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娶到国师大人了吗? 作者:道玄   文案:   大启唯一的女异姓王、权倾朝野凶名赫赫的沈青鸾,死在了她亲手扶上龙椅的那人手中。   随后,前一世孤冷穷途无所依的摄政王殿下,亲眼见证那位与她为敌十年的国师大人,为了给她报仇,殚精竭虑、血染襟袖,在熊熊烈火中陨身湮灭。   直至一切洗牌重来,万事归进原位。   然后——   “我是国师的拂尘,我作证,那天场面非常激烈……”   “我是王爷的鹦鹉,我以性命担保,昨晚王府的床都要塌了……”   “我是赐婚圣旨,我来了!沈王爷和郑国师,我来了我来了!”   “快!给!我!成!亲!”   【高亮:并非全程甜宠,不是通用女尊设定,但恋爱模式非常女尊。】   【朝代架空,谢绝考据。】   【女宠男预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青鸾 ┃ 配角:郑玄 ┃ 其它:预收女尊文《暴君的小娇郎》   一句话简介:再娶不到就要抢回来了!   立意:赞扬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和信任 ============== 第1章   她这一生,手上人命无数,杀孽深重,玩弄权术,翻搅风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愧对天下人。   若苍天有眼,她定是会下地狱的,合该尝遍十八层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一片黑暗中,沈青鸾如此想着,她的意识从迷蒙到清醒,似乎花费了很多的时间,耗费了很大一笔力气。再睁开眼时,日光刺目,晃得眼帘内一片雪白。   入目的是一截修长的手指,敛在软软的衣料之下,随后,这只手把她“拿”了起来,放在面前。   沈青鸾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容。   英挺剑眉,一双寒眸,微垂的眼睫密而纤长。眸中寂落静谧,如星夜万里,光华隐隐,再加上那人标志性的乌黑中掺上几缕雪白的长发。   这是当年被她逼得退隐山林的国师大人,郑玄。这个人的难缠和狡猾的程度,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而她现在……好像、似乎、大概……附身在了郑玄的玉佩上?   郑玄垂着眼帘凝视着她,微凉的指腹在沈青鸾附身的玉佩上摩挲片刻,随后从身体里翻涌上来的痛意让那双眉紧紧地锁住了,他捂住嘴猛烈地咳了几声,摊开的雪白布巾上血液殷红,触目惊心。   那是郑玄的顽疾。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沈青鸾逼退。沈青鸾往那边儿瞥了一眼,颇觉死后万事空,当年那些针锋相对都有些没滋没味起来。   就是这一眼,沈青鸾骤然怔住——那个方面上摆了一个铜镜,铜镜里映出这块玉佩的形貌。   双凤盘旋,玉质通透,正面刻了四个字“天下靖平”,而玉佩背后,用再小一号的字体镌刻着“碧天云海”,这是跟了她二十多年的随身玉佩,理应同她一起下葬。   郑玄微微低下头,一缕掺杂在乌黑发丝间的雪白落在案上,他微凉的手将玉佩缓缓握紧,抵在额心上。   沈青鸾甚至能听到他闷在喉咙里强咽下去的忍痛闷哼。   他说:“昭昭,他该后悔负你。”   沈青鸾从方才起便怔住了,现在才堪堪回过神来。她发现这间房屋的背景显然不是郑玄在山中的竹苑,而是华贵典雅的国师府!   郑玄回来了?他的身体状况怎么允许他再沾权术?他不怕死吗!   郑玄当然不怕,他的眼中早沉寂如灰,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温柔。他缓缓地握紧玉佩,以一种小心翼翼地姿态,很轻地吻了她。   沈青鸾从他叫自己的小字“昭昭”开始,就陷入一种脑内混乱状态。她的小字按理说只有当年救她一命的小皇子齐谨言知道,即便齐谨言早将这件事忘却了。但她犹记得当年睁开双眸的第一眼,看到的绝对是齐谨言,绝不会有错。   郑玄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沈青鸾被郑玄时刻带在身边,她看着这位国师大人再入庙堂,手段比之前冷酷何止十倍。一步一步地为新皇编织罗网,收拢陷阱——   沈青鸾沉默地观看着,她只是一块玉佩而已。即便是一块陪着郑玄孤枕难眠到深夜的玉佩,她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出言劝他。   ……你很累了,收手吧。   她与齐谨言的恩怨,以那杯毒酒做结,一命还一命,从此两清。她功高震主,落得如此下场也在情理之中。   她对齐谨言,仁至义尽,全都还尽了。   而在郑玄咳出鲜血的每夜,在他殚精竭虑为她复仇的每一盏烛光下,沈青鸾都不知要用什么表情再度面对这个人。   郑玄……喜欢她?她迟疑地推测。   此时的郑玄,在朝中的地位已不下于当年的她,麾下收拢了神武军、神锐军两方重军。想必齐谨言此刻,应该是焦头烂额、彻夜难眠的吧?   而一身青色道袍的国师大人,此刻却静立月下,眸光幽然远去。   为谁风露立中宵。   郑玄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沈青鸾更了解,那些药仿佛已换成镇痛的用途了,他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最多再撑三个月,他这般消磨心力、损耗自己,最多只有三个月可活。   风露沾衣,沈青鸾躺在郑玄手中,觉得此刻,他掌心终于有些温暖的温度了。   “昭昭。”   啊?沈青鸾下意识抬头,她做不出这个动作,只能把目光投过去而已。   “待我为你报仇,就去陪你。”郑玄低声道,“你啊……怎么能喜欢那样一个人呢?”   他的语气似乎有一点儿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郑玄摩挲着玉佩,声音落得很轻,沈青鸾怀疑这些话落在雪地里,都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说:“天启元年上元夜,宫宴。你我初见,那时你只有六七岁,穿了一个红色的毛绒斗篷……”   沈青鸾愣愣地看着他。   她记得……那时大臣的女眷与嫔妃共席,她被父亲的政敌针对,派了两个混入宫宴中的小太监,想要抓住她这个靖宁侯唯一的孩子要挟父亲。她和母亲的食物里都被下了药,宴席结束后药性发作,不仅恍惚间与母亲分开了,还被人引错了路,中途察觉不对时一直逃到永宁殿,晕倒在永宁殿门口,被……五皇子齐谨言所救。   “我那时是齐谨言的伴读,略通几分医术。”郑玄继续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那时我留下等你醒过来,你是不是就不会……”   沈青鸾整个人如遭雷击,望着郑玄掩唇疾咳时沾巾的鲜血,感到一种巨大的荒唐。   她听到郑玄说。   “……罢了,你一直都很厌烦我。”   是啊,怎能不讨厌他。这个人的聪明让人忌惮不已,沈青鸾一度将他视为不能联手的对象,她掌控不了这个人,就宁愿将之视为绝对的敌人。有时她甚至觉得郑玄只是拖累在了这具病弱的身体上,否则权倾朝野的,不是她这个唯一的女王爷,名震天下的摄政王,而理应是这位国师大人才是。   她怎可对敌人生出惺惺相惜,生出无端的感叹?   真是……太荒唐了。沈青鸾忽而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错得离谱,她以为这一生并无遗憾,以命相报,也生不出什么滔天恨意,但在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前世,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郑玄。   她喊不出声,喉咙里嘶鸣着发哑。她动不了,浑身的触感都麻木。   郑玄……   师承上一任国师明玑子,七岁入宫成为皇子伴读,九岁得圣人亲封,六世高门望族,不足弱冠已兼任重担,破格超拔,成为朝中重量级的人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识不破摄政王亲敬的那杯酒,含笑饮下后大病一场,从此不问世事,退隐山林。   也许,哀莫大于心死。那一日接过酒杯的郑玄,究竟心中所想为何?   沈青鸾附身玉佩,早已无心,此刻却觉得心口冰冷又炽痛,却无法泣泪。   他撑不住了,齐谨言也知道他的身体无法撑持多久,新皇登基不稳,有很多事还受制于人,其中所受桎梏最大的,就是这个心思叵测的国师大人。   齐谨言在跟他熬时间。   国师府的侍从敛了件外披,奉在国师大人面前。郑玄亲自穿上披风,系好系带。他的神情在月色下逐渐模糊,辨不清那双如寂夜的眼眸中,此刻究竟有没有一分是为他自己而燃的星火。   他说:“我没有时间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时间了,只要稍微打探,就知道国师府的药已换过数次,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我本想,隐遁山林,了此残生。”幽夜中,郑玄一步步向外走去,“未曾想,还须沾惹红尘,涉身谋划这一切。”   那块玉佩被他小心地放在心脏边,沈青鸾只能听到对方宛若寒烟的话语。   “昭昭,这天下,我让他还给你。”   她已死过一次,应该早无挂念,此刻却觉得心间烧灼不堪,恨极了自己无法发声!   也恨极那杯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毒酒,若非如此,他何须在时机未成熟的此刻,以命相搏。   沈青鸾活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活得通透,死而无憾,今朝才知,这半生不过是走错了路的一场笑话。   郑玄行出国师府,他坐在直入宫中的车内,望了一眼望楼的火光。   沈青鸾听到他轻轻地低语。   “若有下一世。”   若有下一世。沈青鸾闭上眼。你不要再遇到我。   “我不愿再远远地望着你。”   道家人出尘脱俗,理应不为红尘所扰,偏他悟不透,还要拿下一世来赔。   这一夜,沈青鸾亲自见证了皇权更迭的全过程,重兵围皇都,郑玄手撕遗诏,将圣旨燃成灰烬,他背过身,没有亲自动手,但他撕毁圣旨的那只手,已经用不上任何力气了。   登基不足一年的新皇死于龙位之上,幼帝八岁,由国师辅政。   如众人所料,国师病重难起,于正和元年,薨于位。   漫天纸钱,无尽萧索。留在祠中的只是衣冠,而国师真正的遗躯,舍弃了所有贵重的陪葬品,与一块双凤玉佩,葬入火海。   最后的火光,是沈青鸾看到他的最后一眼。   如果……   如果有来世。   作者有话要说:  点开作者专栏,预收文《暴君的小娇郎(女尊)》求收藏,一起感受大女主女宠男的快乐!!!   来,不要怕!收藏我!搁这儿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第2章   晨光。   她仿佛睡了很久,睡到了这个王朝的更迭变幻。锦绣江山,一朝成火海。   在一股剧烈的锥心之痛里,沈青鸾倏忽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熟悉的陈设布置,一架松山鹤影的屏风分隔内外。   ……这是,王府?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掌心内有几处薄茧。她出生将门,十五岁领兵,镇边八年,战功赫赫,这确然是她的手。   铜炉上香雾升起,是她惯爱的那一款,沾衣三日不绝,因这香料之故,即便是他人的暗桩,也绝不敢踏入这间房一步。   近身侍奉的女婢从外床起来,拨帘喜道:“主儿,您醒了。”   沈青鸾抬眼看了看煮雪,抚额揉了揉眉心,问道:“几时了?”   “辰时三刻。”煮雪答道。   另一个大丫鬟斩春捧着洗漱用具,见煮雪系珠帘,便知晓主儿已醒了,便进入内室,跪在沈青鸾面前抬手奉上。   她甚少醒得这么晚。沈青鸾洁面漱口时,脑海里搜索着记忆,想要知道自己回到了那个时间段。   辰时三刻……这个室内的陈设应该在那次的赏赐之前……是……   下旨封王这一日。   即便大启任官的原则上不禁男女,但仍有地位上的不公。沈青鸾是这启朝开朝以来,唯一的女异姓王,足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古。   也就是在这一日,她与郑玄相见的第一面。那人立在启皇身侧,浑身透着一股谪仙人的冰冷疏清,与她遥遥对望一眼。   沈青鸾更衣梳发,一根镶金玉簪将长发簪起,别无装饰。她伸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探了探,却发现那块双凤玉佩不见了。   不见了……   她转过头看向煮雪,后者也在呈衣的盘中寻觅数次,并无发现。煮雪心头咯噔一声,扑通俯身跪下。   这一动,带得满室女婢皆是俯身低首,大气也不敢出。   沈青鸾瞥过去一眼,淡淡道:“起来。”   煮雪的身子顿了顿,颤着手站起身:“奴……奴一定好好彻查,查出这府中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偷主儿的东西。”   丢个外物事小,丢了主儿的随身物事大,届时若落到朝中有心人手中,他们这帮人都合该乱棍打死。   “放出消息,说我的玉佩丢了,谁拾到,有重赏。”   “是。”   “还有……”沈青鸾怀疑玉佩有可能因她附身的缘故,已葬进火海了。她顿了顿话语,用平常语气问:“我素闻国师身有顽疾,不知是怎样的顽疾。”   她前世只了解过如何弄死对方,从未想过探问如何救治对方。   “国师大人所患之病从母胎带出,据说是一种奇毒。”   奇毒……沈青鸾闭了闭眼,振衣举步,步出内室。后方女婢跟随着她直到外室,从外室便替换成侍从跟随,而正在此刻,当年的册封诏书也如约而至。   连词都没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笑面太监将圣旨递到她手心。这是皇帝身边三位大太监之一的青竹大监,深得皇帝信任。青竹年方三十上下,容貌阴柔俊秀,手持拂尘抬手道:“在此恭贺景王殿下。”   她初次受封便是景王,这个府的景王府牌匾挂了很久,待郑玄退隐后,才换为摄政王府四个字。   “多谢青竹公公,我即刻入宫谢恩。”   此时的朝野,还未成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棋盘。这位青竹,也未曾死于宫斗诡诈之间,仍是帝王身边的红人。   青竹面容含笑,道:“国师大人正在宫中伴圣人驾,王爷可晚些去,不碍事儿。”   沈青鸾挑了下眉:“我与玄灵子还未谋面,此番正得相逢。”   玄灵是郑玄的道号,而玄灵子是对他道号的敬称,众所皆知。   青竹似是有些讶异,却也未曾多言,而是与沈青鸾寒暄几句,便因身有要务辞了面。   此时是盛夏,原本的将军府被景王府三字换下匾额,各式赏赐皆入府中。沈青鸾未进车马软轿,让侍从牵她的马来。   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如墨的神骏哒哒牵来。鞍鞯是往常的,按上手的触感都熟悉。沈青鸾踩蹬上马,手握缰绳,脊背挺直,当有多年征战的飒爽气质。   那双眼内勾外挑,形如丹凤一般,睫羽密且长,两道远山眉,眉尾微挑,顾盼神飞。而当她驭马时,这一副好相貌全然被通身的气场压下,只扫过一眼,便给人有血海之间、地府深处之感。   曾有一位国公致仕前,遇到当时还是女将军的沈青鸾,便击掌赞叹:“英博亮拔,萧萧然林下风致,此女必成大器也。”   京中不许纵马狂奔,却允许驭马。沈青鸾骑着“飞云”,身后随了一位护卫,再无其他,直入帝宫谢恩。   ·   炉香幽远,长柱盘九龙。广榻之上,当今圣人倚靠榻边,手持一卷书册,似已有醉意。   宫女两旁侍墨添茶,颠中静谧非常,只有一人清越疏冷的讲道之声。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   随着声音渐低,圣人也逐酣睡过去,鼾声如雷。   两侧宫女皆传来高枕软毯,欲为皇帝遮盖时,忽而清亮女声划破静寂。   “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   正接方才讲道声所颂的《太一生水》。沈青鸾身穿华服,玉簪挽发,凤眸亮如晨星,拜礼道:“臣受陛下厚爱,当即赶赴,拜谢龙恩。”   此声将酣睡之人震醒。皇帝懵然望去,见是她,一旁阻拦未及的小太监跪于一侧,浑身瑟瑟,便挥了挥手:“你下去。沈卿来。”   沈青鸾走近数步,见到曾经无数次进入过的思政殿内,明明是白日,满室烛台照旧皆高燃。一片错落烛光下,郑玄青色薄衫,广袖博带,眉宇清且冷。   正是她昔年初见的模样,寒气袭人,有羽化为仙的气韵。   沈青鸾骤然想起那一日的场面,她未接这句《太一生水》,而是以法家之言推门而入,意气风发,未有一眼分给坐在君王身侧之人。   在她眼里,那个位置若有人占,便都是阻碍,合该一刀切除的东西,一眼都不要看。   沈青鸾收敛回忆,随后将目光驻在郑玄面上。   她微微抬手:“玄灵子。”   郑玄,字长清,号玄灵,亦称玄灵子。当朝国师,兼任正二品左督御史。五皇子伴读,六世高门,身后的郑家出过三位宰执、两朝皇后,师承前任国师明玑子,是真正的簪缨世族,京城贵胄,且为方外之人,出世入世,常在一念之间。   郑玄也看向她,回礼道:“景王。”   他的声音不似前世那般疲倦,有一种很沉很稳的感觉,比前世初见时似乎沉静了许多,令人无法窥见他的内心如何。   正在此时,皇帝招手道:“沈卿此来,除谢恩外,还有他务?”   她记得她前世说了什么,就是在这一次面见圣人上,她与皇帝谈论了几句政务,回府便参了礼部侍郎周铭一本,将多时的准备收拢到一起,罗织罪名,真罪与伪证共呈,拔掉了这只丞相手下最利的爪牙。   而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沈青鸾连那几句政事也懒于过口,反而谈起京华好时节中,幼童传唱的一首童谣。   郑玄持着拂尘的手稍稍一动,无声地抬起眼望过去,指腹碾磨着玉柄。   “……时下又到宫宴,诸同僚皆有眷属,而臣不同,便想向圣上请一日假,五月大节,自去寻个美眷来,也好不教同僚之间戏谑微臣。”   沈青鸾念完童谣,随意扯了一句借口,不想去参加那个波谲云诡的宴会,若她未记错,几日后的五月节宴,太子遇刺身亡,蠢蠢欲动的夺嫡之战,终究浮到了水面上。   但更重要的是,齐谨言便是在宴上,凭借她给予的治世三策,夺得皇帝青眼。而她重生回来的这个节点,三策已经给予了他,沈青鸾实在觉得此景伤眼。   此言一出,不仅出乎了皇帝意料之外,连一直表情不变的郑玄都转首望来,目光似有几分复杂。   片刻后,高位上的圣人大笑半晌,道:“沈卿率直,允你了!”   香炉飘散,淡香沾衣。待到皇帝往后宫,使两人回去时,已近日暮。   共用了午膳,一起相处了整一天。前世相识近十年,都没有待得这么久过。沈青鸾步出思政殿时,缓下了步伐,果然等到身后人的脚步声。   与前世临终前的勉力支持不同,现下郑玄的步履稳健,并无虚浮之感。沈青鸾在心里长叹一声,忽然问道:“玄灵子有话要问?”   是她放慢脚步,是她开口搭言,问出的话却是郑玄有疑惑须解,真是好不讲道理。   沈青鸾转过身,挡在国师大人面前,眉目熠熠生辉。   可他的确有话要问,郑玄与她对视,下意识地摩挲着拂尘玉柄,道:“景王要寻眷属?”   沈青鸾凝视着他的表情变化,推测对方是否早便有钟情之意,边观察边回道:“修齐治平。我连齐家都未成,为何不寻?”   郑玄似是被这话噎了一下,缓了半晌,又问:“那你……想寻什么……”他顿了顿,“凡间尘灰,如何配青鸾。”   这个表现实在令人心情愉快。沈青鸾与他同行于夕阳晚霞之间,背负余晖,人影成双。   她说:“我自然不会寻凡间尘灰的。”   说谎。郑玄想到,齐谨言如何不是凡间尘灰了,何时值得你这样的人物,为他呕心沥血,肝脑涂地。   “我要寻天上的白鹤,山间的翠竹,风雪里劲松,月夜下昙花。”沈青鸾继续道。   骗人。郑玄未做言语,心中补充,虽和你相配,可哪里有这样的人?   沈青鸾倏忽驻足,那双凤眸里盈满笑意,是这上一世那么多年累加起来,郑玄都没有见过的真切笑容。   他听到未来只手扶起半壁江山的女摄政王,用一种近乎玩笑的语气道。   “玄灵子的姿仪气度,就很相像。”   郑玄脑海里的思绪“砰”地一声卡了壳,他顿下脚步,从未想过初见这一面,会有这样的对话。   以他对沈青鸾的了解,如果是陷阱……   对方的身影在他驻足的这一刻逐渐远离,好似并不期待他会有什么应答一般。郑玄怔怔地望了那背影片刻,手掌抚上心口。   这颗隔世苏醒的心脏,跳得他压抑不住。   红尘间,果然误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寻天上的白鹤,山间的翠竹,风雪里劲松,月夜下昙花。” 第3章   五月节宴夜,免宵禁,灯火通明至深夜,清风拂衣。   沈青鸾坐在京城琼楼高处,迎着夜风看景。她的贴身侍卫南霜同她一齐坐着,一边注意四周,一边小声道:“主儿,您仔细着风,夜风厉,冒着您。”   “大宴何时散?”沈青鸾忽问。   “将到亥时,想是该散了。”   前世她在宫宴上时,郑玄因身子不好,告罪早退了一刻半,算算时间,他的银顶舆轿也该到了这条街上。   “南霜,”沈青鸾盯着街一头,问:“我若找了国师做眷属,你说他可愿意,做我的景王妃?”   南霜面色惊愕,结巴道:“国、国师大人,他是方外之人啊。”   “那又如何,僧道成家,大启还少?”   “可是……”   沈青鸾抬手止了她的话,目光望着那边儿过来的舆轿,轿帘儿是玄底银章的式样,只要扫一眼,就再不会认错。   现下的街头巷尾里,商贩密布,行人如织,川流不息。沈青鸾提气运轻功,三两下便从琼楼顶上跳了下来,一身赤色华服,盘领窄袖,玉颈纤秀,负手往道前一站,引人驻足侧首。   国师府的道童玉虚抬手停了轿,小跑上前一礼:“景王殿下。”   沈青鸾点点下颔,徐步上前,边走边道:“你师父本就深居简出,今儿逢大节,还回去,不怕闷出病?”   玉虚不知这位究竟是何意,赶紧跟上,拦在轿前:“这种节庆,老师方外之人,红尘滚滚,怕沾衣。”   “怕?”沈青鸾重音重复了这几个字,眼前忽而闪现出郑玄前世手撕遗诏的场面来,那种吞天的气势,谁看得出他心里还有一个怕字。   “小孩儿,你让开。”沈青鸾驻下步子,往玉虚面上递一眼。   玉虚是郑玄的亲传弟子,打小儿念的《老庄》,学的是得道炼丹,见得没有一个不是高官雅士,哪里拦过这样的煞星,登时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道:“您别……”   还没等沈青鸾亲手撩开轿帘,郑玄便从中出来了,他神色之中并无倦意,手中持着一柄白玉拂尘,站如青竹劲松,掺了几缕雪白的长发放下一半,眉目清朗。   沈青鸾好好地看上一遍,随后道:“我带你玩去,你别回了。”   郑玄似是怔住了,他还一语未发,就被这句话冲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上沈青鸾那双亮如晨星的凤眸,感觉抽进肺腑里的空气都满是红尘烟火气。   偏偏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似的,伸手握上他掩在广袖里的腕,道:“这点儿红尘气都怕沾吗?国师大人?”   郑玄紧紧地看着她的脸,想要从中窥出一丝一毫的阴谋算计来,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沈青鸾的手段,让她亲手碰过的地方,连皮带肉削进骨头里去,都怕上面的瘟毒往四肢百骸里浸。   好没诚意的激将。郑玄闻言心道,却挣开一半,转了个方向握住她的手指,好像浑身都是铁打铜铸的,没一点儿惧意,不闪不躲。   他说:“那有劳景王了。”   沈青鸾眯起眼,往他面上一盯,随后不由分说地把这位当朝国师拉走了,没入人潮流水般的街巷之中。   只留下国师大人的舆轿和道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伫了片刻,玉虚一甩拂尘,急道:“愣着什么,回府叫林庆来!”   ·   沈青鸾武功卓绝,放眼天下,同年龄者难出其右。郑玄同样身怀武功,且天赋异禀,真正动起手来往往不会吃亏。只是因玄灵子惜身修养的缘故,他已有三五年未与人交手了。   沈青鸾不同,她出身将门,镇边八年,常与那些武艺高超之人过招,即便是回京封王,身上也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的戾气。   开朝以来第一位女异姓王,攥着国师大人的手穿行于街中,路过无数叫卖摊贩,赏遍灯影美景,大约行了一刻多,想是离得远了些,沈青鸾侧首问他。   “我这么突然,你也敢来。”   郑玄眉目疏清,双眸却幽黑深邃,映在沈青鸾眼中,有一种冰冷的温柔。   “舍命陪君子,有何不敢。”   沈青鸾在心里念了一遍君子这两个字,再例数自己当年做的那些事,凤眼微眯,凑过去低语道:“你讽刺我。”   郑玄岿然不动,哪怕对方温热的气息已扑进脖颈间,也没有一丝颤动,他的眼眸里纳进沈青鸾的面貌,轻轻地问:“我说错了么?”   沈青鸾自然不肯认什么小人,她前世与郑玄的交流,仅限于朝政之上,那时的唇枪舌剑、犀利机锋,几乎没有第三个能跟得上他们,或有半分还口之力。郑玄往往语调从容,不疾不徐,就能与她织上半段的刀光剑影。   至于她附身玉佩时,郑玄一人在朝,满朝百官鸦雀无声,寂寥如死。   灯影憧憧,满市繁华。烛光透过灯纱,柔柔地映在沈青鸾的侧颊上。郑玄与她同行,持着玉柄的手向内收了收,觉得方才被气息浸染到的地方,都滚出一片陌生的热意。   他下意识揣测对方的思绪,他想今夜齐谨言献策,当是她的手笔,而为何却不去看?那句向圣人说的“告假寻眷侣”,究竟是真是假,那齐谨言……   一想到此人,郑玄这么多年修出来的清心寡欲,冷淡肺腑,都要跟着灼烧起来了。   正在此时,两人行到一架桥前,河畔柳枝纤密,流水淙淙。这里人烟渐少,很难寻至。   沈青鸾终于满意,放开手倚靠桥头,仰首望着漫天星子,问:“玄灵子。”   “嗯。”   “你怕不怕死?”   郑玄诧异地望着她,不知这句话从何而来,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句话,真是让我背生寒意。”   夜幕寂静,星华如水。沈青鸾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笑,道:“你真的敢舍命啊。”   她早就知道了。从郑玄拖着病躯重入庙堂、费尽心力从齐谨言手中夺过这万里河山时,从破碎圣旨入火间的漫漫余灰里……更早一点,从他含笑饮酒,几乎为此断送性命那一日。   国师被逼退隐山林,回侍明玑子身畔。那一天百官泣泪,再三挽留不住,十里长街,皆有悲声。而沈青鸾就在高楼之上,与齐谨言谈家国之事,一眼都没有看。   沈青鸾抬起手背,覆盖住了眼眸,却有湿润的泪痕,悄悄没过眼尾。   郑玄静立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他抬起手,在触到对方的前一刻缓缓蜷缩回来,收敛指节。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局面,人声寂寥,天地远去,在这星辉与河面上破碎的粼粼光华间,万般辛苦不觉苦的沈青鸾,究竟是在为谁而感到痛楚。   那只手移开了,对方的面上已无异样,反而靠过来问他:“我未去赴宴,旁人可有说什么?”   谁敢说你。郑玄压住了这话没提,只道:“无人多言。”   沈青鸾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又问:“你为何回的这样早?退了席便回府,你们修行之人,都无欲无求的?”   郑玄没有立即回答,那双孤清的眼沉沉地看了她片刻,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了一遍这句话,移开话题:“你的治世三策,写得很好。”   沈青鸾毫不意外,齐谨言的本事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清楚,郑玄作为儿时伴读,若说掐不准五皇子是否醍醐灌顶一夕开窍,却总能掐准对方言谈撰文的语气习惯。   想来齐谨言拿到三策时,又是改都不曾改,便呈上去了。   “那是五皇子的。”沈青鸾已交予了他人的东西,便是施舍之物,断不会再讨要回来,她也不屑于此。   郑玄握着拂尘玉柄的手微微一紧,指腹摩挲着下方的弧度绕过去,指骨抵在玉柄下,绷得发白。   “五皇子……”   “你不要提他。”沈青鸾看着他道,“我不喜欢。”   前世亦如此,沈青鸾拿命护着那人,不知道齐谨言是什么做的,能让她当眼珠子一般捧在手中,连提一句都不行。郑玄认清自己现下的身份,默不作声地在心里翻江倒海。   他披了一个世外之人的皮,早就堕入凡俗尘网之中了,常常怀抱着那样不堪的心意去接近她,每每触及,却又总是彻骨冰寒,其痛难言说。   现如今愈演愈烈,往日还可压抑得住,现下听到她口中说到齐谨言,竟都有如此的心意波澜。   沈青鸾怀疑对方会错了意,正当继续说明白时,侍卫南霜从远处运功掠来,落地时单膝跪地,礼道:“王爷。”   她抬眸看一眼一旁的郑玄。听到沈青鸾吩咐道:“说。”   “太子退席时遇刺,已经……薨了。”   前世经过一遭的车轮滚滚而来。沈青鸾低首握了下手掌,望着手心顿了顿,道:“知道了。”   丞相支持的三皇子齐谨正一脉,即将请命彻查此事,贼喊捉贼。最后用早就备好的证据,污蔑到不能开口的死人身上,让太子连死后哀荣也不可得。圣人震怒之下,连同皇后易氏都受牵连,由贵妃代掌凤印,实实在在地大权旁落了整整三年。   三皇子齐谨正虽有超凡之才,但为人狠辣阴毒,若真登龙位,有暴君之嫌。而太子庸碌不堪,若非生在皇后膝下,根本轮不到他做这个东宫。按下五皇子齐谨言不提,真正有治国之力、明帝之心的,是出身低微的七皇子齐谨行和年纪尚轻却聪颖不凡的十二皇子齐谨瑞。   南霜继续道:“方才五皇子殿下递信,请您回府一叙。”   沈青鸾挑了下眉,哼笑一声:“你让他等,我有些事问他。”   “是。”   南霜离去后,沈青鸾转过头看向身畔人,发现郑玄居然在走神,她颇有些新奇地抬起手,在他眼前一晃。   “怎么,太子薨,惊住了?”   郑玄抬起拂尘掩了一下,语气清淡:“不该惊么。”   若旁人,莫说惊,就是当场吓出个好歹来,也属正常。可你么……沈青鸾意味深长地一笑,忽道:“你有没有去听过戏。”   “什、什么?”   “我带你去。”   “等一下……”   来不及等一下了,无论是曾经的摄政王,还是现今的景王,是出了名的什么都敢做,不要说拉着道士进戏楼,就是使唤名妓礼佛,她也全然做得出来。   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哪里好呢。沈青鸾想,为什么不沾一沾这俗世,脱掉一层纤尘不染的皮囊,把你的决绝、你的痴心、你的满腔烈火,都交给我看一看呢?   我会好好保存的。她扣住郑玄的手,每一根手指都妥帖地交握,收拢得愈紧,她说。   “玄灵子,你陪我去听吧。”   沈青鸾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看到当朝国师大人那双幽然的双眼。   “陪我去听一听……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听一听那些前生注定事,莫再错过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  她眼底眉梢,围着我绕啊绕。 第4章   沈青鸾归府时,已过三更天。   太子薨的消息压抑未发,而京城的时局气氛却早已骤然变幻,处处皆如琴弦紧绷。   沈青鸾除去一身寒气,往堂中进时,正见齐谨言伫立的背影。她回到座上,单手托起女婢呈上来的温茶,启盖抿过一口,等着对方先开口。   与齐谨言隔世相见,犹似昨日。她曾以命相报过,也深深体会世事之荒唐,如今当面,虽无莫大的恨意,却也烦躁不堪,想来心中,大抵还是有些郁结的。   齐谨言侧过身来,唤道:“昭昭,你去哪儿了?”   沈青鸾握着盏盖的手微微一滞,一双乍起冰寒的凤眸缓缓地抬望过去。   她以前曾问起齐谨言,如何得知她的小字,齐谨言说是她儿时昏迷,口中呢喃间自称昭昭。然而讽刺的是,昔日却是她一眼认出齐谨言,对方却要仔细回想过才能忆起当年救过的小女孩,如此冲突的两件事,自己却丝毫不曾怀疑。   “五皇子。”沈青鸾放下茶盏,“我问你一件事。”   这种语气与称呼都不对,齐谨言锁眉凝神,道:“你说,我定然知无不言。”   茶水摇晃,浮沫一层层聚而又散,翠汤间升起一缕白雾,绕着沈青鸾修长的指节,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好似对答案并无多少期待。   “当日救我的,真的是你吗?”   齐谨言眉尖一跳:“不然,还会有谁。”   意料之中的应答递入耳畔。沈青鸾闭了闭眼眸,很轻地叹出一口气,自语道:“我真该自剜双目,向长清谢罪。”   长清是郑玄的字,齐谨言自然知晓。他骤闻此语,猛然怔住。今朝沈青鸾与郑玄相见,在殿上说了什么,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熟知在心,郑玄可丝毫没有提及……   冷夜寂空,风从窗间渗进室中,骨血发寒。   沈青鸾侧首捏了捏眉心,觉得四周都充斥散发着如毒液般腥甜的空气,她嗅进肺腑中,几有作呕的厌恶。   “殿下回去吧。”她说,“以后,不必来了。”   “昭昭……”   “滚。”   这个字又平又稳,从睫下抬起的凤眸,有宛若利器淬血的寒光。   “你怎么敢……”这话脱口到一半,齐谨言便立即住了口。   齐谨言出身天家,即便并非嫡子,也从未曾有人如此对他讲话。可他与沈青鸾合作多时,对她的性情和过往也算是调查了解过,没有她不敢的事情。   齐谨言只当隐瞒了真正救治她的人,算得上是事情败露,惹了沈青鸾不快,却又觉得自己当时留她在永宁殿,亦属救命之恩,便犹有不甘。这口气压在心里翻沸,如何都泄不出来。   “下次相见。”沈青鸾不曾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只是淡淡地一句,“不要妨碍我的事。我会杀你。”   这是最后的宽宥,她没有去看齐谨言究竟是什么表情,对此也没有任何好奇。   丑时一刻,五皇子轿辇离开景王府,归宫。南霜在府门望着齐谨言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之后再回到沈青鸾身畔。   沈青鸾对太子薨之事稍作布置,随后转而对南霜道:“我让你寻的人,可有眉目?”   南霜回道:“医仙大人云游四方已久,属下派人一路打探寻找,目前还未有音信。”   沈青鸾沉思片刻,又问:“前国师明玑子是医中圣手,连他也对长清的天生病症束手无策么?”   南霜是头一回听沈青鸾这么叫郑玄,心尖儿都跟着抖一抖,加上今夜的事,不知道这位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国师大人固然清俊出尘,是绝顶的好皮相,但沈青鸾从未因谁的容颜之美,便多一分的怜悯留意。   这两人的身份都无比贵重,真若结了姻缘,婚嫁之中,究竟是谁娶谁嫁,是王府多一个景王妃,还是国师府添一位国师夫人,恐怕还需好好掰扯一番。   南霜答道:“明玑子纵然是医中圣手,亦有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沈青鸾扶住额头,指腹抵着太阳穴沉思须臾,吩咐道:“告诉江州那边,寻到医仙的踪迹,不要轻举妄动,也不得贸然说明来意。先跟好了。”   “是。”   她前世曾与医仙妙阎罗有过一桩交易,对此人的医术脾性还算了解。只是那时她并非求医,而是求一味让人无法翻身,又不至于死绝的毒药。   沈青鸾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来的前世光景一遍又一遍的重现眼前,她抬手抚住心口,内中百味陈杂,交缠难言。   ·   与此同时,国师府。   府中的陈设向来清雅别致,而又不失世家华贵。郑父乃侍奉先帝的老相国,早已致仕云游去了,当今的丞相李凝,乃是郑父的门下弟子,故而严格说来,李相国当是与郑玄有旧才是。   林庆伴郑玄归来时,已忍不住问:“您怎会去哪种地方?那样的红尘喧嚣之所,老大人与明玑子大人从不准许您到那儿去……您身子不好,能养到如今可以习武驭马的程度,已是天赐的恩惠。您不可不顾惜自己啊……”   郑玄熟知林庆的脾性,也不回言,让他琐琐碎碎地念完了,才宽慰道:“我只是作陪。”   林庆是郑父身边儿的老人,说是看着郑玄长大的也不为过,他正值盛年,武功超凡,难逢敌手,看护少主人以来,从未出过差错,哪成想今儿让沈青鸾那个活阎王把郑玄掳到坊间听曲儿去了,现下正是心似火烧的时刻。   “景王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能不知道么?她是一等一的无情心肺、狠毒肝肠,少主人可不能沾惹了她……”   “嘘。”郑玄不愿听这些,抬指抵唇停了这话,温声道:“我有些累了,林庆,饶了我吧。”   林庆哪里见得郑玄这样,连忙唤玉虚来服侍,又嘱咐道:“今儿您折腾晚了,好好休息。外面儿的话,咱就当没听过这回事儿,左右都是等旨意才好。”   说着向旁边人叫了一声:“玉虚,晚上除了你,不可再使唤旁人进去了,扰了你师父。”   玉虚乖巧点头:“是。”   待林庆离了主室,玉虚抬手为郑玄解了外披,放置好白玉拂尘。侧身解帐时,才向郑玄道:“天都快亮了,师父稍稍歇息一下,明日还有得强撑。”   郑玄知晓他说的是太子殿下去世之事。明日下了旨,是国丧重孝,依例循例来办,几天不合眼也属常事。他有道家人身份,许还好些,但沈青鸾那儿,就是实打实的要硬挨了。   玉虚点了一盏小烛,放在远处些,让室内不至于漆黑,便听到郑玄问:“景王殿下回府了吗?”   “早回了,我帮您留意着呢。”玉虚答:“回了没多久,五皇子便走了,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   烛台摆好,火光柔和地亮起来,窗牖合得很紧,半丝风也透不过来。   “师父。”玉虚忍不住多言,“您就听林庆的吧,我看着,景王殿下实在是不好碰啊……”   郑玄望过去一眼,没有听下去,道:“你回去休息吧。”   玉虚以为他师父要动朝中势力,似是会先碰这个硬骨头景王,才出言劝告的。如今见郑玄心意未改,也只好落下竹帘,转身出去了。   午夜已过,天边已不似纯然的夜幕了。郑玄耳畔还回荡着林庆对沈青鸾的那几句评价,在心里无声地想道。   沈青鸾是什么人,没有人比他能看得更透。   天资卓绝,手腕出众,有容人之量,亦有取舍之道,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   他落下手,从枕畔摸到一块冰凉的玉佩,上面双凤盘旋,内外刻字,一面是“天下靖平”,一面是“碧天云海。”   指腹摩挲着这块玉佩,就仿佛前一世烈火加身的触感犹在身畔。他抬起手,眉心抵住玉佩边缘,想起他在山中竹苑时,听闻沈青鸾死讯的那一刹那。   茶倾弦断,万物同悲。   她为齐谨言夺得万里江山,为大启的安定拔除诸多祸患,然后被新皇赐酒,赴身黄泉。   而郑玄的前一世,也明知摄政王递过来的,是一杯可能置他于死地的毒酒,却还愿意放手一搏。把压抑的恋慕与浑身的骨血,都融化进这杯酒中,当作成全二字赠予对方。   只是,沈青鸾看错了人,他也错了。   掺杂着几缕雪白的黑发落在床榻上,伏在绣着白鹤的锦被绣纹之间。郑玄闭上眼,很轻地吻了下玉佩,声音低而温润。   “昭昭,这次,我一步都不会退。”   这块双凤玉佩,是得知前世沈青鸾死讯时,便想办法截留在身边的。后来重入庙堂的那些孤独寂夜里,幸好一直有它相伴,也不至于茫然之时,连自己的方向和目的也会失去。   仿佛贴身留着,握紧在手中时,她并未死去,而是静谧无言地陪伴在身侧一般……如果没有玉佩作证,前世种种,真如一场幻梦。   幸好。幸好一切都能重来,幸好昭昭没有看到他最无情、最冰冷的一面……   ·   景王府。   帐幕低垂,珠帘轻晃。在憧憧灯影之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猛然抓住床柱,发出不大不小的叩击声。   外头被惊动的女婢添了盏灯,隔帘问:“……主儿?”   沈青鸾的声音迟钝了片刻再响起。   “无事,回去睡吧。”   她缓缓松开乍醒时所抓到的东西,另一手摸了摸脸,指腹擦着眉心到脸颊,很轻地抚过去。然后再折回手,仔细地抚摸了一遍,分辨着触感的不同。   ……不对,刚刚感受到的……   难道,是错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是玄灵子才能叫的昭昭。 第5章   及次日,太子薨的亡讯传遍阖京,谥号明-慧。诸臣皆着丧服入帝宫,依例跪于灵堂之外,素斋三日,以守国孝。   有诰命的女眷奉命入宫,陪侍皇后易氏。朝中几个有家室的女官的正聘夫君,则免去了这份礼节。   皇帝哀伤甚重,于寝殿中卧榻。至外头的哭声弱了,才摆手唤来青竹。   “李相,沈卿,还有易侍郎。你去外头将他们几个给朕唤进来。”   “是。”   李相自是当朝丞相李凝,郑玄家父的弟子。是毫无根底的平民出身,郑父致仕前提携了他,而李凝又恰是一个心有城府、于这官场中滚打多年的圆滑之人,自郑父致仕云游后便一路高升,如今年不至四十,已做到文臣之首的位置。礼部侍郎易凌霄则是皇后易氏的亲弟弟,出身名门。   稍待了不到半刻,三人便进了帝宫后殿中。   圣人起不得身,先指了李凝道:“大宴之前,李卿呈上来的奏章,今日,你拿去吧。”   那是江南水患的折子,想是太子遇刺前递上来的,看如今情形,即便此刻皇帝批复了,倒还不如不批复得好。   李凝称了声“是”,随即便听得圣人口唤“沈卿”,便侧首朝一旁的沈青鸾看去。   沈青鸾一身素服,一根无华的玉簪将长发簪起,耳铛、戒指、珠串,上下皆无,尽数除了去。挺拔如松地立在下首,面色端正,凤眸沉如寒冰。   皇帝觑来一眼。他此时神思已有混沌之象,强逼出声道:“水患是当务之急,朕又逢此大殇,你同着李凝,理一理国政。”   沈青鸾早有预料,面色不变地接下话来。还未等皇帝再言,外头的哭声竟渐渐起来了。年纪尚轻的易凌霄侧耳一听,知是皇后携同女眷进了前面的堂中,故而哀声大振。   “凌霄。”皇帝待妻弟与外人不同,“你扶皇后来。外头有两位爱卿守着,朕心里安下许多了。”   李凝与沈青鸾一同退出殿中。御前侍奉的女婢适时掀了竹帘,请这二位重臣主持大局。   沈青鸾驻足立在一侧,见李凝亦随之停步,便转头看向他,正对上这位丞相雾沉沉的眼。   李凝道:“原以为,你会提一提五皇子。”   沈青鸾轻轻嗤笑一声:“明-慧太子尸骨未寒,棺木尚且是热的。沈某提这个,想折寿?”   李凝盯视她片刻:“五殿下实不算是一个好人选。景王心明眼亮,为何屡屡指点这一位,教老夫看不清楚。”   沈青鸾此刻听到齐谨言,真觉得李相夸自己这“心明眼亮”的几个字,实乃讽刺。她抬指抚了抚素服衣袖,回道:“丞相大人春秋鼎盛,何谈一个老字。”   交谈止于此。沈青鸾回到原处,见宫闱妃嫔与诰命夫人在前,便离得远了些。及至日暮时,诸事才告一段落。   她寻了一天都未寻到郑玄的踪迹,此刻嘱咐南霜去问,说国师大人在灵华殿中,祝祷明-慧太子羽化一事。   郑玄是明玑子门下,不与他们这些俗人一同哭灵守丧,也合情理。而正因他是明玑子门下,又是国师,所需做的事情一样也不比沈青鸾、李凝等经手的事务要少。   日暮昏黄,夕阳晚照。重重的霞光映在灵华殿殿门之前,交织出一片摇晃不定的光影。   沈青鸾将近殿前时,周围守着灵华殿的侍卫刚要行礼,便被她轻声打发下去。而此时愈发靠近,愈觉内中宁静非常,寂然得宛若无人。   修长白皙的手指贴上殿前遮挡的垂帘,掌心拂过上面素净的绣图,从一侧掀开小半,帘底下的晚霞微光便照出一条亮亮的狭路。她抬眸望去,见到一个背影。   三清祖师在上。郑玄身穿正式的法服,长发皆由玉制莲花冠收束起,长簪穿冠,几缕白发掩在乌黑发丝之下,辨不得踪迹,坐姿挺拔端肃。   周围有道门中人击过的钟磬,沈青鸾来得晚了,那物就搁在玄灵子手畔,未动。   直至晚霞的晖光漫到郑玄袖摆边,他才微微侧身,低声问:“玉虚?”   必然不是玉虚,玉虚岂有这等脚步不使他察觉的深厚内力。正待郑玄转身相见时,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将他钉在了原地。   “是我。”   沈青鸾落下垂帘,南霜没有进入,守在了灵华殿外。她只身一人走进殿中,停在郑玄身后。   “昨夜带着你胡闹,耽搁久了。累不累?”   “胡闹”这两个字都说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悔改之心。沈青鸾垂下手覆到他肩上,掌心搁着一层道家法服,熨帖又温暖地与之相接。   此殿四面遮蔽,内中阴凉昏暗,眼下只有面前的香炉燃起幽幽的微光。郑玄无垢无尘的心境一下子荡出波纹,原是一番清净的脑海中也骤然动乱。   紧贴在肩上的手心仿佛带着逼人的滚烫温度般,他按着法经的手指停在字迹边缘,没有再翻动。   沈青鸾也没有非要他回答,而是陪他坐在了一旁,伸手理了理一侧用金字誊抄在玄色纸张上的经文,继续道:“我听闻,法事理应盛大。结果这灵华殿,只有你一个人。”   郑玄转过头看向她,玉色的莲花冠下,那双幽黑明澈的眼眸与沈青鸾交汇。   “景王殿下。”他问,“疲累了一天,怎么还来这里。”   沈青鸾靠得近一些,眼帘中逐渐地映入郑玄的双眸与睫羽:“玄灵子。”   她的声音柔且轻,就是与旁人虚与委蛇时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可面对着郑玄时,声音就不自觉地要轻一些。   “是我想见你。”   沈青鸾说得太过于坦荡,话语却又十分缱绻温和。她这几句话,就是用来求哪位豪门贵子入府当王妃,恐怕也使得。   郑玄按着法经的指节蓦然一紧,随后才渐渐地松了力道,还不待回话,就被沈青鸾一把抓住了手腕。   与那日拉他听戏时的手法如出一辙,套路连变都没有变。   她道:“你在这里不知光阴,现下到了日暮之时,哭声已停了好久,该歇了。”   沈青鸾将面前的法经收拢好,抓着郑玄站起身来,步出灵华殿。郑玄挣了几番,终究比不得她多年武将的手,握得又牢又紧。   可真的是挣脱不开么?三清祖师在上,他……   三清祖师没有回答。漫天的夕阳却从帘后扑了过来,声势浩大地映在他身上。面前是殿外绚烂的晚霞与宫墙飞檐,还有身畔之人越来越近的气息。   沈青鸾的声音带着笑意,很轻地响起来。   “玄灵子,我只是让你不要硬撑,接下来还有数日,你不休息一下,怎么熬得住,对不对?”   对方的呼吸实在太近了,落在耳根与颈侧的触感太过鲜明,郑玄几乎要被这种距离扰乱了心神。   他维持着面色如常,抬起右手,眸光停在被沈青鸾牢牢紧握的手腕上,示意道:“景王殿下?”   沈青鸾的目光也随着对方的眼神停在了那处,她从善如流且略带遗憾地松开了手指:“嗯……失礼了。”   真是一个语气里毫无诚意的认错。郑玄放下手,身上的法服广袖博带,垂落的宽大袖摆掩住了被紧握的地方。他酝酿片刻,开口道:“景王殿下,是否一切顺利?”   “治丧如旧例,没什么可言的。圣人身体不佳,青州又生水患。国事不断,皇家艰难啊。”   郑玄微微颔首,他是正二品左督御史,事务虽不算繁杂,但也说不上多么轻松。何况右督御史仍是空缺,监察检举之事,皆系于他一人决断,兼明-慧太子治丧,眼下已有些分不开身。   夕阳愈沉,沈青鸾望向远处的眸光也逐渐沉冷下来,她继续道:“加之太子薨,储君之位人人觊觎,接下来的波澜,不会太少。”   这是沈青鸾前世绝不会对郑玄说的话。准确来说,前世的摄政王在明-慧太子治丧的三天内,只与国师见过一面,而这一面,她一眼都没有看过去,又何来交谈。   即便是前世相处十年,错肩而过、乃至车马互冲狭路相逢时,都未曾多说上几句话。她当时一心扑在为五皇子齐谨言夺得东宫之上,又怎会回头看一眼。   她沉没在无光无声的黑暗之中,辨不出究竟哪里是用心尖上的鲜血铺的出路,直至鲜血干涸、心意枯败。   沈青鸾停下话,侧首凝视了他片刻,忽然道:“玄灵子?”   郑玄闻言转过目光,用眼神询问过来。   哪怕隔世相见,郑玄的神情眸光,也一样如此清净澄澈,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与她唇枪舌剑互不相容时,也是一身冷冷清清的寂落出尘之感。   而她不同,她的良善肝肠,早在少年征战时便丢了个一干二净。少年时的沈青鸾,便早已学会兵不厌诈,只要拿下最终的胜利即可。无论是前世的摄政王、还是今生的景王,只要带上这个名字,就没有人不知道她的阴狠毒辣,冷心冷肺。   她已在红尘灰烬中滚过一遭了,却忍不住要把另一个人拉进这俗世的苦海里。   抵到喉咙间的话语终究没有说,那句迟了很多年的抱歉或是道谢也一同咽了下去。   面对着郑玄的双眸,沈青鸾换了口气,认真地道:“你好看。”   “……什么?”   面前的人毫不避讳,眼眸里是明晃晃的笑意,随后,他听到身侧的人望向远处,低低地说。   “你那小徒弟该来了。今夜好好休息。”   她又道:“国事繁重,还须玄灵子助力。你的身体,可是金贵得价值万金。”   郑玄嗯了一声,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沈青鸾看着霞光一点点地消逝,在心里无声地补充道。   万金不换。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小剧场。   满地的鲜血从笼中流淌出来,将铁笼边缘染出殷红的痕迹。沈青鸾独坐一旁,手中的茶中都沾了血腥气。   笼中被剥了皮的东西翻滚腾挪,喉中发出嘶嘶响动,已发不出声。   香火燃至一半,她手中茶盖落下一刹,略有一线光芒的入口果然被人遮挡。沈青鸾抬起眼眸,看向顿步在门前的李凝。   “李相。”冒着血腥的茶水入喉,有一丝滚烫的灼痛,“你来晚了。”   那双冰冷无情的凤眸中,映着一片漆黑无光的寂夜。   “本王已替你,”她抬手敲了敲笼子,“清理门户了。”   四溢涌流的血迹与耳畔骤然响起的嘶吼相同,皆是肮脏的东西。这个掌握了万人之上权柄的女人悠然喝茶,语调里温柔又残酷。   “人没有了。狗,李大人——还要么?” 第6章   事态走向与前世相同。丞相共三皇子齐谨正麾下党羽共查此事,在探查刺杀真相时,“意外”知悉已故太子生前做下的许多犯禁之事,让龙体初愈的皇帝勃然大怒,气急攻心之下,罢了三日早朝。   皇后易氏及整个易家,都被人翻手玩弄在股掌之间,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而青州乃至整个江南的水患一事,还须李凝调度把握,他是皇帝依仗的重臣,他扶持的三皇子,也是诸多皇子中较为出众的一个。   夏日雨繁,夜风又清爽。景王府中灯火通明,窗牖关了一半,却仍捎进雨来,将窗棂染出一片湿痕。   “……水患凶险。青州治水,已填进去两条当地父母官的命。加之难民北上,流言四起,李相国的学生何达何大人,前儿按捺不住,亲往青州去了。”   南霜将近日所探听到的事情报予沈青鸾知悉。户外雨声忽骤,使得她声音因此稍顿了片刻。   沈青鸾坐于椅上,华服长簪如故,神情中略有三分懒倦之态。听南霜出言时,探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抵着案面,不轻不重、时断时续地叩击了几下,响声沉闷。   “何达无能,他不行。”她语声淡漠冰冷,近似判决,“李相手下哪有合用的人。”   “主儿,那咱们……”   “等。”沈青鸾掷下一字,托茶饮了一口,盏中是景王府常备的恩施玉露,茶汤翠亮。“到了紧要关头,他比本王急。”   南霜闻此言,忍不住添一句:“若至束手无策之刻,李相怕会去寻国师大人共议。”   雨声淅沥,从窗外飞檐而下,灯影摇晃。   沈青鸾搁下茶盏:“他不会先找玄灵子。”   李凝此人看似圆滑老成,实则刚愎自用,隐有傲气。他不到逼不得已一刻,是不会寻恩师之子求教的,何况郑玄的年纪比他小那么多。丞相是草莽平民出身,他对郑父有多感激,对六世高门的玄灵子就有多忌惮,甚至到自卑的地步。   前世沈青鸾与他斗时,将李凝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让这位一世尊崇的相国大人,看着他的弟子接连暴卒,妻离子散。一人之下的紫蟒长袍穿了这么多年,终是荣华消解,归于山野田园。   但重来一次,她无意再殚精竭虑地夺位,也与李凝并无那么严峻的直接冲突。   茶盏熨着手心,沈青鸾望向雨幕外,静默片刻,忽问:“寻医仙的事,有眉目了吗?”   南霜道:“江州的人回报,已经有了线索……”   正在两人交谈之中,一个身影从雨中冲来,扑通一声跪在堂前,浑身被雨浇透,急忙抬首道:“主儿,方才五皇子他……进了国师府。”   齐谨言那儿,她早有人手布置,就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负责之人正是堂前的北雁。   沈青鸾眼皮一跳,扣着甜白釉瓷器的手微微一顿:“这个时候,玄灵子早该歇了。”   “是。旁边的人见着,说府上的人谢绝不去,不得已才去请示了国师大人。”   仲夏夜之中,雨繁风冷。兼前些日太子薨,治丧事重,郑玄应也十分耗费精神。沈青鸾思及此,连半刻都不想耽搁,当即起身拿了件披风,举伞拔足便走。   雨落青伞之间,南霜即刻便跟上,急道:“主儿,先备车马,您稍等……哎,拿灯来!”   眼看劝阻不住,南霜从沈青鸾手中执过伞,将另一手接过的金罩纱灯敛在伞下,随她步入雨幕。   ·   青灯燃起,齐谨言的面貌递至眼前。   郑玄是夜中披衣而起的,此时衣袍未及严整,但盘扣一颗颗系好,衣领遮到颈间,还算得体。   他点了香,听耳畔的诉说之声。若非前世做错过一次,初逢如此情真意切之语。他念在与齐谨言多年同窗的情分,或许还真的会相信几分。   “殿下是说,那日晕倒在永宁殿,由我医好的世家之女,是景王?”   齐谨言点头,违心道:“我也是最近才知晓。”   齐谨言何时知晓,郑玄并不清楚。但他早已了然此事,更无须旁人多言。   一向清净寡言,不结党营私、又少红尘亲友的郑玄。在齐谨言眼中早从一个有力的砝码变成一个操纵不了的废物了,但此事有关于景王手底下的势力,由不得他不上心。   “因我前几日与她有些误会,所以想请师兄你为我辩言几句。”   这位国师曾是皇子伴读,五皇子是要蹭着一份师门的关系。   郑玄就坐在一盏烛火旁,来不及梳拢束起的长发披落下来,黑色发丝间掺杂了几缕霜白银丝。他双眸幽然,静得几乎看不见波澜。   他说:“长清师承明玑子,五殿下此言,是从何论起?”   齐谨言怔愣片刻,他头一次听到郑玄这么有攻击性的回绝,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长清,你……”   郑玄沉凝地望着他。   帘外雨幕冰冷,他要费尽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攻至心门的敌意。   郑玄心思清明,不会为还未发生的事情追讨诬害,徒生孽债。但不代表他愿意纵容齐谨言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这种鲜明的利用意图,更何况是冲着沈青鸾的。   “长清,”齐谨言吸了口气,换称呼道,“你为何要搅扰我的计划。”   对面之人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便是这种目光,让齐谨言心中更加生妒。   “我已将景王收入麾下,已有她作为夺嫡助力。郑长清,你明知我这么多年都在为夺嫡准备,又为什么要横生枝节,让我失此臂膀。”他豁然站起,“太子离世前夜,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郑玄诧异抬眸,似乎是有些疑惑对方是从何得出的这等言论,他看着面前之人,语声清淡的回复。   “说了什么,还要告诉你么。”   齐谨言认定是郑玄知晓景王身份后,将当年之事别有用心地处理过后告知了沈青鸾,才致使景王与他翻脸反目。他冷静下来,心火还是不可遏止。   “你不愿意我当皇帝。”   此时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无论是国师府的林庆玉虚,还是五皇子身边的心腹亲信,俱不在场。这两人之间,自然是什么都敢摆在明面上说。   郑玄注视着他因压抑怒火而不愉的面色,同样从椅子上站起。身上披着的宽大外衣褶皱一直,徐徐地垂落下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齐谨言面前,衣间的图样绣纹被烛火映衬着,忽隐忽现。声音里仍有三分平和。而语句之间,却蕴藏着齐谨言此生都未曾从他口中听闻过的寒凉之气。   “对。”郑玄眼眸幽黑,语气冰冷,“诸殿下之中,你最不配。”   因为你毒杀忠臣,嫉贤妒能。使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你!”齐谨言蓦然抬手,几乎想要对着这张脸打下去,又强忍着蜷指收回,缓了口气道:“长清,我不愿你我闹得这么僵。若你辅佐我,你就会是千古明相,再无须忌惮他人。”   郑玄转过身,给齐谨言倒了杯茶,茶水入杯声与雨幕淅沥声交融。   他听到身后曾经同窗多年的齐谨言不断落下语句,话中尽是焦躁。   “我知道你是方外之人,事成之后,你要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帮我,让沈青鸾也帮我,我一定会……”   茶水声一顿。郑玄将倾满的茶杯递过来,已是送客之意。   齐谨言托着热茶,半晌未动,直至听到郑玄在一旁轻轻响起的声音。   “不敢喝?”   齐谨言没有说敢不敢喝,而是与郑玄对视片刻,沉声道:“郑长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门庭旁哐地一声,两三个侍从护卫皆拦不住,一道女声接上此语。   “本王正有一条死路,成全殿下!”   沈青鸾迈入堂中,身上的衣袍间有冒雨而来沾惹的水迹。她身姿挺拔,凤眸乌黑沉冷,扫过来的一眼,带着肃寒凛冽的一线杀机。   纱灯火已熄,青伞收拢起来撑地。沈青鸾一手压在伞柄上,另一边看向齐谨言:“殿下,要走吗?”   齐谨言乍闻此语,一时没能及时反应,随后蓦然觉出头皮发麻的杀气来,警惕万分:“景王此话何意?”   “何意……”沈青鸾轻笑一声,乌黑发丝有一缕湿润了,柔软地伏在肩上,那双凌厉非常的眼眸扫视过来,有一种逼人战栗的气势,“自然是送五殿下回去,南霜。”   “是。”   应答声未毕,只听得咯嚓两声震响,武学不精的齐谨言顷刻间被南霜擒捉在掌中,剧痛伴随着惨叫划破雨声。   “沈……沈青鸾你……”   “把嘴堵上。”   世间终于清净了。沈青鸾被这两声震得耳畔生疼,淡淡嘱托道:“五殿下夜里受惊,疯了,知道吗?”   南霜利落点头:“是。”   “做得干净点。”   “属下明白。”   待南霜带着人运轻功从隐蔽处离开后,室内便唯有沈青鸾与郑玄相对,她此刻才稍稍反应过来,正想着是否把前世那份面貌显露得太过,此时的玄灵子也不知有没有那么强的接受能力。   郑玄的确诧异极了。   前世的沈青鸾,为了齐谨言夺嫡一事竭尽心力。而如今一见,那人竟似一颗可用可废的棋子,全然失去了景王眼中的超然地位。这其中的变化是什么,怎么会有如此差别。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就在沈青鸾以为真的吓着他了的时候,蓦然听到郑玄的声音响起。   “……冒雨而来,换件衣服吧。”   他没有问沈青鸾为何来得如此迅速,也没有追究这其中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变化。郑玄走到沈青鸾面前,抬起手亲自为她解去沾湿的披风,再抬手卸下自己披在肩上的外衣覆在她肩头。   不待郑玄将这件衣服的领前系带系好,就被沈青鸾突然间握住了手,温暖之意从手背逐渐蔓延到掌心。   气氛有些不对劲,两人触碰到的地方也跟着开始不对,就在触手的温度逐渐上升时,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少主人!老奴方才听见了声响,您可没事儿吧?五殿下呢,这位是——”   林庆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目中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少主人,与那个狠辣毒绝的女异姓王沈青鸾站在一起,她身上还披着少主人的衣服!   郑玄瞬息间抽回手,发烫的手背掩在宽袖中,掩唇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   “这位是……景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这么想给郑玄用冰清玉洁这四个字。   太可爱了吧。 第7章   林庆近前几步,候在郑玄身畔。目光扫过沈青鸾身上的衣服,话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未能说出来。便先全了礼节,躬身抬手道:“老奴见过景王殿下。”   沈青鸾知道这个人,甚至前世中还曾与林庆交过手。她微一颔首,道:“嗯,五殿下夜里中邪,撞着鬼了,险些伤了国师。”   敢在国师大人面前言鬼怪神佛之说,也只有这一位会如此毫无忌惮了。偏偏沈青鸾还凑近几分,道:“幸好有本王在。”   她双眸晶亮,平常有多么沉冷如冰的双眸,此刻就有多么明净熠熠,故意继续问道:“是不是?”   即便她不来,郑玄也不会吃什么亏。只是玄灵子性情温和,手段必不及沈青鸾彻底,恐怕还会给五殿下一些情面的。   郑玄无奈答道:“是。多谢景王殿下。”   正待沈青鸾要再说什么时,林庆略略将郑玄向后护了半步,出言道:“这个时候了,您怎么独个儿来这儿。老奴替国师大人给您备轿。”   “你也说这个时候了。”沈青鸾顺着说下去,“夜黑天冷,细雨不绝。一来二去,天都要亮了。国师府就这么留不下本王?”   林庆简直想就这么应下来,但还是缓了缓神,又道:“男女授受不亲,留您在府中,说出去恐怕有损您的清誉。”   有多少人知道她喜怒无常,顶难相处,就有多少人知道沈青鸾对男女之事素无念想,府中后院空置。林庆提什么清誉,仔细想来,好似是怕有损玄灵子的清誉才是。   “国师方外之人,有何顾忌?”沈青鸾反问一句,随后又上前一步,目光直直地与郑玄相对,“玄灵子,你有何阻碍?”   郑玄阻碍顾忌之事岂止一二,什么戒律清规、师命难违,什么国祚压身、天下靖平,他为着这些而活,即便可以做个世外之人,却终究涉身红尘。   眸光交汇,郑玄眼眸清明,声音温润:“并无阻碍。”   他语句微顿,侧过身对身边人道:“林庆,备房吧。”   ·   国师府中陈设华贵又雅致,房内用香很淡,嗅来是一种幽然的兰香。   遣来服侍的奴仆先进了一拨小侍,不知是谁派遣,皆是貌美年少的少年郎,似要近前服侍更衣。沈青鸾目光一扫,那几人便都僵不敢动,目光惶恐可怜。   她抬起手,示意他们退下:“换个女婢来。”   不多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婢打帘进入,勤谨地为沈青鸾更衣,半句话都未多言。   无限静谧之中,沈青鸾忽而抬眼,问:“你叫什么?”   “奴叫若水。”   上善若水。沈青鸾笑意不甚真切地扬了下唇,道:“你们府中,怎么会用那样年轻的男孩侍奉客人?”   若水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那是林管家特意给王爷挑选的,雨夜寒凉,伺候王爷早眠。”   沈青鸾不置对错地笑了一声,淡道:“他倒是周全。”   两人交谈之中,有人引着办完了事的南霜过来。南霜换了衣服候在屏外,知会一句:“主儿,事情已经办好了。”   沈青鸾抬手让若水下去,再唤南霜近入室中,详问了几句,还算稳妥。   她抬指揉着额心,声音平淡:“陪侍齐谨言来的侍从护卫,是怎么办的?”   “本该永除后患。后来属下发现,他们早让人喂了药,对今夜之事,只剩幻觉一场。”   “嗯?”   南霜道:“属下便留了那些人的性命。那么……需不需查?”   能够拿出这种药物的人,怕是帝宫太医也做不到如此精准。沈青鸾侧首望一眼烛火,道:“不必。是玄灵子出手了。”   一直陪在郑玄身畔的玉虚彻夜未见踪影,恐怕就是去办了这件事。而此事发生时,恐怕她还未至国师府。看来郑玄自从齐谨言登门,早就备下了以防万一的后手。   可是,为什么呢……郑玄此刻又不知道齐谨言继位会发生什么。甚至两人同窗共读,左右也都是有情分在的,何至于防备至此。   沈青鸾思虑未果,吩咐道:“你再办几件事。”   ·   细雨纷繁,夜深时愈发得冷。与此同时,郑玄静立窗前,耳畔尽是断断续续的劝说之声。   “……少主人您可不能糊涂啊,您这样的身份,何须为了朝堂之事向景王这般示好……今儿叫去侍奉的人全让她撵出去了,您看看,她可别是对您有所觊觎……”   郑玄叹了口气道:“别去试探她。”   “老奴知晓此举危险,也许会激怒了那尊阎王。可老奴也是为了您好啊。主人千叮咛万嘱咐,明玑子大人也早说了,不许您涉身情爱之中,少主人,您得好好决断啊。”   郑玄凝望雨幕,少顷未言。   林庆见他不语,也能看出郑玄心中还是有所顾忌的,狠了狠心道:“就是退一万步说,少主人一往情深,真的与她终成眷属,是您娶,还是……她娶啊?以后烦腻了,又该有纳妾的事端。您说,老奴怎么敢不劝呢?”   京中高官,尤其是女官,只若从层层选拔之中坐到尊贵的位置上,都是风风光光地正聘夫郎入府,以后的孩子也都是随母姓,从未例外。至于纳妾之事,更是屡见不鲜,为此闹得家破人亡的也有。   郑玄转眸看了林庆一眼:“你回去休息吧。这些我都清楚。”   他们少主人心思剔透,七窍玲珑,怎么会不明白他口中这些。只是郑玄虽然寡言少欲,但却固执己见,甚少改变决断。   正当林庆还欲说些什么时,从外归来的玉虚恰好进来,道袍拂尘,身上还带着雨夜寒气,将林庆边劝边推地带了出去。   随后玉虚放下垂帘,与郑玄略谈了几句,两人都未提及沈青鸾与五皇子半句,不多时便服侍他睡了。   小烛悄燃,夜下唯有雨声,连绵不绝。   大约玉虚退出去仅有半刻,那盏小烛忽地熄灭了。雨声愈重之时,脚步便显得愈发地轻。   内力深厚之人定然步伐轻盈,又有雨声遮盖,几乎听不出什么。但他人的气息却明显,此刻富有侵略感的侵袭过来,纵然半句声响也没有,也足以让人感知到。   郑玄探出一只手,忽地被温暖的手心握住了。他听到沈青鸾很轻的声音。   “你睡吧,我看看就走。”   这句话说得尤其奇异,仿佛他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泡沫一般,不须人戳破便会轻而易举地湮灭。或是什么残余在初春的冰雪,自然而然地逐渐消融般。从她口中说出来,竟有一种莫名的惧意。   沈青鸾也会怕么?郑玄缓缓地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夜半梦魇,惊醒的?”   一片漆黑之中,沈青鸾的气息越靠越近,她身上独特的气息与衣香环绕过来,凛冽中透出幽然,语声轻缓地应了一句。   “嗯。”   她梦到前世的滔天烈火,梦到郑玄咳了满手的腥红血迹,他不顾千古骂名,用一个江山为她作殉,舍身赴黄泉。   郑玄另一边的手也转移过来,包裹住沈青鸾布满武将薄茧的手心。   可惜他体质较寒,触到她掌中,也觉微凉。   沈青鸾低下头,呼吸便近在眼前,她的气息几乎扑落在郑玄的眼前鼻尖上,温热泛暖。   她说:“我不该搅扰你,这就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正当沈青鸾欲起身时,被对方握在手中的手却未能抽离出来,她微微一怔,心中似是一架被拨乱了弦的古琴,迸出响音与交错的弦动来。   烛火已被她灭了,四周漆黑无光,就连对方的神情也看不明晰。沈青鸾慢慢附身,蜻蜓点水般将唇印在他拢着自己手的一面手背上。   郑玄果然蓦地松开了手,安安分分地缩回了被子里。   沈青鸾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带着一点戏谑的得意。她退了几步,声音落得很柔和。   是除郑玄之外从未有人领略过的柔和。   她说:“长清,夜安。”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郑玄的字,是两世中的第一次。   枕下便是那块陪他入火海的双凤玉佩,郑玄将之握在手中,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到诸多法经经典……福生玄黄天尊,祖师庇佑……又想到这种事祖师不会庇佑……   手背上的轻吻触感犹在,帘外雨潺潺。   作者有话要说:  玄灵子。   你心乱了呀。 第8章   五皇子夜中受惊之事传遍朝野,现下神志不清,在府中抱病,由宫中御医医治。   京中为此议论得沸反盈天,五殿下母族更是怒不可遏,极力追查此事。直至皇帝亲自下旨,动手压下了这一切。   正在同一时间,青州传来何达何大人治水修坝时殉职的消息,这则消息先是进了帝宫,再飞快地流传到李相府上,及京中各个世族贵胄的府邸之中。那些豪门大族都袖手旁观,等着看李凝的笑话。   当然要看李凝的笑话。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位文臣之首,就这么落在一个草莽出身的书生身上,一坐就是十年。京中各族,哪有不眼红的。   现下除去李凝外,皇帝余下依仗信任的臣子便是沈青鸾与郑玄。沈家世代从军,忠义二字已传百年。景王殿下虽行事狠辣众所周知,但她彪炳千秋的赫赫战功,却也同样广为天下人知悉。   外头人揣测着,李相忌惮景王殿下,而国师又同他有一些旧交,李凝独力难支,也该是去寻郑玄的时候了。   但事实恰恰相反。   天启二十一年夏,景王府。   北雁提着鸟笼,将笼钩挂在廊下。一旁是三五串风铃,于微风中伶仃作响。   笼中是一只紫蓝鹦鹉,爪子正架在横过来的一截硬木上。北雁挂好鸟笼,向院中看去。   许是前些天下了雨的缘故,近来天气并不那么闷热。沈青鸾与南霜在府中后院里练了几回,别的兵器倒还好,只是颇感持枪时生疏了。   也是这个原因。南霜近日总在陪练,除却江州之事照例通报外,已卸下了旁的事宜。   院中兵刃交击声骤停,随后便闻得南霜的喘气声,一边喊着:“属下打不过您。”一边放回兵器往北雁这儿跑,撑着栏杆匀了气息,才道:“雁,给我倒杯水。”   “哎。”北雁点了点头,又见沈青鸾走过来,便问:“周雯周大人刚刚送来今年下的洞庭碧螺春,主儿换茶么?”   沈青鸾瞥向北雁一眼:“不必换。”   “是。”   正北雁下去备茶的当儿,那只紫蓝鹦鹉在笼里跳了一下,歪着头看向沈青鸾。   一旁撂下的逗鸟棒就搭在笼边,沈青鸾扫视一遍,忽然出声问道:“你说国师那样的性情,会喜欢什么呢?”   南霜还沉浸在方才被王爷“指点”的噩梦当中,乍听这么一声儿,半天没反应过来:“……国、国师?”   “嗯。”   “这……这属下哪儿知道。”南霜皱着眉想了半天,“若说是物件儿,国师大人怕什么也不缺。珍奇宝物,也入不得出家人的眼。国师素来又清净,连这个——”   她指了指鸟笼,续道:“也不合适。”   沈青鸾颔首道:“还有吗?说点没听过的。”   南霜绞尽脑汁,半晌也没憋出话来,却忍不住多问了几句:“主儿,您真想娶他啊……”   “有何不可。”   不可的事儿太多了。南霜腹诽道,别说左右那位是个出家人,就是当今圣上乃至前国师明玑子的关,又怎么去过。   沈青鸾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捏着逗鸟棒随意晃了几下,也不知有没有留心让那只鹦鹉看见:“让他嫁我,不好么?”   “但是……”   “圣人那里,自然有我。若他还有别的顾念,我也尽力去全。”   “您的行事作风,国师大人怎么敢让您去全……”南霜一个没留神儿,话就从嘴边儿倒出来了,当即刹住了话头,转而问道:“但要国师那样身份的人委身于人,纵然是对您,也有些不妥吧。”   沈青鸾沉思片刻,半晌没应这一句。此时北雁回来,盘上托了茶盏,对沈青鸾道:“王爷,相国大人来了,煮雪在前面候着您呢。”   也该来了。沈青鸾收敛心思,接茶喝了一口,只润过双唇与喉口,便转向前堂。   ·   炉香正幽然。   “原老夫不该登门,可这是危及举国安稳的大事,由不得老夫糊涂。”几日不见,李凝殚精竭虑,连头发都多白了几根,“还须依靠景王殿下援手。”   茶烟袅袅。沈青鸾修长有力的手指抵在瓷器上,轻飘飘地转了转盖儿:“这等大事,李相怎么不寻国师商议,却先来找我这个武夫。”   她问这话,与锥心无异。李凝掌心收拢握紧,面上仍平静谦和,毫无异常:“国师身有旧疾,不堪得劳苦疲惫。而殿下虽是武将出身,却有战无不胜的威名,因此……”   郑玄的旧疾,没有人比沈青鸾这些日子打探询问得更清楚。他冬日骨中生冷,度夜寒苦。最忌折损心力,耗费精神。病患多在心神上,除此之外并无太大妨碍。   即便李凝不来,她也早想着亲赴江南,一是治理水患,以平一方百姓的安宁,二是当面去见医仙妙阎罗,商议医治之事。   “我若办不成,这个罪,也有李相一份。”沈青鸾抬手饮茶,声音不轻不重,喜怒不形,“我若办成,相国,要许诺给本王什么?”   李凝注视着她道:“殿下需要什么?”   茶意泛苦回甘,香气袭人。沈青鸾搁下器具,与李凝对视须臾,字句清晰地道:“本王要李大人,豁出命来站在我这边,就一次。”   李凝迟疑一瞬,问道:“景王不如明言?”   “本王将求娶玄灵子,请李相助我。”   砰。   伴随着话音落下的,是碎在李凝脚畔的茶盏。破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坠落在方形地毯上。   半晌无话,一股难言的静谧氛围在室内绵延,寂然若死。   在前侍奉的女婢煮雪上前拾起碎片,一块一块地收拢至盘中,离开了堂内。   又少顷,似是惊得才返过神来,李凝撑着座椅站起身,望向沈青鸾,确认道:“景王不要消遣老夫。”   那双凤眸亮而锋锐,有不可阻挡且难以压制的气势。   “李相多虑了。”沈青鸾抬手摩挲了一下指间,勾唇露出个笑。“本王诚心实意。”   室中气氛实在太过沉滞,连呼吸之间都觉费力。   李凝搭手在座椅上,面容已因多年操劳略显疲态。此时有侍女换上新茶,热气腾腾,白雾正溢散。   他抬指碰了碰盏盖,指腹在瓷器上压紧,从口中缓缓续出一句话来。   “你与国师,没这个机会,圣人不会给。”   沈青鸾凝眸注视他片刻,润过喉口的茶滚落进肺腑中,随后从那张唇形优美的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字字句句尽冰冷的诛心之言。   “所以,才要李大人拼这一回。圣人予我,皆大欢喜,若他做得绝……”她的声音在此顿下,语气轻至无痕。“那不妨,换个圣人。”   李凝倒抽一口凉气,移手按住椅边儿坐了下来,缓了半晌,才徐徐回道:“景王,老夫这半生,事事都在为天家考量。可是五皇子走夜路疯魔了,你搭手这个人,恐怕成不了气候吧?”   齐谨言的病症根由是在脑子里的,就是治得好夜夜的魇症,也摸不到一丁点儿恢复如常的边缘。这个消息,从帝宫到京中百官,早都已经明白了。   这话一落,李丞相又道:“据那日护送五殿下的侍卫言,还是在往国师府的路上受了惊。这几事之中究竟有什么关窍和牵连,请殿下坦诚相待。”   沈青鸾凤眸微眯,眸中雾沉沉,教人辨不真切:“李相。你我之间,是谁请谁的援手,可不要主次不分啊。”   她一个人也曾办了这件事,教江山易主,天家换面。只是那时不管不顾,过程中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但如今不同,她下了决心要娶郑玄,和他修百年之好,能让自己的手上稍干净些,又为何不这么做?   她早就知晓玄灵子是个很能忍的人。若他前世便是从这么早就生了情根,那接下来那十数年,恐怕对他而言非常难熬。但就是这么难熬的境遇下,郑玄尚且都能守住底线,不肯吐露一分的私欲。重来这一回,不主动去牵郑玄的手,难道还要等这个榆木脑袋再犯一次傻么。   李凝早就知道沈青鸾难对付,但没想到她的野心与狂妄到了如此地步,但她口中的姻亲一事,又分外地荒唐。   “景王。”李凝思虑片刻,“老夫三日之后,必定予殿下一个答复。”   “好。”沈青鸾眼中带笑,笑意不深。“恭候李大人佳音。”   ·   国师府寂静如常,府中侍奉之人步履轻盈,窗牖半开,微风拂袖。   玉虚臂上搭着一柄拂尘,身着道袍守在帘外。他坐于竹席间,单手撑着下颔,明明是晌晴天,却已生了倦意,困得双睫低垂,睁不开眼。   直至帘内传来收折纸张的声音,一个清越男声唤了他的道号。   玉虚才从半睡半醒的梦境中拔身出来,应道:“师父,我在呢。”随后便进入内室,见郑玄将几张写了字的书信收入锦囊之内。   锦囊内外朴实,唯独刺绣别致,是几朵馨香清雅的兰花。郑玄将锦囊交到玉虚手中,道:“这个是给易侍郎的。”   易凌霄?玉虚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了一句:“明-慧太子薨后,又被查出勾结党羽、贪赃枉法等多项大罪,刺客也被证实是曾受太子不公的待遇才行刺的。就连皇后的凤印都交到了贵妃手中,易家已然没落,您送这个做什么?”   郑玄稍稍静默半刻,旋即叹道:“因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有事情要请他们帮忙。”   玉虚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以他师父的身份地位,年龄相貌,乃至修行心性,都是人间少有,是俗世尘灰万万不能及的。他哪里想得出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只好应了声:“玉虚知道了。”   正待他收好锦囊,行了几步路,却又忽地恍然大悟般回首道:“师父,您这是闲棋一着,留待他用吧?”   郑玄无奈地笑了笑,颔首认同道:“对。”   玉虚便觉自个儿聪明,以为料到了师父的意图,心满意足地办事去了。   室内唯有郑玄一人,他孤身独立片刻,指腹摩挲过案边的棱角,很轻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将会违父命、违师命、违君命,说得再重一些,这是为子不孝、为徒不敬、为臣不忠。   再加上心有欲念,挟恩图报,他郑玄,真是枉费了这么多年修行。   可是……   红尘间千番磨折、万般辛苦,他皆可承担,却已担不住错过一个沈青鸾的刻骨之憾。   作者有话要说:   心火烧来无一物,尘劳梦起寰宇真,   清净虚无如何见,二十年来只学痴。 第9章   三日后的丞相府里递出回信,李凝已同意了这桩交换。当日朝中,沈青鸾亲向皇帝请命,愿远赴青州治理水患。   而就在皇帝允准后、沈青鸾离京的前一晚,宫中传来皇后复宠的消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易家终于有了起色。   消息到时,煮雪正给沈青鸾更衣。   一件件华服脱下来,乌发间的玉簪卸去,青丝如瀑垂落。鉴在镜中,竟显出一两分柔和之意来,沈青鸾单手支着下颔,内勾外挑的标准丹凤眼微微垂落,长睫遮目。   她听着南霜将此事报完,评价道:“易家请了人相助。”   若皇后自己有这个能力,前一世也不会凤印归于贵妃掌下足足三年之久,大权旁落,中宫不废自弃,如同笑话。   南霜道:“主儿明日启程,车马已备好了。属下与您同去。”   “北雁也随行吧,你……”沈青鸾扫她一眼,“粗糙。”   南霜是跟惯了沈青鸾风里来雨里去的军旅中人,她若贴身陪侍,自然不大周到,若北雁在,倒是一件好事,她心细如发,连带着同行的人都会觉得舒服些。   “对了,”沈青鸾想起一事,侧首对煮雪道,“玉佩可寻到了?”   煮雪脸色微变,当即跪下来回话:“是奴无能,怎么也查不出是谁偷拿了主儿的玉佩。在您身边侍奉的女婢侍从,全都盘查过了,就是寻不见那块双凤玉佩的踪迹。”   沈青鸾低下眼看了看她,道:“起来吧。”   “……是。”   在她身边侍奉的就那么有数的几个,哪个也不必为了一块并不算价值连城的玉佩断送前程。何况沈青鸾是什么性情,哪有这么大胆子的人。她欲寻那玉佩,也不过因那是前世死后的附身之物,说不准有什么通灵之处。   再就是,郑玄曾视之若珍宝,贴身携带,常常收在掌心摩挲,更在病痛折磨时悄悄亲吻过。   难道真的是通灵之物,在前世入火海时将自己送了回来?它却殒身玉碎了?   正在沈青鸾沉思之刻,忽有一股很奇怪的触感,与附身玉佩时被郑玄握住的感觉很像。她眉心一跳,骤然道:“几时了,国师歇下了么?”   “主儿,戌时三刻。”南霜回道,“若没有旁的事,国师大人也该睡了。”   自从南霜知悉沈青鸾的意思之后,就一直关注照看着国师府那边儿的动静,早就知道他们府上的作息时辰。   “嗯。”沈青鸾捏了捏眉心,道:“我想见他。”   煮雪与南霜都知道她说的是谁,却又搭不上话。南霜试探道:“明儿您往青州治水,国师大人应当送您的。”   沈青鸾却摇摇头:“许多人都要送行。玄灵子心如冰雪,反而不会与他们一起,他该是站在哪个可一眼望见我的楼上,并不现身吧。”   修长两指慢慢地敲击桌案,一点灯火将指下晃动的影子衬的更深。   她们两个不经情爱之人,哪里说得出什么。沈青鸾想着郑玄已休息了,不该去找他,便按捺住心思,想了想却又觉得焦心,道:“待我走后过一阵子,煮雪,你送一个东西到国师府。”   她伸手从木奁中抽出小匣,在底部取出一条玉佩的挂绳儿,上面通体漆黑,编织得甚为巧妙,有两颗青玉珠子作衬。   煮雪接了物,应了一声,随后又小声提醒道:“水该是已备好了。”   “嗯。”   ·   景王殿下亲赴青州,诸臣为其相送,未料得沈青鸾不同寻常,破晓时便已出行,谁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过她抵达青州之后,倒是连连传来好消息,水患也大有遏止之象,流民俱得安置。但也因是她亲自治理,当天便将两个治水不力的官员押入牢狱中,在当地鞭刑示众,以平民愤。   景王干脆利落,从没有半分顾忌。她的能力与手腕一样出众,举世皆知。   皇帝高坐宫闱之中,一面为沈卿的出众与见效之快而信任赞赏,一面又深觉这是一剂毒性颇大的猛药,若哪天天家儿孙犯法,她定也会眼都不眨地行刑或斩杀。   沈青鸾抵达青州一周后,景王府中侍奉王爷的侍女煮雪送来一件礼物,是一条并不算名贵的玉佩挂绳。   待煮雪回去之后,玉虚才启开木盒,见镂空镶翠的珍品木盒中竟是这么个平凡的小玩意儿,有些迷惑地研究了半晌,也看不出什么蹊跷来。   恰这时郑玄从静室中出来,玉虚才收好挂绳,将此物交给他师父,道:“师父,景王派人送来的。”   郑玄接过木盒,指腹沿着上面镂空的花纹抚过去,抬指打开后,将盒中的挂绳拿起,目光凝驻在上面。   “师父,她送这个做什么呀,您又用不上这个……”   “用得上。”   “……啊?”   玉虚蓦地一怔,就见到郑玄将那根带着两颗青玉珠子的挂绳握在手中。   “是我用得上的。你代我去回景王府,备礼道谢。”   “唔……是。”   沈青鸾这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试探?她这次的做法处处与前世相悖,既不顾惜五皇子齐谨言,视其若可用可废的棋子,却又对自己颇有温存之意,如今送过来的这样东西,更是教人满心疑虑。   但即便满心疑虑,却与他已决定的事并无妨碍。若沈青鸾真的知道些什么,总有一日会来问他。   他在等这一天。   天启二十一年七月末,青州水患治理情势大好。皇帝龙颜大悦,连带着诸臣皆受赏赐。而景王在青州情势转好后,又马不停蹄地赴往江州。   江州并不富庶,但风土人情很是特别。沈青鸾在江州落下脚后,当夜便寻至医仙的住所,登门相见。   入目是一座很小的医馆,招牌破败。外面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在打瞌睡,人都进来了也未有半分反应。沈青鸾轻轻敲了敲高台,道:“夤夜前来拜访医仙妙阎罗,有些冒昧。”   那童子的头从左边儿晃到右边儿,听到“妙阎罗”这个名字才嗖地坐起,睁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沈青鸾,蓦地松口气,又恢复懒洋洋地姿态:“太晚了,不见客,这儿也没有什么医仙。”   沈青鸾耐着性子道:“真的没有吗?”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烦不烦啊。”那童子厌烦地嘟囔一句。   南霜在她身后听着,浑身都是在青州那边儿斩杀贪官下手惩治的冰冷戾气,抬起手几乎按到剑鞘上,随即被沈青鸾一眼制止了。   沈青鸾没有跟这个孩子纠缠,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高声道:“妙阎罗不愿见本王。那就休怪本王口无遮拦,惊扰了医仙。”   一片静谧之中,唯剩沈青鸾清晰可辨的明朗声线。   “……先帝钱妃第二女,行十六,拟封号为元泽。元泽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死于一场失火之中,其实公主还未死,而是被人以偷天换日之法带离皇宫。不过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钱妃生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女儿,而是……”   彭——   一声器具碎裂之声与飞镖破空之声共同响起。沈青鸾两指夹住直袭面庞的飞镖,修长两指微微屈起,扫一眼暗器上淬了毒的莹莹紫光,继续道:“而是一个男孩儿。隐遁之后化名为……”   “进来!”   从童子身后的内室中传来一声怒气腾腾的声音。沈青鸾翻指将飞镖抽回去,一声乍起的闷响,飞镖刮落那小童子的一缕发丝钉在墙壁之上。   那童子呆了半晌,随后才冷汗淋漓地让出道路,呼气的劲力都压在气管里,细声细气地道:“您请……”   “进”这个字没发出音来。沈青鸾已拨开那处被暗器刺出破损的垂帘,进入内中,未曾说什么。   南霜未曾进入,而是与那童子一同在外面守着。   沈青鸾到了内室,发觉内中漆黑一片。此刻夜幕渐深,里面竟不点灯。幸好她眼睛算得上好,并不觉得是多大阻碍。   过了几息,火焰腾起的声音响起,一点如豆的黯淡烛光亮了起来,只映出妙阎罗身上雪白的衣衫与散落的长发。   他的声音很沙哑:“你是谁?”   “沈青鸾。”   “……当今唯一的一位女王爷,沈家后人?”男人问。   “嗯。”沈青鸾语调平淡,“我祖父当年帮过你母亲。”   医仙沉默了小半刻,又道:“我听说过你了。治水有功。齐明钺的宠臣。”   齐明钺是当今皇帝的名讳,也是面前这位医仙的四哥。只是不知若两人真的相见,是要叫十六妹,还是叫十六弟?若按皇家的名讳叫,元泽公主的姓名是齐明珠……   “宠臣么?”沈青鸾微微一笑,“算是吧。”   “你这么急着寻我,做什么?”   齐明珠自从死遁之后便隐居深山,他在医术上有惊人的天赋,才可在三十岁前便出师游历,武功与医毒并进,在江湖上也有十分显著的声名。   “想请公主……”她语句微顿,意料之中地看到齐明珠陡然望过来的目光,顺势改口道:“请医仙为我医治……我的未婚王妃。”   “未婚王妃……”齐明珠口中玩味着这几个字,“什么时候未过门,也可以称王妃了?看来殿下是……势在必得?”   沈青鸾目光与他相对,隐隐烛光之下,更衬出双眸的漆黑幽邃。   “势在必得,在所不惜。”   白衣男人方才的怒气已然平息,声音却仍是很沙哑,甚至到了有些嘶哑的地步,可以听得出来是嗓子受过不可逆转性破坏的。   他说:“我平生最恨虚伪不堪,故作痴情的女人。尤其是像你这般。”   沈青鸾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未曾插言。   “你要是真有这种决心。我可以不收诊金,唯一的要求是,你与你要救治的人用身体共养一种蛊。”齐明珠微微一顿,续道:“一人痛心,两人俱感。除此之外,辅蛊还会分担主蛊的痛楚,他若短命,你便活不长久。这等性命相系,王爷,敢不敢?”   暗淡烛光之下,沈青鸾的神情也略略不太清楚。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全无犹豫。   “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爱的女人。 第10章   幽幽烛火下,医仙的面容忽明忽暗,浅浅地阴影遮掩了五官与轮廓。他看着沈青鸾,似是对这么毫不犹豫的话语有些讶异,后话随之停顿了一瞬。   “好。那么可否告知我,景王殿下心里那一位,是谁?”   “是当朝国师。”沈青鸾道,“郑玄郑长清。”   齐明珠闻言稍愣,忍不住道:“是明玑子的徒弟?”   沈青鸾想到十六公主死遁离宫前,应是在帝宫中见过明玑子或是幼时的郑玄,边思量边应道:“是。”   医仙点了点头,缓缓换了口气:“我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再回到京城,都不会再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他回忆了片刻,自嘲笑道:“似幻似梦,似梦似真。王爷执着于一位方外之人,不怕到头来人我两负,什么都得不到吗?”   沈青鸾望一眼窗外沉浓的夜色,站起身稍静默了几息,低声回道:“真若如此,便是天理循环,我的报应。”   齐明珠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不太明白这位当今圣人的宠臣、大权在握声名广播的景王殿下话语中的意思。   不过,她与郑玄之间的事,彼此心证,无需他人明白。   ·   待江南水患皆平后,沈青鸾未在江州多留,而是为齐明珠备了马车,将这位离京多年的天家“公主”带回京中。   那一日正是晴日,恰逢次日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齐明珠被安置在景王府中,而她亲去谢恩。   皇帝赞赏之余,提到自己近年来力不从心之事,似是有心询问沈青鸾心中的东宫之选。可惜沈青鸾对这些皇子都暂无什么考察,心中也并无人选。   景王府大赏之后,皇帝让沈卿明夜入宫,共参中秋之宴。沈青鸾答应了。   当日有诸多安顿之事及医仙入住等事务,尚脱不开身。中秋大宴,如不出意外,正可见到郑玄。   这么多日不见,她偶尔想起玄灵子,都有心火焦灼之感,前世从未体验。虽不至痛楚,却别样怅然。沈青鸾自问这是否归属在动情一列里,因缺乏经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人间万万种劫数里的“情”之一字。   天启二十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皇帝高居帝位,左右手边是姜太后与皇后易氏。下方尽是妃嫔女眷、宗亲世族,与颇受重视的京中官员。宫女来往梭巡,布置妥当,席上歌舞升平,数十窈窕女子共舞霓裳,衣香鬓影,水袖交织,很有安宁之世的气象。   编钟与琴弦之间,红衣舞女翩跹如蝶,形影飘然,乐声浩荡而不失典雅,弦声悦耳,音律和谐。   沈青鸾红衣华服,乌黑长发被玉簪及发带束起簪过,衣衫上飞着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用得技法很精致,却又低调地处理掺杂过别色,使绣图虽不见流光溢彩,却有柔亮的色泽。袖口是层叠的流云纹路,沿着朱衣飘荡拂落。   她的位置离皇帝很近,与郑玄更是对面相坐。   对方犹是一身素淡,发丝间掺杂的几缕雪白未曾掩藏,看起来有些打眼。长眉星眸,清朗俊逸,纵坐在权欲之巅,红尘深处,亦给人一种孤清寂寥、不容世中的错觉。   像镜子。沈青鸾支颔看向他,走神想到:像一面光可鉴人又脆弱无比的镜子,不容得有一丝一毫的蒙尘。   她只是随意漫想,郑玄实则心性坚韧,宛若磐石,他的决定,旁人无法轻易撼动。这一点早烙在沈青鸾心中,在无数次无望的呼唤劝告中刻得越来越深。   诸臣皆用酒,玄灵子以茶相代,陪皇帝饮过三巡后,妃嫔之中云波暗涌,祝寿话中一句套着一句。   臣属中听明白得少,听不透彻得多,毕竟是后宫女子的交谈。沈青鸾能够听得出那些一层一层的心思,却觉得分外厌烦,只有看着玄灵子时,才觉得心静些。   真的心静吗?不过是看着就开心罢了。   待交谈落下一阵来,已醺醉的皇帝陡然垂首问道:“沈卿,朕记着……你还未成家。”   沈青鸾突然被点名,起身抬手道:“是。臣府中还未有王妃。”   坐在上首的圣人醉中沉吟,道:“沈卿心中可有人选,若无人选,世家的公子……乃至朕的皇子,朕做主,给你赐婚。”   殿中一时静寂,众人目光皆停在沈青鸾身上。   一旁的姜太后蓦地抬眼,语声划破满殿无声,道:“皇帝这是醉了。皇后,你好生照应着。”   易氏口中称是,正要去扶皇帝问候时,却被挽着手按住。   圣人仍旧看着沈青鸾,似非常想知道她口中会冒出哪个世家子的名讳来。或是……哪个皇子也说不定。   沈青鸾略略移目,与郑玄的目光正好相对地交织在一起。他手持白玉拂尘坐在原处,眸光疏清又深沉,从中只能看见岷山千里雪,和长久静默的黑暗。   这一捧清霜,真是触之未及,都觉冷如冰。   在短暂的安静后,沈青鸾启唇道:“臣心中已有人选,并非皇子。只是他还未答应,陛下此时赐婚,臣恐怕委屈了对方。”   话音一落,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下来。皇帝添酒笑问一句:“配沈卿,不会委屈了任何人。你啊,提起儿女情长,终有几分细腻女儿的情状了。”   沈青鸾也笑了一下,回道:“臣的王妃之位,只留给他一人。”   众人称赞陛下待臣子亲厚,又转移到沈青鸾身上,说她情意深重。随后不知谁最开始提,风向竟渐渐奇特起来,颇有几分百官之间给女儿弟妹说亲的意思。   沈青鸾在一边旁观,见到郑玄添了盏茶,席上的膳食几乎没动,向旁边的玉虚说了几句话,便悄悄退出了殿中。   皇帝醉意更浓,姜太后不胜酒力方才先回了慈宁宫,而皇后招架那些后宫妃嫔,已分不出神来。   沈青鸾见状嘱咐南霜两句,随后便跟了出去。   夜空深蓝,月色温柔,观来别有情致。而秋风渐起,常常拂动衣袖与衣袍,衣摆垂地便有时隐时现的沙沙声响。   沈青鸾见到郑玄立在莲花池畔,正在宫宴外的长廊之下,青衫中映着一抹柔和月华,几乎像是当即便能羽化一般。   她走路声再轻,也会因这华服过长垂地发出的摩擦声响暴露行迹。沈青鸾缓缓走近,立在他身畔。   气氛太寂静,仿佛真的远离了尘嚣一般。   她转眸看向郑玄,那双素来只现寒光的凤眸,从触及到他的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   “怎么出来了?”沈青鸾问。   “烟火气太重。”郑玄像是轻声自嘲了这么一句,随后提醒道,“你不在,陛下会找你。”   沈青鸾注视着他:“玄灵子走了,谁找我都不行。”   郑玄闻言微怔,转过眼与她对视,握着拂尘玉柄的指间越收越紧,道:“景王殿下……”   “不对。”沈青鸾截断这句话,“不是这样,不该这么叫。我送你的东西,你看不明白么。”   那个玉佩挂绳……郑玄已将两物合为一体,他拿出换了挂绳的双凤玉佩,面对着沈青鸾的是“碧海云天”这四个字,玉质通透熟悉,正是贴身多年之物。   他将玉佩交递到沈青鸾手中,低声道:“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沈青鸾没有接,而是握住郑玄的手把玉佩搁进他的掌心里,走近一步:“我梦到了许多事。梦到……继皇帝位的是十二皇子齐谨瑞。”   她凝视着对方,目光毫无偏移。   “你觉得,那是梦吗?”   被握住的手收紧玉佩,那种前世附身时被对方掌心包围的触感果然再度闪现。沈青鸾确认至此,揣测成真,已然摸到了事情真相。   她说:“它在你身边,如同我在。”   郑玄的目光凝滞片刻,月光漫过一池碧水,一直映到那双幽然无底的眼中,荡起一层闪闪发光的鳞波。   随后,他的手被蓦然攥住。那根白玉拂尘被修长有力的手指往外一挑,孤零零地滚落到长廊地上,发出一声珠玉相击的脆响。   郑玄幽黑的双眸中,对方的面容映得越来越近,那种气息环绕过来,拂出一片滚烫的温度。   他听到沈青鸾的声音。   “玄灵子,你现在若是说一句不愿意,我许你反悔。”   这嗓音压得又低又柔,攥住他手腕的动作却力道十足,半分也挣脱不开,可见言行相悖,分明不会放开他。   沈青鸾没有听到郑玄说一个字,但那只落了空的手却缓缓折回,扣住她的指节。   两世回忆接连交错,压抑已久的炽烈心火在这个动作之中骤然大作。沈青鸾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着热气,胸腔里那颗冷血无情的心脏翻腾出几乎沸腾的温度。她侧首触上近在眼前的那双唇,双唇微凉,仿佛是在亲吻一捧将融的春冰。   郑玄的气息蓦然一顿。   流动的岩浆终于寻至归所。   残冰被吻化了。   夜幕早秋,月影穿过长廊,无声无息地投在壁上,照出相依的影。   沈青鸾一步步逼近,要更加地贴近对方,毫无餍足地索取更多的凉意。郑玄不得不随之而退,直到两侧风声慢,背后抵到了映满月光的廊柱上。   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面前的人依旧贪得无厌。她绕过手臂,手心贴着郑玄的肩压在柱边上,半分君子之礼、男女大防,都不放在眼里。   沈青鸾笃定郑玄不舍得咬她,更不给对方推拒的余地。   她已给过玄灵子拒绝的机会了。那么,现在所获得的,全部都是她的。   郑玄……   她的手从肩膀抚上去,隔着这件青色的道袍按在他肩上。几乎像是攻城略地般地取得了上风。   风拂云絮,明月掩面。池中莲花释放出最后的芳华,透出一缕幽远清香。   “玄灵子,”沈青鸾凝望着那双宛若夜空的双眼,声音低如私语,“现在,你不能后悔了。”   郑玄的气息还没有恢复平稳,他这两世都从未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但触上沈青鸾的眸光时,忽有一种从骨子里滋生的放纵之感。   什么无欲无求。   什么戒律清规。   什么方外之人不沾红尘事……   他听见自己说:   “好。”   是你,九死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是你,九死不悔。 第11章   中秋宴后,许多人都在打探风头正劲的景王殿下心中所属究竟是谁。各个世家子的名字接连出现,个个捕风捉影,传得煞有其事。   但在京中还是有人知悉谜底的,一个是当朝丞相李凝,另一个则是时隔多年后重入京华的先帝十六子齐明珠。   这个白衣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剥橘子一边道:“那是明玑子不能根治的病,若我无法可治,便什么都不提,当即滚回江州去。若我看过之后觉得有办法,王爷可莫要忘了自己承诺了的事。”   他的声音仍然很沙哑,相貌倒是很不错。虽与当今皇帝实为兄弟,但两人相差近三十岁,说他是皇子也有人肯信的。   此刻南霜进来,说国师大人请过来了,随后便退到一旁。   齐明珠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橘子,见玉虚陪同郑玄进来,看着他似是在回忆什么,许是把如今的郑玄和记忆里那个对上号了,才撂下手道:“别看她,来我旁边坐。”   沈青鸾挑了下眉,瞥了齐明珠一眼,介绍道:“这是医仙妙阎罗,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此次专程入京,来给玄灵子看看。”   郑玄看着疏清寡淡,人也少语,但其实平日里性情温和,并不介意白衣男子说话的语气。玉虚倒是想顶一句,却因沈青鸾说话快,硬生生把那些重视繁文缛节礼仪尊卑的话从喉咙里咽下去了。   郑玄的目光停在他面上几息,心下略有些底了。随后与沈青鸾目光交汇一瞬,坐到了齐明珠身边。   齐明珠抵着下颔仔细地将他审视过一遍,伸手挑弄了一下对方放下来一半的青丝中掺杂着的一缕白发,指腹捻过发丝后再为他把了把脉。   少顷,他看着郑玄道:“你会医,调理自己用得也是明玑子的治法。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   郑玄道:“不妨直言。”   “我说了,你可得拦住了她。”白衣男子指了指沈青鸾,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我最怕女人发疯了,尤其是这种惹不得的女人。”   沈青鸾目光沉淀下来,指腹不疾不徐地敲着座椅扶手,没有出言。   “除了内服的药,我会先给你备一副用来药浴的方子。药浴过程中会激出你体内的毒来,引毒性在水中发作,如此一秋,可以减轻你冬日的夜夜苦寒。”齐明珠道,“这和明玑子用药的方式截然不同,你以前的药,全都要停。”   “毒性发作,会如何?”沈青鸾蓦然问道。   齐明珠早就知道这人定然会将担忧问出口来,用眼神示意郑玄让他自己回答,自己拿着温茶饮了一口。   郑玄侧首望着她,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会有些疼,并无大碍。”   “哎哟。俩情种啊。”齐明珠嗤笑一声,见到一旁的玉虚:“你俩还不如一个孩子实诚。不过说并无大碍倒也对,比起更难熬的夜夜苦寒,短短一刻的锥心之痛,算得了什么?”   沈青鸾是见过他前世的苦寒之症的,却不知道毒性发作会如何,他那时几乎日日吐血,每天都在靠着精神勉力强撑罢了。究竟是否锥心,她即便无从知晓,也明白不会好受的。   沈青鸾压下心绪,接着问道:“那内服的药呢?”   “方子里没有寻常药,需费心搜集。不过以二位的权势,你们若找不到的药,普天下可以说也没人能寻到了。”   齐明珠将目光转到郑玄身上,将他上上下下再扫视过一遍,道:“你若不放心,可将我开的药浴方子送到迷山深处,去问你师父明玑子,再行决断也不迟。不过,既然你的医术也不差,就应该能看懂才是。”   白衣男子站起身,一旁久候多时的煮雪上前送上笔墨纸张。他持笔将药方写下,随后先递给了郑玄。   纸张上的字龙飞凤舞,几乎混乱地连在一起,字骨很是……潇洒。郑玄略略分辨了须臾,道了声谢。   与方子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材质甚是不凡的红玉盒交给了煮雪,再转递送到沈青鸾手上,沈青鸾展开盒中纸条扫过一眼,一时没能认出是什么,便先收了回去。   齐明珠开完方子送完东西便从正厅中回到自己的房间了,他似乎是一点儿也不想看着这俩人的眼神交流,仿佛真是对感情-事厌倦了似的。   玉虚见那白衣男子走了,才拉着郑玄的袖摆小声道:“师父,师祖的医术已经是登峰造极,这人如此年轻,您……信么。”   玉虚跟着郑玄多年,是他座下亲传,也是懂歧黄之术的。郑玄未曾多言,而是直接将药方递给了他。   小孩儿接过方子,看得表情变幻莫测,瞧起来颇为有趣。   “我听闻过医仙的规矩,他脾气古怪,豪商巨贾往往万金难求一药。”郑玄看着沈青鸾,神情中略有一些担忧,“他向你要了什么?”   这是玄灵子向她相询,自是不可能随口两句便能糊弄过去的。沈青鸾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挨近了低语道:“他这个人,非常厌恶女人无情,对我的要求是……”   语句稍顿,她纤直的长睫在抬眸时轻轻一扫,几乎给人一种在眼前刮过的错觉。郑玄微微屏息,听到沈青鸾清亮柔和的声音。   “一生不可负你。”   她身上有几缕衣服上的熏香气息,是沾衣三日不绝而又分外独特的味道,宛若淬了冰雪的寒刃,有凛冽逼人之气。但此刻绕转上来,却又掺着几分晚香玉的余香。   郑玄稍怔一下,抬起白玉拂尘掩了掩面,似被这种气息侵袭了满身,连躲都无处去躲。   他略微缓了缓,旋即轻声道:“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   沈青鸾此刻看他的情状,就愈发想得寸进尺,愈发想欺凌一下心如明镜台的出家人。她抬手拨开拂尘玉柄的一端,声音与动作都愈发深入:“那我可不可以……”   雪白的拂尘尾扫过沈青鸾的手指,柔软的触感渗进指缝中。郑玄抬起眼,那双清淡寂落的幽然双眸中,罕见地出现了这种非常认真、需人相信认可的神情。   “请你等我。”郑玄说,“我请示陛下后,便回山中见师父,让你我之事……合乎法度情理。”   “法度情理……”沈青鸾念了一遍这几字,“我前几日查阅了你们这一脉的典籍,娶妻生子,皆不妨碍。”   “但师祖不许。”看完药方还没来得及评价的玉虚正听得这么一句,他年纪虽小,却将事看得明白。   “不仅师祖不许,郑老大人也不许。因为师父身上的病症,需得修身养性,爱惜自己,才有得道的机会。若沾惹尘俗,又或动情大悲大喜,便是糟蹋身体,难得善终。这是天定的命数,非人力所能更改。”   玉虚语声稚嫩,口中尽是明玑子当年收徒时的占卜后解出的卦象,一个字都未错漏。当年郑父早有断绝子孙的觉悟,致仕之后便云游而去,并说过郑玄之事,林庆受过他当面嘱托,自然总是念叨着。   “难得善终”这四个字,就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割断琴弦,在沈青鸾心中响起刺耳的割裂噪音。她不可遏制地想起火海烧身,想起那些年染透手帕的腥红鲜血。   沈青鸾猛然抬眸,看到对方正注视着她。   “玄灵子,”她喉中艰涩,更有些苦意。“我可有误你?”   “是我误你。”郑玄甚少打断旁人的话。他目光清明,似对那些说起来十分严峻的卦象毫不挂碍:“劳你等我。”   明玑子非常疼爱郑玄,不仅因他天赋之高、性情之难得。更是因为他既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果敢之心,又有字句皆谦和寸寸尽温柔的君子之态。也正是因为非常疼爱,就更不愿见郑玄应了卦象,得不到一个好的终局。   沈青鸾探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们试一试医仙的办法,一定能根治得了,只要根除了这个,没什么能伤你,有我呢。”   她以保护者自居,完全没有想到大启还是男婚女嫁比较多这一茬。满心里倒都是亲过了就归她了的强盗土匪逻辑,根本没想过第二个可能。   “我会在朝堂之上扫平了障碍。”她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郑玄被她握紧了手,温暖的掌心贴在手背上。他转过手腕回握住对方,知道她就是这个性子,便没有出言纠正,而是微微一笑,道:“尘寰无尽,众欲纷繁,俗世万物不堪入眼,我要来做什么。”   玉虚从旁听着,心道他师父果真是通透无尘……正想着,便听郑玄低声续道。   “昭昭在我身边,已经足够了。”   ……师祖说的没错,谈情毁修行。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两个注意一点,孩子还在呢! 第12章   齐明珠交给沈青鸾的红玉盒里,是一只豢养了多年的蛊虫。而那张字条,便是功效与蛊虫的用法。   夜深星繁,内室一盏孤烛小灯,映亮一隅。   煮雪与斩春皆退出去后,沈青鸾披衣而起,拿出那方红玉制的柔润玉盒,抬指挑开盖,将字条在灯下展开,重新辨认。   上书:   恨水无情蛊。食药而生,由血入体。与另一只食同药而生的蛊虫互相吸引感应,同命而生。   待玄灵子开始药浴后,你将此物引入脉络伤口之中。便能与他同命。因另一只蛊虫为主体,所以即便是你死了,他也不会有事。除此之外,这种蛊虫温养体质,调和心神,对人有益无害。   下面有一行字迹很小的附言:自古痴情之人,往往不得好死。景王殿下自行决断。   沈青鸾阅毕轻笑一声,对最后的附言不置可否。随后拿起封闭蛊虫的锦袋,将上面的花纹绣图记忆片刻,拆开锦袋的小口。   自从前几日齐明珠给郑玄诊治过后,玄灵子便提起回山见他师父一事。   可迷山与京华,一来一回足有三月,现下已经入秋,若不使用齐明珠的办法先调养身体,纵然在迷山中再不耽搁,回来时也会到了冬日。   冬日是什么情形,要吃怎样的苦,沈青鸾怎会不知。   但记忆中那时的郑玄病入膏肓,五脏六腑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她每日看着,便是旁观时的痛楚都觉得已然麻木了,便不知道郑玄身体康健时,这个齐明珠口中最折磨人的苦寒之症究竟到什么程度。   因此她与郑玄商议过后,决定在京中先试试药浴的方法,并在这过程中一边搜集内服药物的材料。齐明珠现下就在国师府中,以医者的身份亲自看顾郑玄首次试药。   锦袋内是一个铜制的镂空球体,她在手边转了一圈儿,抬指撬开隐秘处的关窍,将内中的小虫放了出来。   蛊虫通体鲜红,温顺地趴在她手指间。若沈青鸾此刻反悔,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条蛊虫毁掉。   但她对齐明珠的性情还算了解,知道他不屑于也没有这个动机用这种方式要挟自己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喜欢试探真情的顽劣幼童罢了,因此将蛊虫引入体内,除他之前所言的那些,很大概率不会有其他的影响。   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若她真的失信于人,齐明珠撂下手不治还是轻的,医者若要置人于死地,最是难防。   沈青鸾从桌案边轻易地翻出一把匕首,雪亮的锋芒贴着掌心迅速地滑了过去,一线鲜红沾在锋芒尖端处,从带着武将薄茧的手中慢慢溢出,沿着掌纹滴落,散发出淡淡的腥甜。   血色小虫似嗅到美味一般,爬动身体顺着伤口处钻了进去,然后肉眼可见地没入脉络之中。   也就是在小虫消失的刹那,一股迟钝但又剧烈的锥心之痛猛然袭来,从心窍中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来之突然,沈青鸾一时因痛失了下神,带血的手心压在胸口的锦缎上,印下几处宛如红梅的痕迹。   这是,郑玄那边……   国师府正在试药,因诸多原因,玄灵子并未同意让她在旁边,而是只与齐明珠两人进行首次的尝试。   疼痛之感愈演愈烈,她几乎有些怀疑这不是简单的□□折磨。   以沈青鸾忍痛的能力,尚且如此。那玄灵子曾经受过的那些,几乎是即将沉没于黑暗中的人,在以绝望度日。   她抬起手,略微有些不稳地挑了挑灯芯。灯下光影交错,映出那双狭长微挑的凤眸。   沈青鸾稍稍处理了一下衣衫上的血迹,声音很低地自言自语道。   “幸好,有我了。”她没有对象倾诉,只不过是说给自己罢了,“只要我不允许,上天都不能薄待你。”   ·   烧香过半,水温已降下,最后一次添药也停了。   齐明珠转身提笔,在纸张上写下流程与效果,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窣穿衣之声,随意问道:“怎么样,疼不疼?”   郑玄身上只有一件雪白的内衫,他蹙着眉峰,手指按上心口,回道:“原本有些,之后……”   “是不是很快就轻多了?”齐明珠语气懒洋洋地,却因此放下毛笔,转过身倚着小桌,手心托着下颔看了他半晌,“你是前世普渡众生了吧?”   郑玄先是点头回应了一下第一个问题,随后道:“那是大乘菩萨道的宗旨,与我没什么干系。”   齐明珠未开得起来玩笑,体会了一下这人的正经到无趣的性子。他摩挲了一下手指,突然问:“你跟景王是怎么回事儿,她这么喜欢你?”   对面人一下子被这种率直到毫无遮拦的问法噎住了,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慢慢回答:“是因为……她的一个梦。”   “那可是沈家的女儿,手下人命无数夜里都不怕鬼敲门的主儿,你骗我呢?”齐明珠嗤笑。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梦。”郑玄轻叹一声,“似梦似幻,似幻似真。”   这句话齐明珠也曾说过,他以为自己永生不会再踏入帝京时,也感叹过相似的这么一句。   江湖闻名的医仙蓦然一怔,那些揶揄话语也说不出了,反而真询问了几句正事,并嘱托了一些用药禁忌。   “……明玑子的嘱咐是对的,哪怕是彻底换了条路子医治,也不能大喜大悲。这个毒从胎中带出来,旁的还是其次,主要落在心绪之上。我看你像是个寡欲之人,应当会好些。”   医者并不全是父母心,他就更算不上是个仁医了。但面对病患时,却也是有些责任感的。   “……等这些药用完,你今年入冬就不会受那些折磨了。”   郑玄穿戴未整,发丝还没干透,浑身带着一股很淡的草药味道,泛苦回甘:“多谢。”   “玄灵子。”齐明珠看了他片刻,蓦然出言,“但愿你真有这个与有情人共老的天命。”   郑玄静默无声地回望着他,目光疏清寡淡,里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对红尘的迷恋与贪欲,无垢无尘。但两人对视之时,齐明珠还是窥见内中的执念。   藏得很深、却也深深地刻进眼底。   郑玄道:“谢你赠言。”   两处共明月。国师府与景王府的同一轮明月,不会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清皎动人。   ·   齐明珠一直留在国师府检查药效,不断地根据实际反馈更改配方,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入秋之后渐生寒雨,一重比一重冰冷。而朝堂之上亦不安宁,东宫空悬,夺嫡的姿态愈发鲜明,就连后宫也并不安分。   在诸多站队之中,曾领过大启精锐神武军、最有分量的景王殿下,与六世高门儒玄皆通、且地位超脱的国师大人,却并无与任何一位皇子亲近的迹象。   近来有传言说,国师大人府中豢养了一名相貌秀绝的白衣男宠,一时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谣言在坊中流传起来。但这还是轻的,当世家闲散的浪荡子们发现这个符合描述的男人,还常常夜访景王府……   谣言就开始如同一锅放多了配料的补品,炖得绵软稀烂,五味俱全。更有人幕后操盘,让坊间绘声绘色地添加了聊斋元素,于是白衣男宠化身白狐狸,成了什么什么魅惑的妖孽,让朝中两位重臣为他争风吃醋,宠他上天……   不得不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增色之后的故事不仅流传得更广了,甚至都深入到诸多京中闺房小姐的枕畔绣案之上,许多人为这个“缠绵凄恻”的故事伤心落泪,深恨没有资格一窥故事原型。   齐明珠啪地一声把册子甩到桌上,气得咕咚咕咚地喝了半杯温茶:“你们看看!”   画册子的封皮很是正经,看不出什么,上书《孽海情帆》四字。   郑玄坐在右侧,目光落到小册上时,沈青鸾已率先拾了起来,瞥一眼怒色未褪的齐明珠,掀开了一页问道:“怎么了?”   他别过手,先掠过郑玄,指了指沈青鸾道:“坏我名声!不提别的,你这个女罗刹,怎么还会有人做这样的幻想。”   沈青鸾不明就里,迅速地扫了一下第一页,未看出什么,便又向后读了几页,发觉这文中的主人公……她持着书册,用隐隐有些嫌弃的目光扫了齐明珠一眼。   “是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幻想。”   “还有玄灵子。”齐明珠把茶盏搁在桌案上,谴责道,“我与玄灵子之间怎么会有那种关系?!”   “你说什么!”   “哪种关系?”   前一句是沈青鸾脱口而出,后一句是郑玄疑惑反问。   沈青鸾力道过重地又翻了几页,恰恰好翻到一个鲜明非常的插图之上,顿时停了手,杀气腾腾地攥紧册子,收进袖中。   郑玄还什么都没看……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齐明珠,转头问沈青鸾:“讲得什么?”   沈青鸾未收的杀气听到身畔人这么低声地询问过来,顿时全都烟消云散,她缓了缓气,回答道:“你出家人,你不能看。”   齐明珠从脑子里迟疑的冒出来一个疑问:你知道现在人家是出家人了?早些时候满脑子都是什么呢?   她如此回答,郑玄心里虽仍有迷惑,但也算是推测出来大抵写了什么了。   他问道:“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沈青鸾道:“议论当朝重臣,胆子这么大,不像巧合。”   两人的目光交汇一刹,又各自转移到面前的齐明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你真有这个与有情人共老的天命。” 第13章   被两人齐齐注视的医仙呛了口茶,咳了半天才道:“满朝文武都等着你俩呢,我没权没势的,和我无关啊。”   沈青鸾思虑了半晌,道:“我与长清不过是走个过场,里面貌若天仙的可是你。若真是冲我来的,旁人纵有这个胆子,也不至于拿这个来试探。”   “什么也试不出。”郑玄接了一句,“景王殿下内敛。”   这句话他说着不违心,齐明珠听得却是要腻歪死了。偏偏沈青鸾还觉得不够,探过手搁着几层衣衫,掌心稳稳地贴在他腕上,连气息都逼迫地靠近过来了。   “你脸皮就这么薄,一个亲昵称呼都不肯叫的?”   这声话倒是很轻,可座上都是习武之人,哪有听不清楚的。连一旁的南霜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哑巴。   郑玄由她捉着手,气息疏冷中略带温和:“还在谈正事。”   沈青鸾的手从纤薄衣料外滑下来了,顺着袖口贴到手背上,再沿着肌理往里探去。   这下就是真的挣不开了,从未受过什么威胁的国师大人迫于情势,只得低低地道:“昭昭。不要闹。”   若沈青鸾真与那些又娇又贵的猫儿有什么相似的话,那必然是这种只得顺着毛捋的脾性了。别的人虽不清楚,但郑玄的软她是一定吃的。   齐明珠目睹全程,几乎想自戳双目,免得看沈青鸾欺负出家人还欺负得这么起劲儿。   他拍拍桌案:“行了,要是跟你没关系,那就是玄灵子这边的了?”   “长清修身养性,甚少树敌。”前世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沈青鸾压住没说后半句,转了个弯儿道:“他又不似我,有什么试探,要如此周折隐晦?”   郑玄仔细思量片刻,忽道:“也不是,应有一个。”   他这么一说,沈青鸾也记起来了,道:“你说的是五皇子的母族,宁家?”   “陛下虽按下此事,但若仔细调查,细心设计,再露出一角,正该这个时候。”   沈青鸾稍一挑眉:“宁家脑子坏掉了吗,那事若不是你出手缓和了局面,他们……”   他们还有命留着喘气儿说话吗?   她临到嘴边刹住了话,想到此事之中,除却郑玄清誉受损外,便是齐明珠成了众人口中的狐妖,想来该是有许多人将关注过来了。   “医仙,你得如实告诉我。”沈青鸾问,“这其中,是不是有你的旧相识暗中运作。”   齐明珠见这两人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便也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迷惑道:“与我有仇的,除了龙椅上那一位,阖京还有哪个认得我?”   沈青鸾与郑玄对视一眼,联想到近些日子来有沸腾之势的派系之分,彼此心中都稍有些明白过来了。   “恐怕是圣人的意思。”沈青鸾将那本书册拿出来,指腹按在上面的四字上,“这是逼着咱俩呢。”   “我就说嘛,我无权无势的哪有冲着我来的道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面前的两人一起看了过来,一个冰冷得几乎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另一个清淡平静却窥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齐明珠当即闭嘴,知道是在当今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那四哥哥想是早就认出他了。   但他又笃定齐明钺不会杀自己,那人虽在兄弟之中不是最出众的,也不是最友善那个,但在诸多兄弟接连殒命后,他不会动自己这个无名无分的江湖中人,顶多利用一下而已。   没有意义的事,齐明钺不会做。   三人之中除了一个远离京华的先帝十六子,就是圣人倚重的重臣和敬重的国师,对皇帝的行事都算是有几分了解。   “明知我是把太锋利的刀。”沈青鸾饮了口茶,语气平直。“依旧不怕伤手。胆识真是不减当年。”   ·   秋意愈浓,夜深人更静。   待调试过的新药发挥效用之后,齐明珠随意询问了几个问题,便坐在椅子上翻看那本从沈青鸾手里要回来的书册,看得出神。   林庆在屏风外头守候着,没敢打扰。现下这一方窄窄的药池里,除了郑玄与齐明珠,就只剩下间隔一段时间进来加水的侍童了。   热气氤氲,满头乌发浸入水中,原本便漆黑的发色润得更深,几缕雪白的长发也就跟着更柔亮了。   郑玄略微垂着眼眸,被药性激发出来的积年残毒慢慢地发作,虽说是锥心之痛,但他与这顽疾相伴久,再痛的也都过去了。   加上程度又减轻了许多,就更能忍耐了。   齐明珠没想到自己仔细一看,就埋进去半晌拔不出来了,这情节过程写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里面不辨雌雄的白衣美人描述得……简直是姿仪兼美形容秀绝。   连同另外争着宠他的一男一女两位重臣,都个性鲜明如在眼前。   等等,如在眼前……   齐明珠啪地再次丢下书,目光与郑玄望过来的眸光相对。   静默少顷后,齐明珠赶紧找了句话说:“这个改良过的怎么样,好一些吗?”   “嗯。”郑玄点头。   齐明珠定下心来,语气恢复如常地打趣道:“我要是治坏了,脑袋都能让沈家那位拧下来,半点儿水都不掺。”   “其实她没有那么……”   “好了,你不用说,你说也没有供人参考的价值。”他摆摆手,“在你这儿,哪怕她就是个夜叉,也得变绕指柔了。”   郑玄沉默片刻,手腕浸在药池中,浑身都是一股泛着淡淡苦意的气息,有些像苦茶的味道。   “内服的方子我已写下了,沈青鸾暂用她那边的人寻找。是怕你动用郑家的人,传给你父亲知道吧?”   齐明珠一语中的,再往屏风外等候的身影上瞥过去:“簪缨世族,也不是什么容易撑起来的身份。还有……”他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不用总这么冷冰冰的,好像带着面具。”   郑玄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了,他反问道:“面具?”   “对,你就好像被装在一个盒子里,四周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别人都看不清里面是冷是热……除了沈青鸾,她有时行为出格,一面是性格使然,一面大抵也是想见你跳出盒子的表情吧?”   对方说了这么一大通,还没有半点分寸地继续说下去了。   “玄灵子,你们修道人讲究逍遥出尘,可我看你,你好像把自己压抑住了,好像什么事都要顾全一样,你觉得,自己逍遥过吗?”   郑玄沉默不语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缓了缓气息,道:“自然处之,已是逍遥。”   齐明珠听到这话,就觉得自己这一通话都是白说。便放弃劝说,嘟囔道:“怪不得心病这么重。”   药池中的汤水再次添过,夜色也沉浓了许多。   齐明珠将记录过变化的纸张留在手旁的小桌案上,便打着哈欠回去休息了。   外头传来林庆和齐明珠两三句上下不接的问询和答话声。   雾色略略模糊面颊,将微冷的身躯渡上一层热意。郑玄低眼凝视着手心,将方才对方的话语回想了一遍。   他想起沈青鸾那双明艳又锋锐的眼眸,直视过来时,真宛若一只烈焰凤凰,浑身上下都是逼人的气势。   还想到她常常喜欢手指交握,用体温的接触来确定彼此的存在。   以及那些……   嘶。在想什么。   郑玄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停住了脑海中的思绪,目光向旁边转移,正看到那本沈青鸾不许他看的书册躺在桌案上,是刚刚齐明珠落下的。   这一刻,就算是冷清寡欲的方外之人,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绪百转千回。   他的手还有些湿润,但不碍事。将那本书册拿到手中时,竟有一些来之无由的紧张。   他的手指色泽如霜,骨节瘦长。此刻按着蓝色的封皮掀过去,几段描述便随之映入眼帘。   什么“目若煦景含春光,眉如秀剑滟滟长。”,还有“交唇宛若玉相欺,意浓怎容花遮目”……   郑玄蓦地合上书册,手指微微蜷起压在药池边,盯着屏风上的松山与白鹤目不转睛,心中倏忽想到:出家人……果然看不得。   虽说都是看不得,但郑玄却算是会错了意。沈青鸾说不能看,不过是她心气儿高醋劲也大,容不得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与郑玄有那样的瓜葛,假的也不行。   可他这么多年好似一块冷到没有温度的秤砣或霜铁,若这本册子是描述他与沈青鸾的,别说只是略有些柔情蜜语,就算整本都是……沈青鸾也愿意把它往玄灵子枕边放。   还能开开窍,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玄灵子是我心目中的大可爱。   呜呜呜。 第14章   这一场相会有些突兀。   齐谨行临夜登门,年不过十四五的少年皇子身披斗篷,迎面行礼。   两侧的奴仆太监,跟着他们的主儿屈膝下跪。七殿下的身姿秀如松竹,躬身未起,语道:“景王助我。”   齐谨行出身低微,他生母是行宫婢女,用完则弃。由贤妃养在膝下,而两年之前,贤妃亦在后宫争斗之中薨逝。自此,齐谨行一身孤影,零落独居。   也正是因此,他身边甚少有什么眼线,活动较为自如,才敢前来。   “你五哥,”沈青鸾未抬眼,一侧的北雁早将齐谨行扶起,看茶赐座。她提了一提这茬。“也曾要我如此助他。”   这是在说齐谨言之事,已让她心力交瘁、失望透顶。有婉拒的意思。   “我非五哥。”齐谨行道,“王爷不敢再试?”   那双眼烈火灼灼,少年意气甚足。沈青鸾牵唇一笑,撂出两字:“激我?”   少年皇子放下手,脊背挺直,乌黑的发衬着面容,语气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刚硬。   “景王胸中有沟壑,有杀伐果断之能、运筹帷幄之智。我这几句,激不起你。”   这倒是还像句顺耳的话。沈青鸾抬指摩挲杯盏,掌心贴着盏壁的花纹绕转过去。抿了一下翠绿茶汤,蔓延升起的白雾逐渐飘散。   此刻竟成平静之态,两人坐于位,茶香正馥郁。   夜风随之骤起,秋叶萧然。   就在齐谨行微微忐忑之时,忽听到沈青鸾道。   “你怕不怕死?”   若常人受问,必已惊出一背冷汗。而齐谨行资质甚佳,面对这一问话,尚沉得住气。   “愿走此路,一片血途。纵死何惧?”   面前冠发高束,凤眸凌厉的女人掀起眼皮,略略地盯住了他:“名节忠义,全可不顾?”   “清明者不顾小忠小义,将有大事可为。只求自知轻重,心怀净土。”   他答得很好,有明心见性的态度。沈青鸾微微眯起眼,神态颇似笑,却又笑意不深,语气甚至还带轻蔑。   “出身微贱如尘,也企求以权势翻身,将私欲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怎么,我像是很吃这套吗?”   齐谨行定定地与她回视,她话语多落一分,那只扣住衣衫的手就越紧一分。   “我以前来登门,就是有所求。私欲有,真心,也有。”   香炉飘烟,柔柔地四散而去。   热茶已温。   沈青鸾低首饮了一半,蓦地对北雁道:“换酒来,本王敬七殿下一杯。”   正在温茶换新酒之刻,她推开杯盏,抬眸望了一眼逐渐昏暗的夜幕。   “若你有断绝七情、弑杀血亲的刚硬心肠。本王或可为殿下解忧。”   齐谨行听得心口骤寒,只觉杀气扑面。   他稳了稳心神,蓦地站立起身,直视过去,道:“来日方长,我可回报给王爷你的,会比他人只多不少。”   这位以残酷手段而传于京都的女王爷,却向后倚坐,现出一副懒倦的姿态,道:“本王无意做废弃的弓箭、生锈的刀。只盼与所爱成婚,然后与他一起,为大启,营百年基业……”   她微微一笑,声音温度骤烫。   “开疆拓土。”   齐谨行立于其面前,只觉喉咙干涩,心中都燃起炽热的火焰来。他未再施礼,而是回复道:“九重的宝塔高楼,百年之后,当有王爷一席,流传千古,万代敬仰。”   高处如此孤寒,沈青鸾早已厌倦了。她未曾出言,而是忽地想到那九重宝塔上的歌颂功德成就的玄金牌上,似是会有妻室的镌刻记录?   于是,齐谨行看到这位王爷变换了坐姿,态度突然认真了些,说了一句。   “按我的要求刻。”   还不待齐谨行真的想明白这句话,新酒已送至。   沈青鸾抬手倾倒,斟满一杯。通体如玉的酒杯之内,莹润液体亮如绸。她抬手敬了齐谨行一杯,烧灼的液体顺着舌根滚下喉口,烈气冲入肺腑,一片火热。   齐谨行是少年,更不曾喝过如此烈酒。但此刻举杯,亦不曾迟疑。   空杯余香,透出玉杯的柔润色泽。微微摇晃的灯影下,映出七皇子纤瘦而刚硬的身躯。   “必不负恩。”   待七皇子离去之后,从临时摆来的长屏风后,才折出一人的身影。   屏后无灯,自然也难以窥测出是否有人旁听。   郑玄坐到沈青鸾身畔,听完两人对话全程,淡淡评价道:“你如此试他,尚且不急不怒,可堪一用。”   沈青鸾颔首道:“我亦觉如此。”   她转头望去,看到郑玄齐整束好的发,乌发间簪着一根素簪,别无他物。那双眼迟缓了几息,才转望过来,目光一直蔓延进眼型锋锐的凤眸里。   幽黑深潭,潭面平如镜。沈青鸾凝望过去,几乎有想吻的欲望。   像看那双眼里翻起波涛,漾出层层的波纹;想听深潭发出水声,沉静的琴弦拨乱出微微的颤音。   像翻覆他眼里的静谧,把一切隔绝尘世的飘然之气吞进腹中,让他沾上世俗的颜色。   沈青鸾察觉自己越靠越近,几乎已触到对方眼睫前了,才蓦地收心,指腹扣住桌面。   “可堪一用,那便用了?”   她的气息太近了,那种刀兵埋进雪下的冰冷之气蔓延过来,交融到郑玄身畔。   有一种被侵略的感觉。   郑玄握紧拂尘,指腹在玉柄边缘的雕花上摩挲片刻,徐徐道:“用吧。我会助你。”   “也不必真的与他有什么从龙之功。只若你我在圣人眼中是选了他,那便不须再多费心。”   郑玄的心思,现在就是沈青鸾的命根子。她怎么可能让对方又为了这种事费心费力。   “圣人要一个立场,那便给他一个。”沈青鸾续道,“至于究竟龙椅上是谁,东宫内又是谁,都并无大碍。我不想看他们恭敬又防备的脸,虚情假意的感激和企求,我只要他们怕。”   “根植于心的畏惧,可以奴役人性。”   她一边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一边却又极为柔和地伸出手,展开掌心示意。   郑玄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过去,便被沈青鸾握住了。   “反正,你又不怕我。”沈青鸾看着他,手指略微收紧。   景王殿下心如玄铁,无人可以击溃。   能够伤她的,只有玄灵子。   ·   到底还是郑玄治病要紧。   秋日愈寒,郑玄已多加了两件衣。而药浴之效也渐起,效果与预期一致。   齐明珠因此在景王府非常有地位,出言肆无忌惮,身为天家公主的娇贵之气更是十成十地发挥了出来,连沈青鸾都礼让他。   在此之后,齐明珠给郑玄留下接下来一月的药,带着沈青鸾搜集来的名贵之物,据说要去亲自采摘一颗种了许多年的药草,并且闭关调配研制新的方子,寻一日清晨,孤身一人地离开了。   而沈青鸾也逐渐地表明了态度,表现出对出身寒微的七皇子颇为欣赏。这让许多人都不敢置信,并且重新审视这位七殿下的潜力。   没有人支持之前,七殿下几乎不在所有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但若是有分量够重的重臣支持,那么……   还没等估计价值的人开始倒戈,国师大人也开始频繁进出七皇子府。大家迷惑之中,联想到京中传闻,似乎明悟了什么。   据说,国师与景王是……情敌?   那些话本谣言,虽然已经止息了许多,但余韵犹在。这话一传入沈青鸾的耳朵里,气得她摔了筷子,拉过没反应过来的玄灵子,话也不说地就把人吻到喘不过气。   其间种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不便赘述。反正南霜与北雁,甚至是王府的那只鹦鹉,都已经知道什么叫看眼色行事了,该闭嘴的时候闭嘴,该闭眼的时候……咳,闭眼。   被震惊到麻木的玉虚搜刮了所有词汇,一开始每次都小声念叨:“下流无耻。”如此云云,现下已经不再费力说这四个字了,而是背过身去,万念俱灰地道:“我还小,放过我……”   不过也正是因此,国师大人恼她不分场合,那天饭没吃完就走了。当然,他也只生气了一顿饭的时间。   尝到甜头的景王殿下,积极认错,屡教不改。   深秋愈久,初冬的寒意逐渐加重。朝堂政事愈多,在一场极寒的秋雨中,国师府的马车辘辘地行过湿润石板。   雨声潺潺。在雨幕中窜出一道小小的影子,跳到马车前端的木板上。   是一只湿漉漉的狸花猫。   车夫戴着斗笠蓑衣,来不及拦下,眼睁睁地看着小狸花窜进了车帘内。   “国师大人……”   郑玄原在闭目养神,闻声睁眸,还不待回复,便被一只湿漉漉的小猫影子窜到了膝上,趴在层层的衣服之间,往温暖处钻了钻。   玉虚从旁看到,正想探手去取,被郑玄手中的白玉拂尘挡下。   狸花猫湿透了,因此并未能显示出作为膝间眷宠的貌美可爱。但它倒是还很老实,由着郑玄用一块柔软的布把它擦干。   “师父……”玉虚有点喜欢猫,目光里有些渴望。   “还很小。”   郑玄将狸花猫抱起来,想要交给玉虚。方才还安安分分的小猫呜地叫了一声,挣扎起来跳到郑玄的膝上。   玉虚:“……”   对于美色的贪恋,居然都不分种类。色是刮骨钢刀,古人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色是刮骨钢刀啊。 第15章   “所以……它成功地获得了你的宠爱?”   沈青鸾接过小狸猫,抬手抵住前腿后方,指端按着小猫的柔软腹部,举到面前盯了一下那双猫瞳。   “但为什么要叫吱吱?像是鼠类的名字。”   她侧首向一旁的郑玄望去,看到郑玄低头安静喝茶的模样,不觉心头一动,便分出一只手,指腹轻轻贴上对方的脸庞。   “是之乎者也的之……”这纠正对方的几个字刚刚出口,便被温暖掌心覆上面颊。郑玄停顿了一息,正欲握住沈青鸾的手拿下来时,便看到那双凤眸逐渐靠近了过来。   小狸花猫跳到了沈青鸾右手边的名贵桌案上,肉垫踩在光滑案面,趴在上面看着两人。   “我还未尝,茶可尚温?”   清越女声低柔旖旎地在耳畔响起。沈青鸾握住他的手,略略压在案上茶盏旁,倾身过去,逼近到眼前。   郑玄只觉对方气息中热意袭身,稍稍静默了一瞬,回道:“……还是温热的。”   景王殿下习武之人,力道一向比常人重些,此时扣着国师大人的手腕,劲力也用重了,颇带着一点儿不可回绝的意思。   她身上有烈而不腻的熏香,从衣袖中盘卷上来,丝丝缕缕地散播到周围,徐徐地蔓进郑玄清净冷淡的肺腑之中。   郑玄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长清。”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很柔和地贴上他的唇,唇上的温度缓慢地传递过去。   但却无法拒绝。郑玄抬起手,试探地环过沈青鸾的腰,掌心搁着锦缎贴到她脊背中央的凹陷处,顺着脊柱缓缓地移动到肩背间。   猫咪甩了下尾巴,小巧的爪子搭在桌案边缘,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   “的确是温热的。”尝过了国师大人的唇,沈青鸾满意地确认了一句,握着郑玄的手道:“有这个小东西陪你,也好。”   “算是缘分。”郑玄道。   “缘分,啧。”沈青鸾笑了一下,“你和我呢,我们两辈子的缘分,你怎么都不主动收留我?”   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帝宠臣、声名远播的王爷,与下雨天淋得湿透的流浪猫如何相比?   郑玄听了这句问话,尚且还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随后看到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才发觉过来对方是逗他的。   他思路一断,下意识道:“我也想收留你。”   只是前世,到烈火焚身时亦无机会亲手碰一碰她。而现今,皇帝手中权柄在握,绝非是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还需要慢慢地筹划设计。   一只雨中狸猫,尚可随手庇护。而半壁江山只手扶的沈青鸾,却是满身锋芒,触之即伤。   “给你收留。”沈青鸾放轻声音,“我不会走。”   在沈青鸾眼里,郑玄就是世上最温柔的一道月光,只映到她一个人掌心中的,月光。   ·   于是小狸猫之之成功在国师府,甚至是景王府安家落户。   它可以在国师大人修订经文时跳上他的膝头,也经常晚上偷偷钻进玄灵子的被窝,毛绒绒地从被子里拱出来,露出两只立起的耳朵,还经常在小厨房挑吃的,经常被沈青鸾从玄灵子的床榻上扔出去……   因为泡了一秋药浴的缘故,冬日临近,郑玄竟没有往年来的苦寒折磨之感。   两人来往过密,京中的传言终于从情敌开始向情人进行转换。沈青鸾在听神武军军报时偶然得知这个趋势,非常欣慰地带着神武军的军士们特别加训,把一群糙老爷们训得嗷嗷叫。   而他们的女将军、他们的景王殿下,却在马上遥望时,想到自家玄灵子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握起来有点冰,但很柔软。连指骨内侧的持笔薄茧都很好摸……   啧。军中这群糙人果然不行。   沈青鸾骑在马上,一身烈焰红衣,在秋末初冬的时节里,看起来非常亮眼。   正在练到快末尾时,冬日的初雪纷纷落落,盖了满地。几片细微的雪花掺进沈青鸾的黑发之中,她仰首望了一眼天,蓦地甩下鞭子,扔给南霜。   “主儿?”南霜不明所以。   “我去找玄灵子。”这话说的非常顺理成章,“你看着。”   “……哎?”南霜还来不及反应自家这位主儿到底是怎么想出这话的,而下雪又和去看国师又有什么必然联系……   还不待她想明白,沈青鸾已然驭马狂奔出演武场了。   她骑着“飞云”,一路飞驰到国师府前,进门时身上还是操练军士的那套劲装武服,带着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气。   玉虚从屏内探头往外一望,见是沈青鸾来了,拦都懒得拦一下,只是拿起拂尘,走到屏外道:“王爷。”   沈青鸾“嗯”了一声,出入如在自家王府一般。她抬手推开屏风,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在书房。”   “书房?”沈青鸾还未进过这里,一时有些好奇。“可否带我去?”   玉虚抬眼看了看她,解释了一句:“师父此时理应不见外人。”   沈青鸾并未拿自己当国师府的外人,但也没有执意要进去,而是等了一阵,直到纷落的初雪覆盖地面,枝头抱香死的晚菊枯茎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沈青鸾立在窗前,向窗外凝视了很久。   第一场雪的寒气还不重,透着一股很柔和的气息。沈青鸾的目光一直从窗前蔓延到天边,与最远端的云层交融到一起。   直至身畔多了一个气息。   郑玄的呼吸声很清浅,似有若无地在耳畔蔓延。带着一点温热的气息,慢慢地过渡而来。   沈青鸾垂下手,从对方的广袖下摩挲过去,捉住那只手,低声道:“怎么这么冰。”   于是另一只手也转移过来了,合指拢住他的手,来回地搓了搓,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是你手热。”郑玄不觉得冰冷,被她攥着,反倒察出无尽的热意来。   她的手一向很有温度,非常地有存在感。动作又干脆利落,从不迟疑。   “我来寻你——”沈青鸾抵住他的额头,近得呼吸可闻,眨眼触睫。“因为下雪了。”   无论到何时,郑玄还是招架不了她,脸上温度陡升,连耳根都有些泛热,只能轻轻抿一下唇,想退后半步拉开一个至少是安全说话的距离。   可是躲不开。   她的手及时地移过去,按住对方的后腰,很轻易地就把郑玄抱住了。   玄灵子的身上有寂如冰雪的清寒气,还有淡淡的苦药气味。沈青鸾抱住了他,收紧了手腕,移动几步将其抵到窗前,埋到颈窝间。   呼吸之间,满溢出这种寂淡之气。她闻着顺心,另一边攥着对方的手想到:果然还是我家国师抱起来舒服。   郑玄按住她肩膀,低低地道:“会被看到。”   窗牖半开,纷乱的飞雪飘落进来,沾到玄灵子乌黑披落的长发上,和色泽柔和的素玉簪边。   他掺进乌发中的几缕雪白银丝,与飘落进来的点点雪瓣交融到一起,触之微凉。   “那又何妨。”   景王殿下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抱自家的人,哪里要顾忌这么多。   “看到就看到。”沈青鸾道,“我就是要败坏你的清誉,玷污你的清名,断绝你寡欲成仙、修身养性的路途。”   她抬起眼:“红尘路远,玄灵子陪我。”   这对于景王殿下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在撒娇了。她充分地展现出了自己毫不掩饰的占有欲,眼神却很期待。   不过这和期待的结果没关系,就算郑玄一时不答,那也改变不了什么。能让沈青鸾轻易改变决定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郑玄轻轻地叹息一声,与她对视,语调温柔而缱绻。   “玄灵子陪你。”   飞雪更盛。   沈青鸾同他在檐下的长廊中对弈手谈,看了一晌午的雪。烹过热茶,小狸花猫守在棋局旁,绕着郑玄来来回回地蹭,把耳朵往他手底下蹭。   郑玄受不了这么甜粘的撒娇,往往探手去揉揉小狸花猫之之,因此分心,多输了一局。   沈青鸾盯着他怀里那只猫,感觉牙根有点酸,开口唤道。   “长清。”   郑玄:“嗯?”   “把之之给我。”   郑玄不明所以,抱起小猫往沈青鸾怀里递。小狸花吓得尾巴都炸了,头一次从他手中挣扎着跳下来,迅速地躲到了郑玄身后。   沈青鸾倒是并不在意没接到猫,反而笑出了声,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许多。   郑玄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笑容,目光像是一潭寂静的寒水,却在触及她面容时泛起温润的光华。   他搁下暖玉棋子,对沈青鸾道:“昭昭。”   沈青鸾对视回去,语声带笑地回道:“在听,你说。”   “我已向圣上说明,须回一次迷山。”   沈青鸾笑容收敛,问:“去做什么?”   “去见我的老师。”郑玄的声音低而柔和,“请求他……”   “我陪你去。”   沈青鸾截断这半句话,目光灼灼地望过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郑玄摇了摇头,伸手让小狸花猫顺着指尖爬到怀里。   “路途遥远。若朝中无你,局势任人操控,恐怕将要脱手。”   “我无心助人夺嫡。”沈青鸾声线沉凝。   “可是。”郑玄态度温和,语气却很坚决。“你要为陛下……不,为天下掌舵。”   沈青鸾看了他半晌,心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翻涌来的躁郁袭心。她压抑不住,蓦然嘭得一声砸了棋盘,反手欲掀时却又按下,咬着牙道。   “郑长清,你离了我的眼皮底下,要是敢弄伤自己。你看这个万里江山,这个靖平盛世,我放不放过它!”   郑玄回看片刻,倾过身为她拂去肩头飞雪,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这清淡无波的一句话,让沈青鸾焦灼的心火蓦地熄灭。她看着对方近至眼前的面庞,感觉冬日的第一场雪仿佛飘飞进了心头,熨出镇静的冷意,最终只能叹道。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   能破开坚硬盔甲,握紧软肋,成为直指我心底的禅。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你以前都不看他呀。 第16章   郑玄离京时是初冬,尚不至于太过寒冷。沈青鸾立在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登车,看到那道穿着道袍的身影在面前晃了一下,像一缕易散的茶雾般,飘进了针脚细密的厚长车帘内。   她略抬首,静默地、无声地望过去。   隔着一层车帘,郑玄没有看到对方的神情,却又能感觉到那一股焦灼的视线,引得他心意浮乱,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玉虚坐在马车前,把从国师府里跳出来的小狸花猫抱上车,顺着车帘掀开一角,送到郑玄身畔。   就在车帘扬起的这个短暂的当口儿,沈青鸾忽地抵住了厚长的绸缎,指尖将车帘边缘绣着的松山鹤影图推到一边去,探入一只手。   从缝隙之中,可以嗅到马车上正燃的冷香,伴着一缕松枝与苦药的味道。   她看到对方青色的道袍,单薄衣衫外披了一件很厚的雪氅,柔软的广袖之下,是一双霜白而修长的手。   手背上伏着细而寡淡的青色,像枝叶的脉络般伸展过去。连对襟的衣边儿也是秀致精细的,凸显出一种柔和的美丽。   冷香袭身。沈青鸾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角,攥得紧紧的。   “玄灵子。”她说。   郑玄伸出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温和地将她的手指包裹住,语气低而柔润。   “嗯,你说。”   沈青鸾感觉自己抓着的像是一片云絮,一缕飞烟,或是一段早已模糊地辨识不清的梦境。   她一想到这个人要离开她跟前,要独自去遥远地不知在何处的地方去见他师父,或者还要受什么稀奇古怪的为难,就觉得心口都要烧起来了。   她的宝贝。她放在心尖儿上疼的玄灵子,怎么能让别人为难,怎么能去受这种苦?   “你。”沈青鸾没有看他的眼睛,盯着对方衣边儿上的针线,顿了一下,道,“你给我照顾好自己。”   覆盖在沈青鸾手背上的指尖在肌肤上摩挲了片刻,对方的温度浸透过来。   “我知道。”   再没有别的话能说了,或是太多话都从交握的手中说尽了。沈青鸾慢慢地松开手,将厚长的车帘一角放下,盯了马车一会儿,又强迫般地移开了视线。   马车里面传来郑玄低微但又清晰的声音。   “那,我走了。”   沈青鸾嗯了一声,偏过头去,她抬手捂了下心口,分不清此时难以言喻的滋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玄灵子的。   玉虚撩帘进到郑玄身畔,随后是车夫提鞭御马的声音。   国师大人只单单向圣上说明了此事,而文武百官并不知悉,因此突然出发的这日清晨,只有景王殿下相送。   但也够了,他这两世,有景王殿下相送……便足够了。   ·   迷山之上遍布竹林,是前任国师明玑子的隐居之地。因此即便只是一座小山,但在当地也非常知名。   不过很多人徒闻其名,而不知其所在。   郑玄到时,已从初冬进入极寒的节气。他披着大氅,手里是畏冷时玉虚塞过来的手炉。   马车里一片温暖,弥散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得益于齐明珠的医治,这一次的夜夜苦寒之症,果然缓解了许多。对于早已习惯于忍耐煎熬的郑长清来说,更是算不上什么。   “到了。”玉虚掀帘一看,觑到一片青翠间覆雪的色泽。他吩咐车夫停下来,回首对师父道,“这个时节来,您何必呢。”   郑玄摇了摇头:“正是此时,我才有三分把握。”   玉虚叹了口气,隐约能察觉到他师父所言之事,便在郑玄下车时为他紧了紧雪氅。   原本陷在郑玄怀中的小狸花猫“喵”了一声,围着国师大人绕了几圈。   郑玄循着记忆走到通往迷山深处的曲径前,正在此时,看到两个约有八九岁的孩子从山上下来,一男一女,皆是鲜红的衣饰,面貌十分精致,显得玉雪可爱。   等到郑玄面前,两个孩子停了步,男童问:“可是玄灵子小师叔?”   郑玄仔细回忆了一番这个称呼,估测约是他师父代已故的师兄收徒,记在他师兄门下,便回应道:“是。”   女童又问:“师祖昨夜吩咐我二人在此迎您,师祖说,您若是为自己而来,可直接上山进入竹苑。若是为与他人之事而来,便从这儿开始——”   她低了下手,正好指在曲径前最圆润宽阔的一块石板上。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清一清纷乱繁杂的世俗之心。”   不待郑玄回答,玉虚便惊诧道:“我师父什么样的旧疾,师祖怎能如此狠心……”   男童道:“若小师叔现下掉头回去,也可。师祖说,他向来心疼小师叔,是小师叔自己不心疼自己。”   玉虚还要辩解之时,却被郑玄拦了下来。他示意对方顾好自己,将跟出车外的小狸花猫也放到玉虚的怀中。   “你随你师兄师姐去吧。”郑玄道,“不必担忧我。”   玉虚还要再说时,那女童已率先挽住了他的手:“你立即与我们去见师祖,或可为小师叔求一求情,怎么,还不走吗?”   玉虚挣扎片刻,便随两人向山上快步行去,他边走边回首,直到看不到郑玄了,才堪堪作罢。   寒气极盛,迷山上覆盖着柔软的新雪。他低下眉目,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石板,顿了片刻,便单手撩起道袍的下摆,跪到通往迷山深处的第一步上。   青色的道袍与周围的新雪交叠在一起,颜色十分寡淡。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   明玑子料事如神,不会不明白郑玄的心性,他作这个要求,只是让他明白自己的态度。   或是,要一个郑玄的态度。   蜿蜒曲折的山路之上,那双只抚过拂尘、摸过经文的手,竟也有一日沾满灰尘,硌出一道道的青紫。   连上朝时都不须跪的国师大人,却在这条幽径之上,一步一步地跪上迷山竹苑。   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向十几年的教导深恩屈膝折腰、也是给自己,和沈青鸾之间的……名正言顺的一个交代。   正到双手僵不能动,连指尖都寒得发颤之时,原本在玉虚怀中的小狸花猫之之从山路上跑了下来,绕着郑玄转了一圈,用湿软的舌头舔舔他指尖。   郑玄略微笑了一下,低声道:“你要陪我?”   之之喵喵了几声,把尾巴缠卷到郑玄手上,再依依不舍地蹭了几下,慢慢分开。   这实在不算是一件体面的事。应该说郑长清从小长到这么大,还未受过这样的刁难。但他有深觉这并非刁难,不过是师父对他、以及他对师父的试探罢了。   天寒生风雪。   冰寒之气蔓延过来的时候,他久未复发的旧疾开始作乱,让这几步行得颇为艰难。   国师大人形影单薄,垂落的宽袖上沾了几许冰雪与枯叶,觉得一股熟悉的寒意蔓延上四肢百骸。   冷。   但又没有多冷。他的心还是温热的。   他站起身,遥望着风雪渐盛时,被密密竹林掩盖的迷山竹苑,又回了下头,凝视了一眼来时帝京的方向。   昭昭。郑玄看了一眼自己遍布划痕的手,不知道回去要怎么才能解释。   而前路迢迢。   山高水遥。   ·   景王府。   王府的梅花开了一半,吐露出一股幽然的香气。整座景王府都笼罩在这一股弥散的香气之中。   沈青鸾单手压着桌案,臂肘抵在厚重的木案之上,另一手略略翻看了一些南霜交递上来的消息情报,觉得莫名心慌,神思不属。   “王爷?”   一旁等候的南霜问道。   沈青鸾蓦地回神,目光从手上的纸张扫荡窗外的几枝梅花上,想着如果玄灵子在,她一定要在梅树下吻他,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放进怀里。   只是郑玄不在,他已走了快两月,想来怎么也该到迷山了。   “你说。”沈青鸾问道,“年节的时候,你们王妃能回来么?”   南霜反应了一下,才想到“王妃”这两个字是叫的国师大人,无奈道:“属下怎么能知道。”   “说的也是。你是独身已久的榆木脑袋。”沈青鸾点头同意。   南霜:“……王爷真过分。”   还没等话题转到其余的事情上,沈青鸾忽感心口一痛,一股剧烈的寒意往肺腑百骸里浸透,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即想到玄灵子。   于是南霜看到自己王爷的脸色迅速暗下来,反手将那几张纸扣到案上,力道重得桌子都要碎了。   “……王爷?”南霜不明所以地问道。   沈青鸾深深地吸了口气,运气习武的内力抵御这些浸透过来的寒意,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关里掷出来。   “……郑玄。”她将这两个字咬实了,浑身都是掠食者般剧烈扫荡而来的侵略压迫感。“他真是……”   “国师大人?”南霜愣了一下,更不懂了,“他怎么了?”   沈青鸾闭上眼缓和了一下心情,道:“这个人真不听话。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把他欺负得哭出来。”   她语句微顿,又问道:“你知道,迷山在哪里么?”   南霜立即通晓了他主子的想法,愣了半天,赶紧阻拦:“主儿现在去,若是在路上跟国师大人错过了,岂不是更麻烦……”   “我知道。”沈青鸾道,“但我忍不了了。”   这一刻,就算沈青鸾什么也没有说,南霜也能意会到她极力压制、极力忍耐的东西——那根弦绷到极限,要断裂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蛊真是……通风报信小能手。 第17章   风雪袭身。   飘飞的雪花落到青色道袍的衣摆上,在上面一点点地融化,洇透袖边儿,烙下一块儿阴影的痕迹。   郑玄体内的毒性被这种剧烈的寒意诱发出来,他浑身都泛着一股极致到麻木的冷痛。   在这条道路之上,一路叩拜,直到登上迷山。   小狸花猫之之围着他在旁边着急的打转,但却没有用。郑玄性格之执拗,连沈青鸾都无法劝说,有时只能使用那些强硬手段。   一点一点的雪花沾到他发间,陷进乌黑的发丝之中,与几缕雪白交叠在一起,隐藏了行迹。几瓣残雪刮在郑玄的眼睫上,随着他闭目又睁化为雪水,冷润地沾湿了眼睑。   风雪虽紧,却并无可动摇的地方。   哪怕气力用尽,这也是向恩师表态的方式。郑玄两世为人,一直未曾改变的,就是不易放弃。   这三千步风雪跪叩,让清冷寡欲不沾一分尘土气的国师大人,几乎低进尘埃之中。   就在他走完这段路,小狸花猫之之绕到前方跳了几下,那毛绒绒的耳朵蹭他的时候。   郑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具明明是习武已久的身躯,展露出难以撑持的脆弱来。他最后达到竹苑前时,起身一刻有些未站稳,周围似乎都昏暗下去,只剩下极致的冰冷。   一只手扶住了他。   郑玄抬起眼,看到对方翠色的长袍与压肩的灰氅。   明玑子单手扶住他,却又撤回袖中,转身进入竹苑。   迷山竹苑一片翠色,廊下的一对童子在慢慢地熬煮汤药。随着明玑子进入内中的步伐,脆声喊道:“师祖。”   玉虚也老老实实地跪坐在旁边,向他师父投过去一个略显担忧的目光。   郑玄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自己的老师进入竹苑之内。   密密的翠林中,覆盖一层纯白的雪色。汤药的苦味蔓延开来,与内中的清雅淡香融合到一起。   是一块棋枰,明玑子坐在一侧,点了点另一边。   郑玄唤了声“老师”,随后跪坐在对面,屈身时如针扎的痛楚从身躯间泛上来。   但他表情不变,连语气都拿捏得很平稳。从乌发中垂落的银丝,伴着星星点点的飞雪,由着雪花消融时浸透漆黑的发尾。   棋局是明玑子一贯的起手天元,用一种独辟蹊径的路数自弈至半,郑玄坐到这里时,双方尚且未分高下。   炭盆发出哔剥声响,融融的暖意浸透他身躯。眼前的国师大人低眉顺目,浑身的清冷之气却比这场风雪还冰寒。   “说罢。”明玑子落下一子,抵在白子的命脉上,那只亲自抚养郑玄长大的手,将一颗圆润的棋落在他眼前。   郑玄的心不在棋局上,却仍在思量棋路。他略微停滞了片刻,才慢慢地说起他与沈青鸾的事。   沈家女儿的名声太响亮了,连深山隐居之中的明玑子也有所耳闻。他沉默地听,目光一直落在棋盘之上,没有回复一句。   郑玄清朗的声音在敲窗的寒风中愈渐低微,直到诉说声收回最末的一句。此刻药香更浓,透出一股极重的苦味。   “你不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对你讲的了?”   明玑子淡淡地掷出一句,语气虽平,却因有抚养教导之恩,让人不敢轻易回答。   他归隐后由郑玄承担国师之责时,曾亲口对他讲过,他这一生若是有得道的希望,便不可触碰这些大忌。故而这一脉即便可以成亲,但他也为郑玄口述了几条凛不可犯的清规。   明玑子对这位徒儿有多亲厚、多疼爱,此刻就有多么心似火烧。   爱之深,责之切。   “劣徒有负师恩。”   郑玄低下眼,目光落在被提走棋子的空处上。   他的手在上山时伤了,掌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红痕,还有一块擦出了血迹。但又因为寒意重,麻木久了,竟察觉不出痛意。   反而是现下暖和过来,才能感觉到伤处泛起的疼痛。   女童奉上两杯温茶,脆生生地问:“师祖,风雪吹进来了,可要关窗么?”   明玑子的目光在郑玄身上转了片刻,叹道:“去关吧。”   风雪敲窗声骤紧,而寒意却减。直至他衣摆发间的飞雪渐渐地消融,化为一片冷而湿润的水光,浸透了青色道袍上的衣襟。   雪氅太厚,湿后尤其地重。   明玑子抬起手为他解下雪氅,交由女童放好,把炭盆拉得更近一些,平淡问道:“我的规矩,你不知道么。既然你来了,那就留在山中陪为师修行一段吧。”   郑玄蓦地抬眼,看到老师的神情不似作伪,忍不住道:“可是……”   “皇帝那里,有我。”明玑子指了指竹苑内,“我已写好信笺,让你师侄呈给圣人就是。你们郑家的面子、我的面子,圣人不会追究的。”   明玑子如此决定好了,反倒让郑玄不太-安心,他起身行礼道:“还请老师让我写信告知京中……”   随着黑子的清脆落盘声,话语在此停顿。   明玑子目光上移,移到他那双向来寂然寡合的眼,这双冷淡清净的双眸中,此刻竟有焦急之色。   他这个天生就是修道种子的徒儿,甚少挂碍什么俗事,素来有不萦于怀的气度。缘何现今却陷身尘寰,沈家那个名声残暴的女儿,除了沙场之上是一把好手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是能吸引他这徒儿的?   明玑子思虑不明,抬臂按下郑玄,不理会他前一句,而是道:“坐下。”   师命难违,郑玄依言坐下,看到他面前的恩师接过童子煎了许久的药,轻轻地搁在他眼下。   “驱寒,喝了。”   郑玄接过药碗,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明玑子站起身,拂袖离去前又回首道:“没蜜饯给你吃。”   “我不是要这……”   “也不许私自下山。”   郑玄捧着药碗,嗅到很浓的苦味,听到老师语气严肃的警示后,只好暂且态度温顺地应了下来。   “是,老师。”   原本已走远几步的明玑子莫名被这句话叫软了心肠,背对着他又嘱咐了两句:“伤处上药,药膏放在老地方。不知道的以为我真的惩戒了你。”   郑玄略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地收敛了回去,他递近药碗,对这些苦涩汤水早就习惯了,饮尽之时,亦觉不出太重的苦意。   但沈青鸾要难受死了。   在出京的烈马之上,沈青鸾骑着飞云奔驰而过间,感觉那些弥散不退的寒意愈发重了,她习武之人,尚且觉不出什么难熬的意思来,可郑玄身子才好一些,这样的寒冷——   这不是要郑玄的命,这是要她的命。   以前没怎么感受过什么叫心疼的景王殿下,在这短暂一日内感受得淋漓尽致。她白日觐见陛下,傍晚便出京,此刻逼近暗夜,却兼程不停,意欲在短暂时日便寻到迷山,看看她放在心尖儿上的国师大人,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南霜随她同往,一路上低气压逼得她都不敢说话。   正在此刻,前方不远处却传来喧闹之声,沈青鸾勒马望去,见官道两旁,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被一群壮仆追赶着滚落山坡,一直滚到官道中央,追赶者为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嘿,你亲爹把你送来我们承秀坊,早就已是承秀坊的人。做什么狗屁清高做派,要跟劳什子女先生私奔,京中的女官们指缝里漏下来一点儿,就够你这条贱命赔上去不止了!”   “承秀坊是京中的风月所。”南霜低声道。   大启即便还尚且有些重男轻女,但很多地方只要有生意就会有人做,因京上女官多,小倌相公等行当也算得上红火热闹。   承秀坊不算是第一等的“小班”,而是属于二等的地方,格调不高,伺候的人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王爷,要不要我们……”   南霜询问之声未毕,就见她们王爷驭马向前奔去,同时从腰间单手抽剑,一把闪亮冰冷的长剑映着夜幕的寒光,幽然地乍现于眼前。   剑锋斜斜插入那几个壮仆之间,横戈在滚动的脖颈喉结间。   沈青鸾眉峰不动,语气冰冷:“挡路了。让开。”   壮仆几乎被这种身手吓得瑟瑟,忙不迭的让开道路,就在推开之时,那名被追赶的男人蓦地抬头,哀求道:“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沈青鸾无意插手闲事,她收剑之时,略在男子面上扫过,动作倏忽顿住。   此人的容貌竟与郑玄有七分相似。   不知为何,沈青鸾此刻骤觉怒火冲心,她收起的剑锋蓦然拔出,拨起那人的下颔,冷笑道。   “真是一份大礼,不知道是哪位同僚如此贴心。”   就在这道剑锋几乎插入男子的喉咙里时,却又生生压抑住。沈青鸾对这张脸下不去手,却又对这种侮辱玄灵子的做法厌恶至极。   她深吸口气,道:“你叫什么。”   “……奴贺青洲。”   凡是入奴籍的都要如此自称,连王府中沈青鸾的贴身侍女煮雪也不例外。   沈青鸾听着这种自称,拧紧了眉,继续问:“谁让你来的。”   “……是…是陛下。”   这是看穿了沈青鸾的心意,又不想让国师与景王联姻,有了权力交融之实,做这么件事暗示她呢。   沈青鸾收回长剑,对南霜道:“送回去。”   南霜小心翼翼地问:“这,送哪儿去?”   “……皇宫!”   不然难道会是王府吗,荒唐。沈青鸾气得不轻,握紧缰绳头也不回地只身赶路。   南霜看了看这个长得像国师的男人,觉得这眉毛鼻子还是仔细挑过的,可惜只有形似罢了。她摸了摸下巴,忽然道:“陛下真是有心了。”   国师长得可一点儿也不一般,挺难找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空城自此分外冷。 第18章   郑玄每日就在与明玑子修身养性中进行下去,深山而冬日更寒,竹苑虽温暖,却不能离开此中,再加上师父在身畔,郑玄真是半点儿消息也递不出去。   他暗暗思量计算时日,深觉要错过除夕年节,无法按时赶回京华了。   暂住了十余日不到,一日女童煎茶时忽道:“师祖,山下来了个又凶又好看的女人,正在寻靠迷山吃饭的猎户,来寻这里呢。”   这是女童春晓外出购置物品时听到的,她放了东西来煎茶,便将此事一齐说了。   彼时郑玄正在写字,纸上是《论语释疑》,字迹清隽瘦削,骨架甚美,隐有峥嵘之意。   他从墨迹中抬首,心念不须转便能猜测到是沈青鸾来了。一旁揽卷观看的明玑子随即低哼一声,瞥过去一眼,果然见到这位弟子微微亮起的眸光。   他一手拿着竹杖,探远了敲在郑玄手背上:“看什么?”   竹杖敲在那只霜白的手上,烙下一点儿殷红的痕迹。明玑子并不算太用力,是郑玄的体质总是比较容易留下痕迹……不过消得也很快。   郑玄收回目光,唤了一句:“……老师。”   他眼眸幽深,沉静中泛起微微的涟漪,此刻期望又平和地看过来,脱去了往日冷淡寡欲好似没有人气儿的样子,连声音都软化下来。   残冰消融。   明玑子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恼得扔了竹杖,抬手道:“过来。”   郑玄搁笔上前,近前听候教诲。   明玑子抬手为他把了把脉,指腹按在那截手腕上,淡淡问:“她有什么好,你且说说,如何教你转的性?”   郑玄迟疑一瞬,将幼时救过沈青鸾之事告知给明玑子,便听得他老师无奈道:“没有了么?”   “随后徒儿再见她时,是神武军班师回朝那日,景王殿下一身银甲未卸,血迹干涸,拔剑斩杀了一个混入迎接百姓中的叛贼。”   明玑子边皱眉边道:“若为师记得不错,你不喜欢那种场面罢?”   “是。”郑玄道,“而后她于朝政之上屡现奇才,得到圣人的倚重,加上沈家世代忠良的雄厚声名,成为整个大启极有权势的几人之一。”   “权势。”明玑子叹气,“何时你不放在心上之物,也有此般吸引力了。”   “徒儿并非……”   明玑子自然知道郑玄绝不可能是因此而犯戒的,同时却又觉得世事果真无常,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郑玄注意之人,竟成这位爱徒的心上执念,愿意为此亲上迷山。   他抬起手,敲了敲对方手腕内侧,正碰在腕骨上。   “胡闹得厉害。”明玑子道,“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儿。”   他缓了句话,又道:“病治得不错,似是另一派的医术,竟然颇有奇效……”   明玑子其实以为那三千步,他走不完。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沈家沈青鸾,拜会明玑子大人。”   春晓“嗳”了一声,嗅得茶香满室时,添话道:“好快。”   明玑子将郑玄按在身畔,与这位弟子对视了片刻,丝毫没被对方冰层开解般的目光打动心肠,反而对男童道:“请她进来。”   名唤秋眠的男童摆好架上的瓷器,此刻正在挂一些竹片风铃,闻声便跳落下来,出了竹苑去接人。   因南霜奉命将那个叫贺青洲的男子送回去,因此并未能及时随行。沈青鸾看着一个红衣男童从曲折的竹廊间冒了出来,招手道:“殿下这边。”   沈青鸾随之前行,由秋眠引到一间温暖室内,她抬眼便见到郑玄坐在席上,一身淡色青衣,掺杂着如雪发丝的长发簪起一半,玉簪换了,衣角蔓延着松竹的纹,垂落下来的袖摆间,隐隐有一许兰花图样的痕迹。   小别胜新婚,沈青鸾这么久没见他,果真被自家国师的姿仪容貌摄住了,眼睛拔都拔不下来,在他身上转了一周,确认似是并无什么大碍,才略略安下心。   她抬手礼道:“明玑子大人。”   明玑子本就是尊称,加上后缀不过是因对方是长辈,因而强调出犹为尊重的意味。   她只把视线移过去短短一瞬,又看向郑玄道:“玄灵子。”   这句“玄灵子”,叫得哪怕不是情深似海,也绝对是情深意重了。   郑玄正想开口时,感觉到老师扣住他手腕捏了捏,便一时把话语压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对上沈青鸾视线时,除了小别再见后的不胜欣喜外,还有一点……一点点奇怪的,嗯……奇怪的感觉。   好像她要生吞活剥了他似的。   郑玄辨不清楚,明玑子却了然于心,他的目光在俩人面前转了转,心想这位女王爷真会挑人,他徒儿的确生得很好。   “沈家的女儿。”明玑子尚有回忆,“坐。”   他拿起竹杖,指了指竹席对面,又抬起郑玄的手,道:“继续去写。”   郑玄顺从地坐回案前,提笔时却有些意乱,每每抬眸都与沈青鸾视线相撞,只默然听着两人交谈。   其中曲折试探唇枪舌剑,可以细写上三天不绝,之间种种按下不提,等到快日暮入夜时,郑玄写完这一册后,恰听得两人交谈的新内容。   ……等等,怎么开始谈婚嫁之事了。   就在两人说了半天谁娶谁嫁的时候,才注意到郑玄迷茫的目光。   明玑子:……糟,让这小辈绕进去了。   沈青鸾从容接话:“……聘礼不是问题,我会好好待……”   这句话没说完,春晓从门后冒出头来:“吃饭啦。”   随后是扒了门缝不知道多久的玉虚:“有甜食。”   秋眠老老实实地补充:“天都黑了。”   出家人不沾七情六欲,可辟谷之前,也要食五谷呀。   ·   沈青鸾非常顺理成章地在此安顿下来,她的房间与郑玄安排得甚远,但这都不是问题。   郑玄转身合上房门的下一刻,便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侵袭过来,极温暖的呼吸绕过耳畔,他似是想说什么,不待出口便被搂着腰摔到了床榻上。   是真摔,可又控制着力度,没造成多大声响。   沈青鸾按住他的肩膀,那双锐利凤眸像是带着刀一般,从他眉心眼角慢慢地扫视过去。   “你可记得临行前,我说了什么?”   郑玄自然记得,他觉得自己全须全尾,哪里都十分地好,理应不必让她动这么大的火。   “可是……”我不是好好的吗?   这句话只被允许说出了两个字,就被对方吻住了。   一墙之隔,就是他恩师明玑子的房间。郑玄被沈青鸾吓到,喉咙里蔓出一声呜咽,不敢动了。   温顺是最好平息怒火的方法,想要安慰面前这个女人,除了顺着毛抚之外,别无他法。   亲吻得太重了,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在分开双唇的一瞬,低低地换了一声:“……昭昭。”   沈青鸾丝毫没被这两个字叫软了心肠,她单手拨开对方身上的青衫,想要检查一下这个理应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究竟有没有在看不到的地方私自受伤。   下一瞬,她的手几乎是被有些慌乱地按住了。   沈青鸾的目光往他手背上移,恰好看见白日里被竹杖敲出来的红痕,她转腕握住那只手,问道:“怎么弄的。”   郑玄隐隐松了口气,略停顿一瞬,道:“……撞到案角了。”   “骗我?”   “……”   沈青鸾的指腹顺着红痕边缘摩挲了几下,又把他的手翻过来,看到一些新愈的伤痕,还带着一点儿痕迹。   如果放在寻常人身上,大抵是不会被放在心上的,可是搁在郑玄身上、沈青鸾的眼下,就不是一般的刺眼了。   “你。”沈青鸾一个字蹦出来,后续的词压在喉咙里接不上话,凤眸微微眯起,“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她没有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钳着下颔不留情面地再度吻过去,直到对方真得喘不过气,连眼底都开始泛起生理性眼泪时,才堪堪放过了对方。   郑玄气息未匀,被沈青鸾亲手脱下外衫,挽起了宽袖,他本就打不过这位不讲理的景王殿下,现在更是毫无办法。   “昭昭……”   沈青鸾对着这声温顺委屈的轻唤,差一点就招架不住。但还是板着脸好好地给他检查了一遍,正要继续下去的时候,偶一抬眸,便看到郑玄那双微微有水光的眼眸凝视着她。   她突然非常理解烽火戏诸侯、理解千金换美人一笑,如果不是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而郑玄也并非褒姒妲己之流……   昏君真好。她莫名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沈青鸾的手被郑玄按着,那双宛若深潭的眼眸,在这一刻泛起波纹,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不要这样。”对方恳求道,“是我错了。”   沈青鸾一听就知道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只是先应下来缓和局面罢了。可她被美色迷了眼,一时也忘记继续追究下去,而是愈发地靠近了一些。   呼吸交融,能够嗅到郑玄身上淡而微冷的冰雪之气,和幽幽的一缕药香。   “长清。”沈青鸾放柔声音,很轻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唇锋从睫羽间扫过,停顿在眼角的一抹淡泪痕上。   作者有话要说: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景王殿下 第19章   一夜北风紧。   沈青鸾昨夜还是回去睡了,与其说是郑玄把她说服了,不如说是她看着国师大人不太敢睡的样子,景王殿下越看越心软,所以又只好委屈自己回到冷冰冰孤零零的房间里。   风寒夜冷,但竹苑炭盆正燃,竟也感受不到冬日的温度。只是侧卧听风时,犹感孤身的清寂。   沈青鸾转过身,望着漫天的星华投入窗内,一旁的烛火慢慢地燃烧,烛影摇晃微颤,从墙壁间慢慢拉长。   她失神片刻,脑内从朝中局势转移到神武军内务,从变幻莫测的风云诡谲、暗流涌动的夺嫡权术之中,转移到今晚的星夜里……然后想到玄灵子衣袖上的纹路,连袖摆上曲折的褶皱都好看。   她想到郑玄慢慢出口的恳求,那双疏落寡淡的眼眸边缘,被吻住时泛出柔润的微红。   除了国师大人以外,哪有什么天上仙,就是天上仙也要让她这等孟浪的凡夫俗子染上轻薄的颜色了。   回王府种一些昙花吧。沈青鸾忽然想。   可她没有想到,陈设按照她一贯风格来、实用性大于观赏性的景王府中,究竟有哪个地方是可以摆放昙花的呢?   ·   次日清晨。   沈青鸾醒时,天边刚刚破晓,而耽搁了许久的南霜似是还未寻至。   她换衣洗漱,长发未及束,便见到廊下开始新煎药的春晓和秋眠,两个小童坐卧在旁,女童道:“驱寒的药方已使小师叔服过一回了,怎么,还需要吗?”   “你当那三千步是白走的么,师祖的药,总是没有坏处的……”   “什么三千步?”   两个小童循声回首时,正见到沈青鸾一身暗红长袍,挺拔如松地站立在那里。正待春晓刚要回答时,看到她身后的小师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沈青鸾欲追问时,忽感身后有熟悉的气息围绕过来,一只手很轻地触到她的发丝。   “玄灵子?”沈青鸾下意识道。   “嗯。”郑玄回应了一声,抬手握住她的手指,把人拉回了房间里,声音疏清却温和。“头发。”   事情很快就演变成郑玄给她梳头了,沈青鸾挽刀枪降烈马的这双手,并非是摆弄不了这三千烦恼丝,但也绝对做不到把它们整理得与煮雪一个水平。   铜镜鉴人。郑玄手上的动作很轻柔,但出乎意料地还不错。   “长清。”   “嗯。”   “三千步,是什么?”   绑束起长发的手指停在她耳畔,对方的声音温如泉水地流荡下来,比水流声更低柔一分。   “是走上迷山所需的步数。”   又骗我。沈青鸾只要略微听一听,就能辨识出对方话语中的真实与否,她的直觉向来敏锐至极,从不出错。   可沈青鸾没有直接点出来,而是继续道:“药是给你煮的?”   “是师父记挂。我其实没有……”哪里不妥。   后面这半句被咽回去了。   因为沈青鸾的掌心扣住了他放回木梳的手,梳齿抵着掌心,在指间被压着移动了几寸,掉落在了案上。   那只手被拉到了她的面前。沈青鸾低眼凝视着手背上残余的红痕,掌心里未消尽的痕迹。   “郑玄。”   “……嗯。”他莫名有些踌躇,察觉到周围的气氛紧迫起来,像是琴弦绞紧,崩断破裂,皆在一线之间。   在如此气氛下,她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低头亲吻了一下他手背上的痕迹,然后把那只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晨光熹微,镜面明澈,廊下悬挂的竹片风铃,碰出清脆又伶仃的响动。   静谧之中,能听见远处的汤药冒出气泡时发出的咕咚沸响,能感受到近处对方如淬刀兵、似有寒意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包围他,浸透他。   水底生波,冰层凿穿出融化的孔洞。   沈青鸾明艳锋锐的凤眸望过来,像刀一样,细致而充满戾气地剖开他,探入到无人寻至的冷寂之中,从融化的冰层之底,勾出情海汹涌。   心绪万千。   却也只在这一瞬间,缠绕的难解的万千心绪,都被撕扯剪短,万物寂寥,只有她的声音,从身前漫到耳畔。   “你再骗我,我就把你藏起来。”   她的声音仍在继续,没有一分说笑的意思。   “一丝一毫,都不让别人看到。”   被她握紧的那只手略微动了动,指腹从掌心里摩挲过去,叠指与她交扣。   郑玄用动作安抚住了她,随后才轻轻地道:“……不要胡闹。”   不是胡闹。沈青鸾态度认真,一字一句地道:“你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殚精竭虑、病入膏肓,每天煎熬在苦痛和吊命的汤药里,有多少血能够你吐?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那只是梦境。”   郑玄怔然片刻,似是一时没找到话回复她。   “丝毫不顾惜自己,世上有什么需要你拿命来赔?郑长清,忠臣良将与我而言,早是笑话,我本就是奸佞大患,即便沦落得毒酒赐死的结局,也是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她语句一顿,声音咬着牙从齿缝里迸裂出来,“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   “值得。”   风铃声阵阵,晨光蔓延到身上,映着暗红长袍上柔软叠落下来的青色衣衫。   沈青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抬起手把对方狠狠抱住,用那种有些不知轻重的力道把他抱紧。   郑玄自从重见她以来,就被抱了许多次,现下便也并未太过慌乱。他安慰地抚了抚沈青鸾的脊背,低声道:“那些都不会发生了。”   “我不信天定的命数,我不信什么难得善终。”沈青鸾抬手,单手触到他的面颊一侧,“你在我身边,不可以受一点点伤。”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就在气息交闻,而郑玄也并未躲避之时,门扉间突地传来叩门之声,与明玑子的声音。   “长清?”   大约停顿了一息,明玑子抬手推门,看到那位景王殿下坐在妆镜前,面色不太好。而他那个素来非常端正自持的徒弟,背对着他转过身,脸上虽已平静,耳根却是烧红的。   明玑子一口气噎到喉咙里,眯了眯眼,道:“都出来吃点东西吧,景王殿下也来。”   ·   这饭吃得虽不是食不知味,但气氛也真的算不上好。   郑玄实在是受不住自家老师一直扫过来的目光,脑子混沌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吃什么,直到沈青鸾大大方方地给他夹菜,还开口提起了昨日未说完的话头。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最后,沈青鸾用了一句非常标准的提亲结语。   郑玄吃不下去了,只能搁下筷子,静默地等候着明玑子的回话。   面前的前任国师反而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他语气平淡地道:“沈家人世代良将,陨于沙场之上,马革裹尸者不计其数。沈家有一条家训就是,无论男女,只娶不嫁?”   “是。”沈青鸾承认。   “你是沈家这一代的独女吧。”   “前面有两个哥哥。”语句顿了一下,“早逝多年。”   “郑家六世高门,出过的宰执与皇后一掌难数,功彰可以记入先贤祠,流芳百世。”明玑子看了郑玄一眼,继续道,“这一代,也只有长清一个孩子。”   “但没有我,长清也本就不会被允许娶妻生子。”沈青鸾思路清晰地道,“既然如此,这其中便并无阻碍可言,郑老大人云游之前,想必早已接受了吧?”   “你既知道他不被允许,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若非我知道此事,今日便没有与明玑子您坐在这里的光景。更何况,我有足够的诚意,不会让长清受一点委屈。”   明玑子听闻此语,略微笑了一下:“京中女官不少,每一个在迎娶豪门之子时,恐怕与你说的这些都相同。”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如果不是事情摆在眼前,明玑子决不会相信会有人把注意打到他这徒儿的身上。   即便郑玄容色出众、姿仪兼美,有脱尘拔俗的气质,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亘古不化如寒冰的冷淡肺腑。   天地君亲师,每一份情义郑玄都担得起,唯独儿女情长,明玑子无法预测出会是何等模样。   现在摆在眼前了。   沈家的女郎英姿飒爽,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唯独性情有些……实在是太不符合明玑子的预期了。   “她们说她们的。”沈青鸾迎上目光,眸光明亮。“我说我的。我对长清说的话都会办到,有一点对不起他,愿意万箭穿心,粉身碎骨。”   或许是这话说得太过了,又太像俗世儿郎向女儿家立下堂皇誓言的字句了。郑玄听着有些微妙,轻咳了一声。   明玑子还未曾答复这等言论时,一只狸花猫从卧房里轻盈地跳了出来,凑到饭桌旁绕转一圈,然后蹿到了郑玄的怀里。   陪着用膳的玉虚和一对童子,在此之前连大气都不敢喘,总觉得师祖与这位景王殿下之间实在是杀机四伏,有针锋相对之感。   现下小狸花猫之之冒了出来,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气氛。   玉虚低低地插言道:“师父,再不吃该凉了。”   沈青鸾注意到郑玄基本没怎么动,于是立刻转移目标,把对话的对象从明玑子换成眼前人。   吃饭都没喝药多,那怎么行呢?   作者有话要说:  题材和人设都比较冷,还以为没有多少人看(笑   写得也不好,没有剧情感,只能写写甜饼混日子的样子…… 第20章   京华,思政殿。   美酒倾杯,玉露潺潺而下。   御案上摆满奏折,由御前宫侍垒叠整齐。皇帝斜倚榻上,已有些醺醉了。   侍奉在侧的青竹近前低语:“陛下,那个娼奴,景王送回了。”   看似并未清醒的皇帝启眸抬眼,扫过面前人,反问一句:“还活着?”   “是。”青竹敛眉道。   “看来沈卿真是用了份情。”皇帝扶臂起身,抬指掀开面前正中央的奏折,指腹在朱批边缘摩挲过去,骤笑。“郑秀之不会允准的。”   郑林,字秀之。即是前任宰执郑老大人,他的年纪其实还未到须告老的地步,但由于心不在朝堂,也就早早卸下官职,云游四方。   青竹未敢言语,随即听得皇帝道:“朕有一封书信,你亲自去寻郑林,务必亲自交递到他手上。”   “是。”   ·   迷山竹苑。   这座竹苑原并非是明玑子的居所,相传是有一对仙妖眷属,仙君违背天规,与蛇妖两情相悦之时建造此处。   而这处竹苑在蛇妖死后赠予给了有缘人,那位有缘人就是这一脉的祖师之一。   天光渐昏,晚霞如烧,铺展在层层云际之间,呈现出一片热烈又缱绻的光华。   郑玄坐在案前誊抄经文,已持续很久了。但他的神情专注,目光也沉静非常,丝毫未被沈青鸾灼灼的视线所影响。   住了几日,明玑子未见松口的迹象,但态度倒缓和很多,至少一开始,这样的场面,他是要在旁警示的。   沈青鸾直接坐到了他对面,目光从国师大人乌发间的几缕雪白游移而下,她抬指略略挑出那几根银丝,低问:“是天生如此?”   “嗯。”郑玄应了一声,搁笔抬眼望去。   饶是耳鬓厮磨的时日并不算少,可沈青鸾还是每次都会被郑玄的姿仪气质直中靶心。她暗想前世怎么就看不出国师大人有这样的好颜色。   景王殿下覆盖在银丝上的指尖转移过来,停驻在对方的领口,将青色薄衫的衣领拉紧一些。   “快到除夕了吧。”沈青鸾问道。   “嗯。”郑玄看向她,“你不回沈家,不大好。”   沈青鸾盯着他,顿了片刻,道:“……我想与你回去。”   且不说明玑子这边如何,突然就是领回去一个这么大的国师,就足够沈老爷子和老夫人过一个饱受惊吓的除夕了。   往年沈青鸾常在京都,受邀入帝宫参宴,此时已赶不回去,若是回沈家,还在情理之中。   沈青鸾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家老头子跟自个儿娘,好的蜜里调油,添个下人都嫌多,而且对她非常放心——只不放心一样,就是婚姻嫁娶之事。   可她属意的人,还在这里抄这些清心寡欲的经文。   沈青鸾稍稍涌上来一些不平之意,她抬手捉住对方的腕,对视之时,直接开口道:“郑长清。”   郑玄平和温润地注视着她。   “我虽知道你必是心甘情愿的,可还得问一句才心安。”她倏忽靠近过来,不到半尺的距离中,属于景王殿下的呼吸与玄灵子带着轻微寒意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她是滚烫的烈火,是天上的金乌、展翼的青鸾,是镇得住四海八方、扶得起江山半壁的一只祥瑞凤凰,也将是之后揽朝纲、掌三军的摄政王殿下。   但在此刻,什么四海升平青史留名、什么权倾朝野流芳千古,都与她无关。   沈青鸾很少紧张,但她确信自己此刻是有些紧张情绪的。对方衣袖间的气息蔓延过来,是雪盖松竹的清淡味道,只一息便荡人心魄侵人肺腑。   这样一个堪称绝艳无匹的人物,在面对情之一字时,竟然也忐忑。   那双锋锐如刀刃的凤眸慢慢地柔和了,沈青鸾低语问他:“长清,你可愿……多一个景王妃的称呼。”   即使不愿也无碍,沈青鸾不可抑制地想,她身侧的位置只有他、只要他。如果这算是强人所难,她也会一直强迫下去,直到他点头为止。   大概是沈家一直以来的教导影响,沈青鸾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嫁的可能性。   郑玄未料到她这样直接坦率。   对方逼近的每一寸,都有毫不收敛的压迫侵占感。郑玄只觉这句话不似询问,更像宣告。   “我……”   郑玄只出口了一个字,话语就被明玑子的声音截断。   “景王殿下。”   明玑子不知是刚来,还是已听了几句了。他目光往那边一扫,见到自家弟子瞬息间泛红的耳根,只得不得不承认,这位景王殿下真是有一套本事。   沈青鸾未得答案,拉开距离时面不改色地挑眉道:“明玑子大人。”   当着他的面拐他的徒弟,还毫无理亏的迹象。明玑子瞥了她一眼,抬手拿起郑玄誊抄的经文,续问一句:“日近年节,老朽就不留殿下了。”   “好说。”沈青鸾道,“只若玄灵子与本王同往,即日便可动身。”   明玑子盯了她一眼,忽笑:“沈家的人,都这么有胆色。”   沈青鸾目色不变:“过奖。”   “既然如此——”明玑子掀了一页道经,“老朽也并无为难景王的意图。但却还有几句话须警示他。”   他的视线转到郑玄身上,字句清晰地道:“命数有定,为师已无推衍避祸之能,若哪一日真有累及性命的劫数,你仔细想想登上迷山的时刻,有没有一丝后悔。”   郑玄心念弥坚,从未觉悔意。他最后悔之时,便是前世退隐之后,闻得沈青鸾死讯一刹。   山海倾覆不及此。   在两人的注视之中,郑玄起身行礼,声音清且直:“劣徒不孝,无以报答老师的恩情。”   明玑子扣紧掌下的经页,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深深吸了口气,道:“世上薄情寡幸者众,尤以位高权重者为最。景王殿下身如烈火、命逼紫微,亲属情友中,有一缺一死一残,而你本就……”   他话语不尽,只觉喉中泛苦,哑得厉害。   可说了再多,面前的爱徒仍旧眉峰不动,毫无惧色。   郑玄应是最能了解卦象之人,何须他说到这般地步。明玑子深深叹息,抬臂扶起对方,道:“你入我门下时,我从未预见到会折在情字上。”   郑玄抬首,低声回复道:“来之无由,愈不可拔。”   ·   明玑子放人之时,说得那几句话堪称诛心。沈青鸾从郑玄手中接过小狸花猫之之的时候,还忍不住追问道:“什么命逼紫微,什么一伤一死……”   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唇。   沈青鸾蓦地止住话语。   玉虚在马车外跟车夫说话,道路曲折,却不算太过颠簸。   抵住她唇的那根手指慢慢地收回,郑玄收回手,从两侧探寻过去,展臂抱她,垂首压在对方肩头,声音有些低微。   “别说了。”   沈青鸾感觉像是心口扎了一下,乍起一股短促而尖锐地疼痛。她分不清是自己心痛,还是郑玄内心泛起的痛楚。   郑玄克己复礼,极少展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他环抱着沈青鸾,像栖息在她怀里的一只孤鹤。   落落寡合,离群索居。   沈青鸾这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自己那颗玄铁般的心,竟也裂出抽痛之感。她抱紧对方,低声道:“好,不说了。”   怀里的小狸花猫之之从两人之间钻出来,似乎是预见到了自己要变成夹心猫饼了,跳到小案上趴下来,看着两人。   郑玄的情绪失控其实只发生了短暂一瞬,在裂心之痛消逝的同时,他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无波。   就在国师大人想退开的时候,后腰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过去的手按住了。两人都习武,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就是想反抗都施展不开。   “你……唔!”   沈青鸾堵住了对方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景王殿下想制止玄灵子说话,那用的方法就很多了,可以让他徒有三寸不烂之舌,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本王真是个天才。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一边移动手心按住他挺直的肩背,吻到国师大人喘不过气为止。   小狸花猫之之舔了舔爪子,看得目不转睛。   郑玄唇色很淡,唇形却非常优美,唇锋正是适合吮吻的弧度。表层的肌肤又很薄,轻轻咬过就能逼出一层很淡的红色。   沈青鸾一寸一寸地侵占过去,让对方那股仿若雪盖松竹的气息溢满肺腑,随后才分开唇瓣,低语道:“还想说什么?”   还有什么说的,想说的话都要让这个……这个……给捉弄没了。   郑玄找不到词,抬袖遮了一下发红的唇,抬眼看她时,那双清润双眸里几乎被吻出水光。   “长清。”沈青鸾唤着对方,听到耳畔还未均匀的呼吸声,非常缠人地凑了上去,那双素来锋锐的眼眸在漫过郑玄周身时,几乎与温柔的泉水无异。   “别生气。”景王殿下非常没水准地胡乱安慰道,“反正你以后也是沈家的人了……”   “谁是沈家的人。”郑玄有些气,随着她近前往后退,“我不是。”   可这种狭窄的马车里能有多大的空间,很快就抵到了边缘。   沈青鸾挑了下眉,语气非常危险地道:“玄灵子,本王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想清楚再回答。”   郑玄怎么可能屈服在这种威胁下,余气未消地道:“我不是……唔,你!”   跟车夫聊到一半想起什么想要问询自家师父的玉虚,面无表情地放下了车帘的一角,转过视线直视着前方。   他麻木地想到,看了不该看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居然写了四个小时。我真是太菜了……。   还是甜甜的日常,一点都不想写剧情呢orz。   国师大人真诱人,我可以!我真的可以!!! 第21章   因是临近年节,处处都喜庆热闹。街巷间人群来往,皆是在置办年货,面有喜色。   若非沈青鸾确认,若非靖宁侯府这几个字明晃晃地摆在这里,玉虚真的不相信二十年前威名远播的沈老大人和老夫人住在这种闹市之中。   马车停在靖宁侯府前,牌匾干净明亮,底色红褐,勾得是金边儿,有些富贵俗气。府门两侧有石刻的坐狮,形制普通,看不出是装饰用还是真正镇宅用。   玉虚从马车上跳下去,一手持着拂尘,一边踮起脚儿敛袖叩门。   笃笃几声门响后,门缝拉开,露出一块漆黑的仆服。玉虚一怔,抬头望去,见一个穿着小厮服饰的大汉开启了门,年约三十上下。   汉子站在门后,左右都没看见人,只见得一辆马车,正疑惑时,才发现底下有人声叫嚷。   “哎哎!这里。”玉虚抬起拂尘晃了晃,终于把对方的视线吸引过来了。   那汉子见是一个稚龄小道士,愈发奇了:“小道长这是……?”   正当玉虚欲回答的时刻,一只手撩开车帘,递过清越女声:“于七,是我回来了。”   车帘落下,他们沈家目前的独苗苗、受封异姓王的长女沈青鸾从马车上下来,一身暗红长袍,上面是暗金的绣纹与一只精致灵动的獬图。   她凤眸薄唇,鼻梁高挺,身量高挑如玉砌,满头乌发高高束起,神采英拔,亮博不群,有不同于寻常人家女子的寒凛之气。一看就知道这是位动过刀剑杀过人、决计不好沾惹的主儿。   于七乍然一愣,随后拉开大门,回首喊道:“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这句话一落,原本还算寂静的府中蓦地动作起来了,隔着十几步都能感受到里面轰轰烈烈的热闹走告之声。   立在门前的玉虚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他没有先进,而是回身去接自家师父。   沈青鸾并未让他接到,早已让郑玄下了马车,她原是想挽着对方,被玄灵子抽回手遮掩了回去。   刚刚才把人惹生气的景王殿下在这种时候倒是很知分寸,完全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但武将出身的脑子在这方面大概都不太好使,她见了靖宁侯府的牌匾,又想逗他,忍不住靠近低语一声:“丑媳妇早晚见公婆,何况你又不丑。”   郑玄抬眸看她一眼,真不知用什么话来回,便拉开些距离。   玄灵子脸皮再薄,也要让这一路上的玩笑捉弄逗得有些免疫了。他以前只知道这人大胆放肆,不把尘世俗见放在眼里,却未曾这么切身地体会到景王殿下如此热烈的温度。   郑玄是方外之人,总有些难以招架。   沈青鸾探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果然看到郑玄望过来的目光,她轻声认了个错:“别生气?”   不待郑玄回复,便看见面前的靖宁侯府府门洞开,两侧皆站满了比那于七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彪形大汉,两三个女婢从中非常醒目地挤了过来,都是有些年纪的了,上来对着沈青鸾嘘寒问暖一阵,其中一人道:“我的大小姐啊,你可回来了,老侯爷老夫人都可想你了……”   “奶娘。”沈青鸾唤了一声,静听了片刻,待人话语说完,才捉住身侧人的手腕,言简意赅地介绍道:“这位是当朝国师,前任宰执郑老大人的独子,郑玄。”   沈府中人眼光毒辣,见这个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喜得面上开花,连连催促着两人去见夫人。   沈青鸾颔首,扣着他手腕进门,在两侧威猛大汉的注视下拉着郑玄走近正厅。玉虚从车上把狸花猫抱下来,略落后几步跟上去。   还不待真正跨过正厅的门槛,一道烈风猛地迎面而来,沈青鸾眼都不眨地抬手接住,是一道闪着寒光的飞刀。   她这手上功夫就是接自家娘亲的飞刀练出来的,转腕丢了飞刀给郑玄拿着,向前走了几步,接续又接了几把小巧飞刀,依次扔进玄灵子手中。   正厅之内,面貌之上年约四十余的沈老夫人坐在上方,一侧是低头喝茶的老侯爷,是二十年前征战沙场威震四野的沈家神将。   沈老夫人见这几把小刀都让自己这个大女儿接得稳如泰山,便也陡失趣味。她的目光从几年不见的女儿身上转到一侧的郑玄周身,似是觉得有些眼熟,侧首对老侯爷私语了几句。   “父亲。”沈青鸾地抬手道,“母亲。”   沈老夫人没理会她,而是对郑玄道:“这位是……”   郑玄一直至此时,心中的几分紧张还是没有放下,他礼数完备地递上姓名家世,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沈老夫人的目光狐疑地转了转,看到沈青鸾悄悄地做了个口型,忽地恍然道:“……我儿未来王妃?”   这一句出口,连玉虚都差点把猫吓掉,他手忙脚乱地抱住小狸花猫之之,心说这位老夫人真是爽快人,无怪乎景王殿下也是个急性子了。   这是长辈说话,而非沈青鸾的作弄。郑玄一时怔住,不敢开口反驳,便略微解释了几句。   只是单单解释,看来并不奏效,沈老夫人的目光立即慈爱了许多,再与老侯爷交谈时也是如此,直到老侯爷出言解围,与女儿及这位登门而来的现任国师一齐用膳。   ·   全过程都有些尴尬,这次不仅沈青鸾看着他,连两位长辈的目光也总是停留在他身上,郑玄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看着忍受不了的玉虚说是给他煎药,走的时候连带着抱走了狸花猫。   沈府上下全是练家子,以身高八尺还多的威猛汉子为众。见惯了这些曾经军旅之人,再看文质疏清、彬彬有礼的国师大人,真有一种莫名的、不可捉摸地感受——   大抵就是沈老夫人现下总是欲言又止,很想问什么的程度吧。   等到用完晚膳,郑玄去寻玉虚之时。老夫人才有机会拉过自家女儿,开头劈脸第一句就是:“是不是不太能打?”   沈青鸾好笑道:“能打,很厉害。”   郑玄虽修身养性极少动手,但他的武学造诣的确不低,像进门时那几把飞刀,国师大人也能单手接下来。   “真的?”沈老夫人回忆了一下郑家和明玑子,了然点头,“尚可。那好不好吃?”   沈青鸾挑了下眉:“没吃,不知道。”   老夫人怪异地看了她片刻,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又道:“……你害羞?”   沈青鸾嘴角一抽,把娘亲盖上额头的手拉下来,压低声线道:“他害羞。”   老夫人继续了然点头,继而恨铁不成钢:“郑家人出了名的古板规矩,这一位相貌俊美,看着又有仙气,你就放着?”   若外人听来这母女的对话,必得惊掉下巴。但启朝男女同等,而沈家又只娶不嫁,故而沈家上下都不觉得如此态度有何问题。   “也不是女儿想放着。”沈青鸾无奈解释,“他会哭的。”   沈青鸾说的是郑玄举止生涩,完全未经过这些,总被吻出生理性的泪光。而老夫人却未曾理解透彻,有些想岔了。   “你便心软了?”老夫人洋洋洒洒地要开始讲她当年的风花雪月史,还不待张口提出一句,便见面前的大女儿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她抬手拉住,即刻切回话题:“他与你可是两情相悦、两厢情愿的?”   “这是自然。”   “明玑子是否已允准同意?郑老大人那边又如何?”   “前国师已见过,郑老大人云游未寻。”   “妙哉。”   沈青鸾诧异望去,似是想让自家娘亲的想法别再延伸发散,补充道:“玄灵子身体底蕴不佳,一直在调养之中,不可轻易用药。”   沈老夫人头一回听闻此言,斟酌半晌,开口:“原是病弱身躯,那你往后须得善待人家。沈家这几代中都是粗莽武夫,连带为娘入府之前,也是军旅之人,好不容易诓骗来一个……”   “诓骗?”沈青鸾瞥过去一眼。   “……吸引。”沈老夫人顺口改词,继续道,“这市井俗世中,有一种说法叫生米煮成熟饭,不如……”   沈青鸾颇感无言以对,抬手拍了拍娘亲的手,认真道:“我怕玄灵子生气不理会我,您可不要乱想了,女儿去寻他了。”   沈老夫人听了这句话,先是点头,慢慢地又回过神,等到夜里与老侯爷独处时,与他分析低语道:“……闺女这话,像不像往后是要被郑家那位吃死的意思了?”   老侯爷想了片刻,答道:“我觉得,是郑家的那位小辈对咱女儿束手无策。”   “……有理。”   ·   郑玄从迷山启程之前,明玑子吩咐了玉虚几句,并附一张按照齐明珠的路数给郑玄另开的调理药方。   此刻郑玄刚刚服了药,便觉夜深渐寒,冷意消退许多。他点亮了烛台,察觉室内的熏香有些不符合整体风格的格外甜腻。   主卧的烛台光影熄了一半,郑玄合紧窗牖时,忽感一只手抚上他身侧腰间,掌心温热又游移得缓慢,用一种满抱的姿势从后拥住了他。   “……昭昭?”   身后人嗯了一声,缱绻地抵着他摩挲了片刻,很舍不得:“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侯爷、夫人当面,我怎么能过于逾越,对你不礼不敬,不仅毁坏郑家声誉,也是辱没你的门楣……”   “郑玄。”沈青鸾突然打断他,抬首向一侧望去,“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房间有些,热?”   “是你抱得太紧了。”   “不。”沈青鸾道,“就是很热。”   她的手握住对方的,想在天生体寒的郑玄身上触到一些凉意,发觉对方也并未比她好到哪里去。   郑玄默默地后退了一步,退无可退地贴在窗前,低声道:“……好像,是有些。”   冬夜久寒,是熏香有些太过馥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完榜单字数了。安详.jpg   不是老夫人的操作,别想岔,沈家一家人都很好,最多都是过嘴瘾。君不见景王殿下到现在都还只是亲亲吗…… 第22章 调戏国师日常   香气馥郁逼人,热意滚烫,从耳畔流窜直心口。   沈青鸾抬指挑过他的发,在雪白的几缕银丝上勾绕几下,低唤道:“郑玄。”   她在嗅到这种特别芬芳时,已骤然想到母亲大人所讲的几句话,怀疑只存在了一刹,便深感以自家娘亲的性子,断然做不出此举来。   恐是侍从下人暗自揣摩,或也有近身的管事仆妇,以此犯险邀宠。   而犯险邀宠这几字,却又不至于。靖宁侯府这样的地方,容不下那样眼光浅显的仆从,莫不是那几位家臣老仆……会错了意?   沈青鸾思及此,便觉这是其中最为合理的一种解释。若真有人暗算,那也万万暗算不到这种事情上来,况且以她的见识,这种春情药效用虽然浓烈,却并不伤身,若强用内力压抑下去,倒也未尝不可。   她已将玄灵子拥在窗边,手指几乎就要勾过衣带下来,将他这身不沾尘俗的外袍扯开大半。而身侧之人呼吸微促,似让药力烧到了躯体。   郑玄内力虽然丝毫不差,但毕竟痼疾在身,且从未见识过这种东西,总归是不如景王殿下的。   沈青鸾望见他微垂的双睫,略感喉间干涩。两人身高相差仿佛,贴额便可拥吻,在这样的热息缠绵之下,连心跳之声都彼此可闻。   国师大人未曾作声,没有应这句低唤。他伸出一只手,掌心犹是冷的,霜腕却透着热劲儿。这手按住沈青鸾勾开衣带的指尖。   束发为礼的冠与长簪,早在景王的掌中卸去了,连谨守恩师家父教诲、从来清淡寡欲的道服,也尽数服膺于沈青鸾的手心。   “……玄灵子。”   沈青鸾忍不住又唤一声,她的声音向来清越,此时稍哑了三分,涌起细微的情动来。压低时唤在耳畔,如琼浆玉液入杯盏般,听起来一片酥麻。   “你别强忍。”她道,“你受不住。”   景王殿下当他是个瓷器做的宝贝,放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昔日玄灵子病弱咳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必然不肯让郑玄用内力去压这药性。   郑玄略一抬眼,恰见对方墨色凤眸直视过来,他推开对方的手,却在低首时抵住她的肩,像倦了似的,回抱过沈青鸾。   “……我怎么受不住?”   这句话问的,让沈青鸾都有些怀疑他口中的“受不住”究竟是指哪种了。她此刻压抑着激起的火气,由他揽着,对方发丝间如雪中寒梅、又缠出一丝如药物微苦而柔的味道,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荡进肺腑之中。   这是高高在上、清冷如霜又无欲无求的国师大人吗?   这几乎像是一捧照过雪的月色,像是凛凛寒冬落下的一瓣白梅,像个民间志怪故事里流传的山妖。   沈青鸾觉得自己心动太过。   而心跳剧烈之间,却又觉得自己心动得不够。   她原来可以克制到这个程度。即便她知道自己现在被熏香撩拨起来,脑子里最重的想法就是把玄灵子拐带上床,让他脱了这身守什么清规的道服,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如雪消融,化成春寒时最后的一块残冰,漫洇出柔软的水迹。   想要……   弄脏他。   她已压抑至此,到这时候还未强硬地做出什么事来,还有半分精神去想自己这样八成要被母亲笑话。   但那不要紧。   要紧的是自己怀里这一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贴着肩膀的温度高得不正常,沈青鸾抬手去抚他的侧颊,触到一片高温。她心里一跳,猛地想起玄灵子身上长久用药,这引动春情的熏香不知道什么内含,万一……   她想要按住郑玄的手,为他把一把脉象,即便体内那蛊虫未有动静,她还是不太放心。   触到的地方是热的,且从未有过如此热烈的温度。沈青鸾握了一下,对方忽地抽出手,执意地围绕住她的腰身。   “怎么不回答。”郑玄问道。   这句话一出,沈青鸾是真正地确认了对方所受影响颇大,否则平时的玄灵子,怎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执着于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身上积累药性,能受得住什么?”   沈青鸾回答的语句甚是低柔,几乎全然是哄人的语调。她轻叹一声,又道:“我用手帮你。”   怀里的人听了这话,略微抬起头,露出一双被热气熬得眼角发红的眼睛。   漆黑的,微微发亮的眼睛。   眼眸中往昔沉淀着至极的静谧,像是探不见底的深潭,此刻幽潭搅动,融出一股温热的泉水。   沈青鸾骤然与他对视,一时怔住。   ……她觉得自己刚才想岔了,她可能就没有定力这玩意儿。   “玄灵子。”   “嗯……”   “让我试试,你能不能受得住。”   “嗯……”   ·   晨。   沈青鸾醒得早,她看了看身畔的郑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非常深重地叹了口气。   摸倒是都摸过了,碰也碰得差不多了,但她的国师大人,还质问自己哪里受不住……   明明连上手他都受不住。这位清心寡欲修道成仙的郑国师,在她探手碰到时几乎就要说不出话了,连糊话都不往外冒,忍着声,把唇咬得一圈血痕。   更难以形容的是,他的身体在被齐明珠进行过药浴之后,好像特别容易留下痕迹似的。昨夜沈青鸾玩弄得狠了,将对方那些药性撩起的火气都纾解出来后,自己觉得放弃了如此良机,有些气不过得往他脖颈间留了一个吻痕,到现在还没消下去。   说到底。   嘴边的玄灵子,还是没吃到。   沈青鸾再叹了口气,抬眼仔细地描摹观察他,看到他衣衫尽褪,脖颈间那个艳丽的痕迹丝毫未消,就觉得自己即便什么都没做,还是有些莫名心虚。   正当此时,郑玄略微茫然地睁眼,正对上沈青鸾灼灼的视线。   情况有一丝不对。   沈青鸾没来得及想,脱口道:“我没有做。”   嗯……?   “我没有擅自进行下去,是你昨晚的状态太差了。”感觉根本受不住她继续下去。   什么……?   郑长清从初醒的茫然中慢慢回神,还未说出一句话,就听到沈青鸾继续道。   “你都要把嘴唇咬破了。”   提到这个,他的记忆顿时复苏,忽地想起了昨夜在那种熏香下有些疲倦昏沉,然后……   然后……他……   他……   于是,在下一刻,景王殿下又见到了一次恼羞成怒的国师大人。   ……真是痛并快乐着。   作者有话要说:  沈青鸾:我太不容易了。我就是当今柳下惠,我简直端方君子……   郑玄:…… 第23章 女主她心狠手辣   大启皇宫。   启皇正坐于思政殿上,手翻案卷,旁侧烛台高燃,火光明亮。过了片刻,由外进来一个面白俊秀的男子,正是青竹大监。   他身着内监服饰,袖腕处有两片竹叶。低眉顺目,到了皇帝跟前,压低了声:“陛下,景王那边儿……”   齐明钺眉头一皱,揽卷的手反过来一摁,问道:“如何?”   “王爷已回了靖宁侯府,连同郑国师也在其中。”   齐明钺闭目良久,觉得声嘶胸冷,半晌提不起气来,又想到先前太子身死,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丞相李凝一心扶着老三,那孩子心胸狭隘,并未明君之选。而近日传起来的七皇子,根基浅薄,难摄大统,少不得还须他人帮扶……   这帮扶之人,怎么想也越不过沈青鸾去!靖宁侯世代忠良,侯府现下远离京华,空挂个牌匾,倒不妨事。可沈家的这位女儿,凶残寡幸、心狠手辣,这名声比她的出身还要响亮。他虽素来倚仗此人,但却绝不想看她连同郑玄,为这位根基浅薄的七皇子撑腰。   到他归天那时,若让齐谨行继承登基,那把持朝中政务的,究竟是他的皇子,还是这位沈卿?   原本各方势力均衡,皇后的易家、从属无数的李相、高门雅望的郑家……掌管神锐军的明家、还有隐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徐家……再兼这位能平外患、除内奸、动如猛虎的神武沈家。   互相掣肘、攀扯纠缠,这才是齐明钺最愿意看到的景象。他视沈青鸾如宠臣,一是因她的出身,教君王怀爱将之心、起惜才之意。二是她的狠毒,由其做匕首利刃,淬毒含冰,触之则死……而也正因如此,这把刀实在太利。   到了沈青鸾表现出想要与郑玄成秦晋之好、载明鸳谱之时,齐明钺才觉握紧此匕首甚是不易,若再教她得了郑玄之助,恐怕风云翻搅之下,朝廷庸碌者众,极难阻挡。   齐明钺握起一盏茶器,掌心贴在壁上。他略略低眼,神情似还有些未褪的冷,眸光莫测。   “那个肖似郑玄的男子,现下何处?”   “回陛下,留居梅园。”青竹回道。   “好。”齐明钺单掷一字,也不知道是在说好什么,又过了半息,他向后倚坐,平声道:“给庆娘做个玩物罢。”   “是。”   齐明钺又想起前日暗卫来报之事,对自己那位死去多年的十六妹颇多疑虑,但倒也不至于杀他的地步。暂且先不必打草惊蛇。他倒是想看一看,这个人称妙手的医仙,究竟能做出什么有关时局的大事来。   念想到此,就不免再想起目前最棘手之事。他不容沈郑两家联姻,沈青鸾手握神武军,狂性难收,岂止是桀骜二字可以评判,郑玄虽在方外,但背靠六世望族,在朝野之中声名俱赫……   齐明钺闭了闭目,骤然头痛发作,低首垂至案边,半晌未有动作。那青竹只敢候在一旁,气也不曾大喘,唯恐有分毫之错。   小半刻,大启的陛下又询了一事。   “郑秀之如何回讯?”   如非必要,齐明钺还是不愿去动郑玄的,他与郑林当年关系甚好,并不愿与离朝老友反目。   “郑大人未曾回信,只递来一块信物,附言说……”   青竹想着那句话,连心尖儿都跟着绷紧了:“……将此物递与国师,他随后入京。”   齐明钺沉默片刻,头痛更烈。他捏住眉心,道:“行了……望玄儿及时回头,万勿违逆父命师恩、离亲背众,望他保全一身。”   当今皇帝齐明钺,是真有这么称呼郑玄的资格的。说到底,沈青鸾虽有宠臣之名,但他对沈卿的脾性心知肚明,这样难缠的爪牙,在很多时候到了最后,都会成为皇室的绊脚石或是尽过忠的废子。   沈家只娶不嫁,故友独子,火坑恶窟在前,怎忍如此?   齐明钺想到此节,胸怀大畅,便深觉是为郑玄择一明路,那愧心起时的头痛也消减下去许多。他慢慢地喝了口茶,随后道:“让庆娘想个法子……不必害人,只消断情……”   ·   旨意前脚儿到,后脚儿便收到了那位传闻与国师大人相似的男子。庆曼婷拨了拨眼前血呼啦嗤的眼珠子,伸手从小侍身前抽来布巾,把刀一抹,露出个森白雪亮的锋刃来。   那位名唤贺青洲的倌儿便被押来,捆个结实。此刻脸色惨白,连唇上也无甚颜色,乌发早在途中松散,披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颊。   这里是刑房模样的地方,黑布隆冬,四处无光,唯有女人身前一盏小灯,燃得正直,再就有一个热炭盆,在手旁烧着,热意逼压过来,令人生畏。   庆曼婷挥手让那几个哑巴太监滚出去,慢慢地擦手中那把刀。在她身后,有一个不成人样的躯体挂在刑架上,此刻发须、双眼、左肢全部无影无踪,口中塞珠,却还活着。   旁边呆立着一个小侍,看来也不过七八岁。眼眸漆黑无神。   方才来的路上,那身尚还算值钱些的衣裳全被拿走,贺青洲只着中衣,低首颤抖,不敢抬头。   庆曼婷抹干净了刀,道:“抬起头来。”   这地方是个神鬼不知的所在,其中奇特诡异的手段法子数不胜数。庆娘手下也有一拨儿人在,但此刻并不在此处,她便亲来看看这一位皇帝送来的人。   贺青洲轻轻蜷起手指,依言抬首。   他容貌与郑玄确有七分相似,眉如墨画,却稍显长那半分,双唇似笔锋勾描,弧度虽柔又过于朱。不必仔细探问,只若熟悉国师大人的人瞧上一眼,便知道是个冒牌货。   但贺青洲得这几分颜色,也绝对是个无法反驳的难得美人。玄灵子一身孤清冷绝,心魂在世所不存之地,不容得他人把玩淫亵,而眼前的青年,颤抖含泪,眼中蓄了一片柔与惧,像是在什么娼馆窑子里打磨出来,专伺候贵胄女官的。   不得不说,庆曼婷眼光毒辣,一见便知。   她勾起贺青洲的下巴,冰冷的刀身往这脸颊上拍了拍,见他慌忙闭眼,泪不能收,便觉一时有趣,问道:“你是因何犯了过错,被送到这里来?”   “奴……”   “哦,奴籍。”庆曼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再拍了拍他的脸,“长成这样,不遭人觊觎么?”   “奴只是……只是偶然和一位大人相似,又办砸做错了事……”   “你知道那是什么大人么?”   贺青洲嗫嚅摇头,勉强睁开眼,衬着烛光,看到了眼前的女子。   面前之人手持寒光匕首,黑发高束,以长簪穿冠而过,做利落打扮。她肌肤苍白,一双蛇眸,容貌虽美,却颇有些傲慢阴冷之感。此刻正斜倚,身形懒散,毫无劲力,更像条毒蛇了。   庆曼婷轻嗤一声:“那是国师,郑玄郑大人。也就是民间传的当世谪仙……玄灵子。”   说着此语,庆曼婷眸光一变,移开匕首,仔细端详他面貌,忽道:“或你还可堪用。”   贺青洲听了这个名字,已是惊疑不定,险些惊讶出声,随后又见她这样作态,心下一紧,不敢推拒,随后便听女人笑道:“不若我将你全改成国师的模样,你也让我尝尝……谪仙伏于身下的滋味,到底够不够格,或者是否真能勾得大启唯一的女异姓王神魂颠倒、心荡神驰?”   此语未完,又听庆曼婷哼道:“给你十分的样子,也装不出一分的仙气来,罢了,过来。”   ·   年节处处喧闹。沈青鸾难得回府,更是要办得热热闹闹的。更兼之郑玄在她身畔,自然也不应以寻常家中制度去置办,因此今年的喜钱便格外丰厚。   沈青鸾将人带回家中,见过了父母,便觉礼数已足,几乎已开始与父母拟定三媒六聘,以礼迎娶云云。   先前那熏香的事情已查出,并非是侍候的小侍丫鬟们送错了香料,是管事们属意下去的,那原是老夫人备下来,管事们见郑国师入府,便觉正用在此刻,未请则用,反而成拙。   此事依沈家家法处置,冒犯之处,又由景王殿下代为赔罪。   既是她代为赔罪,哪里还有罪可问?   此刻正值良夜,再次被某人爬床钻被窝的国师大人略略睁眼,便看到那双明亮凤眸,像是灼灼烈日,有旭阳映身、火焰照面之感。他还未出声,便被对方挽住了手。   沈青鸾握住他手,抬至唇畔,吻了吻冰凉的指尖,道:“我从外面来,你比我还冷上几分,什么道理?”   郑玄未曾缩手,由着她吻,低声道:“还敢过来。”   “除了不敢逼国师动武动气、伤了身体之外,光是这么高的窗、这么矮的床榻,有何不敢?”   沈青鸾知他说的是误中熏香一事,那时若非她现身,恐怕要引郑玄郑长清情动……光凭这香,可得费一番功夫。偏偏她却又过去,拥住不说,还要贴之于肌肤,因此上回那事……   郑玄未曾提起那事,未成想对方亲近照旧,比往日更甚。他想要开口,却又止住,随后觉察到沈青鸾探手过来,揽住他腰,声音清晰地落在耳畔。   “与我回京。”   郑玄微微一怔,耳畔声音又响,低柔悱恻。   “长清……我想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出场,顺便理了理剧情……(之前都在闭着眼谈恋爱)   摸你也摸过了,碰你也碰过了……咳。   还有我的长清呀,你叫什么谪仙玄灵子,你怎么被宠得越来越娇气了,你叫郑娇娇好了x 第24章 没啥意思的过渡章   郑玄的双手过于冰冷,捂在沈青鸾手心时尤其如此。她慢慢地捋过修长纤瘦的指节,掌心覆盖在肌肤下隐约的青色脉络上。   交换的气息尚有些温度,此刻窗外有烟花绚烂,时亮时暗地映入房内。一盏光晕很温柔的小灯点在外床。   床褥是沈府的,备下的锦被图样是交颈鸳鸯。郑玄外袍已褪,领口是雪白的,那些散落下来的乌发被衬的沉浓如墨,发间交杂的一缕雪白绕在脖颈间,堪堪地抵着锁骨。   沈青鸾单手握紧他指节,另一手抬起,轻轻地拂过他的发丝。   “你不答应也没有用。我已等不及了。”   郑玄凝视着她,幽邃的目光如同一捧寒如霜的月华。他与沈青鸾相对,感觉到对方即便握着他手的掌心一片温暖,连同视线也是专注无比的。   沈青鸾抬臂撑在榻边,低首附身,从上而下地逼压过来,那双锋锐的凤眸在寒夜中逐渐融化。   “我回去便请旨,届时再去向郑大人请罪。”   她有些心急了。有些等不得别的事情。她现在就想让郑玄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以完多年之夙愿。再慢慢地偿还那些自己曾错过、曾并未知悉的深情。   玄灵子沉静温和地望着她,看着那双眼眸中微微发烫的光芒。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劝说她,但此刻却并不敢开口。   昭昭这样情真,他怕自己一旦开口,便会不自禁地允诺她。   “长清……”沈青鸾不容许他拒绝,便也不要求对方能够开口同意,她逐渐俯身,像是有些紧迫、但又十分温柔地亲吻了他。   沈青鸾对如何向玄灵子讨一个吻这件事,向来颇有心得。但此刻不同,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告之,都是宣布,这些话出来,大名鼎鼎的景王殿下也有些忐忑。   双唇相贴,对方的温度微微发冷,但又是干燥的,柔软至极。   郑玄没有拒绝。   夜空广大辽阔,繁星点点。烟花灿烂而炫目,在沈青鸾深入的一刹那骤然亮起,映在窗纱上,泛出一阵蒙蒙的光。   沈青鸾另一只手也撑住了床榻,她一寸寸地侵入,连分毫空隙与余地也不留下。直到国师大人的耳根红透,眼角露出些微柔润的淡红。   她的手指抚上郑玄的眼角,放开那双被吻得同样湿漉泛红的唇,低声问道:“不怕我现在对你做些什么吗?”   这句话按理来说应该纯属玩笑,在最糟糕的境况下她还保持了分寸,何况此时。   在郑玄回答之前,沈青鸾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情绪不太好地道:“……罢了,你身体不行。等给你调养好了……”   “不行?”   郑玄轻轻重复,问了一句。   沈青鸾稍微怔了一下,随后立即想到了什么,笑着亲了亲他的眼角,感受到颤抖的睫羽扫过唇边,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原来出尘脱俗的国师大人也有这类凡尘男子的自尊。”   郑玄随她动作闭眼,旋即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沈青鸾问,“那你是在意什么?”   那双明亮凤眸的视线实在太过于醒目,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郑玄停顿了一下,徐徐道:“你把我看得太柔弱了。”   在沈青鸾心中,对方就是一颗东海海底的夜明珠……连蒙尘闲置都不舍得,何况肆意触碰。她连交吻都是轻柔的,照顾对方生涩且进展缓慢的吻技与气息,自然会觉得玄灵子脆弱得像个会碎的瓷器。   这种保护欲和占有欲愈演愈烈,到了郑玄不得不提醒的地步。   但他显然疏忽了一件事,若沈青鸾不这样看他,那在早前的那一夜中,他出家人的守身如玉早就是一席空话了,更别提此刻。   景王殿下盯着身下的人。半面朦胧的光映着他的面颊,光晕沿着侧颊一路下滑,将那双长而密的双睫完完整整地投映了出来,让沈青鸾又勾起亵玩挑弄的欲望。   “玄灵子。”她声音略微有一点儿哑,但很好地压制住了。“你不柔弱,你……胆子大得很。”   这句话说得是什么呢?   只有沈青鸾和那块双凤玉佩知道了。   ·   山月密林交汇之处,一片流风,携着飞雪的冰冷,灌入肺腑。   一条小道上,一辆马车行驶在夜中,车夫穿着防风的斗笠,摇晃的灯时隐时现地映出道路。而在车马之中,郑林坐在内中,闭目养神。   他在外云游已久,已经基本不理政事了,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自己的独子郑玄。郑玄因从小从娘胎里带出的天生奇毒,寿数比之常人总是要短的。加上他的独子性情孤冷少言,而命数又是那般……   郑林原以为他能不骄不躁、无欲无求,平稳安然度过此生,但前日所得知的消息中,他与沈家女儿的私情,闻来简直匪夷所思。   郑林已递出信物示警,自身也行在回京途中。他为郑家退出朝政旋涡中心谋划多年,又兼之有这样的孩子,已有归隐成佳话的心思。   但此刻这样的一个消息,几乎把他所有预期打乱。他还未见到玄儿的面,心中甚至还有一些不敢置信。   怎会如此?   玄儿向来乖巧驯顺,他自小便有忍常人不可忍的坚韧与毅力,二十余年顽疾在身、病痛折磨,却还是他心中最好的孩子。譬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几可比拟谢家宝树。   孤灯摇晃,路上风雨渐升,寒意更浓。   郑林阖眸又启,想到即便云游在外也有所耳闻的神武沈家,这一代的女儿是如何如何地战功彪炳、如何如何地所向披靡……他沉思至此,只觉不能让玄儿误入其中,否则真心难测,更是贻害无穷。   而就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之中,另一个漆黑无光的地方,也在进行着冰冷残忍的“塑造”。   刑房之中。隐隐的一道烛光下,那把满是淋漓血迹的匕首被擦拭干净,满案长针。   庆曼婷看着面前一层层包起来的脸庞,只露出那双怯懦含泪的眼睛。她笑了笑,身边的哑奴随之奉上雪白软布。   软布上沾过血迹。庆曼婷向后一坐,懒散仰首,像是一条无骨的阴冷毒蛇。肤色苍白,露出鲜明的病态。   “你放心,你这张刻得不到位的脸,我已修正过来了。”庆曼婷道,“虽你已是弃子,是我的玩物,但生了这张脸,我还是很有把玩的兴趣。”   对方只有压抑疼痛的呼吸声,浅浅的闷哼,和滚落的温热眼泪。   庆曼婷似乎早就听够了这些,她抬手抵着下颔,想到多年前遥遥见到的那个单薄背影,乌发之中一寸雪,映着漫天笼罩下来的月,像一朵纤弱而冰冷的梅。   从暗无天日之处生贪欲,自无穷地狱内造恶念。庆曼婷慢慢地闭目,想到了有关于“遥望”的往事,压抑而阴郁地笑了一下。   她抬起手,握住贺青洲冰凉的手指,淡道:“即便你不像——我也会护着你的。”   但这是无穷深处、来源于恶鬼无情且残忍的庇护。   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接受。生而卑微如尘,从来都是玩弄与摆布。   摸过白布的泪迹,一点点地散去温度,化成无限的冰冷。   她高高在上地下了宣判。   “等我为陛下研制出那个药,就可以将我想要的人身边清除干净……你只要等一等,一切顺利,我会放你一条生路,为你脱离奴籍。”   庆曼婷抬起手指,勾住他的脖颈,在喉结上碾动了几下,感受到紧张的吞咽动作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至于沈青鸾,我会让她慢慢地把一切赔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梅兰竹菊松我都可以拿来形容国师大人了。(偏心) 第25章 就算全世界离开你   马车中暖炉正温,严冬已过,周遭未消的寒意皆被厚重幕帘遮挡在外。   一只小小的狸花猫从车帘边儿走过来,爪子踩到铺展着的柔软地毯上,它轻盈地跳上座位,扒住轻软暖和的布料,往淡青的衣襟内蹭磨拱动。   郑玄略微抬眼,张开手让它凑到掌下,看着这只叫之之的狸猫好似找到了安心的地方,蜷尾低头,柔软的猫耳垂下来一点儿,缠着他睡了。   玉虚此刻正在一旁,他默诵着前两日师父教的法经,还没背到一半,注意力已让这只小猫儿勾引去了。但之之栖息在郑玄的怀中,他只好偷偷递过去几眼。   幕帘厚重,暖炉燃起香氛。车内待得久了,不免有些闷。   正当这时,车马慢慢地停住,一只手拨开车帘,露出修长好看的腕。鲜红的窄袖贴着皓腕,衬出一股如艳阳烈日般逼人的明艳。   那是足以能让人晃了神的强烈对比。沈青鸾拨开车帘的下一刻,便探手去捉玄灵子的衣摆。她的眼眸明澈,仿佛着有些昏沉烦闷的马车内霎时间被灿光照亮了似的。   “看你待久了,闷不闷?你下来,我抱你。”   说是问句,其实也并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她盯着郑玄略有些犹豫着递过来的手,猛地一握,将他整个儿抱进怀里。   “小孩儿,给你师父拿披风!”   把爱人抱个满怀,再没有这么舒心畅意的时刻了。   沈青鸾一身红衣,微微扬起一双远山眉,宛若名满洛阳的焦骨牡丹,透出堪称国色的姿容与气韵,再没有比她更惊才绝艳、神采英拔的人物。   玉虚有些着急地撂下拂尘,将放好的毛绒披风给景王殿下递去。   沈青鸾抬手接住,蓦地展开一甩,罩在他青色的道袍外衫上,雪白中透着淡淡靛青光泽的披风围在肩上,连同领边的一片厚毛绒,把脖颈间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时候她才发现对方的怀抱里还护着一只吓懵了的小猫,登时笑出声:“本王要抱他,你倒先占位置。”   小狸花弱小无助地往郑玄衣服里塞,软绵绵地“喵喵”几声,活像个被爹娘喂了满嘴猫粮的可怜孩子。   郑玄让冷风冒了一下,好在沈青鸾在身旁,身上的温度又很快重新恢复了过来,再加上厚衣遮挡,倒是感觉不出冷意来,只是喉咙干痒,轻咳了几声,道:“年节刚过,陛下急召回京,想来是有大事与你相商,如若急迫,你可先行……”   一根手指贴上他唇,止住了话语。沈青鸾收敛神色,听得有些恼:“先前你独身离开,我跟着一同煎熬。现在你还赶我,长清……”   她说这话就是闹脾气撒娇的,仗着对方无话可说的当儿,靠过去抚过他脸颊,又低低问道:“嗓子难受?”   郑玄摇了摇头,道:“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这里颠,过了这段路,叫玉虚把冷露膏泡开,给你润润喉咙。”   话语才落,车帘里冒出玉虚的头,大声道:“徒儿知道啦——”   郑玄原本就不好意思,让玉虚这么一喊,险些耳朵都要跟着红了。他被沈青鸾带上宝马飞云,抽了一口冰凉的冷气,感受到近在耳畔的呼吸声。   “不知道你擅不擅长骑射。”沈青鸾道,“即便是擅长,这么多年,也该生疏了一些吧?”   她好像盼着郑玄不会似的,绕过他腰侧去揽缰绳,将下巴抵到玄灵子的肩膀上,慢悠悠地驱马跟随着马车,低声道:“苦寒之症轻了很多,看来齐明珠那人还有些用处。”   两人同程回京,沈青鸾对这些自然了如指掌。   她下半张脸都埋进雪白的毛绒衣领里,回腕勾过手,似乎是想要去牵郑玄的手指,结果探进了披风内,摸到一手带着温度的小猫爪子。   窝在国师怀里的小猫儿伸爪跟她击了个掌,然后矜持地收了回去。   郑玄听到身后蓦然响起的笑声,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沈青鸾抬起眼,看着他收束到发箍里的乌黑长发,以及长发间那一缕如霜的银丝。她想了想,态度十分认真地道:“在想你。”   “……什么?”   “想你……”沈青鸾的声音微微沉压下来,随后又涌起带着笑意的低柔声线。“冬日寒风凛,想把你接回景王府。”   郑玄怔了一下,转头看到她清润明亮的眼眸,那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向来带着锋锐的弧度,此刻眼角微扬,神情专注。   “我并不徒劳地爱惜什么俗世颜面、多年修行,你不必担忧。”郑玄转过眼,望着前方一片雪白微茫,官道两侧覆着盖地的白雪。“如若此后百年,昭昭陪伴在侧,身在何方,并无不同。”   冷风掠过,凛冽扑面。沈青鸾触上他脸颊,有些后悔让他坐在身前,指尖碰到的温度过于冰冷,几乎像是月夜下的一捧清霜。   “但也请你体谅。”郑玄探出手,触到那只贴着脸颊的手指,将对方的手回握进掌心。   沈青鸾从军多年,指腹内侧有些常握刀兵的薄茧,平日里略显过重的力道也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的气息。   这些薄茧在郑玄的指腹间慢慢摩挲,像是安慰,却又像是什么不自知的引诱。   “郑玄上有家父恩师。即便不得允准,也该尝试与众坦诚,也不至于反让亲近之人措手不及。”   沈青鸾早有预料,当即道:“我都明白。”   她没有再提及此事,毕竟在她看来,无论郑老大人是否同意这门婚事,她已准备向陛下请求赐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世上的难关千万道,有何可惧?   两人慢慢叙起前话,讲起前世时针锋相对的光景,再从这里谈到小猫的豢养方法,坐于马上随车漫步,走了许久。   直到郑玄再度掩唇轻咳了一声,身旁的车帘才匆促撩起,玉虚看了看被景王殿下抱在怀里的师父、又看了看一身红衣、血色披风的女王爷,小心提议道:“外面风大,冷露膏泡开了,师父来车上喝吧?”   沈青鸾紧了紧搁在他腰上的手掌,再度松开手指,眷恋地吻了吻他微红的耳尖,低声道:“回去吗?”   她这么问,话语里便是有些不舍,幸好沈青鸾很快反应过来,改变语气地道:“回车上喝。再待该冷了。”   郑玄刚想说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岂容得娇弱到这个地步。昭昭关心则乱,忧虑过甚……但这些话到底没办法说出来,他望着沈青鸾的双眼,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了。   眸光过分得温柔。   不愿拒绝,只好听她的。   ·   及至景王回京的车马归至帝京之时,从刑房里递来的药物也如约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齐明钺展开随药附信,看到庆曼婷肆意挥洒的墨色字迹,狂草连成一片,不甚规整。   好在齐明钺对此早已习惯,对庆娘的笔锋字迹也十分熟悉,才得以顺利读阅下去。   消情粉。   信中详细描述了她使用囚犯进行试验的效果,以及对于宫中对食的太监宫女使用的结果,尽受此药作用,两相遗忘,见面不识。   齐明钺闭了闭目,慢慢收起装着药粉的瓷瓶与信笺,他挥手招来青竹,闭目半晌,突道:“那个送过去的玩物如何了?”   青竹低首敛眉,道:“不出陛下所料,庆大人将他‘雕刻’成了国师大人的容貌,除有些地方尚有刀痕外,几乎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齐明钺轻哼一声,“若真别无二致,也不至于被沈卿一眼看出,被她遣送回皇宫。”   青竹闭目不言,片刻未语。   “也罢,只是短暂的替身而已。”齐明钺屈指敲案,沉吟半晌,又道:“郑林已在路上,想必明日沈卿便会进宫复命,正可让玄灵子面见郑林,在此之前……”   他从案下取出那块刻着郑家家训的玉佩,正是郑林送来的信物无疑。齐明钺交予青竹,道:“以此为信,朕写几个字给他。”   宣纸颜色惨淡,在烛光映照之下更显寂冷,直至狼毫饱蘸浓墨,自纸面上滑下来几字,墨迹醒目。   这一纸晾干折叠,谨慎地交给近侍青竹。   青竹大监略窥边角,便立即不敢再视。他双手接过,慢慢退出思政殿,一直退到空气冰冷的宫殿之外。   此刻,伴随着身侧的小太监才抱着一件外袍,给他师父拢在肩上。   肩头复感温暖,青竹猛然回神,发觉指间的纸张已被捏出褶皱。他单手敛好外袍,忽然道:“百安。”   小太监百安凑过去,巴巴地道:“师父?”   夹在权臣豪门与皇室纠葛之间并非一年两年,但此事经手,青竹仍是感到心惊胆战,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继续道:“百安,倘若师父哪一日有什么不测,你……”   不测?他自然是会有不测的,即便陛下事成,他这个堪称爪牙的近侍也该功劳已尽、效死于君王殿前。   “不测?您说什么呐,这里是帝都,怎么会有什么不测,师父?”   百安被讲得愣住,立即仓惶地问了几句。   青竹没有力气再说,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道:“准备一下,今晚,就陪师父连夜出宫。”   乌云掩月。   真令人……难以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周开始瞎β写内容提要,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了看自己的数据,不知道能不能V,感受到了发电不足的寂寞orz 第26章 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一盏灯光如豆,摇晃着昏沉暖光映在墙壁上,透出一股冰冷又寂寥的气息。   从那一捧乌黑的长发向下,错杂在其中的一缕清霜柔柔地缠卷在毛领间,陷在绒绒的裘衣之间。郑玄移开手拨过发丝,解开厚重披风下的盘扣。   解扣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透出一股如同画作般的莹润光泽。指甲微微泛白,边缘十分整齐,像是一件耐心雕琢过的作品。   他收起披风,一旁的林庆早将炭盆备上,室内并不阴冷,却还有些天寒衣单的凉意。   郑玄拉过炭盆,冰凉的掌心靠过去。   沈青鸾方才亲自送他归至门前,旋即回返景王府打点上下,她临走前缠绵地讨了个吻,带着笑跟他说想娶,娶到再给郑老大人赔罪。   郑玄闭了闭眼,才偏过头去看面前的不速之客,低声开口:“青竹公公。”   面前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为首之人解下盖住面容的兜帽,露出那张苍白阴柔的脸。   青竹大监是陛下身侧之人,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识得他。此刻,这个皇帝近侍却掩面夜行,出现在国师府之中。   郑玄的目光从他面庞上一晃而过。   气氛略有一丝低沉。青竹看向了旁边侍立的林庆,再将目光转回郑玄身上,抬手行礼道:“国师大人。”   他的意思,往往就是皇帝的意思。郑玄微微颔首,以礼回复:“公公请讲。”   青竹将护在怀中的信物与御笔亲写之物一齐交给他,掌心按到郑玄的手背时,触到过分的冰冷。   他很快收回手,面对着郑玄的脸庞停顿了片刻,勉强笑了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表情异于平常。郑玄稍感不对,却在接触到玉佩纹路时微微一怔,目光下移过来,看到细密的玉佩纹路与郑家的家训。   中正平和、泯躯济国。(注1)   玉质之剔透,光泽之柔润,手感之厚重,确确实实是珍品无误。郑玄愈是抚摸,愈觉心颤,他刹那间一抬眼,看到面前的青竹面色苍白,阴柔俊秀的眉宇间凝成一团雾,眼中如含沉霜。   他将玉佩收拢进掌中,再展开御笔亲书的字迹一探,其中言辞甚柔,已允准他按假修养身体,愿留位空悬,以待国师归朝。   身犹未温,却已有代他做主离京之意,甚至这都是圣人垂爱才肯下的旨意,恤郑氏老臣之心、全国师忠良之孝,字字皆可以明示于谕旨之上。   郑玄喉中哑涩片刻,觉得回返程中让冷风扑面催出来的干咳感又涌了上来,他肺腑俱寒,慢慢地道出一句话来。   “……圣人何必如此急迫,我父何时到的皇都,我竟不知。”   灯影摇晃,一半映在青竹的侧脸之上,摇出一片触之欲碎的影子。   “国师大人所识甚广,圣人爱惜,理所当然。”   这根本不是郑玄所问的回答,他已知从青竹口中问不出什么。   刻着郑氏家训的玉佩在他手中碾转,触感温润,无端让他想起了取之于沈青鸾身畔的双凤玉佩,两只凤凰展翼环绕,对首交翎,正反两面刻着“天下靖平”与“碧天云海”八个字。   泯躯济国、天下靖平。无论是沈家还是郑家,身居高位、食君俸禄,便愿担起守国之责,为社稷捐躯赴死,不敢有怨。   但如今,只是帝王所疑,便可教这几句话化为笑话。   郑玄寡情心冷,许还并未因此有过于神伤之刻,但沈青鸾这么多年驰骋疆场,荡平烽烟,为的是黎明百姓、万里河山,而非是为了思政殿之上的圣君。   君不疑能用之臣。既视他为臂膀,愿留位以待,又何必用这种方法玩弄权术呢?   郑玄收好信物,忽地道:“青竹公公,依圣人所言,与我父相见之期,是何时?”   “就在明日。”   ·   京都之中仍有爆竹零星作响。沈青鸾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听着南霜将京中诸事一一讲清,条理清晰,内容详细,不愧是景王殿下身边第一的侍从。   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高束墨发的银冠泛出明亮的光华,发丝向一侧偏去,披着她右肩散荡而下。   “……李相府中有此允诺,已表示愿向陛下进言。而易家不知为何,竟也来人询问此事,说是曾欠国师大人的人情,愿供王爷差遣。”   沈青鸾只在听到那四个字时微微挑了下眉,摩挲了一会儿下颔,道:“原来我的长清也做这种打算,他果然还是想嫁给我的,只是羞于启齿罢了。”   南霜听得浑身不得劲,心说王爷怎么一回来就进入了炫妻模式,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既然万事俱备……还有一事,可有郑林郑老大人的消息?”   “那位老大人云游多年,我们查访之下,只寻到他曾居住过的地方,却并未获知现下的踪迹。”   果真是云游……沈青鸾沉思片刻,道:“慢慢来,不必逼得太紧,毕竟是要娶他的独子……”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亮起一簇烟花,是在院中。   沈青鸾移过目光,月白窗纱的窗外透出个几个女子的身形,是府中的一帮女儿家玩闹。她侧过头看了片刻,听了一会儿嬉闹之声,见到煮雪过去将她们驱散了,口中说得是:“快远处些,别扰了王爷,否则扒你们的皮……”   平日轻言细语的女郎,倒显出点儿凶劲儿来了。沈青鸾想着想着,猛地推开窗,看到未散尽的烟花与刚刚散开跑走的女婢们,她倚在窗前,只看到月与散落的烟花碎屑下,侍女伫立院中的支离绰影。   “煮雪?过来。”   景王的贴身婢女自然对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便立即到了窗下,露着一张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安静地候在沈青鸾面前。   沈青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边的月,道:“你把王府管得热闹点儿。”   煮雪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却不怎么露出来,冷着的这张肃容却渐渐松懈下来了,不待她问,便听到沈青鸾低声道:“等玄灵子过来,看着也有生气。”   景王府平日里还算森严,静至极处时,落针可闻。此刻为了一个人,却要做彻彻底底的改变。   煮雪心里发愣,脸上倒显示不出来,只是垂头称是,便向后退开了。   沈青鸾没有关窗,吸了一口清冷之气,看到天边掩着月色的乌云退开许多,将那轮明月完璧送还于人间。   清辉洒下府苑,映出满地霜色。沈青鸾不由自主地想到郑玄。   落下来的冷霜和国师大人的冰冷肌肤很像,从腕间抚摸上去,凉得让人想一把抱进怀里。长发柔顺,凑近之时有一股松香与药气相杂糅的幽远气息。这时候若再挨近一些,能见到他的耳垂,和热气一扑便泛红的脖颈。   脊骨是挺直的,如若拔地而起的翠竹。肩头有些单薄,一臂便可揽起,腰身很窄,但因习武,摸起来却又很称手。只是手指太瘦了,可以看到肌肤下交错的脉络,一直延展到白皙的指端。   沈青鸾闭了闭眼,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让这个人烧坏了,怎么什么都想他。   可是压抑不住地更加想到,那些尘封且错付的知恩图报,那些目睹他乌发成霜、殚精竭虑的每一日,和那些看到郑玄久立月色间,一袭薄霜从道服流泻而下的孤独冷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是为我。沈青鸾默念道。   她天生适合烈火鲜红,天生是燃烧着的骄阳与淬过血的伤人利刃,可在郑玄身边,愿意为他留意种种小事,愿意将这个人温暖地揽在怀里,把他护在身后。   寒意稍重了些。   窗子合起,沈青鸾又问了一句别的,只三两句,便让南霜下去准备别的事。   温茶已冷,但不妨事。才分开片刻,她便觉得很是思念,直至此刻,才知道世间谈情的字句不算虚言空话。   回京前总是拥着对方睡,到了现在,觉得让他养出习惯了。   是国师勾引本王,沈青鸾找到了前往的理由,于是满意地继续想着,都怪他狡猾。   ·   今夜的灯熄得很早。   说不清是夜中凉气还是独属于某人的滚烫气息,郑玄本就未睡,随即睁开双眼,还未在夜中看到什么,却被一双带着温度的手覆盖住眼眸。   纤密的睫羽在她掌心扫了扫。   是沈青鸾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有些抱歉:“让你醒了,没人发现,睡吧。”   她察觉到对方的双睫不动了,却睁着眼,微颤着抵在掌心。   沈青鸾:“……怎么了?”   郑玄停顿了片刻,什么都没有说,却探手抱了过来,主动地靠近过去。   他被蒙着双眼,全靠直觉和触感地碰了碰沈青鸾的唇,很轻,像是悄悄泛起涟漪的静谧水面。   他说:“没什么。觉得……很想你。”   触到唇的感觉像是有蝴蝶停靠一瞬,瞬息间随后飞走了。沈青鸾正在怔愣之时,乍闻这句话,本该是高兴的,但心口却泛起一阵急遽升起的痛楚。   她呼吸一滞。   月色入户,被蒙住眼的郑玄安静下来,闭上了双眼。沈青鸾移开手,怔怔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会心痛。   你思念我,是件痛苦的事情吗?   恨水无情蛊,传递着对方的一半痛楚。但那种裂心般的痛感,即便是一半,也有令人畏惧的程度。   沈青鸾靠近了一些,握住了他的手。   眼里的茫然失措愈浓,动作就愈发地轻缓小心。沈青鸾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觉得她仿佛被情爱赋予了一个巨大的弱点,一碰到就能让横刀跃马战定天下的景王殿下全线崩溃。   无论是为什么,请你不要难过。   没有人能伤害到你,我也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泯躯而济国。”——颜氏家训   呜呜呜景王殿下太好了。   心狠手辣、战功彪炳,不护君王护天下。   只对玄灵子一人情深。   沈青鸾:总感觉我拿了别家男主的剧本…… 第27章 冷风寒刀   朝云层叠,霞光隐约。   身侧之人已然离去,温度初降。   国师府典雅素净,伺候的人并不多,而能进内室的也只有玉虚一人。   玉虚将自家师父掺杂于漆黑之中的一缕雪发轻微勾起,拢在一起收束梳发。他年纪虽轻,却也能感受到今日的气氛不同寻常。   待到一切已毕,郑玄拢好外衣,依照规矩立于国师府门前等候,玉虚陪侍在侧,因是迎接郑老大人,那只小猫儿被锁回了房间里。   云层密布,光线很微弱,天际一片昏沉。   由远及近地,一辆马车遥遥地从巷尾驶来,车前的灯已燃得太久,光芒微弱,缓缓地停在郑玄面前。   郑玄躬身行礼,语气温文和顺:“父亲大人。”   马车车帘上的花纹中是郑家的徽标,图样繁复且精致,很难模仿。   天光阴沉,冷风掠耳,将暴露在外的肌肤吹出一片寒意,肌肤泛红。   “我不预备在这府中居住。”   马车上传出熟悉声线,确是郑老大人、曾经的宰辅无疑。而开口的第一句却是这样的话。   郑玄略微攥紧手中的拂尘玉柄,触到一片比冰更冷的寒意。他声音仍然平和温顺,像是郑林记忆以来一直乖巧如旧的那个孩子。   “您难得回京,何必在外停靠。”   “我若不来,你是否就要连这个府邸闲置,将姓氏也要丢却了?那这国师府,与外又有何别?”   郑林的话语中并无怒意,听来也毫无情绪,可字句却如刀,刀刀冰冷淬毒,比这冬日寒风还更凛冽几分。   他话语中的意思,是指郑玄与沈青鸾之事,不尊父母之意、私相授受,与私定终身有何分别?而郑玄若真同意嫁进沈家,又岂非成了外姓之人。   郑林的声音停了一瞬,语气如常:“随我上车。”   而印象中无比听话的独子,却静默无声地立在原地,平静回道:“不知您要带孩儿去何处落脚?”   郑林对他这反应大为诧异:“怎么?”   “请容孩儿安排府中事宜。”   安排府中事宜的意思不多,给那女子留讯息行踪的意思倒是很足。   “不必,交由林庆打理……今上已谕旨允准你出京,难道玄儿不愿与我相伴吗?”   此言已有不愉之意。   冷风太急,天光阴沉,面前一切皆是灰暗色调。郑玄动了动手指,在如此冰冷温度下,竟也觉掌中生出冷汗,几可凝冰。   他依言上车,看到车夫拉开一半车帘,转眸看了一眼在下方眼巴巴看着的玉虚。   郑玄对他摇了摇头,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进入马车之中。   身后的车帘骤然一落,马夫驱马驶离,只剩下眼前一片暖黄的光影。   空间很大,足以摆下一张几案,容人对坐。郑玄刚受了冷风,喉咙有些痒,但长辈在前,不敢冒犯,便压抑忍耐了下去,安静地坐在父亲对面,垂首望着案上未完的一封书信。   马车行进,灯火摇动。   那封信的笔停了,墨迹只留在“颇感世事愚弄,垂泪长思,使发须白、心血尽。”这一句的末尾。   由于在郑玄的角度看是倒字,所以读得并不快,但只此一句,也足以让玄灵子自责愧疚,心痛如割。   这封信笺是写给他已故母亲的。   墨色干涸,烛泪流淌,侧窗拢合。在光晕之中,两人对坐,各自沉默。   郑林闭上眼,很久都没有开口。   太过于安静,安静得连呼吸都有些小心放轻。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郑林开口问道:“沈家的独女,沈青鸾?”   “……是。”   “你师父怎么说的。”郑林道,“明玑子同意了?”   明玑子的态度的确算是同意了。郑玄仔细回想片刻,微微点头。   他方才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喉咙不太舒服,便尽量减少话语。   这位前任宰辅、为郑家铺垫声名后路的郑老大人,问了这简单两个问题,便停滞了片刻,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劝诫。   他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他的懂事与执着程度是相同的,光凭他人言语,其实很难改变他的目标。   烛泪莹润,盛在铜托之上。   “玄儿。”郑林道,“我的意思是如何,你心知肚明。我只带你去一个地方,如若你此志犹坚,只若再做好一件事,我便不再阻拦。”   郑玄望着案上那封未完的信笺,对要去之地已有三分预料。他默默读阅着案上书信,其中字字句句,无不使他胸口滞涩,其中滋味难以言说。   方才在外的那一口寒风与呼吸相冲,喉咙里非常不适,他开了开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话语到嘴边还未出来,从肺腑中返上来一股寒气,牵动躯体,只余下抑制不住的咳声。   咳声愈重,愈有种撕裂感。郑玄极力压下来,压进舌根咽喉底下,原本要回复父亲的那句话也跟着消弭了。   郑林抬起手,历经风霜岁月的痕迹遍布在这只手上。他扶住独子的臂膀,慢慢地抚着他的背。   “我的玄儿命数坎坷,为父曾经说过,日后怎样,都在你自身抉择,这句话,我原本是放心的。”他话语一顿,“曾经为父伤怀你对他人情薄,恐要孑然一身,但为父有时也很高兴你对人情薄,便可少些伤情,不为此而折损心力,长长久久。”   他的掌心贴着郑玄的背,略微停滞住了:“不想世事翻覆,到了这个年纪还有此一事……即便其他全然不提,只论儿女情长,我听闻沈青鸾性如烈火,你如何应付得住。”   疾咳听来便感刺耳。郑玄缓和了一些,低语道:“这便是孩儿与她之间的事了。”   那只抚背的手彻底停了下来,郑林似乎是从来没有听过郑玄说这种话,一时竟有些怔住。他垂下手,直接把了把他的脉象。   换药一事他已在进京途中听闻明玑子说过,果然所言不虚。   烁烁烛火之下,郑玄的面色虽然并不算得好,但看起来倒是也没有比往年变差。那双肖似他母亲的双眼极其好看,线条柔长,双眸似点漆,宛若静水幽潭。   触到的地方是冷的,这一点也像他的母亲,浑身如冰雪雕成一般。   郑林看了他片刻,出神想到了别的什么,短暂地思绪回荡之后,很快地敛回了神色。   “玄儿。”   郑玄回应的声音低而柔和,带着一点方才疾咳的轻微嘶哑:“父亲。”   “为父自你幼时,便让你跟随明玑子修行,你可怨我?”   郑玄摇了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为父没有护住你母亲,让她受病痛折磨、至毒入体之苦,还累及于你,你可怨我?”   马车速度并不慢,眼前的烛渐渐化低了一些,光芒映在郑玄的侧颊之上。   这次有一点细微的停顿,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   “那就是我要断你姻缘,让你与所钟情之人离别,玄儿因此怨我。”   这次并非问句了,郑玄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低声道:“孩儿不敢。”   “那你为何相见至今,不肯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郑玄似被这句话触动,或只是像曾经的所有时刻一样,向给予自己一切的长辈顺从。   他抬起头,看向父亲。   父亲发中银丝花白,却仍旧一丝不苟,严整肃穆,与记忆中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望过来的目光却是沉郁且哀怒的,带着一点儿隐现于外的痛惜。   痛惜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马车停了。   郑玄看到对方将披风递到他手中,然后像记忆里那些不多的痕迹一样,用宽厚手掌拢住他的手,就像还把他当成在迷山竹苑之中修行、不问世事的幼童或少年。   郑林道:“走吧,看看惜香。”   解惜香,几十年前的京城第一美人,嫁予当时的丞相郑林,号“白鹤居士”、“梅香夫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在冬日之中凛然怒放的梅花林,扑面的幽冷寒香蔓延之时,无边无际的红梅,艳色逼人。   林中深处葬着梅香夫人。   他未曾谋面的母亲。   ·   帝宫。   乾坤殿上。   满殿无声,群臣胆颤,伏于地面不起。大殿正中,唯有一人身影伫立中央,挺拔如松。   鲜红的武将及王爵服饰着身,锋锐凤眸,真若一簇灼灼烈火,可燃起烽烟万里,也可以以一身之力止戈,无论是爱惜还是忌惮,都是君王绝不可放的将才。   沈青鸾立在原地,连语调都没有改变一下:“李相与易侍郎所上之奏章,臣今日所求,全为此一事。还请陛下允准,许臣追回国师,完婚之后,自然陪同国师大人共侍长辈,既全孝道,亦成美谈。”   她今日到此,才知圣人谕旨,许郑玄暂卸职务,应郑老大人之请,侍疾于身畔。   沈青鸾惊怒之下,亦同时想起玄灵子昨日的轻吻,现在想来,柔软冰凉之余,许还有些微苦涩。   她将自己内心翻涌的心思压回去,仰首看了一眼乾坤殿上悬的四个字,复又转至阶前,语气弥坚。   “请圣人示下。”   周遭一片死寂,连呼吸都紧张错乱,群臣缄默。   齐明钺屈指敲了一下御案,目光落到这位一直以来他都十分倚重的女王爷身上,沉吟许久,陡然发笑。   “朕自无不允。只是其中要事,还须朕与沈卿商议。”   皇帝向后倚坐过去,挥了挥手,笑音未止,如同宽和之下噬人的虎。   “沈卿。”他道,“来。” 第28章 “你要迎娶他,可是真心的么?”   诸臣已归,夜幕降临。   帝宫最高的阁楼之上,凛风掠耳,在一片苍茫冷郁之地映出火红的影子,靠在围栏旁边。   这片土地、这个王朝最高的天下共主,就站立在沈青鸾身畔。   “玄儿算朕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摩挲酒杯,烈酒从喉间滚落,烫得肺腑俱热。而冷风却寒厉,冲荡进眼眶脸颊边,刮出不知是因酒液而起、或是因寒冬而起的淡淡红色。   “你要迎娶他,可是真心的么?”   今上问的这句话,沈青鸾虽不信他对郑玄有确如长辈般的疼爱,但也算是问得不算过分。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若非真心,还能为何?”   一个反问,只八个字。对着这位以狡诈狠辣著称的人物,实让人不敢相信,而脱口的一字一句,神情言表,无不体现出沈青鸾的真心诚意。   这诚意是真是假?还是只用来设计局势的一个谎言?   齐明钺将酒杯放落到一旁侍奉的托盘之中,抬手亲自为沈青鸾斟满了一杯酒,将盛在玉杯之中的玉液递给她。   皇帝已率先饮过,合该并无危害,但沈青鸾接酒之时,仍是心头一跳,有股莫名发冷的预感。   她的目光移动过来,看到齐明钺不变的神情,将酒杯扣在手中,触到杯壁上温而不烫的温度。   齐明钺道:“按照朕与前郑相的约定,最多一月,定然将国师带回帝京,届时下旨完婚,沈卿,意下如何?”   他实在算是一位表面上很慈和的君主。沈青鸾听完此句,却并未立即回答。   只是拖延一月,何必历经如此波折?不知长清此刻是在何地,这凛冽夜风,是否有人为他遮挡添衣……玄灵子自以为坚韧,从不肯好好顾惜自己。   沈青鸾收回思绪,目光停驻在手中酒杯之中,半晌,忽笑道:“若非臣还有用,还有大片烽烟险地、草原边疆待臣效死,恐怕就真要以为这是一杯毒酒了。”   齐明钺面色微变,但却没有反驳,而是跟着笑了一下,望向远处帝京的万家灯火。   “你们姓沈的都是这个德行。”皇帝道,“老侯爷如何卸职,就是像你,在这座摘星楼上大骂先帝。”   沈青鸾自然知晓这些往事,只是这座江山,还须坏脾气的沈家人来守,若按寸土寸金来算,沈家将,合该万金不换。   齐明钺继续道:“既知如此,又何惧一杯酒水。”   “惧怕?”沈青鸾摇了摇头,叹道:“是要讨取臣想要的。”   这就是筹码的问题。用一杯酒换四海皆准的帝王谕旨,换名正言顺的夫妻之名,换取让玄灵子早日回到她身边。   齐明钺深深地望她一眼,道:“爱卿口中并非疑问,想必心中早有定论。”   “是。”沈青鸾单应一个字,目光并未回望过去,而是见到灯火憧憧的帝都,寂冷冰寒的后宫,摘星楼将这些完整地分割起来,像是分割开了两个世界,一半有暖光普照,处处柔和,一半是无尽黑暗,如末路困境。   “请陛下传旨。”她说。   远处楼宇之中,骤然绽起一簇烟花,亮得如此不合时宜。   烟花散尽,身畔的皇帝沉吟片刻,道了一声“好。”   沈青鸾不信什么天子一言九鼎,但她对齐明钺这个人却还算了解,并不觉得对方会因此毁约。她看着那份早已写好的圣旨传递到青竹手上,浑身劲力似乎懈下来了一半,甚至还打趣了一句。   “陛下曾在宫宴之上问臣心中所选,允臣婚约,现下可不要随意写了一个皇子的‘闺名’上去,微臣消受不起。”   齐明钺容她放肆,似乎是先叹了一声,随即道:“沈卿敢娶,朕膝下麟儿不多,不敢嫁你。”   即便是打趣玩笑,却并不能消解此时紧绷于一线的气氛。夜风撩过沈青鸾鬓边的一缕发丝,泛着冷意。   只是短暂对视,笑与松懈都不达眼底。沈青鸾举起那杯酒,骤然想到前世她也曾递给过郑玄一杯。   那可是毒酒,他与自己对视过后,郑重相谢,随后一饮而尽。   远不须眼下这些推诿与利益交换,郑长清只看她一眼,原来就可做出近乎于赴死的决定,不知是否是情火成灰,以做永诀。   她的心绪随时纠缠,在酒温渐低的夜风中,在齐明钺的注视下饮过这杯酒。   明谋摆上台面,以传诸于天下的圣旨向交换。杯中是一种不至死的毒?还是苗疆巫蛊、密州奇术?沈青鸾在心中慢慢打算,立即定下与齐明珠联络的决定。   夜风太过沉冷。沈青鸾即刻对上帝王注视过来的眸光,顶着视线慢慢地笑了一下。   “陛下放心。”沈青鸾道,“只若臣身边有愿意泯躯济国的国师大人,臣便是这大启的最忠之臣,是您的良将。”   她看着对方的神情似乎在这一句之后有一些莫名的变化。   沈青鸾拱手行礼,继续道:“只要国师在,您大可把控臣的唯一软肋。只是陛下不肯,疑心杀忠臣。”   这句话话音落下,沈青鸾后退数步,离开了摘星楼楼顶。   寒风呼啸。   齐明钺久立在原地,忽地踉跄半步,一手扶住了栏杆,身畔响起青竹急促的低唤声。   “陛下,陛下?”   他转过眸光,视线从楼宇之下扫过,深深吸了一口冷夜气息。   事已至此,便不必再问决策对错与否。   夜幕如穷途,歧路亦堪行。   ·   冷月梅林,冬日之胜景,漫天艳色之下,是一抹孤独芳魂。   郑玄随父亲一路走过,在密密的林中穿行,脚下是前些日纷落而未化的白雪,是随风垂落的零散红梅,红白相称,如同通往人间仙宫的幽径。   一朵梅花落在他的发间,缀在乌黑与其间的一缕霜白之中,柔柔地依在此处,不肯相离。   拨过数条梅枝,一座衣冠冢近在眼前。其上镌刻着解惜香的名字。   郑玄怔了一下,望见上方落满的白雪与红梅,心弦骤然一颤,他近前几步,跪于碑前,附身行礼叩首。   残雪未消,冷意浸透骨骼,可周身之寒意,却未有肺腑中翻涌起的冰冷更加煎熬。   郑林立在他身后。   “惜香生你之时,缠绵病榻、已至死关。”郑林道,“你母亲性格和顺,品行高洁,是世人称颂的典范,但世人只知表面,她亦是坚韧非常,在已认定的事情上分寸不让。”   郑玄俯首下去,脊背压低,勾出一道温顺而又硬挺的轮廓,脊背线条连接着后颈,像一只孤独的鹤。   就如同是养在白鹤居士膝下的孩子。   “你是她豁命诞下的,却也携带了她身上的奇毒,体弱惧寒,夜夜体会如此苦楚……”父亲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道:“惜香走前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长大成人,代替她活下去,这也是为父与你师父的心中所愿。”   郑玄抬起头,面对着墓碑之上的名字,静默不语地望了一会儿。   他其实早已辜负过这般愿望了。   他以为自己在那杯毒酒之后便会退隐山林闲散度日,由光阴飞驰,慢慢地了此残生。但自迷山之上闻得沈青鸾死讯的那一刹,他便已知晓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绝不仅止于此。   若烛火能对她有用,郑玄不惮于燃尽火光。   有负诸位长辈殷殷嘱托,他的确愧疚万分,愿侍奉补偿,以全养育教导之恩。但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是郑玄无法退步的。   郑玄的视线停驻了片刻,忽然察觉到云层密布之中降下雪花来,浅淡的飞雪坠入他的襟怀之中,飞速地消弭湮灭。   飞雪落到他的发间。   幽然梅香,白雪忽落,一切一切都仿佛是人间幻梦,只是这梦境,却教人寒彻肺腑。   “愧对母亲。”郑玄低声道,“儿子不孝,惟此一愿,至死不能更改。”   他听到了身后的淡淡叹气声,感觉到侵染肺腑的寒梅香气带出来的咳意。郑玄越是想忍耐住,压制久了就越来势汹汹。   话语落地,涌上喉口的咳声剧烈而嘶哑,几乎泛出苦涩感。他抬袖掩住唇,慢慢地起身。   手指微有僵硬,郑玄也因此更加小心地握紧了白玉拂尘。   厚重的外袍挡不住的岂止是寒风,还有于心有愧所穿刺的心神意念。他转过头,平静地看向父亲。   冷月之下,那张俊秀疏清的面庞展现于眼前,脸色和精神并不太好,但犹自撑持。这个久居于迷山、早入道门的独子,此刻似乎连呼吸都带着冰雪之气。   “让父亲失望了。”他压下声线,嗓子还是喑哑的。   郑林没有说话,而是与他一同步出梅花林,走向来时的马车,边走边道:“既然如此,为父也无可奈何。”   他的声音在雪夜之中继续:“只要你回去修行一月,此志未改,我便不再阻拦。”   “……一个月?”   郑玄猛然驻足。   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高兴,甚至还有一丝微妙的探究。   郑林转过身,确认一遍。   “对。在这期间,你不许跟沈家的那个女儿见面。”   漫天飞雪仿佛都沉凝,父子之间进行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对峙,直到郑玄闭上眼,从脑海中捋过一切,还是选择相信昭昭,也相信昭昭对自己的信任。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恩爱两不疑,最惹天妒。 第29章 池鱼入寒潭   南霜迎回沈青鸾时,其实尚未发觉她有什么问题。   无论是在把脉无恙后传讯给医仙齐明珠之事,还是对神武军的后续安排……以及朝中的局势分析,都与原本一般无二,直至夜幕将尽,赐婚谕旨入府,并传遍京都之时,南霜才陡然发觉景王殿下有些不对劲。   沈青鸾摩挲着手中的圣旨,这几日所经历之事历历在目,却忽感脑海之中猛地一滞。   ……是那杯酒中的药效?   她闭目半晌,再睁眸时眼中仍漆黑,等到药效上涌,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荡感。   奇怪,是什么呢……她抬手抚摸了一下心口,运起内力调整身体,却仍然察觉不到齐明钺递来的这杯酒水中,究竟藏得是什么毒。   她沉吟片刻,逐渐地感觉到心头一跳,一股钻心痛意散发而出,她按住心口,电光火石般想到了什么,也就是在这瞬间,迟滞的药效猛地上涌,沈青鸾一瞬不稳,几乎于堂中栽倒。   南霜猛地扶住了她,焦急道:“王爷?”   沈青鸾反扣住她的手,闭目缓了一下,脑海之中似有什么东西一层一层地绽开,一块一块地撕裂,有狂浪不可阻挡的波涛洗涤脑海,连同她覆盖着的心口,也乍起崩裂般的痛楚。   “王爷?……殿下?殿下!”南霜连忙道,“陛下不敢杀您,这必然是控制人的法子,只若联络到医仙,便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景王殿下抬手捂住了半张脸,墨黑的长发低垂下来。她修长的手指略微分开,露出一侧紧闭的眼眸而混乱不定的呼吸声。   她的内力功体丝毫无损,经络通畅,毫无阻塞。但向来清醒的意识仿佛蒙上一层黑灰,好像有什么漫入肺腑的寒刀利刃,将她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寸寸割掉。   让她遗忘、使她冰冷。   “殿下……”南霜修眉拧紧,紧紧地看着她,“我去传医……”   “不必。”   沈青鸾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若非国手,于事无补。”   随她字句进行,似乎又有什么事情在记忆之中消解。沈青鸾隐约感知到,那仿佛是初雪的白日,所触摸到的地方带着一缕松竹清香……   她为求娶郑玄而不惜入鷇,即便过程颇多艰险,也无须反悔。   思绪及至此中,沈青鸾骤觉脑中泛痛,于记忆中勾勒出玄灵子霜白的手指与腕部轮廓,却又猛然停顿在此。   玄灵子……   沈青鸾怔怔地看着府中陈设,看向自己手中所拿之物,忽地问道:“郑玄,他在哪里?”   南霜倏忽一愣。   景王殿下竟会如此叫国师大人,实在罕见。南霜掩去不适的情绪,回复道:“国师大人为前郑相侍疾。”   沈青鸾慢慢地坐回座椅之上,将手中圣旨放置在侧,仰首后倚,用手背遮了一下双眼。   “早日联系齐明珠,本王想知道,圣人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为什么会有一种……   让她极度焦躁不安的感觉。   ·   阴暗刑房,一灯如豆。   在旁侍奉的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侍,呈着托盘,对面前这些沾血的白布视若无睹。   他呆立在那儿,像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小瞎子,好似连话也不会说。   庆曼婷扳着男子的下颔,将最后一块白布从他脸颊边剥落下来,看到这张被修正过的脸。   贺青洲原本便像他,如此一看,便更加地相似。若非是近身熟悉的人,怕都会认错。   庆曼婷的手指触到他的眼尾,看到那双黑沉的眼眸,指尖从上半部分的眼部线条向一侧轻轻滑过,好似在摆弄一件已经雕刻磨好的工艺品。   那双眼眸却在她抚摸的时候,睫羽微颤,涌上些许惧怕的神情。   庆曼婷的手在这一刻骤然停住。   她控制不住地慢慢用力,指甲在贺青洲的眼角边留下一个殷红的印痕,看到对方濡湿的双眼与面庞,却又在刺破皮肤的前一刻停顿住。   这是一个完美的作品,但却不是她一心想要的那个人。庆曼婷缓慢低首,仔细地观察着这张面庞。   不够冰冷,没有郑玄那股天然而生的疏清的气息,但已十分相似了。无论是淡色的薄唇,还是闭目时震颤的双睫。   庆曼婷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变化,她猛地提起贺青洲的肩膀,将他狠狠吻住,尖牙如同啃噬般侵入对方的口腔。   比起亲吻,更像是一种掠夺的兽肆意破坏,她撬开齿关,在其中扫荡吮吸,力道极重,将对方咬出明显的齿印与伤痕。   被扣住的男子低声地呜咽。   比起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他更像是枝头的黄鹂,鸣声清脆的同时,也带着令人想要摧毁的孤弱之感。   刑房之内备有炭盆,算得上寒冷。但在庆曼婷放开他的时候,贺青洲的身上还是隐隐出了一层冷汗。   疼。   削骨刮肉,不见光明。宛若在恶鬼的掌下,苦痛折磨几乎寻不到尽头。   贺青洲伏在地上,身上披了一件新换的青衫,里面空空荡荡,未着寸缕。   而此地的主人——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女子,却衣装齐整,一丝不差。   莹莹的烛光之下,映出庆曼婷苍白阴郁的面孔,她低下眼,在这个角度来看,几乎像是一条冬眠初醒的蛇,还带着残冬的慵懒。   她指了指膝盖,道:“过来。”   披着青衣的人慢慢地动了,对方尽力摆出温顺的姿态,略有些怯弱的伏上她的膝头。   密密的墨发披着脊背落下来。   庆曼婷的目光就凝聚在他柔亮的发上,轻声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在她视线望不到的地方,袖子里慢慢握紧的手指蜷在一起。   没有多余的声音发出来,贺青洲不敢回答。   庆曼婷也不指望他会回答 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继续道:“过几天,等沈青鸾把郑玄忘得差不多了,我把你送到她身边,怎么样?”   贺青洲身躯一颤,骤然忆起那时随着月光挥落,停在他咽喉的寒刃长剑,以及对方半明半暗的明艳眉眼,虽带惊怒,不掩天姿……却在天姿之下,更教人胆寒畏惧。   他有些怕,比怕庆曼婷更怕那个人。   贺青洲凭着一张脸脱离烟花巷,脱离尘世苦海,却也因这一张脸受了一百七十三刀,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他有时恍惚感觉自己并非是人,而是一件器物,在权力的摆布下涂上颜料、绘上色彩。   庆曼婷没有听到回音,脸上笑意未褪地抬起他脸庞:“你到那儿去,她但凡还对玄灵子有一份感觉,必然好好地待你。烟花柳巷,终归不是这幅形貌的归处。”   怀里膝上,对方低低地应了一声,嗓音带着久未进水的沙哑。   那个人是凛冬之梅花、寒夜之月轮,是为人所尊重钦慕的男子。自己不过是托人余光、各处辗转的赝品罢了。   贺青洲闭上眼,感觉庆曼婷的身上十分冰冷,近乎没有人气。   他听到对方在此刻响起的散漫声线。   “郑玄有天生毒症。”她道,“你怎么能没有呢?”   贺青洲蓦地睁开眼,不可思议地抬首望着她。   ·   冰雪初消,冬春相接之时,寒意最重。   郑玄围好披风,毛绒绒的白色软毛绕了一圈,遮住他脖颈间的肌肤。他手持白玉拂尘,目光下望,看到原本奔涌的江流冻结成冰,凝固不动。   “那座道观来往之人稀少,适合修养。”   郑玄转过身,淡蓝底色的披风将他笼罩住,但露在外面的手还是冰冷的,连手背下的血管脉络都清晰可见。   常人气血充足,血管便清晰虬结,交错隐现。但他不同,是单纯的皮肤薄而肤色太浅,冰冷之下会泛出青白色,才将血管脉络映衬出来。   “父亲。”郑玄道,“我一言不留,便失去行迹,总归不妥……”   “哪里不妥。”郑林看他一眼,淡淡回道,“你还年轻,不可太过相信世间的女子,你钟情于她,可知她是否真的惦念着你?”   “……从古至今,若有相负之人,往往男子居多,父亲大人何出此言。”   崇山峻岭,江涌其中,密密的松林之后,道观已近在眼前。   郑林向道观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道。   “玄儿,离开繁华之都,深山野林、冷泉寒江,实在太过清冷了。”   郑玄静默听闻,目光也随着父亲向道观那边凝望片刻,并不言语,直到对方继续发问。   “你可觉寂寞?”   郑玄摇了摇头,平淡道:“孩儿并不觉得。只是思及匆促离别,未告予景王殿下所知,焦虑难安,心似火烧。”   莽莽红尘,繁华纷乱有何所恋?但一想到昭昭,便又觉得心焦如火炽,远处的清净安逸,也不过是困宥他的牢笼而已。   只是真正的牢笼,远不止于此。   郑玄拢了拢衣袍,将冻红的手指放到唇边呵了一口气,感觉到短促的暖意来而复离,白雾散开,融进严冬之中。   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宽阔掌心按了一按,随之响起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些许历经风霜的苍老。   “陪陪为父吧。”郑林道,“过了这道寒江,便如隐世。” 第30章 纵我当时知有泪   李凝重新见到沈青鸾时,与他想象中的会面大不相同。   他本以为沈青鸾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到赐婚圣旨后,该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而非是眼前这般,沉冷如寒刃,眸光比火焰更烈,有扑面而来的凛然杀气,凶得令人不敢逼视。   他暗自斟酌,想到此态也许与朝堂之上、国师归而未留、离京侍疾一事有关。   “承蒙李相相助。”沈青鸾道,“此来何意,不妨直言?”   李凝迟滞片刻,未将腹内打好的草稿告之于她,而是先道:“还是,先恭喜景王殿下,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这几个字,就像是触动了沈青鸾哪根被绞紧被扭曲的神经,她握着茶杯,看似平平地握在掌中,杯壁却迸出层层的裂纹,碎开惊人的缝隙,终于连带着滚热茶水,尽数摔在地上。   水迹洇透地毯   李凝有些意外,甚至感到自己有些被吓到了,并不清楚对方焦躁的缘由。   瓷器破碎之时,有碎片划过指掌之间,带出一道鲜红的伤痕,痕迹末端,刺目的血珠顺着伤口,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   沈青鸾低眼看着血迹在茶水中晕开,色泽缓慢地变淡。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了片刻,忽然问道:“李大人,你觉得本王……有多倾慕国师?”   李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的惊疑越来越大。   可真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却又完全回答不上来。他已非年少,对青年之间的情爱之事鲜有兴趣,即便这两个人是沈青鸾与郑玄,李凝也只能答复出有关于朝堂、利益、权势的交换。   而这并不是沈青鸾想要听到的。   李凝慢慢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西北边防军急报,玉周边界军入境,郭郡、康郡,两郡失守。安川州孤立边境线后,与其后城池相距数百里,被围无援。”   侍立一旁的煮雪已将落地碎片收起撤下,沈青鸾指上的伤也处理包扎皆毕。沈青鸾抬手揉捏着自己的眉心,感到犹未挣脱方才那一问。   她该是很爱慕玄灵子的。   但她也在逐渐的遗忘,一点点地将有至极情爱的部分撕裂干净,扯得脑海痛楚,焦怒难言。   怎么会这样问呢?沈青鸾在心底笑一下自己,可又觉得笑不出来。待情绪平稳定下之后,缓缓回道:“玉周新主名唤可莱依,是可莱氏最后的血脉。玉周历来都是皇女继承皇位,偏他是个男子。”   “可莱依年纪虽轻,但颇有抱负。玉周与我大启边境接壤处,驻扎着一只千刀军,是直受可莱依调用的勇武之军。”   李相出身虽浅薄,但才干不输世家出身。他所讲之处,也是沈青鸾想要问的。   西北边防军并非大启著名的三军之中,但也绝非轻易便可击溃,如此轻易便丢郭郡、康郡两地,可见可莱依麾下的这只千刀军,自有过人奇勇之处。   沈青鸾闭眸沉思须臾,道:“大启第一的神武军在我手中,只是圣人刚刚下旨赐婚,还未成礼,便遣任沈某守边平乱,恐怕不合情理吧。”   李凝道:“正如景王所言,陛下必然不会先点神武的将。应会选罗将军前去,试一试可莱依和千刀军的深浅。倘若罗将军败绩,再使神武军不迟。”   “哦?”沈青鸾单音反问,向前抬身,包着雪白布帛的细微伤处正在右手上,她缓慢曲张手指,像是提剑横枪的动作,那双锋锐如刀的丹凤眼直直望去,带一些讽笑:“不惧连败失城,战火不可遏?”   李凝平心静气,沉沉答道:“景王殿下在,何来不可遏之战火。”   所有人都忌惮她、怀疑她、畏惧她,但在某些时刻的第一用人之际,却还是只有她。   沈青鸾麾下神武军,当属大启第一。而神武军被沈家将军执掌已久,也有沈家军的名号。有如此势力在手,不容得君王不惮,可有这般沈家将在朝,却又不容得君王不用。   沈青鸾一眼望尽李凝黑沉的眼眸里,慢慢地摩挲着指腹,道:“李相心明眼亮。”她顿了顿,“那景王府,等候罗将军捷报。”   李凝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   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彼此相商,其中必有不得不碰面的缘由,沈青鸾是侧旁敲击,询问齐明钺身边可有贯通歧黄之术的名医或奇士,李凝则用话语层层设局,想知道那一日沈青鸾与圣人的单独会面,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结果自然是两人都没有得到什么进展,即便各自面色平静,但气氛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开始凝滞起来了。   温茶更换,水汽上涌,抵着沈青鸾的掌心慢慢地向四周扩散。灯火烛光,窗纱之外有一些侍女嬉闹之声。   李凝的注意力似乎被这些喧闹声吸引而去,他来景王府的次数即便不多,但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鲜明的嘈杂声线。   可等李凝将目光转回景王身上,却骤然发觉她的神情也是陌生而怔然的。   那个驰骋疆场、披血为衣,在硝烟之中锻骨塑身的神武女将,似在这些不同寻常的笑闹声中将思绪飘出很远,远至渺茫之境。   “煮雪。”沈青鸾道,“这是我允许的吗?我记得……”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究竟是问身畔的煮雪,还是问她自己,一个很低很轻的声音慢慢续上前话。   “……我为什么要让你……”   不必煮雪回答,她已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安排了,是怕国师嫁过来觉得清冷,可是……   掌心被瓷器碎片划出的伤口才刚刚止血,抵在心口时还会有崩裂的刺痛。沈青鸾捂住空荡的胸腔,觉得内中热血抽干、冷风呼啸。   她这么喜欢郑玄。   可是为什么喜欢他?   交错朦胧的火光、咳满鲜血的雪白绢布、风露中宵前久立的人影……如同月光映照之下的满地清霜。   沈青鸾将手放下,缓了几息,面色如常地看向李凝,而对方也恰好平直地注视了过来,神情中似乎有一丝复杂。   “景王。”他说,“这些话李某本不该说。”   沈青鸾没有阻拦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玄灵子原是身在方外的出家得道之人,既然只是一时兴起,何必污其清名?世间优秀儿郎无数,景王殿下龙章凤姿、天纵奇才,总会找到更加称心的……”   “李大人。”   清越女声打断了她。李凝还未收回话音,便感到一股刺骨冷意从对面传来,他看到沈青鸾垂下来的手轻轻移动,按住桌案上横放的佩剑剑鞘上,圆润的指甲在剑鞘一端慢慢碾动。   “知道不该说。”沈青鸾道,“那就不必说。”   她墨发高拢,银冠长簪,线条锋锐的凤眸紧紧地逼视过来,乌黑眼瞳间几乎泛起猩红的杀意。唇角挟着三分笑,比怒色更使人惧怕。   在这一刻,李凝真有一种这尊凶神很有可能会不顾场合地点、只为发泄而提剑杀人的感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起身拱手,低声道:“李某,与殿下共待来日。”   窗外犹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几许交错的谈话走动时带出的细碎声音。身影沿着窗纱隐隐约约地穿过去。   而大堂之内,气氛却如浓稠的药汁,在滚烫中漫出惊人的苦涩。   半晌死寂。   直到沈青鸾收回手腕,终于起身,无波无澜地回了一个礼:“恭送李相。”   这一刻,无论是景王麾下,还是丞相部署,都在堂上隐隐松了一口气,疯狂跳动的心脏也随之慢慢安定下来。   ·   静夜。   景王府的鹦鹉被拎到了围栏之内,大鹦鹉在架上跳来跳去,不时说两声吉祥话讨好主人。   沈青鸾倚靠在廊下的栏杆边,脑海中回想着李凝今日所言,将西北边防军所呈局势再度分析一遍,对千刀军的揣摩也暗暗地有了一个猜测的雏形。   南霜陪在她身边,几度欲言又止。   沈青鸾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其实也很想问,但终究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而是问道:“可有联络到齐明珠?”   “医仙大人寻药途中,行踪不定,还未联络到他。”   沈青鸾早有预料,面色平静地应了一声。她挑起逗鸟棒,用铜制的笔直小杆递进鸟架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鹦鹉的爪子,让这只鹦鹉从逗鸟棒上跳过去。   “主儿,您也别急,医仙大人一定会有办法的。”南霜忍不住道,“一定会在国师大人一个月后回京之前为您诊断出,到底是什么问题的。”   沈青鸾“嗯”了一声,似乎是走神了一瞬,手中的铜杆不小心戳到了鹦鹉亮色的羽翼之上,听到一声惊吓的叫声。   她跟这只鹦鹉对视了一下,鹦鹉面对景王殿下,立刻没骨气地怂掉,讨好地叫:“长清,长清,长清——”   沈青鸾怔住了。   南霜看她没有反应,赶紧道:“这是您以前教它的,这只笨鹦鹉学别的很慢,这个名字倒学得快。”   “我记得。”沈青鸾道,“是我教的,我没忘。”   就在南霜放下心的下一刻,她面前的沈青鸾忽地转过头,一双漆黑眼眸向她望过来,声音喑哑:“可是,长清……”   南霜听到对方轻而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这是,谁的名字?”   冬夜,月光如泻,无边的沉寂之中,只有徒然相对的两人。   南霜狠狠地愣住了。   在隐约的月光之下,她似乎看到王爷一向戾气逼人、锋锐如寒刃的眼中,隐约地映出水光。   王爷……是很难过吗?南霜茫然地想。   月光如霜,很像郑玄夜立寒宵时,落在衣衫上的一抹冷色。   沈青鸾抬起手,覆住了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求求各位乡亲们养肥的不要养了QAQ,订了我这短短的V章吧呜呜呜呜,因为涉及到很重要的榜单名次,憋养我!订我!我给大家劈个叉!   ————广告时间————   喜欢恋爱模式的可以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女尊预收文《暴君的小娇郎(女尊)》←一起享受女宠男的快乐。   推荐一下基友的古言:   《反派组团来救我》by南上加南:文笔美丽描写细腻连作者都可爱!   《太子他会七十二变》by大吃一鲸:看名字就知道是沙雕言情剧,快乐追文!    第31章 真假两相错   西北边防军失康郡、郭郡两地之事, 已传遍朝野, 圣人震怒, 派遣罗骱罗将军领神锐军前往,平乱御敌,收复失地、固守旧土。   朝野中情势紧迫,有许多人都传言说罗将军所领之兵打不过可莱依的千刀军, 被李相寻根溯源,肃清了一遍朝堂风气,连带着几个世家子也因此一撸到底,派系混乱、势力分崩离析。   这一切与沈青鸾虽无太大关系,但也属于必须要重视的动向。她除了久居在景王府之中,其余事项便是校场练兵、并寻齐明珠的踪迹。再者则是派人探访国师隐居的所在。   国师……   那杯酒中虽无至毒,其恶毒程度却不下于至死毒药。按照这种药效进程, 一月之后若齐明珠无法回来、或回京亦无疗法,待得郑玄归京面见沈青鸾之时, 必然能看出她与之前不同的地方。   一个人的真心实意,在玄灵子那般的慧眼面前是藏不住的。更何况这个人曾与他同床共枕, 耳鬓厮磨。到时候婚约圣旨俱在,可这姻亲是否真得能成,却在未知之数。   这些都是沈青鸾在药效稍衰,记忆尚存, 且神智颇为清明时所思所想,随时日偏移,她几乎能一日更进一日的感受到对郑玄的记忆模糊, 那些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往事、那些所见所忆的曾经,都磨得难以辨识。   景王殿下近日的情绪极其地差。   她能感受到自己忘却的过程,更能感觉到那种不啻于撕心裂肺之痛的遗忘感。   这也是最近神武军军士被他们将军操练得死去活来的原因之一。   校场。   天不算冷,一个穿锁子甲、佩长剑的军士搓了搓手,望着远处驭马飞驰,以一敌三的景王殿下,哈出一口白烟来,往一旁的弟兄肩上一顶:“嗳,你说殿下折腾什么呢,这几日精神头可太足了,昨儿跟殷将军打那一场,险些没收住枪尖儿,都见了血了。”   “嗨。”另一边的军士八尺有余,可聊起这个来,倒比对方还起劲儿,“你不知道么,陛下给咱殿下赐婚了,跟那个那个……国师!”   “国师?”对方大为震惊,“先前儿不是还有过咱王爷跟他的传言么,竟真赐了婚了,那人我曾远远见过,一身道袍,眉目冷冷,像块坚冰。怎么能……看殿下这脸色,原来是不乐意?”   “那哪儿能乐意呢?圣上赐婚,也没办法不是,我觉得就咱们殿下这英姿、这水平,这挑枪的力度……国师大人文弱书生,怎么能行,不得夜御十……”   俩人嘀嘀咕咕话没说完,就看见一员猛将被景王挑落马下,红缨银枪寒光凛凛,凶气扑面。她仰首一望,喝道:“你们两个,给本王滚过来!”   这一声起,耳畔顿时响如惊雷。两人悚然一惊,连忙小跑过去,一背冷汗地在沈青鸾示意下翻身上马,心中暗自惊疑,可是让王爷听见了什么……   沈青鸾战意正盛,远山长眉微微一挑,薄唇凤目,眸中寒光不可挡,她反手转腕,绕了个枪花,驱马冲过去直攻面门,边打边问:“方才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这声音不大,可即便夹杂在呼呼风声之中,依旧让人耳畔生冷,心下结霜。那八尺壮汉披甲持刀,手中长刀往枪头上一架,虎口吃力,痛得整臂麻木。   景王殿下不愧是沈家女郎,这份儿力气真可以称得上是天生怪力,可以拔山盖世。他勉强架住,在沈青鸾略微放松气力的当儿,开腔回道:“没……没说什么。”   这话才递出几个字,沈青鸾眉宇一扬,那股势如烈火、动如猛虎的压力猛地飙升,才撤回三分力的银枪横扫,赤缨随之飞舞。   壮汉军士面前躲过,便见一旁身着锁子甲的同伴剑刃一撞,手中撕裂开来,溢出猩红的血气。而长剑也随之落下。那位军士躲闪不及,被挥落的银枪险险地抵住喉咙,就在他气力不济之时,沈青鸾却又别开手,撞上从一侧而来的长刀。   壮士军士骤然一惊,再重力之下,手腕一麻,武器也随之脱手,落地之时,发出脆响。   沈青鸾战正酣时,觉得发泄得不够,但因她今日来校场,多是为操练将领,并商议行军布阵、研究千刀军等诸多正事而来,因此也不便尽兴酣战下去。   她才初初面颊发红,浑身冒了点热气儿,在凛冬之中,更显得银甲红披,俊眼修眉,令人眼前一亮。   可神武军之人可不敢用看待貌美女子的眼光去看他们将军,一个赛一个得怂。   两人低头丧气,硬挺挺立在马上,也说不出方才究竟在讲些什么,脸倒是涨红了。或是被训久了,八尺男儿,服帖得跟小猫儿似的。   沈青鸾收了枪,也知道寻常军士,内力不足,在她手底下走不过五招,实属正常。她望了一眼不远处武器架旁,骑着墨黑神骏的殷岐殷将军,忽问道:“方才本王问你们在说什么,为何不答?”   “……”   “嗯?”沈青鸾两问未得结果,颇感意外,挑眉道,“在谈些大逆不道的话?”   揣测景王的床事,也不知道是否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两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如蚊呐地回道:“……是胡诌了几句,您赐婚的事儿……”   这声音虽小,可沈青鸾的耳朵何其出色。可真算是捅到枪口上了。   她缓慢按枪,未发泄出来郁气,反而又增添了许多。   两人见景王殿下面色一沉,暗道不好,还没等补救,就听到沈青鸾道。   “哪来的闲舌头,你俩,在这儿给弟兄们陪练,到下回本王来,再来试枪!”   飞雪掉转马头,向着兵器架旁边的墨黑神骏走去,直到神武军武威将军殷岐面前。   他身姿矫健,腰背挺拔,一身银色战袍,披风混金边儿,上面绣着凶兽穷奇,扭曲张扬。此刻静立马上,神情舒朗,唇边略微带笑。   “殷岐。”沈青鸾道,“伤可好些了。”   “不碍事儿。”这指的是前几日演兵时他偶然负伤,沈青鸾本该点到为止,一时没有收住,刺伤了他的肩膀。   沈青鸾略微颔首,骑马与他共进,问道:“可是西北边防传来了千刀军的消息?还是罗骱带的神锐军大捷凯旋?”   “都不是。”殷岐摇了摇头,他是军中少有的儒将,但也免不了军中的习气,只有在沈青鸾这位神武大将军面前才能略敛天性,保持住世家出身的温文平和,“是另有他事。”   “哦?”   “七皇子齐谨行传讯而来,有事报予您知。说京都为女官开门迎客的承秀坊中,出了一位绝顶人物。”   齐谨行并非是因为一些小事便胡乱传讯之人,沈青鸾沉住气,继续问道:“然后呢?”   “这位人物,据说长得与……”殷岐斟酌了一下,“国师大人,非常相似。”   军中现下盛传景王殿下与国师不和,赐婚虽为主动相求,却要推迟一月,定然有其中缘由,并非是简单相恋,而沈青鸾近日来的表现来看,也的确看起来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但在这几字落下时,殷岐还是窥到对方忽地颤动的眼睫,和睫羽下猛然晕上一层寒光的双眼。   不同于殷岐所想的,甚至也与庆曼婷所想的不同,现下沈青鸾满脑子都是:太好了,带回去睹物思人也好。   不过她很快地冷静了下来,深觉自己这么做并不妥当,同时也想起那日出京路上、被帝王所派遣来试探的男子……这世上与国师相似的人会那么多吗?   噢,请君入瓮?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几个念头,牵着飞雪的缰绳慢慢踏了几步,身侧的神武军武威将军殷岐伴随着她前行,走了略有五十余步。   马蹄哒哒,就在五十多步行完之时,沈青鸾蓦地勒住缰绳,转眸看向殷岐,问道。   “承秀坊,在哪里?”   ·   承秀坊在招待女客的风月地之中,并不算是第一流的地方,但幸好出了贺青洲这么个宝贝,他被人接回承秀坊时,面貌音容,全都大不一样。   铜镜暖烛,鸨母手持木梳,将他乌黑的长发一梳到底,单手按在他肩上,笑盈盈道:“这进宫一趟,为人的气韵果真不同人,怪不得那些个大人物,人人见你都觉得惊诧讶异,可不是被这幅容貌给惊住了,洲儿啊……”   她话语未完,便看见铜镜照射之处,这位曾经便身为奴籍、如今攀上了贵人路子的倡优,在言语之下缓慢低眉,他宽袍大袖,对襟长褂,身上如披水墨,轻柔的色泽在衣料上晕开,如同云端轻絮一般。   而这般神情,又顿感宛若柔软柳枝,正是京中女官们最好玩弄的那个模子。   只是脸色不大红润。鸨母如此想着,啧啧赞叹之际,忽地听到楼下嘭得一声,她连忙起身,从二楼望去,看承秀坊院门打开,左右官兵入坊围楼,来者喊道:“查疑犯!”而后迎一女子骑马进入,红衣似火,劲装武服,并不畏冷。   随后——   嫖客紧闭坊中,闲散者驱离,沈青鸾一身红衣地坐在室内,房门大敞。她转动眸光,在鸨母赔笑间盯住那个看起来纤弱淡薄的身影。   殷岐就陪在她身后,也随着沈青鸾的目光望了过去。   气氛沉滞,直到她似乎盯久了,看够了,才慢慢地一敲扶手,道:“还不转身?”   那背影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晕开的柔润色泽、浅淡的云絮与衣摆,似春日柳枝般拂过地面。   贺青洲转过身,伏低身躯,声音尽量低柔,听着却还似冰一般。   “奴见过景王殿下。”   沈青鸾眸光不动,却在隐约窥到他面容的那一刹压下声线。   “抬起头来。”      第32章 我今卿隔千里   房门大敞, 炉中暖香熏然。   沈青鸾低眼注视着他, 半臂压在扶手之上, 她望着卑贱如尘的坊中奴,墨发披落,仰首露出面庞。   眉宇挺直,双眸乌黑幽然, 露出一股疏离冷淡的面貌来,宛若未消的春冰洇出水迹,蒙尘的宝珠绽出华光。   卑劣的仿品点上真品的珠翠,竟也有别样的韵致。   眉目很像,眼眸也是冰的,可望来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怯弱之感。沈青鸾先是让这容貌震得呼吸一滞,随后屈指缓慢地敲着扶手, 半晌未语。   她认出了这个人。   她曾拔剑抵其颈项,剑锋吻过他的咽喉, 却又因这张脸撤剑回鞘。   有关于郑玄本人之外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哪件事是她随意便能遗忘的。可偏偏是这最重要的人,却在过程之中消磨模糊,回忆不起。   沈青鸾抬起手,抵住了他的下颔。   她的指尖从坊中奴的颔骨边缘滑过, 骤然想到玄灵子的下颔弧度要更柔润一些,那是她曾用抚摸和亲吻丈量过的地方,也是她沿着颔骨向下埋首时常常触到的地方。   手指渐渐上行, 从脸颊蔓延到眼角,不算明显地碰到曾动过刀的眼角。她徐徐地抚过对方纤长的眼尾,收回了手。   这里很像,但又能感觉出来不是。沈青鸾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样的感觉,她盯着面前的贺青洲,一股莫名的厌恶和微妙的珍惜一同涌上心头,复杂地缠搅翻动,滋味难言。   眼前的男子身量也很像他,即便沈青鸾已经无法完整地回忆起郑玄的样子,但就是能体会出相像。   贺青洲腰身窄,脊背略薄,是标准的文弱书生身量,脖颈长而白皙,在柔如云絮的广袖长袍的映衬之下,在烛光铜镜的折射映照之中,颇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他顺从地低下头,将刚刚展示于对方眼中的面貌藏了一藏,呼吸稍促,似乎有些紧张。   沈青鸾问道:“谁送你来的?”   “……奴自小就是承秀坊的人。”   说谎。沈青鸾笑了笑,但也不恼,而是继续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贺青洲小心地抬起眼,道:“记得。景王殿下。”   “当日南霜讲你送归皇宫,如今你却用这张脸出现在这里,看来是圣人非要我杀你。”   她语调很轻,句中字词却让人心中一沉,连立在其后的殷岐都跟着愣了一下。   此话一出,满室寂然。一旁的鸨母吓得腿都软了,抖如筛糠地跪倒在地,却连话语都说不出来。   沈青鸾平静地盯着他,将自己刚刚看到的面容与记忆中的玄灵子相互映照,可是她记下的形貌再深刻,也无法从残损的回忆里想起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种宛若火灼的焦怒烧上心头。   她好似并未说笑。   贺青洲伏在地上,掌心的冷汗将衣衫濡湿,他的畏惧好像也仅止于“死”这个字,到了这一刻真正来临之际,反倒有一种如其所预料的镇定。   他的目光落到地上,好似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缓慢地向沈青鸾叩了个首,像一摧即碎的瓷器摆件儿,在赏玩之人的手中倏忽坠地,并无多么强烈得生的意志。   锵然拔剑之声。   寒光闪过眼眸,折出刺目的雪芒,这把染过无数鲜血的长剑横劈而下,挟着烈风袭来。   他已闭上眼,情绪已压抑到极致。就在长剑挥落的瞬间,他体内根种的毒素也随情绪起伏而骤然发作。   长剑悬停在贺青洲的脸颊边。   剑锋未切肤,却有殷红至焦黑的血液一滴滴落下来。贺青洲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连偏头看一眼悬停剑锋的空当都没有。   他爬不起来,漫过咽喉的痒意化成剧烈的咳嗽,鲜血沿着唇角,流成一道殷红的线,如残梅般碎在地上。   贺青洲转过头,贴上冰凉的剑身,被近在眉睫的锋刃在脸颊上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沈青鸾下意识地移开了长剑。   这张脸太犯规了。只要面对着这张脸,她就会想起……   想起一个满身月华寒如霜的背影。   那些滴落的鲜血,唇角未拭去的殷红,仿佛在她的记忆里猛然碰撞了一下,炸开一股极致而短暂的痛楚。   沈青鸾与他对视。   这个人似乎根本没有求生的欲望,他衣袖沾血、眼中仿若尘灰已尽、一切枯涸。   沈青鸾收回长剑,随着剑锋入鞘之声,将掌心搭在剑柄边缘,忽地问向一旁的鸨母。   “他身体不好?”   鸨母瑟瑟缩缩,有些结巴地回道:“对……对,我们洲儿从小身体就不好,美人薄命嘛……自古皆是。”   沈青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把他拽了起来,拢到膝头上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   “派你来的人想要什么?但想要本王宠幸你?”   贺青洲趴在她膝上,好像已经没有气力来回答这个问题了。他低低地喘息,连气都匀不过来。   太脆弱了。沈青鸾想。   我喜欢的国师大人,也是这么脆弱吗?我竟喜爱这样的男子?   景王殿下将这个蜷缩得像个小猫儿的人揽进怀中,颠了颠重量,又不知道是哪里觉得不舒服,皱着眉把他交到了殷岐手里,转身迈出房门,道:“找个医师,给他看看。”   殷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里这个好像很容易就会坏掉的仿品,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情况,颇为无奈道:“他——什么身价?”   “啊……?”鸨母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哦!这、这边请……”   ·   冷月寒窗。   誊抄至半的法经平放在案上,派来随郑玄学习的小道童伏在旁边睡觉,好在睡得文静,倒没什么声音。   墨迹稍干。郑玄收起已抄完的部分整理起来,走过去将睡得正熟的小道童半抱起来,被他扒住衣领袖子,缠得紧紧得,简直像个藤蔓精托生成的。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把小孩子放回睡榻之上,落下帐幔。   这道观中的确清冷,堪称隐世。郑玄虽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但与昭昭离别多日,未闻其讯,也不免感到急迫不安,并未能潜下心来隐世修行。   也正因如此,他每日誊抄法经,研习玄理,随人论道,更兼任了一些教导童子的责任,才能暂敛心绪,以待来日。   道观中有一个紫衣女道,年纪难以辨识,看不出究竟是多大岁数。她即是本观观主之侣,因这个“太虚观”的观主闭关日久,许多事务皆是法号“成慧”的紫衣女道处理。   此地虽然偏僻,但周遭也有村落人家,时常过来卜问吉凶,求姻缘甘霖等等,所以也并不算是多么清闲。   那睡着的道童名叫“玉秀”,年纪比玉虚还小上几岁,一边随玄灵子学习,一边负责给国师大人煎药,不过他让人宠溺坏了,就算是跟到郑玄身边,也常常是让玄灵子照顾他。   房内放着一个烛台,此刻燃得久了,火光有些摇晃。郑玄挽起宽袖,拿剪刀剪断了一小截灯芯,焰火顿时直如一线。   他放下剪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从窗纱间映进来的月色,随后披上一件雪白大氅,推门至道观庭院之中。   冷月清辉,流云四散。冬夜寒意重,他近日来精神疲惫,身体也修养得并不怎么好,但到底有武功底子撑着,加上入冬前的药浴,该受得苦也受过了,那种一旦发作便煎熬无比的苦寒之症倒也并未降临。   郑玄立在廊柱之畔,不可抑制地想起昭昭,想起她肌肤的温度和碰在眉间轻柔的触感,想起她一身似骄阳如烈火的红衣,那双眼眸乌黑明亮,像是高挂于云端、光照大地的耀阳。   他收回目光,将贴身放着的那块双凤玉佩放在指间摩挲了片刻,随即低首很轻地吻了一下。   我今与卿隔千里,唯有月轮共灯明。   他将玉佩收好,正欲拢紧雪氅,向庭中走去时,蓦地听到一声异样的响动。   寒风簌簌,拂起林叶之声,伴着凝冰的河面,道观外传来似野狐的啸声。   郑玄没有听清,他走过几步,想要关上太虚观的门,就在他低头关门时,一阵劲风从耳畔袭来,带出破空的声响。   但偷袭之人却并未如愿碰到他,而是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幽夜寒月,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交汇,郑玄转腕扣住对方的手指,运起内力的指端稳且坚实地禁锢压牢。   并未是想象中的过招,对方反而失了后续的劲力,抽脱不开,猛地栽倒在地上,直至此刻,那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才无可遮挡地扑面而来。   郑玄怔了一下,缓缓松开手,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倒在她面前,身下的血迹在慢慢扩大。   那只带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刺客?什么刺客会不远千里来刺杀他这个暂且卸职之人?猎户?这一身锦绣华缎,又绝非是山野之人。   他低下身,看到雪白的大氅被这人染上一个血色的指印。衬着映到脸上的月光,看到这个女子苍白的面庞,胸腹之间的血迹层层浸透衣料,边缘结成接近黑色的血痂。   就在郑玄低头查看的时候,对方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口,那双方才在月光下短暂交汇的眼眸微微睁开,语句像是梦呓般。   “……玄灵子。”   郑玄的动作一顿。   她……认识我?   作者有话说:  庆曼婷:玄灵子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   郑玄:?你谁      第33章 长夜探明月   梦中一片混沌。   交错的杀声、混乱的刀枪, 那个自诩明君之人幽黑的双眼, 和一直追杀出几百里的皇帝亲卫。   鲜血、冷月, 掠耳的弓箭疾射之声,破开皮肉的痛苦和渐冷的热血,她向着那个从齐明钺口中得知的地方遁逃,倒在坚冰寒川之上, 模糊地看到月夜之下,一个雪白的影。   她似乎是想打晕这个人藏进道观之中。到了今夜,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逃离,身后的追杀不知何时会到,而凝涸外涌的血迹却不断地散发出腥香,告知着地府的方向。   直到那掠过眉目的一捧清月光,映出对方发间一缕薄霜, 和那张在梦回之处无数次相见的面容。   庆曼婷浑身的力气都卸掉了。   像是被猛然抽干尽了一切的意志,连对帝王失信的愤恨也在刹那间蓦然消弭, 她撑持不住倒下时,几疑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境。   原来是真的……   那个昏君倒还说了一句真话。   她只脱了一件外衣, 内里的破损衣物黏连着伤处,痛久了便更似麻木。庆曼婷看着房门打开,郑玄将一盆水放到了床榻旁边。   她其实很疲倦、很累,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真的死在那老昏君手里了, 可她的心也在剧烈得跳动,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郑玄没有与她对视,而是坐到她面前, 用一个黑色的绸布叠了两层,蒙住了双眼。   “事权从急。”他说,“得罪姑娘了。”   那只手的温度很冰,动作也非常轻,在去除伤口旁的衣料时,由于看不到庆曼婷的身躯,力度就显得要尤为小心。他的手指偶尔碰到伤口处,那只手像是用寒霜凝结出来的,白皙修长,却冷得让人想把他抱进怀里。   庆曼婷无声地望着他。   多年不见,如此近得看到郑玄时,才能感觉出赝品的不足。庆曼婷的注意力几乎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那双像是蛇类的眼眸像是看到了惦念已久的猎物,在昏暗中泛起微光。   郑玄蒙眼为她清理创伤,自然是十分耗时的。幸好他动作虽轻缓,但进度也在缓慢增长,大概在烛火燃至尽头,几乎将灭时分,他才处理好一切。   而旁边的水盆中已化为一片血红。   他这时才有些察觉到了对方专注炽热的视线,又想到对方是认识自己的,虽然她此刻虚弱不堪、并无还手之力,没什么威胁,但稳妥起见,郑玄还是开口问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庆曼婷没有立即回答,她抬手抵着下巴,轻轻地“嘶”了一声,紧紧地盯着他,好似很期待对方的反应。   郑玄暂且没有解开蒙眼的黑色绸布,听出这个人的抽气声,便叹了口气,道:“……好好养伤,这些问题,明日再谈吧。”   他站起身,转了过去背对着庆曼婷,然后将覆眼的黑布取了下来,缓缓道:“如果我救得是罪大恶极的在逃囚犯、或是什么不该救的人,但愿你可以如实相告,不要骗我。”   庆曼婷弯起唇角,忽地出了声。   “那样的人,会认识你吗?”   她的声音太过喑哑,反而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声线了。烛火将灭,光晕太沉,只能看到郑玄一个疏清单薄的背影。   郑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绸布,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叹道:“是什么样的人认识我,皇亲国戚、世家高门、九五之尊,这些人里,难道就没有罪大恶极不该救的了么?”   灯影憧憧,他步出房间,关上了房门,从始至终,都恪守礼节,没有冒犯到对方一眼。   而庆曼婷却保持着这个凝望的动作,一直注视了很久很久,直到蜡烛燃尽,烛泪堆砌成玉台,她才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之中收回视线。   胸腹之间的伤口还在作痛,她却忍不住地想要笑,迟来的痛感附着在身躯上,无法打散遥远的美梦。   刀枪铁骑皆不见,鲜血与杀戮全都消失,黑沉的梦中如同被净化了一般,只有那一垒高墙上,采摘青梅时骤然望见的一刹。   从小受困于高墙壁垒之中,她还是第一次在那面墙下看到别人。水池碧柳,随师进京拜帝王的少年一身道服,不期然之间抬眸相对。   少女手中的青梅滚落下来,坠进水池里。   他太好看了。   在庆曼婷如噩梦般的童年时光,只有墙外探进来的青梅,与他望过来时温文的笑,是柔亮而温暖的。   那时明玑子带着郑玄暂居在庆府,除了进宫面圣之外,便是与老友叙旧。而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那座可怖的牢笼之中,年幼的庆曼婷以为自己早已坠落进黑暗无光的穷途之中,并将永陷于此……谁能想到呢,她在最无望的时日里,找到了——   她的月亮。   ·   千刀军打败神锐军,逼得罗骱死守安川的消息传至京内,今日朝堂之上,帝王动怒,满朝文武噤如寒蝉,无人敢请命。   所有的目光都将要汇聚在沈青鸾身上,所有人都预料到这样的烂摊子只有神武军可以收场……但没有人敢于说出这句话,他们既畏惧帝王震怒,但更怕景王盯过来的目光。   齐明钺也在等,等有人出头将话题引到沈青鸾身上,他便可顺理成章地任用这位“宠臣”,但他等得时间已太久了。   久到,让人有些按捺不住了。   但旋涡中央,此刻人人注视忌惮的景王府,却并非是诸人想象得那么紧张。   玉虚抱着杯茶坐在椅子上,怀里是郑玄走时没来得及带上的小狸花猫之之。沈青鸾与殷岐谈完军中的消息,才转头看了一眼这位坐了半天的小道。   玉虚放下茶杯,似乎有些气鼓鼓的,但还是礼数周全地唤道:“景王殿下。”   “嗯。”因玉虚是郑玄身边最亲近的人,沈青鸾总觉得连带着对这孩子的印象也随着药效而模糊不清。“不守着国师府,怎么过来了?”   少年年纪不大,但消息一向很灵通。他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听说您往回带人了?”   玉虚怀里的小猫抬起头,应和般跟着喵喵喵。   他师父才离开几天,如果传言是真……玉虚不敢想下去,将目光投放过去。   沈青鸾沉吟片刻,应道:“嗯。”   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玉虚愣了一下,感觉师父不在身边,他连这种时候都感到底气不足了。   “那殿下为何还要与……与国师定亲?”玉虚努力装出很凶的样子,“我师父这样的人,是不会忍受得了……”   “我知道。”   这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在说出来之后,沈青鸾其实也没反应过来她到底知道什么。   玉虚觉得委屈,还是替他师父觉得委屈,鼓着一张脸不想理会她。   “那个人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数,你这段时间就别回去了。”沈青鸾道,“住这儿。”   “我才不……”玉虚刚说到一半,转念一想,又觉得近一些可以帮师父看着些,说不准这个风流的女人还能收敛一些,便硬生生地改了口,“……那得先告诉林庆。”   “嗯。”沈青鸾闭了闭眼,“本王遣人去告知即可。”   她复又睁眼,看着玉虚被煮雪领了下去,而一直待在身后的某人一直低着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也正因如此,玉虚并没有发现,沈青鸾的身后便是这个与自家师父极其相似的“替代品”,也是他心心念念的“景王新宠。”   “你说,玉虚看到你的脸,会想些什么呢?”沈青鸾问。   持着托盘的手冷白如霜,过于纤瘦,随着她的问话慢慢扣紧茶盘。   贺青洲沉默不语。   “罢了,本王还要留着你。”   就在贺青洲身畔,他能听到这个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喃喃自语,说得是:“……不然会记不住玄灵子的模样的。”   扣紧茶盘的指骨微微泛白,连掌心都印出红痕。贺青洲隐忍地吸气,尽量符合她要求地做一个仅用于提供参考的木偶假人。   可他也有名字,有自己的人生,即便无论是出身还是身份,望去满目疮痍,一切都与那个叫郑玄的人无法相比。   他只是与那位国师大人相似。   便受了一百七十三刀,陷进幽暗无光的刑房之中,被那个如同毒蛇的女人纠缠折磨。现今还要陪伴在景王殿下身边,做一个真正的“好看的摆件儿”。   沈青鸾想着近日朝堂上的事情,想着传过来有关于千刀军的讯息是否可推测出对方的作战方式及特点……以及神锐军守安川有几分胜算。   再加上朝堂暗流涌动,私下齐明珠的踪迹稍有痕迹……所有事情都汇集到一起,沈青鸾只有在看到贺青洲时,才能略感到一丝平静。   因为她记得还有人在等。   她要相信郑玄,也要相信她自己。   茶温已冷,贺青洲像平常那样换茶,却在俯身时察觉到沈青鸾的视线。   她的视线太具有存在感了。   沈青鸾凝视着这张脸,忽地抬起手,不可抑制地碰到他眼角隐约的泪痕。   湿润、冰冷。   她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并不去询问贺青洲为什么落泪,而是抽回手,低头喝了一口茶。   茶是热的,温度偏高,能让人略微清醒一些。   “别忙了。”沈青鸾说,“回去休息吧。”   贺青洲愣了一下,随后又听她道。   “不要哭了。”   她语句一顿,似乎有些懊恼。下意识地抬手捂了一下心口,确认般地在心底想到。   用这张脸掉眼泪……她会心疼的。   作者有话说:  贺青洲:……等一下,怎么突然哄我。   沈青鸾:?你别误会。      第34章 相见几依稀   晴日。   连阴了数日, 终于迎来一日晴朗天气。负责给玄灵子煎药的玉秀守在药炉前, 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冬风稍止, 气温略有一些回暖,但初春的气息却依旧很远。   郑玄坐在床榻边,将治疗外伤的药瓶放在一旁,位置正挨着她的手边。   原本好似在昏睡的人却突然一动, 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力道很紧。   郑玄不愿与人接触,很少被陌生人这么直接地抓住手,他下意识地抽回,面色略微冷淡下来。   而方才假寐的女人却侧过身,那种穿透肌肤烙在胸腹之间的伤口,仿佛在她身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而已。她眉目不动, 连眼都不眨,一瞬不移地盯着郑玄, 语气中带着一点儿笑意。   “吓到了?”   国师大人瞥了她一眼,并未回答, 而是问道:“你是何人。”   庆曼婷相信郑玄心底早有揣测,便并无想要欺瞒的意思,她坦率道:“是受通缉追捕的逃犯,罪名么……欺君犯上?刺杀圣人?……到底是怎么安给我的, 我也不知道。”   她黑发蜿蜒地铺在背上,肤色苍白,眼形如同某种善于蛰伏的蛇类, 凝视着人的时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侵略感。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庆曼婷又笑了笑,从唇边绽开懒倦又讽刺的弧度。   “国师大人要怎么做呢?”她靠近了一些,气息如同冰冷的晨露,带着如同铁锈或是毒液的甜腥味道。“要报官交还罪犯,还是……杀了我?”   郑玄向后躲了一下,转过头并不太想面对着她,这个人总给他一种十分危险、而又说不太上来哪里危险的感觉,他无意冒犯,而对方又是女子,顾及着姑娘家的名节,便也只好暂且退避。   “……倘若你真的做了这些事,我也不能放过你。”他道。   庆曼婷仰首望着他,注视着对方略微躲避时的神情,她的心里盛满悄然的窃喜,像带着刺的花朵,在心海中扎出带血的痕迹,而后猝不及防地盛开了。   玄灵子身上有一股像是覆雪松竹的味道,隐着草药与一缕淡薄的梅香,在微涩的药味里,那缕捉摸不透的香气便更加得吸引人注意。   “我没有。”庆曼婷道,“是姓齐的做了亏心事,要赶尽杀绝,封我的口。”   这类事件在历史之中也不算少见,帝王多疑,常常飞鸟杀尽良弓藏,不许忠良见青天。譬如前世的沈青鸾,高居摄政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齐谨言的□□利刃,却也是忠心错付。   这句话略微触动了郑玄的心思,他抬起眼,与那双眼眸对视了一瞬,随后偏移开来。   “玄灵子。”她说,“我叫庆曼婷,你可记得我?”   这个名字在斑驳模糊的岁月流逝之中,已被埋藏得太久太久了。郑玄被她猛地抓住双手,神情期盼地望了过来,一时微微发怔,他没能及时想起这究竟是谁……但这个姓氏倒是很熟悉。   庆家是世家之一,沈青鸾的母亲、也就是沈老夫人,她便是出自于庆家。而他师父的故友,也便是当时的庆家家主,应当是沈老夫人的哥哥。   郑玄转了一下手中的白玉拂尘,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掌中挣脱出来,神情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试探地道:“你是庆家的。”   “对。”庆曼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手心,仍是态度很好地应道,“玄灵子救命之恩,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看来只有陪在你身边,为你鞍前马后,掌灯熬药了。”   郑玄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给庆曼婷讲了一下敷盖伤口的药如何使用,末尾时道:“等你伤好一些,就离开吧。”   他道:“清幽道观,不及繁华之处方便。无论你所言真假,我无心去探究真相。”话语至半,他略微转过视线,目光落到偏房中高悬的一幅字上,续道,“庆姑娘,萍水相逢,愿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增广贤文》里的这句话,庆曼婷曾在年少时听郑玄在水池边给明玑子背诵过,此时再闻,便觉语调声线、气息音韵,都与之前有些不同,她在刑房为皇帝效劳、在暗处无声窥视的黑暗岁月,也许便是为如今的相逢积攒运气。   入耳的每个字都是好听的,咬字清楚,声线清越中又略显疏冷,想让人触到他的肌肤,焐热这块儿冰凉的寒霜。   庆曼婷弯了下眼。   “也愿国师大人,万事胜意。”   她望着对方关门离去的背影,在房门开阖的间隙之中,看到太虚观偏僻一隅中的几枝梅花,抵着房门生长,枝芽与花瓣软软地蹭过玄灵子身上淡青的道服,散下几瓣零落的雪白。   庆曼婷慢慢闭上眼,唇角的笑意慢慢沉淀下去,从复又睁开的双眸中,渡上一层阴郁又兴奋的暗光。   ·   京华,思政殿。   烛台之畔,圣人酣然昏醉,殿中无人敢语,青竹大监跪于冰冷地面,俯首屈膝。   安川城破,神锐军败绩的消息千里加急传来,正在青竹的手中向齐明钺奉上,满殿沉静,没有人敢于去唤醒这位沉醉幻梦之中的帝王。   杯盏倾覆。   琼浆玉液顺着桌案淌下。   皇后出身的易家、丞相李凝、五皇子母家宁家……还有朝中几个肩上担子甚重的重臣,大半支撑朝野的臣子皆汇聚于此,望着御案上滴落的酒液。   沈青鸾坐在下首,位子就在君王的右手边。她掌中捧着一杯茶,低首缓慢地饮了一口。   苦而烫唇。   暗潮涌动,无声的潮水翻覆。直到那只酒杯嘭得落地,碎成碎片,并不知是否是真的酣醉的帝王才向后倚坐,睁开了眼。   写着败绩的军报也从青竹的手中过渡而去。   沈青鸾没有想着这些,而是想到自己这些天每夜断断续续沉浮不定的记忆,努力回想,却无法从中拼凑出国师的形貌。她已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场面——不过是帝王发怒,而李凝推举自己前往援助。   这是既定的剧本,就看这位九五之尊要放出几分利益了,若那杯酒中的药有解,恐怕以齐明钺现今焦头烂额的程度,也该早已奉上了才对。   只怕他没有。   沈青鸾不想再忘了。   一切如既定的场面所行,沈青鸾放下热茶,从自己的位置向上望去,正对上齐明钺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   她听到李凝一句一句地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将神武军形容成战无不胜的勇武之师,更将沈青鸾形容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天降將星,大肆夸耀了一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沈青鸾慢慢地摩挲着杯壁,好似浑然没有察觉一般。   就在齐明钺似乎要忍不住出言时,她似笑非笑地与李凝对视了一眼,开口道:“臣——忠军效死,并无怨尤。”   女声清亮,让殿中的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李凝神色不变,略含一丝忧虑得等着她后话。   沈青鸾起身拱手,向殿上行礼,扬唇道:“臣请陛下允准,让七殿下与臣同往。”   七皇子齐谨行,在此事之前,便是京中疯传的景王所支持的皇子,如今一语,方才刚松气的诸人便有提心吊胆。 这是明示,还是交易?   沈青鸾手握神武军,此次又将前往西北平乱,一旦事成,便将功勋卓著,封无可封。而七殿下齐谨行即便根底浅薄,但若有这等大功,也该可成太子尊位的候选之人。   沉默蔓延得太久,帝王似醉得无法回神,好半晌才突地一笑,道:“谨行年岁到了,理应为朕分忧……一切便交托给沈卿。”   沈青鸾环视一周,看到李相面沉如水,而其他人却并无想要开口争取什么的意图,颇觉无趣。   拖不出解药,而如此过分的要求却被一口应允……她抬首上望,看到思政殿悬挂的四字,在心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便陪他演这最后一场的,明君忠臣。   ·   贺青洲将灯罩里的蜡烛点好,看着灯芯的焰火初燃,映出一圈暖暖的光辉。   灯罩后方的暖光之下,忽地蹿上来一只小狸花猫,那只猫猫从灯台边跳到桌案上,夜里分外明亮的猫瞳盯着贺青洲,泛着寒夜里醒目的光。   贺青洲吓了一跳,后退数步,跟这只突然出现的猫对峙了半晌。   小狸花之之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猫耳一抖,歪着头看了他一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般,忽地猛扑过来,扎进了贺青洲的怀里。   “诶……?”   然而等贺青洲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它的时候,之之埋在他衣袖间嗅了一下,好似是又觉得这气息不对,便随后跳了下来,绕着他走了几圈,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这叫声才刚刚响起几声,身后的房门突地被推开了,玉虚的声音传了过来。   “之之?哎你怎么跑这么……”   玉虚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房中的贺青洲,目光停留在他的面庞上。   砰。   是拂尘清脆的坠地声。   玉虚掌中之物在无意识地松懈下落到了地面上,而小猫似乎也确认了这并不是郑玄,懒洋洋地向着玉虚跑过去,在他道服边趴下,蜷起了小爪子。   贺青洲感觉头皮都在发炸,被这目光看得心脏急速跳动,一种极度的不甘与愧疚同时翻涌上来,占据了所有的心绪。   玉虚望着面前这个与他师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声音发抖地问:“你……是谁?”   贺青洲嗫嚅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他是别人送给本王的‘礼物’。”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玉虚背后插进来,沈青鸾刚从思政殿上回府,便遇到这样的场面。她垂下手揉了揉玉虚的发丝,被少年固执得打掉了手。   “你还是要你的礼物吧。”玉虚猛地变色,抱起地上的猫转身离开,“我不在你这地方待了,我要去找我师父!”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玉虚快速地补充,“可我会找他的,不像你!”   沈青鸾笑了一下:“嗯?我怎么了?”   少年离开的速度更快了,最后几乎是跑了出去,却遮掩不住离开时难以压抑的哭腔。   沈青鸾递给南霜一个眼色,南霜略微点头,立即跟了上去。   此刻已日暮,灯火在贺青洲身后燃烧着。沈青鸾转过眸光,看向一直垂首立在原地的他。   她走了过去,抬手抵起这个人的下颔,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   就在贺青洲十分紧张,有些呼吸不畅的时候,忽地听到对方低而沉郁的话语。   “你背后的人是想看到这个吗?”她说,“让你彻底代替他。”   沈青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依靠着面前男子的容貌将那些破碎的记忆拼凑到了一起,暂且组出了能令她略微安心的那个人。   “陪我去西北。”   她说。   作者有话说:  沈青鸾:没有照片的时代只能靠高仿手办了。   玉虚:渣女!   沈青鸾:???      第35章 贪欲催恶花   此时仍算是冰天雪地, 齐谨行身披一件湛蓝的长披风, 撩帘出来, 拱手躬身向沈青鸾行一礼,脊背挺拔地低下去,少年的眉眼又俊又冷,像是沉着残冰的潭水。   七皇子随行, 待遇毕竟不同。沈青鸾对这类皇家特权不置可否,但并没有强迫对方随她骑马,却也没减缓速度迁就于他。   赤旗风冷,银甲红袍。墨黑的长发在冠中束起,长簪泛起寒光。沈青鸾负枪佩剑,手握缰绳,胯下是四蹄如墨、通体雪白的神驹飞雪。   “七殿下。”沈青鸾道, “军中诸事不便,臣有一人想要托付给七殿下照管, 将他暂留在殿下车马账内。”   齐谨行自无不允。   旌旗猎猎,整军待发。主帅身后便是名将殷岐, 殷将军似乎已料到她口中之人,便移过马去,向一侧望了一眼。   果然是他。   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从沈青鸾身畔停了一停,带着斗笠, 身量纤弱。他立在飞雪旁边,抬首看向景王殿下,探手去碰对方挽着缰绳的手指。   沈青鸾被他触碰到, 偏移视线看向遮住面容的斗笠。她略微拨开一点前方的薄纱,用视线将这张脸庞印刻进心里,然后缓缓闭目,低声道:“去吧。”   贺青洲很轻地“嗯”了一声,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看着她明艳逼人的眉眼,终究什么都没有讲。   齐谨行望着这么个形貌的男子在景王殿下的庇护之下,心中不免有些生疑。他看着贺青洲的脚步,也似乎是毫无内力功底的,便觉景王难不成真带了豢养的男宠随军?   七皇子根基浅薄、出身低微,并无身在皇家的那些傲慢之气,反而太早地体会过皇室的黑暗,他待所有人几乎都是谦逊有礼的,因而这些想法也并未表现出来。   他轻声嘱咐了一下身边的侍卫几句,那精壮侍卫便陪同贺青洲上了后方的马车。齐谨行再度抬眸,看向对面的立于马上的女子,出声道:“有景王殿下在,神武大将军,自当无往不胜,风光凯旋。”   沈青鸾略微勾了一下唇:“七殿下随行。一路风刀雨剑,千里奔波,劳苦不堪言,足可慰军心。”   她看了一眼城楼之上送行的人,看向京华悬起的赤红大旗,胸腔间尽是寒凛之气,忽然朗声道:“还有不到一月。”   齐谨行皱眉:“什么?”   “婚期。”沈青鸾掷出两字,也不管周遭都是何人,自己这番话是否会被他人听去。她从肺腑之间释出一声笑来,“我欲夺回安川,取郭、康两郡,压退玉周五百里,直摘千刀军将军的项上人头,做聘礼——”   “向陛下,要我的王妃。”梓   不光是齐谨行,连她身侧的殷岐、南霜,都跟着愣了一下。   “如若交不出人。”沈青鸾缓缓闭目,唇边的笑意更加明显,周身戾气骤升,她侧过身,再度望了七皇子一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殿下以为呢?”   齐谨行浑身一僵,掩在袖中的手指都跟着战栗,他骤感紧迫,绷直了躯体。   而沈青鸾好似并不在意他答或不答,或者对她来说,只若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就可以了。   而她留着贺青洲在身边的原因,也并非是所有人想到的始乱终弃、鸠占鹊巢。沈青鸾需要那样的一个人来时刻提醒她……   不能忘。   玄灵子会回到她身边。   这一天也不会太远,如果他真的无法自己回来,那沈青鸾就会用尽一切办法,无论后果。   ·   太虚观并不大,地处又偏僻,想要藏起人来,倒还算简单。   庆曼婷的伤虽未伤及性命,但也并不轻,几日过去,看着精神虽好些,但还是不可运行内力,比之常人,像是虚弱了很多。   但她倒是觉得如此度日,非常舒坦。   她从没有这么渴望过山野田园,原来在玄灵子的身边,真有涤荡心神的妙处。   庆曼婷身上穿着这道观中为女道们准备的衣着,虽然简单单薄,但还算合体。她原本该休息,但此刻在陪着玉秀熬药。以她的嗅觉,可以轻易地分辨出这些药物的成分,从而推断郑玄身上的天生毒症。   玉秀因为有她从旁看着,也跟着走神偷懒,时不时问几句火候,倒觉得留一个负伤的过路人在观中,此刻也并非只有麻烦了。   “玉秀,”庆曼婷抬手接过蒲扇,听着药壶中翻沸的水声,和满溢出来的浓郁苦味,“熄了火,够了。”   玉秀“哦”了一声,一边停止填火的动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哈欠道:“那庆娘你先回去吧,我来送去。”   庆曼婷笑了一下:“我送去就是了,看你很困。”   玉秀摇了摇头:“那怎么能行,你还伤着呢……”   他这话没说完,就又打了个哈欠,看着庆曼婷带笑的目光,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好吧,麻烦你了。”   小道童合门归去,苦药的味道氤氲散溢而开。烛火憧憧,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着女道服饰的庆曼婷挽袖启开壶盖,让冲沸而起的白雾散了一会儿,随即将漆黑药液注入瓷器之中,等一切妥当完毕之后,再重挽长袖,用一双筷子搅了一下炉底。   她自幼学岐黄之术,即便之后入了偏门,但底子终归是在的,能看得出这药方究竟是什么,而郑玄体内又是一些什么东西。   苦涩蔓延,药渣里的东西各色各样,有些复杂。庆曼婷将这些东西用心记下来,随后望向了熬煮好的一碗汤药里。   这种用药方式,玄灵子体内的寒症竟是这样的根深蒂固,若非他习武,有内力维系调整,恐怕并不会比她给贺青洲体内下得毒好到哪里去。   庆曼婷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瓶白瓷药瓶来,她扫了一眼瓶身上贴得红纸,自语道:“……就这一次,以后我自然好好地对待你。”   她心里难以遏制的贪欲浮现出来,催发着比恶毒两字更可怖的花朵。她将要献出自己的爱慕……比恨更让人痛苦、沾满污秽与血液的爱慕。   庆曼婷舔了一下唇,将药粉倒入漆黑药液之中,目光望向窗外冰冷的月亮。   月色太温柔。   让人想采撷、捕捉、保存……也让人想禁锢在怀中,锁紧在眼眸里。   ·   郑玄从父亲身边回来时,已近深夜。   他近日来思绪繁杂,总是生出莫名的忧虑,连带着那些被齐明珠的方子压下去的旧疾也一同有些复发的苗头,加之方才那几局手谈,稍有些劳神,便一时没有注意到房间内过重的冷意。   炭火烧尽,盆中只剩下灰屑,不知道玉秀去哪儿了,大抵早便困了。   郑玄走到案前,已熬好的药尚有些许余温,搁在案上。   蜡烛虽高举,烧起的光芒却并不明亮。他抬起药碗,已习惯了那些浓重的苦味,低头饮了一口,本打算直接服下的动作倏忽一顿。   其实并无不妥,无论是味道还是……但似乎就有什么是不对的。   郑玄抬起眼,看向只剩余灰的炭盆,蓦地想到平日中深夜归来,炭盆中稍有余温,而此刻已然冰冷,室内寒意深重,足可以显出房间并非是长久封闭,更不是玉秀送药的短暂时间便能影响如此之大的。   有人在这里待了很久,似乎还是开着窗的……   就在郑玄放下药碗,去查看窗棂上的痕迹时,身后猛地溢来一阵冰冷的气息,像是腥甜的毒蛇在怀中捂暖,苏醒后用它寒凉的身躯贴上脖颈肌肤一般。   隐藏到这时才现身之人轻巧地跳下房梁,步履绝非是不能动武之人的沉重,反倒轻盈得很。她的手从背后环绕过去,滑过道袍的一侧,掌心按住了他拿着白玉拂尘的手背。   女人的声音慵懒迷人,挟着三分意料之中的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反应过来。”她的手勾紧了一分,“这样抱你……我可是想了很久。”   话音只到一半,迎面的掌风便直击过来,庆曼婷后退一步躲过攻势,也骤然松开环住他的手指,且战且退地向后躲避了数次交手。   玄灵子内力深厚,若说真的打不过谁,那数量也是在五指之数内,这其中并不包括庆曼婷。他一手持拂尘,让了一手,仍能逼得对面之人节节败退。   但让这一只手,并不是郑玄自负能单手败她,而是方才被庆曼婷突然抚过的手背已在一息之间僵麻无感,此时能握紧拂尘,将玉柄紧紧攥在手中,已是不易。   庆曼婷负伤未复,但她也并不需要打败对方,只要在凌厉攻势之下拖过几息的功夫——   啪嗒。   玉声撞击地面的声音脆亮清晰,那只被抹了毒粉的手彻底失去知觉,而与此同时,方才咽下的那口药汁里,无色无味的毒发挥作用,逼出他积年的旧症。   迎面的风猛地一滞,随着血迹滴落,拂尘坠地,那些清淡如云烟的衣袍袖摆也沾惹上猩红的痕迹。   气力难继、苦寒骤生。   世间最美的场景就是凡俗不可摘的高岭之花染上血迹、九霄云端出尘拔俗的谪仙坠落尘泥,或是……用一些肮脏的手段,摘取天上的月亮。   庆曼婷低下身,目光触到他满是冷汗的额角,看到那一缕如霜的长发混杂在乌黑之中,看到他略微颤抖的手指。   她伸出手,拭去郑玄唇边的血痕,触到的唇角冷彻如冰。   庆曼婷缓缓地笑了,语气低软诚恳。   “玄灵子,”她轻声道,“多谢你救我。”   血迹洇开一朵红梅,沾到猩红的指尖都是冰冷的。她像是渴了许久将死之人,从这朵摧折下来的梅花身上,嗅到了欲生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这是10.26的更新,凌晨更。因为这篇是10.27的夹子,所以10.27的更新会拖到当天晚上11点左右更新,为了让榜单的名次更高一点~   别慌,问题不大,女配必然是得不到我们冰清玉洁的男主的!      第36章 皎皎天上月   他的肌肤太冰冷了。   温热的血液迅速地变凉, 沾到女子的指尖上。   庆曼婷伸手绞过他发间的一缕银发, 低首注视着他, 用形同把玩的手法向下抚去。   她的手指被挡住,宽大广袖半挡住了郑玄的脸,对方向后躲了一下,喉间锁不住的咳意和渐渐加重的寒苦蔓延上来。   涓滴血迹稍停, 在短暂的和缓之后,被毒素侵袭的身躯发生了严重的排斥反应,郑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色泽寡淡的薄唇被洇上一点刺目的红。   庆曼婷拨开他的手,几乎感受不到阻力,她将对方的手握在掌心,复又压住他的肩膀, 靠得极近。   “郑玄,”她唤了全名, “你还在挣扎什么?”   她唇边的笑容越扩越大,气息冰冷而湿润, 那苍白的肤色上浮起病态的嫣红,像是情绪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对方修长纤秀的手指就被她拢在掌中,像是一片寒霜凝成的冰雕。   “……你记得我?对不对?”庆曼婷道,“你在我的院子外读过好多诗, 我都记得……玄灵子,你知道齐明钺是拿什么和我约定的吗?”   耳畔的气息混乱支离,庆曼婷看到他冰冷忍耐的神情, 心中的某个地方似乎被触碰了一下,溢出餍足而扭曲的快意。   “没有沈青鸾,这份婚约该是我的……可惜,老昏君毁约了,但没关系,世事造化,把你送到了我面前。”   就在她想要继续动作的下一刻,那只被她握进掌心里的手忽地一动,酝酿已久的内力猝不及防地爆发开,沿着她掌心向经络内传递,剧痛和断裂感从庆曼婷的右手飞窜而上,直接带动了腰腹之间的旧伤。   烛光被荡开的劲风吹灭,四周桌椅都跟着移开半寸。她被逼退数步,右手已经失去知觉。而原本势在必得的目光停驻在郑玄的眼眸间,看到他冰冷无波的目光。   比他的身躯还要再冷几分。   庆曼婷“嘶”了一声,听到他压下痛楚,沉缓下来的声音。   “再不走,就给我把命留在这里。”   她刚想嘲笑时,骤然发觉的确有脚步声接近,数量众多,一听便知不是玉秀那个孩子。   庆曼婷面沉如水:“该求饶的是你吧?国师大人?”   郑玄轻咳了一声,抬手擦掉唇上的殷红,淡淡道:“观主道侣乃江湖中人,功力深厚,不下于我。这么大的动静,也该能察觉到了,时间短暂,你什么都做不到。”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女人眼角发红,字句似在刀尖上滚过。   郑玄稍稍停顿了,很寡淡地笑了一下,说是笑,但又好似只是旁观者在昏沉月色下一刹的幻觉。   “你不是已经要杀我了么。”   “我不想杀你。”庆曼婷有些沉不住气,“没有我的解药,轻则内力沉封、形同武功尽废,重则殒命当场,你一点都不怕?”   她没顾忌自己经脉断裂的右手,向前几步焦灼似火地看着他:“你听我的,跟我走,我治好你。”   郑玄只是垂下了眼,语气分毫不变:“你的时间到了。”   话音未落,脚步声重至耳畔,房门被撞开,为首的是郑林和成慧道人,紫衣女道两侧是提着灯的小道童。   便在房门打开的电光火石之间,窗边黑影一闪,一片窗纱连接着窗框尽皆碎裂,原本在面前的女人在眨眼间逃窜出去,选择脱出危局。   而就在窗边声音响动的瞬间,成慧身后的几个道人随之追击,而为首的女道则指了指烛台,让道童将室内熄灭的烛光点上。   光晕微沉,映出郑玄的身形。   他已缓慢站起,手中握着那柄白玉拂尘,襟袖染血,一寸寸的殷红浸透衣衫。   以成慧的目力,只能看到他唇间的一点未净的殷艳,那双沉在烛光里的双眸,暗如永夜。   “父亲。”他说,“……我想再见母亲一面。”   这句话低微虚弱至极,内容很奇怪,来之无由。但却能让人字字听清,而听清的也只是这一句话而已,玄灵子不堪重负,撑持已久,还是昏倒在了郑老大人的怀里。   成慧走到他身边,没有去询问追出去的弟子是否拿住了贼人,而是慢慢俯下身,伸手为他把了一下脉。   “秀之,”她叫得是郑林的字,“这个孩子,你不要管了。”   在寂然如死的沉默之中,面对着老友漆黑沉郁的视线,成慧摇了摇头,叹气道:“他该有这个劫数。”   “……当年惜香也是像这样……积重难返。”   “贫道为他续命,”成慧道,“但之后如何,是儿孙的造化,秀之……不要再为难他了。”   憧憧烛火,周围一个提着灯的道童将灯偏移了几分,映上玄灵子的脸庞。   真好看啊……小孩子心里想到,他看成慧在与郑大人讲话,便垂下手小心地碰了一下国师大人的手背,觉得很冰,又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从手指移到发丝间,发现他乌黑的长发间,蜷曲着一缕雪白如霜的银丝,好似比初见国师大人时多了一些。   ·   军士夜行。   “还有最多两日,便到安川。”殷岐坐在对面,抬指点了点案上的图,指腹从路线边缘滑过,随后道:“届时这千里跋涉,才算有意义。”   沈青鸾的目光凝驻在路线上,正想说些什么,忽感心口疼痛欲裂,周身泛出惊人的冷意。她皱紧眉峰,抬手捂住了心口。   “怎么了?”殷岐问。   沈青鸾摇了摇头,脑中一刹思绪万千,她缓了口气,能记得这是一种蛊虫,但却想不出为什么要留有这种蛊在身躯里,并不知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事,继续说。”   殷岐不疑有他,正待继续讲下去时,所驻扎的营外忽有一人撩帘进入,未经通报,他转头一望,看到是景王殿下的近卫南霜。   他见此人进入内中,但躬身拱手,并不开口,便知晓其意,他起身看向沈青鸾,道:“改日再与殿下秉烛夜谈。”   沈青鸾稍一颔首,目送殷岐出去,才一弹桌案,问道:“是什么事?”   南霜道:“从北雁那边儿传的消息,说是医仙大人已经联系到了,不日将赶往安川,与您会合。”   这算是所有消息中最好的一个,沈青鸾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她抬指揉了揉眉心,忽问:“我记得齐明珠脾气很大,他要是知道我忘了玄灵子,恐怕要耍性子。”   “不会的。”南霜脱口而出,但她又犹豫了一下,试探道,“要不,把后面那一位藏起来?”   后面那一位是指贺青洲,因大军开拔,他被沈青鸾托付给七皇子,身在七皇子马车内同行,因而要落后一些。   “藏?”沈青鸾想了一下,“不必,我总觉得玄灵子会信我,那就什么都不必做。而齐明珠不信,藏之又有何用?”   南霜有些焦急地道:“那该怎么做?主儿……”她心一横,自暴自弃般地道,“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您的新宠,洗不干净的。”   沈青鸾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就让他们去怀疑,也好让长清轻松一下。”   自从药效发挥、遗忘的东西越来越多后,沈青鸾将许多不愿忘的东西记于一本书册之中,但内容杂乱,除她以外,恐怕没有人能看得下去。   就在话语谈及此处的时刻,营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尖利如宦官的声响高喊道:“抓刺客!七殿下遇刺——”   沈青鸾豁然睁眸,拔足出帐,望向后方远处的混乱场面,交织的兵戈声中,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影子窜出军士之间,她声线压低,语气如刀地道。   “南霜,把人抓回来,无论死活。”   “是!”   ·   皎皎空中孤月轮。   一截色泽如霜的腕露在外面,探进穴位的银针寸寸深入,炭火正旺,室内寒气驱散,温暖如春。   再次下针之时,床榻之上的人略微清醒了一些,撑起身体在床下的瓷皿间吐出一口毒血,呼吸声还是清浅而微乱的。   “不要动。”紫衣女道坐在榻前,将银针再进一寸,道,“此番不死,已算你有阎王找不到的运道了。”   借着烛与月,郑玄看清是谁,又看到成慧身后的父亲,这才一言不发地躺了回去,等到女道收针时,便低低地谢道:“有劳您了。”   “内力迟缓沉涩,两毒相加。”成慧道,“为道友延命数月,之后是否能遏制住这等寒毒,便并非是在我的预料之中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已同秀之商议过,你生来命中有此一劫,阻挡不成,反陷困宥。如今,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微光映照之下,坐在成慧身后的郑林看不清具体的神情,面容似是有些苍老,此刻正静静地望过来。   成慧道人侧身让开,留给他们父子之间交流。   烛泪徒流,火光有一瞬的摇晃。   “……你说要见你母亲,是为什么?”   郑玄压抑地轻咳了几声,道:“孩儿有些话,想对母亲讲。”   “这之后呢?”   “……想去见沈青鸾。”   郑林闭上了眼,掌心覆盖住了眼眸,沉默了片刻,道:“西北战事,她早已离京。你与她的婚约也已昭告天下,圣人赐婚。”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地继续:“只是,沈家的女儿另有新欢。若你二人未生情愫、便不该就此定终生,即便圣旨已下,但还有明玑子为你出面……”   这句话在此停顿。   话语未尽,其余的声音皆沉没在郑玄幽深的双眼之中。   郑林说不下去了。他长长一叹,有些颓然地起身,身影沉凝在孤月之下。他走到烛台边熄灭火光,低声道:“我儿温良恭俭、寡欲少求,只是命定如此……天不假年。”   天不假年……郑玄闭目沉思。   房门开阖,寡淡月色之下,那只冰凉的手握住了随身存放的双凤玉佩,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刻字。   从他心底升起着一个隐蔽的念头,所有寒冷和痛苦都因为这个念头变得明亮起来。   即便寿数不足、路途短暂。   他也会努力回到昭昭的身边,握住她的手,绝不放开。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我来啦,我带着更新走来啦!      第37章 艳杀人间花   长夜骤起刀刃破空之声。   南霜抽剑追击, 横过剑锋堵住逃窜之人右侧, 擦过肩膀, 割破夜行衣穿过,随即在对方的躲避下层层递进,战势紧逼。   剑锋几乎扑面而来,刺客四面八方皆有围堵之人, 加之景王亲卫当面拦截,他无处窜逃,翻身洒出一把毒粉来。   南霜当即掩面后躲,护住口鼻,反手一道劲风将毒粉扇开,再度追了上去。   但这一举动也为夜行人突破了围堵的防线,军士被撕开围堵的裂口, 只有南霜轻功了得,可以再次追击上去。   这类刺客常是死士, 大多数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而此刻逃脱不开,纵使南霜一力擒拿, 估测他也会咬破毒囊自尽以尽忠。   便因如此,南霜对活捉此人并不抱多大希望。   就在两人交战纠缠的短暂片刻,南霜猛然一刺,忽地一剑穿透他下肋, 从肋骨间穿透之时,黑衣刺客气力一滞,猛然体力不支, 栽倒在地。   南霜抽剑向前,擒住他肩,随着伤处喷出殷红外,死士口中也吐出毒血。   果然咬破了齿后的毒囊,死了。   南霜擦掉剑上鲜血,将这个刺客拎起,单手摘掉他的蒙面面罩,看到一张极其平淡无奇的面孔。   她当即回转,将此人带回沈青鸾面前。   而就在南霜擒住刺客的过程中,后方七皇子的居所,也同样暗流涌动、气氛紧张。   沈青鸾看着随行医师为齐谨行包扎伤处,又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贺青洲。   “多亏七殿下当机立断,在受伤后立即划破伤口,挤出毒血,否则这类剧毒,恐怕凶多吉少。”   医师写下调养药方,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沈青鸾,由她先过目一番,再交由七殿下身侧的大太监。   沈青鸾掀开眼皮扫过一眼,淡淡道:“殿下此行如此凶险。”   她绽出一个笑,让人浑身泛起寒气。   “七殿下,怕不怕?”   有人想要杀了齐谨行,这是个一举多得的买卖,可以换取丰厚的利益,甚至可以反将沈青鸾一军。   齐谨行的右臂被白布包扎好,他无声地看向沈青鸾,眼中酝酿着如暴雨欲来的压抑乌云。   “七皇子,你早是他人弃子了。”沈青鸾轻描淡写地道,“但却是——我心中的东宫之主,可以问鼎九五,登峰造极。”   对面没有生息,像是沉而默然的深渊之底,透出一丝令人窒息的压抑。   “殿下自己考虑吧,时机难得。”沈青鸾将手中这杯快要凉透的茶水放下,向一侧招了招手,对贺青洲道,“过来。”   男子面色发白,显然惊吓得不轻。他看上去很惧怕,可又说不清是在惧怕什么,乖顺地走到沈青鸾身侧,有些不安地覆盖住她放下杯盏的手背。   沈青鸾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看了他一眼,目光触及到这张脸,寄托于此的情丝突然有些难以抑制,勾出一股莫名地思念来。   这不是忘却情爱的奇药。   是折磨煎熬,让人无端相思的情毒。   沈青鸾如此想到,从他面容轮廓间似是看到了另一个人,她抬手摩挲了一下对方的眼角,却在触及眼神时骤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郑玄,也不能做郑玄的替代品。   刀枪不入无坚不摧的景王大人、扫荡千军战无不胜的神武军大将军,在此刻竟也有那些因情而生的缠绵痛楚。   她甘心交出软肋,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一个有痛觉的人。   这种微妙的变化似乎被贺青洲察觉到了,他垂下眼,神情有些落落寡合。也只有这种时候,他和郑玄才是最像的。   这具躯壳,仿佛只能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才能从孤冷疏清里酿出第三种绝色。   正待此刻,南霜撩账进入,将手中拎着的刺客尸体扔到地面上,浑身寒气混杂血气地半跪复命。   “主儿,人带回来了。”   沈青鸾略一颔首,她抬脚拨过对方的面孔,指了指那张脸,朝身侧问道:“你认识吗?”   贺青洲不敢多看,他是生存于京中女官之间的金丝雀,娇养多年,最大的苦痛便是那间黑暗刑房中的一百七十三刀,如噩梦一般。   但这样场面,贺青洲并未多见过,他只是匆促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这幅作态不像是假的,连同这个人都并没有伪装的技巧。沈青鸾看着南霜按照流程勘察了一遍尸体,毫无所获。   即便不查,她心里也有一个人选。   沈青鸾慢慢地摩挲了几下手指,转眸看向贺青洲,正对上他的视线。   别的不像,但这份孤弱倒是真的很像。连同方才触到她的手,也跟郑玄一样……   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句话,可最后有关于郑玄本身的内容,却全都想不起来了。沈青鸾抬手捏了一下眉心,道:“看来七殿下这里不太适合你。”   “……”贺青洲稍稍静默了一瞬,小心地勾住了她的衣袖边缘,手指纤细苍白。   这次沈青鸾没有看他,反而是一旁侍立的南霜明目张胆地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别处。   齐谨行适时道:“风雨欲来,势单力薄,无以庇护,请景王殿下见谅。”   他这并不单是推脱,这是又暗中点了一句,语气虽然谦逊,但其中所蕴藏的力量反而有勃发的前兆。   烛火幽幽,映出大启第一将领身上的银甲微光,她凤眸明亮,袍角赤色如火,几乎能让人随之身心烧灼。   贺青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躲避般地移开视线,攥着她袖角的手慢慢收紧,掌心有些湿润。   沈青鸾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或者说她可能没有放在心上。   她身边还有这个被皇帝送来的男子,即便沈青鸾能想象到此人大约背负了什么任务,或只是单纯来迷惑她而已,但她还是将计就计,把他留到了身边,为众多探过来的视线和目光做出了表态。   “那就跟在我身边吧。”沈青鸾看了他一眼,“随军,他身体太差,有时无法顾忌。”   略微停顿一刻,她继续道,“到了安川,才有地方安置你。”   ·   月影梅林,玉秀低着头陪郑玄走到半途,被他留在了林中,他因自己不小心而使国师受困,心中有些愧疚,不敢不跟上去,只能等郑玄走远一些才悄悄上前,陪在二十步外遥望着他。   冷月葬花魂,他望见寒梅凌霜,孤寂支离的形影停在芳冢之前,那截修长的手指抚过碑上刻痕。   玉秀想去提醒他:碑上结霜,寒气太重,玄灵子保重身体。但想了想,却又没有说,只是远远地望着,不时往掌心哈一口气,注视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说多好看,其实也称不上是什么世间绝色,远远达不到绝艳天下的地步,但他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清冷气息,长久服药的苦涩味道被这气息中和了,闻起来令人记忆深刻。玄灵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可能不是生得容貌俊美,而是他一股如同清霜的冰冷感。   他目光平淡地望过来时,那种感觉尤甚,能触发一个人最深层的审美直觉,使其联想到冬日的雪、离群的鹤,月夜下一刹芬芳的昙花。   这才是这种美貌的本质。   他与一个艳字是沾不上边儿的,玉秀悄悄地想,对观中另一个道童说的“一点殷红合泪眼,艳杀人间众牡丹。”嗤之以鼻。   那个道童曾在国师受伤的那一夜提灯随行过,回来便跟他说什么……“越虚弱越美艳,天下人都不识货……”等等言论。   玉秀才不信呢,他觉得国师大人这样的气质,才是不染尘俗之人应该追求的,玉凝只不过提灯看了短短一眼,他怎会有自己辨得清楚。   此刻寒风更紧了些,玉秀再按捺不住,想上前时,忽地被一杆拂尘拦住了,他抬头一看,是成慧道人。   成慧敲了一下玉秀的头,道:“等这儿吧,我去看看。”   紫衣女道将拂尘拢在臂弯,一步步走近,步履放得很是清晰,也很慢,因而只能隐约听到几句低语,虽字句辨识不清,但字字低柔恳切,闻之令人动容伤情。   等到她走近郑玄身畔时,最后一字刚好落定。郑玄站起身,撷起一朵飘零的梅。   “旧事至此完。”成慧道。“来日如何期?”   郑玄望向掌心梅花,蜷指抵到心口处,目光停留在碑上“解惜香”三字上。   “我今握剑不能稳。”他淡淡道,“何必早期来日。”   身后有一声很轻的叹息声。   “你父亲心中为你,只是关心则乱,不知世事皆有自己的造化,强悖天命,岂不生害?而帝王心术,非我等方外之人所能揣摩……景王殿下,贫道也有耳闻,即便地狱夜叉、修罗恶鬼,亦不是没有寸心柔肠,何况领军多年的神武军统帅。”   成慧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此去千里,秀之想跟去,我不同意。我身微力薄,只在照顾晚辈之上,尚算是有分寸。你门中辈分虽高,年纪却轻,贫道擅自做主一回,陪同你去,也可让你父亲安心。”   成慧道人驻颜有术,面貌并不苍老,脸上却有岁月痕迹,让人难以推断年龄。而明玑子在道门中辈分很高,因而她与郑玄说话,也常常放在同等位置上,并不依仗年岁指点他人。   不待郑玄回复,成慧道人又补了一句。   “我也想看看,那个让世人类比于修罗夜叉的景王殿下,对你,究竟是如何看待的……玄灵子,你说呢?”   郑玄先谢过这位年岁上的长辈,随后听了后话,很清淡地微笑一下,因为过于短暂,很难让人捕捉到痕迹。   “惭愧,我并不知悉她如何看我。”他轻声道,“因她望来时,那些万事纷扰,我不想思索。”   作者有话说:  玄灵子情话满分。   我写剧情太差了,只能写写谈恋爱混口饭吃的亚子,呜呜呜呜呜。   注: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林夕 歌词《人非草木》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余光中《绝色》   我今握剑不能稳,何必强诩第一名。——少祗 歌词《女侠的退休生活》   以上是本章内存在的化用和灵感,按顺序一一标清来源。(好像暴露了我听歌写文的习惯了……)      第38章 近乡情更怯   大军至安川城前时, 烽火未定, 上下不安。遥见得神武军赤旗, 城中顿起喧哗之声。   城中兵士面色枯败、鲜少有能出城一战的精兵猛将,似是都在与千刀军的倾轧对战中受伤疲惫,至得知是沈青鸾领神武军到安川时,诸将才觉得心中安稳了许多。   领神锐军的罗将军迎了上来, 见到一匹四蹄如墨、浑身雪白的神骏之上,沈青鸾银甲红袍,负枪佩剑,此刻拱手一礼,他当即回礼,道:“见过景王殿下,前日失城, 今始方定,末将惭愧。”   安川城破之后, 罗将军势单力薄,使计周旋, 联合边防军谋划,使可莱依错下命令,夺回了安川,而城中休整不过数日, 千刀军便又有攻城之势。   幸好沈青鸾已然赶到。   罗骱一身甲胄,身上有污血痕迹,神情疲惫, 但眼神却明亮,的确良将无疑。   沈青鸾翻身下马,令南霜将飞雪牵离,道:“短短数日,失而复得,将军奇计,本王亦感钦佩。”   她略一抬手,两侧的军士让开一条路来,让七皇子的车驾行至罗骱面前,撩帘露面。   “这位是当今七殿下,特来安抚军心,与诸位共甘苦,同进退。”   罗将军猛地一愣,有些摸不清沈青鸾的路数,于是只好沿着她的话顺下去:“七殿下金尊玉贵,这等烽火狼烟之地,恐怕……”   “须得烽火狼烟,才可历练人。”沈青鸾回眸一望,看到齐谨行抿唇肃然的面容,“罗将军以为呢?”   罗骱原本并未想太多,此刻却让沈青鸾问得心里打突,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何意思……沈家女将在沙场之上威名赫赫,三军之中颇有威望,神武之中更是无不敬服,这话语和举动看起来平常,细思却教人揣摩得背生冷汗。   “末将以为。”他停顿半刻,道,“能到此地,皆是有惊人之勇气、不贪荣华之人。想必七殿下便如是。”   沈青鸾虽未言语,在心中想到,罗骱算是说话还客气有体面些,真到了底层或是战场第一线,那些粗野莽汉并非齐谨行可以消受得了的。   撩开的车帘已然闭合,从中传出齐谨行闷而沉的声音。   “此行不易,途中竟遇刺客。全赖景王殿下庇护,未曾伤及性命。”他不轻不重地继续道,“罗将军领军在此,想来更是凶险。”   这话听起来,有引导言论的嫌疑,话音刚落,就听闻一侧的侍从小声接续道:“……定然是有人要害您的。”   齐谨行:“无凭无据,怎可胡言?”   罗骱僵笑一下,心说这可别都是做给自己看的。他一转移视线,看到沈青鸾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   ……这女罗刹想做什么,看着觉得没什么好事儿。   “将军。”沈青鸾意味深长道,“须将军先给本王讲述千刀军的特性、可莱依的用兵之法,才可寻找机会,夺回两郡。”   她话语略微一顿,唇边稍稍扬起。   “……至于七殿下遇刺一事,我再详细告知将军。”   罗骱心中生出一种莫名听了就上了贼船的感觉,但又找不到理由拒绝,那句“不太想知道”卡在喉咙里,看着对面女子形同威胁的笑容慢慢地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道:“请景王入城一叙。”   ·   齐明珠一身白袍,墨发高束,坐在一个驴车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赶驴,他拿着小鞭子懒洋洋地挥动两下,身后放着一个被厚布包裹起来的药盒,和一个装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药包。   他浑身都是那种草药味,不苦,但是有些发涩。驴车后方绑着一个女子,双手被捆在一起,看起来状态并不是很好。   “哎?还不说吗?你究竟是谁啊。”齐明珠坐着驴车,丝毫不着急地往西北赶。   他行至半途,一路治病赶路,过得随心所欲,然后突然被这个女人挟持威胁,非要拿走自己身上收集来的材料……呃,这应该叫抢劫。   不过她劫错了人,医仙妙阎罗可不只是医术高明。   这个女人旧伤未复,想要劫走材料,也是因为方圆十里之内虽有求医之处,但却没有经营的药铺,而她似是懂得歧黄,否则空有草药,如何医治?   但即便如此,齐明珠也差点失手。这女人身上的毒药可太多了,景王是心狠手辣的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就是蛇蝎成精。   小毛驴颠颠哒哒地在道上走着,面容俊美的白衣公子好似完全不觉得这样的场面损坏形象,继续懒洋洋地问道:“还是不说?我可是要去打仗的地方,过了前面的岔口,回头无路,以你崩裂的伤口,轻而易举便会死在西北黄沙之中。”   一身道服的女人双手受缚,沉默且阴郁地看着他的背影。   齐明珠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一鞭子甩过去,擦着庆曼婷的眼睫过去,笑了一声。   “哎?杀气这么重,怎么,真活够了?”   “……”   “你半句法经不会,怎么穿着这身衣服,问你呢?我前些日子念《冲虚真经》,你可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   齐明珠撬不开这个闷葫芦的嘴,只好把玩着从她身上拿到的那两瓶毒药,一瓶是粉末,融于水中,无色无味,一瓶是贴着红字,光是看了一眼质地,便知道非是奇毒不可。   “还给我。”   女人的嗓音嘶哑至极。   齐明珠将药瓶抛高,再反手接住,慢悠悠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想着抢别人的,总想调制这种毒药,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面没有声息,齐明珠突发奇想似的问道:“你这么无聊,要不,直接杀了你吧?”   “……”   “算了……手上沾血,嫌脏。”   白衣青年转过身,继续赶着自己的小驴车,他将那两瓶毒药研究几日了,发觉这制药之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这也是他捆着庆曼婷、又带着她跑西北的原因之一。   齐明珠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倒要看看,是什么药物,能绕得过去恨水无情蛊……若真是沈青鸾变心,他便替郑玄一剑刺死她。   医仙大人赶着他心爱的小毛驴,捆着个半路冲出来的劫匪,带着他珍惜宝贝的名贵药材,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往目的地行去。   我可真负责,这后续服务做得也太好了。齐明珠夸了一下自己,然后又想到,要不是他们两个挺有意思的,他才懒得去帮忙……   驴车嘎吱,赶得又很没有技术含量,晃得人翻江倒海。   ·   另一处,也是向西北而行的马车之上。   厚氅披身,拂尘抵在臂上,玉冠墨发,一缕月下霜。   烛火正烧,郑玄展信一阅,看到林庆说玉虚执意孤身一人去寻自己,被明玑子大人哄着接回了迷山,说是修身养性,让他好好磨一磨性子。又见到满篇的挂念忧心之辞。   他收好信笺,挑直灯芯,看向对面静坐的成慧道人。   紫衣女道闭目又睁,似是能感觉到郑玄的目光,她看了对方一眼,道:“手伸过来。”   郑玄不曾推拒,挽袖递上。他处处都生得细致,连修长窄瘦的指节都有一个精妙好看的弧度,唯一美中不足,是现下状况太差,比先前失了血色。   成慧搭指上去,把了会儿脉,道:“尚可……不知为何,你体内毒素淤积,但竟有收缩压制之感,体内仿佛有活物。”   “……活物?”   “以你曾经的内力功底,如有活物在体内,不会毫无所察。”成慧闭目道,“真乃奇事。”   郑玄沉思片刻,终究也未在记忆之中寻到什么有关于“活物”的事情。他思索片刻,只有齐明珠在医治他时,才有可能通过药浴或是别的手段施下此法。   “像是蛊。”成慧道人补充道,“并无什么威慑之力,想来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蛊虫……你年纪轻轻,怎么身体状况如此复杂。”   她笑了一下,无奈道:“贫道医术,不敢说一绝,却也不差,却束手无策,颇为无用。”   “道人多虑,您一路随同护送,我已难报此恩。”   成慧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的目光从郑玄收回去的手腕向上望去,看到鬓发之间蔓延开的雪白发丝,似随着生命力的枯萎凋败一同展现出来。   他神情寡淡疏冷,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眉目微沉,似是有些许心事。   这些心事即便不说,她也能揣摩到一二。世上风月情关,无数人在此间徘徊怅惘,难以脱身,而这样的愁绪,竟也会毫无分别地降临到玄灵子身上。   他太痴了,天下男子少有如他这般固执痴心的,令人意外,更随之心生感慨。   马车并不快,但已行了几日,渐渐能算得出还有多少路程了。   成慧拨开马车窗口的垂帘,望了一眼星夜与柔月,忽地对郑玄道。   “还有七日,即便慢些,也该到安川了。”   她回眸望去,看到郑玄那双幽深的眼眸,神色专注,泛出很淡的微光。   作者有话说:  都要到了。   写这章前收到了写文的第一个负分,昨晚凌晨两点多睡不着,看了一眼几块钱的收益,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   成绩也不好,订阅也不好,看不到坚持的希望,可能我是真的写得有问题,我太差了。   别看了。   我只想讲故事,讲得不好。   对不起啊。    第39章 风雨压满城   安川城, 暮夜。   齐明珠赶着自己的小毛驴, 被西北大风吹乱了发, 这才放弃了自己风度翩翩俊美潇洒的形象,路途上又采买添置了些衣物,把自己裹得严实了许多。   他望向前方紧闭的城门,哈了口气, 嘀嘀咕咕道:“……上门诊治,这得给加钱……”   那个路途上的劫匪跟着颠了一道儿,被齐明珠的驾车技术折腾得头昏脑涨,她旧伤未愈,隐约看清城门牌匾,心知这是到了沈青鸾的地盘上。   庆曼婷眼神探究地落到这个白衣青年身上,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她心中虽有猜测, 却不能确定。此刻当务之急,还是脱身为上。   正此刻, 前方的青年转身看向她,思考了片刻, 道:“你什么都不说,我不能放你,却不想背上一条人命,不如报官……”   他说着说着, 似是想起了什么。   “……给景王料理,是不是也算报官……?”   齐明珠只有在医术上靠谱,他外出游历采药的这段时间, 不再出入这些高门侯爵的府上,混迹民间,虽然长得好看,出身也高贵,但时日一久,不免染上一些民间习气。   而他也有意融于众生之中,并不稀罕先帝皇女的出身。这些往事,于他而言,不过是理应埋葬的耻辱罢了。   庆曼婷眯眸看他一会儿,嗓音嘶哑地开口:“你认识的人倒多。”   这可不像是什么普通劫匪的反应。齐明珠打着小算盘,换上一张假得非常坦率的笑脸。   “你要是不想去那儿,我帮你看看这大西北安川城,有没有美人乡销金窟……那个好像叫……嗯,窑子?”   庆曼婷听了这话,反而觉得不失为一个机会,在那些鸨母龟奴手中,比在这个人手里周旋还要轻松。   她声色不露,只道:“想来是没有的。”   “哦……”齐明珠笑了笑,“你很失望?”   他下了车,拍拍这头膘肥体壮不下于骏马的肥驴,被对方亲昵地蹭了蹭耳朵,另手一勾,把捆绑着庆曼婷手腕的绳子末端牵起来,懒洋洋道:“别啊,这么有献身精神,神武军需要你。”   齐明珠用绑贼的方式拉着个道服女子,牵着车到了守门军士前,态度还是像以前一样,看起来……非常欠打。   “哎,小哥,报予你们大将军一声,就说医仙大人来救她了。”   守城门的几个军士似是精神并不好,为首的那个打量了他几眼,脸色很差,看上去仿佛接下来就要破口大骂一般。   幸好旁边的小兵及时附耳过去,提醒道:“大哥,你记不记得南侍卫说……”   “噢——”为首那莽汉才想起来,把脸一板,边轰一旁的军士快去通报,边把目光望眼前的俊美青年身上一转。   通身还是有些气派的,就是这驴车有些奇怪,后面还绑着个人,拿捏不准究竟是什么身份。   ……嗯?   怎么感觉是……人贩子?   ·   被守城军士打量得毛骨悚然之后,齐明珠终于能与南霜并肩入城。他固执地绑着后面的小毛贼,一边在路上问了问沈青鸾的情况。   南霜据实以告,看这位年轻的医仙大人一边摸着身边的驴,一边皱眉道:“……忘了?不可能,沈青鸾身体里有我的蛊,她要是敢真的负心,必受夜夜噬心之苦。现下她无事,看来这酒里的东西,效用虽佳,但到底抹杀不了根底。”   南霜听得认真,正想回复时,看到齐明珠一手牵着人一手领着驴,刚到嘴边的话噎住了一下,愈发觉得他……和预想中的出场方式不一样。   拎鸡提鸭的,有点像回娘家。   南霜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压下去,继续道:“那要如何医治……此人,”她指了指后面身着道服、看不清面貌的女人。“……又是何人?”   “劫匪,给你家王爷增功添彩。”   就在南霜还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两人正到了城中堂内,甫一推门,便听见震耳欲聋的吵闹声响,一个八尺壮汉哐哐敲桌子,大吼道:“正面迎战?你知道千刀军的战阵是如何变化的吗?我副将的那条胳膊就是在里面断的!你个黄毛小子,只会纸上谈兵,这是军国大事!”   另一边的魁梧壮汉不甘示弱,把桌案敲得比他还响:“我神武军景王麾下,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区区一个可莱依,区区一个千刀军,就把你们吓破了胆——”   一旁的殷岐殷将军,与罗骱罗将军,各坐在沈青鸾的左右手畔,在下首位置。而领军主将,则盯着案上所列出的已知战阵,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木。   罗骱自沈青鸾来那一日,就被她强行解释了一番七皇子遇刺的详情,三言两语透露出“有人害我,跟着我干”的意思。他没琢磨透这是要反还是要夺嫡,假装自己都懂了的样子跟殷岐对视,眼神纠缠,互相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地交流了一炷香,然后达成了一个双方都没太明白的“平衡”。   主帅与辅佐俱在,还纵着堂中大肆争吵,显然是经过授意的。   此刻房门一动,很轻的声音被争吵声掩盖。唯有沈青鸾立即觉察,抬眼一望,看到南霜与齐明珠,便蜷掌在唇边,提醒般咳了一声。   好似一切暂停,两边争吵刹时停顿,所有目光皆移动过去,看向发声的主帅,陪坐末尾的几位新将,尤其方才吵得凶的那位,看着她乌黑沉冷的眼眸,连大气也不敢出。   沈青鸾叩案声一停,抬首道:“路途千里,可感遥远?”   齐明珠自进城以来,见到无数疲惫伤患、流离百姓,他虽然算不上有什么医者仁心,但也觉得十分不适。   那头小毛驴在外头,有些看不清。沈青鸾未曾注意到,而率先注意到的,是齐明珠甩腕扔进来的受缚之人。   他掸掸衣袍:“替你抓了个劫匪,抢我药,那还得了。”   众将默然,骤闻得这话,便听自家主帅回复道。   “抢你的药?嗯,不得了。”   嗯?殷岐望上看了一眼,发现罗骱也悄咪咪地看向沈青鸾,他目光在白衣男子和一身战袍的统帅身上来回转了几次,忽而想起京城的传言。   显然不是他一个人想到,堂内隐隐有军士惊诧吸气声。   沈青鸾目光下移,看了一眼被捆住的女人,目光停在她脸上,沉凝了片刻。   ……   不认识。   她抬起眼,淡淡道:“南霜,把人带下去,按律处置。本王与他有些话要谈。”   这话到此稍顿,随即对诸将道。   “前日攻城虽能固守,但亦无应对千刀战阵之法。正面强攻……”她沉吟一瞬,“不可取,敌营驻扎日久,该以粮草入手……详细事宜,殷将军、罗将军,稍后再议。”   众人依言退离此处,唯方才相互怒骂的两人各瞪对方一眼,退出堂中。   房门骤合,南霜提起被缚之人,摸出她内力沉涩而又负伤,稍微一怔,便听闻身侧齐明珠提醒。   “此人惯会用毒,我从她身上摸出两瓶奇特毒药,小心。”   南霜点点头,正待将人拎下去时,忽听上首道:“等等。”   沈青鸾抬眼望来,微一挑眉。   “奇特毒药?你辨不清?”   齐明珠坦然道:“我又不是医术通神,世间奇药千种,也须一一精通么。”   沈青鸾面色不变,淡淡道:“拿来我看。”   齐明珠心说这人一回军营,这类命令式语气更加严重,他坐在方才殷岐坐的地方,从怀中掏出那两瓶药,朝她扔了过去。   沈青鸾稳稳接住,查看了片刻。   室内寂落静默,唯有瓷瓶摩挲碰撞声。   “无色无味。”沈青鸾将两物放回案上,向庆曼婷看去,掐与对方来不及收起的目光相对。   隐藏极深的恨火难以收束。   沈青鸾心底冰凉一片,但神情却很平静,问道:“你从哪里来,皇宫?”   庆曼婷仰起头,笑了一下。   “……消情粉的滋味如何?沈青鸾。”   锵然拔剑声。   雪芒一闪,是南霜拔剑横在她颈间,刺破了皮肤,淌出一线殷红的血色。   “你不想解开药效么?”庆曼婷有恃无恐地笑道,“光凭这位医仙,有几成信心?”   沈青鸾望着她,单手抵在颔骨边,没有说话。   庆曼婷自以为抓住了她的软肋,毫不畏惧地与沈青鸾对视,继续道:“你以为你可以独占鳌头,事事当先么?沈青鸾,即便他回到你身边,你也永远都无法记住。”   字字句句,怨恨与快意如有实质。   “你一辈子都会活在不断的遗忘中,只有我……”她停顿了一下,精神状态有些不对,语气阴冷,有一种湿腻的毒蛇感。   “现在,你可以求我了。”   四下静寂。   沈青鸾看了她一会儿,很淡地笑了一下,似乎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产生,她收回目光,吩咐道。   “把人拖下去,剁了。”   “是!”南霜精神一振,正要提起此人时,便见庆曼婷短暂怔愣后当即大喊。   “若你杀我,郑玄所中之毒便也无解!”   沈青鸾擦剑的手一顿。   她抬眼看向女人的面孔,神情莫测。   风雨欲来。   ·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我可以我能行我又活了!!!   这章定时凌晨发,结果前台到早上都看不到,只好手动再发一次。      第40章 解药   沉黑刑房, 只有案上一点星烛。   涓滴水声。   猩红的血迹从刑架上蔓延而出, 像是饱蘸罪孽的朱砂, 涂满地面。   烛火微晃。映出沈青鸾那双纤密的睫,她略微垂眸,将齐明珠递给她的药瓶在掌心转了片刻。她听到里面传来嘶啦的热气升腾声,听到刺耳的惨叫。   而惨叫过后, 仍是嘶哑阴郁的吼声,是诅咒和狂笑,一阵辨不清楚的威胁和扭曲变态的声音。   沈青鸾轻轻地敲了一下桌案,淡淡问道:“说了什么?”   南霜放下烙铁,回道:“主儿,什么都听不清,她好像什么都不愿意讲。”   “嗯。”沈青鸾的手指按住眉心, 似乎一直以来都在压抑着什么沉凝如岩浆的情绪,她缓慢地压制下去, 指腹从眉心往下滑,贴住了鼻梁, 随后听到庆曼婷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郑玄将与我共死。”她道,“没有我来配置解药,你、还有他,还有你的新宠……不会有一个人好过, 苦海地狱,我看着你们!”   沈青鸾移过目光,视线落到这个浑身鲜血, 不成人形的物件上面,她眉宇间戾气骤升,一股动及底线而生的恶意蔓延而开,她停止动作,掌中的药瓶轻轻地磕到桌面上,发出沉闷的碰撞。   “纵使苦海地狱。”她重复了一遍,“有我陪他,你算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南霜都愣了一下。联想方才听闻齐明珠分析此药,她便推测这东西并非真能消情,情意犹在,只是强行相忘。对于心意浅薄者,也许真可断绝一桩姻缘,可对于景王殿下,这不啻于一种无端起相思的毒药。   解药是……国师大人?她蓦地想到。   在猖獗的笑声之中,几根钉子被钉入刑架上的躯体,沈青鸾目光不动地看着鲜血流淌,想到方才此人提及的话语,轻描淡写地吩咐道。   “让贺青洲过来看一看。”   她听到钉子穿透血肉,凿进木头里的声音,也听到支离如牲畜断气的喘气。沈青鸾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似的。   “把她的眼睛剜了。”   “是。”   那是一双觊觎过玄灵子的眼睛。   她不允许。   ·   齐明珠正在研究另一瓶毒药,方才看沈青鸾表现,体内药效虽在,但实在称不上消情两字,消忆倒还算是个好名字。恨水无情蛊比所有的药物更敏感,倘若沈青鸾真的是什么负心之人,根本不用他动手,便可教人以命相偿。   正待白衣青年全情投入时,门外忽响通报声。齐明珠刚想不耐烦地回绝,便听到是要见景王殿下的,他啧了一声,问道:“是谁?”   “是一个紫衣女道,她说、说……是王妃要见统帅。”   齐明珠愣了一下,脑子里飞速响起目前可称是王妃的人,他豁地站起,打开房门时正看到沈青鸾回来,而通报的军士战战兢兢地将方才的话又叙述了一遍。   “在哪里?”她问。   “在城门外。”   此刻天已黑沉如墨,齐明珠刚想说自己与她同去,还没等到话语出口,便见到烁烁银甲、烈烈红衣,从半空中一闪而过,沈青鸾这样顶尖的轻功,他要跟上去,还真的有点儿费力。   他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又看向身侧没有立即跟随的南霜,抬手戳了她一下。   “你怎么不去?”   南霜瞥他一眼,道:“那你怎么不去?”   齐明珠无语凝噎,怔了一下,才小声道:“这种事情,我去干什么?我又没有……”   南霜点点头,附和道:“我也没有。”   ·   冬夜冷风骤,西北风沙狂乱。   沈青鸾立上城楼时,正见得那个裹着雪氅的身影,她此刻并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但却能靠直觉辨识出来。   她的目光从那缕薄霜般的银发间滑过,在狂烈的风中听到自己鼓噪跳动的心脏,和一种几乎从胸腔向上冲荡的血腥气。   脑海中一切都静止,全部都由此暂停,冷风拂面入刀,却感受不到那股寒意。   她的视线与刚刚下了马车的郑玄相交一刹。   冷月寒风,彼端遥遥,在赤旗飘荡、黄沙四散之中,沈青鸾身上银色的轻甲泛出光芒。   郑玄怔然地看向安川城的城楼,原本随成慧道人入城的步伐骤然一顿。   他的手冷如冰,在拢紧衣领时却察觉不到其中的寒冷,只是短暂的视线交汇刹那,那个银甲红袍的身影猛地一动——   她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郑玄心中一紧,还未说出什么,便见沈青鸾几个轻功纵跃,停到了他面前。   月华铺在甲胄上,映在她漆黑的青丝间。郑玄呼吸一滞,还未真正地好好看她一眼,便被沈青鸾猛地抱进了怀里。   是硝烟的余烬、扑面的热息,滚烫又烧灼的温度贴上他的肌肤。   更滚烫的呼吸扑落在脖颈间,那只提剑横枪的手按在他腰后,紧紧地扣回怀里。   月色寂落,寒风被沈青鸾挡下,只有埋在颈间的片刻沉默,伴着一点湿润的泪痕。   泪……痕?   会有人相信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声轻咳能让八尺大汉噤声的神武军大将军,此刻拥抱住久别重逢的所爱,竟也会在无声中落泪。   他的耳畔传来一声压抑地吸气声,沈青鸾的手从脊背后向上抚摸,没进他的发丝之间,指端缠卷着那一缕霜白的长发。   她抬起头,抵住郑玄的额头,睫羽尚且是湿润的。   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温柔,是那种有些小心翼翼的温柔。   “长清。”   她唤得太低柔,让郑玄的心弦都跟着震颤了一下,荡出层层的波动来。   什么至死无解的相忘,什么噬心起相思的情毒……只要郑玄在她身边,她便一切完满,无坚不摧。   这是她的解药。   是她压抑至极处、将要疯魔前的解药,是她强作常态,身心俱疲的解药,也是她想要倾覆山河、不顾一切改天换地时的解药。   若庆曼婷对这个“消情”真有信心,又何必有这虚无缥缈的一月之约。   她的气息像是火烧,一层层地烧灼过来。在不断的收紧相拥时,还有些许小心谨慎的护持。   那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眼角,指腹拭去一点湿润的泪痕。   沈青鸾略微抬头,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与那双眼眸对视了片刻。   “长清……”   低声轻唤过后,是紧贴过去亲吻的唇。火热而温暖地在唇角轻碰了短暂片刻,随后似是确认了他的气息和存在,势头忽地猛烈起来,将郑玄抱得更紧。   郑玄身上拢了一件很厚的雪氅,抱起来毛绒绒的,他被吻得后退了半步,随后又被对方单手环着腰按回来。   沈青鸾的情绪有些失控。   他伸出手抚上对方的脊背,她的力道太重,让郑玄有些喘不过气地偏过头,在沈青鸾耳畔轻轻地均匀了一下气息,低声安慰道:“我在,我回来了。”   国师大人的声线清越疏冷,有一种清淡之感。月夜相拥,此刻落在耳边,柔和得不可思议。   冬日将尽,安川城寒风仍凛。被慢慢安抚下来的景王殿下握住他的手。接触到的温度太低,沈青鸾蹙了下眉,将之拢进掌心里揉搓一阵,略缓和些,才道:“齐明珠在城里,让他给你看看。好好养身体,别的都不要管……”   “咳。”   沈青鸾循声望去,看到紫衣女道轻咳一声,面带笑意地望了过来。而被她拢在手中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紫衣女道一甩拂尘,道:“贫道成慧,与郑老大人故交,护送玄灵子而来。”她声音一停,微微顿了一下,“景王殿下,我受老友之托而来,有几句话同您讲。”   沈青鸾颔首,对郑父的印象并不怎样,但因她陪同长清而来,亦缓和语气,言简意赅道:“辛苦道人。”   她握着郑玄的手,自冷月下看到他略显苍白的唇,在方才一吻后的血色渐渐褪去。沈青鸾心中跟着疼了一下,再轻轻地亲了亲他的眉心。   “这里冷,回去说。”   ·   炭盆正燃,暖炉中满溢出一股苍郁的沉香。   齐明珠的手从郑玄的腕上收回。他面色不定地看了这位国师一眼,又转过视线看了看沈青鸾,深深地吸了口气,自暴自弃般地道:“没救了,等死吧。”   郑玄预料到了此番情景,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即便并不到前世最糟糕的时刻,但也的确好不到哪里。   沈青鸾的掌心覆盖住他手背,摩挲了一会儿。她与郑玄对视一瞬,旋即看向齐明珠。   “医仙。”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杀气腾腾,“你治好他,不止是为一个人,还是为苍生。”   这怎么能称得上暗示,简直是威胁。   齐明珠卡了下壳,气哼哼地撇过眼,道:“……这毒,看来就与那女人所说的一致了,中途似被人施过援手,否则你的景王殿下,就要跟死人成亲了。”   这分明只是气话。   就在沈青鸾想问下去时,南霜佩剑劲装、满身血气与寒风地迈入堂中,拱手禀道:“主儿,那个女人……死了。”   沈青鸾略一抬眼,漆黑凤眸中辨不清神色,她很淡地扬了下唇,这种并不明显的笑意,看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   “太便宜她了。”沈青鸾淡淡问道,“是……贺青洲?”   “是。”   “嗯。”   他竟然有这样的胆子,沈青鸾闭上眼,“把他带过来吧。”话语一顿,似又觉得那个人的脸会让长清不舒服,又嘱咐一句,”戴上斗笠。”   作者有话说:  沈青鸾:?所以她嫉妒我啥,因为长清喜欢我?   郑玄:嗯,喜欢你。      第41章 轻吻   郑玄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陷于盛传中的“新宠”, 他已在路途中得知了对方的事迹……都是些青楼出身、随军西北之类的坊间笑谈。   来者戴着一个斗笠, 四下黑纱垂落, 面容模糊不清。他进入时,手指还是颤抖的,望过来的视线似乎有点怔,还有点莫名的痴。   郑玄摩挲了一下拂尘玉柄, 目光平静地看过去,似隔着一层阻碍,与他的视线相对了。   贺青洲的目光来不及收起,却在这位国师大人眼中看不到丝毫的厌恶轻蔑,只有如一片静潭,水平如镜。   他蓦地一退,像是被蛰了一下, 从伤患处翻出淋漓的鲜血来,连呼吸都顿住了一刹。   即便那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面前是当朝的唯一一个异姓王、军功赫赫, 与出自高门、师传不凡的国师大人。景王的手覆盖在国师的手背上,收拢握紧, 像是一种眷恋且珍贵的态度。   贺青洲没有任何一刻能够这样深重得了解到自己的苦难,也没有任何时候这样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如同阻碍。这的确是一对天作之合,而被恶意利用、制造出来的他,像是那些阴谋机心的证据。   他低下眼, 看到自己手心的一寸血迹,没有说话。   一旁的南霜在沈青鸾耳侧低声道:“随您吩咐未曾看守,牢中那人被他用架上的刑具捅了十几刀, 气绝身亡。”   沈青鸾略一颔首,似乎也并不打算探问这些事的根由。她从庆曼婷的只言片语中想到这两人有关,这只是试探的一种结果而已,即便有些极端,但也算是一种答案。   只是未让长清亲手了断,稍显可惜。沈青鸾想到此处,又立即觉得不好,他怎么能沾血,那双手只适合品茶下棋,再就是与她相握。   沈青鸾将他的手指放进掌心里,收紧时握了一下,又慢慢松开,问道:“长清,你想如何处置?”   纵然有万分的信任,也不敢损耗一分一毫。沈青鸾凤眸一扬,恢复神采地望过去,语气温柔地问这句话的时候,活像个为蓝颜知己断送江山的昏君。   齐明珠在旁边打量着,腹诽道,若真让她反叛起义,也不能让她当上皇帝,否则玄灵子岂不是祸国妖后。出家人一世清名,全让这个凶残的女人折腾得没了。   郑玄能领会沈青鸾做这些的每一个目的,也在齐明珠之前的谈话中了解到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他移过目光看了一眼贺青洲,对沈青鸾道。   “你若无用,便送归来处,或是另寻出路,两者皆可。”   这的确像是郑玄会做出的决定。   贺青洲被安排到她身边,只是想作为玄灵子的一个代替品而已,此刻对方已回归到她身边,他对于齐明钺来说,已然无用。   而沈青鸾留他至今,也是想让不知在何处的郑玄松口气,降低他身边的关注度……另一个原因,便是这张脸的用处,让她聊解思念。   沈青鸾抬了抬下颔,朝南霜示意了一下。   现在,他没有用了,对双方而言,都是。   贺青洲遮挡在黑纱下的双眼闭而又睁,随着南霜起身,步出堂中,冒着寒风,走到另一边灯火寂落的无人之地。   景王殿下的贴身亲卫跟在身后,呼吸声很清晰。   他略微停步,摘下斗笠,平平地注视过去,看着南霜的双眼。   “南霜姑娘。”   这军营中的人都是叫南护卫的,他的称呼倒是不同。   “王爷让我去看那个人,可是已知道些什么?”   南霜点了下头,回望了一眼通明的灯火,道:“主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只是博弈者的棋子,被推着送到她面前。因为你的容貌,她不可能让你待在那种地方。”   贺青洲默然点头,又过了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仇怨已报,伤我的人已经死了。”   南霜沉默地看着他,看到他低首时坠落的泪水,但却没有哭泣的声音。   他转过身,稳了稳声息,继续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让我走吗?”   南霜下意识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她太清楚沈青鸾的性格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她家王爷即便听从国师的意思,但也不会允许贺青洲用这种面貌离开。   即便她知道此人并无多大的罪行,只是惯受摆弄、无力反抗。   两人行过一段路,贺青洲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他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景王殿下的威名传遍天下,她是百年一出的巾帼英雄。”贺青洲突然道,“只是她对别人,没有对国师万分之一的好。”   他笑了一下,又道:“姑娘不走,是另有要事在身吗?”   月夜冰冷,南霜没有什么表情地盯着他,道:“的确如此……”   “你不必担忧。”贺青洲打断她,“请借姑娘长剑一用。”   南霜不确定他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想劝他使用那种不可褪除的□□,也算是改头换面,总比毁掉容貌更好,但话到嘴边,却又没有说,而是抬手解剑。   贺青洲抽出青锋,忽道:“南霜姑娘。”   “嗯?”   “复命之时,请告诉景王,我身上所被强加的命令,非我所愿。但事已至此,毒症每夜发作,痛不欲生……听说国师大人也是如此,请她好好相待。”   “我有很多的恶念、不平、愤慨,那个女人死在我刀下时,这些都跟着炸开了,原来我生来的意趣,便是为仇怨而生的吗?殿下不算是一个好人。”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但是大启不能没有她,这绵延千里的防线不能没有她,至于我……”   “早就不太想留存于世了。今日见到了正主,了结了恩怨,一切已足。以色侍人者,不敢带着别人的痕迹。”   南霜心中稍感触动,却骤觉不对,她方要阻拦时,便看到交由到此人手中的长剑白芒一闪,错眼之间,已经迟了。   她掌中虚握,捉了个空,只扣住了一寸剑身,压出一道血红的伤痕来。   在视线所及之处,是慢慢洇透青砖的血迹,   她掌心的伤口也蜿蜒滴落出殷红血珠,碎在砖隙中央。   月影昏沉。   南霜别开目光,略带伤痕的手将长剑归入鞘中,稍微颤动了一瞬的怜悯之心,在嗅到边塞的烽火气时,复又结满不化的坚冰。   “下一世,”她说,“别再来人间。”   ·   “景王尚且不要紧,如今见了面,那类毒物不攻自破,可被内力化解,只是对你的忘性大了一些,想来也会慢慢恢复。而你……”齐明珠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想出如何将郑玄的情况说得恰到好处,他看了一眼沈青鸾,无奈道:“你盯着我也没有用,为玄灵子续命之人的方法十分高超,除此之外,再就是……”   成慧道人因有话要与沈青鸾讲,而她的事情又实在太多,因此留居在安川城中一日,以成慧自身的作息习惯,此刻早已闭门不见他人了。   齐明珠的话语就停顿在这里,余下的话压了下去。   再就是郑玄并不知情的恨水无情蛊,可以延续他的寿数,说是延续,也不尽然,其实更像是共同承担而已。   他截转话题,道:“……再就是几种不同的当世奇珍,我游历之时,遇到了一种药中珍品,或可一试。”   不待沈青鸾开口,他抢先道:“这次要收诊金。”   “自然,只要你开口。”   景王殿下果然是不同寻常,这几个说得很有分量。齐明珠笑了一下,道:“想好再告诉你。”   那瓶从庆曼婷身上搜来的毒药就放在他身边,以作对照研究。沈青鸾在之后将于两位将军会面,他懒得旁听,且也没有旁听的必要,便先行离开了。   这是军中之事,郑玄略微抽了一下手,本想应礼退避,却被沈青鸾按住了,还十分过分地顺着掌心握住了手腕,在霜腕之间按住了,体温温暖。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撤开手,而是缓慢地反手回握,低声道:“我在,不要紧吗?”   “你不能离开我身边。”景王殿下固执且不讲道理,“看不到你,我不安心。”   几乎带着一点幼稚的孩子气。   齐明珠走后,只有议事堂外有几个守卫的军士,四下无人。她靠近过去,指了指唇,目光明亮,带着一点隐蔽的期待。   灯火明亮,映在她的脸侧,在细密纤长的眼睫间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那双远山黛眉舒展开来,眉锋有一些利,眉下是内勾外翘的标准凤眸,瞳色漆黑,此刻盛满烛火、盛满眼前之人,如同映着偌大尘世的倒影。   郑玄静静地看着她。   前世孤寂至终,以火海作归途。却没想到真的有一日,能栖落在她的心上。   那缕熟悉的气息慢慢地翻涌而来,像是山间被风雪掩盖的松林与翠竹,交错着淡淡的寒梅幽香。   碰到唇间的触感略带冰凉。   骤然而起的心跳声,猛地交握的十指。沈青鸾讨要到了一个轻吻,觉得一切疲倦都随之消失,她忽地俯身过去,把对方圈在座椅于怀抱之间,用极低的沙哑声线道。   “……你勾引我。”   郑玄:“……?”   作者有话说:  景王殿下钓鱼执法,读者不要学。      第42章 眷恋(一更)   殷岐与罗骱到时, 已是深夜。   殷将军常驻京中, 对京中事宜多有了解, 久闻他超脱尘俗、清冷寡欲的清名,而且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国师大人,故而对他尚有一些印象,而今日相见, 却是在婚约下达天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神情平静,孤冷高洁,与印象中别无二致,就是……嗯?他的视线触及道袍雪氅的领口边,沿着厚密的领口上移,在雪白的绒绒间看到一个浅淡的红印,如同雪地里盛开的梅花, 落在他白皙修长的脖颈间,仔细辨认, 似是……像吻痕。   殷岐面无表情地把目光移到自家主帅的身上,看着景王殿下心情颇好的样子, 总觉得方才发生的事情不太能够拿到明面上来想,而景王跟国师的相处方式也与其他夫妻不同,似乎有哪里不对。   在另一边,罗骱正顺着沈青鸾提出的思路讲到一半。   “……届时由末将带这支兵, 殿下坐镇指挥……”   “不。”沈青鸾截断他话,直接道,“我来。”   她说得干脆利落言简意赅:“明日再喝阵, 由本王亲自出面,将这场面做得更真一些。”   言下之意……殷岐蓦地看到沈青鸾朝自己望来,无形地印证了心中所想,看来之前的这些布置,果然并不仅止于此。   “无论他信或不信,都要咬钩。”沈青鸾勾了下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应战之后,接下来的事,一分一秒,都容不得可莱依迟疑。”   就在殷岐仔细听从其余布置时,忽地从清亮女声间听到一声轻轻的提醒。   “不要选明日。”   沈青鸾停下话语,转眸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郑玄。   “明日风往西南。”郑玄续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郑玄认真的神情中,眸光在他纤密的睫羽间停了一停,脸上毫无濒临战时的觉悟,反而轻轻地笑出了声,问道:“那什么时候刮北风,王妃,嗯?”   郑玄:“……”   旁观的两人:“……”   ·   安川城内,七皇子居所。   齐谨行斜倚在床榻边,一手从床榻之上垂落下来,由身侧的太监侍奉着换药包扎。少年郎年纪虽轻,但亦有几分出身皇家的沉着稳重,他闭着眼,呼吸声十分清浅。   太监将药换好,在新的纱布边打了一个精巧的小结,随后将沾血的纱布弃之于盆中,开口唤了一声“殿下”,而后低问:“您是怎么想的?”   齐谨行抬起眼,思索了片刻,道:“我觉得,景王有辅弼我的意图……不,她是有扶持掌控傀儡的心思。”   即便沈青鸾的权欲之心并不大,但仰仗她鼻息生存登位的下一任帝王,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危险忐忑。   “您年幼稚龄,是掰不过这一位的。她如今带您出行,便是索取一个可进可退。进可扫荡西北举兵归,以殿下的名义持大军回京,杜撰计谋,清君之侧,自恃民心军权,逼宫圣人当面。”   齐谨行嗯了一声,接道:“退可为我邀功请赏,索太子之位。而我势单力薄,只能依仗于她。”   “正是。”太监放下铜盆,挨在齐谨行手边,徐徐低语,“五殿下也发疯症,生不如死,岂是在这一位眼皮子下能受害的?景王殿下固然是靠山,可这位靠山,是要讨好得来。”   齐谨行:“愿讨好她的皇室之人,大有人在。动乱又生,若非如此,父皇也不必因她掌权而心忧不已,又不得不用了。”   两人交谈须臾,门窗俱严,火光微颤。   烛火拖出一道昏沉的长影。   及至此刻,忽闻得外面一阵匆促声响。那年长太监放开手上物件儿,起身推开门缝,见到寒风凛冽中,两军士搬着一个黑漆漆的蒙席之物走远。他一转头,猛地看见一人驻足在房门边,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唬了一跳,借着月色看去,见到乌发高束,一身劲装的景王亲卫,佩剑悬腰牌,并带个蜻蜓点荷花的香囊,脸上无甚表情地站在那里。   老太监躬身礼道:“南侍卫。”   南霜移过目光,拱一拱手:“张公公。”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老太监指了指远去那两名军汉,问道。   南霜答:“不过是送困居于此的孤魂野鬼一程。”   张禄教她说得愈发胆颤,手指都收进袖子里,掌心湿润,也不知这人有没有将他与七殿下的谈话听到几分,但又想到方才语声低微谨慎,见她面色无异,又安了安心。   “……那咱家便不扰南侍卫了。”   南霜看着面前的房门渐渐关上,烛火熄灭,正想回返议事堂时,忽地听到房顶之上,一声骤起的低笑。   她身比话语更快,轻若鸿雁般猛蹿上去,稳稳落在瓦列之间,所佩长剑已出鞘半寸,渗出刚饮过血的悚人寒芒。   “什么人!”   话语未落,便见一袭雪白坐在房顶上,齐明珠面庞俊美,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笑。   长剑落入鞘中,南霜颇感莫名其妙地看过去,视线在旁边的酒上转了转,道:“这么大风,医仙大人怎么在这里。”   “医仙大人?”齐明珠重复一遍,不太乐意地伸手拍了拍房顶。“坐,反正你也没事儿,你家王爷估摸着跟郑玄亲热着呢,你别去自讨没趣。"   南霜迟疑了一瞬,松开按剑的手,坐在了齐明珠的身侧。   寒夜之中,熨烫过的酒液散荡出蒙蒙的白雾。   齐明珠递过去一杯酒,道:"南侍卫跟在景王身边这么多年,对她的为人,再了解不过,可否讲给我听听"   南霜抬眼看了看他,略抿一口酒,不答反问:"你信不过"   "不是。"齐明珠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无趣,陪我聊聊。"   风拂酒冷。南霜沉默地看了他片刻。   "好。"   ·   成慧道人居于内城,此时早已安歇下了。两位将军也在议事后各自回返。   烛火微晃,荡出一层摇曳的光影。   郑玄抬手解开领口下的系带,将厚重雪氅脱下。   房门吱呀一声,他抬眼时,看到沈青鸾关上房门,卸下银甲,露出里面赤红如火的长袍。   她佩剑压在甲胄之上,剑鞘上盘旋着两只青色的凤凰,雕刻得精致华美,但似乎年岁不短,略带着一些古朴沉淀的气息。   倒是很衬她。郑玄收回目光,抬眼时正与沈青鸾视线相对。   “……昭昭?”   “嗯。”沈青鸾应了一声,“怎么?”   ……她这理所当然的样子,差点要让郑玄以为是自己进错了房间。   她去除甲胄和外袍,抬手去握郑玄的手,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里,再抬指去解开他的道袍,低声道:“白日里忘了问你,可有想我?”   她抵着对方的肩,似乎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夜半私语,明知故问。   郑玄按住她的手,放软语气地哄道:“想你。”   国师大人脸皮薄,肯这么说已算是令人意外。沈青鸾心情颇好地亲了亲他,搂着对方的腰,猛地把他抱了起来。   ……!   按着她的手的力道忽地重了些,怀里的声音似乎有点儿着急。   “……放我下来,别闹。”   沈青鸾朗笑一声,把他放到床上,施然地解开他的衣带,半臂撑在上方盯着他。   原本就打不过她,这回更反抗不了了。   他内力沉封,动用不了,一手被她握紧,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未果。   “放你下来了。”沈青鸾勾过他发间的一缕清霜,将银丝缠卷在指间,看了半晌,低声道:“好像又长了些。”   她的指节上绕着这一缕霜白,慢慢地摩挲着顺到发尾,目光随之落到略显枯败的末梢之间。   沈青鸾的目光太过专注,那双凤眸沉淀下来,伴着片刻的静默。   她的目光上移过去,落到郑玄的脸上。在不断蔓延而开、沉默深郁的氛围之中,沈青鸾叹了口气,低首吻在他眉间。   “你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想我,怎么不知道保护自己,让我这么难过。”   郑玄冷如冰的手指被她握紧,竟也渐渐生出一些温度来,他张开手指,反握回去,与其十指相扣,指腹相贴。   温暖且带有侵略感的气息缠绵深入,将之包围。与他身上的冰冷清寒之气交融在一起,在呼吸时、低语间柔软地散荡开来。   “抱歉。”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在这种距离下才能清晰的听闻。落在耳畔之中,有一种类似于蝴蝶蹁跹而过的恍惚错觉。   微淡的梅香在靠近时逐渐蔓延,有一种幽然的冷柔。   “……是我错了。”对方的声音极其得柔软诚恳,连话语末尾的气音好似一抹没有重量的轻烟,在转瞬间逸散开了。   “再不让你担心,原谅我,好吗?”   沈青鸾并没有真的怪他,但郑玄的态度却很认真,声音放柔时,宛若残冰消融,勾得人呼吸一紧。   哪有什么出尘脱俗、超拔于世,哪有什么天性冷淡、寡语少言,在心爱之人面前,给她全部的温柔,都还怕不够。   沈青鸾喉间干涩,总觉得有一种要把持不住的感觉,偏偏郑玄还毫无自觉,眸光清澈温柔地与她对视。   “你哪是什么贬落凡间的仙人,你简直是……”   沈青鸾下意识地说了半句,将后半句压了下来,她触到对方比常人要低许多的肌肤,将心底翻腾的杂乱情绪隐起,低头埋进他的颈窝里。   “长清……”   “嗯。”郑玄低低地应道。   “这一仗打完,我们回去成亲。神武军在我手上,谁拦都不好使。”   “……嗯。”   “你看谁顺眼,就让谁坐金殿。齐明钺那个老狐狸,我不陪他演了。”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她怀里的人可是六世高门,流芳百世的郑家独子,她自己可是满门忠良的沈家将。   可是国师大人还是没有反驳,依旧很轻柔的应了一声。   洒在冰冷肌肤上的气息温暖火热,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还有她低微的、却有一点儿不讲理的话语。   “你不能进郑家的宗祠。”她理不直气也壮地续道,“进我家的。”   作者有话说:  沈·酷炫狂霸拽·青鸾。   《霸道王爷爱上我》x   国师:……?   下一更在早上六点,已经定好时了,你们睡吧,起来再看。   聘礼(二更)   西北之中不比内陆, 是向来不辨春冬的。这样的时节, 京中应该早已有依依杨柳, 柔柔暖风了。   而在这个地方,依旧是黄沙合着寒风一起作乱,刮得人面颊发痛,眼中生泪。   安川城城门紧闭, 才破晓,城外玉周的千刀军名将喝阵,擂鼓声声,领头之人骑马踏出,望到城楼之上。   玉周与大启不同,玉周皇室皆是女子接任继位,世世代代如此。而新任玉周之主则是一位皇子, 虽冠以可莱的姓氏,在初登基之时却不被认可, 若非他文韬武略尚算过关,而人又能打, 手下的军士也肯跟随,恐怕并不一定能真的坐稳玉周里王的位置。   至于玉周皇室女子继任的习俗,据说则是因为玉周的皇室血统中,皇子大多数都会在三十五左右因遗传疾病而病故。这类隐疾似乎是无法医治, 否则也不会在这几代之内皆如此。便是因此,致使玉周在四海之内,是唯一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国家。   而玉周新主可莱依, 这个在他们国土之上可称传奇的男子,登基之初,年仅二十一岁。   千刀军是可莱依亲自领军,但他并未出现在城楼之下。领军在前的围城之人名唤桑郁卓,声名显赫,有百夫莫敌之勇。   他身高八尺,坐在一匹漆黑骏马之上,手握缰绳,浑身披着略显沉重的盔甲,甲胄泛着冷冷寒光,他令众军士在城下擂鼓高喝,用大启官话骂阵。   安川城封闭数日,向来除守城军士外寂然无声,不得军令,从不贸然应敌。而今时不同往日,城头之上,忽地立起赤旗,火凤图腾在旗帜之上挟火燃烧,迎风鼓动飞舞。   一位银甲红衣的将领登楼,因距离稍远,略有些分不出男女。只能看出那人单手按剑,背负银枪,甲胄折出一道冷光,在银甲下的赤袍色泽鲜明,如燃烧着的烈火一般。   桑郁卓仔细凝视,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刀,转首高声道:“再擂鼓!”   冲天鼓声,震耳欲聋。就在鼓声与叫阵之声再起时。城楼之上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中,抬起一只手,将守城军士的重弓收拢于手掌之中,展掌撑拉,从旁侧挽起长弓,张弓搭箭。   箭身纤细冰冷,泛着金属的光泽,尾羽紧凑,中间点着一抹殷红之色。   桑郁卓为人自负,并不认为此人在如此距离之下能击中有长刀在握的自己,他转了转手中刀,用玉周话笑骂了一句,引得周围将士随之附和。   下方一片晦涩难懂的外邦语,而那支搭在弓弦上的长箭将重弓撑开,在修长有力的指间稳了短暂须臾,随着烈风震荡声冲了出去,在半空中切割开尖啸之声。   啸声一起的瞬间,桑郁卓骤感威胁,瞬间变色,他抬刀阻挡,正被长箭钉在刀身之上,巨大到可怖的力道撞上刀身,擦着一侧的锋芒刮过他耳畔,带出脸颊的血痕与耳上豁口,卸力倏地插入地面。   玉周军中一瞬死寂,落针可闻。   桑郁卓格住长箭,猛地一甩刀,顾不上鲜血横流的脸颊与右耳,便窥见刀面上令人悚然的坑洞。   他背后满是冷汗,遍体生寒,就在抬首向城楼之人望去的瞬息之间,另一根长箭几无停顿地冲到面前。   长箭刺面,眼前风冷,死亡近在眼前,逼得浑身麻木不堪。   就在他喉间慢慢涌上铁锈气的时刻,那支飞箭顺着方才刮出的右耳缺口而过,与方才分寸不差地冲了过去,将玉周军中数人擂击的大鼓猛地刺破。   那些叫阵与嘶吼在此刻如笑话一般。   桑郁卓浑身渐渐回过劲来,嗓子里的血气往下压回。那只麻木的手臂使力握住缰绳。他回首看了一眼众军,旋即深吸一口气,抬头高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他的大启官话还算标准,虽有一些玉周的口音,但的确能听清说的是什么。   沈青鸾撂下这把重弓,将之交还给守城军士,抬腿迈开一步,跨上城楼,语气不变地回道。   “大启神武军主帅,沈青鸾。”   她声音清亮,可以轻易传遍城楼上下,落字又准又稳,加之方才那两箭,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暴戾凶气。   围城之军中陷入一种持续的死寂里。   大启名将,堪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沈家之女,以一只冲天而起的祥瑞吉鸟为名,却在年少至今的战役与扫荡之中,留下周边小国无不敬服震怖的阎罗之威,以至于到接近妖魔化的程度。她的战功数不胜数,封无可封,才至女异姓王的位置。   桑郁卓握紧缰绳,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来。   前几日安川城城门紧闭,众人皆以为并非是此人领军,否则以她的盛名和风格,不必谨慎到这种地步,甚至还有人嘲讽大启“自吹自擂”。如今这迎面两箭,尽展风采,说是天降将星,恐怕也不过如此。   右耳的豁口鲜血稍凝,一切皆发冷,从心至身,莫不感到震颤不已。   就在桑郁卓稳了稳心神,欲说些什么时,城楼之上的那人继续道。   “叫你们的王来见我。”沈青鸾道,“久围不取,自寻灭亡。要我神武军迎战,你——不够资格。”   桑郁卓噎了一下,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就听闻那女子声音又续,在清亮中泛着一股冰冷。   “让可莱依听着,我沈青鸾,要取他的头颅与你玉周的一纸降书,来聘我夫。”   她似乎是丝毫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何不对。   “举目之山河,王妃想要一里,本王便取一里,王妃想要一国,本王便灭一国。”   狂妄!   不光是桑郁卓,便是下方的玉周军士,几乎全部被她这几句话激怒了。鼓破不能擂,而战阵却又引不出人,叫阵则无人相应,若非神武军来援,他们早便想强攻夺取,重掌这座边防重城。   桑郁卓深深地望上城楼,忽地抬手道:“撤军。”   “将军!”   “桑郁将军!”   周围军士不甘低吼,却在严令之下不得不在城下退开。桑郁卓驱马后撤,却在离开之前忍不住回首,再次看了一眼那个身披银甲的女性将领。   他用玉周话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对身边副将道:“回去,速报王主。”   ·   赤旗之下,沈青鸾反手捏了一下手腕,对刚才的第一箭并不满意。她自上次回京,再到出征之间,中途除了演武训兵之外,并未引过这样的重弓,因而略感不顺手。   披风内衬与战袍同色,俱是殷如鲜血,而外边的面儿则是玄色为底,以金线刺得一只鸾凤,在祥云之中翻飞,逆风时边角扬起,露出内衬的一线猩红。   她虽佩剑,却未拔剑,露面解围之后,走下城楼时有专门等在中途的将领,是罗将军。   “统帅大威。”罗骱抱拳道,语气中心悦诚服。“灭尽玉周近日来的猖獗。末将实在惭愧。”   沈青鸾拍了拍他的肩,道:“过不在你,玉周战阵精妙,待可莱依当面,行正面冲突交战之时,我军必有折损。那时才是论计用谋,兵不厌诈之时。”   罗将军是知悉她的计划的,略有一些犹豫地问道:“殿下其实无须亲身犯险……”   沈青鸾摇了摇头,道:“换别人,饵不够足。”   她没有耽搁,在罗骱的跟随之下走完城楼阶梯时,在阶下看到一团雪白又毛绒绒的影子,身边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小兵,看起来十六七岁,目光紧张得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沈青鸾瞟了那少年一眼,随即上前,探手过去,让郑玄把手放上来。   “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不用过来,今日并非是什么要紧场面,他不敢摸不清城内情况时攻城,我只是去吓吓他们,撑一撑士气……”   景王殿下絮絮叨叨说了好长的话,触到的掌心还带着手炉的余热,倒是觉得他比以前爱惜身体了。她满意地放在双手中搓了搓,低头亲了一下对方霜白的指尖,埋怨道:“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让母亲知道我把你养成这个样子,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郑玄无奈道:“这件事也是景王殿下的颜面之一吗?”   “那当然。”她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靠近过去,声音略微压低一些,语气缱绻又暧昧。“有没有好好喝药?齐明珠说要看着你,让我检查一下。”   她不怀好意,却还理所当然地偏头吻他,只碰到了唇角,便听见郑玄轻声提醒了一句。   “昭昭,有人在。”   沈青鸾本想说“理那些人做什么”,但在下一眼看到国师大人发红的耳根,在如霜般的肌肤上鲜明而惑人地浮现出来,让人想要顺着这抹淡红一点点亲吻下去,烙出更深的痕迹来。   旁边的小兵已经目瞪口呆,脸颊绯红,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随即听到他们主帅一声冷淡的命令。   “转过去,不许看。”   他条件反射般遵命,背对着自己奉命侍奉的国师大人和统领全军的景王殿下,眼里尽是西北的黄沙冷风。   身后传来隐约的呜咽声,国师大人平日里清冷寡淡的声线有些微哑,带着一点儿恼意。   “你……!唔……”   景王殿下的声音随后响起。   “先盖个戳儿。”这句话嚣张得像个女土匪,哪有名将的气质,“方才我在城楼上的话,你听到了吗?”   城楼之上,沈青鸾那几句话喊得响响亮亮,小兵一直护卫在国师左右,怎么会听不到。   不过那该是壮我军声威的,小兵想到,哪有拿这个当聘礼的,就是玉周皇室,也不敢说拿城池娶夫。   随后,他听到沈青鸾兴致勃勃的问话。   “你想要哪座城?”她说,“冷塞、乌里赤……还是终光?”   ……   殿下你醒醒,终光是玉周的国都啊!   当然不光是他,同样不敢看的罗骱也在默默腹诽,国师大人若要四海诸国一统,那景王殿下在青史中所留的名声,恐怕就是为蓝颜战天下了吧……   作者有话说:  三更应该在晚上九点。   月初了,冲一把,让我把这文救起来叭。再扑真的吃不上饭了……。   居心(三更)   玉周军帐之中。   一个年纪看上去很轻的年轻男子坐在大帐之中, 坐姿随意, 略微屈指敲着桌面, 在听桑郁卓讲述完毕,手指倏地一顿。   玉周新主亲自领军,势要拿下安川城,及安川之后距下一座重城之间的数百里锦绣山河, 而要取得这些功绩,大启名将沈青鸾,是一道绕不开迈不过的重要障碍。   可莱依长发色泽浅淡,在光线下泛着一点儿细润的金色。他的眼眸如同猎鹰一般,隐隐透出一种如同捕猎者般精准而藏匿起来的杀机。他听完了桑郁卓的转达,沉声评价道:“的确是天生将星,只是这些话说得, 太过于自负。此人如此常胜,想必会生出轻敌之心, 你不言便退,做得好。”   桑郁卓微微颔首, 也跟着沉着脸,没有说话。   可莱依道:“她知我不会久围,要我出面才肯迎战,恐怕是要起生擒活捉的心思……这个女人不可小觑, 即便有战阵依仗,也须小心。”   他虽然年纪较轻,但阅历与心计都已不凡, 若非如此,便没有能力坐稳玉周新主的位置。   桑郁卓静听片刻,破损右耳之上伤痕尤在,凝出一道刺目的殷红来,痛感并不强烈,但却显出无比的耻辱。他低声进言道:“王,她或许……”   “我知道。”可莱依接道,“此人特意逼我出战,很有可能是想探明我千刀军的底细,另有他策,否则便不是大启名将的水准了。既然如此,将计就计,我也该去。”   “有千刀军无往不胜的战阵在,纵然她神通广大,以一当百,也休想在正面取胜。”   两人是用玉周话交谈的。冷风寒夜,西北之外更远的地方,那些蛮荒至渺无人烟的所在,那些囊括在玉周国土内,却从土地里榨不出粮食的贫瘠旧城……他们生于漫天黄沙的西北,生于无边无际的莽荒之中,祖祖辈辈在此挣扎求存,为有一次进步,常常以性命作为代价。   他们不想终生困在这种地方。   可莱依所做的事情就是这样,他想要玉周的脉络将流入启朝,那些虬结有力的根须、盘折蜿蜒的藤蔓,将会长出贪婪的刺,扎进丰饶的内地里,探得深一些、再深一些,努力汲取百里沃土的滋养,缓解玉周迫在眉睫的逼命之渴。   可莱依看着晃动的灯火,望着柔而微亮的火光,他身在此处,原应该想到不日将面临的强敌,而此刻从视野里晃然闪过的,是一片片掩埋旧城的黄沙与成群的牲畜。他的故土与人民,还在更寒冷更贫苦的地方挣扎。   而可莱依的寿数早定,还有不到十四年。玉周皇室的隐疾就会将他从王位上拉扯下来,带去地府,带去再也无法触及尘世的地方。但在这一辈、下一辈的皇族之中,几无能用的兄弟姊妹。   可莱依看了很久,忽然问道:“蜡烛从启朝传来玉周,多少年了?”   桑郁卓稍稍一愣,想了一下,才回答道:“……许是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可莱依道,“这次,我想拿下启朝的北方明珠,眼前的这座安川。”   桑郁卓内心一紧,顿时感佩道:“惟此一言,为王效死。”   “千刀军个个敢为我效死。”可莱依借着烛火看他,眼神中有欲燃的烈焰。“玉周如此神军,不该拿不下一个安川,不该将眼前的佳肴拱手相让。”   “是!”   他收敛目光,将压在案上一张色泽泛黄的纸展开,纸质很脆,摩挲起来略显粗糙,上面画得是战阵阵型,是曾经在玉周国都内演练过无数遍的奇技。   “……从此处起,到这边停,留出一条杀口。”年轻男子的声线略显沉哑,带着玉周话里上挑的声调,“神武迎战,让沈青鸾深入……向右退开,再换长刀进,成排逼压,力图使她深陷,断去启朝一臂……”   ·   “……斩敌突围,由殷岐在左接应。遇长刀那一列则退。罗骱领主力,只攻中央。”   沈青鸾坐在上首,将一切安排停当后,便转眼去看郑玄,见郑玄略微蹙眉地望着自己,立即反应过来,道:“你不要担心,我有把握。”   “……这样设计太危险了。”   郑玄其实并不想在沈青鸾的领域之内多说,但无论从任何角度上看,这个计划都显得十分激进。   殷岐听得大气都没敢出,这回听见国师开口,才幽幽地跟了一句。   “城下迎战,主将头阵在前。末将与众将脸上无光。”   罗骱也点点头,道:“殿下不如选取更稳妥的方法。”   两人都是因郑玄先说,才后续提醒,方才沈青鸾所讲的内容,的确激进杀心重,但也是最锋利最有效的一种破阵方法,一旦能成,千刀军未尝败绩的战阵便会直接折在沈青鸾手下。   沈青鸾往殷岐和罗骱脸上扫了一回,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她抬起手,张开手掌,让国师大人乖乖把手放上来,然后收拢指端,使常握剑用枪的薄茧摩挲着对方的指腹。   “不会有事。”沈青鸾道,“再说,我已向众人夸下海口,要夺回两郡、取得城池,向你下聘。如若食言,岂不成莫大笑柄。”   郑玄由她攥着手,被摩挲安抚了一阵。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不能因小失大。更何况,我不用……”   “是我想要做的。”沈青鸾道,“本王要让四海之内、穹宇之下,这世间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郑玄怔然地看了她片刻,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就在沈青鸾觉得说服了最大的这位,转头想收拾另外这俩人时,忽地听到她家国师用一贯清冷之中略带低柔的语调,字句清晰地道:“……我想在城楼上看着你。”   沈青鸾心底一颤,想到西北冬春不分的寒冷烈风,就觉得多少厚绒雪氅都护不住玄灵子这一碰就碎的身体。她盯了对方一会儿,发觉他态度认真,不似玩笑。   日常旁观的两人发现景王殿下周身的气压肉眼可见地低了好几个度。   沈青鸾笑容收敛,伸手将他耳畔的发丝别开,触碰到乌发间的霜白时,手指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她吸了口气,轻声道。   “长清,你本就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应该在松山翠林之间、在法殿名府之中,不该久居在这样寒冷贫苦的边疆。   郑玄平静且坚持地望着她。   “刀剑无眼,你内力沉封,尚无可复之法。你……”   沈青鸾与他对视良久,还是止住了话语。   郑玄从始至终皆有自己的原则底线,他可以在心火成灰之后扶十二皇子为帝、为自己的目的翻搅风云,手撕遗诏,做一个千古佞臣;也会在身居高位时仍怀悯弱之心,不吝于释放自己的善意。   沈青鸾太过于了解这一点,她挥手让殷岐和罗骱下去,将这套计划暂定下来,待议事堂的大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之后,才把人顺手抱进怀里。   她自幼习武,内力在身,且力气很大,抱国师这样并不重的男子轻而易举。   “我说不动你。”沈青鸾道,“你向我承诺了什么,可要记清楚,否则我再跟你算账的时候,可不会轻易放过去了。”   郑玄对这种抱法还是略有一些不习惯,但此刻并无他人,也就没有抗拒,而是逐渐靠近,温顺而主动地亲了亲她。   沈青鸾任他亲了,觉得让温柔乡哄得头脑发晕,好容易才想起来件有用的事儿。   “……成慧道人已回去了,我原想派人护送,道人谢绝了。”   “嗯。”郑玄是与成慧道过别的,只是并不知悉她与沈青鸾究竟说了些什么,想到成慧道人临行前满脸莫测的笑意,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说了什么?”   沈青鸾停顿了一下:“嗯,是说……”   她凑到郑玄耳畔,声音慢慢变低。就在郑玄坐在她怀里,耐心而认真地等着后话时,忽地被舔了一下耳垂。   平稳的呼吸停了一瞬,原本放在沈青鸾手臂间的手掌猛地握紧了红衣。   手心一片湿润。   对方的气息随后才慢慢地翻涌过来,如温暖的潮水一般,伴着沙哑的女声。   “……她说,你身体不好,嘱咐我房事谨慎一些。”   “……”   就在郑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刻,房门猛地一颤,发出鲜明的响声,随着听起来熟悉的声音。   “玄灵子!你试试这……呃,这个。”   齐明珠站在门口,脸上的神情慢慢地变化。   “你们……”他连忙道,“你们继续,我一会儿再来。”说着猛地把房门合上,挡住了沈青鸾随手扔过去的一个茶杯,滚热茶水随着瓷器一同碎了个干净,响声清脆。   沈青鸾手边再没什么可以扔的东西了,她余怒未消地拍了下桌案,再转头看向郑玄。   温柔乡果然最受不了这种场面,他被沈青鸾牢牢地按住,内力受缚之下,根本挣脱不开。艳色不光是从耳根向上蔓延,连眼尾都是泛着一抹因情绪波动而浮起的微红。   沈青鸾不想承认自己是免疫不了美色的肤浅之人。   可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埋进他怀里狠狠地吸了口气,闷闷地道:“……你这人,又勾引我。”   郑玄让她说得有些恼,反驳道:“是景王殿下,就可以不讲道理了么?”   “嗯?”沈青鸾笑眯眯地逗他,“本王就是欺男霸女,不讲道理,我说你是勾引人的狐狸精,你就是……”   她略微抬首,在清淡幽然的梅香之中,嗅到一丝苦药微涩的气息。   “……还只对本王一人,恃美行凶,居心不良。”   最后的语调太过缱绻,让人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了,郑玄回望过去,低声道。   “没有勾引。”他说这两个字时很不习惯,似是出家人的矜持,随后轻轻重复了一遍,口中是这两世交叠、半生以来,最大胆最□□的情语。   “居心不良,只对你一人。”   作者有话说:  跟我一起学土拨鼠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应战(一更)   西北边境, 少有这样风清回暖的天气。   大约红日初起, 霞光还未透过层雾之时。城楼之上已报千刀军由远逼近, 距城门略有一段距离处驻扎。   沈青鸾披甲佩剑,挽着郑玄登楼,嘱咐了南霜几句话,随即为身畔之人整理了一下毛绒衣领间系好的细带, 又探手进去,在雪氅里摸了一下他手上的温度。   “拿着手炉时倒还好些。只是不知可莱依是个什么动向,你这么早就过来,恐怕都要吹冷了。”她声音低柔,随后又道,“我把南霜留下,战场之上, 不免会有飞箭流矢,你没有内力, 还算能有人护着你。”   郑玄叹了口气,态度十分温顺, 在这种温和里略微带一些无奈。他感到如此安排之下,自己更显拖累,却也因有自知之明,没有出言拒绝, 而是回道。   “今日是佳期。”他意有所指,“夜行北风,繁星蒙雾。白日的风不会太盛, 南方现下已然回暖,余劲到此,纵使方向不变,吹满一天,也该散了。”   沈青鸾点了点头,随后带着一点笑意地捧上他脸颊,凤眸微弯。   “多谢王妃。”   “交兵之时,你身在战阵之中,当局者迷,难窥全貌,难免有一时的疏失。”郑玄被她望得有些不自在,觉得相处已久,对望之际,仍旧心口骤起波澜,处处滚烫,极其得影响他话语的思绪。   他停顿了一下,才续道:“我在局外,尚可记忆一二。只若理清变化,再行破阵,也有可以入手的地方。”   “据罗将军言,此阵错综复杂,变幻莫测,你……”沈青鸾正想说他未必能全然记住,但又想起玄灵子正是有过目不忘的盛名,便停了话语,转而道,“你以前就是因为太过耗心费神,才折损寿数,如今还未将缺我的年岁补回来,你想得倒还挺多。”   她抬手捏了一下对方的脸颊,正大光明地捉弄这位冰清玉洁的出家人,看着他霜白的肌肤间漫起微红,也不知道是她动手捏的,还是真的捉弄到了。   郑玄退了半寸,又知道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只好放软声音慢慢地哄她。   “我只是看你,连带着才看几眼阵型变化……”   沈王爷被他抚顺了毛,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明显,随后看了一眼旁边的南霜和城楼上的军士,看着这群人倒是非常有眼色,一个个目不斜视,绝不往王妃身上放过来一眼,才觉得满意,侧首亲了他一下。   “你在上面看着,无论情势怎样,不要着急,我不会有事的,知道吗?”   国师大人注视了她片刻,然后轻轻颔首。   “嗯。”   沈青鸾略微不舍地放开握着他的手,随即在一旁等待的小兵手中取回自己的红樱银枪,转身步下城楼。   玄底金凤的披风随城楼上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猩红如血的里衬。金凤遮盖银甲,华美盛大的绣纹因振动而略微扭曲,如同凤凰乍醒,从涅槃的余火之中睁开双眼。   郑玄一直注视到完全寻不到她背影之时,才转过身望下城楼,见到可莱依亲领之军已至城下,按兵不发,无擂鼓、无叫阵,千刀齐整,严阵以待。   红日在半空中晕开,而风云又涌,朝霞霎时如落日,带着一片昏沉的余晖。   ·   可莱依坐于一匹红色骏马之上,身侧是熟悉的桑郁卓,桑郁卓的右耳伤口已复,却还凝着刺目的干涸血色。   在两人身后,是佩刀骑马的千刀军精锐,个个精壮英武,神情颇带凶戾之气,一望便知都是刀尖之上舔过血的将士。   风云又涌之刻,天际沉暗,唯有边缘连接地面处透出一线鱼肚白。   可莱依立于马上,周遭尽是军中精锐,他挽住缰绳,目光沉凝地望过去,看到眼前的安川城门缓缓打开,一匹浑身雪白,唯有四蹄漆黑的神骏从中步出,红衣银甲的将领背负银枪,领头而出。   大启山河是诸国之中国土最广、山河最为丰饶壮丽的一国,在行军作战之上,也有这样的天降将星,让她自少年起征战,便压着周边诸国这么多年。   可莱依盯了一下迎面而来的女子,被她明艳大气的面容晃了一下,却在与之对视的下一刻感到一股如同尸山血海的肃杀森冷之感,他倏忽地握紧缰绳,出言道。   “沈青鸾。”他直呼其名,“都说你本事大,力压启朝无数男儿,我原以为是个敢单枪匹马挑阵的英雄,怎么,竟也带这么多人出来,那日在城楼上大放厥词, 如今,可是怕了?”   若非这挑衅太过于低劣,沈青鸾都要以为可莱依觉得自己是只长力气不长脑子的莽夫了。她挑了下眉,回望过去,直接道。   “你的激将不过关,更像个幌子。”   她向身侧的殷岐望了一眼,再重新转回对面领军之人身上,略微勾了下唇。   “既然要试,那就试个痛快。让我看看传出如此盛名的战阵,是否真能挡得住本王。”   可莱依沉着脸色,骤然抬起一臂,再半空之中猛地挥下。   随着他动作变化,一众玉周军士也同时拔刀,玉周的特制长刀刀身极宽,锋锐逼人,上面刻画着各类凶兽动物的图样。   喀嚓——   拔刀声整齐划一,连刀身横起的幅度都近似完全相同。在这一刻,这些面容不同神情不一的玉周军士,仿佛化作了一个精密运作的机器,每个人都是其中冰冷的组成部分。   咔、咔、咔!   是重压之下层层逼近的马蹄之声,形成一个弯曲的弧度向前压近过来。震得土地颤抖,响声隆隆。   可莱依始终坐在马上,位置没有变化,却在他人的移动之中变作千刀军的中央位置,且再也没有脱离开中央部分。   沈青鸾略一扬手,目光穿越层层刀马骑兵,直接落到了万军之中的敌将脸庞之上。   身后的大启神武军随她动作如浪潮翻涌冲出,在殷岐与罗骱的领军之下撞进战刀的洪流之中,交叠出杀声战浪,啸声冲天。   神武军中最精锐、最可怕的部分,就跟随在沈青鸾身后,屏气凝神,寂若无声。   直到他们的主将——沈青鸾单手御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猛地冲出,那一匹高大雪白的神骏直直地压进战阵之中,红樱银枪向前横扫,一时撞上十数把玉周长刀!   铮然一声裂响,刀身上的凶兽图腾迸出刺眼缝隙,在重力一下纷纷裂开打落,带出一阵兵器坠地之声。   沈青鸾身后,是神武军的精兵猛将,随着斩落长刀的主帅撞进阵里,发出带着冲天血气的嘶吼和战声。   而领头的女将在这种激烈可怖的战况下不退反进,枪尖抵着面前阻挡之人的胸膛猛然穿透,随后将之甩落马下,抽枪回扫,收紧缰绳狂奔向前,浑身冒着令人退避三尺的沸腾之感。   沈青鸾眼眸漆黑,透出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她舔了舔唇角,似是渴血般冲杀上前,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这是纯粹的以力破巧,纵然是如此诡秘的战阵,也会降服在景王殿下掌中。   在可莱依身边,按兵不发的桑郁卓狠狠地啐了一口,用玉周话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道:“这个疯子!”   可莱依面沉如水,紧紧地盯着此人。   这个疯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图,她就像是一把燎原之火,再疯狂地燃烧着、带着炽热的温度和力量席卷而来,如一柄利刃切入众兵之中。   两翼的攻击并未影响到大局,唯有中央这支沈青鸾亲率的神武军精锐,将外部千刀军的部分狠狠撕扯开,吞吃得七零八碎。   可莱依神情不动,咬字发沉:“长刀列上前,变阵!”   一声令下,可莱依身畔的一个白面军士骤然拿起一个靛蓝小旗,随着冷风一振。   在小旗举起的刹那,身侧被银枪扫落马下,插进喉管与胸腔的玉周军士旁侧,其余的完好之人再不顶上去,而是引马后撤。沈青鸾身后的神武军中间却被冲汇而来的千刀军截断。   骤成包围合攻之势,也是在这样的包围合攻之下,后方的长刀列异常整齐地将前方之人替换下来,展开一列比枪还更长数寸的巨刀。   沈青鸾猛然回首,看向后方被玉周之人分割开的精锐,再环顾了一瞬周遭数人,抬手擦了一下脸颊一侧溅上的他人鲜血,摸出一道殷色的红痕。   她的嗓音冒着热气、滚着沸腾的岩浆,有一种能够浸透进人骨子里的沙哑质感。   “随我深入。”   这一切像是早已规划演习过一般,她的眼中映出逼近的一列手持长刀的敌兵。沈青鸾像是还没有对这硝烟之气与血液的味道满意,低眼扫过自己溅满血滴的手背。   她毫无惧色,见到两侧之军听从安排,遇到此列则退避之时,孤身纵马向前,成为全战线之上最锋锐最可怕的一柄刺刀。   她刺开长刀列最中央的部分,撕出淋漓的血肉。让银枪饮血,让甲胄上涂满凝涸的暗红。   沈青鸾劈开迎面砍过来的刀锋,转枪格住周遭之人一起袭来的攻击,枪身横架住锋刃,在重力之下猛地稳住手中银枪。   随着这分寸不能再进的银枪横起,握枪的手掌慢慢攥紧,从半空中飘出极重的血气。   殷红血液随着撕裂的虎口流淌下来,流满枪身,洇进她赤色的战袍一角。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存上。别等了宝贝们,应该是早上六点或者九点发叭。   毫无信心. jpg   旺妻(二更)   湿润而滚烫的血液浸透赤衣。   沈青鸾挑枪上扬, 将最前方的那把长刀扫撞出去, 枪尖切割过对方的喉咙。   顷刻之间, 血涌如瀑。周围尚存的神武军贴近过来,浑身冒着硝烟与鲜血之气,滔天的暴戾气场猛然压下,鲜红飞溅之中, 衬出沈青鸾那双锋锐如寒刃的凤眸。   与可莱依对视的瞬间,那双眼眸像是所向披靡的熊熊烈焰,也更似淬过毒的冰冷刀锋,这锋芒以一当千地扫荡而来,在光芒下折出一线惨烈的雪色。   可莱依呼吸一顿,觉得脊背寒透,头皮发炸。   敌军主帅孤军深入, 层层围困起来,正中下怀, 明明是循着预料进行的场面,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此刻周围的战阵已换过数次, 神武军阵型被切割的粉碎,而千刀军却处处相连,总可以配合相击,默契至极。唯有那一列手持长刀的军士, 因被沈青鸾击破最中央的一环,而显得威力大不如前。   左右两侧由殷岐和罗骱带领的部分从两翼包过来,有向中央靠拢冲杀的意思, 似要营救主帅。   而沙场之上,处处皆是喊杀之声,实在太过于嘈杂,以至于可莱依并不能听到神武军中那些冲天的嘶喊里究竟是什么。   他们也太过于放心沈青鸾了,虽然这个凶悍的女人自己可以扫荡出一片可怕的空地,将周围清空出来,但就不怕战事未平,领军的景王马失前蹄,伏诛于我军之下吗?   可莱依面沉如水,盯视着她,像是在望着一头不知何处才是底线的凶残猛兽,露出带着血气和杀意的恐怖獠牙。   而沈青鸾就停在距可莱依不远之处。   因为战阵的原因,可莱依在开阵以来一直位于中央,此刻两人位置接近,沈青鸾已深入到如此境地,这把红缨银枪,几乎将千刀军捅穿。   风冷天昏,血气散荡。   那个浑身浴血的女人坐在白马之上,胯下的雪白神骏也跟着显出酣战中的剧烈攻击性。她墨发收束在冠里,长簪穿发,那身泼过鲜血的赤袍穿在她身上,更显出一种惊人的震慑力来。   沈青鸾遥遥地望他,微微扬唇露出一个笑来。   “这种情况,还不敢向前。你玉周之人,全是懦夫吗?”   数层围困,却没有挡住一把银枪的信心,的确让人颜面无光。   可莱依冷冷道:“你若惜命,现在就该掉头向左,还有希望冲出阵外,再杀个天昏地暗,负上几道伤痕,便也可捡回性命。”   沈青鸾听得想笑,她脸上带着未尽的血迹和没有抹干的殷痕,双眸熠熠生辉。   “可莱依。”她的声音沙哑至极,如同在什么金玉之类的东西上慢慢摩擦,带着一股掺杂硝烟气的味道,几乎给人一种不可一世之感。“我若是你,就会立刻后撤三十里,送上降书。”   “你!”   不光是可莱依,连带着周围的玉周将士都跟着被激怒了。   沈青鸾好似丝毫未觉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神情颇为理所当然。她一牵缰绳,毫无避退之意,猛地飞窜而上,在飞雪身上借了把力,轻功纵出极远,再在交错的长刀之上垫了一下,翻身刺出,枪尖直冲可莱依的双眼!   铿锵!   金属相接,刺出短暂蹿出的火花,在一瞬的电火相击中,可莱依拿来阻挡枪尖的长刀轰然碎裂。   直到这种压力逼面之时,他才能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做凶兽、什么叫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枪尖穿过碎裂的刀刃,在他颊侧滑过,削下一缕色泽浅淡的发丝。   更重的鲜血之气翻涌上来。   可莱依目光下移,看到沈青鸾身披的银甲缝隙中,一把锋利长刀插进血肉之内,捅出肉眼可见的伤口。   是一直陪侍在可莱依身畔的桑郁卓,他把着这把长刀,竟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眼前的女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刺穿的不是她一般。她侧过目光看了一眼横刀过来的桑郁卓,发觉这个姿势,如果她执意要捅碎可莱依的头颅,就要让桑郁卓手里的这把刀一寸寸推进,把自己扎个对穿。   沈青鸾略显遗憾地再望了一眼,提起内力封锁住伤处,猛地拔枪回身,喊了一声“飞雪!”   满身伤痕的神骏随声疾冲过来,接住退开一丈左右的沈青鸾,让其重回马背之上。   周围的许多玉周军士已被骇破了胆,但仍有悍不畏死之人上前冲锋。这座战阵似让这人给搅混了、打乱了。在这种难逢的混乱里,沈青鸾御马向左侧突围,一路冲杀而过,仿佛浑身不觉身上有伤。   以一当千。   刀剑形影交错、不绝的砍杀之声中,景王殿下真有以一当千之力。   有此神将,何愁不能九州同。罗骱远望过去,见到殷岐抬臂高喊,之前布置下来隐匿形迹的神武军之人,纷纷在混战之中脱身,转而簇拥包围他们的主帅,将一切追击挡下,让突围破阵后的沈青鸾,能无所顾忌地回到神武军的笼罩范围之内。   鲜血一涌如注,沈青鸾浑身战意未消,感受不到躯体之痛,她远望这距离逐渐拉远,乃至到完全拉开的时刻,敌军统帅可莱依的面容隐遁于千刀军之中,分辨不出在哪里。   “殷岐。”   沈青鸾与殷将军汇合,从喉口间往外冒出一阵血气,她眉锋不动,道:“收兵,回城。”   鸣金收兵,原本撕扯交错在一起的两军,由双方将领发下军令,硬生生地扯开了嵌在一起的战势。   城下原本苍凉的地面,由血浇沃。千刀军在沈青鸾那两次无人可挡的冲锋之下支离破碎,造成了出征以来最大的一次伤亡,由玉周新主带着回归远遁。   ·   安川城楼之上。   弓箭手严阵以待,手握长弓,精神高度集中地等候号令。一身雪氅的国师大人站在一侧,由景王亲卫保护。   在风起云涌之时,城楼上的气温一降再降,迎面之风已感寒冷,而随着风沙而起的血腥之气,也随着冷风一起荡入肺腑。   手炉已维持不住温度,被郑玄放在城楼之上。小巧精致的金色镂空暖炉,被一块软绒绸布包裹着,有点不稳地搁在城楼边缘。   南霜单手按着剑柄,黑衣劲装,目光落在城下。   待到终于收兵之际,郑玄才发觉自己握着衣襟的掌心已全是汗,落下一个略有些湿润的印痕。他看着沈青鸾安然退回,才慢慢松了口气,转身去见她。   南霜拿起手炉,想要提醒郑玄,但见他神情,却又没有开口,而是尽职地跟了上去。   红日升起,将方才昏沉掩日的层云驱开。略微映亮了脚下的石阶,正待郑玄刚至城楼之下时,正逢沈青鸾换下银甲、简略包扎了伤处,完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地过来接他。   赤袍换了新的,是干净的、没有染过鲜血的,只有这样,才能让沈青鸾安心且毫无顾忌地去拥抱对方。在景王殿下心里,国师大人如同一捧纯白无垢的新雪,她不愿意让对方嗅到那些沙场之上的腥甜血气。   但刚刚回城,即便是换衣卸甲、包扎过伤口,也不免是会有些腥甜味道从她身上翻涌过来。   郑玄略微停步,看了看她,还没等他开口讲话,就被这位越来越不听建议的景王殿下抱着亲了一口,凑过去吻了一下眉心。   他维持住矜持肃然的神情,认真郑重地道:“你自陷杀阵,不退反进,如此行凶险之事,我……”   “你怎么样?”沈青鸾对此战成绩尚算满意,心情颇佳,不假思索地追问道,“你要为这个与我争吵、说我鲁莽,像平常夫妻那样么?”   她弯了弯眼,对着他低声笑道:“好啊,玄灵子埋怨我的话,我一定记得,你且来撒娇听听,这种事情,昭昭喜欢得紧。”   郑玄本要说得话都被她噎了回去,他那张巧言善辩、能以言语杀人的嘴,在这个时候反而不起作用。   “我,”他停了一下,只好说,“让我很担心。”   沈青鸾原本不将这种外伤记挂在心,只想逗一逗郑玄罢了。但他将目光望过来,轻声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让沈青鸾心口发痛,跟着颤了一下。   景王殿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也终于发现对于她来说,只有国师大人自己和他流露于言语神情的温柔,才是无往不利的杀手锏。   她伸手拢了一下郑玄披着的后氅,想要握他的手,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正待收回手的下一刻,被对方主动抓住了手腕。   触感微凉,比刚刚回城、浑身俱是一片温暖火热的沈青鸾不同,这类冰凉的触感总能激起她想要抱紧对方的想法。   郑玄握着她手抬起来,看到撕裂的虎口,在拇指与食指的连接之处,中间裂开鲜血未凝伤口,透过缠绕的白布透出很淡的殷红。   还从没有怕过谁的大启神武军大将军、威名震诸国的景王殿下,在这一刻竟然有些心虚害怕的感觉,她小心地问道:“长清?”   郑玄凝望着伤处,没有立刻回答她。修长霜白的手从对方手指间抚过去,路过常年征战习武留下的薄茧,停在洇血的白布之前。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声音很低微,很柔软,却让沈青鸾跟着心疼得不得了,她体内有恨水无情蛊,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国师大人一丝一毫的情绪,这位方才以一当千,让诸多神武军将士目瞪口呆羞愧不已的主帅大人,竟然有些慌了。   没办法,她对玄灵子,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沈青鸾挣了一下,从他的手里脱出来,但没有躲藏,而是反手握住了对方。另一边捧起人面颊,低声道。   “你跟我生气就是了,别忍着。我来接你,先回去吃点东西,”她想了想,又道,“齐明珠与你试得那一品药可有效?不许不喝,记性不好的是我,你总不该忘了。”   郑玄与她对视了片刻,轻叹一声:“我不该如此,软弱得难当大事。只是放在你身上,我心乱如麻,理智全失,最后那一轮阵型变化,没能记下来。”   沈青鸾松了口气,带着笑意回道:“这有什么要紧,不就是……”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怔,忽问道:“你记下来多少?”   郑玄愈发惭愧,道:“最后那一轮变化,只顾得看你,没能……唔!沈青……你……”   风声更紧了一些,赤红长袍的景王殿下将自家王妃抱在怀里,贴着他唇亲吻下去,眸光熠熠,等对方有些匀不过气时,才略微放开他,抵着额头,缠绵低语道。   “国师大人,”她道,“你有没有给自己起过什么卦,你是不是旺妻命啊?”   郑玄:“……胡言乱语。”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应该是晚上九点,日万写得有点晕乎乎,可能会有错字什么的,一修改就要重新审核,容易被锁,有错字啥的你们自己翻译一下。   理不直气也壮.jpg   每天跟大家进行三十个币的交易,有晋江币冲我来,不要为难别的书!   夜袭(三更)   即便沈青鸾身上负伤, 但由于今夜风向适宜、且郑玄已记下变阵顺序, 她还是压下异议, 如期施计。   其实也并未有什么异议,以沈青鸾的性格,她所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麾下将领们虽觉如此太过匆促, 而又将主帅陷于危局之中,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成效最大的选择。   如若一切顺利,可一举拿下千刀军。   而同时,她也深刻地了解,国师大人一向很有原则,即便再不愿意,也不会执意干涉她的决定。   玄灵子站在她身边, 会以一切力量支持她、帮助她,而不是阻碍和为难。他们两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历经两世波折的深重情意, 而是对彼此了解之下、至死不移的专一与绝不更改的信任。   恩爱两不疑,不惧光阴寸寸短, 只怕天不予白头。   即便是为了她的王妃,沈青鸾也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做注,此事虽险,但她的把握并不小。   以城聘我夫。她对郑玄说出的话, 不会有半句虚言。   就在郑玄将变阵的顺序以此在纸上画出,由沈青鸾分析战术、传达给诸位神武将领后,天色已值日暮, 空气骤冷,忽起北风。   沈青鸾根本称不上是修养,她负伤议事,将桩桩件件安排停当后,略微闭上眼缓了一下神,随即想问殷岐那一队精锐是否挑了出来时,忽地被按住了手。   烛火明亮,议事堂之中,忠诚骁勇的将领分坐两旁,将主帅身边的位置留给国师大人,而覆盖在手背上的冰凉触感,自然也是郑玄。   沈青鸾觉得他手指冰冷,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将他的手捞起来拢住,没有先让对方说话:“我有些忙忘了,累不累?”   郑玄摇了摇头,道:“你再行涉险,切记以保重安全为要,除此以外,我并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从那种清越冰冷的声线中渗透出来,放得低柔和缓。   沈青鸾心神如被触动,在灯火之下注视着他,见到黑发间一缕清霜,银丝如月华侵染过一般,泛着柔润的光泽。   她道:“长清。”   “嗯?”   沈青鸾抬起手,从墨发间绕住那一缕银发,放到唇间很轻地碰了一下,随后道:“有你在我身边,昭昭战无不胜。”   像是久经沙场之人最特别的情语。   郑玄回望过去,怔然地看了她片刻,似期望又似阐述般重复了一遍。   “昭昭……战无不胜。”   ·   沉夜如墨,寒星点点。   齐明珠坐在桌边,一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一边懒洋洋地开口笑话某人。   “玄灵子大人,你说句话吧。”他拨弄着酒杯,望着涟漪层叠荡开的酒面,“你现在有多像那个……话本里待夫归来的未婚女郎,你可知道?”   郑玄黑眸幽深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齐明珠被看得浑身发寒,心说这人在那个狠毒女人面前柔软得没有脾气,怎么这会儿眼神像冰一样,不,像没有波纹的寒潭,深不见底。   他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然后随手摆弄了一下桌案之上为郑玄配的几瓶药,道:“你们王爷还欠着我一个要求呢,玄灵子,你说我要什么好。国师大人,开开口,我被她逼着陪你,人都要疯了。”   这人自从在民间闲云野鹤回来,就变得话特别多,哪还有什么医仙的气质。他抛飞着手中瓷瓶,再反手接住,想要跟国师大人聊聊有趣的事情,冷不丁被一句语气寡淡的话惊得差点摔了瓷瓶。   “你在我体内放了蛊。”   国师大人的声音冷冷淡淡,语调很平稳,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却让齐明珠心里一突一突的,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我对你又没什么所求,有什么……”   他的声音在郑玄的注视之下越来越弱,最后一点儿底气也没有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内力沉封、身体虚弱,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视线之下,如此地心虚。   齐明珠暗骂了自己一声,叹了口气,承认道:“是。怎么发现的?”   “是一位方外长辈。”郑玄道,“为何要如此做?”   齐明珠思考片刻,正想着要编出一个什么瞎话来糊弄对方,又听到那个冷冷淡淡的声线再度响起来。   “可与沈青鸾有关?”   齐明珠:“……”   他抬眼之间,便迎上那双幽邃沉冷,显不出任何情绪的双眸,在他清冷的眉目之间,更是窥不到一丝喜怒哀乐,仿佛全都极深地隐藏了起来,如同亘古不化的坚冰。   齐明珠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发寒。   “其实……”他语调有些缓慢,将字句都捋平,慢慢地道,“这个蛊对你有益无害。”   郑玄的神情没有变化,他注视着齐明珠,问道。   “对她呢?”   齐明珠自然知道这句话里的她究竟是指谁,他闭了下眼,感觉喉咙都是干渴发哑的,只好在心里默念道,沈青鸾,这是你王妃非要问我,你回来自己头痛吧。   他顶着国师大人的目光,如实叙述道:“这蛊名叫恨水无情,可以将你和景王的性命相连起来,一旦她负心变情,便会因此而亡。”   郑玄没有去注意后面半句,而是蹙紧眉峰:“性命相连。”   “对,”齐明珠道,“如果你死,她也活不了。可以分担你的病症苦痛,甚至可以给你续命。玄灵子——这是前世积德才有人会这么痴的对你。”   灯火仍像平常那样燃烧着,流出层层的烛泪。将对坐的两人映出一壁形影,在壁上不断的晃动。   室内归于沉默,静谧得只有浅淡的呼吸声。   齐明珠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心思,抬眼向郑玄看去,见到烛光勾勒出国师大人的侧颊,将那张脸上的冷淡神情晕出错觉般的柔软。   郑玄垂下了眼,遮住了眸中的一切。可仍有晶亮的水珠随这个细微的动作滑落,在转瞬之间消逝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齐明珠愣了一下。   此刻是静夜,城外的景王殿下,该是领军深入,以身做饵,为大启斩除外敌,营百年基业——将用这足以流传千古的战事,来聘她的王妃。   而无论安川城外是刀山还是火海,在这个地方,都只有这种濒死的静寂,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郁气氛。   他望着玄灵子。   像见到了月夜下昙花,盛着盈盈的雨珠。让人不敢去碰,甚至都不敢长久的注视。   齐明珠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郑玄略微抬起手,手指盖住了那双眼睛。   一切沉寂。   齐明珠望向窗外的月,想了一会儿,忍不住自语了一句。   “……非逼着人说什么话。”他叹了口气,“我可真是太作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窗棂上的霜白月色上,骤然想起,那夜也是这样的冷月,一向表情不多的女人坐在他身边,共饮至微醉,那个人常常按着佩剑,神情甚少放松,紧绷到无趣的地步。   齐明珠想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很淡的笑,他恢复好心情,在下一刻又想到那个无趣的女人跟着沈青鸾夜袭可莱依,顿时觉得心情又并没有那么好了。   ·   千刀军之中,可莱依坐镇主帐,与桑郁卓交谈之时,一玉周军士仓促来报,焦急道:“急报王主!启朝领军携队夜袭,放火烧了粮草!”   夜行北风,熊熊烈焰正旺之际。可莱依却拍案猛起,道:“来得好!”   他仍旧记得白日里被银枪擦过鼻尖的可怕触感。骤然起身撩开帘子,向火焰燃烧处看去,正见得军士纷乱,各类混乱声音交织在一起。   可莱依眯起眼,道:“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桑郁卓跟随在可莱依身后,用玉周话问道:“现在就发讯,还是再等一等?”   风助火势,略有一些狂浪之感。可莱依稍微估测了一下烈焰,当即下令道:“等不及了,现在就发信号。务必要斩落沈青鸾于马下,让启朝再无所依。”   “是!”   桑郁卓立刻应声。   于是,在大启与玉周双方的视野之内,一道如同烟花般炸开的赤色信号在夜空中亮起,落下醒目的光华。   与此同时,两边所布置的军兵也跟着一同行动了起来。   在夜中火焰末端,沈青鸾腰佩长剑,望向远处亮起的赤色信号,略微勾了一下唇角。   空气中有燃烧时浓重的气息,和一捧西北冷夜里风中夹杂的寒意。沈青鸾的目光跟着烟花亮起,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南霜,忽然问道。   “深涉险境,怕不怕?”   南霜表情未变,眼底却带着对沈青鸾几乎可以称得上狂热的忠诚,她在骨子里沈青鸾是同一类人,都会因战意沸腾而兴奋不已。   “主儿,您这是嫌弃我。”南霜道,“要是怕这种场面,我还当什么亲卫。”   沈青鸾忍不住笑了几声,将目光转移到四周层层围困过来的千刀军中,被可莱依布置好的夜巡队伍在事发的下一刻,便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想要在短暂时间内突围,恐怕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的目光向前望去,恰好看到发色浅淡的可莱依从众将士之中走了出来,保持着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对沈青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白日攻势之盛,我真要误以为你是想正面破我战阵。兵不厌诈,果然如此。”   可莱依望着她。   “如今,还要拿我的人头来为你的亲事添彩么?”   他问得语气嘲讽,似觉全局在握。   而被层层围困之人,却带着笑意地舔了下干燥的唇瓣,抬手拔出鞘中长剑,让锋芒展露于眼前。   她回应道:“你的头颅,即便我摘下来,王妃恐怕也不会喜欢。”   可莱依正想讽刺她几句,随后听到对方继续下去的声音。   “毕竟……你长得,”她斟酌了一下词语,“实在是……太煞风景。”   作者有话说:  沈青鸾:我不管,只有王妃最好看。   长清都心疼哭了。最近国师怎么这么爱哭啊,你总是这样读者就要叫你郑娇娇了,玄灵子,你自己反省一下。      第43章 鏖战(一更)   千军万马, 层层围困。   面前是脸色阴沉的玉周新主, 身畔则是一小部分的神武军精锐与南霜。沈青鸾略一抬手, 在常握刀兵的掌心里哈了一口气,几乎有些感受不到扑入手中的温度。   是北风吹麻躯体,还是战意烧灼肺腑?   沈青鸾没有再继续听可莱依说什么话,她将视线放在对方白日里被银枪刺出的脸颊血痕上, 露出愿望未竟的神情。   剑柄上雕刻的青色双凤被她握在掌中,长剑侧锋在月色与火光下折出锋锐刺目的一线雪白。她勾了下唇,对身边的南霜低声道:“如此诱敌,几如赴死,我无法顾你。”   南霜回道:“若让主儿护着我,不用玉周军士,我也该羞惭不已, 合该以死谢罪。”   她过于了解自己的主子,随即道:“王爷想要做什么, 尽可去做。南霜在您身后。”   沈青鸾笑了一下,撕裂的虎口被包裹起来, 有些难以用力,但她面无惧色,仍旧向前拔步迈去。   随着沈青鸾的步伐移动,完全集结布好战阵的玉周千刀军也将之围困在中央, 她与可莱依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十步左右。   这样千军万马般的局面,几乎注定是无法脱身的,可莱依下了生擒活捉的命令, 目光紧紧地望着不远处的红衣女将。   天际漆黑阴沉,烧营灭粮的火焰之光未全部扑灭,隐隐映出那双锋锐如剑的眼眸。   寂然夜空,凛凛北风,在景王殿下步步靠近,锵然拔剑的那一刻,有猛然变色之兆。   轰隆——   隐雷在云层之中炸裂,似响在远方,更似响在耳畔。在沈青鸾拔出佩剑的那一瞬间,周遭包围的军士瞬间抽刀,锋芒落如星!   寒剑抵过周围的数把长刀,擦出剧烈的碰撞之音与火花嘶鸣,剑音啸响的一刹,沈青鸾提力上翻,踩着一把长刀刀身向前窜出,剑芒回扫,将最近的一个骑兵斩落马下。   “攻其右翼!”一声玉周话高喝出来,“她已负伤!”   沈青鸾夺马落稳,却并不御马突破,而是带着它撞进兵士最密之处,再回身一跃,眨眼之间从远到近,掌中长剑直逼可莱依面颊!   锵——   一把长刀斜过来勉强挡住,支撑得连带着手臂都在发抖。沈青鸾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烧灼火气与冷风,看到刀身上被击出凹槽和伤痕,向右侧瞥去一眼。   是桑郁卓,刚才那一声高喝也是他喊的。   可莱依已在这个当口惊魂般退开,他未想到此人不思突围,竟然以命相搏,脑中还来不及思索,就听见一声急报。   “王主!启朝神武军在外围攻入,好像……好像撕开了战阵!”   可莱依神色急遽一变,目光阴狠地往沈青鸾脸上一盯,看到女人唇边扩大的冰冷笑容。   这岂是带军之人,这是地府里爬出来的修罗夜叉,每一步都不计损失,自负至极。   沈青鸾吐出一口热气,看着白雾慢慢散开,从肺腑间发出震荡的笑声。   在笑声忽起的下一刻,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刃猛地劈开,将挡住她攻势之人的手腕横斩而下,随即毫不退避地骤然向前攻去,尖啸剑音震荡开来,如同烈凤在火中长鸣。   周围之人几乎不抵她一合之力,可莱依猛地退开,咬牙道:“玉周将士,给我杀了她!”   杀令一下,火光伴血气,直冲云月。北风狂涌的同时,隆隆雷声乍起。   轰——   近在眼前的响雷伴着闪电,光华猛地映亮她双眼,照出那对漆黑如墨,却现出煞气血光的凤眸。   寒剑至眼前,鲜血飞溅百步,洒下一道殷红血途。   神武军针对战阵变化,按计突破千刀军防线的那一刻,昏沉天际已有亮光,在灰蒙天色之下,那个银甲红袍的身影满身鲜血,甲胄之上凝涸出接近于黑的暗红。   她长剑撑地,从手掌中的白布间淌下蜿蜒的血迹。周边是遍地的尸骸与鲜血,几乎染红地面。   大启的景王殿下、他们的主帅,从尸山血海中抬起眼,脸颊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凝涸成伤,她视线所及之处,滔天杀气扑面,让久经战场的军士都跟着骇然腿软。   沈青鸾浑身是伤,黑发的末梢被血液黏连起来,银冠下荡出的青丝贴着颊侧,却还微微挑唇,露出一个兴奋嗜血的笑容。   为首的殷岐和罗骱都打了个寒战,看着他们的主帅抬起左手,将玉周新主可莱依的项上首级猛地抛了过来!   殷岐心惊肉跳地接住,看着沈青鸾从血红地面中拔出寒剑,感觉到景王殿下的状态完全不对。   真要说是哪方面的不对,那就是……杀意上头,消不下来。   玉周千刀军被破,四外还在扫荡余兵,成吞虎之势,战局已定。而原本遵从命令要杀沈青鸾的玉周将士,大多数已成剑下亡魂,唯有少数肝胆俱裂,眼见兵败如山,早已逃窜。   罗将军没有殷岐观察得这么细致,他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对,但没有多想,正要驱马向前,蓦地被殷岐拦了下来。   “等一下。”   正当罗骱没有反应过来时,骤然见到沈青鸾身边倒下的尸体中,有一个随她诱敌的神武军军士在地上爬了几寸,似乎想要用残存的力气说些什么,忽地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就在那个军汉靠近沈青鸾周身范围内,那把淬血寒刃猛地斜扫过来,直指着那人的喉咙,险险地停住了。   沈青鸾那双宛若血色浸染的凤眸转移过来,看到南霜捂住那人嘴巴,勉力支撑起身。   “主儿,”南霜跟随她征战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种状态下的沈青鸾有多可怕,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道,“国师还在安川等您呢。”   停在咽喉前的剑锋没有动。   “……玄灵子在等您回去,主儿,您回回神儿。”南霜受伤不轻,但还未到撑不住的地步,她也同样心惊胆战,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明白,“郑玄,郑长清,国师大人……”   沈青鸾看了她一眼,手中忽地一松,将长剑抵在了地面之上,低头闭上了眼,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被压下的伤血却沿着唇角流淌下来,滴在地面上。   不光是南霜松了口气,周围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殷岐让人将飞雪牵了过来,心有余悸地道:“主帅这是……”   沈青鸾缓了一阵,气血一冲,余力卸了下来,反而感觉虚弱。她掀起眼扫了过去,没有回答,反而问:“可莱依的首级呢?”   殷岐嫌弃地抬起来给她看看,随后就听到沈青鸾沙哑的女声。   “扔了吧。”她说,“太难看了,长清一定不喜欢。”   殷岐:……?   ……原来她还真是想着送给国师来着。   ·   放火烧粮,诱敌深入的那一列神武精锐,只剩下三人。而沈青鸾与南霜身上的伤都不算轻,南霜非常自觉地去处理伤势,疗养身体,但景王殿下就没有这么好的觉悟了。   她由着军中随行的女医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未完,便问国师睡了没有,留在安川城中的小兵战战兢兢地回道,说国师大人就在外面。  沈青鸾愣了一下,抬眼一望,果然看到门前的身影,她抬手拿了件外袍披上,系了衣带,低头嗅了一下周身,被血腥气呛得皱眉,本想见他,却又犹豫了一下。   血气太重了,又腥又甜,要不……   还没等她想完,就听到旁边的随行军医小声道:“主帅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沈青鸾正想要紧事,烦躁地挥了下手,自恃身强体健,一个能打一百个,完全不将这种战场上常见的伤放在眼里。   她短时间没想出办法来,又觉得不能让郑玄一直等着,便上前推开了门,看到毛绒雪白的背影。   随着门声响起,那背影也转了过来,露出寂冷疏清的眉目与脸庞,他的眼角有一些泛红,唇色很浅,稍稍带着一丝柔和的色泽。   梅花的暗香,白雪与松竹的清冽之气。和着他发丝间掺杂的一缕霜银,显出一种寒冷清肃的美艳。   用这个词不太恰当,沈青鸾想,但她觉得郑玄就是这样的,又清又美,又纯又欲,只要看到对方,心里就像烧起来一样,像亲吻他,欺负他,也想好好地保护他,或是藏起来……   郑玄看了她片刻,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声音很低地问:“已处理过了吗?”   沙场负伤,在所难免。沈青鸾不以为意,张口就是一句瞎话。   “处理完了,你别想了,没事儿。”   郑玄的目光落在她脸颊血痕上,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触碰一下,又怕她疼,克制地蜷缩起来,收了回来。   但在收回手的半途中却被沈青鸾突然抓住,景王殿下专注地看着他,有些想到了对方在顾虑什么,出言唤道:“长清。”   “嗯……?”   郑玄与她视线相对的刹那,被沈青鸾猛地抱住了,狠狠地箍进了怀里。   这个刚下战场的人力道还没换过来,把人抱得浑身发痛,像是怕他消失一般,完全不容拒绝,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对方的体温隔着一层外袍传递过来,令人呼吸一滞。   “血腥气这么重,是不是很难闻?”沈青鸾虽然这么说,可却没有松开的意图,她无法克制,完全收敛不了,顺着对方白皙的脖颈吻了一下。   “长清,”她说,“我不会有事,我还要陪你,陪你很久很久。”   那股清淡如冰雪的气息太过于令人沉迷,沈青鸾回想着杀意上头,脑海混沌的那些时刻……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郑玄的名字,隐蔽地植根在心里,淡而温柔。   “好。”郑玄无法抗拒,他略微侧首,主动地吻了一下她干裂的唇,接触到对方泛着铁锈味道的呼吸。   “昭昭,”他的声音很轻,“春雷响过,该下雨了。”   该下雨了……   沈青鸾闭上眼,低首沉埋在他肩侧,声音沙哑:“还有几日,拿回两郡之后,我们在安川成婚。”   郑玄伸手抚上她背,气息温柔地应道。   “好。”   ·   天启二十二年三月初六,神武军大败玉周,领军的景王殿下斩下玉周新主首级,从安川城向回推近,轻而易举地夺下郭、康两郡,拿回大启边线数百里土地,重新回到西北边防的尽头。   三日春雨,连绵不绝,慢慢地渗透过西北久经风沙、常陷于战火的苍凉地面。   作者有话说:  啊!爽!      第44章 习俗(二更)   郑玄已知悉恨水无情蛊之事。   沈青鸾一面翻着手中的玉周降书, 不时抬眼看向齐明珠, 怨气如有实质。   齐明珠慢慢地喝茶, 被她望了几眼,有点儿喝不下去了,低声道:“婚期之前不能相见,这是大启习俗, 与这件事可没有关系……”   他渐觉理由充分,声音也高了一些:“也就几日的工夫,你怎么跟离魂一般。”   齐明珠以前觉得世间女子真情的少,现在看起来,觉得景王殿下倒真是真情,但她一旦真情起来,可就完全拉不回来了。   “几日?”沈青鸾抬手捏了捏眉心, 指腹在胀痛的眉宇间停顿了一下,道, “看不见他,我心慌得很。”   齐明珠嗤了一声:“得了吧, 玄灵子一个出家之人,为你学嫁人那方的礼仪,要坐喜车在安川城内走一周,成亲当夜还要去吃半生不熟的饺子, 我看国师大人啊……现在估计羞得不想见你。”   沈青鸾摸了摸下颔,思考了片刻,道:“倒也不必, 只要人在我怀里,这些事情……”   “别说你不想看。”齐明珠慢慢地喝下一口茶,“没见过国师穿红衣吧?”   他给沈青鸾递过去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眼神,思绪随着这个蔓延开来,想到某人也天天穿一个颜色的衣服,没穿过红色。   只有沈青鸾常着赤红,常常明艳逼人,天生似烈火如骄阳一般。   这个世面,景王殿下还真没见过。她忍不住舔了下唇,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于露骨,轻咳了一声,把玉周的降书反手盖在案上,道。   “三城六郡,年年进献贡品,称大启皇帝为天父……这个新接手玉周的小皇帝下刀倒是狠,把可莱依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肉都给割下来了。”   “百战百胜,风光凯旋,还拿回了降书,娶到了当朝国师。”齐明珠感叹道,“你还真像话本里写的,不过话本里常常是男将军,娶得是女娇娘。”   “什么女娇娘。”沈青鸾皱眉,“哪有一个有玄灵子好看。”   齐明珠被她噎了一下,正想反驳,忽地想起郑玄的容貌来,竟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她了,见着这张颇为得意的脸,只好顺着她:“好好好,国师大人最好看——那你可想好了,他内力沉封,天生毒症,后又雪上加霜,你们命都系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看你活了八九十年不成问题,至于郑玄,大抵要看他的造化,说不准你就要折个一半的寿,沈青鸾,我问你,值得吗?”   “值得。”   景王殿下答得不假思索,她丝毫没被这些话影响,反而道:“孤身长生如凌迟,八九十年太长,对半正好,生可同衾,死可同穴,到大启的锦绣山河之下,我仍旧护着他。”   齐明珠听得失神,最后叹了口气,随后笑了下:“沈青鸾,你身上可是两个人的命,不若现在就告诉我,你在战场之上杀气上头,辨不清人,是怎么回事?”   自那一日之后,神武军中盛传主帅除却将星之外,亦是杀星降世,在那时就是神魂归位,险些没回过魂魄。   这自然是假,齐明珠只是听听便罢。他随手翻了翻手边的医书,将书册打开到某一页上,看着沈青鸾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沉默蔓延,静谧渐冷,化为一阵寂然,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唯有沈青鸾屈指敲案的声音,沉闷又毫无规律地响起。   她神情渐凝,目光向齐明珠望了过去,道:“即便告知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懂。”齐明珠道,“难不成话本里的将军们都要有一些隐疾不成?有些不能人道,有些怪僻难改……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狂性失智?”   他只是打趣罢了,没想到沈青鸾还真的点了点头。   “世事有得有失,”她抬眼道,“天生将才,世代忠良,但也有一些隐患,不过并不碍事儿。”   齐明珠对这个“不碍事儿”颇感怀疑,他看了一眼医书,问道:“老侯爷也同样么?”   “嗯。我父自成亲后甚少出征,他年轻之时,据说也有类似如此的症状。”   “你们啊……”齐明珠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来,无奈道,“这并非病症,而是天赋异禀的一种……”他斟酌了一下词语,“一种奇异状态。”   他将医书里的那一页递给沈青鸾,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简而言之,多泄火气,成亲以后折腾折腾郑玄就好了。”   沈青鸾:“……”   ·   安川城在神武军来援后安定下来,由沈青鸾击退玉周,夺回两郡,胜得酣畅淋漓。而景王殿下大婚之事,几乎可以说是举城皆知,全城百姓都在筹备期待这一日。   因大启习俗,婚前双方不能相见。郑玄与沈青鸾相隔虽不远,但却仍旧要遵守此礼……至于这段时间是在做什么。   ……咳,其中内容,不能细说。   安川城中男女比例相差仿佛,中间男娶女嫁要略多于女娶男嫁,但也只是略多而已,男子嫁人并非什么稀罕事,毕竟如今的启朝,女子官至高位、或是位同王侯的,也不在少数。   沈青鸾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那个。   由于婚嫁习俗流传千年,近些年才有所更改,因此很多旧俗还是在沿用的,有时候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要将所有的流程走过一遍,有些事情……堪称羞耻。   不止是西北重城安川,在大启内很多的地方,都有女子出嫁卷长发,男子出嫁戴耳饰的习俗。   此刻已值静夜,烛火晃动之下,层层垂落的帐幔之后,传来很轻的“嘶”声。   极有经验的姑姑挽着墨发,发梢软软地卷曲着绕回颈前,以示其安川当地、成亲已久的身份。她上了年纪,大约有近五十岁,是实打实的老资格。   不过安川城地处偏远,臻姑就算是指点过很多嫁娶之事,也是头回遇上这么清贵的贵人。   她卸了之前用来穿耳孔的银饰,将景王那边儿送来的一只玉质耳环呈上来,道:“国师大人?”   郑玄总是想抬手碰一碰耳垂,但又忍了下来,他慢慢地放下手,指尖触过那只玉质耳环,闭上眼由着臻姑给他戴上。   不沉,有点冰凉的感觉。   “国师大人。”臻姑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满意道,“等到明日,便是嫁过人的男子来伺候您了,景王殿下是全天下万中无一的巾帼英雄,待喜车过城时,必有全城百姓感念她的恩德,为您……”   她不说还好,真说到明面上,郑玄几乎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耳根发热,原本霜白的肌肤跟着泛红,在心里默念三清祖师,又有些惭愧地想,祖师他老人家现在,大概不想让自己念。   郑家如此高的门第,从没有过男子嫁人的先例。郑玄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到昭昭靠近过来时那双明亮的眼眸,那些情真意切、语意缱绻的话语……让人无法拒绝。   只想对她说,好,我嫁给你,永远留在你身边。   莹润的玉环缀在白皙耳垂上,被烛火映出软融的光。等到臻姑将诸事再次讲过一遍离去之后,郑玄才将方才呈过耳环的托盘放置眼前,从木质底层下抽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条。   他抬手展开纸条,一眼便认出这是沈青鸾的字迹。   不能相见,连话语寄托纸上,都要悄悄地进行,否则便是破坏了规矩。景王殿下恐怕两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郑玄抬指触过墨迹,有些眷恋地抚过署名上的“昭”字,目光移开,从头看起。   一字一句,都带着缠绵的余温。   ·   迷山竹苑。   风拂竹片,骤起零散碰撞之声。   玉虚怀里抱着那只师父捡回来的小狸花猫之之,一边满脸苦闷地跪坐在师祖对面,与明玑子下棋。   他自然是下不过明玑子的。   对面之人面容平静,似是对传至迷山竹苑的盛事姻亲不感兴趣,陪着玉虚练了几回让子局,终于肯放过对方,淡淡问道:“可想下山?”   玉虚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老实道。   “……想。”   明玑子淡漠点头,伸手提起黑子,语气不变。   “沈青鸾太过心急。”语句到此稍顿,“无论在何处成婚,帝京之内以王侯之礼开宴,再拜君王,是名门之中不变的规矩。”   无论是徒儿嫁人,还是道门中人着红衣坐喜车,都非常挑战明玑子的气度和道行,他不起波澜的话语到此终于有些恼怒:“她是要你师父穿两遍红衣吗?”   玉虚倒是觉得景王殿下的性子,没准儿就是这个意思,他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小声道:“……嗯……是挺麻烦的……”   明玑子缓和了一下语气,又恢复了几无变化的神情,道。   “景王大胜,看来你也要回去了。”   “诶。”玉虚愣了一下,还没摸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听师祖继续道。   “沈青鸾加为摄政王的圣旨已出京华。”明玑子落下手中棋,“圣人重任三皇子……想来景王殿下的目的,不止这摄政王三字。”   他收回手,指尖扫过臂上拂尘,闭眸低语。   “青史之上,当留其名。”   作者有话说:  不能细写。   国师大人太害羞了,没让我细写。      第45章 成亲(三更)   安川城。   城中百姓簇拥, 扶老携幼, 俱聚拢在正街两旁, 翘首以待,交谈议论声纷扰不绝。   一个半簪起长发的女郎领着夫君,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向人群靠拢,听见密密麻麻的百姓之间的议论声。   “当朝国师?哎, 据说景王殿下神武非常,是百年不出的英雄,她选的王妃……竟然是个道门之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有人不乐意地道,“你难道不知这次能大败玉周,国师大人也有功劳么?玄灵子之名,连远在西北的安川都有所知,这两人必是天上星宿下凡, 天作之合。”   “可我听说王爷不愿意的,”先前那人听起来像是极其地仰慕景王殿下, 不甘示弱地道,“这是奉赐婚圣旨的成亲。”   “哎呀, 小伢子。”旁边一个年近四十的大娘撇了撇嘴,“你想嫁殿下就直说嘛,你扯什么这个……殿下把玉周王的脑袋砍下来、拿降书为聘哦。”   旁边人也带着安川的口音,道:“就是咧。小伢子想嫁不, 全安川都想嫁喏,你去拦拦喜车,教殿下纳你为妾……”   之前那少年涨红了脸:“谁要嫁, 我要娶的!”   “哈哈哈哈……”   “你要娶的,要娶殿下这样的人物,娶不到哦——”   就在百姓谈笑期盼之中,从正街末端,先是两列神武军将士排布开来,随后是当地的几个少年少女,往两侧百姓间洒花,篮里按惯例是牡丹,落下来时,才有人发觉是红梅。   幽然扑面之际,喜车从远处慢慢驶来,四周是火红色的半透明纱幔,被风吹拂飘荡而起,车轮行驶缓慢,从人群中爆发出盛大的欢呼之声来。   按大启的风俗,这时是要高喊拦车,要见新嫁之人的面容的。神武军虽分列拦住,可到底拗不过热情如火的百姓们,纷纷涌入正街,半拦半走地将华丽盛大的喜车围住,举城发出热烈声音。   举城来观,万人空巷。   层层的火红纱幕在风拂之下颤动,勾勒出里面正坐不动的身影,却看不清这位国师大人的面容。   百姓们热情高涨到极致,把这件事作为战乱之后唯一一件重建繁荣的盛事,皆要来沾沾喜气。边拦边走,喜车便行得慢了许多,越到近时,越可勾勒出玄灵子的身影。   “……乖乖,方才我那纱幕吹起来时,我看见手了,又长又好看!”   “我也看见了!白得像霜一样哦,那个细嫩。”   “谁说得瞎话,什么你能看出来,那是殿下才知道细不细嫩的咧——”   哄笑声和喧闹声交叠在一起,按照规矩,这时候该有教导人的喜姑撩开幔子,围观拦车之人便该依礼退开,簇拥着喜车到景王殿下等候之处。   臻姑早便跟在一旁,她从一侧抬手,让车行慢一些,伸手之前低声嘱咐道:“您别慌,百姓都可想见您呢。”   内中轻轻地应了一声。   臻姑便随即登车,将周边的火红纱幔向一侧撩开,露出衬着霜白的肌肤的鲜红婚服,繁复的金色丝线在衣料上纠葛盘旋,样式复杂华丽,绒羽在衣襟上铺展而开。   随着纱幔别开,周遭的哄闹忽地止息了。   漆黑浓丽的长发披落下来,那一缕银白霜发垂落颊侧,眉宇清且冷,平和中略带三分疏离之感。眼眸幽然地抬起,像是平静至不起波澜的水面,在触及四周时渐渐地荡出细微的波纹。   清潭涟漪、雪中寒梅、月下昙花……种种描述在脑中迭起,围观的百姓们声音骤然消失,顿入死寂中时,另一边的帐幔也被臻姑收束了起来。   国师大人身着鲜红如火的婚服,繁复的装饰和绣纹只是增光添彩的道具而已。他那张疏冷拔俗的面容,配上这样艳烈的红,有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人群凝滞下来,喜车动弹不得,在这片沉寂之中,忽地有一声童稚声音脱口而出。   “阿妈,哥哥好漂亮,我也想娶哥哥。”   像是按动了什么开关一般,沉寂骤然被撕破,声浪滔天,百姓们满脸喜气和惊叹,纷纷簇拥上前。   “王妃好美啊,连娃娃都要娶呢……”   “嗨,那谁又能有殿下那艳福嘛!我闺女儿子娶妻娶夫,可没这个福气的哦。”   “这样的美人,能教殿下轻易接去么?”   “那怎么行!”   在可以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气氛里,郑玄略微紧张地收手回袖,抬眼望向正街的远方。   按流程,驶过这条街,就是昭昭来骑马迎他。   然而他才望去没到半刻,就看到正街尽头,一匹熟悉的雪白神骏飞奔而来,马上之人红衣似火,身后还跟着几匹马狂奔追过来,边跑边喊。   “殿下!还没到时候,您再等等!”   沈青鸾暴躁地吼了回去:“本王还没见到,先让这么多人为难我的王妃?什么破规矩,再接不到人我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万众欢呼,举城相随,在飘飞的纱幕之中,郑玄怔怔地与她对视。   沈青鸾像是在这一瞬失去了所有声音。   她注视着殷艳的红,漆黑如墨的长发,与玄灵子清冷中生出温度的神情,感觉不仅脑子都不转了,连身体都不听自己使唤了。   这只是短暂的对视,却有一种极其激烈的情绪填塞胸口,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沈青鸾一扯缰绳,把刚刚追上来的南霜和几个侍从又甩了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停到喜车面前。   因国师已露面,百姓们纵使不舍,还是按规矩簇拥在周围,没有继续拦车,但眼下景王殿下竟然到来,让周围的声浪猛地又高了起来。   喜车停住,沈青鸾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长清。”   “……嗯。”   威名远播的大启利刃,让玉周低首臣服的神武军大将军,在自家王妃面前,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她伸出手,张开了手掌。   前些日子在沙场上征战所受之伤已然好得七七八八,但是还能看出虎口撕裂后的鲜明痕迹,疤痕烙在肌肤之上,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彻底地消下去。   掌心与指节之间,分布着握剑持枪时久磨出来的薄茧,是一只非常明显的、武将的手。   她伸手等了一下,看着郑玄霜白的手指从赤色衣袖间探出来,放进她的手心里。   温度微冷,带着一种久病的冰冷。但是又很柔软,柔软得几乎有温顺感。   沈青鸾心跳剧烈,在举城百姓的簇拥和注视之下,把郑玄握在掌中,猛地抱进了怀里,将之从喜车拉到马上。   “哦——!”   百姓欢呼声如浪潮,交杂着对景王殿下对国师情真意切,成亲等了一等便着急成这样的揶揄取笑。   沈青鸾才不管他们说得是什么,她将玄灵子抱进怀里,感觉心都安定下来了,像是抱住了自己余生的终点。   她握着郑玄的手,呼吸之间满是对方清冽的气息。   沈青鸾御马掉头,向安川城府中行去,偏首去吻他的面颊。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簇拥的安川百姓却爆发出了更盛大的声浪,此起彼伏的笑声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她能感受到怀中人剧烈的心跳,和紧张微促的呼吸声。   沈青鸾在他耳畔低声道:“现在没什么紧张的,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嗯。”郑玄应了一声,后续才反应过来什么,问道:“现在?”   “对。”沈青鸾笑了一声,她看着对方耳垂上通透漂亮的玉质耳环,忍住了想舔一口的冲动,语气低柔暧昧地私语,“入夜再紧张。”   郑玄这回才是真让她说得心慌意乱。   “……你。”他并没有什么力度地道,“你收敛一点。”   “好。”   沈青鸾从善如流,答应地非常利落,一边御马向前,一边缠绵地唤了一声。   “都听王妃的。”   绕街、拜堂、喜宴,一切流程依礼行过,等一切停当之时,夜色已深。   沈青鸾陪神武军那群莽汉喝到这个时候,把殷岐和罗骱全灌倒了,千杯不醉的景王殿下也跟着上头,只有南霜是还算清醒的。   南霜守卫在一侧,余光扫着醉得分不出东南西北的齐明珠,一边跟着自家王爷把喝懵圈的神武军将领们一个个撂倒。   到了这个时候,沈青鸾收拾完殷岐和罗骱,再不跟这帮人客气,她虽然脑子有点昏,觉得余劲儿上头,但却惦记着在洞房里等着的玄灵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根本没工夫跟这群粗人耗着。   就在这时,南霜接收完城门外使者带着圣旨而来的消息,随即到沈青鸾耳畔说了几句话。   沈青鸾脑中霎时清醒了一瞬,她低声道:“别让王妃知道,你先把人留住,看好了。”   “是。”   沈青鸾抬手解了一下婚服的领口,将领下的烈焰凤凰图案拆开一些,松了松气儿,随后离开正厅,折过一道回廊,见到守在门口的臻姑。   臻姑向沈青鸾行了一礼,伸手将托盘上的喜纱揭开,道:“王爷,先喝交杯,再吃饺子,然后您过会儿……”   这话说得沈青鸾愣了一下,她借着酒意,把好久都想问没问的话说了出来。   “半生不熟的饺子,吃什么?”   臻姑笑眯眯地道:“就是要生的才好啊王爷。”   沈青鸾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生?”她微微一怔,抬手拍了下额头,终于想明白了,被这习俗噎得半天不知道怎么评价,只撂下一句。   “……他拿什么生?”   臻姑犹豫了一下:“那就……就不吃了么?”   “不吃。”沈青鸾当即决定,“还有什么?”   臻姑把装饺子的器皿撤下去,将最后一样物事展现出来,露在沈青鸾眼前。   是一个……绳、绳子?   做工倒是很精细,通体润红,金线交杂在其中,在月光之下熠熠生辉。   沈青鸾气血上涌,觉得自己哪是不正经,这什么礼仪规矩比自己还不正经,她来回踱了两步,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这又是什么,可别是让我对王妃用的吧?”   臻姑一脸自然地点了点头:“您若不满意,这最后一物也可改换,寻常人家是用些情药助兴,其他的,自然也有,可比鸳鸯绳更伤身体,王爷,您疼一疼国师大人吧,老奴看着他身子不好,不像能用药的……”   沈青鸾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想了又想,低头看着这盘结在一起的红绳,问:“鸳鸯绳?”   “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她原想让臻姑也撤下去,但听到这句话后,又想着玄灵子肌肤如霜,这个一衬,一定很……   沈青鸾觉得自己真是酒喝多了犯浑,鬼使神差地道:“就这个,不必换了。”   作者有话说:  景王殿下,你在想啥!!!      第46章 洞房   房门推开, 臻姑将盖了红纱的托盘放到桌案上, 随后恭敬退出, 还顺手带上了门。   门声响过,室内燃着馥郁的熏香,气息淡而柔和。面前是一架绘着比翼双飞图的长屏风,挡住了后面的床榻。   沈青鸾早松了领口, 本想说什么,却觉得心如擂鼓,再加上红纱下的东西,更是有一种莫名心虚感。   她掀开托盘红纱,将鸳鸯绳收好,将长屏风向一侧推开。   喜烛映出红光,将帐幔照亮。郑玄坐在床榻一侧, 身上鲜红婚服垂落下来,金色丝线绣成的繁复图样缀在榻上, 而衿袖间的雀羽和细绒沿着衣边滚了一圈儿,显得矜贵又华美。   不过这些只是装饰而已, 譬如装着明珠的宝匣、盛着珍馐的玉盘,只有其中的珍宝抬眼望过来时,才能让人心动不已。   鸳鸯被上垂落着他的乌黑长发,像是浓郁得化不开的焦墨, 期间那缕清霜般的银丝,显得尤为醒目。   沈青鸾走到他面前,觉得刚才那酒也太上头了一点儿, 她把酒杯递给郑玄,低下身跟他平视,眸光热烈明亮,声音带着隐约的低哑。   “齐明珠挑的,说你能喝……我记得你以前,可是滴酒不沾?”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国师大人的确一向滴酒不沾。   郑玄接过酒杯:“这个总也要喝。”   他略微垂眼,睫羽乌黑纤密,平直地低垂下来。耳畔的微红一直没有褪下去,不知是喜烛晃的,还是红衣衬的,在此刻沉暖暧昧的光影下,连一向寡淡的唇色似乎都跟着镀上一层朱砂,带着单薄柔润的血色。   沈青鸾看得心跳更快,与他交杯共饮,在酒水的味道中嗅到对方身上清冽微冷的气息,察觉到他饮酒时细微的不适感。   放下酒杯,那双唇似乎更添了几分颜色。   沈青鸾脑子嗡嗡乱响,一边想着什么天山冰雪莲,人间红牡丹,一边想着那个鸳鸯绳怎么用,她的视线从郑玄唇间往衣领里探,随后猛地回过神,暗骂自己禽兽。   喜烛高燃,洞房花烛夜。沈青鸾定了定神,抬手捧住他脸颊,气息滚烫地逐渐靠近,低声道。   “喜姑都教你什么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俗,不遵也罢。”   郑玄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受出对方身上烧灼般的热息和话语,正欲开口时,忽地被昭昭低头吻住了。   ……嗯?   沈青鸾单手解开盘扣,把大红的婚服反手扔到地上,单手揽着他肩压回床榻内侧,吻得深入时,又半分开一些,凤眸漫出欲色。   郑玄怔了一下,似乎感觉到对方是真的有些醉,在交吻稍停的间隙,迟疑地唤了一声:“……昭昭?”   “嗯。”景王殿下答应得倒是很快,压着他肩膀的手却没停,从衣领往下走,去拆他衣服上的扣子。   王侯大婚的礼服,实在是复杂得很。又不像沈青鸾的那一身,说扯开便扯开了,左右盘扣勾得很紧,竟然一时解不开。   这回是真的喝晕了上头,沈青鸾没这个耐心拆衣服,抱着他又吻下去,小声抱怨道:“什么破衣服,为难死本王了。”   郑玄缓了口气,他自己也很紧张,只是看起来还比较镇定,正想要伸手帮她时,忽地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看来真的是醉了。   沈青鸾找到了迅捷的方法,也没去想这东西有多值钱多宝贝,将那团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婚服扔下去,顺着怀中人的腰身绕过去,把内衬的系带挑开。   房内温度不低,烛光柔柔地映在纱幔上。   她借着微光盯着对方的眼睛,将国师大人如霜雪一般的清冷之气染上自己的气息,慢慢地交融在一起。   修长霜白的手指猛地攥住她衣袖。   掌心湿润,连气息都混乱。   直到另一种触感勾住手腕,郑玄才睁开眼去看他一眼,他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条做工精致的红绳绕住手腕,绑在了床柱上。   “昭昭,你……”   他这话又没说完整,景王殿下总是拿自己应付不了的深吻来搪塞他。   吻痕往下,烙在白皙的颈侧。   沈青鸾低头时,密密的睫羽擦过他肌肤。   凛然如刀兵淬雪、幽邃若寒潭凝冰的两股气息散荡而开,随后又密不可分地交缠如一。   “长清……”   女声沙哑柔和,但却非常执着,似乎已经完全没办法讲道理了。   郑玄压住羞恼,在深吻间缓了口气,低低地道:“昭昭,你放开我,好不好?”   景王殿下迟钝地应了一声,抬首在绑着红绳的霜白手腕间亲吻了一下,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   郑玄深吸口气,再次努力一下,声音温柔低软地哄着她:“这样你会很累的……昭昭?”   景王殿下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千军万马杀个七进七出都不觉得累,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地被说动。   烛火越燃越昏,光影沉浮,在那一缕银发上映照微亮。   沈青鸾埋进怀中人肩窝,语气滚烫地低语道:“齐明珠说我病了。”   郑玄来不及思考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否真的喝醉,下意识地问道:“病了?”   “对。”景王殿下的神情看起来认认真真,“要你才能治。”   “我?我怎么……唔……等、等一下……”   沈青鸾不给他停顿的间歇,看着那双乌黑的双眸间泛出盈亮的水光,眼角漫上柔润的微红,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听到国师大人喘息未定的声音。   “你……把灯熄了。”   掌风一荡,四下陷入黑暗之中,唯有依稀月华从窗纱间映透,落满一地清晖。   ·   次日,晨。   安川已迎来春日,即便仍是大风天,温度却回暖。   沈青鸾醒的时候,觉得头疼得要命,她在军营里练出来的千杯不醉,怎么昨天晚上就能醉成这样。   随着慢慢地启眸回神,昨天晚上的画面逐渐地回归脑海。   实不相瞒,她有点断片儿。   沈青鸾抱着怀里的温柔乡,一低眼就看到国师大人余韵未褪的眼角,那股诱人的红缀在肌肤上,虽然是男子,相貌也并不女气,但就是莫名带着一点儿楚楚动人的感觉。   她完全被击中了,不争气地被勾引着低头亲他一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眼睛这么红,昨天可别是哭过头了吧。她有那么混账,知道玄灵子身体不好,还欺负成这样么?   景王殿下反思了一下,略一移动视线,猛地看到床柱上的红绳,压在对方手腕上的绳子捆得不紧,但是足够结实,好像是用的那种完全挣脱不开的绑法。   ……完了。   沈青鸾很轻地动作了一下,移动着把绳子巧妙地解开,看到对方手腕上压出的红痕。   心疼是一回事儿,刺激是另外一回事儿。她舔了下唇瓣,觉得刚刚消下去的病又起来了,还想让王妃……   这番动作之下,郑玄果然醒了,他被沈青鸾抱得很紧,一睁眼就是对方握着他的手腕,一脸微妙的表情。   ……   景王妃抽回手。   两人对视了片刻。   沈青鸾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以后再玩基本没戏,她当机立断,粘过去撒娇:“长清——”   郑玄没有理她。   “我昨天……咳,被那群糙老爷们灌大了。”沈青鸾艰难地试图解释,“那群王八羔子,我马上收拾死他们。长清?”   郑玄移过目光,声音很轻地道:“旧伤未愈,你那么……”   他找不到词来形容,略停顿了一下,续了一句。   “……牵扯伤口,得不偿失。”   那是深入敌阵时留下的伤,虽说已无大碍,但伤痕未消,有几道未好完全,甚是可怖,只是沈青鸾对自己心里有数,并不放在心上。   昨天他略受束缚,自然只能让沈青鸾主导,而主导之人毕竟要更费力些。   沈青鸾回答得完全文不对题:“只是暂时未愈,我体质与常人不同,并不留疤,只是一时看着吓人而已。王妃放心,不如我们晚些再起,先……”   郑玄:“……不行。”   ……被拒绝了的景王殿下蔫蔫地埋在他肩窝里。   “长清,头疼。”   郑玄伸手给她揉太阳穴,低声道:“醒酒汤应该常备,你起来去喝一点。”   沈青鸾闷闷地道:“不要,我要抱你。”   郑玄:“……殿下以天下为重?”   沈青鸾:“不要,王妃重。”   郑玄从没发现自己还有做什么祸国妖妃的潜质,无奈道:“七皇子早想与你共谋大事,罗将军已在你羽翼之下……再加上奉旨成婚,即便不在京华,也挑不出错,班师凯旋,回京觐见圣人,以你的功绩,上无可封,夺嫡之局,风云交变,将在你翻掌之间。”   沈青鸾“嗯”了一声,似是真的听了进去,但还是没有松手,在拥抱中沉浸地更深一点,慢慢地道。   “……我这么厉害,那再让我抱一下……”   郑玄:“……”   ·   幽林春暖,太虚观之中。   成慧道人身着紫衣,坐于竹席对面,抬手为老友倾了半盏清茶。   “往往皇室交替之时,风云易变。”成慧道,“你未留住玄灵子,圣人可有信笺来询?”   郑林摇首,面色复杂地接过茶盏。   “我闻安川大捷,玉周已呈降书。景王却不班师,盘桓安川,以奉旨之名与玄灵子成婚。”   成慧单手抚过拂尘末端,想到她亲见过的那位景王殿下。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多想了。”   郑林沉默片刻,叹道:“愿我儿自有造化。”   成慧笑了笑,道:“景王此举,该是很令圣人不安罢?”   郑林略一颔首。   成慧道人抬手贴上瓷器外壁,见郑林依旧神色沉郁,便开口道:“不必担心玄儿。我有一事未与你说,现下安川尘埃落定,也该如实相告了。”   她将自己探得郑玄体内蛊虫、与沈青鸾见面时得知此蛊作用之事完整叙述一遍,再经由各类秘经记载佐证,将恨水无情蛊的特性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   “……创此物之人是一个男子,被其心仪之人所负,故苦苦研制如此奇物,至于蛊虫之名,则是由于负其之人名唤江恨水,因此得名。不过,这只是说法之一。”   成慧讲述完毕,感叹道:“情意深重至此,不枉玄灵子为之离亲背众,自毁修行。”   清光满窗,成慧望了郑林一眼,目光投向道观之外,轻声自语。   “煦春已至。”她说,“该有春雨惊雷。”   作者有话说:  清水晋江。只能拉灯。      第47章 整活   沈青鸾喝了醒酒汤, 如预料之中般见到南霜交上从京华传递而来的圣旨。   封摄政王, 急召回京。   沈青鸾扫过一遍内容, 将明黄绸布翻折卷起,支着下颔道:“使者如何?”   南霜面不改色地答道:“已妥善安排在安川城中。”   沈青鸾慢慢地敲着桌案,视线驻留在圣旨之上,正在沉思中时, 郑玄从内室中步出,坐到了她身边。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圣旨转移到了对方的脸庞上,沿着轮廓慢慢地描摹过一遍,问道:“喝过药了?”   “嗯。”郑玄点了下头,伸出手由她握住,再缓缓张开五指回扣住对方,目光偏移了一下, 在桌案上的圣旨间顿了顿。   “你觉得怎么样。”沈青鸾直接道,“摄政王, 啧……”   前世她也曾有此名位,只是没有封得这么早。现下情势, 她携七皇子来西北,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一步棋。   “你若信得过他。”郑玄淡淡道,“便用他也无妨。”   “信?这些人里还能称得上一个信字吗?”沈青鸾摩挲着他的手指,绕指之间尽是柔情, “我与齐谨行之间有个旧约,用他未尝不可,只是李凝支持皇三子齐谨正, 不知他肯不肯退避。”   “他不肯的。”郑玄细思其中关节,记起李相对三皇子是何等期望深重,殚精竭虑,他此句略停,忽而又道,“七皇子根基浅薄,可置于指掌之中,此乃你所支持其夺嫡的动机之一。三皇子母家势力不弱,本人也并非贤君之才,李相又非是贪欲遮天之人,怎敢如此。”   沈青鸾闻言亦觉诧异,她将脑中所记的往事好好思索过一遍,忽而想起在前世,她将齐谨言扶上皇位之前与李凝的对话……   “其中并不简单。”沈青鸾道,“你可记得,那时三皇子恶疾重病,李相也一夕两鬓斑白,有衰老之态。”   那岂是恶疾重病,是前世沈青鸾的一手逼杀罢了。郑玄将此事记得清楚。   他低应一声,续道:“他呕心沥血、熬了多年,跟你下棋博弈,自觉胜在眼前,却让你掀了棋枰,自然气火攻心,一病不起。”   沈青鸾笑了一下,对他引出下文:“李相临终之前,仍对三皇子苦苦惦念,而后续深宫之中,夺嫡无望的贵妃也跟着自缢上阳宫,竟然自请休葬皇陵,你说其中,是否有些什么?”   郑玄霎时通晓她的意图,静默思考半晌,声线平稳地道:“可以有些什么。”   “李相与贵妃乃是同乡,只不过一个侯门绣户女,一个白衣贫书生。”沈青鸾一敲桌案,“不必咬实,但凡有三两揣度怀疑,流言一起,以老狐狸的疑心程度,李相恐怕又要心血空付了。”   “旧情?”郑玄将这两个难以捉摸的字眼品味了一番,“尚可。切不可污皇家血脉,虚实之间,当有分寸。”   “也许并非污蔑。”沈青鸾自知自己不算是个好人,但朝堂旋涡之中,本就没有纯粹的好人,她在西北边疆,为大启守土御敌,而远在天边的朝堂御案之上,弹劾她没有立即班师的折子恐怕仍旧堆积成山。   忠君报国都如此,何况其他。   郑玄略一颔首,稍稍静默了片刻,又道:“七殿下胸有沟壑,看似势单力薄,温顺可控,但一旦登位,大抵会想从你手中拿回皇权。”   “这是必然。”沈青鸾道,“名将只在有用时为将,在无用时,为刺。”   郑玄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话题转回眼前:“勒令回朝,你怎么想?”   “那就回给他看。”沈青鸾沉吟片刻,“老狐狸不信我。”   她说到此处时很冰冷地勾了下唇,几乎不像传闻中的大启宠臣,语调中透着一股凛冽杀机。   “本想做个忠臣,没想到又要蹈前世覆辙。……既然如此,请圣人归天吧。”   旁听已久的南霜根本没有听懂前面的对话,也不知道李相什么时候得过什么重病……但她完完全全地听懂了这句话,心底猛地一颤。   王爷和王妃这是什么神仙配置,怎么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你要如何做?”郑玄问道。   “他轻信传言,疑虑齐谨正。此事乃三殿下所为,与本王何干。”沈青鸾理所当然地道,“既然受封摄政王,自然代陛下摄政,力究其凶。”   郑玄与她对视,慢慢地靠近俯身,清冷梅香溢入肺腑之中,随着清淡低柔的话语一同响起,拨出震颤的弦音。   “殿下,”他第二次用这个称呼,分明是敬语,由他寡淡疏清的语调里渗透出来,随距离拉进,慢慢地涌入她呼吸之间。“青史之上,史官的笔锋常不容情。摄政如有异心、枭雄常冠污名。”   沈青鸾呼吸一滞。   她长久不动地凝视着郑玄,觉察到梅香之下的微涩苦药气息,一点一滴、一毫一寸地蔓延而来。   “昭昭,”郑玄道,“不后悔吗?”   沈青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似是直到这一刻才知晓在王妃身上,究竟什么才叫勾引。   她望着对方疏清中稍带温柔的眼眸。   “身外之名。”她道,“万事不留心怀。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一切都好。”   ·   天启三月初十,神武军凯旋,离开西北重城安川。   在此讯传出不久,遥远的京华之中,三皇子齐谨正便如约受到讯息,彼时夜寒风凉,初春细雨,伴着偶尔响起的鸟鸣。   齐谨正一身玄衣,袍角用银丝勾边儿,绣图细致精巧,在肩背到襟袖前横过一头卧虎。他身量高挑,鹰目剑眉,面相硬朗深邃。   他拿着一个细长的逗鸟杆儿,慢悠悠地挑逗着架上的小白文鸟。   “回朝。”齐谨正听闻这两字,手中略微一抖,猛地拨过木杆,掌心稍紧。“那个女罗刹,手里扣着七弟。”   “七殿下根基浅薄,说不准……”   齐谨正转头瞥回一眼,侍从当即噤声不语。他反手甩了一下逗鸟杆,将之搁在案上。   “她势力如此之盛,连父皇都忌惮不已,又无法处置。”齐谨正抬眼望过去,旋即道,“请李相来。”   春雨沾衣。   新茶换旧盏,画像前的柱香烧干一半,尘灰簌簌。   李凝进入内中时,乍然见到的便是如此场面。他略微抬手,行礼道:“三殿下。”   “大人不必多礼。”   齐谨正起身去扶他,只触到了衣袖而未碰到手臂,便被对方恪守规矩地躲避开了。   李凝看了一眼桌案上落了一半的香尘,心知是为了什么,低声叹道:“殿下所思之事,非奇谋不能成,若在下估测不错,摄政王现下应早有应对设计之法,只等罗网收拢、池鱼上钩。”   齐谨正岂不知正是如此,他躬身一礼,态度放得很低。   “李大人。”   这次反是李凝将他扶起,他的视线向周围环顾一圈,再落到三皇子的容貌之上,停顿了良久,方道:“成事正在险处。”   齐谨正挥退侍从,让侍候之人离开四周。   “李大人请讲。”   李凝道:“如今沈青鸾与郑玄未归,圣人必然夜不安寝。殿下若是敢于一搏,便替圣人传旨。”   齐谨正被“替圣人传旨”镇住了,他沉沉地收拢呼吸,感觉冰冷之气缓慢地抽入肺腑中。   “什么都不必想。”李凝续道,“摄政王有不臣之心,视其谋逆。”   齐谨正咬了咬牙,问道:“这又如何得知。”   “不是得知。”李凝纠正了一句,“先斩后奏,未尝不可。”   人死不能开口,届时是否真有不臣之心,而他人又如何议论,便全是猜测揣摩了,只需一句话盖棺定论即可。   定论之人,往往便是得胜之人。   正待齐谨正沉吟思考之际,李凝转过了身,又出言道:“御林军、神勇军,在下尽可为殿下笼络。而圣人也该请您辅政监国。”   迎着齐谨正惊疑不定的目光,李凝神色不变,徐徐道:“这是最后一搏,也是最有可能打乱沈青鸾计划,让她必须迎击的杀招,如若不然,你我将在她、或郑玄的缜密算计,阴狠构陷中糊涂受死。”   李凝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摄政王神武非凡,以正面武力相对,殿下手里,半分把握也没有。但在下已闻说安川城内事,想来只有这一法子,便是唯一可以突破之地。”   “要如何做?”齐谨正下意识问。   李凝转过目光,声音低沉:“待大军回归,摄政王与其王妃将入京谢恩,届时便是最佳时刻。拦截宫外,当众传圣人之令。杀。”   齐谨正蓦地被这个“杀”字激了起来。   他沉望李相片刻,喉间干涩地滚动了几下,落下最后一个问题:“父皇那边……?”   李凝面色不变,口中说着他此生从未说过的、大逆不道的话语。   “圣人寿数已至。”他说,“不日将病重,床榻之前,只有你母亲,天子膝下,只有你。”   齐谨正心中似被狠撞了一下,他鹰目一沉,暗色从眼眸中漫开,露出一个带着寒意的笑。   “李大人,”他说,“谨正称帝,您为帝师。”   李凝没有应答,反而闭上了眼,低声道:“只要让沈青鸾回不来,这一路铺垫,心血谋划,便不算白费。”   “只要她一死,你可为帝。而我……不必做帝师。”   他望着将燃尽的柱香。   “李某,仍愿为相,为殿下掌舵。”   作者有话说:  算了算剧情。   我好像快完结了???   以为自己能写一个月,结果日万了……   令人震惊。   你们想看多长?因为剧情结束只剩甜蜜日常了吧,拖着会被说注水的。      第48章 心跳   主帅受封摄政王, 神武军应旨班师。   行路途中, 七皇子多次前来商谈, 态度诚恳谦和,看起来的确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唯有沈青鸾的支持才可有登位可能,因而在商谈之中, 也常常大许好处,只是这些所谓好处,俱不在摄政王眼里罢了。   从西北南下,归京华途中,所过的城池乡郡,常有百姓夹道而迎,当地父母官倾慕神往, 因而即便行程并不慢,也在途中耽搁了几日。   渐入中原, 气候愈发温暖和煦。这些从西北荒凉之处归来的军士们重回故土,再返繁华之都, 颇有身后百姓安居乐业,便一切都值得的此般感慨。   风和日丽。   沈青鸾骑着神骏在前,身侧是殷岐殷将军与亲卫南霜,她正与殷岐谈牺牲军士将领的后事与抚慰之事, 忽地听到身后马车里的一声轻咳,便收紧缰绳,让殷将军在前, 回身行了两步,让马匹与车身齐头并进。   她单手撩开窗上遮盖着的锦绸,问道:“换了水土,听你总不舒服。这两天连日咳嗽,怎么回事?”   沈青鸾话语一顿,皱眉继续道:“齐明珠人去哪儿了,他天天叫嚷着看管开药如何疲惫,现在倒找不到。”   摄政王殿下语气不大好,似是面对王妃的事情,总是沉不住气。她看到郑玄那双清澈温柔的双眸,觉得胸腔里郁气慢慢压下来了,但还是板着脸。   车轮辘辘,郑玄望了她一眼,十分有经验地顺着毛哄她:“你也说换了水土,怎么还当是大事?”   沈青鸾正欲反驳,随即听到自家王妃温柔低软的话语。   “什么都让你担心,难道我是纸做得么?”   国师大人疏清拔俗,常有一种如与人相隔千里的冷肃之美。可面对着沈青鸾说话,却愈发地温和柔软,让她根本没有办法继续责怪什么。   沈青鸾也不自觉地和缓了语气,她伸出手,道:“过来给我摸一下,这两天商议许多繁杂之事,累了。”   郑玄没有想通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还是伸出了手,放到她掌心上。   沈青鸾握了握那只冰凉的手指,觉得方才讨论事务时那种压在心口上的感觉随之卸下了许多,她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得寸进尺道。   “再靠近一点。”   已经很近了,还要如何近?郑玄不明所以地探身过去,与她对视。   沈青鸾松开手,转而抚上人面颊,指腹在轮廓边缘处蹭了几下。   “回头去喝一些润喉的水,快到奉天城了。”   “嗯。”   沈青鸾恋恋不舍地撤回手,再驱马向前,回到前方位置上,刚一过来,便听殷将军打趣道:“美人乡英雄冢,摄政王殿下,你可要小心咯?”   沈青鸾瞥他一眼,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转了一圈,道:“若本王没记错,将军还未娶妻吧?你这个年岁……嗯。”   她到此终结,只嗯了一声,向前行去,没再说什么。   殷岐却猛地愣了一下,似有一种对方开了嘲讽的错觉,他反应了一下,追上去道:“我是没有心仪之人而已……哎,王爷……”   这怎么说得,像他没人要似的。   ·   大启京华,帝宫。   碧青湖畔,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坐在湖畔小亭中,她满头青丝梳成云髻,乌鬓雪颜,柳眉朱唇,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桃花眼,因保养得当,年纪似是辨不大清楚。   女子斜坐亭中,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鱼食洒进湖中。   风清云淡,一片祥和安宁之景,直至一个宫装婢女从另一条小道而来,回到了女子身畔。   “怎么样了。”她语调慵懒地发问。   “一切如您所料。”宫女垂首,语声低微。   “嗯。”贵妃抬手扶了扶发髻边的八宝步摇,金钗玉饰的衬托之下,更显得其人有一种雍容富贵的美艳之感。   “等到时机成熟,便去告知那位大人。”   “是。”   她凝望着面前的碧波,将涂抹着丹蔻的手指放到朱唇间,声音压低下来。   “成败在此一举。”女人神情不变,却从低柔的语调中渗出一股令人脊背生寒的杀意,“本宫忍耐的时日,已太久太久了。”   池鱼聚散,碧波清涟,在柔柔春风之下,她发鬓间的步摇随之微颤。   ·   神武军至奉天城中,暂时在此停靠一日。城中百姓对凯旋之师极为热情,更对前些日子在安川城中举行的大婚有所耳闻,议论纷繁。   时光匆促,转瞬归入寂夜。   沈青鸾将之前与郑玄所议之事布置下去,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心里惦记着他在马车上时身体不大舒服的事情,便问了问在王妃身边侍候之人,郑玄是否有服止咳的药露。   侍者道:“有您吩咐,王妃早服过药,现下应已睡下了。”   这个时刻,正是郑玄将要入睡的时候。沈青鸾嗯了一声,又觉今日稍早了一些,又问:“可有哪里不大舒服?他性情隐忍内敛,总不容易直言。”   “并没看出这个。只是晚膳用得少些。”   她略一点头,搁下手头最后一点儿军务批复,起身拔足往玄灵子房里去,隔着一片昏黑的窗纱间停顿了步伐,转头对贴身跟随的南霜,低声道:“你回去休息吧。”   南霜面不改色地看了王爷一眼,跟着压低声线:“您……您注意一些。”   “什么注意一些?”   南霜犹豫半晌,还是道:“我先前跟医仙大人交谈时,说王妃还需好好修养一段时日,您是……呃,您是军旅之人,手底下没轻没重惯了,可不得……”   她看着沈青鸾的脸色越来越阴,当机立断地住口,然后又自恃自己乃是贴身近卫,有关心主子的职责,小小地提醒了一句。   “细水流长啊殿下。”   沈青鸾盯了她一眼,没想明白自己的形象在身边人眼里怎么成这样的了。她勾了下唇,道:“你一天天往齐明珠身上贴什么,他可是公主。”   “属下知道,那是公主。”南霜道,“我们之间君子之交,不像主子您。”   沈青鸾抬手敲她一下:“还君子之交,我又怎么了,明媒正娶举城见证,哪里不够名正言顺?真是惯得你……滚滚滚。”   南霜被她敲得头痛,一步步往外退,心说果然是成了亲的女人,有异性没人性。   沈青鸾抬手推开房门,发觉内中并没有点烛,对方像是真的已然安寝了。她合上房门,单手将身上的红袍解扣脱下,一面放轻脚步靠近。   这几日都在路上,未能好好地享受新婚燕尔之乐。今日到奉天,想来玄灵子该是累了。   她行至榻边,伸手探进锦被里,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这样,不是偷偷摸摸,就是小心翼翼。等到碰到对方时,这点儿思绪全都散去了,只剩下温柔乡这三个字。   温柔乡……摄政王殿下满意地想着这个词汇,完全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她的手在锦被下触到郑玄的手腕,觉得温度尚可,便展开手指将其包裹住了。   耳畔传来一缕带着冷香的低嗯声,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郑玄入睡十分规矩,给沈青鸾留了一半的床榻。能让她轻而易举地钻进被窝,把人揽在怀中。   外界的微凉气息蔓延过来,郑玄对她的体温气息无比熟悉,下意识地往沈青鸾怀里靠了一下,抵着脖颈间很轻地蹭了蹭。   依恋而温顺,像个毛绒绒的小动物。   沈青鸾心里一阵乱七八糟的狂跳,正觉得自己正人君子、堪称顶级柳下惠,就被这个动作勾引得破功。   国师大人半睡半醒之际,唇上突然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有什么撬开齿列探了进来。   他被对方抱在怀里,环绕着腰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自上而下地深吻。   “呜……”   从唇瓣间溢出软软的细碎单音。   沈青鸾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烧起来了,她看着略微清醒过来了的国师大人,声音沙哑地诱哄道:“长清……”   “……嗯。”郑玄确认是她,没有放在心上,便由着她抱,很低地应了一声。   “长清,”沈青鸾道,“很困吗?”   “还好。”王妃的声音清越干净,在初醒时,有一点儿类似于残冰融化的动听。   “那你睡。”摄政王大人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地道,“我就抱一下。”   “……嗯?”   郑玄似乎感觉到了事情走向不对,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指,半天不知道说她什么,只好道:“你这样我怎么能睡?”   沈青鸾本来并不想轻易放过他,此时却又想到南霜说的话,知道这样确实并不太好,便犹犹豫豫地收回了手,静默了片刻,有些失落地道:“……好,知道了。”   她躺回郑玄身边,握着对方的手正想安分下来时,忽然发觉那截冰凉的指尖在掌心上轻轻扫过。   ……?   短暂的静默过后,她听到郑玄轻而低柔的一声叹息,和主动送上来的唇。   这是很清淡的一个吻。   那截冰凉的手指挑开衣带,搁在她的腰上。   烛火早熄,漆黑无光。   沈青鸾霎时间觉得心跳混乱,浑身紧绷起来,连气息都漫上滚烫火热之感。   她难以抑制地靠近,带着隐蔽的笑意发问。   “王妃不睡了吗?是真的不困,还是让我闹得不困了?……玄灵子,这样便真算是勾引了吧,以后就是再想狡辩,问问你们的三清祖师,可愿饶你?”   郑玄让她戏弄得呼吸一顿,他慢慢地回复:“不睡,侍奉了王爷再睡。”   沈青鸾舔了舔唇,听到对方温柔的、美好得几乎带着绮丽的话语,像是煦春和暖之下悄然潜入夜中的梦境。   “祖师不饶我。”他说,“那……昭昭饶过我吧。”   ·   夜深之时更添冷意。   南霜握住酒杯,指腹贴合着温热的外壁,将之在掌心内碾转了片刻,抬眼看向对面之人。   齐明珠向她举杯,烫过的酒液散出淡淡的白雾,凝起一片柔意。   “下回提醒一下你们王爷。”齐明珠将酒液沾了唇,指指下方,“这边儿听得也太清了,隔音实在不怎么样。”   南霜无语地瞥他一眼:“非要在这里喝酒,要说你去说,你猜惹怒了王妃,后面会是什么效果?”   “惹了你们王爷尚有余地。”齐明珠小声叭叭,“惹了郑玄,沈青鸾能把我拆成一块一块的。”   南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而后将杯中酒饮尽,看向他面容。   “医仙大人可还手握着摄政王的承诺。”她道,“有什么想要的吗?”   齐明珠拉长音嗯了一声,静默半晌,随后转过头望回去,似乎仔细思考过了。   “暂且没有。”他笑了一下,“应该会有的,很快就会有……让我再等等。”   像是意有所指。   南霜没将这话放在心上,转而看向寂空,看着明月清晖,洒下如霜的淡淡痕迹。   映出杯中柔光。   作者有话说:  被锁得头秃。我已经拉灯了啊!   围脖道玄QAQ,问问你们想看啥样的番外?   糟心地一趴。      第49章 同行   大军回京。   玉虚抱着怀里的小狸花猫之之, 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它的耳朵, 指腹在绒毛上转了转, 看着小猫睁大的眼睛,伤感地叹了口气。   “师父不要我了。”他说着戳戳小猫脑壳,“也不要你了。”   之之在他怀里喵喵叫,伸爪子去够他的手指, 用小钩子挂住玉虚的衣袖。   正当此时,远处忽闻车轮辘辘,马蹄哒哒。玉虚抬眼望去,看到新封的摄政王殿下一身火红战袍,腰佩寒刃,眉目间带着多年征战的锋锐之气。   如同出鞘刀兵一般,有逼面而来的凛然感。   玉虚猛地起身, 目光越过沈青鸾,停留到她身后的马车之上。   因皇命急宣, 故而应由摄政王夫妻共同觐见圣人,但沈青鸾没有选择直接进宫, 而是先归国师府。   玉虚紧紧地盯着马车,见到车帘掀开,从中伸出一只霜白的手,接下来是青玉色的衣襟, 柔软地搭在皓腕上,随动作垂落下来。   怀里的小猫叫了一声,从玉虚手中跳出, 三下两三蹦到了马车之上,撞进郑玄的怀里。   国师大人将之接住,触到小狸花柔软的皮毛,略试了一下手感,笑道:“怎么胖了?”   小猫再次喵喵喵,据理力争地为自己辩解。   郑玄下了马车,随即便被玉虚扑了满怀。他伸手揉揉小徒弟,安慰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玉虚还没被师父揉安稳情绪,就发现头上的触感不变了,他抬起头,看到沈青鸾抓住自家师父的手,很凶地瞪了自己一眼。   !   吓得拂尘都要掉了。   他咬紧牙,抵抗着巨大的威慑力,心一横,埋进了郑玄怀里,张嘴就哭。委屈之感犹如涛涛江水,完全扼制不住。   郑玄慢慢地抚着玉虚的背,有些手忙脚乱地安慰小孩子,抬眼与沈青鸾对视。   沈青鸾理直气壮毫无改过之意,把玉虚拎开放到一边,当着他的面抱住郑玄,与之十指交扣,极其幼稚地宣布道:“你师父,我的。”   玉虚气愤:“我师父怎么是你的!”   “他嫁给我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殿下得意洋洋,毫无度量地跟个小孩子较劲,“就是我的,手也是,怀抱也是,都是我的。”   “你!你你你!”   玉虚心里一阵委屈,抬手抹眼泪:“师父,她欺负我!”   郑玄颇为头疼地捏了捏沈青鸾的手,不知道这位起伏不定的占有欲要怎么应对,他无奈劝道:“昭昭……”   “怎么?你还要哄他?”沈青鸾凑过去亲他,碰了碰对方的脸颊,满不在意地道:“都多大的孩子了,我在他这个时候都已经一个能打三个了,我看是你性子好,他跟着你岂不是要养得娇气?”   要真说娇气,在摄政王殿下眼里的王妃才是真的娇里娇气。受风受冷不许,有一声咳嗽、半点儿不对,沈青鸾都能把身边儿的医仙大人给烦死。   就这么宝贝着,她还觉得郑玄光吃东西不长肉,连吃东西太素了,怪不得一身花花草草的味道,又香又冷的。   沈青鸾没看出王妃娇气来,倒是非常双重标准地说玉虚养得娇。   郑玄敲了敲她手背,道:“那我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岂不是更……”   “那怎么一样。”摄政王殿下不讲道理,摩挲着他的手指,琢磨了一会儿,道:“按大启的规矩,要是让嫁人的那一方出来操劳,岂不是说本王无能?”   郑玄望着她叹口气,一时接不上话。   他转而望向眼巴巴看过来的玉虚,在沈青鸾的视线之中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道:“进去说吧。”   沈青鸾看着郑玄收回手,正感到满意时,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从他怀里把那只埋头装死的小猫掐着后颈拎出来。   小狸花喵喵喵,喵了一堆猫式脏话。然后被沈青鸾笑眯眯地转手放下。   南霜在两人身后无语腹诽:完了,王爷连个猫都不让王妃碰了。   郑玄怀里的毛绒绒一团被沈青鸾拎了出去,换上了对方的手,他爱莫能助地看了一眼小猫儿,然后连视线都被醋淹陈塘关的王爷挡住了。   沈青鸾一本正经地道:“它有什么好看的,看我,想不想亲?”   郑玄:“……别闹,回去再说。”   出来迎接就被这几句对话砸得头晕目眩的林庆:“……”   ·   两人回转国师府,并未先去见景王府已换过的匾额,而是理应入宫谢恩。   但并不急于一时。   沈青鸾为他捋了捋鬓边发丝,道:“途中已布下手段,此刻京中该是谣言四起之际,那老狐狸竟无动作。”   郑玄重换衣饰,以摄政王妃身份觐见,他抬手碰了一下耳垂,触到柔润微温的玉质耳环,回道:“这也正是我所疑惑的。”   两人视线交对片刻,稍稍静默少顷。   “……你我初返京华,想来是有什么事情是情报消息所未能及的。”郑玄转过身看向玉虚,淡淡道,“叫林庆过来。”   玉虚虽然气闷,但对于自家师父的吩咐还是言听计从的。他抱着小猫儿离开,不多时,便见林庆谦和恭敬地站在郑玄身后,望了沈青鸾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似的。   沈青鸾想了想,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这和善得有些让人心惊胆战。林庆转眼望向少主人,便看到方才被沈青鸾撩起的长发边,莹润耳垂下通透的玉质耳环。   郑玄未曾注意到沈青鸾的小心思,他问道:“我不在的时日,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大多已报于您。”林庆道,“但有些还未确定的流言……说圣人这几日忽疾,龙体有恙,罢了早朝。而龙榻边侍疾之人,并非易皇后,而是……”   “是贵妃?”   沈青鸾蓦然出言追问,她单手扣住扶手,在心里嫌弃了一下国师府陈设冰冷,长清以后必然不能久住在这里。   林庆应道:“正是贵妃。”   字句落实后,颇有几分沉凝之感。   郑玄闭了闭眸,复而又启,道:“你下去吧。”   “是。”   幽然静室,如此只剩下郑玄与沈青鸾两人。春光漫过窗棂,映出一片空茫而眩目的明亮。   “我曾帮扶过易家。”郑玄开口道,“虽未曾知悉其在后宫是如何地位,但也不至于在圣人病榻之前竟无一席之地。皇帝重用三皇子、依仗李相,强令你班师,如今后宫又在贵妃的笼络安排之下。”   沈青鸾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我入宫谢恩,是常理之事。李凝若不是想……”   她话语倏忽顿住。   在此局面之下,最大胆最冒险,也是收益最大的方法,便是直接让圣人“病故”,遗诏令三皇子齐谨正继位。前朝后宫,前朝因沈青鸾与郑玄俱往西北,被他只手掌控,后宫内,易后有凤仪天下的身份,却不可靠近齐明钺半步。   沈青鸾顿了片刻,语句慢慢地续上:“除非他想,直接将局势定下。”   “对。”郑玄应道,“你觉得此刻你我进宫,李相有多大把握,行先斩后奏之事?”   “六成不到。”沈青鸾沉吟半晌,忽道,“或许根本不必奏,新皇登位,他污我盘桓不归,有谋逆之心。以清君侧之名血洗朝堂。史书无情,可却只为胜者而书。”   “虽然——”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吻上王妃眉心,很轻柔地触及一瞬,落如蜻蜓点水。“我的确有。”   郑玄被这个轻吻安抚下来许多,精神略微放松了些,反手握住她指掌,轻声问:“你想如何应对。”   沈青鸾并不能确定李凝是否就在进宫觐见之上动手,她思考片刻,道:“宫城之前,如有异动,必伏弓箭手。令神武军内的精良弓箭手,先以令牌交替城楼上的兵士。你我仍是入宫谢恩。”   她语气一顿,“将虎符交给殷将军,让他带着七殿下,领神武军围宫。”   郑玄听出些许不对的感觉,他抬眼望回去,问道:“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冒险?”   这样处理之下,无论李相是否动手,她都逃脱不了一个谋逆逼宫的罪名。   沈青鸾抬手抚上他面颊,尽力放柔的语气之中,依旧掩不住如同刀兵出鞘的锋锐淬血之感。她闭上眼,低语道。   “是。的确冒险。”但语句却未就此停滞,“齐明钺当日那杯酒,算准我的有恃无恐,自负才干。如今,我依旧如此自负,行事之间,不做半分转圜的打算。”   之前两人曾商议谋划过更复杂、更精密的布置,但在如此危机临身之下,沈青鸾用词寒凛,字字皆带杀意。   “他不动手,那,我们动手。”   她是有跟李凝下棋的心思,但也并不忌惮掀了这棋枰。   郑玄平静地注视着她,即便在这种令人遍体生寒的话语决策之中,依旧神情温文,并无丝毫惊诧之感,而是语调和缓地补充道。   “齐谨正母子戕害天子。”他叙述道,“李凝谋害忠臣。”   “摄政王匡扶社稷,稳定朝局,诛杀奸相,何罪之有?”他慢慢地落下这短暂话语,与之对视片刻,指腹在她愈合得伤痕浅淡的虎口轻轻摩挲。   “前路变化未知,我与你同行。”      第50章 博弈   自厚重朱门之外, 旭日盛光落满地面, 映出明亮盛大的光辉。   一人的背影落在朱门之前, 周围是两三侍从,尽皆静默不语。而朱门之前的佩剑侍卫,亦是神情无波。   在琼宇高楼之上,玄袍银线的三皇子齐谨正立于高处, 远望着从视野最末端缓缓驶来的马车。   马车并不华丽,却处处精巧细致,独具特点,满溢着一股清贵之气,粗略一观,便知不是凡品。   在马车之畔,新封的摄政王骑在雪白骏马之上, 在一旁低首与车中人交谈,而后只携了三两兵士, 及摄政王的贴身亲卫。   齐谨正凝神观察片刻,掌心按住栏杆, 视线随之移动,缓缓移至近处。   “殿下。”侍从问,“可要一切依照计划行事?”   齐谨正缓慢颔首,在应允之后不忘询问:“母亲那边如何?”   “娘娘说, 请您放手去做。”   “好。”   他胸口如擂鼓,骨血之中似有波涛冲刷,眼前现出至尊之位的形影, 想到百官俯首,天下尽入手中……是非成败,在此一搏。   齐谨正低下目光,见到那个朱门之前的影子转过了身。   马车停了。   沈青鸾勒住缰绳,视线在一身丞相官服的李凝身上扫了一遍,翻身下马,由南霜牵至马车后方,即可行至对方面前,声音中似有疑惑:“李大人?”   “摄政王。”李凝微笑道,“于女子而言,此乃大启古今历代、前所未有之封,可以名垂青史,冠绝天下。”   “李相过誉。”沈青鸾盯了他一眼,略微勾了下唇,“冠绝天下,不敢当。”   李凝没有回复她这句话,而是将视线落在了马车之上,语气温吞,几乎听不出半点攻击性:“国师大人许久未见,怎也不露面,我素闻玄灵子是当世修行之人的楷模,不仅有超脱于同辈的心境,在武学之上也颇有造诣……李某身不备此能,不该教国师提防啊。”   他语气带笑,好似调侃一般,缓缓补充:“摄政王携王妃谢恩,难不成车中并非国师大人?”   沈青鸾的目光未从其面上移开,眉宇压低,露出带着一股寒凛之气的冷笑。   “玄灵子既然是本王的人,除却拜见君王之外,李大人有何理由让内子下车一见?”   李凝不慌不忙地道:“王爷也没有必要如此紧张维护,玄灵子的确貌美,大婚之日,其盛名轰动一城,不到半月便传至京华,人们争相谈论。只是李某对王妃,只有同僚旧谊,并无冒犯之意。”   他的话语在此一停,忽地又道:“难道摄政王妃不是玄灵子,而是千里误传?”   李凝话语之中的语气确然温和至极,但其所用的词汇语句,无不带着嘲讽暗指,字字紧逼。   他必须确认是两人同行,才可攻其不备,一举成功,如若有一人未至,则后患杀之不绝,继任登位,徒成笑柄。   这话还未落实,车中之人便先沈青鸾一步,语气淡漠地应道:“李相操劳国事,亦对他人家中之事关心劳忧,处处严谨,郑玄惭愧不已。”   一只手拨开车帘,露出白皙的肌肤与腕,手指修长,指节窄瘦,从薄薄覆盖其上的脉络皮肉之间,能隐约看到淡青的血管,漂亮得如同一件精心雕琢的工艺品,在晴天旭日之下晃回一道光。   随即是青色的衣袖,即便不饰金银,依旧显出一股清透玉润的别致贵气。   郑玄分开车帘,抬眼向面前的李相身上扫过去一道,随即被沈青鸾握着手接下马车。   黑发乌黑,从中掺杂着一缕如清霜的雪白,耳鬓余发别回去收拢至银色发扣里,露出耳垂边缘那只质地细润的玉环。   他的神情无波,目光淡而疏远地扫过朱门,及朱门前的丞相大人。   “李大人专门等候在此,”郑玄问道,“只是为了迎接我二人的么?”   李凝扬起唇,略微笑了一笑,道:“怎么会呢。”   他后退一步,朱门前的军士立即上前,隶属于御林军的高大汉子面无表情地挡在李相身前。   “王爷盘桓安川,久不班师,以成婚之名,在西北边境勾结玉周,使之诈降,欲得大启皇位,自取代之!”李凝一字一顿地道,到了此刻,他先前温和的表象似在寸寸撕裂,露出内里无有变化的冷酷,“幸亏本相及时发现,来往密信、勾结外邦的人证,俱落本相手中……沈青鸾,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帝宫城墙之上的列队军士抽出背后羽箭,弦弓拉满,直至宫门之前那两人。   手中不稳,掌心尽是汗水,连手指都在微颤。其中一个军士声音不甘地向旁侧发问:“摄政王真的谋逆了么……”   另一人沉默了片刻,随即道:“罪证俱在。”   “我不信。”他觉得掌心滑腻,仍记得神武军主帅两箭逼退玉周的逸闻传至京华时,他与守城的弟兄深夜喝酒,是何等豪情万丈,恨不在摄政王麾下抵御外敌,守护家国。“王爷那样的英雄人物,怎会……”   “赵哥。”旁边的人唤了一声,止住他试图开口的话语,“不要说了。”   而朱门之前,隔着两道交叉的兵刃剑戟,沈青鸾未曾去看城墙上万千闪着寒光的羽箭,而是勾起一抹笑意,语气不轻不重地陈述道:“李大人想杀我,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制造伪证,以图名正言顺。你自己做出操控皇室、形同篡位之举,还要占据高位,做个光风霁月的贤臣……本王且问一句,李相跟贵妃娘娘,要怎么洗得干净呢?”   李凝的目光霎时暗沉下来:“你说什么?”   “一身污秽,假作清白。你与后妃同出一乡、早有旧情,暗通曲款已久,如今作为入幕之宾,不忘美人恩情,这才如此尽力帮扶三殿下。以至于本王与王妃,不过是你这片权谋路途上势必铲除的眼中钉。”   她伸手握紧郑玄的手,略向前一步,迎着守卫军士抽出剑锋时一刹而过的映面寒光,挡在了郑玄面前。   剑锋发寒,将日光切割开来,折出的光线向四面八方射去。   “本王奉旨成婚,收复失地,诛杀玉周之主,带回降书。如此之下,仍受勾结外邦、通敌叛国等诸般欲加之罪。李大人,真正想谋逆篡位的,究竟是谁?”   李凝未曾再听下去,只是与这位功绩声名足以流传千古的摄政王殿下对视片刻,眉目之间迸生寒意,轻轻抬起了手。   眼前的寒光骤然逼近,两把冷剑从守门军士手中逼面而来。   沈青鸾抬腕拔剑,剑锋脱出鞘中,发出渴血的铮鸣之声,剑柄之上的一对青鸾图案被她的掌心包裹,只剩下华美的尾羽,在眩目日光下折出一片青晕。   锵然相撞之下,守门军士的剑锋被一股磅礴之力镇压而下,击出凶气毕露的豁口来。   而也在此刻,城楼之上,万箭齐发。   那把雕刻着青鸾飞腾的长剑寒刃之上,将周边疾射而来的乱剑斩落于地,在帝宫之前插满一片,唯有一把飞箭迟缓而出,超脱于沈青鸾的计算之外,在剑锋不及收回之时,自身后袭来。   她的身后……   来不及思索,等不了考虑。紧握在手中的手指细长冰冷,将全部都交给她,终身可托。   在电光火石的一刻,沈青鸾拽过他手转身将之拥进怀中,在城墙之上箭发声止,刀兵交战声起的同时,一股锋刃破开血肉的声响同时响起。   令人呼吸骤止。   郑玄被她抱得很紧,能清楚地听到一切,听到对方在耳畔间滚烫的急促呼吸。   他抬起手,触到对方的背上,手心被带着温度的湿润血液濡湿。   踏入此途之前,已知前事未卜。纵然他知晓两人性命相系,但在挡箭的此刻,依旧心痛如割。   城墙之上的弓箭手被沈青鸾之前安排布置过去的人夺去武器,正在混乱交战之中,无法再次放箭。   沈青鸾被一把羽箭从后向前贯穿,她抬起手折断了外部箭尾,吐出一口腥甜血液来。   鲜血从郑玄的肩后流淌而过,全是他心爱之人的。   “你是不是哭了?”沈青鸾撑了口气,自觉问题不大,伸手去擦他眼角,不小心沾到血液的指腹在王妃脸上留下一道晕开的血痕,“你一心痛,我也跟着疼。”   恨水无情蛊的特性便是如此。郑玄缓和了一下气息,尽力将情绪压制下来,不让自己影响到对方,他还未回应,便被沈青鸾一手按进了怀里。   那只沾着血污的手,穿过层层青丝之间,不让王妃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与伤痕。   她半跪在地,再又增伤,抬眼望向李凝时,却仍旧浅淡地勾起唇角。   “李大人。”   遮挡在李凝身前的两个军士已饮恨在青鸾剑下。他无遮无拦,神情中渐生笑意,甚至挂上了惯常的微笑,应答道:“如何?景王殿下。可叹你摄政二字名不副实,只会打打杀杀,才有今日局面。即便你有所准备,但事已至此,只若李某一声令下,御林军便会从这扇门中冲出来,让殿下死无葬身之地。”   沈青鸾重复了一遍:“今日局面?”   她抬了抬下颔,目光落到城楼之上,嗤笑一声:“这就是李相的局面吗?”   李凝随着她目光看去,见到不知何时消失于面前的摄政王亲卫、那个随她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女子,一脚横跨在栏杆之上,手中剑锋抵在三皇子的脖颈之上。   周围的宦官侍从倒了一地,而南霜手中的寒刃却在寸寸逼近,在他颈项上割出血痕。   沈青鸾收回目光,问了一句:“本王出征之时,前来刺杀七殿下的死士,想必是李相安排的罢?”   她喉间呕血,唇瓣殷红,却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露出冰冷淬毒的獠牙。   “如今——”沈青鸾道,“这样滋味,三殿下也尝到了。如若没有了他,这天子之位……李凝,难道,君欲自取?!”   这一声高喝清亮明晰,几乎城上交战之人似乎都暂且停了一瞬,以待丞相大人的金口玉言。   三殿下亡,君欲自取?   李凝目光晦暗不明地望去,见到沈青鸾明亮而锋锐的双眸,红衣沾血,艳杀天下,如同一只涅槃浴火的凤凰。   他转而盯住齐谨正脖颈间横戈的剑锋,手掌越捏越紧,展出咯吱的骨骼摩擦声。   ·   帝宫,皇帝寝殿之内。   层层纱幔,十数位宫女侍疾,烛光昏黄。   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从一旁走近几步,望着那个衣着华丽闭眸小憩的女子,低声问道:“娘娘,陛下该用药了。”   贵妃略一启眸,懒倦地应了一声,她缓慢起身,接过婢女递来的药碗,坐到了龙榻之侧。   “只有这些了。”贵妃低声劝道,“陛下,只要这些喝下去,您便好了。”   帐中传来一声含混的声响,一只手忽地抓住贵妃的手腕。   “……朕要见皇后……朕要见易氏!……”   女人低眼看着手腕上的指节,笑了一声,语气温柔地道:“陛下忘了么。皇后娘娘病了,得了容易传给他人的……不治之症。”   “……让皇后来见朕,你……”   贵妃抬指点了点嫣红的唇瓣,笑容收敛,面无表情地道:“陛下登位以来,这么多年,俱活在对他人的猜疑之中,惠嫔自缢、端妃病死、林昭仪难产而亡……她们才多大……”   “为陛下做棋子、做宠物、做平衡势力的玩物……”贵妃喟叹一声,“看着韶华早夭,臣妾,痛不欲生。”   她的视线放远,看着周围跪地垂首,大气也不敢出的侍疾宫女,语气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如今,时机到了……请您归天后,在九泉之下,见一见那些曾宠幸过的女子们。”   “问问她们……可有哪一个,还愿意真心爱你?”   贵妃话语停在此处,不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她探手伸进帐中,掰开皇帝的嘴,目光无波地看着药汁倾注。   像是流满她的心口,蕴出极度的苦涩。   作者有话说:  贵妃好狠一女的。爱了。      第51章 扯开话题   众目睽睽之下, 两方见证之中, 一句“君欲自取?”直逼而来。   杀气扑面, 连同杀气共起的寒意也在不断蔓延至躯体。李凝目光沉冷地望她,与沈青鸾锋锐发寒的眸光相接。   城楼之上,南霜手握长剑,在割破齐谨正脖颈皮肤的同时, 也在密切地注视着下方的动向。   “挟持皇子。”李凝冷冷道,“沈青鸾,你反心如此之盛,众所见证。”   沈青鸾抹了下唇角,微微一扬唇:“李大人还不令众人放下武器,便是不顾三殿下的性命么?本王只不过是为诛奸相,不得已出此下策, 三皇子颇为稳重睿智,想必也能理解本王。”   气氛又归于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无声中。   李凝的目光投向城楼, 豁然开口:“为杀谋逆贼子,请殿下宽宥!”   他挥下手掌, 周围各个入口霎时洞开,御林军及其掌控的另一个三军之一将此处包围。   风自四周而起,锋锐剑光、刺目刀兵,在盛大旭日下辉映明亮。   沈青鸾很低地笑了一声, 她听到怀中浅淡的呼吸声,便语气放柔地问了一句。   “还有多久?”   郑玄知道对方是指与殷岐约定的时间,他默算时间流速, 回道:“已到了。”   随着这句话在耳畔响起,比先前那些军士现身更为凶悍的抽刀拔鞘声猛地响起,神武军自四面八方围住朱门,将先灌入场中的御林军收拢包紧。   众军之中,殷岐骑马下视,从腰佩长剑中抽出寒刃,猛地挥斩而过,语声凛肃:“末将来迟!”   不待此语落实,包围宫门的神武军中央,一个纤瘦年轻的身影从马车间掀帘露面。齐谨行立于原处,身畔是殷岐殷将军,他拱手一礼,对城楼之上道:“三哥,你不该轻信奸臣,欲杀良将!摄政王于西北边境为大启出生入死,守家卫国,三哥如此行事,岂不大类秦桧一流!”   众议沸腾的瞬间,沈青鸾弯唇一笑,对李凝道:“李大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随着神武军与七皇子的出现,那只手中,攥紧的指骨绽出裂音。李凝望向远处云天,望向帝宫与云海边缘交接之处。   “你早有规划。”   这是陈述句,并无丝毫波澜。   他又望向城楼,见到那个自己一直支持帮扶的孩子露出惊恐与难以置信的面色:“他未猜疑本相,而本相却有他想。你沈青鸾距帝位触手可及,我便不信,你选的这个孩子,羽翼渐丰之后,不会忌惮你?猜疑你?想要铲除你?”   “还是……”他续道,“摄政王殿下,权势富贵在前,你就真的别无他想?”   沈青鸾已觉所负之伤血迹干涸,略有麻木之感。她表情不变地听完这几句,平淡的笑了一声。   “已经想过了。”   她是说前世,她位极人臣,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做到了想做的一切,却在身死之后才知人世荒唐、命运翻覆。   “现在么……除了我的王妃,没什么好想的。”   她答得轻松,李凝却没有听懂,这位半生为官位权势汲汲营营的老臣,最终只留下了一个难解的眼神。   或许在场众人,就只有郑玄可以明白她的意思。   摄政王略微闭目,声音平淡掷出来,凛冽如冰。   “诛奸相,清君侧。”短短六字,每一个字音都咬得十分清晰,“听从军令,给本王——杀!”   ·   宫门之前的这一役,血流漂杵,足以载入史书。   帝宫龙榻之侧,贵妃沉默地听着宫女急报,听着神武军已入宫门,不久将至面前。   她扳了扳手指,指腹在艳红丹蔻上一滑而过,问道:“李大人呢?”   “……已丧生于摄政王剑下。”   “那我儿呢?”   “殿下……殿下自尽了。”   “自尽?”她似乎是有些诧异,“噢……原来有如此的胆魄,以前我怎么不知。”   贵妃站起身,将发鬓之上的金钗银簪,玉环首饰尽数卸下,表现得几乎完全不像个后妃、更不像个母亲。   最后,她洗净双手,卸去脂粉,露出一张素白无暇的面容。   贵妃指了指龙榻,道:“到最后,折在本宫手里的,原只这一个。”   这是天下共主,是九五之尊,在她口中,却好似不值什么分量。   “谨正人虽乖巧,却只是贪图我的地位。当年我就不该答应易赤嫣跟她换子。”贵妃将抹去脂粉的白帛放下,将华贵繁丽的长外披褪下。   她埋怨似的道:“我的养子,害死我的生子。哎呀……”   周围的宫女俱是低头震颤,无一敢言。   她的视线扫过地面,将代表着贵妃的金册玉印反手掷在地上,砸出噼啪脆响。   “万松。”贵妃唤道。   万松姑姑低头应声:“奴婢在。”   “这儿——”她的手在底下一扫,“不必要了。本宫去见易赤嫣。”   她素面薄衣,自寝宫之中离去。随后不久,这座传承多年的帝王寝殿付诸一炬,在熊熊大火之中化灰,及至神武军殷将军与摄政王亲卫南霜赶到之时,火势已经难以扑灭。   宫阙烧空,一切化为灰烬。寝殿之中有烧毁的男女尸骸,初步辨认之下,一个是先皇齐明钺,另一个则推断为贵妃。   万事归尘土,在宫女太监的哀哀痛哭、惊惶走告之中,圣驾归天。而与奸相私通勾结的贵妃,则化为史书笔锋之下批判的名讳。   而其中令人称奇的,则是皇后易氏不知所踪。她在事变之前,曾染上重疾,闭门不见,而当在清剿过圣人身边的贼臣奸宄、在帝王寝殿在大火之中损毁过半后,皇后所居的宫殿中空无一人。   同样堪称奇诡怪谈的,还有圣驾归天数日后,姜太后哀伤过度、哀毁骨立,以至在众人未及预料之时,便随之薨逝。   就在他人为这两桩怪谈忌惮不已之时,离京的马车之上,一个素衣玉簪的女子倚坐内中,听着车夫对路途的估计时日,懒散地“嗯”一声。   在她身侧,一个被绑住手的蓝衣女子抬脚踹了她一下,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别这么大火气啊,”素衣女子把她的脚腕捉住,放在膝盖上,“皇后娘娘。”   “楚云韶!”   “嗯。”她低声应了句,“易后,你生的那个孩子,谋逆造反,死在沈青鸾的镇压之下。我生的那个孩子,被你的亲子谋划设计,早已夭折。如今看来,你我当初的交换,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易赤嫣停下动作,僵硬地听着她讲。   “你不想争权夺利,但你的孩子野心昭昭。我不想安于此生,但我的孩子做了太子,却还性情温吞,只会怜悯他人……易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太子殿下么?”   “我……”   “好了。”楚云韶停下话,别开目光:“只要是齐明钺的血脉,死光了我也只会拍手叫好,如此议论,未免令人恶心。只是我们贤德的皇后娘娘,现在落在了我这个阴狠毒妇手里……你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求我吧。”   车轮辘辘,行过出京的路途,驶向遥远而温暖的江南。   ·   “嘶……”   尘灰散尽、幽然寂夜。   沈青鸾皱着眉头,闭着眼埋怨道:“你到底会不会轻点?很痛的。”   南霜将她伤口边缘的血痕清理干净,无奈道:“您知道痛,还插着断箭在王妃面前逞强……”   “那能一样吗?”沈青鸾理直气壮,“我王妃在怀里呢,我要是在玄灵子面前露出很疼的样子,光是他一心痛,我就要跟着死掉了。”   南霜无语半晌,都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应对,她将染红的白布放进托盘中,随即抬眼时,手指跟着顿了一下。   沈青鸾察觉到她的停顿,以为是自己喊疼喊得太频繁,便催了一声。   “继续啊?这点小伤,你明明也没少见,怎么几句话就唬住了。”   大约又过了几息的功夫,一股极其轻柔的触感落上伤处,偶尔触碰到的肌肤透出细微的冷意。   ……?   沈青鸾愣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看到南霜站在眼前,小心地指了指自己身后。   与此同时,熟悉而清冷的声线慢慢响起,明明字句温润,语气也并不强硬,但就是问得沈青鸾心尖儿一颤。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郑玄轻轻地道,“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什么都敢挡。”   他的声音温柔而缓慢地沉没下去,像是从静室中点燃的炉烟,白雾与香气都渐渐散去,弥散于空气之中。   沈青鸾不知道怎么跟他讲,她感觉到背后的力道很轻,而又非常细致。连带着涂抹上药的手指划过肌肤时,那种冰凉的触感都十分鲜明。   伤处处理完毕,凝涸的血液染红盆中热水。   沈青鸾转过身,她是伤在肩背之上,宽衣上药之时便不可避免地要多露出一些,摄政王殿下的脑子里一时没想到这茬,见到郑玄略微收敛视线时,才猛地想起此事。   她低眼看了看自己,穿得还算严实,只露出肩膀而已,便不觉得有什么能令人害羞的地方,她直接伸出手,去握对方冰凉的手指。   “长清,”沈青鸾凑过去看他,目光落在郑玄的眼眸之间,“对,你在我身后,我就什么都敢挡。……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吓哭了?”   郑玄默然片刻,似乎真的被问住了,他缓了缓情绪,低声道:“你……不要扯开话题。”   作者有话说:  完成了月初的日万!明天开始就正常日更三千啦。下一更在明天晚上九点。   估计还有几章结束正文,因为已经莫得啥剧情线要走了啊!!!   大家番外想看什么呢? 第52章 车上   煦风微雨。   室内燃着很淡的熏香味道, 各类芬芳混合起来, 嗅不出具体是什么。   郑玄将案前茶盏拿起, 冰凉指掌贴合着温热外壁,抬眼望向窗牖之外。   细雨沾窗棂,新芽攀着暖春的气息漫入殿内,雨声沙沙。   一旁是两人的交谈声, 是有关于举丧与登基事宜的,已经交谈了很久,郑玄低眼将温茶饮下,让茶水沾了沾唇。   他放下杯盏,正从窗牖外收回目光时,蓦地被一只熟悉而温暖的手握住了手腕,微微下滑一些, 拢住他手指。   是昭昭的声音。   “累了?看你都听走神了。”   郑玄被她握住手指,转而将目光落到沈青鸾脸上:“嗯……不累, 抱歉,想到别的事情了。”   沈青鸾对他这声道歉很不满意, 把他的手指拉到掌心间举起来,薄唇凑过去亲了亲柔润整齐的指甲表面,再碰了下指尖,继续问道:“在想什么?”   郑玄已习惯她这种举动, 虽不大紧张,但依旧觉得不太好,小声提醒道:“七殿下还在。”   即将登基的新帝、带领摄政王麾下军士斩杀奸相、忠勇救驾而未及的七皇子, 正面色不变地坐在沈青鸾右手畔,对眼前夫妻的小动作熟视无睹。   沈青鸾摩挲着他的指尖,并没觉得齐谨行在一旁有何需要收敛退避的,但郑玄毕竟身在道门,那些戒律清规念得久了,习惯难改,况且玄灵子自己脸皮薄,太过分的逗弄他,是很容易脸红……   她顿住思绪,觉得再想下去这一章就不太能过审了,随即转而接着谈方才的正事。   窗外小雨淅沥,落下一阵似有若无的声响,待一炷香燃尽,殿内终于又复沉寂。   琐事告一段落,在即将登位的少年帝王躬身相送之下,沈青鸾挽起郑玄的手,离开这座颇感沉闷的宫殿。   檐下的雨珠断续落下,沾湿宫道,旁侧有三五侍从,数位素衣宫女相送。煦春的暖意从四周蔓延而来,带着一片馨然香气。   侍从擎起一把青伞,刚倾斜过去挡住细雨时,被摄政王妃抬手接了过去,那双色泽如霜、修长好看的手指搭在伞柱上,被深褐一衬,漂亮得如同画作。   不光是递伞的侍从,连这深宫之中的宫女都跟着呼吸一滞,眼睛管不住得往国师大人身上偷瞄。   不过这样美好的景色并没有持续多久。   宽袖从抬起的动作间滑落下来,一截手腕露出,手腕内侧的青色脉络也同样在肌肤上蔓延伸展,有一种似乎很容易摧折的、很脆弱的美感,每一个线条都极其细致。   而再深的探究却没有了,另一只手握住郑玄的手背,指腹盖在他的指尖上,将之完完全全地覆住了。   沈青鸾容貌之明艳、气质之艳烈,是当之无愧的火一般的美人。只是她的绝色向来不被他人所窥探,人们常在眼睛看到之前,就先行对其低头畏惧。   她的手覆上去,触到很低的温度,便有些责怪地说了一句:“给我。”   小宫女跟在后面,从那只同样美丽但被她选择性忽略的手上移回目光,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脑补:传言摄政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果然是这样,王妃这么好看,你凶他干嘛鸭!   细雨纷繁,并不太大,被剥夺了撑伞职责的王府侍从们静默无声地跟在两人身后。   这样天气,这种腻腻歪歪又连绵不绝的春雨,沈青鸾以往其实不会多此一举,再多说一步,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体会不到闲庭散步究竟有什么妙处。   但现在有。   她从郑玄的手指间拿过青伞,拢住他冷如冰的指尖捏了捏。   “之前齐明珠说了,到这种阴湿天气,怕你头疼。你还记不记得?”   脚步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宫道间间或有宫女太监成列而过,行礼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他说得严重。”郑玄对疼痛的忍耐度一向很高,“你也总是想得严重。”   沈青鸾微一挑眉,用力握了一下,见到对方微微蹙起眉,才板着脸问:“不教育你就不知道疼的,是不是?”   语气虽然凶巴巴的,可目光还是在下一瞬偷溜下去,看了一眼自己方才握的地方。   郑玄的身体很容易留下痕迹,他自己总是意识不到的问题,身体倒是很诚实。   郑玄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地提醒一句:“旁边的宫女在看你呢。”   “让她们看。”沈青鸾不以为意,甚至还得寸进尺地靠近过去亲了他一下。   在这一瞬间,跟随摄政王夫妻的小宫女们,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碎声。   雨声略微沾衣,空气间有一种湿润的气息。   缠绵而低柔的呼吸交错,比断线的雨珠落地声还要动人。   沈青鸾放过那双被吮出微红的唇,抬手将他发间蔓延开的清霜挑起,拢到耳后,视线在对方耳垂上的玉环间停顿了片刻,突然有一种来之无由的满足。   她久旷深情、冰冷而无情的心脏,都被眼前的这个人击垮,失去一切隔绝外界的坚硬。   幸好有来生。沈青鸾望着他,静默地想,我在你面前,犹未为晚。   “郑玄。”她忽然道。   “……嗯?”   沈青鸾很少这样叫他,字句像是炎热熔浆炼化的铁水,在无比炽热之下压出难得的轻柔。   “你还记得那杯毒酒吗?”   郑玄怔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她说得是前世,当朝摄政王向国师大人临行前敬了一杯毒酒,目的是置其于死地。干脆利落,毫无退路,不是想要得到他,是要杀他。   “那时——”她的气息越来越近,将四周的空气都迫开,只容沈青鸾一人接近。“你在想什么?”   脚步稍停,雨声落在伞面上,激出沙沙响声。   少顷,她听到对方清越而温柔的话语,似乎没有因此而引起什么情绪变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平和而接纳的态度。   接受她的全部。   郑玄没有回答,而是微笑反问:“接过先皇那杯酒时,昭昭在想什么?”   “那怎么一样?”沈青鸾当即脱口而出,“我知道他不会杀我,自负这一步棋不会脱手,有余力翻盘罢了,彼时的你,必然不会有这种想法……归山退隐,闲云野鹤,原本该是一个类似于陶圣的千古清名。”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可惜前世今生,都……”   沈青鸾另一句话跟在后面,不可抑制地顶上来。   “玄灵子,重来一次,你怎么……”   还不后悔呢?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望着对方明澈的眼眸,从一片漆黑幽然中窥探到了无边的温柔。   郑玄屈指敲了一下她的手心,道:“怎么,嫌我不够聪明?”   是啊,聪明人早该换个人攻略了。沈青鸾一边悄悄补充一句,一边被王妃的动作可爱得在心底往上咕咚咕咚冒泡。   郑玄叹了口气,声音很轻,颇似自言自语,但两人相距如此之近,自然能足够沈青鸾听清。   “……可我在你身上,就是不够聪明。”   沈青鸾愣了下,彻底被郑玄的话题带偏了,被这话语甜得不知道东南西北,跟着王妃瞎走了一会儿,也没看路,心脏停不下来得砰砰乱跳,半晌竟然没回上话。   直至步出朱门,小宫女们行礼回返,王府侍从将马车牵引而来。她才猛地回神,顺手把伞递出去,一把把身畔的玄灵子抱上马车。   郑玄以为她不说话,便算是将这个话题掠过,不再追问。然而此刻沈青鸾这么突然一下,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才一进马车,国师大人就被这位权倾朝野、将新帝送上皇位的摄政王殿下压到身下,话也不让说得就低头深吻过去,顺便探出一手立马开始解衣服。   郑玄:“……?!”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偏过头躲开激烈过分的亲吻,匀了口气,才刚刚说了一句。   “……你不要在……”   这里。   这辆从帝宫朱门前离开的王府马车,将穿过整个京华大部分的闹市街巷,路过国师府,行至新换牌匾的摄政王府门口。   太胡闹了。   摄政王殿下让他哄得春心萌动,决定不给王妃发话的机会,先把心头熨烫的温度缓下来再说。   沈青鸾被攥住的手腕反过去一折,扣着郑玄的手指压到车壁上。   四面的布帛昂贵精致,银线交杂进金色之中,刺出团团锦绣花纹。鲜明的色泽与国师大人白皙修长的手形成对比。   带有冲突感的映衬画面,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好看。   ·   这么做的结果大概就是让王妃气得三天没理她,导致齐谨行在登基大典上都乐不出来。   几乎可以说是掌控大启命运的两个人,穿着王侯的礼服,带着高官的册印。然而这位摄政王大人被国师冷落了好一阵,周围的百官都跟着心惊胆战,很想上去劝劝国师大人……   摄政王不舒服,他们可是都会跟着受苦受难的。   幸好到典礼结束时,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   沈青鸾小心地握回王妃的手,慢慢地蹭他的手指内侧,小声道:“你放心,下次我肯定不那么……”   掌心的手立刻往回一抽,被沈青鸾稳稳圈住了,她立刻改口:“没有下次,我向你保证,再在车上我就……”   郑玄抬眸看她一眼。   沈青鸾顶着爱人的目光,开始张嘴胡扯:“……就,不孕不育?”   “……什么?”   沈青鸾见他这个反应,以为找对了方向,继续道:“没事,你不能生孩子我也会宠你的,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女人……”   郑玄:“……”   于是,当晚的摄政王大人,还是被王妃拒之门外,爬床失败,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拉灯处理。下一更明晚九点哈哈哈哈哈。   然后会写1w5-2w的番外。看情况。 第53章 结局   物换星移几度秋。   齐明珠收回手, 将搭在郑玄腕上的白色绸缎也一同收回, 忍不住开口道:“你堂堂一个摄政王, 怎么这么小家子气,我是男人,你王妃也是男人,把个脉都不让碰的?”   沈青鸾坐在郑玄身畔, 极其自然地将他的手拢回掌心,没有理会对方这几句话,而是问道:“怎么样?”   齐明珠掀开医书,琢磨了一会儿:“你这么宝贝着,再没有能养成这样的了。只是还是老问题……”   他忽地抬眼,道:“控制一下自己啊,摄政王殿下。”   沈青鸾一挑眉, 正想反驳,就被手心的修长手指勾住了, 压了下来。   齐明珠继续道:“当年看玄灵子时,你可是答应我了, 要收诊金的。”   “你说便是。”沈青鸾自恃是咳嗽一声整个大启都要抖的权臣,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完成不了的。   不过事实上跟她想的有些出入,咳嗽一声整个大启都要抖的是国师大人,夫妻之间若有什么闺房情趣闹别扭, 那文武百官才叫一个忐忑不安。   “我想让你的亲卫,”齐明珠毫不客气地道,“陪我一起去民间……保护我, 嗯……三个月。”   默然无声守在沈青鸾身后的南霜猛然被点名,抬眼望齐明珠那边看了一眼。   白衣青年单手抵住脸颊,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沈青鸾没想到是这样的要求,她抬了一下手,让南霜到身边来,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回。   南霜面色不变,一言不发。一身黑色劲装,发冠之间插过一支素白玉簪,腰间佩着一把饮过无数鲜血的长剑。   沈青鸾的视线回到她身上,语气不变问她:“愿意去吗?”   南霜顶着齐明珠期待的眼神,也跟着淡淡的回了一句:“全凭主子的安排。”   齐明珠的表情略微变化,他抬手猛地一敲桌子,道:“喝了我这么多次酒,你怎么还这么不情不愿的?”   “那些酒,”南霜正大光明地回望过去,“我请回来。”   ·   天启二十七年八月,摄政王府独女受封世女,同年,新帝立相。悬空了近四年的宰辅之位,终于填补上了这个万众瞩目的空缺。   送走前来拜访的新任丞相,沈青鸾一抬眼就看见墙头上冒出来一个竖着双丫髻的小脑袋,一双深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发现两人对上目光时,小脑袋才慢慢伸出来,翻身坐到墙头上。   沈青鸾摩挲了一下指节,朝孩子招了下手,道:“你爹不是罚你读书吗?怎么跑出去的?”   沈玉竹在自己娘亲眼皮子底下,从王府墙头上翻下来,把藏在身后的糖葫芦拿出来舔了舔,坐到沈青鸾身边。   “因为玉虚哥哥太好说话了嘛。”沈玉竹边咬山楂,边继续补充了一句,“就很好欺负,说几句就气哭了。打又打不过我,看又看不住我……哎嘿。”   沈青鸾愣了一下,问道:“你又把玉虚气哭了?”   沈玉竹得意洋洋地点头,一看就是混世小魔女的模子,如果不是亲眼看着,沈青鸾还真想不到自己和郑玄能养出这样的孩子来。   还没等沈青鸾开口说她,便见到一只狸花猫坐在正堂中央,朝着吃糖葫芦的小魔女喵喵叫。   看见这只小猫的时候,沈玉竹表情一僵,目光往后移动了一些,看到一身道袍的玉虚……以及他身边的父亲。   完球。   啪的一声,糖葫芦掉了。   沈玉竹咽了咽口水,从座位上下来,蹬着小短腿往郑玄怀里扑,埋进他衣服里努力了一阵,抬起眼就是一双蓄满眼泪的莹莹泪眼。   “……爹。”小世女可怜吧唧,“我错了嘛。”   郑玄垂眸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女儿抱起来,看着对方粉雕玉琢的五官,想起与之毫不相符的恶劣性格。   沈玉竹被爹亲抱了,却没有一点儿放心的感觉。她巴巴地搂着郑玄的脖颈,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宝宝不跑出去玩了。”沈玉竹悄悄看了玉虚一眼,声音甜腻腻的,“也不气哥哥了。”   郑玄静默地看了她片刻,将小女儿的脸色看得越来越僵,才开口道:“这话是你第三十七次说给我听。”   “明明是三十六……呃……”沈玉竹把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喉咙里,伸手捏着郑玄的衣袖,委屈巴巴地道,“学的东西太累了,哥哥还逼我看书。”   “是我逼你看书。”郑玄更改道。   沈玉竹不敢说自家爹亲,猛地一眨眼,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哭哭唧唧。   还没等她把郑玄哭心软,就被人用一种拎猫的方式拎起来了。脱离了郑玄的怀抱。   沈青鸾把占据王妃怀抱的女儿放到地上,伸手去挽郑玄的手,拢到掌心里揉了一下。   “别生气。”她道,“你不用管她,我小时候也这样。”   郑玄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   沈青鸾怎么可能不虚,心里也一样跟着虚。但她还是挡在了玉竹身前,努力维持住王府主人的威严——   ——算了,在玄灵子面前哪有威严。   沈青鸾靠近过去亲他一下,低声道:“我帮你揍她,别生气,长清……”   她语调温柔,带着一点哄他的态度,然后把手探进对方的衣袖里,沿着手腕往上走。   郑玄察觉到不对,稍微挣了一下,轻轻蹙起眉:“昭昭?”   “嗯。”沈青鸾总是在被王妃分房睡的边缘大鹏展翅,她扣住对方的手腕,收臂揽紧,猛然把人抱了起来。   完全没给国师大人反应的时间。   她低头在对方的唇上啄一下,把其他的那些话语都收进亲吻里,然后回身时朝女儿递过去一个眼神。   沈玉竹给母亲摆了一个手势,把脸上的眼泪一擦,转过头看向告状的玉虚哥哥,笑得阳光灿烂。   ……玉虚后退了一步。   “哥哥,”沈玉竹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都是玉竹错啦,作为补偿,我会娶哥哥的哦?”   玉虚:“……”不必,不用,打扰了。   嫁给这个小魔头,怕不是会死。   ·   这间房间异乎寻常的馥郁。   此时已入寒秋,炉香愈浓,满盈衣袖之间。   郑玄被她压着吻了好久,再习惯也开始喘不过气了,他气息混乱地抵开她肩膀,清越的声音稍稍发沉,带着细微的喑哑。   “你……”他抬起头出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别闹我了,就这一招……用这么多年。”   修长白皙的脖颈展现在眼前,沈青鸾忍不住低头在上面烙下一个殷红的吻痕,回道:“有用就行。”   有用……?郑玄的思绪慢慢迟钝,他忽感房间内的香气如同扑面般翻涌过来,烈得呛人。他靠在沈青鸾肩上,低头咳了几声。   “什么有用……”郑玄抵着她的肩膀,连手上的力气都卸下来了,他缓慢地问道,“你又……”   沈青鸾珍惜地亲了亲他的眉心,低声道:“准备很久了,一直不敢用。齐明珠说没问题,那就……试试?”   ……又玩这些乱七八糟的。   郑玄头晕地往她怀里靠,声音低微地应了一句,觉得脑子里烧得厉害,连同周围的气息都蔓延着明显的灼热感。   更热的是她的肌肤。   她的吻。   这才消停几天,又在他身上起那些……青楼话本都不敢写的心思。   偏偏还有一个被她亲卫收买的医仙,变着花样地给她提供那些道具药物,美名其曰是对他身体好……   他这么就不知道好在哪里?   沈青鸾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非常像那些美色当前把持不住自己的女土匪,一点儿第一权臣的气势都没有。还是那种很有可能被王妃分房睡的摄政王,没面子极了。   她抬手抵住郑玄的下颔,掌心贴着颔骨线条向左侧延伸,目光停在对方薄而微红的唇瓣上。   沈青鸾伸手抱住对方,触上人脸颊,感到一丝细微的热意。   她低声问:“长清?你喜不喜欢我?”   在平常时刻,纵然两人早已生儿育女,但这种话上,郑玄仍是很少讲出来,很少直诉衷肠的。   而沈青鸾偏偏想听,她总是会被玄灵子的话语融化掉,对这方面有一种奇妙的执着。   郑玄在她怀里蹭了一下,像是一个昏沉犯困的小动物。他乌黑柔软的发丝之间,那一缕如清霜般的银白长发垂落下来,色泽宛若月下白雪一般。   沈青鸾听到他慢慢地应一声,随后轻轻的重复了半句。   对方抬起手,环上她的脖颈,气息仍旧是混乱冰凉的,语调低微。   “……昭昭。”   沈青鸾屏息以待,精神紧绷地听着后话。   “喜欢,”他声音低软,像盛春之际柔柔淌过山石间的温暖泉水,“……昭昭,抱我。”   在这一刻,沈青鸾觉得自己脑海里,有一根弦啪得一声,跟着断了。   就是他了。沈青鸾默念道。   下辈子也不变。   想要永远地喜欢他,爱他。   想要永远地被他眷顾,为他所爱。   ·   名垂青史的女摄政王的陵寝之中,将会只与王妃一人相依。   先贤祠内的供牌之上,也将在郑玄的名字下,刻上沈青鸾的印记。   直至沧海桑田,让身后的千古光阴,来铭记一切。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结尾的三句话出自《洞玄本行经》番外更新的内容会改变时代背景,是下一世,谨慎订阅!!!!   更新时间不定,不用天天等啦。 第54章 番外一   大雨滂沱。   淋漓的雨声砸在地面上,路灯昏黄。   路灯的光芒在车窗边洇开, 渲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光晕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是幽深无底的冰冷漆黑。   女人坐在驾驶座上, 带着银白戒指的手指按在手刹上,细长圆润的指甲上做了暗红色的美甲, 边缘处镶嵌着一颗折射出散光的钻石。   她的手肘压在边上, 指间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雾色从美艳的红唇间散开,逐渐扩散至看不到。   夜色扭曲成无声的妖魔, 向四周朝这辆豪车处蔓延而来,将淡淡的昏黄光晕包围在中央。   雨声中响起隐约的脚步声, 在夜雨之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车窗外响起。   “沈总,我哥没事儿, 你别担心了。”   沈青鸾垂手把烟掐了,听着开车门和上车的声音, 雨声在这一瞬间猛然变大, 在耳畔轰地涌入、炸开。   她闭上眼, 沙哑的女声传递出来:“知道了, 小林,你回去吧。”   小林答应了一声, 撑着伞把车门关上,慢慢地走远了。   烟雾散开,逐渐地变淡, 几乎闻不出了,但身后的座位上还是传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   她的指腹压住中指指节,触到的戒指冰凉一片。   沈青鸾抬起眼,从折射过去的镜面里看到他的样子。   黑色碎发,不太短,看上去发质很软,柔柔地蜷在脖颈边,脖颈修长白皙,有一种极其通透的白,像是欲融的寒霜一般。前端的发丝垂下来,略微遮住眼睛,能隐约看到纤密的眼睫和薄唇,唇上涂了一层很淡的口红,是拍戏时用的,现在已经有点掉了。   他的手腕很纤瘦,浑身带着从雨中而来的湿润感。发梢也有些湿,柔润地贴着耳畔。男人像是回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休憩的地方,把自己蜷起来,带着一点隐而不露的疲惫,将伤到的脚踝向后放。   沈青鸾抬指敲了一下车窗,触感冰冷。她心里的火在嫉妒的焚烧、张牙舞爪地吞没理智,让她濒临到近乎发狂的边缘。细长的高跟鞋之间碰撞了一下,响声像是什么碎掉的玻璃器皿。   沈总裁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股燥火压下去,开口道:“晚上吃什么?”   后方的座位上传来很轻的回应。   “我都可以。”   不等沈青鸾皱起眉,郑玄便反应过来,温声细语地跟道:“想吃面。”   这还差不多。沈青鸾把消息发回别墅,抬手驱车往回开。   暴雨淋漓,天空中间或亮起刺目的闪电和隆隆的雷声。   车内的灯光是暖橘色的,十分温暖。在副驾驶位上猛地亮起光芒,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微博的推送:古装绝色美人哥哥郑玄@郑玄qaq 与国民女神楚星月@月星楚确认合作!将共同演绎还原一千七百年前的盛世大启!流传千古的女摄政王与国师的纠葛与……   是沈青鸾的手机。   郑玄隐约看到几个字眼,倾身探手过去把手机拿了起来,用自己的指纹解了锁,看到她的页面还停留在他的主页,底下的评论正在飞速增加。   绝美玄哥哥我得嫁:啊啊啊啊!官宣啦!又能看到玄哥哥绝美古装呜呜呜呜我此生无憾我起立鼓掌全娱乐圈都能听到我的尖叫声!   郑家小宝贝:要支持哥哥的新作鸭!欢迎路人360°观看我们无死角的哥哥!娱乐圈仙子![图片 .jpg ]今天楚星月离婚了吗:又一个要被巫婆炒绯闻的顶流,同情。   人间不值得:这是认真的吗?星月姐姐nb啊。仙子家不是一向清高吗?蒸煮不还是得跟替身小公主搭戏。   别管我我是作者乱入:……只有我觉得这个配对不合适?就没有历史粉来锤替身小公主担不起王爷的?   大启那些事儿:什么垃圾都能演我王了,历史粉告辞。   ……   郑玄再往下翻看了几条,忽地被按住了手,抬眼时对上沈青鸾那双内勾外翘的凤眸。   她的手腕一紧,把郑玄的手纳进掌心,揉了几下,却又松开,从他手下抽回手机,转身抽出根烟。   想着他在身后,没点。声音里的燥怒几乎满溢出来,却又一分一毫地收敛起来,声音压得很沉,有点哑。   “这就是你选的剧本?”   “……嗯。”   郑玄抬眼望向窗外,从中看到了一片冰冷漆黑,滂沱的大雨砸击在车窗上,水珠肆意漫流。   细密的眼睫映在车灯下,透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不想让你接。”沈青鸾直截了当,摆出厌恶的神色,“跟别的女人演吻戏,这么多场,还是你被压着吻?郑玄……”   她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你搞清楚状况。我如果想让你退出娱乐圈,没有人敢给你一个通告。你没必要这么激怒我。”   后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肆意漫流的雨水,阵阵雷鸣的乌黑夜空。   她听到郑玄的声音。   “我很喜欢这个剧本。”他说,“可不可以……”   车停了。   一个穿着黑色正装的女子打起一把伞,身后跟随的几个黑衣男仆也并排撑着伞,向刚刚下车的沈青鸾微微鞠躬。   正装女子将伞罩上沈青鸾头顶,颇有经验地回头往向后座,看到娱乐圈内当红的一线男星、以清冷仙气爆红全网、演技颜值双在线的当前顶级流量——也是豪门沈家独女的包养对象。   而沈青鸾,也曾以玩票性质地踏入过娱乐圈几年,不过她很快就隐于幕后,接手了家族集团下的星幕娱乐。   细长的高跟鞋根踩到地面上,与踩在红毯上别无二致。容貌美艳逼人的沈总裁转过身,男仆伞下的郑玄伸出手。   她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指,攥紧拉回身边,反手搂住对方的腰身,离开了雨幕。   ·   包养?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沈青鸾无所谓地想着,看着眼前男人默默吃面,目光往下一扫,看着准备出来的十几种汤面。   黑色正装的女子无声立在她身后,姿态宛如骑士。   郑玄喝了一点面汤,放下碗筷,抬眼便看到沈青鸾的目光,他似乎还想争取一下,犹豫着刚要提起之前的那件事。   “吃完了?”   沈青鸾率先打断。   “……嗯。”   她抬手脱下外套,把衣服递给身后西服正装的女人,伸手把郑玄的手腕拉过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横抱进怀里,轻松得不正常。   虽然郑玄并不重,但好歹也是一个身体正常高挑的男人。   周围是低下头的男仆和管家小姐,他抬手勾住对方的脖颈,有些窘迫地唤了一声:“你……”   沈青鸾好似并没有听到这句话,把人抱回主卧,压到床上开始暴躁地拆他衣服,把整齐扣到脖颈的白衬衫扯得七零八落,扣子崩开直接滚落到床底下。   扑面的热息冲荡上来。   郑玄猝不及防,抬手挡了一下,有些着急地道:“我明天早上还有工作……唔!”   他被吻住了,来势汹汹的亲吻更似一种侵入占领,一种捕猎者睥睨的姿态,一种比燃烧更火热的状态……烈焰将一切都焚成灰烬,将所有的理智冷静、残酷无情凶狠的灼烧着。   像刀刃交兵、像狂热的占有和几近熔断思绪的精神震颤。   深吻的声音清晰可闻,郑玄喘不过气,根本跟不上她,用力把人从身上推开,往床边退了一截,低着头均匀气息。   他单手按着床面,手背的血管隐隐可见,在玻璃吊灯下映出通透漂亮的色泽。细碎的黑发随动作垂落下来,眼角泛着淡淡的红色,有一种惊人的脆弱与美丽。   郑玄尝到了香烟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女士香水一起蔓延过来,伴着这个如同捕猎者吞噬目标的深吻,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没入深海一般,有一种令人迷失的恐惧。   沈青鸾俯身过去,抬手扳过他的下颔,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我没有开玩笑。”她说,“这部剧,你不能演,我不能看到别的女人亲你。”   郑玄慢慢抬起眼,映入眼中的脸庞美艳而冰冷,只有望过来的目光是专注深情的,从这深情中还藏匿着不断膨胀的欲望。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是……”   “没有可是。”沈青鸾表情不变地把他抱进怀里,放下手环过他的腰,淡淡道:“除了我,别人都不行。”   “只要我还在这个行业,就避免不了要有吻戏。你不允许,难道你陪我演吗?”   郑玄的眼角更红了,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激动,或是沈青鸾抬手摩挲了几下的缘故。她望着那双清澈幽然的黑眸,短暂的沉吟了片刻,道。   “好,我陪你演。”   刚刚那一听就是气话,是把这位国民仙子逼急了的气话而已。郑玄随之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而沈青鸾已经重新把他放到大床中央,暗红色的指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钻石和戒指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她低手按住对方的腰,另一边从郑玄的脖颈间摸到那只与她同款的戒指,被一条银链挂起来,末端的戒指常常掩盖在衬衫和戏服下方。   郑玄还没对刚才那句话反应过来时,就听到沈青鸾的声音再度响起,已经低柔下来许多。   “戒指可要藏好。”她说,“不然你的金主是谁,可就人尽皆知了,仙子。”   调侃之下,是心底一遍又一遍的低暗重复。   你属于我,   我想让这件事,人尽皆知。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被锁了。我去解锁。头秃。 第55章 番外二   楚星月被换下来的消息在短暂时日内传遍娱乐圈。   圈内一部分人是知道郑玄身后后台的, 对这件事也不敢多问, 只能感叹沈家女家主的手腕。   不过随后而来的一则消息, 还是把众人砸得头晕眼花、一脸懵逼。   沈家的女家主、曾经在娱乐圈昙花一现的美艳女王要复出跟她包养的小情人搭戏?!   各路导演对着郑玄的照片百思不得其解,不仅名字跟千年前的那个大启国师同名, 连模式都是一样的,简直宠冠王府,是个顶级的蓝颜祸水。   至于知道这件事的网友们……   大启那些事儿:沈青鸾?谁啊?搜了下照片,还行。   历史圈知名博主在论坛开贴, 短短几个小时便建起高楼, 郑仙子的唯粉多得随处可见,在消息传来后纷纷涌入围观。   什么都不知道的拂尘:郑仙子来演同名国师没有问题, 这个姓沈的女星只在几年前跟郭导合作过一部《云海未知》, 看演技还是很可以的,瞧瞧这个[动图.jpg ]玉周小迷妹:虽然摄政王杀了我的本命,但是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来一个人演啊!换走楚星月,只有我好奇这个女人什么后台吗?这么硬?   中途突然被歪楼, 中间几百楼都是在讨论沈青鸾后台的, 到了七百多楼的时候, 一个匿名发帖突然回复了玉周小迷妹。   匿名:星幕娱乐老总,后台够硬了吗?   一时激起千层浪。   随着突然有人阴谋论地谈起娱乐圈黑幕, 话里话外说着郑玄爆红的不正常,涌入围观的郑仙子粉丝们开始不淡定了, 纷纷上阵, 撕得连古诗文都往外冒。   就在这座高楼盖到一半时, 微博上终于开通了沈青鸾的认证号,转发了更改演员的官方说辞,然后发了一张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的片场照片。   是郑仙子的背影。   高挑纤瘦的男人穿着戏服,宽阔的广袖从两侧垂落,松竹的花纹从边缘攀上,交缠而繁丽地绕过袖口。仿道服的衣饰,颜色是那种带一点润白的微青,暗纹在阳光下闪出熠熠的光华。   似乎是觉得这么拍还不够,在广大网友涌入的片刻,沈青鸾随即又发布了一个短视频。   视频的内容也很简单,开头还是郑玄的背影,大约过了两三秒后,束了一半、另一半放下来的漆黑长发随动作微微一晃。   他转过了身。   嘶——   所有人都忍不住抽气,然后是不自觉的屏息。画面上的郑仙子遥遥地望过来,目光清冷中略带一丝柔意,他的乌黑长发间掺杂了一丝雪白,通透白皙的肌肤在盛大的阳光铺盖之下几乎给人一种在发光的错觉。   屏幕前,似乎有人听到了自己的艰难吞咽声。   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这个角色。历史博主们默不作声地纷纷转发,评论底下是一群毫无意义的“啊啊啊啊啊啊”。郑玄的粉丝名叫仙女,一个个熟悉的粉丝大V如同土拨鼠一样啊啊啊了满屏,哪有一点仙女的意思。   就在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边流泪一边大喊“哥哥我可以!”的时候,沈青鸾新开通的微博发了第三条。   沈青鸾V:好看吗?我王妃。   ……   这一刻,许多电脑前的仙女与键盘侠们,发出了摔鼠标的暴躁声响。   ·   “卡!哎,慢点,慢点,你那什么眼神,你们刚见面,沈……咳,青鸾姐啊,你才见到国师,不是想要吃了他啊!”   齐导在旁边一拍大腿,语重心长:“现在才见到第一面,作为那个什么,又酷又炫的女王爷呢,你应该视他为敌,然后被国师的聪明才智慢慢吸引……”   穿着赤色戏服的沈青鸾坐在对面,身后是一丝不苟撑起遮阳伞的正装女管家,从气质到动作都严谨得无可挑剔。   这位撂挑子来陪情人演戏的沈总,捧着剧本研究了一会儿,道:“这剧本谁写的?”   “喏。”齐导点了点首页,“就是那个笔名道玄的玄灵子死忠粉,历史同人写得还行。”   沈青鸾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写得不够真实。”   “真实?”   “对……应该改一下。”   齐导瞅着这位女总裁把荧光笔涂好的台词部分一点点更改过来,跟着瞅了半天,突然回过味儿来。   “咱这拍的是正剧!不是恋爱剧!你……青鸾姐,这不行啊。”   沈青鸾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我觉得那个历史记载,沈昭的话可比恋爱剧还肉麻。”   沈昭是摄政王刻在先贤祠内的名字,也是后世史书中流传的最多的那一个版本。   齐导抬眼看了一下不远处喝水的郑玄,然后悄咪咪地凑过去,对着眼前的美艳女总裁低声询问。   “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沈青鸾瞥他一眼:“明珠啊……”   面容俊美的青年导演洗耳恭听。   “别傻了。”沈青鸾语气平淡,“他早就是我的人了。”   齐明珠:“……”   正当两人交谈到一半时,郑玄的小助理跑过来问下一场是不是继续,齐明珠看了一眼下一场的强吻戏码,又看了一眼一直盯着郑玄的沈青鸾,啧了一声,道:“继续。”   于是当天片场的工作人员们,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做此刻无车胜有车,没带安全带就开始踩油门,纵然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也能鼓捣出一种声音画面皆色情的黄片儿既视感。   齐导无语望天,小姑娘们纷纷脸红,大老爷们跟着鼓掌。   沈总这演技,   绝啊!   ·   绝得又把自家包养的小明星气到了。   沈青鸾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暗红的指甲抵在发布文案上,切换页面,去看了一眼自己微博底下的热评。   第一条热评是郑玄的大V粉丝留下的。   玄哥哥抱抱我V:!!!!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后面混杂着一大堆啊啊啊啊和柠檬精留言,土拨鼠的哭声如果能展示出来,估计沈氏集团一百来层的玻璃都能让她们给震稀碎。   沈青鸾看了一会儿评论,满意地笑了。她扬起脸向另一边看,唤道:“宝贝,过来看。”   郑玄正在翻剧本原著,闻声向她身边走去,被手长脚长力气还大的沈总一把捞进怀里,压在腿上看评论。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道:“就这么高兴?”   “高兴。”沈青鸾带着笑意地亲他一下,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道:“合约是不是快到期了?”   郑玄略微一怔,慢慢地回复道:“……嗯。”   合约是三年前签的,是说只要郑玄陪在沈青鸾身边,她就会把阳光孤儿院的地皮买下来,并且一直资助下去。   他从这个地方成长起来,被老院长视若亲子,在院长去世后,孤儿院面临着买地拆迁,即将摧毁的窘迫境地,是沈青鸾保住了这一切。   当时还没有任何曝光、十八线小明星的郑玄被沈青鸾挑艺人时一眼看中,调查过后把他约了出来,经过详谈后,用半威胁半收买的方式,将这个人留在了身边。   这份合约,勉强算是见证。   一开始的摩擦不必多说,一个心口不一维持总裁的威严,总强调对方的玩物身份,一个高冷如天山雪莲,偏偏走投无路被人欺辱。   这个欺辱的内容有很多电视台不能播、晋江不能写的部分,就此略过。   在逐渐漫长的相处之中,沈青鸾越来越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送了对方成对的戒指,在戒指内圈刻上自己的名字。给他最好的资源,让所有人看着她闪闪发光的心尖宝贝。   然后对全世界宣布——   这是我的。   郑玄显然没有领会到这一点。   他还在沉默之中,在想失去合约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好院长的遗愿,在想即便没有沈青鸾的扶持他也可以在演绎道路上走得更远……但这些都让他有些茫然。   他不是在为这些伤心,那是什么呢?   郑玄抬起眼,看到那双含笑的凤眸,捉住自己手指的手心温暖发热,连扑面而来的气息都灼热而充满侵略感。   他迟疑地开口:“不……续约了吗?”   沈青鸾摇摇头,心说自己的求婚对象整天在想什么有的没的,难道是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郑玄的神色不太明显地黯淡了一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能说出来,他缓慢回握对方的手,低声应道:“……嗯,好。”   声音还是他一贯的声线,有一点点微弱的发哑,即便如此,也是同样的悦耳动听。   沈青鸾挑起眉,察觉到有一丝不对,还没等她开口问,就感觉到有湿润温热的眼泪落到手背上。   ……?   暗红色嵌钻石的指甲边缘圆润,指腹温柔地拭过他脸颊。沈青鸾看着低着头不肯看过来的郑玄,听到一声低哑轻柔、略带忐忑的道歉。   “对不起。”落字虽然很轻,但却能轻易地听清楚字音。“我听你的话,……可不可以别……不要我……”   沈青鸾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抬起人脸颊狠狠亲了一口,随后道:“想什么呢,合约不签了,跟我结婚。”   千万粉丝的郑仙子坐在她腿上,眼角发红地看过来,神情还有一点怔然。   “……结婚?”   ·   在这部有关于大启历史的正剧上映首日,一个比上映更爆炸的消息迅速占据头条,热度疯狂蹿升。   沈青鸾V:说了,我的。[图片.jpg ]图片上,是一个带着戒指的女性手指,挑开郑玄一直系到最顶端的衬衫扣子,露出挂绳下方与她同款的对戒。   而另一只手,则是拿着两个九块钱的小红本,几乎有一种闪闪发光的质感。   全世界都爱你,   而你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两章再换一个时代背景!   让我想想换什么~ 第56章 番外三   战事还未平。   山河半易, 南城之内早被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军阀的部队占领。戏院的牌匾已放了下来, 戏园之内, 只余荒草丛生。   木箱里的戏服缠绵着堆叠在一起,拖沓地糅合在一处。满地落满衣袖精致的刺纹与花边儿,一件璀璨发光的头面搁在妆台上, 头面的边缘处,是修长霜白的手指, 在缓慢地摩挲着边缘的水钻。   后面传来一声脆而带着哭腔的问话。   “先生, 这些都要烧了吗?”   乌黑的长发从男子的脊背间柔柔地贴合着,其中一缕霜白的雪发在灯火下映出柔亮的色泽。   他的背影瘦削, 却有一种独特的优雅清贵, 不像是什么低贱出身, 反倒像是封建王朝灭亡后的遗老遗少, 通体透出特别的气质与韵味。   先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他的嗓音清润柔亮,曾在高台之上,将戏文揉碎了,将字眼与腔调一点点送进台下人的耳畔边。愿意捧红这位名角儿的人数不胜数……想要得到他的人也是同样。   身为坤泽的先生实在是太香了,满身脂粉气掩不住身上的清绝梅香,一折戏到最后,那股淡而悠长的隐约香气常常悄然漫荡出来。   闻之欲醉。   他唱《牡丹亭》、唱《贵妃醉酒》……先生回绝了许多不怀好意的邀约, 也尽力在势力倾轧之中明哲保身。   只是如今,终于不成了。   那个传言中凶神恶煞的女人带着东北军占领了南城。各个势力湮灭在女人的手中, 她是决计讲不通道理的。   而在各类人面前伪装辗转的这些日子, 也的确太过疲惫了。   他抬起眼, 从一侧的窗边望过去,看到远处的街巷里传出喧闹之声,插着东北军旗帜的汽车嗡地一声,向着园子的方向驶来。   “烧了吧。”   他说。   即便不去看,眼前也唯有那些繁华幻梦,在推杯换盏的表象之中掩盖着黑暗污秽的欲望,除却少数真诚的戏迷外,大多数掌控权势的人,只想着征服——   想着摧毁。   把南城的名伶捧在手心里,圈成漂亮的金丝雀。在床上听到他动听的嗓音流泻出与众不同的哀求。   这的确是非常上等的趣味。   与之周旋久。   他闭上眼,低声自语。   “我有些累了。”   真的是有些吗?还是这种沉郁而压抑的痛苦已经积累成绝望,蚕食掉他年轻却又冰冷的心。   少年怯怯地哭。   随着哭声而起的,是火焰燃烧起来的响动,残酷的火苗舔舐着布匹边缘,顺着绸缎飞速燃烧而起。   繁丽缤纷的色泽、华美而精致的刺绣、带着水钻的首饰……   在东北军汽车停在园门前时,火势已蹿得极高。   ·   晨光渐冷。   郑玄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周围是几近奢豪的陈设。柔软的床畔,朱红色的沙发椅中,坐着一位身着军装的女性。   她单手抵着额头,神情似乎有些疲惫,佩戴着形制复杂的肩章,军装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内里的白色衬衫之间,暗褐红的腰带从窄腰上一勾,把精悍挺拔的线条收拢起来。   黑色的军靴踏在红木地板上,与这美艳冷厉的容貌所并行的,是扑面而来、充满压制力和侵略感的信息素味道。   这是一个女性乾元,在西洋人嘴里叫做alpha。女乾元在性别上,是天生的领导者,被他们疯狂地尊敬,乃至于崇拜。   就像数量稀少而易受觊觎的男omega,即传统所称的坤泽一样。越是稀少难得的性别,就越会引来其他人的瞩目。   郑玄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想着扑面而来的熊熊烈火,竟然没能烧死他。   他缓慢地蜷进被子里,想到园子里烧光的一切……他的年少时光、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而它们都离开了,只把自己留在原地。   不过好在这些都没有了,班主离开后,他遣散了戏园的其他人,已决意不再登台。   而这个女人救他,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只是想要捡回来一个坤泽吗?   这些繁杂而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在不断地闪现。郑玄的目光望向女人腰间别着的枪支,他盯了那东西一会儿,随后略微探身,小心地伸手过去,碰到冰冷枪套的同时,手指也被另一只温热稍高的手紧紧压住了。   ……!   沈青鸾把掌心的细白手指攥紧,抬眼过去,声音沙哑中竟带出一股略带低沉的性感:“嗯?”   一个落字极稳的单音。   被当场抓获的郑老板与她对上视线,然后立即想要缩回手,结果被女人紧紧地攥住,分毫也拔不出来。   他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里一阵烧痛,一个字都说不出。   沈青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略微松开手,让郑玄把手指缩回了被子里。   女军阀缓慢倾身,从被子边缘拉下来一些,看着这张登过报纸、堪称人间仙子的脸庞,低声道:“可以治好,我的专属医生会为你医治,别怕。”   她的话语已在尽量地释放出善意,但却又充满冷硬之感。   郑玄静默地看着她。   沈青鸾顶着对方的视线,非常遵从本能的把被子掀开一些,指尖挑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单薄衣衫。   郑玄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   乾元的气息像是冰冷寒刃覆盖上霜雪与血锈的味道,中间交杂着一许硝烟与烈香糅合的感觉,像是一款品味别致的剧毒香水。   让他有一点……反应不过来。   领口的纽扣被挑开后,郑玄才猛然惊醒,向后坐过去,慌乱地挡住她的手。   沈青鸾停下手,淡淡问道:“你不会以为,我把你救活,是在做什么慈善事业吧?”   郑玄的动作僵住。   现在已不是多个势力交错的南城了,这里换了一个威名赫赫的女主人——很大概率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在传闻中面貌丑陋、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吓得园子里的男孩们小饼干都掉了。   还是落在了她的手里。   郑玄沉默了一下,还没等他做出别的反应,就被面前的女军阀低首抱个满怀,被冰冷坚硬的军装质地、以及乾元可怕得力道搂得浑身都痛。   戏园先生发出一声隐隐的抽气。   那种带毒一般都信息素环绕过来、扑进脑海中,让他浑身都跟着没有力气,脑海只剩下几近绝望的抗拒感。   沈青鸾低下头,嗅到他身上清冷孤绝的寒梅香气。   她躁郁而沸腾的血液因此而被抚平,残暴饮血的渴望在他的身边得到扼制。   沈青鸾抬手扳过对方的脸颊,转头过去埋进颈项间,从锁骨向上,进行类如野兽般凶狠而充满占有欲的标记。   是殷红的吻痕。   郑玄浑身僵硬,连呼吸都迟滞,他的手伸进女军阀利落的短发之中,与那双凤眸相对。   沈青鸾的动作蓦然一停。   眼前的双眸色泽幽黑,黑白分明,带着清润的淡光,蓄满水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   他发不出声音,颤抖的唇瓣慢慢地做口型。   说的是……   “疼。”   这个字和目光如翻涌过来的浪潮般撞进脑中,她沉冷的呼吸,喉腔里似能嗅到冷绝的寒梅幽香。   沈青鸾目光下移,看到他白皙如霜的肌肤上留下的明显痕迹,说实在的,如果不是自己的杰作,这视觉效果跟强那啥现场也差不多了。   女军阀自觉理亏,重新站了起来。她戴上雪白的手套,把军装外套穿到身上,一边系腰带一边朝门外喊到:“警卫兵!”   “到!”   “把齐医生叫过来。”   腰带合扣时发出咔哒的声响,军靴敲击在红木地板上,响亮得有些过分。   沈青鸾出门前转过头望了一眼,看到郑玄低着头拢紧单薄的衣服,把扣子一点点系上,指尖有些颤抖,扣到最上方也挡不住半隐半露的残暴吻。痕。   他的黑色长发垂落在金白色的床上,柔软而温顺地伏在身侧。   沈青鸾喉间滚动了一下,把目光拔回来,抬脚迈出房门。   ·   这里是沈公馆。那个女人就是沈公馆的主人——掌管东北军的沈青鸾。   是个罕见的女性alpha,据说性格非常残暴。   郑玄穿着淡青色的长袖大褂,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对面就是前来治疗他的齐医生。   齐医生年轻俊秀,非常爱笑,热心地给郑玄科普了沈青鸾抓他过来的原因。   这位东北军元帅,患有严重的性别特殊疾病,她的信息素太过于具有攻击性,连带着影响其本身,也患有这方面的躁郁症……并且有一定的暴力倾向。   这种类似于“隐疾”的最佳治疗方法,就是寻找一个能在信息素上给她安定、让她能安静下来的omega。   齐医生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对性别上的称呼也是西洋的叫法。   郑玄默默点头,然后在纸上写到:   “留我亦无用。沈帅见我并不安定。”   齐明珠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位红极一时的名伶神色诚恳,忍不住笑了一声,玩味地道:“不,你是最有用的。”   郑玄:“……?”   “她的症状的确缓解了,之后的举动不过是……你又勾起了她的情。欲而已。”   齐明珠用这张人模狗样斯文败类的脸,指了指郑玄领口上方未褪的痕迹,吐出一句非常不符合身份的直白话语。   “不用怀疑,她想拥有你。”   “……”   作者有话说:   被锁的头要秃了,解锁叭求求你惹! 第57章 番外四   郑玄作为一种安抚沈青鸾情绪的药物留在了沈公馆。   想逃, 只是暂且没有机会, 想离开、想跑掉, 想找个隐蔽无人的地方独自生活,这一切的想法都被门外看守着的大兵们扼制住。   没有抑制剂,没有自由, 不能说话。   他有些焦虑。   沈青鸾每天忙完公务就会回到沈公馆中,靠他的信息素稳定情绪, 基本抱个一整晚, 一些躁郁和暴虐的情绪都会随之安定下来。   她早出晚归,神情愈见疲惫, 似乎也在时代的罗网之中挣扎周旋, 且并非是为她一个人。   为了南城。   沈青鸾回到沈公馆时, 第一眼就看到煦暖的微光之下, 穿着淡青色长褂的长发男人坐在沙发椅上,衣扣系得一丝不苟,连袖口都整齐妥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戴着银边儿的眼镜,银色的眼镜链儿擦过脸颊,从通透白皙的肌肤上掠过。   和暖盛大的日光映亮半面脸颊,映亮他细密纤长的睫羽, 从下颔角边流畅滑下的轮廓,在这种对比强烈的光影明暗之中画下一道堪称美好的弧线。   不愧是名冠南城的名角儿, 即便不上妆不开嗓, 这个气质身段儿, 都无可挑剔。   沈青鸾的目光看向他捧书的手指,映入眼帘的手指修长纤瘦,白皙又好看,让人……她略微闭了闭眼,压下心绪,迈步走了过去。   坚硬军靴磕在地面上,声音脆亮。郑玄闻声抬头,看到站立到面前的女军阀居高临下,表情不变地注视过来。   他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价值。   郑玄有些忐忑地回望过去,想着今天回来得很早,但愿对他、对南城的百姓民众们都有好事发生。   他张开手,是个容纳对方拥抱的姿势。   沈青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从紧绷的唇角和情绪一旦紧张就开始泛红的眼角,再慢慢滑下,路过对方修长的脖颈。   上面还有前几天嘬出来的“戳儿。”   omega的身体上还带着自己残余的气息,从柔冷的梅香中掺杂着一丝明烈,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俯身去拥抱他,而是把人一臂拉进了怀里,用另一边的手横抱起来,往卧室走。   还没有治好嗓子的小哑巴立刻攥住她冷硬的衣襟边缘,触到上面坚硬的、金属质地的徽章。   她的腰身被腰带隔着军装扣紧,披风摘给了警卫兵,精悍锋锐的线条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衣服被郑玄攥得很紧,有些湿漉漉的。对方的眼角开始泛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开始情绪变化了。   沈青鸾不顾怀中人力道不够大的挣扎,仗着体质优势把人搂得很紧,反手关上房门,给他放到床上。   方才还和煦的日光渲染下来,有一种刺目的白,窗外忽起一阵微雨声,是太阳雨。   郑玄坐在床角边,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沈青鸾盯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着什么魔,本能般的开口道:“他们要建过南城的铁道。”   郑玄愣住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句话,终于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我让他们建。”沈青鸾道,“但经营权得再谈。”   “……”   “这是一场强硬冰冷的、突然到有些残酷的革新。”女军阀抬手摘下雪白的手套,露出那双握枪打仗、与政治家、侵略者周旋的手。她拿得起签合约的笔,也能一枪崩了桌子对面野心家的脑袋。   沈青鸾语气不轻不重地继续道:“……而凡有变革,必有牺牲。”   郑玄呼吸一滞。   “我做铜墙铁壁,做堡垒,做冲在救国第一线的军人,我想挽回这个国家。”   没有人想到掌控东北军的女军阀心中是这样的,大家多以为她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样,要趁着国难发财,然后离开这个饱经疮痍的国土。   从没有人料到她这么想。   沈青鸾俯身压下去,线条锋锐的双眸紧盯着他:“做我这种人——可以倒下,但要倒在我选择的路上。”   她抬起手,勾过郑玄发间一缕雪白如霜的发丝,恍惚之间觉得这个动作很熟悉,好像在很多年前,或者是隔世之间,曾经真的这么与他亲昵过、交缠过。   郑玄静默地凝望着他,在那双幽然乌黑的眼眸里,映出对方眼中热烈如火的情绪,和逐渐蔓延开的、在这一刻更像是鲜血味道的信息素。   “郑老板,”她说,“我压制不了我自己,只有你可以。我请求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药,你可以拒绝,只是拒绝不会有效。”   什么军人,真是土匪一样的发言。   郑玄的喉结动了几下,发出一声艰难而沙哑的低应,迎着沈青鸾陡然变暗的视线,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究竟是不是谎言?是不是虚伪的表皮,他无从得知。但是如果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做一个选择,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对方。   沈青鸾松开缠绕着他长发的手指,靠近过去亲吻他。   这是郑玄住进沈公馆后,第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他毫无准备地被对方封住了唇,那种如同淬血刀刃的凛冽之气翻涌而来,有一种极致的压迫感,强硬而不容拒绝地漫进脑海里。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在短暂的迟钝之后,只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乾元的信息素会诱发……那什么……   郑玄下意识地推开了对方,压在床面的手猛然收紧,布料被扯出交错的褶皱。   沈青鸾低下头单手捂住脸颊,用平复呼吸的方式缓解了一下暴躁感和猛然蹿升的紧迫感,她伸手触到他的肩膀,力道并不重地抚过。   低哑的女声随之响起。   “别怕,让我咬一口。”   做一个暂时标记。   郑玄也同样在调整状态,他被对方触碰的肩膀略显紧绷,但并没有太过畏惧。   再短暂的凝滞之后,郑玄抬起手拨过长发,将黑发收拢到掌心里,露出白皙的后颈。   每一个omega的皮肤都这么好吗?不经常注意异性的沈青鸾抬起手,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摩挲了几下,隐隐触到薄薄皮肉下的腺体。   这几乎与撩·拨无异。   小哑巴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紧张和催促显而易见。   沈青鸾舔了舔唇,真得很想管住自己的脑子,但这个脑子……它不听使唤啊。   女军阀的那股凛冽气息越来越近,这种充满压制感的信息素让人几乎有支撑不住的感觉。   郑玄闭了闭眼,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洒过来,湿润的唇贴上常年掩盖在长发下不见光的皮肉,锐利齿尖刺进肌肤里。   顶级乾元的可怕信息素灌注而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被抽掉了力气,只有支撑着身体的手还能感觉到没有直接瘫软下来。郑玄缓慢地埋进枕头之间,蜷缩起来,被信息素控制的身体能隐约感受到一种不通过肢体触碰,也能摧毁意志的[晋江不让写]。   沈青鸾深深地吸了口气,听到窗外愈发明显的雨声,变大的响雨砸在窗边,设计繁复的西式吊钟发出鸣响之声。   实际上,她也没比郑玄好多少,但比起毁灭的倾向来说,另一种身体上的麻烦显然属于更好解决的那个类型。   她背对着郑玄坐了一会儿,期间想要点一根洋烟,但想到身后的男人,转瞬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身上干干净净,行为举止都透露出一种类似于修道之人的规范清净,让人怀疑郑玄可能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但那股寒梅的味道……   真香啊。   女军阀在心里做了一个有点耍·流·氓式总结。   她站起身,低声道:“等你嗓子好了,我再好好地问你一遍。你在这里安心住着,我不是不讲道理的混账。”   但对着这个人,她还真不一定讲道理。沈青鸾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在脆亮的军靴踏地声离开后,又过了半晌。郑玄缓慢地起身,神情有些不太好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性别和体质。   沈青鸾是没有常识吗?她那种强烈到令人颤抖的信息素,用刚才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冲进腺体里,真的会让他……   郑玄想不下去了。他一点点地解开纽扣,从衣柜里拿出新的衣服。   ·   沈青鸾有没有常识这一点可以暂且不提。不过在坚持治疗之下,郑玄的嗓子终于恢复到了一定阶段,可以开口说话了。   这段时间沈青鸾很忙,有时候一整天可能都见不到人。郑玄在沈公馆里被一堆虎背熊腰的大兵看守,一边读书看报,一边与每天按时按点来签到的齐医生聊天。   齐医生带来的消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说沈青鸾又做了什么什么大事,又夺取到了什么什么样的权利,或是在外面跟哪个交际花传绯闻……这些事,他有时随便听一听,有时干脆不进耳朵。   齐医生认为面前这位才是那个假军阀真土匪的“正房”,而其他传绯闻的交际花、小明星,或是一些油头粉面的“角儿”,不过就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而已,是上不了台面的。   他随便闲聊的时候,也完全看到了郑老板的气度——他对这些话免疫力极强,几乎没有什么波动。   有一段时间,沈公馆里已经清闲到了齐医生来都嫌冷清的地步。   郑玄还是看书种花,他嗓子刚好,还不能吊嗓子,至于以后这戏唱不唱得了,还得看造化。   在这段安逸的光阴度过后,一个轰动半个华国的雨夜之中,南城中央传来滔天的爆炸声。   暴雨倾盆,闪电把寂夜照得惨白一片。   就在郑玄打开吊灯,看向远处燃成一片的火焰时,昂贵的雕花房门被一人狠狠撞开,浓郁的血腥气冲入脑海。   轰隆——   狂雷惊响。   郑玄匆促回眸时,见到惨白灯光的映照之下,沈青鸾从右肩而下的地方被血液浸透,带着雨夜的冰冷尖锐,衣饰上凝涸出沉暗的铁锈红。   她的脸颊上有血珠淌落,肩膀上甚至还有破碎的弹片,但眸光像是燃烧的烈火一般,带着一股饮血的渴望。   警卫兵们站在门口,一个个提心吊胆、面色紧张。   沈青鸾抬起眼,似乎辨认了一下眼前的郑玄,然后声音低沉地响起:“关门,出去,叫齐明珠来。”   “……是。”   服从的铁律印刻在警卫兵的骨子里,雕花房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说实话,她现在的模样,不要说是郑玄,就算是其他任何一个上过战场的乾元,都会畏惧到不敢直视。   女军阀一边走,滴血落了一地。   她抬手撑到郑玄身后的墙壁上,用那样残暴病态的眼神注视着他,然后低下头在他身上嗅了一下。   幽然的寒梅香气。   郑玄有些迟疑地出声:“……你……先去处理伤口,好吗?”   这是沈青鸾第一次听到郑老板的声音,她虽然久闻郑玄的盛名,却是第一次亲耳听到。   这声音带着一丝刚刚复原的生涩,但毫不影响它悦耳动听的本质。   女军阀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埋在对方颈窝处的动作略微变化了一下,她那只遭受重创的手似乎还能动,不知道是这个稀少性别的人的特性,还是她本身的体质太过强悍。   这次是真实的血腥气,让人喘不过气的血气。好似铺天盖地的黑暗从四周逼压过来,让人只能投入对方的怀抱。   郑玄吸了口气,觉得浑身发沉,他对混杂在血气里的信息素记忆尤深,还没等到他开口,就看到沈青鸾抬手解开他的衣扣。   ……!   这个……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她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   沈青鸾的躁郁已经到达了极致,她只有这种办法压制自己。释放出来的信息素几乎明晃晃地告诉对方……[晋江不让写]。   躲不开。   被暂时标记过,完全没办法抗拒。   郑玄能感觉到自己也跟着对方的信息素发生变化,他听到房门外来回踱步的焦躁声响,感觉到对方的手指贴上脸颊。   那次全力压制下去的[和谐]再次侵蚀这具躯体,本就临近的[不能写]被彻底诱发出来。   他听到了沈青鸾的请求,语气更类似于陈述的请求,极力压制着爆发边缘的痛苦。   “郑玄,”她说,“只有你能救我。”   郑玄怔然地望着她。   雨水狂乱敲击在窗户上,电闪雷鸣,隆隆的雷声之下,那道明澈清冷的嗓音轻轻响起。   “……我救你。”   ·   战役七年,故土终于归一,百废待兴。   以开/国元/勋身份参加仪式大典的沈总司令,在跟一起打过仗的兄弟们叙完战友情后,又听别人吹了一遍她还是独立军阀时那次设计爆炸的宏伟功绩。   沈青鸾没继续参与下去,她转过身,看到细雨朦胧之下,一个撑伞的长发身影站在外面等她,旁边站着两个愣头愣脑的战士。   沈总司令立马起身过去,在警卫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握住了自家合法婚姻对象的手。   郑玄扬起伞边儿,略微抬起眼看她,把对方笼罩在伞面下。   身后跟过来的警卫员和几个老战友,张口就喊了声“嫂子好。”   郑玄点头示意一下,然后轻声道:“我记错时间了,以为你们结束了。”   “结束了。”沈青鸾干脆利落地道,“我们回家。”   她抬手挑过对方鬓边的发丝,听到郑老板很温柔地答了一声。   “好。”   作者有话说:   又被锁了,再改一改。之前都过了怎么现在突然锁我,一脸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