地在真定,总留在京中也不好。”   红豆心跳的很快,胸口闷闷的,她知道要等傅慎时一段时日,可是在京城等和在真定等完全不是一种感觉,听不到他的半点消息,她总会牵肠挂肚。   宁王则道:“也不是明日就走,你再收拾几天,我们再启程。”   红豆应了一声,藩王久留京中自然不合适。   红豆要告诉傅慎时一声,她回真定去等他,便又请了胡御医过来。   胡御医此时正在长兴侯府,他试的所有法子全部失败了,只剩下唯一一条出路,那便是找他的师兄替傅慎时治腿。   他有个师兄比他更擅长治疗外伤,不过他师兄在滇南,并且此生不离滇南,只能傅慎时过去找他。   京中去滇南路途遥远,傅慎时又双腿不便,不知道治不治得好,而且滇南土司凶狠,还有许多神出鬼没之族,他便是跟着朝廷的人去,都还是有些危险的。   傅慎时问胡御医:“此去滇南,令师兄有几分把握治好我呢?”   胡御医道:“他最是擅长替人接骨化瘀,估摸着有六七成。”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六七成,很高了……他再有钱,长兴侯府始终配不上宁王府,长兴侯府既不会拉下脸去求宁王府,宁王也不肯放低身段委屈红豆,他思量片刻,道:“我去。劳烦您替我写一封手书引荐。”   胡御医应下,当即就替傅慎时写了信,并且将地址和一些滇南的可用之人,都如数列在纸上。   傅慎时拿着信看了许久,才叫时砚推着他去见长兴侯。   长兴侯在庭院里用好的那一只手练长棍,傅慎时去的时候,他正挥汗如雨,见了儿子,便扔下长棍,叫他道书房去说话。   傅慎时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他的意思,长兴侯放不放他走,他都要去,此来只是辞行而已。   长兴侯低头沉默着,最后用浑厚的嗓音道:“你去吧,你该去。燕雀之志安能与鸿鹄相比?再也没有更差的了。去拜别你母亲和老夫人再上路。”   傅慎时离开长兴侯的书房之后,却没有听他的话去辞别长辈,他只去见了傅三,请傅三替他带个消息去二皇子府中,告知红豆此事。   傅三问他:“你还要再见她一面?”   傅慎时面色微白,道:“不见了。有些话,就请三哥等我离开之后,替我传去。”   傅三拧着眉问:“什么话?”   傅慎时道:“三年为期,三年一过,叫她不必等,另谋婚嫁。若三年内……有合适的,也不必等。”   他想清楚了,他的确与红豆心意相通,但能爱重红豆的,绝不止他一人。   当初,他还厌恶她这个丫头来着,还不是被她吸引了,他相信,不管红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三年时间够长,若他治不好,便不回京。   等到那时候,她大概也忘了他。   傅三瞧着傅慎时脸绷得紧紧的,眼眶微红,心有不忍,道:“如此郑重的话,你还是自己去与她说罢。宁王倒不至于最后一面也不让你们见罢!”   傅慎时摇头,不肯去见。相见时难别亦难,何必叫她再吃一次苦头。   交代完傅三,傅慎时便出了府,去见汪先生和王文,欲处理下手上的产业,便离开京城。   在傅慎时欲离开京城之前,傅三就去了一趟十王府。   红豆也提前知道了傅慎时要走的消息。 第124章 (一更)   红豆得了宁王的许可, 去给傅慎时送行, 她坐马车去找了王文先生,问了傅慎时出城的路线,一路追出去。   傅慎时坐船出京,红豆到了码头附近,幸好还没开船,傅慎时与汪先生等人因人数众多, 很好寻找。   红豆身边跟着许多个宁王的人, 她当然不能下车去找傅慎时,便使了丫鬟过去传话。   傅慎时正在车里闭目养神, 他听汪先生说红豆来了,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些许, 他似是不确定地问道:“她……来了?”   他本不想她来送, 但她来了,他的心情便久久不能平复。   汪先生道:“郡主身边跟了许多人, 光护卫就有八个,您在此处与她说话不便。船一时半刻也开不了,您不如移步去僻静处等一等。”   傅慎时收紧双手, 吩咐道:“叫王武过来驾车。”   她都追过来了,他没有不见的道理。   王武过来驾车往码头外走了一段距离, 挑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停车, 汪先生去回了红豆大丫鬟的话, 红豆便也命令马车跟过去。   红豆坐的是王府的马车, 车里能坐十人, 她将丫鬟全部赶了下去,让侍卫和车夫也退到一旁,车里独余她一个人。   傅慎时下了马车。时砚推着他过去,便也退开几步。   红豆即便没打车帘子,听到熟悉的轮椅滑动的声音,便知道他来了,她原是存了许多话,明知道他来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憋了半天,才带着怨意道:“你要走,为什么不亲自与我辞别?一面也不见,就丢下一句‘三年为期,另谋婚嫁’便是交代?”   傅慎时声音不大地道:“我不说,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红豆立刻接话,问他:“我明白什么?你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什么!”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道:“红豆……你明白的。”   他双腿残废,纵有钱财万贯,在家中也没有说话的地位,长兴侯不替他去求亲,他又怎么可能求得宁王嫁女。   大业禁私学,他也没有功名在身,连做受人仰慕尊敬的名师的资格都没有。   若要等他走著书立言,流芳百世的路子,他这个年纪到底太轻,不像做生意只需看财资厚薄,与官家关系亲厚,著书论道排资论辈起来,于他而言困难重重,何况在世人眼里,他身有“污名”,德行不足以服人,等到他成了儒士的那一日,红豆都不知道多少岁了。   亦或是红豆求了宁王同意了婚事,长兴侯府也同意他娶郡主,两人处境只会更糟糕。   宁王看不上他,少不得轻视不甘,处处挑剔。红豆身为郡主,嫁个无功名的残废,也要遭同辈宗妇笑话。   长兴侯府之人已将他当做废物,此去滇南艰险,家中人只给了他些许财物,人手三四个,显然是不大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长兴侯府的人也都是难缠的,在傅慎时能护着她之前,红豆余下的日子,都得用来应付鸡毛蒜皮的内宅之事。   将来两家或有别的利益纠葛,红豆若不忍傅慎时吃苦,自然处处退步。她作为长兴侯府的媳妇,还要顾及姑舅妯娌,少不得有为难委屈的地方。   两人坚守下去,最后拉拉扯扯,会将现在好好的感情撕扯得不堪。   傅慎时明白红豆是什么性子,她绝不可能忍受得了,她的人生将来变成如此糟糕的样子。   至少红豆现在心里还是有他的,他不愿等到将来,像曾经二人同寝的夜晚,傅三的言语和眼神带给她那样的伤害。   傅慎时纵是有一颗爱她的心,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往后的时日里,半点行差踏错都没有。到那时候,红豆会有恨意,依她的性子,绝不肯委屈,大抵便是以和离收场。   他一想到这样的后果,便觉得有东西淹没了他的头顶,压得他不能进气儿。   红豆在车厢内低着头,她声音细弱,带着些许鼻音道:“……你又没问过我,怎知我不能忍受离别之苦。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要你走吗?”   傅慎时就猜到会这样,他摸出帕子,从小窗里塞进去。   红豆在马车里,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洁白的帕子,塞进来半截,想起了从前在侯府的很多事,她躲他窗户下听壁脚的时候,她陪着他共度天花的时候……   她拿的帕子之时,手上一暖,傅慎时将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他嗓音低沉地道:“是我不能忍受。”   红豆的手都被抓痛了,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丝毫不舍得分开,两人双手似泥人融合在一起,紧紧地分不开。她心中如烈火灼烧,恨不得跳下车去抱他,吻他,又盼望着船只慢些开,此时此刻更长一点才好,她眼眶登时就更红了,低泣着说不出话来。   傅慎时就这样抓着她的手,也忍着难过与不舍。   红豆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道:“我等几年是我的事,婚嫁不婚嫁的,也不要你替我做决定。我父亲自会替我周全。”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红豆欲言又止,汪先生过来催促道:“要登船了。”   红豆泪如雨下,攥着他的手道:“三年之后,不管治不治得好,都要告诉我!否则我不能安心。”   傅慎时道:“……好。”   红豆隔着帘子急切道:“给我写家书!我知道滇南远,不要多,一年几封信,报平安就好。”   傅慎时道:“……好。”   “滇南风土人情与京中迥异,你要多写一些风物。”   “好,我给你带沙甸货回来。”   红豆破涕为笑,又嘱咐了他一些话,时砚粗心,她到底是不放心两个男人一起上路的。若非知道的太匆忙,她有许多东西想给他准备。   傅慎时听着她念叨,心中欢喜,回她道:“我常用的东西都带上了,你不必挂心我的日常起居。”   他带了她绣的“鸳鸯”荷包,她画的迷宫,她送的碗筷,连她用过的笔,他也带着了。   红豆欲动身下车去送他,傅慎时听到了动静,忙道:“红豆,别下来。”他怕瞧见了她,不忍登船。   红豆亦是压抑住欲望,道:“我不下去,我就远远地看着你走。你别回头就是。”   傅慎时喉结滑动,忍了一会儿,才红着眼眶道:“我走了。”   红豆没回话,她听见傅慎时的轮椅滑动了,才挑开帘子目送他。他食言了,临到要登船的时候,回头瞧了她一眼。   红豆一直等到他上了船,船开了,才躲会车厢,哭了一会子,才叫了丫鬟上车,侍卫们整了队,车夫驾车送了她回宁王府。   傅慎时一走,红豆留不留京都随意,回去便收拾了东西,宁王却说快到中秋,在京中过节算了。   红豆便又在京中留了些时日,期间薛长光的祖父过世,他为了守孝,亲事彻底耽搁下来。红豆还跟着宁王一起去薛家老太爷家中吊了丧。   中秋节后,红豆才跟着宁王一起回了真定。   到了真定,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宁王全打发了,说是要留女儿在身边尽孝几年,红豆闲来无事,又不需要自己奔波什么,便在家中学琴棋书画。   可惜红豆天分不高,空有一双漂亮的手,学不好琴。书画两样她曾在傅慎时手下学过,那时便学的马马虎虎,如今也就是勉强能见人的地步。至于下棋嘛,她常常在宁王手里吃亏,因她不服输,倒是小有所成,能在宁王手里十局赢下四局。   日子悠哉,便过得快,眨眼间便是一年。   可红豆一封从滇南来的信都没收到。 第125章 (二更)   红豆等了傅慎时一整年, 一封信也没有收到。   最初她一听说驿站有信件送来, 便巴巴地跑去看,却无一是滇南来信。傅慎时不是无能之人,除非失了自由,否则他绝不会一封信也不送出来。滇南土司嚣张野蛮,滇南知府治下并不太平,别说是不得宠的长兴侯之子, 便是皇子, 土司说不定也敢欺辱。   红豆焦灼失眠了几个月,到底没忍住, 求了宁王去京中问胡御医傅慎时所去之地。   等胡御医回信的几天,红豆白天食不下咽, 夜里辗转难免, 偶尔宁王找她下棋,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更别提真定世家大族的姐儿想过来找她玩,全叫她以生病为由给回绝了。   胡御医的回信来了后,红豆才回了神, 拿着信请宁王派人去滇南送信查探一番。   宁王年轻的时候去过滇南,他一看地址, 便拧起了眉头, 同红豆道:“怎么去了这么远的地方?”   信上写的地方, 叫孟良府, 红豆没看过大业舆图, 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儿。   红豆连忙问宁王:“父亲,您去过这边?”   宁王颔首道:“这边土司很难缠,虽名义上服从云南都挥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三司,实则根本不服管。我去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还和那边的人动过手,当时我自报了身份,人家照样不放心上,若非同行人多势众,指不定我还回不回得来呢。”   红豆惊出一身汗,道:“孟良府现况如何?”   宁王道:“已是与缅甸接壤。云南土司势大,一直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这多么年,为父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他又安抚道:“你先别担心,为父派去过云南的老兵替你走一趟,打探消息应是无妨。况且这小子不是凡物,除非他……他若想送信,必有法子。”   红豆亦知如此,便只好等宁王部下去一趟云南。   宁王很快就派出了人出去,因路途遥远,估摸着得几月为期,才能收到消息,红豆这一等,因为郁郁,做了噩梦,便经了一场风寒。   她知道傅慎时是重诺言的人,他都答应她会给她写家书,答应要给她带沙甸货,却没能兑现诺言,十之八九是有不测。   红豆病的时候格外沮丧,有时忍不住想,她宁愿傅慎时是不想给她写信,都好过他不能写信!   年前,宁王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是孟良府那边没有半点傅慎时的消息,至于胡御医说的神医,倒是有,而且在当地名声很大,与土司交好,老兵去的时候,神医正在深山里采药,老兵在他家中等了好几日都不见人,才回真定报信。   红豆脑子里空白的一片,她曾经以为傅慎时会得天花病死,若他那个时候没了,她好像能够接受,但是现在傅六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影儿,她却接受不了。   就好像一根细细的刺横在心口,时而了无痕迹,时而扎得她心口闷痛。   年里,红豆大病了一场,开春之后恢复了许多,也不大主动请宁王查问傅慎时的消息,像是已经抛却和他有关的事,精神头也好了一些。   宁王就得一个女儿,因他不大管事,红豆病好后,他有大把时间陪她,父女俩文能下棋,武能赛马,倒也乐此不疲。   红豆还常常与宁王一起“舞刀弄枪”,可惜她没有这个天分,摆弄下花架子还行,真刀实枪对应起来,三两下就败在宁王手里。   红豆多动,又有专门的人替她调养身子,她十七岁的时候身子长开了许多,个子窜高。   宁王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他的心情一天赛一天好,整个人容光焕发。   真定宁王府族里与红豆同辈的人,嫁的嫁,娶的娶,眼看着红豆成了家中年纪最大姑娘,宁王也开始着急她的亲事了。   近两年傅慎时也依旧没有信送回来,宁王半点他的消息也没有。宁王爱女心切,私下里派人去京城长兴侯府打听,侯府竟也没有收到傅慎时的家书。   另有一个消息,薛长光祖母去世了,他又要守孝,也是倒霉催的,快二十的郎君了,亲事还未定下。   宁王将薛长光的事说给红豆听,见红豆不主动问询长兴侯府的事,他便以为她自从病后,就放下了,就试探着请了宁王妃娘家的郎君来玩。   红豆素来喜欢长鞭,宁王找了一位擅长鞭的郎君过来教她耍鞭。   客人到家中,红豆出于礼节,跟对方耍了会子长鞭,那位表哥也是极知分寸的,进退有度,丝毫不像有私心的样子,她便没往婚嫁的事情上想。   宁王见红豆不排斥,醉后一时没忍住,跟她透了口风,红豆才惊觉宁王的意思,下次表哥再来,她便称病不去,推脱两次,宁王也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宁王他小的时候在波云诡谲的王府长大,与发妻青梅竹马,两人一路相互扶持,不仅是爱人知己,更是亲人。他虽对宁王妃一往情深,其实他内心里将情情爱爱的事看的很淡,尤其是宁王妃死后,他愈发不重视这些事。   可他并不想红豆和他一样,孤独终老。他还有个女儿,红豆有什么呢?   宁王少不得再去劝红豆。   红豆跟他打太极,若说到正头上,便撒娇说还想孝顺他几年。   宁王说不必她时时刻刻在身边孝顺,只她嫁在真定,随时能回娘家。   红豆却坚持道:“不,女儿至少还要再孝顺您一年。”   她答应三年为期,至少这三年里,她不会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且她这副身子都没满十八岁,行夫妻之事,更是不可能的。   宁王说不进话,便起身离开红豆的屋子,他一抬头便瞧见墙上挂着一副草书“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必不是红豆的志向,他一猜便知道是傅慎时的志向!   绢丝草书很干净,纤尘不染,一看便是时时勤拂拭的结果。   宁王私下里叫了红豆的丫鬟去问,草书可是红豆命她们日日擦拭的。   丫鬟却回道:“不是,是郡主常常站在字前观赏抚摸,字便不生一尘。郡主还日日把玩一枚章,但郡主从未用过。”   红豆活得不算精细,簪钗戴得少,价值连城的古玩把件锁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她日日把玩的印章,自是与傅慎时有关。   宁王久久无言,红豆这是像他了!   他一直想错了,红豆去年病后并未走出来,她只是将心思藏得更深了。那丫头说还要再等一年,他却以为,哪里会只是一年而已,只怕是一年复一年,此意绵绵无绝期!   整整两年过去,父女俩心知肚明地过着日子,宁王还是发愁,红豆揣着明白装糊涂。   红豆骑马之术日渐精湛,春猎的时候,她也随了宁王出行,猎了一只野兔,宁王说让人剥皮给她做一对昭君套等今年冬天用,红豆不肯,将兔子养了起来。   宁王见她喜欢动物,还给她养了一只猫。红豆又要了一条狗,一只乌龟。宁王还想买一只毛色五彩斑斓的鸟儿,红豆却不要。   宁王问以为红豆是嫌鸟儿很闹腾,问她要不要养一只温顺好逗趣儿的鸟,红豆说不要,她道:“女儿不养鸟是因为鸟儿要被锁在笼子里才养得乖,不免有强迫之意,您看我的猫儿,狗儿,它们两个是自己亲近我,偶尔来找我玩,不想找我玩儿就自己玩儿去,我们相互欢喜又不约束,多自在。还有乌龟,它压根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逃生的意思,若哪日它自己爬去了池塘里,我也不会寻它。猫儿狗儿也是。”   宁王若有所思,他本觉得红豆是不是读了佛经在参禅,随后一想,红豆待动物是这般心态,待傅慎时应当也是,若傅六是有意不给她写书信,她大抵自己慢慢儿也就能放下了。   宁王思及此,心情豁然开朗,也就信了红豆说的三年之期。   三年很快就过了,又是一个秋天,红豆已经长到了十八岁。   八月乡试一过,宁王就又开始替红豆择婿,他本想在真定挑个读书人,哪知道中举人的郎君,出身都太低,配不上红豆,他便想去京中等进士出来了,替她择一良婿。   宁王计划着带红豆一起回京,红豆答应了。 第126章   八月乡试过后, 会试在来年二月初九。   宁王和红豆在家中过了年,等二月中旬, 天气好转, 官道冰雪消融的时候, 才开始上路。   时隔三年回京, 京中道路有了些变化, 就连红豆原先住过的十王府,因为修缮过,也略有改变,显得十分陌生,让不择床的她,头两天都没睡踏实。   红豆回了京中, 没有别的去处, 但是还有汪先生和王文这两个熟人呢。她着人套了马,换了套窄袖的嫣红衣裳, 坐着马车去了发财坊,她的小厮过去的问的时候,她才知道,发财坊已经易了主,招牌都改了三年多了。   也就是说, 从傅慎时出京的时候, 发财坊就交给了别人。   红豆并不知道此事。   她又去了春园。   三年多过去, 春园也早就改头换面, 红豆顺着原先的路去, 竟到了一个小县城,她的车夫按照路人的指引,才找到春园。   现在春园唱戏的地方,快和京中的戏楼子别无二致,旁边的酒肆衣铺林立,十分热闹。   红豆坐车从街上溜达下一圈,已经找不见“春园”的招牌了,她着人去细问,旧春园搬去了哪里,她听到那人自豪地回答道:“这整条街都是春园啊!”   红豆便去了仁庄,原先的仁庄改了一半做铺面,留了一小半改建成院子,另有一些还是耕种的良田。山上的寺庙墙色淡了一些,上山的小径,远远看去别从前宽敞多了,瞧着像是修了阶梯。   她让人去问仁庄的庄头,田里播种的佃农去叫了庄头,庄头听说是贵人,过来见了红豆。   红豆挑起车帘瞧了一眼,仁庄的庄头她压根儿不认识,她便问道:“从前管仁庄的汪先生呢?如今在何处?”   庄头客客气气道:“汪先生管着春园呢,如今住在善庄那边,小的找人给姑娘带路。”   红豆忙道:“不必,善庄的路我认识。”   庄头笑着退下。   红豆在田间下了马车,要了一匹马,欲骑马去善庄,她的丫鬟拦她。红豆手里拿着鞭子,笑道:“别担心,这里太平,我去四处看看就回,你们这么多人马跟着,多有不便。”   丫鬟还想拦红豆,又不敢真拦,因见红豆素日乖顺,知道分寸,只好纵着她去了。   红豆学了快三年的马,已骑得很好,扬着鞭子,一路往善庄去。   善庄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良田千亩,只多了几间阔气的别院而已。   红豆的马匹停在庄子上,放眼望去,庄上除了水田,还种了许多果树和花树,有一小片梅林隐隐约约还透着点红色。   她骑马往别院门口去,见了陌生的门子,从荷包里拿出碎银子扔过去,笑问道:“汪先生可在?”   门子接准了银子,笑眯眯回话道:“不在,先生上田里去了,姑娘留下姓名且稍等,小的这就去替您通传。”   红豆指着远处有很多佃农的地方,道:“在那边?”   小厮点了点头,红豆策马去了,她腿侧红色的裙摆飘飘,远远看去,像一抹火焰在跳动。   善庄的田中间都有夯实的小径,马儿踩上去,泥土都没有下陷迹象,她勒紧缰绳,放慢了马儿的步调,朝那边走去,且见儒雅的一位先生身旁围着好几个人,红豆一眼就认出来是汪先生!   红豆在宁王府教养了三年,早已不习惯大喊大叫,那边还有生人似乎在与汪先生谈论正事,她更是不好意思高呼,便夹紧了马肚子,朝汪先生身边赶去。   善庄很少来生人,骑马的姑娘更是少来,汪先生老远就站住凝视她,愣是看了许久,才认出来是红豆!   红豆还没过去,汪先生顾不得别的,提着衣摆踩着田埂大步跑过去,他身后的人紧紧地追着他。   汪先生跑得太急了,一脚踩进了地里,一脚的泥巴也懒得去抖,拔出腿就奔去。   红豆在马上大笑,赶紧过去。   两人相见,红豆下了马,道:“汪先生,您急什么!”   汪先生红着眼眶,喘着气,道:“姑……郡主,您怎么来了!”他一面说,一面领路。   红豆道:“我随父亲回京,过来瞧瞧您。”   汪先生笑得胡子直颤,冲身后的人招手,叫他们来牵马,他则带着红豆去院子里说话。   二人进了间大院子,汪先生迎着她进门,去了前院大厅,他道:“这是我现在住的院子,内宅有夫人在打理。不知道郡主要不要小住下?我好叫人去收拾出屋子来。”   红豆摇摇头道:“我不住,晚些还要回十王府,否则我父亲担心。”   汪先生满面喜色地“诶”了一声,着人上了峨眉雪芽过来。   两人在厅里坐下,汪先生自觉坐下首,红豆道:“先生太拘礼了,您也坐过来吧!”   汪先生不好推辞,才坐到了红豆身边,胳膊搁在桌子上,问她:“郡主身边怎么没跟着人?”   红豆答道:“他们在仁庄那边等着。”   茶水上来,红豆不急饮,与汪先生说了会子闲话,问了些事情。   汪先生告诉红豆,发财坊傅慎时走之前,就交给二皇子了,改成了善财坊,现在由官家的人管着,而且这几年,二皇子已经着手将善财坊推广到其他州府,比如近一些的河间府、保定府都有,最远的已经到了浙江府,富庶的江南也有。   红豆秀眉紧锁,道:“……这……也是他的主意?”   汪先生解释道:“是六爷提出来的,但是六爷不提,二皇子肯定也会这么做。不过六爷没有违背郡主的初心,当初六爷还给二皇子提了些建议,他说只有二皇子肯答应,他才会交出鉴别真伪的法子。”   红豆忙问:“什么建议?”   “善财坊以后全权由官府管理,虽归在户部里,但单独辟出一司名为善财司,各州府掌管善财坊的官员全部听命于善财司的官员。此司直隶天子,旁人无权插手。善财司里的官员由天子亲自任命,三年一换。现在善财司主事就是二皇子,实权全在二皇子手里。”   红豆听着直点头,如此甚好,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贪污腐败的发生,当今天子定下此规矩,等将来新帝登基,直接接管过去,便可掌握一部分财政大权,而且是先帝遗训,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汪先生笑着道:“我与游先生通过气,善财司的收入,竟比得上一年里赋税的一小半了。”   红豆惊诧地瞪地瞪了眼,看来二皇子推广的很好啊!   汪先生继续道:“现在善财坊的票全是工部在造,造好了每月运送去各个州府。等以后举国都有了,也许会在各地建造票坊。不过也还是发生了许多作伪的事,王文兄弟现在就是跟着二皇子在善财司处理此事。他今科又取中,请我吃了酒,以后便是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了。”   红豆问汪先生:“您怎么不去呢?”   汪先生呵呵一笑,道:“撂不下手里的事,何况我妻儿在此,我倒是习惯了。”   红豆欢喜道:“先生都有麟儿了?怎么也不下帖子告知一声,我也好替贤侄备一份厚礼!”   汪先生又是一笑,说孩子正好和妻子一起回娘家了,随即又与红豆说起了春园的事。   红豆仔细听着,如今二皇子得皇帝宠爱,春园有他扶持,发展的很好,比她预计的好得多。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茶也凉了,红豆到底没忍住,垂头顶着碧绿的新茶叶,低声问汪先生:“他……回来过吗?三年了,他说三年会回来,乡试过了,会试的榜就要出来了,马上又是殿试,他可回来了参加的科考?”   汪先生沉默良久,方哑着声音道:“没有。我在此等了三年多,没有等到六爷。王文兄弟今年考乡试的时候,特地找人问过,京城举人榜里,没有六爷的名字。倒是傅家世子爷、傅三爷和傅五爷都来参加科举了,但他们都没中。”   红豆眼眶微红,随即扯着嘴角笑了,起身道:“叨扰先生,改日叫人送一份薄礼给贤侄,先生不要嫌弃。”   汪先生跟着起来,亲自送红豆离开。   红豆回了十王府,在家睡大觉。   没两日,会试的榜也出来了,中会元的人,姓傅。   红豆一听说此事,高兴得疯了,派人去打听,才知道那人只是姓傅,却并非傅慎时,而且姓傅的不是京城的考生,也不是云南的。   红豆彻底对科举没了兴致。   但宫里的七公主派人给她传了信,叫她等殿试过后传胪的那一天进宫,偷偷去瞧瞧新科状元。   红豆不想去,宁王知道七公主给她传信,就催着她进宫,万一看上状元了呢,或是委屈些,嫁个探花郎也不错!   红豆没有办法,只好清早起来穿好进宫的衣裳,见过了皇后,再去见了七公主,等到金殿传胪的时候,偷偷溜去奉天殿。   入宫礼节繁琐,皇宫又大又远,红豆去的时候,其实奉天殿御殿仪都举行完了,已经到了唱榜的时候。 第127章   奉天殿里, 天子钦点状元、榜眼、探花。   红豆和七公主偷偷溜过去瞧的时候,大殿里正在唱榜, 因怕大殿上里发现,她们只是看了看大殿中人的背影。   大殿里传来内侍高声念进士名次的声音,眼看已经念到最后的几个,御座上的天子传了一人奏对。   红豆和七公主隔得远,听不见里面的人说的什么,只看得见奏对的人穿着进士巾服,身材昂藏挺拔, 立如松柏,伟伟有仪。   七公主素来活泼讨喜, 她悄声对红豆道:“父皇不会叫人人都奏对,想必此人就是状元郎了!”   红豆兴趣缺缺, 道:“是便是……好了好了,都看清楚了,咱们快走吧, 一会子状元御街夸官, 朝臣内侍都要出来,看见你我就不好了。”   她俩悄悄偷看可以, 若是被大臣发现, 未免失态。   七公主不肯,紧紧地拉着红豆的手, 道:“再看看!你看他, 长的真好。”   红豆撇撇嘴嘟哝道:“你就看个背影就知道长的好了?”   七公主小声笑道:“你不知道, 父皇挑状元贯来有这个偏向,除了文章要做得好,还要长得好。若两个人文章做的一样好,就挑长得好看的做状元,今科状元郎肯定好看,你瞧他背影,比京中文弱公子哥儿好多了。”   红豆要捂七公主的嘴,皱着眉低声道:“奉天殿门口你胡说什么,仔细今儿回去受罚!”   七公主不露齿地笑了笑,又继续看里边儿。   红豆也跟着打量过去,状元郎奏对完了正在侧后退,他的腿从衣摆里露出来,笔直修长,赏心悦目,不怪七公主看得直发笑。   随后皇帝令人拟旨,红豆再不肯逗留,拽着七公主就走,她俩一起来的,若真叫人撞见,肯定要一起受罚,所以要走一起走。   七公主没有办法,只好跟着红豆一起离开奉天殿。   大殿里,状元奏对完,便是御街夸官。   御街夸官十分隆重,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前三甲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状元在前,榜眼、探花郎随后,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注]   天子离朝,内侍领着一甲前三去更衣。   红豆和七公主躲得老远,远远只听闻乐声。   三鼎甲换好了衣裳一并出来,三人服侍华丽,风仪严峻,十分招眼,被不少官员围在中间。   七公主同红豆道:“这些老臣,又在捉婿了……”   今日进宫的除了会试考官,还有其他朝臣,阁老们早早离去,留下来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官,拦着三鼎甲捉婿,倒也不算丢人。   红豆轻轻摇首一笑,想到了宁王,她父亲要是在,恐怕也是这般。   她放眼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状元郎,因为只有状元身着绯罗袍,腰间垂以药玉佩一副,光素银带一条。乌纱帽两侧所簪之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明显与另外两人区分开来。而且状元郎燕颔虎颈,龙章凤姿,鹤立鸡群,倒像是哪个侯爵勋贵之家的哥儿,并不像普通的读书人。   七公主看着状元郎兴奋地道:“真想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子。”   红豆拉着她道:“走吧,回去罢。”   七公主不肯,那边状元郎已经准备上御道离宫,她还想跟过去看,便拉着红豆追了过去。   两人走在官员附近,便听得有头发花白的官员低声谈论道:“傅状元郎是三元及第,哎,真是年轻有为。”   另有人道:“那倒是年轻‘有为’,还不是天子眷顾,才点了他做状元郎。”   “什么眷顾?”   因是宫中,人多眼杂,官员闭口不言。   七公主多想出宫看看,便央求红豆快快出宫,去御道上替她看状元游街的盛况,回来再说与她听。   红豆是懒得在宫中待了,便出了宫。   御道上,状元郎身后跟着另外二甲,道侧,百官与其余进士跪迎。   状元郎从御道出宫之后,便独一人上了马,去御街游行。   红豆也出了宫,她坐在马车里,挤在御街上,等着瞧状元郎骑马游街。   十里长街,万人空巷,红豆的马车都被挤得走不动了,只能停在原地观看。   锣鼓喧天,红豆听着声音渐渐近了,方打帘子看过去,因状元郎坐在马上,还远着,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听得见人群里有人在说:“这状元郎以前从未闻名,悄无声息就中状元了……”   另一人道:“怎么没闻名,是你无知!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学生?”   “谁的学生?”   “江南大儒黄守义的学生的,听说‘谨光’二字,就是黄大儒在他抓周之后,替他取的大名。”   红豆甫一听见“谨光”二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面色苍白,眼眶却酸得发红,也不顾身份礼仪,就问街边的人:“状元郎叫什么?傅谨光?”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扭着脖子笑答道:“是啊,傅谨光。”   怎么可能!傅谨光不就是傅慎时么,傅慎时若回了京城,中了进士,他的身份怎么会没有传扬开!   长兴侯府当年傅六公子名震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傅慎时断了双腿,声名寂灭多时,如今再复当年风光,此事早该传遍大街小巷,红豆派人去打听的时候,不会丝毫音讯都没有。   红豆锁着眉头,双手扒在小窗沿上,朝高大的骏马看过去。   锣声震耳,状元郎越走越近,红豆始看清傅慎时的面容,是他,真的是他!   红豆泪眼朦胧,她等了三年多,终于再见着他了,如今的他脊背挺直地骑着骏马,双手勒着缰绳,着锦衣华服,带帽簪花,气度超然,游行在御街之上,受万人瞩目。   她细细地打量着傅慎时,他长高了,肩膀宽阔了,身材瘦却康健,他皮肤比从前略黑,脸也长开许多,狭长平静的双目还是流着淡淡的冷漠,五官有了些棱角,愈显孤冷难以亲近。   红豆的眼泪如泉水涌出,泪珠子一眨眼就掉,才眨完,眼睛又模糊看不清东西。她探着脑袋看他,心中酸楚苦涩。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说好了给她写信么,不是说好了,给她带沙甸货吗,不是说好了……   傅慎时原本直视前方,瞧着一辆阔气的马车,余光瞥了一眼,便看见了红豆,他攥紧了缰绳,即便勒痛了掌心,也丝毫未有察觉,他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在眉间笼上一抹急切与心疼,他喉结微动,吞下千言万语,凝视着她。   他的骏马经过她的马车,两人对视着。   红豆睁着眼睛,将他的容颜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就是他,就是傅慎时。   傅慎时喉结滑动,如鲠在喉,他在最不适合说话的时候,瞧见了她。   马儿慢慢前行,傅慎时没有办法停下来,他朝着红豆笑了一下。   俊朗不凡的状元郎笑了,他本就生得好看,再这么微微一笑,便是轩然霞举,风华绝代,如同十年前的他一样。   十年前本该属于他的风光,压抑了十年,终于还是回到了他手掌之中。   红豆胸口发闷,完全不知所措。   马儿超过了宁王府的马车,傅慎时不得不扭回头,继续朝前走去。   红豆抹掉眼泪,吩咐车夫快些离开御街附近。   车夫道:“姑娘,实在走不开啊。”   状元郎的骏马出了御街,往长兴侯府走去,看热闹的百姓才恍然明白过来,是长兴侯府的郎君中了状元???   可长兴侯府今年参加科举的郎君,明明都落榜了啊!   太监在长兴侯府内宣纸,家眷跪迎。   红豆久久不能平复,她很想去见他问个清楚,又想等着他自己来找她解释。   夜里因设有恩荣宴,傅慎时肯定走不开,红豆知道没可能见他,可她心里实在煎熬,着人与宁王打过招呼,说想去京外庄子上住一晚,便任性地吩咐马车出城去。   出了城,红豆的野性就发出来了,她叫随行侍卫将马给她,她提着裙子上马,一路狂奔去善庄。   几个侍卫连忙骑马追赶,丫鬟们只好坐马车里慢慢地追上去。 第128章   红豆骑着马, 赶出城去, 天黑的时候才到善庄, 汪先生正好从春园回来, 与她在门口撞见了。   院子门口掌了灯,挑了一对大灯笼,将院子门口照得亮堂堂的,汪先生瞧见红豆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红肿,很是狼狈,连忙走到马跟前, 道:“郡主怎么了?”   红豆松开缰绳,因拽得时间太长, 手掌都僵硬不能动了, 伸展两下, 骨头都在发酸,她欲下马,左脚从马镫上脱下, 大腿也僵得不能动了, 一个不稳,整个人都往后仰倒, 汪先生眼疾手快, 扶住了她, 着急道:“郡主, 您这是怎么了?”   门房开了门,垂髫小厮上前来扶着红豆往里去。   汪先生着人去通知他夫人,赶紧收拾客房,安排人手,给红豆休息。   红豆入了内院,便有丫鬟来扶,她坐在客房的榻上,表情木木的,脸上泪痕未干,她等了三年多,便是最绝望难过的时候,也低不上现在的情况。   客房外,汪先生可不敢进去,他急得在庭院里徘徊,好容易等他夫人来了,低声交代了两句,催着他夫人进房去瞧瞧。   汪夫人今年二十好几,是寡妇再嫁,经过几年事,是个很温婉和善的妇人,她虽不认识红豆,却看得出小姑娘似乎伤心欲绝,进了房,什么也不说,挑着帘子出去,轻声细语地着人打了温热的水来,亲自端进房去,绞了柔软的帕子,递给红豆,道:“姑娘,擦擦罢!”   红豆眼珠子微动,愣然回神,伸手去接帕子,掌心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汪夫人惊得低“呀”了一声,拉着红豆的手,坐在她身边,抬手替她擦脸。   红豆骑马吹了那么就的冷风,脸上早就干得发疼,热帕子一擦,舒服了许多,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眨眨眼,声音细哑道:“谢谢夫人,我自己来吧。”   汪夫人又去绞帕子,轻叹道:“姑娘手都伤了,怎么能沾水?就让我来吧!”   红豆点点头,道了谢。   三月天,夜里还是冷的,屋子里比外边暖和多了,红豆身子暖了起来,手心手臂、大腿小腿痛意一起传来,她觉着身子都要散架了。   汪夫人替红豆略收拾了会儿,丫鬟就送了热姜汤进来,她又小声嘱咐丫鬟拿药膏进来。   汪夫人递姜汤给红豆,道:“姑娘不知奔波了多久,怕是身子受了寒,喝些去去寒。”   红豆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用稍微好一些的手接了姜汤低头喝了。   汪夫人替红豆上完了药,交代几句,便退了出去,汪先生还守在门口,急急地问她:“郡主怎么了?”   汪夫人道:“估摸着是遇到了伤心事,她没说,我也没问。”   汪先生料想和傅慎时有关,想问又不敢去问,他知道红豆是什么性子的人,本不怕她做傻事,哪知道汪夫人忧心忡忡道:“郡主年纪轻……又是姑娘家……从前你又说她与东家情深似海……”   汪先生吓得浑身出汗,负手道:“我还是进去瞧瞧。”   汪夫人跟了进去,不过她没进屋,只守在外面。   汪先生作了揖,远远地坐在凳子上,问红豆:“郡主,可是六爷有消息?”   红豆手上包着纱布,捧着碗,点了点头,哭着到:“他回来了,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我瞧见他了。”   汪先生惊诧地瞪大眼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傅慎时回来了!怎么完全没有来找他们!   红豆眼泪又落下来,汪先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他欲言又止,到底叹息两声,咽下了喉咙里的话,起身道:“郡主歇一歇,今夜我叫内子服侍您,且等见了六爷的面再说。”   汪先生很不放心地离开了,叫了两个丫鬟守在门口,示意妻子出去说话。   两人还没商议好,丫鬟急急忙忙来报:“老爷,夫人,有人闯门,说、说是咱们的东家!”   汪先生又是一惊,二话不说,提着衣服大步跑出去迎接,他到了门口,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傅慎时。   两人时隔三年再见,傅慎时已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的男儿。   汪先生又惊又喜,话也不会说了,正想问傅慎时的腿,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傅六给打断了:“汪先生,红豆可在这儿?”   汪先生忙不迭点头,喜得脸都笑僵了,道:“在在在,我领六爷去。”   傅慎时抬脚就往院子里走,他双腿长,步调也大,汪先生只能跑着跟上。   傅慎时一边走一边着急地问汪先生,红豆现在怎么样。   汪先生也不会形容,就将红豆的模样描述了一下,说她手受了伤,呆滞不能言,如同丢了三魂七魄。   傅慎时心口猛然一抽,疼得脸色都白了。   汪先生慌忙添补两句,说他夫人已经替红豆包扎过伤口了。   傅慎时心里还是疼,她手上的伤处理好了,可别处肯定也有伤,还有她心里的伤。   汪先生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合适,速速将人领去客房,叫了他夫人和丫鬟出来,留了两个丫鬟在院子门口守着。   傅慎时进了屋,看到红豆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红豆抬头望着傅慎时,睁着泛红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娃娃,娇柔易碎。她的眼睛发花,脑子空白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来得及赶来!   傅慎时缓步走到榻前,喉间哽咽不能言,低头看着她受伤的手,探过去拉起来看。   红豆双眼水蒙蒙地看着他,蹙了蹙眉头,站起身子,抽回了手,带着些许哭腔道:“你回来了?”   傅慎时点一点头,将她拥入怀中,揉着她的身子,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红豆这几年个子虽然高了,却不敌傅慎时,如今也只堪堪到他锁骨而已,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脸颊都挤得发痛。她很快又想起傅慎时食言的事,便要推开他。   傅慎时这几年没有疏于锻炼,力气又增了几倍,红豆被他锁在怀里,根本动弹不得。   红豆挣脱不开,便仰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细声道:“你放开我!”   傅慎时太想她了,他忍着疼,眉头一动不动,等她咬够了,下巴一挪,躲开她的牙齿,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   红豆唇上一热,后脑勺也被他托着,整个后背都被他摁在他温热的胸膛,他的唇很热很热,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鼻尖温热气息喷在她脸上,暧昧得让她迷离的双眼眨了眨。他的舌头灵活地撬开她的牙齿,长驱直入,几乎要将她吞没。   傅慎时不管红豆如何反应,半阖眼眸亲吻着她,许久才离开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着,薄唇微张,轻轻地低喘着。他睫毛低垂,扫在她泛红的眼皮儿上,嘴里夹杂着草药的热气吐在她唇上,嗓音低沉地问道:“你恼我了?”   他喉结更突,声音也变了,比从前还要低哑醇厚,像沉沉的古乐器在耳边弹奏。   红豆揪着他的衣领子,怒道:“先放开我!”   傅慎时不放,反将她抱得更紧,托着她后脑勺的手掌往侧面移去,托着她的下巴,略显粗粝的拇指摩在她光滑的脸上,道:“红豆,我终于见着你了……你是不是怪我回来考试却未与你联络?”   红豆不语,这漫长的三年,她度日如年,怎么会不怨恨。   傅慎时胸口起起伏伏,又低头吻着她的发顶,紧紧闭着眼道:“我险些回不来了。”   红豆心口一跳,松了手,闷声道:“什么意思?”   傅慎时略松了些力道,蹭着她柔软的墨发,道:“我一去云南,就被土司囚禁了。”   红豆惊讶地抬眸看他,傅慎时深深凝视着她,灼热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思念。 第129章   红豆与傅慎时共患难过,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傅六也许会因为自卑而远离她, 却绝不会骗她。   她问傅慎时,他初去云南,怎么会被土司给囚禁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坐下说话, 两个人在榻上抱坐,红豆本不想抱,是他不肯松手,生怕她跑了似的,硬要将她禁锢在怀里。   他解释道:“我按照胡御医指的路, 带着他的书信去找了他的师兄——现在是我师傅。师傅与土司关系密切,我去的时候, 师傅不在, 我没等多久,土司的独女便来了师傅家里找草药, 她像是经常来替她祖母取药, 对医术也很有兴趣。她瞧见了我, 与我说话, 我素不喜与人交谈, 更遑论是个姑娘, 不过不言语, 便惹恼了她。”   红豆心中泛酸, 嘴上无言, 抬头瞧着他的脸……若非这三年吃了些苦头, 从前其实有些女相,用俊逸形容已经不足够,说是漂亮冶丽,也都不算过分。   傅慎时捉住红豆的手,往他下巴尖儿上摸,青黑的一小片,摸上去有点儿扎手——这是男人才长的东西。   红豆顿觉好笑,心里的醋味儿也淡了,却还是板着脸问道:“然后呢?你三年都没寻着机会出来,所以一封信也不给我写?那你是怎么逃出来,还回京科考了?”   傅慎时将她抱得更紧,放软了语气哄道:“你先听我说完。”   “我听着。”   傅慎时慢慢儿地,把事情捋清楚,说给了红豆听。   土司的女儿很娇纵跋扈,傅慎时越不搭理她,她越是来劲儿,时砚呵斥她,还挨了她的打。傅慎时便拿鞭子抽了她手背一下。   那姑娘有病似的,傅慎时打她,她先是火气大,说要杀了傅慎时,随即觉着有趣,说他好看,杀了可惜,要将人绑回去。   幸好神医回了,接了傅慎时的信,答应了替他治腿,还替他说情,不过土司的女儿不依不饶,要傅慎时的一条手臂作为赔偿   神医很是帮着求了情。   傅慎时知道对方身份,不欲闹大,很客气地致了歉,土司的女儿嘴上说着答应,扭头回去就叫了人来,要将傅慎时绑回去土司楼去。   神医念着胡御医的情面上,拦了一遭,土司的女儿问他:“若你将毕生学问都交给我,还有你的一些宝贝谱子也都给我,我就放过他。”   神医医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他没有孩子,只能传给徒弟,但绝不可能收女徒弟,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遗训,他便是死也不可能答应。   傅慎时自报了身份,奈何他只有珍贵物件,没有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土司的女儿即便信了,也根本不认。天高皇帝远,谁还管你是什么身份!   当时王武和其他几个兄弟一起跟着去的,傅慎时怕在别人的地盘上损兵折将,便只带了时砚一个人伺候,将王武等人留在了外面以备不时之需。可王武等人也还是被捉进了牢狱。   傅慎时和时砚进土司楼的时候,蒙着眼睛,即便看不见,但他也能感受到土司楼的九曲十八弯,像红豆画的迷宫一般。楼里处处守满了人,不熟悉地形的人,根本没法出去。   傅慎时被困了一月之久,土司的女儿压了他的户引,经常饿他,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跟土司的女儿说,只从守门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土司有五个孩子,独独一个姑娘,嫡长子很喜欢读书,不过边境之地贫苦,读书人不多,土司的大郎君无师可从。   后来傅慎时想法子和土司的长子有了联系,并且顺利地从小娘子住的地方,转移去了大郎君住的屋子隔壁。   因傅慎时学识过人,替土司解决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大郎君为其折服,奉他为座上宾。   傅慎时长得好看,和一般的蛮夷之人气度截然不同,一下子在土司楼里出了名,还有其他土司的族亲专程过来吃酒,只为了瞧他一眼。   土司的女儿虚荣心上来,便更要亲近傅慎时,不过她单纯,对男女之事并不甚解,倒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   土司与他的嫡长子,都有招赘的意思,傅慎时自然拒绝。   大郎君为了拉拢傅慎时,便请了神医替傅慎时治腿。   神医在此期间发现傅慎时不仅过目成诵,并且领悟力极高,便动了收他做徒弟的心思。   傅慎时本无心思学医,可他看出神医收徒心切,便以救他出去为条件相胁。神医从未遇到过这么好的苗子,这辈子不过收了几个药童而已。他年纪很大,亦觉着傅六不该被困于此,便应承下来,一边教他医术,一边替他治腿。   神医说,傅慎时简直大幸,旧伤未累及脊椎。实际上他最初只是腿断了,而非残废,幸而胡御医接骨能力很好,他的骨头早就长好了。   傅慎时本来多多锻炼就能好,但恢复期间,他太早放弃,导致双腿只是能站立,却不能正常行走。轮椅坐得久了,退化的厉害,才如同残废。   傅慎时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勤奋锻炼双腿,日复一日,几年之后,是否能和常人一般不可确定,但日常行路不成问题。   神医确定好了方法,便天天过来替傅慎时治腿。   因土司还有事相求与傅慎时,头一年倒是相安无事,傅慎时还替想法子让人将王武他们放了。土司便将王武等人编入卫队管控。   一年里,傅慎时从站起来,渐渐到双腿腿恢复了行走能力,他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将好消息告诉红豆。他心知不太可能传信出去,却还是请师傅替他试一试。   傅慎时为怕被人抓住把柄,信中极为克制,像是写了一封平常的家书而已。   便是如此,也被土司拦截下来,还敲打了他。   后面的两年,傅慎时照常学医、治腿,双腿已经恢复如初,与师傅的关系也愈发亲密。   土司的女儿大了,十七岁,她别扭了快三年,还不肯嫁人,土司也对此事失去了耐心,欲用强。   傅慎时便计划着逃离,他先请神医替他联络外边的王武等人,等着土司楼夜宴的时候,按照神医一日日记下的进楼路径,又找了一个侍女做内应,带着时砚一起,连夜逃了出去。   傅慎时与王武等人碰了头,连夜出城,土司忌惮傅慎时身份,怕引起天子忌惮,朝廷出兵攻打,便派人去捉拿他,并且下命令,必要之时,可取所有人的性命。   一行人日夜奔波,好容易出了云南,一路往贵阳去,贵阳多山之地,方便躲藏。   他们入了贵阳,本想寻官府庇佑,哪知道贵阳官府竟和云南土司有勾结,王武手下两个兄弟死在了贵阳,傅慎时等人也险些送了性命,又是夜奔出逃,此后谁也不敢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离开贵阳,他们走水路上了黑船,几人在暗无天日的暗舱里躲了一个月左右,稀里糊涂到了浙江府,差点儿还去了琉球。   土司派出来的杀手和蚂蟥一样黏人,甩都甩不掉,傅慎时他们才下船安置下来,王武就发现了可疑之人。   傅慎时除了云南,未曾去过别府,没有熟人,唯独从前做了黄守义的学生,念着师生情分,便想着去扬州投靠他的老师,有他老师庇护,到底容易些。   他们几人人数众多,实在招眼,自浙江下船,便兵分两路,王武跟着傅慎时、时砚,和侍女往扬州去,另外几个人直接抄近路回京城。   黄守义名声很大,找他求学的学生很多,傅慎时先到了扬州,很快找上了恩师。   正好黄守义很看重傅慎时,不顾险阻地收留了他,将他们藏在清冷的寺庙里,私下找了镖局替他们传信回京。   当时都已是七月中旬,快到八月。   傅慎时若是赶回京城,定然考不了乡试,再等三年,他便二十三岁,红豆都有二十一了,他等不得,便留在扬州,在扬州考试。   黄守义在扬州人脉广,让傅慎时以通经有文为由,作为儒士参加乡试,实则就是找关系,给他弄了一个可以参加考试的身份。   傅慎时又怕用本名太张扬,给老师家里惹来杀身之祸,补户籍的时候,暂且改了名字,叫傅谨光。   考试之前的那段日子,黄守义也住在寺庙里,给傅慎时授课。   傅慎时学医的几年,丢了四书五经,生疏了许多,他直接告诉了黄守义,他的目的就是考取功名。   黄守义同他说了实话:“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中试足矣,以你野心,中解元却难。”   傅慎时不甘,又补送了一封信回京城,说他留在扬州静心学习,待会试之前再回京。   长兴侯府收到了傅慎时的信,派人打点扬州官员,全城抓捕南夷之人,杀了五个,此事才了。   傅慎时本想给红豆写信,一想到黄守义的话,便忍了下来。   她等了他三年多,他若不能中进士以上,去见她之时,告诉红豆,让她再等他三年后下场,他倒不如羞死算了,且他知道,一旦告知红豆此事,他便不可能了无牵挂地学习,他一定满心都是她,便瞒而不说。   傅慎时中解元后,不过露了一面,就回了寺庙里,没日没夜地跟着黄守义潜心研读,直到正月之后,冒着大雪封路河道结冰的危险,上了京。   正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路很不好走,没有车马肯跑,他们自己雇车上路。   傅慎时受的严寒之苦不必说,路上碰到山上崩雪阻塞道路,差点儿被大雪埋死,过河在冰面遇到薄冰的地方,一脚踩进去,拽着绳子爬上来,半条腿都要冻掉了。   傅慎时都不抱怨,他顺利地在二月初七赶回了京城,回了他和她的宅子,略修整一日,初九就上了考场。   红豆听得眼泪直掉,傅慎时说的轻飘飘的,冰天雪地上路,还落了冷水,光这一条,她细想下去便是锥心之痛。 第130章   红豆很心疼傅慎时回京路上吃的苦, 但她等了三年多, 一封信也没有收到,到底怨意难平,便嗔问他:“你在扬州平安了也不给我写信,当时已逾三年之期,你难道不怕我父亲替我把亲事定下?”   傅慎时将她搂得更紧, 道:“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是不是?”   红豆轻哼一声,没说是或者不是,眯着眼问道:“那侍女……平白无故为何要帮你?”   大业这个时候, 滇南是举国最穷的地方, 蛮夷之人不堪教化, 傅慎时这样的人去了那边, 如星似月,土司的姑娘尚且对他心动,那侍女也难说!   傅慎时微愣, 随即笑了笑,揪她的脸蛋,道:“你吃味儿了?”   红豆面色微红,蹙了秀眉道:“问你话呢!”   傅慎时乖乖地答道:“她现在是时砚的妻子。”   红豆歪了歪脑袋, 眼睛都瞪圆了,时砚他不是……太监吗???   傅慎时道:“我师傅替他看过了, 时砚去势并未去净, 尚可救治。只是与正常男人相比, 到底差些,往后子嗣艰难。那侍女喜他呆闷的性子,与他好了有些时日,不过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临走时,我才着时砚去央了她襄助我们,与我们一道走。”   红豆道:“她便愿意舍了父母?”   傅慎时道:“她是个孤儿,奴婢之身,瞧着对那边儿没有多少牵挂,她性格爽利泼辣得很,做事很有决断,路上回来,她竟没拖后腿,时砚有福气了。”   红豆也笑道:“还真没想到,时砚此去云南,竟娶了个媳妇回来!”   傅慎时亦是一脸笑色。   红豆心中还有不解,继续问道:“为何你考会试的时候,外边丝毫没有你的消息,我当时入了京,特地派人去打听过,本以为是你,结果旁人都说不是你,我很失落了一阵。”   傅慎时捏着她软和的左手,轻声道:“我故意的。我中会元的时候,我的户籍信息和模样终是藏不住的,当时已有人认出了我来,但因我住在自己的宅子里,没回侯府,只要我不认,旁人也不敢胡诌。后来有许多人去傅家求证,长兴侯府的人来找过我,我没搭理他们,他们又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怕错认贻笑大方,自然没承认。加之我是从扬州考上来的,外人便以为我不是傅六。”   红豆眉毛微抬,长兴侯府既含糊否认过了,结果傅慎时中了状元回了家去,这真是够打长兴侯府的脸,估摸着傅家的人欢喜的同时,肯定也气坏了,却还不得不忍着。   她笑吟吟道:“你这是给他们下马威呢?”   傅慎时点点头,说:“算是。”   红豆笑了笑,道:“可出气了?”   傅慎时垂头看着她手上的伤口,眉间抹上淡淡的疼惜之意,道:“我离京的时候,父亲就给了我几个不堪用的人,我上船之前把人都打发了,只带了王武和其他几个兄弟。我母亲生我一场,伤我也很深。我这一双腿,已经替他们换来好些年的荣耀,又救过长兴侯府一次。再不欠他们的了。其实出不出气,我倒不太在乎,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再不好拿捏我了。”   他望着她,道:“能叫我气的,都是我在乎的东西,只你别气我就好。”   红豆嘴边抿了个笑,傅慎时好像会说甜言蜜语了,或许他也没深思,只是这么想,就这么说了,这倒更好,更说明他心思真。   她道:“谁气你!我何等体贴,就没招过你!”   傅慎时嘴角勾了一下,又缓声道:“原先你我住的宅子,为了方便,改了傅姓,以后你若喜欢,改成别的也行。但那个宅子太小,以后置办大的。”   红豆现在倒不在乎宅子叫什么,她想起一茬,又问:“你师傅可怎么办?你走了,土司能放过他?”   傅慎时道:“这你不必担心,土司的母亲还靠我师傅救治,我师傅年纪比老太太大得多,应当不妨事。待我安定下来,也会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叫他安心。”   红豆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你师傅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可没有提别的要求?你这一身医术,打算怎么办?”   傅慎时道:“师傅他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想后继有人。不过祖训上说,不可外传,我问过师傅的意思,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外传就行了,待他哪日驾鹤归西,随我处置。”   红豆打趣他道:“那你以后还去什么翰林院,直接去太医院和胡御医做伴儿好了!”   傅慎时笑回道:“等你父亲允了咱俩的婚事,我再去太医院。”   红豆哼了一身,靠在他肩头,柔道:“我与你说笑呢,你一身抱负,去太医院太委屈你了。”   傅慎时眼眶微热,没有继续说下去,以后的路还长着。   红豆复问他:“云南的事,你可要与皇上说?”   傅慎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自然要说的,我在那边三年,虽未出土司楼,也观尽了滇南风俗人情。土司嚣张,镇压百姓,作恶多端,西南边疆隐患重重,天子早有除去之意,我正好有几条谏言可上奏。”   古代土司怎么崩溃的,红豆略有些印象,就问傅慎时有要拿什么意见上达天听。   傅慎时列了几条建议,总结下来便是“改土归流”,瓦解土司,并且防止专权和腐败的滋生,和他呈给二皇子关于善财坊的意见有些类似,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即便历史如长河,各代人才如过江之卿,但实际上能够准确提出具体解决问题法子终究是少数人。   红豆仿佛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热之意,男儿何不挂吴钩,他又是读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有这样的抱负,更有这样的才能。   红豆默然片刻,抬头倩然一笑道:“你主意倒是不错,若递了折子上去,不管成不成,皇上都会对你有更有好感。”   傅慎时眉头轻皱,道:“的确难成……需得有虎将才行。”他眉头一松,道:“罢了,且先不说这个。你与你父亲,欲留京多久?”   红豆知道他要说正事了,坐直了身子,大腿疼得她略咬了咬牙,道:“估摸着就一两个月吧,他这回来……是替我挑夫婿的。”   傅慎时瞧出她疼,起身要去找汪先生拿膏子,红豆拉着他,道:“不必去了。宁王府的人追着来的,估摸着就快到了,我回去再弄。”   傅慎时只好又走回来,道:“一两个月,足够了……”   红豆仰头望着他,道:“怎么足够了?难道你立刻就准备呈折子上去?可是云南未平,皇上还还没由头赏赐你呢。”   傅慎时扬唇笑道:“不是这个,不过我的确不知道能不能成,且等我试试再说。你就安心待在家里,我入了翰林院,空闲下来便去十王府瞧你,你父亲那边……我如今到底中了状元,这京中也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等我与家里人商量定,就去你家提亲。”   红豆乐得一脸娇态,她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她的眼皮子本来就是肿的,当下有些难看,她便用手捂着眼睛,不叫他看。   傅慎时拉开她的手,道:“藏什么……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了?”   红豆踢开他,傅慎时捉住她的脚腕子。   窗外传来一阵敲窗的闷响声,汪先生在外道:“六爷,郡主,王府人来了,在门口……”   红豆出行,带的人不少,王府的人都到了,估计得把汪先生的宅子门口堵满了,她连忙起身,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嘟哝道:“可不能他们看出异状,万一以为你欺负我就糟了……”   傅慎时大笑,心里暖意融融,她总是替他考虑。   红豆略收拾了一下,打帘子就要往外走,傅慎时跟着出去,她转身用手抵着他的胸口,道:“你别跟着,我自己出去。叫他们瞧见了不好。虽都是伺候的人,却都是我父亲的耳报神!”   傅慎时捂着她放在他胸口的手,用炙热的目光凝视她,道:“好。你家去等我。”   红豆不舍,道:“你放手,让我走。”   傅慎时不放,又抱着她亲吻,才肯放了人。红豆手还贴在他胸口上,食指勾了勾他的交领,睁着妩媚的桃花眼,道:“我走啦。”   傅慎时喉结滑动,声音低哑地道:“再不走,让你走不了了……妖精。”   红豆抿着唇跑出去了。 第131章   红豆跟着侍卫离开, 因城里早锁了门,倒不可能连夜赶回去, 她便同家里人一道找了客栈夜宿,几个侍卫丫鬟将她守得紧紧的,第二天天一亮,她便启程回家。   宁王昨个夜里早听了提前赶回来的侍卫禀了此事, 虽然有些担心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分寸,到底还是信任红豆, 不过说了她两句,便未有责怪之语。   红豆昨日受激, 犯了错, 眼下也是乖乖溜溜,给宁王端茶捏肩, 十分孝顺。   宁王脸色就更好了一些, 他叫红豆坐下说话, 问他傅慎时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告知,说到伤心处, 声细如蚊, 绞着帕子,垂首抹泪。   宁王对傅慎时印象又好了几分,不过为人父, 他还是肃了神色与红豆道:“他既这样回来了, 我也无可挑剔。傅六不论是才学还是待你的情意, 皆是一等。”   一个男人能为女人忍辱负重, 卧薪尝胆,值得托付。   宁王语气微顿,又道:“但我还是不想你受半点委屈,且等他家上门提亲再说。”   红豆抿笑,道:“自然依父亲所说。”   宁王面色缓和,心里琢磨了起来,傅慎时虽说前途远大,到底在官场上还是初生牛犊,未必就能挑起长兴侯府的重担,不知道他家里的人,可好应付,若傅六周旋得来,那是最好。毕竟红豆以后要活在内宅,多的是鸡毛蒜皮的事,许多事还是要依靠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替代不了。   父女二人用过膳,各自回房小憩。   傅慎时昨儿是夜半就起床赶回城里,在天亮之前回了侯府换衣裳,去了翰林院当差,没有迟下半刻。   他下了衙门,便去了二皇子府邸,与皇子密谈。   傅慎时要说的事情很多,两人聊到深夜,二皇子索性留了他住下。   次日早上,两人一起去给宁王请安。   这是宁王头一次见到从云南回来之后的傅慎时,他一打量,见其个子长高许多,竟超过了他小半个头,肩膀宽阔,身子骨瞧着就结实,心中甚是满意,只不过脸上不显,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宁王还想与傅慎时料两句,便留了二人坐下喝茶,与二皇子说话的时候,状似无意地   问了傅慎时两句,略嘱咐他为官的某些忌讳。   傅慎时恭恭敬敬地听了。   宁王瞧着时候不早,便打发他们离去。   二皇子与傅慎时别后,便各自去了衙门。   傅慎时被皇帝授了从六品修撰,现在在翰林院里,与同科进士和其他翰林院官员一起修《永成大典》,闲暇之余,他便书写“治土司策”的折子,欲修整润色之后,呈给天子。   红豆则在家中学针黹之事,她近来爱上了刺绣和编织等物,之前跟着丫鬟一起做了一双鞋垫子给宁王,现在则是在练习做护膝。   天黑之前,宫里来人给红豆传话,七公主的生母贤妃召她入宫说话。   红豆一猜就知道是七公主找她说话呢,她送了宫女离开,次日清早,就穿了衣裳入宫。   她去的早,还故意让车夫过东长安街玉河北桥,翰林院就在那里,和紫禁城只隔着一条一街。   宁王府的马车路过北桥,红豆悄悄挑了帘子往翰林院的门口瞧,穿着不同补子的翰林们匆匆忙忙赶进去,年纪大的居多,年纪小的一个都没有,她料到是看不见傅慎时,便着人往宫里去。   红豆入宫后,见过贤妃,与七公主说了话,描述过傅慎时中状元当日的盛况。   七公主已经知道状元是长兴侯府嫡出的郎君,她还听说过红豆和傅慎时从前的事,便心知肚明地不多问了。   红豆才在七公主宫里坐了没多久,皇后的人便过来请她,红豆跟着坤宁宫的人去见了皇后,可巧薛长光也在。   薛长光自从祖父与祖母去世之后,守孝的时间和中间间隔的时间,加起来有三年多,这才出了孝期几个月,薛夫人挑剔,家世低的看不上,他的亲事到现在还未定下,皇后都着急上了。   皇后思来想去还是中意长乐郡主,且这三年里,长兴侯府的嘴巴封得紧,京里没有人敢议论宁王府的闲话,红豆的身世,不过一段野史,谁也不敢再提。若她娘家能和宁王做亲,真是再好不过,她儿子继承大统的机会就大多了。   红豆早知道皇后的心思,不敢轻易露出半点示好之意,次次见了皇后,都态度恭敬,客气疏离,这次也是。   皇后倒没指着靠红豆春心萌动,说动宁王主动示好,她存了叫皇帝赐婚的心思,眼下不过是想红豆不要太排斥薛长光而已,便只笑着同红豆道:“郡主既来了,怎么不来本宫宫里坐坐。”   红豆起身回话,道:“恐叨扰娘娘,没敢过来打搅。”   皇后仪态端庄,微微地笑着,朝薛长光道:“本宫乏了,你替我送长乐郡主回去吧。”   薛长光表情淡然,道:“是。”   皇后说是让薛长光送,坤宁宫里的宫女还是跟了过去,远远儿地跟在两人身后,既不打搅,又不至于跟丢了。   薛长光和红豆两人走在皇宫长长的甬道上,谁也没有话说。   紫禁城很大,坤宁宫在后宫,这一路上出去,没有轿子,还得走许久许久,红豆脸都崩僵了。   薛长光是个厉害人物,他也一句都不说,脸皮瞧着还不僵。   红豆绷不住了,伸手揉了揉脸颊,薛长光似乎也松了口气,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郡主只当我不在,大可自在一些。”   红豆笑笑道:“好,你也当我不在。”   两人走了许久,可不巧的是,出宫路上碰到了傅慎时!   傅慎时本来跟在宫人身后,瞧见这俩人走一起,单手横小腹前,另一只手拿着折子,横眉冷脸,大步走了过去。   红豆莫名心虚,随后一想,是皇后乱点鸳鸯谱,她心虚什么!   她见了傅慎时便是一脸笑。   薛长光则真的心虚,今儿真的是碰巧了,皇后叫他来宫中,谁知道长乐郡主竟也来了,还加傅慎时给撞见了,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三人相见,便停下来见礼。傅慎时身边的宫人很乖觉地退开几步。   傅慎时先给红豆作揖行礼,叫了一声“长乐郡主”。   薛长光没有官职,傅慎时是正正经经的从六品官员,他便给傅六行礼,作揖道:“傅编撰。”   傅慎时略一点头,冷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薛长光身后的甬道上。   薛长光一抬头,就看见了傅慎时的冷脸,哦不,是黑脸,他又顺着傅六的视线扭头看了一眼,坤宁宫的宫人跟得太远了……营造了一种他和长乐郡主单独相处的假象!   两人做了许多年的朋友,虽说有些年没见面了,彼此有些脾性,还是熟悉的。   薛长光摸了摸鼻子,脸上挂着委屈的讪笑,这叫什么事儿。   他问傅慎时:“你不在翰林院,怎么跑宫里来了?这是要去皇极殿吗?”   傅慎时点一点头,算是应了,他以低柔的声音问红豆:“你怎么进宫来了?”   红豆答道:“原是见七公主来的,皇后召见,正好薛郎君也在,皇后便让他送我出去。你呢,皇上召你进来的吗?”   傅慎时颔首道:“是。《永成大典》还有几月就修完了,皇上召我去问一问。”   薛长光笑了一下,傅慎时真是好运道,《永成大典》修了十几年了,偏他入了翰林院的这一年就要修好了,永世之功,他也沾得一份。   傅慎时的目光移到薛长光脸上,只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很快就扭头同红豆道:“劳累郡主自己出宫去,我与薛郎君说几句话。”   红豆求之不得,点了头便走了,她身后的宫人迅速跟上来送她出宫。   薛长光也并不想送红豆,如此正好,宫人走了,他也清净了。   他笑着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傅慎时正眸色冷淡地平视他,便敛了浅笑,道:“……你这么看我干嘛?我也是被迫的。”   傅慎时幽幽道:“这么说,送长乐郡主还委屈你了?”   薛长光:???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他只是解释缘由一下而!已!   薛长光表情淡淡地道:“你要我与我说什么?”   傅慎时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你且走吧,我去见皇上了。告辞。”   薛长光:???   所以……傅慎时所谓的有话跟他说,只是想将他和长乐郡主分开而已?   薛长光正在思考,傅慎时真这么小气吗?   傅慎时便道:“一会子你走慢点,别追上她了。”   薛长光嘴角一抽,大抵是确定了,有了心上人的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他嘴角扯了一下,道:“……知道了。”   傅慎时与薛长光分开之后,便去见了皇帝。   自傅慎时中状元那日,大殿之上奏对之后,君臣二人,并未见过面。   皇帝闲了一些,便找了个由头召见傅慎时入宫。傅家六郎的双腿好了,他很欣慰,大业多一栋梁之才,他更欣慰!   皇帝留了傅慎时说到天色擦黑,才放了他走。   傅慎时回家的时候,红豆已经和宁王一起用晚膳了,父女二人如常一样,用晚膳的时候并不说话,待饭罢了,移步去次间里坐下说话。   红豆心里惦记傅慎时说的修《永成大典》的事,便问了宁王。   宁王笑道:“他投生到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真是运气好。”   红豆不懂,宁王便解释给了她听。   红豆也是一喜,傅慎时运气还真是挺好的,大概老天爷都在补偿他吧!   可是……傅慎时到底不是主要编修者,光靠此功,怕是不足够立刻站稳脚跟啊,关于土司改土归流的折子,即便他上了,若无猛将擒贼先擒王,这便是道无用的折子。   她不知道,傅慎时在卖什么关子,到底什么法子能让长兴侯府心甘情愿地允了这门婚事,并且主动上门来提亲呢?   傅慎时没有让红豆等太久。   四月十五,上早朝的时候,几个部的尚书奏禀了三年前灾后重建的结果,事到如今,那场灾难带来的恶果,已渐渐消灭,大业最大的内患终于平息,暂时得以国泰民安。   各部自当论功行赏,除开一些能臣,还有二皇子得到了无数褒奖,因为他手里的善财司,实实在在地替国家收取了巨额财政收入。   大殿之上,天子问二皇子想要什么奖赏。   二皇子却道:“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大殿之上顿时寂静,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子侧倾,支着耳朵去听,道:“你说什么?”   二皇子朗声道:“儿臣说,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天子连忙问:“何出此言?”   二皇子道:“善财司,是三年多前,翰林院傅编撰去云南之前,交付与儿臣,且列了诸多施行之法,先如今善财坊各项规矩,皆出自傅编撰之手。”   大殿上,如水沸腾,议论开来,傅编撰不就是、不就是今科状元郎吗?不就是长兴侯府的傅六吗?!他竟三年前就显出了经天纬地之才?!   二皇子继续道:“当年傅编撰离京之前,生死未卜,临行前将心血托付于儿臣。儿臣不敢冒领功劳,一直未曾声张,也未敢要父皇嘉奖,如今傅编撰回来了,父皇若要论功行赏,自该赏赐他,而非儿臣。”   天子脑子里想的全是与傅慎时在皇极殿相谈时,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说的话。傅慎时给出的治土司的建议周全可用,但状元郎毕竟年轻,他未敢轻易取用,今日却没想到,善财司之法居然出自傅慎时之手!   善财坊票的制造、防伪之法,其中的经营门道,都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善财司里每年的收入有目共睹,抵得上赋税的一小半,且这些银钱,全由二皇子经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几年来水利与道路的修建,百姓深受其惠。   这功不赏不可。   天子记下傅慎时的功劳,另论其余大臣之功。   次日,天子又召傅慎时入宫,赐了座,笑着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其实天子都想好了,长兴侯自三年前,被罚为降等袭爵,傅家有此等好儿郎,天恩重沐傅家,也为不可。   傅慎时从座上起来,跪于御前,伏地求道:“微臣别无所求,但求皇上赐婚。”   皇帝灰眉略抬,长胡微动,道:“赐婚?”   傅慎时和长乐郡主的事,他不是全然没有听说,近来皇后也常常给他吹枕风,他都给挡回去了,倒没想到傅慎时遇到这么大的恩宠,竟提了这个。   皇帝“唔”了一声,缓声道:“起来说话。”   傅慎时依言站起来,却还低着头。   皇帝实事求是道:“谨光,朕很欢喜你,不过长乐郡主的婚事,朕不能轻易答应你。若……宁王许可,朕便下旨赐婚,若他不许,朕便别无他法。”   傅慎时欢欣之色溢于眉宇之间,他复又跪下道:“微臣叩谢皇上。”   只要天子应了,圣旨必赐!   皇帝挥退了傅慎时,便着人去请了宁王进宫。   兄弟二人相见,宁王行了大礼,皇帝笑着让他别拘礼,请了宁王进去下棋喝茶。   棋局之间,皇帝一边落子,一边道:“你不是替你家丫头担忧婚事吗?朕有一人,不知你满不满意。”   宁王大抵猜到一些,但他不知道傅慎时怎么会有这种能耐,请动天子说情,装了糊涂问道:“皇上您说。”   皇帝笑呵呵道:“朕看状元郎配长乐正好,你意下如何?”   宁王手腕顿了片刻而已,便顺利落下一子,道:“臣也听说状元郎品学兼优……”   皇帝大喜,道:“那好,朕便做个媒人,替长乐赐婚。”   宁王谢了恩,出宫的路上,他心情很复杂。傅慎时能求了皇帝赐婚,红豆嫁去长兴侯府,永远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可若是傅慎时欺负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和离。   做父母的总不能跟着孩子一生一世,宁王还是想开了,路是女儿自己选的,目前看来是没有选错的,他且放心地将女儿托付出去好了。   宁王四十岁左右才得回女儿,养在身边三年多,日日相伴,女儿又十分孝顺,他一想到就将女儿交付出去,心里一阵心酸,骑马回了家,躲在书房哭了一场,才去告诉红豆此事。   红豆都听懵了,天子赐婚!天子替傅慎时赐婚!   她小心翼翼地问宁王:“父亲,难道是您……去求的皇上?”   宁王没好气道:“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求着傅慎时来娶他女儿,他做不到!   红豆道:“那……是他去求的皇上?”   宁王点一点头,将皇帝赐婚的缘故说了。   红豆听完更懵了,竟是因为善财坊的缘故!   原来傅慎时自三年前出京之时,就打上了这个主意!   他还让她过了三年就不必等呢,哄鬼呢,他都替她铺了多少路……还说让她别等,口是心非的家伙。   没过两日,圣旨就拟好了,内官先后去了十王府和长兴侯府宣旨。   红豆早知此事,没有任何讶异,只是欢喜。   长兴侯府则炸开了锅,长兴侯和秦氏万万没想到,天子会赐婚,傅慎时便是中了状元,若非天子要将公主嫁到侯府,怎么可能会给他赐婚的殊荣! 第132章   傅慎时想娶红豆, 长兴侯与秦氏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傅慎时中会元的时候,很让他们落了面子,秦氏便一直压着没提两人的亲事, 她在等, 等儿子来求她,一则是想让傅慎时服软,二则长乐郡主毕竟身份贵重, 没有哪个婆婆希望家里的媳妇不服管教。   秦氏万万想不到, 傅慎时一直耐着性子不去求她,并不是在跟她赌气,而是直接求到了皇帝跟前。   傅慎时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 秦氏心里有些怒气,即便如此, 圣旨来了,她仍旧只能乖顺地带着家眷跪迎。   内官拿着圣旨, 当众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有德,成人之合,今翰林院编撰傅谨光才高出众, 品行优良, 尚未婚配。真定府宁王之女长乐郡主, 柔婉有仪, 慧敏贤良, 可为佳偶。着有司择吉日。望姻昏敦睦, 以慰朕心。钦此。”   长兴侯与秦氏跪聆圣旨,傅慎时上前接旨。   秦氏打点过内官,待人走后,瞧了傅慎时一眼。   长兴侯吊着废掉的一只手臂,肃然地凝视着傅慎时,沉声道:“随我去将圣旨供奉好。”   傅慎时大步跟去祠堂,秦氏带着其他爷们儿和女眷一道跟着过去。   供好了圣旨,长兴侯出了祠堂,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道:“跟我来书房。”   秦氏亦随了过去。   一家三口入了书房,独独长兴侯坐下,傅慎时与秦氏皆站着。   书房里半晌没有人说话,傅慎时就这样站在隔扇前,像一颗青松挡着从隔扇方孔里照进来的光,挺拔逼人。   长兴侯缓缓地开了口,抬头望着傅慎时道:“婚姻大事,为何不与父母商量?你可知道这样传出去,是为不孝,与你官声有碍。”   秦氏摇摇头,走到长兴侯身边坐下,皱着眉朝傅慎时道:“你这般为她……男儿志在天下,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光耀门楣!”   傅慎时供了手,冷声道:“儿子此举,只为叫父母亲知道,儿子的夫人,是儿子自己求来的,并非父母之命。仅此而已。”   他的夫人,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   秦氏一脸憔悴之色,一时愣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兴侯的背忽然弯了,面有疲倦之色,挥挥手道:“你走吧,既有圣旨,家中自会替你操持婚事。”   傅慎时做了深揖,道:“儿子谢过父母亲。”   待他走后,长兴侯嘱咐秦氏道:“你好生操办,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暂且都拿去给郡主做聘礼,不可叫皇上以为咱们轻慢郡主。”   秦氏原是很会计较利弊的人,她自然不会得罪皇帝和宁王,眼下长乐郡主嫁过来,于侯府大大有益,不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傅慎时先斩后奏罢了。   宁王府也迎了圣旨。   红豆自是欢喜,宁王却是心酸,自己带在身边养了几年的姑娘,又是教她骑马打猎,又是教她琴棋书画,虽然她也学太好,到底是他的骨肉,哪里舍得。   宁王夜里独酌,醉了。   红豆次日去请安,闻着酒气,方知道宁王独自饮酒,她便有了些愧疚之心,这个时代,姑娘嫁了,回娘家不易,何况宁王封地在真定,父女两人再见面更是不容易。   别离是人生必经之苦。   皇帝下了圣旨,长兴侯府很快便过了三礼,接下来就是纳征。   秦氏很顾着颜面,依着长兴侯的意思,预备下很重的聘礼,比世子傅慎明娶世子夫人的时候还要丰厚。   长乐郡主身份摆在这儿,又是天子赐婚,另两个倒是没得比,而且姜氏与三太太都是贤惠之人,并无半点不快。   反倒是分出去的另外两房颇有微词,不过二房与三房,自从经了长兴侯府几年前的那场动荡之后,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前年就有与长兴侯府并回来的意思,还请动了老夫人出面,秦氏冷着脸就给拒了。   秦氏替傅慎时备好了聘礼,着人将礼单送过去给他过目。   傅慎时才下了衙门,回院子便略扫了一眼聘礼,家里人大事很是很拎得清,聘礼下得不错。   不过还不够。   傅慎时派了前院的时砚出去给王武递信,请汪先生过来一趟。   汪先生次日就赶到了城里,趁着中午傅慎时休息的空档,与他在翰林院附近的酒楼里商议聘礼的事。   傅慎时问汪先生:“我请先生备的东西可都备下了?”   汪先生笑着点头,奉上厚厚的十几张礼单,道:“您瞧瞧。”   傅慎时一个个地扫过去,频频点头,这些年春园攒下了不少钱,全在汪先生名下,侯府也没有资格占去,他如今将一半的现钱全置办了聘礼,送去宁王府,以后便是红豆的嫁妆。   汪先生办事细致,傅慎时没有可挑剔的,他道:“就请先生尽快将聘礼都运到我原先的旧宅里去,待我下聘前整理好。”   汪先生起身笑道:“必不会耽误六爷亲事。”   傅慎时点一点,与汪先生一道离开。   五月十八,是个良辰吉日,长兴侯府准备挑这一日去下聘,傅慎时提前一天将他手里的聘礼单子给了秦氏。   秦氏一看单子,脖子都粗红了,这份单子上的聘礼比侯府的多了好几倍!   她问傅慎时:“这是你的私产?!”   傅慎时淡声道:“友人赠之。母亲送去宁王府上便是。”   秦氏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没有话可以说,她已经拿捏不住这个孩子了,即便是搬出孝道,他也不吃这一套,他反倒是仗着长兴侯府要倚着他维持风光,家里人投鼠忌器,便越发放肆不羁。   这四年秦氏在外面受了许多白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还是宁愿做风风光光的长兴侯夫人。   秦氏收了单子,也没别的话说。   十八日早晨,侯府去下聘,聘礼占满了街道,再度万人空巷——多少年了,再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婚事了。   宁王去接聘礼单子的时候,也大吃一惊,他早预料好了,长兴侯府家底薄,一万两已是很好的心意,没想到入眼的多是各类珍贵的和田玉,譬如羊脂玉簪、戒指一类,还有龙眼大的南珠、东珠和其他珍稀木珠,林林总总粗略一算,竟有七八万两之多!   宁王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招待完侯府的人,下午去找红豆看聘礼单子的时候,终于说了句傅慎时的好话,他笑着说:“他这才叫有心了。”   红豆享了几年的福,并不缺银钱,对这些东西本无兴趣,但是傅慎时的心意,她为着这份心意,也开心了许久。   下了聘,随后便是纳征。   红豆的婚事很多细节都是宁王亲自过手,他等占卜了吉日之后,又悄悄地将他在京城的良田给卖了一些,兑换成银票,加到红豆的嫁妆里去——总要比长兴侯府给的聘礼多些才行吧!   五月二十九,两人成亲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就有宫里的嬷嬷过来给红豆讲夫妻之事,红豆这方面理论经验很丰富,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子里早就出现了两只小人,不过碍于嬷嬷在,绷着个脸,也没敢笑,抿着唇,乖巧害羞的模样。   长兴侯府里,傅慎时简直彻夜难眠,他早想过会娶她是什么样子,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他还是紧张失眠了。   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想想都乐得不行,傅慎时委实睡不着,又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练剑。   傅慎时练完了剑,忽然觉着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秦氏送来的通房他没要,但该学的还是得再学学。   他挑灯夜战,又将有人体经脉的医书和那种书翻看了一遍。   傅慎时等呀等呀,终于等到天上现了第一缕光,他要去亲迎了。   时砚进了内院伺候傅慎时穿戴,秦氏的大丫鬟过来给傅慎时梳头,挑剔其他细节,一切妥当之后,他便出门,骑着高大的骏马,带着迎亲队伍,往十王府去。   十王府里,红豆也上了厚厚的新娘妆,几层白粉,描眉涂口脂,天仙儿也给你画成泥人的脸,丑得认不出自己。   她一边紧张地攥着帕子,一边照镜子腹诽:这才新婚第一天,若吓死丈夫也算奇闻。   很快外边有婆子进来报道:“迎亲队伍来了!状元郎来了!”   红豆脑袋上被人盖上了囍帕,她低头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出去,嘴角挂了笑,现在外边人都叫傅慎时作“状元郎”,而不是侯府六郎,甚好甚好。   大业成婚还有让兄弟拦门的规矩,红豆没有兄弟,过来替她拦门的是几个皇子。   傅慎时到了大门口,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一个是薛长光,另外几个分别是几位皇子的小舅子。   一山更比一山高。   拦门的过场,很快就走过去了。   傅慎时进了大厅,给宁王行了礼,红豆便穿着红嫁衣,顶着盖头,被人牵出来。   他看不见她的脸,便看了看她的手,很熟悉,他便安了心。   宁王刚想开口,就哽咽了,平复了许久,才亲自将红豆交到傅慎时手上,克制着道:“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剩下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红豆忍了许久,这会子憋不住了,滚烫的眼泪从囍帕里掉下来,滴在宁王的手上。   她前世父母缘薄,这一辈子,宁王待她很好很好了。   两人终究是拜别了宁王,宁王若非是她父亲,只怕是忍不了这样的场面。 第133章   红豆从王府出去的时候,一直和傅慎时牵着红巾子, 她盖着盖头, 只瞧得见自己脚上的绣花鞋, 走路走得很慢。   傅慎时略用力拽了一下红巾, 在她身边低声道:“别怕,我牵着你呢。”   红豆稍稍安了心,与他一道走出了王府。   出了门,上了轿子, 红豆似乎还能感觉到宁王一路追了出来, 她坐在轿子里, 身子轻轻一晃, 轿子便起了。   红豆以前不觉得婚嫁是什么很悲伤的事,但在这里出嫁, 她的确很难过, 就好像跟家人的关系都斩断了。   红豆不敢擦眼睛, 生怕把眼妆弄脏了, 揭帕子的时候,叫人笑话,眼泪都是直接落在了她手背上。   幸而宁王府离长兴侯府也不远,没多久红豆就到了侯府,她也平复了心情。   轿子停下的时候,搭着丫鬟的手, 下了轿子, 再次牵着红巾子, 踏着大红色的毯子,随着震耳的喜炮声,进了长兴侯府。   侯府的路红豆很熟悉,自进了院子,便是往重霄院去,也就是说,两人婚后便还住在重霄院。   夫妻二人身边吹吹打打地往了重霄院正屋厅里去,与傅慎时一起,在长兴侯和秦氏面前,拜了天地,直到“夫妻对拜”的时候,红豆晕乎乎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嘴角也浮着笑容,他俩成亲了!   随后,红豆进了喜房。   宁王府的妈妈昨儿就来了新郎家设置喜房,这叫铺房,红豆坐在软绵又舒服的大喜被上,低了头。   喜房里闹哄哄的,听声音,世子夫人和三太太都是在的,好像盼哥儿也在。   傅慎时穿着大红喜服,从喜婆手里接过了楠木的秤,挑开红豆头上的喜帕,深深地看过去,却见她脸盘子涂得十分白,眉毛细细的一条,要不是认得那双眼睛,其实都看不太出来这是红豆了。   红豆见过自己脸上的妆,丑得让人难为情,她都难堪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傅慎时以为她害羞,便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凑在她耳朵边道:“一会儿人就走了。”他又补了一句道:“今天很好看呢。”   呕。   红豆忍不了,傅慎时这谎话说得太没水准了!   偏屋子里的人也全是一嘴喜庆和夸赞的话,红豆险些都快觉得自己审美出问题了,她抬头略扫了一眼,除了大房的,二房三房的人都来了,独独缺了二太太。   红豆不知道,二太太与傅二和离回家了。   喜婆过来,往两个人身上撒喜果,花生红枣一类,和他们屁股底下坐的是一样的,红豆闭着眼,生怕砸她嘴里,她不喜欢吃这些。   傅慎时倒是一副“你尽管来”的英勇样子。   随后姜氏接了丫鬟手里的盘子,夹了一块点心喂给红豆,笑问道:“生不生?”   红豆小声道:“生!”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还是害羞的。   众人哈哈大笑,调侃了两句。傅慎时也喜了,生!得生!   两人最后喝了合卺酒,两个匏瓜剖成两半,一人一个,里边装着酒,因为和匏是苦的,酒也苦,饮漱三次,便是“和匏”,以后要夫妻二人便要同甘共苦。   礼成,状元郎被妇人催着出去待客,傅慎时现在可是长兴侯府的担当,前院少不得他。   傅慎时走后,姜氏与三太太控场,先是走过去主动与红豆说话,介绍了其他家里的族亲,这妯娌两个声音轻柔温和,很叫人放松。   红豆笑着回应,她怕她们看不出来她在笑,便将嘴扬得大些。   姜氏是成过亲的人,新婚当日之事,她还历历在目,更是知道红豆的不自在,便打发了人出去,又转身同红豆笑道:“老六院里一直没人伺候,母亲叫我拨了八个丫鬟过来,我看你也带了六个丫鬟一个妈妈过来,也不知够不够,若不够,只管与我说。”   红豆的嫁妆太多了,虽说早上早就过来了,但放在院子里,只十几个女仆人,完全不够打理。   红豆便道:“多谢大嫂,劳烦你支使几个粗使婆子来,等我归拢了嫁妆,再打发她们回去。”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与三太太一道出去办。   红豆带来的妈妈要去料理嫁妆的事,丫鬟便过来打水替她卸妆洗脸。   因脸上傅的太厚了,红豆洗了许久,脸都拔干了,才终于洗干净,她一照镜子,脸皮都红了。   咕噜噜几声,她肚子也饿了,丫鬟终于去小厨房里做了吃食过来。   红豆自早上开始就没吃过,吃了一碗半的粥,才放下碗。   院子里忙了半下午,天色很快就黑了,妈妈过来同红豆禀事,说嫁妆都放进库房了,不过只是封箱放着,还未开箱,估摸着开箱整理出来,还得好几天。   红豆乏得很,点了两下头,都没开口说话,打了个哈切,眼睛水润润的,妈妈从外边进来,大笑着道:“郡主,爷回来了!”   红豆往外一看,这还早呢,晚宴还没散场,怎么就回来了!   她连忙道:“厨房和沐浴的水都备好了吗?”   丫鬟答道:“回郡主,早好了。”   红豆趿拉着鞋子,准备下榻,傅慎时便已经挑了帘子进来,脸色微红的瞧着她。   他的眼睛本就狭长有些冶艳,昂藏挺拔的身材,穿着大红衣裳,打着帘子,脑袋半低,这么一笑,迷得人挪不开眼。   红豆笑吟吟地看着他,眨巴着眼,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傅慎时放下帘子,三两步就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顺便揉捏了两下,笑眯眯道:“叫了人替我挡酒,悄悄摸摸跑回来的。回都回了……你还要赶我走?”   红豆嗔他一眼,道:“快洗去吧你!水都给打好了。我给你拿衣服。”   傅慎时点点头,浓情蜜意的眼神才从红豆身上挪开。   红豆拿了衣裳给傅慎时,催着他出去,又立刻叫丫鬟煮些解酒的东西。   傅慎时沐浴很花了些功夫,小半个时辰才洗好,等他进房的时候,解酒茶都热了第二遍了。   红豆穿着中衣,歪在榻上,翻花绳——倒不是真绳子,而是一条红绸带,她从傅慎时衣服上取下来的,闲来无事翻着玩儿。   傅慎时洗净了过来,他的头发擦过了几道,还是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脸上还带了几粒水珠子,他皮肤本来就很白,虽然逃难路上黑了一些,这几个月早养了回来,唇红面白,五官精致,才洗浴过,身上还带着一股清香……担得起秀色可餐几个字。   红豆停了手里的绸带,笑望他,也不说话。   傅慎时凝视红豆,摆摆手,目光一动不动,道:“把门锁好,夜里不要伺候。”   丫鬟们全部退了出去。   人一走,屋子里就清净了,气氛也暧昧了起来。   红豆一对眼珠子转动两下,如珠生辉,灵巧动人。   傅慎时大步走到榻前,将人横抱起,往床边走去,扔在床上,他将被子一扯,甩到墙边,敛眸笑道:“你可让我等太久了!”   红豆手里还拿着红绸布,直往后缩,双手抱着膝盖,红着脸笑道:“谁等谁!你怎么有脸说!”   傅慎时笑色愈深,放了帐子,上床去,拉着她一起盖在被子里。   屋子里的蜡烛是天色擦黑的时候点燃的,此时渐渐熄了火,烛光微弱。   傅慎时在上,抱着柔软的她,两人无阻碍相拥,他吻着她,呼吸也粗重了……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很不顺利,也很不美好,红豆怕疼,身子直扭,傅慎时却知道,第一次磨磨唧唧反而不好,便不许她动,可他一尝试,红豆便疼的要死,根本管不住她的双腿,傅慎时只好将她双手摁在她头顶,用红绸带三两下一绑,便死死地压住,用了些力气……让她一次痛完算了。   红豆眼泪汪汪的,傅慎时还在她耳畔道:“红豆……你今天真好看。”   红豆疼得要死,想起自己的妆容,哭得更厉害了。   呕。   骗人,他就是在骗人!   她身体紧绷着,根本没法放松,哪里都没法放松,傅慎时很快就缴械投降。   傅慎时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闷闷不乐地让红豆缓了会儿,没过多久,又纠缠上了,他还说,这次肯定不痛。   红豆疼得心有余悸,腹诽道:骗人,他又在骗人!   这次傅慎时没骗人,随后红豆就舒服了很多,甚至从帐子里传出浅浅的声音。   食髓知味,这头一夜,俩人折腾到天都快亮了,要不是红豆实在累了,眼皮子打架,实在撑不住了,傅慎时还不肯睡。   次日,傅慎时清早就醒了,他也不睡了,支颐看着红豆,等她醒。   红豆一醒来,见了个人脸,一下子就清醒了——床边有人,好陌生的感觉,又好熟悉。   她身上有些酸痛,蹙着眉,低吟了一声,傅慎时摸了摸她的头发,脸颊,脖子……   红豆皱眉道:“别闹,一会子还要去磕头。”   傅慎时修长的手指都隔在被子上了,红豆拽紧被子,不许他在往下拉,傅慎时服软,道:“好吧,那我给你个东西。”   红豆狐疑道:“看什么?”   傅慎时眯了眯眼道:“昨天你不是很害怕吗……我给你看看你就不怕了。”   红豆脸红得能滴血,一脑袋蒙进被子里,她现在才不要看!!!   傅慎时哈哈大笑,隔着被子抱着她的脑袋,道:“快出来。”   红豆摇摇头,打定了主意要做缩头乌龟。 第134章   新婚第一日, 红豆要去谒见姑舅。   按照规矩, 红豆还要沐浴整洁,早起被傅慎时调戏过后,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简单洗漱,叫丫鬟梳头, 自己速速上妆。   傅慎时歪在榻上, 端着小碗吃粥, 时不时往红豆的镜子前瞥一眼,瞧着她探着脑袋, 拿着眉笔刷刷地往眉毛上画, 动作迅速娴熟。   他在红豆身后笑问:“姑娘家都是你这样上妆的吗?”   红豆涂上口脂,抿了一下, 看着镜子问道:“什么样?我什么样?”   傅慎时笑了笑, 道:“说不出来,等会儿回来了, 我画给你看。”   红豆合上瓷器口脂盒,欢喜道:“好呀, 你还没给我画过画儿呢!”   傅慎时一想到他要画的姿势, 便先笑得双肩微颤。   红豆恍然不觉傅慎时的心思,画完了妆, 头上也簪戴完了, 便起身理了理裙子, 道:“走吧走吧, 领红包去了!”   傅慎时搁下碗,伸手牵着她往世安堂去。   路上,红豆问傅慎时道:“你把时砚安排哪儿去了?”   傅慎时答道:“他不便待在内院,我放去了前院做二等管事,他的妻子还没入院子,等明儿我就叫人进来,以后留在咱们院子里当差。”   红豆道:“甚好。”   傅慎时比红豆高大半个头,他眼皮子微垂,瞧着娇媚的眼,她的妆容浅淡,双眼灵动,其余之处若出水芙蓉般清丽,看着很舒心。她这几年好像都没怎么变,长相只是除掉了稚气而已,性格也还是那般。   他嘴边抿了个淡笑,很快又敛起来。   世安堂,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早等着了,一旁坐着的还有其他几个爷们儿太太跟盼哥儿。   傅慎时与红豆进了厅里,面色都变得严肃许多,尤其傅慎时,一冷下脸,整个人都显得孤冷难以亲近。   厅中间放了两个花团锦簇的软垫,旁边还有丫鬟奉茶。   傅慎时与红豆一道走去厅里跪下,分别接了丫鬟手里的茶,先后奉给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   几位长辈喝了茶,分别给了红包,老夫人给的也就和傅三娶妻的时候一样,长兴侯和秦氏给的明显就厚多了。   红豆抬头接了秦氏的红包,刚要笑着谢过,一看见秦氏憔悴瘦削的脸颊,着实愣了片刻,随即便低头谢过。   秦氏的变化也太大了!不止是受了,更像是脸都要垮了,要不是红豆亲眼瞧见,根本不信秦氏会这样。   秦氏亦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这四年长兴侯府从云端跌入泥里,谁都能过来踩一脚,加之她往昔精于算计,略有些捧高踩低,这四年里被不少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身心不畅,自然容颜老的快。   长兴侯吊着手臂开了口,淡淡道:“都起来吧,老六,你带着你媳妇去认认兄嫂侄子侄女们。”   傅慎时与红豆双双应“是”起身。   傅慎时领着红豆一一见过家里亲人——其实她早就认识了,不过匆匆走个过场。   认完了家里的长辈和同辈,则轮到小辈来认他们。   傅慎时与红豆总算能坐下了,盼哥儿先过来的,他走到二人跟前,乖乖的叫了哥哥嫂子,只是因为与傅六和红豆不熟,声音很细弱。   傅慎时冷淡地“嗯”了一声,红豆明显瞧见盼哥儿肩膀一缩,似乎有些害怕,她便笑着递了一个红包过去。   接着其他房里的孩子也都过来叫人,轮到傅三的儿子的时候,傅慎时眉眼软和了一些,却也还是有些冷冰冰的,吓得小哥儿红包都没拿,哇哇地哭着跑去三太太怀里,嚷道:“怕……呜呜,娘,我怕……吃人……”   三太太抱着哥儿哄道:“轩哥儿别怕,你六叔不吃你。”   红豆忍不住侧眼打量傅慎时一眼,他就这么散漫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子里神色冷冰,只是比从前瞧着没有那么阴郁了,的确还是不太好亲近。   她摸着茶杯腹诽,还以为他身体健全之后,人也转性了,看来只是人后与她笑闹,人前倒还是一本正经。   轩哥儿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认亲认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长兴侯和傅慎明先走一步,傅慎时便拉了一下红豆的袖子,起身淡声道:“老夫人,母亲,我们俩就先回去了。”   以前姜氏和三太太嫁来的时候,认完了亲便和家女眷一起打牌,或做针线,秦氏这会子也没留人,只说了声“去吧”。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便一道出了世安堂。   甬道上,二人比肩走着,红豆往他肩膀上轻轻靠了一下,打趣他道:“你怎么那副冷脸,都吓着小孩子了。”   傅慎时淡然道:“我怎么冷脸了?我从前不也这样?”   红豆笑着凑到他跟前道:“你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   傅慎时斜她一眼,轻声道:“你和别人能一样么。”随后又道:“何况我也不是故意摆出冷脸,在他们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可笑。难道还要强颜欢笑?”   红豆唇边缀笑,道:“谁让你强颜欢笑了,我不过是觉着吓着孩子不好。”   傅慎时有些嫌弃道:“一个个男孩儿,胆儿小的……我八岁的时候,都敢和儒士对诗了。”   红豆汗颜,又不是人人都是神童!   夫妻二人回了重霄院,院子里妈妈在训话,红豆过去交代几句,便着人去前院,将时砚媳妇叫进来交代差事。   这一忙,就到了吃午膳的时候。   两人饭后又歪在榻上,红豆问傅慎时几时上衙门,他道:“休了五日的假,昨日去了一日,不算今天,还有三天,明天你回门,又少一日……”   说着说着,傅慎时就从榻上站起来,把人抱去床上,可怜红豆肚子里的食物都没消化,拽着他的衣领蹙眉羞道:“你要白昼宣淫!”   不是红豆保守,实在是院子里人太多,被人瞧见也太难堪了。   傅慎时道:“门早关了,谁敢闯进来?院子里的事不是有你的配房妈妈和时砚媳妇管着么,又轮得到你操劳什么,你只管给我生个几个孩子。”   红豆更不肯了,她勾着他脖子红着脸道:“昨日新婚,没来得及与你说……”   育儿是个大问题,可不能稀里糊涂地要孩子。   傅慎时把人放在床上,单膝跪在床上,一把扯掉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红豆感觉现在说好像有些来不及了,可她还是要说,便退到墙边,抱着枕头道:“生孩子难,养孩子更难……”   傅慎时回答的很快:“府里那么多人照顾个孩子还照顾不过来?再说了,咱俩的孩子,自然是心肝肉一样疼她。”   红豆嘟哝道:“你知道怎么疼孩子么……”   瞧他上午给孩子封红包的样子,实在不像很会和孩子相处的样子。   傅慎时已经拉开了衣领,望着她,道:“怎么不会。”   红豆还想说正经的,傅慎时上了床,根本没给她多说的机会,他还说:“疼孩子之前,得先疼他娘。”   “……”   红豆被“疼”了,傅慎时自昨夜第一次“受挫”之后,接下来为了重振雄风,打的都是“旷日持久”战。   整个下午,两个人都腻在床上,当然也不是全然只做一件事,除了繁衍子嗣,二人还昏昏大睡,谁让他俩昨夜睡得太晚,早上起得太早。只是白日里睡多了,夜里不免睡不着,便昼夜颠倒起来,夜里到了院子里下锁的时候,两人睡意全无,红豆子时之后才有了睡意。   傅慎时不知怎的那般精力十足,都不知道累,红豆本身就嗜睡,下午每每醒来,见他都是醒的,都快发怵了,夜里她都要睡了,他还不困,她只好踢开他,一个人盖一条被子,躲着他。   傅慎时不肯,又钻进她被子里,抱着她,挠她的痒。   红豆忍不住笑呵呵问他:“还来!”她翻个身,也挠他的痒。   傅慎时抬腿缠着她的腿,轻轻挠她脚掌心,在她耳畔道:“我要跟你纠缠到底……”   红豆感受着他大腿的力道,康健有力,和从前萎缩之后,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残废的缘故,他的腿十分光滑,似乎没有什么腿毛。   ……   新婚第二日回门的时候,红豆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和傅慎时一起回十王府见了宁王。   宁王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他见两人恩爱和睦,也没说什么,只略问一些家常话,就说起了正事,说他准备留在京城,在神机营里训练士兵去。   夫妻二人很快就察觉出其中的意思,傅慎时先开了口问:“可是皇上的意思?”   宁王点了点头。   红豆拧着眉,道:“云南那么远……”   宁王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我还没老。为父虽说多年没有出兵打仗,但也不是完全不事兵事,熟悉个半年便差不多了,到时候去的也不止我一人。”   他又转脸问傅慎时道:“那边你比我熟悉,有些事我还要细问你,你且随我到书房去。”   两个男人起身,往书房去,红豆感觉自己个多余的,她这么怎么一出嫁就失宠了???幻想中还要在丈夫和父亲之间斡旋的场面完全没有???   红豆自顾坐在厅里,吃红豆枣泥糕、椒盐玉米粒、切好的冰镇西瓜、冰镇绿豆汤。 第135章   宁王与傅慎时翁婿关系十分和谐, 虽然这在红豆意料之外,但她巴不得这种美好的“意料之外”, 越多越好!   初二回门的这日,夫妻两人在宁王这边用过了午膳才回家去。   第三日,傅慎时趁着空闲,约了几个好友,带着红豆出去玩耍。其实他也没有几个好友,近些年还算得上有往来的, 唯有薛长光和汪先生等人而已。   一行人本约好了去城外玩一天, 次日再回来,薛长光因家里有事耽搁, 便失了约, 傅慎时带着红豆直接去见了汪先生。   汪先生早料到傅慎时要来, 提前三天就给王文王武兄弟送了信,请他们这日过来一聚。   夫妻俩人婚后的第三天, 五年前结实的一帮人, 时隔四年, 再次聚在了一块儿。   因都是自己人, 也不见外, 爷们人都聚在汪先生家的厅里,红豆和其他几个夫人一起坐在次间里吃酒。   红豆虽然没听厅里爷们儿说了些什么, 但也从汪夫人和王夫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傅慎时从云南回来之后的事, 当时和王武分别开的另一拨武官里的兄弟们顺利回来了, 路上丢了性命的兄弟, 王文也妥当安置了,还有一家子的孤儿寡母,他给接到家里去照顾。   王文和傅慎时今年同科,虽未中进士,但善财司的事,他管理的很好,眼见又要升官,过些日子准备请大家去他家里喝喜酒。   吃过饭,傅慎时带着红豆去庄子上骑马。   红豆想骑马,但是想着傅慎时喝过酒,骑马颠簸,未免难受,就说只骑着马四处转悠转悠就好。   傅慎时依她,与她同乘,到周围去一看庄家和菜地。   两人还没走出去多远,王文两条腿追了上来,拱手笑着同傅慎时道:“恭喜大人。”   傅慎时不解,问他:“何喜之有?”   王文喝多了酒,面颊通红,道:“《永成大典》就要修成,郎君肯定也要升迁,岂不是可喜?”   傅慎时道:“这还早着,至少还有一月多的功夫。”   王文捋着胡子道:“凡事要未雨绸缪,一个月的功夫,眨眼就到了,大人可要早早做准备。”   红豆打趣道:“怎么王先生喝醉酒,说话都不利索了,您从前可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傅慎时右手勒着缰绳,半抱着红豆,面无表情,算是默认了红豆的话。   王文尴尬笑笑,道:“郡主恕罪,小人酒后糊涂。《永成大典》修成,功在千秋,皇上肯定要重赏编撰,大人虽然有经世之才,可也逃不过官场上资历这一套,眼下二殿下得天子信任,大人要早早谋之才是!”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淡笑,道:“多谢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王文向两位作揖告辞。   红豆看着王文脚步虚浮的背影,学着他的语气,同傅慎时笑着道:“傅大人,劳您大驾,挪它个三五十步,省得又被人追了上来。”   傅慎时笑了笑,夹着马肚子,带着她往田间慢步。   四下无人,红豆轻叹道:“王先生这才当官几年,官腔都打咱们身上来了……”   傅慎时道:“也足有四年了,够了。”   王先生原本就不是傅慎时的仆人,只是在傅六手下做事。傅慎时远去云南,春园的事一直是汪先生打理,王先生这几年没替他做事,在二皇子身边待了那么久,自然容易偏了心思。   幸好赌坊的事收尾收地干净,没落下什么把柄。   红豆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成了婚,将来要面对的可不是柴米油盐那么简单的。   傅慎时忖量片刻,抱着红豆,在她头顶问道:“你想我怎么办?”   红豆“嗯”了半天,往他身上一靠,道:“我想你随心。”   人生就这么几十年,他们本身就在荣华富贵的漩涡里,逃是逃不掉了,何况傅慎时身有抱负,当初他去治腿,不仅仅是为了能娶她,亦是为了能施展抱负。   红豆不畏难,她更喜欢迎难而上。   傅慎时与她解释道:“二皇子今年都已经近三十,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四年前二皇子接管了发财坊,立了善财司,皇上对他愈发重视,现在已经到了将他看做左膀右臂的地步。六皇子是皇上最小的儿子,与二皇子一母同胞。人老了,对儿女亲情就会更重视,就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理智。”   “那岂不是稳稳地要传位给二皇子了?”   “大抵是的,毕竟二皇子也算是众望所归。”   “十拿九稳的事,白捡便宜啊。”   傅慎时又道:“非也,我也不想捡便宜。捡便宜是要付出代价的。”   “怎么说?”   傅慎时与红豆道了个明白。   从前傅慎时与二皇子相交,有来有往,但傅六并未依附于他。事事都是傅六先帮了他,他再还傅六人情,事到如今,傅六没有一件事欠二皇子的。   若现在傅慎时主动去求了二皇子,便矮了一截,未免有归府之意,在二皇子继位之前,傅六就要听命于他。   然,傅慎时在翰林院的这么些日子,便瞧出了其中的暗流涌动,清高的翰林官们,有些是真正的文官清流,有些早已有了靠山,只等着稳步上升,将来入主内阁。   傅慎时去时,便有不少人拉拢他。   傅慎时倒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他也尝试过与官员结交,大概是文人相轻,各有各自推崇之学派,言语之间,难免有些较劲的意思。这倒无妨,但流派相争多半影响人的心性与心向,朝廷里的官员根据出身、派别等,早早划分得十分细致,抱团排外。   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入仕久了,多半要成王先生之流,若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倒还值得如此委屈,若为了争名夺利,以傅慎时现在的眼光来看,太不划算。   红豆听完有些心惊,“不忘初心”,简简单单四个字,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活糊涂了,身在泥沼还能不染尘埃,几乎不可能。虽说傅慎时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官场之事,在某些久经官场的人眼里,会显得“幼稚”,但初心可贵,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幼稚”,她永远没有办法接受,因为一己私利,或者是自以为是的人间大义,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有些事做和没做,就是两个性质。   红豆抓着傅慎时的手,肃然道:“可还我曾经与你说过,官场之事,只是一时,了不得三五十载。能传世的,要么是富有精气神的著作,譬如四书五经,要么是就是你本身的气节,譬如名将忠臣。若你要谋一时之事,你未行差踏错之前,我只有劝谏你的资格,没理由说阻拦了你施展抱负。但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洁身自好,不忘初心。”   傅慎时另一只手握上她的手,道:“好。容我再想想。”   他已经身在官场,家族与岳丈家的颜面、天子重视等等,让他没办法轻易脱身,何况他读书十几载,亦有抱负。   夫妻二人在田间慢步了小半个时辰,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夜里在善庄歇息过了,次日才回京城。   王先生昨日就走了,未与他们同行。   没多久,傅慎时的婚假就到期了,他去了翰林院修典。红豆一个在家着实无聊,秦氏也不敢给她立规矩,她成日就是吃吃喝喝,和妯娌见面说说闲话,管一管自己院子里的事,一天能睡五六个时辰。   红豆过了一段时间猪一样的日子,随后她就发现自己变成“猪”了——一照镜子,脸蛋都圆了。   红豆个子不矮,胖倒没什么,不过圆润两分而已,她只是意识到,若一直这样下去,肉眼可见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安逸的生活之下,带给红豆的是焦虑。   傅慎时休沐的这一天,正好宁王也从营地里回来了。   红豆得了信,休沐这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清早就起来换好衣裳,拉着傅慎时一起去十王府。   这是红豆回门之后第一次回娘家,她莫名高兴得很。   傅慎时在马车里随口问她:“平日里又不是不让你出门,你若想去看你父亲,大可看去,怎么偏今日这么欢喜?”   红豆原本正沉浸在去见父亲的喜悦里,傅慎时这么一问,细细想了一遍,她平日里也能出门,怎么就是今日这么高兴?   红豆瞬间不高兴了,从侯府出来之后,暂时性被斩断的焦虑,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今日高兴,除了因为见宁王高兴,更高兴的是,她今日有事可做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大半个月里,她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红豆没想着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只是她发现自己连小事业也做不好,出一趟门,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傅慎时看着红豆垮下来的小脸,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马车到了王府门口,红豆也没来得及细说,只道:“回去再说。”   夫妻两人进了府里去见宁王。   宁王黑了,瘦了,脸上的胡子都剪短了许多,红豆一瞧,有些心酸,眼眶都红了。   宁王倒是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人也精神了很多,就安抚她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为父很好,在营地里很繁忙充实,倒不像以前养花逗鸟的时候,虽然闲散,却常常睡不好,如今倒睡得更好了。”   红豆这才把眼泪憋回去了。   宁王难得休息,留了两人吃饭。   饭后趁着傅慎时出去方便的时候,绷着脸,十分委婉地同红豆道:“你嫁了人,再不像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以后老有所依,必要繁衍子嗣,子嗣是大事。”   红豆脸颊微红,没好意思解释,子嗣一事,他们万万没有松懈,但她的月事兢兢业业,这个月又准时来了。   傅慎时回来后,宁王就不多说了,只与女婿两人又去书房里说话。   红豆作为内宅妇人,又落单了,她在次间里托腮发呆,思想神游,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庭院,空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从前她在侯府做丫鬟,为的是活命,后来她在真定王府做郡主,为了能够适应新身份,学了三年的礼仪和琴棋书画,现在呢——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只用做个闲散富贵人就行了。   可这富家夫人也不好做,长此下去,她用来劝诫傅慎时的话,怕是再用来劝她自己了。   她身在内宅,挣脱不了这个环境里对她的约束,钱、权她都有了,她即便利用身份之便,去赚更多的银子,却没有什么意义,若用银子去救苦救难,那是菩萨的事,她一己之力,忙不过来,也不敢乱出手抢菩萨的饭碗。   红豆想了半天,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好,幸好她能睡,想着想着,竟然在榻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身下有枕头,身上有薄薄的毯子,傅慎时正坐在她身边,捡了本书看。   红豆伸个懒腰起来,道:“等我多久了?”   傅慎时合上书,道:“才一会儿,可睡好了?”   红豆点头,道:“好了。我爹呢?”   “在书房里见人,说咱们要走直接走就是,不必特地去辞了他。”   “那走吧。”   回去的路上,红豆还是闷闷不乐,傅慎时回了家里,待两人洗漱过,换了衣服才问她怎么了。   红豆摇摇头,垂头丧气道:“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什么事都有人替我做好了,我好像没事可做。”   傅慎时轻笑道:“竟为这个发愁?”   红豆点头,道:“就为这个愁。”   傅慎时坐下来,道:“这还不容易,我给你找个事做。”   红豆双眼一亮,道:“什么事?”   傅慎时的手从她腰间穿过去,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生个孩子你就没工夫瞎想了。”   红豆侧身躲开,蹬掉鞋子靠在榻上,抱着膝盖道:“没劲儿。”   傅慎时抱着她往床上去,道:“怎么没劲,昨儿夜里你不是这么说的。”   红豆羞得脸红,捂脸瞪着腿道:“你又来!”   傅慎时这次将她放在床上之后翻了个面,让她趴在床上。   ……   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好过。   至少红豆在今天,短暂地忘记了平常的焦虑。   但傅慎时总是要上衙门的,而且翰林院里忙,他有时候天黑透了才回来,红豆一人吃饭无趣,等到他一起用膳,饭菜都不知道热几次了。   红豆在焦虑缠身之下,明显忧思难乐,以至于伤了身子,有些食不下咽。   傅慎时虽说跟着他师傅学了治外伤之术,普通病症,也略会一些,红豆不吃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给她把了脉,并开始重视此事。   夫妻二人晚上难得没有打闹,傅慎时抱着红豆很认真地问:“我从前自己在重霄院待了几年,鲜少有连书也看不进的时候。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做?你与我细细说说。”   红豆郁闷道:“也不是不想做,感觉做了没有意义。你从前能看得进书,是因为这些书你将来看了能有用处,便是不入仕,以你之才,编几本文集,也能传世。我什么都是半路出家,学不精,写出来不过是献丑,不如不写。春园有汪先生管,不用我管,家里大小事务有大嫂管,连院子里的事都有妈妈们管……”   傅慎时抱紧了她,哄道:“你别哭呀。”   红豆哭了一会儿舒畅了一些,就没哭了,她窝在他怀里,蜷着身子,像只猫儿似的,闷声道:“睡吧。我不难受了。你明日还要上衙门。”   傅慎时摸着她的小脸,道:“真不难受了?”   红豆一脑袋埋进被子里,没有说话。   傅慎时抱着她,直到半夜才睡着。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傅慎时虽在翰林院继续修典,却常常会叫人白天里送些有趣的表判题目或者可以公开的案件给红豆看。   红豆虽然不喜欢读四书五经,但表判题目她很喜欢,果然欢喜了一段时间,日日沉迷于解题目之中,甚至傅慎时下衙门回了家,夫妻两人还要交谈许久。   红豆总是有些奇思妙想,判案时,有些出人意料的法子,傅慎时常打趣她说:“你要是个男儿身,就跟我一起考取了功名,做翰林去,你也就不烦了。”   红豆笑着摆摆手道:“修典我可不行,你书房里的古籍我翻一翻就感觉两眼发昏,有那么多注疏要从残旧的书里翻找,字又难认,我委实没有兴趣。可饶了我吧!”   傅慎时大笑,红豆最怕的就是看古籍。   红豆轻哼一声,雀跃道:“虽然修典我不行,但是你给的表判题目我看了,原判也不全是无懈可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东西,若有人以更大的道理压过去,岂不是判错了?   譬如有一题是一位私学里的老师,告另外一位私学里的先生魅惑学生,该怎么判。我记得最佳判词是让县官借‘孔子杀少正卯之事’,以‘心达而险’为由,判私学里的讲学先生死罪。   我倒不是指责孔圣人,只是就事论事,原告私学老师和县官,既无孔圣人之才德,又凭什么敢借孔圣人之名断案?若原告私学老师有私心,是因为记恨对方比他招纳的学生多。另一位私学老师,不是白死了吗?”   傅慎时问她:“你有何见解?”   红豆撇嘴道:“没有。都是人判的,教育才是根本。光靠一人治不了国家,若人才济济,又多是厚德之人,方可社稷清明。”   傅慎时若有所思。   红豆解判题舒心了一阵子,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过了一两月,她又有故态复萌之势。   而傅慎时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升迁,他本该继续留在翰林院,升任正六品侍讲,只等着将来直接熬进内阁,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第136章   傅慎时虽然拒绝了升任侍讲, 但是他还是升了官,从从六品编撰到了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   正六品司业当然没有天天在皇帝身边做正六品侍讲有前途,但傅慎时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去国子监。   当长兴侯府的人知道傅慎时做下这个决定之后,十分恼怒,明明眼看着离内阁更近一步, 怎么就跑去国子监做司业了!   若是刚开国那会儿, 国子监的的确确有着最高学府应有的作用,主管国学政令,傅慎时将来能做到祭酒的位置,倒也不错。   可现在的国子监是什么样子, 国子监里管理松弛, 风气不好,贵胄子弟不乐意入学, 即便是入学也不肯好好学习, 只是虚应故事, 监里的学生考试考不过科举生,出路狭窄,傅慎时先去去收拾烂摊子, 能有什么风光可图?   长兴侯气坏了, 叫了傅慎时去书房里与他长谈。   待傅慎时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 红豆没等他一起用膳, 她早吃过了,现在正猫在书房里看书。   傅慎时进屋的时候,瞧见红豆不在,问丫鬟她去了哪里,得知她在看书,大为惊奇,待吃过饭了,便去书房里找她。   红豆正伏在桌上,拿着小炭笔,写写画画。   傅慎时以为她在整理账册,脚还没跨进屋子,就道:“算哪里的账册呢?”   红豆头也不抬,声音从桌面上冒出来,道:“不是账册。”   傅慎时走过去一看,什么《周髀算经》、《孙子算经》、《日用算法》、《乘除通变本末》,下边还压着几本《江苏海运全案》、《指南正法》、《火龙经》、《天工开物》等。   他随手翻看了几本,这些书甚是枯燥,比他的四书五经还难得看进去,便问:“丫鬟说你看了一天的书,就看这些看了一天?”   红豆点点头,将《算法统宗》里涉及到杠杆原理的傅国柱通式,用更白话的语言做个注解,只不过她目前的写法里还带有一些符号,需要再整理一遍。   傅慎时走过去,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又对照她写的注解,明白的更快了,他长眉微挑,道:“你解释的倒是更清楚好懂。”   红豆嘿嘿一笑,道:“那当然!”   她知道的原理更多,她如今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利用先知的一些东西,为目前所著之书做一些注解,便于后人研究。   红豆整理完之后,丢了炭笔,起来伸个懒腰,双手勾在傅慎时脖子上,仰脸笑道:“亏了你拿判题给我做,提起了我的兴致。我也想明白不烦闷了,既然衣食无忧,则可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做些有利于后世之事。正好看看书,写写东西,也不必出门,没有人打搅,最舒心不过。”   书房里闷热,庭院有风拂过,傅慎时拉着她去外面走,两人挽着手,他边走边道:“如此甚好。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   “什么事?对了,侯爷今日叫你去书房是何故?”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事。我没升任侍讲,去了国子监做司业。”   红豆反应了一会儿,才站在他面前,抬头瞧着他道:“国子监司业?那不是个管学校政务的么?侯爷揍你没有?”她扒拉起傅慎时的袖子,装模作样地看。   傅慎时被她闹得发笑,拿下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道:“没。父亲虽发了脾气,好歹被我说服。”   红豆瞪他一眼,道:“你倒出息了,现在有什么打算,也不与我先说,自己拿了主意先斩后奏!”   傅慎时揽着她的肩膀道:“不是不与你说,又不知成不成事,提前与你说了,万一皇上没答应,岂不叫你替我多忧思。你前儿已经够烦闷的了,再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更烦。”   红豆笑眯眯的,揪着他领子道:“算你有良心!不过我现在不烦了,你有什么想的,尽管与我说。”   傅慎时怕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见,捏着红豆的下巴,往边上一侧,在她耳边道:“走,回去说。”   廊下点着灯,周围好几双眼睛,红豆红了脸,拽着傅慎时赶紧进屋,一进去就踢他一脚,道:“正儿八经的事,被你说的像怎么那么不自在。”   傅慎时双臂一展,将红豆逼到墙上,微微低头看着她,挑着眼尾道:“怎么不自在了?给我宽衣。”   红豆解开他的腰带,挂在臂弯,又去给他解领口的扣子,嘟哝道:“假正经!”   傅慎时捉住她的手,压了过去,低头含着她的唇瓣,手上挠她的痒,红豆立刻求饶。   夜里二人洗漱过了躺在床上,云雨过后,屋子里灯还亮着,傅慎时顺手一摸,给她把了脉,未见异常,便放开她的手。   红豆身上就一件肚兜,她翻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臂上,两条腿在床尾摆来摆去,她的墨发披在肩上,香肩半露半隐,抬眸望着平躺着的傅慎时,道:“脉象如何?”   傅慎时道:“比前些日好了许多。”   红豆凑近傅慎时的耳朵,揪着他耳朵笑问:“谨光,你是不是在着急孩子呀?”   两人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几乎每天都在为子嗣而努力,但红豆的月事依旧十分敬业,从不退岗。   傅慎时侧头看她,弯着眼尾回道:“我不着急,晚些来得好。若来得早了,我岂不是要受几个月的罪?”他拨开红豆额前的碎发,温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若天天像这样开心忙碌,倒是可喜。”   红豆趴在他肩头,吹了下一下额头上的头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圈儿,道:“说正经事,你去了国子监,可有打算?”   傅慎时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随意地安放在床边,他望着头顶的承尘,缓声道:“当然是要振兴国子监。太祖在世的时候,国子监里人才辈出,现在呢,学生良莠不齐,地方上来的学生与地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他们从一开始承了人家的情,必然就意味着要还情,结党营私避免不了。若国子监能成为真正的最高学府,祭酒忠于天子和职守,便可少许多腐败之事。”   红豆虽然赞同傅慎时的说法,但是这么一来,京官皆由勋贵子弟出任,必然阶级固化,想要出头的贫寒子弟,就更少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建议,傅慎时便自己说了:“当然要放宽贡监名额,京中勋贵子弟,多纨绔,举业刻苦的,多是穷苦子弟。”   贡监,就是指地方向国子监贡送成绩优良的生员,这类学生可以不论出身,靠学识出头的人。   如此一来,倒还算完善,红豆同傅慎时道:“你想的倒是周全,既你都计划好了,我也没有可说的。”   傅慎时道:“若要大刀阔斧改动国子监规矩,我一人之力不足,等真正实行开了,还请夫人替我谋划。从前你在发财坊出的主意就很好,国子监的规章制度,也靠你替我查漏补缺。若此事我要做一生,夫人你可要吃一辈子的苦了。”   红豆连忙精神抖擞地道:“这算什么苦!”   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事啊!她高兴还来不及。   傅慎时瞧她一脸欢欣,嘴角也上扬起来。   红豆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傅慎时莫不是因她前日苦闷,才去了国子监,为的就是她和他一起有事可做?   红豆压他身上,捧着他的脸,摆正他的脑袋,与他对视,很严肃地问他:“你不会因为我心情不好才打算去国子监的吧?为了我,你便改了志向了?”   傅慎时笑着把她抱下去,道:“也不全是。我从前在扬州,我的老师一直告诉我,不可辜负老天赋予我的才能,要替民生社稷着想。我当时一直往做官之事上想,那日你说‘教育才是根本’,我便想到,做圣人的,多行讲学教育之职,倒没有说谋名利富贵的。我虽不是圣人,难为老师对我这般重视,又悉心教授我举业之事,我亦志不在功名利禄,去国子监是最好的选择——你怎么重了这许多?”   红豆本来听得很感动,直到最后一句话,让她所有的感动全部化为乌有,气得她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气愤道:“我怎么重了?我今日才吃两顿饭,一顿饭才一碗!我怎么会重!”   傅慎时翻个身,瞬间占了上风,他将她双手固定在枕头上,用舌头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鼻尖、唇瓣,随后学她,轻轻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春宵一夜不提。   中秋之后,宁王准备远去云南。   红豆与傅慎时去替宁王践行。   宁王见了红豆,纵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酒入愁肠,半醉的时候,“嘱咐”了傅慎时几句,带着些威胁之意,连“便是本王死了,你若待她不好,做鬼也不放过你,还让你岳母也来找你”的话都说出来了。   红豆感动之余,哭笑不得,傅慎时连连应“是”,扶着宁王进屋去歇了,红豆跟了过去,还听见宁王嘴里念叨:“知水呀,爹的外孙啊……”   红豆扶额。   夫妻两人离开王府,傅慎时送了红豆回家,便去了衙门,红豆过二门的时候,如意请她去秦氏院子里说话。   如意已经嫁了人,因嫁的前院管事,她现在便还在秦氏跟前当差,不同的是,她已经梳了妇人髻。   红豆也不惧,跟着就去了。 第137章   秦氏找红豆不为别的, 就是为了孩子的事。   红豆嫁进侯府也半年了, 但是肚子还没动静, 秦氏有些着急, 便叫了她过去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道:“没有怎么回事……就是机缘没到。”   秦氏不信, 她挥退丫鬟,绷着脸,压着声音问红豆:“你和六郎两个……看过大夫没有?不要讳疾忌医。”   红豆差点笑出来,道:“六爷自己就是大夫,哪里需要另看大夫。您放心,他没事,我也没事。”   可能她就不是易孕体质, 又或者傅慎时有别的问题。但就目前而言, 说不准有没有问题。   秦氏绞着帕子,扫了红豆一眼,只见儿媳妇面色红润, 心道估摸着是傅慎时的为, 叹了口气, 道:“术业有专攻,他跟着外伤大夫学的,这种事,还是要找男科、妇科圣手来治才好……你先回去罢, 我明儿请了大夫过来。你叫他早些从衙门回来。”   谁的老娘谁解决。   红豆也没和秦氏多说什么, 福一福身子就出去了。回去的路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可别真是不孕不育吧!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后,红豆将此事告诉了他。   傅慎时抱着一摞书,往书房里去,压根没将此事放心上,他道:“这才半年,母亲急什么呢,我大嫂和三嫂,进门头一年也没生育,她也没着急。”   红豆“咦”了一声,道:“好像是的……怎么专门催着咱们俩生。”她跟在傅慎时身后,跟他一起整理书籍,将各类书籍分类放好,又玩笑着问他:“万一真生不了,怎么办?”   傅慎时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地道:“四年前不是就传出去了,说我有隐疾。那就再告诉外人一次,我有隐疾。”   红豆凑到他肩头,问他:“万一是我生育不了,你不想要孩子呀?”   傅慎时扭头看她,在她脸上啄了一口,道:“想要。但是只想要跟你的孩子。若是和旁人的孩子……我恐怕会轻视,若以后我的孩子像我和我父母这样,不如不生。”   红豆眨了眨眼,轻轻地抱着傅慎时,侯府的母子、父子亲情都太淡薄了。她私心里想,如果有了孩子,只要一个最好。   她道:“夫人那里,你去走一趟,不要与她争吵,且问清楚,为何才半年就着急此事。大夫嘛,本来看看也无妨,但你既说过,你我二人身体康健,许是没有这方面的阻碍,我怕夫人以后请神佛折腾,这次暂且推拒算了。”   傅慎时摸摸红豆的脑袋,道:“知道了。过来看看我给你找的书,这本说是《九章算术》的残本,不知道真假,你先看看。”   红豆一下子来了兴趣,大业开国百年之后,《九章算术》世上无存,若真有残本,于她在算术等方面的研究,大有益处。   夫妻二人又开始了长时间在书房伏案的日常生活。   晚上用过晚膳,傅慎时去了一趟秦氏院子里。   母子两人已经没有办法平静地说话,傅慎时过分的冷淡,常常激怒秦氏,但秦氏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选择妥协,再等半年,若红豆整整一年不孕,再看大夫。   傅慎时从秦氏院子里回去之后,脸色微微沉郁。   红豆在书房里,举着笔问他:“怎么了?又争吵了?”   傅慎时关上门,淡声道:“我没与她吵。她还是那样……”   红豆了然,又问:“夫人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大嫂自己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就有两个哥儿,还不算庶出的还有两个呢,三嫂也是两个哥儿,这也算人丁兴旺了呀。”   傅慎时嘴角微沉,摇摇头道:“人多有什么用。学里先生说大房四个侄儿天分一般,三嫂第二胎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个算盘,母亲很生气,说龙生龙,凤生凤,便巴不得家里赶紧再出一个,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   红豆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秦氏很有远见啊,这就给他们的孩子盖章是“龙凤”了。   傅慎时笑着道:“她还说要亲自教导,我立刻给回绝了,说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养。”   红豆浅笑道:“那你不是又趁机刺了她两句?”   傅慎时淡声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她若真想要个天子聪颖的孩子,咱们的孩子就该放在你我身边教导。得了,不早了,洗漱去睡吧。”   他朝红豆伸出手,等她过来。   红豆丢了笔,起身牵着他一起往屋子里去。   怀孕风波暂时揭过。   傅慎时九月便调入了国子监,监里祭酒因为有政务在身,不掌事,国子监里的事,都压在他这个司业身上,如此倒也便宜。   他与红豆二人不辞辛苦,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完善了国子监里的规章制度,小到出、罢时间,无一不足。   红豆细化原有的学分制度,将国子监习业的六堂,根据不同堂的难易程度,设置了不同的学分和奖励,其中除了国子监原本就要发放给学生们的日常用具,比如笔墨纸砚和碳火,有向朝廷要了些“荣誉奖赏”,这些虽是虚名,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荣耀比实实在在的笔墨,更能吸引他们上进,再加上这些荣誉与将来他们出监入仕挂钩,必然能调动学生积极性,而这些对朝廷来说,一分银子都不花。   另有其他手段不表。   举业方面的事,则是傅慎时与国子监还有翰林院等许多贤儒,共同商议、调整、下定论。   傅慎时的这一套规章制度,很快在内阁和皇帝手上通过。   一月之后,傅慎时亲自和国子监里原本风评很好的博士、助教、学正等官员一起,带率性堂的学生,在率性堂实行了此制度。   傅慎时有真才实学,是大业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又是长兴侯府嫡出子,宁王的女婿,尽管他教学严苛,国子监的勋贵子弟,先是敢怒不敢言,偶有几个不服管教的,被他铁面无私地踢了出去。   傅慎时辛辛苦苦和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一起苦熬了大半年。   次年,皇帝开了恩科。   八月再次乡试,举国录取人数,一千一百五十七,京城录取了一百三十五名举人。   率性堂一百三十二个学生,中了九十九个。   尽管其中有三十个名额,是根据朝廷规定,必从国子监里取出来的三十个举人。   但国子监里的监生能中九十九个举人,依旧是史无前例。   乡试试卷都是弥封过的,评完了卷子,考官、评卷官拆阅之后,才知道这些考生大部分全是国子监的!   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北直隶的解元也是国子监的。   科举从三十一年前乙卯科开始就有一项规矩,顺天府解元只取北直人,也就是说,京城的解元郎,只能取北直户籍的人,其他外来国子监的儒士、吏员、岁贡生等等,统统没有机会在京城取解元。   这项规定,原是为了平衡北直隶与别省解元名额的比例,施行久了,别省考生难免心生怨怼。   但这一次,虽然中解元的该监生是北直户籍,他的考卷一贴出来,所有考生心服口服。   今科解元,众望所归。   另有其他国子监的举人,文章水准也远超落第者。   国子监一下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顶级学府。   傅慎时等人大受褒奖。   其中中试者不乏勋贵子弟,世家大族家中看完了乡试的榜,发现自己家郎君竟然取中了,头一件事不是去置办酒席,而是往长兴侯府来道谢。   傅慎时统统没见。   另有国子监其他六堂的学生家里,挤破脑袋想托上傅慎时的关系,让他开后门儿,把学生放率性堂去,跟着他一起读书。   傅慎时也统统没见。   他这儿的后门打不开,旁人便想到了红豆身上,变着法往侯府送礼,红豆不爱应酬,也没见人,这些事全推给秦氏和姜氏去做。   秦氏乐此不疲,瞬间焕发活力,一时都忘了催红豆生孩子。   长兴侯府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后又因一件事,傅慎时再次出了名。   今年北直隶的解元郎不是别人,正是往昔傅慎时与红豆开发财坊时,不足十六岁便入入坊与人生事,后被赶出赌坊的于大伟,前任兵部左侍郎的小儿子。   于家三年前遭了变故,于老夫人去世,于侍郎守孝两年整,正好那时候朝堂上经过疫病等风波,有些位置早换了人,等他再上任,哪里还落得到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如今虽然还是正三品,手中权力却不如原先的兵部左侍郎。   于大伟母亲去的早,家里是当家的是继母,最疼爱他的便是他的祖母,他祖母去世后,临终留下遗言,劝他发奋读书。   于大伟便去了国子监奋起读书,正好一年前遇上了傅慎时进了国子监,他考进率性堂,在傅慎时手下读了一年的书,夜以继日,不辞辛苦,这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中了解元。   于大伟发奋读书,并在傅慎时等国子监老师的教导之下中了解元之事,在京中传为美谈。   于大人高兴坏了,带着儿子拜见了许多于大伟的恩师,只是听说傅慎时不见人,等了一段日子才带着于大伟登门道谢。   傅慎时对于大伟这个学生很有印象,便见了他。   于大人席间感激涕零,于大伟沉稳了许多,亦频频道谢,夸赞傅慎时定下的规矩十分好,后来喝多了,拉着傅慎时的袖子激动欢欣得流眼泪。   傅慎时默默地拉回袖子,道:“倒不必都谢我,国子监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人定下的。”   于大伟又问,还有谁,傅慎时淡定道:“多半出于我夫人之手。”   于家父子异口同声:“郡主???”   他俩可是听说过的,郡主貌似做过丫鬟,竟也有这般见识?   傅慎时可不知道他随口一说的话,第二天就传了出去。   郡主师母的名声,在国子监也日渐盛大,学生们偶尔还以此私下调侃玩笑,说傅司业这么不苟言笑的人,郡主是不是也怕他。   有人打赌,一般在外面凶巴巴的人,在家里都很怂。   不过此乃傅司业与郡主私事,旁人也无可求证。 第138章 (大结局)   乡试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眨眼就到了腊月。   宁王送了一封家书回来, 信中简略说了他的日常起居,末尾特特问了一句, 可有外孙的消息。   红豆本来读着信十分高兴, 看着“外孙”两字,便垮着小脸,对着信纸道:“没有没有没有!”   傅慎时在旁看得发笑, 拿了她手里的家书, 牵着她往书房里去,道:“去给岳父回一封信。”   红豆叹了口气,去年的时候,秦氏给他们请了大夫来看, 果然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没有孩子。   红豆倒也不是被家里人催生催怕了, 所以想生个孩子应付,而是她自己看着别人家的娃娃, 粉雕玉琢般可爱, 便想着若是有个孩子, 不论像她, 或者像傅慎时,肯定都聪明好看。   傅慎时牵着红豆去了书房,提笔给宁王回信, 最末尾写了宁王最不想见到的四个字——尚且无孩。   后来的两三年里, 两人还是没有孩子, 期间傅慎时升任了国子监祭酒,他俩对孩子的心思渐渐淡了,只想着随缘,倒是秦氏很上心,可她不敢折腾红豆,只是自己天天往隆福寺、三清观等寺庙道观里跑,京城里但凡是个神仙,都给她拜遍了。   侯府几个哥儿也大了,县试、府试、院试都试过,勉强考到俯试,没有一个人能年少中秀才。   秦氏很忧虑,侯府两代之后可怎么办。   侯爷经历过大风大浪,倒是心宽,劝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秦氏不肯,探了傅慎时的口风,说红豆若不能生,将来挑了妾侍生了孩子,杀母留子,过继给红豆,一样是她的孩子。   傅慎时回她道:“儿子在家中居住多有不便,倒是看中了国子监附近的院子,我想着让夫人陪我国子监一起住,省了我早起的功夫。”   秦氏面色不豫,傅慎时又道:“您刚说什么来着?给儿子纳妾?正好宁王大捷回京,您可与父亲亲自与我岳丈商量商量。”   秦氏一连吃两口瘪,再没敢提纳妾的事,她也知道,傅慎时明明自己不肯纳妾,偏要搬出宁王来故意气她。   她这会子也想通了,光劝傅慎时没有用,他只会冷言冷语回她,倒不如多拜拜菩萨。   这事儿红豆压根都不知道,她只数着日子,宁王什么还有多少天回来。   宁王平定了云南,杀了土司,朝廷很快也派了官员去云南接管,实行改土归流制度。   八月初十的时候,宁王赶回了京城,先是面见圣上,直到十一的早上,才和红豆夫妻两个见了面。   近四年未见,红豆一见宁王消瘦疲倦,又是眼泪不止,宁王亦哽咽不语,傅慎时在两人中间安抚宽慰,不过他也擅安慰,只知道说:“菜要凉了,夫人不如吃完了再接着哭。”   红豆哭得好好的,突然之间破涕为笑。   宁王也没好气地看了傅慎时一眼。   三人才坐下一同用膳。   四年不见,饭后,父女二人闲话不少,傅慎时当个陪客,时而添茶,宁王余光不经意扫过女婿的小动作,甚为满意。   三人长谈到吃过了晚膳,天色都快黑了,才分别开。   宁王送夫妻二人走之前,依旧悄悄问了红豆关于子嗣的事,红豆如实告知,宁王虽说很想要个外孙,但她更担心红豆在秦氏手里过得好不好。   红豆笑着告诉宁王:“这些事麻烦事儿,都是夫君去解决的,女儿一切都好。”   宁王欣慰点头,送他们直到大门口,才绕过影壁回了内院。   八月中秋,天子宴请群臣。   长兴侯府赫然在列,红豆盛装进宫,入宫的时候,在宫门口见到了宁王,一家子一起进了宫。   宁王凯旋,文武官员,多有恭贺之词,但他发现,别人恭喜他的时候,顺便把傅慎时也夸赞了一把,从宫宴开始到结束,他耳朵里不知道进了多少傅慎时的溢美之词。   宁王后来才了解到,他这个国子监祭酒女婿,到底有多受人尊敬。   红豆则在算术与《天工开物》里涉及的其他方面,有所建树,有些理论她记不全,只能写个大概给工部或者其他同好官员拿去推敲研究。   傅慎时为着当红豆的传话人,也跟着了学了些东西,甚至培养了一小部分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优秀学生。   红豆钻研的东西到底不是主流,她的名气不如傅慎时,但她也并非争名夺利的人,只要她的理论于国家社稷有益处,她便安心。   傅慎时与红豆朝夕相伴,最是知道她研究古籍,做算术、推论的辛苦,每每总结出条例来,拿出去交给工部官员的时候,要求对方加上了红豆“栌斗居士”的号,工部的人也不敢私占红豆的功劳,每当确认了“栌斗居士”交来的东西确切可用之时,永成大典里便多了一笔“栌斗居士”有关的记载。   红豆这几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不久之后,工部的人便造出了自动爆炸的地雷、水中爆炸的雷、和定时爆炸的雷。   这三种雷被镇守居庸关的将领用来对付鞑靼,大业连胜五场战争,吓得鞑靼以为大业用了巫术,竟用泼狗血的法子迎战,闹得京城上上下下,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造船之部也有所发展,如今除了沙船能逆风行船之外,还出现了其他能够逆风航行的船型,沙船使斗风如顺风,视巨浪如无浪,促进了航海和商业的发展。   这几年过去,粗粗一算,两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   终于在红豆二十六岁的时候,她怀上了孩子,她怀孕的这一年,正好老夫人去世,傅慎时要辞官守孝,回来专心专意照顾红豆。   夫妻二人要么在家研读书籍,红豆教傅慎时算法,傅慎时教红豆四书五经,或是二人共轮表判题目,好不恣意欢快。   除了他俩,最高兴的就是秦氏和宁王。   秦氏感激天神庇佑,又去拜了菩萨,还请了道士回来做法,她本想将重霄院里那片竹林给拆了,被傅慎时给拦住了,最后只得在重霄院院子门口挂满了桃符——当初她怎么祈求老天庇佑傅慎时的,如今又以同样的方法替红豆的孩子祈福。   傅慎时压根不信这一套,要不是红豆说桃符无伤大雅,他早就使人拆了。   宁王五十岁左右,才有了外孙,日思夜念,终于得了皇帝诏令,巴巴地从真定一路赶到京城,老树发芽似的,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红豆在两家人的悉心照顾之下,胎儿稳稳地怀到了九月。   羊水破的这一天,长兴侯府和宁王家里的人,都担心坏了,宫里一连派了五个大夫来。   幸好红豆这几年很注意锻炼身子,日常又和傅慎时一起吃养生食膳,身子骨康健结实,怀孕的时候没吃太多苦,生产也比旁人顺利,阵痛过后,在傅慎时的陪伴下,不到两个时辰,就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傅慎时见生产顺利,母子平安,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低头又见红豆满身大汗,一脸痛苦之色,心里满是疼惜。   红豆紧紧地抓着傅慎时的手,轻声道:“我看看儿子……”   傅慎时这才从稳婆手里接了孩子给红豆看。   红豆没生育过,从前家里没有亲戚,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一出生竟是皱巴巴的模样,不知怎的低声哭了,道:“这……这是我的孩子?怎么长的谁也不像?”   她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儿,眼睛要像傅慎时,鼻子和嘴巴要像她,眼下看来,好像没一个像的。   稳婆连忙安抚道:“郡主放心,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孩子变化大,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好看。过一两月就看出孩子像您和大人了。”   红豆这才安了心。   产房外面,众人也都得知母子平安。   多少人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孩子一出生,包进襁褓,抱到隔壁早就收拾好的房里,侯府的人和宁王简直是抢着抱,宁王步子大,先抱了孩子,抱上了就不松手,秦氏看得抓心挠肺,宁王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次日,宁王总算方便见红豆一面,他见过了女儿,便进了宫,同皇帝说,反正他也没孩子,封地不要了,就留在京城陪着女儿和外孙一起,顺便养老。   宁王封地都不要了,皇帝当然允许,便应了他,并打算将封地赏给其他皇子。   皇帝为了抚慰宁王,打算将红豆的孩子封为伯爵,宁王很乐意,但是傅慎时夫妻两人不乐意,说孩子太小,封赏暂时不必,等孩子大了,若有才能,靠他自己去争取,皇帝这才没给红豆的儿子爵位。   自此,傅慎时与红豆夫妻二人共同养育孩子,各有志向,倒也算圆满。   宁王没事儿便钻研兵法,著兵书,闲暇时候遛狗逗猫,想着法儿去照看外孙,生活趣味十足。   没几年,天子驾崩,二皇子继承大统,改元后,改革弊政、广开言路、重用贤能,大业宣泰年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裕。   几十年后,正史有载:永成二十七年至宣泰三十八年,翰林院庶吉士,十之五六皆为国子监祭酒傅慎时之学生。   傅慎时桃李满天下,著有《尚书注疏》传世,列入四书辅书,作为官学与私学教材,学《尚书》者,无不读其《尚书注疏》。   栌斗居士亦留名史册。   另有野史相传,郡主还是婴儿的时候在战乱中走失,傅祭酒年轻的时候双腿残废。傅祭酒与郡主夫人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对主仆,二人恩爱不移,历经千辛万苦,终成眷属。傅祭酒也得遇机缘,治好了双腿,与郡主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