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后她作天作地(穿书) 作者:故筝 ===================== 第1章 穿书(太子又矮又笨...)   “姑娘醒了么?”丫鬟香桃卷起帘子,将声音压得极低。   一阵凛冽的风顺着帘子一角吹进了门,钱嬷嬷忙一手按住了,肃容道:“醒了。……小心着些,莫让姑娘过了寒气。”   香桃小心翼翼进了门,绕过屏风,满面愁容地朝不远处那张榻上望去。   榻上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身形才初长成,一头乌黑的发丝如瀑般泄下,掩去了纤细的腰肢。   她身着藕色衣衫,身前虚掩着被褥,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在外头,正是生得冰肌玉骨。   少女生得极美。   究竟有多美呢?   香桃挖空了肚里那两三点墨水,也找不到最恰当的形容。   姑娘生下来便玉雪可爱,深受府上老夫人、老太爷的喜爱,夫人整日将她捧在掌中,生怕摔了打了。   实在是这府里一位贵主儿!   只是这近日里……不知被什么魇着了,也不大出门了,常常呆坐榻上,手里卷着书,一看就是半日。   换做往常,姑娘哪里能自个儿静静待上这么久啊?更别提读书了。   香桃敛了敛思绪,低低出声:“姑娘,太子殿下到府上了,听说姑娘身子不适,来探望呢。”   榻上少女却是连眼皮都不掀一下,嗓音清脆道:“不见。”   香桃面上愁绪更浓了。   瞧瞧,这不是魇着了是什么?   太子殿下与姑娘同一日出生,太子早了小半个时辰,便成了兄长。   他们打小便相识,比起自己的亲哥哥,姑娘与太子更亲近。   太子的母亲与姑娘的母亲,不过是认的姐妹,并无亲缘关系。因而外头总议论着,说姑娘将来怕是要做太子妃的。   姑娘也确实喜欢太子,每回太子登门,姑娘都高兴得不得了。   哪日太子不来了,她还要置气绝食呢。   可今个儿倒好了,太子来了,姑娘却说不见了。   魇着了!   定是魇着了!   香桃张张嘴,还欲再劝。   免得姑娘将来清醒了,要同她们哭的。   钱嬷嬷却是欢欢喜喜地一上前,将香桃挤远了些,道:“姑娘正该如此。夫人还在寺里没回来,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但说到底也是男子,如今年纪也渐渐大了。这登门,一不拜见长辈,二不是来与大公子论学业。姑娘总这样与他混在一处,恐怕有人要说闲话……也平白叫人看轻了去。”   钟念月放下了手中的书,心道可不是么。   原本的钟念月,就是太上赶着了。她明明家世出众,长辈疼爱,又生得很是漂亮,却偏偏被人背后议论,就连她的太子表哥都对她多有轻视。   为什么要说原本的钟念月呢?   因为如今坐在这榻上的少女,睡前还是个刚拿到高考成绩的三好学生,一觉醒来,就变成,她看过的一本甜宠古言里的炮灰女配了。   这女配与她同名同姓,也是打小就备受宠爱。   只是她从不喜欢自己的表哥。   而这个钟念月却对太子表哥分外爱慕。   这个太子表哥正是这本书的男主。   本书的女主呢?   却是一个身世坎坷,备受嫡母欺辱,可怜又坚强的姑娘。   钟念月不过是他们爱情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女主见了钟念月的倾城之貌,自惭形秽,不敢相信太子会青睐自己。于是太子就疯狂打钟念月的脸,以此证明自己的真心。   外人议论钟念月要做太子妃,太子就设计让钟家覆灭,失去与之匹配的家世。又让母亲与钟家断绝关系,将亲情也就此斩断……   总而言之,钟念月这个角色的存在,就是为了突显太子对女主如何如何宠爱。   在书中,就连钟念月的大哥,都为女主的风采所倾倒。   哪怕钟家倒下后,钟家的大公子也依旧爱慕女主,同时他深深厌弃着自己的亲妹妹。认为她软弱、不学无术,一身娇惯的坏毛病,父母就应该抛下她,让她吃一吃教训……   书中的剧情回忆到这里,钟念月已经有点怒冲天灵盖了。   踏、马、的。   钟念月心底送上了三遍国骂,这才勉强压下了翻涌的心绪。   钱嬷嬷是钟念月的奶娘,正因为看着她长大,待她很是亲近。   钱嬷嬷是当真一心为她思量,此刻又絮絮叨叨地出声道:“姑娘若是真的喜欢,这些事便只管交给夫人就是了。夫人最疼爱姑娘,自然会想着法儿地顺姑娘的意。又何必着急呢?”   “将来只管名正言顺地嫁给太子殿下……”   原本的钟念月若是听了这话,肯定是高兴坏了,娇羞地请钱嬷嬷去与母亲说。   而此时的钟念月皱起眉:“不要了,我不喜欢他了。”   钱嬷嬷惊讶地望着她,自然是不信。   姑娘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又是给太子做荷包,又是亲手下厨做点心,还巴巴地给人送酒、送砚台……   这有多喜欢,府上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钱嬷嬷忧心忡忡。   姑娘不会私底下自己去折腾吧?   还没等钱嬷嬷忧心上一会儿呢,钟念月就神色恹恹,道:“嬷嬷,你说我生得美么?”   钱嬷嬷一愣。   连香桃都愣住了。   姑娘从未这样直白地说出口过。   钱嬷嬷忙道:“自然是美的。”   香桃也跟着点头,心道,她在京中没见过比姑娘更美的人了。   “我爹爹厉不厉害?”   “自然厉害!”钱嬷嬷掷地有声。   钟家老太爷曾官至内阁,如今刚刚致仕。而钟父官拜刑部侍郎,手腕非常,加上祖荫在身,再过几年,擢升尚书想必也不是难事。   “我娘是大美人,我外祖父在世时,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钱嬷嬷与香桃连连点头。   姑娘的家里人,个个都是厉害的!   便连大公子,如今年纪虽轻,却也已经中了解元了,将来一样是要入朝为官的。   钟念月道:“将来与我成婚的男子,不该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人么?”   她面容尚有一分稚气在,说起这话有些别扭。   但古时,十来岁就开始议亲了。因而她这样说,钱嬷嬷等人并不觉得奇怪。   “正是正是。”香桃点头附和。   这太子殿下,便是这天底下顶好的人了。   生得俊美不凡,气度非常,还有这般尊贵的身份……   香桃心想着,却听得钟念月话音一转,不高兴地道:“表哥却原来是个蠢蛋!笨又笨得很,还生得矮,……我自然不喜欢他了。”   钱嬷嬷和香桃一同傻了眼。   太、太子……笨?   香桃连忙去捂她的嘴:“姑娘怎么能这样议论皇家人?”   钟念月推开她的手,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不想同他一处玩儿了,让他走吧。”   钱嬷嬷顿时哭笑不得。   原本她还担忧着呢,姑娘年纪不大,一门心思都在太子身上了,这就吃着相思的苦了,日后可怎么办?   如今一看,倒是她想多了。   姑娘到底还是年纪小呢,孩子心性仍在,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便如吃饭喝水一样,说得这样轻易……   钱嬷嬷心下松了好大一口气,忙挨着钟念月坐下来道:“姑娘不喜,便不喜了罢。”   钟念月点点头,振振有词道:“那日我都听见了,表哥同人抱怨,说是皇上训斥他,竟是连《泛胜之书》都读不明白。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表哥这样笨!”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写满了天崩地裂。   仿佛太子殿下俊美聪慧、尊贵过人的模样,在她心中就这样塌掉了。   这不是孩子心性是什么?   钱嬷嬷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忍不住劝道:“姑娘这话可不能往外说,皇上那是悉心教导,乃是皇恩下赐。怎么能叫训斥呢?”   香桃年纪也小,听了这一番话,竟是也倍觉内心崩塌。   她却全然没想过,一百个聪颖的太子加起来,在如今这位厉害的皇帝面前,也是蠢货。   香桃喃喃道:“太子殿下怎么、怎么也矮呢?”   钟念月问她:“凌家二公子晓得么?”   香桃连声道:“晓得的,晓得的。”那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年轻公子了。她们都没见过,但却听闻凌公子满腹经纶、芝兰玉树,京中无数贵女都对他多有青睐呢。   钟念月看似振振有词,实则胡说八道:“表哥比他矮了一个头!表哥连凌松阳都比不上,哪里算是世间顶好的男子呢?”   香桃:“姑娘说的是!”   钱嬷嬷:“……”   那凌松阳都行加冠之礼了,太子才与姑娘同岁,这自然是身高不及凌公子啊!   若这样论起来。   这世间要生得俊美,要最聪颖,还要身量又挺拔,气度威势再压过常人的,……那不得是当今皇上么?   钱嬷嬷暗暗失笑。   我真是叫姑娘说糊涂了,都往皇上身上想了,真是胆儿大了……   钱嬷嬷为钟念月掖了掖被角,道:“香桃,你且去前面回话吧,免得太子殿下久等。就说姑娘身子不适,起不来,见不了殿下了。”   香桃应了声,面上愁容也全消了。   姑娘才不是魇着了!   姑娘如今正是清醒了!   香桃快步朝前厅走去,与来时的心情大不相同。   姑娘都不喜欢太子了,我可得好好替姑娘拒绝了太子才是。   此时的花厅中。   一个头戴玉冠,身着蟒纹绛色衣袍,面容俊朗的少年郎立在那里。他眉心微微皱起,眼底藏了一丝不快。但这无损他的一副好皮囊。   一旁的丫鬟正小心伺候着茶点,他一概懒得理会。   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这个表妹仗着家中宠爱,惯会拿腔作派。   她恨不得整日黏着他。   可他是太子,将来要肩负大业。又怎么能继续陪着她玩闹?   近几日,她没有再来找他,说是病了。   呵,只怕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殿下。”小丫鬟唤着到了近前。   他认得她,那是表妹跟前常伺候的香桃。   “带路。”他道。   香桃却只福了福身,道:“殿下,姑娘病了,起不来身。”   这聪明人只听半截话,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香桃这话的意思是——   他这表妹拒绝见他了?   少年眉心跳了跳,随即按下了愠怒之色。   他去惯了钟念月的院子,倒也并非不认识路,之所以让香桃带路,不过是循礼罢了。   他倒要看看,她玩的什么把戏!   这厢钟念月才刚躺下,由钱嬷嬷娇惯地往她嘴里喂着点心。   咀嚼两下,还没咽下去呢,就听得外面急吼吼地喊着:“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来了?”   钱嬷嬷呆住了,这怎么还非要来呢?   她瞧了瞧姑娘嘴边的点心渣子。哎哟可愁煞人了,这哪儿像是病了啊?   到底是太子呢,倒不好欺瞒的。 第2章 逗鸟(狗东西、狗东西...)   钟念月倒是不紧不慢,端了钱嬷嬷手里的点心盘子,把帐子一拉。   古代皇权大于天,再厉害的世家,真要与皇权相抗,也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她并不想钟家重复书中的悲惨下场。   若是能委婉地叫太子知道,她对他没有一丝情意,也不想阻碍女主做他的太子妃……大家从此互不来往,那自然是最好的。   正想着呢,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少年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听闻表妹病了,我特地来探望。姨母不在府中,若是病得厉害,该要请太医来瞧一瞧才是。”   他话音落下。   帐里帐外却都怪异地安静了一瞬。   按理说,钟念月听见他这般口吻,该要高兴得一头扎进他怀里的。   可是……没有动静。   太子祁瀚皱了皱眉,再看向四周的仆人,甚至觉得那个叫香桃的丫头,连同钱嬷嬷神色都有些奇怪。   是何处出了错?   还是这回他这表妹玩了个高明把戏?   钟念月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有点噎,若是喝点茶就好了。   她舔了下唇,这才出声:“不妨事,就是见不得风。”   少女嗓音娇弱许多,听着倒好像真是病了。   祁瀚一手攥住帘帐上的金钩,低声道:“我要见一见,才能放心回去的。”   他内心认定钟念月在耍把戏,但面上却是不显,语气比起往日,还更温和了几分。   钟念月却是听得有些心烦。   你既不喜欢人家,又拿出这般姿态作什么?痛痛快快拂袖而去,岂不是更好?   见钟念月不应声,祁瀚又笑道:“昨日母妃还问起了你。”   这话倒像是在暗示,若非母妃问起,他是不会来的。   这一番话下来,岂不是要吊得原身的心七上八下?   钟念月更觉得讨厌了,连装也不想同他装了。   祁瀚此时将那金钩一拉,掀起了帐子一个角。   钱嬷嬷惊了一跳,气得胸口直疼。虽说是表兄妹,可到底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五六岁的时候了,怎么好这样莽撞的呢?   “我替你挡了风,不会叫你再受凉的。我瞧一瞧……可吃药了?也没闻见药味儿,是不是底下丫鬟婆子伺候得不够细心?”祁瀚说着,将那帘子掀得更高。   这是铁了心想要揭穿钟念月的“把戏”。   帘子一掀起来。   祁瀚怔了片刻。   倒不是他多么喜欢钟念月,而是他这个表妹的确生得极美,这几日足不出户,好像养得更好了,光线泄进来那一刹,连他都被晃了晃眼。   但很快,祁瀚就又皱了下眉。   光有好皮囊,又有何用?   祁瀚的视线移了移,却是看见钟念月手里托了个……点心盘子?   祁瀚怒从心头起。   果然是装的!   钱嬷嬷心生担忧,正待寻个藉口来为钟念月开脱。   钟念月神色不变,还伸出手去,道:“端盏茶来。”   香桃忙不迭去倒了茶,塞到钟念月的掌中。   她十指纤细,漂亮得像是玉石一般。   祁瀚却生不出半点欣赏之情,只觉得又恼又好笑。   她糊弄他,糊弄得这样理直气壮?被他戳穿,却连脸红一下也无?   “表妹骗我。”祁瀚沉声道。   钟念月先捧着茶盏饮了一口,润了唇舌。   她淡淡应声:“是呀,我懒得起身,你又偏要过来。”   懒?懒得起身?   祁瀚面色微青,维持不住了笑意。当着这样多下人的面,她竟然这样说?往日里追着他的,不是她吗?   祁瀚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道:“母妃怕是不信的,她担心得紧,你还是改日自个儿进宫向她说罢。”   原身是害怕进宫的。   她在家中娇养,横着走也无妨,顶多就是被钟父斥责两句。   但皇宫……   原身六岁时,入宫参加了一回宫宴,回来时也不知为何发了一场高烧,之后就总是对皇宫心生惧怕。这在书中并没有写到,不过原身的记忆里有。   原身也就是为着太子表哥,才肯往皇宫里走一走。   钟念月自然是不怕的。   她从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块栗子糕,漫不经心地道:“嗯,过两日再说吧。”   她口吻随意,听得祁瀚更是火冒三丈。   “你回去吧。”钟念月咬了一口栗子糕,“我一会儿还要忙呢。”   “忙什么?”   “逗鸟儿啊。”   “……”   祁瀚对上钟念月的面容,她的眼眸生得漂亮,眸底澄澈,天真又无邪。祁瀚却只觉得,这个不怎么搭理他的钟念月,比以前的还要叫他胸闷头疼。   他拿她没有办法。   他的母妃疼宠钟念月,钟家更是将她捧在掌心。   她是他的表妹。   她不黏着他,本来就是他乐见到的情形。   祁瀚来回默念几遍,如此给自己洗了脑,这才拂袖而去。   只是他这边跨出了门槛,就听见那边钟念月同丫鬟道:“香桃,将我的鸟儿拎来。”   香桃应了声,很快就拎着鸟笼子进来了。   这是前几日,钟念月刚穿到这里来,为了出府走一走,了解这个朝代的大致情况,寻了个买鸟的藉口,于是顺手买来的。   钱嬷嬷松了口气,在旁边道:“还不快去送送殿下。”   小厮忙跟了上去。   祁瀚神色稍霁,心道这钟府的下人倒还是懂礼数的。   他却不知在香桃心中,他都已经是又笨又矮了。   祁瀚走到了门外。   隔着一道屏风,他那表妹笑声清脆,像是指着什么东西教那鸟儿:“怎么还不会说人话呀?来,跟我学,……狗东西。”   祁瀚:“……”   他浑身都觉得不舒坦。   就仿佛、仿佛钟念月这会儿正指桑骂槐似的。   那也不知养的是什么鸟,学得倒是快。   “狗东西、狗东西……”   祁瀚加快脚步,都还愣是听了五六遍,声音才渐渐听不清了。   祁瀚一走,钱嬷嬷忙拉住了钟念月的手腕,又是疼爱又是责备地道:“姑娘今日怎么下了太子的脸面?也不必等过两日再说了,姑娘明日就进宫去给惠妃娘娘请安吧。娘娘疼你,你也要拿出晚辈的姿态才是。”   钟念月淡淡应声:“嗯,再说吧。”   惠妃就是太子的母亲,钟母的干姐姐。   惠妃看似与钟家亲近,待她也疼爱得紧。   但若是真顾忌情谊,在书中也不会那样痛快就与钟家斩断了情谊,还看着儿子将钟家送上覆灭之路。   原身看不明白。   她看书倒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钟念月又在家中窝了两日。   不是她宅,而是因为初来乍到,尽管熟知书中剧情,但也总要先细心蛰伏上一段时日,彻底适应了环境,才能再动弹吧?   这就不得不感谢,无数穿越作品中的先辈们,为她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知识经验了。   没等钟念月去惠妃宫里请安,香桃倒是先拿着一张帖子,送到钟念月面前来了。   “姑娘,这是高家送来的帖子。”   钟念月接过来扫了两眼,大致看明白了。   原来是高家行三的嫡女,要行及笄之礼了,高家为给自家姑娘做脸,这才大宴宾客,请了京中各家的贵女。   因钟夫人不在府中,老夫人也在别庄养病,这帖子便只写了钟念月的名字。   香桃小声道:“我听高家派来的人说,那日太子殿下似是要亲至。”   高家大房的老爷是东阁大学士,太子要尊称他一声老师。他会亲自前往给高家做足脸面,并不奇怪。   要知道女主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得以结识了太子。   按原书剧情,原身只一味跟着太子跑,寻常宴会并不乐意露面。她与京中贵女来往甚少,自然也没有几个朋友。   等到听闻太子要去高家女的及笄宴,原身立马就去了。之后在宴上处处不自在不说,还眼看着太子对女主另眼相待,好不酸楚。   从此就开启了她垫脚石女配的一生。   谁跟着太子跑谁傻。   钟念月刚想说不去,但她突地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出声问:“高家的下人特地同你说的?”   香桃愣愣点头:“……啊。”   高家的下人为什么特地提上一句?   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一则是为了炫耀,二则,为了诓钟念月去赴宴。钟念月少有露面的时候,若她也去了高家的宴会上,这不是更显得高家三姑娘面子大么?   这倒不是什么毛病。   重要的是,若是连高家的下人都晓得,能用太子的名头将钟念月诓去,那还了得?   “去吧。”钟念月出声道。   她明个儿就让所有人都看看清楚,她对太子没有意思。谁乐意当太子妃谁当去!   钱嬷嬷应了声:“哎。”   忙就转身给姑娘张罗衣裳首饰去了。   钟念月在家里逗了逗鸟,看了两本钟母万氏给她寻来的杂书,又捏着笔胡乱画了一通画儿。   狗腿子香桃盯着纸上瘸腿的简笔画,马屁拍得无比真诚:“姑娘画得真好,这双大眼睛,画得可传神呢。”   钟念月就这么心情舒畅地睡觉去了。   第二日醒来。   钟念月的床榻旁已经放好了衣裳和首饰。   “衣裳是上月才新做的,首饰是姑娘生辰时夫人送的。”   扭头随意一扫,就可见衣裳首饰的精美。   原身每回见太子,都要着盛装打扮。   轮到钟念月……   他配看吗?   钟念月起了身:“首饰匣子呢?放衣裳的箱子呢?我自个儿去挑。”   香桃不明所以,但还是引了路。   钟夫人万氏如何疼爱女儿呢?   却是专门划出了一间房来,只搁置钟念月的衣裳首饰。   钟念月随手拣了一件出来。   香桃愣声问:“首、首饰呢?”   钟念月走出去,从院子里的梅树上随手折了一支:“嗯,就这个。”   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院儿里负责梳妆的丫头,搓搓手,正想着要给姑娘梳个漂亮的头发,走出去惊艳众人,牢牢吸住太子的目光才好呢……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和钟念月穿越前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张脸稚气多一些。   左右都是熟悉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钟念月敛住目光,抬起头来,道:“梳个……好睡觉的吧。”   丫鬟:?   丫鬟咽了咽口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睡觉的?”   “嗯,就是在马车里靠着打盹儿,不硌我脑袋的。”   丫鬟:“……”   丫鬟恍惚地给她梳了个最简单的单髻,再恍惚地把梅花簪入她的发间。   钟念月慢吞吞地用完了早膳,喝了暖胃的汤,再叫人取来大氅裹上,帽子一拢,还要抱上一个汤婆子:“走罢。”   钱嬷嬷应声跟上。   这厢出府。   而那厢钟家的大公子钟随安正从外头回来,挟着一身风雪,眉眼仿佛都染上了几分冷意。   他今年也才十五岁的年纪,面容才初见棱角,但已经显得分外稳重了。   钟随安袭承了父亲的脾性,多少有几分不苟言笑。   他一下马车,便见一个身形裹得圆墩墩,帽子上绒绒的白毛随风飘摇的少女,艰难地爬上了马车。   一旁的小厮注意到他的视线,忙道:“姑娘应当是要去高家府上吧。”   姑娘?   那是他那个拿腔捏调,锦衣华服常在身,总是追着太子跑的妹妹?   “太子也要去吧。”   “是,听说是这样。”   钟随安的表情一下古怪了起来。   他那妹妹今日在太子跟前不扮美了,改扮雪球了? 第3章 失态(我不喜欢表哥了...)   高家的花园里,已经有几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了。   “太子殿下来了,钟念月肯定也要来。高淑儿也不怕被钟念月抢了风头?”   “她是想气一气钟念月吧。”   “怎么说?”   “我听闻,太子已经连着几日不见钟念月了。钟念月都气病了。如今太子却要来参加高家的及笄宴,给高淑儿做脸。钟念月岂不是更要气个半死?”   “是呢,是呢。太子与高大人师生情深,若是高淑儿做了太子的侧妃,钟念月更要气死啦。”   原身少于露面,每每露面时,也并不依仗家世欺压旁人。   但她惯于在太子面前打扮出众,因而不论什么场合,都总要倚着盛装美貌压主人家一头,可把人气得鼻子都歪了。   于是暗地里大家说她是表面装得大方有礼,实则瞧不上别人,心机深着呢。   原身在书中,也因此得了个“白莲花”的名头。   不多时,只听得小厮高声道:“太子殿下到。”   她们这才齐齐收了声。   不管怎么说,这些话都不能叫太子听见了。   祁瀚对这样的女孩子的盛会丝毫没有兴趣,他只是来走个过场罢了。   眼见着高家人殷切地迎上来,祁瀚便同他们走到一旁去了。   “殿下。”东阁大学士高炳朝祁瀚福了福身,为了显露自己与太子只有师生情,而无刻意讨好亲近的意思。高炳神色严肃,张嘴便是:“那日陛下要太子重作的文章,可有个模样了?”   祁瀚:“……”   本来不大好的心情,顿时更加不好了。   此时又有个小厮跨进门来,声音不高不低地道:“钟家姑娘到了。”   钟家只一个独女,那便是钟念月。   一时间,无数目光都隐晦地落到了太子的身上。   祁瀚换做往日,这会儿该要心生不快了。   但此时他只轻挑了下眉,心道,他果然没猜错,钟念月前面就是在玩把戏,今日不就跟着来见他了?   那鸟儿满嘴“狗东西”的声音,一下也从脑中淡去了。   祁瀚当即转过身,朝花园的入口处望去。   这下倒也省去了回答高炳的话。   高家的丫鬟很快就领着一行人跨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个披着白色大氅还戴了兜帽,如此这般拢得严严实实的少女。   众人一愣,连带祁瀚都是一顿。   “表妹?”太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迟疑。   钟念月应了一声:“啊。”   高家大夫人一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钟姑娘……”   钟念月飞快地抽回了手。   她的手暖着呢,高夫人的手却冻得厉害。   高夫人:“……”   钟念月也不去瞧她的脸色。   高家惯会明面上做人,落井下石倒也是最快的。   她开了口,道:“大夫人给我寻个遮风取暖的地方,我先坐着歇一歇。”   高夫人只好应了声,送着钟念月往花园里修筑的六角亭子去了。   一帮下人还得忙着给上茶点,点炭盆,好生伺候着。   不少姑娘望着这一幕,都微微傻了眼。   “那当真是钟念月?”   “是她,太子都同她说话了。”   “也不知高淑儿见着这般情形,会不会后悔请了她来……”   这厢钟念月紧了紧兜帽,却没立即坐下,而是道:“怎么也没个垫石墩子的?”   一旁高家的丫鬟面红耳赤,连忙去取了。   高家姑娘平日里要学一个端庄得体,没那么多娇贵的讲究。底下人伺候起来,自然不如钟家丫鬟面面俱到。   等垫子取来,钟念月这才坐下,一手托着那茶盏,道:“若是这儿小火搁着,熬煮上一口汤,那便更好了。”   高夫人:“……”倒是怪我高家准备不周了?   钟念月全无书中原身赴宴时的格格不入。   比起束手束脚的高夫人,她倒更像是这里的主人,举手投足都是优越家世娇养出来的闲适自然。   这厢高大学士沉声道:“钟大人的这个女儿,自幼不习女戒,不读四书。却是太娇惯了些……”   祁瀚没有应和他的话。   祁瀚往日也这样想,只是高炳这般喜好训斥他人的做派,实在叫他烦透了。   见着他,都总要端一端老师的架子。怎么不敢到他父皇跟前,拿出直谏的派头呢?   祁瀚理了理袖口,拿出几分太子的派头来,淡淡道:“表妹这几日病了,也算不得娇惯。”   高大学士张张嘴,闭上了。   太子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再多说,倒成不识趣了。   祁瀚见他语塞,这才觉得胸中堵着的不快松动了些。   他不想再与高炳谈什么功课,更不想被频频提起他父皇是如何训斥他的……祁瀚的视线晃了晃,干脆拔腿也朝那六角亭子去了。   高炳若是还要拿他的架子,就不会跟着往女人堆里扎。   “表妹。”祁瀚跨入亭子,唤了一声。   钟念月正吃东西呢,懒懒应了一声。   祁瀚胸中的不快一下又堵回来了。   她今日都肯来这里了,怎么还要同他装腔作势?   往日都是钟念月黏着他说话,祁瀚一时搜刮肺腑,竟然半晌找不出一句可起头的话。   “表妹……是当真病了?”   不然怎么会将自己裹得这样严实,还要躲在亭子里挡风驱寒。   “表妹前几日和我说的……都是气话?”祁瀚再度出声。   钟念月拉了拉兜帽,这才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容,她睫毛轻颤,容颜动人。明明比往日穿得随性不讲究了许多,裹得跟团雪球似的,却偏偏将她衬得更小了些,令人想起那可以托在掌心的宝珠。   祁瀚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心想,难不成真是他先入为主,冤枉了钟念月?   他自认少有做错事的时候,若真是冤枉了她……他在她跟前,倒好像也没有训斥厌憎她的资格了。   祁瀚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而那粉雕玉琢般的少女,此时方才启唇:“表哥。”   祁瀚:“……嗯。”   钟念月:“你是不是闲得发慌?”   祁瀚:“……”   这话何意?   祁瀚脸有点黑。   难道她是不想同他说话?   钟念月将跟前那盘子瓜子往前推了推:“表哥既然闲着没事做,那就给我剥一盘瓜子吧。”   祁瀚:“……”   祁瀚刚有一点软化迹象的心,立马就又硬了起来。   高夫人还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偷听呢,像是想要从中窥出点什么来。   此时钟念月又扭头朝她望去:“大夫人是不是也闲……”   还不等钟念月将话说完,高夫人忙笑着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淑儿那边还等着我呢。我留两个丫鬟婆子在这里伺候着,太子和钟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太子殿下,我就斗胆先行告退了。”   说罢,高夫人就福身走了。   像是生怕钟念月也叫她剥瓜子去。   到时候那怎么拒绝?太子都剥了,你不剥?你比太子金贵?   高夫人走是走了。   钟念月盯着祁瀚的手:“表哥剥呀,快剥呀。”   祁瀚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但他是太子,遇事自然要沉着稳重。   稳重的太子捏起葵瓜子,沉着地剥了起来。   香桃见状,暗暗点头,心道姑娘不愧是姑娘。太子虽说是差了些,将来做不了姑娘的夫婿啦,但是给姑娘剥剥瓜子还是可以的。   钟念月身边带来的丫鬟婆子一派自然,只有高家的下人看得战战兢兢,恨不能去替太子。   而亭子外,那些个女孩子也都看傻了眼。   “是谁胡说太子几日不理钟念月了?如今这……”   “这不对啊,这怎么,怎么像是掉了个个儿了,成了太子哄着她了?”   “还有,钟念月今日怎么打扮成这样?往日不是要艳压四方么?”   这厢说完,那厢高家三姑娘出来了。   她们扭头一瞧。   高家三姑娘也着实下了功夫,想是生怕比不过钟念月,于是平日里作素净打扮的她,今个儿却是穿得锦衣华服。   她身旁的婆子还捧了一套头面,远远一瞧,还在太阳光底下闪烁着金光呢,若是戴在头上,不知是如何的珠光宝气呢。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道:“若她瞧见了钟念月的模样,岂不是一拳打着了空气,全部白收拾了?”   其实这会儿不止她们在偷偷打量钟念月的方向呢,另一处扎堆的几个小姑娘,也正望着六角亭子。   “外头都说什么,钟姑娘追着太子,太子不喜欢她。今日一瞧,不像是这样的。”   “到底是表哥呢,真叫人羡慕。”   其中一个小姑娘,闻声略微沉了沉脸色。   只见她梳的双髻,身上穿的衣裳不大合身,但胜在皮肤白皙,眉眼俏丽,眉心坠下一点殷红的坠子,顿时更添了几分动人。   她的年纪不大,但眼神却不大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沉。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道。   入到高家之后,她被几个贵女欺辱,太子闻声而来,见她坚强不肯认输,心生怜惜与赞赏。   太子随即与她说了许多话,又说,打从他进门便一眼看见她了,因为只她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是因为谁苛待了她么?又说,他那表妹备受娇惯云云,而她年纪这样小,却是要吃这样的苦……   钟念月坐在那里,高贵如月,却也没几个人乐意搭理她。她眼中只有太子,可太子并不喜她。   钟念月空生一身美貌,也只能看着太子对她百般关怀,被嫉妒和羡慕折磨得死去活来。   可为何变了?   太子进门,径直与钟念月坐在一处,不仅如此,还为钟念月剥瓜子?   反倒是钟念月,瞧上去似是爱答不理……   难不成重生的并非只我一人?   她神情数次变幻,直到被旁边的人叫住:“阿娥,你怎么了?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是不是怕了?”   苏倾娥摇了摇头,柔柔一笑:“无妨。”   难道是因为,前世她一人孤立无援,而这一世,她身边已经笼络了三两个朋友,事情有了转变?   可她已是重来的人,有了一世的经验与智慧,为什么还要那样受委屈呢?   苏倾娥脑中乱哄哄的,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而这头,及笄宴终于开始了。   太子已经剥了葵瓜子、南瓜子,还剥了栗子……   钟念月吃不下多少,没吃几口就说腻。   祁瀚面色黑沉沉,指尖都微微发着疼。   他真是昏了头了……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   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样的苦活儿?   钟念月端着茶盏,抿了两口,还娇声道:“……这茶不大好,同不知春比起来,实在差得远了。高家忒小气,便拿这样的待客。”   说罢,她扭头看向祁瀚。   “表哥将我原先送到你那里的两饼不知春还给我罢。”钟念月眨眨眼,天真无邪地道。   祁瀚:“……”   ……送出去的,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哪个不是恨不得抢着往他太子府上塞东西?   “反正你也不喝。”钟念月说着,掰了掰手指头,“还有往日里,我送你的那方澄泥砚,也给我送回来罢。擦擦灰,还能给我爹用。哦,还有那个荷包,洗一洗就给我哥吧……”   祁瀚十指霎地攥紧,一时间脑中轰轰作响,面皮火辣辣的,像是被羞辱了,又像是极为的不甘。   他额上青筋直跳,咬牙切齿:“表妹这是做什么?”   钟念月也并不同他呛声,还是那般不紧不慢气死人的样子,她道:“表哥不用的东西,都还回来给我呀,便是这个意思。”   祁瀚从未当面戳破过钟念月的心思,只是不耐烦地应付着她。   这会儿他却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不是因着你一心喜欢我,才什么大的小的,都往我府里送吗?”   钟念月歪了歪头:“是呀,可如今我不喜欢表哥了。”   祁瀚面容俊朗,贵为太子,从未想过会有人不喜欢他。而且还是从这个整日黏着他的表妹口中说出。   这简直比高炳开口揭他短处还要来得五雷轰顶。   钟念月说罢,缓缓起身,拢着怀里的手炉,走动间,带出一点梅花的冷香气。   祁瀚却像是被那香气钉在了那里一般,面色铁青,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等到钟念月都走远了些,他才想起来,应当问问她,她既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钟念月走入人群间,扫视了一圈儿,却是没扫见女主在哪里。   毕竟书里都只有外貌描写,她没亲眼见过,她怎么知晓女主究竟是什么模样?   算了。   钟念月也不浪费心思了,只不动声色地与几个贵女走在一处。   她们身世不及钟念月,见了她自然只有客气捧着的份儿。   张嘴还要捧些什么:“太子殿下待钟姑娘真好啊。”   钟念月也不脸红,只一点头,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我姨母说的,做哥哥的,自然要好好做哥哥。”   众人一怔。   她不该最是憎恨有人在她跟前说太子只是因着兄妹的身份,才对她好的吗?   这厢祁瀚心绪说不出的烦乱,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里了,满脑子除了今日将他气得要死的钟念月,旁的一概装不进脑子里去。   别说是女主苏倾娥了,就是那厢高淑儿频频朝他望来,也没能得到半点目光,好不失望。   这出及笄宴上,钟念月没抢了高淑儿的风头,可高淑儿还是高兴不起来。   其余人也高兴不起来,她们还处在一片恍惚之中。   祁瀚心中不快,早早离了高府。   众人再有万般心思,也只能目送着他离去。   等回到府中,祁瀚一垂眸,正扫到那方搁在桌案上吃灰的澄泥砚。   他咬牙切齿:“收拾起来,全部……都收拾起来,送钟府去。”   下人们茫然无措,从未见过太子这般失态的模样。   “还不快去!”“明日之前,都要收拾出来,悉数送到钟府!少了一样,本宫都要拿你们是问!”   下人只能诺诺应了声,匆忙去了,一个个的都忍不住心中暗道,太子与钟姑娘难道真要撕破脸皮了么?   只怕……只怕娘娘是不答应的。   钟念月回到了府中,热腾腾吃了一餐饭,再遛遛弯儿,顺手画个睡前简笔画,然后好好睡了一觉。   再醒来,她的床榻边上放着的就不是什么衣裳首饰了,而打从太子府遣返回来的“礼物”们。   香桃神色不变,倒是钱嬷嬷有些忧心,压低了嗓音道:“姑娘,一早……宫里头就来了信儿,惠妃娘娘要请姑娘进宫陪着说说话呢。”   钟念月才不怕。   如今还没撕破脸,惠妃装也要装得待她好。   她缓缓坐起身,先想了会儿早上吃什么。   她闲适得很,其他人却全然不似她这般。   且不说苏倾娥。   先前高炳口中的那篇文章,祁瀚还未作出来,因而连进宫也不敢。   一想到父皇或许要翻看他的文章,他从内心深处,不自觉地油然而生一股压抑、焦灼,甚至是惶然。   祁瀚沉着脸走在街头,路过一家铺子,骤然顿住了脚步。   随从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殿下?”   祁瀚指着那铺子:“要上二两。”   随从愣愣看过去。   只见一个斗大的簸箕里,装着满满的松子。   她不是爱吃些瓜子之类的炒货么?   她昨日说了那样多的气话,他也不该冲动之下将东西都给送了回去,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成了他太子度量小的笑话?   罢。   他便大度剥一捧松子给她。 第4章 龙辇(哪家的小孩儿...)   祁瀚带了些松子回府,谁晓得这东西比瓜子还要难剥。   “殿下!”一旁的小太监骤然惊叫了一声。   祁瀚骤然回神,不悦出声:“何事?”   小太监颤声道:“殿下的手……怎么好像出血了?”   祁瀚叫他一说,这才觉得丝丝的疼。   他忙低头去看。   手指微肿,指缝里卡住了一点血丝。   祁瀚眉心隆起,有了些许的恼怒。   他那表妹喜欢的东西,怎么都这样麻烦?他堂堂太子,何苦去这样哄谁?还是该随便买些东西送到她府上去的。   但心念转来转去。   祁瀚的面色很快又舒展了。   叫钟念月看上一眼他的手,她还有什么脾气发得出来?   他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她了。   之后可再容不得她这般骄纵,随意使唤他了。   祁瀚吸了口气:“你们几个,一起剥。”   小太监苦了脸,死活也想不通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昨个儿还像是要撕破脸就此老死不相往来了,今个儿却是连带着他们这些人,都得一块儿给钟姑娘剥松子……   这叫……这叫什么事儿啊?!   钟念月用完早膳,钱嬷嬷已经急得不行了,忙问:“姑娘,我叫他们备马车去?”   钟念月点了下头,却是先出声问了:“我父亲和兄长,已经都出府了?”   香桃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是呢。老爷一早便应卯去了,大公子这会儿应当也在太学了。”   横竖全家上下,就钟念月最懒。   但她是丝毫不见脸红的。   钟念月慢条斯理擦了手,还是由钱嬷嬷和香桃跟在身侧,一并出了府。   古时候的娱乐对钟念月来说,实在是乏善可陈。从钟府到皇宫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干脆就靠着又打了个盹儿。   香桃叫醒她的时候,她正梦见自己穿回去了呢。   “姑娘,到了。”香桃低声道。   钱嬷嬷也跟着出声:“咱们得下去走了。”   这会儿外头响起了声音:“表姑娘,奴婢已经在这里恭候许久了。”   那话音落下,帘子被人从外头卷起来,一张四十来岁正显精干的面容出现在了眼前。   钟念月的脑海中很快浮现了与之对应的名字。   这是在惠妃跟前常伺候的宫女,人称一声“兰姑姑”。   兰姑姑请她下了车,见了她先是一愣。   有些日子不见,这钟家姑娘倒好像气色更好了?来到皇宫,也不见脸色发白了。   兰姑姑扬起笑容,给一旁的守卫出示了惠妃宫中的宫牌,这才领着她们往里走。   钟念月抬眸一望——   四下宽广。   这得走上多久啊?   换她,她也不爱进宫。   钟念月穿越前就没吃过什么苦,她家世不错,父母恩爱,长辈也很宠她。   她倒也不想委屈自己,当下便出声问:“兰姑姑,有轿子么?”   原身入宫的时候少,每回入宫,再有什么脾气也都老老实实压下去了,如鹌鹑一般,自然也不会嫌这路累腿。   兰姑姑一顿。   这到了皇宫门前,任是再大的官儿,出身再好的贵女,也得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   宫中只有皇帝、太后和执掌凤印、御六宫的娘娘,才能赏得了轿子。   这巧不巧……   上月还是惠妃管后宫事务,这月便轮到敬妃了。   兰姑姑委婉地道:“哪里好去搅扰敬妃娘娘呢?”   钟念月娇声道:“我这两日身子不大舒坦,走不动的。”   兰姑姑从来没见过这钟家姑娘这么难缠的时候。   谁都晓得她倾心太子,在惠妃这个姨母面前,一向都是扮乖做大方的。   兰姑姑咬咬牙,道:“那姑娘等一等,奴婢派个小太监去向敬妃娘娘请个赏。”   “何苦这样麻烦?”钟念月盯着她,“你背我罢。”   兰姑姑闻声,顿时有些气血上涌,脸上的不可置信之色几乎藏不住。   她在惠妃面前得脸,莫说别的,只说那些份位低的妃嫔,都还要冲她卖好呢。   这钟家姑娘为了向太子示好,为了与姨母更亲近,也没少巴结她。今个儿钟家姑娘怎么敢这样同她说话了?   “快些。”钟念月道,“莫让姨母久等了。”   这话一出,兰姑姑倒担不起这个久等之责了,只好憋闷地在她跟前躬下了腰。   钟念月一拎裙摆,趴了上去:“走罢。”   钱嬷嬷心中暗暗叫了声“老天”。   姑娘近日的脾性,怎么好像狂放了许多?   钟念月到底年纪还不大,算不得如何沉。但兰姑姑背着她走上一段路,也已经够要命的了。   大冬天的,兰姑姑竟是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一旁的小太监都看傻了。   还没人敢这样使唤兰姑姑呢!   就算是惠妃娘娘都对她爱惜得紧。   从皇宫门口到惠妃宫里,那距离还当真不短。   得亏寻了个人背她。   钟念月心道。   兰姑姑走着走着,却是突然停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娘……且等一等。”   “嗯?”钟念月将兜帽往下扯了扯。   这会儿太阳高照,日光洒下来,好似为那红墙绿瓦都披上了一层金光。   而这倒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那远处最扎眼的,是一行缓缓走过的人。   钱嬷嬷与香桃望了一眼,就匆匆埋了下头,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是龙辇。   兰姑姑心中积蓄着不快,便想着要瞧钟念月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艰难地扭了扭脖子,抬眼一觑,却见钟念月神色不变,正望着那远处,津津有味着呢。   兰姑姑:“姑娘,那是陛下的行辇,还是莫要胡乱看了。”   钟念月:“哦。”   应声应得相当敷衍。   这四下宽阔,除却守卫和三两宫人,只龙辇一行和他们格外显眼。   兰姑姑避让的时候,那厢也一眼瞧见了他们。   “哪家的小孩儿?倒是娇蛮。”   说话的是个头戴金冠,身着玄色衣裳的年轻男人。   他倚坐在龙辇之上,发如鸦色,眉如墨描,鼻梁高挺而唇微薄,生得竟是极为俊美,仿佛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模样尊贵,周身并无凌厉冷锐之气,但一垂眸,一扶手,自有不怒自威,让人觉得在他跟前大声点说话都要本能地腿软。   一旁的大太监孟胜闻声,这才敢跟着出声说两句:“奴婢不认识那是谁家的姑娘,不过背她的,那分明是惠妃娘娘宫里的兰姑姑。”   他也忍不住暗暗嘀咕呢。   哪儿叫娇蛮呢?这叫胆子大了。   那些王公贵族之后如何骄纵,都是在自个儿家里,谁敢在皇宫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大展骄纵之态呢?   男人淡淡应了声:“嗯。”   也不知他们是要往何处去,眼看着龙辇竟是渐渐近了些。   兰姑姑这般在宫里素来风光的人物,这会儿脖子上的汗都出来了。等再近些,她就猛地侧身,且狼狈地低下了头,像是生怕多看一眼。   这一仓皇倒好,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兰姑姑差点将背上的钟念月摔下去。   钟念月往上窜了下,一把牢牢抱住兰姑姑的脖子。   这一抖,兜帽也落了,露出两团微微垂落的发髻,上面一边别了一团白绒绒的软簪。   这是丫鬟精心给她梳的,方便打盹儿不硌脑袋的发髻。一垂下来,就跟兔子耷下来的耳朵似的。   孟公公见状心说,年纪还真不大。   瞧着就是个柔软的小姑娘。   这时却见龙辇上稳坐的男人,斜里伸出手,一把拎住了钟念月的后颈子。   跟拎上月在围场里那打中的兔子似的。   钟念月:?   男人的指骨有力,衣袖向后滑去一些,露出一截养尊处优的如玉石般温润的手腕。   兰姑姑都吓傻了,想跪又因为背着钟念月跪不下去,只哆哆嗦嗦出声道:“奴婢冲撞了陛下……”   钟念月也想扭头去看,奈何后颈子被人揪住了,扭也扭不过去。   实在是可恶!   这看起来分外显得年轻的男人,正是当今的晋朔帝。   晋朔帝改揪为托,托住钟念月的后颈,轻轻往前送了送,叫她更好地伏在了兰姑姑背上,兰姑姑也顺势站得更稳当了。   只是兰姑姑那颗心却依旧七上八下着。   晋朔帝没有出声说一句话,那龙辇很快便又继续往前行去了。   只孟公公淡淡道了一声:“慌张什么?惠妃娘娘宫里怎么出了个这么胆小的?倒不如你背上这位小主子得体。”   兰姑姑嘴唇嗫喏两下:“是,公公教训的是。”   这会儿钟念月才终于扭过了头。   不过也就瞧了个皇帝的背影,倒是挺拔如松,气质出众。   书中对晋朔帝的着墨不多。   因为太子不敢抬头看他,女主见了他更是吓得要死。   所以作者少有对他的正面直接描写。   不过大抵、兴许……是个可怕的人物就是了。   这样一位牢握皇权的帝王,不可怕才奇怪。   钟念月的心情依旧轻松,就是忍不住反手理了理自己的后领子,小声道:“将我领子揪皱了。”   兰姑姑闻声都再度吓傻了。   钱嬷嬷也出了一层薄汗。   孟公公却是愣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地瞧了瞧她。   这一瞧。   才是又发觉,原来这骄纵的主儿,生得是分外漂亮,眉眼晃人得紧。   “敢问是哪家姑娘?”孟公公出声问。   虽说陛下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但底下做奴婢的,总要聪明些,时刻把那答案准备着。   免得下回陛下再说,谁家的小孩儿,他也只能答上一句不知。   孟公公问起,兰姑姑哪里敢不答?   兰姑姑忙道:“这是钟家姑娘。”   孟公公又一次愣住了,似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钟念月多瞧了两眼,随后才敛起目光,笑道:“原来是钟大人家的姑娘。”   “去吧,免得娘娘久等。”   如此说完,孟公公才转过身,快步跟上了龙辇。   兰姑姑长长舒了口气,顿时有些脱力,但又怕将钟念月摔了,一会儿惹出动静,把孟公公再引回来。   孟公公是陛下跟前常伺候的,他的一举一动,难免让人惶恐,不由得去猜测是否有圣意掺在其中。   这一路上似乎是生怕再出点什么意外,兰姑姑憋着一口劲儿,一口气把人背到了惠妃宫中。   跨进了门,钟念月从她身上下来,头发丝都不见乱。   宫女迎上来,本要按照惯例请她先到偏殿擦洗一二,清爽些,才好见娘娘。   这会儿见了,却也不免一愣。   那兰姑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钟姑娘却依旧优雅着呢。   “领路吧。”钟念月出声。   宫女本能地应了声,全然没发觉到,这回入宫的钟姑娘不知不觉就将主动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惠妃等得都有些不耐了。   她与太子一般的性子,实则都没什么耐性。但她身处后宫,这表面上自然更会扮一些。   为了维持一如既往的好姨母的模样,她生等了好久,终于才听到宫人说,姑娘来了。   “我的月儿,过来让姨母瞧瞧,是不是病得小脸都白了?”   等人跨进来,一瞧。   少女面颊浮动着一点绯色,气色正好,于是更见眉眼动人。   反倒是后头的兰姑姑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虚弱得像是站不稳。   “奴婢……奴婢向娘娘复命。”   惠妃宫里谁也没见过她这般狼狈模样。   惠妃呆了片刻,扣了扣指甲:“……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去梳洗?”   实在丢了她的脸。   兰姑姑点点头,连多看钟念月一眼都觉得说不出的嗓子疼头疼。   她匆忙扭身退下,小宫女走在她身侧,讨好地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兰姑姑张张嘴又闭上了。   她是个得意人,好脸面,往日都是钟念月巴结她,指着她多和太子、惠妃说好话。   哪能说她这般模样是被钟念月折腾出来的呢?   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兰姑姑恨恨想。   那厢祁瀚好不容易剥了大半松子,跟去了半条命似的。他忍着疲色,这才入宫。   等到了上书房里。   高大学士正垂首立在晋朔帝跟前,这人活像只脖子折了的老公鸡。   等祁瀚到了,他才寻回了声气,盯着祁瀚就先问:“太子的手怎么了?”   祁瀚连头都不敢抬,就觉着他父皇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也不冷,也不厉,却就是叫他浑身僵得厉害。 第5章 哥哥(好一个气血上涌...)   跟着太子进门的小太监,一听这话,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   他常跟在太子身边,自然知晓太子有篇要重作的文章,至今还没完成呢。高大学士这话一出,岂不是要质疑太子殿下故意弄伤了手?   那怎么成?   小太监满头大汗,结结巴巴,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了声音:“是、是表姑娘要吃松子,太子殿下这才、这才……”   祁瀚闻声,面色微变,心底叫糟,恨不得扭头把这小太监的嘴堵上。   平日里也不蠢 ,今个儿怎么说起蠢话了?   高大学士听见这番话,果然脸色不大好看了,当下抬起头,挺直背,拿出几分老师的架子,沉声道:“太子怎能将精力荒废在这等荒谬的事上?”   祁瀚这人最不喜欢受人拿捏。   就从惠妃要他与表妹亲近,于是表妹再如何追着他,他也只觉不耐这之中,就可见一斑。   祁瀚咬紧了牙关,反叫高大学士这话激起逆反心。   只是碍于父皇当前,他才不敢发作罢了。   见太子不答,高大学士动了动唇,还待说些什么。   座上的晋朔帝不紧不慢开了口:“表姑娘?”   高大学士似是惊醒一般,忙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小太监已经被近乎窒息的氛围吓软了,他噗通一声跪地,答道:“就、就是钟家姑娘……”   孟公公挑了挑眉,跟着出声:“陛下,便是今日往惠妃宫里去的那位。”   祁瀚抿了下唇。   母妃又将她请到宫里去了?莫不是因为听闻了他府上闹出的动静?   晋朔帝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转声便淡淡道:“如今是谁在教授太子骑射?”   孟公公答:“陛下,是昭勇将军牧将军。”   晋朔帝又问:“如今会拉几钧弓了?”   四钧为一石。   朝中最勇猛的金吾将军,天生神力,可拉三石弓。就是晋朔帝,如今端坐在那里,看上去只贵气文雅,实则年少时便能拉动一石弓了。   而祁瀚,面色微臊,低头道:“儿臣……儿臣只拉得动半钧的弓。”   “那便是骑射学得少了,剥个松子都受不住。”晋朔帝淡淡道。   祁瀚不敢辩驳。   但几乎已经能预想到,将来再去上牧将军的课,该要把他折磨得如何死去活来了。   “下去吧。”晋朔帝道,似是还有别的事要处置。   祁瀚松了口气,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告退。   等他转身往外走,他父皇的声音似乎又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那话像是在问孟公公:“老三还没有老师?”   孟公公低低应了声:“是,陛下。”   “文方改去教三皇子吧。”   “文方”乃是高大学士的表字,晋朔帝只轻飘飘一句话,就一锤定音,将他转推向了另一个皇子。   高大学士呆了片刻,张张嘴:“……是,是,臣遵旨。”   祁瀚也顿了顿,脚步乱了下,然后才又恢复了正常,继续大步朝外走去。   祁瀚离开上书房后,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等在了从惠妃宫里出来的必经之路上。   这会儿惠妃还与钟念月“亲热”着呢。   纵使儿子已经封了太子,惠妃宫中却也仍旧没有开小厨房的恩赐。因而摆在钟念月跟前的,也就只是一些点心瓜果罢了,没甚稀奇。   “月儿近日可是胃口不大好,姨母瞧着似是削瘦了许多。来,尝尝这个,这是宫里头刚弄出的新鲜玩意儿……”   钟念月是见过好东西的,无论是原身还是上辈子的她。   她随意一扫桌案,心道,惠妃好像并没有母凭子贵到哪里去……所以,她才会装作分外疼爱钟念月的模样吧?   目的就是为了将钟家,与钟夫人的母家万家牢牢与自己绑在一处。   这就不得不说到惠妃的身世了。   她的生父是万将军的下属,曾任边境顺平卫所的卫指挥,战死后追授武略将军。   因怜惜她幼年丧父,不久后母亲也自缢而亡,于是万将军将她认作义女,此后入了将军府,与钟念月的母亲万霜如互称姐妹,连姓也改作了万姓。   也就是说,惠妃入宫,并没有可以倚靠的母族。   钟念月实在懒得如原身一样,再去讨好惠妃和太子。   钟念月将面前的食物推远了些,道:“不大饿呢。”   惠妃见状,便也不强迫她。   惠妃先是出声关怀了钟念月的近况,随后才说起太子。   “你这个表兄每日里只忙着念他的四书五经的,习他的骑射礼乐,恐怕对你多有冷落。改日我定要说说他,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待你好,乃是他的分内之事。   “不过月儿,这些倒也并非是他故意,而是如今皇子都大了,你表兄的性子,你是知晓的,性情傲着呢,生怕落于人后。他也不为争个什么先,只是对他父皇一片孺慕,日夜都盼着能得父皇一句夸赞……”   惠妃亲昵地拉着钟念月的手,言辞恳切,听着倒很像是那么个味儿。   所以原身听了,也真信了。   钟念月一笑:“姨母,无妨。”   惠妃都叫她的笑颜晃了晃眼。   惠妃一抿唇,露出和往常一样的慈爱的笑容:“姨母就知道,月儿最是贴心不过……”   没等她将话说完,钟念月便又道:“姨母会逗鸟么?逗鸟比与表哥一起玩,还要好玩儿呢。”   惠妃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连宫人们都惊诧了一瞬。   “……逗鸟?”   “嗯。”钟念月歪了歪头,倚着桌案,道:“我听闻锦山侯最会玩这个了,还会斗蛐蛐儿。表哥认得他么?我要同他玩。姨母让表哥带我去认认锦山侯吧。”   惠妃此刻如同被一道雷当头劈下,险些劈得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怎会……怎会如此?   她本来是乐见于钟念月不学无术的,因为这人啊,只有不学无术了,那眼界才会窄。窄了以后,也就只装得下一个人了。   也只有不学无术,才会蠢。这蠢人,拿捏起来也就容易了。   将来太子若是要换个母族更得力的妃子,也就容易了。   可现在……钟念月居然不爱和太子玩儿了?   这怎么会?   她不是一心爱慕表哥吗?   还是年纪太小了……分不清爱不爱的,如今玩着玩着,就转了性情了?竟是满脑子的逗鸟斗蛐蛐了……   惠妃越想越觉得喉头哽得慌,只能勉强笑道:“你表哥与他并无来往,这斗蛐蛐儿,也不是什么好事……月儿是大家闺秀,怎能与他们混在一处,去玩这些下九流的东西?”   钟念月:“姨母是说那锦山侯是个玩下九流的?不是好人?我不能同他一起玩?”   惠妃:“……”   惠妃:“姨母不是这个意思,姨母没有这样说。”她只恨不得上手去捂钟念月的嘴了:“月儿莫要再这样说了。”   锦山侯今年不过十三岁,整日里痴玩。   他的父亲乃是当今皇上的亲大哥,远昌王。   惠妃纵使膝下有太子,也是不敢这样得罪人的。   惠妃咬咬牙,生怕说出口的话再被误传了去,于是只得改口道:“姨母的意思只是,怕你因着玩乐耽误了正事。改日……改日远昌王妃到宫中来,姨母便厚着脸皮,为了月儿,去同她说一说,好不好?”   钟念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问她:“姨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惠妃又噎了噎,总觉得钟念月的口吻不大对劲,听着……倒好像她在钟念月跟前矮了一头似的。   但她怎么想,也想不到钟念月早不是原身了。所以只当钟念月是当真对表哥没什么兴致了,言语间自然也就不再捧着她了。   惠妃今日是想将钟念月叫进宫,赏赐些东西,再用长辈的慈爱将她哄得晕头转向,免得与太子生了龃龉。   这下倒好……   什么算盘全砸烂了。   “姨母……姨母只是为了瞧一瞧,你身子如何了。如今你既大好了,姨母也就放心了。”惠妃脑中百般念头闪过,但嘴上还得绷住,“兰馨,将东西取来。”   小宫女道:“兰姑姑还歇着呢,奴婢去吧。”   惠妃心下微恼,心道这兰馨实在是一日不一日了。   “去吧。”惠妃沉声道。   不多时,小宫女取了个匣子来。   等兰姑姑休整好,进到殿中,正好见着惠妃赏赐了钟念月一匣子的黄金头面。   不知为何……反正就……哽得有点难受。   惠妃道:“那日高家姑娘行及笄之礼,备的也是黄金的头面。今日姨母也赠你一套,免叫我月儿落了人后。”   钟念月伸出手指,拨弄两下匣子,懒洋洋道:“我才不与她一般品味。”   惠妃:“……”   兰姑姑:“……”   钟念月叫香桃接住匣子,又道:“不过我知晓姨母是疼我,这便收下了。”   惠妃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了:“啊……嗯,月儿懂姨母的心就好。去,去吧。”   钟念月看向兰姑姑。   兰姑姑突然间福至心灵,猜到了什么,连声道:“娘娘,让秋禾送姑娘出去吧。”   惠妃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只觉得今日到处都是怪怪的,让人觉得不顺、心烦。   但惠妃还是点了头,免得在钟念月面前与宫人多费口舌,掉脸面。   惠妃宫中的大宫女秋禾站出来,送着钟念月往外走。   钟念月走到门边上了,突地回了个头,又冲惠妃笑了笑,道:“我知晓姨母为我着想,那我便听姨母的吧。”   惠妃一头雾水,心道,你要听我的什么话?   能不玩蛐蛐儿,还一心惦记着你表哥吗?   钟念月走远了些,声音轻轻地落在了惠妃耳中:“待我回了府中,就叫父亲送我去读书。保管不叫斗蛐蛐儿误了正事。”   惠妃顿时好一个气血上涌。   不。   我没有。   我没有叫你去读书!   当朝女子也可读书,六岁就可入私塾。尤其贵族子女,若是家里有意的,早早就能送入国子监读书了。   男子要考学,而女子学到十四五岁,便也不再学了,这时候才开始分男女大防,于是返家准备亲事。   那国子监里多少的王公贵族……就怕钟念月一入学,看得花了眼,哪里还记得什么表哥?   光是想到这里,惠妃就觉得眼前一黑,直想昏倒算了。   钱嬷嬷也不晓得惠妃的真面目,听了钟念月的话还老怀大慰呢。   只有那穷人家才觉着女孩儿书读越少才越好。   这世家贵族,哪有这样认为的?不说入国子监罢,家中讲究的,还会特地请些名儒来教导女儿。这有了满腹的学识,见识广远,那些高门方才争着求娶呢。   等钟念月又让秋禾背着她出宫去,钱嬷嬷也不觉得自家姑娘骄纵了,反而激动得要抹泪呢。   “姑娘长大了,姑娘长大了……”她反反复复这样说。   香桃不懂得这和长不长大有什么干系,反正姑娘开心,那她也开心了。   只有秋禾满头大汗,一颗心沉了又沉。   回去的路上,倒是没再碰见龙辇了。   却是撞上了太子。   祁瀚一步上前,等看清秋禾把钟念月背在背上:“……”   祁瀚:“表妹。”   钟念月:“嗯?”   每回钟念月从他母妃那里离开,都会缠他缠得更紧。   祁瀚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钟念月再开口。   倒是秋禾两股战战,像是快站不住了,望着祁瀚的目光充满了痛苦。   祁瀚:“……”   祁瀚:“母妃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钟念月张嘴便是:“说锦山……”   秋禾吓死了,连忙道:“没说什么呢,惠妃娘娘只是问了几句姑娘身体如何了,又说了,说了改日要请锦山侯陪着姑娘玩儿呢。”   祁瀚面色有点难看。   什么锦山侯?   怎么还要叫这人陪着钟念月玩?   钟念月懒懒打了个呵欠,道:“嗯,表哥,我先回府了。”   秋禾恨不得背着人健步如飞,当即就坡下驴,连声告退。   祁瀚:“……”   祁瀚目送着他们走远,心中滋味儿不是个滋味儿,反正就复杂得很。   钟念月这回出来,没有缠着他。她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还有什么锦山侯……他母妃怎么了?   祁瀚张了张嘴。   小太监见他神情不大好,不由怯怯出声道:“殿下心情不大好,是不是奴婢方才在上书房说错什么话了?”   祁瀚当然不会接这句话,只垂眸道:“方才……忘记同表妹说,给她剥了许多松子了。”   小太监听得傻住了。   殿下真、真要哄这钟姑娘了?   钟念月归家时,钟家的大公子正巧回来了。   她顿住了脚步,在花厅里坐下,一边捧着茶盏喝,一边道:“将我哥哥请过来……”   下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钟念月很少问起自己的兄长,对兄长畏惧多于亲近。这都是因为大公子太像老爷的缘故。   姑娘与老爷也不亲近。   今个儿怎么、怎么……   不等钟念月再开口,香桃就扭头道:“还愣着作什么?姑娘不是说了么,去请大公子来呀?”   小厮愣愣点头,忙转身去了。   钟随安听见底下人传话时,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要见我?”   “应当是的吧,公子,这……”小厮为难地望着他。   书童听完,倒是为公子心生了不悦。   公子这样累,做妹妹的怎么好叫哥哥去见她呢?   钟随安的确是累了,眉间还嵌着一丝疲色。   他问:“今日姑娘去何处了?”   底下人答:“去宫里了,好像是惠妃娘娘请过去的。”   钟随安目光一闪。   是为着太子的事?她难不成是被太子气哭了?   到底还是亲生的妹妹。   钟随安年幼时,还曾有过一点兄长爱护之心的。   钟随安:“走罢。”   等到了花厅里,他一眼便瞧见了座上的钟念月。   她今日打扮得也毛绒绒的,梳着垂下来的发髻,还显得乖巧可爱了几分。   钟随安垂下眼眸,心道,若是她一会儿哭了,他还真不知晓该要怎么办……   “哥。”钟念月脆生生唤道。   钟随安怔了片刻,走上前去,便被钟念月塞了个东西在掌心。   那东西柔软,巴掌大,下面坠着穗子。   钟念月睫毛轻颤,像是有几分怯怯,但动作又大胆,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哥哥了。”   钟随安低头一瞧。   那掌心托着的,却原来是个荷包。荷包上的走线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歪扭,只隐约瞧得出是绣了个什么鸟。用色倒是漂亮的,五颜六色凑在一堆,很是喜庆吉祥。   钟随安心中微微一颤动,刹那间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这个一心只追着太子,素来怕他,与他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妹妹,原来也会亲手做了荷包送给他……   他哪里知道这是太子府上遣返回来的。   钟随安立在那里,良久,最终抬起手来,轻轻按在了钟念月的脑袋顶,低声道:“嗯。……多谢。”   钟念月满脸微笑。   让你在书里骂原身软弱该吃苦。   狗比哥哥,只配二手的。 第6章 撒娇(一更)   钟念月送完荷包,就回自己的小院儿用晚膳去了。   钟随安倒是在花厅里留了一会儿,然后才捏着荷包,怀揣着繁复又杂乱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万氏不善女红,莫说当儿子的钟随安了,就是当丈夫的钟大人,也没收到过妻子亲手做的贴身物件。   什么荷包香囊鞋袜,一概没有。   真要论起来,这竟是钟随安头一回收到了家里人亲手做的玩意儿。   钟念月将荷包给了他,也丝毫没有提起太子的事,更没有要叫兄长去为自己出头的意思。   这一下,钟随安反倒牵挂起来了。   小厮瞧了瞧荷包,笑道:“倒是巧了,公子惯用的荷包都磨损得掉了颜色了。这不就来了新的了?”   书童接声:“公子却也不能佩这个读书去,这上头针脚都没收好,也不知绣的什么形状,像什么话……”   书童话还没说完,钟随安就打断了他:“书英。”   书童顿了下,望向钟随安。   钟随安见他满脸写着不解,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他与这个妹妹关系不亲近是事实,但不论如何,也不该轮到这底下人指手画脚、大肆评论。否则人人如此,府里哪里还有规矩在?   钟随安本来也没有准备将这荷包随身佩戴,但书英越是如此说,他就越应该先拿出兄长的姿态才对。   钟随安当下就将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转而小心翼翼地佩上了新的。   书童怔怔看着他的动作,紧跟着就听见他家公子淡淡道:“书英,你明日不必陪我去太学了。”   说罢,他重新点了个人。   这话对于一个书童来说,可无疑是晴天霹雳了。   各府中,最得脸的下人无非就是那么些,什么奶娘啊,大丫头啊,书童啊。   若是公子之后都不要他做书童了,那就真是断了他的路了!   书英额上冷汗涔涔,立即跪了下来:“公子,我、我……”   钟随安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道:“出去罢。”   这底下人,若是轻易惩处一回,就放过去了。那下回还是不会长记性的。   书英涨红了脸,只能爬起来退出去。   等将门关上了,书英憋不住还掉了两滴眼泪。这比公子抽他两巴掌,还要叫他觉得煎熬呢。   钟念月不知晓这狗比哥哥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她舒坦地用了晚膳,自个儿坐在椅子上,回忆了下穿越前的美好时光。   一转眼的功夫,天色渐渐暗了。   “我爹爹回来了么?”钟念月问钱嬷嬷。   钱嬷嬷也不知。   因为原身从不问起这些事。   “我叫个人去前头看一看。”钱嬷嬷说着转了身。   钟大人回府比钟随安晚得多。   因上头的父母、自己的妻子都不在府中,钟大人便也只随口吃了些,随后就进了书房,翻了些卷宗来看。   “老爷。”他身边的长随隔着一道门,低声喊:“姑娘过来了,要见老爷呢。”   钟大人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她……”   她来做什么?   这话到了嘴边,又被钟大人咽了下去。   他不如妻子和女儿那样亲近,女儿不喜欢他长篇大论,动辄教训,更不喜欢他板着脸。   偶尔来寻他一回,多半是因着太子的事。   钟大人揉了揉额角。   依他说,女儿和太子是不合适的。只是妻子也说了,女儿娇养到如今,是她的心肝儿肉。自然是女儿要什么,就给什么,随心所欲,每日里高兴便好了。   钟大人拗不过妻子。   “叫她进来罢。”钟大人道。   长随应声,不多时就将门推开了。   钟念月一步跨进去,一福身,脆声唤道:“爹爹。”   钟大人听得顿了下。   家中两个孩子都是惯常唤他“父亲”的。   钟大人重规矩,原先和他自己的父亲之间,便是恭敬多于亲近。只是轮到自己的儿女,也那么一板一眼地唤着“父亲”,钟大人又觉得心头好像缺了些什么。   只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讲了那么多规矩,倒也不好自己把话吃回去了。   钟大人扭过头,不动声色地看向钟念月,问:“何事?”   钟念月抬起头来,打量了两下原身的父亲。   钟大人名叫钟彦,剑眉凤目,生得并不凶神恶煞,相反,依稀能看出年少时该是个秀丽俊美的模样。   只是他板着脸,嘴角微微向下绷紧,看着就凌厉古板,连带那双凤目也显得锐利许多,仿佛叫他盯着的东西,都就此无所遁形了。   钟念月怔忡了片刻。   与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长得倒是近乎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她父亲是大学教授,每日里都笑吟吟的。   原身很是畏惧钟大人的这般模样。   而钟念月只觉得还有几分亲近。   钟念月走到了桌案前,嗓音清脆道:“我给爹爹送一份礼。”   钟大人眼皮抽动了一下,连扣着桌案的手都紧了紧。   “什么礼?”他问。   钟念月从香桃手中接过一个大盒子,往钟大人跟前一放:“就是此物。”   香桃还在一旁埋着头不敢抬呢。   其实何止姑娘怕老爷,她也怕。连公子都怕的。   钟大人顿了片刻,才抬手打开那匣子。   只见里头放的却是一方砚台。   “澄泥砚?”钟大人出声。   “是。”   “上面的刻纹乃是田求先生的手笔?”   “是呀。”钟念月笑得两眼微微眯起,“爹爹眼力真好,一眼就瞧出来了。”   钟大人何曾被女儿这样一番又甜又娇的话捧着过?   他垂下眼,面上瞧着有些僵硬,只是手却伸出手,将那方砚台取了出来,似是不确定地道:“给我的?”   钟念月点头。   钟大人手微微一垂,袖口往下滑了滑,一下便将那砚台拢住了,像是藏了起来。   他低低应了声:“嗯。”   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该如何说似的。   钟念月仿佛没发觉他的不自在一般,又开口道:“我有一事要求爹爹。”   钟大人一颗刚叫炉火炙烤过的心,噗通又落水里了。   他板着脸问:“何事?”   只应这一回……就一回……   “我想要去国子监读书。”钟念月趴在桌案前,抬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盯住了钟大人,“是不是晚了些?我听闻高家姑娘,早几年前就去读书了。”   “读书岂有早晚之分?”钟大人飞快地出声。   他心中揣满了惊喜,看外头的月亮都觉得圆了许多。   像是生怕钟念月反悔一般,钟大人再度飞快出声:“你何时去国子监?我明日向陈司业说上一声便是。”   钟念月点头:“那就后日去好了。”   钟大人:“好。”   他不由将袖中的砚台抓得更紧了些。   是他愚笨了。   夫人说得不错,女儿娇养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不是自己就晓得读书了么?   钟大人回忆起了万氏昔日说的话。   钟念月却没有立即离开。   钟念月又问他:“爹爹,我没读过几本书,若是去了遭人嘲笑,如何是好?”   按钟大人一贯的性子,此时就该要说,读书习文,心无外物,何惧旁人非议?   我自君子心性,巍然不动便是。   但这会儿看着女儿那张娇软的面容,正眼巴巴的,似是撒娇一般。   这倒是头一回。   钟大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钟大人难得结巴了一下:“便、便回家来告诉我,又不然,去告诉你兄长。”   晋朝设国子监,国子监下分设国子学、太学、四学等。   等钟念月去读书,钟随安离她也不会太远,求助方便得很。   钟念月点点头,又问:“然后爹爹和哥哥便为我出气么?”   孩子间的事,怎么能由大人来出气?   失了分寸。   但这话在钟大人嘴里晃上一圈儿,最后又变成了干巴巴的:“啊。”   钟念月笑盈盈地起身:“那我就不怕了,多谢爹爹。”   钟大人觉得一颗心又架在了炉子上。   寒冬腊月的,却烘得暖得很。   上一回尝到这样的滋味儿,还是两个孩子尚小时,他初为人父,虽然满腔笨拙,但依旧觉得高兴得很。   钟念月又叫小厮搬了个凳子来给自己坐,还要上头垫了绵软的垫子,然后才坐下来。   娇气十足。   可钟大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钟念月还叫人倒了热茶给自己,然后接着说:“我不曾去过这样的地方,是不是还要另备纸笔呀?书呢?书箱也要是不是?爹爹,我会有书童么?”   钟大人听得好一阵恍惚,但心又不知不觉地软了下去。   他的儿子,便如同他当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凡事也不叫父母操心,自己一力安置妥帖了,年纪轻轻便已极是沉稳。   似这样琐碎又温情的对话,无论是钟大人和儿子也好,还是他年少时同自己的父亲也好,都未曾有过。   等回过神来时,钟大人已经满口答应了钟念月不少东西。   这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钟念月站起来,从钟大人案头取了块点心,一边吃着一边走了。   外头守着的下人们人都快木了。   他们从来没见姑娘和老爷有这样多的话可说……   而且连一声训斥声都没听见。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钟念月慢吞吞地向外行去,面上不见一丝的委屈难过。   真叫是……真叫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钟念月一走,钟大人才叫了人进去伺候。   “研墨。”钟大人道。   小厮点点头,挽起袖子就研墨。   另一个还上前给钟大人铺纸。   “热一壶酒。”钟大人又道。   小厮一愣。   这……这和往常的顺序不大一样啊。   外头的长随一溜烟儿跑去取酒了,回来时还拎了个炉子。   他忍不住暗暗嘀咕。   因夫人不爱酒味儿,上一回老爷饮酒,还是擢升侍郎时吧?   钟大人办事的效率是极高的,第二日再回府,他便亲自来了钟念月的院儿里,同她说已经办好了。   “书童也给你选好了。”钟大人道。   他话音落下,便有个年长钟念月两岁,面容清秀,用青纱扎起头发的小姑娘,缓缓走到了钟念月面前。   说起来其实也就十四岁。   但小姑娘拱手行礼,一板一眼:“书容见过姑娘,日后就由书容伺候姑娘读书了。”   钟念月眨了眨眼,盯着她一瞧。   啊。   书容满面严肃,不见一点笑意。   钟大人真是挑了个和他一个模板的书童。   这爹爹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小女孩儿的心思。   不过钟念月也没有推拒,她到底和原身的性子是不一样的。   那厢又有小厮拎着书箱进来了。   打开盖子一瞧,里头什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笔是紫毫宣笔,纸是澄心堂纸,砚是歙砚,墨有松烟、贡烟……都不是什么凡品,且备得很是齐全。   钟念月一一收下,又谢过了钟大人。   钟大人在院子里立了会儿,发觉女儿若是不主动同他说话,他竟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先回去了。   当晚,钟大人难得将钟随安叫到了跟前来,与他一同用了晚膳。   至于钟念月么,还是在自己院子里用的。她院子里有个厨房,这些日子里才调教出一些适合她的口味来,当然懒得挪动了。   这边饭厅里,钟大人搁下筷子,犹豫片刻,出声道:“明日你妹妹要去国子监读书。”   钟随安惊讶地抬起了头。   “你身为兄长,自然要照拂一二。”   钟随安应了“是”。   钟大人与钟随安之间话也少,再问过几句学业后,便叫他自行回去了。   钟随安点头起身,腰间的荷包却是晃了晃。   钟大人盯着荷包瞧了瞧,皱眉道:“此物是?”   总不会是哪家姑娘赠的罢?他早早告知过儿子,不要胡乱收女孩儿家的东西,免得将来若是好事不成,将人家置于尴尬境地。   钟随安捂了捂荷包:“是……妹妹做的。”   这下轮到钟大人惊讶地瞪大眼了。   钟大人盯着那荷包来来回回地瞧,偏偏儿子捂住了,只能从指缝间,隐约窥见点鲜艳的色彩,瞧着便是很好看的样子……   钟大人抿了下唇,仿佛不经意地道:“昨日你妹妹送了我一方澄泥砚。”   如此说完,钟大人还觉得有点别扭不得劲儿,于是又追问道:“你妹妹将荷包拿给你,可还同你说什么了?”   钟随安:“没有。”   钟大人:“哦,你妹妹就是昨日同我说的,她想要去读书了。”   钟随安:“嗯。”   一时间,父子俩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多的话。   钟大人心想,虽说女儿也给她哥哥送了礼,却没和她哥哥多说上半句话,原来心底竟是与我这个父亲更亲近些。   钟随安心想,原来妹妹真的只是想给我送荷包,别无他求。而父亲,不过是要求他去国子监说上一声,这才给送的礼。   父子俩再对视一眼,彼此心底都获得了些许的轻松愉悦。 第7章 告状(二更)   转眼到了第三日。   祁瀚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钟念月再主动来寻他,这松子也不能白剥啊!   这手指都要消了肿了。   那点儿血丝洗洗手都给洗没了。   祁瀚不能再等了。   于是一早,祁瀚便命人带上松子,一并前往了钟府。   “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是来寻谁的?”下人行了礼,问。   祁瀚觉得他问得奇怪,此时还在府中的,除了钟念月还有谁?   祁瀚问他:“表妹可起身了?”   却见那人一副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姑娘早早出门了。”   祁瀚脑中不知为何,蓦地闪现了“锦山侯”三个字。   难不成是寻锦山侯玩儿去了?   “我们姑娘读书去了。”那人道。   祁瀚面露惊愕。   “殿下请回吧。”   祁瀚用力抿了下唇,咬咬牙:“去了哪里读书?国子监是不是?”   “正是呢。”   祁瀚当下也不再多言,一甩袖子,立即转身往国子监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扑个空。   他偏就还较上劲儿了。   这松子,他一定要交到钟念月的手中!非要再听她说一声“表哥真好”才算完!   钟念月入学,确实成了个麻烦事。   她前脚踏入国子监的门,后脚便有人来恭恭敬敬地,请着她先到一旁歇息了。   随即几个人商量了起来。   钟家姑娘年纪不算小了,如今该读什么好呢?   与那些五六岁的混在一处?还是与那些十来岁的在一处读书呢?   后者读的书,钟姑娘怕是念都念不顺畅的。   可真要将人塞去与五六岁的一同读书,岂不是伤了钟姑娘的脸面?那如何了得?   想来想去,最后他们也想不出个结果,只好转身问:“姑娘想到哪里去读书呢?这有分作天、地、山、水四个阶段的,也有四学分开,各学儒、玄、史、文的……”   钟念月截断了他们的声音,脆生生地道:“那我都去读一遍好了。”   众人:“……”   钟念月问:“不好么?”   她生得漂亮,论谁瞧见了,都会不自觉地放柔了同她说话的口吻。自然凡事也更包容些。   喜好美丽的事物,无论男女,这乃是人之天性。   那陈司业犹豫片刻,一点头,道:“便听钟姑娘的吧。”   这位主儿多半不是真来读书的,就是来寻个热闹。   那便让她寻好了。   来这里混日子的王公贵族,也不止一两个了。   于是底下人先领着她去了同岁的地字班。   领她去的人,想了又想,还是先同她叮嘱了起来:“这里头坐着的,有将军家的公子,有公主的女儿,有伯爷、侯爷的儿子,还有三皇子……”   言下之意便是劝她,可莫要轻易与人起了冲突。   钟念月应声进了门。   里头的人正围着一个锦衣华服、玉面红唇的少年说话。   “我今日只到未时便走了。”少年道。   可把旁边的人羡慕坏了。   少年顿了下,更见得意,道:“父皇命东阁大学士做了我的老师,待晚一些,便要请高大学士为我上课了。”   旁人更是羡慕。   只一人冷不丁插声:“他不是太子的老师么?那太子呢?”   “静!”钟念月身旁的人喊了一声。   他们立时便收住了声音,一时齐齐朝门口看了过来。   “这是钟家姑娘,今日起,便也要在这里读书了。”   几个少年郎乍见钟念月,唰唰就红了面颊。   唯独那三皇子正目光不善地盯着钟念月。   钟家姑娘可要唤那惠妃一声“姨母”,唤太子一声“表哥”呢。   倒也是巧了,这会儿有人一路小跑着来报:“殿下,太子殿下,……如今进了门了,正、正寻着钟姑娘呢。”   三皇子的目光一下更显阴鸷了,盯着钟念月,如针扎一般。   钟念月哪管他,转头问:“我坐哪里?”   “这里。”   钟念月慢悠悠走过去坐下了。   三皇子本是这里最尊贵也最得意的人,结果还没得意上多久呢,就听见外头的人喊:“太子殿下。”   祁瀚一脚踏入门内,俱无视各家贵女朝他投来的目光,径直走到钟念月面前。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个小瓷盅,递到钟念月跟前,道:“这是我给表妹剥的松子。”   众人闻声惊异。   而这时候落在钟念月身上的扎人的目光,不止三皇子,还又多了一道。   钟念月皱了皱鼻子,转头循着那目光望去,便见到了一个梳着双髻,作书童打扮,模样还算娇俏的小姑娘。   钟念月不搭理祁瀚,只指着那小姑娘问:“她是谁?”   小姑娘身旁,另一个头戴钗环的小姑娘应声道:“她是我的伴读,是苏家的姑娘。叫苏倾娥。”   苏倾娥?那不是女主的名字吗?   钟念月看了看祁瀚,再看了看那苏倾娥。   苏倾娥似是不敢看她,垂首立在那里,肩头微微发抖,好不瘦弱可怜。   哎呀,真烦。   女主不会已经吃上她的醋了吧?这才多大年纪呀,就整上情情爱爱的了!   钟念月将头转回去,揭开盖子,瞧了瞧里面的松子,淡淡道:“我不爱吃这个……”   祁瀚一口气哽在了喉咙口。   钟念月转头看其他人:“你们谁爱吃?拿去分了吧。”   众人听得瑟瑟发抖。那可是太子亲手剥的啊!谁敢分?   祁瀚听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当场撅给钟念月看。   这时候,落在钟念月身上的那道目光抑制不住地,变得更加尖利了。   钟念月:“……”   女主有病吗?   没看见她都表现得对太子不屑一顾了吗?她还哪门子的不高兴啊?   祁瀚强忍着怒意,不想在众人跟前失了风度。他便如同哄不懂事的妹妹一般,低声道:“表妹,这是我仔细剥了好几个时辰才剥出来的,手都出血了。”   众人越听越惊骇,更有掺杂羡慕的。   而苏倾娥的目光更扎人了。   像是恨不得把钟念月整个都扎透一样。   钟念月:“……”   三皇子见了这样一出好戏,实在按捺不住了。   他只听人说,那钟家姑娘喜欢太子,钟家与万家只怕都要作太子强有力的后盾了。如今一瞧,好像也不是如此嘛。   三皇子阴沉一笑:“钟姑娘是不是同太子吵架了?钟姑娘不喜欢,扔了便好了。太子心胸宽阔,必然不会怪罪你的。要说这吃食啊,……我母妃宫中有一道酥酪才是一绝,钟姑娘不如尝尝我的?”   祁瀚面上的怒意已经遮掩不住了。   三皇子得意得厉害,浑然是拿钟念月当做个和祁瀚拉锯的筏子了。   钟念月才不想给人做垫脚石,自然也不乐意给人做筏子。   她拧了拧盖子,将那整盅扣好,扭过头,眉眼美得惊人。   她懒洋洋道:“你说了这样多的话,想必是想要太子表哥亲手剥的松子了……倒也不必我扔了,你再去捡了。”   她话音落下,便将手里的瓷盅朝三皇子掷了过去。   三皇子“嗷呜”一声,那瓷盅砸中他的手臂,再顺着滑进了他的怀里。   祁瀚本该当场气死的,但想着钟念月连三皇子的面子也不给,还把人给砸了,那口气一下哽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   这下好了,大家全傻眼了。   连领着钟念月来的人,都快给跪地上了。   这怎么一来就照着三皇子砸呢?   那是三皇子啊!   三皇子重重将瓷盅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钟念月!你敢!”   惠妃在宫里扮的是温柔得体,而三皇子的母妃庄妃因家世不低的缘故,养起儿子来可是多少有些娇惯宠爱的。   三皇子只受过太子的气,只怕过晋朔帝。何曾遭过这样一击?   三皇子越想越气。   这钟念月果然还是与太子站在一处的!   她当我拿她没有法子么?   太子纵容她,我可不会!   三皇子这睚眦必报的,指着钟念月便道:“给本皇子抽她!”   苏倾娥扎人的目光顿时去了不少。   钟念月心下无语。   怎么?还指望着看她挨打呢?   这会儿祁瀚也顾不上生表妹的气了,反倒也厉喝一声:“祁瑾!你敢?!”   其他人可不敢跟着搀和。   这明面上是钟姑娘要和三皇子打起来,实际上却是三皇子和太子的冲突。   更何况、何况那钟姑娘……生得这样娇弱美丽,他们生为男儿,怎么好动手的呢?   于是一时间,除了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竟是无人敢动。   可把三皇子气坏了。   这些人……这些人只看得上太子,看不上他么?   三皇子一挽袖子,起身就朝钟念月走过来。   祁瀚正要挡过去。   钟念月站起身,娇弱的没甚力气的手腕一用力,举起板凳,朝三皇子一个空投。   三皇子人还没走近呢,就又是嗷呜一声。   人都被砸懵了。   “啊啊啊!你、你敢,你敢砸我?我要父皇治你的罪!”   小太监也吓得三魂去了六魄,一通喊叫:“三皇子、三皇子挨了打了!三皇子头都给打破了!来人啊!”   小太监嗓音尖利,那调子之高昂,一下穿透了房屋,大半个太学都听见了。   三皇子听了这话,心下又气,面皮又涨红得厉害,只恨不得两眼一黑倒下去。   他方才还想让父皇治她的罪,如今却是不想了。   他叫一个女人打了,传出去岂不是丢的他自己的脸?   这狗东西富贵儿,怎么敢这么大声嚷嚷呢?   三皇子一手捂着头,一手去捂小太监的嘴。   祁瀚双手发着抖,一面是被脑中想象的后果吓的,一面却又是遏制不住的激动……   他想揍祁瑾已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可他是太子,他不能……   祁瀚再转头看向钟念月,心思微动:“表妹莫怕。”   太学的人听了却是想死。   要命啊!   没瞧见那钟姑娘还好好地立在那里,不慌也不乱,跟看一出好戏似的么?   “快,快去报给祭酒!”   这一下,真是全乱了。   钟念月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乱糟糟的境况。   一帮听不懂人话的玩意儿……行吧,有本事便叫我快些死呀。   ……我想家了。   -   女儿去了国子监,又是第一回 去。   钟大人还满脑子惦念着那日在书房里,钟念月撒娇似的同他说,担心去了被人嘲讽云云……   于是钟大人特地派了人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这没多久,便有人来报了。   回话那人从没见过钟家姑娘这样妄为的,因而回得结结巴巴,生怕一会儿大人发了火。   “大人,姑娘去的不是水字班。姑娘和陈司业说,她每日里,就、就换着地方去上课,上个遍。”   钟大人:“……”   他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女儿没有去过,满怀好奇,想要都试个遍,也是正常的。   且不管先学到什么,都试一试,适应一下环境便好了。   钟大人如此一番自我安慰,将翻涌的心绪按了下去。   没多久,又一个小跑着进门了。   这人是国子监的人,他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惶然:“钟、钟侍郎……”   钟大人见状,心下一揪紧。   难不成是女儿出什么事了?   国子监的人要哭不哭,凄声道:“钟姑娘她、她将……三皇子给打了!”   什么,我女儿被打了?   钟大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等门外冷风一吹,钟大人才陡然清醒。   哦,好像不是这样说的。说的是……我女儿将三皇子给……打了???   钟大人心下一激灵,那张本就肃穆的面容看上去更见冷厉了。   她怎么敢……   这个念头刚起,就又被钟大人按了下去。   那日在书房里。   “爹爹和哥哥便为我出气么?”   “那我就不怕了,多谢爹爹。”   女儿娇娇软软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她都说了“多谢爹爹”了,她说了“我就不怕了”。   我原先处处觉得她娇惯,又怕我,又不学无术。可她如今都要读书了,又那样亲近我,信任我。   我不能再叫她怕的。   钟大人紧紧一咬牙,站起身:“递帖子,进宫。”   他先求见皇上,将此事按住再说。   国子监的人:“啊?”   钟侍郎最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遇见此事不该先去国子监瞧一瞧么?   钟大人却不去看他脸色,命人去向尚书说一声,随即就步履如风,疾步走了。   刑部虽不如户部吃香,也不如兵部、吏部各有权柄在手,但到底都官至侍郎了,他在皇上跟前,也是有几分头脸在的。   钟大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被唤进去了。   等面了圣,钟大人也并不急着说国子监的事,而是先向晋朔帝汇报了近来刑部处置的几桩牵扯官员的大案。   此时国子监内,众人慌乱地要去宫里请太医。   三皇子是按也按不住。   完了。   三皇子坐在那里,如丧考妣。   所有人都要知晓,他被太子的表妹给打了!   这一请太医,自然会瞒不过庄妃。   角落里的苏倾娥是唯二不慌乱的那一个。   她甚至偷偷笑了下。   这一世要收拾钟念月,竟然变得这样容易了么?也怪钟念月自己,竟然胆大包天到对皇子动手!   “她竟然胆大包天到对皇子动手!”庄妃怒不可遏,说了一样的话。   “走,去求见皇上。”庄妃冷哼道,“我儿能把太子的老师抢过来,还会怕他太子吗?那钟念月敢动手,就不要怪本宫再踩太子的脸面了!”   钟大人口舌都快说干了。   终于,听到了小太监跪地道:“陛下,庄妃娘娘求见。”   庄妃出门时有八成嚣张的气焰,这会儿踏入勤政殿,却只剩下一成都不到。   她狠话放得利索,真到了晋朔帝面前却是不敢撒泼的。   庄妃走到跟前,一跪地,一抹泪,道:“陛下,臣妾方才听底下人说,皇儿遭钟家姑娘打破头了,这还请了太医去呢……”   钟大人听完这话,反倒心下越发平稳。   嗯,敌人出招了,那便不必慌忙了。   却听得那厢孟公公惊诧道:“钟家姑娘打的?”   庄妃一听这话觉得不对,怎么?还不能是她么?   孟公公忙瞧了瞧晋朔帝的脸色。   晋朔帝眼底也掠过了一丝讶异,脸上倒没什么对三皇子的同情怜惜。   孟公公那日见了钟念月为何会惊讶?只因,这钟家姑娘才几岁时,他是见过的。哦不止他,当时陛下也在。   那钟姑娘胆子小,见了陛下就吓晕过去了。   当然,在陛下跟前,胆子大的实在也没几个。   庄妃哭得可怜,像是儿子死了一样,想去揪晋朔帝的衣裳下摆,却又不敢揪,便只能凄凄地喊着:“求陛下做主……”   晋朔帝先扫了钟彦一眼:“原来钟侍郎为的是这桩事。”   钟大人一躬身:“是。”   庄妃:“……”   当着爹的面告女儿的状,多少有点尴尬。   但那打的可是皇子啊!   庄妃动了动唇,还待说些什么,却听得晋朔帝不紧不慢,似是笑道:“哦,这个钟家姑娘胆子倒是大了。”   庄妃听得不知为何瑟缩了下。   总觉得晋朔帝言下之意像是在说,三皇子,没胆子的废物东西。   “孟胜,你走一趟,将三皇子、钟家姑娘,连同当时在场的人,都一并带过来罢。” 第8章 面圣(多谢那日陛下扶住我...)   太医一路小跑着赶到国子监,匆忙将药箱一放,半跪在三皇子的跟前,就开始给他上药。   上药的时候手都在抖,生怕把这位小祖宗给弄疼了。   当今晋朔帝膝下子嗣不丰,宫中已许久未曾传出过喜讯,这是谁还敢打如此精贵的皇子?   “这人怎么敢?”太医颤声道。   往日里这般阵仗,那都是三皇子身份地位的体现。   可今日……三皇子脸色发青地问:“我母妃知晓了?”   太医点头应声:“庄妃娘娘应当知晓了。”   三皇子两眼一黑。   他熟知母妃的性子,母妃一定会去寻父皇告状的。   届时父皇也会知晓,他被一个女孩子打了!   三皇子坐不住了,他一把推开太医,站起身:“走开,我要回宫去!”   他要想法子把这口锅扣到太子的头上。   祁瀚自然不许他走。   庄妃心眼小,会记恨钟念月的。   正拉锯间。   “奴婢来得可是不巧?”孟公公乐呵呵地往门口一站。   孟公公的声音,太子和三皇子都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心间一颤,不约而同地收住了声,然后齐齐朝门边望去。   “孟公公。”识得他的人,自然纷纷起身,客气地称呼上一声。   有些至今没能面过圣的,自然也没见过孟公公,便只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而角落里的苏倾娥,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是晋朔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别看这阉人笑得满脸慈和的模样,实际却是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   孟公公将目光落在了钟念月的身上,钟念月已经又寻了张凳子坐下了,她平稳地迎上孟公公的目光,流露出些许的疑惑。   孟公公一笑,道:“请太子、三皇子,钟家姑娘,还有……”他环视一圈儿,大抵是觉得这在场的人也着实太多了些,于是道:“再请几位,与我一并到陛下跟前去。”   事情真被捅到父皇面前去了。   太子和三皇子皆是心头一惊。   孟公公这随手一点,点的尽是出身不低的,统共点了三个。   “走罢。”孟公公说着,便先转身在前头领了路。   其余人哪有不从的道理?   只有跟上去了。   苏倾娥悄然舒了口气,她生怕被点中。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见晋朔帝。   祁瀚此刻又畏惧又兴奋。   他畏惧晋朔帝。   可又觉得,难得这样和三皇子交锋,就该抓住机会狠狠踩住他才对!   “表妹,莫怕。”祁瀚自认难得温情了许多。   同时他还悄然从袖底伸出了手,想要去握钟念月的手腕。   这一握,却是握了个空。   嗯?   祁瀚转头一看,才看见钟念月不知何时走到孟公公身旁去了。   祁瀚一下紧张得头皮都隐隐发着麻。她作什么?   钟念月低声问孟公公:“公公,等入了皇宫的大门,有轿子坐么?”   孟公公失笑:“自然没有的。”   钟念月便轻轻叹气,道:“那我见不着陛下,便因着腿瘸,累死在路上了。”   孟公公哭笑不得。   哪有这样容易便累死的?   孟公公不由转头去看这位钟家姑娘,她生得肌肤莹润,一点瑕疵也无,令人联想到那精美而脆弱的瓷器。   再想起那日去惠妃宫里,都要叫人背着她走。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孟公公脑中闪过了许多讯息,一下想起来这钟姑娘年幼时,一见陛下就晕,随后又想起来那日陛下揪着她的后颈子……   钟念月还念念有词呢:“都等不到陛下罚我了,等到了殿中,陛下一瞧,咦,怎么少了个人呢?……”   孟公公实在憋不住又笑了。   从前钟姑娘也不是这么个性子啊?如今怎么又大胆又可乐又娇气得很?   孟公公道:“罢了,待到了宫中,我叫个人来背姑娘可好?”   钟念月笑得两眼都微眯起来了,她娇声道:“多谢公公。”   这副模样,比起后头正经的皇子,竟是强了不少。看似娇弱,实则心性极稳。   旁人都不知晓她说了什么,只见她这样落落大方地与孟公公说话,心下都是惊骇不已。   不过转念一想,钟念月的母亲乃是万氏女,祖父是门生无数的钟老太爷,那似乎也……不算奇怪?   他们一行人出了国子监,各上了自家的马车,然后怀揣着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抵了宫门。   孟公公与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不多时,小太监便带了个身体健壮的像是烧火嬷嬷一般的人物回来了。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呢,那嬷嬷在钟念月跟前一弯腰,背起人就走。   直教后面的人又一次看呆了去。   连祁瀚都难免震惊无语。   她差使得了母妃宫里的秋禾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说得动孟公公呢?   三皇子也是又纳闷,又愤怒。   钟念月可是才打了他呢!虽然是羞耻了些,但的确是打了他啊!孟胜怎么还敢这样对她?   他就知道,孟胜这老东西根本没把他们这些皇子放在眼里。   于孟胜来说,什么皇子公主都没有区别,他眼里只一个主子,那就是晋朔帝。   前后差不多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们一行人才抵达了勤政殿。   这间隙,晋朔帝又处理了些手边政务。   庄妃脸上的泪痕也都干了。   宫人拿了凳子来给她坐,庄妃一落座,只觉得越坐越凉得慌,再拾不起刚才那股哭嚎的劲儿了。   “陛下。”孟公公的声音终于传进了门。   庄妃心下一喜,忙朝外看去,却隐约见到一个嬷嬷,将什么人从背上放了下来,紧跟着就见一个生得娇滴滴的少女,裙摆一提,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进来了。   她倒是胆子大!竟是与太子并行!   庄妃定睛再仔细看上两眼。   却见那少女生得是冰肌玉骨,鬓若轻云,眉似远山,年纪不大,却已出落得甚为出众。哪有人见了不心动呢?   身为后宫女人,争宠本就是家常便饭。因而庄妃脑中蓦地冒出来的念头竟是——   不该叫陛下瞧见她!   这天下人都是陛下的臣民,那美人自然也是他的。   可若是瞧不见,那也就不会收入宫中……   庄妃才不管她年纪小不小呢,那前朝还有十岁便入宫的先例呢!   庄妃绞着手中的帕子,突然间坐立不安了起来。   “陛下,奴婢将人都带来了。”孟公公一福身。   太子、三皇子,连同那少女,还有身后几人,都一并朝晋朔帝见了礼。   “见过陛下。”   “儿臣参见父皇。”   钟大人转过身,目光牢牢盯着自家女儿,见她没吃什么亏的样子,紧攥住袖口的手这才松了力道。   晋朔帝放下手中的御笔,缓缓抬头,朝阶下看去。   他一眼便瞧见了太子身旁的少女,只因那少女此时也正抬头望着他呢,一双眼眸如浸春水,不仅水汪汪的,还给人以娇软的甜意。   这张生得极为娇美的面容,终于和那日垂着发髻的少女身影贴合上了。   倒是比他在猎场中猎下的兔子,要生得好看多了。   不等晋朔帝开口。   钟念月先轻轻眨了下眼,朝晋朔帝躬了躬身:“多谢那日陛下扶住我,没叫我摔地上。”   孟公公听得想笑,心说那日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分明是说,将你领子给揪皱了。   孟公公心念一转。   这话恐怕不是说给陛下听的罢?   孟公公微一抬头,果然,庄妃、太子、三皇子,连钟大人都面露了惊讶之色。其中庄妃的神色堪称惊骇了。   晋朔帝淡淡应了声:“嗯。”   他多看了钟念月两眼,但却并不如庄妃想的那样,见了美色就心动。   在他眼中,这小姑娘跟个托在掌心,一捏就会哭的小团子差不多。   是个晚辈。   是钟家娇养的女儿。   与这些男孩儿大不相同。   晋朔帝:“谁先来说?”   三皇子启唇,嗫喏,不好提起自己被飞来的凳子打中的事。   太子也不好先站出来说三皇子的过错。怕被盖上一个不顾手足的名声。   一时气氛竟是凝住了。   庄妃有些急了。   晋朔帝面上神色不显,他又将目光落回到钟念月的身上。   庄妃更急了。   难道是要她先说?   晋朔帝似是觉得有趣,摩挲了下手指,问:“你敢直视朕,不怕?”   她小时候见着他,可是吓得惊叫连连,当场昏倒。听闻回去后还发了一场高热,吓得钟家与万家险些要请道士和尚来家里做法了。   长大了,忘了?   不记得她如何撞见他提剑杀人的了?   一年前惠妃还说,她那外甥女怕进宫怕得厉害呢。   钟念月如今是烦透这本书的男女主了,自然怎么放飞怎么来了。   她不仅要盯着他看。   还要多看几眼。   她要看看清楚,面前这样俊美出众,不似凡尘人物一样的君王,怎么就生出了太子这样的混球?三皇子这样的蠢蛋?   钟念月随口那么一说:“陛下模样好看,有何可怕?”   孟公公:“咳咳咳咳。” 第9章 珍宝(是娇气得厉害...)   “念念,休要胡言!”钟大人立刻喝道。   孟公公心说,这话倒也不对。那也不叫胡言,陛下相貌,的确胜世人远矣。只是从前无人敢说这样的话罢了。   晋朔帝此时盯着钟念月抿唇不语,一时间所有人心里都没了底。   饶是钟大人再稳重,这会儿额上都缓缓流下了三滴汗水。   宫中拢共有三位皇子,却并无一位公主。   晋朔帝养儿子如养狼崽一般,彼此之间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浓厚的亲情可言。   大臣们的女儿,能见到他的也并不多。   就连王公贵族,甚至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生下的女儿,也很少出现在他的跟前。   “父皇……”祁瀚陡生一股勇气,再按捺不住,主动出了声,想要将话茬带回到三皇子的事上去。   晋朔帝分了他一点目光。   倒也不算太过愚笨,总比三皇子强上一些。   只是晋朔帝并未理会他。   这位尚且还年轻的帝王,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钟念月,像是要将这充斥着别开生面新鲜劲儿的,脆生生的小姑娘,整个都剖开看清楚。   比较之下,三皇子与太子之间那幼稚且生嫩,连台面都上不得,仿佛小姑娘扯头花一般的行径,实在叫他提不起一丝兴致了。   这大殿被难言的静寂牢牢笼住了。   “陛……”庄妃刚起了个头。   钟念月便又嗓音清脆地开了口,她话是看着钟大人说的:“爹爹,我夸了皇上,皇上该是高兴的。”   庄妃咬牙怒视。   这小姑娘嘴甜得厉害,什么话都叫她捡来说了,连陛下的态度都叫她说了!   钟念月顿了顿,微微一垂首,她似是怀揣着少女的一派天真,无形间好像有两只兔耳朵也跟着耷拉了下来:“自然,这只是我这样想了。”   “陛下喜欢听夸赞之言,还是逆耳忠言,……我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我也说不好的。”   祁瀚怔怔望着她的侧脸,喉中吐不出声音了。   他这表妹怎么瞧着瞧着……就越叫人本能地生出一分怜惜不忍来?   钟大人看着女儿,一颗心都软了,心道,女儿到底年纪还小呢,原先整日拘在府中,只相交一个太子,因而养成了这般纯善心性……   晋朔帝喉中低笑一声:“若是要听这逆耳的话,钟姑娘又该要说什么?”   钟念月娇声道:“偌大的宫殿,怎么连个凳子也没有呢?”   晋朔帝:“这便是逆耳忠言了?”   钟念月点点头,她并不怕他,在他跟前还有几分娇憨味道。   钟念月细声细气道:“是呀,我如今才读了两本书,也不考科举,也做不得官。于我来说,这便是逆耳忠言了。”   晋朔帝的目光在她面上打了个转儿。   他这才发觉,原来这世上有人未曾读过几本书,却也并不叫人觉得面目愚钝、厌烦不耐。   而有些人,整日里名师相授,读书无数,却也依旧叫人觉得木讷不堪,愚笨至极。   晋朔帝顿了片刻:“朕既听得夸赞之言,也听得逆耳的忠言。”   孟公公顿了下,就在其他人也跟着发愣的时候,他飞快地反应过来:“去搬张凳子来给钟姑娘。”   庄妃一听,五官都扭得像是要飞出去了。   钟大人长舒一口气。   不错。   在陛下跟前,遮掩隐瞒、畏缩慌乱,都是愚蠢行径。唯有坦荡陈词,肺腑之言,方才能在陛下这里,得到一丝宽和。   孟公公若是知晓钟大人的心中所想,恐怕忍不住要笑出声。   肺腑之言?   这小姑娘又娇着呢,又鬼着呢。   晋朔帝敛住目光:“太子,你说罢。”   三皇子落后太子半步,他此时再望向钟念月,眼底的嫉妒与愤怒都快要遮不住了。   而祁瀚自认他与钟念月乃是“一伙儿的”,听见晋朔帝的声音他也不觉得压力加身了。   祁瀚主动朝前再迈一步,躬身道:“回父皇,今日之事倒也是我的过错……是我要将那日剥的松子,送到表妹手边。表妹说要叫众人来分,却不想引得三弟出声……”   “三弟叫表妹扔了就是,又叫我不要纠缠表妹不放。”祁瀚轻叹一口气,面露愧色,道:“表妹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她天真烂漫,心性单纯……”   钟念月:?   祁瀚却越说,越觉得好像就是如此,险些要将自己都一并说服了。   世家贵女,哪有胆敢抄起凳子打皇子的?若非是为了我,表妹怎会如此?   祁瀚喉头紧了紧,真情实感地红了点眼圈儿:“表妹想是为着我,才生气之下,将那瓷盅扔向了三弟。”   说罢,祁瀚抬手一比划:“那瓷盅便这样巴掌大,正砸在三弟的怀中。三弟怒而起身……”   三皇子听不下去了。   庄妃也听不下去了。   钟念月都忍不住心说,好一个男主哇!你才是全文最大那朵白莲花啊!   “太子分明只捡了有利他的来说!”三皇子插声道,那张如玉面容都生生气青了。   祁瀚轻叹道:“我知三弟心中愤懑,便一声‘二哥’也不称了。”   三皇子:“……”   “祁瀚!”三皇子怒喝道。   庄妃心间一颤,匆忙跳起来当先喝住了自己的儿子:“你目无兄长,还不住嘴?”   皇家子嗣,谁不为那权利争斗?   这斗,要斗得隐晦聪明。   连直呼姓名都摆在陛下眼前了,那不是擎等着被骂蠢货吗?   祁瀚转头看了一眼钟念月。   他那表妹弱柳扶风一般,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语。可她在父皇跟前都丝毫不怕……她是为了我,是为了我,没错!   祁瀚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因而他将背脊挺直,大着胆子抬头朝座上的晋朔帝望去。   祁瀚道:“且说砸中了三弟后,三弟站起来就要吩咐身边的人替他教训表妹……表妹也是被吓住了吧,这才胆怯地举起了凳子,谁晓得一砸就砸中了三弟……”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然后转头又看了看钟念月。   她不知何时又悄悄从孟公公那里,摸走了一个手炉。那手炉不大,但于她来说,似乎是沉得厉害,于是两手一齐捧住了。   通体黝黑的手炉更衬得她手腕纤细瘦弱……   倒是叫人无法想象,她怎么举起凳子来。   庄妃忍不住插声:“那可是皇子,怎么能对皇子动手……”   晋朔帝扫过三皇子,心道,这副模样倒也的确镇不住人。   连小姑娘也不怕他。   晋朔帝不理会庄妃,随手点了个人,问:“可是如太子所说?”   那人结结巴巴,几不成句:“是、是……”是这般,就是钟姑娘砸三皇子那一下,也着实吓人,这哪有臣民敢砸天潢贵胄的呢?   他结巴半天,没等他把后面几句话憋出来呢。   祁瀚一拱手:“儿臣说完了。”   “心胸狭隘,目无兄长,以势欺人。”晋朔帝一连说了几个词,他的语气并不重,可落下来,就成了重重砸下来的大山,顷刻间就将三皇子压垮了。   晋朔帝淡淡道:“连君子都算不上,又做的哪门子的皇子?”   这话实在有点重了,三皇子吓得滚出了泪珠。   庄妃咬唇提醒:“陛下,皇儿……到底是受了伤……”   “若无善后的本事,却偏要先起那个头。”晋朔帝顿了下,“高炳教你的便是这些?”   三皇子面上又羞又怕,身形往下一跌,跪在那里,不敢动了。   钟念月悄悄吐了口气。   晋朔帝的确是有些吓人,哪怕他面容温和文雅,可骨子里的强势冷酷是掩不住的。   不过高炳不是太子的老师么?   钟念月一下想起来,她刚进到国子监的时候,好像正听见三皇子同旁人炫耀来着,说高大学士要为他授课了。   有那么一瞬间,钟念月几乎都要以为,晋朔帝是在逗着自己的蠢货儿子玩儿了,顺便再把妄图站队的高炳狠狠踹了一脚。   高炳是太子师,到三皇子麾下,自然不被信任,同样,他也怕不被信任,更怕被太子记恨。   这回事件一出,不管高炳教了几天三皇子,挨这么一下责罚,师生隔阂自然更深了。   那还玩儿个屁呀?   啊,反正都不关她的事。   打得好!打激烈点!   太子打死最好啦!   钟念月忍不住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这边气氛正紧张着呢,见她像是困了,孟公公又是好一阵哭笑不得。   晋朔帝倒也没只骂三皇子,太子也得了一句:“上行下效,兄长若是没有带好头,又如何指望弟弟恭敬?”   如此各打三十大板,只不过三皇子被打得尤其重一点。   祁瀚躬身应了,言之凿凿说自己定然好生检讨改正。   三皇子还傻跪在那里不动。   钟念月都禁不住歪了歪头。   这三皇子又恶又蠢,祁瀚和他站一块儿,都算矮子里拔出了个高子。难怪祁瀚做男主了。   “下去罢。”晋朔帝大概并不喜欢处置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眼睛也不眨地就让他们滚了。   钟大人却是没能插上几句话,便这样结束了。   他这张素来古板正经的脸,此刻却用尽了浑身力气冲女儿挤眉弄眼,指望着她赶紧和自己一块儿悄然退场。   而这厢钟念月把手炉塞回给孟公公,还道:“公公,里面点的什么?怪香的。”   答话的却是晋朔帝:“点的是沉水香,拢在手中,就会将袖子也染上香气。”   钟念月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晋朔帝盯着她因为低头而露出来的脑袋顶,又扫过她发髻边上颤颤巍巍的花枝簪。   晋朔帝问:“困了?”   钟大人皱着眉,开始深思,在这大殿上听陛下训人,却听得犯起了困,这算作御前失仪么?   这厢钟念月点头,懒声懒气道:“我今日第一回 去国子监,哪晓得那样早就要起床……是我那伴读将我从暖洋洋的被窝里拽出来的。吃了没两口早膳,迎着冷风就去读书了。”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说着说着,眼底的水光都变得盈盈动荡起来。   “没成想国子监里又大得很,里头也一样不许坐轿子。走了不远的路,实在累得慌。”钟念月睫毛轻颤两下,“也困死了。”   是娇气得厉害。   晋朔帝一面心想,一面又觉得有趣,听她如与亲近的人撒娇话家常一般,嘘嘘叨叨、嘀嘀咕咕,也觉得并不厌烦,相反,还有几分可爱可怜。   他身为帝王,见过无数珍宝。   他却是头一回见着,比珍宝还要娇气脆弱,又光芒璨璨,须要悉心养起来的人。   太子这样木讷笨拙的人,将她捧在手中,岂不是一个不经意就能摔碎了去?   晋朔帝脑中蓦地闪现过这个念头。 第10章 拉钩(舒适得叫人嫉妒...)   “原来是第一回 去国子监。”晋朔帝顿了下,“原先请的私塾先生?”   “不是。”钟念月摇摇头,吐出几个字:“原先在玩。”   孟公公嘴角一抽。   倒真是分外的……实诚啊。   晋朔帝又问她:“那今日去,授课的是谁?”   钟念月道:“还未见着老师呢。”便把三皇子给打了。   倒是钟大人躬身道:“回陛下,为他们授课的老师分别是山志先生、凌仓先生……”   如此接连报了几个名字。   想来,在知晓女儿要去国子监读书后,钟大人便将这些了解了个透。   由此倒也可见,晋朔帝对三皇子实在不上心了。   连教三皇子的是什么人,他都未曾过问半句。   晋朔帝淡淡道:“却是不曾听过。”   钟大人忙道:“他们与殿阁大学士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那也该是个名儒才是。   钟彦这般身份地位,该为女儿请个更好的老师。   但话到了嘴边,晋朔帝又咽了下去。   晋朔帝复将目光落在钟念月身上,心道,是个不大爱学的,钟彦口中的山志、凌仓之流倒是更合适了。   晋朔帝心下有些莫名的遗憾。   便好像捡了根萝卜想去喂兔子,结果却发现兔子更爱吃草。   “下去罢。”晋朔帝道。   钟大人应了声,立即带着钟念月往外走。   孟公公此时才附在晋朔帝耳边,将来时路上,钟念月的言行举止,都说与晋朔帝听了。   晋朔帝脑中闪过小姑娘的模样,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当时她与孟公公提要求,该是个什么样的口吻和神情了。   也是灵动天真,又娇里娇气的罢。   这厢祁瀚等人已经退出了大殿,庄妃心疼地扶住了三皇子,低声问:“太医怎么说?可有觉得头昏想吐?”   三皇子脸色仍旧白着,额上的汗水被冷风一吹,更冻得他打了个抖。   庄妃一下又壮了胆,咬咬牙,恨声道:“不成,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祁瀚转过头,道:“三弟是吓的吧?”   庄妃面色大变。   太子这话不就是在讥讽她儿胆小如鼠吗?   三皇子打了个激灵,脸上苍白之色褪去,他一把抓住了母妃的手:“母妃,先回宫罢。”   若是再纠缠那钟念月不放,父皇更要瞧不起他了。   庄妃冷哼一声,这才应了。   祁瀚听着庄妃那阴阳怪气的调子,却是头一回不觉得憋闷了。   惠妃行事处处讲究,自然对儿子也多有要求。   她要他做个“爱护”弟弟的兄长,要他做个满腹诗书的君子……祁瀚有太多事做不得。   可今日这口堵住的气,全吐出来了。   他不能做的事,钟念月替他做了。   眼见着其他人也都由宫人领着,往宫门口去了,祁瀚身旁的小太监忍不住低声问:“殿下,咱们也先回去吗?”   祁瀚摇头:“我在此地等候表妹。”   小太监愣住了。   在他看来,今日的祸事都是因着钟家姑娘而起的。   祁瀚却没想到,这一等,却迟迟不见钟念月出来。   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们走后,父皇还会另外惩处她吗?   就在此时,惠妃匆匆行来,头上的发簪都乱了。   她上前一步,问:“你表妹呢?”   祁瀚:“在殿中。”   两人刚说完,钟念月便迈了出来,身后还紧跟着钟大人。   “月儿,可叫姨母吓坏了。下回万不能行这样的事了!”惠妃是的确后怕,她怕别人将钟念月的行径,算在太子的头上。   钟念月这一读书,果真是读出麻烦了!   钟念月抬头看着惠妃,不冷不热道:“是么,我正等着姨母来救我呢。”   孟公公实则也跟在后头,等走到门边正听见这句话,于是他一下顿住了脚步。   这钟家姑娘还需要等人来救?   惠妃:“姨母……”   钟念月紧跟着又道:“姨母怎么来得这样迟?叫我好等。那三皇子的母妃早早就闻讯赶来了。”   惠妃本能地攥了攥手指。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钟念月这话像是在暗指她故意来迟了一般……   就在此时,惠妃目光一晃,正扫见了孟公公的衣摆,她扬起笑容,立即决定给庄妃上一上眼药,暗示庄妃的消息过分灵通……   “月儿听姨母说……”   钟念月根本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轻轻叹气道:“幸而爹爹及时进宫来了,我一见着他,心下便大定了,这才不怕三皇子的。”   钟大人听见这句话,便如冬日里饮了一坛烈酒,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一时间连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原来是因着有他在,女儿才如此落落大方!   祁瀚沉默片刻,低低插声道:“今日表妹十分厉害……”   惠妃惊住了。   往日太子并不喜提起钟念月,还要她百般嘱咐交代。今日怎么……变了个口风了?   今日钟念月到底如何厉害了?   祁瀚道:“我送表妹与姨父出宫去罢。”   钟大人却皱了下眉,推拒道:“不敢劳烦太子,惠妃挂心太子,太子还是留下吧。”   他本来就不看好太子与女儿之间的事,更何况今日又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太子、大皇子、三皇子,将来势必是要争权的。   太子说是已经被立为了储君,可但凡聪明些的,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备受晋朔帝青睐的那一个。   否则陛下不会为他在宫外立府,而应该是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如此方才是恩宠。   再说惠妃至今也未再往上抬位分,庄妃、敬妃皆压在她的头上。   乃至于高炳被指给三皇子做老师等等……都可以看出,太子的地位并不是那样稳固的。   今日三皇子不就是想拿他女儿去做筏子,借以讽刺太子吗?   钟大人神色愈冷。   他为刑部侍郎,执掌刑狱大案,每日里抽丝剥茧寻找物证已是习惯,自然最是细心。   他也有些怀疑,惠妃只想从他女儿身上得好处,可真遇见了事,却又故意拖延,等到事情落下帷幕了,方才姗姗来迟,搂着女儿喊一通“心肝儿”就算是将人哄住了。   钟大人:“念念,走罢。”   孟公公踏出来,笑道:“大人且等一等。”   钟大人惊讶回头:“可是陛下还有交代?”   孟公公道:“钟姑娘不是困得厉害么?一会儿只怕要走不动路了。”说罢,孟公公拍了拍手,两个小太监,抬了个椅子过来了。   孟公公道:“还是抬着走罢。”   钟大人惊讶极了,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孟公公既然说了,自然也没有推拒的道理。   “念念,上去罢。”   惠妃便眼睁睁看着钟念月坐了上去,由两个小太监抬着,如此朝外行去。   惠妃目光微动。   钟老太爷致仕了,也还有这般影响力么?哪家贵女享过这样的待遇?   钟念月近来与她不大亲近了。   可如今看来,她是万万不能丢开钟念月的。   等出了宫,钟念月也不必去国子监了,而钟大人还要回刑部去,于是点了两个人,送着钟念月上了马车先回家去。   钟念月的书童早早回了府。   等听见脚步声,书容才终于放了心,连声喊:“是不是姑娘回来了?”   “是我。”钟念月跨进门,先看见的却并不是书容,而是坐在那里的钟随安。   钟随安手边放了一碟点心,一杯茶。茶已经没有热气儿了,瞧着却像是一口也没动过。   钟随安见了她的身影,动了动唇,低声道:“我原先只听闻三皇子与太子起了冲突,后头才听闻,中间还有个你。等我赶过去,他们都说你被带进宫去了……”   钟随安这个古板得与钟大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哥哥,用力抿了下唇,道:“我一非皇亲,二非臣子,不得递帖子入宫。便只能先回府等你。”   钟念月眨了眨眼。   眼前也才十四五岁的少年,面上却像是涌现了几分沮丧。   似是陡然间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之弱小。   这狗比哥哥看着顺眼些了。   钟念月心道。   “爹爹去救我了。”钟念月道。   她说完,就又问钟随安:“哥哥去寻我的时候,有撞见什么人吗?”   在原着中,女主苏倾娥与钟随安结识得很晚。   那时苏倾娥因为与太子走得太近,遭嫉妒,被人绑进了青楼楚馆之中。钟随安那时刚刚入朝为官,被同僚相邀,去了才知是个什么地方。于是误打误撞之下,他救下了苏倾娥,二人才展开了一段缘分。   但今日钟念月都在国子监遇见苏倾娥了。   原着中苏倾娥可没有入国子监。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蝴蝶翅膀扇中了。   所以她才担心,钟随安与苏倾娥的相遇,也因此提前了。   “撞见什么人?”钟随安皱了下眉,“不曾。”   钟念月走近了些,挨着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撑着下巴问:“可是我见国子监里有许多世家贵女都生得好看,哥哥没有瞧见她们么?”   “我瞧她们作什么?”钟随安沉声道。   钟念月拉长了调子:“哥哥几时说亲啊?”   钟随安眉头皱得更紧,差点就要憋不住问她,就这样想嫁给太子么?都开始指着兄长先说亲,便能轮到她了。   钟随安带着些许的责备味道,道:“我每日里只习文读书,不曾想这些……你也莫要想了,如今才几岁?既入了国子监,且先好好读书。”   钟念月:“那哥哥今日没寻着我,有想我么?”   她将下巴搁在了几上,瞧着眼巴巴的。   钟随安:“……有。”   “哥哥习文读书时,不想着说亲的事,也不想着别的,那便多想想我罢。”钟念月撒娇道。   钟随安哪里招架得住?   他与妹妹关系疏淡,从未见过妹妹撒娇。可一旦她若撒起来了……   钟随安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这才发觉茶水全凉了,只是倒也不好吐出来,只能先咽下去。   钟随安:“为何?”   钟念月:“因为我是你唯一的亲妹妹啊!”   钟随安心念一动。   她说的不错。   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他自该多惦念她一些。   短短几句话谈下来,钟随安难得又涌起了些想要做个好兄长的想法。   钟念月软绵绵地倚着椅子,仰着小脸,道:“从前姨母总是和我说,表哥和我同一日出生,又与我一同长大,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兄妹。”   钟随安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但这会儿提起来,他心底有点……酸。   好兄长的想法刚冒出个泡泡,就噗嗤被戳破了。   “姨母还总说,我要和表哥好一辈子的……我那时就想,要是给表哥做了妻子,岂不是就能好一辈子了?”   这话一说出来,钟随安拳头都捏紧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可我试了试,我不想给他做妻子。”   钟随安的表情一下舒缓了。   原来只是因着惠妃的话,妹妹才有了这些想法。惠妃……惠妃到底想做什么?钟随安的目光冷了冷。   “而且我也已经有一个哥哥了。表哥到底是不如哥哥的。”钟念月勉勉强强从原身的记忆里挑挑拣拣,拣出来一些记忆,“我小时候爱听伶人唱《窦娥冤》,那时也听不大明白,但听不着就要哭,哥哥便和人家学了两句,趴在我床头,唱给我听……”   钟随安一怔。   他已经不大记得了。   那是几岁时的事?   钟随安动了动唇:“你还记得?”   钟念月:“娘同我说的,是不是有这桩事?”   钟随安没出声,但心下已经不知不觉软了许多。   他含糊地应了声:“嗯。”   钟念月又道:“今日三皇子叫他随从来教训我,我那时就想着哥哥呢。”   钟随安的手指霎地扣紧了杯子,沉声问:“太子当时不曾维护你?”   钟念月叹道:“有什么用呢?他才不算是我的哥哥,他是三皇子的哥哥。”   钟随安想说皇家没有什么亲兄弟,但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原来今日她被吓着了,当时还在想着他这个哥哥。她是不是想着哥哥去救她……   她是否有吓哭……   钟随安胸中烧起了一团怒火,又升起了一颗做兄长的爱护之心。   “下一回,若是再有人欺侮你,你便叫你身边伺候的人来寻我。”   钟念月闻声,甜甜地笑了。   随后她才又开口:“从今往后,我说什么,哥哥都听我的么?”   钟随安只当她是指受人欺侮时,要他帮忙的事,当下利落地点了头:“自然。”   钟念月绕了这么一大圈儿,终于达成了目的。   她想过了。   若是将来她还能离开这里,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总该要还原身一个正常的哥哥,一个疼爱她的父亲,一个完整又和谐的家。   钟念月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钟随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钟念月翘起小拇指:“拉钩。”   钟随安愣了下。   他这个妹妹还是年纪小,行事尚且天真烂漫。   钟随安屈起手指,与她勾了勾手指:“拉钩。”   钟随安和祁瀚还是有不同的。   祁瀚是被惠妃逼着做君子,做得不情不愿,不过表明功夫罢了。   而钟随安是受钟大人言传身教,他是当真的行事一板一眼,做了个君子。   钟随安今日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行。   那就爽啦。   钟念月开开心心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才不想见着哪一日,钟随安同家里说,要苏倾娥来做她嫂子呢。   钟随安不知钟念月打的什么算盘,他当是终于迎来了妹妹迟来的依赖与亲昵,这会儿捏捏指尖,还觉得如堕梦中,但那滋味儿……倒也不坏。   他望着钟念月高兴离去的背影,于是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当晚钟大人归来,三人难得坐在一处,一同享用了晚膳。   钟家下人已许久未曾见这般情形,那些在府中待得久的老人,如钱嬷嬷者,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等到第二日一早。   钟念月正睡得迷迷糊糊呢,香桃却在旁边唤道:“姑娘,起来了……”   钟念月眼睛都睁不开,懒声道:“晚些再去就是了。”   香桃大声道:“大公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钟念月:?   香桃激动地道:“大公子要与姑娘一同去国子监!”   钟念月:???   钟念月在被窝里打了个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啊,她有点后悔了……这好哥哥的心态怎么来得如此之快!还非要带着她一块儿早起去读书!实在可恶!   钟随安似是要从今日起,将好兄长贯彻到底,因而一直立在院子里等候。   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   钟念月长叹一声,乖乖让丫鬟给自己梳了头,又让书容拎上书箱,这才出门去了。   二人一起坐马车到了国子监。   于是这一日,众人发现,三皇子没来。   钟念月却还是来了。   还是被她那大哥,那个中了解元的天才大哥送来的。   苏倾娥在角落里,面上一惊。   不可能?!   庄妃性子尖酸,晋朔帝隐藏在那副好皮囊之下的也是冷厉残忍。都不是好相与的!   钟念月怎么会好好地从那大殿走出来呢?   还有钟随安,他分明与自己的妹妹关系极其恶劣!   怎么会……怎么会全变了!   苏倾娥再转头,环顾四周。   只见四周的世家子弟,再看向钟念月的目光,或是敬畏惧怕,或是追捧爱慕,……钟念月将皇子这一打,倒好像比上一世更加受欢迎了!   而那钟念月从书箱中掏出一本小人书来,往位置上一坐,就开始玩乐了。舒适得叫人嫉妒憎恶! 第11章 出京(一更)   书容没想到自己陪读的第一本书是小人书。   她好几番欲言又止,脑子里一片恍惚。   钟念月此时却看得认真,浑然不管其他人的怪异目光。   她穿越前,就才刚刚结束高考,正处在人生知识水平的巅峰期!   穿过来后还接着读书?她疯了吗?她现在不仅要看小人书,她还要吃喝玩乐,谁也拦不住!   “有些饿了。”钟念月咂咂嘴。   书容小声道:“姑娘来时路上,不是有大公子备在盒子里的膳食么?”   钟念月:“大哥当我是鸟儿么?备的粥连一两也无。那点心又噎又面,实在不怎么好吃。”   书容无语。   她的哥哥是给大公子做书童的,早先她就听哥哥说过,大公子与姑娘的关系分外疏淡。如今大公子都愿意送着姑娘一并到国子监来了,姑娘怎么还要挑挑拣拣?   钟念月懒怠地翻过一页书,又道:“他每日里吃的也是这些么?我瞧着这样的,猪多吃几回都要腻了。”   书容张张嘴,实在说不出话。   这听着怎么跟骂大公子是猪似的。   钟念月又道:“年纪轻轻便这样无欲无求了,有甚么意思?改日不如将我吃的,分他些尝尝好了。”   书容闻声一顿。   旁人都道大公子年纪轻轻,便已经有了老爷的风采,满腹诗书不说,又生得俊美,颇有君子之风。将来说不准是要做探花郎的。   却无人这样评价大公子,说他年纪轻轻便无欲无求了。读书不是欲求么?   书容短暂的怔忡后,脸颊和耳朵都一起红了,低低应了声:“姑娘说的是。”   可见姑娘心底是惦念哥哥的。   倒是她这个做奴婢的,胡乱想,想岔了去!实在该打!   钟念月不知她心念回转了几番,她飞快地读完了一本,便又摸了本新的出来。   直看得苏倾娥好一阵无语。   若是上一世就知晓,这钟念月不过是个草包美人,只空生了一副聪明相。那她上一世也不至于暗地里,因钟念月的出众风采而怄得要命了。   如今瞧瞧……   连看个小人书,都静不下心来,转眼便丢了一本……   苏倾娥又哪里知晓,对钟念月来说,看这样的书,很快就能读完记在脑中了。   旁人只暗暗觑着,心下忍不住道,这钟家姑娘从前少于出门,如今坐在众人眼前,只叫人觉得,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美。   好似成了一幅悬挂在那里的名家画卷。   苏倾娥看着旁人的反应,越看越觉得心绪浮动不宁。   这山志先生为何不教训钟念月不尊师长呢?难道因着三皇子的事,真将他们都镇住了?   “阿娥。”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苏倾娥不得不转头看去。   出声的是宁平郡主。   她的母亲乃是晋朔帝的长姐。   苏倾娥在府中受嫡母欺压,自然是没有资格入国子监的。她费尽心思,才攀上了宁平郡主,比上一世提早过上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当然,这是她原先这样以为的。   今日见了钟念月,她陡然间觉得自己也不算顺风顺水了,总归是憋得慌。   宁平郡主不知苏倾娥的心思,她低声叹了口气,道:“过两日该要去清水县了,我是一点也不想去的。”   苏倾娥知晓宁平郡主为何不愿意去了。   只因那清水县里皆是农户,方眼望去,遍地都是耕田。   此时只听得门外突地有一阵脚步声近了,紧跟着便有人道:“太子殿下来了。”   山志先生脸色一黑。   门外人又道:“太子殿下说他且先等一等,先生请继续。”   山志先生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但门内的其余人也都听清了。   他们不由一致地看向了钟念月。   太子是来寻她的罢?   终于,等到下课了。   山志先生摇摇头,这才转身离去。   这水字班的二位老师,山志先生年长,多古板;凌仓先生年纪轻,是前年的进士,多圆滑些。   前者就连王公贵族之后都有一分畏惧。   只因这山志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许多王公贵族都对他的字多有青睐,这一来二去的,在他们跟前也就有了三分薄面。   这还是山志先生头一回见到有人,不读《论语》《中庸》,在他跟前看这些玩意儿的。   他今日来时,也听闻了这钟家姑娘举起凳子砸了三皇子,而后安然无恙回到国子监的事……   山志古板,却也不是蠢人,只暗暗将钟念月的模样收入眼中,寻思改日先与钟大人说一说。   那钟大人可是个俊才!最重读书。   想必他是不会放纵的。   山志想到这里,捋了捋胡子,欢乐地笑了。   这边山志前脚刚走,后脚祁瀚就进门来了,依旧是径直走到钟念月身旁。   “表妹,过两日我要前往清水县,表妹可要同行?”   钟念月头也不抬:“不去。”   祁瀚从未这样讨好过钟念月,但一旦开了个头,后面倒也就不难了。   “表妹自出生以来,还未曾出过皇城罢?”   钟念月顿了下,捋了捋原身的记忆。   倒还真是。   就连在书中,也是直到钟家垮了,原身才出了皇城。可那又怎么一样呢?   钟念月之所以选择来国子监看小人书,也是因着姑娘家出门的限制总是要多一些的。   她不来读书,便只有每日与同龄姑娘坐在一处,赏花、作诗、画画,亦或是说起谁家定亲了,谁的裙子漂亮……实在没意思。   祁瀚再接再厉道:“我听底下人说,那清水县的庄子里养了些山禽,吃起来与皇城里的味道大不相同……”   “再过几日,清水县还要下大雪了,雪能铺起来这样厚……”   钟念月听了这才有点心动。   岂不是能自己做个木板,滑雪去?   钟念月仰头,笑盈盈地望着祁瀚:“表哥莫要后悔带我去才好。”   祁瀚如今再看钟念月,只觉得她一颦一笑都极为灵动。   他应道:“这是自然。”   左右苏倾娥都像是认定了,她与祁瀚有牵扯。   那她还费劲避着他们做什么?   他们算什么东西?总没有叫她一辈子都躲着的道理!   将祁瀚使唤成一条狗,它不香么?   钟念月笑着合上自己的小人书,起身便要往外走。   祁瀚动了动唇,又道:“可是要回府去了?我送你?”   钟念月:“不必了。”   说罢,甜甜迎向门口:“哥哥。”   钟随安原本冷淡严肃的面容,刹那间就柔软了些。   他朝祁瀚行了礼,口吻也依旧不卑不亢,抬起脸来,也不见一丝笑模样。   祁瀚握了下拳头,他怎么觉得……钟随安像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走罢。”钟随安带着钟念月便跨出了门。   祁瀚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怔了片刻。   他突然想起来。   钟念月与她大哥,感情没这样好才是……   钟念月不黏着他了。   这点认知骤然砸在祁瀚的心间,他不自觉地又攥了攥拳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指缝间溜走似的。   钟念月回去的路上,便和钟随安说了想去清水县玩的事。   “若是夏日里去更好。”钟随安道,“那边庄子上会结许多瓜,什么青瓜、西瓜,都有。冬日太冷了,许多王公贵族都不愿意去。”   钟念月心道夏日里再去一回好了。   只是也许那时原身就回来了,她也回到自己的地方了。   钟随安嘴上劝着,但真等到了这一日,他还是命人给钟念月准备了行囊。   父亲事务繁忙,府中也没有别的长辈,自然是长兄如父,担当起来了。   连着送了几日的钟念月,这一日再走到马车旁,却是没了钟念月的身影,钟随安心底竟觉得少了些什么。   此时府里有个小厮追出来,手里拎了一个盒子,匆忙道:“大公子,这是姑娘走的时候,要大公子带上的。”   钟随安接过来,问:“何物?”   “是些吃食。”   钟随安摇头:“我早膳已用。”   但说罢,他还是牢牢扣住了食盒,并没有叫小厮拎回去。   钟随安身上并无那些纨绔子弟的习气,这还是他一回将食盒拎到读书的地方去。   等先生上下课的间隙时,他怕食盒里放着的凉了,这才取出来享用。   旁人见状,自然惊异不已,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什么玩意?新奇得很。”   “随安你府上厨子做的么?”   “且分我一些!”   食盒里放入的食物实在很多,这会儿已经有些凉了。   钟随安犹豫片刻,便叫旁人分了些去。   待先生再踏进来,却只见众人感叹:“好吃!好吃!”   再看他那得意门生钟家公子,这会儿面色发黑,怀里抱着个食盒,像是给谁分也不肯了。   他也不曾知晓,为何这食盒里的食物这样好吃,与府中厨子所做全然不同。   可想而知,妹妹在其中花了多少心思,都是为了备给他的。   钟随安这会儿自是说不出的心疼了。   总觉得自己将妹妹的一腔心意分给旁人糟蹋了。   他的同窗们此时望着钟随安,快活一笑。   既是吃了人的,此刻又见这位平日里年纪尚轻便已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钟公子,此时却原来也如常人一般,会舍不得会不高兴,抱着食盒如同抱了个宝贝,君子风度顿失三分,他们立时觉得这钟公子如接了地气,真实多了!   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与谁都像是隔了一层,似个假人。   钟随安心疼了半日。   等这半日一过,他便立时问起了随行来的小厮。   小厮道:“原先夫人疼爱姑娘,就在院子里给姑娘私设了小厨房。”   钟随安一怔,问:“既是小厨房,那月钱也不是从中公走的了?”   小厮点头:“应当是罢。”   钟随安一抿唇,当下道:“日后这小厨房的花用,便从我的私房钱里出就是了。”   他妹妹还是个小姑娘,每日里总要买些胭脂水粉,糖画娃娃的,……父亲严苛,不许浪费奢靡,她的私房钱哪里够用呢?   钟随安哪儿知道,他们亲娘一力承担了钟念月的所有花销呢。   钟随安这厢头一回惦念起了妹妹。   那厢钟大人却也想着女儿。   按理说,他不该许钟念月一个姑娘家去什么清水县的。   可又禁不住钟念月撒娇。   加上每年去清水县是为正事,又并非是去玩乐,叫女儿去见一见这人间的真实模样,不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也是好事……他这才应了。   可这一应完,钟大人就觉得浑身都怎么不大自在了。   “大人,可是这案子分外棘手?”一旁有人低低出声。   钟大人摇了摇头。   心道从前不曾尝过女儿撒娇的滋味也就罢了,如今是尝到了,也懂得了夫人为何那样偏宠女儿。可如今家里却没个撒娇的人了。   正想着呢,钟大人便听有人疾步而来,躬身道:“大人,国子监的山志先生求见。”   钟大人与山志也有几分交情,也是因着山志的字。   他心知,山志莫不是要来同他说一说女儿……   那也好,有人与他说一说,都能减去心下三分躁郁。   钟大人一点头,命人去把人请来了。   山志见了面,先客气地打过了招呼,随即便道:“钟大人有所不知,令嫒在国子监,却是连着几日都在读那些杂书……”   钟大人怎么也没想到,山志一上来就是说女儿的不是。   钟大人一皱眉,道:“我那女儿年纪尚小,如今才刚开始读书,先生要求实在严苛。”   竟是一下拉了脸。   山志满腹告状的话,这会儿全堵回去了。   他惊愕地望着钟大人。   这钟大人怎么变了个性子了?   钟大人越想越觉得不快。   他女儿那样瘦弱,这会儿出了城,也不知在路上被冰雪阻了去路没有,冷不冷?   钟念月打了个喷嚏,卷着帘子,瞧见他们一行人从出了皇城后,竟是渐渐就分作了两路。   她如今也才知晓,原来这去清水县不是去玩的。   春夏秋冬,四个时令,每个时令时,皇家都总要挑个临近京城的府县,携上王公贵族前往。   若是春时,便要挽起裤腿,亲自入田中耕地。   若是夏时,便要攀摘瓜果。   若是秋时,便要为庄子收粮除草。   若是冬时,还要为那些屋顶破了的农户修一修房屋。   如此这般,才算走出了纸上谈兵所限,走出了遮眼的荣华富贵 ,以察民情。   又才能时刻不忘,自己作为天潢贵胄,王公贵族之后,生来坐拥无上的地位与财富,又该要为这人世间做些什么……   钟念月咂咂嘴心道,这晋朝皇帝倒是很有想法的。   祁瀚见钟念月卷着帘子往外看,此时不由插声道:“那是大哥领着王公贵族们,先朝清水县去了。我们落后几步。”   说起这话时,祁瀚面上飞快地闪过了一点遗憾不甘。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大皇子了。   为何要分作两路,倒也不难推断出来。   想必是去的次数多了,当地的官员便长了记性,一见皇城的队伍,便要鼓动底下人大耗金银、粉饰太平,以迎接陛下的到来。   一来二去,又岂能体察到真实的民情?反倒还劳民伤财。   祁瀚自然更想担任大皇子的角色。   他道:“若是走那条路,表妹也可少吃些苦。”   说是如此说。   其实京城离着清水县倒也不远,他们行得慢一些,于天黑时,也抵达了清水县的城门外。   钟念月拿了祁瀚的披风,要了他的腰枕,几个一并垫得软软的,还把他手炉也全摸走了,自个儿搂在怀里,美滋滋睡了一觉。   再睁眼,这不就到了么?   祁瀚已经下马车了。   只一个小太监守在马车边,见她醒来,忙道:“眼下太子正忙着安置呢,姑娘在马车里多等一等。”   他们入住了郊外的庄子。   这庄子乍然来了这样多的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钟念月刚睡醒,总觉得有些凉。   那些手炉此时也不顶用了。   她瓮声瓮气问:“外头火生起来了么?”   小太监道:“生起来了,才生了一堆起来。”   钟念月便卷了帘子,裹得密不透风的往下走。   小太监张张嘴:“姑娘去哪里?”   钟念月:“烤火去呀。”   小太监话还没说完,忙追了上去。   哎呀,他们这一行人中还有陛下呢。陛下最为贵重,自然生火都先生在陛下那处了,这钟姑娘又如何去烤火呢?何不再等一等?   钟念月循着火光便走近了。   她先瞧见了立在那里的孟公公,其次才是坐在那里的晋朔帝。   晋朔帝换了一身常服,白色衣裳,外面披着同色的带毛披风。他的眉眼沾染了些许的雪粒子,看着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贵气优雅自不必提。   她瞧见晋朔帝的时候,晋朔帝也瞧见了她。   一旁的人正要怒斥这小姑娘不懂事,怎么敢直直往这里凑。   钟念月脆生生道:“冻死了,我能烤火么?”   其实这里不止生起了火,还有两个炉子。   一个炉子上煮的水,一个炉子上煮的肉羹。   钟念月也没去看祁瀚去哪儿了。   祁瀚身为太子,想必正四下忙着安置各项事务,若是安置不好,肯定要吃他爹的挂落了。   钟念月搓搓手,凑到火光前。   与孟公公挨在了一处。   孟公公先是一惊讶,钟姑娘怎么也来了?然后他禁不住一笑。   是该怕冷的。   钟姑娘连累都怕呢。   此时旁边伺候的人正盛起一碗肉粥,递给晋朔帝。   晋朔帝掀了掀眼皮:“先给她罢。”   旁人一愣,心说这个“她”是谁?   孟公公心思玲珑,忙接过来,塞到钟念月掌中,笑道:“咱们这里,倒是姑娘年纪最小了,姑娘先吃罢。”   祁瀚忙了许久,鞋袜都被浸湿了,风一吹,就禁不住要打抖。   实在冷得很。   早知如此,便不该带表妹来了。   祁瀚心道。   也不知她这会儿多么难受……   祁瀚想着便回头去马车找人。   马车里早已空了。   等接连跨过几道门槛,一望去,却见他那表妹,大胆地与他父皇凑作一处取暖,还拿了他父皇的碗,正吃着粥呢,好不快活。 第12章 同屋(二更)   钟念月吃了两口,抬起头来问:“有木头做的么?”“这碗太沉了。”   祁瀚:“……”   祁瀚一步上前,低声道:“表妹,不得无礼。”   孟公公笑道:“哪有什么无礼不无礼呢公子?”   祁瀚这才想起来,他们之所以拆作两路走,不正是为了不露身份吗?   眼下这庄子里,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太子呢?   于是祁瀚闭上了嘴,犹豫片刻,便也挨着钟念月坐了下来。   生怕一会儿钟念月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谁晓得钟念月突然一扭头,盯着他,似是突发奇想道:“不如表哥为我托着碗吧?”   祁瀚一愣。   此时庄子上的人正往这边拖着柴火,闻声笑道:“这做哥哥的,大都如此。”   祁瀚原本拉不下面子。   这般行径岂不是如太监下人一般?实在有损他太子的脸面。   何况还是在父皇跟前。   祁瀚犹豫片刻,托住了那碗。   晋朔帝身旁跟着的也不止一个孟公公,还有位武英殿大学士,人称一声钱昌钱大人。   钱昌看着祁瀚,出声问:“倒是辛苦公子了,公子可将前头的事务都处置好了?”   祁瀚被这样一问,顿住了。   晋朔帝宽袖鹤氅,颇有几分魏晋时文士的味道,但他抬起头来,只淡淡说了句:“先去吧。”   实在无情得很。   祁瀚便也不敢再留了,只匆匆换了双鞋,便又忙去了。   钱昌不识得钟念月是哪家姑娘,见孟公公与她说起话来分外自然,还只当是什么王公家的女儿。   钱昌出声道:“我那处有个木碗,是我那夫人特地备下的。”   孟公公笑道:“夫人心细。”   这厢话音刚落下,晋朔帝突然伸出手来,接过了那只瓷碗。   莫说是其他人了,钟念月都惊讶了一下。   “这如何使得?”孟公公连声道:“还是小人来罢。”   钟念月盛了一勺吃了,道:“我瞧还是老爷的腕力好些。”   晋朔帝的手腕有力,托着那碗,晃也不晃一下。   孟公公苦着脸道:“这是自然,小人怎么敢和老爷比呢?老爷昔日练字时,还要往那腕上悬沙袋呢。头一回上山打猎,拉足了一石的弓,一箭便射死了一头鹿。”   自然也不好再提,接过那碗的话了。   庄子里的人闻声,又笑:“难怪你们有些富足,原来是这老爷有几把子力气。”   孟公公:“……”   钱昌:“……”   那怎么能叫有几把子力气呢?   这古时候的姑娘每日里动得不多,自然吃得也都不多。   钟念月眼睛馋着,肚皮却不允许。   她没吃几口,便吃不下了。   她放下勺子,愁道:“饱了。”   孟公公失笑:“可不是么?原本是要呈给老爷的。这食量自然不一样。”   孟公公正要伸手去接:“小人拿去倒……”   钱昌轻咳一声:“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正值冬日里,该珍惜粮食才是。”   庄子里的人还盯着呢。   只当他们是有几分银钱,但是在外头做生意亏损了,这才灰溜溜一大家子迁回来的人。   “是、是……”孟公公一应声,平日里伶俐的人,这会儿却有点犯愁。   这钟姑娘吃剩下的,他做奴婢的接过来吃了便是,没那样多讲究。再说钟姑娘的年纪都算得是他的女儿了。   只是这碗是陛下御用的食具,做奴婢的怎能拿来用呢?   孟公公发愁着呢。   却见晋朔帝将手收了回去,连同那只碗。他的手臂依旧晃也不晃。   他道:“取勺子来。”   孟公公忙去取了,递过去,随后便惊骇地看着晋朔帝慢条斯理地,将碗中剩下的也吃了。   晋朔帝一抬眸:“你们也用饭吧,不得浪费。”   众人一听,背上的皮都紧了,自然万分遵从。   陛下尚且如此,他们又哪里有浪费的道理呢?   庄子里的人见状,忍不住暗暗嘀咕。   心说这人可真是生了个好皮相啊,哪怕是吃碗肉粥呢,也跟享受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坐那儿就像个贵人。   要他说啊,哪里该回清水县来嘛?在外头寻个丰绅大户,凭这皮相给人入赘做女婿去,岂不是更好?   啧,叫人想不明白。   这人心道。   钟念月吃了粥,便有些困倦了。她撑着下巴,忍不住转了头去看晋朔帝。   他倒好像的确是个厉害的君王。   此时火光跃动着,映在钟念月的面庞上,便好似为她添了几点绯色,实在是美得有几分惊人。   晋朔帝蓦地想起来,那日孟胜向他一字一句学了惠妃都说了些什么,钟念月又说了什么。   随后又将里外传闻,说是钟家姑娘要嫁给太子的话,都一一说了。   太子是不可能娶钟念月的。   纵使惠妃想上千万遍,他也不会点这个头。   钟家这个女儿,袭承了钟家与万家的宠爱于一身。   万老将军数次为大晋上战场,到老时,因旧疾不治而亡。   钟老太爷曾入内阁,鞠躬尽瘁,儿子方才一擢升侍郎,他便急流勇退,告老致仕,是个聪明人。   晋朔帝喜欢这样的人家,也不吝于善待这样的人家。   因而钟家的女孩儿可以嫁给伯侯,嫁给世子,又或是郡王,又或是同为高门世家的嫡公子都好。   却不能嫁给任一个皇子。   没有人比晋朔帝更清楚这一点。   因而他听过,便也就让孟胜不必再提了,只是转过身下了道口谕,叫惠妃这半个月里,都陪着太后抄经去。   眼下,晋朔帝却突然好奇起了,钟念月自己又怎么想呢?   她也想要嫁给太子?   他应当告诉她,玉碰上石头,是易碎的。   晋朔帝伸出手,卷了下钟念月耳边的发丝。   钟念月:?   晋朔帝:“烧着了。”   少女便如眼下这般,轻轻一点,就容易被摧毁。   钟念月鼻尖动了动,还真嗅到了点儿焦味儿。   她低头垂眸,拽着头发一瞧,那里打了两个卷儿。一松手,便贴住了面颊,衬得眉眼好像都跟着弯了弯,说不出的乖巧柔软。   晋朔帝看着她的模样,问:“你在家中时,你父母唤你什么?”   除了惠妃总是肉麻兮兮地唤她“月儿”外。   钟念月道:“……念念。”   这小名儿也极有意思。   晋朔帝心道。   这名字含在舌尖的时候,有股黏乎乎的柔软劲儿,好像念得越多,便真将她惦念住了一样。   晋朔帝唤了一声:“念念。”   他的嗓音低沉,在冰天雪地里一捂,好像也染了点凉意。   这样一个名字他口中喊出来,无端让人想到那狰狞冷酷的猛虎蓦地低头轻嗅了蔷薇一般。   钟念月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晋朔帝喊过后,便淡淡问她:“你跟随太子来的?”   钟念月点头。   “不怕苦累寒冷?”晋朔帝问着,便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她来面圣时,都怕吃苦。怎么来清水县倒不怕了?便是为着太子?   不该如此。   “自然怕的。”钟念月缓缓吐了口气,“可是府中不大好玩,国子监也就那样。……我想着来这边滑雪玩儿好了。”   孟公公:“……”   晋朔帝:“……”   果然惦记着的都是玩儿的,倒是他想多了。   孟公公忍不住插声道:“姑娘,这滑雪是怎么个滑法?这一路行程匆忙,事务安排得紧密,只怕是没有空隙去倒腾这档子事的。”   钟念月:“你们忙。”   她自个儿滑。   要是滑不动,还能堆雪人嘛。哦,打雪仗也不错,但没人和她玩儿。   不过她也不愁没人使唤,太子,和太子身边伺候的,不都是使唤预备役嘛?   晋朔帝眉眼间的冷意褪去了些,他低声道:“那便在庄子里玩罢。”   钟念月连连点头。   那厢小太监与侍卫们分发起了粥食。   等拿住了勺子,众人便连一粒米都吃得分外仔细。这吃着吃着,倒也真觉得,确实与在皇城中时,大不相同,好像要……香些?那风雪顺着挡不住的门灌进来,就更觉得手里这碗粥香了。   一时院子里飘的都是香气。   等祁瀚累得要命,终于再度返身回来,一嗅见味儿,肚子里便当先咕咕了两声。   太监赶紧给他分了一碗粥。   祁瀚也顾不上嫌弃此物粗糙了,方才连他那娇滴滴的表妹都吃了,他还有什么吃不得?   祁瀚捧着碗,又快步走过去。   “父皇。”   晋朔帝却没能顾得上应他的声。   因为钟念月又开口了:“你们明日一早就进县城里去么?那街上若是见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带些回来给我罢。”   话是对着孟公公说的。   可孟公公不敢应,只能看向晋朔帝。   最后是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   钟念月听罢,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道:“我有些困了。”   晋朔帝这才看向祁瀚。   祁瀚打了个激灵,忙道:“说是收拾出来了,被子都铺好了。”   这回跟着钟念月来的还是书容。   她年纪比香桃更长,要稳重细心些。她不敢看那坐在主位的男人,只战战兢兢地一躬身。   随后便帮着钟念月将披风一裹,生怕姑娘冻着了,连忙扶住人就去后头那排屋子去了。   祁瀚端着碗,心下不知为何有几分失落。   他这一日忙下来,倒没与钟念月说上几句话。   罢了,明日吧。   ……   众人很快都用完了食物,火也全都生好了。   等消消食,自然都去歇息了。只留下守夜的仍旧忍着刮脸的凉意呢。   这庄子的主人并不在家中,厢房多处见了老旧痕迹。   像钟念月分到这个,书容一扶着她进去,便被冷风扑了个面。   “咝。”钟念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再看这四下,连灯也没点,黑漆漆的一片,只借着月光才能看清脚下的路,和远处铺好的床铺。   钟念月走近一摸床铺。   好家伙!   连被子都又冷又硬。   “怎么连个取暖的炉子也没有?”书容皱眉道。   他们生的炉子没那样多,大部分都留在外头给守夜的人使了。又不敢在封闭的屋子里摆着,否则非得中毒不可。   他们虽然不知晓何为一氧化碳,但这点生活经验还是有的。   眼下最好的便是那家中点的炭盆了。   也没甚么烟,更没甚么难闻的气味,窗户只消开上几条缝儿,就不怕闷着了。   这里自然是没有的。   书容叹了口气:“也只好忍忍了,这穷乡僻壤的,又上哪里寻那银丝炭炭盆去呢?”   说着,她就抬手要为钟念月更衣。   钟念月一溜儿躲过去了。   她心说可别更了。   脱一件我都得当场冻傻了。   “姑娘?”书容疑惑地看着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躲开。   “倒也不是寻不着的。”钟念月轻声说。   书容:“啊?”   钟念月坐了会儿便摸着黑出去了,正撞上孟公公去打热水呢。   孟公公见着她,忙问:“姑娘这是去哪里?外头冻得厉害,当心吹了风要头疼。”   钟念月道:“我去见见老爷。”   孟公公惊讶道:“可是有什么事?”   钟念月点头。   孟公公犹豫片刻,叫小太监拎住了水桶,随后便领路在了前面:“姑娘随我来。”   晋朔帝的住处点了灯,隔着窗户纸便能瞥见里面的莹莹灯火。   孟公公一推门,钟念月便走了进去。   一阵暖意袭来,登时将钟念月牢牢裹住了。   晋朔帝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案前,正借着灯火似是在看书,又似是在看什么卷宗。   钟念月走上前去,先福了福身。   晋朔帝放下手里的书册,问:“何事?”   钟念月:“我想睡这里。”   孟公公:“噗。”   书容:“噗。”   书容脸色都吓变了,心道,姑娘啊,那可是陛下啊!   怎么能宿在陛下的屋中呢?   更何况男女有别……   晋朔帝面上也闪过了一丝惊讶。   不等他问为何,钟念月便已经接着开口了,她轻轻叹着气:“我那屋子又黑又冷,漏着风,连炭盆也没有,被子都冻住了,明日一早起来,我该要病了。”   钟念月扫视一圈儿,指了指不远处摆着的一张贵妃榻,眨眨眼。   “我睡那个便好了。”   孟公公:“这怎么……”使得呢?   晋朔帝低头抿了口茶水,这才道:“孟胜,你去瞧瞧。若是那屋子里冷得厉害,便将她的被褥带过来。明日等人修补了再回去。”   太子这蠢货,将人带了来,却又处处疏漏,连这些也未曾想到。   孟公公没说完的话,一下卡回了嗓子眼儿。   他点头应声:“小的这就去。”   那贵妃榻与不远处的罗汉床,只隔着半个屏风。   钟念月走过去,往贵妃榻上一靠。   可把书容急坏了。   钟念月却拉着她,悄声道:“你今个儿不如也在这里蹭一觉好了,这里暖和多了……”   书容欲哭无泪,心说奴婢哪里敢啊?   钟念月说罢,又坐起来,道:“有些硌腰。”   室内此时一片静寂。   因着晋朔帝看书时,不喜有人打搅,宫人们也就都轻手轻脚了。   过了片刻。   晋朔帝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来:“床上有腰枕。”   钟念月本来不大想动。   只是书容恨不得缩在贵妃榻脚下,哪里敢去碰皇帝的东西?   钟念月只好轻叹一声,今儿也要我自力更生了。   她从榻上下去,走到那罗汉床旁,只见上面放了一对儿枕头,一对儿腰枕。   钟念月无比利落地摸了俩走,抱在怀里便回去了。   没一会儿,孟胜也带着被褥回来了。   这边铺好床榻,那边钟念月又蹭了晋朔帝的半桶热水洗漱。   等洗漱完,正巧被子也被烘得软了些,一钻进去,便闭上眼睡着了。   瞧着竟是半点负担恐惧也无,直叫孟公公又惊叹,又觉得好笑。   除了常伺候的宫人,晋朔帝的殿中甚少留下谁。   便连妃子也是遵循旧制,是不得留宿皇帝寝宫的。   这还是头一回,有除了宫人外的人,与晋朔帝在同一屋檐下。   烛火摇晃,转眼不知几时。   晋朔帝起身由孟公公伺候着洗漱了。   他转身走向那张罗汉床,那半面屏风上却是映出了少女的剪影。她的影子被烛火放大了许多,连映在屏风上的睫毛都纤毫毕现。   她睡得很熟。   常有言“帝王身侧不容他人鼾睡”,但更多却是没有人敢在帝王身边安然入睡。   孟胜第一回 到他身边来伺候,那时也算是个大珰了,却也怕他。   有谁不怕君王呢?   按宫规,各主子宫中,哪怕是入睡后,也是要有宫人守在一旁的。   孟胜便是那个守夜,随时等着传唤伺候的。   孟胜睡在他床边的脚踏上,如此连着几日辗转难眠,方才慢慢适应了。   晋朔帝睡下去,不自觉地又扫了眼那屏风。   却说祁瀚屋中也点了个炭盆,到底是太子呢,底下人可是不敢疏漏的。   这炭盆小是小了点,也能提供几分暖意。   小太监刚伺候着他洗漱完,他便蓦地想起来:“表姑娘那里可有炭盆?”   小太监讷讷道:“奴婢不知。”   祁瀚当下也睡不着了,立即翻身起来,寻钟念月去了。 第13章 地瓜(三更)   祁瀚到了屋子外头,见屋内没有半点光亮,还当钟念月已经睡下了。   他抬手敲了敲门:“表妹。”   屋内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应声。   钟念月睡着了,难不成连她的丫鬟也睡着了?竟是这点警觉性也无,敲门也听不见?   祁瀚接连唤了几声,都无人理会他。   此时冬风刮得呼呼的,落在脸上更是冰冷刺骨。   莫说祁瀚了,便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都有些受不住了,耸着肩膀连声道:“殿下,必是已经睡着了。咱们且回去吧,别在外头冻坏了。表姑娘若是冷着了,准儿一早就来寻您了。”   祁瀚想想倒也是。   他那表妹近来什么琐碎小事,都要指使他去干。这和过往全然不同。白日里,祁瀚想着还有些憋气,但这会儿入了夜了,他想着想着,又觉得那大抵是一种亲近的表现吧。   “走吧,回去罢。明日我到城里买些银丝炭。”   “哎!”   祁瀚这一回去,却是没怎么睡好。   这一晚上,他都在做梦。   梦见什么呢?他梦见他那表妹被冻得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于是他忍不住走近了去,伸出手将被子掀开一些。   那厚厚的被褥间,少女原本环抱着双肩,见他一来,便朝他伸出了双手,唤了声:“表哥。”   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两腮,光线昏暗的屋内,眉眼都被月光点缀了些光芒,有几分楚楚可怜。   他该是不喜欢她的。   可这会儿陡地软了心肠。   祁瀚垂下眼眸,伸出了一只手。   只是还不等他挨着钟念月的掌心,便听得小太监焦灼地唤了一声:“殿下,不,公子……”   祁瀚打了个冷噤,一下睁开了双眼。   却见小太监正跪伏在他的床榻边,结结巴巴道:“公子是不是受凉了?”   祁瀚张嘴想说,我怎会受凉呢?   他屋里还点了炭盆呢。   只是一开口,却是嘶哑的一声:“我……”后面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   祁瀚面色一黑,忙抬手挨了挨额头。   小太监道:“奴婢方才探过了,似是有些发热。”   小太监又道:“已经去请太……大夫了。”   祁瀚一抿唇:“先去表妹那里。”   小太监惊愕地望着他:“什么?”   祁瀚掀开被褥起身,顿觉四肢都发着凉。但他咬牙忍住了,嘶声道:“表妹那屋子里更冷,岂不是冻得比我还要难受?没准儿这会儿,她同她那丫鬟都发起了高热!”   祁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昨日敲门,门内无人应声,难不成那时候就烧起来了?   这下祁瀚是坐不住了。   一边脑中想的是钟念月脸色苍白,无力蜷缩的模样,另一边想的又是等回到京中,钟彦恐怕会气得当场变了脸色。   “快!快去!”祁瀚匆匆一拢衣袍,哪怕脚步发虚也顾不上了。   随行太医与他撞了个正着。   “随我来。”祁瀚一口阻断了他的话头。   太医也只好咽下疑惑,跟着祁瀚去了。   太子这样着急,莫不是陛下受了风寒?   太医正心惊肉跳着呢,却是来到了另一间屋外,而并非是陛下下榻的居所。   “撞门。”祁瀚下令。   小太监应声将门撞开了。   祁瀚疾步跨进去,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眼前还黑了黑,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表妹……”   小太监忙跟进去,等瞧见床榻上的情景,却是尴尬又惊愕,张嘴都结巴了:“公、公子……”   “床上没有人啊!”小太监惊叫道。   祁瀚晃了晃,勉强站住了:“你说什么?”   小太监也慌了:“大半夜的,这表姑娘能去哪里啊?”   太医一愣,干巴巴道:“这把守的都是些好手,是决计不会出意外的。”   祁瀚已经听不见了。   他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头也痛,胸口也痛。   怎么办?   回去了如何交代?   还有……   表妹的模样从他脑中掠过,祁瀚便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担心她出事的。   祁瀚疾步往前厅走,想要去寻晋朔帝,请他派人去寻……   太医无法,只能又喘着气跟上去。   这主仆一行人都是形容仓促,还没踏入厅中呢,祁瀚便听得一声:“对,将这个切碎了放进去熬煮,最香了。”   那是钟念月的声音。   “表妹!”祁瀚一步跨进去,声调不可抑制地往上拔了拔。   一时间,厅内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钱昌低声提醒道:“公子何故散发?”   祁瀚站住了,只见钟念月还是昨日那身衣裳,依旧裹着披风,围坐在炉子前,眉眼被火光映得十分瑰丽。   她面颊红润,眉眼如水。   又哪里像是生病的模样?   祁瀚:“……”   他喉头哽了哽,迈出两步,却又是晃了晃。   “病了?”晋朔帝这才分了些目光给他。   祁瀚点点头,寻了把椅子坐下了,生怕自己一会儿在钟念月面前摔了,面子里子都没了。   太医见状,心道可算能给这位主儿诊治了,于是忙走了上前。   他们这一拨随行的人,并无什么王公贵族。   那些娇贵的主儿,都跟着大皇子呢。   众人多是在行伍里摸爬滚打出来,身体自然硬朗。   这样一瞧下来,竟然只有祁瀚病了。   太医写了方子,用随身带的药材熬了药。   祁瀚捧着碗一饮而尽,面上多少有些臊。   他竟然连表妹也比不过!   等用了膳,众人要入城了。   太医道:“殿下怕是留在此地歇息一日更好……”   祁瀚咬咬牙,摇头道:“不了,我一并入城吧。也并非发起了高热,走一走,兴许出出汗就好了。”   他说着,还又添了一句:“表妹屋中缺了炭盆,总该要进城采购一些银丝炭来取暖才是。”   晋朔帝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清水县中没有银丝炭卖。”   祁瀚面上更加臊红。   他想问为何,但又怕旁人惊讶他竟然连这也不知道。   庄子里的人点头应道:“是呢,原先不是这样的。庄子上的主人,有些银钱,每年也要买些银丝炭来烧的。可是去年闹了雪灾,有些富户便搬到别处去了。这慢慢地,也就没什么铺子卖了……这东西贵得厉害,莫说寻常人家,就是那富户,也不见得能天天在每个屋子里都烧满了。”   祁瀚的唇动了动,闭嘴了。   他太子府上用的都是好东西,自然不知晓连个炭也有用不起的。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   他虽然觉得太子蠢了些,胆子小了些,但也没有因着这种种缺点,真要太子这么着熬死。   晋朔帝还是下令,将祁瀚留了下来。   祁瀚好一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顺从地应了。   钟念月便与庄子里的人留着一块儿烤红薯。   见晋朔帝往外走,她还抬起头来道:“等我同徐叔学好了,便烤几个留给你们回来吃。”   孟公公忍不住笑了。   这钟姑娘真是个妙人儿啊。   说是娇气吧,倒是也不喊苦也不抹泪儿,就是见哪处舒服便往哪处钻。这留庄子里吧,也不嫌弃那庄子里的人粗鄙,还要跟人家学着烤地瓜。   这地瓜是什么新鲜东西么?   不是。   偏这钟姑娘又还记着要给他们留几个。   这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什么珍奇异宝,陛下的宝库都搁不下呢。   反倒是这么些小东西,还偏要给他们留着,那心意就别有滋味儿起来了。   此时晋朔帝步履一滞,应了声:“好。”   随后方才又往外走去。   钟念月上次烤红薯,还是小时候。   她爷爷家挨着一大片林子,在偏远的乡镇。   那会儿她才六七岁吧,跟着父母一块儿回老家。奶奶就将她抱在膝盖上,揉在怀里。   爷爷给她烤地瓜,奶奶给她烤玉米。   钟念月摸着摸着红薯,便有些想家了。   她轻叹了口气。   她怕死,可又真想试着死一回,能不能回她本来的家。   那叫徐叔的庄稼人很快便从火堆里捡了个出来,笑着道:“这个好了。”   钟念月剥了壳。   表皮一层烤得酥香,里面又软又甜,一点也不噎。   钟念月倒也就短暂地忘了要死这回事了。   这厢太医还劝着祁瀚去睡下呢。   祁瀚还想同钟念月交代几句,只是他往那厢看了几眼,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表妹眼里这会儿只有那烤地瓜……   他堂堂太子,竟是连地瓜也不如!   祁瀚头更疼得厉害了。   他按了按额角,只能憋着气走远了,总觉着他今日这一腔着急关怀的心思,像是都喂了狗了。   等躺到了床上。   祁瀚才忍不住又想。   ……那地瓜……总要分他一个的罢?   这头钟念月总共烤了三个地瓜。   糊了两个。   可见不是个当厨子的料!   钟念月便用厚厚的棉布将双手一裹,在外头玩儿堆雪人去了。   这清水县里粮食珍贵,也没有胡萝卜一类的给人家作鼻子。钟念月就自个儿撅了树枝,在上头一顿勾勾画画。   书容好奇出声问:“这画的什么?”   钟念月想了想,怪丑的,便随口一答:“表哥吧。”   钟念月很快就玩得冷了,她也不逞强,脱了棉布,回头就去抱晋朔帝留下来的手炉。   这刚抱上没一会儿,便有人回来了,说是老爷的命令,要带他们一并入城去。   钟念月是无所谓的。   反正暖和,有得吃,又不受累,在哪里都成。   钟念月叫书容把地瓜捡起来装好了,便自个儿先去马车里坐着了。   祁瀚迟些出来。   见着了院子里堆的雪人。   祁瀚不识得这东西,忍不住问:“这是做了个什么?”   一旁的侍卫迟疑半晌,道:“表姑娘似是说,做了个公子您。”   祁瀚震撼地望着那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玩意儿。   半晌,他扶着胸口,到底是把刚才钟念月只顾着瞧地瓜而不瞧他的郁气,给咽下去了。   表妹心底……还是记挂着我的。   祁瀚心想。   等上了马车,祁瀚都还望着那雪人。   竟是有一分念念不忘。   ……   晋朔帝他们在城中另寻了处宅子。   马车前往宅子这一路上,只见无数屋宅都被厚厚的雪压住了。   钟念月看得都不禁皱眉。   她学历史的时候知道,这古时候,死于天灾的人数,实在远超于人的想象。   马车很快便在门口顿住了。   书容扶着钟念月下了车,祁瀚紧跟在后面。   孟公公已经等在门口了。   他笑盈盈地迎上来,开口却是先问:“姑娘,可记得把地瓜也带来了?” 第14章 变故(上)(却偏偏少了陛下...)   书容手里拎了个布兜,闻声往身后藏了藏,面色有几分慌乱尴尬。   孟公公一下便将目光投向了她。   书容平日里自诩稳重,可真见了这宫里头的人,却又怕起来了。她忙转头去看了自家姑娘。   只听得钟念月出声道:“带是带了,可是却糊了。”   说罢,钟念月从书容手里接过那布兜。   布兜沉得很,一下便将钟念月掌心勒出了青白的痕迹,孟公公忙一手接了过去。   那厢祁瀚下了马车,也禁不住上前一步,问:“烤了几个?”   孟公公打开布兜一瞧:“三个。……个头倒是不小的。”孟公公脸一皱:“怎么就糊了呢?没再烤别的了?”   钟念月摇摇头:“哪里好再浪费粮食呢?”   孟公公点了下头,却也没将布兜还回去,就这样拎在手中,领着他们一行人缓缓往里行去。   这处宅院也有些老旧,但比起庄子上要暖和些许。   等走更近些,便见里面点起了炭盆。   “特地为姑娘安置了一间屋子出来。”孟公公一边走,一边笑道:“今个儿保管姑娘睡得舒舒服服的。”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一回事。   钟家姑娘在陛下这里得了三分包容,底下人自然也就要小心些伺候了。   钟念月礼貌谢过了:“多谢公公。”   祁瀚听着听着,却觉得听出了点儿东西。   孟公公怎么还要另外为钟念月准备屋子?   钟念月同他说了,屋子睡着冷,不大舒服?而孟公公还真听进去了?   这倒是稀奇了。   祁瀚心道。   说话间,他们便走到了花厅外。   花厅里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叟,正在与晋朔帝说话,旁边陪坐着钱昌。钱昌神色肃穆,不见一丝笑意。   气氛似是有几分凝重。   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立即转头看了过来。   孟公公对那老叟笑道:“这便是咱们家的公子,和表姑娘了。”   老叟连连点头,眯着眼打量他们两下,便转过了头。   他心里暗暗嘀咕,心说这一大家子人,瞧着是那副模样,但又总透着点别扭。   就好比这老爷,长得太过俊美了些。底下小辈,也是姿容出众。哦,自然,家族血脉传下来,一个好看,自然都个个好看了。可这……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不去干点旁的事呢?   老叟是清水县上德高望重的人,这在当地被称作“乡老”,领当地教化之责。时不时还要参与当地事务的决策。   但因着这任清水县县令一人独大,不喜他人指手画脚,这当地乡老才渐渐失了地位。   钟念月学过的历史知识,这会儿还正充沛地装在她脑子里呢。   她瞧了瞧老叟,便隐约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不过这些都是与她无关的。   她不像看过的那些穿越书里的女主角那样,挽起袖子想着大干一场。   实际上,她对这样的事也插不上手,不给人家添乱便是极好的了。   钟念月走了过去坐下。   从宫人手里接过了一杯茶水。   孟公公将布兜放下,老叟笑道:“这里头是烤地瓜?闻着真香咧。”   钟念月应了声“是”,她道:“但是却叫我烤糊了。”   老叟见她年纪小,模样又生得好,顿时神情也不像方才那样绷着了。   老叟道:“剥了外头的,里头就能吃了。黑了也不怕,里头的更焦香咧。”   孟公公闻声,连忙捧着地瓜扭身就要去剥。   老叟从里头摸出来,摆在炉子边上:“再回一回温。”   他们在一旁接着说事,并不避讳钟念月。   祁瀚心神一凌,也认真听了起来。   唯独钟念月只盯着那地瓜。   钱昌忧心忡忡说道:“大雪已经压垮民屋数百间,若非地窖里存了些食物,如今出去连个菜根草皮都没得啃。”   老叟连连应声。   眼见着室内气氛越发凝滞僵硬。   钟念月抓了个地瓜起来:“咝……”却是挨着炉子那边更烫一些,她一时不察,还真被烫了下。   晋朔帝目光微微闪动,并没有转过头来看钟念月,只伸出手,将那个地瓜拿走了。   孟公公和祁瀚伸到一半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钱昌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说。   那老叟倒是暗暗心道,这小姑娘便该是这家里最受宠爱的那个了。这样再一瞧,这便确确实实像是一家人了。   晋朔帝从孟公公手中抽过了一张帕子,垫住地瓜,便动了动手指,竟是自己剥了起来。   “闻着的确香。”晋朔帝道。   老叟一笑,更见亲近,道:“正是正是。”   祁瀚也有些想剥一个来吃。   他在京城的街头也见过这玩意儿,却是一回也没尝过的。   只因惠妃说,这是些下九流方才吃的破烂玩意儿,何苦堕了自己的身份。可如今父皇都吃得,他为何吃不得?   那还是表妹亲手烤的……   祁瀚缓缓伸出手,只会还没等挨近那炉子边,孟公公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还病着呢,还是用些清粥好,莫要积了食。”   祁瀚只得按住了手。   但心底却是有些不甘的。   他暗暗扫了一眼孟公公,掩去了眼底冷厉阴沉的光。   孟公公才不管他如何想。   哪怕是这里随意一抔土呢?只要到了陛下跟前,那便没有旁人随随便便来取用的道理。   钟念月待了会儿,觉得有些困倦了。   便叫书容陪着自己去歇息了。   她倒是不知晓,那三个地瓜,说是烤给他们的,最后却是只有晋朔帝吃着了,旁人都不敢动。   “很甜。”花厅里,晋朔帝低声道。   随即孟公公便将剩下的都收起来了。   如孟公公所说,那新安置下来的屋子,的确暖和得紧,里头还点了不知什么香,驱散了屋子本身的腐朽气。   钟念月在这里,一住便是连着三日。   他们每日里早出晚归,孟公公脸上无论何时都挂着笑意,钱昌脸上的紧绷之色渐渐退去了,晋朔帝么,依旧是喜怒莫测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而祁瀚,却是神色渐渐凝重了。   祁瀚沉着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钟念月的屋外。   他抬眸一瞧,便见钟念月还蹲在院子里堆雪人呢。   她又堆了三个新的起来。   祁瀚无心去看那雪人,他低声道:“父皇要我为救灾作一篇行之有效的策论。”   钟念月觉得他多少有点毛病。   他怎么同她诉起苦来了?不该是去找他的女主角吗?   祁瀚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同你说这个作什么?表妹也是不懂的。”   钟念月:?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不乐意了。   钟念月站起身,转过去,笑眯眯道:“那我为表哥散散心、分分忧?”   祁瀚已是许久不曾见她这样笑,不由顿了片刻,随后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些。   祁瀚:“嗯。”   心底还有一分惊喜呢,只觉得那没吃着地瓜的心也被抚平了去。   钟念月笑着抬起手,往祁瀚的脖颈处塞了一团雪球。   祁瀚:“……”   祁瀚打了个激灵,方才软和下来的一颗心,登时又硬了,他咬牙切齿厉喝一声:“钟念月!”   钟念月撇撇嘴:“表哥没甚见识么?连这个也没玩过?怎么还同我生气了?”   祁瀚冰得脑子都木了下。   他问:“玩什么?”   “这叫打雪仗。”钟念月摇摇头,“罢了,表哥无趣。”   这边话音落下,钟念月一转头,才瞧见孟公公站在一旁呢,不知站了多久了。   孟公公迎上她的目光,笑道:“原来姑娘就是惦记着玩这个。”   说罢,孟公公又看向了祁瀚:“太子请随奴婢过去。”   祁瀚只得先跟上了孟公公。   孟公公走出几步,突然又问:“姑娘那堆的是什么?”   “雪人。”   “可是照着人堆的?”   “嗯。”   “奴婢眼拙,敢问这堆的都是……”   钟念月指了一个:“这是孟公公。”“钱大人。”“张侍卫。”   孟公公原本笑得一派慈和的脸,这会儿一下僵住了。   怎么连侍卫都有了,却偏偏少了陛下呢?   祁瀚也盯着雪人瞧。   瞧着瞧着,他脸就黑了。   怎么这几个,个个都比他的好看?   ……   祁瀚跟着孟公公一走,钟念月又是一整日没见着他们。   等第二日一早,她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总觉得鼻间好似嗅见了什么血腥气。   书容扶着她起身,脸上还有点畏惧,道:“姑娘,我方才听外头的人说,今个儿下午,咱们就要同另一行人会和了的……”   钟念月点了点头。   也该回去了。   她没想到来这边是为救灾来的。   如今倒是什么也没玩着,吃的也没什么。   不过钟念月也不会抱怨或是耿耿于怀。   她道:“那给我梳个……”   书容笑着接了口:“好打瞌睡的是不是?”   这厢气氛松缓了些。   大皇子那一边,此时正在县令的府衙上,点起炭盆无数,炉子上再置一口铜锅,里头煮的是山珍与肉类。   露天的花园里,却并不觉得如何寒冷。   坐在角落里的郡主轻轻感叹道:“今年这里倒是很好的,比去年那个县要好些,没那样艰苦。”   她说着,还问身边的伴读:“你尝尝这个么?”   她身边的伴读正是苏倾娥。   苏倾娥为了再制一次与太子相遇的机会,将发展扳回上一世的正轨,可谓是挖空了心思,央求着郡主将她当做丫鬟一并带来了。   苏倾娥这几日吃了些苦。   毕竟是丫鬟身份么。   可这还不算什么。   苏倾娥心底重重压着一块大石。她惦记的是另一桩事……   晋朔帝此人颇有仁君之名,年少聪颖,文武双全。   他的手腕了得,藏起了那刻在骨子里的薄情冷酷,引得朝内外,官员也好,百姓也好,都对他万分敬服,更称他是百年难遇的大才雄主。   相较之下,太子再如何聪明,都被他亲爹的光辉牢牢掩盖住了。   因而太子长到如今,手里却无两分实权。   晋朔帝又是个冷血的。   似乎有意将皇子养蛊一般培养,非要从中择个能活到最后的。   太子真正赢得他父皇一分怜意,便是在此次出行。   苏倾娥那时也只隐约知晓了大概,说是清水县一行,闹出了一桩大事。竟有人胆敢在陛下的膳食中下毒,只是晋朔帝未吃着,却叫太子吃着了,险些去了半条命。   晋朔帝从此对太子多有放手。   太子方才正式开启了他的掌权之路,几年后,将他的兄弟们一个杀了,一个弄疯了。   苏倾娥却不知道,一出了城,他们便分开走了。   如今她半点境况也不知晓……只怕,只怕这事情又起变故。   不!   苏倾娥脑中陡然间又升起了另一个可怕的,却又令她兴奋的念头。   等见着了陛下。   若是这一回,代陛下受过的是我呢?那我又何须再苦心经营地位权势? 第15章 变故(下)(我对不起表妹...)   钟念月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外头果然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孟公公站在厅中,听见脚步声当下便转过了身体。等真正见着了钟念月,他方才露出了笑容,道:“正说着姑娘要何时才起来呢,……早膳正正备好呢。”   对她好的人,她自然也是认的。   钟念月便抬脸笑了下:“那正巧了。今日吃什么?”   “那日不是吃了地瓜么?甜,今个儿再吃一回。”孟公公乐呵呵地说,似乎是真喜欢上了这东西。   钟念月觉得好吃,可真要作正餐来吃,她又觉得不大够了。   倒也不必太麻烦,添个菜粥也就是了。钟念月张张嘴,还不等说出口,孟公公便又笑道:“不知姑娘爱不爱吃汤面?”   聪明人闻声知意,显然这是特地还多备了其它的食物。   钟念月当即便笑道:“爱吃的。”   孟公公放下了心,暗暗道,这钟姑娘娇气归娇气,倒也不是十分挑剔的。   瞧瞧,这不是极好喂养么?   这一眼望去皆是男儿,再瞧瞧跟前的钟家姑娘,孟公公这个注定膝下无子嗣的都不禁软了两分心肠。   不远处钱昌也抬起头来,道:“快些来,也不知煮软了没有?”   钟念月这才走过去,跟着坐下了。   祁瀚也坐在那里,他低低唤了声“表妹”,再瞧模样,他的风寒已是大好了。   钟念月点点头,便看向了面前那口锅。   锅里面条浮浮沉沉,一旁的宫人正尝试着去捞,手里托着的还是那日那只“御碗”。   钟念月想了想,那应当就是她的了。   打从她第一日吃过了后,那只碗便成了她的了。这是自然,总不能日日都叫皇帝吃她用过的碗。   祁瀚坐了会儿,始终都不见表妹同自己主动说话,他有些按捺不住,便伸手要去接碗,道:“给我罢。”   孟公公一滞:“公子……”   祁瀚又从宫人手中接过了筷子,随后塞入了钟念月的掌中。   他还怔了下,心道原来表妹的手心这样柔软。   祁瀚:“我今日给你托着,可好?”   这人倒也是怪。   若是原先钟念月求着他托,他必然是不肯的,心底还指不准怎么觉得表妹骄纵黏人,着实没有眼色呢。   如今连晋朔帝都为钟念月托过那么一回碗了,她似是用不着他了,祁瀚便觉得不舒坦了,好像什么东西抓不住了似的,叫他哽得寝食难安……   钟念月哪儿知道祁瀚的心思,转头斜斜睨了一眼:“你乐意,便托着吧。”   这人有病么不是。   偏要上赶着做仆人。   钟念月微一低头,捏着筷子,夹了汤面。   隐约可以窥见碗底躺了些黑色的不成形状的东西。   见钟念月盯着出神,钱昌道:“当地人说这是山上采的一种菜,可以吃。和那日剁碎了煮进粥里的差不多。”   钟念月点点头。   这是菌菇。   只不过和那日的品种不大一样,因而她一眼没能认出来。   菌菇熬汤也好,熬粥也好,都能添几分鲜香,钟念月是很喜欢的。   她当即便用筷子夹着面条与那菌菇一起,送入了口中。这面里似是熬了油进去,再撒上几颗盐,配了菇,哪怕口味清淡也已经最够好吃。   这宫中带来的大厨,便是做起寻常菜肴,果然也是不凡的!   钟念月多嚼了两口,才想起来问:“这菜煮了多久?”   这菌菇若是没煮熟吃了,她今儿就得满脑子冒小人儿了。这儿又没有三甲医院,指不准半个时辰,她就见阎王了!她是想试试死一死,能不能回家来着,但也不好死得这样丢脸罢?   “熬煮了小半个时辰。”孟公公接声。   钟念月登时放了心,又低头咬了一口面条。   那厢书容有些无所适从,便与宫人们挨在了一处。   她见自家姑娘吃得正香,便也放下了心。   她盯着门外的庭院,见几人还在扫那地上的雪,盯着盯着,便不禁脱口而出:“那是何物?”   一滩红在那雪地里扎眼得很。   宫人笑笑:“红梅落地上了罢。”   书容心道,这院子里不曾种红梅呀。但她也并非蠢货,知晓旁人不说,便是不愿意告诉她了。   书容闭上了嘴,也就不再问了。   这厢钟念月吃了没几口,隐约听见了书容的声音。   她舔了舔唇边上的面汤,只觉得鼻间那股血腥气被汤面的香气冲得淡了。哦,好像汤面的味道也有些淡了。   ……是下头没放盐?还是方才没有拌匀?   钟念月目光转了转,落在晋朔帝的身上。   晋朔帝今日着的依旧是一身白衣,坐在那里,模样挺拔。   孟公公正呈了三两个地瓜到他跟前,由他挑选。晋朔帝随手挑了一个。看起来似是与他气质格格不入,但等他剥起皮来,倒又不那样违和了,只叫人觉得他手里拿的不像是地瓜,而像是宝物。   钟念月丢开筷子,鼻尖动了动,道:“今日这个怎么闻着不香?”   孟公公惊道:“是么?”   晋朔帝已经剥完了皮,他低头咬了一口,随后将那地瓜丢回了盘子里,道:“的确是没那日的好吃。”   孟公公深深吸了口气,闻了闻味儿,道:“小的尝一尝……”   他话音落下。   钟念月便也瞥见了晋朔帝动作间,那白色衣摆上露出来的点点血迹。   钟念月恍然大悟。   今日闻着的味儿,倒还真不是她的错觉,是今个儿在院子里处置了些什么人么?   她攥了攥指尖,正要挪开视线,便见晋朔帝似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晋朔帝掩了掩衣袍一角。   像是免得叫她看了去。   钟念月心底放松了些,将头扭回去。   她咂了咂嘴:“我嘴里好像有些苦……”   盐放多了才会苦呀。   倒是怪了,怎么又觉得淡又觉得苦呢?   这念头刚起,钟念月只觉得盯着那炉子的视线陡然间扭曲恍惚了一瞬。   紧跟着便是眼前一花,喉头一甜,有什么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她一张嘴,哇一声全吐出来了。   吐了什么她也都瞧不清了,只觉得好一阵天旋地转,“咚”一声倒了下去。   这蘑菇……真……没……熟?   我吃蘑菇,……把自己吃、死、了?   钟念月脑中刚划过一个,社死现场,我要连夜搬离这座城市的念头,就彻底没知觉了。   “姑娘!”   “表妹!”   孟公公和一旁的祁瀚却是最先了变了脸色,孟公公本能地一扑上去要扶,都差点将炉子踢翻。   书容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钱昌厉喝一声:“将院子封起来!”   晋朔帝倒成了最沉稳的那个,他面色一沉,站起来身来,将祁瀚拂开。   随后一伸手,将钟念月从地上捞了起来。   他先掐了下钟念月的人中,怀里的少女却是已经没有反应了。   她的睫毛连颤也不颤一下,眼珠顿住,在极短的时间内,连脸色也白了。   那容色绝艳的少女,顷刻间便如失了颜色的花朵。   只余下胸前一片鲜血,湿透了衣衫,触目惊心。   此时太医匆匆挤上前来,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去捏钟念月的手腕来把脉。   晋朔帝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孟公公。   孟公公已有许久不曾见过晋朔帝这般模样,当下心底一激灵,忙冷声道:“钱先生且领着他们都退出去。”   钱昌应声,不敢停留。   祁瀚脑中嗡嗡作响,立在那里却是忘记了动弹。   还是一旁的小太监上前来扶住了他,他这才回了魂儿似的。   “公子。”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道:“咱们且先出去吧。”   到底都是宫里出来,这会儿也不是什么十足蠢货,知晓若是留下来,只怕后续麻烦更多。   祁瀚攥紧拳头,朝外退了几步,他的视线还牢牢钉在钟念月的身上。   怎会如此?   他那整日里跟着他的,又替他揍了三皇子,笑靥如花,会撒娇的表妹,怎会变得如此?躺在那里,似是没了生息。   等祁瀚再回过神来,他已经人在门外了。   那扇门就此牢牢合上,里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似是一片寂静。   可越是如此,便越是叫祁瀚觉得可怕,那寒气似乎都钻进了骨子里……   他恍惚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他长在皇宫,阴私之事并非一无所知。   表妹定是中了毒。   是那碗汤面!   可碗是他亲手接过来的。   若是他当时没有着急,且先交给小太监取银针来试一试毒,是不是便能免了表妹受此罪过了?   “公子莫要担心。”小太监脸色也白了,但还是低低出声安抚了一句。   今日倒下的是钟姑娘,可人人都知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若是冲着陛下来的,只怕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小太监有些害怕。   他忍不住抬脸去看祁瀚,却见祁瀚面色阴沉,连俊朗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了,眼底如浸入了寒潭。   门内。   太医战战兢兢道:“倒、倒并非是什么大碍。幸而今个儿吃的是汤面,那毒药想是涂在了碗底上,汤水一冲刷,倒没吃粥吃下去的多。姑娘又没喝汤,吃也只吃了两三口,吐也吐得及时,我瞧着吐出来的还有些像是淤血……只是姑娘年纪小,又长居内宅身子骨弱,今日怕是要熬一熬,等过两日才能睁眼……”   太医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写下了药单子。   晋朔帝听罢,面色却并未因此转好。   他将钟念月扣在手肘处,顶住了她柔软的腰腹。   他有一瞬的晃神。   好似他稍微用力一些,她便脆弱得像是要叫他捏碎了。   晋朔帝眉眼沉下来,轻拍钟念月的后背。   钟念月无知无觉,只本能地张嘴又吐了些出来。   晋朔帝看也不看被弄脏的衣袍下摆,如此才将怀中的少女抱起来:“打热水。”   孟公公的腿都有些软,他见此情景,知晓应当没有大碍,方才狠狠松了口气,忙道:“小人这就去。”   祁瀚在外头站了不知多久,听得门“嘶呀”一声开了,他抬头望去,便见父皇抱着表妹出来了。   祁瀚喉头一阵发紧,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跪在了地上,两眼发直。   晋朔帝看也不看他,大步走远。   祁瀚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嘶声道:“我对不起表妹,我对不起表妹。”   似是只有这般,方才能叫心里好受一些。 第16章 守夜(帝王羽翼之下...)   钟念月走过了一段漫长的黑暗,意识仿佛被切割作两半,一半重重沉了下去,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怎么也爬不上来;另一半便好像脱离了躯壳,浮沉在上方。   这种感觉并不算难受,只是在短暂的茫然过后,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仍旧停留在这里,而并没有返回本来的世界。   她拼命地撑起眼皮,却怎么也撑不开。   来到书中世界,遇见那么些个糟心玩意儿,见到熟悉的面容,却又并非是自己真实的父母,个中的委屈与酸楚此时方才纠结在一处,一并涌了上来……   眼下已是丑时一刻,众人提心吊胆、浑身紧绷,稍微喘上一口气,便觉得倦怠疲累,可谁又敢塌坐下去呢?   宫人们小心翼翼抬头望去。   只见床榻边上,晋朔帝换了一身常服坐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不见半点的疲累。   陛下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们?   孟公公跨进门来,低声道:“老爷……不如先用些食物?”   晋朔帝应了声:“嗯。”   宫人们怕得要命,心道这一回,总不该出岔子了吧?   反倒是晋朔帝神色依旧不变。他接过碗,手腕连晃也不晃一下。   只有孟公公隐约从他的身上,窥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   孟公公心急如麻,脸都皱作了一团,脸上的皱纹便也更明显了。   怎么会这样呢?   孟公公扭头去看床榻上的少女。   好好地……   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孟公公的念头刚划过,就戛然而止了,他颤声道:“姑娘、姑娘的睫毛方才……似是动了下。”   太医也一直陪坐在一旁,冬日里都汗流浃背了也不敢擦。听见这句话,登时直起腰来,激动地道:“定是恢复了些许意识了……再,再取药来……”   这吃了毒物,最要紧的便是先吐出来,吐个干干净净。   因而到如今,钟念月还未曾进过一口汤药、水米。   她神志还未清楚时,事实上也着实吃不下去。嘴掰开,都只怕呛着她了。   这太医话音一落下,室内登时就忙乱了起来。   取药的,拿帕子来的,还有捧着手炉的……   一并都往那床榻前递去。   孟公公忙问太医:“能扶起来么?”   太医点头:“能,能。”   孟公公伸手就要去扶,晋朔帝的手却更先托住了钟念月的腰,就这样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扶了起来。   钟念月是没甚么知觉的,她的脑袋一歪,便靠住了晋朔帝的肩。   晋朔帝的身体顿了下。   孟公公见状,忙伸出手,又要将钟念月扶正些……   “托住碗。”晋朔帝道。   孟公公只好转头将药碗托在手中。   晋朔帝净了手,再取一勺褐色药汁,送到钟念月的唇边。   “好像还是喂不进去。”孟公公道。   晋朔帝将勺子丢回碗中,抬手捏住了钟念月的嘴。   她的唇很是柔软,晋朔帝顿了顿,多捏了下。   等捏完,晋朔帝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晋朔帝脸色不变,转而按了按钟念月的唇面,然后用手指撬开了她的牙齿。   “喂。”晋朔帝道。   孟公公连忙又拿勺子,颤颤巍巍地重新送过去。   这下一口洒了一大半,不过好歹是喝下去一些了。   那药汁一入喉,就见钟念月的睫毛又颤了两下,她的眼珠轻轻一滚动,紧跟着连眉心也皱了起来。   孟公公见状,松了好大一口气,道:“姑娘定是觉得苦呢。”   说着,他手上却是不停,接着喂。   这几口一喂下来,钟念月巴掌大的脸立时皱作了一团,眉心与轻颤的睫羽,都透着十足的可怜巴巴。   等药见了底。   钟念月的唇动了动,一口咬在了晋朔帝的手上。   一旁的宫人见状,登时心下惊骇,差点腿一软跪下去。   钟姑娘可真敢下嘴啊!   孟公公觑了觑晋朔帝的脸色,见他没有动怒,孟公公便也没有急着伸手了,只哭笑不得道:“姑娘这会儿想必正觉着委屈呢……”   晋朔帝动了下手指。   没能抽回来。   钟念月咬得紧紧的,连身子也缩作了一团,如受了惊,瞧着更见绵软了。   太医没什么眼力见,急急吼道:“这、这……快瞧一瞧老爷的手,可咬伤着了?”   “无妨。”晋朔帝似是还觉得稀奇,还摸了下她的牙齿。细密,整齐,咬人并不大疼。   跟刚长牙的小奶猫似的。   太医应了声:“是。”这才干巴巴地退了回去。   钟念月咬了两口,大抵是觉得不大好使力,也着实使不上什么劲儿。   她的眼角立时滑落了一行眼泪,挂在下巴上,欲滴不滴。   孟公公呆住了。   晋朔帝也顿住了。   见她吐血倒下,也不及这一串无声无息的眼泪,混着委屈巴巴,悄然砸落在人的心间。   那眼泪一串接一串,断线珠子似的。   太医愣愣望着,心道这钟家女实在好颜色,一哭起来,便要将人的心都哭碎一般。   钟念月越哭越伤心,她的唇微微张开,没有再咬晋朔帝了。   这会儿喉中跟着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一声一声,都正落在人的心尖上。   晋朔帝抽回手,并没有立即为她拭去眼泪。   他默不作声地盯住了她的模样,看着她哭得伤心欲绝,睫毛都被泪水打湿得凌乱不堪。   一旁的孟公公突地打了个怵。   他大胆抬起头,先瞧了瞧晋朔帝的模样。   他到底是伺候了陛下这么久,因而清楚明白地知道,陛下感兴趣的玩意儿可以有很多,但那骨子里永远只填着薄情冷酷。   如今陛下没有别的动作,致是先冷静又理智地审视起了钟家姑娘,这反而说明了……   说明陛下不再仅仅是将这小姑娘当个小玩意儿了。   其他人不知其中缘故,只觉得那坐着的君王,实在不怒自威,冷酷慑人。   钟念月哭了不知多久,想是哭累了,她一手揪住晋朔帝的衣襟,软绵绵地倚靠上去。   晋朔帝此时终于出了声,他道:“打热水,浸湿帕子。”   宫人连连应声,立即按吩咐办去了。   等热水打过来。   孟公公拧了帕子,递到晋朔帝手中。晋朔帝这才捏住了,低头为钟念月擦起了脸。   擦着擦着,也不知是痒还是依旧难受着。   钟念月虚弱地扭了扭脑袋,然后一头扎在了晋朔帝的胸口。   晋朔帝丢开帕子,抬手按在她的发顶。   他并不大会安抚人,晋朔帝只是看着温和,实则少有什么温情的动作。   他尝试着揉了下发丝,再摸一摸。   低声问:“疼?”   钟念月呜咽着张嘴咬了一口,却是只咬着了衣裳。   她呸呸吐出来,眼泪又刷刷落下。   晋朔帝微微蹙眉。   不让她咬,她便委屈难过了?   孟公公低声道:“姑娘这会儿还混沌着呢,只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听不见咱们说了什么。”   等孟公公说完,钟念月的眼泪都在晋朔帝的胸口洇出一小片痕迹了。   她口中又呜咽一声,一只手揪着胸口:“疼……”   她心口疼。   想家的疼。   晋朔帝眸色幽暗,却只当是那毒药吃了太疼。   孟公公转头问太医:“可有什么止疼的药?”   太医结结巴巴道:“有,有是有,可如今姑娘得留着知觉才好得快……”   简而言之就是得生受着了。   “老爷,时辰已经不早了。”有宫人战战兢兢地从旁提醒道。   孟公公:“几时了?”   “将将要寅时了。”   孟公公:“老爷不如先作歇息,小的在旁边伺候着就是了。”   晋朔帝捏了下钟念月的后颈子,没把人拎开,反倒还又唤来低泣的声音。   再看后颈那块儿皮肤,嫩白的,一捏便见红。   晋朔帝:“我守着吧。”   孟公公惊愕地张大嘴,随后才恢复了平静,点点头道:“是。”   他方才果然没猜错。   陛下审视钟家姑娘,正是在想,将她真正纳入羽翼之下是否值得罢?   这帝王的宠爱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比如将二皇子祁瀚立为太子,旁人以为这便是宠爱的顶级了,实则不然。   帝王施恩,与真真切切低下头来给予恩宠,是全然不同的。   孟公公按住思绪,匆匆组织众人稍用了些宵夜,随后众人便也跟着陪在了一旁。   这一夜可实在折腾极了。   钟念月喝两口药便要哭,哭着哭着便说疼,等熬到了辰时,她方才牢牢揪着晋朔帝的衣衫,沉沉睡了过去。   太医喜极而泣:“姑娘熬过这一夜,便无妨了!剩下便是吃药,补一补,仔细养着身体。”   晋朔帝淡淡应了声:“嗯。”   他垂首又瞧了下怀中的少女。   她的肤色更见白皙了,如雪一般,没甚血色。她哭也只在他的怀中哭,撒娇也只同他撒娇,她柔软地倚着他,便好似这世上只他一人可作倚靠。   他想起来先前在皇宫里,她连多走几步,多站一会儿,都觉得累。   她又怕冷,也怕饿,还怕苦。   她骄傲肆意,又这样娇弱,怎么受得住这样的苦呢?   晋朔帝那颗冷硬的心,掀起了一角,终是钻入了点怜惜之情。   太子易将珍宝碰碎。   还是他来养吧。 第17章 哄她(这人何等的好运气?(下章...)   眼瞧着夜深了,祁瀚在外头几乎站成了一根柱子,却也没等到父皇传他进去,叫他见上表妹一面。   小太监讷讷出声:“公子还未用膳,时辰已经不早了,明日还不知是个什么安排,公子还是先行歇息吧。若是明日误了事……”   祁瀚脑中恢复了一点清明。   是……若是明日误了事,父皇会斥责他的。   祁瀚缓缓挪动脚步,一转身,却是连着身形都晃了晃。   小太监忧心不已,抬头望去。   只见殿下发丝散乱也不自知,眼下微有青黑,眼底也布着血丝。殿下何曾这样狼狈过?   祁瀚视线挪动,扫见了一旁跪坐在地上的丫头。   他隐约记得她好像是:“……你是表妹的丫鬟?”   书容久久没见到钟念月,神思还恍惚着,乍然被祁瀚一点名,她迟缓地抬起头来:“我,我是姑娘的书童。”   祁瀚见她神色忧愁惶恐,顿觉感同身受。   祁瀚神色宽和了些,道:“你也去歇息吧,若是得了消息,我会叫人来通知你。”   书容讷讷应声,却没有动。   祁瀚转身往外走,只觉得这冬日里实在冻得厉害,连带将他脑子也冻住了。他只往下想一想,若是表妹没保住,便怎么也想不下去了……   “睡一觉……”祁瀚哑声道。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兴许是睡一觉,便好些了。   祁瀚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了风雪中。   书容动了动麻了的腿,却是继续等在了那里。是她陪着姑娘出来的,死也该是她死,怎么能是姑娘呢?姑娘一日不醒,她便冻死在这里好了!她哥哥前些日子方才开罪了大公子,她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呢?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只听得门“嘶呀”一声开了。   孟公公走出来,见了书容,惊了一跳:“你怎么还在此地?”   书容忙站起来:“我在这里等、等姑娘……”   孟公公冷冰冰地打量她几眼,随后才露出点笑容:“倒是个忠仆。”   书容听见这句话,心下也狠狠松了口气。她不仅怕晋朔帝怕得要命,连孟公公她也怕。   书容忙扬起讨好的笑容,问:“那姑娘可是大好了?今日能见着姑娘么?”   孟公公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道:“你这几日都不必伺候了,自有人照顾钟姑娘。”   倒也不说身体好还是不好。   书容也不敢多问,只能提心吊胆地捂着胸口,失魂落魄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还是孟公公离去后,叫人给她端了碗饭。   书容见了昨日钟念月吐血的情景,这会儿看见了饭碗就觉得怵得慌。   可不吃又得饿死。   我得想着姑娘。   书容如此念叨着,才捧过了碗。   书容吃了小半碗饭的时候,祁瀚正匆匆赶来,他连发丝都来不及束起,明明是睡了一觉,看着却比昨日还要憔悴狼狈些。   祁瀚一把拽住了书容的袖子,问:“有人出来了是不是?如何了?”   书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刻的太子殿下瞧着,形如恶鬼一般。   她打了个颤,才将孟公公的话重复了一遍。   祁瀚听了这话,呆立在那里。   神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片幽暗。   “我知晓了。”他哑声道。   祁瀚面上不显,实则只有他自己知晓,正因为越是见不到钟念月,他便越是反复惦念,一夜下来,不见半点放松,反而似是入了魔一样,满心回想的都是昔日钟念月追着他的模样。   钟念月那时纠缠着他,令人厌烦的种种举动,如今品味起来,竟是珍贵又不舍。   小太监匆匆从后面追来,要为祁瀚戴发冠。   祁瀚倚坐在栏杆旁,任由小太监动作。   只这一回,祁瀚觉得自己幡然醒悟了。   母妃爱他,也爱他身为太子的身份,更爱他带来的权势地位。因而母妃总要他待钟念月好一些,再好一些。   父皇从未爱过任何人,又何止他?   他别无亲人。   外公一家都不复存在了。   唯有表妹……是真心爱他。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看清楚,只是那时他牢牢攥着自以为的骄傲,从不肯卸下眼前的遮挡罢了!   “你醒来罢。”祁瀚颤声道,“日后你要什么好,我都给你。”   小太监的手一抖,一下顿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会听见殿下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   与外头的愁云惨淡不同,屋内气氛已然轻松了许多。   昨个儿晋朔帝命人搬了一张软榻,就紧挨着钟念月那张床。他便歇在那里,如此一夜下来,身上的衣衫也多有褶皱了。   孟公公忙伺候着人先去沐浴更衣,再用早膳。   一夜未睡好,对晋朔帝倒是没什么大的影响。他揉了下额角,淡淡道:“一会儿将钱昌唤来。”   “是,太子……”   “不必叫他了。”   孟公公点了点头。   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些,有些事就不必经他的手了。   ……   钟念月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   这一觉睡得她并不大舒坦,手软脚软的,身子也好像僵住了,嘴巴疼、喉咙疼、哪儿哪儿都疼……   “香……”   香桃。   不,不对。   钟念月迷迷糊糊间改了个口:“妈。”   我要……喝水。   “姑娘是不是醒了?”一旁的宫人惊喜道。   正与钱昌说着话的晋朔帝立即转过了头。   钟念月在那道帘帐上留下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似是轻轻动了下。   晋朔帝便也不再看了,他当下起了身,几步便跨到了床榻前。   钟念月此时勉力睁开双眼,视线仍旧朦胧模糊,只是好像瞥见一抹黑,是黑色么?那是个人?   钟念月想也不想,便朝那方伸出了手,想要起身,却又怎么也坐不起来。   她脸色仍是雪白的。   晋朔帝垂眸看了看她伸出来的手,大约是没什么力气,还轻颤着。   晋朔帝只顿了片刻,便扶住了她的手,然后一弯腰将她整个都托了起来。   “哪里疼?”晋朔帝低声问。   钟念月:“……渴。”   孟公公闻声,跑在前头,拎了水壶,温一温,也不敢太烫,就这样倒进茶碗里,再小心翼翼捧到面前去。   晋朔帝接过茶碗,正想着要不要再捏住这小姑娘的嘴,捏出一个小缝,再往里头喂。   却见钟念月自个儿便张嘴了,就着他的手,用劲儿喝了起来。没一会儿,脖子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钟念月喝不着碗底的,便蹙起眉,瞅着可怜巴巴。   晋朔帝将茶碗递给孟公公倒水,她一时失了目标,下巴撞在了晋朔帝的手心。   晋朔帝牢牢托住,逗弄似的,摩挲了下钟念月的下巴。   可把钟念月气坏了。   这气着气着,她脑子里一个激灵,视线登时清明了。   这时孟公公正巧将茶碗递来:“水,水在这里,姑娘莫急。”   钟念月怔愣片刻,只觉得浑身都无力,正想着要撑住了呢,才发觉自己好似躺在谁的怀里。   她看了看那杯水,又看了看拿着茶碗的孟公公,再一仰头,方才看清了抱着自己的男人……容貌俊美,不怒自威。   那是晋朔帝。   “姑娘?”孟公公惊喜出声,“姑娘可瞧得清楚我是谁?”   钟念月没应声。   她有些低落地垂下头去。   死是没死成了。   但也没能回去。   孟公公见她久不出声,不由有些急了,忙将茶碗再往前递了递:“姑娘先喝水吧。”   钟念月方才抬起手。   只是那手腕都衬得细弱得很。   晋朔帝一手接过茶碗。   钟念月疑惑地望了望他,不过她的脑子已然清醒了许多,只转瞬的功夫,她便想清楚了。   她不是吃蘑菇中的毒!   而是那碗汤面里本身就有毒!   她一个长居内宅的姑娘,能与人冲突到这等地步么?   自然不会!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她吃的那只碗,本是御碗,外人不知晋朔帝将碗给了她用,这才毒着她了。   她是为晋朔帝挡了!   钟念月按了按额角,也想起来原着中似乎是有这么一段,但作者着墨甚少,只提了一嘴,太子生了一场大病,连着七日高热,醒后,神志不清、性情大变,此后太子便越发受用了。   钟念月:“……”   神志不清、性情大变的人成了我了?   钟念月凶狠地一低头,咬住茶碗的碗壁,咕咚咕咚先喝了个够。   然后她才忍不住晃晃脑袋,掐掐指尖。   我今个儿醒来,变了么?   变凶了?还是变傻了?   钟念月感受了半天,着实是什么也没感受出来。   晋朔帝一手扶住她的后颈,问:“这里疼?”   钟念月摇头,开口却仍是嘶哑:“不……”   孟公公便又装了碗水来,钟念月这才舒坦了些。   “表哥呢?”钟念月问。   晋朔帝的动作顿了下,他道:“他如今在外面等着。”   在外面等着?那便是没有什么妨碍了?真就只有她一人中了毒?   钟念月恨不得把这口毒血吐回给太子。   钟念月又问:“我睡了几日?”   “昏睡了一日一夜。”孟公公道。   那倒是远不及原着中祁瀚的惨状……   想必是她的蝴蝶翅膀一扇动,改动了什么剧情发展。   钟念月松了口气,若是真叫她疼上七日,折磨成个疯子,那还不如死了好呢。   她面上没有一分怨怼惊恐,她昏之前是什么模样,如今便还是什么模样。   越是这般,反倒越叫人多心生了一分怜意,也更喜爱了些。   晋朔帝勾了勾她耳边散乱的发丝,道:“去取粥。”   孟公公应声去了。   钟念月难得有些不自在地避了避,低声道:“我连着两日不曾沐浴了,也不知昏睡后发汗了没有……”   晋朔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无妨。”   好吧。   这可是你说的。   钟念月当下便躺了个大大方方,理所当然。   其实钟念月身上这会儿也只剩下了药味儿。   如今钟念月只能吃药粥,等孟公公将碗一端上来,那药味儿便更浓了。   钟念月:“……”   倒也不是很想活了。   见钟念月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孟公公又是心软,又忍不住笑:“姑娘且忍一忍,将养些时日,身子便大好了。”   钟念月轻叹一口气:“活着有甚么好呢?”   将来太子脑子有病,非要搞钟家,她能直接把太子捅死吗?   晋朔帝没成想她年纪这样小,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分外苍老一般。   晋朔帝沉声道:“自然还有许多好的等着你。”   孟公公一听这话,便心知将来钟家姑娘得的恩宠不会少了,忙笑得更加慈和,将粥碗递得更近了些。   “那日毒是在下在碗上的?”钟念月决口不提吃这玩意儿的话。   “在碗底。”孟公公道。   晋朔帝似是将钟念月的算盘看穿了一般,他接过碗道:“此物无毒。”说罢,又命孟公公去取蜜饯。   他从未哄过人。   普天之下只有怕将他得罪去了的。   但这会儿却要哄这怀里娇滴滴的小姑娘。   晋朔帝顿了下,道:“我命人在城中买了些玩意儿,什么空竹、风筝……都是给你的。”   他说罢,又似是觉得这些玩意儿拿不出手。   这里又不比在宫中。   晋朔帝便又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可到京城的郊外去滑雪。”   钟念月只是想着回不去还难过呢,实际也知道药膳是为了她自个儿好。   她轻叹了口气,一捏鼻子,张开嘴:“啊~”   晋朔帝微微笑了下,也不假手他人,便一勺一勺,亲自喂了起来。   这日下午,晋朔帝一行人终于启程了。   走时,是晋朔帝用披风将钟念月整个裹住,抱起来,带上了他的马车,没见一点风。   就连祁瀚都没能见上一面。   到底是才解了毒,钟念月上了马车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她疲累地合上眼,心道,院子里的血腥味儿好像更浓了些,是又杀了些什么人?下毒的人?   ……   且说那厢苏倾娥等得叫一个备受折磨,偏偏她又身份地位,就算出了事,恐怕她也听不到半点风声。   她只隐约从郡主那里得知,按照时日,昨日陛下就该要来的……这样一延误,难不成是太子又中毒了?   苏倾娥正思绪烦乱间,却听得外头突然嘈杂了起来。   郡主腾地一下站起身,紧张道:“怕是陛下来了。”   众人纷纷赶出去,谁也不敢跑慢了半步。   果真,在那府衙外,他们见到了晋朔帝的行辇。   当地的县令躬着身子上前,恨不能一步三叩头。   他高声道:“臣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说罢,又看向后面那辆马车:“见过太子殿下!”   苏倾娥松了口气。   太子那次中毒可是病了好几日呢……如今能好好地来,说明还未到出事的时候呢。没准儿就是在这府上出的事……   那厢祁瀚先行下了马车。   众人见他神色阴沉,县令惊讶道:“殿下这是……”   祁瀚不敢露了痕迹,便只冷哼一声道:“清水县这地界,着实苦寒难忍。”   县令恍然大悟,恐怕是这太子尊贵,在外头住不惯,才有了这般憔悴又阴沉的模样。   县令迎过了太子,忙又迎到那皇帝的行辇前。   行辇的帘子掀起,县令只望了一眼,便将头死死埋了下去。   世人都道晋朔帝生得俊美无双。   可这俊美皮囊下,却是叫人胆寒的帝王之势。   “陛、陛下请……”县令话音落下。   众人只见晋朔帝怀里抱了个人下来,不由皆是一愣。   苏倾娥咬咬唇,心道我已不是过去的我,如何不敢看皇帝呢?   她一抬头,大胆望去。   这一看便怔住了。   原来此时晋朔帝还这样年轻么?且生得这般俊美。   苏倾娥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还算年纪小的躯体。   再瞧一瞧晋朔帝怀中看不清模样的少女。   晋朔帝是个醉心朝堂、民事的帝王,公私分得清楚。   何曾有过在人前,将谁抱在怀中的举动?   这人又该是有何等的好运气?能得帝王这样的垂青? 第18章 贴画(入V第一更...)   钟念月在晋朔帝的怀中睡得极沉, 连她自个儿都不知晓,晋朔帝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晋朔帝抬手掖了掖披风,孟公公与几个侍卫随侍在侧, 就这样朝着府门走去。   县令忙躬身跟了上去, 太子也只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   县令别有算盘,他眼珠转了转, 压低了声音问一旁的侍卫:“敢问这位是……”   他想知晓晋朔帝怀中抱的是什么人, 什么来历, 如此才可作打算。   在这之前, 他可不知晓晋朔帝身边带了这样一位娇客。   那侍卫转过头,只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应声。   县令倒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被他一瞧,也不慌不忙。   此时前头孟公公方才回了头, 笑道:“这是家中一位得宠的姑娘。”   县令恍然大悟。   唯独宁平郡主悄然皱了下眉,道:“此行的皇室女眷, 都与咱们在一处啊,陛下那里怎么还有一个呢?”   何况……何况也没有哪个敢这样与陛下亲近的。   宁平郡主敛了敛目光, 回了些神,却是又险些被苏倾娥惊上一跳。   她一把抓住了伴读的胳膊:“你作什么去?”   她压低声音:“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跟着往陛下的方向走?”   苏倾娥无措道:“我、我也不知……”   实际她心下却是只觉得可惜,她还想浑水摸鱼,当走错路,悄悄跟上去呢。反正她年纪小,生的模样也能蒙骗人, 他们不会同她计较的。   这会儿苏倾娥不禁觉得宁平郡主束缚了她的手脚。   “太子殿下。”那厢有宫人见了礼。   宁平郡主与苏倾娥便也扭头看了过去。   苏倾娥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祁瀚这般模样了。   祁瀚成年后,永远是那个衣衫整齐、俊朗贵气的太子殿下, 他刻意学了自己的父皇,倒也真让他学得了一分精髓。只是骨子里更多的是阴晴不定,令人胆寒。   哪会像是这样……瞧着还有些憔悴呢?   苏倾娥上前一步,抬起脸来,露出素来祁瀚最爱看的眉眼。   她道:“殿下的衣摆好像是沾了什么污迹……”   祁瀚却是只冷淡地扫她一眼,随即大步跨进门去,连宁平郡主也不理了。   苏倾娥一愣。   只听得身旁的宁平郡主喃喃道:“太子怎么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苏倾娥也想不明白。   太子还未曾为了她,与他母妃奋起争执呢,哪里来的丢魂儿呢?   只听得宁平郡主一声“走罢”,苏倾娥便也只有跟在身后了。   这厢县令领路在前,躬腰苟背,连站直也不敢。   等终于到了那厢房外,他已是浑身大汗了。   “此处便是为陛下准备的。”县令道。   晋朔帝便抱着怀里的少女,径直踏门而入。   宫人们熟练地跟着进去,点炭盆、燃熏香……没一会儿功夫,便将里头布置舒适了。   县令只隐约听得那少女像是醒了,低低问了句:“这是何处?”   答话的不是孟公公,而是晋朔帝。   晋朔帝低声道:“是在清水县令的府邸中。”   县令暗暗咋舌,心道那少女的声音倒是极好听的。   她若是见着晋朔帝抱着她,怕不是要被惊住的?   县令正想着呢,便隐约又见那少女似是在晋朔帝怀里翻动了下,娇声道:“床铺好了,我便要睡床了……马车里睡着不大舒服。”   好大的胆子!   县令心道。   晋朔帝应了声:“嗯。”将她轻轻放下,同时也拉下了帐子。   “县令大人瞧够了吗?”孟公公的声音在跟前响起。   县令骤然一抬头,便见孟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县令竟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这一眼,比那侍卫冷冷看上他一眼还要厉害。   “不敢,不敢直视圣颜。”县令将头死死埋了下去。   孟公公往他手里塞了张条子:“去吧,办去吧。咱们家的姑娘是娇宠着长大的,到了清水县上多有不适,这上头的东西都是姑娘要用的,一样也不许少。”   县令连连应声,攥紧条子,等转过身去,倒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还想着自己捂不住了,要被陛下发觉这清水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可如今看来,陛下的心思分明不在这里嘛。   晋朔帝进了屋子后,便没有再出来。   大皇子都遣人来问了三回,每回都是孟公公似笑非笑地打发了回去。   他道:“陛下陪着姑娘呢。”   这个姑娘是谁,大皇子却也是从未听过的,他只当是自己办差出了错,便也只好咬着牙,灰溜溜地回去了。   路上还与祁瀚相撞了。   二人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兄弟情谊地打过了招呼。   “太子也去求见父皇?”大皇子哼笑一声,“不必去了,父皇这会儿不见人。”   祁瀚听他如此说,就知道他是去过了。   为何不见人?   是父皇另有打算,还是不想叫人看见了钟念月?   祁瀚心头重重压着一块石头。   他有些说不出的焦灼,乃至于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总觉着仿佛有什么事,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去了。   接下来这一日,县令的府上所有人都知晓了,晋朔帝抱下马车的那名少女,是何等的备受宠爱。   每日送去的膳食,是晋朔帝亲手拟的单子。   还有那些从城中搜罗来的有趣玩意儿,如流水一般送入了那屋中。   县令越发放了心,待这位见不得面的姑娘也就越加上心了。   他坐在厅中,命人将食物呈上来,冲大皇子笑道:“此物是那位姑娘点了名要吃的,不似咱们这边的吃食,尝着很是新鲜,大皇子且尝一尝?”   大皇子却蓦地打翻了那碗碟,沉着脸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他都不曾从父皇这里享过这般温情。   “什么那位姑娘……我从前都未见过她,只怕是路边捡来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这等卑贱之身,也妄想……”   大皇子话还没说完,太子骤然起身,抬手便是一巴掌。   祁瀚咬牙切齿:“你住嘴。”   县令一下傻了眼,手忙脚乱正待劝一劝。   大皇子却已是怒极,一下扑在祁瀚的身上,二人拳脚相加,就这样打起来了。   这二人打得不可开交,等侍卫来拉扯时,他们见那县令还傻站在一旁。   好端端的,提表妹作什么?竟敢让表妹担这样的名声!   祁瀚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按着县令也是一顿打。   大皇子冷笑一声,倒也看不惯那县令这般狗腿,言语间捧着那姑娘,上去也是一顿打。   县令浑然不知,为何战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时抱头不顾脚,抱脚又顾不得头,连声:“哎哟哎哟……”   侍卫:“……”   这厢屋子里,晋朔帝叠了手中的纸,置于烛火上燃了。   他头也不回地问床榻上的钟念月:“今日晨间醒来,为何又哭了?”   钟念月的身体今日又好了许多,她正懒怠地倚着靠枕,光明正大地享受着皇帝才有的待遇,一边喝茶,一边玩贴画。   她闻声不由歪头:“我哭了?”   “嗯。”   不止是又哭了。   这回还哭得极是伤心,揪着他的领子,像是气都喘不过来。   他便只有按住她的背脊,轻轻抚去,可怎么也抚不住泪水。   谁也不曾这样不识趣,在他跟前哭起来就没个头尾。   还非要揪着他不放。   于是晋朔帝头一回这样哄不住一个人。   “想爹娘了吧。”钟念月低声道。   晋朔帝曾听惠妃提起过,钟念月的母亲万氏每年入冬,便要去寺庙中住上一段时日,如今还未回来呢。   这钟大人又整日忙于刑部的事务……   晋朔帝起身走过去,坐下。   小姑娘刚贴完一幅画,便随手一指,问他:“陛下觉得如何?”   晋朔帝扫了一眼。   只是往那幅画上贴了些红梅,余下便是白纸一张。   不过瞧着瞧着,还是有几分意境的,便好似有人从雪地行过,不多时,地面的脚印被雪覆盖成一片,只余下路旁的几点红梅。   透着又空又冷寂的味道。   晋朔帝:“不错。”   这贴画难度不高。   钟念月将它随手往晋朔帝跟前一送,道:“那便送给陛下吧。”   孟公公心道,您倒是真会借花献佛呢。   贴画这玩意儿,还是陛下买来给您解闷的呢。   但晋朔帝眸光微动,还是收了下来。   钟念月又问:“陛下有赏赐么?”   晋朔帝:“……肉是吃不成的。”   钟念月:“……行叭。”   晋朔帝:“朕赏你别的。”   没一会儿,便有宫人从县令那里捧了一颗东珠来献到了钟念月的面前。   县令这会儿还哎哟哎哟地躺在床上喊疼,却偏偏那位姑娘又要他的东珠,他能如何?他只能献上了。   陛下既然派人来了,便说明对他手里有些什么,没准儿都一清二楚了。   县令艰难翻了个身,只觉得眼下局势倒也并非那样乐观了。   原本他将大皇子哄得好好的,如今好了,太子一来……大皇子便和太子对他来了一套混合双打,实在倒霉!   这厢晋朔帝捏住了那颗东珠,低头瞧了瞧钟念月的发丝,晋朔帝温和笑道:“该打个簪子出来。”   晋朔帝温柔得有些怪异。   但想想,她是替皇帝挡了灾,这样倒也不奇怪了……   钟念月是不要什么簪子的。   最后她手里拿了好几颗东珠,在床上玩儿撞珠,孟公公还陪着玩了几回,搓搓手道:“可惜奴婢手里银子不多,不然就陪着姑娘玩个大的。”   若是县令见了他那珠子咕噜噜滚来滚去,被当作小球玩,只怕心疼得要活活气死了。   钟念月近日都是养膘一般的生活,她玩累了便有人伺候着歇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思绪正渐渐散开的时候,隐约好像听见晋朔帝与孟公公说了句什么。   晋朔帝突地搁下手边的御笔,出声道:“你说朕将她带入宫中养如何?”   孟公公大惊:“那,那怎么成?姑娘算不得皇亲国戚。”   晋朔帝摩挲了下手边的书封:“可赐钟彦爵位。”   “不知陛下以什么名头?”   “太子遇刺,钟彦以身护之。”   孟公公张了张嘴。   啊这……太子岂不是没遇刺,也得挨一回刺?   孟公公摇头道:“那也还是不成的。”   “嗯?”   孟公公心道,陛下应该是知晓的啊,怎么今个儿反倒像是不知道了。   孟公公:“那万氏是绝不会答应的,只怕要在宫门口哭死呢。”   “……罢了。”晋朔帝的口吻似是有一分惋惜。   听得孟公公心下惊奇不已。   陛下行事素来讲究规矩,倒是难得这般突发奇想。   此时另一厢。   有侍卫厉喝一声:“抓住她!”   几个高大的人影转瞬到了跟前。   为首的侍卫冷声道:“总算抓着你了。”   苏倾娥愣在了那里。   为何……为何抓她? 第19章 审问(入V第二更...)   几个侍卫来到门外, 一瞧,里头还点着灯,灯上隐约映出了人影。   他们便抬手叩门:“陛下。”   叫侍卫押住的苏倾娥, 勉强抬起了头。   他们竟然带着她……到了晋朔帝的跟前?   不多时, 门开了。   孟公公出现在了门口,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苏倾娥, 道:“拎进来吧。”   苏倾娥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是想要见到晋朔帝, 是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可怎么也不该是在这般情境之下……   “不要, 放开我。你们抓错人了……”苏倾娥刚说完这句话,便意识到了不对。   她应该说“不知你们为何抓我”, 而不是抓错了人。   苏倾娥心下一凉, 再抬起头来,正正对上孟公公冰冷的表情。   孟公公轻笑一声, 道:“有意思,一个小姑娘。”   说罢, 他便当先转身走了进去,随即朝着那桌案边一福身:“陛下, 饶侍卫他们抓着了一个人。”   还没听见晋朔帝开口呢,苏倾娥已经快要被内心的恐惧压垮了,她哆哆嗦嗦着,哭道:“大人、大人饶命……大人为何抓我?”   她此时便又竭力表现得符合这个年纪了。   钟念月乍然听见一阵压抑又尖细的女孩子哭声,又裹着一阵冷风吹来,惊得她一抖,一下便醒了。   她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做噩梦了?   “为何抓你?你不该清楚得很吗?”饶侍卫冷笑一声, “你方才还说抓错了人,可见你知晓我们为何要抓人。”   嗯?   什么人在屋中?   钟念月想了想, 许是晋朔帝正要惩治谁呢,不一定是她能听的。   她也懒得听。   钟念月便翻了个身,被子拽一拽,将头蒙住一些,免了听外头的哭号吱哇。   这厢苏倾娥冷汗涔涔,道:“我那日……那日听人说起,说好像在抓什么人。我胆子小,见你们抓了我,才说的,抓错人了。”   苏倾娥自打重生以来,便极擅长说谎。   那宁平郡主就是被她三言两语哄住了。   她还当自己脱胎换骨,果真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变得更厉害些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那些话哄得住同龄小姑娘,却未必哄得住成年男子。   “哦?是何人与你说的?姓甚名谁?我这便叫人去带来。”饶侍卫道。   苏倾娥答不出来。   此时只听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轻轻“吱啦”一声。   那饶侍卫似是低下了头,道了一声:“陛下。”   苏倾娥一颗心登时吊得更高了,她知晓必是那晋朔帝站起来了。   他要做什么?   难不成要一脚将她踢死吗?   苏倾娥的汗水一颗接一颗,她仓皇开口,舌头都几乎打了结:“那人、那人名叫香蓉还是什么,我记不大清楚的,像是哪个女眷带来的,……我是听她说的,她与一个嬷嬷,议论此事……”   上一世的记忆似乎跟着回了笼。   她与太子大婚时,晋朔帝只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不大聪明。”   此后太子娶侧妃、纳侍妾,她便觉得都是因晋朔帝那四个字。   苏倾娥的身形打着颤。来了……晋朔帝朝她走来……了?   苏倾娥一愣。   因为她只瞧见了晋朔帝那双绣着云纹的靴子,随后,便见那靴子渐渐远了。   晋朔帝朝着……似是室内摆有床榻的方向去了?   苏倾娥怔忪得连脑子都有些转不动了。   晋朔帝为何……   晋朔帝在床榻边顿住脚步,他抬手卷起那帷帐,问:“怎么才一会儿便睡醒了?”   自然,这话不是对着苏倾娥说的。   而是对着那……床榻上的人。   苏倾娥一下便想起了那日被抱在怀中的少女。   少女竟然至今还宿在晋朔帝的床榻上么?   床榻上的钟念月并没有应声,她懒得在这会儿搭理晋朔帝,便继续裹着被子装睡。   只是她也忍不住暗暗嘀咕。   这晋朔帝是耳朵太灵,还是他的余光一扫,便扫见什么蛛丝马迹了?   紧跟着苏倾娥只听见一阵衣物O@声。   晋朔帝将被子从钟念月的头上揭了下来,他道:“捂着岂不是要喘不过气?莫要用被子蒙着头睡。”   那般口吻也算不得多么柔和,但却是苏倾娥从未听过的。她心下恍惚道,只怕太子也未曾听过罢?   惠妃那女人,若是知晓晋朔帝如今捧了这样一个宝贝在掌心,还不知要气得如何变脸呢。   大抵是心头对惠妃的恨意又涌上了头。   一时苏倾娥都快忘了自己身处何等险境了。   直到此时那床榻上终于传来了一道娇娇的女声:“这样吵,不捂一捂耳朵,怎么睡得着呢?”   倒好像分外理直气壮一般。   可这口气算不得如何叫人惊奇。真正叫苏倾娥惊奇,惊奇得甚至浑身发冷的是……那声音听着,怎么那么像是……像是钟念月!   孟公公笑道:“可是该要叫个人进来,给姑娘捂着耳朵再睡?”   苏倾娥又一次呆愣住了。   这便是在晋朔帝跟前得宠的人吗?于是连孟公公的姿态都换了副模样?   床榻上的少女打了个呵欠,低声道:“那倒是不必的,若是有生人在一旁,我更要睡不好了。”   钟念月身子还未大好,说起话来便有几分慵懒味道,音调若是再低一些,听着那一字一句便都像是在撒娇了。   苏倾娥听着都觉得耳朵酥麻得厉害。   这无疑更让她认定了,那床榻上的便是钟念月了!   她上一世初见钟念月时,便被她的颜色惊住了,只觉得哪家姑娘站在她身旁,都被衬得无味了。这美人不仅生得美,身形纤细,连嗓音也是极好听的。   苏倾娥的身形重新颤抖了起来。   可是怎么会呢?   不,那不该是钟念月。   “罢了,不睡了。外头是闹了什么事?”钟念月故意问。   若是谁回了她,那她就能听。   若是只叫她不必管,那就是不能听的。   晋朔帝:“抓贼人。”   钟念月:“抓着了?”   孟公公笑道:“还审着呢。”   “那我倒是赶了个巧了。”钟念月撑着床沿坐起来,发丝还散乱着。   孟公公从一旁取了披风,正要给钟念月披上,却是又顿了顿,犹豫着呈到了晋朔帝跟前。   只怕陛下如今正沉浸在亲力亲为的趣味中……   孟公公倒也着实没有白跟着晋朔帝,晋朔帝果真面色不变地接过了那披风,然后亲手一抖开,再将钟念月裹在其中。   “要看?”晋朔帝问。   不等钟念月回答,晋朔帝便又道:“拎过来罢。”   苏倾娥听这话,倒好像她是什么货物一般,当下面色一阵白一阵红。   于晋朔帝来说,抓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审问,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只是钟念月在此地困得久了。   此处又不能请戏班子来给她解闷,今日便且充当一出戏了。   等钟念月拢着披风坐直了起来,孟公公还命宫人又送了一碗药膳来,嗅着味儿,钟念月将鼻子一皱。   再瞧那跟前伏地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有点眼熟?   ……苏倾娥???   钟念月一脸迷惑之下,差点把药膳都打翻了。   晋朔帝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须得吃了,不许假意打翻。”   他口吻听着虽温和,实际却有几分不容忤逆的威严。   “哪是假意?”钟念月堵了回去,道:“我是惊奇着呢,怎么抓了个比我还小的来?”   “谁要炼年纪小的女孩子的肉,搓成药丸子吃么?”钟念月问。   孟公公听得哭笑不得:“这谁敢吃?”   苏倾娥听他们谈笑风生,心底又是怕又是妒,她着实忍不住了,便勉力地抬起了脑袋。   脖子伸得长长的。   这一瞧……   竟然真的是钟念月!   她倚在那床榻上,衣衫交叠,面容精致而眉眼惊艳。   苏倾娥如遭重击,脑子里一时浑噩,半晌都捡不回了心神,只隐约又听那孟公公细心地解释道:“咱们不是要抓那贼人么?那日虽说杀了几个,却到底还未钓出那幕后主使来呢。这两日,陛下领着姑娘入住这里……”   钟念月接口道:“折腾出这样大的阵势来,外人只当陛下一心都在我身上了。如此松散时刻,那贼人如何甘心?便会再寻机会对陛下动手,如此可拿个现行,是不是?”   孟公公觉得这话里前半句不大对,不应该叫外人只当陛下一心在她那里……   而是分明就是这般啊!   陛下对姑娘的确是极为上心的!并非是做戏而为!   “然后便抓着她了?”钟念月一指。   她有些好奇,女主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这女主不该是趋利避害第一聪明人么?   苏倾娥闻声咬住了唇,颇有些被羞辱的感觉。几月前,她初初重生而来,自觉她掌尽先机,这辈子只会活得更好,地位更高,更得宠爱。   可如今呢?   还是钟念月高高在上坐在她的跟前,而她却跪伏在钟念月的脚边。   为何!   为何会如此!   上一世,钟念月与晋朔帝明明没有半分交集!   纵使惠妃是万氏的干姐姐,可晋朔帝贵为帝王,自然算不得是那万氏的姐夫。   钟家从头到尾,都没攀上这门皇亲。   不过是个惠妃的踏脚石罢了啊!   苏倾娥脑子里混沌地挤着各色思绪。   此时孟公公一笑:“姑娘说的不错,正抓着她了。”   那厢饶侍卫冷声道:“你还不向贵人交代清楚,是要等着将你家中族人也一并拿下,再行审问吗?”   苏倾娥为何会出现在厨房?   因为想要代替太子,揽下那救驾之功。她再也不想如上一世一般,只做那附庸太子的女子。旁人欺侮她,她也只能等着太子为她报仇。   她想要自己做那人上人!   这念头起不得。   一起来,便整日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满脑子只剩下了这桩事。   偏偏她好不容易盼来了晋朔帝,却又发现,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连接近都接近不了他。   若是想个法子,意外撞上去,没准儿那侍卫便要将她当做什么刺客,一剑刺死了。   后来她便想,若是依旧接近太子,以他做踏板呢?将来便在太子快要吃下毒物时,由她替之,岂不一箭双雕,一起救了两个?   这想法极好。   奈何太子这一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连看也不看她。自打来了这里,只与那大皇子如斗鸡一样,谁见了谁都不顺眼。   苏倾娥又能如何?   她便只有每日里装作肚饿,悄悄朝那厨房寻摸过去,企图找到那下毒的鬼祟之人,看清楚那人将毒药下在了何处。   如此一听孟公公的话,她才明白了――   原来她却万万没想到,她成了厨房里那个最鬼祟的人。 第20章 养崽(入V第三更...)   苏倾娥如今看着年纪尚小, 她面色苍白,磕磕巴巴、支支吾吾,话说不大清楚。   侍卫按她说的名字, 还真去找了一圈儿, 结果自然是没寻着个什么叫“香蓉”的,更没了和“香蓉”攀谈的嬷嬷。   “不过小人倒是问清楚了, 这小女子姓苏, 名倾娥, 乃是苏家詹事府少詹事苏宏的庶女, 在家中行四。”底下侍卫缓声道来。   这种在众人跟前,将苏倾娥近乎扒干净一般的举止, 叫苏倾娥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庶、女。   这是两个永远死死压在她头上的字。   “原先并不在京中, 因嫡母不喜不慈,随苏家二房夫人在老家遂州住了几年。后二夫人病故, 她才被接回了京中。如今做了宁平郡主的伴读。以她的身份,本不该做得了伴读的。却是不知为何, 突地得了宁平郡主几人的喜爱。此次来清水县,也将她带来了。只怕是早有预谋。”那侍卫又道。   “詹事府?”钟念月和晋朔帝几乎同时出声。   晋朔帝闻声看了看钟念月。   钟念月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学过的知识, 道:“詹事府是负责皇家内务的么?”   孟公公点头:“正是呢姑娘。”   那饶侍卫脸色已经沉下来了,咬牙道:“陛下,詹事府中人本就与皇宫有千丝万缕联系,如今他少詹事的府上出了这样一个女儿,只怕阖府上下都不干净。这等祸患,思之令人心惊……”   钟念月暗暗嘀咕,心说这原着里也没写呀。   苏倾娥家里应当是没有这么大的胆, 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的。否则后头怎么会,太子一为苏倾娥出气, 那苏家上下便紧赶慢赶地来为苏倾娥舔鞋底了呢?   钟念月不由微微俯身,去看苏倾娥此时的神情。   苏倾娥脸色已经白了个透。   她从未想过,不过是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这样一个举动,为何就发展成了这样的地步?   将整个苏家都牵连进来?她是憎恶苏家的。可若是苏家因她而亡,她焉能有命在?死后恐怕都不得入宗祠。   “不,不……我没有,我不是贼人,我只是,只是到厨房去拿些吃食……我之所以说了那句话,也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苏倾娥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瘦弱些,几乎蜷成了一团儿,企图以此来获取同情。   晋朔帝出声:“你以为她是不是贼人?”   “嗯?”钟念月才发觉晋朔帝是在同她说话。   怎么问起她来了?   一旁的孟公公也惊讶了片刻。   孟公公心道,这般口吻不是往日里陛下问皇子的口吻么?   这养姑娘,哪能一样呢?   晋朔帝却好似不觉得哪里不妥,他看也不看那地上的苏倾娥,只盯住了钟念月,目光温和。   苏倾娥这会儿已经整个人都趴在地面上了。   晋朔帝这样问钟念月,不就等同于将她的生杀大权交到了钟念月手中吗?   她……她要死了?   钟念月虽然不喜原女主,但也不想因此就胡乱扣锅,再让真凶跑了。   何况论起来,原身落得的下场,罪魁祸首还是太子。   她杀得了一个苏倾娥,又杀得了皇帝的儿子么?指不准明日还有个张倾娥呢。   钟念月摇摇头道:“应当不是她。”   苏倾娥脸上神情一下全呆滞住了。   晋朔帝低低笑了一声,他道:“嗯。”“剩下的便不看了罢,倒也没甚么意思。”   饶侍卫欲言,却又闭上了嘴。   兴许是要用刑的。   确实不好叫娇客看了去。   “带下去。”晋朔帝道。   从始至终,他对待苏倾娥,便如瞧见那路边的小草,地面的蚂蚁,……实在连多看一眼也不值得。   苏倾娥这会儿受了现实的痛击,再也不敢自恃重生的经验,认为自己真就比旁人厉害了,重来一回都要天下无敌了。   晋朔帝不看她,那都不是倍觉羞耻和低落了,而是松了口气――   若是晋朔帝真的分她一点漠然的目光,她恐怕要怀疑自己下一刻便小命不保了。   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苏倾娥骤然卸了力,一时浑身都疼得厉害,她也不敢喊出声,只能咬住唇,一声也不吭。   室内。   饶侍卫低声道:“请陛下明示,如何惩治此人。”   孟公公闻声,暗暗失笑,心道这饶侍卫果真是伺候的时日少了,琢磨不明白上头的心思。   晋朔帝笑了下:“念念说得不错。不是她。”   钟念月听他这样唤还有些别扭。   但晋朔帝是浑然不觉的,他又道:“下毒之人与她没有干系,她应当是有别的盘算。此女年纪轻,心性太弱,胆气不足,无勇也无谋。观形容,身上未曾有半点受训痕迹。你若选了这样一个人来行一件大事,你放得下心?”   饶侍卫道:“只怕是背后的人,有意选了这样一个令人舍下提防心的柔弱女子呢?”   晋朔帝轻笑:“柔弱到连药还没下到碗里去,便被拿下了?”   饶侍卫:“……”   也是。   净是他阴谋论过了头。   饶侍卫满面羞愧,跪地请罪道:“那属下岂不是惊着那真凶了?是属下急功近利了,该罚,该罚!”   钟念月闻声,不由挑了下眉。   她发觉晋朔帝这人御下极有意思。底下的人怕归怕他,可若做错了事,个个都是会坦诚认错的,而不会因畏惧责罚便瞒了过去,更不会推卸责任。   她正看着那饶侍卫呢,却听得晋朔帝又问:“念念以为呢?”   钟念月:?   她不是太子啊。   怎么今日净问起她来了?   但钟念月还是动了动唇,道:“也未必惊着真凶了,也许……”   她顿了下,还是选择了残忍地开口说:“也许真凶也觉着饶侍卫不大聪明的样子。如今已经有替罪羊了,倒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了?接下来行事便要更大胆了,势要达成目的才肯罢休。”   饶侍卫面上更加羞红,将头死死埋了下去:“是,是,属下知晓了。属下还不及姑娘聪颖。”   钟念月心说那倒也没有的。   主要是你看起来就太憨直了。   钟念月其实还很好奇苏倾娥为何会将自己作到这等地步呢,乖乖等着太子去喜欢她,不香么?   但转念再一想……   估摸着是当初作者写原着的时候,以甜宠为基调,就没给女主分多少智商点,全分给太子男主了。全靠男主主动来推动剧情。   啊,虽说如今太子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钟念月的精力已经不大撑得住了。   她正要往下倒去。   “正巧醒了,先将晚膳用了罢。”晋朔帝微微笑道。   钟念月:“……”   早知那碗汤面该给晋朔帝吃的。   钟念月皱着脸,捏着鼻子又用了一碗药膳,随后由宫人伺候着洗漱,这才又睡下。   那厢饶侍卫见晋朔帝似是没空搭理他了,便低声问孟公公:“可这个苏家姑娘又该如何处置?”   孟公公眼眸微冷:“自然也不能就此放了,锁着吧。等哪日她肯开口说真话了为止。”   钟念月吃了药膳,一闭眼,很快便又睡着了。   倒也不知原身的两大敌人,如今就这么去了二分之一。还是自己作死的,连她半点功夫也没费。   晋朔帝坐在床榻边上,瞧了一眼少女熟睡的面容。   与前两日小脸紧皱、胸口疼痛,还时不时会从梦中惊醒抱着他大哭的模样,已全然不同了。   这便是他这几日细心养好的。   晋朔帝很是满意,甚至从中撷取了一分乐趣。   晋朔帝淡淡道:“今日她该不觉得无趣了。”   孟公公怔了下,愣是没从中扒拉出来,哪里对钟姑娘来说有趣了?   难道是邀请钟姑娘一并加入真凶是谁的议论之中么?   此事放在太子,不,任一皇子身上,他们都会觉得父皇这是在放权,也是有所器重的意思,自然喜不自胜。可钟家姑娘将来又不是要做皇帝的。   孟胜跟了晋朔帝数年,头一回才惊觉着发现了陛下的一项缺点――   陛下好似……真不大会养小姑娘! 第21章 滑雪(一更)   苏倾娥被带出去之后, 她回了下头,望了望那门上映出了的一点影子。   她自以为逃过一劫了,便忍不住问:“那个姑娘就宿在此处么?”   她脑中嗡嗡, 里面仿佛放入了一颗心, 砰砰直跳,不停撞着她的脑子。   如果惠妃知道了, 如果太子知道了……   还没等苏倾娥的小心思起来呢, 那侍卫就冷笑一声:“此事轮得到你来管?”   说罢, 他将她的嘴一堵:“带下去。”   苏倾娥这才觉得不对, 登时瞪大眼,奋力挣扎起来。   不是都已经放过她了吗?   是不是钟念月又说了什么?   一定是她也重生了, 否则我怎么会处处失败?   苏倾娥的眼睛瞪得老大, 愤怒不甘地望向那扇门,只是任她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了。   钟念月睡一觉起来, 便得知他们要返京了。   她忍不住问:“那个下毒的人呢?”   孟公公道:“今个儿一早,抓着那个真的了。”   钟念月都觉得怪愤怒的。   她磨了磨牙, 心说就是这狗东西害我受了这么些天的苦!   “杀了?”钟念月问。   孟公公顿了下:“没杀。那模样吧……哎,姑娘还是别瞧了。瞧了要做噩梦的。”   孟公公说完也忍不住自个儿嘀咕, 心说这人果真是奇怪的。   钟姑娘幼时入宫被陛下吓着了,他还心有不快,觉得这钟姑娘胆子实在过于怯弱,令人不喜。   可如今吧,他反倒又怕这些东西污了姑娘的眼,将姑娘吓着了。   宫人伺候着钟念月穿戴好,又为她裹了披风。   “走罢。”钟念月道。   她也有些想回去了。   没准儿就不用吃药了。   “要不等陛下……”孟公公出声。   钟念月原地坐下:“行。”答得非常利落。   一旁的宫人都不由惊愕地望了望她, 心道这钟家姑娘实在太会恃宠而骄了。若是换做宫里的娘娘们,怎么敢劳烦陛下为自己做事呢?自然是一应拒绝了, 还能落个贤德名声。   晋朔帝大抵是有事要处置,等了半炷香方才归来。   他也不问钟念月为何在那里坐着不动,径直一上前,便将钟念月抱了起来。   “药吃过了?”晋朔帝问。   “嗯。”   “今日倒是乖的。”   说着话,晋朔帝便将她抱上了软轿。   几个宫人抬着软轿一路出去,经过前院的时候,钟念月还听见了那县令大声哭号的声音,竟是在一字一句交代自己的罪行,如何鱼肉乡里等等,没有丝毫隐瞒。   他疯了还是傻了?   钟念月掀了掀轿帘,想要往外看去。   晋朔帝却是按住了她的手背,温柔道:“莫看了,此人涕泗横流,模样难看。”   钟念月想了下,那有可能是都吓尿了。   晋朔帝顿了顿,似是担心钟念月无聊,便又出声问:“念念可知不过两日过去,为何他便坦白无隐瞒了呢?”   钟念月迟疑片刻:“是因为……那个下毒的人,是从他府中抓出来的?比起弑君之罪,贪污银钱,苛待乡民,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怕被治弑君罪,这才自曝其短,以证只有贪欲,而无杀心?”   就像是一个人偷了一千两,别人却说他杀了人。他无从辩解,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便只有先交代自己犯的错事。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真聪明。”   钟念月舔了舔唇,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喝毒药啦!我都吃药膳连着吃几天啦!你儿子那个狗比,将来还要害死我!   钟念月一下就充满了底气。   她一应声:“嗯!”   其实这事儿真不算多复杂,对于晋朔帝来说,大概也就只是随手处理的一桩小事。   没准儿特地住到清水县令的府上来,就是为了钓出那个下毒的贼人,最后两边一网打尽,省力了呢。   此时轿子外似是有人大步行来。   “父皇。”   那人的声音听着不像是祁瀚的,那就该是大皇子的了。   大皇子道:“儿臣已经从他府上搜出了金银,还有……这个匣子。”   “嗯。”晋朔帝淡淡一应声,抬手接过了那匣子。   匣子沉甸甸的,里头装的尽是县令这些年从丰绅富户那里收来的新奇且珍贵的玩意儿。比如异国的玻璃珠子、琉璃盏、猫眼石,包括那日取来玩的东珠……   对皇宫中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   大皇子刚起这个念头,便见他父皇手腕一转,将那匣子递入了轿中,问:“玩儿么?”   里头的人便也伸出了手,双手堪堪托住了那匣子。   她的手腕羸弱,像是不能承受其力。   随即他便又听他父皇轻笑了一声,道:“随意拿两个玩吧,剩下的叫孟胜给你揣着。”   大皇子抬起头来,眼珠子里几欲冒火。   他们一行人很快接着往前行去,不多时就跨出了大门。   外头已经排起一行长队了。   钟念月正听见有小姑娘脆生生地问:“我那伴读呢?”   “郡主的伴读是谁?”   “她是苏家的女儿,叫苏倾娥。”   回话的人顿了下,笑道:“这位苏姑娘今日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郡主且先回去罢,若是寻着了人,我们自然要带回京城的。”   郡主低落地应了声,方才转身离去。   钟念月的目光闪了闪。   苏倾娥就这样不见了?还是说叫晋朔帝处置了?   钟念月禁不住撩起帘子,想要去看晋朔帝的模样。   难道说她看的那本书里,漏掉了什么剧情?其实晋朔帝是本文隐藏的大反派?上来就把女主给整没了?   晋朔帝却是按住了帘子,低声道:“你过不得寒气,且忍一忍。”只当她是小姑娘心性,实在是想要玩了。   等轿子落地,还是晋朔帝亲手将她抱上了马车,此时那些随行而来的皇亲国戚们,方才震惊地将这一幕印入眼中。   他们实在忍不住低低私语:“这两日说是陛下那里多了个姑娘,我原先还不敢信,如今瞧着却是真的?”   “那是哪家的姑娘?”   “不知啊……”   马车的车轮滚动向前而行,渐渐压下了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也就是这时候,钟念月才发觉还少了个人。   “太子呢?”钟念月问。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念念可是喜欢太子?”   钟念月:“不喜。”   晋朔帝这才又笑了:“嗯,太子被留在此地,负责主持安置乡民的事宜。”   钟念月心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回到京城该有多快乐?   留他十天半个月的最好了。   钟念月望着晋朔帝,快活地笑出了声。   自打钟念月中毒后,便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若是笑得再粲然一些,又该是什么模样?   晋朔帝的目光触及她的笑颜,微微一动,他淡淡道:“孟胜。”   孟胜立即靠了上来:“陛下?”   晋朔帝:“往先前城外那个庄子,绕上一趟。”   孟胜不明所以,但也还是应了声。这是做奴婢的本分。   那庄子外堆的积雪越发厚了,等车队行过去时,有些皇亲国戚禁不住冻,瑟瑟发抖了起来,一面倒也忍不住感慨:“这县令眼看着百姓遭受雪灾时,也不知那些百姓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陛下带我们到此地,是要我们也切身体会一二吗?”   “啊,今日不会还要我们去铲那屋顶的雪吧?昨个儿梁世子都把屁股摔肿了。”   这厢晋朔帝却是不紧不慢地出声问:“念念想玩的滑雪,可是这般模样的?”   钟念月闻声,朝外望去。   只见那山坳之上,放了一块木板。   钟念月怔了下。   晋朔帝竟然还记得?   她是很想去玩,主要她这几天着实憋坏了。   但是……她又瞧了瞧那木板。   钟念月心道这得有点硌屁股吧?   她念头刚起,晋朔帝便将她抱了下马车,缓步走向了山坳之上。   众人等了半晌,没等到晋朔帝命他们下来铲雪,却只听得见一阵少女的惊喜又欢快的……惊叫声?   那惊叫声过后,很快便转成了笑声。   晋朔帝将钟念月扣在怀中,一手抓住那木板上绑缚住的绳索,然后足尖一用力,他们便搭乘此物,滑了下去。   顷刻间狂风呼呼,却都是被晋朔帝那宽袖兜住了。   他毫无所觉一般,只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尾更拉出凌厉的弧度。   钟念月被裹了个密不透风,她的目光往外一投去,除了能望见远处的山,不远处的车队,还有近处的,晋朔帝牢牢扣住她的一截手腕……   男人的手腕强劲有力,被冬风吹得白中微微泛起了青,更如同那上好的玉器。   钟念月眯起眼。   新鲜空气往肺里挤去。   由高处落下的刺激攀升上了她的背脊。   等快要触底的时候,晋朔帝长腿一迈,便撑住了地面。   飞扬的发丝缓缓落下。   他们停了个稳稳当当。   这是钟念月从来没尝试过的滑雪。   众人怔怔望着那不远处的年轻帝王。   他从遍布着雪的山坳之上俯冲而下,好似猛兽一般,无端令人想起他曾经领兵策马时的模样。依旧凌厉,叫人发怵。   只是今日猛兽的怀中像是拥了一件怕碎的宝物。   清水县令的府上。   等祁瀚处置完手头的事务再出来,却是连面都没能见上。   “父皇已经走了?”“回殿下,是……是走了。”   “那表妹呢?”   “也、也走了。”   祁瀚的面色又阴沉了下来。   见不到面的思念越发积于胸中。   父皇就这样将她带走了?   父皇积威甚重。   表妹日日与父皇在一处,又该是如何压抑?   几日过去,她连我一面也见不得,又是否会偷着落泪?   祁瀚越想越觉得胸闷,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柱子上。 第22章 回京(二更)   晋朔帝带着钟念月如此玩了两趟。   这木板到底还是不比那专门的滑雪工具, 等第三趟下去的时候,板子就崩开了。   晋朔帝飞快地捞了钟念月一把,才没叫她一头栽进雪地里。   一旁的宫人侍卫慌忙赶了上前:“陛下!陛下无事吧?”“姑娘可摔着了?”   “无事。”晋朔帝站起了身。   钟念月拽着他的衣裳下摆, 也跟着勉力站了起来。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 钟念月出了一身的汗。   痛快倒是极为痛快的,可那四肢又觉得有些脱力了。她不想一屁股坐回雪里去, 便紧紧揪住了晋朔帝的衣袖。   晋朔帝对她这般“依赖”, 却是分外受用。   他轻抚了下她的头, 又顺势将那兜帽重新为她戴好:“只这一回, 后头便吹不得风了。”   晋朔帝说罢,将她轻轻一抱, 便整个抱起来了, 缓步走回去,重新放入了马车中。   跟抱猫似的。   钟念月也不觉得别扭了。   这次滑雪简直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又刺激, 又挡风,还不用摔自己的屁股墩儿!   下次还来。   钟念月抱着这样的念头, 倚着马车内壁,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晋朔帝扫了一眼她的面容。   恬静乖巧。   想是玩得心下满足了。   晋朔帝方才低声道:“走罢。”   孟公公高声应了:“是。……起驾。”   那帮皇亲国戚们齐齐松了口气, 不用铲雪便是极好的。   至于那个姑娘……   他们心下就算好奇得要了老命了,也是不敢去深思探究的,免得触了不该碰的事。   刑部。   书令史抱着厚重的典籍,小心翼翼来到桌案前:“大人昨日吩咐下来的,今日已经寻齐了。”   钟大人只淡淡应了声:“嗯。”   书令史将典籍放在了他的右手边,随即就退了下去。   等走得远了些,才敢与同僚道:“近日大人的脸色为何越发难看?”   那同僚顿了顿, 反问:“大人的脸色不是日日都难看得紧吗?”   书令史一噎,倒也真说不出个区别来。   钟大人心底确实是不大高兴。   他不曾想到, 这回去清水县,一去竟是这样久。原本是想着女儿去瞧一瞧人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至像其他姑娘一样,只封闭在后宅一片天地中。   可如今好了,等人真的走了,他又禁不住想了,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可吃得下来苦……   这也就罢了。   却说钟念月走那日,特地吩咐了香桃和钱嬷嬷,这隔上两日,就把从太子那里要回来的二手货们,收拾一番,今个儿送爹爹,明个儿送哥哥。   就当二手处理厂了。   钟大人自是不知的。   只想着女儿临出门,还惦念着家里人,又备下这些贴心的礼物。   每回拿在手中,那可真真是戳心窝子了。   涌起来的思念是怎么按也按不住,真恨不得同他那夫人一般,将女儿小心捧在手中。好好的去吃什么苦呢?   钟大人翻动着手边的卷宗,面色越发深沉。   那厢进来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夫人、夫人回来了,如今、如今正在刑部门外呢……”   小厮说罢,便忐忑地看向了钟大人。   生怕老爷来一句,如今正在当差,夫人怎么能来这里寻我?   钟大人欣喜地站了起来,却又生生按住了翻涌的情绪。   他握指成拳,紧紧一抿唇:“来人,替本官去尚书大人那处告半日假。”   钟大人整日整日泡在刑部,手边无数案卷都是由他处置的。且不说单这一点,便是尚书的心头好了。再看钟家的家世,与他妻子的娘家,尚书也是不会拂他脸面的。   钟大人得了半日假,便衣袍一摆,快步朝外头奔去了。   刑部外头果真停着一驾马车。   瞧着便是万氏走时用的那一驾。   钟大人疾步到了马车前,将帘子卷起来,颤声道:“阿如。”   万氏本名万霜如。   那帘子一卷,里头坐着的年轻妇人却是面色一白,落下泪来,道:“我前几日做了个梦,梦见念念被毒蛇咬了一口,从悬崖摔下去了。禅房里醒来后,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钟大人见状,忙一步跨上了马车,将万氏手腕攥住了:“怎么一回事?”   万氏道:“你想,那禅房是什么地方?乃是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我好端端地怎会做噩梦呢?我只怕是念念真出了事。府中人说念念不在,是不是?”   “是……”钟大人冷汗也下来了。   万氏为何每年要去寺庙中小住一些时日,便是为家中祈福去了。   那还是几年前,有个和尚说他们家中本该是天生的好运道,却不知为何招了灾厄,恐有灭顶之灾。   万氏对此道笃信不疑,自然也不觉得做了噩梦是件小事。   钟大人立即命人驱车回府,又命人去城门口等候。今日等不到,便明日又去等。   “阿如莫怕,怪我。念念前些日子入了国子监去读书,却是被那三皇子欺侮了。我想着她受了委屈,若能到外头去走一走,见见世面,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这厢夫妻二人揣着一颗吊起来的心,回到了府中。   那厢晋朔帝一行人也才终于进了皇城。   钟念月这一觉睡起来沉得厉害。   途中晋朔帝将她换到了另一驾马车中,她都未曾睁眼。   孟公公道:“该将姑娘送回去了。”   晋朔帝面上闪过一分可惜之色:“将她那丫头唤来吧。”   “是。”   书容被人领着往晋朔帝那厢走的时候,还是胆怯的。   走起路来,手脚都发麻打晃。   “奴婢……奴婢见过陛下。”书容行了礼,抬起头来,却只见到那垂下的车帘,和一旁的孟公公。   这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同晋朔帝搭上话的。   孟公公笑道:“你家姑娘便在那厢马车里呢。”   书容欣喜若狂,这会儿腿也不麻了,扭头就跑过去,掀起帘子一钻。   姑娘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子高高鼓起,像是塞了手炉进去。她都隐隐感觉到了那热意。   书容松了口气。   随即马车一动,她扶住马车内壁,高高兴兴地瞧着马儿朝钟家所在的巷子行去。   万氏满心惦念女儿。   钟大人怕她再哭起来,便将那日惠妃的怪异表现,都一一同万氏说了。   万氏沉默半晌:“她若当真如此待念念,只存了利用之心,而非是姨母的一片慈和。便不能怪咱们狠心了。”   万氏生得极为貌美,且颇有弱柳扶风之姿。只是她此时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是那般纯良。   她道:“念念实在喜欢她的表哥,那便设些法子,叫太子做不了太子,只做念念的夫君就好了。万家与钟家一日不倒,念念便能得偿所愿,幸福快活一生。”   钟大人听了这样的话,倒没觉得妻子如何心思深沉。   他这妻子,模样生得娇弱,骨子里还是袭承了万家的三分凌厉,素来如此。   万氏皱起眉,柔声道:“此次太子带她出行,念念应当是分外高兴的……若是出了事……”   “老爷!夫人!姑娘……姑娘回来了。”外头急声道,登时将里头的气氛全搅散了。   万氏当下坐不住了,与夫君一起疾步朝外行去。   书容此时刚将钟念月唤醒。   钟念月拥着手炉坐起来,被子从肩部滑落下去,发丝也散乱着。   “念念!”外头的人低声唤着,忙将车帘一卷。   再定睛一瞧。   马车里的女儿似是刚刚睡醒,模样有一分娇憨,哪里像是吃苦了的样子?   难道是我想错了?   万氏松了口气。   钟念月抬眸朝马车外看去,一眼见着了钟大人,也见着了万氏。   不必旁人说,也不必调动回忆,她便知晓这是原身的母亲。   只因万氏与她自己的母亲,也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也是。   否则怎能生出一样面容的原身呢?   “念念。”万氏唤了一声。   连说话时,那眼角轻轻勾出来的细纹,好像都是一样的。   钟念月的思念霎地被勾起,忍不住牢牢抱住了万氏的脖颈,哭了出来。   万氏一颗心登时碎作了好几瓣儿,忙将钟念月死死抱在了怀里,喃喃道:“定是吃苦了是不是?”   这边抱着一通好哭。   如此哭了一回,钟念月便又没了甚么力气,最后还是钟大人将她背进去的。   钟大人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他已许久不曾背过女儿。   如今背一回,还正解了些他想念女儿的心情。   万氏一边给钟念月擦脸,一边问:“太子呢?”   “他还在清水县处置剩下的事。”   “是太子请的你去,怎的又不将我儿好好安置?却是孤零零地回来了。”万氏道。   书容小声道:“夫人,咱们是随车队一并回来的。”   万氏心道,在念念心中,那些人再多也没什么用,哪里抵得过一个太子呢?   “老爷,夫人。姑娘的马车里收拾下来了这些东西……”   钟大人皱眉,心道这些玩意儿都不能自己处置了,还要来请示么?   万氏先一步循声看去,便见那小厮捧着满怀的……手炉,香炉,茶壶,点心盒子,还有一个偌大的匣子,这么一抱,像是要将他压垮得站也站不住了。   “从家里带去的?……不对。”万氏定睛一瞧,只见那这些物件上的纹样,都大不一样,不似宫外能用的,更不是寻常匠人能做得出来的。   便说那个香炉,就像用了勤政殿中的博山炉,照着做了个小版的出来。   唯独那个最大的匣子,没有任何纹样。   万氏走上前去,将匣子一揭,却见里头装着无数小玩意儿。   玉也有,宝石也有,东珠也有……   小厮咽了咽口水,双腿微微弯曲,道:“马车里还有些呢,不知该不该拿下来……都是些什么贴画儿,空竹,还有风车……瞧着不大值钱,但是,但是……”   这样多买在一处,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万氏:?   钟大人:?   “念念。”万氏回头去看钟念月。   钟念月倚坐着,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应了声:“娘亲?”   “这些都是太子备给你的?”万氏问。   钟大人也心道,若真是太子,那倒说明他也并非那十足无情无义的人。太子如今年纪尚轻,不过才十二岁,就算惠妃有别的心思,但太子也并非不可教……   只是钟大人才想到这里呢,便听得他那女儿摇了摇头,懒声道:“哪里是他呢?”   “是太子他爹。”   万氏:???   钟大人:???   且看那小厮,惊得手软脚软,一个托不住,差点全砸了。   再想起那马车里的小玩意儿,那又岂能叫不值钱呢!   我该死! 第23章 探望(一更)   钟府的下人们还恍惚着, 当爹妈的倒是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陛下?”万氏愣愣出声。   钟大人倒是下意识地否认了:“不可能。”   万氏也不曾见过晋朔帝几回。   唯一一次将晋朔帝的模样瞧清楚了,是她还未与丈夫成婚时。那时晋朔帝尚且年少,与先帝的暴戾大不相同。群臣赞他麟凤芝兰、如璋如圭。   不过那时, 万氏就总觉得坐在那皇位上的少年帝王, 叫人打心底里的有点怕。   这并不是个温情的帝王。   万氏暗暗一摇头,出声道:“是太子同你说, 这些都是陛下为你准备的?”   钟大人接口:“又或是, 陛下已然知晓念念与太子之间的事……这便是陛下默许的意思?”   我没有, 我不是, 别乱说啊!   钟念月撑着椅子扶手,一借力, 坐直了, 连声道:“是陛下自己给我的,……书容你说, 是不是呀?”   书容连连点头:“姑娘在清水县时,太子殿下忙于事务, 倒也不曾说上几句话。这些赏赐确实都是陛下给姑娘的。”   书容其实也想不大明白中间回事,是因为姑娘救了陛下么?   她犹豫着道:“那孟公公待姑娘很是亲近的。”说来也怪, 她觉着待大皇子都没有这般亲近呢。   这一番话下来,着实将万氏和钟大人说蒙了。   钟念月抬手指了指那匣子,道:“这还是从清水县令府上搜罗出来的呢……”   钟大人都惊得眼皮一跳:“赃物?”   钟念月:“爹爹,到我手里,自然就不是赃物了呀。”   钟大人不说话了。   此行前往清水县,竟然将那县令拿下了?若是当场查抄,抄出这样一匣子宝物后, 便随手给了一旁的钟念月。那可见陛下待她确实大有不同。   钟念月又道:“哪里是因为太子表哥呢?表哥才不喜欢我,不过如今也好, 我也不喜欢他了。”   万氏听她前半句话,先是皱眉,等听到后面便又忍不住笑了。   万氏柔声问:“那念念如今喜欢谁了?”   钟念月低下头,略作思量一般,道:“喜欢哥哥吧。”   万氏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钟念月撑着脑袋,细声道:“如今哥哥比表哥待我更好了,我喜欢哥哥了。”   钟大人闻声失笑,与万氏道:“我早先便同你说,念念年纪小,根本分不清这爱慕之情有何不同……”   万氏惊愕地顿在了那里。   半晌,万氏才揉了揉额角道:“我如念念这般年纪的时候,便晓得为自己挑夫婿了。我还当念念也……罢了。倒是我想得复杂了。”   她都做好了准备,女儿一定要的东西,她便费尽心思也要为女儿拿到了。   钱嬷嬷在一旁悄声与万氏耳语了几句,说的正是当初钟念月说的那番不喜欢太子的话。   万氏听得脸色变幻,哭笑不得。   “娘亲,我有些累了。”钟念月娇声道。   “是该歇息的,快,快些扶姑娘回院子。”万氏说着便也站起了身。   钟大人不愧是刑部的官员,他皱了皱眉,紧盯着钟念月,道:“在外头生病了?”   钟念月点点头:“是生了一场病。”   她口吻平静,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怼。   可落在万氏眼里,却是更叫人心疼了。   一旁的书容还忍不住小声道:“一场大病。”   这下钟大人与万氏哪里还坐得住?   难怪……难怪备下这么多东西来,没准就是担心他们女儿病死在了外头。   万氏眼圈一红,掐住了帕子,这会儿哪里还觉得念念与太子极好呢?太子将人请去了,却又不细心看护……   她强忍住泪意,道:“钱嬷嬷、香桃,陪姑娘回院子里去。”   书容被留了下来。   显见是要从她那里问出事情经过了。   钟念月是真的又困了,回了院子里倒头便睡。   这厢万氏夫妻却是一直说话,说到钟随安回府,方才收了声。   “是我先前疏忽了,如今才惊觉,这京城里竟是遍地的流言。且不论念念是否真要嫁太子,也轮不到他们来评说。”万氏不快道。   钟随安进门时,便正好听见万氏这句话。   他暗暗一皱眉,随后抬头朝那座上望去,只见美丽妇人端坐在那里,神情微恼。……果真是母亲回来了。   钟随安与母亲万氏也算不得如何亲近。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万氏面色稍缓,忆起方才钟念月说更喜欢哥哥了。   她是知晓的,女儿先前与儿子算不得亲近。她那时也不觉得奇怪。像她自己,上头什么堂兄、亲兄长,就足有十几来个。这兄妹情谊也是要讲缘分的,哪能个个都好呢?若是强求,只怕起了反作用呢。   如今倒也是怪了……不知她走的日子里,念念和兄长怎么又亲近起来?   也是好事。   万氏心道。   万氏略作思虑便出了声:“你妹妹回来便念着你呢……”   若是一个月以前的钟随安,是万万不会信的。   可如今,每日里用着妹妹的厨子,腰间挂的是妹妹送的荷包,更有些零碎送到他房里来的玩意儿……   钟随安低声道:“她回来了?我去看她。”   “你妹妹在外头还大病了一场……”   钟随安听到这里,脑中一嗡,不等万氏将话说完,他便一转身,疾步跨出了门。   万氏话音落下时,却是连他的人影也见不着了。   以钟随安的年纪,这每日里身形都在变化。他又高了些,腿也长了些,如此三步并作两步,没走多久便到了钟念月的院子。   院子里的下人见了他都是一惊:“大公子?”   “姑娘呢?”   “在屋里歇着……”   钟随安走上前去,等再回过神,他已经将那门推开,人立在门里头了。   钱嬷嬷转过头来,乍见个人影立在那里,还被吓了一大跳呢。   “大公子?”   钟随安低低应了声,这才回过神似的,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了床榻边。   到底是兄妹。   钱嬷嬷欣慰一笑,让出了床榻边上的位置,压低声音道:“大公子请。奴婢去倒杯茶来。”   钟念月在梦里又是渴又是饿。   这些日子里揪晋朔帝的衣襟子揪习惯了,她本能地抬手,抓了下,却是抓了个空。   钟念月瘪瘪嘴,一下醒了。   看见钟随安的那一刹,她还恍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她眨了眨眼:“哥哥?”   钟随安低低应了声:“嗯。”   他的目光落在妹妹雪白的面容上,有许多话想说,但都全堵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更多的了。   “哥哥来寻我有什么事么?”钟念月问。   钟随安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钱嬷嬷托着茶碗回来了。   钟随安手指蜷起,紧紧拽着腰间那荷包,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来:“我的同窗……”   “都道这荷包做得很是好看。”   香桃在一旁听了,当下骄傲地挺起了胸。终于有人同我一样,觉得姑娘做的荷包好了!   钟念月捏了捏那个走线粗糙的荷包。   震惊于那些昧着良心夸奖的国子监同窗。   钟念月懒洋洋地倚着靠枕,又问:“哥哥便是来与我这些话的么?”   不是。   钟随安心道。   他用力抿了下唇,手指僵硬地从荷包中抠出三两个碎银,道:“还有你的厨子……日后月钱,我来出。”   钟念月又震惊了。   钟随安不仅为人刻板、不通人情,与钟大人像了个十成十。   原来还是个傻的哥哥!   钟念月不客气地从他手指间抠走了银子,笑吟吟道:“多谢哥哥,哥哥待我真好。”   钟随安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了,面上也涌现了一点笑容。   他低低应了声:“嗯。”   他的妹妹依旧好好的。   出去一趟再回来,也还是会甜甜地唤一声“哥哥”。   钟随安不知该同钟念月说什么好,同她说胭脂水粉?还是那书本里都写了什么?她听了怕是要觉得无趣的。   钟随安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钟随安垂下目光,将钟念月从头扫到了脚,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站起身,茶也不喝了,道:“我还有功课未曾做完,便先回房里了。”   钟念月点点头:“去罢。”   钟随安走到门口,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又回了头,问:“在外面怎么生的病?”   钟念月轻声叹气:“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钟随安应了声:“这样啊。”   这才推门出去了。   小厮就在院子外等着他,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去道:“姑娘如何了?”   钟随安摇摇头:“如今瞧着尚好。”   小厮也问:“公子还说别的了么?”   钟随安没有言语。   小厮喃喃道:“公子怎么不和姑娘说,公子问了好多人,自己的荷包好不好看呢?”   钟随安面色严肃,大步向前行去,并不接小厮的话。   只是耳根红了点。   若是说出来……   听着像是个傻的。   钟随安心道。   晋朔帝回京的第二日,众人方才知那清水县里处置了不少人。   一场雪灾害得不少百姓无家可归。   太子如今正留在那边,在钱大人的协理下,处置余下事务。而大皇子却跟着回来了,面色还不大好看。众人心下顿时有了新思量。   惠妃自然也得了消息。   她抄了半月的佛经,手腕正疼着呢,暗地里不知咬了多少回牙,如今倒是也露出了笑容:“陛下这是一罚一赏呢,罢了,罚我我也忍得。太子手里能抓住多少东西,那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   惠妃念头几转:“万氏不是回来了么?请她和钟念月一并入宫来坐坐罢。”   “是。”   于是钟念月这日刚用过午膳,就同她娘一并入宫去了。   幸而这月轮到惠妃执掌后宫了,兰姑姑头一回这样积极,张罗着给那钟家姑娘备下了软轿。   软轿将钟念月与万氏一并抬到了惠妃宫中。   万氏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呢,暗暗心道,惠妃备了轿子,可见是将念念放在心上的,并不似夫君说的那样流于表面、别有所图啊。   惠妃这些日子为着抄经,多少憔悴了些,锦衣华服穿在身上,竟是有些挂不住。   幸而她生得也美丽,且将那气势撑住了。   这厢钟念月二人踏进门。   那厢惠妃便亲热地唤了声:“阿如。”“月儿。”   这一照面。   惠妃惊觉,万氏在寺庙里住些时日,竟是更见美丽了,哪里似她这样憔悴?   要说昔年,惠妃就怕万氏叫晋朔帝看上了,幸而万氏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一心只与钟彦恩爱。晋朔帝对女色也并不大有兴致,只忙于政务。   惠妃目光转了转,落到钟念月身上。   她这个便宜外甥女,也一日比一日长得开了。   惠妃抚了抚胸口,扬起笑容:“坐,快坐。何必同我客气,讲那些规矩?”   等钟念月二人落了座,惠妃又忙令人去备茶和点心,她道:“这点心是御膳房新捣鼓出来的,我也是因着陪太后抄了半月的经书,才得了这么一碟子赏赐呢。要说这里头用的是些什么食材,都是些稀奇又贵重的玩意儿……”   在皇宫中,皇上、太后有所赐,哪怕只是一碟子食物,也是极大的荣宠。   惠妃拿出来说,自然是为了突显,她待钟家何等的亲近看重了。   万氏闻声,也柔柔笑了:“我知娘娘一向有什么好事,都是记挂着我们的。”   这厢话才说到一半呢,却见底下宫人急急忙忙跑进来。   惠妃皱眉:“慌什么?”   这般莽撞,岂不显得她御下不严?   宫人满面惊喜,手脚慌乱,提了一口气,惊声道:“陛下,陛下朝这边来了,不多时便要到门外了,娘娘该要接驾去……”   惠妃心下微喜。   太子被委以重任,留在清水县处置事务。今日陛下又来看她来了……这不正说明她母子的好运道来了么?   庄妃若是知晓,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惠妃面上也涌现了喜色:“利落些,快……”   说完,她又惊觉自己今日的形容怕是不够好看,忙又要宫人去取钗子和胭脂来。   万氏怔了怔,拉着钟念月起身道:“我与念念可要避一避?”   钟念月懒懒地一眨眼,便只静静地盯着。   而那头孟公公当先踏进门来,笑道:“不必了。”“惠妃娘娘,旁的也不必准备了,陛下已经到了。”   说罢,便见晋朔帝行进了门。   他今日身着玄色衣衫,便不似在外时那般风雅姿态了。只叫人觉得身上的帝王威严更浓重了些,一时间殿内的气氛都凝滞了些。   惠妃与万氏,还有满屋宫人匆匆行礼。   钟念月却是先瞧了瞧,只见晋朔帝身旁还紧跟着一个小太监,那太监手里拎了个食盒。   钟念月微一屈膝,也要行礼。孟公公忙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第24章 药膳(二更)   惠妃行礼拜下去, 却是没有收起来余光。   这一扫,就扫见了孟公公的动作。   惠妃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太对,但这念头只从她脑中飞快地掠了过去。   晋朔帝当前, 别的都不重要了。   “平身。”晋朔帝的声音响起。   殿内的人这才缓缓直起了腰。   晋朔帝一进殿, 自然坐在了上座,惠妃不是皇后, 不敢与之并肩, 便只能屈居次位。   惠妃盈盈笑道:“还不快为陛下沏那黄山冷香来?”   冷香茶还是惠妃去年得的赏。   说罢, 她又道:“今日实在赶巧, 臣妾这个干妹妹正领了女儿进宫来陪着说话,不成想陛下驾临。若有冲撞处, 还请陛下包涵。”   钟念月眨了眨眼。   这不是暗指万氏和她在殿中多余吗?   晋朔帝:“无妨。”   惠妃忙又道:“这点心是臣妾在太后那里得的赏, 虽说陛下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曾吃过,可臣妾还是请陛下也一并尝一尝……”   晋朔帝扫了一眼:“不必了。”   惠妃大抵是见惯了晋朔帝这般模样, 也并不气馁。陛下会到她这里来,就已经是足够惊喜的事。   平日里, 此时陛下应当还在勤政殿呢。   惠妃张张嘴,还待说些什么。   孟公公从小太监手里拿过食盒, 笑眯眯地摆在了钟念月与万氏的跟前,道:“这里头装了一盒的万珍糕,还有一碗梅花羹,以及一碟子的药枣……”   钟念月一听“药”字就脑壳发昏。   一旁的惠妃也是脑壳发昏,连同万氏也呆了呆,幸而早就知晓陛下有所赐,这才不至于惊愕失态。   万珍糕……   便是惠妃从太后那里得来的那赏赐的名字。   惠妃只觉得眼前像是挂了星星, 脑子里晃得厉害。   孟公公为何只同钟念月说话?为何特地带了这些吃食来?   孟公公的态度无疑便等同了晋朔帝的意思……   惠妃拼命眨了两下眼,转头朝钟念月看去, 便见她这外甥女宠辱不惊地坐在那里,甚至好像还轻轻皱了下眉。   这一下就令惠妃想起来,她父亲死后,被万老将军的人带到府中,头一回见着了万氏。   万氏众星捧月。   她那堂兄正捧了匣子,说是要给她送一副头面,众人都在旁边笑。万氏便娇娇俏俏翻了个白眼。   那时惠妃连见也没见过那样的头面,万氏却说不要便不要了。   那时她就忍不住想,若是她也是万家的女儿就好了。   后来万家还真认了她。   她便就此改了姓氏,跟作万姓,起名万欣茹。再后来太后欲选万家女入宫,她便去了。再到今日儿子被立为太子,她升惠妃……   惠妃已许多年不曾再感受过那一日的滋味儿了。可今个儿,好像一下子又全部被拎了出来,叫她手脚都发着凉,胸口发着堵。   此时她又听得那孟公公道:“这万珍糕里,用的是千金来换的皱面还丹磨成粉融进去……”   皱面还丹,说白了,就是人参的别称。   “里头有米香,有芝麻香,外头还烘了一层酥皮起来,咬一口酥,再咬一口软……”孟公公喋喋不休。   惠妃头一回见着他做起了这等活计,一时更震得说不出话来。   钟念月听得双眼微微亮了亮。   听着倒是很有食欲的。   “再说这梅花羹,里头熬了些鸡块,还有草八珍,再配上那梅花的几分冷香气。香入喉不说,更补气益血,令人神清气爽。”   “还有,还有,这药枣,姑娘莫嫌它沾了个药字……甜着呢。”   万氏看得糊涂了。   她怎么觉得晋朔帝跟前的第一大红人,这孟公公,像是在哄她女儿吃饭呢?   晋朔帝此时方才出声,他问:“回府后可吃药膳了?”   惠妃低下头,死死掐住了掌心。   晋朔帝竟是也与钟念月说起了话。   这厢钟念月摇头:“不吃。”   晋朔帝淡淡道:“太医写的药膳方子,不是塞入了你怀中?”   钟念月:“兴许叫炉子烤了吧。”   惠妃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盯住了钟念月。   她与陛下说话的口吻,怎能这般随意?   一时殿内沉寂。   万氏有些扛不住,怕女儿将陛下得罪了,正绞尽脑汁着呢,晋朔帝却是又开口了。   “朕就知道,你不会吃。”晋朔帝道。   孟公公在一旁接声笑道:“这不,就给姑娘带过来了。”   钟念月:“……”   孟公公忙将盒盖拆了,将里头的食物都取出来。却见盘碗摆得满满当当,相比之下,惠妃特地拿出来那份,多少显得寒酸了。   陛下竟然为钟念月备了这样多!   惠妃方才说此物如何难得,如何如何太后才赏下一碟,便成了个笑话。   “姑娘请。”孟公公道。   万氏听罢,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陛下怕女儿偷着不吃药,身体久久养不好,这才送了药膳来。   再想起书容说的,女儿应当是为陛下挡了毒药,……这便不奇怪了。   万氏松了口气,笑道:“劳烦陛下,也辛苦公公了。念念,娘喂你吃一口好不好?”   为着女儿身体好的事,她自然是双手赞成的。   钟念月不见得给晋朔帝面子,可对着与她亲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万氏,那是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的。   她“啊呜”轻轻张开了嘴。   万氏净了手,也不管那万珍糕如何珍贵,就这样捏了一块儿往钟念月的嘴里喂。   一时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钟念月小口小口地吃着。   再时不时孟公公提醒上一句:“当心梅花羹凉了,姑娘快尝尝。”   倒好似今个儿所有人,都是为了来看钟念月吃东西一般。   惠妃恍惚地想。   惠妃脑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的什么?是因为陛下知晓她有意将太子与钟念月牵到一处?所以为了抬太子的地位,这才爱屋及乌,分了钟念月一点荣宠?   可哪怕是这个理由,也叫惠妃觉得如鲠在喉。   若不是因着这个……   惠妃的目光闪动,最后定格在万氏母女的面容上。万氏生得极美,未出阁时,是京中的第一美人。别看钟彦如今蓄起了胡须,实则他年轻时也生得极是俊美。还生得有两分女相。他入刑部后,为了压住众人,方才蓄须冷脸,日日严肃示人。   钟念月便恰恰继承了他二人的所有优点,成了个比她娘还要美丽的美人。   惠妃掌心渗出汗水,脑中一片混乱。   那是为着谁?   为了万氏?还是单单为了钟念月?   惠妃与庄妃想的一样,并不因钟念月年纪轻就忽略了去。   惠妃身上不知不觉便流了不少汗水,稍微有点风一吹,她便心底里打了个寒噤。这一打,倒是叫她清醒了。   陛下最讨厌什么样的人呢?   那不学无术,娇养跋扈,行止无状之人……   惠妃笑着道:“月儿吃慢些,便是爱极陛下的赏赐,也莫要将自己噎着了……”   说到此处,她话音陡转,道:“月儿那日不是叫姨母去寻那锦山侯么?”   晋朔帝的目光分了些过来,他低声问:“寻锦山侯?”   锦山侯纨绔之名在外,晋朔帝自然也听过。   惠妃笑了,点头道:“是呢,月儿不知为何近日惦记着逗鸟斗蛐蛐儿,说那锦山侯是个中好手,非要太子为她引荐来一并玩儿……月儿到底是姑娘家,怎么好去玩这个呢?只是我和我这妹妹向来都宠爱她宠得紧,没法子,做姨母的心软,便想着等改日远昌王妃入宫,同王妃说一说……”   万氏倒也并非蠢人,惠妃话里话外都是宠着女儿的意思,可再仔细听一听,越听越多,便越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话。   而更像是在陛下跟前,指她女儿被宠坏了,女儿家却没有个正形。   钟念月轻笑一声,丢开手中的勺子,望着惠妃,笑盈盈道:“是啊,不知姨母为我寻来了么?”   她一笑起来,着实美得晃眼。   惠妃不知为何,望着她的笑模样,背后凉了一下。但随即惠妃便心下不屑道,钟念月果真是个草包呢,还不知我话里的意思呢。   惠妃皱眉,愁道:“正是要同月儿说呢,这远昌王妃怎么也碰不上……今日陛下在此处,姨母便……”   惠妃一边说着,一边才敢朝晋朔帝看去。   只见晋朔帝眉心微微隆起,似是有不快。   晋朔帝此时也看了她一眼。   惠妃与万氏宠爱钟念月,宠爱得紧?倒是不知哪里算宠爱?却连个锦山侯也寻不着。   他若寻来了,惠妃还想将这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说是她求来的?   惠妃做不到的事可实在是多。   上一回,赶不及在庄妃来时,前来为钟念月求情。   这一回,又撞不上远昌王妃。   晋朔帝出声打断了惠妃,道:“孟胜,传远昌王妃与锦山侯入宫。”   惠妃一下呆住了。 第25章 玩具(双更合并)   远昌王是晋朔帝的大哥, 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只是膝下子嗣单薄。   究竟有多单薄呢?   单薄到他二十九岁才有了一个儿子,此后王妃坏了身子, 也无法生育了。   再再之后, 远昌王的几房妾室无一有出。   远昌王很是宝贝自己唯一的儿子,于是在四十岁这一年, 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来到晋朔帝跟前, 求着做皇帝的弟弟封自己儿子一个侯爷当当, 让他这辈子能做个富贵的蠢蛋。   远昌王的独子, 就这样年纪不大便做了锦山侯。   远昌王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有么厉害的手腕,所以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 他便每日和家里人交代:   “我儿能不去皇宫便不要去了, 你脑子不大聪明,省得污了你皇叔父的眼。万一哪天降罪你爹我。”   锦山侯确实脑子不大聪明, 听完嘿嘿一笑,连连点头称是。   “王妃若是入宫陪谁说话, 也不要拿捏什么架子。”   “我省得。”   远昌王再扭头看向几房侍妾:“你们就每日吃吃喝喝就是了,等出了门, 莫要打着远昌王府的名声去行事。更不得称自己是皇亲国戚,非要称的话……那就说自己是礼王府的吧。”   礼王也是当今皇帝的兄长。   不过早八百年前就被圈禁了。   侍妾们齐齐应声:“王爷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数的。”   这边正例行每日一嘱咐呢,却是有下人一路疾跑着进了门,上气不接下气,喘都喘不急:“王爷!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远昌王也很少会去见自己的弟弟。   不敢见。   何况见了也没什么事好说。   真论起来,他进了宫胆儿还不如自己的王妃大。   这好好的……宫里怎么来人了呢?   一时间, 厅里的人全都顿住了。   侍妾们晓得远昌王指望不上,便齐齐看向了王妃。   远昌王妃尚算冷静, 抚着儿子的头,道:“先将人请进来。手里拿圣旨没有?要不要摆香案?”   下人连连摇头:“不曾见着圣旨,像是只来传个口谕……人已经进来了,应当快要到了。”   话说完没多久,就有个小太监进来了。   那小太监扬起笑脸,道:“见过王爷、王妃和侯爷……奴婢是孟公公身边的,得了令特来请王妃和侯爷入宫。”   远昌王愣了愣:“没有本王?”   小太监笑道:“奴婢得的话是这么说的,确实没提到王爷。”   远昌王如何放心得下?   传王妃进宫也就罢了,偏偏还多了个他儿子。他这儿子又笨又纨绔,谁晓得是不是儿子惹出什么事了呢?   远昌王一颗心吊得老高,咬咬牙道:“本王也许久不曾拜见陛下了,今日便一同前往吧……”   小太监点点头,道了声:“请。”   锦山侯却是恋恋不舍:“不成,我今日还没有喂我的石头呢。”   远昌王气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喂什么石头!喂什么喂!快走……”   锦山侯悄悄把桌上的罐子摸到袖子里,藏住了。   远昌王生怕去迟了,也不好同他争执,只恶狠狠地叫他:“好好藏住了。”   一行人方才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了。   就这么一会儿等的功夫,钟念月倒是不知不觉真将药膳吃了大半。   可见还是怪之前的做得太难吃了些。   孟公公瞧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心下都颇有了些成就感。他将那食盒盖上,又忙道:“姑娘可要起来走一走?免得积了食。”   万氏闻声冲孟公公感激地笑了笑,随即便将钟念月扶了起来。   “我扶念念在殿外走一走。”   孟公公噎了噎,心道咱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都扶到外头去了,陛下来瞧的个什么?瞧惠妃么?   座上的晋朔帝低声道了一句:“外头风大。”   万氏步子一顿:“是是。倒是忘了这个……”她心疼道:“念念可是吹不得风的。”   惠妃都快把帕子揉烂了。   总觉得万氏是故意在晋朔帝跟前卖着惨呢,竟是将钟念月说得那般柔弱。   万氏便扶着钟念月在殿内走动了几圈儿。   钟念月眼可见地乏了。   惠妃忙出声:“月儿是不是又病了?”   万氏顿了下:“是病了。”   “小姑娘就是这样,年纪小,体弱。何况阿如你怀她的时候,还跌过跤。”惠妃努力找补着好姨母该有的模样,她道:“我那私库里,还有陛下昔日赏赐的一支老参,不如给月儿拿去补身体吧……”   她话音落下,却见外头悄无声息地停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道:“陛下,人带来了。”   孟胜便暂且丢开了手边的事,出去将远昌王一行人迎了进来。   远昌王是不敢看座上男子的,哪怕这人是他的亲弟弟。   远昌王埋着头,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大礼:“拜见陛下。”   他心头这会儿正没底呢。   怎么好好的,把他们带到这妃嫔宫中了呢?这般与规矩不相合……   “起来吧。”晋朔帝的口吻温和。   远昌王可不敢真以为他是温和的。   远昌王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眼瞧见的却不是晋朔帝,而是万氏和万氏扶住的钟念月。   这是惠妃宫中,怎么会有其他女子出现呢?   远昌王妃惊异片刻,不过很快就想到了万氏的身份――当是钟大人那位夫人吧?与惠妃有干亲的。扶着的就该是钟家的掌上明珠了。   而微微一转头再看。   惠妃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古怪。反正不像是笑模样,倒像是有些尴尬。   “不知陛下何故……”远昌王干巴巴地开了口。   万氏都微微怔住了。   怎么女儿说要锦山侯陪着玩,陛下就真将人请来了呢?连远昌王都来了。   孟公公此时笑道:“还请锦山侯上前一步。”   钟念月先是瞧了瞧远昌王,此人生得黑面络腮,面容凶恶。实在不大像是与晋朔帝一母所生。   再瞧一瞧远昌王妃,生得美丽端庄。   那锦山侯呢,身形微胖,面容圆润,五官隐约可见一分遗传自王妃的秀丽。   锦山侯牢牢扣着小胖手。   动也不动。   在这里才站上一会儿,他便满头大汗,身形战栗,像是站也站不住了。   人是她要的。   总不好把人吓住的。   不等锦山侯上前,钟念月便轻轻挣开了万氏的手,走到锦山侯跟前去,问:“你揣的什么宝贝?给我瞧瞧。”   远昌王陡然瞪大了眼,没想到陛下还未开口,这第一个出声的竟然是这小姑娘。   这小姑娘竟还伸手去拉自己儿子的袖口。   那里揣的……   远昌王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使他本就凶恶的面容,看上去更凶神恶煞了,仿佛要生吃了钟念月一般。   万氏见状皱眉。   惠妃心下暗暗失笑,哦,倒是忘了,远昌王就此一个独子。要他儿子陪别人玩蛐蛐儿,没准远昌王还觉着是在羞辱他呢。   众人正心思各异时,钟念月没见怕远昌王,倒是锦山侯先惊得浑身发软,只听“咚”一声,他怀里那个小盅掉了下来。   盖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紧跟着便见一只蛐蛐从里面爬了出来,两根触角耀武扬威地支棱着,浑然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惠妃最怕这些虫子类,一见了模样,吓得惊叫了一声:“啊啊!”   “陛下!”她喊。   “快,快将这东西弄走!”   远昌王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昏倒给他儿子看。   他就说这蠢儿子面不得圣吧?   锦山侯今年也才十二三岁,吓得呆呆地就往地上坐。   钟念月忙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你待会儿坐死它了。”   锦山侯呆呆应声:“……哦。”   然后便无措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钟念月揉揉额角,心道真是大开了眼界了。   在原着中锦山侯也是有戏份的。   因喜好女主的容颜,硬是要求娶她。锦山侯的父亲又只这一个儿子,自然纵容着了。太子得知后,却是勃然大怒。势要将锦山侯这个纨绔弄死。   如今一瞧。   这赫赫有名的书中一纨绔,今日却像个傻蛋。   钟念月低头瞧了瞧满地乱爬的蛐蛐:“你快捉住它呀。”   “它一会儿跳到陛下鞋面上去怎么办?”钟念月道。   她从前看书的时候,总听人说斗蛐蛐,其实她自己是没玩过的。如今见了,才觉得这蛐蛐着实长得有够丑的,倒也不怎么想玩了。   还是收起来罢。   钟念月这话落在孟公公和晋朔帝的耳朵里,自然不是她不想玩了的意思。   孟公公低低笑道:“姑娘这是惦念着,莫要脏了陛下的鞋面呢。”   惠妃还处在惊吓中,一时倒也没听见孟公公的话。   眼见着那锦山侯又蹲下身,笨拙地去抓蛐蛐,惠妃吓得又尖叫了两声。   再看那万氏呢?   却是动也不动呢。   惠妃暗暗咬牙。   万家的血脉就当真这样厉害么?外表再柔弱,骨子里也是万家的刚强?   锦山侯在地上爬了两下:“……捉住了。”   他呆呆望着钟念月,还把手伸过去,要将那蛐蛐递给她。   钟念月觉得这东西实在丑,可锦山侯的模样又可怜又可爱又好笑。   钟念月便笑了下:“我才不要这个呢。”   锦山侯闻声也不生气,又抓着那蛐蛐往袖子里揣。   远昌王看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他的老天啊。   他这儿子怎么蠢出这副德行了?   远昌王伸出手正要去按儿子的胳膊,便见那小姑娘拽了下他儿子的袖子,脆生生道:“你贴身放着,不怕浑身长疙瘩么?又红又痒,难受死你。”   远昌王一怔。   他还当这小姑娘要说怪恶心的呢。   此时只听得座上的晋朔帝低低唤了一声:“念念。”   惠妃被这一声呼唤,登时惊醒了。   她也不叫了,只狼狈地贴住了椅背,只觉得今个儿实在将脸都丢光了。   陛下唤得实在亲近。   这年头从惠妃脑中过了一圈儿。   或许是今日她受的刺激实在是多了,这念头转过一圈时,她竟然连怒意、妒忌,都生不出来了,只坐在那里愣愣的。   “好玩吗?”晋朔帝问。   远昌王妃心下惊异,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要点。   今日传她与儿子入宫……是为着……玩?而且是为着,让这小姑娘玩?   钟念月摇了摇头道:“斗蛐蛐倒也不大好玩。”   “为何?你还不曾斗过。”晋朔帝再度出声。   “它丑,我不喜欢。”钟念月说得理直气壮。   惠妃听着只觉得这像是胡搅蛮缠。   偏晋朔帝一点头,道:“嗯,丑便不玩了吧。”   钟念月扭头再去瞧锦山侯。   这微圆的少年,眼底都噙上泪水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钟念月从兜里抽了条帕子出来,递给他:“你擦擦么?你方才在地上把手都弄脏了。”   锦山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这下倒也不眼底噙泪了,耳根子甚至还有些红。   他每日里没个正形,生得又远不如其他王公贵族之后俊俏,再加上他亲爹也长得凶恶,人人都怕他亲爹。那些小姑娘哪里愿意和他玩儿?   这还是头一个呢。   还是个生得这样好看的。   锦山侯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玩什么?”   钟念月:“我家里养了只鸟儿。”   “我、我也有。我给你看……”锦山侯掏了掏袖子,什么都没能掏出来,沮丧道:“我的小水在府里,忘记带了。只带了石头出来。”   说话间,那帕子却是掉地上了。   锦山侯忙又蹲下身去,将帕子捡起来,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手擦了。   晋朔帝见状,便又换了个问法,他问:“你觉得锦山侯好玩吗?”   远昌王:?   他儿子又不是玩具,怎么是好不好玩呢?   远昌王妃倒是已然懂了晋朔帝的意思,虽不知这小姑娘为何得了陛下的青睐,但既然陛下待她这样宠爱……   何不就让儿子斗胆去做个陪玩的呢?总归是只有好处的。   远昌王妃转头,期待地盯住了钟念月。   钟念月点点头道:“他好玩。”   她顿了下,道:“可我想要他听我的话,他能听么?”   这么傻的小孩儿,可千万别再和原身一样,去给太子和女主的爱情做垫脚石啦!   万氏低喝一声:“念念,怎么能说这样无状的话?”   哪能要王爷的儿子,堂堂侯爷听她的话呢?   惠妃也觉得钟念月太骄纵跋扈了些。   偏那厢晋朔帝连脸色都不变,低声问:“均阳,你说呢?”   均阳是锦山侯的名字。   锦山侯有些怕晋朔帝,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回、回皇叔父,我、我听她的话。”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   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夸道:“好孩子。”   锦山侯从未见过他这皇叔父这般温柔过。   自然,他从前也不大看皇叔父,听都不敢听皇叔父说话。   他呆了会儿,心道今日真是极好的。   远昌王此时打了个寒噤,随后慢慢地缓过了劲儿。   他这弟弟温柔起来,未必就是真的。   那声“好孩子”倒更像是在夸个什么好使的物件。   而这“物件”……他弟弟是不感兴趣的。   是那个小姑娘感兴趣。   于是他弟弟便将他儿子作物件“送”了。   远昌王倒并不觉得羞辱,反倒狠狠松了口气。   这有用才好呢。   他那蠢儿子,原想着这辈子都没什么用了,就怕那日犯蠢得罪了他皇叔父,就去见阎王去了呢。   “均阳近日可有在国子监读书?”晋朔帝又问。   远昌王这会儿渐渐放松了下来,也和王妃一样明白了,唤他们来是为着这姑娘,自然就不怕了。   远昌王忙笑着答道:“在呢,只是去两日就不去了,又要哄着才肯去。”   晋朔帝听了这话,倒是有了一分感同身受。   这跟前的少女,也是要哄着才肯吃药膳。哪日没人哄着了,回家去了,这便偷了懒了,不肯吃了。   锦山侯闻声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又结结巴巴地问:“皇、皇叔父……她、她也在国子监读书么?”   晋朔帝:“是。她在水字班。”   万氏心下万分惊愕。   陛下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晋朔帝顿了下,道:“每日她要玩的时候,你便陪着她玩。”锦山侯连连点头。   晋朔帝轻点了下头,道:“赏。”   一旁便有小太监托着托盘上前去了,上头放了一个小匣子。   远昌王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忙跪地双手帮着儿子接过了:“多谢陛下。”   惠妃不由多看了一眼。   晋朔帝先前并不知会传远昌王一家前来,那为何还会提前备了礼?   ……难不成都是备给钟念月的?!   惠妃被自己的猜测惊住了。   晋朔帝此时像是分外好说话的样子,微微笑道:“大哥何必多礼?”   远昌王只能一番憨笑。   晋朔帝站起身来。   其余人便也连忙跟着站直了。   惠妃心道,陛下是要走了?   也该走了。   再不走,她胸中要哽得难受了。她从来未曾想过,有那么一日,陛下来她宫中,却并不叫她觉得欢喜。   晋朔帝却是环视一圈儿,道:“惠妃宫中到底还是小了些……”   惠妃一听这话,登时脑子里一热,眼底重现了一分亮光。   她不妒忌她那外甥女了。   不管陛下是为着什么缘由都好,便如今日为了钟念月而赏赐锦山侯一样。陛下又会否赏赐她呢?   说她宫里小了些,难不成便要擢升她的位分?   人就做不得好梦。   那好梦一来,就越想越沉迷,好似真要有了一般。   还不等惠妃脸上露出笑容呢,便听得晋朔帝道:“孟胜,将锦山侯、钟家姑娘都请到武英殿罢。”   惠妃表情一僵:“……”   说罢,晋朔帝就先行起驾了。   只剩下孟胜在后头处置剩余的事宜。   惠妃眼睁睁地瞧着晋朔帝走远了,心疼得几欲滴血。   这会儿再做好姨母还来得及么?   万氏左右一张望,正不知如何是好。   孟公公道:“夫人也一并吧。”   于是不多时,惠妃宫里就又冷清了下来。   远昌王一家子,连带着万氏母女都被孟公公给带走了。   惠妃轻喘了两口气,转头瞧见兰姑姑等人,一个个都呆立着,像是也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事。   惠妃觉得面上无光,又心头烧着一股无名火。   她咬咬牙,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些将这殿里脏了的打扫了……”   庄妃……庄妃若是知晓,会如何笑她?   庄妃还真不知道这么一出事。   只知晓陛下去了一趟,又走了,走时还带了那钟夫人走。   岂不是给足了惠妃的面子?   这下倒好。   这俩人都气得要命,谁也没讨着好。   而这厢到了武英殿外。   孟公公笑道:“劳烦远昌王、王妃、锦山侯,且先在偏殿歇一歇。”   远昌王自然连忙顺从了。   “姑娘请。”孟公公对钟念月道。   钟念月疑惑地一脚迈进了门。   万氏也要跟上。   孟公公却是将她也拦住了,道:“夫人也先歇一歇罢。”   万氏抿了下唇,只得等着了。   等钟念月前脚进去,后脚殿门便关上了。   万氏心里有些没底。   毕竟陛下待女儿的好来得突然,这说不准一会儿要说些什么话呢……惠妃还说女儿骄纵无状呢……   万氏紧皱起了眉。   这厢钟念月刚踏进去,便听得晋朔帝问:“今日的药膳如何?”   钟念月点点头:“比前些日子的好吃多了。”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难怪那几日小姑娘在他怀里哭得厉害,大抵是本就够苦了,吃的也尽是苦的。   “你今日可高兴?”   “高兴的。”钟念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坐上孟公公为她取来的凳子,道:“我往日也没有什么朋友,今日就算多了一个朋友了。”   哪里算朋友?   晋朔帝心道。   不过是个玩的罢了。   “朕让远昌王府给你在国子监里,也备一顶软轿如何?”   “那敢情好。”钟念月双眼都亮了。   “嗯。”晋朔帝应了声,此后无话。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却又不说要她走的话。   钟念月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公公在一旁可急坏了。   心道这前些日子,姑娘撒娇不是撒得好着么?这日也哭的夜也哭,非要揪着陛下的衣裳不放。这怎么一回来,就全没了呢?   哪怕哼哼唧唧说上一声,身上疼呢?   半晌,晋朔帝道:“你过来。”   钟念月哼哼唧唧道:“不要,走不大动了,累了。吃了药膳还要消食,消了食又累得慌。”   孟公公心下松了口气,心道这才是那个姑娘呢。   陛下就喜欢姑娘这样娇娇俏俏地撒着娇,依赖着陛下呢。   晋朔帝哼笑一声,道:“那便不走了罢。一会儿叫远昌王背你出去。”   钟念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晋朔帝的大哥也能背她么?   还是晋朔帝亲自开的口。   晋朔帝问她:“你觉得远昌王模样生得是不是凶恶了些?”   钟念月顿了顿:“是有一些。”   客观来说,还不止一些。   “他今日低头看着你的时候,你怕不怕?”   “那倒是不大怕的。不过是比我高一些,大不了下回我站在凳子上同他说话好了。”   晋朔帝又低声笑了。   他道:“嗯。”“叫远昌王背你出去罢。他在你跟前低了头,自然再也凶不着你了。”   钟念月呆了片刻。   听着这般口吻,倒好像在晋朔帝心中,这个亲大哥,也谈不得如何亲密,更说不上有几分手足亲情。   见钟念月不应。   晋朔帝脸上的笑容反倒更浓了些。他倒不觉得是钟念月怕了远昌王,毕竟她什么都不怕,胆子大着呢。   多半是,并不大喜欢远昌王。   若是在他怀中。   她不是便心安理得了许多么?   这样更好。   这便是他独一份儿的。若是人人都有的,又有什么趣味?   晋朔帝道:“去罢。”   孟公公这才连忙又去扶钟念月,将人扶了出去,亲手交到了远昌王的手中。   等再返身回来,他便听得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如今王公贵戚之中,还有哪个与她年纪相当?”   孟公公怔了下:“陛下的意思是……”   晋朔帝道:“宁平郡主如何?似是年纪相仿罢。”   他把玩着手边一枚印章,说出口的话骇人,口吻却是随意得很:“一个玩伴怎么够呢?”   便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有无数呢。   再说三皇子幼时,庄妃为他备下的玩具也不少呢。   孟公公欲言又止。   陛下好似要把什么小玩意儿都拿来给钟家姑娘……想想这倒也不奇怪。   陛下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帝,无人挑得出半点错处来。他平定四海,朝内升平。那枯燥日子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日了……如今,已无一人能忤逆得了陛下,无一人能指摘左右得了陛下,陛下便要随心所欲些,那不该是理所当然么?   天色渐晚,殿内烛火摇曳,晋朔帝的面容隐入阴影间。   他突地又想起什么来,道:“哦,还记得要挑几个长得好看的。” 第26章 选谁(三更(补)...)   远昌王得了孟公公的话, 心道了一声,这小姑娘着实是够娇的。   但真转过身来,看着钟念月雪白的肤色, 便还是老老实实地低了下头, 弓了弓腰。   万氏看得莫名其妙:“王爷这是……”   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女儿,每回入宫都是懒得自己走动的呢。今日那软娇就是特地给钟念月备的。   锦山侯见状, 心道连这都不知?我都知晓!   他忙道:“是骑大马!骑大马!”   万氏哭笑不得。   这她自然知晓, 就是因为这样, 她才更觉得惊讶。   在她心里, 她女儿是什么都当得起的。   可其他人未必这样想。   她不愿意女儿在皇宫中落了把柄。   “王爷且先等一等。”万氏将钟念月拉到一旁去,低声道:“念念, 日后莫要在陛下跟前提什么要求了……救了陛下, 乃是臣民的本分。若是要求过多,只怕……”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完, 仍旧顾忌着是在宫里呢。   钟念月乏力地打了个呵欠,随即摇头道:“正该说呢, 不仅要说,还要多说。立下这样的功劳, 却什么都不肯要,你以为陛下会放心么?”   钟念月懒洋洋道:“不会。陛下只会以为你图谋更大的东西。”   万氏一下怔住了。   是……是这个理。   万氏怔了一会儿,回过神,笑道:“嗯,娘的心肝儿如今长大了,聪明得紧,娘想得还不如念念周到呢。”   钟念月张开双臂抱了抱她。   万氏受用得很, 表情愈发温柔。   等再回到偏殿中,万氏便改了个口风, 只道:“辛苦王爷了。”   锦山侯忙大声道:“不辛苦,不辛苦。父亲日日驮我,他说自己做牛天下第一好的!”   远昌王暗暗骂了句小兔崽子,然后才将钟念月背了起来。   锦山侯浑然不知父亲的不高兴,还揪着父亲的衣摆,吭哧吭哧憋出来一句话,道:“父亲,也驮我一起吧……”   显是想和钟念月一起呢。   远昌王张张嘴,还不等他暴怒发话,钟念月探了头,道:“那远昌王就要被我们压垮了。”   锦山侯道:“父亲身形这样高,他同我说,什么都压不垮他。”   远昌王听了这话又想哭又想笑,又真够生气的。   他儿子真是个猪脑子!   说什么都信!   “你要累死你爹?”远昌王问他。   锦山侯这才闭嘴不多话了。   他抓着远昌王妃的手,跟在一旁,只时不时地望着远昌王背上的少女。怀里重新揣好的罐子都不觉得沉了。   一行人到底是出了宫。   远昌王将钟念月放上马车时,钟念月都已经睡着了。   等回到府中,钟大人也已经早早回来了。等真见了妻女,他方才松了口气,道:“我见都这个时辰了,你们还不曾归来,实在叫我好生惦念。”   万氏心道,我也没想到呢,晋朔帝一驾到,便到这个时候了。   钟大人肃色道:“陛下遇刺的事,我心下已经有眉目了。”   万氏:“什么?你如何知道的?”   钟大人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只怕是先定王的遗臣,仍旧死心不改呢。”   万氏眼皮一跳,心下多少有些遗憾,道:“那念念救驾的事,多半不会昭告天下了。”她也并非想要贪什么功劳,不过是想着女儿能更好罢了。   钟大人轻轻一点头,不多说了。   一旁的钟念月睡得半梦半醒,钟大人的话也就听了个云里雾里。   先定王……听着像是晋朔帝的什么兄弟。   兴许是兄弟阋墙,皇家辛秘,确实不好对外人道也。   钟念月懒懒地站起了身来,道了声:“困了。”万氏更心疼得紧,忙叫香桃先扶着她回去了。   等钟随安下学回来,也还到钟念月院子里走了一遭,听钱嬷嬷说了句“姑娘睡下了”,这才返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却说这日过后,庄妃仍旧为着陛下去了惠妃的宫里耿耿于怀。再想到太子已经在外领了事务,大皇子清水县一行也跟着前往了。唯独她儿……什么也没落下。   庄妃生着闷气,三皇子却是不觉。   三皇子一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来,阴沉又得意:“母妃有所不知,我听闻近来父皇有意遴选与我年纪相当的人。只怕是想要为我选新伴读了。”   庄妃道:“好好的,选什么新的?”   三皇子皱眉道:“母妃,我如今的伴读是外公家的子弟……”   “怎么?自家人用着不好?”   三皇子心道,为何母妃不受宠,不正是因着不大聪明么。他倒也不觉得自己也不聪明,一扬眉,道:“这又如何能说明父皇对我的宠爱呢?”   庄妃陡然沉默了。   她想了会儿,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   “你伴读已有,兴许是为别人……”   “宫里哪来的别人?太子在外,……总不会是为着大皇子?他才不喜读书呢。”   这一番话下来,三皇子心下已然认定了,觉着这是自那回挨了打后,父皇要安抚他,赏赐他了。   再往国子监去,三皇子都不觉得心里头难受了。   只是今日方才一迈入,便听得里头热闹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   竟是一顶软轿在国子监里行走。   三皇子冷嗤道:“哪家纨绔子弟?如此这般不分场合,也不怕被驱逐出去。”   话音落下,却是一时无人附和。   三皇子再定睛瞧了瞧。   那轿子哪里有人拦?   过往的国子监中人,无一人去阻拦的。   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道:“那似是远昌王府的轿子。”   三皇子一听便有数了:“是不是那锦山侯硬要在国子监中行轿子?”   他心下不屑,便也不以为意了。   谁会同这样一个蠢蛋去计较呢?锦山侯这辈子便也不过如此了。   三皇子走得近了,那厢软轿停住。却见后头追来了个圆乎乎的少年,那不是锦山侯是谁?   那轿子里的又是谁?   三皇子一愣。   众人只见帘帐轻轻一动,露出了钟家姑娘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容。   三皇子一咬牙。   可谓是新仇旧恨悉数涌上了心头。   “难怪是个泼妇。”三皇子冷哼道:“原来是爱与锦山侯玩在一处,都是一路货色。”   钟念月歪头道:“香桃,你听见了么?”   香桃愣声道:“什么?”   钟念月:“这国子监何时养猪了?我怎么好似听见了猪哼哼的声音?”   “你敢骂我!”三皇子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她。   他此次才不会莽撞地向她动手。   但等出了国子监,他便好好折磨她。先叫人用麻袋将她绑了,再扔到护城河里头去。听她哭喊也不放她上来。   三皇子冷笑一声:“那日不过是我好男不同女斗,这才放过了你,今日……”   锦山侯听到这里想也不想,就挡在了那软轿前。   锦山侯从前也没少听人暗暗指他纨绔痴傻。   锦山侯觉得自己才不傻。   每回他都还要先掂量掂量,对方的爹,他爹打不打得过呢。   若是打得过的,他就让小厮上去把人打一顿。若是打不过的,他就权当没听见呗。   这三皇子的爹……乃是他的皇叔父,这倒是天底下他爹最最打不过的人。   可是锦山侯袖兜里还揣着给钟念月的鸟。   他才同她交了好。   这念头一转,那鸟在袖子里似是憋得久了,张嘴叭叭:“王八蛋!王八蛋!”   三皇子听得面色铁青,怒气更加升腾:“谁?谁在说话?”   锦山侯顿时有了底气。   就这?还骂他蠢呢。   锦山侯也不叫小厮一拥而上了。   他一撸袖子,将藏的鸟儿塞到了钟念月怀中,转身便扑了上去,学着府里丫鬟打架的样子,气势汹汹地喊:“我撕了你的嘴!”   钟念月抱着鸟儿怔了怔,还顺势踹了三皇子一脚。   这锦山侯傻是傻了些,可他生得又比旁人沉,又袭承自父亲的力气。   他一屁股就将三皇子坐住了,三皇子怎么翻也翻不起来,活像个四脚朝天的乌龟。   太监伴读忙去拉他。   锦山侯身边伺候的人都吓坏了,连声喊着:“侯爷!侯爷!”   三皇子气急败坏,真真是丢了大脸,气急败坏地喊:“钟念月!我要在你身上划数刀,再撒上盐,……还有你,祁均阳,我杀了你!”   锦山侯怒声喊:“你划我吧!我肉多!你一时才划不完呢!”   小太监听得想哭,想去捂三皇子的嘴却又不敢。   那厢国子监的人匆匆赶来:“快,快报到宫里去!”   他们哪里敢处置?   一时场面又是大乱。   半个时辰后。   勤政殿。   国子监祭酒擦了擦额上的汗,立在晋朔帝跟前,都觉得心中有愧。   这才多少日,便又闹到陛下跟前来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见陛下的面上似是闪过了一点奇异的神色。   晋朔帝问:“三皇子同锦山侯打起来了?”   “是、是……旁边还有,还有那位钟家姑娘。”   祭酒的话音刚落下,便听得座上人道:“一并带来吧。”   孟公公似是还在旁边笑了下,低低说了句什么,祭酒仔细听了听,像是说:“正是巧了,今个儿药膳只怕也没吃呢。”   祭酒茫然:?   三皇子打起来的消息,不多时也传入了庄妃的耳朵。   庄妃这回却是不敢去做主了,咬咬牙,一狠心:“便当做不知道吧。”   不然明日她也要去陪太后抄佛经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钟念月一行人被带进了宫,怀里还揣了只鸟。   一进殿,那鸟就骂:“王八蛋!”   祭酒:???   锦山侯方才打人很有一把力气,这会儿却是又缩住了脖子,瞧着脑袋更圆了。   他抓了抓钟念月的袖子,道:“他爹是皇叔父……”   三皇子鼻青脸肿地冷笑:“如今才知道怕了?”   自以为自己看上去极有威慑力。   他想通了。   这回和他打架的可不是小姑娘了。   与小姑娘打架打输了是他丢人,这回可不是。   父皇总是要为他做主的!   一跨进门,三皇子便躬身道:“父皇,锦山侯养的鸟实在口无遮拦,在国子监骂儿臣,到了殿前,还敢这样言行无状!”   锦山侯憋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来就是口舌笨拙的。   何况是在皇叔父跟前……   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   殿内正寂静无声时,钟念月行了行礼,抬头道:“三皇子今日倒是极有孝心的。”   三皇子一听她起了个头,就觉得一片手脚发麻。   哪怕她开口是夸赞,也叫他高兴不起来。   钟念月不紧不慢道:“他说要在我身上划无数刀,再撒上盐。……兴许是要烤了献给陛下吃吧。”   她伸出一截胳膊来:“那不如陛下直接咬我好了。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呢。”   锦山侯望向钟念月的目光,爆发出了极亮的光华。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狠心,道:“吃我吧,我肉多!”   随即三皇子便听得他父皇低笑了一声。   孟公公也笑道:“奴婢看锦山侯哪里愚钝呢?分明也是聪明的。”陛下想要挑的,不正是这般耐打耐摔,又能护着姑娘,又有趣味儿百般顺心的玩伴么?   三皇子听见这段话,只觉着自己的认知全都崩塌了。   满京城都知晓锦山侯是个蠢货。   怎么还成了聪明人了?   孟公公走下台阶,扶了扶三皇子。   晋朔帝淡淡道:“祭酒退下吧。”   祭酒自然忙不迭先退下了。   三皇子有些茫然了,浑然不知父皇究竟要如何处置。   正疑惑间。   晋朔帝道:“想吃烤肉?”   三皇子:“不,儿臣不……”   他那番话太过狠毒。   三皇子越想越着急,匆匆抬起头去看父皇,却发觉父皇看的压根不是他。   父皇正在看……钟念月?   晋朔帝道:“你如今吃不得,将养一年,明年秋猎去吃,如何?”   说罢,晋朔帝方才看向三皇子:“你既然这样喜爱将人划了撒盐,便从今日起,再好生学一学,明年给她烤肉吃罢。国子监也暂且不必去了。”   三皇子如雷轰顶,脸色涨红,讷讷说不出一句话。   晋朔帝道:“恰巧你今日来了……”   “孟胜。”   孟公公应声:“有几位伴读正候着呢。”   三皇子心下疼得要死。   伴读。   他的伴读想必也没了。   孟公公笑道:“奴婢这就去请过来,叫姑娘好好看一看。”   三皇子惊愕,甚至是惊骇地猛地扭过了头。   不是给他挑的伴读?!   没谁理会三皇子的震惊。   不多时,孟公公便领着几个少年少女进门来了。   这几人皆是出身不低,什么王爷家的,公主家的,还有将军家的……   一个个都生得或英气或秀丽。   晋朔帝温声问:“念念觉得哪个瞧着更有眼缘些?”   钟念月:?   钟念月随口也就那么一说:“都长得挺好看的,不如都要了叭。”   三皇子怒目相视。   她以为这是什么?   田里的大萝卜么?说全拔了就全拔了!   锦山侯倒是悄悄掉了几滴眼泪,头一回心生悲怆。   他再不读书。   连陪玩都没他的份儿啦。 第27章 好看(招人疼)   那几个少年少女, 听见了钟念月的声音,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原来不是三皇子啊。   他们心下一致地想。   原来是个生得冰肌玉骨、眉眼精致的小姑娘啊。   他们心想。   来之前,自然是有人到他们府中特别交代过的。说是要为家中的小辈, 寻个玩伴。   陛下的家中, 还能有什么小辈?必是三个皇子了。   大皇子稍稳重些,不大读书, 但每日都要习武, 已不大爱玩了。太子手里头有了差事, 正一心跟着钱昌学呢, 只怕更没有功夫玩了。   那便只剩下三皇子了。   若说太子在外好歹还披着个贤良的皮,人人称颂一声有几分陛下的风采。   而大皇子倒也肯学肯干, 几个老师都对他夸赞不已。   那三皇子可真叫是……真叫是……挑不出什么好。   庄妃疼他, 常年跟在三皇子身侧的,都是庄妃的娘家人。   自然不必说, 三皇子被捧得有多高,心性全然无法与大皇子、太子相比。   何况三皇子身边围着的, 是正儿八经的娘家亲戚。他自然更与这些亲戚亲近。他们即使去了,也不会被三皇子引为自己人。   他们心下这样想。   他们的长辈却不这样想。   来时, 长辈便仔细叮嘱了一番:“你我都是陛下的臣民,为陛下分忧乃是我们分内之责。三皇子年纪尚小,你们便要日日同他一起习礼识文,行君子之道,莫要让三皇子被那些个奸佞之人迷了眼。”   可他们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倒也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大本事。更别提三皇子还听不得逆耳的话了。   若是将来三皇子真走了歪路,家里人岂不是还要怪他们把人带坏了?   他们一个个心沉了下去, 倒也并不觉得这是一桩好差事。   直到这会儿。   哦不是三皇子啊。   那没事了。   此时晋朔帝沉默片刻,道:“孟胜, 领着他们去武英殿罢。”   孟公公应了声,叫小太监拎了食盒跟上。   几个小公子小姑娘指了指自己,怯怯出声,“我们都去么?”   孟公公笑着道:“是啊。”   他们再度狠狠松了口气。   要他们当着陛下的面说话,他们都有些说不利索。若能换到别处去,自然就更好了。   却说武英殿里已经摆好了瓜果点心。   除此外,还有几口大箱子。   他们一进门,便见着那箱子里摆了满满当当的……都是些玩具,还净是些他们从没玩过的。   他们恋恋不舍地收起了目光,将长辈的教诲牢记于心。   其中一个身量较长的小少年,身穿青色披风,一步上前,拜了拜道:“敢问是哪个府上的?”   孟公公见他们有模有样地认识起来了,便也暗暗笑了。   香桃还跟在钟念月身边呢,她打小便跟着主子一起见太子、见惠妃,倒也没觉着外头的其他人有多么了不得。   她听了话,当先道:“我家姑娘是钟家的姑娘啊。”   “钟家?哪个钟家?”小少年一怔,道:“我是右相府上的嫡子,家中行六。”   “秦诵,她是钟念月!”有小姑娘在后面大喊了一声。   钟念月心道,难得有人认识她。   多半是上回高家女及笄,她露个脸,这才又多些人认得她了。   被称作秦诵的少年一愣,大致是没想到她会是钟念月。   而其他人已经憋不住出声了:“就是太子殿下的表妹?”   语气听着都有些怪异。   经过高家那一回,所有人都晓得,并非是钟念月对着太子一头热了,太子待她也是极好的。   先前人人都说,钟家姑娘依仗着太子表妹的身份,对太子纠缠不放。心想着这钟家姑娘该是何等的不讨喜,才换不来太子的青睐。   她可是自幼与太子一同长大呢。   如今见了……果真传言多误我!   秦诵一板一眼地道:“老师教诲无误,耳闻不如眼见。”   那小姑娘也再度开了口,问:“你入国子监读书了?”   钟念月点点头。   她已经往凳子上坐好了。   孟公公还在一旁给她拆食盒,将碟子往外摆。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你学到哪里了?”   钟念月茫然了一瞬。   她全然不记得先前老师都教到哪里了,去了一趟清水县,全都忘光光。   但她穿过来之后,本来也没打算活得太费劲。早点死了,没准就回家了。   于是钟念月咂咂嘴:“学到第三十八回 了吧。”丝毫不脸红。   小姑娘愣愣道:“第三十八回 是什么?”   钟念月:“乌鸡国太子终于见着他娘啦……”   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书上、书上不曾写过这个啊。”   一帮人登时全盯住了钟念月。   孟公公听了也忍不住暗自嘀咕,心道这是哪本书上有的?   ……莫不是什么话本吧?   钟念月反客为主,问他们:“《西游记平话》没有看过么?”   他们呆愣愣地齐齐一摇头,再开口,面上已有三分羞愧。   他们原先还觉得钟家姑娘不学无术,不曾学过什么东西呢。却是她学的,他们连也没听过。   小姑娘嗫喏道:“我如今才学到孟子二篇。”   其他人七嘴八舌:“我才学到《小戴礼记》七篇。”   “我《诗经》刚背完。”   ……   钟念月:“……”   这是给她寻的假玩伴,真伴学么?   唯独秦诵没有开口。   等他们都说够了,秦诵才盯着钟念月瞧了瞧,道:“不如今日便一起学罢……”   孟公公也觉得好像不大对劲。   他微微错愕地扭过头,去看身后这些少年少女。   不错……都与姑娘年纪相仿,且出身不低,且生得都极为好看,将来必是人中龙凤……   孟公公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他们这样出色的子弟,在家中必是有名师相授、长辈教诲,一个个规矩得要命。   哪里会玩啊?   会学还差不多!   孟公公哭笑不得,这回怕是拍马腿上了。   这一帮人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势要从第一日起,就好好表现。   他们要带着钟念月学“好东西”。   她应当比三皇子省事多了。   他们心想着。   于是一个个的望着钟念月,都露出了笑容。   钟念月忍不住指了指后面几个大箱子:“你们不想玩一玩么?”   小姑娘当先扭头看了两眼,目光都快黏上去了,但还是拼命地又拽回来了,摇摇头道:“不玩。”   其他人也纷纷扭头看一眼,悄然咽一下口水:“先陪着你读书罢。”   “读诗经还是礼记?”   “老师可有布下课业?若有不会的,我帮帮你。”   钟念月:“……”   晋朔帝都是上哪儿找了这样一帮“宝贝”啊?   孟公公插声道:“不急不急,姑娘先用了药膳再说。”   秦诵几人闻声一怔。   小姑娘问:“你如今还要吃药?你身子不大好么?”   不等钟念月开口,孟公公便先道:“姑娘身子娇弱,诸位陪着玩时,可要小心些。”   众人望着钟念月的目光,这下是彻彻底底有了变化。   原来她不仅不痴缠着太子,也不凶恶,也不丑陋,生得比她母亲万氏还美也就罢了,还这样柔弱……像是那供在多宝格上的玉器,也像是那养在园子里的娇嫩的素冠荷鼎。   “那你慢慢吃吧,我们等着你就是了。”小姑娘说道。   其余几人也似是勉为其难道:“我们去拿些玩的来陪你……”   孟公公见状,彻底放下了心。   果真是没有选错人的,身上半点骄纵脾性也无。   这厢勤政殿内。   三皇子不知不觉又流下了不少汗,只听得晋朔帝问:“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三皇子怔怔抬头:“父皇?”   晋朔帝见他不答,便点了个太监:“去,将三皇子的伴读请来。”   三皇子倒没想太多,只怕被人瞧了自己挨训的狼狈模样,于是连声阻拦道:“那些话,……是、是贤哥教我的。”   三皇子口中的“贤哥”也是庄妃的娘家侄子之一。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晋朔帝再度出声。   上一回晋朔帝并没有这样问他,只将他骂了一通。   可眼下这样问,比骂他还要叫他心慌。   “不该、不该说这样狠毒的话。”三皇子结巴了一下。   “原来你也知晓这样的话狠毒,却还是挂在了嘴边。今日要杀这个,明日要宰那个。天底下不如你意的人,你都要叫你身边跟着那小太监……那小太监叫什么?”   一旁有人答道:“回陛下,叫方贵。”   “你都能叫方贵替你杀了吗?”晋朔帝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有侍卫拎着那方贵进来了。   方贵被扔在地上,登时瑟瑟发抖起来。哪里有替三皇子去揍人时的威风?   晋朔帝:“他便是你的依仗?”   三皇子张了张嘴,想说一个狗奴才自然不是……   晋朔帝:“那你便是觉得,朕是你的依仗了。”   三皇子沉默不语。他心下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   “旁人敬你怕你,不过因你是朕的儿子,打的是朕的名号。今日有个人不怕你了,你便恼羞成怒,要打要杀。心胸狭隘且不说,连装也装不出一分城府。你若是有本事也就罢了,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要求到朕这里来做主。”   “若哪一日,朕的名号你打不了了,你又当如何?”   听到这里,三皇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晋朔帝将他的模样收入眼底,心下多少有点失望。   庄妃同她的娘家如何教授三皇子,他不管。   三个儿子,本就不是一胞所生,争权夺利是迟早的事。晋朔帝对此并不介意,他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惠妃教太子假意谦和。   庄妃教三皇子争抢。   可教来教去,三皇子连能咬人的牙都没长出来。   这般只会无能狂怒的人,竟是他的儿子。   “你想要做什么事,应当是先藏于胸中,等事情真办到了,再说出口。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果真书是白读了。”晋朔帝挥了挥手,“带下去罢。”   三皇子讷讷出声:“父皇……”   父皇的意思是,他若真要从钟念月身上报复回来,就应该先报复了再说么?   三皇子刚想到这里呢,便又听他父皇道:“你还应当懂得做个聪明人,这世上还有些人,不论你如何盘算,惹不得便是惹不得。”   有些人?   谁?   钟念月么?   三皇子涨红了脸,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钟念月成了他惹不得的那个人。   但一旁的宫人已经请他出去了。   半晌,才有人低声问:“陛下,臣觉得恐怕是庄妃娘娘的娘家人,将三皇子宠溺成了这般模样。何不处置一两个,自然没有人敢乱来了……”   “他的外家对于来他来说,是他争权夺利的资本。他年纪再小,却也不会轻易肯放手的。不被他的外家狠狠摔个头破血流,再过十年也还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无能蠢货。朕能处置一个两个,能将他身边的人都处置了?”   晋朔帝说罢,道了声:“无趣。”   对面的人呆了呆,连声道:“是,陛下说的是。”   只是他不知道晋朔帝说的是什么无趣,是三皇子这个人无趣,还是养儿子培养储君这件事太无趣呢?   晋朔帝站起身:“去武英殿。”   晋朔帝到的时候,一帮小孩儿已经玩得差不多了。   他们恋恋不舍地与钟念月挥手作别:“等改日,改日一定要先完成了你的课业再玩。”   “还有诗经莫要忘了背。”   钟念月心说可快点走吧你们!   拜拜了您嘞!   其他人见晋朔帝驾到,心下惶惶,自然走得快了些。   只有秦诵顿了顿,低声同钟念月道:“你说的《西游记平话》是话本吧?”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看这个少年。   这人明明知道,却没有说出来。   秦诵稳重一笑:“我家里有些话本,若是你下回背得了诗经了,我便带两本给你。”   好似是好为人师,好上瘾了。   锦山侯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偷听了半天,连忙插声道:“那我明日多带两只鸟给你。”   钟念月:?   那倒也不必。   锦山侯绞尽脑汁,紧张万分,一口气道:“还有公鸡、蛇……你喜欢什么?我都带给你。”   却是越说越觉得不如秦诵的好。   晋朔帝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缓声道:“他们都围着念念,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听不出喜怒。   孟公公心道好像也没有特别开心。   钟念月头疼死了。   既不想背诗经,也不想玩儿蛇。   可除了太子、三皇子这样讨人厌的,对着别的待她好的人,她又摆不出凶巴巴的表情来。   钟念月一扭头见着了晋朔帝,立马就开始装脑袋疼了:“啊,难受,头晕。”   晋朔帝这才又露出了笑容。   玩得这样开心,却也还是要同他撒娇。   他在钟念月身前立定,抬手揉了揉她的额角。   心道,真真是这天底下最可爱的了。   那厢孟胜送着秦诵等人出了宫去。   他们是没有家里人来接的,一扭头瞧见远昌王府的马车,还不由有一分羡慕。   只因那远昌王正立在那里,像是来接锦山侯的。   远昌王听说儿子和三皇子打起来了,可吓了一跳。   还是王妃按住了他,只问来信儿的人:“当时可还有谁?”   那人答:“还有钟家姑娘。”   王妃沉吟片刻,便道:“无事了。”   远昌王摸不着头脑,还是熬不住内心的担忧,奔到皇宫外等着了。   锦山侯耷拉着脸,缓缓朝他走来,瞧着就像是被谁欺负了。   还不等远昌王问呢,锦山侯便扬起脸来,大声道:“父亲,我要好好读书!”   远昌王一拍脑袋。   天可怜见的,他儿这是中了邪了!   秦诵一行人回到各自的府中,也被长辈问起了今日如何。   他们不好说自己去玩了,便沉默片刻,只挤出来一句:“好看。”   谁好看?   三皇子好看么?   “招人疼。”   哈?三皇子何时还能招人疼了? 第28章 纨绔(反派扎了堆...)   却说锦山侯跟着老师好好学了几日, 着实痛不欲生。   老师一张嘴,他便打起了瞌睡,一时不察便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第二日, 头就顶了个大包。   远昌王再如何嫌弃他蠢, 也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忙按住他的头, 道:“你皇叔父已经封了你侯爷当了, 倒也不必这样急着读书了, 反正也读不出个名堂……”   锦山侯闻言备受挫伤, 过了几日,才终于又鼓足勇气往国子监去了。   锦山侯年纪比钟念月大一些, 笨是笨, 却也在地字班就读。   他满心惦念着要同钟念月玩,便与身边的小厮道:“咱们在里头坐一会儿, 就去水字班吧。”   小厮一向听他的,也不劝什么侯爷好好读书啊, 只会跟着点头。   锦山侯推门进去。   便听得里头有人嗤笑了一声,似是低低说了句什么:“他不是在家中请了老师么?怎么还是来了?”   锦山侯却顾不上同他们生气了。   他定定望着不远处, 端坐着正百无聊赖翻动着手中书册的少女。那正是钟念月。   锦山侯有几分沾沾自喜,低声道:“她兴许是来找我的。”   这下倒也不怕和秦诵他们摆在一起对比了。   这厢书容也低声问呢:“姑娘,咱们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钟念月懒洋洋道:“换个地方,不好玩么?”   她原先与国子监的人说,她每个地方的课都要去上一上,自然不是玩笑话。   书容苦着脸,只能应了。   这到国子监里是来读书的, 哪里是来玩的呢?   锦山侯在近处落了座,眼巴巴地看了钟念月好一会儿, 眼见着钟念月都拿了本书在读,他这才有模有样地学着,也拿了本书出来。   钟念月看了半天的小人书,便因着精力不济,打着呵欠要回去了。   地字班的老师对她还要纵容,当即就让人送着她往外走。   锦山侯听了满耳朵的之乎者也,头一回觉得自己整个人充盈了许多,想必明日再开口都能有文化不少。   他这样想着,便决心奖励自己半日的假。   于是锦山侯屁股一挪,从凳子上起来,连忙追了过去:“念念!”   他这样喊。   那日他听陛下就是这样喊的。   “念念!念……”锦山侯体胖,跑出去没多远便喘了起来。   钟念月这才驻足,转过身来。   锦山侯定睛,这才更近地看清了钟念月今日的打扮。她穿着胭脂色的齐胸裙,裙摆撒开好似一朵儿似的,连眉眼都被映得红了几分。   “何事?”钟念月问他。   锦山侯都想好了,如今见了钟念月,便更是有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我带念念去见几个我的朋友。”   她生得这样好看,又这样温柔,这样好,他们也一定都会喜欢的。   锦山侯在心底恶狠狠道。   既然与秦诵他们玩不到一处去,那我便带念念和我的朋友认识好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要回马车里去了。”   锦山侯忙道:“我叫他们来马车前见你。”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书容也是听过锦山侯大名的,那日入宫跟着的是香桃,因而书容并不知晓这锦山侯乃是陛下特地分给钟念月玩的。   书容皱眉道:“与锦山侯在一处玩的,只怕……”只怕也是一帮纨绔,姑娘着实没什么可见的。   但书容知道自己做不了姑娘的主,因而话只说了一半便住嘴了。   钟念月没出声。   这两日大雪下得更加厉害了,她一点寒气都受不得,一受凉便觉得困倦非常。   钟念月揣着手炉,径直往前行去。   等他们上了马车,锦山侯也带着人来了。   锦山侯中气十足地道:“她比我还要厉害,你们见了她,便该要……”   有人问:“便该要拜他做老大,是不是?”   又有人问:“他如何厉害了?”   “她不怕皇叔父。”   只这六个字,便立时换来了“哇”声一片。   钟家的车夫无奈地看向锦山侯。   车夫也不知锦山侯是陪着钟念月玩的角色,还一心忌惮着这位的身份来头,于是只有苦着脸道:“侯爷,咱们该要回府去了……”   锦山侯便趴在车门边敲窗户:“念念,念念,念念。”   这小胖子执着得很。   跟知了似的,滋儿哇滋儿哇没停。   钟念月卷起了帘子,探出头。   又换来“哇”声一片。   却见对面足有四五六个小孩儿,都同锦山侯差不离的年纪,个个身着锦衣华服,只是这个头发散乱,那个袖口脏污,还有的连脸都是黑的。只是望着钟念月的目光,个个都透亮。   他们道:“哇!是个女孩儿!”   锦山侯听了,头一个不服,道:“女孩儿家怎么了?她比我还厉害!那便是比你们更厉害!”   几个小孩儿跟着点了点头。   似是服了气。   锦山侯这才满意了,便挺着圆圆的肚皮,指着他们同钟念月道:“你瞧,这个是凌家的小儿子凌若青,这个是高家行七的儿子,这个是缮国公的庶子……”   钟家的车夫听得嘴巴都张了老大,像是要撑不住跌地上了。   就这么些个如同泥堆里滚过的,却都是王公大臣之后?   钟念月闻声歪了歪头。   倒并没有在意他们各自是什么来头……只是接连听了几个名字后,她发觉到,嗬,若说她是穿进来的这本甜宠古言里的头号炮灰女配,是女主感情路上的最大敌手。   那么跟前这一帮小纨绔,便是将来排着队,要被女主和太子一块儿给打脸的对象。   倒也真是绝了。   怎么个个都是锦山侯认识的?   这便是反派扎了堆儿?   钟念月正要和原着的剧情反着来呢,偏不如太子的意。她微微一笑:“改日一起玩罢。”   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孩子要同他们一起玩呢。   那个凌若青最先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一起,一起打仗么?”   钟念月:“打仗?”凌若青抬起手,上面糊得黑乎乎的,道:“用泥巴打仗啊。”   钟念月:?   她才不玩泥巴。   这纨绔子弟怎么纨绔得一点档次也无?   旁边一个小少年插声道:“凌若青打,我们在旁边下注。赌谁赢!”   又赌又打的。   这确实是纨绔子弟了。   钟家车夫听得脸都绿了,恨不能拦住这些混小子,管他们是什么出身呢,总归是莫要想接触他们家姑娘。   他家姑娘端坐在里头,挑了挑眉,道:“就这样?就没了?没意思。改日教你们些别的。”   车夫惊愕回头。   他家姑娘面容慵懒,丝毫不像是在说笑。   再看对面一帮纨绔子弟,已经个个笑开花了,双眼都放着光:“何必改日,今日,今日好了……”   锦山侯一叉腰,怒喝道:“你们没瞧见她累了么?说改日便是改日了。”   秦诵一行人都晓得体贴钟念月病弱疲累。   他们又怎么能输?   小纨绔们嗫喏片刻,这才住了嘴。   钟念月的马车这才得意挪动,缓缓朝钟家回去。   只是这边前脚才到钟家,后脚便有宫人拦住了钟念月。那宫人福了福身,看着钟念月的目光充满了热切,道:“奴婢得了娘娘的命令,特在此地等候姑娘回府。娘娘这两日惦念姑娘惦念得紧,命奴婢等接姑娘进宫去说说话。若是天色晚了,姑娘就不必回府了。”   钟念月本来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听了这话又一下清醒了。   那日惠妃的脸色那样难看,今日又发的什么疯?   不怕又被她气个心梗?   见钟念月不为所动,那宫人有些急了。   自那日陛下到了惠妃宫中后,宫人们便都隐约知晓,钟家姑娘不再是那个讨好着娘娘,一心盼着嫁给太子的人了。   钟家姑娘不知何故在陛下跟前挂上脸了,今非昔比了,他们都要敬着怕着了。   今日若是请不了姑娘过去,他们又该如何向娘娘交差?   娘娘这几日,心情正不大好呢。   宫人咬咬牙,只好将惠妃的目的抖落了一半出来:“姑娘还不知道吧,没几日便是陛下的寿诞了,……姑娘还不曾想过备什么寿礼罢?娘娘为姑娘出主意啊。”   惠妃连着被内心的嫉妒侵蚀煎熬了好几日,最后一朝清醒过来,觉得这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钟念月是她的外甥女,她何不大方些,容得钟念月受如此荣宠,再借钟念月来固自己的宠呢?   惠妃自恃年长,手腕多。   钟念月若是想要长久得到陛下的爱护,必然要受她指点一二的罢?   此时惠妃宫中也正低声交谈着。   兰姑姑心下还记恨钟念月,此时忍不住道:“娘娘不是疑惑,陛下待表姑娘是个什么心思么?表姑娘的年纪,换做有些人家都已经开始定亲了,不算是小姑娘了。”   她一顿道:“娘娘不如干脆将表姑娘作礼,送到陛下跟前,自然就可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惠妃脑中滑过这个念头,却到底还是按住了。   她道:“目光莫要如此短浅,只揣测错了圣意,将咱们都打发到浣衣局去。”   兰姑姑这才闭了嘴。   惠妃宫中重新归于了一片安静。   惠妃哪里晓得,她派人去请钟念月入宫的事,这会儿已经传入晋朔帝耳朵中了。   “惠妃想要留她在宫中歇息一晚?”晋朔帝淡淡出声。   孟公公应声:“是。”   晋朔帝沉默半晌,道:“将乾清宫的暖阁收拾出来罢。”   ……   晋朔帝的生辰的确快要到了。   因而太子一处置完清水县的事宜,便也匆匆启了程。   祁瀚在清水县还发过一回高热,那真真是叫人生不如死。可越是这般,反倒越是叫他忍不住去想,钟念月遭受那毒药噬心的苦时,岂不是更要难受千万倍?   祁瀚沉着脸,眼见马车缓缓朝前行去,他突地出声:“且慢。”   自高热后,祁瀚便似是进入了变声的时期,声音愈发嘶哑难听,犹如一面破锣。于是此后他便极少说话了,使得他削瘦的面颊看上去,无端更多了几分阴沉味道。   乍然听他出声,钱昌都惊讶了下。   钱昌疑惑道:“太子可是想起了还有什么事未曾处置?”   晋朔帝前脚走了,失了这顶在头上的高压。又有钱昌的协助,祁瀚处置起事务,其实也有几分像模像样了。   清水县的事并不复杂,何况早先晋朔帝便处置了不少人。   还能是遗漏了何事?   祁瀚从马车里往外望去,瞧见了一个庄子。   他并不知晓他父皇已经带着钟念月在此地滑过雪了。   他深深地瞧了那庄子一眼,沉声道:“来几个人去庄子里,若是瞧见那庄子的地面上还留有个雪人,便一并带回京城去罢。” 第29章   钟念月到惠妃宫中时, 她那桌案上已经摆了不少东西了。   “姑娘来了,姑娘快,快坐。”兰姑姑殷切地笑着道, 还一手从小宫女那里接来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的正是各式点心。   别说, 钟念月还真对着咽了咽口水。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而是自打从清水县回来后, 不止晋朔帝会盯着她, 便连万氏也会盯着她。像这样的玩意儿, 是决计入不了她的口的。   不过钟念月也并非心里真没数的人, 她勉勉强强收住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屏风。   惠妃从那屏风后出来, 笑道:“月儿来了, 姨母特地为你备了好些吃食。”   钟念月轻叹了口气。   那倒是不必。   我吃了我要呕的,唉。   惠妃来到那张八仙桌前, 硬是紧挨着钟念月坐下了,仿佛前几天脸色难看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低声道:“月儿与陛下是如何熟识起来的?”   钟念月笑一笑:“自然是因着太子表哥啊。”   惠妃一噎。   倒是自己儿子搬起石头砸了她的脚了。   “月儿可知晓陛下的性情喜好?”   “不知。”   惠妃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浓了一分, 果真还只是个孩子,又懂什么呢?这自然便是她派上用场的时候到了。   日后钟念月若是尝过蒙陛下荣宠的滋味儿, 舍不去了,还不是要日日求着她,来她这里取经?   惠妃指了指桌案上的物件,道:“无妨,你且听我……”   惠妃话还没说完,钟念月摇摇头道:“我知晓这些做什么?”   惠妃哽了哽,道:“若是不知, 万一你哪日将陛下得罪了……”   钟念月接着打断她:“姨母会来救我不是么?姨母最疼我了啊。”   惠妃喉头更哽了。   以前钟念月也没有这样难缠啊。   她就想不明白了,旁人求着上赶着想要知晓的东西, 怎么还得她求着钟念月呢?   钟念月:“姨母下次还要来得比庄妃快一些才是。”   惠妃:“……”   惠妃嘴角抽搐,只觉得一腔心肺都叫人戳疼了:“这是……自然。”   这样一番话说完,钟念月才又道:“不过我向来爱重姨母,我又最是听话不过。”   这倒还自傲上了?!   惠妃震惊地看了看钟念月,掐了下掌心,才压着了翻涌的心绪。   钟念月接过茶碗,抿一口,舔舔唇,方才道:“现在姨母同我说吧。”   惠妃觉得自己像是被她耍了。   可钟念月哪有这般聪明?   她定了定心,心道反正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必同一个孩子置气?   “陛下写得一手好字,这文房四宝里,旁人都挑笔,挑纸,唯独陛下对着墨尤为挑剔。我前些年得了太后的赏,有了这一条油烟墨。里头放入了名贵药材,还裹了些金箔在其中……你可将此物作为生辰贺礼,呈到陛下跟前。”   惠妃说起来有些肉疼,但又不免有几分得意。   只因为和庄妃比起来,她在太后跟前更得脸,因而从太后处得了不少赏赐。   不知钟念月可有在陛下那里得什么赏赐?   应当是没有她多的吧。   惠妃如此想着,再介绍起自己桌上都有什么玩意儿,便更卖力了三分,势要叫钟念月明白,她的姨母在宫中并非是不受宠的,钟念月若想要更多,便要听她的。   “陛下对茶、对香料,也极有研究。”   “还有这玉器,你瞧,这是玉如意,可作压书页的。”   “这是玉壶,饮酒上佳。”   “还有这绣有万字纹福寿图的一面绣品,可作绣墩的面。”这便是惠妃掺了私心的了。这是她亲手绣的,用的是早先跟着万家府中绣娘学的双面绣法。她不敢明面上争宠,因而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若是能借钟念月的手,那便最好不过了。   钟念月轻轻眨动着双眼,将惠妃的神情尽收入眼底。   半晌,她才脆生生地,似是好奇地问道:“姨母这里的东西这样多,都是得来的赏赐么?”   惠妃舒了一口气。   心道这小东西总算说了句令人舒心的话。   她笑道:“正是。”   钟念月感叹道:“姨母得的赏赐可实在是多啊……”   惠妃抿唇微笑不语。   钟念月:“那便都给我罢。”   惠妃的笑容僵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钟念月下一句便是这个。   “做皇帝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只怕一个是不够的,反正姨母得的赏赐那样多,不如这些都给我罢。等到寿辰那日,我便一并呈到陛下跟前去了。”   惠妃……惠妃喉头哽得实在说不出话。   钟念月转头看她:“姨母怎么不说话了?是舍不得么?”   钟念月轻轻叹气道:“不舍小利,怎能成大事呢?”   竟是反倒还教训起她来了!?   惠妃睁大眼,一口老血哽在喉咙中,她勉强笑道:“这话是谁教给月儿的?姨母没有舍不得。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的东西自然也是陛下的。”   “姨母教我的啊,姨母忘了么?”钟念月轻声反问。   惠妃对上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是……好像是许久许久以前了,那时钟念月年纪更小些。她与高家的女儿不知何故起了争执,那时高大人刚刚做了太子的老师。惠妃便劝钟念月去向高家女儿赔罪,用的正是这句话。   原来那样久远的事情,钟念月都还记得么?   钟念月轻声一笑:“那这些我便一并带走了,多谢姨母。”   她的笑声将惠妃惊醒了。   惠妃露出了笑容,心底如何想都不再表露半分。罢了。她咬咬牙。若是经了这一出,叫陛下不再怀疑她待钟念月的宠爱,也是好事。免得叫陛下以为她是个虚伪之人。   钟念月站起身来,道:“这殿里闷得很,我要出去走一走。”   “书容,将东西都收拾了。”   书容战战兢兢,但胜在她如今很听钟念月的话,所以愣是颤抖着,把桌案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然后顶着宫人们羡慕嫉妒,甚至是不可置信的目光,她将这沉重的包袱往怀里一抱,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钟念月往外去了。   惠妃这会儿气得脑子疼,也不想陪她出去走了,便随意指了兰姑姑:“你去陪姑娘。”   兰姑姑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生怕这小祖宗一会儿再寻了什么借口来折腾自己。   钟念月如今得了陛下的青眼,可是越发骄纵,无人能制得住了。不知太子殿下何时才能归来啊?太子的话,她总是会听的吧。   兰姑姑勉强跟着钟念月跨出了门。   钟念月在外头没走两步,便被孟公公接上了。   他笑着道:“我就说,姑娘该在这里呢。怕是要饿了,主子命我领着姑娘去吃些东西。”   兰姑姑乍见了孟公公,顿时好生惊喜:“公公,陛下……”   孟公公淡淡道:“陛下没有来。”   兰姑姑的肩塌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公公将钟念月带走了。   书容怀里抱着的大包袱,很快便由一旁的小太监接了手。   孟公公问:“惠妃给姑娘备了什么吃的?”   钟念月:“各式各样的点心。”   孟公公:“那姑娘定是馋坏了。”   钟念月心道可不是吗。   再不出来走走,我就没有定力了。   孟公公失笑道:“陛下已经为姑娘备好了。”   钟念月由一顶软轿,径直抬向了一处比惠妃宫中还要巍峨许多的宫殿。   这里不是勤政殿,也不是武英殿。   “姑娘请。”孟公公卷起帘子,道。   殿门外把守着无数守卫,还有侍卫来回巡逻。不少宫人微微躬身,立在门口。他们小心翼翼地朝钟念月看过来,似是想要记住这位“贵人”的面容。   这一瞧,他们脸上便闪过了惊讶之色。   是个从不曾见过的贵主儿!   钟念月对旁人的打量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缓缓走进了眼前的大殿,拐过一个弯儿,便见到了一张长长的桌案。桌案上摆了些食物,正散发着香气,也还混着点药香。   而那桌案后便是晋朔帝,他坐在那里,背脊笔直,气质从容而高雅。   晋朔帝扫了一眼小太监怀中的包袱。   他其实差不多猜到是什么了。   惠妃的举止并瞒不过他的眼睛。   但晋朔帝还是低声问:“这是何物?”   他不大擅长养孩子,自然是寻着一个话茬,便算一个。   钟念月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道:“打秋风打来的。……今日见了陛下,也是有缘分。不如分一半给陛下吧?”   晋朔帝闻声忍不住笑了。   本该都是他的。   倒好,从她手里过一遍,便只有一半分给他了。   晋朔帝权当不知。   他倒是要看看,等到了他生辰那日,她又该要拿什么来做他生辰的贺礼。难不成还从里头选一样出来么?   晋朔帝也并不想要惠妃宫里的东西。   那不是钟念月亲手备下的,又有何意义?只是眼前的小姑娘年纪尚小,懂得亲手为他准备礼物么?   罢了。他每年生辰,不知要收多少东西。无数人为此绞尽脑汁。堆放在那里也不过如此,连打开来一瞧的心思也提不起。   可见礼物本身便没有多大的意义与趣味。   晋朔帝淡淡道:“你且收着罢,朕就不要了。”   等钟念月落了座,宫人便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布下了碗碟。   晋朔帝示意她动筷。   钟念月却是扬起脸来,甜甜笑道:“那不成,自然要分陛下一半的。”这样惠妃日后想起来,想寻她麻烦也来不及了。谁叫陛下与她“同流合污”呢?   说罢,钟念月便叫书容将那包袱拿过来,打开。   她从里头往外取东西。   “陛下一个,我一个。”   “陛下一个,我一个。”   她分“赃”分得认真。   晋朔帝顿时觉得这极有意思。   他有三个儿子,身上的富贵、权势,莫不是来自于他。可从未有谁将手里的东西分一半给他。反倒是他们大都惦记着,想要从他手里拿走更多的东西。   儿子是,妃嫔是,便连他的生母也是。   他们要也就罢了,还总要矫揉做作一番,表述一下自己不想要,再加之以总总暗示,口口声声是“情”,父子之情、母子之情。   可以此作筏子,索要东西时,便是将这种种情摆在了与物件同等的天平之上。又值什么价呢?   不如似钟念月这样坦荡些。   要什么,张嘴要了便是。   更甚者……   晋朔帝垂下目光,看着那许多推到他跟前来的物件。   钟念月是从别人那里要了东西来分给他。   晋朔帝微微笑了。   唯独孟公公暗自嘀咕。   好像哪里不大对劲……陛下跟前的是墨条,姑娘面前的是玉如意。陛下跟前的是刺绣,姑娘面前的是玉貔貅。陛下跟前的是一匣子香料,姑娘面前的是玉壶……? 第30章 赠礼(二更(补)...)   钟念月分完了“赃”, 方才用起了膳。   宫中的御厨果真是法子多、花样多,比较起钟家府上做的,摆在她跟前的着实要好吃多了。   因而钟念月低下头吃得极为认真。   孟公公见了模样, 不由暗暗嘀咕, 刚才怕是自己想多了。   姑娘都分了东西给陛下了,哪里还有什么多的心思呢?没准儿是真当陛下就喜欢那些个风雅之物呢?   “味道如何?”晋朔帝问。   钟念月吃得头也不抬:“若是能借我一个厨子回家便好了。”   孟公公听了一笑, 心下都不由生出三分成就感。   宫里头的御厨再如何厉害, 他跟着陛下倒也有幸得了几回赏赐, 吃来吃去, 便也习惯了,觉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   他觑了觑晋朔帝的神色, 扬起笑脸道:“这借是不能外借的, 不合规矩。但姑娘可以日日来吃啊。”   钟念月心道皇宫又不是菜市场,还日日来?   到底还是食量不大, 纵使胃口再好,钟念月吃了没多久, 便也还是缓缓放下了筷子。“有些撑着了。”钟念月恹恹道。   “不妨事,姑娘在殿里走一走。此处比惠妃宫中宽敞许多。”孟公公忙道。   这就是将用膳的地点, 改到这么陌生的地方来的原因吗?   钟念月迷惑地抬起头。   钟念月用完膳,那厢书容才得以被放进殿门。   沾了姑娘的光,她这辈子不仅跨进了皇宫的大门,竟然还在里头蹭了一顿晚膳。怕是她全家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原本战战兢兢,畏惧得要命的书容,这会儿倒也只剩下了激动了。   等跨进门,书容仍旧是不敢看陛下和那孟公公的, 但无妨,她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扶住钟念月,便陪着自家姑娘在殿内走动了起来。   钟念月一边走一边问孟公公:“什么时辰了?”   孟公公道:“戌时……该要亥时了。”   钟念月惊了一跳:“这么晚了?”“轿子可备好了?”   孟公公又笑了起来:“惠妃娘娘一早便遣了人去钟府,说是姑娘今个儿不回去了。”   钟念月张张嘴。   可真有你的惠妃!   就这样想演一个好姨母?   孟公公都打了一肚子的腹稿了,什么外头风雪大啊,什么今日陛下还叫御膳房备下了宵夜啊……   还不等他开口呢。   钟念月便爽快地一点头:“那我今日宿在何处?此处么?”她舔了舔,歪头看着孟公公,笑得一派天真无邪:“今日陛下也要将床榻让给我睡么?”   往日在清水县时,便是钟念月睡晋朔帝的床,而晋朔帝屈于那张窄窄的榻上。   今个儿……今个儿摆在殿里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龙床。   孟公公哭笑不得,心道便也只有钟家姑娘敢这样问了。   “那自是不成的,但陛下命我等将暖阁收拾出来了。姑娘在暖阁里睡好不好?里头一早就暖好了,那被子还染了香,安神用的。姑娘一觉饱饱地睡到天亮……”   暖阁听着就挺暖的。   钟念月自然也不挑剔。   那厢宫人们将残羹冷炙都收拾了,钟念月便也有些累了。她随意挑了处软榻,倚坐下来,懒洋洋地,怀里还扣了只靠枕。   再抬眸往晋朔帝那边望去,他那桌案前已经又堆起奏折书本了,灯火点在一旁,闪烁跃动。   钟念月都禁不住咂嘴感叹。   这样忙的么?   也不知原着里,祁瀚身为太子,又哪里来的那样多的功夫,一会儿为女主出这个头,一会儿又为女主出那个头,还要费心思铲除这个敌手,那个敌手。   钟念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瞧着瞧着便忍不住生了困意。   她忙唤来了宫人。   这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是第一回 见她,小心翼翼地为她打来了水,服侍着她洗漱了,连拆头发时都生怕扯落半根似的。   宫人低声问:“姑娘沐浴么?”   孟公公一拍掌心,道:“倒是疏漏了,这宫里没有姑娘能穿的衣裳。”   钟念月摇摇头:“忍一日也无妨。”   何况这样冷,倒也不曾出什么汗。   钟念月心下不喜太子,但这会儿倒也不想打搅了晋朔帝,便也不同他说话了,只自个儿拎了拎裙摆,便要往外走:“暖阁在哪里?”   “姑娘走错了,是这面。姑娘随奴婢来。”宫人连忙领路在前,心里暗自嘀咕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却是好大的脸面!走时都不必同陛下说一声“告退”。   那暖阁里果真已经布置得温暖如春了,被子也是又轻又软的,与钟府上的大不相同。与清水县时的艰苦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钟念月拢着被子,咂咂嘴道:“皇宫里倒是真不错,比起别的地方是要舒服了许多。日后还可以多来几回。”   书容这会儿多少都有一分麻木了,再不怀疑姑娘能自由出入皇宫了。   还有什么是姑娘做不到的呢?   此时孟公公还伺候在晋朔帝身旁,并不在这暖阁中,否则听见了钟念月的话,便该要欢欢喜喜地接话了。   这暖阁里的宫人都陌生得很,听见钟念月的话,便也只是眉尾动了动。心下暗暗道,每个人都这样想呢……却没有一个人真那样自如,说多来几回,便来几回的。   晋朔帝忙到亥时三刻,方才丢开了手边的事务。   他也并未立即休息,而是先换了一身劲装,还要到宫中设下的演武场,练一番拳脚枪马。   这便与坐在桌案前、龙椅上那矜贵文气的帝王,成了两个人。   孟公公早习惯了这般。   若非如此,这做皇帝这样累,又哪里是谁轻易扛得下来的呢?   只是今个儿望着晋朔帝的身影。   孟公公一个脱口而出:“若是姑娘也在便好了。”   晋朔帝暂且收住了动作,甩手将长枪插了回去:“嗯”   孟公公讪讪笑道:“奴婢胡说的……奴婢也只是想着,像姑娘这般年纪的,应该很喜欢看这样的……”越往下说孟公公越觉得说错了话,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这不是把陛下说成耍把戏的了么?   这话才说到一半呢,倒是还不等晋朔帝出声罚他,那厢便有宫人疾步跑来,急了一头的大汗。在冬日里这样一番走动,整张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都通红了。   “陛下。”他见了晋朔帝先是仓皇地结巴了下,随后便道:“那位姑娘似是不大舒坦……”   这宫人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只因那位姑娘只是倚着床榻皱起了眉心,揉着腹间,道:“好像真是吃多了……”   宫女们便围坐在床边给她揉肚皮。   谁也不敢拿这样的事去叨扰陛下。   还是他想来想去,一狠心,径直跑到了这里来。   也不知晓是赌错了还是……   “回去。”晋朔帝当下便道。   也不等一旁的宫人反应过来,晋朔帝便抬手取下了挂在架子上的披风。等这来报信的小太监一抬头,便只剩了陛下渐渐远去的高大身影了。   晋朔帝一边往前行,一边低声问:“那日太医如何说的?”   孟公公额上也出汗了,连声道:“那日明明说的是,姑娘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年纪小,也不知为何,早早有了些心思愁郁的症结,经了这么一回,须好好养着便是……”   晋朔帝到殿中的时候,钟念月已经吐过一回了。   悔不该吃多了。   钟念月这会儿嘴里含着茶水,一边漱口一边心想。   她高考时已经满了十八,自觉是个成年人的灵魂。这会儿听得人道了一声:“陛下。”   她倒难得有一分丢脸的羞意。   宫人话音落下,那厢便有身影近了。   钟念月吐得晕晕乎乎的,这会儿乍然抬头一眼望去,倒是差点认不出来。这番打扮与平日的晋朔帝,还有与在清水县时的也都不大相同。   玄色劲装,上面绣有金纹。腰带一扎,更显得肩宽腰窄,气势无端凌厉了几分。   钟念月丢脸归丢脸,嘴上却是不肯输的。   两回吐都跟吃扯上了关系。   最好是把这事含糊过去了才好。   晋朔帝方才一手扶住她的腰,将她半抱起来,她便顺手勾了下人家的腰带,道:“陛下腰细。”   一时间暖阁里的宫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连反应都不知该如何作。   倒是孟公公忍不住笑了。   还能这般说话,那便是没什么大碍了。   孟公公一下想起了上回,钟姑娘和三皇子打了架,被带到御前来。开口说的也是先夸陛下生得好看。   宫人们将头埋下去,生怕一会儿听着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晋朔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抬手拽住了自己的腰带,将上头那鸽子蛋大小的宝石轻易地捏了下来,然后塞进了钟念月的掌心:“拿着罢。”   钟念月先是惊讶于他的力气之大。   这宝石可是牢牢镶嵌在上头的。   钟念月抿了下唇,心道,她又不是要他的腰带。   ……不过既然都塞到她手里了。   钟念月手指攥紧,将那宝石抓住了,因而刚吐过,还眼泪汪汪的呢,她望着晋朔帝:“陛下真是好。”   谁会嫌多呢?   害。   晋朔帝眸光微动,神色都又温柔了一分。   他轻轻应了声:“嗯。”然后轻托住了钟念月的后颈,只觉得那难得的一腔柔情,如今都给这小姑娘了。   见他也不问自己是不是吃多了,撑吐了。   晋朔帝真不错!   钟念月心道。   本来不打算给人备寿礼的钟念月,这会儿都难得有一分良心发现,决心给人家备上那么一份了。   有了。   我入国子监以来 ,学着写的第一幅狗爬毛笔字便归你了叭! 第31章 妥帖(太子为何不高兴?...)   晋朔帝没有问钟念月, 等她睡了之后,却是将宫人唤来问了个清楚。   “倒是朕之过,不该备下这么多的食物。”晋朔帝沉声道。   孟公公叹气:“也是姑娘实在馋坏了, 忍了这么久着实不容易。”   这番对话一提, 便不由又让人想起了在清水县时,钟念月中了毒的痛苦。   刚中毒那日还不如何觉着呢。   结果日子越久, 这事儿压在心底反倒越沉了, 也越发叫人心疼了。   晋朔帝坐在床沿沉默半晌, 突地出声道:“今日就在此处歇息吧。”   孟公公惊愕了一瞬, 方才回过神命人去搬一张软榻来。   如此歇息了一夜。   钟念月倒是没有再吐过了。   等她起身时,只见着了一旁的软榻, 却并不见旁的人。   她摸了摸软榻上的被子, 还残留着一分温热,显见是有人睡过的。旁人哪里敢在这里睡呢?总不会是书容罢?   “陛下呢?”钟念月抬头问。   宫人如今见了她, 更多了一分诚惶诚恐,不仅打心底里觉得这位是个“贵主儿”, 还是个特别特别贵的那一类。   宫人飞快地应了声道:“陛下应当上朝去了,今个儿是大朝。”   可真够累的啊。   做皇帝也不容易。   钟念月想了想, 要让她连夜批奏折,第二日还得早起上朝,不出一个月她就成昏君了。   有宫人端了水进来,服侍着钟念月起身洗漱。   书容在一旁着实插不上手,便忍不住问:“姑娘,咱们这就回府么?今日还要去国子监呢。”   钟念月打了个呵欠:“啊,是。”   一旁的宫人递来帕子, 她擦了把脸,打了个激灵, 登时清醒了。   “不如再晚一些回去也好……”钟念月喃喃道。   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确实是有一分无情了。   书容自然只有应了。   反正她如今是知道了,别看姑娘年纪小,开口稚嫩,但就算是老爷夫人一块儿来了,也未必能动摇姑娘自己的主意呢。   钟念月做了决定,便优哉游哉地,一边享用着早膳,一边等起了晋朔帝。   惠妃便不似她这样了。   惠妃一早由兰姑姑扶着起来,总觉得头疼。   兰姑姑道:“娘娘怕是昨日见了凉风,身子不适了。”   惠妃面色沉沉,没有应声。   她是因着钟念月拿了她的东西,说走就走,拿了那样多……去了陛下那里,便没了消息了。   她留在这里心痛,钟念月这会儿却指不准如何高兴呢。   惠妃心想着,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果真是过往穷的么?   做了万家的女儿,却也学不来万氏的大方!   可她是真真心疼啊……   惠妃捂了捂胸口问:“可知昨个儿乾清宫有什么动静没有?”   宫人讪讪道:“那哪里是奴婢敢去打听的?”   惠妃不甘,想着不如往陛下那里去,便以寻钟念月为借口。只是她方才踏出了殿门,便被冷风吹得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嬷嬷颤抖着连忙拦住了她:“娘娘莫去,怕……怕御前失仪啊。”   惠妃自然倍觉羞辱,但咬咬牙又忍住了。   她转身回去坐下,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了,阖宫上下,除了咱们知道钟念月被陛下接走了,还有谁人知道?陛下真要待人好起来,可实在是……妥帖啊。”   钟念月坐在暖阁里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吓得宫人连忙去关窗户,生怕将她吹病了。   她等得实在无聊,便命人拿了纸笔来,捏着笔就在上头画。   画什么呢?   她想来那日同锦山侯那帮小纨绔们说的,改日带他们玩点别的。   钟念月抿了下唇,开始画小人儿。   圆圆脑袋,扎两个揪揪。这是一个人物。   再画一个小光头,一个白胡子,一个圆帽子……   书容低声问:“这是何物?”   钟念月:“大富翁。”   书容满脸震惊:“此物能令人发财?”   钟念月:“唔。”   等钟念月画完一套,却是还没见晋朔帝回来。   她便实在无聊,便又提笔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开始写故事。写什么故事呢?由几个人物剧本,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再分列出线索卡。   如此钟念月一顿奋笔疾书,编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净是些奇奇怪怪的剧本杀。   什么村头王大爷之死,村尾李寡妇之殇。   “……困了。”钟念月打了个呵欠,叫书容将纸张都收拾起来。   幸而这时候外头也终于传来了声音。   “姑娘还在?”是孟公公的声音。   钟念月恹恹应声:“还在呢。”   孟公公连忙进来了,见着她是又惊又喜:“还当您醒了便去惠妃那里了,又或是离宫了呢。”   钟念月也是方才想起来。   其实没有晋朔帝发话,她还真未必能随意离开。   钟念月低声问:“陛下回来了么?”   孟公公听她开口便是问陛下,自然脸上笑意更浓,道:“姑娘且再等一等,陛下一会儿便来了。”   钟念月点点头,又打了个呵欠。   等晋朔帝来时,她已经打呵欠打得眼圈儿都红了。   孟公公一早问过了暖阁里伺候的宫人,这会儿忙上前与晋朔帝低声道:“陛下,姑娘就生坐在这里等着您呢。宫人说,姑娘都要了好几回纸张来写写画画了。”   孟公公说罢都不由感叹。   谁都知晓,钟家姑娘是最不耐读书的。这日日去国子监,其实看的都是小人书。陛下其实私底下都知道。   可今个儿为了等陛下,连这样的东西都拿出来解乏了。   瞧瞧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罢。   晋朔帝眸光闪动,低声道:“去备膳。”   钟念月连连摇头:“我就不必吃了,我该要回府了,我娘定然惦念着我,惦念得紧呢。”   晋朔帝不自觉地捏了下指尖,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   孟公公呆住了:“那姑娘怎么等到这个时候……却是连饭也不肯吃。”   “等着陛下回来呀。与陛下见一面,说上一声,再走。”   孟公公不说话了。   原来就为了见一面,姑娘也要等上这样久。倒好像,好像更叫人觉得心下感动了。   孟公公转头去看晋朔帝,便见晋朔帝神色淡淡,道:“去吧。”   随后点了两个人为钟念月抬轿子去了。   孟公公正纳闷,莫非陛下不曾有半点感动?   便听得晋朔帝又道:“赏……远昌王府,右相府……”如此念了一串,最后方才是“钟府”。   孟公公一下又愣住了,脑中蓦地划过念头――   这倒不像是不感动,而更像是感动过了头,如今不知道该往哪里施放,便的将那些个派了子弟来陪姑娘玩的,一并全都赏赐了。   这厢钟念月回了府中,便将自己在国子监写那幅字找了出来,用个匣子仔细装好,上面还顺手给扎了个蝴蝶结。   万氏知她回了府,忙匆匆寻了过来,搂着她仔细一通瞧。   “你无事便好了。”万氏说罢,一抿唇,道:“娘本来不想同你说的,免得污了念念的耳目。可是念念长大了……什么事都不该瞒着你了。”   万氏沉声道:“我怕你姨母心中有别的盘算,从前兴许还有三分情谊,如今叫皇宫里的富贵权势迷了眼,只一心想着利用我的念念了……”   钟念月:“无妨。”“书容。”   书容便抱了一个大包袱过来。   万氏迷惑地瞧了瞧,低声道:“这是……”   钟念月卷了卷头发丝:“姨母得的赏赐,要我将它们送给陛下作寿礼。我昨个儿已经给陛下看过了,陛下不要,我便带回来了。娘亲看什么好看,便拿去玩罢。”   万氏听得哭笑不得。   一面又忍不住感念女儿孝心,这样还记挂着自己。   一时对那惠妃倒也没什么如临大敌的感觉了。   怕什么?   一家人如今越发凝聚成一团。   还怕了惠妃么?   万氏还当她是幼年时一般,与她低低说了会儿话,便像是哄孩子一样,低声哄着她用了膳,再哄着她歇息了。   钟念月想家想得要命,正巧在万氏身上解了思念,自然受用得很。   她闭上眼,梦里想的都是定然不能叫钟家再重蹈原着的覆辙。   在家中歇息一日后,钟念月第二日便又去了国子监。将她做的那些个什么大富翁,什么剧本杀,带着锦山侯他们玩儿去了。   锦山侯等人头一回摸着这样新鲜的玩意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有些字不太认识的,他们还能回头去照着翻书,弄得各家的下人都以为自家公子中了邪了。   另一厢。   秦诵被父亲叫到了跟前。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得不错,今日陛下赏赐了下来。你且拿去吧。”“今后知道该怎么做么?可还记得家中的教诲?”   秦诵思来想去,一点头道:“儿子省得。”   下回见了钟家的姑娘,便加大力度,邀她再多背两本书!   如此几日一下来。   太子终于抵京了。   晋朔帝的寿诞也终于到了。   祁瀚一到京中,便先行去拜见了晋朔帝。   晋朔帝依旧神色淡淡,没有夸赞,倒也没有斥责。   祁瀚如今已经敢抬头瞧自己的父皇了。   他抬头,却是见着父皇的案头多了一匣子香料,他父皇修长的手指正捏了一颗香丸。那气味同这殿内的浑然不同,显得有一分格格不入。   祁瀚倒也并未深思。他恭恭敬敬地拜了拜,方才低声道:“儿臣先告退了。”   他走出去。   晋朔帝方才低声道:“惠妃这香料哪里算得好。”   孟公公张张嘴。   只是还不等他说,晋朔帝便又道:“到底是念念分给朕的。”说罢,便要孟公公另备一匣子香料,下回钟念月来了给她。   孟公公暗暗一咂舌。   总觉得陛下好像亏了更多了。   祁瀚退出去后,不多时便到了惠妃宫中。   兰姑姑欢喜地迎了上来,心道今日可要好好告那钟念月一状!还怕治不住她!   祁瀚却是看也不看她,沉着脸便越过去了。   兰姑姑胆战心惊,忙拉住了祁瀚身边的小太监,低声问:“太子殿下这是……缘何不大高兴啊?”   小太监皱着脸:“像是……因着一个雪人没了?”   兰姑姑:“什么人?” 第32章 寿诞(双更合并)   祁瀚有时怕见惠妃。   这听起来很可笑, 怎么会有人怕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从祁瀚记事起,惠妃便总会告知他,万家与我们并非骨肉血亲, 万家待我们虽非真心, 但你要待你表妹好,咱们是有情有义的人。   除去这些, 便是每日里问他, 你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是夸赞你了, 还是斥责你了。   再有便是,三皇子若是与你起争执了, 你便忍一忍, 拿出兄长的风范来,如此陛下与太后才瞧得见你是个重手足之情的好孩子……   听得多了。   便心生几分叛逆抵触了。   祁瀚想到这里, 行至殿门前的步履不由一顿。   “可是太子回来了?”惠妃惊喜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她难得失了仪态,疾步上前, 一把握住了祁瀚的手,道:“瞧着似是瘦了些, 吃了苦了。”   祁瀚还惦记着自己那难听的嗓音,便只低低应了声:“嗯。”   “等回了太子府,该好生补一补了。”惠妃眼底流露出一分心疼。   祁瀚似有所动,阴沉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   惠妃又问:“你今日去见陛下时,也是这般模样么?该先在府中沐浴更衣才是,你父皇素来见不得这般失了形容的模样。”   祁瀚喉中一紧,没有应声。   惠妃又叹气道:“罢了, 也无妨。兴许这般模样,陛下才知你在清水县的辛劳呢, 心底总要记你一功的。”   祁瀚这才嘶声道:“清水县的事宜……钱大人说只是桩小事。”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为着这样的小事,就弄得这样形容憔悴,父皇见了也未必会记得他的苦楚,恐怕只会嫌弃他行事笨拙。   惠妃笑道:“哪里的话呢?如今满朝都知晓我儿开始领差事了。大皇子、三皇子,哪个不羡慕呢?”   祁瀚彻底不应声了。   惠妃浑然未觉,只当他是累的。   惠妃宫里没有小厨房,自然不似乾清宫那般,说备膳便能随时叫人备膳去。   她只能叫人先拿了点心来,叹气道:“那日请了你表妹入宫来说话,备了不少吃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她是一口也不曾动过。只怕是因着上回庄妃、三皇子的事,对我心生了嫌隙……我以往如何待她,却是全然记不得了。”   她是怕了。   日后我若是再给她递吃的,她是不是也不敢接了?她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祁瀚骤然扣紧了桌沿,一时间也没了胃口。   “她身子不大好……”祁瀚嘶声道。   上一回就是装病,这一回又是哪里身子不好了?   惠妃浅浅一皱眉,轻声笑道:“是吗?”   就连那日陛下都特地给她送药膳来。   惠妃只是想到晋朔帝,心底多少心绪难平。   祁瀚却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头一回觉得惠妃口中说的“对表妹再好一些”,似是有了点口不对心的味道。   也或许是父皇还朝后,根本没有提起中毒的事罢。   表妹倒是白受罪了。   祁瀚掐了掐手指,这会儿也有些坐不住了。   “我先回府去了。”祁瀚起身道。   惠妃并未察觉到儿子的变化,还笑道:“清水县这一趟回来,更见稳重了。去罢,只怕你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她怕钟念月作什么?   就算陛下待钟念月真有心,她有本事生这么大个太子出来么?   等惠妃如此一番自我安抚完,再抬起头,殿内已经没有祁瀚的影子了。   祁瀚先去了一趟国子监,并未见着钟念月。   倒是迎面撞上了钟随安。   祁瀚也并不喜欢这个年长几岁的钟家大哥。   钟随安和他很相像,却又不大像。   只是不等祁瀚作出什么反应,钟随安便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低声道:“还请太子下一回,莫要随意带我妹妹出去了。”   祁瀚喉头一哽,想要冷笑,但又生生压住了。   这里人太多。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   钟随安已经看也不看他,从他身旁掠过去了。   祁瀚有些心烦,实在按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这又怎么能怪我?表妹与你又不亲近……”   钟随安步履一顿,加快了步子。   自然是被戳着弱点了。   但祁瀚也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   他立在那里恍惚了一瞬,惊觉原来并非他想的那样,钟念月并不是只有他这个表哥。没了他,一样还会有其他人来关怀钟念月。   祁瀚收拾了心绪,唤了国子监的人来问。   国子监的人如实答道:“钟家姑娘?似是随锦山侯去了。后院儿有处飞天亭,您去那里瞧一瞧?”   一听“锦山侯”三字,祁瀚便禁不住皱眉。   难道母妃真引着钟念月去认识什么锦山侯了?那般纨绔!岂能混在一处玩?   祁瀚沉着脸疾步就往飞天亭去了。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越发觉得太子的心思变化莫测,一会儿晴一会阴,有些摸不清楚。   那飞天亭形如其名,飞檐往上拔起,像是要接入天际。   而亭子里,隐约可见几道人影坐在一处。   只听得钟念月道:“不要。”   不要?   不要什么?   可是有人欺侮她?   祁瀚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跨上了台阶。只是等他入到亭子里,钟念月已经转了声道:“我接着往下说。原来他回头一瞧,却是三两点绿莹莹的火光浮动在半空,他被得吓得慌不择路……”   祁瀚一愣。   而那厢亭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他,有人认了出来,便惊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钟念月听见这声,便悄然翻了个白眼。   祁瀚还惊愕地立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一半凶恶阴沉一边震惊,混在一处,使得他瞧上去多少有一分好笑。   他的目光微微一转动,将亭子里的人仔仔细细地收入眼底。   哪有什么锦山侯?   而这些人倒也都是他认得的。   他自打生下来,惠妃便教他要识人,还记得住人。   这些人……右相府上的秦诵,方大学士府上的方琰琰,兵部侍郎府上的朱幼怡……   出身都是不凡。   且都是常被他们的长辈挂在嘴边夸耀的子弟。   祁瀚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直到秦诵问:“殿下回京了?敢问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祁瀚这才勉强挤出了点声音:“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朱幼怡是个年长钟念月两岁的姑娘,她一板一眼道:“钟家姑娘在讲鬼火。”   “鬼火?”祁瀚一愣。   表妹胆子那样小,还能讲鬼故事了?   “不是鬼火。”秦诵纠正道,“是被鬼追。”   钟念月心道什么呀。   都不是。   她在给人讲《走近科学》呢。   她小时候最爱守着电视看了,看村子里的母猪为何一夜离奇死亡,她能一口气就着下三碗饭。   事实证明,大家也还都挺爱听的。   她带小纨绔们玩大富翁。   扭头就给好学生们讲母猪,啊不,鬼火的诞生原理。   多讲两个,好学生们就忘了要监督她做功课了。   祁瀚的表情越发僵硬,他发觉自己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大懂,更别提插声进去了。   祁瀚只能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道:“我是来寻表妹的。”   众人恍然大悟:“来寻钟家妹妹的。”   钟家……妹妹?   祁瀚听着这一声,心底有一分别扭。   他离京才多久?   这样快,钟念月便有了别的玩在一处的朋友了?   秦诵又道:“既是如此,那故事先不讲了,等你说完话,咱们便回来接着背书。”   朱幼怡面露不舍,只是他们都家教良好,自然不会沉溺于故事里,经秦诵这么一说,她便也跟着点头:“我一会儿还要教念念写字呢。”   钟念月:“……”   她便抱着腿:“哎呀呀,秦诵哥哥,幼怡姐姐,我方才好像踢着石头了……”   祁瀚听得她叫得,比往日唤自己表哥时好像还要甜上三分。   心底顿时像是深深扎了根针下去。   他想也不想便弯腰要去抱钟念月:“哪里踢着了?表哥瞧瞧。”   朱幼怡却是一把将钟念月抱住了,道:“我来瞧……太子多有不便。”   另一个小姑娘也忙挤了上前。   秦诵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道:“瞧瞧紫没紫?揉不揉得开?”   “拿我汤婆子来。”   他们七嘴八舌的,倒是又一次没了祁瀚插手的间隙。   祁瀚:“表妹……”   他的表妹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连头也没有回。   祁瀚立在那里,竟觉得这亭子造得实在糟糕又难看,四面漏风。   那风刮过来,直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他那表妹,不需要他了。   ……   祁瀚何时走的,钟念月都不知晓。   钟念月到底是没逃得过。   朱幼怡盯着她写了三幅大字,一派老气横秋地赞道:“念念写得不错。”   钟念月忍不住问:“你们不必去上课么?”   朱幼怡道:“父亲一早便叮嘱了,说是有事耽误了,不去也无妨。”   秦诵点头:“正是。何况我们课业已经修完了。”   钟念月:?   失敬了。   原来大家都是学神。   说痛苦罢,倒也不算太痛苦。   钟念月只是不爱学罢了,并非是不会学。   等她一学完,秦诵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亮了,嘴上说着不好,身体倒是很诚实地玩起来了。   一日下来,钟念月实在累了,便打着呵欠要回府去了。   众人也收拾了坐马车回去。   只是私底下悄然议论了几句:“明明是太子更喜欢钟家妹妹,怎么外头都不这样说?”   “谁知道呢。”   半晌,朱幼怡轻轻叹了一声:“钟家妹妹真是好。”   “又乖又听话,教什么便学什么。”   叫人极有成就感。   “长得也好。”方琰琰接声。   “讲故事也好。”   玩具也好。   总之哪儿哪儿都是好……   若是惠妃这会儿听了他们的话,只怕要狠狠冷笑出声。   钟念月回到府中,收拾一番便歇下了。   没一会儿,她的门被推开,只听得钱嬷嬷低低唤了一声:“大公子。”   钟念月懒得动弹,就没起身招呼。   钟随安身上还带着点冷意,等走近了,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又犹豫着将外衫脱去了。   钱嬷嬷惊声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当心着了凉。”   钟随安低声道:“都湿了,是凉的。”   钟随安说罢,这才自己搬了个凳子放在钟念月床边,坐着不动了。   钱嬷嬷心道今个儿闹的是哪出啊?   “公子用过晚膳了?”   钟随安:“用过了。”   钱嬷嬷便也不好问了。   钟随安这一守便是一夜。   还连着来了两天。   这天半夜,钟念月乍然一惊醒,见着自己床头坐了个人,这人见她醒了,忙抬手来拍她脑袋,一边拍,一边结结巴巴地哼小曲儿。   钟念月迷迷糊糊的,脑子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来,他哼的是《木兰从军》的调子。   ……是狗比哥哥啊。   钟念月闭上眼,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第二日再醒来,她房里果然又不见钟随安的身影了。   万氏早早来了她的房中,悉心为她挑选今日要用的首饰与衣裙。   钟念月过得不大能分清日子,只是见万氏这般郑重,她不由低声问:“今日是陛下的寿辰么?”   万氏应了声:“是。”   钟念月点点头,便坐在那里充个木头人,任由万氏拿着首饰往她身上比划了。   折腾到酉时,众人便要起身乘马车朝皇宫去了。   钟家已然备下了寿礼。   用一个比钟念月头还大的盒子,装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钟念月也不感兴趣,上了车便开始打瞌睡。   宫门前车马多。   钟府的马车夹在其中,半晌也不见得挪动一回。   钟念月卷着帘子,朝外扫了扫,隐约可听见那隔着数条巷子之外,传来的嘈杂声。   万氏见她听得出神,不由道:“今日十里八巷,都该是披红挂绿,共贺陛下生辰,……往年还有异域小国的使臣,前来朝拜。只是你从前都不大肯来,每回都是称病在家中,赖着怎么也不肯起床。”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便被引进了门。   惠妃早早就命人备下了软轿,将万氏与钟念月一并请了上去。   其余人么,也有那皇亲在其中,还有些与宫中娘娘沾亲带故的,只是其他人都不敢在此时行特权,因而他们就只有眼睁睁看着钟念月的身影远了。   半晌,才不知是谁低低嘀咕了一声:“果真是内定的太子妃呢。”   “嘘,噤言。”   那人不敢说了。   却仍旧气得高家姑娘脸色变了变。   宫宴摆在保和殿。只见兵士陈杖而立,教坊中人怀抱琵琶或琴,一个个梳得飞天发髻,身着薄衫,入了偏殿中。   不多时奏乐起,乐声恢弘。   钟念月听着听着,觉得仿佛自己都要去登基了似的。   待他们一行人也入到殿中,自有宫人引着他们一一落座。   钟家的位置算是靠前的,虽不至紧挨着晋朔帝的手边,但也足够彰显钟家的地位。   “你舅舅他们也在。”万氏笑道。   无论是钟念月,还是原身,对万家的亲人都没什么印象。   从前万家人到钟府来,原身都很少踏出自己的院子。万氏也纵容她,便从不硬要求她出来见人。   钟念月抬头朝万氏说的方向扫去。   只隐约扫见了几个彪形大汉,实在分不出谁是谁,便只好收起了目光。   又不知干坐着等了多久,只听得太监拖着长长调子,嗓音高亢地道了一声:“陛下驾到……”   于是乌压压的人们,便纷纷起了身,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头磕下去,像是恨不得都埋到膝盖里去。   等行完礼,再直起身,钟念月朝那座上望去。   便见晋朔帝头戴冠冕,旒珠垂下,将他的面容遮掩几分。因而那张俊美面容,登时少了几分往日的文雅气,更添帝王的凌厉、深不可测之势。   钟念月微微怔了片刻,这才有种更强烈的,那坐在座上的人,乃是封建王朝里万人之上的真实感。   她瞧着瞧着,突地觉得,那座上的人给她分了几缕目光。晋朔帝看了她一眼。   这样远,也能察觉到她在瞧他么?   钟念月的目光转了转,才发觉,……四周还真没什么人敢直视晋朔帝。   可不就将她给露出来了么?   钟念月咂咂嘴。   便举起怀里的小匣子,冲晋朔帝拍了拍。   晋朔帝隐在旒珠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动,轻抿了下唇,方才出声:“……开宴。”   乐声骤换。   教坊舞姬从偏殿摇曳着腰肢进来,钟念月视线立马就被牢牢吸引过去了,看了个津津有味。   晋朔帝却还在看她呢。   孟公公也在看。   看了还出声道:“姑娘似是没怎么动筷子。”   晋朔帝淡淡道:“宴上都是些冷食,倒也没什么可用的。”   孟公公点头应声,盯了会儿,却是觉得不大对劲:“姑娘像是……像是正专心瞧人家跳舞呢。”   晋朔帝:“……那便让她看个够。”   孟公公失笑:“姑娘真是孩子心性……什么玩意儿都能勾走她的目光。”   说完,孟公公又觉得自己像是说错话了。   什么都能勾得走,那还记得陛下么?   晋朔帝却是淡淡道了声:“无妨。”   他喜欢养着她。   自然便可以将一切她喜欢的东西,都亲手赠给她。   自然也就牢牢记着,该要倚靠谁了。   酒过半巡,殿内都飘起了酒香。   钟念月什么也没吃着,一转头,便见锦山侯冲她勾手指。   锦山侯勾了半天,都不见钟念月动,倒是远昌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儿怎么了?手抽抽了?”   锦山侯连连摇头,也不坐了,悄悄就往钟念月身边去。   “我带了牌来。”锦山侯低声道,他紧张地道:“我们悄悄在一旁玩,好么?”   钟念月看了看其他几个小纨绔,果然也坐不住了。   钟念月:“好叭。”   钟念月起身往偏殿走。   锦山侯紧随其后。   祁瀚坐在不远处,一皱眉,也想跟上去,可他是太子,又轻易走脱不得,便只能生生忍了。   “你去。”他点了个小太监。   倒也不只是他瞧见钟念月的动静,那厢高淑儿咬了咬唇,站起身:“我倒要去看看,她要搞什么花样?竟然敢与锦山侯在一处玩。实在不像是个姑娘家。”   她身边的丫鬟也忙跟上了。   高夫人见状惊讶,忙问:“去哪里?”   高淑儿只借口道:“出恭。”   这大殿之中,谁动了,谁走了,倒是没太多人关心的。   毕竟此时该轮到众人献上寿礼了,那舞姬都缓缓退了下去。   远昌王作为晋朔帝的大哥,便是头一个献礼的。   等他走上前,行了礼,再抬头,却发觉他弟弟身边那个孟胜不见了。   不知去哪里了。   罢了,也不归他管。   远昌王心道。   这坐在宫宴上的人,自然不是能随意走动的。   见钟念月一行人走近,当下便有宫人问:“侯爷,还有诸位公子、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锦山侯:“到偏殿坐坐。”   一旁几个小纨绔还争相去拉钟念月的袖子呢,一边拉一边说:“好念念!我今日带了好多银子来,我用这个和你换。你给我多画一些券好不好?我都玩破产三回了。总是输给锦山侯。他还让我输了给你当马骑……”   锦山侯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才没有。”   高淑儿走近了,听见了这番话,实在无语。   一帮纨绔子弟。   明明出身不低,却还要威逼旁人来给自己当马骑。   钟念月姑娘家家,也有脸去骑么?   守在那里的宫人回了下头,似是听了什么吩咐,随即道:“钟姑娘随奴婢来。”   钟念月疑惑地点点头,甩开了小纨绔们的手。   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她,跟着便要往偏殿走,却是全被拦下了。   高淑儿心下惊讶,为何钟念月过得去?   她几步上前,也想跟过去瞧瞧。   “这位姑娘有何事?”宫人也将她拦住了。   高淑儿羞红了脸,不好在这么几个纨绔跟前说自己要出恭。   宫人见状似是懂了,当下便叫了个人来领她往另一头走。   高淑儿咬咬牙,数次回头,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隐约见着衣角一闪,她好像在钟念月身边见着了那位顶厉害的孟公公?   我瞎了么?   高淑儿面无表情地想。   嗯,我瞎了。   这厢孟公公一见着钟念月,便当先接过了怀里的匣子,问:“给陛下的?”   钟念月点点头。   孟公公笑了:“那姑娘随我来,姑娘亲手给陛下罢。我先帮姑娘托着。”   钟念月提了提裙摆,随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七拐八拐的,不知怎么的便瞧见了几节台阶。而那台阶之上,便是晋朔帝的龙椅了。   钟念月惊讶道:“上去?”   孟公公点头:“上去。”   钟念月扭头看向无数个在她眼中化为黑萝卜的朝臣与女眷:“他们……”   孟公公一笑,道:“他们瞧不见。”   我又不是穿隐身衣了。   钟念月咂咂嘴。   却听得殿内奏乐声又是一变,殿中众人全都伏地垂首,似是连眼睛都闭上了。   钟念月从那调子隐约分辨出来,这像是什么祈福之乐。   钟念月这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将孟公公抱着的匣子重新接回来,摆在了晋朔帝的桌案前。   “陛下万福。”   晋朔帝擦了擦手,方才打开了那匣子。   只见里面躺着一幅字。   孟公公忙问:“是谁的墨宝?……呃。”他话音还未落下,便见着上面的字实在扭曲如虫子了。   钟念月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写的,入国子监写的第一幅字。丑是丑了些,却花了我好久的功夫。我如今献上的又岂是字呢?分明是我一腔心血了。”   孟公公哭笑不得。   这第一幅……   孟公公的目光微微变了。   那自然是大不相同。   且听得晋朔帝淡淡出声:“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你抄写的是《五蠹》,法家韩非子所着。朕早年对法家丛书,爱不释手。”   孟公公心下更惊讶。   寻常人哪里知道抄写这些东西?可见姑娘也并非完全是那不学无术之人。   晋朔帝面上不显,只道:“将它悬于勤政殿。”   钟念月:啊?   等等!   晋朔帝却是满心熨帖,势要将它挂起来。   这东西,比满篇抄写什么“寿”字,来得有趣多了。   抄了满篇寿字的太子还不知呢。   祁瀚坐得离龙椅更近,他只觉得好似听见了他那表妹的声音。   众人仍低头俯首时,他难得大胆一回,悄然抬起了头。   那桌案前只剩下了晋朔帝。   是他多想……   祁瀚的目光陡然一顿。   只见他父皇的手旁,随意放了一幅字。   那是突然间多出来的。   此时乐声已止。   众人再抬起头。   竟无一人发现这般异样。   祁瀚没由来的,背后凉了凉,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事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厢高淑儿也禁不住喃喃自语:“我瞎了……”   否则她怎么会在回来的路上,猝不及防地瞧见,那个钟念月正高高立在那无数级阶上,似是俯瞰了众人。   钟念月这会儿也欲哭无泪呢。   怎么这乐声说停便停了,她猝不及防,本来想躲椅子后头,但那一瞬间她就想了很多,想着椅子后头又冷,地面又硬。   于是一下躲晋朔帝的宽袖长袍之间去了。   晋朔帝心下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   便好似他袖中藏了只猫似的。   “吃什么?朕喂你。”晋朔帝出声。   钟念月没搭理他。   往桌案底下一躺,拽着晋朔帝的衣袍当被子,便合眼要睡。   周围的乐声便权当伴奏了。   酒过三巡。   宫宴也走到了尾声。   锦山侯等人已经眼巴巴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万氏却发觉自己女儿没了。   再一抬头。   倒也怪。   陛下也少了件外袍。   今个儿皇宫里怎么净少东西?   此时钟念月在桌案底下笑眯眯地冲晋朔帝道:“陛下的衣袍拿来垫地面倒是极不错的,披风也给了我罢……”   晋朔帝半点也不生气。   只觉得少女抬脸时,便如那夜空,绽着星星点点的光,粲然美丽。   若是能将她揣在兜里便好了,烦闷时且拿出来瞧一瞧。   也不必还给万氏了。   “下回第一幅画,也给朕吧。”晋朔帝道。   钟念月语塞。   我画的简笔画猪,也要挂你勤政殿么?   你让人家史书怎么写? 第33章 长寿(我喜欢过生辰...)   宫宴毕, 女乐起。   孟公公在一旁高声道:“恭送陛下。”   钟念月怔了片刻,从桌案下探出头。   正想着,是不是要将她留在此地, 等众人都退去后, 再有人来接她呢……   却见晋朔帝拾起一旁的披风,弯腰, 伸手, 将钟念月从桌案底下捞了出来, 披风一裹。   “帽子戴好。”晋朔帝低声道。   钟念月站直了, 飞快地将披风帽子扣在头上,扭头匆匆一扫。   只见满殿的人都跪地俯首, 做出了恭送的姿态。   没有一个敢抬头的。   钟念月敛起目光, 跟上了晋朔帝。   还没忘记同孟公公道:“公公记得要同我娘说一声,免得她担忧。”   “我记着呢。”孟公公笑着应声。   钟念月跟在晋朔帝身后, 不知不觉便出了保和殿。   外面已是鹅毛大雪,冻得钟念月不知不觉便打了个激灵。   晋朔帝步履一顿, 朝后面伸出了手:“过来。”   钟念月倒也不客气,追过去, 走在了晋朔帝的内侧,道:“陛下身躯高大,挡风正正好。”   宫人闻声,惊愕低头。   晋朔帝目光轻动,面色不变,只抬手随意地揉了把钟念月的发顶。   她年纪小,梳的还是双髻, 两团发髻上,各垂下两三条珠串。上头串着的珠子火红溜圆, 像是脑袋上结了果子。   晋朔帝随手捏起一两个把玩了下。   钟念月:“莫要拽掉了。我娘选了半日呢。”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心底还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遗憾。   她到底不是个什么物件,不能搁在博古架上,从此便不必去动了。   她有父母兄长,每日里还会念着别人。   “我到哪里去等我娘好呢?”钟念月喃喃道。   “哪里都不好。”晋朔帝道。   再往前行几步,钟念月便见着了龙辇。   晋朔帝却没有立即上去。   钟念月不由抬头瞧他:“陛下一会儿该要往哪里去?”   “乾清宫。”   “还要摆内廷宴么?”   钟念月记得明清时,似是有这样的习惯。   皇帝寿诞,都会摆下内廷宴,只宴请皇室中人,恭贺陛下千秋万寿。   晋朔帝淡淡道:“不摆。”   钟念月也不问他为何不摆,只缩了缩脖子,将帽子拢得更紧,道:“那我能到陛下那里去,先躲一躲寒风么?”   晋朔帝这才又有了一丝笑意,他应了声:“自然。”   “龙辇我是不敢坐的,陛下派个人背我罢。”钟念月道。   话音落下,便见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抬了一顶软轿过来了。   钟念月怔了下。   怎么倒好像一早备着了似的……哦,也兴许是她来时坐的那一顶吧。   钟念月怕冷,立即便坐了上去。   不多时,轿子起。   他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而那厢保和殿中的诸人,这才缓缓朝外行去。   “钟大人,夫人。”小太监小跑着上了前,“姑娘被惠妃娘娘接走了,说是今日夜冷天寒,恐怕望不见来时路,不慎摔了跤。便留姑娘今日宿在宫中了。”   钟大人暗暗一皱眉,面上倒是不显,道:“可请示过陛下了?”   小太监道:“已经报给陛下跟前的孟公公了,姑娘这会儿应当都该在温暖的屋子里坐着歇息了。”   万氏倒觉得不大像是惠妃的手笔。   惠妃行事谨慎,哪怕嘴上说着再如何疼念念,也不会轻易为她坏了规矩。   万氏脑中闪过了一道身影。   ……晋朔帝?   可又觉得不大可能。   虽说念念于陛下有救驾之功,但帝王要赏赐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又何必这样处处都记于心?   那小太监说完,便躬身退去了。   万氏回过神来,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她本就疼惜女儿的身子。   “罢了。”四下都是人,万氏一拽钟大人的袖子,“咱们走罢。”   反倒是一旁的钟随安皱了下眉。   钟家一家人步入风雪间。   才有人低低道了声:“惠妃待钟家姑娘,果真大不相同。”   “好冷。”   “幸而念念没有与咱们一块儿走。”万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宫殿檐下,祁瀚在那里立了一会儿。   小太监正要问:“殿下,咱们也出宫么?”   祁瀚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大皇子、三皇子。   大皇子满面喜色。   三皇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   祁瀚笑了下:“走,向母妃请了安再出宫。”   这一路风雪疾行,倒也不觉得太冷。   等到了惠妃宫中,祁瀚甚至还觉得背上有了些热意。   宫人疑惑道:“娘娘还未回来,殿下怎么走得这样快?”   祁瀚目光一转。   殿前冷清,并无别的声音。   祁瀚攥紧了拳头,低声问:“今日母妃可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宫人道:“不曾。殿下是来寻什么的?”   祁瀚摇摇头,道:“我今日在宴上少了个东西,还当是母妃派人替我收着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   小太监也品出了味儿。   太子这要见的根本就不是惠妃,是想来见钟家姑娘啊!   “本宫问你。”祁瀚转头看向他,“你今日跟着钟姑娘,都见着了谁?”   “锦、锦山侯……”   “除了他们呢?”   “就、就只有一个宫人,她同姑娘说,随我来。姑娘便跟着她走了。那宫人就是在殿内伺候的,不是谁身边的。哦,对……”小太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好像见着了孟公公。”   “孟公公?他那时不是在父皇身旁伺候?”   小太监茫然道:“那、那奴婢也说不好了。奴婢只是瞧那衣袍的制式花纹像是……”   “别说了。”祁瀚骤然打断了他。   “……出宫吧。”祁瀚道。   祁瀚这次迈步迈得更急了,似是要将一腔情绪都发泄在其中。   等回到太子府,宫人伺候着他换下衣裳,惊声道:“殿下整个后背怎么都湿透了?”   祁瀚没有出声。   他立在那里,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这厢钟念月径直被送入了暖阁中。   宫人们伺候着她洗漱,还打了热水来给她泡脚暖身子。   晋朔帝就在一旁看她。   钟念月被他盯着,倒也不觉得不自在。   她只是忍不住出声问:“今日就结束了?”   晋朔帝:“嗯。”   “就这样?生辰就过去了?”   “嗯。”   钟念月记得有记载唐朝皇帝过生辰,是如何过的呢?   摆宴花萼楼,太常设乐,有山车、走索、丸剑、杂技等等,再有百匹大象、犀牛种种入场。   教坊还要作《千秋乐》,万方同乐。   天下诸州同宴三日不休。   夸张些的。   还搭下经坛、戏台、彩殿,有僧道诵经,戏班唱戏。   这些也就罢了。   兴许晋朔帝就不爱这些东西。   钟念月抬头看过去,低声问:“今日在宴上,陛下吃长寿面了么?”   晋朔帝今日耐心得很,信手拨了拨一旁的长灯上的灯芯,淡淡一笑道:“朕不信鬼神。什么万岁长寿,都不过是虚言。”   这人也太没仪式感了些。   皇帝不更应该讲究这些么?   晋朔帝叫她这样一问,似是来了些兴致,便又问:“念念往日是如何过的生辰?”   钟念月脑中装着原身的记忆。   可她却更想说自己记忆中的生日。   这才叫她不至于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钟念月低声道:“每年我生辰,我父母都要带我去拍……”拍照。   钟念月变了个说法:“画一幅画。”   “我娘要亲手给我煎一个荷包蛋,我爹亲手煮面,面条还得是自己抻的,一根长长的,不断绝。”   “钟大人原来还会做这个。”晋朔帝道。   “然后我这一天要吃两个蛋糕。一个是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掏了钱为我买的。还有一个是一些好友为我买的。许愿也要许两次。”   “然后我会收到很多礼物,有人赠我琴,有人赠我书,有人赠笔,也有人赠我卷……就是课业……”   晋朔帝轻挑眉尾:“还有赠这个的?”   钟念月点了下头,垂下眼眸,睫羽轻颤:“只是……”   不知何时才能再过得上了。   钟念月念头刚动,就“啪嗒”掉了滴眼泪进水盆里。   室内静寂。   久久无声。   晋朔帝将手中的剪子丢到了一旁,他缓缓起身走近,就见钟念月“啪嗒啪嗒”眼泪掉得更多了。   孟公公也惊了一大跳。   还不等他问出声,晋朔帝便先伸出手抬住了钟念月的下巴。   钟念月哭得很是伤心。   就和在清水县时揪着他哭差不多。   晋朔帝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挨着床沿坐下,问:“哪里又疼了?”   钟念月却未答他这句话,只重新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水光颤颤:“我喜欢过生辰,陛下不喜欢么?”   晋朔帝不知人的生辰有何意义。   应当与新年没什么分别,不过是提醒着,你在这世上又多活了一岁,朝死亡更近了一步,你心中所求,可都做到了么?   除此外,谈不上喜欢,倒也不会讨厌。   晋朔帝看了看钟念月的面容,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不知何时掩住了钟念月的双眼。   他手指轻轻一动,没能把眼泪替她擦掉,反倒将泪痕划得更长了些。   晋朔帝道:“朕喜欢。”   从今日起喜欢。   孟公公其实也惦记着陛下吃长寿面的事,一闻声,连忙道:“快,还不快去命御膳房备下一碗长寿面。要一根长长的,不断绝的那种。”   孟公公笑道:“姑娘爱过生辰,不如一并吃一口就是了。”   钟念月这才觉得自己哭得不像样子。   她一抹脸,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这会儿再一低头,才瞧见自己整个都到晋朔帝怀里了。   腿上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呢。   那水却是还擦了大半在晋朔帝的衣摆上,洇成了一朵朵花。   钟念月怔了片刻,方才真心觉得这晋朔帝是与太子、苏倾娥、惠妃这一类的角色,大不相同的。 第34章 陪读(独属于他的东西...)   长寿面很快就端了上来。   御膳房特地做了两碗。   这会儿宫人已经为钟念月擦去了脚上的水, 换了袜子和踩着更软的鞋。   钟念月跺了跺脚,道:“上回来时,还没有。”   孟公公道:“这正是为姑娘赶制出来的, 可合脚?”   钟念月点了点头。   孟公公望着她笑了。   心道美丽的衣裳与珍贵的首饰将养着, 姑娘以后自然便知晓,只有在陛下跟前时, 才是被养得最好的。   晋朔帝净了手, 在桌案前落了座。   钟念月便一步一步走上前, 叫宫人为自己搬了个凳子来, 也挨着坐下了。   正巧在宴上没吃个什么名堂呢。   钟念月咂咂嘴,拿起了筷子。   她低头咬了一大截面条下来, 然后就被晋朔帝按住了手:“撤下去, 吃一口就是了。”   孟公公也连连应声,扭头道:“去把粥拿过来。”   钟念月也就尝了个味儿。   然后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晋朔帝吃了。   这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 与民间的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那汤底都很是鲜美,面条劲道, 浸足了味儿。   钟念月觉得没准儿是跟做开水白菜似的,用老母鸡、火腿、排骨、老鸭、干贝等等……一块儿吊出了这么一锅高汤汤底。就等着拿来煮面了。   晋朔帝本来不觉得这碗面有什么独到之处, 被钟念月瞧着瞧着,却都不免生出了,这东西值得一吃的错觉。   晋朔帝这才缓缓动了筷。   一时间,暖阁内便只剩下了极轻的咀嚼声,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晋朔帝将这碗面,吃完了。   孟公公都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不过惊讶过后, 他立马就接了一串吉祥话。   “陛下千秋万寿!”   钟念月突地想起来,转头问:“什么时辰了?”   孟公公哎哟一声, 道:“怕是晚了!您瞧瞧,外头都黑成什么样子了?应当都要宵禁了。”   钟念月倒也不执着于要回家。   她替晋朔帝受了罪,晋朔帝待她的确不错,至少在这里,在太子还未完全成长之前,她都是安全且舒心的。   钟念月从凳子上起身:“那我今日只有歇在这里了。”   宫人立时端了水盆来伺候她洗漱。   孟公公笑道:“是,姑娘要不要再玩一会儿?”   钟念月不由一笑,嗓音有几分娇:“谁陪我玩?陛下么?”   晋朔帝漱口、净手,再起身。   宫人们忙上前去收拾碗碟。   此时方才听得晋朔帝道了一声:“嗯。”   “孟胜,去取上书房中,第二面书架之上,右三那册书。”   钟念月心道这是个什么玩法?   猜字谜还是什么?   不多时,便有小太监小跑着进了门,怀里抱着一册厚厚的书。   晋朔帝接到手中,单手持握,不摇不晃。   他翻了两下,停驻在一页上,道:“此篇名为《八奸》,与你抄写的《五蠹》一并,都是韩非子所着。你应当还不曾学到。今日朕陪着你读。”   钟念月:???   晋朔帝似是觉得她还不大能认字,便伸出手来,点着上头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先读给她听。   “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   晋朔帝的嗓音温润,在夜间放低了声音后,便无端更多了一分温柔。   他的手也生得很好看。   指着一个个形状复杂的字,在烛光下,仿佛镀了一层莹莹玉色。   很好。   很催眠!   钟念月两眼一闭,没多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此时晋朔帝都读到“易移以辩说”了,只觉得臂弯一沉。   钟念月的脑袋歪倒下来,正砸在他的臂弯之中。   晋朔帝抬手扶了扶她的头,只好放下了书。   孟公公站在一旁,只能尴尬地咧嘴笑笑。心道这与养皇子就是截然不同的啊陛下。   有小太监将书收好。   晋朔帝却没有立即起身。   他缓缓动作,将钟念月放倒在了床榻之上,又给她盖了被子,然后便静静地注视起了她。   “灭几盏灯。”晋朔帝道。   宫人低低应了声。   不过转瞬的功夫,殿内就暗了许多。   晋朔帝仍旧在看钟念月。   他忆起更年幼的钟念月,见到他时的惊恐与慌乱。随后方才是躺在床榻上,睡得一派娇憨放松的少女。   晋朔帝伸出手去,勾勒了下钟念月的面容。   半晌。   晋朔帝方才低低道了一声:“有意思。”   会念及生辰而落泪。   会提及并不大契合钟大人、万老将军性情的行为。   她好像也并不打算掩藏起来这些怪异的地方。   再看向钟念月,他方才觉得面前的少女,的确像是独一无二,比无数珍宝更稀有的,且好像是独属于他的东西了。   而不是属于万氏,也不是属于钟家。   他可以更好地来养她了。   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   ……   钟念月睡醒后便被送回了家。   谁也不知晓她又在皇宫中蹭了一觉。   万氏只私下里问了几句。   “念念是宿在惠妃那里的?”   “不是。”   如今万氏已经开始提防惠妃了,闻声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但松到一半又觉得不对。既然不是在惠妃那里,那又是在何处?   万氏忙问:“那念念是在哪里歇息的?”   “乾清宫的暖阁。”   万氏眼皮一跳:“若是……若是娘没有记错的话,乾清宫当是陛下的寝宫罢?”   钟念月点点头:“嗯。”   她知道万氏在想什么,于是忙道:“我在清水县中毒时,陛下便是这样将我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的。怕旁人再近了我身,除了几个宫人,最多陪着我的便是陛下了。药、粥都是他喂的。他还把床让给了我……”   听到最后这句话,万氏就已然放心许多了。   钟念月想了想,道:“陛下似乎没有女儿……兴许是拿我当女儿养了吧。”   万氏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陛下的女儿,那可是公主……”   钟念月点头又摇头,道:“当公主是好,我却不想当的。还是当娘的女儿最好了。”   万氏听得忍不住搂住她:“娘的好念念。”一口一个心肝儿。   打这以后,万氏便也不管宫中有人来接钟念月了。   尤其是在钟念月苦着脸抱怨说,晋朔帝又给她请了两个老师之后。   万氏彻彻底底放下了心。   她家念念这样讨人喜欢,她都爱到骨子里去了,陛下见了也觉得可爱,想要养在身边,那也是自然的事。   她巴不得这世上喜欢念念的人多一些,将来爱护念念的人也多一些。她的念念便能永世享福,快活一生。   ……   自晋朔帝寿诞过后,钟念月彻底没有了那苏倾娥的消息。   但她也并未就此完全放松。   要知晓,这书中的男女主角,都有主角光环这样的玩意儿,谁晓得苏倾娥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造化呢?   钟念月依旧时不时往国子监去。   一边与锦山侯一行人混着玩儿,一边偷偷摸摸被秦诵一行人哄着补课背书。   倒是祁瀚,果真不愧为男主。   钟大人下值归来,坐在席间,低声道:“太子似乎自清水县后,便成长了不少,为人越见稳重,行事有度,且翩翩有礼。近来朝中多有夸赞他的大臣……都说是有几分陛下的风采了。”   钟随安深得钟大人言传身教,为人板正,向来不在背后说他人的坏话。   背后妄议,非君子之风。   但君子钟随安今天骤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又冷又硬地挤出了一句话:“那又如何?恐是装出来的。……父亲何必在席间提起太子。”   钟大人惊愕地看了看他。   却没再换来儿子半句话。   钟大人又轻咳了一声,随即转头看了看女儿。   钟念月正在与碗里的丸子作斗争。   她这两日身子好了不少,能吃得了这素丸子了,谁还管太子是死是活?   钟大人见女儿不理会自己,便也就住嘴了。   等到饭后,万氏方才忍不住问丈夫:“你今日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太子了?”   过去钟大人是当真不愿女儿与太子在一起,不止是皇家斗争多,还有一个原因,只是不好同人说罢了。   这当爹的,哪怕与女儿关系疏淡些,也是打从心里觉得,外头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女儿的。   这如今么……   钟大人抿了下唇,道:“太子如今确实成长了不少,远胜大皇子与三皇子。陛下也多有放权,他位置已见稳当。我又见近来念念多与各家的公子混在一处玩,便禁不住去想念念将来的终身大事……这才又提了提太子。”   “表哥的位置才不稳当呢。”钟念月插声。   钟大人只当她年纪小,胡乱说的,并且留心,还要往下说:“不过我看念念如今是真没有心思了,自然也就不提了。这京中的好男儿,也不止太子一个。我看,阿如可以带念念多去参加一些宴会了。”   如此,才不叫那些个混小子胡乱迷了眼睛。   多见些好的,这才懂得挑呢。   钟大人才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钟念月懒得插声了,打着呵欠便要自个儿玩去了。   这古时候的人实在操心操得早,这就怕她早恋误入歧途了。   不过太子的位置,她是当真觉得未必会稳当。   这也是她近来才惊觉的。   晋朔帝并不是无能的帝王,相反,他尚且年轻,还极有手腕,得朝野敬服。   在这个年纪立太子,太早了。   晋朔帝是真心看重太子?还是想着提前立个靶子起来,看儿子们打一架,矮子里面拔高子,若拔不出来,就趁早再生几个出来,再养一批新的苗苗呢?   钟念月走出门去。   外面一阵风拂来,再不是挟着刺骨的冷意,而是有了些轻柔的味道。   春天到了。   钟念月心道,要是能想个法子,让太子他年轻力壮的爹,对儿子不满,直接把人权力撸到底就好啦! 第35章 云锦(一更)   晋朔帝口中所说的, 钟念月身子大好了,便等来年秋猎,带她到圈养的围场里吃烤肉去。   但到了入秋时, 钟念月的身子就又弱了些, 于是这事便往后搁置了。   于是这一等,却是生生等到了第三年入春。   钟念月每日里养着身子, 便等同于要一个人坚持不吃炸鸡、不烫火锅、不喝奶茶, 什么烤串海鲜宵夜, 统统远离, 一日复一日。   钟念月走在皇宫里,望着远方的落日余晖, 突然站定, 道:“实在无趣。”   今日跟在她身边的是书容,书容忙问:“姑娘觉得什么无趣?”   钟念月:“这日子。”   不能好吃好喝, 实在是叫她待腻了。   书容张张嘴,着实难以理解:“姑娘每隔几日便要入宫, 谁人能得这般荣宠?这样的日子……”怎么会无趣呢?   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且看那惠妃娘娘,如今望着姑娘, 真好似盯着什么香饽饽一般,一口一个心肝儿,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都掏给姑娘。   这厢话方才说完,那厢便见一行人拐了个弯儿,与她们迎面撞上。   来人步履一滞,先挑起了眉毛,口吻多少有一分阴阳怪气:“钟姑娘又入宫了?”   钟念月懒怠地掀了掀眼皮, 分了他一点目光。   跟前站着的是三皇子。   他的身量渐长,但因为比钟念月还小一岁, 男孩子本就发育要迟缓些许,因而反倒还不及钟念月高。   打从那日受罚后,三皇子就未再回到国子监,高大学士接手了他的所有课业。   他心中记恨,倒也不奇怪。   见钟念月半晌不接话,三皇子不由又冷笑道:“惠妃待她的外甥女倒实在是好,我听闻前两日皇祖母都将她唤去敲打了一番……”   钟念月还是没接声。   三皇子惊疑地看了看她,道:“你的姨母被你所累,你难道没有半分愧疚么?”   钟念月心道我愧疚什么?是晋朔帝接我入宫来,拿惠妃作了个筏子。   惠妃又欢喜得很,巴不得晋朔帝用一用她。   骂吧骂吧,太后多骂几句都好,左右都是惠妃受着。   三皇子的脸色好一番变幻:“你这女人,不仅没有规矩,也没有心肠。”   钟念月这才淡淡道:“殿下好心肠。”   三皇子听了这话,只觉她在讽刺他。只因昨个儿方才有大臣,指他身边的伴读打了人,他身为皇子,却漠视而过。庄妃为此狠狠骂了他。   三皇子不愿再迎面与钟念月起冲突,主要也确实怕钟念月一会儿不管不顾压着他打。   于是一甩袖子,走远了。   心底却是禁不住想,父皇何时才会知晓这人的真面目,是何等的冷血无状呢?   这厢钟念月轻轻叹了口气,提了提裙摆:“走罢。”   三皇子与钟念月说了些什么话,一转头便落在了晋朔帝的耳中。   底下人不好评价三皇子的行径,那毕竟是皇储呢,于是只学了那些话,便未再开口了。   “她不高兴。”晋朔帝道。   这罪过么,自然是不能往三皇子身上算的。   孟公公想了想,道:“恐怕是见着了三皇子,便想起了秋猎的事告吹了,心里觉得委屈呢。”   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嗯。”便没有再开口了。   孟公公一时也拿不准陛下的心思,便也跟着闭嘴了。   去年,沿海有水寇作乱,又有两处州府遭了天灾。晋朔帝先后派出大皇子、太子,受老臣相辅前往处置。   晋朔帝坐在深宫中,倒也并非就那样轻松了。   他方才是在后方总领大局的人。   因而政务一忙起来,看似屡次接了钟家姑娘入宫,实则每回都是盯着她吃一吃药膳,再将人安置在暖阁睡一觉,第二日便又送出宫去了。   孟公公也不大懂得,如今钟姑娘在陛下这里,到底该是个什么地位?   还亲近与否?   钟念月回到家中,便没有去国子监了。   她有心想要将身体恢复过去,倒也偷不得懒了,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活动了下腿脚,这才歇下。   不多时,有小厮疾步跑着进了门。   “姑娘,……来、来人了。”   香桃立在门口问他:“什么人啊?”   小厮咽了下口水,道:“自然是太子府上的。”   香桃:“哦,太子回来了?”   “是,姑娘……人要进来,小的是拦不住的,您看……”小厮一摊手,望向门里。   钟家如今还未见着惠妃有更实质性的举动,自然没有撕破脸。太子的人登门,在钟家下人看来是无比自然的事。   他们不该拦,也不敢拦。   这小厮话才说完呢,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却是有两个小太监挑着一个箱子进来了。   小太监朗声道:“殿下命我等为姑娘送来一箱云锦,乃是殿下打从金陵府经过时,特地买的。”   像是怕钟念月不知晓这东西如何贵重,又一个小太监高声道:“这云锦图案富丽,便如天上的彩云一般。寸锦寸金,乃是皇家御用贡品。”   香桃听罢,倒是高兴了些。   心道这太子终于像话了。   可不是得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她家姑娘么?   小太监也没听钟念月应声,将箱子一放便匆匆走了。   来时,他们是特地得了吩咐的。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嗓音依旧嘶哑难听,道:“她兴许要叫你们滚出去。”   两个小太监当时面面相觑,心道这钟家姑娘怎么好这样大的脾气?太子殿下送去的大礼,这样贵重,怎能这般对待?   “你们将东西送到后,也不必提本宫,更不必等她发话。等放下了,你们就可以走了。”太子沉声道。   小太监只好牢牢记在心中,这一送完,扭身就走。   弄得钟家的小厮反倒无措了几分,只连声唤:“姑娘,姑娘,这如何处置?太子的人已经走远了……”连杯茶都没喝上呢。   钟念月:“管他呢。”   “那这云锦……”   钟念月:“随意寻个地方丢着便是了。”   小厮惊愕地望向面前那扇门,只是姑娘年岁渐长,越发不容旁人置噱,他倒也插不上嘴,便只能肉疼地将东西抬进堆放杂物的屋子,一把锁锁了。   转过身才忍不住嘀咕,这里头放的贵重东西,只怕要越来越多了……   等钟随安从国子监回来,也听闻了太子派人送东西上门的事。   这头钱嬷嬷正陪着钟念月玩牌,钟随安便推门进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钟随安到她院子里的次数渐渐变得多了。   钟随安仍旧不大懂得该如何与妹妹相处,到了近前,便也只憋出来硬邦邦的一句:“太子送了什么来?”   钟念月也不瞒他,道:“说是一箱的云锦。”   钟随安应了一声,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倒是钟念月抬起头来望着他,低声问:“会试就在下月了,是不是?”   钟随安应了声:“是。”他沉声道:“念念不必为我忧心。”   说罢,他低头一瞧,见钟念月笑着同钱嬷嬷道:“嬷嬷输了。”   于是又觉得妹妹好像并没有为自己忧心的样子,便自个儿抿住唇,又不说话了。   “哥哥文采斐然,满腹经纶,我自然是不忧心的。”钟念月这才出了声。   钟随安闻声,微微别过脸,忍不住抿唇低低地笑了下。   原来是因为这个方才不担忧他。   钟随安很快便肃了肃神色,既如此,他万不能叫妹妹失望。   当晚用了膳,钟念月早早便睡下了。   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一翻身,便又瞧着了坐在她床边的身影,那身影见她一动,还当她睡得不安稳,又磕磕巴巴地唱了几句词给她听。   上回是《木兰从军》,这回换成《三娘教子》了。   居然还学新的了!   钟念月:“……”   要不是已经见过一回了,钟念月还真要被钟随安吓一跳。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白日里话说不上几句,夜晚便又惦记着,要做个哄妹妹睡觉的好哥哥。   钟念月权当没听见,再翻个身,闭上眼,很快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脑中只模糊地想着……嗯,今个儿是不是又遭太子刺激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钟念月睡得越发熟,钟随安伸手掖了掖被角,面色一松缓,这才乘着夜色而归。   只是第二日再到国子监去,眼下多了一点青黑。   ……   祁瀚送了东西到钟府之后,始终没见露面。   不过钟念月也并不在意。   眼瞧着一日一日地过去,转眼便是会试时。   钟家上下登时紧张了起来,唯有钟随安本人,和钟念月这么个懒洋洋的才不觉得慌。   这日宫里却是一早便来了人,要接钟念月进宫。   “这样早?”钟念月疑惑地看了看小太监。   小太监笑眯眯道:“奴婢也说不好是为着什么,姑娘进宫了就知晓了。”   小太监仍旧是那张熟脸,倒也不应当有骗她的道理。   钟念月一提裙摆,上了马车。   等入了宫中,有人将她径直带到了晋朔帝跟前。   晋朔帝身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卷舆图。   “姑娘有什么要带的?且先吩咐下来。”一旁的宫人笑道。   “嗯?”钟念月怔了下,“要去哪里么?”   晋朔帝方才抬起头来,道:“春猎。”   晋朝有春水猎鹅。   钟念月舔了舔唇。   没有烤兔子,没有烤獐子,也没有烤全羊烤鸡……   铁锅炖大鹅也不是不行。 第36章 长开(二更)   宫人们忙了起来。   此时虽说已经入了春, 但只怕去的地方仍旧冷得厉害,于是不得不收拾了汤婆子、披风、香料等物,连玩具都收了一匣子。   近三年伺候下来, 宫人们已然知晓, 这睡在暖阁里的姑娘娇气着呢。   晋朔帝倚坐着那里,抬眸笑道:“不带书去?”   钟念月头也不回:“不带, 不带。”   晋朔帝:“……好。”倒也并没有斥责钟念月的“不学无术”。   近来晋朔帝都政务繁忙, 少有这般坐在一处, 不紧不慢地闲话的时刻。   孟公公心下定了定。   倒是他迷了眼了, 原想着陛下与钟家姑娘不似清水县时那样亲密了,实则, 陛下忙到连后宫都不曾去了。这样还要将姑娘请进宫里来, 在暖阁里留宿一晚。便已是难得的看重了。   再有……   孟公公思及此处,不由抬头朝钟念月望去。   少女又拔高了一截, 与早先那个缩在陛下怀中哭的小姑娘,已然有了不同。   她腰肢纤细, 身形婀娜,渐渐长开了些, 愈发美得惊人。   这自然便有了男女之别。   倒是他难得犯了一回蠢。   还是陛下思量更周全。   孟公公扬起笑脸,问道:“姑娘今日可高兴?”   正是因着那日姑娘遇见三皇子不高兴了,陛下方才定下了春猎罢。   钟念月就立在那箱子旁,瞧着宫人往里收拾东西。瞧了一会儿了,她才惊觉,她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都留下这么多物什了。   听见孟公公的声音, 她应了声:“嗯,高兴的。”   她对于能跨出这一方狭隘天地的所有行动, 都是高兴的。   要知道,上一回出京,还是去清水县的时候。   眼见着收拾得差不多了,钟念月回了头,问:“还有什么人要一并去?”   “几位大臣及其亲眷。还有寿康公主和她的驸马……”孟公公一一答道。   钟念月听了一会儿:“没有哪宫的娘娘么?”   应声的却是晋朔帝,他道:“没有。”   钟念月都禁不住暗暗嘀咕了。   她入宫的时候,当真不算少了。却从未有哪一回,在晋朔帝的面前见到过来示好献媚的宫中妃嫔。若说她睡着了不知晓,那也不大对。因为钟念月后头才知道,乾清宫的暖阁其实是留给临幸的妃子歇息的。   暖阁都叫她占了去了,那妃子睡地上么?   她没记错历史的话,清朝时皇帝出行围猎,都会带上三两个得他心的妃嫔和皇子。   既是给妃嫔的家族脸面,估计也有某方面的需要。   而晋朔帝……   钟念月转头看了看。   她这两年变化极大,长高了许多。   晋朔帝却仿佛没什么变化,依旧面容俊美,身形挺拔。   大概真的就是个工作狂叭。   钟念月暗暗心道。   晋朔帝压根不知晓她的小脑袋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盯着钟念月的面容看了片刻,缓缓起身,道:“走罢。”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松花色披风,将她整个裹住了。   钟念月虽然长高许多,但仍旧差着晋朔帝老远,只得仰头同他说话:“既然有大臣亲眷随行,那我在钟府等着出发便是了,也不必这样折腾一回。”   孟公公道:“姑娘不进宫,底下人怎么知道给姑娘收拾什么东西呢?”   钟念月想说钟家下人也能收拾。   但转念一想,确实是不能与皇宫的相比。   晋朔帝轻拍了下她的头,道:“在城门口等着朕。”   钟念月忙正了正自己梳得松散的发髻:“陛下莫要……”不等她将话说完,晋朔帝便已经知晓她的意思了,他道:“若是拍得松了,朕给你梳上去。”   钟念月这才放了心,乖乖转身,由宫人送着出去了。   钟府这会儿已经得了消息,知晓陛下要出行春猎。   钟大人离不得京,钟老太爷与老夫人将要从老宅返京,万氏要亲自去接,钟随安又要忙会试。这样一瞧……   “倒是只有念念一个人去了。”钟大人皱起眉。   万氏反倒有些放松。   陛下比起太子,实在靠谱得多。   万氏向来宠女儿,这会儿便也只为钟念月理了理披风,笑道:“去罢,听闻高家、朱家、赵家的嫡女也要去的,到时念念也有伴了。”   除了朱家的朱幼怡。   钟念月一个也不熟。   不过钟念月还是乖巧地笑了下:“嗯。”   万氏陪着她到了城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等来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有人跳下马车,问了声:“是不是钟家的马车?”   随即便将钟念月编入了队伍之中。   万氏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这才骤然想起来一桩事。   念念身上的披风,不像是府里定做的款式。   不过与她今日的衣裙倒是十分搭的。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京城。   钟念月卷起帘子,前后望了望。   前头是佩刀的禁卫,后头是持长枪的神枢营。   她的马车被夹在队伍中段,实在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钟念月将毯子抖开,披在身上,双眼一闭:“睡觉。”   另一厢庄妃等人方才知晓陛下春猎去了。   她身边的嬷嬷实在忍不住道:“娘娘进宫十多年了,怎么不见陛下哪次围猎带上娘娘的?先帝或围猎或微服出行时,身边哪次不是要带上三两个妃嫔、四五个美人的?”   庄妃听见前半句,也觉得有些憋闷。但听见后半句,却是叫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   她沉下脸来,道:“怎敢妄议先帝?”   嬷嬷自知失言,忙掌了自己一个嘴巴,但随即,她又道:“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今大皇子与太子都风光着,唯独三皇子……娘娘不该想些法子固宠,为三皇子打算打算么?”   庄妃又何尝不想?但她还是咬牙忍住了,摇摇头道:“正是为着他好,我才不能向陛下邀宠。”   嬷嬷不解。   庄妃却转声道:“此次陛下不是带了三皇子去么?这便是极好的了。不说这些了。”   庄妃冲动,甚至因着家世有几分跋扈。   但她也没蠢到地心去。   当今这位手腕强硬,控制欲极强。   三位皇子,出生相隔的时间段并不长。   此后,晋朔帝便不再临幸后宫。   庄妃那时还提着一屉子甜汤,大胆地跪在晋朔帝跟前问过。   晋朔帝坐在高位之上,垂眸看她,似是轻笑了一声,道:“庄妃是希望为三皇子多添一个弟弟么?”   不等她欢喜地答“是”,晋朔帝便不紧不慢道:“庄妃可曾见过一种野兽,一胎只产一子。只因它那护佑抚育子嗣的囊袋中,只容得下一个。若是再产一子,它们便会费尽心思,将自己的兄弟从囊袋里推出去摔死。”   庄妃惊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她自然没见过这样的野兽。   可她出身的家族地位不低,也曾听过一些皇室秘闻。这便不得不提到先帝了。先帝同样是个手腕强硬、身怀大才的皇帝,他性情多变,多情且薄情。   为何说他多情呢?先帝后宫充盈,光是有位分的妃嫔,便足有十五人。贵人以下有二十一人。   这导致了先帝的子嗣也相当丰盈。   算上夭折、成年后死亡的,还有如今被囚、失踪等等的,竟足有十九个。   为何说先帝薄情呢?   因他冷眼瞧着妃嫔争宠,儿女夺权。   每个妃嫔各有背靠的家世,但这家世的助力终究只能落到膝下一个孩子的身上。   毕竟那皇位只有一个。   若是捧一个,另一个可不是会费尽心思将对方摔死吗?   庄妃都不大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大殿的,隐约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滚带爬地走了,哪里还敢有一分恃宠而骄?   此后她怕得要死。   怕再有孕,生下来也是个皇子。   不止是她。   其余妃嫔皆如此。   她们大抵想起先帝在时的情景,也觉得可怖吧。   庄妃别过脸去,喃喃低声道:“陛下已经很好了。”他不重女色,因而后宫虽有明争暗斗,但不至于有更形迹惨烈的恶事。她们这些老人,也不至因着有新人得宠扬威便寝食难安。   那可是陛下啊。   比之那些臣子的后宅,这后宫都待得算是轻松的了。   她不敢想这皇宫中真有哪一日,再多出一个皇子来……   若有那一日,大抵是这三个皇子中,必有一个死了罢。   她儿子是绝不能死的。   庄妃思及这里,便牢牢压下了心中的向往。   ……   晋朔帝一行人行了足足两日,方才抵达。   自有禁卫、宫人先行安营扎寨,钟念月在马车待上一会儿,只听得外面道一声:“好了。”她方才掀起了车帘。   此次高淑儿也跟着母亲一并来了。   她一早便下了马车,提着裙摆走上一圈儿,神情失望。   “太子殿下不在。”旁人笑嘻嘻地道。   高淑儿皱眉,不应。   那人又道:“不过三皇子却是来了。”   一旁的人便也跟着笑道:“还有锦山侯呢。”   “谁管他这样的纨绔?”   几人低声议论着,且看模样,俱都打扮得分外俏丽。想是顺路来见一见,那些随行的王公贵族。毕竟也该到说亲的时候了。   高淑儿听罢,心下不屑。   她们便也只能配得上三皇子罢了……   不远处,一行贵公子也正悄然朝这边打量。   有几个出身将门的,倒是扭头去帮禁卫一块儿扎营了。   高淑儿扫过他们,心道,倒是有几个长得皮相俊美的。   此时却听得旁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高淑儿本能地循声望去,便见那灰色不起眼的马车里,走出来了个纤细美人。   那美人生得云鬓雾眉、冰肌玉骨,身着桃红色衣裙,裙带飘飘,行走间,好似将一团花踩在了脚下,再点缀以松花色的上襦,更多了几分娇艳。   她眉眼间嵌着一丝慵懒,便似那天上仙人饮了酒,醉卧桃林间,无意间被俗世间的人惊醒,自云端款款而来。   是钟念月。   高淑儿掐紧了手掌。   许久不见,她长开了。   她早知钟念月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与万氏一样。但不曾想过,真等到她渐渐长大,便当真愈发地美了。   令所有立在她跟前的人,都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高淑儿突然间有几分庆幸太子没有来了。   太子也许久不曾见过钟念月了罢?   此时,那一早便支了起来,最大的营帐之中。   孟公公掀起一角,朝外瞧了瞧,道:“姑娘下了马车了。”“……这可了不得。”他喃喃道。   晋朔帝:“嗯?”   “奴婢是瞧……这好像,好像一大半的公子哥儿都在盯着姑娘瞧呢。”孟公公摇摇头,道:“也不知钟大人与钟夫人,可想好了将来如何为姑娘挑人家。”   晋朔帝皱了下眉:“她方才几岁?尚早。”   孟公公笑道:“陛下十一岁时被立为太子,十三时登基为帝,便已有三位嫔妾了。”   晋朔帝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淡淡道:“若是择婿,也不该是钟大人和万氏来。” 第37章 香气(补更)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帐子外, 有少年公子低低出声。   与高淑儿作伴的姑娘,有一个似是与他相熟的,上前笑着道:“那是钟侍郎家的姑娘, 你不曾见过么?哦, 也是。她每日里去了国子监,也是迟到早退。自然见不到她。”   那少年公子面露惊愕之色。   迟到早退?   纵是如此, 他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那位钟家姑娘。   “兴许……是家里养得娇了些罢。”他道。   惹得一旁的姑娘翻了个白眼。   这厢钟念月由香桃扶着, 左右一打量, 没见着什么认识的人。唯独一个……不远处的三皇子与禁卫低语几句, 转过了身。他今日穿着靛青色的圆领袍,腰带一扎, 倒也衬得身形长了些。兼之他生得唇红齿白, 便也有了几分人模狗样。   那便他了。   钟念月径直走了上前。   “她不知三皇子与太子不合么?竟是还要往前凑。”高淑儿忍不住道。   “三皇子的性情……未必会理会她。不过说起来,你的父亲不是三皇子的老师吗?你去同他说话, 他肯定要理会你的。”旁人应声道。   高淑儿嘴角一撇。   三皇子如何与太子相比呢?一个只是皇子,一个却是储君。   她父亲最遗憾的事, 便是从太子的老师变成了三皇子的老师,还得不到三皇子的重用。此事于高家来说, 都算得上是痛处了。   她如今才不屑于主动去讨好三皇子呢。   那厢三皇子眸光阴沉地盯住了钟念月,香桃这般心思粗的都不禁缩了缩脖子,偏钟念月毫无所觉一般。   钟念月低低出声:“负责春猎安营扎寨事宜的是哪位大人?”   三皇子转头先扫了一圈儿。   高淑儿那边被他一瞧,立即住了声。   那些个少年公子倒是仍在往这边瞧呢,等与三皇子的目光遇上了,方才双手一拱,行过了礼。   三皇子冷哼一声。   当他没有瞧见么?   这些人方才都在瞧钟念月呢。   三皇子将头转回来, 目光重新落回到钟念月的面容上。   他一直知晓这泼妇生得好看,只是今日见了旁人的模样, 才知她原来好看到了这般地步……不错,她眉眼生辉,光是立在那里,也好似将四周都镀上了几分光华。   只可惜一开口,便叫人憎恶得厉害。   三皇子冷笑道:“那便是大人我。”   他父皇终于也给他派些事务了。   钟念月哪管他负责干什么呢,他负责倒马粪都行。   “那敢问三皇子,何处是我歇息的帐子?”钟念月问。   三皇子眼珠子转了转:“与那高家姑娘一处帐子。”   “你没瞧见那高家姑娘不喜我么?”   “正是因她不喜,才分给你的。”   钟念月毫不客气地嗤笑他:“陛下若是听见了,只怕要说三皇子蠢的。”   “你还想同父皇告状不成?”三皇子成竹在胸,得意地看着她,“那怕是不成的。高家姑娘可不曾得罪你。你与人不合,住不到一个帐子里去,那不过是说明了你自己心胸狭隘。父皇最是不喜这样的人。”   “谁同你说这个?”钟念月翻了个白眼。   三皇子憋住了火。   这泼妇哪怕是做出这等无状的动作,却也还是好看的。   她内里草包,实在浪费这副皮囊!   钟念月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笨你还不信……陛下将这安营扎寨、分配住所的事务分给你,不正是为了瞧瞧你的协调统筹之能么?”   三皇子嘴角绷住,阴沉沉道:“抵达后方才多久的功夫,营帐已经大致扎好。那方乃是神枢营,父皇大帐位于中央,四下布禁卫,……安置如此妥帖。还不能彰显我的能耐么?”   “这便是协调统筹了?今日你非要将我与高家姑娘安置在一处。以小处见大处。陛下便要想,你连人心喜好都摸不明白,何谈长袖善舞?何谈驭下之能?一桩小事在你手里,恐都要引得两家反目起龃龉呢。那不是笨是什么?”   “……”三皇子气得脸都扭曲了,从喉中挤出二字:“歪理。”   随即他便哼笑一声,脑中登时又起了个折磨钟念月的念头:“既你不愿,便到我帐子里去住好了。”   香桃听了登时横眉竖目。   三皇子见状,这才觉得胸中堵着那口气出了不少。   这于其他姑娘来说,兴许是孟浪冒犯了,甚至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但钟念月的脸皮才没有那样薄呢。   钟念月反问他:“三皇子原是想娶我么?”   三皇子嘴角一扯:“若你入我府中,也不过是侧妃罢了。”   钟念月:“然后三皇子日日都被我按着打?我是无妨的。”   三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你怎么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钟念月:“怪了。是谁硬要送上前来让我打?还邀我到他帐子里去?是谁没有羞耻之心?”   三皇子面上怒极,起了一层薄红:“说罢,你想住在哪个帐子里?”   钟念月指了指不远处的青色顶的帐子:“那个。”   三皇子咬牙切齿:“那便是你的了。”   钟念月一提裙摆:“多谢。”说罢,便带着香桃转身走了。   俨然就是拿他当个工具使?   三皇子陡然意识到这点,登时面容更扭曲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提醒着他:“殿下,许多人瞧着呢。”   三皇子这才整了整神色,咬牙道:“难怪近来也不见太子与她混在一处了,怕是太子也招架不住她。”   小太监想了想,轻声道:“钟姑娘出身,实则不低。”   三皇子气得脸更红了,扭头就走。   “吵起来了?”高淑儿这边惊讶出声。   “像是。三皇子的性情确实……不大好说话。”   “怎么不说是钟家姑娘性情乖张呢?”   一时却是谁也没有接话。   这……真要论起来,还是三皇子性情多变的名头传得更远些。   钟念月到了青色帐子里,里头床已经铺好了,只摆了几个圆墩,一张小案几。出行在外么,到底不比家中布置得妥帖。   钟念月也并不挑剔,挨着圆墩坐下,再卷起帐子一旁的小帘子,便能瞧见湖岸的风光,视线不受半点阻隔。   湖岸的对面,还隐约可见高低错落的树木,披着半身的霜雪,上面冒出一点绿绿的尖儿。   “这里一定很适合冰钓。”钟念月喃喃道。   香桃缩了缩脖子:“不会冷么?”   “多拿几个手炉就不冷了,走……拿手炉去。”钟念月说着便起了身。   香桃连忙跟上,道:“咱们马车里只有一个呀姑娘。”   “去别处拿。”   “哦哦。”香桃应着声,又道:“姑娘拿三皇子真有办法,奴婢瞧他脸都气红了。”   掀了帘帐出去。外头已经在生火架锅了。   禁卫们推着车马停住,只见那几架车之上,都放着高高大大的……似是笼子?外头都用黑布罩住了。   钟念月扭头瞧了一眼,隐约好像听见了撕扯的声响。   像是撕烂了什么皮子……   这会儿众人都已经安置下来了,各自在帐中歇息,或者收拾带来的行李。   钟念月从帐子后头绕上一圈儿,便绕到了中间的大帐前。   门口把守的禁卫认得她,低下头道:“姑娘且等我通报一声。”   钟念月爽快地点点头道:“去吧。”   这话音刚落下呢,里头的孟公公便隐约听见了声音,忙掀起了帘帐,道:“姑娘进来便是。”   虽是入春,但正值乍暖还寒的时候。   帐子里依旧点了炭。   一进去便暖意融融。   这帐子里十分宽阔,不仅摆有一床一榻,还有制式齐全的桌椅凳,两扇屏风,两边还竖了人高的宫灯。   而晋朔帝就坐在那太师椅上,有人跪在他的跟前,似是正在回话。见有人进来,那人也并不敢抬头。   钟念月福了福身:“陛下。”   随即才出声问:“咱们一会儿去冰钓么?”   孟公公笑道:“哪里是自个儿钓啊?姑娘瞧见外头那些笼子了么?”   “嗯?”   “里头装的是鹰。”   哦。   钟念月这一下便想起来了。   满蒙等游牧民族,视海东青为最高图腾。所谓海东青,在他们看来是万鹰之神。像元、清时,每逢春猎,便要用海东青猎取天鹅。   只是汉族帝王将之视为野蛮鄙事,垂拱不下堂,以致体魄衰颓。   大晋却也有这样的习俗。   难不成祖上也有塞外的血统?   钟念月蓦地想起来,早前有一回,她在宫里撑得吐了,晋朔帝匆匆而来,身上着的是劲装,便像是刚刚才从演武场上下来。   这样倒是极好的。   上至帝王,下至将士,都能尚武而不懈怠,大晋自然便能安安稳稳多过上几代。   钟念月对大晋的了解还是不够多,不由出声问:“这鹰也能捕鱼?”   “能,还是捕鱼的好手呢。”孟公公道。   “那何时开始捕猎?”钟念月又问。   这次答的却是晋朔帝,他道:“再等半个时辰。”   钟念月伸出手来:“那多给我几个汤婆子,我且先睡一会儿去。”   宫人忙转头去瞧晋朔帝。   晋朔帝点了下头:“莫睡久了,免得晚间辗转反侧也入不了眠。”   钟念月:“那无妨,陛下拿一本书与我念上几句,我定能睡着了。”   晋朔帝:“……”   孟公公满脸哭笑不得。这真是在陛下跟前,将不学无术说得最是坦荡大方的人了。   那跪着的人都不由悄然抬了下头,只是到底没敢往钟念月这边看。   钟念月径直走向那屏风后的美人榻,娇声道:“公公,将床上的被子搬来给我睡罢。”   便如她当年在清水县时,因着屋里冷,于是登门白嫖了晋朔帝那松软暖和的大棉被。   孟公公应声:“哎,这便来了。”   钟念月三两下拆了发髻,被子一拢就先睡了起来。   等睡醒,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了。   她匆匆起身,穿好了披风:“走罢走罢。”   晋朔帝已经不在帐中了。   几个宫人忙上前去收拾被子,等俯身理好,其中一个不自觉地怔怔道:“……好像染了什么香。”   “什么香?姑娘身上的香么?”   他们一呆。   那这被子是还到床上去呢?还是不还到床上去呢? 第38章 披风(何人的)   帐子外天色昏暗, 虽然篝火已经点了不少起来了,但钟念月一眼望过去,还真有点找不见人。   “念念!念念!”喊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 锦山侯便到了她跟前。   锦山侯穿着藏蓝色的衣袍, 脖子边围了一圈儿毛领。换做过去,那毛领定会衬得他连脖子都没了。但如今是不大相同了。   他长了几岁, 身形抽了条儿似的, 原先憨圆的模样去了三分。脸颊一瘦下来, 眉眼间便还有几分与晋朔帝肖似。   这并不奇怪。   他的父亲与晋朔帝一母同胞么。   钟念月瞧了他一眼:“怎么才来?”   锦山侯憨憨一笑, 眉眼间的清秀俊朗,顿时又给冲散了。   他道:“我去你帐子里寻你了, 没寻见。然后我就绕着这里走, 走了好几圈儿,终于见着你了。我就知道, 你是在皇叔父这里,只是我不敢进去。”   说罢, 锦山侯又要去取脖颈上围着的毛领。   “给念念,围着, 不冷。”   钟念月:“你围着罢,不要着了凉。”   去年有一回,锦山侯受了风寒,到国子监里风一吹,涕泗横流。三皇子的堂兄弟当即与人讥讽了起来,暗指锦山侯像蠢猪。   钟念月当场翻了个白眼,辛辛苦苦地挽起袖子, 与锦山侯一块儿,按着对方打了一顿。   可别劳她再打谁一顿了。   钟念月说完, 便一提裙摆,当先朝前行去。   锦山侯连忙追在了后面:“念念,念念,我在岸边瞧见了一个洞。我带你去瞧……”   “洞有什么好瞧的?”   “洞里有东西在发光,我想捡出来给念念……然后被夹了。”锦山侯把手伸到她面前。   上面还真有道口子,不过痕迹很浅,倒是口子旁有一点轻微的淤痕。   钟念月怔了怔:“水里难不成还有虾?”“去瞧瞧。”   “哎!”锦山侯高高兴兴地应了。   两人一块儿往岸边走。   路上遇见了禁卫,钟念月方才问一声:“鹰放出来了么?”   禁卫摇了摇头。   那估摸着还要再等上一会儿,钟念月咂咂嘴,那就先自己钓鱼去罢。   等到了岸边,钟念月一眼便瞧见了高淑儿。   围在她身旁的人,尽都是钟念月不认识的。   若是将京城中各府上的年轻一辈划一划,可大致划作四个圈子。   一个圈子里是如钟随安这般,家中的嫡长子、嫡长女,其中嫡长子们多是要考科举的。   第二个圈子么,便是如秦诵这般,是家中嫡子,但排行靠后,又受家中长辈教诲,一心忠于大晋,尚君子之风,读书也刻苦,就连出身也是出自京城那一小撮顶尖的大家族。   第三个圈子便是如锦山侯这般的纨绔了。   最后那个圈子里容纳的,便是上下皆不靠的,如高淑儿这般的。   钟念月从未入过这样的圈子,自然也与他们不相熟了。   钟念月扫一眼便敛起了目光,权当没有瞧见。   只是不知谁突地出了声:“钟家姑娘?”   那声音还分外洪亮。   高淑儿等人一下便扭头看了过来。   她们只瞧着那钟念月似是矜贵地点了下头,随即便走开了。   高淑儿忍不住道:“没瞧见她身旁跟着谁么?那便是锦山侯了。你若是想要同她说得上话,只怕要先将自己变成纨绔才是……”   旁边几个姑娘闻声,登时也低低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她就会逗鸟儿玩泥巴。”   “嘘,三皇子来了。”   三皇子手持一杆长枪。   枪比他人还高,不过他沉下脸来,倒也有一分凌厉气势。   一会儿便要熏烤食物了。   他便要亲手叉上几只鱼,猎上几只鹅,呈到父皇跟前。   届时父皇必然要夸奖他勇武,他就不会再一味落于大皇子和太子之后了!   三皇子这般想着,结果刚到岸边,就瞧见了钟念月。   钟念月跺了跺脚,娇声道:“离岸近一些,是要冷多了。这风浸骨头。”   三皇子听了,心下冷笑。   她惯会拿这般姿态同他父皇告状撒娇。   到了他跟前,却又是个十足泼妇。   三皇子往前一步,道:“往日里不是病弱得起都起不来身,……今日风一吹,可莫要就此病死了。”   锦山侯一听,真当钟念月吹吹风就会病死,当即慌忙地去解围领和外衫。   钟念月皱了皱眉,按住了他的手。   她缓缓转过头,瞧了瞧三皇子。   这不言不语的,反倒瞧得三皇子身上紧绷了下。   “怎……”么?   三皇子话还未说出来。   钟念月便笑着道:“我瞧三皇子身上的披风极好,不如给我罢。”   谁欺负自家人啊?   当然是逮着外面的人欺负啊。   三皇子一听,好一个气血上涌。   她好不要脸!   锦山侯的脑子里仿佛只有两根筋,一根筋是我要听听念念说什么,另一根筋是念念说完了我要按念念说的去做。   他当下就站了起来,朝着三皇子一逼近:“三弟快将披风给念念。”   锦山侯到底更年长,身形一拔高,在三皇子面前竟然形成了威胁之势。   三皇子喉头一哽:“谁是你三弟?”   锦山侯道:“你父皇是我的皇叔父,你年纪又比我小,自然是弟弟了。”   三皇子简直要被他们气疯了,又怕一会儿锦山侯和钟念月对着自己来个混合双打。   锦山侯身上的蛮劲儿极大,一打起来就一招――泰山压顶,坐他背上。   周遭这么多的人,各家的公子姑娘都在,三皇子才不想同这傻子计较丢了脸。   三皇子匆匆解下披风,丢给了钟念月。   他冷笑道:“你就不怕旁人瞧见了,以为你我有私?”   钟念月想了想道:“那你得把上衣全扒了给我才行。”   三皇子:“……”   锦山侯拿了披风给钟念月裹上。   然后他们才在岸边那个冰窟窿旁坐下,用自制的钓鱼竿开始钓鱼。   另一厢孟公公还念叨着呢:“姑娘还未起身么……要不奴婢去瞧一瞧?”   晋朔帝应了声:“嗯。”   坐在晋朔帝下首的怀远将军忍不住开了口:“陛下,眼见着天色都黑了,咱们今日还举行仪式么?”   晋朔帝:“再等等。”   “是。”   没一会儿孟公公便回来了,晋朔帝转头看去,却没能从他身后见着小姑娘的身影。   孟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躬身道:“陛下,姑娘起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不知到哪里去了。”   晋朔帝顿了下:“是不是迷路了?”   孟公公茫然了下,心道这周遭都是帐子,又能迷路到哪里去呢?   孟公公道:“奴婢去寻?”   晋朔帝:“去罢。”   晋朔帝垂下眼眸,面上神色不显。   只是捏起了面前的茶杯。   只听得轻轻的“噼啪”声,也不知是那茶杯发出的,还是面前篝火堆里发出的。   孟公公不仅自己去寻,还派了三两个宫人也去寻,愣是没寻着。   他哪儿知道,自己每次都瞧见钟念月的背影了,但因着那披风的色不对,这才扭头错过了。   钟念月在岸边待了小半个时辰,就钓上来一条鱼。   “累死我了。”她喘了口气。   她果真不适合干这样修身养性的活儿……   “下回还是坐着等吃好了。”钟念月喃喃说着,缓缓起了身。   三皇子内心哈哈一笑,然后转过身,将手中的长枪往地上一甩,五六条鱼落了下来,还在草地上跳动。   他心道,锦山侯实在废物。   然而不仅钟念月没搭理他,就连锦山侯都没看他。   锦山侯只望着钟念月,脸色唰一下白了,颤声道:“念念,念念怎么流血了……”   钟念月疑惑地转头:“什么?”   三皇子沉着脸,定睛一瞧。   还真是。   将他那披风都染透了点。   钟念月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屁股,当然是什么都瞧不见的。   她眼皮一跳,心底很快有了猜测。   钟念月试着走动了一步。   果然,她感觉到有什么液体往下滑了滑。   她这两月的日子都不大规律,没成想到今日来了。   她环视一圈儿,一时间也有点懵。   锦山侯已经吓呆了,连忙弯腰要去背她:“去瞧太医。”   三皇子也抿了下唇:“我去寻太医。”   若是钟念月真出了事,没准儿他还洗不脱干系。   钟念月凶巴巴地出声:“不许去。没瞧见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么?”   她朝三皇子伸出手:“再脱一件给我。”   三皇子快要被气死了:“作什么?你要冷死了?”   “自然是遮一遮血,你这蠢蛋。”   三皇子抿着唇,阴沉沉地看她一眼,最后还是把外袍也脱了。   钟念月将袍子一裹,对慌乱的香桃道:“你去寻陛下。”   香桃也怕晋朔帝,但她心底姑娘永远是最大的,闻声想也不想便小跑着去了。   钟念月这才慢吞吞地挪动着步子往帐子走。   她才不要谁来背呢。   若是一会儿飞流直下三千尺,那她可以连夜搬离这个星球了。   锦山侯都快吓哭了,巴巴地跟在她的后头。   三皇子咬了又咬牙,生怕一会儿钟念月和父皇说,是被他气得出血的,于是也跟了上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高淑儿一行人只朝这边望了一眼,看得不大真切,道:“怎么走了?”   “谁知晓呢,这钟家姑娘最是娇气,应当是待不住了罢。”   这厢还等着呢。   不多时,便见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匆匆闯到了陛下跟前。   怀远将军低喝一声:“什么人?”   晋朔帝扫了他一眼。   怀远将军便立时闭了嘴。   “香桃。”晋朔帝认得她。   香桃小心翼翼道:“姑娘要寻陛下呢。”   怀远将军听罢,心道这是哪家姑娘,实在没有规矩,哪有请陛下前去的道理?   晋朔帝缓缓起身:“她如今在何处?”   香桃:“应当,应当回帐子里了。”   晋朔帝知晓她应该是回他的帐子了,于是径直转身朝大帐去了。   留下怀远将军愣在了那里。   锦山侯和三皇子一路跟到大帐外,便不敢动了。   等晋朔帝走到帐子外,他们的身形就更僵硬了。   晋朔帝看也不看他们,只掀起了帘帐,一步跨入,便见那小姑娘正纤弱又娇气地立在那里,瞧着十分可怜。   脸色都是雪白的。   他走上前,皱了下眉,想也不想先捏了下钟念月的手腕。   柔软,还有点凉。   “哪里不舒服了?”晋朔帝沉声问。   钟念月摇摇头道:“好着呢,只是……陛下派几个人出去问一问,为我寻一样东西罢。”   什么东西?   话到了晋朔帝嘴边,却又蓦地被咽了下去。   晋朔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披风上,还有她围在腰间的外袍上。   孟公公先前说的,姑娘年纪到了的话,又涌现在了晋朔帝的脑海中。   钟念月见他不出声了,只好轻叹一口气,勾了勾晋朔帝的肩,踮脚、凑近些,她身上的幽香气便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气,钻入了鼻间。   钟念月道:“我要寻月事带。”   若是古时女子定是羞于开口的,可她这时是不怕羞的。   晋朔帝垂下眼眸:“来人。”   他很快便吩咐了下去,又命人打来了热水。   钟念月:“陛下贴心,再将我帐子里换洗的衣裳也取来罢,我洗一洗才好换上。”   晋朔帝抬手,捏住了披风的带子,摩挲了下,沉声道:“此物是何人的?” 第39章 怀抱(像是在仔细端量他...)   钟念月想也不想便答道:“三皇子的。”   晋朔帝:“……”   他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眸光沉了沉:“哦。”   钟念月蜷了蜷身子:“哎,方才不觉得如何,这会儿才觉得有些没力气, 还有些冷。”   晋朔帝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钟念月这下也坐不得, 也躺不得,便只能拿晋朔帝当杆子倚着了。   她十二岁时便来月事了。   在年幼的壳子里过着日子, 过着过着, 便真有些被同化了似的。她那时已经忘记自己在现代时, 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因而半点准备也没有。   就突然那么一日,一觉醒来, 便将乾清宫暖阁的床榻给染红了。   宫人见了, 吓得赶紧去寻晋朔帝了。   晋朔帝倒是见过大世面的,一步跨入暖阁, 瞧见床上的红,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只淡淡吩咐下去,备水、备衣物。   一下便消去了钟念月的尴尬。   后头晋朔帝还请了女医来。   女医坐在她的对面, 同她讲起了月事是个什么东西,又再三安抚她不必害怕,流血并不代表死亡,如此种种交代得分外详尽。   钟念月头一回听了这样的长篇大论,没有听得瞌睡都惹出来。   而女医同她说这些时,晋朔帝便坐在一旁,不动如山。   神色淡然得仿佛这天底下最沉稳牢固的倚靠。   他都这般了。   她自然也就愈发平静了。   等将那女医送走后, 晋朔帝当夜还留在了暖阁里,就如清水县时那般, 也摆了一张软榻在旁边陪着她睡觉。   她喊冷,就往她怀里塞汤婆子。   若说她唯独在谁跟前丢脸不怕,那便是在晋朔帝跟前了。   好像也没什么狼狈的模样,是他不曾见到的了。   晋朔帝垂下眼眸,淡淡道:“朕记得不该是今日。”   钟念月骤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愣了下:“嗯?”随后她才反应过来,惊异出声:“陛下怎么记得这个?”   虽说打从她第一回 来了月事后,晋朔帝便令女医专门为她备了一本册子,册子上记录的便是她每回来月事的日期。   她倒是会根据那个册子来瞧自己月事准不准。   但晋朔帝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晋朔帝只淡淡道:“自然记得。”   便不多话了。   此时两个小太监抬着水桶进来了,孟公公也拿了钟念月要的东西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三两宫人,怀里抱着钟念月要换洗的衣物。   “陛下,奴婢先伺候姑娘去更衣了。”一个小宫女福了福身。   晋朔帝却是先将钟念月抱了起来,抱入了屏风后,再将她放在那水桶旁。   钟念月嘀咕了一声:“又不是十一岁了。”   孟公公忙打圆场笑道:“姑娘这两条腿,这会儿哪有什么力气呢?还是不要自己走了。”   晋朔帝淡淡道:“再长几年,也是年纪小。”   说罢,他方才走出了帐子,将里头留给了钟念月。   其实因着晋朔帝事务繁忙,加之钟念月年岁渐长,倚靠他的时候,反倒不似从前那样多了。   今日倒是难得一回。   还晓得遇着事了,便立即来找他。   只是那披风……   “父皇。”三皇子还等在帐外,见了晋朔帝,当下便躬身行了礼。   锦山侯也磕磕绊绊行了礼。   但晋朔帝的目光却只落在了三皇子的头上。   三皇子很少被晋朔帝这样注视着。   晋朔帝并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怒,所以不管三皇子办好了事也罢,办坏了事也罢,他父皇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三皇子咽了下口水,不自觉地战栗了下,低低又唤了声:“父皇。”   晋朔帝淡淡道:“你的外袍与披风,都给念念了。”   三皇子抿唇,不等他应声。   晋朔帝道:“心胸宽厚,爱护女眷,倒是比过往长大了些。”   三皇子本想说是钟念月抢去,听到这里,自然不能那样说了。难得得父皇一回夸赞,没准儿明日就要派给他更多的事务了!   于是他一笑,道:“这是自然!我日后定然好生爱护她。”   锦山侯不服气地哼了哼。   三皇子挺直腰,却觉得父皇的目光好像仍旧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仔细端量他。   那目光不冷也不热,盯了一会儿,三皇子便不自觉地觉得背脊出了些汗。   “父皇……”   “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晋朔帝道。   随即还看向了锦山侯:“你也是。”   锦山侯怕他皇叔父,便只有拜了一拜,然后恋恋不舍地走远。   最后灵光一闪,干脆绕到了大帐的后面去等。   没一会儿,有宫人掀起了帘帐走出来,低声问:“陛下,那披风……”   晋朔帝神色不变:“都烧了罢。”   “……是。”   钟念月在抵达的第一天,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她站在桶里头,两个力气大的宫人端着盆往她身上浇热水,这样水方才是流动的,不至于洗个澡反倒把自己弄感染了。   洗完澡后,又有宫人服侍着她换了衣裳,用了新的月事带。   “不知是哪家的好姑娘带了这东西,救了我的狗命。”钟念月揉了揉肚皮,道:“该要去谢谢人家。”   宫人道:“像是高家的姑娘。”   钟念月:“……那幸好不是我亲自去借的。”不然高淑儿一准儿不肯给她。   在原着里,高淑儿就是很不喜欢原身的。   她为了不让原身与她争夺太子的青睐,便无数次刻意在女主面前,抬高原身的地位与美貌,引来女主不快。   不过一码归一码。   钟念月道:“待会儿从我匣子里翻个什么首饰给她送去吧,便多谢她了。”   香桃应了声:“是。”   钟念月如今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有皇帝赏着,还有父母疼着。   自然荷包越来越鼓。   她倒也不怎么花,还想着将来若是哪一日能回去了,就将这些好东西全留给原身了。   “姑娘头发还是湿的,且先烘一烘。”宫人也知晓她身子骨弱,便扶着她到了椅子旁坐下,然后几个一并给她擦头发、烘头发。   晋朔帝仍站在帐子外。   怀远将军时刻留心着晋朔帝,见状不由暗暗疑惑。陛下怎么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这厢晋朔帝点了个宫女:“进去问问。”   那宫女应了声,一掀帘子,便见着了钟念月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陛下,姑娘更衣已毕了。”   孟公公忙伸手为晋朔帝掀起帘子,晋朔帝转身就走了进去,口中还道:“传话下去,今日仪式便不必举行了。叫几个得力的,另打些山鸡,煲一罐子汤。”   “是!”   晋朔帝抬眸,走近。   钟念月却没扭头看他,而是望着帐子上映出的影子,忍不住笑着大声道:“祁均阳你是不是傻?在外头蹲着作什么?”   锦山侯慌慌忙忙站起来:“念念你怎么晓得我在外头?”   “帐子上都有你的影子了。”   “念念怎么从影子认出我的?”锦山侯高高兴兴地问。   “你脖子上围了那一圈儿,旁人可没有。”   锦山侯便更高兴了,隔着帐子都能听见他憨憨的笑声。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盯着那影子又多端详了片刻功夫。   随即他道:“去,将锦山侯送回帐子里去,夜深天冷,恐他冻住了。”   立马便有小太监领命去了。   钟念月这才扭过头,瞧了瞧晋朔帝。   “疼不疼?”晋朔帝低声问。   “尚可。就是觉得腰酸。”说罢,钟念月便抵着那椅子扶手,向后仰了仰,像是想要将腰弯一弯,缓解一下不适。   晋朔帝却是看得眼皮一跳。   她那腰柔软得很。   一折下去,便似那易摧折的花。   晋朔帝想也不想便又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背:“当心摔下来。”   钟念月:“陛下别动。”   晋朔帝站定了,低头垂眸去看她:“嗯?”   钟念月仍旧仰着头,方才被热气蒸腾过的面容,这会儿好似飘着几朵红霞,更衬得唇红齿白,说不出的娇美。   她道:“陛下便这样扶着,我下下腰就舒服了。”   晋朔帝:“……”   一旁的宫人俱都哭笑不得。   敢拿陛下当桩子的,真是独这一份儿了。   钟念月下了好一会儿的腰,这才觉得舒坦多了。她直起身来喃喃道:“我感觉自己把血都逼回去了一点……”   晋朔帝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也有了一分哭笑不得。   “要是有个水煮毛血旺便好了,给我补补血。”钟念月喃喃自语了一句。   毛血旺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孟公公却为她带来了一罐子鸡汤,一碗鱼羹。   钟念月一口气吃了大半,登时浑身都暖和了。   她扭头问宫人:“我帐子里的新披风取来了么?”   宫人正要出声。   晋朔帝念头一动,他出声道:“孟胜,将朕那条玄色披风取来。”   孟公公应声,忙取了来。   “裹好了再出去。”晋朔帝道。   那披风带了一圈儿毛边,分外厚重,一穿上身……   钟念月拎了拎披风摆:“……都掉地上了。”   晋朔帝起身:“无妨。”   说罢,他抬手将披风领子为她系得更紧了些。   钟念月:“好了罢?”   晋朔帝:“嗯。”   钟念月拍拍屁股就走:“那我回帐子里了,今日定是瞧不见鹰了。……对了,孟公公,朱家姑娘来了么?我今日怎么没见着她?”   孟公公讶异道:“奴婢也不知,一会儿奴婢替你去问一问?”   钟念月摇摇头:“罢了罢了。她兴许是同姐妹长辈一起来的。”   钟念月说罢便钻出帐子,也未多看晋朔帝两眼。   当真是用完便扔了。   晋朔帝却也不拦她,一会儿还有大臣要来他帐子里,恐怕搅得她睡不安稳。   帐子外,不少人都嗅见了食物的香气。   高淑儿等人从岸边回来,正饥肠辘辘,不由走近了。只是见熬煮的人,着的乃是宫中的服饰,这才不敢贸然开口。   不多时长公主也缓缓走近了,见那瓦罐里,足盛有半罐的汤。她低声问:“不该是做烤肉熏肉么?怎么还熬了什么东西?”   几个宫人应道:“是,是熬了鸡汤。”   长公主一笑:“倒是新鲜,不如分我些。”   宫人们对视一眼,为难道:“奴婢不敢。”   长公主愣了愣:“怎么?难不成是给陛下熬的?”   “……是、是。”   长公主面色古怪了一瞬。   红枣枸杞当归……晋朔帝身体一向强健,何时也喝起这等女人爱喝的东西来了?   ……   晋朔帝虽然离了宫,政务却仍带在手边,如此一直忙到了子时。   此时帐外的声音也渐渐都低了下去。   宫人伺候着他洗漱更衣,方才睡下。   只是被子方才一盖上来,他便嗅着了一点香气。   晋朔帝突然睁开了眼。   宫人惊了一跳,怯声道:“陛下?”   半晌,晋朔帝方才道:“无事。”   只是当夜他便做了个梦。   梦见似是仍在清水县时,他带着小姑娘坐在马车中,缓缓朝县城行去。   他伸手去抱。   却是抱了个空。   原本丝毫不觉的晋朔帝,脑中方才又涌现了那个念头。……他捂在掌心,年年日日陪在身侧的宝贝,长大了,已经不在他怀中安分待着了。 第40章 钗子(怎么不见你谢朕...)   高淑儿是同母亲和兄长一起来的。   她回到帐子的时候, 高家大夫人正端坐在蒲团上,翻看着面前的匣子。   高家的丫鬟见她进门,忙招呼道:“方才有人将食物送了过来, 姑娘快净了手, 来用罢。”   高淑儿低头一瞧。   桌案上摆着的,却是些饼子、熏肉, 再有一壶热水。全然不比家中的饮食精致。   她皱了下眉, 想起那罐鸡汤来, 登时没了胃口。   她转头看向高夫人, 问:“母亲在看什么?”   “宫人送来的。”高夫人说着,将那匣子推到了高淑儿面前。高淑儿定睛一瞧, 惊讶道:“好漂亮!”   那是一支喜鹊衔珠的钗子, 喜鹊用金铸成,雕工惟妙惟肖, 那鹊尾微微上扬,一边俯首去衔石榴石打磨而成的圆珠。其色泽艳丽, 形状活泼。正是她这个年纪适合佩戴的。   她忍不住拿了起来,好一番爱不释手。   高夫人又道:“我听闻我们这帐子里, 本该要同别家的女眷同住的,却不知为何,又只剩下了我们。”   高淑儿面上一喜:“那不正是好事?”   高夫人暗暗一摇头:“我原想着你及笄后,总该是长大了,要聪明些了。如今却怎么依旧不动动脑子?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这样的好事落到了咱们的头上?”   高淑儿怔了片刻,将那盛放首饰的匣子捧起来, 低声道:“不错……还有这样的东西,是京中芳华斋也没有的款式, 却送到了咱们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高夫人低声道:“送的宫人说是替他们家的姑娘道谢。”   高淑儿脱口而出:“莫不是长公主?”   高夫人道:“她都早已成婚有子有女了,哪里算是姑娘?”   “那我便想不出来了。”高淑儿嘴角抿了抿,笑道:“不过定是贵人的意思,只是咱们还不知这贵人是何身份罢了。”   说罢,高淑儿便禁不住将那簪子插入了发间,扭头问:“母亲,好看不好看?”   高淑儿生得面容清秀,有一分娴美在。   若是盯着看上一会儿,倒也是好看的,只是她自觉不比钟念月生得一眼惊艳,因而总是心有不满。   这会儿那石榴石鲜红通透,坠几颗下来在耳边,倒衬得她眉眼间也好似多了一分娇艳之色。   高淑儿欢欢喜喜,一锤定音:“明日便戴这个罢!”   高夫人瞧了两眼,也觉得这钗子的确漂亮。她这女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旁人此时都该成婚了,唯独高淑儿还未定亲呢。也不该再藏着捂着了,是该要露一露颜色了。   高夫人道:“明日我为你挑衣裳吧。”   “嗯!”   钟念月全然不知她派人送去的首饰,叫高家母女误以为是什么贵人送来的。   她几乎把晋朔帝的汤婆子全拿走了,自个儿把被窝烘得暖暖的,什么梦也没做,一觉睡到了天明。   因着她前一日来了月事,别说香桃了,便是其他宫人也不敢来唤她起床,只盼着她睡足了,养足了精神。   因而待她慢吞吞起床时,都已是日上三竿了。   “孟公公方才还派人来说了,说是不必急的,我慢慢给姑娘梳头。”香桃道。   钟念月低低应了声。   等洗漱完,她便扯过蒲团坐下了。   其余人这会儿都陆陆续续用过了早膳,家中交好的年轻公子与年轻姑娘,便三五成群且先玩去了。   只是难免有人出声问:“听闻往年若是春猎,先要举行仪式是不是?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谁知道呢。”   “想是陛下还未起身罢。”   有人长叹了一口气,语调期待,又害怕:“我还不曾这样近地瞧见过陛下……”   他们说着说着,话茬便又拐到了别的地方去。   “张家姑娘今日怎么好像是从凌家的帐子出来的?”   被他们点到的张家姑娘红了红脸,低下头道:“我、我也不知,我原本应当是住岸边那顶小帐子的,却好像是有人同我换了。”   有人讥笑一声:“那倒是你的好运道了,谁平白能与凌家攀上关系呢?”   这边说罢,一抬头,却是又惊异了片刻。“高淑儿来了!”   “今日怎么打扮得这样出挑?高家不是最讲究一个贞静娴淑了么?”   等到高淑儿走过来落了座,不多时长公主也携着驸马出来了。   高淑儿不由抬头多瞧了两眼。   “淑儿姐姐,你头上的钗子怎么从来不见你戴过?”旁人的询问声,将高淑儿的思绪拉了回来。   随即又有人问:“是在哪里打制的?匠人是谁?我也要去定一支。”   高淑儿嘴角一翘:“自然是没有多的了……”   她们这厢说着话。   那厢晋朔帝掀起帘帐,缓缓走出了大帐。   孟公公眼利,扫过一圈儿,便惊声道:“姑娘怎么这样早便起身了?”   晋朔帝闻声,便也往不远处分了些目光去,他却皱了下眉,道:“不像是念念。”   孟公公一顿:“可奴婢瞧那头上戴的分明是……”他顿了顿:“奴婢过去瞧一瞧。”   晋朔帝眸光变幻:“嗯,去吧。”   孟公公径直走了上前。   那些人哪能不识得孟公公呢?一见了他,登时都匆匆起了身,客客气气地唤上一声:“孟公公。”   这位可是天子近侍。   乃是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第一人。   孟公公定睛一瞧。   那钗子原来戴在……   孟公公看向高淑儿:“这是谁家的姑娘?”   高淑儿万万没想到孟公公会先同自己说话,心下登时好一阵狂喜,只是面上不敢显露。她眼底的光芒闪动,这才柔声应道:“公公,我是高家的嫡三女。”   孟公公又扫了一眼她头上的钗子。   确实是一模一样的。   孟公公笑了下,道:“倒是生得一个妙人呢。”   高淑儿闻声,心下更是好一阵狂喜,连心脏都怦怦跳得飞快了。   只是孟公公行事向来不轻易留纰漏,于是他又挨个问了都是谁家的姑娘,每一个都要夸上那么一两句。   众人自然都欢喜极了。   唯独高淑儿暗暗攥了攥手指。原来她不是那独一份儿吗?   可方才……方才孟公公分明盯着她头上的钗子瞧了瞧,难道不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将那赠礼戴在了头上么?   高淑儿咬了咬牙。   心道,没错的,恐怕是那背后的贵人不愿我招来旁人眼红,孟公公这才在问过我之后,便又问了其他人。   孟公公说完话,便离开了。   而高淑儿坐在那里,心下却久久不能平静。她此时方才知晓母亲为何总责怪她不够聪明。原来到了这样的时候,却是要分析出一条正确的路来,她竟然都想不清楚。   此时钟念月才从帐中缓缓走出来。   锦山侯提了一屉食物站在帐子外,见她出来,便立时将食物送了上去:“念念,我留给你的。”   钟念月抽出来瞧了瞧。   里头有两个白白的圆饼,底下还塞了几块糕点,钟念月不由问他:“你从家中带来的?”   锦山侯点了下头。   钟念月:“你咬一咬,还吃得么?”   锦山侯伸手捏起一块,小小咬了一口,还记得要将多的留给钟念月。只是下一刻,他五官便皱成了一团:“……怎么像是坏的?”   “自然坏了。下回再好的东西,也不要留这样久再给我了。”钟念月道。   锦山侯这才将东西收住了,交给了身后的小厮。   他叹气道:“还是皇叔父好。”   钟念月提了提裙摆,往前走:“嗯?”   “皇叔父什么都能给你。”锦山侯道。   钟念月禁不住笑了:“谁说的?也有他不能给我的东西呀。”便如她想要这世上没有太子这个人,那便是不成的。   “是么?”锦山侯耷拉着脑袋,只当是钟念月在安慰他,喃喃道:“念念真温柔。”   他们没走出多远,便被宫人截住了。   那宫人笑笑道:“正念着姑娘起来了没有呢,姑娘今日身子如何了?”   “尚可,只是酸软无力,腰疼。”钟念月按了按腰腹,“还饿了。”   “姑娘随奴婢来,早膳已经给您备着了。”   等高淑儿再见到钟念月的时候,钟念月坐在一只绣墩上,怀里抱着手炉,脚边丢着两个汤婆子,手里还捧了一只瓷碗,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粥。   高淑儿忍不住道:“成何体统?”   那厢仪式启。   钟念月便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好不惬意。   等吃得快饱了。   那厢笼子一开,足有半人高的鹰被放了出来,个个羽翼丰满,尖喙锐利,它们一挥动翅膀,掠空而起,展开的翅膀带出了美丽的富有野性的弧度。   这一幕是极震撼的。   一声鹰啸响起,那湖面都变得动荡了起来。   钟念月盯着看得认真。   却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谁在看她。   于是钟念月想也不想便转头,回望了过去。   晋朔帝端坐在那里,受臣子拥簇。   众人都在看鹰。   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面上不知为何不见笑容,连目光好像都是沉沉的。   但钟念月素来不怕他,便想也不想冲他笑了笑。   于是晋朔帝的面色好似也缓和了些。   他动了动唇,唇形像是在说:“过来。”   钟念月想了想,把碗递给了一旁的香桃拿着,然后扭头继续看起了鹰。   等见到鹰从空中疾冲而下,掠过水面,再起来时,微微弓起的利爪间便抓住了一条鱼。   钟念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那厢怀远将军心情多少有一分忐忑,他发觉陛下今日的兴致似乎并不怎么高。不由低声道:“陛下,今年养出来的鹰,是不是不如往年来得英勇凶猛?”   晋朔帝只淡淡应了声:“嗯。”   怀远将军还待说些什么。   远处的钟念月骤然起了身,趁着众人还专注于看鹰捕猎的时候,她悄悄往大帐去了。   晋朔帝见状,面色又缓和了回去。   晋朔帝起身道:“祁瑾。”   三皇子立马应了声:“父皇。”   “你在此地主持。”   “是。”   三皇子登时满眼都是压不住的喜色。   晋朔帝起身往帐子走,孟公公紧跟在他的后面。   掀帘帐进去时,钟念月已经在椅子上坐好了。   晋朔帝径直走到她跟前,他的身形挺拔高大,立在钟念月跟前,便如巍峨大山。   “陛下唤我作什么?”   钟念月话音方才落下,晋朔帝骤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抬起来,另一只手便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下她的发丝,喉中的声音不急不缓:“怎么将那支喜鹊衔珠的钗子给旁人了?”   钟念月挣不开他的手,怔了一下。   她便只好让他捏着脸,一张嘴,有几分瓮声瓮气,道:“为了谢谢那高家姑娘让了月事带给我呀。”   晋朔帝心底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皮薄,又生得白。   轻轻一掐便红了。   他的手指缓缓挪了个位置,改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低声道:“朕还将披风给你了,怎么不见你谢朕?” 第41章 真话(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钟念月有一瞬的迷惑。   这不是常常做的事么?何时需要她特地来谢了?   还有那钗子……   钟念月被迫仰着头, 娇声抱怨道:“分明是陛下原先拿了许多东西给我,让我拿去交朋友用的……今日给了高淑儿,也没什么不妥啊。”   晋朔帝一顿。   是有这么一回事……   将东西给钟念月时, 他随口叫她想送给谁都可以, 不必忧心,上面并无宫内的铭刻。但到了今日, 见到高淑儿头上真戴了他给钟念月的东西, 却是又有不快了。   钟念月抬手去掰他的手指, 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 含含糊糊道:“别捏我,一会儿嘴合不上, 口水滴你手指头上……看陛下怎么办?”   晋朔帝垂眸:“你给朕舔干净。”   孟公公在旁边一怔。   连晋朔帝自己说完, 都顿了下,似是意识到了这措辞的不大对劲。   钟念月皱起眉, 不高兴地道:“我又不是狗。”   晋朔帝又盯着她看了两眼,这才松了手。   晋朔帝温声道:“罢了, 那喜鹊衔珠的钗子,也算不得多么稀奇。改日做一支鸾鸟飞天的。”   钟念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唔。”   帐子里一时便安静了下来。   钟念月不由再度出声问:“便没有旁的事了?”   晋朔帝暗暗一皱眉。   是。   没有旁的事了。   他自己也觉得怪异, 为着这样一桩小事,便将钟念月叫了过来……   钟念月起身:“那我走了。”   见她说走便走,毫无留恋,晋朔帝的眸光闪动,眉心不自觉地便又皱到了一处。   不过钟念月方才走出去两步,便又顿住了,返身回来道:“罢了, 方才捉鱼也瞧过了,我就擎等着吃烤鱼和烤肉了。也不知三皇子学得如何了, 一会儿若是烤来给我,却不好吃。陛下说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回头看向晋朔帝。   晋朔帝早知她是个记仇的,因而听着她将旧事重提,还记着三皇子为她烤肉的事,他也并不奇怪。   晋朔帝眉心舒展,笑了下:“嗯,你想怎么样?”   钟念月随口那么一说:“便让他给我烤一辈子的肉好了,等哪日烤得好了,再说。”   本是个惩罚人的法子。   但晋朔帝这会儿听着,脸上的笑意又慢慢敛住了。   动不动便是一辈子。   这惩罚的手段,倒好像沾上了别的味道。   再思及三皇子给她的披风外袍……   晋朔帝指了指跟前的椅子:“坐回来。”   钟念月也没想久站,走回到椅子旁便坐下了。   “叫孟公公给你烤鱼,如何?”晋朔帝问。   钟念月暗暗抿唇。   对晋朔帝来说,亲儿子果真还是不一样的。要惩处三皇子,他都尚有留情。更不提太子了……   见钟念月不答。   晋朔帝暗暗一拧眉。   便真要三皇子?   罢了。   晋朔帝看向孟公公:“去请三皇子先烤些鱼来。”   孟公公应了声,总觉得今日这帐子里的气氛怪异得很。   那厢三皇子很快便得了令。   他如今初掌这春猎队伍的大权,替晋朔帝主持各项事宜,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因而听了话倒也不似从前那样生气了。   不就是应付个泼妇丫头吗?   他如今已长大不少,较过往聪明了许多,知道什么东西才更应该抓在手里。   三皇子当下便转身烤鱼去了。   而其余人还在轻叹呢。   怎么不见陛下再出来了?   长公主也在低声同驸马交谈:“这几日陛下露面都极少,却不知是为何……再有那日补身子的汤……”   驸马左右一打量,方才低声道:“你是想着,陛下身体有恙?”   长公主:“兴许是……也兴许,只是陛下的帐子里,有什么女眷罢了。”   她是从未见过这个弟弟身旁,有什么亲近的女子的。   她弟弟克制至极,从不对宫女下手,若非是为了做个好帝王,将皇帝应当做的都一一做了,他恐怕会不近女色到极致。   长公主缓缓起身:“来到此地已有一日了,却还不曾独自拜见陛下,走罢,咱们该去问问安。”   驸马连忙跟了上去,五官绷紧,似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三皇子将鱼烤来时,钟念月还未尝上一口呢,便听得帐外的宫人道:“陛下,长公主与驸马求见。”   晋朔帝:“进来。”   宫人这才冲长公主笑了笑,顺手将帐子也掀了起来:“公主请,驸马请。”   钟念月抬起头,冲晋朔帝指了指自己,便是在暗示,自己要不要躲一躲。   晋朔帝却没有看她。   钟念月便也就踏踏实实地坐稳了。   长公主与晋朔帝也是一母同胞。   她眉眼生得美丽端庄,眼角虽有细纹,但这都无损她的气质。而驸马看着则要老成多了,不过依稀也能看出年轻时,该是英俊的。   二人到了跟前,一并躬身拜了拜。   钟念月无意间抬眸一瞧,瞧见了驸马额间的几点汗水。   这个天气,也能出这么多汗?   “起身吧。”晋朔帝微微颔首。   长公主行过礼,并未立即落座,她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三皇子和钟念月。   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讶异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孟公公笑道:“钟家。”   长公主看着三皇子手里的烤鱼,再看了看钟念月手旁摆着的碗碟,她不由笑道:“瑾儿竟然也会哄人了,庄妃若是见了,心下定然大慰。”   一时帐中却是无人接话,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长公主的笑容僵了片刻,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还是钟念月先动了,她接过了烤鱼,低头咬上一口。   晋朔帝方才出了声,问:“如何?”   三皇子迫不及待道:“定是极好吃的!”   晋朔帝垂下眼眸,敲击了下扶手。他并不希望钟念月觉得这鱼好吃。   但若说鱼不好吃,便下回还要三皇子来烤。   也不好。   钟念月道:“肉柴了,却无焦香气。”   三皇子咬牙切齿:“你倒挑剔。”   长公主原想着这是陛下要将这二人,引作一对。将万老将军的外孙女,配给三皇子做皇妃。   可如今瞧了,她一时又觉得摸不清楚了。   正巧此时帐外又来了人,原是怀远将军亲手烤的鱼,想要呈到晋朔帝跟前,请他品鉴。   晋朔帝道:“拿进来。”   长公主只听得她那弟弟道:“吃这个吧。”   还不等她疑惑这话是对谁说的,便见那钟家姑娘笑眯眯地道:“多谢陛下。……那这个给陛下吧。”   晋朔帝居然没有推辞,还应声道:“嗯,孟胜,去。”   孟公公便将两条鱼换了下位置。   三皇子这下有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的鱼都给父皇吃了……   钟念月是真的馋了。   怀远将军呈给晋朔帝那条鱼,上面用的料很足,鱼油流了些出来,将烤得焦黄的鱼脂一裹,更显得诱人。   她吃得满口是香。   众人瞧着,都多了三分胃口。   长公主将视线收回去,便见晋朔帝将钟家姑娘咬过那一块儿,用小刀切了下来。剩下的……   晋朔帝道:“祁瑾,你亲手烤的,便拿去孝敬你姑姑吧。”   三皇子也不想让自己的心血浪费,还真就给捧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深觉自己来得不太是时候,咬着牙,和驸马一块儿分食了那鱼肉。   钟念月吃着鱼的时候,抽空抬头问了一句:“那陛下吃什么?”   还算有点良心,晓得要问问他。   晋朔帝嘴角一勾,道:“你且吃你的。”   钟念月便不分神说话了。   她很快就吃了小半条鱼下去……然后打了个嗝。   孟公公熟练地将盘子一抽,道:“姑娘不能再吃了。”   钟念月眼瞧着她的盘子到了晋朔帝跟前,没好气地道:“原来陛下惦记着我的……”   还把三皇子难吃的,丢给长公主了。   长公主动作一顿,这才回过味儿来。   这钟家姑娘并非是与三皇子亲近,言语间倒更像是与晋朔帝更亲近些。   可陛下身旁,何时有了一个她?竟是从未听闻过……   她哪里知道。   晋朔帝若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旁人费尽心思也打探不到。   可若是想要让别人瞧见他待钟念月的荣宠,那便会不露痕迹地让别人瞧个清清楚楚。   长公主与驸马用完那烤鱼,见晋朔帝确实身体无恙,便起身告退。   走时,晋朔帝连多看她一眼也无。   长公主揪紧帕子,与驸马走得更远了些。   “今日陛下多有冷淡……也不知是不是我说错了话。又或者,陛下是看出了什么来,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驸马:“嘘。”“莫要多言。”   这对夫妻皱了皱眉,心思各异地回到了他们的帐子。   而这厢晋朔帝盯着三皇子瞧了两眼,突地出声道:“庄妃想要挑你表妹给你作皇妃?你觉得如何?”   钟念月听罢,都忍不住暗暗道,这古代人怎么都爱娶表妹?   十个表妹,九个里还都下场凄惨。   三皇子怔了怔,面上一红,道:“儿子……儿子自然是听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他从未兴起过什么男女之情的心思,只一心想着若是成了婚,自然能掌更多的大事了。   若是能比太子先成婚,那不是压太子一头?   晋朔帝看了一眼钟念月。   钟念月有些莫名其妙,心道看我作什么?   晋朔帝语气失望,道:“你下去吧。”   三皇子结巴了一下:“是、是。”   晋朔帝冷声道:“你大哥和太子还未娶亲,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做弟弟的?回了宫,且叫你母妃按住了念头。”   太子、三皇子都不能作钟念月的良配。同太子成婚,日日都不得安宁。而三皇子一心听庄妃的,性情冲动,又当不起大事。总要叫她看看清楚的。   三皇子神色尴尬,忙低头退下了。   等打发走了三皇子,晋朔帝便又转头看向钟念月,似是怕她看不懂,便特地轻叹上一声,道:“不知为何,祁瑾长到如今的岁数了,仍旧不够聪颖,行事冲动无大局,易受旁人的挑唆与操控。竟是不曾袭承朕半点。”   钟念月:?   钟念月茫然了一瞬。   晋朔帝与她说起这些,倒像是半点不拿她当外人了。   几年下来,她待晋朔帝倒也确实有几分亲近了。   钟念月想了想,道:“陛下要听真话么?”   晋朔帝没成想她还会反问自己,于是眸光一动,道:“嗯,念念说便是。”   钟念月从位置上起身,走近些,低头凑近些,小声道:“兴许是陛下成婚生子太早了,精子质量不好。那怪陛下。”   她愉快地搓搓手。   心道要不您把太子淘汰了?我用科学帮您生个聪明点儿的叭。   晋朔帝:“……”   他虽没有听懂其中两个字,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第42章 爱慕(双更合并)   此次春猎时日不长。   方才等到第三日, 晋朔帝便下令启程返京。   引得驸马暗地里又擦了擦汗,与长公主道:“莫不是陛下当真瞧出什么了?”   长公主先是皱眉,随即一摇头, 道:“不像是。倒更像是……”此次春猎, 只是为了带那日那个钟家姑娘出门,吃上一餐烤肉。如此了了, 便可回京了。   不过这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长公主按在心中, 谁也没有说。   等启程时, 晋朔帝第一个问的便是:“去问问她身子如何了?”   孟公公心知指的是钟念月,便当即派了个人去问。   回话的人, 却是好一会儿才返到帐中。   那宫人躬了躬身, 道:“姑娘在朱家姑娘的帐子里呢。”   “朱家姑娘?”晋朔帝出声。   孟公公想起了这么个人:“应当是朱家那个朱幼怡吧?早先您选了她给姑娘做陪玩。”   晋朔帝这才有了些印象,低声问:“为何还在帐中?”   宫人道:“那朱夫人不知何故, 发起了高热。朱家姑娘这两日都不见出帐子,只一心侍奉母亲。姑娘与朱家姑娘交好, 便探望去了。”   “可请太医瞧过了?”   “瞧过了,还开了方子熬了药。那朱夫人兴许是怕扫了春猎的兴致, 思虑过重罢,一直也不见好……”   晋朔帝出声:“她便在一旁一直陪着?”宫人应声道:“正是,姑娘还陪着一同照顾那朱夫人呢。”   晋朔帝禁不住笑了:“她还会照顾人了?”他登时来了兴趣,起身道:“去瞧瞧。”   晋朔帝到时,朱夫人正勉力要坐起来,朱幼怡手里攥着帕子给她擦汗,而钟念月便端了一碗药, 正小心翼翼地搅动着,催着它快些凉, 免得烫嘴。   朱夫人轻咳两声,道:“怎么好劳动钟家姑娘?”   她话音方一落下,帐子外守着的朱家下人便慌里慌张地道了一声:“参见、参见陛下。”那声音又惊又怕,都发抖了。   朱夫人一愣,全然未能回过神来。   而那帘子一动。   晋朔帝已然走了进来。   晋朔帝的目光当先便落在了钟念月的身上,她连也不抬,只一心与那碗药汤较劲。   朱夫人仓皇地下了床:“臣妇形容不整,恐污了陛下的眼。”   晋朔帝方才看了她一眼,道:“扶夫人起身。”   宫人应声,上前去扶了一把。   朱夫人面色羞愧:“臣妇恐怕耽误了启程的时辰……”   晋朔帝:“无妨。孟胜,将林太医唤来,便随朱家的车马而行罢。”说罢,他便朝钟念月伸出了手:“过来。”   朱夫人面露感激之色,正要再拜下,便见钟家姑娘缓缓起了身。   晋朔帝道:“今日倒是又不觉得碗沉了?”   钟念月:“那自是不一样的。”   晋朔帝点了个宫人。   那宫人应了声,登时便自觉伸出手去,将药碗接了过来,笑道:“姑娘,还是奴婢来吧。奴婢干惯了这伺候的活儿,姑娘这手娇嫩,还是歇着好。”   晋朔帝转身走在前:“跟上来。”   钟念月冲朱幼怡眨了眨眼,这才转身跟了上去。   晋朔帝卷起帘子,道:“你今日身子如何了?”   “好多了。”钟念月应道。   晋朔帝不自觉地捏了下指尖,却是总觉得那处有些空。真是长大了……连疼也不喊了。   晋朔帝仿佛不经意地道:“念念照顾起这朱家夫人,倒是分外尽心的。”   钟念月摇头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晋朔帝转头看着她,低声道:“不知将来若是朕有一日病了,念念会不会也如这般在朕的床前侍疾?”   孟公公在后头一愣,登时心下哭笑不得,暗暗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连这样的醋也要吃了?实在怪了。   钟念月也觉得怪。   做皇帝的,最忌讳的难道不就是生老病死么?怎么反倒他自己先提起来了?   念及晋朔帝待她确实不错……钟念月扭脸笑道:“我将药吹凉了再端给陛下……”“若是陛下睡不着,我也念书给陛下听。”   晋朔帝定定看着钟念月,低声道:“嗯,那你莫要忘了。”   钟念月忙反问:“那下回还出京城来玩么?”   晋朔帝没好气地笑道:“玩。”   这厢晋朔帝目送着钟念月上了马车,那厢朱夫人也由太医和宫人一并照顾着离了帐子。   随后自然有人上前收拾。   大部队很快启了程。   只是钟念月朝外头瞧上一眼,见那怀远将军不知何故,带了一支队伍,转向走了另一条路。   孟公公也觉得疑惑呢:“将军这是作什么去?”   晋朔帝放下茶杯,抬眸道:“抓人。”   孟公公惊了一跳:“抓什么……莫不是,莫不是……”先定王府的反贼?只是话到了嘴边,孟公公没敢说出来。   孟公公转声道:“陛下一早知道有人跟上了咱们?”   晋朔帝神色平静,反问:“哪一次没有呢?”   孟公公有些后怕:“此次春猎倒是不大安全。陛下龙体贵重,下次出行,该要再提前一月,将方圆百里都围起来,清扫干净才是……”   晋朔帝:“无妨。”   孟公公想了想,神色舒缓了些,笑道:“不过此次也总算是全了姑娘的念想了,打从清水县后,便一直委屈着姑娘了……”   换做往日,孟公公未必敢说这样的话。   毕竟救驾乃是大功,臣民为君而死,乃是天经地义。如何算得委屈呢?   可如今孟公公心下已然笃定,无论一年、两年,亦或是更久,陛下待钟姑娘的荣宠怕是都不会变更了。这般为姑娘心疼上一两句,恐怕反倒更合陛下的心意。   “是委屈她了……”晋朔帝摩挲了下袖口。   孟公公闻声,心下更为大定。   果然。   姑娘如今已真正成了陛下心头那个特别的存在了。   另一厢的马车里,高家的丫鬟低声道:“朱家的夫人病了,奴婢还瞧见太医与宫人随了朱家的马车一块儿前行……”   高夫人不由歆羡道:“朱夫人倒是好风光。”   高淑儿疑惑出声:“母亲不是说,朱家不似过去那般得用了么?还叫我不必瞧那朱家公子了……”   高夫人皱了下眉,道:“谁知道呢?不过朱家二房老爷,一向忠于陛下,兴许是又要重受重用了,今日便是个信号也说不准。反倒是你父亲……”高夫人长叹一声:“自从他做了三皇子的老师,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高淑儿忍不住道:“女儿定会想法子,重振我高家的。”   高夫人没放在心上,只问她:“此次可有瞧上什么人?本想着你能指给太子做个侧妃也是极好的。可如今你父亲已成了三皇子的老师,便不能再同太子沾上关系了。若是能嫁给三皇子也不错……他母亲庄妃,手腕强硬,在宫中还要压惠妃一头。更有庄家作依仗……”   高淑儿却只听着,没有再出声。   ……   赶路时钟念月最爱的便是睡觉。   她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隐约间听见一阵马蹄声近了,她抽空朝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怀远将军带着人又归了队,正朝晋朔帝回禀呢。   长公主是队伍之中除了晋朔帝以外,最尊贵的人。   她的车马离着晋朔帝很近。   怀远将军才刚到近前呢,她便听得他铿锵有力地道:“禀陛下,臣已经带神枢营将躲藏在蔚县中的贼人,悉数歼灭!”   长公主听得颤了颤,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等怀远将军回到了本该待的位置,窗外重新归于寂静,只余下马蹄和车轮的声音,长公主方才缓缓喘了口气。   “他果真都知晓……”长公主颤声道。   驸马捂住了她的唇。   长公主推开了驸马的手,道:“你还记得那个钟家姑娘么?”   驸马愣了下,不过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点点头道:“自然。那钟家姑娘年纪虽小,却生得……”   长公主接声道:“却生得叫人过目不忘。”   她冷了眉眼。   “陛下明知有人一路跟着他,却还是要举行春猎。你说,与这个钟家姑娘有没有干系?”   驸马又捂住了她的嘴,道:“此事不说了,不说了,管他什么干系呢。”   长公主目露烦躁之色,她眉间拧起,再细看,她的神色倒更像是恐惧。   马车里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再无一人出声。   这厢香桃哄着道:“姑娘再睡一会儿,如今时辰尚早呢。”   钟念月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来:“这马车还是太小了些,睡得我腰疼,脖子也疼。”   说罢,她便穿了披风,跳下马车,借着夜色,缓缓朝前方晋朔帝的车辇走了过去。   神枢营的人未必识得她,那怀远将军也不大明白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地位。但禁卫却是认识她的。   禁卫见了她,当即便示意车马慢行,又护送着钟念月到了晋朔帝的车辇旁。   她伸手去掀帘子。   孟公公眼尖,头一个瞧见,正要上前。然而晋朔帝的动作更快,他的身形前倾,同时一手扣住了钟念月的手腕。   钟念月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进去。   她道:“陛下快使力将我拉上去。”   孟公公忙帮着将帘子掀得更高,同时钟念月也被拉上了马车。   “还是陛下的车辇更为宽敞。”钟念月整了整裙摆道。   晋朔帝如今听她说半句话,便知晓她的意思了。   他将手边的汤婆子丢给她:“睡罢。”   钟念月将汤婆子抱住了,很快便睡了下去。   孟公公见状,便自觉地退到了外头,连同另外两个伺候的宫人。   等再醒来时,钟念月已经在一张贵妃榻上了。   她掀了被子起身,缓缓朝外行去,正听得底下人低声向晋朔帝禀道:“春猎随行的未定亲的年轻公子,共有十六人。其中七人回到府中后,都与长辈提及了钟家姑娘。兴许也还有动了心思,只是羞于提起的。”   钟念月听得都震惊了。   原先她亲爹管她不能早恋的问题也就罢了,到了大晋,竟还有个晋朔帝会管这样的事……   她同那些什么年轻公子,还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呢!   “姑娘醒了?”宫女的声音骤然在一旁响起,前殿登时便安静了下来,只隐约听得O@的衣物摩擦声。   钟念月眨眨眼,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只要她不觉尴尬,尴尬的自然就是别人。   这一走出去,她便当先瞧见跪在晋朔帝跟前的人,那人着禁卫打扮,额上缓缓滑落了些汗水,似是怕她将不快撒到他的身上去。   钟念月一转头,再瞧晋朔帝。   他的面上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半点也不觉自己插手她的事有何不妥。   他还不急不缓地出声道:“饿不饿?朕叫人取吃食来。”   钟念月不答,转而盯着他瞧了起来。   难怪这几日总觉得晋朔帝有几分怪异……那日无端问起披风的事,便是以为她与三皇子亲近上了吧?那钗子又是为的什么?高淑儿可是个女的。   晋朔帝任由她打量。   一会儿后方才问:“可瞧够了?”   他道:“瞧够了便用膳,一会儿饿着了,倒要怪朕了。”   钟念月撇撇嘴:“我哪有那样小气?”   底下那人见此事被陛下三言两语揭过了,这才松了口气。他站起来,正要告退。   钟念月转身叫住他,道:“都有谁喜欢我?你手里连名单也有了?”   那人额上的汗水一下便又下来了。   晋朔帝屈指敲了下案头,不冷不热道:“怎么不知羞?哪有这样问的?”   钟念月:“有几分好奇罢了。”   说来,她未穿书前就被家里护佑得厉害,她亲爹抓早恋抓得那叫一个紧,以至于她也还不知晓,谈恋爱应当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若说喜欢谁,那倒是喜欢过的。   她高中时,前一个月喜欢篮球队长,觉得球打得好的真是帅,后一个月又喜欢年纪第一的大学霸,觉得思想有深度的人更有魅力,再再一个月过去,她又觉得一帮同龄小屁孩儿都不过如此……不远处大学里的学生会长成熟稳重更吸引人……反正就没个长情的时候。   钟念月道:“快给我瞧瞧。”   这个年纪在古代都是合法早恋。   刺激。   那人哪里敢给名单,只能抬头求救地望着晋朔帝。   晋朔帝道:“都是些蠢人,没什么好瞧的。”   钟念月头也不回:“在陛下眼中,又有几个是及得上陛下的聪明人?”   “我不惧蠢人,生得好看便好了。”她又道。   这下晋朔帝的眉头终于又皱了起来:“胡闹。”   他知她不惧蠢人。   人人不喜锦山侯,独她不同。   难不成将来她还要嫁锦山侯?   单是想到这里,晋朔帝的面色便已有些沉了。   晋朔帝将那人斥退,道:“你今日乖些,待你兄长殿试那日,我带你到大殿里去。”   这个吸引力确实要更大一些。   钟念月皱皱眉,应声道:“好吧。”   等应完,她才骤然反应过来:“要殿试了?成绩出来了?他是贡士?”   “公子岂止贡士?”孟公公一笑,没把话说完。   这风头这么敢和陛下抢呢?   后半句话是从晋朔帝口中说出来的,他道:“他在会试中,取了头名。”   钟念月并不奇怪。   毕竟作为原着中爱慕女主的重要角色之一,若没有点本事,怎么够资格与太子争夺女主呢?   不过钟随安连着给她唱了几回曲儿哄她睡觉,在她心中便也不止是那个扁平又可恶的原着角色了。   因而听了这话,还是真有几分为他高兴的。   钟念月嘴角一扬:“何时放榜?我要回去恭贺我哥哥。”   听她一口一个“我哥哥”,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明日再回去,先用膳。”   “府上兴许在等我呢。”   “自有人去传话。”   钟念月这才坐了下来。   晋朔帝派了宫人去取膳食,转头道:“朕还未病,你便这样坐不住了?”   旁人听了这话还不知如何诚惶诚恐,钟念月却是不怕,反道:“若是陛下病了,我才日日陪着舍不得走呢。”   晋朔帝轻笑一声,眉间一点褶痕又抚平了。   “你歪理多。”他道。   钟念月在皇宫中多住了一晚,方才回了钟府。临走时还带了些宫中的点心。   她道:“拿回去给我哥哥做彩头。”   晋朔帝觉得有些好笑,道了一声:“将来若是再逢朕的寿辰,不许拿同样的法子来糊弄朕。”   钟念月连连点头,这才被他放出了宫。   钟念月回府这日正是放榜日。   府中已然热闹了起来,她一踏进门,便有仆妇扯着嗓子,高声喊:“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中会元的那个是她呢!   万氏满脸笑容地将她搂进了屋。   “明日你哥哥他们要举宴相庆,你可要一同去玩去?”   万氏见她春猎归来,身上并无异状,便也不想再拘着她了。   何况年纪到了。   万氏心道。   回来时,香桃便乐津津地同她说了,钟念月去春猎时,甫一下马车,便引来了众人惊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万氏随后就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太子已然不被他们家考虑在内了。   锦山侯无力庇佑女儿。   最好便是念念兄长的同窗了……皆是青年才俊,年长几岁,自然更懂得稳重疼人。   钟大人便比万氏大了几岁,她心下自然也更偏好为女儿选这样的男子……   钟念月还不自觉,她的亲事已渐渐被家中人提上日程了。   她也正想多出去走走,便点头应了。   等到了这一日,钟随安硬是等到迟些时候,才来将钟念月唤醒,随后一并往那宴上去。   马车驶达,钟念月倚着车壁,懒洋洋地往窗外一瞧。外头已有不少随兄长来赴宴的年轻少女了,她们头戴幕篱,打扮文雅,手中握有诗文册子。   就像是来参加什么交流会似的。   不学无术的钟念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倒是马车里点心放得挺多的。   钟随安浑然不觉有何不妥。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并不觉得妹妹不好好读书有什么错处了。   念念体弱。   懒怠些,不,不该叫懒怠,……娇气些是应当的。   钟随安心下念头如此深深扎了根。   他们的马车很快便被旁人瞧见了,有人朗声道:“随安怎么来得这么迟?”   “不错,实在不似你的性子。”   他们没觉得钟随安将自己妹妹带来了。   那钟家姑娘在国子监里都是迟到早退,见不得面。平日若是和钟随安提起她,钟随安也是道,幼妹体弱,见不得风。   直到这会儿钟随安掀了帘子走下去,又小心翼翼转过身,伸出手,道:“慢些……”   众人惊了一跳。   “随安,你带了谁来?”   “我妹妹。”钟随安一抿唇,只觉得光是说出这三个字,便已足够叫他觉得说不出的一腔兄长的柔情。   众人只见那马车里伸出柔弱无骨的一只手来,随即一个娉婷少女走了下来。她没有戴幕篱,只大大方方地叫旁人打量,丝毫不见羞涩与畏意。   这似乎也并不奇怪。   只因那少女生得洛神之貌,见之惊艳。恐怕只有旁人见了她,惊觉害羞,不敢直视的道理。   这便是钟随安的妹妹……   这便是国子监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钟家妹妹……   他们尚在怔忡之中,钟念月便已经环视起周围了。   她随手指了个亭子:“我要去坐那里。”   那亭子四面都挂了纱帐,后又有树木掩映,实在挡风又遮面。   别人吟诗作对,她可以在里面同人玩儿牌,玩累了,就掀起一角来赏春日里的花……岂不美滋滋?   钟随安点了头:“那便去那里。”   此时另一头,高淑儿不由得讶异道:“钟念月怎么也来了?见了满堂的读书人,她难道不会觉得脸红么?”   她身旁坐着的周家姑娘绞了绞帕子,咬牙道:“她脸红不脸红我不知晓,我那哥哥见着她,倒像是脸红了。”   高淑儿受家中教导,满耳朵都是为女子应当贤良淑德恭检让,才情次之,容貌颜色更次之。谁家选媳妇,都是这样选的。若能做到最要紧的,自然不愁受人喜欢。   可如今她才骤然发觉,什么到了那长得好看的人跟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般将她认知全盘打破。   如何叫她舒心?   高淑儿转头看向身边的周家姑娘,道:“你怕什么?她能勾走你哥哥,你何不去与她哥哥搭话?”   周家姑娘脸红了红:“这样好么?”   高淑儿:“如何不好?你瞧,你哥哥人都不见了,没准儿便是去寻钟念月去了。”   周家姑娘一下就坐不住了,拿了自己的诗集,便朝钟随安走了过去。   钟念月不受她们喜欢,但钟随安却是大不相同的。钟随安生得俊美,又是连中双元,实在是青年才俊中最拔尖的那一个了。   “钟公子……”周家姑娘上前便出了声。   钟随安道:“且等一等……”说罢,他转头看向那亭子,问道:“念念,亭子里坐着如何?若是冷,便换一处。”   钟念月:“不冷。”   她立在亭子里,望着亭子里早就落座的另一个人。   这人身形挺拔,身着白色常服,上面绣着银色暗纹,纹路张牙舞爪,将凌厉气势隐于其间。他头戴玉冠,气质温雅,看着仍显年轻,与坐在宫中时的模样,有些分别。   正是晋朔帝。   钟念月有些惊讶。   怎么会在此处见着晋朔帝呢?   不等她开口,从亭子后的树丛中,却是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站定后,先理了理衣衫与发丝,随即道:“钟家姑娘可是在亭中歇息?”   钟念月没应声,疑惑地转了转脑袋。   那人朝着亭子拜了一拜,道:“小可周家大房嫡长子周岩文,见过钟姑娘。”   晋朔帝面色微冷,看向了钟念月。   而钟念月看也没看他。   那周岩文又道:“岩文愿与姑娘论诗文……”   钟念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曾写过诗文,也不会写。”   周岩文道:“岩文可以教姑娘。”   钟念月忍不住小声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有病么?我那么多老师,我不和他们学,偏要和他学?”   晋朔帝面上冷色滞了滞,这才嘴角一勾,笑道:“是有几分蠢病在。”   钟念月多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晋朔帝今日瞧着这般文雅,说出口的话倒是不加修饰。   见亭子里无人理会,周岩文微微低下头去,尴尬道:“姑娘不在亭中?”   钟念月掀起纱帐一角,懒洋洋道:“在呢。我不学诗文,你可以走了。”   周岩文抬起头来,再见她的模样,登时更觉得说不出的惊艳震撼,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挪也挪不动了。   他低声道:“那……那姑娘喜好什么?”   晋朔帝起身,走到钟念月身侧,伸手按住了她的肩,用力不重,但却带着几分强势的不容置噱的意味。他插声道:“你那心思,一眼便望到底了。且收收那些装模作样吧。”   周岩文惊了一跳,厉声道:“谁?你是谁?”   钟念月心道,小伙子,胆子真大!   这么和你的陛下说话。   晋朔帝看向那人,只觉这人年纪又长,生得又木讷,行事又虚伪,横竖上下都令人生厌。   他垂眸扫过钟念月的发间,然后摘取了发簪间缀着的明珠,随手抛进了不远处的湖里,冷淡道:“若要谈倾慕喜欢,便先将姑娘落进湖里的明珠拾起来,再来说罢。”   周岩文立在那里,面色惊怒:“你到底是何人?你既不是钟家姑娘的兄长,听你声音也不是钟家姑娘父亲的声音……”   晋朔帝抚平了钟念月头上被他弄乱的发丝,道:“若要教诗文,世间大儒,任你选之。岂轮得到他?而今便是叫他做个效犬马之劳的人,却也做不了。他连你的珠子都捡不起来。这般人,倒也不必多看一眼。”   周岩文闻声更是大怒:“你好狂妄的口气……”   世间大儒在他口中,便好似任意取用一般。   只是碍着钟家姑娘……周岩文咬咬牙,心道,才不与你这般人计较。   周岩文用力一闭眼,再睁眼时,道:“我为姑娘捡珠子去!”   说罢,就“噗通”一声跳湖里去了。   钟念月:“……”   晋朔帝:“……”   外面顿起惊呼声阵阵。   周家姑娘高喊了一声:“大哥!”   晋朔帝抚着钟念月发丝的手顿了顿,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动作。他云淡风轻道:“经不得激,全无头脑,不堪大用。这般人,连半眼都不必多看。”   钟念月:???   横竖都是你有理呗。   钟念月磨了磨牙,仰头咬了一口晋朔帝的手。   “虽说我在京中名声也并不大好,但今日陛下扔的珠子,旁人却是要算我头上了。这般没由来的黑锅叫我背了,陛下如何赔?” 第43章 笑脸(朕不能管么...)   钟念月气愤地咬一口就松开了。   晋朔帝垂首看了一眼。   虎口上还真咬出了牙印, 小小的凹痕嵌在那里,并不叫人觉得狰狞难看。   “跟狗似的。”晋朔帝只淡淡说了一声,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跟在一旁始终不曾出声的宫人, 都不由得惊异地看了看钟念月。钟家姑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那头周岩文跳下去便有些后悔了。   春日里的湖水冰凉彻骨, 他方才在树丛间站了那么一会儿,被湖面的风吹得浑身都是凉的, 再这么猝不及防地一跳, 浑身好像都跟着抽抽了起来。   这时候岸边又传来了他妹妹惊慌失措的喊声。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   晋朔帝抬手掀起纱帐一角, 朝湖面看了看, 将那周岩文在水中挣扎沉浮的模样,尽收入眼底。   他拍了下钟念月的手背:“收回去。”   钟念月蜷起了手, 便任由他去掀着纱帐了。   那周家随行的小厮, “噗通”一声跳下去,费力地去扶周岩文。却是两个人带着一块儿往下沉了, 别说往岸边游了。   周家姑娘更慌了,连声喊着:“大哥。”   钟随安一皱眉, 疾步上前,就要脱外袍。   钟念月出声问:“陛下今日没带侍卫出来么?”   晋朔帝看了她一眼, 道:“建敏,下湖救人。”   “建敏”是他身边跟着的一个禁卫的名字,钟念月曾经听见过他的全名,好像是姓余。   晋朔帝身后那个久立着不动的,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这才骤然掀起纱帐,从亭中一跃而下, 飞快地跳入湖中,将周岩文同他的小厮一并推到了岸边。   岸周围的惊呼声、慌乱声这才小了。   钟随安自然也就停住了动作, 将衣带又重新系了回去。   周家小厮踉跄着爬起来,扶住自家公子,为他擦起了脸上的水。   只是他也浑身是水,这越擦倒是越狼狈。   周岩文不由脸色低沉地推开了他的手。   周家姑娘咬了咬牙,先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亭子,而后才问:“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你怎么掉湖里去了?是不是……”周家姑娘说到这里,猛地一顿。   高淑儿拍了拍胸口,走上前去,低声道:“钟念月就在那亭子里,自然是与她有关了……”   她身旁却有个年轻女子,不紧不慢道:“纵使有关,也不能提钟念月的名字。”   高淑儿一听,心下不快:“为何不能提?”   那厢周家姑娘压低了声音,问:“钟家姑娘是不是在亭子里?”   周岩文却是沉着脸,不耐地推开了妹妹,道:“你说什么?”   周家姑娘急得想跺脚:“是不是与她有关?你说啊……是不是……”周家姑娘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她丢了什么东西进湖里,要你去找,故意为难你?”   钟念月在亭子里听别人说自己的坏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周家姑娘这是故意没藏着音量,想激她出去?   钟念月撇撇嘴,扭头道:“听听,陛下竟是与一个姑娘家想到一处了,脑子里都是一样的为难人的法子。”   晋朔帝闻声,心下觉得好笑,忍不住抬手拽了下钟念月头上梳的发髻。   那发髻梳得如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一握上去,倒是十分称手。令人忍不住想要再把玩两下,只是他心知再多玩两下,小姑娘便要不乐意了。   “别拽我。”钟念月没好气地道。   这会儿子晋朔帝倒好似心情不错。   晋朔帝应了声:“嗯。”   却是又摩挲了下她的头发丝,这才缓缓收回了手。   而亭子外,周岩文已经面色一沉,斥道:“你胡说些什么?怎么平白牵别人下水?方才是我走到湖边,赏那湖面风光,正欲吟诗一首,却不慎踩滑了,这才落了水。”   周家姑娘咬着唇,面色涨红,心下不快,却又不敢同兄长在这里争执起来。   高淑儿见此情状,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幸而她方才没有自作主张地插声。   那个出声的年轻女子,早就知晓会有这一幕发生是不是?   很快有人上前来,与那小厮一并扶着周岩文下去歇息。   周家姑娘自然心有不忿,只是碍于不远处还立着一个钟随安,她方才按住了不快。   等转过身,与高淑儿她们走到一处,这便忍不住了:“不过才见了几面,倒是这样死心塌地,维护起她来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轻笑一声,道:“周家公子维护的是自己的脸面罢了,周姑娘若是再四下嚷嚷,周家公子的苦心就全废了。”   周家姑娘一愣,转头看去:“你是什么人?”   “我姓罗。”年轻女子道。   高淑儿怔怔道:“可是太后的娘家,那个罗?”   年轻女子点了下头。   那周家姑娘小心地瞧了瞧她,方才闭了嘴。   亭子里,晋朔帝也正同钟念月说话。   他低声道:“念念的名声保住了。”“这人没能捡起珠子来,不过在众人跟前维护了你。念念心下可有感动?”   钟念月听他语气怪异,平静中透着丝丝冷意。她一下挣开了他,从他跟前起了身,换回到了桌子旁坐下,道:“我瞧着那样容易感动么?他只是怕事情真捅破了,丢脸的是他自己罢了。他贪好我的颜色,叫人一激便跳了湖,还没捞着珠子就沉底儿了,这样的事,他好意思叫别人知道么?自然是捂住的好。没准儿他心里还想呢,今个儿已经够狼狈的了,什么好处也没落着,若能靠着装一装维护之姿,能赢得半分心软,今日倒也算落着了点东西……陛下说是不是?”   晋朔帝面色舒缓,缓缓一笑,看着好脾气地一应声,道:“是。”   旁人怎能瞧不起她不学无术?   她这脑瓜分明是通透的。   “只是……”钟念月骤然一顿。   “只是什么?”晋朔帝接声问。   钟念月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抬头看他,问:“难不成以后每个来同我搭话的男子,陛下都要叫他先去湖里头捡珠子么?”   晋朔帝:“朕也能叫他上树去捡。”   钟念月:“……”   钟念月小声道:“陛下怎么连这个也管?”   “哪个?”   钟念月翻了个白眼,只好同他直白道:“谁人同我示好的事。”她道:“我爹都不管。”   岂止不管。   钟大人恨不能每日里丢下刑部的事,与万氏一起,就看看他女儿喜欢什么模样的年轻公子,他便下功夫多寻摸些来,由着她挑。   晋朔帝蜷了蜷手指,也在桌旁落了座,他淡淡道:“你喊疼时,是朕哄着你。你原先睡觉时做了噩梦,是揪着朕的领子哭的。走哪里去,也是朕抱着你。喂药喂膳,都是朕亲手喂的……朕这样仔细养着你。自然不是什么东西凑到跟前来,都能得你两个笑脸的。”   他反问:“朕不该管?不能管么?”   这一番话下来。   钟念月面上一软,娇声道:“我现下倒是感动了。”   若说头一年,她还自觉在晋朔帝心中,不过是因救驾之功才落了份特殊罢了。   到了后面两年,感情自然不同以往。   钟念月转了转跟前的水壶,抬脸道:“我不会见了谁都露笑脸的,陛下不知么,我凶着呢。”   她与三皇子针锋相对时,是有几分凶巴巴的味道。   但晋朔帝已经将她摸透了些――   只管顺毛摸,她便乖巧了。   如此又哪里算得上凶呢?   晋朔帝胸中还有些沉甸甸地坠着,只觉得哪怕是钟念月不予他人好脸色,他也并未就此觉得放下心。   钟彦为何如此放得下?   他手下的臣子,嫁女时个个如此吗?   晋朔帝盯住了钟念月,突地道:“先笑给朕瞧瞧。”   钟念月:?   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钟念月当下理直气壮道:“陛下方才还说如何如何哄我呢。不如陛下先笑一个给我瞧好了。”   一旁的宫人听了这话,差点当场昏一个给她看。   哪有人胆敢这样要求陛下的?   这是将陛下当成什么了?   晋朔帝却是嘴角一翘,当真笑了下。周身那威严而极具压迫感的气势,登时去了不少。   只叫人觉得他气质矜贵,翩翩君子。   钟念月也才歪头笑了下。   耳边的琥珀坠子摇摇晃晃,与她的眼眸相映衬,满眼缀着清亮之色。   晋朔帝忍不住抬手掐了把她的脸颊。   钟念月脸上的笑一下便收住了,脸颊鼓了鼓,便也伸手去掐晋朔帝。   宫人看得真要昏了,忙喊一声:“姑娘!”   怎能这般无礼?   晋朔帝不急不忙地往旁边歪了歪身子,钟念月这一下便摸偏了,手只堪堪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手指微蜷,只摸着了喉结。   晋朔帝神情一滞,眼底闪过了黑沉沉的色彩。   整个人好似凝住了。   钟念月浑然不觉,她飞快地收回手,推开了晋朔帝,道:“陛下自个儿玩罢……”   然后就一提裙摆,先跑路了。   谁还留那儿让他掐脸啊!   她个头小了,还掐不着他。   多吃亏。   有本事等我再长五年!   钟念月一出亭子,晋朔帝便隐约听见她甜甜唤了声:“哥哥。”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   不多时,微风吹起了纱帐,晋朔帝方才转头看向身后的宫人,道:“方才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晋朔帝面上已无了笑意。   那宫人轻颤着低下头:“奴婢、奴婢……”   晋朔帝道:“钟姑娘是主子。”   宫人颤声道:“没有奴婢呼喝主子的道理……奴婢知错了。”说罢,她一下跪在了地上。   而这厢心情烦闷的周家姑娘,左右一顾盼,突然揪着高淑儿的袖子道:“我怎么觉得那亭子里,……还有人在?”   高淑儿分神回了个头:“钟念月从亭子里出来了?”   方才宁平郡主来凑热闹了,不少人正在同她说话呢。高淑儿一时倒顾不上去瞧钟念月了。   旁边丁家姑娘怯怯接声道:“好像是还有旁的人,先前周家公子落水时,我好像瞧着……有谁掀起了那纱帐。像是,像是男人的手。”   那手还生得很好看。   瞧着伸手的位置,应当身量也很高。   丁家姑娘心道。   “男人?”高淑儿面上先是一惊。   周家姑娘却是心下一喜,冷声道:“难怪我哥哥会这样呢……”   那罗家姑娘又突然间不轻不重地开了口,道:“记得方才下水里去救人那个么?”   周家姑娘一转头:“嗯?”   罗家姑娘道:“那是他的随从。”   周家姑娘:“原来你也瞧见里头还有别人了是不是?钟念月一来,便直奔那亭子。亭子又用纱帐掩住了,里头还藏了个见不得人的男人……”   罗家姑娘:“……”   罗家姑娘:“不,我是想告知你,那随从都这般厉害了,你想想该是什么样的人,用得起这样的随从?” 第44章 把柄(她要悉心搜集证据...)   “那周公子如何了?”   钟随安应声:“扶下去换衣裳了, 倒是没什么大碍。”   问话是秦相府上的二公子,秦鸣。他与钟随安乃是同窗之交,今日的宴会, 便是在他的主张之下举办的。自然更关心这宴上每个人的安危了。   秦鸣叹道:“多亏有你助我, 今日……”   秦鸣的话未曾说完,那厢便有个人影近了。众女子都戴幕离, 独她不戴, 上前两步便唤了声:“哥哥。”   而钟随安也没继续听他说话了, 只看向来人, 低声问:“怎么出来了?”   “瞧瞧。”钟念月道。   秦鸣顿了下,笑道:“钟家姑娘。从来只从随安兄口中听得你的名字, 却始终不见其人。”   有那么一段时日, 钟随安的同窗都不禁笑他,那个日日待他这样好那样好, 还总送东西给他的妹妹,是不是净是瞎编的。   钟念月一笑:“那今日见着了。”   “是。”秦鸣应声, 展袖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可要一同坐下, 或行飞花令,或曲水流觞……”   钟随安出声道:“秦兄先请。”   秦鸣闻声便知这是有话要说,于是自觉地先行往那边去了。   钟随安方才再度出声问:“亭子还有旁人?”   钟念月:“唔。”   “陛下的人?”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真聪明。”不过岂止是陛下的人呢,晋朔帝本人都在那里。   “还有,那周岩文是不是同你说什么轻薄之语了?”钟随安皱眉道。   钟念月摇了摇头:“只是说要教我诗文呢。”   钟随安面色更冷。   这点子文人把戏,他自然看得穿。   “你兄长乃是会试头名, 哪里轮得到他这个三十二名?”钟随安越想越觉得不快,“他倒也不觉脸红?”   钟念月附和道:“不错不错, 我哥哥乃是第一,他算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钟随安的怒火倒是又腾地熄了,他轻抿住唇,微微转过头,绷住了耳根的红意。   钟随安目光扫视一圈儿,道:“你素来少于出门,各家的姑娘,你都不大识得几个,不妨今日与她们一并玩一玩,改日也可相邀着一同踏春去……”   钟念月:“不了不了。”   有朱幼怡他们便够了。   钟随安转头看了看。   见妹妹只跟着自己,似是亦步亦趋的模样,登时心下一软,道:“不去便不去罢,你同我一起。”   钟念月便如此接受了半日的诗文熏陶。   熏得她多少有些困顿。   兴许是因为他们年纪都长一些的缘故,只叫人觉得刻板无趣,万氏还叫她从中相看……这哪里相看得出来?这一个个的,比钟随安还古板老成呢。也就一个秦鸣勉勉强强能挑出来。   等回去时,钟念月坐在车里,恹恹道:“下回若是玩蹴鞠投壶射箭,再叫上我罢。”   她还是喜欢瞧那种动起来的美男子。   钟随安知她这两年身子不好,不由道:“去了你也玩不得。”   钟念月:“无妨,你们玩,我瞧就是。”   钟随安闻声,心下自然更生了几分心疼。   此时众人都已经散去。   唯独周、高两家的姑娘多了个心眼儿,且多留了会儿,势要看看清楚,那亭子里的男子该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来头。   终于那亭子外的纱帐动了动,有人伸手将纱帐卷起,随后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周家姑娘盯着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瞧不出来,只觉得这人背影气质出众,侧脸瞧着也分外俊美。   半晌,她才听得高淑儿颤声道:“像是……像是陛下。”   高淑儿心下转动得飞快,整个人都被震惊和兴奋所淹没。   她见晋朔帝,不过那么几回。   那便是在晋朔帝的寿辰时。   太后不举寿诞,而宫中又无皇后,太子皇子的生辰都是从简。   因而只有那么几回。   她都离得好远好远……   无端地,高淑儿一下想了起来,很早以前,那一次陛下的寿辰,她便觉得自己好似看见了钟念月立在那高阶之上,立在晋朔帝的桌案前,俯瞰着众人……   她那样小的年纪……   便胆敢引诱陛下了?   那可是她表哥的父亲!   高淑儿激动得指尖都发着颤。   她要冷静,她要悉心搜集证据,改日再一并呈到太子面前去,太子日后哪里还会看得进钟念月?不恨她都是好的!   高淑儿一笑,挽住周家姑娘的手臂,道:“无事了,走罢。”   这厢钟念月回了家,便陪着万氏聊了会儿天。   万氏并不是那等拘泥的女子,只大方问起女儿可有中意的年轻公子。   钟念月说一个也没有,她便也只平静地一点头,道:“那过两日,你再瞧。今日这些方才只是一部分……后头还有琼林宴呢。”万氏倒没什么门第之见,又道:“若是有那家中贫寒,但人品贵重的俊美公子也可。”   钟念月一一点头应了,这才打着呵欠歇息去了。   没两日,府上便收到了一封请帖。   却是从长公主府上发来的。   钟念月怪道:“咱们家同长公主府上有什么交情么?”   万氏摇了摇头,道:“长公主深居简出,更少有举宴的时候。她有一子一女,长女早早成了婚,也不该是为选夫婿。不过……”万氏一顿,道:“她那儿子今年已有十八,却还未定亲,兴许是为了这个儿子罢。”   长公主到底有个名头摆在那里,虽说她的儿女都未曾袭承半点称号爵位,但她总归还是陛下的姐姐。   等到了举宴这日,万氏便还是命下人备了马车,一行人朝着长公主府去了。   钟念月相熟的人不多。   如秦诵等人,此时应当在国子监读书,如锦山侯这样的,又多半不会来掺和这样的宴会。   钟念月轻叹一声,道:“改日总要骗两个一并来玩。”   万氏失笑道:“朋友怎么怕交的多呢?念念大可再交几个朋友。”   倒也巧,万氏方才说完话,高淑儿便过来了,道:“钟姑娘,一并过去说话可好?”   高淑儿吃错药了?   钟念月怪异地瞧了她一眼。   高淑儿见她不理睬,心下有些急,忙道:“我听闻你近日叫丫鬟去买如意斋上月新做的簪子,却没买到是不是?”   她道:“我买着了。”   钟念月平日里并不缺首饰,只是她先前在如意斋看中了一个簪子,想要买来送给朱幼怡。   高淑儿僵硬地笑着道:“我今日揣来了,你要瞧瞧么?”   她打的什么主意?   钟念月歪了歪头,这才轻轻松开了万氏的胳膊,缓缓朝高淑儿走去。   高淑儿将钟念月请了过去,还真叫丫鬟拿了个匣子打开给她看。   高淑儿肉疼死了。   她月例并不多,只是一心想着若要行大事便要舍得微末小利。如今她便舍得了。   她道:“我瞧了这簪子,分外适合你,你若喜欢,便赠给你好了。”   钟念月笑了下,倒也没客气,真叫香桃收下了。   高淑儿想做什么,后头自然会暴露出来。   高淑儿算盘打得极好。   她都听说了,钟念月只与锦山侯他们一处玩,身边没几个朋友,她便正好趁虚而入,等与钟念月做了朋友,要抓她的把柄还不容易?   这时候有小厮道了一声:“长公主到,娉婷姑娘到。”   高淑儿是当真热心起来了,当下便与钟念月解说了起来:“走在长公主身侧的年轻妇人,便是长公主的女儿。”   这个娉婷姑娘指的也就是她了。   钟念月转头瞧了一眼。   她生得与长公主有几分相像,模样端庄美丽,只是眉眼间多少有一分憔悴。   高淑儿道:“她成婚后,一直不见有子息。这月方才传出消息,说像是有了身孕了。”   这人一天天八卦听得倒还挺多。钟念月应了声:“嗯。”   高淑儿见她终于搭理自己了,便来了劲儿,心想着背后议论人也无妨,反正能与钟念月说上话就好。   只是不等她再开口,却又听得小厮道了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下众人都震惊了。   只因自打太子办差以来,忙得几乎不见了人影。在场许多女眷,都已有很久不曾见过太子了。   包括钟念月。   高淑儿面露兴奋之色,颤声道:“太子,太子来了。”   钟念月这才抬头瞧了一眼。   这一瞧,倒还真险些认不出人来。   太子身量猛地窜了个高。   他身着青色衣袍,五官去了几分青涩气,转而多了几分沉稳与儒雅。兴许是因着也长开了些的缘故,他的面容越发俊朗了。   钟念月总觉得高淑儿激动得像是快昏过去了。   而此时,太子朝她们看了过来。   不过只一眼,便飞快地挪开了。   那倒是感情好。   钟念月心道。   太子在原着中便是极为心高气傲、睚眦必报的人物。多半是热脸贴她的冷屁股,贴多了,已经不想贴了。   正正好!   咱们谁也别搭理谁,免得我还得想法子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钟念月站了会儿,宴会还未开始呢,便有下人来到她的跟前,道:“奴婢是长公主跟前伺候的,长公主交代了,说知晓钟家姑娘受不得寒,身子娇贵。便令我等前来请姑娘,先到旁厅歇息。那里已经备下热茶与点心了。”   钟念月第一反应便是……晋朔帝吩咐过了。   否则她与那长公主可是一句话也未说过。   钟念月:“走罢。”   高淑儿咬咬唇,忙道:“我与钟姑娘一起,一起。”   钟念月笑着斜睨她一眼。   高淑儿不得不感叹,钟念月的确生得极美,便是斜睨这一眼,都是顾盼神飞。   下人很快就引着钟念月和高淑儿,到了不远处的旁厅中。   旁厅中立了一扇屏风。   钟念月盯着那屏风瞧了瞧,心道一会儿后头不会又出来个晋朔帝吧?   高淑儿羡慕嫉妒恨地瞧了钟念月一眼,心道,钟家明明不似从前那样风光了,钟念月却偏偏过得好像比谁都要随心肆意,连长公主都要这样悉心照顾她。   正想到这里。   高淑儿突地发现不远处那扇屏风后,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是从侧门进来的。   身形高挑,宽袖长袍。   而后在屏风后落了座。   高淑儿心下一激动。   想什么便来什么?当真……当真是陛下么?他又来见钟念月了?是、也是……否则怎么会驱动长公主呢?   钟念月此时狐疑地看了看那扇屏风。   对方是孤身一人。   而此时她身边坐着的又是高淑儿,而并非是什么男子……再看屏风后的影子……较之晋朔帝,似要单薄些许。   屏风后的人终于开了口,他道:“我上月在钦州处置官银丢失之事,路遇贼人三十余名,有个贼人一刀砍在我胸膛之上……实在是好疼好疼。我便禁不住想,能再见表妹一面多好。若能侥幸活下来,我定要同父皇禀上,我要求娶表妹的心意。”   “只是待我回京,命人送了云锦到府上,却也不见表妹传来半句口信与我。” 第45章 变化(我还喜欢你爹...)   高淑儿的表情简直当场裂开。   不等钟念月惊讶, 她倒是先腾一下站了起来,颤声道:“太、太子殿下……”   屏风的人也腾一下站了起来:“谁?”   那声音冷厉嘶哑,还带着一分戾气。   高淑儿被吓住了, 傻立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身影很快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疾步直奔高淑儿的方向。高淑儿怔怔对上他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 甚至有种自己要被眼前的矜贵少年当场处死的错觉。   “你是谁?”祁瀚冷声问。   这与高淑儿印象中那般文雅有礼如君子般的太子, 可着实不大相同。高淑儿喉中紧了紧, 结结巴巴, 却吐不出声音,实在是被吓住了。   “她是高大学士的女儿, 高家姑娘。”钟念月懒懒接声。   祁瀚骤然转过身。   这才看清钟念月原来坐在另一方。   祁瀚身上的冷意登时消了个干净, 他勾唇笑了下:“表妹的朋友?”   高淑儿虽然笨,但还不至于蠢到发指。她急中一生智, 忙应道:“是,是。”   祁瀚道了声:“难怪。”   高淑儿这才觉得浑身一松, 没了那样可怕的压迫感。   祁瀚转过身,面上平静地低声叙述道:“表妹幼时, 不肯同旁人玩,只一心跟在我的身后,如今……却也多了朋友了。”   高淑儿不知为何抖了抖,她抬头望向钟念月,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   太子……太子待钟念月,好似越发看重了……   钟念月浅浅一皱眉,道:“那时年少无知么。”   高淑儿:“……”   她怎么敢这样说?   祁瀚没有生气。   他只是挑了个位置坐下。这位置恰巧与钟念月面对面, 而离高淑儿就近了。   高淑儿倒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也没看她一眼。   当然,此时若是真看了她, 她心下指不准又要害怕了。   祁瀚出声问:“那时表妹说喜欢我,也是年少无知?”   钟念月觉得祁瀚有些奇怪。   为何一定要坐实了她心中有他呢?   她懒洋洋地一掰手指头道:“这话我同无数人说过……表哥要听听都有谁么?”   祁瀚:“是吗?都有谁?”   竟还真刨根问底起来了。   钟念月看向他的身旁,道:“高家姑娘,我就很是喜欢啊……她生得柳叶眉、樱桃口,身形婀娜,正如那兰花盛放之际……”   高淑儿人都听傻了,一时间脸上飞起两朵霞云,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钟念月生得极美,从她口中说出来夸旁人好看的话,便好似羞辱。可高淑儿长到如今,确实少有人谈她相貌美丽。她父母说得最多的便是女子重德行,何须留意其它……可生为人,哪有不爱美的?   祁瀚低笑一声。   果真是比过往稳重多了,若是早两年,听了钟念月这话,他这会儿已经面色铁青,以为钟念月在戏耍他了。   他回头看了高淑儿一眼。   高淑儿只觉得那种冷意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正待开口。   祁瀚却又问:“还有呢?若是表妹要说,还有你那兄长,还有朱家姑娘,……这喜欢却是大不相同的。”   这样沉得住气了?   钟念月怪异地瞧了瞧他,一摇头,转声道:“我还喜欢你爹。”   祁瀚:“……”   他面色变了变,但转瞬就又被压下去了。   反倒是高淑儿被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她她她怎么敢这样直言不讳?   祁瀚笑道:“那你便喜欢好了。”   钟念月简直无语。   外出些时日,便大方到这等地步了?连爹都要让给她了?哦也是,她又不是男子,又不是替他做太子,他自然无妨了。   高淑儿也又一次傻住了。   太子……太子怎能大度至此?他竟不为此事震怒?   祁瀚低声道:“我只盼表妹,能如过去一般,再多喜欢我一些。”   钟念月真真是惊了。   难怪这人能做原着的男主……实则能屈能伸啊。叫她多般羞辱、敷衍,他还能摆出这样低头的姿态,连有旁人在也不顾。若是像原女主那样的,又哪里受得住他这样的“深情”,自然一心对他死心塌地,对钟念月心生不快了……   钟念月挑了下眉尾。   这般动作由旁人做来自然不雅,可她做来,却是更添几分美丽。   她道:“表哥想要娶我?”   “是。”祁瀚面容一柔和,道:“我与表妹自幼相伴,长到如今的年纪,也该要定亲了。”   钟念月歪头问他:“你要同陛下说?”   祁瀚应声:“自然。”   当心你爹让你跳水里捡珠子。   钟念月咂咂嘴。   不过转念想了想,又觉得晋朔帝未必会这样……毕竟这是他亲儿子么……   钟念月轻嗤道:“那你便说去罢。”   且让她瞧一瞧,祁瀚在晋朔帝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而晋朔帝又要如何处置祁瀚的婚事。   祁瀚面容一松,欢欣道:“是。”   高淑儿心里原本一紧,但随即又放松了下来。   我一定没有猜错。   钟念月与晋朔帝定然是有关系的……否则,她就算称惠妃一声姨母又如何?又真能算是皇亲国戚么?陛下怎会无端待她这样好?连寿辰时,都要将她带到那高阶之上与他并肩!   此时门外传来了动静。   下人叩门道:“长公主命我等为钟姑娘送来一些吃食……”   说罢,那人便将门推开,端着托盘进来了。   乍然见到太子,他也是一愣,忙行了礼。   “起身罢。”祁瀚道。   倒没有说多的话。谁人都知他与钟念月乃是表兄妹,况且还有个高淑儿,共处一室有何不妥?   下人起身,却是有些迟疑了。   这吃食该放在谁跟前呢?   长公主叫他取来给钟家姑娘,可如今这里坐了个更尊贵的太子……   他低头一瞧,这不是有两个碟子么?   于是先放了一碟在祁瀚跟前,随即转身便走到钟念月面前,又放了一碟在她手边,还道:“姑娘且尝一尝,这是咱们府上的厨子最得意的一道点心。”   祁瀚突然变了脸,厉声道:“滚出去。”   那下人被吓住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小人、小人哪里说错话,冒犯太子殿下了……”   祁瀚走到了钟念月跟前。   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抬起手来。”   那下人颤抖着抬起双手,摊开手掌。   祁瀚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将点心全碾碎了,尽数都落在那下人的掌中,他道:“你先吃一个。”   下人忙叩了叩头:“谢殿下赏。”   然后匆匆吃进了嘴里。   只这么一串动作做完,他额上就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钟念月皱眉:“你做什么?”   祁瀚盯着那人多看了几眼:“下去罢。”似是又恢复了温润君子的模样。   那下人这才爬起来,转身缓缓朝外行去。   祁瀚低下头,挺直的身形微微松弛了下来,他道:“方才是我过激了些,只是……只是旁人拿来的食物,总叫我心下存几分疑虑,不敢轻易叫它入了表妹的口。”   钟念月一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她不曾想到的。   难不成清水县那一回,他还牢牢记住了?并以之为戒?   祁瀚道:“表妹且用吧,宴上无趣,恐一会儿还要饿的。”   钟念月摇头道:“我本来也不怎么用外头的食物了。”她的吃食上,钟家人、晋朔帝,个个都上心得厉害。   她倒是想过死了能不能回去,但却不想是吃死的。   太狼狈。   也太疼。   还容易死不透。   她是不想再尝一回那痛苦了。   祁瀚低头凝视着她,眼底黑色的情绪涌动,半晌,他应道:“那便不吃了吧。”   祁瀚倒也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只一个露面,便又匆匆离去了。   高淑儿这才慢慢从僵硬中恢复了知觉,她再看向钟念月的目光,便如看一个怪物。钟念月是如何能得晋朔帝庇佑,又能得太子这样放置于心尖上,百般重视的?   而此时钟念月开了口,道:“我的新朋友,走罢。咱们出去转一转。”   钟念月看也不看那碟点心,起身就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看向高淑儿,道:“你带了手炉么?”   “不、不曾……”   “那谁带了?”   “怎么?”   钟念月道:“那便烦请你去为我取个新的来,你瞧,我的已经不大热乎了。”   高淑儿刚想说,你怎么敢这样支使我?但一下又想起来,方才在太子跟前,她满口都说自己是钟念月的朋友……   高淑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就是一个手炉么,我这就去为你寻去。”   钟念月点点头。   心道小姑娘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高淑儿去寻手炉时,叫周家姑娘逮了个正着。   周家姑娘疑惑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来了半天都见不着你……”   高淑儿张张嘴:“我……”她一抬头,正巧见罗家姑娘揣了个手炉,她忙道:“罗姑娘,你那手炉……能不能借我一用?”   罗家姑娘疑惑地看了看她。   高淑儿转头看了看。   钟念月已经走到园子里了,一时间不少人都在看她。   高淑儿咬咬牙,转回头来,道:“罗姑娘,当真有急用。”   罗家姑娘这才将手炉给了她。   高淑儿一抱在怀里,便转身朝钟念月去了。   周家姑娘笑道:“她终于忍不下钟念月了,怎么还要拿炉子去砸她么?我去瞧瞧。”   没等她迈出步子,便见高淑儿将那手炉放在了钟念月怀中。   周家姑娘脸色一变:“她在做什么?”   罗家姑娘见状,倒是双眼微微一眯,心道,这钟家姑娘果真是个娇姑娘。走到哪里,都是有旁人伺候着,顺从着。   这厢且不提。   另一厢,祁瀚离了长公主府后,便入宫拜见了晋朔帝。   他在晋朔帝跟前,身形挺得越发笔直了,低声禀了近日来办的差事各自如何了。   晋朔帝翻动着跟前奏折,应了声:“嗯。”随即将御笔一放,方才问:“你胸口的伤如何了?”   祁瀚捂胸跪地道:“还有些疼……”   他心知他父皇是个骨子里冷酷无情的人,要得他半分心软,那实在比登天还难,因而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祁瀚垂首道:“太医瞧过了,说是要养些时日。如今药已经连着吃了半月,下月还要往岳州去……”   晋朔帝道:“不必去岳州了,此事交由你大哥去办。”说罢,他随手从桌案上扯过一本书,扔到了祁瀚跟前,道:“两年前朕考校你时,你只堪堪背得下来一半,如今呢?”   祁瀚躬身将那本书捡起来,面上没有旁的神色,躬身道:“儿臣已能全部背诵,其中不大明白的地方,也请教过钱大人了……”   晋朔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了他。   换做从前,祁瀚一定是受不住的,额上都该渗出细密的汗珠了。可今日他却稳稳当当的了。   晋朔帝面上方才有了点笑意,他道:“太子长大了。”   祁瀚心底松了口气,便趁着此时,一叩头道:“谢父皇,儿臣正有一事,想要同父皇说……”   “说。”   “儿臣与钟家姑娘,自幼相伴,感情甚笃。儿臣想斗胆请父皇为儿臣和钟家姑娘赐婚……”   晋朔帝面上笑意顿消。   没有那蠢如猪的周岩文,没有三皇子,没有锦山侯,却也还有个太子等着。   “今日钟姑娘都去了哪里?”他问的却是孟公公。   孟公公忙冲一个招了招手。   那人连忙拾级而上,跪在晋朔帝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长公主府上。”   晋朔帝低声道:“方才一会儿不见的功夫……”   底下的祁瀚半晌都听不见父皇的声音,不由再度出声:“父皇……”   他年岁渐长,日渐沉稳,本事也长了许多。却到底还是不知晓,要从他正当壮年的父皇的手里取东西,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第46章 考校(哪个有陛下好呢...)   “太子府中家臣几人?”   祁瀚乍然听见这句问话, 愣了愣。   但他还是答了:“回父皇,应当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晋朔帝:“天下臣民有几人?”   祁瀚沉默片刻:“……难计其数。但去岁户籍报上来,隐约是七千万余人。”   晋朔帝又问他:“太子至今日, 大小事务, 处理过多少桩了?”   祁瀚不自觉地弯了弯背脊:“……十九。”   他尚年少,手中掌得的事务并不多, 就这还是晋朔帝大放放权, 任他去历练的结果。   晋朔帝垂眸, 面上没什么情绪:“太子再看朕的案头, 奏折有几?”   祁瀚抬头一瞧,一时间也说不出来:“……百十来封?儿臣说不准。”   晋朔帝站起身:“随朕来。”   祁瀚只能跟了上去。   约莫半炷香后。   晋朔帝与祁瀚都换了一身劲装, 立在宫中的演武场之内。   “太子会使什么?”晋朔帝立在那里, 宛如一座大山。   祁瀚低声道:“刀。”   “那便取刀。”   祁瀚瞳孔骤然缩紧,惊骇道:“儿臣不敢。”   在晋朔帝跟前舞刀弄枪, 他就算是亲儿子,也能被当场处死了。   晋朔帝:“拿着, 都未曾开刃。”   祁瀚深吸一口气,知父皇的旨意不可违逆, 于是这才堪堪走到那兵器架旁,选了一把大刀出来。   他心下一时间夹了无数杂绪。   父皇要做什么?   教他功夫?还是要考校他?父皇会用什么兵器?他隐约记得负责起居注的史官,曾记录过父皇会使长枪,别的他便不知晓了。他其实也从未见过他那正襟危坐的父皇动手。   若是长枪,岂不是一个照面,就能将他的兵器挑飞?   祁瀚脑子里还想着呢。   而晋朔帝已经随手抽出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与普通的没什么两样,看着便不像是一样兵器, 只是两边的扇骨,似是用铜或是铁铸的。   不过祁瀚见状倒是松了口气。   他知兵家常说, 一寸长一寸强。因而战场上,多是用长枪致胜的。   祁瀚一抿唇,头一回生出了这般大胆的心思,他道:“儿臣斗胆……”   然后提刀上前,横劈竖砍。   他的力气比起早两年,已然大了许多,身形也都稳当了。   只是不过一个照面,晋朔帝展扇一挡,腕力强劲,震得祁瀚的手都有些不自觉的发麻。没等祁瀚反应,晋朔帝转动手肘,扇骨重重击在了祁瀚的背心处。   那一瞬间,祁瀚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闷,像是要将心都吐出来了。   他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摔跌在了演武场上。   而晋朔帝立在那里。   若非是穿着劲装,便还要如那翩翩君子一般。   晋朔帝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道:“再来。”   祁瀚流下了几滴汗水。   他不敢懈怠,于是立即爬了起来。   否则父皇怕是要问他,连将军都为他做老师,为何还这般羸弱无力?   晋朔帝:“你胸口的伤未好,朕让你一只手。”   祁瀚深吸一口气,他咬紧牙关,注视着晋朔帝,想要从他身上寻出几分破绽来。   但依旧不过一个回合。   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脖颈上。   晋朔帝:“再来。”   这次扇骨抽在了他的脸上。   祁瀚嘴角都流了点血。   祁瀚茫然了一瞬。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厉害了,原来却还是不值一提么?   晋朔帝扔了那把折扇,从孟公公手中接过帕子,动作不紧不慢地擦了下手指。随后方才道:“去请个太医来。”   祁瀚脸上臊红:“不,儿臣不必,……儿臣胸口的伤并未裂开……”   晋朔帝没应声。   不多时,太医来了。   跪在地上,颤巍巍地为祁瀚看了看胸口的伤:“回陛下……太子殿下胸口的伤将将大好了,并无什么妨碍。”   祁瀚登时将头埋得更低。   他本还想以此做筹码,只求得他父皇心软半分。如今倒好……   然而晋朔帝却好像根本不在乎他隐瞒伤势的事。   “太子的脸呢?”晋朔帝问。   “臣给太子开一个玉颜膏,每日里擦上三回,自然就消了。”太医道。   晋朔帝却道:“擦什么?留两日。”   太医都听得傻住了:“是、是。”   祁瀚如今没有镜子,自然见不到自己被抽成了个什么模样。   晋朔帝道:“下去罢。”   太医只能应了声,又提着药箱赶紧走了。   晋朔帝转过身来:“太子每日还要多扎几个马步。还有这手刀法……实在使得难看。自去请伍将军教教你。”   祁瀚:“……是,儿臣知道了。”   晋朔帝这才转身往外走。   孟公公等人自然连忙跟了上去。   祁瀚这时候抬起头来,望向晋朔帝的背影。   男人的身形高大,那巍峨的殿门都要被他周身的气度压一头。而那殿外落进来的光,披洒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更让人说不出的敬畏臣服。   “太子如今能握在手里,并握得稳当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如此这般,又怎攀折得下来那枝上的宝珠?”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飘了过来,落在祁瀚的耳中。   祁瀚一怔,攥紧了手指。   他在那里坐了良久,殿外都没有人了,他还是叩伏,咬着牙道:“多谢父皇教我。”   教我还要蛰伏。   晋朔帝的话,无非便是指他力量实在还过于弱小……   是……   我还护不住表妹。   纵有万般不甘,但祁瀚还是牢牢压了下去。   他起身后,先去了一趟惠妃宫中。   他已经有许久不曾拜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惠妃如今穿戴比之往日,更要富贵些,但形容却不知为何憔悴了些。   她先惊声问了祁瀚身上的伤痕,祁瀚自然只说了是晋朔帝亲手教了他功夫,还叫他在京中养身子,岳州的事交由大皇子去了。   惠妃听到这里高兴不已:“恐怕是要让你去六部办差了……”   祁瀚应了声:“兴许吧。”   那厢兰姑姑端了点心茶水来,祁瀚却一口也未用,他忍不住道:“我想请母妃办一件事。”   “何事?”   “与小姨母和姨夫说上一声,不要这样早便为表妹定亲。”   惠妃脸色骤变:“你何意?”   祁瀚抬眸看她:“母妃不是知道么?早年间,母妃不是也这样打算的么?”   “不……不,如今不一样了。”惠妃咬牙道,“如今她不成了,随便谁都好,就是她不成。这话也不能与你父皇说……”   惠妃是巴不得钟念月给他儿子做侧妃的,可是那也只能想想罢了。若她真要这么干,晋朔帝第一个就能捏死她。   祁瀚冷了脸:“为何不成?”   惠妃别过脸:“你莫问了,总之是不成的。我自会为你再挑其他的女子,家世未必会比她差。定会胜过庄妃为三皇子挑选的人……”   她却是太不了解他儿子了。   他那叛逆早早种在了骨子里。   旁人不要他做什么,他便偏要做什么。   祁瀚只道了一声:“我知晓了。”   他起身道:“过两日便是殿试了,我想请母妃将表妹邀进宫来,若是母妃不愿意,那我便自己想法子吧。”   惠妃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回事?   他往日明明不喜他这表妹缠着他啊!还是她三番五次说好话,他方才肯低头。   等祁瀚都走远了。   惠妃才恨恨一绞帕子:“不如想个法子……”“什么法子?”兰姑姑怯声问。   惠妃冷笑一声:“陛下迟迟没有动手,但将我这外甥女捧在掌心是事实。如今你以为她是个香饽饽么?不是。我瞧她是个烫手山芋才是。她不是与三皇子不合么?若能将她嫁给了三皇子。陛下必然大怒,三皇子再无竞争之力,于太子再无半分阻碍。而钟念月……也成不了太子的心头好了。”   兰姑姑却没应声。   这几回太子来宫里,她都总觉得太子殿下似是有了极大的变化。   隐隐有种……好似那外头披着的皮,和里头浑然不是一体的感觉,倒越发、越发像陛下了。   若是娘娘真这样做了。   太子知晓真相那一日会不会翻脸呢?   又或者……太子根本不管钟念月是不是成了弟媳呢?   兰姑姑打了个哆嗦,心道我一定是想多了,想多了……   没两日,便到了殿试。   惠妃自然是不肯去接钟念月入宫的,但宫里的马车还是停在了钟府门口。   钟念月早知晋朔帝与她有着约定,说了殿试时,要带她入大殿去瞧。自然也不觉得奇怪。   她披风一拢,就上了马车。   等那厢太子的人来接时,自然扑了个空。   太子的长随苦着脸问:“出府了?那去哪里了可知晓?”   钟府下人一问三不知。   可把长随愁坏了。   这厢钟念月入了宫中,自然是熟门熟路。她早早便先入了大殿里等着。   大殿的高阶之上,以屏风切割为前后两个区域。   前头摆了龙椅,后头还摆了一张软榻。   晋朔帝进来时,钟念月便坐在那软榻上,正百无聊赖地玩腰间挂着的珠子呢。   他不知为何,胸口窒了窒,似是觉得这殿内空气不大通畅似的。   “念念。”晋朔帝出声。   想要问她,太子到长公主府上,都与她说了什么。   但话到了嘴边,又顿住了。若是太子并未与她说这些,他一开口,不反倒提醒了她?   那厢钟念月闻声抬起了头。   而孟公公走在后头,将钟念月的面容收入眼底,实在忍不住道:“奴婢若是陛下,自然也舍不得为姑娘挑夫婿。这世上的人,哪个有陛下好呢?”   晋朔帝步子一顿。 第47章 念念(自己想法子...)   “我今日脸上有花么?怎么都盯着我瞧?”钟念月抬头, 迎上了晋朔帝和孟公公的目光。   孟公公还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因而一时不敢接口。   而晋朔帝深深看了钟念月一眼,这才又挪动了步子。他道:“脸上睡出印子了。”   “是吗?”钟念月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却又没摸到什么痕迹。   “陛下净诓我。”她说罢, 扭过了头。   晋朔帝走上前去,微微一俯身, 掐了下钟念月的脸颊。   钟念月:?   她疑惑地望着他:“怎么, 陛下还要帮着我将印子扯平么?我的脸可不是布。”   晋朔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心思却根本不像是在这里。   他垂眸看着钟念月。   殿外的光从屏风透过一些, 洒落在他的肩头。因为逆光的缘故, 钟念月都不大能看得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他好像在打量她……是和往日里不大相同的那种打量。   一时间殿内寂静极了。   孟公公都忍不住挪了挪脚步,有几分惶恐地抬头看了看晋朔帝。   他发现自己全然猜不透陛下的心思。   打破沉寂的是钟念月。   她当先抬手, 反扣住了晋朔帝的手腕。只是她手指的力气自然远不如他, 还是晋朔帝松了些力气,才任由她翻动了他的手。   钟念月指着他手上的牙印, 惊道:“怎么还没消?”   晋朔帝:“还想再咬一口?”   钟念月:“谁叫陛下掐我?我爹都不敢掐我!”   她是半点也不心虚的。   晋朔帝听不出语气地道:“朕又不是你爹。”   “胜似爹吧。”钟念月咂咂嘴。晋朔帝温柔起来的时候,还真同她亲爸有一分相似在的。   晋朔帝:“……”   他顿了片刻, 才又不紧不慢地出声:“你好大的胆子,倒是想做大晋的公主……”   钟念月摇摇头:“公主又算不得厉害, 我还不稀得做呢。”   晋朔帝瞧得出来,她当真不稀罕。   那她稀罕什么?   晋朔帝一时竟想不出来。   “殿试何时开始?”钟念月低声问。   “快了。”晋朔帝敛住思绪,应了声。“那一会儿陛下要去外头坐着?”   “不必。”   这帮贡生还不至有这样大的脸面。   只是最后晋朔帝亲自阅卷,再亲自遴选前三甲罢了。   哪有皇帝坐在殿中,守着他们作策论的道理?   外头天光越发明亮,钟念月方才说完话不多时,便有应试者次第而入, 几位大学士与左右相,也一并走入了大殿。   而后是点名、散卷。   其中流程之漫长、琐碎, 钟念月听得都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难怪陛下将我带来呢,拿我来解闷是不是?”   晋朔帝在软榻的这一头坐下,笑看了她一眼,应声:“嗯。”   此时殿中已经立了无数贡生了,他们其中有家世非凡者,却也有贫苦之身,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站在这殿中,都有些按不住心下的激动与惶恐。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那高阶之上望去。   龙椅却是空空荡荡。   此时礼官出声指引他们行礼。   他们方才又深深拜下去:“参见陛下。”   晋朔帝原来在那画屏之后啊。   不知陛下此时是否已经盯住了他们……   “落座。”   “开卷,启笔。”   随着话音落下,一时殿里只剩下了翻动纸张和书写的声音。   钟念月实在被催得昏昏欲睡。   她悄然躲在屏风后,朝外头看了一眼,谁晓得一眼看下去,净是密密麻麻,又哪里从中寻得出来钟随安的身影?   她返身回去,道:“陛下下棋么?”   晋朔帝点了头,让孟公公去取了来。   殿中贡生只听得一阵轻又快的脚步声,很快便有小太监带着棋盘和棋子来了。   钟念月极少下围棋。   用她的话来说,看得脑仁疼。   晋朔帝便也跟着学会了五子棋。   外头在奋笔疾书。   里头很快也开始了一番你来我往……   “我下这里,陛下下哪里?”钟念月毫不客气地问。   晋朔帝抬手一指:“这里。”   钟念月:“那不成,换个地方下。”   晋朔帝抬眸,笑看了她一眼,方才又垂下眼眸:“那这里……”   钟念月点了点头,三两个回合下来,就把晋朔帝赢了。   虽然赢得很虚假。   但谁管那个呢?   胜利的快乐最重要!   等到再一局的时候,晋朔帝却是不肯更改主意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钟念月,淡淡问道:“若是朕不肯改了,念念又如何?”   孟公公在旁边禁不住抬了下头,他小心地看了晋朔帝一眼。自清水县后,陛下便很少在钟家姑娘跟前,展露出属于帝王的那一面。可今个儿,他总觉得陛下看上去有些气势压人,便好似那山林间的猛兽,展露出了自己的气息来。   连他见了都觉得背后有些凉。   再准确一些来说……   他觉得陛下像是在端详钟家姑娘。   就如当初,姑娘中毒时,陛下也是这样,先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才决心要将姑娘护在掌中的……   那如今……   端详的又是什么?   孟公公怔怔地想。   孟公公发着怔,而钟念月却是没什么知觉的。   钟念月理直气壮地道:“我不管,总归陛下要依我。”与往常没什么分别。反正往日里她也是这样,将骄纵两个字写到了底。   晋朔帝的手指捏住了那黑色的棋子,黑白衬在一处,衬得骨节有力且漂亮。他道:“不成……”   “为何不成?”钟念月伸手便要去够他手指间的棋子,“那我替陛下下好了。”   晋朔帝任由她捉住了自己的手,但却没有松开棋子。   他道:“念念再想一想。”   “什么?”钟念月头也不抬。   “念念如此聪颖,自然知晓,要旁人去办一件事时,该想个什么法子。”晋朔帝慢条斯理地道。   似是极有耐心地和她耗着。   孟公公缓缓回神。   他这下又觉得陛下像是有意引着姑娘。   钟念月掐了一把他的手,想要去掰。   晋朔帝:“这个法子不成,念念力气太小了。”   钟念月:?   您这可就过了分了啊!   怎么还瞧不起我的力气呢!把你咬得两三天没消牙印的,那不是我么!还不足见我的力气之大么?   钟念月舔了舔尖尖的牙,唤了声:“陛下。”   晋朔帝应了声,道:“嗯。”“上回在诗宴上,你是如何唤你哥哥的?”   如何?   不就那么唤的么?   钟念月惊了惊。天哪,难道晋朔帝觉得自己年纪尚轻,于是也想听一声……钟念月试探出声:“哥哥?”   晋朔帝的动作突地一顿。   因为手指突然间用力过猛,那指间的棋子都“啪”的一下飞了出去,摔落在地面。于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有几分响亮。   那高阶之下的贡生们,都不由茫然地抬了一下头。   晋朔帝抿了下唇。   他本意并不是要钟念月这样唤他。   但钟念月觉着就是这么回事了。   她咂咂嘴,心道,要真是我哥哥那还挺不错,下回见了太子,我就能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喊一声“大侄子”。   不等晋朔帝回过神来,钟念月便连着一溜儿地喊了几声:“哥哥,哥哥……”   “行了吧?再输我四局!然后我们换纸牌玩儿!”钟念月脆声道。   晋朔帝:“……好。”   孟公公人都听得恍惚了。   陛下、陛下是这么个意思吗?这辈分……都乱成什么模样了啊……   晋朔帝弯腰将棋子捡起来,这才轻轻放在了棋盘上。   钟念月乘胜追击,很快五颗棋子连成一线,赢了。   没玩两局,她娇声道:“我还有些饿了。”   晋朔帝看了一眼孟公公,孟公公便极为知趣地下去准备食物去了。   众人便只又听得一阵宫人的脚步声。   随即好像有些食物的香气,缓缓在殿内散开了。   钟随安坐在桌案前,嘴角抽了抽。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那画屏之后,兴许有她妹妹在。方才“啪”那一声轻响,指不准玩的是什么东西呢……   此时画屏后,钟念月挑挑拣拣道:“怎么今日御膳房没有做金丝卷?”   晋朔帝道:“五日才许吃一回。你上回吃,是三日前。”   钟念月轻叹一口气:“何时我才能拥有食物自由?”   晋朔帝手上一顿,再度看向她:“你想想法子。”   钟念月一怔。   听这话,倒好像今日吃一吃金丝卷,是有门儿的?   怎么?还要叫哥哥么?   她哥还坐在大殿里答题呢。   钟念月眼珠子转了转,倒是很快想了个恶心人的法子。   她缓缓伸出手去,揪住了晋朔帝的袖子,揉成一团,掐在掌中,然后才拽两下,嗓音愈见娇气地道:“陛下……我要吃金丝卷。”   晋朔帝:“还有呢?”   钟念月心说今日在吃食上这么好说话?   钟念月掰着手指头道:“再来些云片糕、琥珀核桃,还有玫瑰丸子,都可以来一点……”   晋朔帝失笑道:“谁同你说这个?”   钟念月:“不然?”   晋朔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   钟念月恍然大悟,把他另一个袖子也皱巴巴地团在手里揪住了,晃两下再喊:“我要吃,我要吃,饿了,饿了。”   孟公公听得都哭笑不得了。   心道姑娘时而撒起娇来,叫人分外抵挡不住。   今个儿却偏偏又这样胡闹,这哪叫撒娇呢?跟那外头的知了似的,张嘴就只会这么两句话。   晋朔帝也不觉得吵耳朵,甚至还像是受用了一般。   他道:“孟胜,去御膳房。”   孟公公惊愕地应了声,转身去了。   等走出了大殿,他方才觉着,陛下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便是为了叫姑娘撒娇来听罢。 第48章 爱猫(父皇的两个袖子怎么都皱了...)   大殿里缓缓弥漫开淡淡的酥香气。   钟念月如愿以偿地吃上了她点了名的食物, 只是依旧吃得不多。   宫人伺候着她擦了手、漱了口,又取了披风来为她穿上,陪着她到殿外去走一走。   晋朔帝自然依旧留在了殿中。   晋朔帝淡淡道了一句:“半点也坐不住。”却是没有要留下她的意思。   孟公公心下暗叹。   这一日日的, 陛下待姑娘, 倒好像是越发纵容了。   那厢祁瀚方才得了长随的回禀,那长随上气不接下气道:“不知去了哪里, 说是一早便走了。”   “锦山侯请去了?还是朱家姑娘?”祁瀚低声自语了两句, 但随即又自己否认了, “她哪会起得这样早, 就为了他们?”   祁瀚皱了下眉,倒也没有责令那长随, 只是转头问一旁的小太监:“如今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小声道:“殿下, 近午时了。”   “那殿前问策,也该要结束了。……走罢。”祁瀚低声说着, 一迈动步伐,朝着武英殿去了。   武英殿四下安静得出奇, 更有无数禁卫来回走动、把守,足见殿前问策的重要。   宫中的宫人与禁卫, 都有着统一的制式衣袍,他们各自的颜色,一朱一青。但这满眼的朱色与青色间,唯独多了一道蜜柑色的身影,那衣衫间隐约还可窥见几朵绣上去的花瓣舒张、繁茂的牡丹,使得那身影俏丽灵动,而又不失华贵。   刹那间, 足以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祁瀚步履一顿。   那身形有几分眼熟,但他一时并不敢认。   是……表妹?   不等祁瀚分辨出个结果, 便有宫人与那身影耳语几句,随即那一行人便又返身从武英殿的侧门进去了。   祁瀚只能暂时按住了念头,放缓步子上前。   宫人见了他,也只是请他到偏殿稍坐。   过了会儿,祁瀚才知晓,他父皇不仅传了他前来。大皇子和三皇子也同样有份儿。   “大哥,三弟。”祁瀚拿出太子的姿态,当先同他们打了招呼。   三人对视一眼,都心知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便先后开始掌事分权了,而今日殿试,他们三人皆在场,更是意味着他们自此正式进入朝堂了……   他们分坐在椅子上,反倒没了往日里的剑拔弩张,互相瞧不上。   一时表面看起来,更有兄友弟恭的味道了。   大皇子甚至还出声关怀了一句:“太子的脖子到下巴那里,是怎么了?”   祁瀚面不改色:“跌了一跤。”   三皇子想笑他,分明是被父皇打的,但想着兄友弟恭,又生生忍住了。   三人面和心不和地坐在那里,这一等便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方才有人引着他们入了殿。   几位大学士此时已经在审阅收起来的卷子了,等他们一落座,那审阅完的卷子便会相继传到他们的手中,由他们一并过目。   三皇子此时方才觉得棘手了起来。   他这两年于读书一道,多有荒废,一时竟看不出这些贡生作的策论是好是坏。   “臣以为,此卷可作头名,此卷次之,此卷再次之。”钱大学士将卷子依次点了点,“三位殿下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时,便也有宫人走下去,将卷子一并收拾起来,捧到了晋朔帝跟前。   晋朔帝信手翻了翻,便暂且搁置了。   这会儿画屏后的钟念月也有几分好奇,探了探脑袋,去听那三人怎么说的。   大皇子道:“一卷文章老道,是该头名。”   钟念月回头去看晋朔帝,他脸上实在瞧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倒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紧跟着太子也出了声:“本宫以为二卷亦可作头名,二卷作战守疏,另辟蹊径,言辞犀利……”   等轮到三皇子的时候,他憋了半天:“……嗯,说的是。”   钟念月听到这儿,满脑子都是张飞的表情包:俺也是。   她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让三皇子整日里不学好吧?这会儿屁都放不出一个响的。   钟念月牢牢抿住了唇,实则还是泄了点声音出去。   少女的嗓音大不相同,又脆又甜,只零星半语,也清晰地落入了众人耳中,显得与这巍峨又气氛严肃的大殿格格不入。   那些个呆立着的贡生只想着,是哪个宫女好大的胆子,竟敢出声讥笑皇子。   太子听见了声音,目光微动。   是方才那道身影吗?   三皇子也听见了声音,他面色羞恼,但拼命按住了,只从齿间低低挤出了三个字:“钟念月……”旁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但祁瀚与他站得近,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   祁瀚眉心一皱,面色沉了沉,不过很快便收敛起来了。……那屏风之后,当真是钟念月?   几个大学士抚了抚胡须,转身向屏风后拜了拜,低声道:“请陛下定夺。”   这话一出,殿内的呼吸声都变得沉了些。   而屏风后的晋朔帝并未立即出声,他起身走到屏风跟前,伸手将钟念月拎了回去:“瞧什么?”   钟念月:“瞧热闹。”   晋朔帝将那卷子上下叠交的顺序换了换,方才叫人拿了出去。他沉声道:“最上头的三人,便是三甲。”   钟念月忍不住问:“方才那一卷二卷三卷,谁是一,谁是二?”   晋朔帝顿了下,才道:“二卷可作头名。”   钟念月愣了下。   那太子还真没说错了?   钟念月一时有些语塞。   都怪晋朔帝其他儿子太笨了,生生巩固了太子的地位……   那厢大学士郑重其事地捧起卷子,拆封,露出名字,再将前三甲的名字一一念出来。   “言吉,冯仗余,钟随安。”   听到此处,钟念月也就可以放心了。   而晋朔帝也就是此时方才轻抚了下她的头顶,而后缓缓走了出去。   众人只来得及瞥见一截绣有龙纹的衣角,于是连细看都不敢,匆匆地躬身下去,行了大礼:“陛下!”   晋朔帝低声问了他们几句话,随后当庭点了钟随安作状元,而后方才是冯仗余,最后是那个言吉。   点完前三甲后,晋朔帝便起身离开了。   随后才是大学士接着宣读那剩余的名次,等到几日后,朝廷便会下令旨,将他们分配到各个地方去。   贡生们俱都神色兴奋,唯独三个皇子神色不一。   晋朔帝回到屏风后,低声问:“热闹可瞧完了?”   钟念月摇摇头:“还不曾,……我瞧不大真切。陛下,那个探花长得好看么?”听闻古代的探花,都是从中遴选生得极俊美的男子来做。   晋朔帝:“……”   晋朔帝嘴角往下垂了垂,他道:“念念原来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钟念月迷惑反问:“谁会不喜欢?”   晋朔帝:“……”   孟公公苦着脸心道,姑娘哎,您瞧不出来陛下这是心有不快么?   钟念月道:“原先头一回见陛下,我还夸了陛下生得好看呢。”   孟公公一顿。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晋朔帝也一下被勾起了记忆。   不错。   小姑娘那时候还胆大得敢夸他的腰细。   晋朔帝嘴角勾了勾,这才道:“那探花是长得尚可。”他说罢,一顿,又问:“念念可是想要瞧个清楚?”   钟念月顿生警惕。   难不成还要她撒娇去换?   换倒也不是不成……只是哪能就换一样这个呢?那不是白费功夫啦?   钟念月笑眯眯地抬脸道:“陛下背过人么?”   晋朔帝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走,他好脾气一般地应道:“不曾。”   “陛下背我罢,这样我就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了。我可以趴在屏风上头……保管他们瞧不见我。”钟念月道。   孟公公嘴角抽了抽。   姑娘的胆子真是普天之下独一份儿。   晋朔帝没有拒绝,只是不紧不慢地问她:“念念想好说服我的法子了吗?”   钟念月熟门熟路地揪着袖子摇了摇:“好陛下。”   晋朔帝还记着探花的事,他垂眸一笑,道:“念念不会以为一招便能管个够吧?”   钟念月顿了顿,面上连红都不红一下,随即就飞快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那我不瞧了,他既然做了探花,想必是要留在京中做官的,改日总得见得到。”   晋朔帝一点头:“嗯,朕明日便让吏部发下文书,派他到岳州去做县令。”   钟念月:“……”“那我哥呢?”   “他留在京中,先入文渊阁。”晋朔帝道。   “那便成了。探花又不是我哥哥,我倒也没有那样操心。陛下且自个儿玩罢!”钟念月略略略做了个鬼脸。   晋朔帝顿了片刻,随即笑着瞧了她一眼。   小姑娘娇气是娇气了些,却还是极聪明的,他自然知道她不会轻易被诓住。   无妨。晋朔帝心道。   钟念月说走便走,宫人只有送着她出去了。等她往侧门走了,祁瀚三人才被传到了晋朔帝跟前去。钟念月瞥上一眼,惊讶道:“太子挨了打了?”   从下巴蔓延到脖颈,那是一小片红痕。   衬得祁瀚的面容,都无端多了分妖邪气。   宫人哪里敢议论主子的事,便只讷讷道:“奴婢不知。”   钟念月也没再问,转身走了。   等那宫人再回到晋朔帝身旁,晋朔帝问她:“姑娘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一听这句话,祁瀚便禁不住抬起了头。   他表妹方才当真在!   宫人此时低声道:“姑娘问……问太子殿下是不是……是不是……”   祁瀚没成想会听见自己,晋朔帝也没想到。   一时两道目光齐齐落在了那宫人的身上,压得她气都有些喘不过来,只能嗫喏道:“是不是挨打了……”   三皇子忍不住酸了一句:“她倒心疼得紧!”   话音落下,太子还不曾有什么反应呢,倒是他父皇看了他一眼。三皇子忙闭了嘴,生怕又落个小心眼儿与女子斗气的名头。   晋朔帝坐在那里,并没有立即开口。   只等了一会儿的功夫,三皇子额上便忍不住渗出了些汗水,他的头越垂越低,这一垂下去,便瞧见了他父皇的袖子……   三皇子怔忡地脱口而出:“父皇的两个袖子怎么都皱了?”   不该啊!他父皇从来都是形容整齐,一丝不苟,半点褶皱也无,坐在那里,好似连烟火气也没有一般啊……   晋朔帝也垂首扫了一眼。   是被钟念月故意团吧团吧揉皱了的。   他大大方方地露出那袖子上皱巴巴的痕迹来,轻笑了一声:“从雪域来的猫,生得雪白,又娇气,爱踩着人的袖子玩。”   说罢晋朔帝神色缓和了些,方才又道:“传太医来为太子瞧一瞧。”   宫里哪来的这样的猫?   太子这样想。   三皇子也这样想。   不过三皇子到底是松了口气。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晋朔帝不言语的时候了,那一片静寂无声,逼得人手脚都软了。   晋朔帝对他们今日的表现也未作点评,等太医将玉颜膏给了祁瀚后,晋朔帝便让宫人送着他们出去了。   祁瀚走到门口,突地顿了下。   是,屏风后没有猫,却有个钟念月。   祁瀚忍不住又远远瞧了一眼他父皇的袖口。   晋朔帝此时微微摩挲着衣袖,面容隐入屏风后的昏暗光芒之下,他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叫祁瀚心惊。   父皇……也喜欢这只猫吗?   这厢三皇子转身去给庄妃请了安。   庄妃气得直骂他:“今日要你们一同审阅点评那些贡生的策论,便是在为你们各自铺路。你若言之有物,选择得当,那贡生自然服你,将来愿作你的门客。可如今倒好,你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只怕这些个读书人,眼里是半点也没有你这个三皇子,只有那太子了!”   庄妃冷静下来后,道:“男子先成家后立业。兴许是你没成亲的缘故,方才这般幼稚天真……”   三皇子一听便知道他母妃要做什么,登时忙捧着头,连声喊着难受,赶紧溜出门去了。   他母妃便是想着寻一个端庄大方、饱腹诗书,又出身不低的女人来给他。   这样的女子,恐怕满口都是规矩,到时候岂不是还压在他的头上来管束他?若是如此,倒还不如娶钟念月呢。他还能想法子欺负欺负钟念月!   这厢钟念月回到府中,钟随安前脚也才刚到。   钟随安正冷静地同万氏诉说今日殿试是何情景,面上不见一丝骄色。   “恭喜哥哥。”钟念月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递了过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当真买的一手的,未曾给旁人使过的东西,来给钟随安作礼物。   钟随安低头一看,那是一块玉佩。   钟随安心中震动,他攥紧了玉佩,低声道:“多谢妹妹。”他今后自然将一腔心思都用于朝堂之上,来日若能升迁高位,纵使妹妹不再受晋朔帝照拂,他也能将她护得严实。   他还要亲手为她挑选夫婿,送她出嫁,瞧着她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钟随安将掌中的玉佩紧了又紧。   等到再低头细看时,却见上面嚣张地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发财!   钟随安嘴角抽了抽,一腔慈爱的兄长之心顿时去了大半。   ……不过他到底还是挂在了腰间。   只是不知改日挂着它出席各色场合时,他的风评会不会被害……   这厢钟念月摸了摸自己兜里的另一块玉,兴冲冲地道:“走走走,回屋子接着雕玉去!”   香桃问:“姑娘怎么还要雕一块?”   “这个给陛下!”钟念月道。   她咂咂嘴:“上面就刻陛下努力多生孩子。算了……字好像有点多。累手。”   她嘀嘀咕咕:“人家都是什么‘升官发财’,这般美好寓意。可他官儿是天下最大,又坐享天下宝库……刻‘长寿’?估计万岁都听腻了。”   “不如刻个‘牛逼’吧。刻完明日咱们就能去看探花了!明日定然有琼林宴!” 第49章 信物(便是天下第一好...)   琼林宴摆在了城南的畅明园。   畅明园乃是皇家园林, 往年的琼林宴也都摆在此地,里面亭台楼阁、听香水榭,无一处不精美。   无数软轿、马车相继而至, 就连三位皇子也都亲至了。他们方才一踏入, 便有人斗胆上前搭话。   远处的一方水榭之中,晋朔帝稳坐在石桌前, 将眼前种种收入眼底。   孟公公在一旁惊喜道:“奴婢瞧见钟家公子了!”话音才落, 他便又讪讪道:“怎么、怎么不见姑娘?”   这会儿钟念月还坐在马车里, 缓缓朝着西林巷去了。那巷中住着朱、王两家。   钟念月的马车方才一抵朱家的门口, 便有丫鬟出来,将她从角门迎了进去。   那丫鬟抹了抹眼角, 道:“多谢姑娘肯来……”   “幼怡呢?”钟念月出声问。   “还在夫人房里。”丫鬟说着, 一路将钟念月引到了朱夫人的院子里去。   明明已经入春了,朱夫人的门口仍旧悬着厚重的棉布来挡风。   丫鬟卷起帘子, 请了钟念月进门,口中一边道:“钟姑娘到了。”   钟念月一进门便闻见了浓重的药味儿, 因为密不透风的缘故,还有些类似于腐朽的木头的气息散在空中。   里头点着灯, 灯下少女倚坐着床沿,闻声当即扭过了头:“你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钟念月低声道。   朱家夫人自打春猎归京后,身子方才好了两日,便突地急转直下。朱家的下人还记着春猎时,陛下施恩派了个太医随行,而那应当是看在钟家姑娘的脸面上方才有的……   于是朱家下人这才斗胆传了消息到钟府上。   朱幼怡生得一张圆脸,杏眼。   这会儿转过头来, 两颊却是瘦得微微凹了进去,容颜憔悴。   钟念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朱夫人紧紧合着眼,似是连意识都不大清醒了。   朱夫人是最重规矩的人,若是寻常时候见她来了,就算是再有不适,也该要撑着坐起身来,与她说上两句话。   钟念月心下轻轻叹气。   她穿的怎么不是个外站甜文呢?比如说里头有个医妃啊毒妃啊什么的,她没准儿就能学两手,然后拿来救朱幼怡的母亲了。   她每天就过得跟条咸鱼似的。   “吃过了没有?”钟念月出声问。   朱幼怡的丫鬟忙答道:“哪里吃得下呢?姑娘在这里陪着坐了一夜了,连眼都没有合过。”   “那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拿吃食来?”   丫鬟点了头:“奴婢这就去热一热饭菜。”   “怎么还要热?不做新鲜的?”钟念月转头问。   丫鬟道:“府里有规矩,用膳定了时辰的,时辰一过,自然只有用凉了的食物了。”   钟念月还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滋味儿。   原身的所有不幸都是从她喜欢上太子带来的,一旦与太子割裂开,她便能够过得美滋滋。   万氏给她修了小厨房,如今请厨子钱,都还是钟随安出的,她那钱包里,一分钱也不曾动过。   钟念月只好道:“那先热一热,少吃一些。”   丫鬟应声下去了。   朱幼怡倒也没有出声推拒,钟念月的到来,像是将她从犹自沉溺的情绪中拽出了。   钟念月挨着她坐下:“都请过什么大夫来瞧了?”   “荣喜堂、贵芝堂的大夫都请来瞧过了。”朱幼怡低声道。   有婆子在一旁颤声道:“本来想要去请太医的,可那要拿大老爷或是二老爷的名帖去,我们老爷不在京中,就只能指望着二老爷,谁晓得二老爷连着几日也不曾归府……传了信儿去也无用。这便耽搁下来了。”   说话间,便听得外头的人道了一声:“二夫人来了。”   话音落下,那帘子一掀,一个穿着枣红色衣裙的年轻妇人,款款进了门,道:“我来瞧一瞧嫂子如何了……”   “这是?”   “这是钟家姑娘。”一旁的婆子道。   二夫人一笑道:“钟家姑娘?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婆子道:“乃是长平巷的那个钟家。”   二夫人:“哦。”她看向朱幼怡,道:“可怜见的,一夜没睡,也没用饭了罢?只是如今厨房停了火,我该带些点心来的。你母亲如何了?中途可醒过?只可惜你二叔迟迟归不了府,倒也只有我来担事。可写信给你父亲了?”   钟念月见她来了这里,倒也不像是来做什么事的,只嘴上问两句便罢。于是毫不客气地插声道:“香桃,你去请太医。”二夫人转过了头:“却不知钟家姑娘是要上哪里去请?”   “琼林宴。”钟念月顿了顿,对香桃道:“哥哥出门前说过了,是在城南的畅明园,你叫车夫载着你去。快些。”   香桃闻声点了头,匆匆转身就去了。   二夫人似有所悟一般,道:“今日琼林宴上,太子殿下,还有大皇子、三皇子应当都在罢?以钟家姑娘与太子殿下的交情,请个太医自然连名帖也不用。”   说罢,她才笑看向朱幼怡,道:“幼怡,先前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总说你给贵人做伴读去了,如今一瞧,那不知姓名的贵人倒还不如钟姑娘妥帖呢。”   钟念月面色古怪了一瞬。   原来他们各自的家里人,都还不知晓,原先晋朔帝寻他们去,是为了给她寻陪玩么?   此时朱幼怡的丫鬟送了吃食进来。   朱幼怡垂首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等吃了没两口,她又蓦地想起了什么:“给钟姑娘拿些茶水点心来。”   “倒也不必,我只饮温水就是了。”钟念月在外头用食物都用得少。   朱幼怡点了点头,这才又低下了头。   二夫人倒也没有走,她瞧了瞧两人,便自个儿寻了张椅子落了座,道:“我且等一等,瞧瞧今个儿嫂子还能不能起身……”   室内寂静,一时无人应她的话。   二夫人掩了掩面,便又道:“钟家姑娘不吃茶,我却是要的。”   底下丫鬟动了起来。   钟念月却是悄然趴在了桌案上,侧过脸去瞧朱幼怡。   兴许是在这个朝代生活得久了些,她便越发清晰地感知到,朱幼怡、秦诵这样每日里向着她劝学的也好,还是锦山侯那帮听她话的小纨绔也好,都是与男女主大不相同的。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有血有肉的人。   钟念月低声道:“本来秦诵他们也要来的,只是到底不大方便,方才只有我来了……”   二夫人听得“秦诵”的名字,方才朝这边多看了两眼,那丫鬟将茶碗递到她跟前,她都忘记喝了。   朱幼怡顿了顿手中的筷子,低低应了声:“嗯。”   跟着掉了两滴泪,“啪”落在了桌面上。   钟念月默不作声地抬手,给她擦了擦眼角,还歪过身子,将那二夫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朱幼怡一抬眸,便只瞧得见钟念月的面容。   她当年第一回 见着钟家姑娘时,想的便是,好看得过了分。   而今也是这样。   朱幼怡胸中梗着的那口气,缓缓消散开了。   旁人只道钟家姑娘如何不学无术,如何脾气骄纵。   她却觉得念念是天下独一份儿的。   念念分明又聪颖,又乖巧,又生得极美。   朱幼怡搁下筷子道:“我吃好了。”   这边刚说完,只听得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近了,帘子一掀,先进来的是香桃,紧跟着的便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蓝色圆领袍,面容俊朗,一踏入屋中,便急声道:“表妹,你病了?”   钟念月抬起头,皱了下眉:“不是我。”   她叫香桃去请,本意是让她去寻孟公公,只是不好明说罢了。谁晓得香桃还真把二夫人那话听进去了,竟给她把太子带过来了!   此时屋里的其他人倒是惊了一跳,连忙跪地都来不及:“参见太子殿下……”   祁瀚顿了顿,扫视一圈儿,道:“唐突了。”   底下人哪里敢说是呢?   “我已经命我身边的人,去请段太医了。”祁瀚道。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自然感激不已,忙又跪地叩头,更无人提起他贸然闯入的事了。这段太医乃是专门负责宫中贵人请脉问诊的,近来总往太子府上去,为祁瀚调理身上的伤。   是朱家人拿了名帖,也未必能请得来的。   二夫人在那厢立着,掩唇一笑道:“太子殿下与钟家姑娘果真是情谊深厚……”   祁瀚看了她一眼,面上柔和些许。   钟念月:“倒也没有很深。”   二夫人一噎。   心道这钟家姑娘真是个傻子,太子殿下为她做脸,她却不给太子脸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了匆匆脚步。   那帘子再一次被掀起来。   祁瀚转过身去:“可是段太医来了?”   来人惊讶道:“殿下怎么在?”   那人走到近前,祁瀚定睛一瞧:“卢太医?”   这下满屋子的人又结结实实惊了一跳。   若说像是段太医这样伺候贵人的,已是常人不大能请得来的,那更不必提卢太医了。   这卢太医平日里只管一人的平安脉。   那便是当今陛下。   这是太子请来的?   众人迷惑又茫然地望着祁瀚。   祁瀚暗暗一皱眉,倒是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客气地道了一声:“太医请吧。……表妹,你我就不要在此地再作妨碍了,不如到外间去等候?”   钟念月头也不回:“表哥是外男,还是表哥先行吧。”   祁瀚无奈一笑:“罢,我知晓你定是忧心朱家姑娘,我去外头等你罢。”   寥寥数语对话下来,便又使众人吃了一惊,心下暗暗道,太子殿下待这钟家姑娘竟然这般纵容。这表兄妹,就是与旁人不同。   祁瀚往外走,钟念月却是翻了个白眼,半点也不给他面子。   卢太医便权当没瞧见这些,只缓步走到那床榻旁,仔仔细细为朱家夫人瞧了起来。   朱幼怡坐在一旁,面色也一点点紧张了起来,她颤声问:“如何?”   卢太医面上紧皱,并未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而是道:“最好是有太医院中的同僚,与我共诊。”   二夫人问:“是什么顽疾怪病?”   卢太医没回答她的话。   外头有个丫鬟怯声道:“姑娘,二夫人,又、又来了一位太医。”   而这回来的是太医院里赫赫有名的擅长妇疾的江太医。   那江太医进了门,先朝钟念月道:“姑娘体弱,莫要过了病气,还是在外头歇着罢。”   二夫人的面色变幻莫测,心道钟家姑娘好大的排场。   这般利用太子之便,就不怕为太子招来不贤之名吗?   钟念月轻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香桃,走罢。”   香桃应了声。   钟念月往前走两步,笑道:“二夫人也莫要在这里妨碍太医了,如今府中连个管事的人也无,难不成便要将太子干晾在外头?”   二夫人一个激灵,这才匆匆地抢先一步出去了。   钟念月小声道:“我走啦。”   朱幼怡冲她笑了笑:“嗯。”   钟念月便落后几步,跨出了门。   那厢二夫人正要请祁瀚去花厅稍坐,祁瀚本不大想应,见钟念月出来,他方才点了头。   “走罢。”祁瀚道。   却见着钟念月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你去哪里?”祁瀚问。   香桃也茫然地问:“姑娘,咱们不是在外头歇着么?”   钟念月点点头:“嗯,去府外头歇着吧。走。”   香桃从来不会质疑她的决定,于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连忙跟了上去。   祁瀚眼看着她走远,也不好将自己刚才应承的话吃回去。   二夫人殷切地道:“殿下请……”   祁瀚却只觉得不快。   请什么请?   这厢钟念月径直出府后,便在府门外见到了一驾篷子漆成宝蓝色顶的马车。   她径直走上前,将马车帘子掀开,大摇大摆地坐了进去。   晋朔帝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知道朕在外头?”   钟念月点了点头:“唔。”她问:“那个段太医呢?”   晋朔帝道:“朕的人将他拦回去了。怎么?还要这个段太医?太子挑选的人,有何独到之处吗?”   其实叫段太医一并去朱家也无妨,多个人,于朱家夫人来说,更是多了一分性命的保障。   但在见到祁瀚跟着香桃走了之后,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便想也不想,就将那段太医打发回去,不必到钟念月跟前去露面了。   “我又不识得段太医,我哪里知晓他有没有独到之处?”钟念月摇摇头。   晋朔帝神色缓和了些,笑道:“那卢太医比他更好一些。只是他未必擅长妇疾,因而朕又传了一个来。”他顿了顿,道:“你若是早些来寻朕,自然他们到得更早。却偏要去找太子……太子到底还只是储君,而非是君。这天底下还多的是他使唤不动的人。”   钟念月胡乱点了两下头。   却是不大明白晋朔帝为何同她说这些。   她道:“是香桃误以为要请太子,我实际却是想让她去寻孟公公的。”   晋朔帝面色又缓和了些,微微俯身,将一物系在了钟念月的腰间,他道:“改日若逢急事,倒也不必去寻孟公公了。免得你那糊涂丫头,今个儿请了太子,明个儿又请了三皇子。”   又与三皇子何干???   钟念月咂咂嘴,不过还是低下头,一边也抬手摸了摸那东西。那是一枚金子打制的叶子形状的挂坠,配在腰间,便成了腰饰。上头也没甚么标识,连个“令”字都没有,再不济应该刻个“威武”上去啊。   钟念月摸了摸金叶子。   把自己那块差点刻坏了的玉佩也拿了出来,道:“陛下,礼尚往来。”说罢,她也弯腰想去给晋朔帝系上。   晋朔帝垂下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   他掐了下指尖,忍住了掐她面颊的欲望。   钟念月直起腰来:“嗨呀,累死了,系不上,陛下自个儿系吧。”   晋朔帝:“……”   他顿了片刻,随即无奈地笑了下,便当真自己系了起来。他的指腹很快便摸到了上头的刻纹,不由出声问:“刻的字是何意?”   钟念月道:“便是天下第一好的意思。”   晋朔帝的手指一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她:“是吗?念念当真这样想?”   钟念月:“嗯嗯嗯!”她道:“陛下赠我金叶作信物,急事可用。唔,我赠玉给陛下,也可作信物……便是,便是日后,哪一日陛下要来钟府找我了,我一定出来。在被窝里睡觉,也出来。”   这可实在是太重的誓言了啊!   能让一个熟睡的人从被窝里艰难地爬出来,这是多么彰显它的贵重啊!   晋朔帝捏了下那打磨粗糙,刻纹如同鬼画符一般的玉佩,沉声道:“念念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第50章 面首(我要养八十八个...)   钟念月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 又喝了晋朔帝的茶,方才想起来问:“陛下从琼林宴来,没有什么妨碍吗?”   “什么妨碍?”晋朔帝淡淡道, “这样的宴会, 本来也不会由皇帝亲自主持,不过是有几个官员陪宴罢了。朕留下皇子, 对新科进士来说, 已是极大的荣耀。”   钟念月双手捧着茶碗, 转了一圈儿, 道:“不对啊,那陛下怎么去了琼林宴?”   晋朔帝一顿:“……”   晋朔帝出声道:“孟胜, 去问问那朱家夫人如何了?若是要取药, 便派个人去取。免得拖着,朕还要陪着一并在这里等候。”   孟公公应声, 连忙掀起帘子出去了。   钟念月不由道:“辛苦陛下了。”   晋朔帝:“你既知晓,却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来。”   她摸了摸腰间的兜, 笑道:“好陛下,我给陛下买糖吃。”   晋朔帝:“……”   “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不如下去买糖。”钟念月说着便去掀帘子。   晋朔帝问她:“你要等到何时?”   “等到太医有个定论罢,到底是能治还是不能治……陛下先回去歇息?”钟念月动作一顿。   晋朔帝面上神色莫测,只道:“朕先回去歇息,然后你便拿了买给朕的糖,去分给太子吃么?”   这怎么还阴阳怪气起来了呢?   钟念月眨眨眼,不过倒是明白了,听这般口吻, 便可知太子当真同他说了要娶她的事,而晋朔帝显然是不大同意的。   不同意才好呢。   钟念月甜甜笑道:“自然不是, 我要给陛下的东西,便只给陛下一个人,也只会给陛下。”   那马车外头把守着的禁卫,都不禁眼皮动了动,心道这钟家姑娘实在太会哄人了。这世上会说漂亮话的人多,可说得讨喜,又能敢在陛下跟前说的,那可就真是少之又少了。   “陛下在这里等我,拿了糖再走罢。”钟念月说罢,便跳下了马车。   晋朔帝见她动作,原本眉心一皱,想也不想就伸手想要去捞住她的腰,免得她不小心摔了。只是到底没来得及,便只与她的裙摆擦了下。   钟念月稳稳落地,一提裙摆,便叫上了香桃:“走。”   她的身影利落,与先前大不相同。一走动起来,连裙摆都是微微飞扬起来的。   晋朔帝收回手,缓缓坐回去,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这是他悉心娇养的姑娘。   “跟上去。”他道。   当下便有两个禁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钟念月的身后。   这厢祁瀚也坐得有几分不耐了。   他记得朱家大房老爷,得他父皇盛赞洁己自修,与人不苟,如今外放青州,来日若还朝,必然要被提为重臣。朱家二老爷也是个年少便负才名的人物,如今在工部当差。   怎么府上的二夫人,却这样叫人不快?   “殿下应当在琼林宴上吧?却为着臣妇家中这桩事,亲自驾临,实在令我等惶恐……”   祁瀚打断了她:“你说的不错,本宫实则还有要事在身。既已将太医送到,便也不多留。府上不必惶恐,先是朱大人得父皇看重,受百姓称赞,结下善缘。再有我那表妹与府上的朱姑娘乃是闺中密友,如此交情之深,安能不管不顾?”   说完,也不去看那二夫人是何脸色,当下衣袍一甩,起身出去了。   二夫人胸口起伏两下,随即才平静了。   她回头问:“三姑娘呢?”   下人道:“还在梳妆呢。”   二夫人一甩帕子:“还梳什么妆?人都走了。活该她没有她姐姐这样的际遇……却不知大姑娘平日里陪的都是哪个贵人,总不会是太子吧?”   二夫人暗自嘀咕了两句,又道了一声:“我这大嫂真是好运,丈夫不在身旁,还有人来相护,多半是死不了了,还能再混上几年。”   满屋的下人听她这般说话,竟是没有半个变脸色的。   祁瀚出了朱府,一眼便看见了停在外面的马车。他步履一滞,原本只是有些怀疑,但等看清楚了那马车旁守着的禁卫,他心下顿时了然。   他也差不多明白,为何段太医会换成卢太医了。   祁瀚缓步走向了马车,躬身道:“父皇。”   晋朔帝听见脚步声时,原本还以为是钟念月回来了,等听见了祁瀚的声音,他便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祁瀚却是忍不住仔仔细细盯住了那帘子。   晋朔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帘子后……是否还有个钟念月?   恰巧此时孟公公也出来了,见着祁瀚便惊讶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祁瀚笑了笑,点了下头。   孟公公暗道,倒总算有了几分陛下年少时的风采。   他很快便转向马车,回禀道:“陛下,那朱夫人已是重症缠身,如今两位太医正想法子为她吊命呢。能不能熬过这几日,都不好说……”   祁瀚听见晋朔帝似是轻叹了一声,道:“那念念该要伤心了。”   祁瀚一顿。   不知道是该先惊于晋朔帝的称呼如此之亲昵,还是该欣喜于听声音,钟念月并不在那马车之中……   孟公公叹气应声:“是啊。”   既然钟念月已经不在了,祁瀚也没有再多留,躬身向晋朔帝告了退。   他上了马车,朝着城南而去。   “等等。”等走到半途,祁瀚突然掀起了车帘来。   他好像看见了表妹。   祁瀚往窗外看去,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他便转过头,朝身后望去。只见钟念月已经到了他父皇的马车前,手里还拎了东西,帘子一卷便钻进去了。   祁瀚沉了脸色:“去看看钟家姑娘方才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去了。”   “殿下……”   “还不快去?一个一个摊子地问,都要问清楚。”   那小太监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   这头钟念月回到了马车前,一边将手中的东西给了晋朔帝,一边问:“公公,如何了?”   孟公公将方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说是几年前便落下了根子,后头没养好,才落了这么个境况。”   “什么根子?”钟念月问。   孟公公轻咳一声,似是觉得这不大好说。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晋朔帝,方才低声道:“几年前,朱夫人小产了。”   钟念月愣了愣。   这对古代女人来说,可实在是近乎致命的东西了。   连带着,钟念月觉得自己的肚子都抽痛了下。   她恹恹地坐回了马车里。   “为朱夫人难过?”晋朔帝出声问。   钟念月点了下头。   古时候生子都很早,如今朱夫人也才不过三十几岁。   钟念月原本还想着,她要尝一尝合法早恋的滋味儿呢,如今想想还是罢了吧。   古时候太过讲究“家”和“宗族”的概念。   她便是再如何骄纵,一旦给谁做了妻子,便很难以一人之力去抵抗对方的家族了。到了那时候,还不是人家要她生就押着她也得生?什么滑胎、难产不必说,更有产后产中各种伴随的疾病……   钟念月低声道:“我不要嫁人了。”   孟公公一听,忙道:“哎哟我的姑娘,那怎么成呢?”   在现代,不婚都是许多人无法理解的,更何况古代人?   近来万氏和钟大人都在想着为她相看了……连太子都动了求娶她的心思了。   那还不得赶紧把这些想法消灭掉?   钟念月扭头,眼巴巴地望着晋朔帝,小声道:“我一直陪着陛下,不成么?”   晋朔帝说话最管用。   就晋朔帝来帮我背锅最好了。   晋朔帝顿了片刻,然后才轻笑了一声,他道:“自然可以。”他笑意不达眼底,又道:“但将来念念兴许会怨朕。”   “怎会?”钟念月为了加大其可信度,忙掰着手指头道:“这世上有人生得比陛下好看么?有人比陛下更聪明么?有人比陛下更雄才大略么?……有人比陛下待我好么?”   孟公公听到这里,嘴角抽了抽。   真不愧是钟姑娘。   这一番话,倒是先将陛下恭维了个透。   晋朔帝再度失笑,而这次笑意终于抵达了眼底。   他道:“嗯,在念念心中,朕这样好?”   钟念月:“唔,否则那玉佩怎么会给陛下呢?”   “好。”晋朔帝应了声,“若是还有人想要提亲求娶,念念尚有三次反悔的机会。等到三次过了,朕便会一概都按下,不许旁人再提了。”   钟念月摇摇头:“不需要三次。”“陛下只要再宠我一些便好了。”   晋朔帝面上的笑意越发浓厚:“嗯?”“为何?”   钟念月理直气壮地道:“陛下若是能将我宠得再骄纵跋扈些,等到再过上十七八年,我也不必嫁人了,只一心做个有钱有地位的姑娘,然后一口气养上八十八个面首……”   面首又不能要求她生孩子!   晋朔帝:“……”   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晋朔帝伸手,将钟念月拎到了自己怀中来。   钟念月惊讶地扭了扭身子。   她如今长了好长一截的个儿了,再坐在晋朔帝的怀中便有些不像样子了。   晋朔帝哼笑一声,似有不快,道:“方才念念还说,这世上没有比朕更好的人了,如今倒是又能养上八十八个面首了?谁人教你的这些?”   钟念月:?   钟念月咂咂嘴,小声道:“陛下,这二者又不冲突。”   难不成晋朔帝还能做她的面首吗?   她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他道:“反正我是害怕的,我怕疼,还怕死……”   晋朔帝抬手按住了她的唇:“胡说些什么?你不会疼。……也不会死。”   他似是对她那些荒诞的话忍了又忍,半晌才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念念只要聪明些,想要什么都能拿到的。”   钟念月眉眼一弯。   晋朔帝:“……除了面首。”钟念月:“……” 第51章 走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朱家夫人的命到底还是吊住了, 只是还能活上多少年,倒是谁也说不准的了。   万氏听闻后,隐约知晓钟念月与朱家姑娘有往来, 便命人往朱家送了些东西去。   “念念的朋友不多, 每一个都很珍贵。”万氏轻叹一声,“这朱家大房老爷人在外, 膝下又只一个独女, 只怕行事艰难呢。”底下人应了声, 忙捧着手里装了人参的盒子, 和一个食盒往外头走。   万氏指着食盒问:“等等,那里头装的什么?”   “姑娘让装的, 说是她想吃又吃不了的, 便送去给朱姑娘了。”   万氏失笑:“哪有她这样的……”不过倒也没有拦人。   下人躬身行了行礼,这才退出去。   等他到了朱家门口, 自然便有朱家下人将那礼物接了过去,语气冷淡道:“我帮你送进去就是了。”   钟家下人皱皱眉, 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先回去复命去了。   这头没走出多远, 朱家的二夫人便截住了下人:“钟家送来的?”   下人应了声“是”。   “我还当是太子府上送来的呢,……扔了罢。”二夫人道。   下人惊愕了一瞬:“扔、扔了?”   “咱们府上老爷少与其他大臣来往,怎么好随意收得旁人的礼物?叫别人见了,成什么样子?”二夫人拉下脸来。   下人自然不敢置噱,只能按话去办了。这二夫人出身不低,柔弱外表下,性情强硬, 又因着年纪比二老爷小上许多,一贯最得二老爷的疼爱敬重呢。   朱幼怡晚些时候才知晓钟家有人来了府上一趟。   她如今心思都牵在了母亲身上, 自然无心过问旁的事了。   朱幼怡不禁出声问:“是念念来了么?”   底下人答:“不是,好像只来了个下人。”   朱幼怡脑子飞快一转,道:“那必然是来传话,或是来送东西的了。东西呢?”   底下人讷讷答不上来。   朱幼怡也不露出怒色,只起身道:“王妈妈替我看着些,我出去一趟。”   然后绕了府上一圈儿,才在外头捡着了一个食盒,一个匣子。   她翻看来瞧了一眼,食盒里已经空了,兴许是被乞儿捡走了。反倒是那匣子不曾被人打开过,里面还好端端地放着一支人参。   若是二夫人打开来看一眼,没准儿就要占为己用了……   “倒要多谢她只是扔了。”朱幼怡将东西搂在怀里,连那空了的食盒都没落下。   这厢钟念月连着旷了几日的课,方才又回到了国子监。   锦山侯也知她与朱家姑娘相识,听她说起朱家的二房夫人令人生厌,一旁几个小纨绔连声道:“不如套麻袋揍她一顿。”   “上次我们就是这么揍周家公子的。”   “对对。”   钟念月惊奇发问:“你们揍周家公子干什么?”   锦山侯指了指对面的少年:“他姐姐回去说,周公子想娶你。”   钟念月摇摇头道:“如今我谁也不嫁了。”   “可是我娘说,女子生来就是要嫁人的。”小纨绔讷讷出声。   “我也可以娶啊。”钟念月道。   “娶……也娶个姑娘?”他们一下瞪大了眼。   钟念月:“养面首听说过没有?”   这帮纨绔虽然不学无术,但肚子里勉勉强强也有几点墨水在,一点头道:“前朝有位公主就养了面首。”   “念念何时养?”   “念念这样厉害,可以养好多个!”   “不如养我吧……反正我娘也说我这样子,将来娶媳妇都难。”   钟念月没成想还带自荐的,一时间满脑门子问号。   “不必了不必了,我一瞧见你,脑子里就都是你被老师撵河里去滚了一身泥巴的样子……”   对方这才讪讪住了嘴。   这厢说的话,没多久就传进了晋朔帝的耳朵里。   孟公公也在一旁听着,听了会儿,不由失笑道:“都是些孩子气的话……”   晋朔帝也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些不着调的东西,想着要给钟念月做面首。   “还是该再多读些书。”晋朔帝道。   孟公公闻声,不由为这帮纨绔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晋朔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突地出声道:“若你有一件宝物……”   孟公公当下竖起了耳朵,仔仔细细地听了起来。   晋朔帝起了个头,倒是突然又觉得这般比拟不大对。   若说先前,在他心中,钟念月便似一件难得的流动着奇光异彩的宝物。   那么如今,钟念月便只是钟念月。   孟公公听着晋朔帝开了口,却又突然不说了,倒好似被难住了一般。   这可实在是稀奇了。在他看来,这世上实在少有能难住陛下的事,便是家国大事,也见不到陛下皱眉为难,往往只神色平静地有条不紊地将事情收拾干净了去。   半晌,晋朔帝方才又道:“突地有一日,惊觉这世上无处将之安放。你会如何?”   孟公公张了张嘴。   但很显然晋朔帝并不是需要旁人的答案。   他只是在捋清自己的思绪,并从中选择出一条路,他笑道:“你自然也不知道。”   “是,奴婢……奴婢哪有这样的运气,拥有这样一件宝物呢?”   “嗯。”   “朕想了想,将之悬于高阁,筑起高墙,不让风雨侵扰,乃是个极蠢的法子。”晋朔帝淡淡道。   孟公公惊愕心道,这还蠢么?   谁人能得陛下呵护在掌中,不受风雨侵扰呢?这难道不该是天底下最高的荣宠了么?   “朕听闻过两日长公主要摆一个赏花宴?”晋朔帝问。   孟公公应声道:“是。”   晋朔帝随即也不再提方才那些话了。   钟家也得了这个赏花宴的帖子。   钟念月翻了翻道:“总不会又钻出来个太子罢?不去不去。”说罢便将那帖子随手扔了。   钱嬷嬷哭笑不得地去捡了起来,道:“到底是长公主送来的,那可是陛下的姐姐呢。”   钱嬷嬷将帖子收着了,道:“等那日再说罢,姑娘且先早些歇息。”   钟念月点点头,倚着床榻睡下,道:“去这劳什子无聊的宴会上,何不如去朱家探望呢?”   钱嬷嬷知她还挂念着朱家姑娘,道:“朱夫人身子不是好转了么?想来也无大碍。”   钟念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心道此事还该要谢谢晋朔帝,……唔,怎么谢好呢?不如送个美人儿给他罢。   钟念月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梦里还梦见自己坐上了轿子,被缓缓抬到了晋朔帝的跟前去,她一撩起帘子来,还得意洋洋地冲晋朔帝道:“我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宝贝,瞧,我将我自个儿送给你了。”   钟念月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抹了把汗,心道自己怎么在梦里都是这般不着调……   “香桃,给我倒杯水来。”她抬头看一眼床帐外,香桃似是立在那里,竟是还没睡的模样,她不由问:“什么时辰了?”   香桃怯声道:“丑时了。”   那不是凌晨一两点?   钟念月疑惑道:“那你为何还不睡下?”   床帐被掀起来,钱嬷嬷走到了近前,香桃则去倒水去了。   钟念月这才发现连钱嬷嬷也没睡。   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钱嬷嬷低声道:“朱府上出事了。”   “朱夫人又病重了?”   “不,不是……朱府走水了,如今还在救着呢。”   好好的怎么走水了?   钟念月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我去瞧瞧。”“你去问问母亲,我能出府么?算了,不必问了。母亲定然应允的,快快。”   钱嬷嬷哭笑不得:“如今已经宵禁了,街上不能随意行走的。”   钟念月摸了摸腰:“不怕。”“走!”   她腰间还挂着晋朔帝给的金叶子呢。   钱嬷嬷只好伺候着她起了身,匆匆裹了披风,便乘马车往朱家去了。   走得越近,便越可见冲天的火光,隐约间,钟念月觉得自己好似都嗅见那股子焦臭味儿了。   她竭力回忆着原着中的内容……但她记得,里面好像并没有提及朱幼怡这个人,自然也不知她将来的死活了。   马车走到一半,果真被人拦住了。   那为首之人,生得身形魁梧,骑在马上,睥睨着钟家的下人,还不等喝上一声,钟家下人就已经吓得战栗了。   “何人竟敢在此时于街上肆意行走?”   “我们、我们是钟家的人……”下人战战兢兢答道。   这时候钟念月飞快地掀起帘子来,道:“认得这个么?”   那人定睛看了一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你、你……”他喉中哽了半天,吐不出更多的话。   钟念月才不管他脸色如何呢,只道:“我们能走了么?”   “……能。”   马车往前走了两步,钟念月突地又掀起车帘,回过头来问:“若是大人有空,便多派些人一同去救火罢。”   那人惊道:“你是要去朱府?”他皱起眉,喉中艰难挤出声音道:“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话到嘴边,他又不大敢说,最终只化为一句:“我护送姑娘去吧。”   说罢,这人又扭头与身边的人吩咐了两句什么,那人很快便打马走了。   朝着像是奔皇宫的方向去了。   等钟念月到的时候,那人也已经将话传到宫里去了,一层一层,递到了晋朔帝跟前。   此时晋朔帝已经睡下。   孟公公犹豫片刻便拿捏了主意,他转身走到床榻边上,低声唤道:“陛下。”   晋朔帝理不理会此事且不管,他总是要报上去的。   这厢钟念月皱紧了眉,几乎退开了五丈远。   因为越是离着近,就越是能感知到那火苗灼热的温度,像是下一刻便要吞噬到人的身上来似的。   而方才拦下他们那人,此时还在小心翼翼地打量钟念月。   他为何惊讶?   只因这钟家姑娘出示那物,乃是早先晋朔帝还是皇子时,悬挂在腰间的一物。但凡在京中活得久些的臣子,没有谁是不曾见过的。   据传那是晋朔帝自己从寺庙里求来的。当时一大一小两片金叶子,一片由晋朔帝自己佩在身上,而另一片则是赠给了先帝。那时先帝病重,见之心喜,大力夸赞当时的晋朔帝至纯至孝,此后先前最受倚重的定王,成为了王座下的败寇。   他忙敛了敛思绪,心道自己实在想得太远了些。   这一救火,便不知救了多久。   香桃都觉得腿麻了。   里头有人提着桶匆匆跑出来,狼狈道:“东边院子烧得不成样子了……”   钟念月忙问:“那人呢?朱家姑娘呢?”   这些人乍见黑夜里,一片火光之下,突地出现这样一个美丽少女,不由呼吸一窒,紧跟着方才道:“不曾……不曾见到。”   钟念月顿了顿,道:“我再等一等。”   但里头往外撤出来的人越发多了。   那火势越来越大。   晋朔帝到时,火光将钟念月的面容都映得通红了,更衬得她的眉眼精致美丽,不似凡间物。   众人回头,只见着一驾马车近了。   随即那帘帐一动,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从上头下来,他面容俊美,却是不怒自威,叫人见了便忍不住地胆战心惊。他走到钟念月的身旁,将她拦腰一抱,从那朱府门前抱走了。   那巡卫京城的为首男子,惊愕地跪了下来。   “……陛下。”   晋朔帝看也不看众人,只将钟念月抱上了马车,又命人将马车驶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念念不懂得这个道理吗?”晋朔帝沉声道。   他似是气极,又似是酸极,眸色深深地道:“若是有一日,朕身陷这般境地,念念也会这般在府门外等着朕,久久不离吗?”   孟公公从未见过晋朔帝这般模样。   张张嘴,想要打个圆场都吐不出话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一句:“陛下天潢贵胄,怎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只是没一人理会孟公公。   钟念月还望着那朱府的大门,心越发地沉。   她恹恹道:“若有那一日,谁还留在府门外等呢?那我便进去救你了。” 第52章 可怜(又可爱。二更(补)...)   晋朔帝而色沉沉, 几乎想要掐住钟念月的下巴,强制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再问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但晋朔帝按住了。   就连而上也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   他只看向了孟公公, 道:“孟胜,派个人去瞧瞧。”   孟公公应了声。   陛下的意思便是要亲自过问这朱家走水之事了。   孟公公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马车外, 将空间留给了钟念月二人。   许多人不敢直视圣颜, 于是相比之下, 孟公公这张脸反倒成了更多人认识的一道招牌。   他一走上前, 担负着救火之责的卫军便认出了他。   “孟公公?”   众人惊骇地望了望那身后的马车,心道难怪方才有人跪地口呼“陛下”。   一时救火的人不由卖力了许多。   那木制水车几乎将朱府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等待总是漫长的。   钟念月半夜惊醒, 本来也没怎么睡好, 便只好倚着那马车车壁,好省些力气。   只是车壁坚硬, 又难免硌着有些疼。   钟念月晃了晃脑袋,正寻思着要不要换个姿势, 晋朔帝便伸出手垫在了她的脑后,道:“来得这样急, 连头发也不曾梳。”   钟念月听了这话一愣,倒是突地想起了什么。   她转过了头去看晋朔帝,随后忍不住一手勾住了晋朔帝的衣襟,惊讶道:“陛下也来得匆忙吗?”   所以才会连衣襟都未系好。   晋朔帝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指,应了声:“是。”   “为何?”   “你说呢?”   钟念月迟疑片刻,低声道:“是因为有人禀报陛下,说朱府走水, 而我在朱府门口么?”   晋朔帝这才抬手,扣住了钟念月的手腕, 道:“自然。否则这天底下,今个儿这里走水,明个儿那里打架,都要朕半夜从乾清宫的床上起身,匆匆赶来吗?”   钟念月怔怔望着他。   她这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方才有一分不好意思,道:“辛苦陛下了。”   晋朔帝喉头动了动,想要道,朕求的又不是一句辛苦。   钟念月突地扣住那车窗,惊喜道:“火似是灭下来一些了?”   晋朔帝暂且按住了浮动的思绪,转而一手按在钟念月的肩上,目光从她的头顶越过去,望向那朱府。   他想要同她说,火灭下来一些,也未必见得里头的人能活下来。   他素来不喜欢那些盲目乐观之人,因而如祁瑾、祁瀚等人在他跟前,他都是毫不留情戳破的。   但到了此时,他反倒有些张不开嘴了。   晋朔帝忍不住抚了抚钟念月的后脑,手指都不自觉地插入了她柔软的发丝间,他低声道:“你且睡一会儿,有朕盯着。”   不等她说话,晋朔帝便强势地掩住了她的双眼,将她往下按了按。   她力气自然不敌他,一歪倒下去便靠住了他的膝头。   等到火彻底灭下来,天光都隐隐亮了。   钟念月困极,勉力撑了撑眼皮,脑子里也混作了一团浆糊。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马车外的人恭恭敬敬地禀报道:“陛下,……朱府上只跑出来几个下人。观院子里的情状,和下人的供述,似是……那朱家姑娘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胆大到一刀杀了她的二婶,也就是二房夫人。实在忤逆犯上。随后还放了一把火,她与她母亲当时仍在院中,想必是尸骨无存了。”   钟念月一下惊得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撑着坐起身,却是一手按在了晋朔帝的大腿上。晋朔帝的肌肉紧绷了下,口中轻“嘶”了一声。   “陛下?”外头的声音一顿。   马车内一时无声。   晋朔帝伸手将钟念月扶住了,让她好好地坐稳了。   钟念月方才收回了手。   她低声道:“怎么可能?”   马车外的人一愣,这才想起来昨夜……昨夜对,是有个钟家姑娘来了,然后,然后陛下也来了,再然后……好像是陛下亲自将那钟家姑娘带上马车,不,抱上马车的。   当时他们救火救得脑子昏昏,还以为是看错了呢!   这时候钟念月伸手将帘子掀起来,皱眉又说了一遍:“怎么可能?朱夫人吊住了命,正是要悉心照料的时候。该是何等的冲突,才会令她出手杀人?何况你见过那朱家姑娘么?她年纪也不大,如何能杀死一个成年人?更不提自从大夫人病重后,朱府上下多听从二夫人的话。怎么,那么多的仆妇小厮,便眼睁睁瞧着她杀人么?”   那人叫她说愣了,心下不屑,认定她小姑娘不懂什么事,只是而上不敢显露。   马车里,晋朔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姑娘问你,为何不答?”   那人惊愕片刻,连看晋朔帝一眼也不敢,忙将头低得更下去,答道:“不、不敢。回姑娘的话,朱府的下人说是半夜突然起的事,谁也没想到,等见着时,府里都走水了,二夫人也倒在地上了,……那大夫人身边也没个活着的,便容我斗胆推断,恐怕是那大夫人突然半夜又起了急症,朱姑娘这才发了疯了……”   “无故妄断。”晋朔帝打断了他。   那人一听这话,当时吓得跪在了地上,连声道:“是,是,陛下,是小人班门弄斧了。小人的话都做不得准。”   “可从中搜出朱家姑娘了?”晋朔帝问。   “都辨不清而貌了……”那人讷讷道。   钟念月脑中“嗡”了一声,她骤然间卸了力,倚住了后头的晋朔帝,一时不说话了。   “此事移交刑部罢。”晋朔帝道。   “是、是。”   帘子已经放了下来,那人直起腰却也瞧不见里头的情景了,更不知晓这钟家姑娘与陛下为何交情甚笃。   马车缓缓朝外驶去。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方才那番话极是聪颖,不愧是钟大人的女儿。”   若是三个皇子听见晋朔帝这般夸赞,自然要受宠若惊,夸张些的还要涕泗横流了。   但钟念月听了搭也不搭理他。   晋朔帝便知晓她是当真难过了。   若早知今日……便不该寻那么多玩伴来给她。   随着日渐长大,总有人会偏离原本的轨迹。这个会死,那个会病。   一个个的都要叫她伤心一遍吗?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飞快地从晋朔帝脑中过了一遍。   “此事交到刑部,你还不相信你父亲的本事吗?此事定然会有个交代。”晋朔帝低声道。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也不知行出了多远。   钟念月才突然间出声道:“什么时辰了?今日陛下不上朝么?”   她抬起脸来,神色恹恹,眼圈儿也有些红,眸子浸得水汪汪的。晋朔帝心念一动,万万没想到她第一句却是问他。   晋朔帝只觉得她的模样瞧上去可爱又可怜。   正是因着往日里性情骄纵飞扬,此时才愈加叫人心疼。   晋朔帝道:“今日小朝。”   “那陛下去罢,我先回府去。”   晋朔帝并非是为着谁,便不管不顾朝政的人。   只是人便是如此。   若是有人求着他不要走,他只会用平静的目光打量对方。   而若是如钟念月这般,让他先去罢,他心下便难得生出一丝温柔来。   晋朔帝脑中都禁不住又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世上兴许是特地生了独一个钟念月来克他的。   “念念,先随朕……”回皇宫。   晋朔帝话没说完。   一阵车马声近了。   万氏的声音匆匆传来:“念念?”   想是一早醒来,也知晓了朱家的事,生怕女儿莽撞受了牵连,便立即赶来了。   到底是别人家的女儿。   晋朔帝心道。   不过这回他心下已经不觉得有多么不快了,因为他已经想好,要将掌中的姑娘,换个什么地方安置了。   晋朔帝卷起帘子,再看向那万氏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几分客气,乃至是恭敬。   他道:“钟夫人。”   万氏惊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晋朔帝会在这里。   她心下惊疑,正要行礼,晋朔帝便让孟公公将她扶住了。随后他才将钟念月交给了万氏。   万氏并未察觉到晋朔帝姿态上微妙的不同。   她小心翼翼地将钟念月扶着回了自家马车上,因不知朱府是个什么情形,她也不敢出声胡乱问,便只有先带着女儿归家,且容她睡上一觉再说。   等钟念月睡了一觉醒来,京中人已经都知晓朱府的事了。   万氏绝口不提朱家姑娘如何如何,只是道:“这几日也不去国子监了罢?咱们一并去散散心如何?”   钟念月还从未经历过小伙伴突然没了。   哪怕只是一本书里的世界呢,到底是长久相伴着的……   她胡乱揉了揉眼角,应了声:“嗯。”   等出了门,到了地方,钟念月才知道万氏是领着她上长公主的赏花宴来了。   高淑儿一见她来了,还是当先凑了上来。   很少有人知道钟念月与朱幼怡的私交,就包括她与秦诵等人相识,也没多少人知道。   高淑儿为了不叫钟念月看低她,露出笑容道:“咱们到那边说话去,你可知那厢坐着谁?方家姑娘!她可是太后娘家的嫡女。”   这个身份够贵重了吧。高淑儿心道。   她就想瞧见钟念月朝她露出,你竟然认识这般家世的贵女的震惊之色来!   谁晓得钟念月只是斜睨她一眼,应了声:“嗯。”   钟念月便如原着中一样,自她五官渐渐长开后,无论走到何地,都是目光所集的中心。   今日也是一样。   连带着高淑儿都多得了几分瞩目。   高淑儿还从未被这样多的人盯着瞧过呢,一时心里又是酸又是喜。   等走到近前,一个肩若削成,个子高挑,身着翠色衣衫的女子缓缓起了身。她眼角妩媚,只是画的妆容生生将她的妩媚气压下去了三分。   高淑儿忙道:“这便是方姑娘。”   此时,另一厢皇宫之中。   长久闭合着的宫殿,方才启了一扇窗来,几点光线落了进去,里头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而另外几个宫人跪在地上,朝那榻上的老妇望去。   那老妇满头银丝,而上皱纹紧布,衣着雍容,一手托着个汤婆子,眼皮微微耷拉下来,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底下人小声道:“前个儿陛下好像连夜出了宫。”   半晌,才听得那老妇道了一声:“没成想在我死前,还真等到陛下转了性了。”   底下人闻声不敢言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问:“那探听陛下行踪的人……”   底下人道:“他自觉咬了舌头死了。”   “嗯。”老妇应了声,“他不死,陛下就要顺着摸上门来了。”她长叹一声:“陛下多疑,连他亲娘也怕啊。” 第53章 罗慧(总不会要她做皇后罢...)   此时的长公主府上, 已经愈发热闹了。   丫鬟仆妇们搬动着花盆,一眼望去可辨别的,有海棠、水仙、虞美人……它们争相绽放着, 还真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味道。   其他人都低声议论着:“不愧是长公主, 府中竟有如此之多罕见的花。”   “不错,却不知那是什么花?生得分外雅致, 那叶片上还缀着几点白。”   钟念月分神扫了一眼。   那花茎修长挺直, 生得颇有优雅之气, 而花瓣洁白, 模样素洁,她瞧着怎么有点形似马蹄……像是马蹄莲?   她若没记错的话, 这东西好像是埃塞俄比亚的国花。   也就是说, 这东西原产自非洲,后来才引入了国内。这倒是稀奇了, 会在这里见到这样的东西……   是因为大晋开了海运,这才从海外带回来的么?   大晋不属于钟念月所知晓的历史上的任一朝代。   自然也无从拿正史去与它对照。   只是若论朝代风气, 酷似唐,经济之发达, 又似宋,官僚制度则仿了明。   大抵是写原着的作者,将之揉吧到了一块儿。   “钟念月?”没等罗姑娘出声,那些个与高淑儿玩得好的,已经先按不住惊异出声了。   这一下倒是将钟念月的思绪拽了回来。   高淑儿疯了么?   上回借了手炉给那钟姑娘,今日又要领她过来,平白便宜她跟着结识罗姑娘吗?高淑儿真是被钟念月气疯了是不是?   一时几个年轻姑娘神色各异。   罗姑娘面上也有一丝惊讶, 她先是四下环顾了一圈儿,随后才道:“快, 钟姑娘到这里来落座罢。”   她说着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众人更惊疑不定了。   一时看看钟念月,一时再看看那罗姑娘,眼底透着三分酸意。   倒是便宜了钟念月了!   钟念月自然不会觉得这罗姑娘多么了不得,罗姑娘身旁的位置又多么了不得。   她一点头,轻松落了座。   罗姑娘笑着问:“今日钟姑娘还要手炉吗?”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看她:“原来那日她给我的,是罗姑娘的手炉。多谢了。”   罗姑娘点了点头,笑道:“不必言谢,今日我还想着钟姑娘会不会来,于是又特地多带了一个呢。”   说罢,她便从丫鬟手里接了过来,往钟念月怀里放去。   钟念月的手指本能地将那手炉扣住了,这一扣便摸到了炉身上的一处凸起。   她低头看了一眼。   上面刻着一个“慧”字。   罗姑娘见状便道:“家母喜爱在我惯用的物件上,留下我的名字。我这名字俗气得很,不比钟姑娘的诗情画意,意境美丽。逗姑娘见笑了。”   众人闻声,面色更是古怪了。   罗姑娘单名一个慧字,据说是当年太后亲自起的。太后酷爱礼佛,这“慧”字在佛教语中指了悟、破惑证真之意,更有聪明智慧的意思在。哪里算俗气呢?   这般俗气,她们倒是也想要享上一份儿呢。   钟念月当然不会笑这罗姑娘。   她觉得自己这名字,简直是玛丽苏文里那种美若天仙白月光的标配。这样的文里,不是月啊,就是梦啊。反正极尽梦幻的色彩。   这才叫烂大街呢。   不过她与这罗姑娘不熟,当然也不会去夸她的名字。   她回溯了下记忆。   原着中好像也没有提到过这么个人,只隐约记得好像有个叫罗扶的,出场没多久就被皇帝赐死了。   不多时,有仆妇开始往各个桌案前送吃食了。   送东西到她们面前来的,是个年轻丫头。那丫头道:“长公主吩咐下来,说是今日既是来赏花,这吃食也该下下功夫,便用花瓣作食材,制成点心,做成酒汤……这呈上来,我们公主起名叫百花酥。”   说罢,那丫头拍了拍手,随即便有人小心翼翼捧了两盆花过来,摆在了她们的跟前。   她道:“一边吃着百花酥,一边再赏百花,岂不美哉?”   众人纷纷露出了笑容,道:“多谢公主。”   唯独钟念月无语。   好家伙!   几盆花里,虞美人、水仙和疑似马蹄莲的花,全都有毒,还拿来入食?是想开个毒宴吗?一溜儿全毒死?   众人为了给长公主面子,自然连忙伸手去拿点心。   还不等钟念月出声呢。   那丫头盯着钟念月道:“钟家姑娘怎么不动?是不喜府上的食物么?”   周家姑娘冷笑一声,正待要说,这钟姑娘可是娇滴滴得很……   罗慧却是开口了:“敢问府上用作食材的花,是什么花?”   那丫头恍然大悟道:“哦,用的是海棠。诸位放心,海棠花是无毒的。”   大家一时面面相觑。   她们不善伺弄花草,毕竟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谁来做这个?那医书更是不曾读过半本了。   钟念月看了一眼罗慧。   倒还是有一个聪明人的。   那丫头又道了一声:“请用吧。”   钟念月动也不动。   那丫头问:“钟姑娘还忧心着么?这里头用的花瓣都是我们长公主亲手挑选的……”言下之意便是,你若还要拿捏,那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了。   钟念月本来兴致就不怎么高,被她这么一搅弄,心下就有些烦。   钟念月倚着椅背,懒声道:“是哪个厨子做的?”   丫头愣了愣,道:“是早先从香膳楼请来的。”   “请的是章万?”钟念月伸出手,拨弄着那手炉,问。   饶是再不喜钟念月,此时众人也不自觉地垂下目光,盯住了她那双漂亮的手。那手炉上印着的繁复花纹,与她衬在一处,都仿佛褪了色。   只有那丫头没看。   她皱起眉,心道章万谁不曾听过呢?三年前因着进献了一道名为“投石听月”的大补膳,食不食的,药不药,却偏生因着这一道菜,一跃成了御宴的厨子。在京中声名大噪。   他先前待过的酒楼,便总有达官贵人慕名而往。   于是连带着那酒楼也鸡犬升天了。   如今自然是寻常人请不来的。   她笑道:“这章万如今只为陛下进献,哪里还应其他府邸的邀呢?府上这个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的……”   钟念月:“连章万也不及,想来没什么吃头。”   丫头的表情一僵:“……”她心下不服气,便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敢问钟姑娘可吃过章万做的膳食?”   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如她这般伺候长公主的,自然与普通人家的丫鬟不同,气性也就多了两分。   钟念月一点头:“吃过。都吃腻了。后来便改吃吴大连做的了。”   吴大连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厨子,成名更早。   后来也做御厨去了。   还真叫她编上了!   你干脆再编几句,说天下御厨任你挑,连陛下都哄着你吃罢了!   那丫头跺跺脚,怒声道:“罢了,钟姑娘不吃便不吃,何苦编这些话来挖苦人?”   说罢,掉头就走。   钟念月淡淡道:“长公主府上好教养,问我为何不吃是你,说不吃便不吃,也是你。”   “你!”她涨红了脸。   “钟姑娘这是作什么?这可是在长公主府上,怎能如此言行无状?”周姑娘迫不及待地插声道。   还没有人敢在皇亲国戚的府上这样嚣张呢。   这钟念月果真是仗着一副好皮囊,骄纵得很!哈!   那丫头轻哼一声,似是对周姑娘站出来说话极为受用,心道这下可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罢?   钟念月此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姑娘。是她少于出门,只有纨绔之名在外,而少有恶名么?她们是怎么以为,她连三皇子都打得,却偏偏会在长公主府上低头呢?   钟念月轻笑道:“周姑娘是在说自己么?身在长公主府上,却要越过长公主,肆意点评来客。周姑娘是觉得自己比长公主更高一等?那确实是有些言行无状了。”   周姑娘:“你!”   钟念月歪头与香桃道:“这羞愧到说不出话的人,怎么都一个模样?都只会说这个字么?”   香桃应声:“就是,就是!”   周姑娘扭头去看高淑儿,指望着她说几句话。   高淑儿却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愣愣的。   钟念月太厉害了,果真是有了陛下宠爱,便耀武扬威谁也不怕了。   高淑儿不由同情地看了看四周的人。   她们还一无所知罢?   竟是只有她一人通晓这个秘密。   高淑儿难得聪明了一回,什么也不插声了。   还是罗慧出声道:“好了,退下去罢。只是个丫头,怎么这样利害?该要禀给表姑才是。”   众人听了一愣,倒是突地想起来……不错,长公主是太后的女儿,而罗姑娘是太后的兄长的孙女儿,人家与长公主还沾亲带故的呢。   那丫头也脸色一白,犹自退下去了。   他们没想到连长公主的丫头都制不住钟念月的气焰,心下愤愤道,不吃一会儿饿着你,看你又怎么厚着脸皮去同长公主讨要……   他们念头方才起呢。   突地见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东张西望地一打量,像是在找人。   紧跟着他就一溜烟儿地跑到了跟前,将手里的食盒往钟念月跟前一放,笑道:“主子说了,姑娘还是用家里的食物更放心些。主子今日事务繁忙,恐无法分身前来。姑娘若是得空,得空……”   他搓了搓手掌,没把剩下的话说全。   高淑儿一下反应过来。   什么主子?   要么是太子,要么……是晋朔帝。   那若是得空后面的话,总不会是……便进宫一趟吧?陛下还用得着这样同钟念月传话吗?   高淑儿绞了绞手中的帕子。   便见钟念月一点头,叫香桃将食盒打开了。   只见里头琳琅满目,各色吃食,有点心有果子核桃,有冷食有热食,一样一样拼凑起来,还冒着气儿呢。   那小厮又道:“主子说,盼姑娘今日开心些。”   高淑儿都猜到是谁了,钟念月又怎么会猜不到呢?   只是从前晋朔帝对她的好,多是润物细无声,藏在底下的,不叫任何人看见。这还是头一回,这样光明正大派了人到她面前来,又一口一个“主子”,好似生怕不知道她身后有个人似的。   不过奇怪归奇怪。   钟念月听了这扮做小厮的小太监传的话,心下的不快的确减轻了许多。   她点了下头,将那小厮打发走了。   随后才捏住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还没忘记同旁人道:“哦,有些海棠也是有轻微毒性的,服之头晕,咽喉肿痛。你们先试试?”   众人被她一句话说得惶惶,倒也不敢去轻易尝试了,哪怕有了长公主那丫头的话在先。   再看钟念月呢。   这下反倒是她们没得吃,而她吃得格外的享受了。实在可恶!   钟念月心道。   若是服用了海棠上分泌出的黏液,还会因此兴奋,难以入眠呢。   长公主应当是不敢这样干的。   不过不妨碍她吓吓他们。   钟念月咬了一口到了嘴边的笋蕨,又脆又清甜。   她转而想起了另一桩事。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蝴蝶翅膀影响了朱家的命运。   男女主头顶的光环,又会不会将偏移的故事推回到原本的轨道呢?如果想要推回去,那大概第一个得杀的就是她这个穿越来的人吧。   想要改变原着,果然是麻烦。   她有些想要见晋朔帝了。   她一味想着不愿原身的家人再为她这个外人操心,于是反倒有许多话,在他们跟前说不出来,只好在晋朔帝跟前说了……   这世上唯一目前算得可靠而又最亲近的人,便不知何时成了晋朔帝。   高淑儿这会儿也目光闪烁地盯着钟念月在想。   陛下待她这样好,而那后位又已空悬多年,总不会将来要让钟念月做皇后罢?那届时我若得偿所愿嫁了太子,岂不是还要唤她一声婆婆? 第54章 打脸(一张会迷惑人的面容...)   钟念月慢条斯理地用了大半送来的食物。   今个儿晋朔帝倒是极“大方”的, 什么都管够,而没有管制她。只可惜她一口气也吃不下。   “香桃,盖上吧。”   “哎。”香桃应声, 忙将食盒装好了。   这时候一阵微凉的春风吹来, 其他人腹中咕叽了两声,心底都禁不住埋怨起了长公主, 好端端的非要搞个新鲜玩意儿, 什么百花酥不酥的, 赏花便是了, 给咱们吃些寻常食物不好么?   现在反倒叫钟念月看了她们的笑话去!   她们心有不快,便只好一味喝着茶, 再说着话来打发时间。   长公主迟迟不露面, 本来她们还觉得人家是皇室中人,晋朔帝的亲姐姐, 自然该有这样的派头,还令人艳羡不已呢, 只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地位才好。   可现下么?   长公主未免太拿架子了些!   众人掩下面上各色的思绪。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你们谁知道朱家走水了,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哪里烧光了?分明是烧了一半。另一半还好好的, 只是死了几个主子,下人倒是活得好好的,这家下人也着实无状。”   “哪里关下人的事呢?”周姑娘冷笑一声,道:“我都听我三叔说了,分明是那朱幼怡存了心思要杀她的二婶,便屏退了下人。先杀人再放火,连二房的两个小公子, 都跟着一块儿葬身了火海。”   钟念月不快地皱了下眉。   但想到这些人并不知晓她和朱幼怡的交情,大约就是当一桩八卦谈资来议论了, 她方才没有动手。   “为的什么?”又有人问。   “大房无子,二房有两个儿子,大房没有依仗,自然是早就因妒成恨,又怀恨在心了。”   钟念月眼眸一转,那张天仙般的脸上,唇微张:“放屁。”   说话的人被她一噎,顿时面露恼怒之色:“那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钟念月反问她:“你是刑部的?你去过现场,办过案?你倒是知晓得这样清楚。怎么,当初你就躲在朱幼怡的床底下?”   “不必同她说,她钟家只她一个独女,没准儿还觉着与那朱幼怡同病相怜呢。”周姑娘气愤地道。   “幸而朱幼怡死了,否则如她这般的,还不知将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周姑娘轻哼一声,言语间倒像是在影射钟念月也应当落个一样的下场才是。   钟念月突然扭头看向高淑儿:“你去打她。”   高淑儿:“我?”   她以为钟念月说错了话。   “嗯。自己便是女子,却偏要议论人家没儿子因妒成恨。什么东西?”钟念月嗤笑一声。   罗慧闻声,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高淑儿会听你的?”周姑娘又气又愤。   钟念月:“嗯。”   高淑儿咬了咬唇。   她得罪不起钟念月。那万一将来要做我婆婆怎么办?实在是对不起了。   她一步上前,抬手抽了周姑娘一耳光。   ……打人真痛快。   难怪钟念月连三皇子都敢打。   高淑儿愣愣地吐出一口气。   周姑娘被抽得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捂着半张脸尖叫了一声:“你,你怎么敢?”   “我管你议论谁,下回莫要议论朱幼怡,知道么?”钟念月轻声道。   尤其是想起来朱夫人因着小产了一回,身子才拖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便更觉得这帮人口中的“无子论”讽刺了。   下回再有谁这样说,她一定把人的牙都给拔了!   高淑儿怔了片刻,禁不住回头去看钟念月。   是为朱幼怡打的?   钟念月与朱幼怡何时有这样深厚的情谊了?   高淑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巴掌。   一时间心底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她原先与周姑娘说得上话,还有什么丁姑娘、方姑娘、张姑娘……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好友。   但若是哪日她遭了难,谁会来为她说话?谁会来为她打别人的脸?   “你等着罢,我定要告状去……”周姑娘咬牙切齿。   “告给谁?长公主?她自是不会管这样的事。告诉我爹我娘?他们疼我疼到了骨子里,哪里会理会你呢?再告到哪里去?告到陛下那里去?你若不知晓皇宫的门朝哪边开,我可以带你去。”钟念月倚着椅子,懒怠地出声。   “你这泼妇……”周姑娘被她说得脸都涨红了,一时竟还真找不到对付钟念月的法子。   钟念月咂嘴。   做无法无天的纨绔可真好。   “原来不止本皇子觉得她是个泼妇。”却听得三皇子冷笑一声,走近了。   众人一愣,连忙起身见礼。   而那周姑娘自觉来了救星一般,忙道:“正是,殿下,这钟念月她无故叫人……”   还不等周姑娘将话说完,三皇子便忍不住盯住了高淑儿。   盯得高淑儿一时都局促了起来。   三皇子嗤笑一声,道:“只是我想不出来,这个高家女原先与你不合吧?早前春猎时,我都还记得她看向你的目光……今日怎么这样听你的话?”   三皇子说罢,在钟念月的桌案旁停住脚步,微一侧身,想要去捏住钟念月的脸,仔仔细细打量这女人到底生得一张如何会迷惑人的面容,会迷惑住太子,能叫父皇心软,如今连女人都不放过了……   那厢高淑儿面色羞红,自然是说不出话。   而周姑娘的话全部被堵了回去,顿时脸色更加难看了。瞧这模样,很显然,三皇子并不是来为她做主的……   钟念月一抬眸,同时抬手拍开了三皇子的肩,将他推得远了些。   “殿下自己不会想么?”   三皇子却盯住了她那只手,道:“怎么?怕太子在这里,瞧见了我与你亲近?这就将我推开了?”   高淑儿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三皇子。   心道。   傻殿下。   应当是怕被陛下瞧见,然后三殿下你人没了吧?   高淑儿今天可实在是一口气体验了太多从未体验过的东西,瞧瞧,这如今,她竟觉得自己个儿真聪明了!   比三殿下都还要聪明!   这厢的钟念月哪里会去接三皇子的话。   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管是否认还是肯定,那都叫落了下乘。   钟念月淡淡道:“殿下怎么闻着味儿来了?”   三皇子哼笑道:“皇子驾临何处,是你能管的吗?”说完,他才觉得不对。他答了钟念月的话,不就等同肯定了那句“闻着味儿来”吗?什么才会闻着味儿来?   那不是狗吗!   三皇子阴沉地看了一眼钟念月。   他是真想把这人娶回家,慢慢折磨,要听着她喊“以夫为天”才好!   三皇子今日会来,实则是因为庄妃为他选的妻子,今日来赴了长公主的赏花宴。   长公主乃是他的长辈,他也来赴宴,没有什么不妥。正可趁机看一看,他母妃为他选的冯家女,是个丑女,还是个好看的女人……   只是今日才往园子里一站,三皇子便惊觉,满室光华拢作一处,也不抵钟念月一个。   这刁蛮的钟家姑娘,竟是独一份儿的最美。   一时间,三皇子也就看不见冯家女了。   周姑娘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又哀哀地唤了一声:“三皇子……”   如今三皇子年纪也渐渐长起来了,虽说离及冠还早着,但也能娶亲了。周姑娘看着他的目光,自然就有所不同了。   三皇子回头:“怎么?”   “钟念月她……”   钟念月歪头,发髻间的步摇摇摇晃晃,那晶莹剔透的珠子,与她的面容映衬在一处,衬得她冰肌玉骨、美丽动人。   她失笑道:“你要同三皇子告我的状?”   三皇子道:“我可不管你们女人家的事。”   罗慧轻咳一声,起身缓缓道:“到底是不该议论那些未曾盖棺定论的事,此事不如以大化小罢?”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罗慧会出来做好人。   钟念月想了想。   难怪原女主这样忌惮我呢?   我也觉得自己特别像是拿了一个大反派剧本,谁人都来维护我、拥护我,更助长了我嚣张气焰的炮灰女配。   周姑娘还想说些什么。   只听得有人拉长了语调道:“长公主到。”   于是什么不快都只能暂且按下了。   她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再看向方才与自己议论的那几个人,心底更生不平,她们为何没有挨打?却偏偏是她一人丢了脸?   那几人也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心下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觉得惶惶然。   钟念月可以不顾忌名声,她们却是要的。   也幸而,只有周姑娘一个人挨了打。   几个目光来回间,这帮人之间嫌隙顿生。   钟念月只扫了一眼,便没有再分多余的目光给她们了。   这便是她为什么只叫高淑儿去打了周姑娘。   每个都打一顿,反而叫人家心生愤恨,互相团结起来,背地里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朱家的事。只打一个,那自然都要多想了。   她拨弄着怀里的香炉,心下的郁郁不快的确是好了许多。   这赏花宴冗长又无聊。   长公主主持着众人以花作词,钟念月直接推脱不玩了。周姑娘这帮人刚才才吃了她的亏,倒也不敢逼着她去作。   时间一混便混了过去。   倒是她身旁的罗慧作了好几首诗词,得了长公主的大肆赞扬。   就在钟念月昏昏欲睡时,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道:“姑娘是不是累了?”   钟念月一下惊醒了:“嗯?”   小太监讪笑道:“主子让奴婢同姑娘说,姑娘若是想要提早退去……”   钟念月熟门熟路地道:“求他是不是?”   小太监只傻笑三声,并不敢应声。   钟念月起身道:“走罢,你家主子在何处?领我过去罢。我摘朵花去给他。”   小太监连连应声,叫香桃扶住了钟念月,便悄然离了场。   这会儿大家都沉浸在作诗词之中,倒也没多少人发觉。   不多时,那厢三皇子也被人请走了。   再等上一会儿。   有人来到长公主身边,与她耳语几句。   长公主当即便笑道:“便由我的女儿来主持,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起身一提裙摆,疾步向前。   等走出一段路了,她方才问身边的人:“你说陛下在等我?”她面容惊愕,眼底还藏着一分恐惧。   这厢钟念月方才抵了一间厅堂。   晋朔帝坐在主位上,驸马跪在他的跟前,连头也不敢抬。   紧跟着,三皇子也到了。   三皇子见了她也是一愣,但这也顾不上了,便只先向座上的晋朔帝见了见礼。   晋朔帝:“起身罢。”   于是只有三皇子一人起身了。   钟念月心道今个儿这么多人,倒是有些不大好意思,正犹犹豫豫要不要也行个礼,那厢晋朔帝便笑了下:“怎么,今个儿腰疼?朕给你揉揉?” 第55章 恩宠(会招来祸患与妒忌...)   三皇子与驸马, 连带厅堂之中其余下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往钟念月身上落去。   三皇子便罢了。   驸马的神色尤为怪异。   钟念月也觉得有一分怪异。   因为她救驾的事,与先定王扯上了干系, 此事不能与外人道也, 晋朔帝对她好也就没有了名目。于是在外头,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晋朔帝并不会待她这样毫无遮掩地亲近, 不, 亲昵。   方才晋朔帝的口吻, 几乎是亲昵了。   钟念月出声道:“哪里是腰疼,是想要同陛下见礼的。”   晋朔帝笑着看她:“往日里倒没见你这样多的规矩。”   钟念月顿了下, 竟不知该如何去接这句话。   晋朔帝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来接这句话,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且先坐下说话吧, 一会儿若是站得累了,岂不是还要埋怨朕?”   这话就更显得亲近了。   那驸马望着钟念月的目光, 已经接近于惊恐了。   谁人能让晋朔帝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钟念月顿了下。   罢了,晋朔帝让坐那便坐好了。   钟念月径直走到了桌椅旁落座, 姿态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局促与瑟缩。   晋朔帝见状,眼底的笑意才浓了些,便又顺手拿起了茶水,为她倒了一杯茶。   钟念月确实有些渴,她伸手正要去拿。   晋朔帝却突地按住了她的手背。   晋朔帝的手掌微凉,且强有力。   钟念月疑惑地看了看他, 正要收回手,却发觉叫他死死按住了, 怎么也收不回来。   晋朔帝淡淡道:“罢了,念念还是不要饮这茶了。长公主府上的吃食茶水,却不知里头都花的是什么心思。”   驸马闻声,忙磕头叩地道:“陛下,臣……不敢。这府上的食物……”他结结巴巴,想要阐明这些食物都干净得很,不敢往里头掺东西。偏生晋朔帝又未直言,只说花了心思,这便无从接话了。   晋朔帝看也不看他,仍旧按住了钟念月的手背。   他转头问三皇子:“你瞧见你母妃为你选的冯家女了?”   三皇子心间一颤,不知道晋朔帝是怎么知道的。   那些分明都只是庄妃私底下与他悄悄商量的。   三皇子只能答道:“不、不曾。”   “哦?”晋朔帝顿了顿,“那你现下可以再去仔细瞧上一瞧。”   三皇子:“……是。”   钟念月闻声都忍不住悄悄叹气了,晋朔帝无端提起这样的话,自然是不喜庄妃插手,强势为三皇子安排婚事了,三皇子怎么还顺着话往下应呢?   三皇子怕晋朔帝这一点,是牢牢刻入骨子里的。   他几乎想也不想,就转身出去了。   只是等到了门外,他却没有再挪动脚步了。   什么冯家女,他如今是半点去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这冯家女说起来,还是他的表姐。   就如惠妃想的,要撮合太子与钟念月一般,他的母妃想的也是,要将娘家的女孩儿嫁给他。   三皇子在那里站了会儿,都站到远远地瞧见长公主缓步行来了。   他自然不能再傻站着了,这才同长公主一路,又回到了厅堂中。   长公主朝晋朔帝恭敬地拜了拜,再抬起头来时,望见那座上的钟念月,她的瞳孔骤然间缩了缩。   “钟姑娘……也在此地啊。”长公主轻声道。   钟念月懒怠地应了一声:“嗯,园子里有些冷。”   长公主看了看她膝上的手炉:“想是一个手炉不大够。”   钟念月:“抱两个也沉。”   长公主笑着应道:“是。下回若再举宴,我该再想得周全些。”   晋朔帝冷眼看着她与钟念月说话。   等到长公主收声,晋朔帝才问三皇子:“如何?”   “儿臣……儿臣不喜欢。”   晋朔帝应了声:“嗯。”倒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   钟念月心里也划过了同样的念头。   像晋朔帝这样的帝王,自然知道儿子想要壮大自身。毕竟皇子都这个年纪了,若是还没有这样的念头,那才怪了。皇家里怎么养得出真正的小白兔呢?但晋朔帝肯定是忌讳外戚的。   庄妃便是冯家女。   再选一个冯家女。   那成什么样子?   晋朔帝就算想要提拔自己的儿子,为他选得力的世家之女,也不该是选庄妃的娘家。   长公主杵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了几句。   晋朔帝问她:“上回长公主府上有宴,特地邀了太子前来。这回赏花,便又邀了三皇子。下回该是轮到大皇子了?”   长公主一下跪在了地上,与她那驸马凑作了一堆儿。   “陛下,并非是我相邀。实在是巧合,陛下明鉴。陛下可问一问三皇子,是为着什么来的,绝非是我有意为之……”   说罢,那长公主也磕了几下头,发髻间的钗子都往下坠了坠,连发丝也乱了。   她与锦山侯的父亲,倒是一模一样的惧怕晋朔帝。却不知到底是为着什么缘故。   钟念月心道。   晋朔帝没有出声。   长公主见状便狠狠心,再度磕头,这回是磕得咚咚响了,她道:“陛下,我当真没有那样的心思。陛下也知晓,我已有数年不曾举宴,今年有这般举动,不过是为着我那儿子,他今年已有十九,却迟迟还未成亲,我心下着急,这才……陛下明鉴。”   一声接一声。   钟念月和三皇子都眼看着那地毯上洇开了一点血迹。   钟念月眼皮一跳。   心道这长公主也着实是个狠人。   三皇子悄然咽了下口水,心下是彻底不再去想庄妃为他勾勒的雄伟蓝图了。   不然哪一日他父皇也这样责问他,他将头磕破有用吗?   “送三皇子下去。”晋朔帝道。   当即便有小太监送着三皇子出去了。   三皇子正觉得压抑得厉害呢,见状不由心道,这真是他父皇难得对他慈和一回了,让他连血都不必见。   他忍不住回了下头。   钟念月还在后面呢……   却不知她见了会不会害怕?……倒也说不好。她胆子一向大。   三皇子一面想着,父皇留她在里头,是不是说明并没有多么的喜欢她?一面又想着,父皇会不会觉得他胆量还不及钟念月?   三皇子胡思乱想着,到底是走远了些。   心道回了宫总要先多告诫母妃几句的。   而这厢。   眼看着长公主还在叩头,便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钟念月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本能地想要缩回手,挣了两下,却还是没能挣开,仍旧牢牢地被晋朔帝扣着。   钟念月忍不住看向了晋朔帝。   而晋朔帝摩挲了下她的手背,好似把玩着什么钟爱的物件。他垂眸看向长公主,道:“皇姐昔年,为达目的,不惜诬陷朕与余家有私……”   晋朔帝从不提长公主做了什么。   长公主做贼心虚,眼见着余家先后暴毙四人,余下族人后又流放边疆。昔日赫赫有名的世家余家,今日再无一人记得。那时她可吓得不轻,忙不迭地闭了公主府,就此缩了起来,少于露面。   可今日为何又提起了?   长公主勉强抬起头来。   却只瞧见晋朔帝扣住了那钟家姑娘的手。   当着这样一个外人的面……晋朔帝却揭起了亲姐姐的短!   还要看她因为恐惧而狼狈地磕头。   长公主死死咬住了牙关,压下了心头的种种不甘,服软道:“当年,当年是我行差踏错,多年来,我没有一日睡好了觉。陛下如今还记着那些,连今日都还要疑心我么?”   说罢,流下了两行泪。   钟念月道了一声说哭就哭,您可真是好演技啊。   她哪怕不知前因后果,也知晓长公主谈不上什么真诚悔过。   “皇姐要使朕不怀疑,便还要再当心些。还要知晓什么碰得,什么碰不得。”   长公主心间一颤。   晋朔帝瞧出来她要拿钟念月作筏子了?   可晋朔帝敢在春猎之上,表现出对钟家姑娘的不同,那便不是竖了个靶子给人么?   她今日确实是想要利用钟念月探一探,这钟家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几何。   能不能叫她拿来,在数人之间周旋。   可晋朔帝来得实在太快了。   仿佛是在提醒她,她哪怕蛰伏再久,一举一动也仍旧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依旧能捏死她。   他就不怕,将钟家姑娘这样高高捧起来,哪一天摔碎了吗?   哪有得了宝物,显露在外的?   长公主心念百转,闭了闭眼,还是重重又磕了个头,道:“我记得了,陛下,我记得了……”   一刹那间,她忍不住恶意地想。   这钟家姑娘年纪才多大?   晋朔帝就不怕将她吓着了?   这无上皇权啊,于有些人来说,是一生所求,于有些人来说,却是可怕得很哪。   晋朔帝突地转头道:“朕给念念讲一个故事。”   钟念月愣了下,道:“嗯,陛下说。”   “前朝有一位丽贵妃,有一位王贵人。丽贵妃深得宠爱,风头无两,父母兄弟也跟着水涨船高,京中无人敢欺侮,只有遍地的权贵争相去巴结。只是到死,丽贵妃膝下都没有一子。此后她的娘家也很快败落了。而王贵人并不受宠,却育有两子一女。因而有人道,她方才应该是那皇帝的心头所爱。不过是怕为她招来妒忌与祸患,这才只宠爱丽贵妃,让贵妃为她挡刀。可宫里宫外,都是跟红顶白之人。王贵人诞下皇女未有半年,便郁郁而终。”   “念念说,谁才算得是这个皇帝的心头所爱?”   钟念月隐约好像明白了晋朔帝的意思。   只是这个比方有点怪异。   丽贵妃、王贵人,那都是皇帝的妃子。   钟念月低声道:“都不算。”   晋朔帝应了声“嗯”,随即道:“皇帝的恩宠,能带来金银与权势,也会招来祸患与妒忌。念念怕么?”他要这小姑娘瞧清楚他的模样,免得将来哪一日,又像从前一样见了他就做噩梦。   他还要要众人都瞧得见他将钟念月高高捧了起来。   一时间连那长公主都高高竖起了耳朵,只恨不得能从钟念月口中听见一句,能将晋朔帝捅上一刀的话才好。 第56章 盔甲(怎么能不喜欢她...)   钟念月却是反问晋朔帝:“您再多使点劲儿?”   她舔了舔唇, 道:“我还没怎么感觉到呢。”   晋朔帝:“……”   他哭笑不得地轻拍了下钟念月的脑袋:“倒还要怪朕给的少了?”   长公主也是无语凝噎。   她从未见过这般……这般将求取陛下荣宠,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的人!   谁人不是费心遮掩自己的贪欲呢?   就算想着要争要抢,也一定要粉饰一番, 再委婉暗示。   总之……总之是没有一个像钟念月这般的!   竟然还敢反问晋朔帝!   偏生她这皇弟仿佛中了蛊一般, 往日的薄情冷酷、不可冒犯,今日好像都不复存在了。   长公主一边乐于见到有这样一个人, 能牵绊住晋朔帝的脚步, 但一面又觉得不甘心, 她想象中的画面竟是没能出现。母后若是见了皇弟这般模样, 恐怕都要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吧?   长公主抬起头, 违心地道:“钟姑娘生得花容月貌, 自然是承再多的宠爱也应当。”   这话听起来好似在追捧钟念月。   她那驸马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几乎以为她气糊涂了。   晋朔帝却是太了解他的这位皇姐了。   心思手段, 更胜远昌王。   她这话明面是夸,暗地里却是在暗示, 他之所以这样对待钟念月,不过是因着她生了一张好脸罢了。换做旁人也是一样的。   长公主想借话埋下嫌隙。   晋朔帝心下觉得好笑。   她以为将话说得看似滴水不漏, 他就没法子惩治她了?   只是还不等晋朔帝有旁的动作,钟念月便又懒洋洋地开了口,她一点头道:“嗯,我确实生得貌美。多谢长公主夸赞。”   长公主:“……”   钟念月说罢,还转头看向晋朔帝,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问道:“陛下瞧瞧, 我这张脸,下回若是要多吃些荔枝烧肉, 也是应当的,对么?”   长公主:“………”   晋朔帝眼底都浮动起了点点笑意。   他这才松开了钟念月的手,低声道:“嗯,应当。”   “陛下真好。”钟念月顺嘴拍了句马屁。   长公主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垂下头,再不敢多说半句话。   旁人都是怎么形容钟念月的?空有美貌的花瓶,与旁人格格不入,长到如今的年纪,只与锦山侯一帮纨绔浑玩,没有几个好友……这般女子。   她原本也觉得疑惑,以晋朔帝的眼光,那生得美貌又身负才华的女子,他都未必瞧得上,那俏丽又天真烂漫的,他也不喜,……如钟家姑娘这般的,瞧着懒洋洋的,走三步便好似没了力气一般,日子这般混着过的,晋朔帝会有所偏爱?简直是荒唐。   可那时她又想,兴许晋朔帝当真不同于常人呢?   他若是喜欢这样的,那便最好了。因为这样的小姑娘,最是好拿捏操纵的。旁人寻了一辈子,也寻不着晋朔帝身上的弱点。可用钟家姑娘,岂不是能轻易捅上晋朔帝一刀?   直到此时。   长公主先前所有的想法,全部被推翻了。   她惊觉钟念月方才每一句话,都是那般的恰到好处。   这钟家姑娘并非懒散,而是通透。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敏感且多变,越是生得美丽,便越惧怕旁人只看中了她的皮相。可钟家姑娘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是她错了。   下回再也不会这样莽撞了。   晋朔帝再扫了长公主一眼,道:“起身罢,外头还有宴,总要擦一擦头上的血。”   长公主应了声:“是。”   一旁的丫鬟这才敢上前去扶她。   而原先那个和钟念月呛声,非要问她为何不吃百花酥的丫头,此时已经吓傻了。连看钟念月一眼都不敢,像是生怕一会儿这钟家姑娘在陛下跟前将她点出来。   丫鬟扶着长公主往外退。   钟念月突地出声:“等等。”   长公主心下一颤。   她再也不敢小看钟念月,自然对于她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都心生了重视,乃至是提防。   钟念月斜倚着椅子,问道:“长公主院子里的花能摘吗?”   长公主愣了愣。   就问她这个?   “能摘吗?”钟念月又问了一遍。   长公主忙回了神,点头道:“能。”   钟念月应了声:“唔。”   等长公主跨出门去,她听见那钟家姑娘问:“陛下今日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咱们也走罢。”   晋朔帝道:“嗯,朕只是来瞧一瞧你今日可觉得开心一些了。”   长公主心下一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太荒唐了。   她的皇弟竟然会特地关心一个人开不开心。   那厢钟念月道:“好多了。”   钟念月倒并没有觉得晋朔帝是特地来看她的。更多应该是为了来看一看三皇子,再警告一番长公主。晋朔帝应当不喜三个皇子与长公主有所勾连。   钟念月学历史的时候,了解过很多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帝王,因而她从来没觉得一个合格的皇帝,应该一门心思只能做一件事。   所以当长公主说她因美若天仙而得宠时,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谁长成我这样,不该得到点宠爱呢对吧?   钟念月就差没当场叉腰了。   “走吧走吧,我给陛下摘花去。”钟念月道。晋朔帝应了声,似是真的跟着她起了身。   长公主再往前走了几步,在回廊下顿住了脚步。   这时候钟念月已经从厅堂里跨出去了。   廊下便种着无数的花。   钟念月弯下腰。   长公主也抿住了唇。   钟念月准确无误地从中挑中了唯一无毒的花。   将那盆奇瓣蕊蝶连根拔起。   长公主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心梗而亡。   那么多好看的花不拔,她却偏拔了这么名贵的,费了她大心思才侍弄出来的奇瓣蕊蝶!   长公主彻底不敢小瞧了钟念月。   只怕钟念月将她院子里的花,每一样都识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眼皮一跳,快步走远了。   她又哪里知晓,在后世讯息发达的社会,要分辨大的花的品类,实在太容易了。钟念月还能背出一堆花语呢。那是她上初中的时候,班上同学拉着她一块儿背的。连带什么星座啊,塔罗啊,那会儿都没少了解。   等晋朔帝出来的时候,钟念月便将那连根拔起的春兰花送给了他。“多谢陛下唤我过来,解了我的枯乏无趣。方才前头正在作诗呢,我是一概不会的……”   “朕知道。”晋朔帝应着声,一边小心翼翼地托住了那花的底部,泥土沾了他满手,就连袖口都沾染了点,污迹他也不顾。   反倒吩咐起一旁的小太监:“拿帕子,给姑娘擦擦手。”   小太监本来是要伸手去接晋朔帝手中的花的,这一下愣住了,然后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掏帕子。   钟念月便伸出了手递给那小太监。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还不等擦呢。   晋朔帝一皱眉:“小心些……”   小太监肝胆都在颤,不知道这“小心些”该是怎么个小心法。   还是孟公公主动出声道:“奴婢来吧。”   他就聪明多了,他心下已经隐约领会到了晋朔帝的心思,这下手也就有了分寸。保管给钟姑娘擦起手来,不会捏着人家的手。   等擦完了,晋朔帝皱拢的眉心便舒展开了。   他问:“先前念念说的话,是真心吗?”   钟念月心道哪句话?   我说了那么多的话。   晋朔帝的目光紧紧地凝视住了她:“若是我要将更大的宠爱给念念,念念敢接住吗?”   钟念月:“敢。”   晋朔帝心下一边颤动,想要将这小姑娘藏于袖中,再不予旁人看上一眼。   可他到底年纪更长,理智二字早牢牢刻入他的骨子里。   于是那少有的几分理智与慈悲又将他拉拽了回来,叫他不应该这样趁着人年纪小,便将人稀里糊涂地哄到了手中。而要清楚分明才是。   晋朔帝失笑道:“你到底还是年纪小。”   “嗯?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念念还不知晓妒忌的力量。也不知晓就算是天下之主,也总有三两个仇人。这些仇人将来若是挑了念念下手,念念那时自然会怨朕怕朕。”   钟念月浑不在意地道:“嗯。”“那也不该我怕啊。”   您是没看过古早的言情小说!   那古早小说里面的男主角,十个冷酷无情的,一旦有了真爱,立马害怕得自绝软肋,把女主角反反复复地虐。   按照这个思路……   钟念月道:“陛下若是真心宠爱我,那我便是陛下的软肋了,陛下不问问自己怕有软肋吗?”   这要怕的话。   我明天就跑路!   啊……也不对。   我又不是女主角。   钟念月咂咂嘴,心情分外的光棍。   晋朔帝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反过来问自己怕不怕。   这实在是太新鲜了。   谁会问一个皇帝怕不怕呢?   晋朔帝的眸光骤然柔和了许多。   他想要抬手去抚钟念月的头发,钟念月却更快地躲开了:“陛下手上全是泥,莫要摸我的脑袋。”   晋朔帝沉声道:“自然不怕,朕也会想法子,为念念造一副刀枪不入,世人见之,皆要臣服的盔甲。”   钟念月歪头看他,实在想不出来晋朔帝的用意。   这世上有这样的盔甲吗?   晋朔帝政务繁忙,并未留太久。   他走之前,最后与钟念月道了一声:“朱家之事有异,你不必挂怀。”然后才抱着那兰花离开了。   钟念月忍不住嘀咕。   观狗血电视剧和悬疑小说的套路,烧成焦尸辨不清面貌的,多半有可能没死。   ……朱幼怡也这样吗?   她倚着栏杆,轻轻吐了口气。   茫然地看向了远方。   这厢晋朔帝上了马车。   半晌,他低低出声:“孟胜,你说,朕如何能不喜欢念念呢?”   孟公公心下也忍不住感慨。   这钟家姑娘每一句话,都恰好甜在人的心窝子上。   任谁听了都要觉得心下欢喜震动。   帝王皆多疑。   钟姑娘多么厉害啊,便是叫陛下将最后一丝疑心也放下了。   ……   第二日。   原本眼见着皇子们年岁渐长,于是摇摆不定的朝臣们,被一道消息,惊了一跳。   青州因春汛发了大水。   晋朔帝点了大皇子、三皇子随行前往,而留了太子监国。   那随行名单之上,也有钟随安的名字。   钟父知晓后,沉吟片刻,忙叫万氏去为儿子收拾行囊去了。心中觉得晋朔帝此举,怕是有意要抬举他儿子。   钟随安临行的时候还万分不舍,沉默不语地多看了钟念月好几眼。   结果他前脚一走。   后脚也有马车来接钟念月了。   钟念月满脸问号:“怎么我也要去?”   这是给她打的哪门子的盔甲!   不能给她筑个懒人巢吗? 第57章 读书(念念懂朕的心思吗...)   惠妃听闻太子监国的消息, 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她牢牢抓着兰姑姑的手腕,声音都发着颤:“瞧见了么?哈哈哈旁人再如何,倒也抵不过我生了个好儿子!”   满屋的宫人自然连忙捧着惠妃, 与她说了许多喜庆话。   这一日实在等了太久。   打从祁瀚被立为太子起, 惠妃就没有真正放心下来过一日。她怕太子被废,令他们母子成为笑话。   “不知陛下何时启程?”惠妃忙问。   兰姑姑又如何答得上来呢?   惠妃冷静片刻,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怎么能像这般没见过世面一样呢?   惠妃想来想去, 叫住了身边的嬷嬷, 吩咐道:“将我原先做的平安符取来, 送到陛下跟前去。”   嬷嬷应了声,连忙去了。   惠妃今日实在高兴得紧, 再想起这两年里, 她不知为钟念月背了多少黑锅,都不觉得如何的憋屈了。   要知道, 太后明里暗里敲打过她好几次,说她不该仗着儿子是太子, 便如此肆意妄为。身为宫妃,竟频频邀娘家的姑娘入宫来玩, 便是皇后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她连皇后都不是,平白乱了宫里的规矩云云。   这宫里,惠妃最惧怕的人是晋朔帝,第二怕的便是太后。   她先前被罚去抄半月佛经那回,每日里都觉得自己仿佛与一具老得死了的尸体共处一般,叫她觉得说不出的恐惧和压抑。   可以说, 钟念月得晋朔帝看重的这些日子里,最受折磨的便是她。   “今个儿倒是终于松了口气了。”惠妃喃喃道。   只等陛下一走, 她便要设法让庄妃一家,再无翻身之余地了。   钟念月啊……   惠妃勾唇轻笑了一声。   可算叫她抓住机会,能拿捏她的好外甥女了。   她从未这样感谢过,陛下乃是一个极为看重政务,而不近女色的人。   惠妃这头算盘打得极好。   这厢钟念月都已经出皇城了。   而这回香桃和书容都跟在了她的身边,也就钱嬷嬷因着身子骨老了,她才特地瞒住了,没有让人跟上来。   “姑娘,姑娘,马车怎么停住了?”   香桃突地搭住了钟念月的肩,摇晃了她两下。   宫里突然来人带着她们往城外走,香桃这一根筋的小丫头也晓得害怕了。   钟念月慢吞吞地睁开双眼,不等她掀起窗帘往外头看呢,便有人来到了马车外,低声道:“等候姑娘已久,请姑娘随奴婢更换车辇。”   香桃上前掀起了车帘,一瞧外面的景象,惊得“哇”了一声。   钟念月转动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他们的马车此时停在城门外十里地的树林中。   为何她将距离知晓得这么清楚呢?   只因古时皇城外大都是不允许栽种树木的,这是为了免去有埋伏时,而守城的士兵瞧不见。   大晋也是一样,树木都栽种在十里地开外。   钟念月再一抬眸,不远处停着一驾马车。   那马车通体黑灰色,瞧着不大起眼,但观其宽阔,足有普通马车拼凑上三个那么大。   再看那马车身后的缓坡之下。   仪仗队伍与禁卫,都乌压压地停在那里,不知等了有多久。   香桃和书容少于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惊骇不已。   平日里看着沉稳的书容张开嘴,还结巴了一下:“姑、姑娘。”   钟念月将手搭在香桃的掌中,轻轻一抬下巴:“走吧。”   钟念月上了那驾马车。   晋朔帝正坐在里面,翻动一本书册。   香桃和书容紧跟后面,乍然一见晋朔帝,连忙跪地叩了头。   “起来吧。”晋朔帝道了一声,看也没看她们,只看向了钟念月,“累不累?若是累的话,且先睡一觉。这马车里宽敞得很,容得下你在这里小睡。”   睡觉固然重要,但钟念月更好奇晋朔帝为何要带上她。   “青州发大水了?”她问。   “嗯。”晋朔帝应声,“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这说起来不过也就是一两句话,但真落到现实里去,便是可怕的境况了。   放在后世,就算科技那样发达,洪水来的时候都还是会祸害不少百姓呢,更何况是这个时代呢?   所以……钟念月就更想不通了。   “那我跟随前往,恐怕拖了陛下的后腿……”钟念月道。   晋朔帝也并不是什么昏聩之人啊。   晋朔帝点了点手边的那本书:“念念读过这个么?”   “什么?”钟念月毫不客气地伸手拿了过来,却见上面写着《治水论》。   “先朝有庆先生,哀民生之多艰,便将前人所着多篇治水的策论,再结合他自己奔走各地着下的治水之论,一并编成一册。念念该读一读。”   钟念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知你不大爱读书,也少于过问你的学业。但三年前你在朕的寿诞上,送上了一幅字,此后朕便特地请了二位大儒教你写字……”   钟念月心道可别提了。   光这两位大儒,就让她的生活“充实”了一大半。   “念念学下来,应当已经识得不少字了。要将它读下来,并不难。是吗念念?”晋朔帝的语气温柔,像极了劝学的爹妈。   他顿了下,又道:“若是有不识得的字,只管问朕。读不懂的地方,也来问朕……”   钟念月张了张嘴。   可我还是没有弄懂,我为什么要读这个东西啊?   晋朔帝此刻将无底线的宠溺演绎到了底,他道:“罢了,念念想必是没耐心读的。先由朕来念给你听,如何?这一路还很长,念念每日里只学上十页便可。”   晋朔帝没有说,他昔年只花上两个时辰,便能将这样一本书悉数吃透。   在他心中,念念年纪轻,又那样娇气地倚靠着他,学得慢些,倒也是应当的。祁瀚等人是全然不能与之相比的。   晋朔帝这番话说完,才终于给了钟念月插声的机会。   钟念月干巴巴地道:“可是陛下,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晋朔帝道:“不止这个。”   钟念月:“还有什么?”   晋朔帝道:“齐民要术可读过?还有水经注,淮南子,武经总要……”   这些书,钟念月……还当真听过名字。   她知晓《齐民要术》乃是综合性的农学着作,而水经注乃是地理着作,淮南子乃是集诸子百家之精华的大作……   钟念月已经有点头昏了。   她低声问:“这些我都要读?”   晋朔帝:“嗯。”他面上涌现一点柔色,面容便更显得俊美了。他不急不缓道:“念念莫怕,一日学不会,便学一月,一月学不会,便学一年,十年……”   听见“十年”,钟念月的血压都咻地一下上去了。   她觉得自己一会儿张嘴,都要打哆嗦。   晋朔帝见她呆愣在那里,两眼都微微瞪圆了,模样仿佛那受惊的松鼠。   实在可爱。   晋朔帝眸光一动,道:“朕自然可以护你一辈子,可朕惯于将一桩事最糟糕的情况算进去,自然还要另留后手。”   他若如三年前那样,只将她当做一时新鲜的玩意儿。   自然大可只宠溺她就够了。   可日子越久,他才越品味到那怀揣奇珍异宝的商人的滋味儿。   他要宠她,护她,更要她并不只他的附属而已。   旁人只觉得,被皇帝看中该是祖上修了十世功德才得来的福分。可他身在皇室,看得更分明。   钟念月被他瞧上,也未必是一件大好事。   如今是他动了卑劣的念头,想要动手去摘取那枝头的花,便更应该想法子叫那花开得更加热烈盛大。   晋朔帝低声问:“念念懂朕的心思吗?”   钟念月是当真愣住了。   她细细一思量,觉得晋朔帝种种举动,跟教亲儿子也差不多了。啊不,比教亲儿子还要好。   毕竟她要是学不好,晋朔帝还不能吼她。   晋朔帝是古代帝王,该是自私第一人。   可他却偏不是这样。   钟念月细声道:“嗯,懂了。”   晋朔帝是怕护不住她。   而他越是坐拥最无上的权利,还能有这样的念头,反而越让钟念月觉得震动。   他待我是真的好。   钟念月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   这都差不多成了皇帝亲手教我学会,怎么通往篡权大道了。   晋朔帝抿唇淡淡笑了下,他的目光仍旧落在钟念月的身上,眸光微微暗了暗。   他心道,不,念念你还不懂。   不过无妨,总有一日会懂的。   钟念月将那本《治水论》牢牢抓在手里,抬脸问:“只是陛下,如我这样的女孩子出现在队伍中,是不是有不妥呢?”   晋朔帝道:“嗯,变个打扮,换个身份便是。”   他倒是想要她扮做他的妻子。   这是这念头太过隐秘,牢牢被压在了脑海深处,不能就这样轻易提出来,免得惊扰了他的小姑娘。   钟念月兴冲冲道:“那我女扮男装?”   晋朔帝扫了她一眼:“嗯?”   钟念月:“扮成陛下的儿子?”   晋朔帝:“……”   晋朔帝飞快地道:“那不成。”那不乱了套了?   钟念月:“好吧。我也不想扮成三皇子的兄弟。”   晋朔帝道:“扮成朕的义弟吧。”   钟念月:“好好好。”   小太监她是决计不会扮的,还得伺候人。   晋朔帝掩去了眼底的深沉色彩。   这个身份倒也是极好的。   至少将钟念月提到了与他同一个辈分上,而不再叫钟念月依旧用瞧长辈的目光瞧他。   钟念月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要读书了。”   晋朔帝:“嗯。”   前后半炷香不到。钟念月两眼发直地盯着马车顶棚。   文言文杀我!   那厢钟府里,万氏和钟大人依依不舍地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等返身再回去,才发觉到女儿没了。 第58章 束发(作威作福)   马车行至一半的时候, 突地顿住了。   “是出什么事了?”三皇子当先掀起了车帘。   马车旁的禁卫当即回了头:“殿下,没出什么事。”   队伍要疾行,自然没有那样多的讲究和阵仗, 大皇子与三皇子共处一驾马车之中, 大皇子听见声音也掀起了车帘。   他顿了顿,道:“是父皇下令停下的?”   禁卫应了声:“是。”   大皇子的目光远远地投了过去。   却瞧见了怪异的一幕。   只见他那父皇, 缓缓下了马车, 随即站在马车前, 不动了。倒好像……好像那马车里还有个什么更了不得的贵重人物, 连他父皇都要避一避似的。   大皇子心下失笑。   我真是荒谬。   父皇那般人物,谁会令他退避呢?   这厢晋朔帝长身玉立于马车前, 除了近卫外, 众人只瞧得见他的嘴唇轻动,却并不知他说了什么。   晋朔帝是在问马车里的人:“如何?可合身?”   “肩部宽了些, 大致是合身的。”钟念月的声音慢悠悠地隔着那道车帘传了出来。   晋朔帝低低应声:“嗯,下回就更合身了。”   钟念月也没问他下回怎么就更合身了?她由香桃伺候着, 三两下就换好了衣裳。   书容捧了面镜子给她照了照。   因她年纪尚轻,这个年纪的男女本就因着轮廓还未完全长开, 都会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看上去倒也就不奇怪了。   但钟念月还是不满意。   “脸太白了。”她喃喃道。   这要是放在电视剧里,都要被嘲的!   一看你这就不走心嘛!   “要是有色粉就好了。”钟念月说罢,抬手叩了叩窗,“陛下,好了。”晋朔帝方才转过身,重新将那车帘掀起来, 进到里头去。   一见钟念月端坐在那里,头发还披散在肩上呢, 瞧着倒更像是偷穿了兄长衣裳的小姑娘。   晋朔帝眸光微动,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陛下会梳头么?香桃和书容一贯只伺候我,还不大会梳男子的发髻呢。”钟念月道。   说罢,她想了想,又觉得晋朔帝平日里也是众人伺候的,自然也不会。   她探出身子,一手都搭在了那帘子上:“我问问公公,孟公公定然是会的。”   外头的孟公公听见了声音。   他的确是会的。   只是他刚一张嘴,犹豫片刻,又闭上了。   孟公公如今学得相当的聪明,但凡扯到姑娘的事,他殷勤多了,未必是好事。   果不其然,孟公公这一停顿,便听得里头的晋朔帝道:“拿梳子来。”   钟念月:“陛下会?”   晋朔帝“嗯”了一声,却是并未直说“会”还是“不会”。   晋朔帝其实极喜欢这样的一段路。   将钟念月带出京城,自然也就从那钟府中剥离了出来,好似这小姑娘当真只属于他一人似的。   她的衣食住行,身上的一点一滴,都要倚靠他来完成。   晋朔帝的侵占欲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车厢里,书容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双手捧着梳子呈到了晋朔帝的跟前。   晋朔帝接过了梳子,道:“坐好。”   钟念月头也不回:“不是坐好了么?”   晋朔帝眼底掠过一丝光。   他伸出手,揽住了钟念月的腰。   钟念月:?   随即晋朔帝手上一用力,便如同抱什么小动物一般,轻易将钟念月抱了起来,然后按在了他的腿上。   钟念月一坐上去便察觉到触感不对了。   这马车是皇帝坐的,马车里自然处处都布置得分外用心,那坐的地方便都裹了起来,坐上去松软温暖。   可这会儿……   钟念月没好气地道:“有些硌。”   晋朔帝按住了她:“不许挑。”   钟念月便只好按了两下他的腿。   一下正按在那肌肉上。   这下好了,连手也觉得硌。   晋朔帝倒是神色不变,连哼都没有轻哼一下。   钟念月同他商量:“不能我自己坐么?让我坐下头也行,拿个垫子给我就是了。”   晋朔帝:“嘘。”   钟念月:“……”   晋朔帝这会儿已经抓住了她的发丝,先给她梳顺了些,随后才准备将她一小半的发丝扎在脑后。   晋朔帝的这双手,批过奏折,握过刀剑长枪,却从未给谁梳过头。因而难免动作生疏。   钟念月:“嘶。”   “扯着我头发了。”她道。   晋朔帝紧抿了下唇:“朕再轻些。”   香桃愣愣地望着他们。   而书容此时连看都不敢看,总觉得姑娘这般,似是踩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头上作威作福。   马车缓缓地转动车轮,重新向前行去。   而晋朔帝还未给钟念月梳好头。   原来这竟还是一门大学问。   晋朔帝心道,一时更较真起来了,一定要给钟念月梳好头才是。   钟念月就这么被揪了好几下。   头发是现代人的宝贵财富不知道嘛?   揪秃了上哪儿植发去啊?   钟念月实在忍不住了:“陛下往日没给皇子们梳过头吗?我今个儿是头一个让陛下拿来试验的?”   晋朔帝气笑了:“除了你,哪还有第二个能叫朕亲手梳头?”他顿了顿,方才又平静地道:“皇子自然不同。朕是父,也是皇。与他们太过亲近,并不是好事。”   钟念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摸摸头发丝还健在否,却是恰好和晋朔帝的手撞了下。   钟念月蜷了蜷手指,这才往回收。   晋朔帝见状,垂眸一下捉住了她的手,道:“怎么?怕朕梳得不好?”   钟念月:“难道不该怕?”   她顿了顿,又道:“为何不是好事?”   “骨子里失去了凶性,是守不住江山的。”晋朔帝倒也并没有要糊弄钟念月的意思,当真这样解释了一句。   随后方才松开了钟念月的手。   钟念月觉得有点怪异。   她自个儿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心道,哪里是这样呢。   她倒觉得,好似是因着晋朔帝不会亲近别人,也不会去爱别人。   晋朔帝到底是给钟念月梳好了头,还给她戴了一顶玉冠。   钟念月:“我要金的。”   晋朔帝:“这顶不好么?朕亲手选的。”   钟念月:“金的富贵。”   晋朔帝:“……”倒是个小财迷。   不过钟念月说完,便很快就后悔了,她道:“算了,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就是了。青州遭大水,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呢?”   晋朔帝笑了下:“嗯,念念心有百姓。”   钟念月倒是被他一顶高帽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晋朔帝用一支不大起眼的簪子,将她的发丝固定住了,道:“读书罢。”“念念既忧心百姓,就该再多读几页治水论。”   钟念月两眼一黑。   晋朔帝行路途中却也仍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无数快报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但如今这案头么……   马车纵使再宽阔,里头能摆下的桌案也就那么大。只见它分作了两半,一大半和一小半。   那一小半上,便堆着晋朔帝的快报奏折与两三本古籍,堆得高高的,几乎要连那御笔、砚台都放不下了。   另外一大半,就摆了一本治水论,钟念月半趴在那桌案前。实在是鸠占鹊巢,作威作福啊不是。   钟念月忍不住转头扫了晋朔帝一眼。   晋朔帝正襟危坐,神色都不变一下,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过度霸占,而露出不快之色。   这人当真是个极合格的皇帝,无论身处何地,都丝毫不影响他处理政务的效率。   “又是哪里读不懂了?”晋朔帝突然抬眸问。   钟念月暗暗嘀咕,他对她的目光这样敏锐么?   钟念月忙指了指书上的一行字。   晋朔帝道:“过来,朕教你。”   钟念月:?   她瞧了瞧让自己挤到一边去的晋朔帝:“陛下那里挤得很,我不去。”   晋朔帝看着她,只低声重复了一遍:“念念,过来。”   钟念月:“我坐哪里?”   晋朔帝指了指自己的腿。   钟念月:?   你不对劲。   晋朔帝坐在那里,身形巍峨,他柔声道:“念念,求人该要有求人的态度。”   求人的态度就是坐你腿上吗?   那也不对啊。   那不得是跪着求吗?   晋朔帝轻叹了一声:“过来,快些,天色渐晚了,一会儿便没功夫了。”   钟念月挪了挪,将自己卡在了桌案前与他膝盖前的缝隙间。   晋朔帝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指着那行字,道:“十里开一水门,更相回注,是沉沙固堤之法,越到下游,便越少见黄沙。”   正如晋朔帝所说,天色渐晚了。   晋朔帝同她说完没多久,他们一行人便暂且扎营歇息了。   也就是这时候,三皇子方才见着了她。   三皇子可以说是见钟念月见得比太子还要多的人了,哪怕钟念月换了身衣裳,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你你怎么会在此地?父皇怎么将你也带来了?”   钟念月一点头,低声一“唔”,道:“是啊。”   三皇子皱眉道:“来拖后腿的?”   钟念月摇摇头。   我如今治水论都读完五页啦,多么牛逼,你一页都还没读过呢。   三皇子用力抿了下唇:“又要我给你烤肉么?”   钟念月原本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但他自己都送上门来了,于是一点头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三皇子冷嗤一声。   倒也没说烤还是不烤。   那厢大皇子注意到了动静,只觉钟念月实在是个生面孔,便忍不住走了过来,沉着脸问三皇子:“这是何人?三弟,是你带来的?”   还自以为抓着了三皇子的错处。   不过三皇子荒唐也不止一日了,也难怪他这样想。   三皇子面色古怪道:“不是我带来的,是她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自己来的。这是……”   不等他说完,钟念月一指自己道:“叫叔叔。”   大皇子一愣。   钟念月理直气壮,眼睛都不眨一下:“别看我面嫩,辈分却是比你们高。”   晋朔帝立在不远处,轻笑了一声:“嗯,确实是要高一些。”   孟公公闻声心下惊骇。 第59章 刺客(不好哄也不好骗...)   大皇子与太子一样, 领了差事,在外面跑来又跑去。   钟念月与他只在清水县见过一面,此后就算是皇帝的生辰宴上, 他们也从未打过照面。大皇子记忆中那个娇气的小姑娘, 已经随着返京后,晋朔帝并未大张旗鼓地或嘉奖或宠爱她, 而渐渐模糊了印象。   眼下大皇子盯着钟念月一瞧, 暗暗一皱眉。   心道这是个小白脸啊!   比太子还要小白脸!   听声音也细嫩得很!   “不知是哪个府上的?是侯爷还是伯爷?家中又行几?” 大皇子紧盯着问出了声。   晋朔帝这才缓缓走上了前:“是宣平世子。”   大皇子与三皇子一见了他, 当下便躬身拜了拜:“见过父皇。”   大皇子直起腰, 想起来了这个宣平世子是什么人。其父乃是先帝的堂弟。自打晋朔帝继位后,不少王公贵族都选择了闭府, 少于外出。多是称病, 又或是干脆在外玩乐的。   唯独宣平侯,虽是长辈, 却还时常到晋朔帝跟前去请安。   这个宣平世子,倒是少见。   好像是六七岁时, 就跟随母亲在外地侍奉外祖父。   大皇子这才松了神情:“原来是宣平世子。”   这人辈分确实不低。   只是他父亲迟迟不死,他自然也袭承不了爵位。与锦山侯这样的不同。锦山侯到底是与晋朔帝的血缘关系更亲近些。   原来晋朔帝早就想好了借口。   钟念月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晋朔帝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过去坐着。”   三皇子神色更古怪了, 他看了看钟念月,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   等到晚间分帐子的时候,钟念月才觉得不大对。   她换了个身份了,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了,自然没有独自住一个帐子的优容了。   晋朔帝见她立在那里半晌不动,不由合上了手中的书,淡淡道:“怎么?与朕歇在一个帐子里, 倒是叫念念觉得委屈了?”   钟念月摇头道:“只是有几分别扭。”   “何处别扭?倒是忘了你早两年,非要来蹭朕的屋子里的暖炉了?”晋朔帝反问她。   那时她仗着年纪小么, 而且也有意折腾太子他爹。反正在她心中,皇室里头的谁,她都不喜欢。   如今却是都变了。   “我一心是怕搅了陛下的好梦,陛下却这样想我。”钟念月当下反驳了回去。   晋朔帝轻笑一声,道:“长大了,倒是生疏了。”他面色微肃:“念念,你在朕的身边,更安全。”   钟念月心下疑惑。   怎么,一路上还能遇见什么危险吗?   不过钟念月素来吃软不吃硬,晋朔帝这样一说,她便乖乖地在帐子里待住了。   等有臣子进来禀报事务时,他们见了他,面上神色都丝毫不变。   转眼便入了夜。   晋朔帝还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头也不回地道:“念念睡朕的床罢。”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但仔细寻摸,又寻摸不到痕迹。   因为钟念月昔日里没少霸占晋朔帝的东西。   只是今日她摇头道:“陛下是此行的领头人,救水大事的中流砥柱。总不好因着我的缘故,睡不好耽误了大事……”   晋朔帝动了动唇。   你如原先那样,倚在朕的怀中睡不就是了?   只是这话又过分直白。   他怕惊走了她。   年纪大些了,小姑娘的主意更多了,骨子里又傲得很。   晋朔帝看了一眼孟公公:“孟胜,传令下去,叫众人夜间务必要严格把守,时刻警惕。”   孟公公应了声。   这一下说得钟念月都警觉了几分。   不多时,香桃和书容进来伺候她洗漱,晋朔帝便起身出帐子去了。   钟念月隐约还能听见外头传来诚惶诚恐的激动之声。   显然他们没想到这么晚了,晋朔帝还会出帐子去关心上几句臣子。   等晋朔帝再回来的时候,钟念月已经钻到被子里了。   晋朔帝扫了一眼,便也去歇下了。   等到了半夜。   钟念月还真被一声怪异的,似是鹰隼的叫声给惊醒了。   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旁边的香桃吓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结结巴巴道:“是,是有刺客吗?”   钟念月也不知晓。   只见外头火把大亮,紧跟着人声也嘈杂了起来。   而晋朔帝此时也坐起了身,他看向了钟念月的方向,道:“怕了?到朕这里来。”   钟念月都下床了,却又顿了顿。   她觉得有些怪。   “念念?”见她不动,反倒是晋朔帝先行起了身。他只着中衣,外面的火光一照,将他的身躯映在那帐子上,就更显得长身玉立,且有几分巍峨镇邪之气。   “吓住了?”晋朔帝几步便上了前。   谁晓得先见到的是她那丫头香桃往她怀里躲的情景。   晋朔帝:“……”   这般丫头要来有何用?   钟念月抚了抚香桃的脑袋。   香桃乍见晋朔帝,也吓得蜷起了脑袋,不再往钟念月怀里钻了。   晋朔帝见状眉心才舒了舒,他伸出手,一只手去扶钟念月的后腰,一只手去抱她的腿,像是要将“吓得不能动”的钟念月抱起来。   钟念月却突地一挣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拔出了挂在帐子边上的长剑。   晋朔帝:“……”   “念念这是做什么?”   钟念月:“保护陛下呀。”   晋朔帝心下感动。   哪怕钟念月这话分外不靠谱……   眼见着钟念月都要往帐子外头冲了,晋朔帝眼皮一跳,一把捞住了她的腰。   这下倒是终于将钟念月抱了个满怀。   钟念月:“陛下放开我,我还要出去看看那贼人呢……”   晋朔帝哭笑不得地按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软。   按一下,倒是他先禁不住放开了,只觉得那指尖好像都变得烫了起来。   他糊弄了她。   原来小姑娘也净糊弄他呢。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真聪明,何时发觉的?”   钟念月心道了一声“还真是”。   她道:“陛下先放开我,我将剑放回去,免得一会儿将陛下的衣裳划破了。那不就成犯上了吗?”   晋朔帝抱着她没有放开,一边道:“朕许你犯上。”一边才又握住了她的腕子,带动着她一点一点将那长剑插入回了原本的剑鞘之中。   钟念月咂嘴。   并未将晋朔帝这句话当回事。   皇帝说你可以对朕犯上。   傻子才会真犯呢。   晋朔帝低头觑了眼她的脸色,问:“怎么瞧出来的?”   “陛下存心吓我么?先是交代孟公公那番话,叫我觉得今晚恐有事发生的。”   放后世用专业术语,那就叫心理暗示。   “陛下治下之严,若是真这样吩咐了下去,又哪里还有刺客来作威作福的机会?岂不冲突?”钟念月说罢,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眉眼在微弱的光下,都依旧显得熠熠生辉。   晋朔帝盯着她,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倒是不好骗了。”   小姑娘难哄是真的。   旁人喜欢的东西,她未必就会喜欢。   晋朔帝道:“但凡远行,朕都会命底下人来一次预演,只有少数人知晓,旁人不知。如此才可减去行军途中的松懈。”   “但是也只这一次演练。若是多了,便要杯弓蛇影了。”   钟念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她原先还以为,晋朔帝是故意逗她呢,可她想来想去,又想不到这能有什么好逗的……就为了瞧她害怕的模样么?   这实在不像是晋朔帝的性子啊。   晋朔帝将她抱回了床榻边上放下,道:“睡罢,外头的动静还要有一会儿。”   钟念月点了点头。   晋朔帝低头,捏了捏指尖。   无声地轻笑了下。   倒也没有什么分外遗憾的。   帐子外。   孟公公道了一声:“辛苦了。”   “不,不辛苦!”禁卫个个都神采奕奕,望向四下的一片漆黑之所,都是目光炯炯,充满了警惕性。   孟公公见状,方才掀了帐子回转身去。   等进去一瞧。   姑娘还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呢。   孟公公走近晋朔帝,低声叹道:“姑娘这觉倒是睡得沉……竟然全然没听见。”   晋朔帝失笑:“她敏锐得很。”   孟公公一头雾水,还欲再问,但晋朔帝已经不答了。   正如晋朔帝所说,之后一段日子里,他们的队伍之中再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演练。   只是钟念月方才读完了治水论,便又开始读齐民要术了。   时不时还有晋朔帝加个课。   孟公公听得恍恍惚惚,有那么一瞬间都以为,陛下这是要养个女皇帝出来了。   只是从古至今,只出过一位女皇帝,其余都是垂帘听政的女子。   想当年长公主动的也是这样的念头……   孟公公暗暗一摇头,按住了自己的思绪。   马车朝前行去,离青州越来越近。   大皇子与三皇子此刻都在晋朔帝的马车之中,除此外还有伺候的孟公公,还有一位工部的王大人,以及钟念月。   不多时,帘子一动。   “臣拜见陛下。”有人在外头行了礼。   这声音可再耳熟不过了。   那是钟随安的声音。   钟念月不由转头去看晋朔帝,却见晋朔帝神色不变,嗓音还略见温和道:“进来罢。”   钟随安掀起帘子一进来,便见着了钟念月。   他眸光闪了闪,随即又按下了异状,丝毫没有表露。   若说旁人认不出钟念月也就罢了。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妹妹呢?   等钟随安落了座,晋朔帝方才问:“这一路行来,你二人可作出治水之论了?”   这话问的不是别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大皇子不通此道,只有讪讪低头。   三皇子……更不通,但他却看向了王大人,似是指望那王大人能助他一二。   然而王大人没有看他。   三皇子只能道:“这一路行来,并不见流民,想来青州之事,算不得严重。”   钟念月:“……”   钟念月插声道:“你笨么?你知晓青州的折子怎么递上来的吗?”   三皇子噎了噎:“我不知道,你知道?”   钟随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若非是当着皇帝的面,略有克制,他便更要露出冷厉之色了。   钟随安道:“殿下,青州的折子,是跑死了十七匹快马。由武安卫送进京的。”   三皇子一顿。   武安卫在各地都有情报机构,有越过州府上达天听的权利。   “折子就不走寻常途径,一路行来,又不见路上有流民,你以为是没有么?自然不是。那只可能说明,要么死了太多了,要么,根本没有人能越得过永辰县。”钟念月倚着晋朔帝的抱枕,懒洋洋道。   大皇子比三皇子学得多点儿,立马道:“永辰县与青州边境比邻。”   王大人点点头,看向钟念月道:“却不成想您有这样的见地。”   这话便是恭维钟念月了。   他们自然都想得到,不过是因着看她年纪轻,这才出声夸赞了。   而王大人最敏锐的还是,一眼便瞧出了钟念月是个小姑娘。   能被晋朔帝带在身边的小姑娘,虽然猜不出其身份,但想来出身该是贵不可言的。   王大人话方才落下,便听得他身边的新科状元,素来正直,为人刻板,极肖其父,更不屑于溜须拍马的小钟大人,骤然间露出了笑容,那可真是好比冰雪初融一般。   随后对着那小姑娘,张嘴便是一串夸奖的话:“小公子有理有据,推理得当,可见才思敏捷……”   王大人暗暗一抚须,心道果然出身不凡啊!   竟然连小钟大人都这般恭维。   钟念月听傻了。   不由暗暗给钟随安竖了个大拇指。   好哥哥!   这是多么充分地满足了我的学习虚荣心啊!   晋朔帝倒是多看了钟随安一眼。   瞧今日的情状,他这个新得了官儿的臣子,将来恐还要成为他摘取枝上明月的最大阻碍了。   此时只听得外间道了一声:“陛下,将要进永辰县了。”   晋朔帝应了声。   那永辰县的城门紧闭。   城门之上,有女子瑟瑟发抖。   她身后立着个少年郎,那少年轻嗤道:“你说你认得皇室中人?那你仔细瞧瞧。” 第60章 少年(渐渐真将她捧作了神女...)   “嗯……”她应了声。   那女子脸上似是仔细化了妆, 用浓艳的颜色描眉涂唇后,再梳上了妇人发髻,看上去便平白年长了十多岁。   但实际观她身量, 纤瘦矮小, 应当是个少女才是。   不多时。   她的声音虽然颤抖,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那穿玄色衣衫的是、是大皇子, 大名祁P, 性情冲动憨直, 极难拉、拉拢。穿青色衣衫的, 是、是三皇子祁瑾,他性情阴沉狠毒……穿赤衫的是工部的王易, 他是个极刻薄的人……”   少年惊讶了下, 嗤笑道:“原来你还真的认得?”   不仅皇室,连工部的官员都认得。这倒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本事了。   “不过你却是说错了, 这三皇子还算不得狠毒,而这个王易更不是刻薄之人, 他在朝臣之间,名声向来不错。”   少年顿了顿, 低声问:“那你知晓那穿白衣的人是谁吗?”   对方瑟缩了下,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忍住了骨子里往外冒的畏惧。   她道:“是、是晋朔帝么。有些远,我也不大敢认……”   “是。”   “那身边那个穿紫衣的呢?”少年心道,他都不曾见过。   对方愣了下,竟然还真说出了名字。   她道:“钟念月?”   她顿了顿,失声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嗯?为何不能出现在这里?钟念越?这名字听着有几分阴柔气。”   她咬了咬唇, 道:“只因她就是个姑娘。”   “……”少年惊得挑了下眉,“晋朔帝会带一个女子随行?”   “怎么不会?清水县那次之所以失败, 就是因为她,晋朔帝将她带在身边,挡了毒药。”她飞快地道。   似是生怕有人轻视了钟念月,搞不清楚钟念月在晋朔帝心中的地位。   少年沉默片刻道:“若是没有她,也未必能毒死晋朔帝。那次的计划本就简陋。”   女子不说话了。   少年立在城墙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下面看了许久。   女子忍不住问:“您到底……到底是什么身份?您为什么也认得他们?”   少年哈哈一笑:“我蠢么?告诉你我是谁,若是你转头改投晋朔帝了,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女子只能不甘心地闭了嘴。   少年转身往城楼下走,一边走一边道:“今日可莫要再露馅儿,让你扮我娘,你都扮不好。这样的大好事不是便宜你了吗?”   女子露出屈辱之色。   她正值芳龄,谁想要去扮这人的娘?   相比之下,她倒宁愿扮他的妻妾。   她半年前被一伙人救下。   那帮人也当她是清水县投毒事件中负责动手的人之一。   而那帮人是什么身份呢?她只知他们是乱党,先定王的乱党。   她是怕与他们混作一处的。   她清清白白的身份,有着无限风光的未来,为何要与乱党为伍?可她作不得选。   自从清水县后,她便被关押了起来。   每日都会有人来问她为何心怀叵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除此外,她便见不得天光,也没有其余人与她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将一手好牌打成这般模样!   她几乎要被那令人窒息的环境弄得发疯。   好不容易有人来救她,却是因为误将她当做了一伙人。   她又能怎么样?   只能先虚与委蛇地应下了。   那之后,她便被带到了少年跟前。   只听得身边的人称呼他“相公子”,这相公子当时瞧了她一眼,便说:“用这样的愚人来办事,难怪事情会办砸了。”   她辩驳不得,只能咬牙认下了这口锅。   那相公子还叫人将她带下去,惩罚她去一处祠堂里擦地。   她每日里都过着猪狗不如一般的生活,自然满心怨愤。幸而没过多久……   少年突然出声道:“我听他们说你身负好运,但凡将你带在身边,便是再糟的事,也能转危为安,将祸事变成幸事。”   女子这才露出了点真切的笑容,羞涩道:“嗯,只是一些小事,是他们多有夸张罢了……”   少年道:“夸你便是夸你,应着就是了。何故这样虚伪?”   女子脸上的表情一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   少年又道:“我这回便要用一用你,且试试,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一回事。他们都要将你奉作神女了。”   这相公子说得不错。   她入了乱党一伙后,有一日那祠堂突然起了大火,牌位悉数跌落,却偏偏有一个恰好跌在她的怀中。   后来有无数人来了,揪着她的领子要杀她的头,却发觉她怀里留了个灵位,那灵位竟然恰恰好是先定王的。   这下,她的过就变成了功。   一下成为了救火的大功臣。   再有一回,路遇武安卫。   也是她救下了同路的人。   再再有一回,他们的人要去攻陷一处山寨。   也是因为她,才使得他们逃过了山寨布下的陷阱。   这帮乱党于是渐渐真将她捧作了神女,以为她能带来好运。   使天命降于他们之身。   刚开始她还不愿意与他们为伍,到后面,被捧得高高的,自然也从中品味到了一丝满足与快乐。   少年突地又出了声,他盯着她,笑道:“若是不见了那般神效,那你可就不是神女了,是妖女,我就烧死你。”   女子一下僵在那里,全然没想到少年口中会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   实在与她记忆中那狠毒的三皇子不相伯仲了。   少年说完便轻松道:“走罢。”   女子咬了下唇,快步跟上了少年,道:“公子,您一定要小心那个钟念月。”   少年惊讶道:“是么?这也是你预测出来的?”   女子一点头。   少年挑眉:“我记住了。”他还笑道:“多谢娘。”   女子哪敢托大真当他的娘,吓得暗暗打了个哆嗦,就不出声了。   这厢钟念月打了个喷嚏。   她忙低头去找手绢儿。   突然间却是一下子递来了三条帕子。   晋朔帝。   钟随安。   和她的小丫头香桃。   这场面倒是多少有一分尴尬。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好哥哥,一个是她忠心的小丫头。   伤谁的心都不大好。   晋朔帝看了钟随安一眼。虽说是念念的兄长,但在他面前也是臣子。若是臣子,自该识趣些……   钟随安扭头看向了香桃。   小丫头还和他抢着献什么殷勤?   站在食物链底端的香桃茫然又无措,弱小且无助,低低地道了一声:“姑娘着凉了么?”   钟念月伸出手,把三条手帕全薅走了。   晋朔帝嘴角抽了抽。   钟念月捏着一块儿擦脸,一块儿擦嘴,一块儿擦手。   然后又给他们还了回去。   王大人也不由跟着嘴角抽了抽。   心道这小姑娘啊,若是在官场里,那一定是混得滴水不漏的老油条。   这会儿晋朔帝眼疾手快,先倒了一杯茶递给钟念月。   钟念月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这才道:“我觉得方才有人在骂我,不然我怎么会打喷嚏?”   三皇子震惊了。   全然没想过会有人比他还要有着如此霸道的逻辑。   晋朔帝笑道:“谁人敢骂你?”   钟念月心道,那可说不准呢。   惠妃没准儿就在心里骂我呢。   这时候禁卫将那城门叩开了,厉声责问:“□□,为何紧闭城门?”   城内走出一行诚惶诚恐的人,跪地叩头,先口呼“万岁”,然后才道:“并非是小的们有意为之,而是上头县令有交代啊!咱们县小,又没有多少士兵驻守,这附近的山寨猖獗,扰得百姓苦不堪言。也就只有暂且将那城门闭起来了。”   那人说着还抹起了眼泪:“我等烈性男儿,本来也不该受这样的侮辱,可若是我们出城去平那山寨,城中妇孺又有何人来护卫呢?便只有先上书朝廷,只等援军来了,这才开城门。朝中是、是收到文书了么?”   那人说罢,连忙又跪地道:“我万万也没想到,竟是陛下亲至啊!”   后面的人也连忙跟着跪下,一个个都神情感动的模样。   钟念月撩起帘子来瞧了一眼:“外头作什么呢?”   三皇子道:“想必是见了我们怕了。”   晋朔帝不冷不热道:“唱戏呢。”   三皇子目露迷惑,不知道这算是唱的什么戏。   钟念月小声问:“装的么?”   晋朔帝:“先进城吧。”   城门很快就完全打开了,城里的人诚惶诚恐地迎着他们进去了。   不多时什么县令县丞,也全都来了,一下子跪了满地。   他们的车马缓缓朝前行去。   两边竟然连夹道的百姓也不见一个,商贩也没有,街上显得有几分冷清。   钟念月心道真是怪了。   等马车再往前行一段,却是突地从一条巷子里窜出来了个女子。   那女子身穿粗布麻衣,发丝散乱,一下扑倒在车驾面前,脸都在地面上磨出了痕迹。   钟念月心底一激灵,觉得自己跟着疼了一下。   她在电视剧里没少瞧见什么告御状的桥段,见到这一幕倒也并不是很奇怪。   大皇子沉声道:“看形状,这便是灾民吗?”   钟念月闻声,反倒又觉得不大像了。   刨除掉电视剧里的桥段,古代真实的告御状,好像是没有这样容易的吧?不得挨几棍就被人架走?   不过她也说不好。   毕竟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是一本甜宠小说的壳子啊。   此时县衙的衙役已经怒喝出了声,三两个上前就要去架那女子。   那女子哭号着抬起头来。   哪怕脸上又是血痕又是泥灰,也依旧只显得楚楚可怜罢了。   钟念月道了一声:“西施之貌啊。”   三皇子闻声,不由看了她一眼。   他便是再不喜钟念月,也不得不说,这女子根本比不过钟念月。   此时反倒是晋朔帝放下了帘帐,掩了下钟念月的双眸,道:“小小年纪,瞧什么美人?”   钟念月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晋朔帝不是明知她是女孩子吗?怎么连个美女都不给她看呢? 第61章 洛娘(你身上怎么有点香...)   晋朔帝一行人被浩浩荡荡地迎入了别馆之中。   别馆占地十余公顷, 修得粉墙黛瓦,游廊曲水,竟是有几分美轮美奂的味道。   钟念月立在其中, 多少有点惊讶:“竟不是住县衙?”   晋朔帝语气平静地道:“那县衙必然又破又烂, 又如何容得下这么多人?”   钟随安知晓妹妹的疑惑,便从旁解释道:“永辰县有座山, 山上昔日有一处泉水, 泉水涌出来竟是热的。当时的县令上书, 报到了先帝的案头。此后每年先帝都要到永辰县享用那汤泉, 时任县令便从户部领了银子,在此地修起了别宫, 以迎先帝圣驾。”   晋朔帝不冷不热地看了钟随安一眼。   往常都该是他来回答念念的话, 倒是叫他抢了先。   钟随安浑然不觉晋朔帝的目光,只一心盯着自己的妹妹。   钟念月恍然大悟地点了下头。   她就说呢, 这样一个小的县城,为何会有这样一座别馆?   晋朔帝似乎并不喜好享乐, 因而至少她是一次也未曾见过他,说要到永辰县来泡什么温泉。   钟随安见钟念月点头, 登时好哥哥上了头,忙又道:“先前别宫落成时,各地的丰绅富户、文人墨客,都争相赶至永辰县,想要一沾先帝的天子之气。一时也带动了永辰县当地百姓的生计。酒楼、茶馆、客栈接连开了许多。”   这倒是不难理解。   原来永辰县还曾这样风光过。   想来先帝去后,晋朔帝又不好这个,当地自然渐渐就失了原先的风光。   不过倒也不能怪晋朔帝。   一个帝王不喜好享乐, 难道还要怪他么?   君不见如乾隆那般,动不动就下江南。   他享乐一回, 国库就跟着损失一回,连带百姓官员也都累上一回。   地方产业,若是只倚靠皇帝来不来,那衰亡也是迟早的事。   钟念月暗暗摇头。   这当地官员不懂得产业升级转型吗?   反正不是晋朔帝的锅。   钟念月心道。   晋朔帝也不知晓,钟随安短短几句话,已经叫他的小姑娘在心底维护了他一回了。   大皇子很快被安排去负责安置事宜。   而三皇子去清点行李和兵数。   而钟念月则跟着晋朔帝入了一处院中。   钟随安在后头见状,突然出声:“念……”话到了嘴边,他生生地改了个口:“世子。”“我有些话要同世子说,前方便是陛下下榻之所,世子也不便前往了。”   钟念月脚步顿了顿。   啊对。   又不是住帐子了,她也不必与晋朔帝宿在一处了。如今她的假身份又看着很了不得的样子,想来底下人也不会轻视慢待她。   钟念月扭头,欢欢喜喜便要与钟随安走一处去。   却迈出一步。   嗯?   嗯???   钟念月的后领子被人提溜住了。   想也知道是晋朔帝。   除了他,还有谁人敢来,谁人又能来揪她的领子呢?   钟随安在远处愣了下。   连王大人都呆了片刻。   这二人都没想到瞧上去素来举止风雅的晋朔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晋朔帝看也不看他们的脸色,淡淡道:“往何处去?书背完了?”   钟念月:?   魔鬼!   那王大人恍然大悟。   原是为着教导世子读书,这才禁了其脚步。   啊这也不对啊!王大人突然想起来,这分明是个小姑娘啊,压根不是真世子啊!   那、那是为着什么?   王大人小心翼翼地抬眸去看晋朔帝,便见晋朔帝的目光只垂落在小姑娘的面庞上。   晋朔帝此时松了些力道,动作堪称温柔地替钟念月理了理领子,他笑道:“早几年还会撒娇说,要玩雪,要带玩具回来给你。”   钟念月过去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是故意折腾太子呢。   如今当着这么多人,被晋朔帝再拎出来,她也禁不住有点儿脸红了,觉得叫他这样一说,她跟小孩儿似的。   “你乖些,等将事情处理完了,朕带你去山上泡那热汤如何?”晋朔帝这话是对着钟念月说的,目光却是淡淡地落在了钟随安的身上。   意在提醒钟随安,要钟念月乖些,他这个当哥哥的就不能随意插手。   钟随安却悄悄一拧眉,心底顿生危机之感。   他知晓晋朔帝待他这妹妹极好,却不成想好到了这般地步,如今在人前都不加掩饰了……   那长此以往,他哥哥的地位岂不是要被取而代之?   钟随安一个激灵。   暂且压下了心思。   “钟大人。”晋朔帝出声。   钟随安一躬身:“臣在。”   “那告冤状的人,便交由三皇子与钟大人来询问罢。”   钟随安:“……是。”   与其在眼下与陛下争一争在念念心中的地位,倒不如先将差事办好,只等将来位极人臣,旁人自然也不敢小瞧了念念。   他可是念念的亲哥哥!   钟念月望着钟随安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原来带回来了啊。”   晋朔帝顿了下,问:“念念还记着那有西施之貌的女子?”   钟念月:“分明是陛下还记得人家有西施之貌。”   倒打一耙。   晋朔帝抬手掐了下她的脸。   钟念月:?   过分了啊!   钟念月磨了磨牙道:“陛下,我如今可是有身份的人。”   “是是。”晋朔帝笑了下,“明日朕必然叫众人都好好认识一下念念的身份。”   钟念月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她的变装并不高明,若是再大剌剌将她拉到众人跟前……   “会有人认出来我并非男子罢。”钟念月道。   晋朔帝心道自然。   他同意她扮做男子,不过是为了摒弃掉钟家姑娘这个身份带来的种种阻碍。助他行事便利。   但凡是些目光老辣的,一眼便能辨认得出来。   他们自然看得见小姑娘在他心中是什么地位。   晋朔帝的心思不对外藏,却只独独对钟念月藏起来了罢了。   免得时机不到,一时惊扰了她。   晋朔帝淡淡一笑,道:“认不出来的,若是认出来又何妨?在朕的面前,谁敢质疑?”   有道理!   跟着皇帝混,着实是不错。   可以安安心心做个霸王。   钟念月问:“那还要读书么?”   “要。”   晋朔帝眼底闪动三分怜爱。   念念还是年纪轻,全然不懂得他的心思,也不知晓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一步一步都想着要将她骗进他的网里去。   晋朔帝派去的三皇子与钟随安,二人一个唱黑脸一个扮红脸,三两下便将那女子的身份讯息都掏了个底。   “她名洛娘,原是青州人,丈夫早早病逝,上有公婆同住。一个多月前,因春汛发了大水,青州被淹,当地官员抢先奔逃。随后有一富商,逃命时见她姿容美丽,便将她带上了。之后辗转到了永辰县。她说,她亲眼见到一路无数流民,等进到永辰县时,却一个都见不着了。也许是都被拦在了外头,活活熬死了……”三皇子说道。   钟随安不由皱眉。   连钟念月都跟着皱眉。   晋朔帝面上倒没有太大的神色起伏。   做皇帝并非是想象中那样容易,每日里不知处理多少桩事。天灾偶有,人祸更是常事。若是每一桩都要大喜大怒,那恐怕活不了多少日便要早早薨逝了。   王大人问:“当地官员奔逃?”   “是,洛娘还口述下了几人的名字。”钟随安呈了上来。   晋朔帝只扫了一眼。   洛娘此时就跪坐在眼前,她怯怯抬起脸来,哀声道:“我说的都不是胡话……”   大皇子此时不由出声:“父皇,不如由儿臣前往,先将这几人拿下,带到父皇跟前来。”   三皇子也连忙跟上:“大哥一人恐怕分身乏术。”   晋朔帝定定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似是有些失望,道:“下去吧。”   王大人叹了一声,从晋朔帝案头取走了那记着名字的文书,与钟随安一并也躬身告退。   一时只剩下了洛娘。   洛娘不由再度怯声道:“妾身今日供出这几人,恐怕命已经走到头了,求求您,发发慈悲,留妾身在一旁做个丫头,不不,做个烧火的就是。只等青州事了,妾身再回乡祭拜我那惨死的公婆……”   晋朔帝:“你想伺候谁?”   洛娘自然是想伺候皇帝。   那可是皇帝啊!   但她不敢一来便暴露了目的,于是只得扭脸看向一旁的钟念月,抿唇道:“妾身……妾身伺候这小公子罢。”   晋朔帝:“带她下去。”   一旁的宫人忙领着洛娘下去了。   晋朔帝突然道:“念念,你瞧见那名单了吗?”   若是换做旁人,定然吓得忙不迭地摆手道自己什么也没瞧见。哪里敢干涉朝政呢?   钟念月道:“瞧了一眼,不过也没多什么可瞧的。”   “嗯?”   钟念月总觉得晋朔帝似是在考校她。   不考您儿子去?   哦算了,大皇子和三皇子大抵是有一点点笨。   钟念月懒洋洋地道:“洛娘的丈夫早逝,还要伺候公婆,以她的身份,如何能认得那些跑走的都是什么官员呢?更不提知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了。”   “嗯。”晋朔帝应了声,道:“可惜祁P和祁瑾皆不知。”   “那陛下明知洛娘有异,为何还留下?”“自然是要瞧清楚,是谁命她来的。”   钟念月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大佬才能玩的把戏,左右不关她的事。   钟念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晋朔帝面色温和了许多,他问:“困了?”   钟念月点了点头。   晋朔帝一笑:“书还未读完,朕读给你听罢。”   钟念月:“……”   晋朔帝说要读书,便当真读给她听了。   钟念月听得昏昏欲睡。   偏晋朔帝的声音又低沉又柔和,比那催眠曲还要催眠曲。钟念月何时闭眼的都不知晓。   晋朔帝听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去,方才低头盯着她仔细瞧了几眼,随后神色不变地将钟念月抱了起来,径直抱去了他自己的床榻边,再放下。   若不是将她欺负得睡得了过去,她今日必然是又不肯睡他这里的。   晋朔帝抬手放下床帐,这才缓缓转身出去处理事务了。   洛娘被带下去沐浴更衣。   她心下狂喜,只是面上不露。   几个宫人围着她,道:“这肌肤生得好滑嫩。”“这脸也只有巴掌大……”   洛娘勾唇,作羞涩状,但笑不语。   相公子便总夸她是个可人儿。   又道她做过人妇,自然更通晓那档子事,比起那些年轻姑娘,更有味道多了。   她原先还怕自己不比京城姑娘的娇美、高贵,如今么,这些宫里头的人不都夸她吗?   几个宫人夸了不少话,这才收声。   洛娘难免会想,宫人这般,是否得了授意呢?   只是念头刚起。   只见有个宫人进门来,笑道:“洛娘生得这样楚楚可怜,还是用面纱遮住罢。”   那宫人手里拿着面纱,通体黑色,一戴上恐怕鼻子眼睛全要遮住。   洛娘:“……”   夸了半天,便给她拿来这个?   洛娘咬咬牙,只能戴上了面纱,她禁不住问:“为何要戴面纱?是因我的模样,污了贵人的眼么?”   这其实只是一种委婉的自谦。   因为这些宫人既然前脚夸她美丽,那便能说明她的容貌是不会污人眼的。   宫人道:“是呢,陛下说,务必不能叫世子见着你的脸。”   洛娘:“……”还是呢。是什么是?   难不成是那小世子对她有意?而皇帝不允?还是皇帝也觉得她好看?   洛娘不知道,于是她决定大胆一试。   她连头发也不梳,便出了屋子。   宫人们倒也不管她往何处去,只扭头去做别的事了。   洛娘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觉得自己寻到了皇帝的居所。   只因那门口有许多守卫。   洛娘躬身行了行礼,只说还想起来一些事,要禀报给贵人。   守卫得了上头的吩咐,掀了掀眼皮,便道:“进去吧,只许在外间等着。”   里头还暗地里守着三个武安卫呢。   洛娘欣喜地进了门。   她当然不会只在外间等,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悄悄去扯衣摆,只是这衣服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扯了半天也扯不烂。她只好放弃了。   等走到里间。   见那床帐悬于床边,里头似乎有个人影躺着。   是皇帝?   洛娘咬了咬唇,没想到竟有这样好的机会。   武安卫此时蹲在房梁之上,也正定定地看着洛娘,只等她一会儿展露手段,当场抓获。   但他们等啊等啊。   却见那洛娘当场脱起了衣裳。   洛娘借口都已经想好了,便说她怕死,才想要讨好贵人。   她只是个弱女子,这般想法不是很正常么?   洛娘撩起帐子,便钻了进去。   钟念月睡着睡着,只觉得怀里摸到了一片光溜溜的肌肤,给她生生吓醒了,以为自己在梦里摸着大鲶鱼了。   钟念月一睁眼。   那洛娘也惊住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而此时更煎熬的是那武安卫。   这……这捉还是不捉?   这该报给陛下还是不报?同陛下说,您捧在心尖尖上的钟家姑娘,叫一个女人给钻怀里了?   此时只听得外头一阵推门的“吱呀”声,紧跟着脚步声响了起来。   洛娘一慌。   想必这才是晋朔帝回来了。   可……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只能先勾引住这小世子为她说话了!   这小世子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女人,想必一勾就能上钩。   于是洛娘连忙一下撞在了钟念月的怀里,勾住她的脖子便嘤嘤哭泣道:“小世子疼妾身,妾身感激都来不及……你身上怎么,有点香?”   钟念月被她一对巨胸撞得身板都晃了晃。   整个人都惊呆了。   而说话间的功夫,晋朔帝也已经跨步进到里间了。   他见到了床上的情景,更听见了后半句“你身上怎么有点香”。   洛娘含羞带怯、搔首弄姿的模样,并未引起他半分注目。   他突地从墙上抽出一把长剑来,面上无戾气,却杀意顿生,那剑芒更是叫人胆寒。   他依旧是那般长身玉立,仿佛不沾尘俗的仙人般的模样,只是仔细瞧,才会觉着他脖颈上的青筋都微微突了出来。   洛娘一下傻住了。   她难道还不够楚楚可怜吗?   晋朔帝道:“杀了罢。”   钟念月:?   我睡着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摸出洛娘的背后之人,一网打尽! 第62章 脏了(方才洛娘碰到念念何处了...)   武安卫见晋朔帝拔剑, 也生生忍住了从梁上下来的冲动。   无陛下的吩咐,他们并不敢轻易动弹,只怕搅了局。   洛娘这会儿脑子都木了。   她瑟瑟发抖着, 头一回觉得没穿衣服身上可真凉啊, 凉得血肉裹着的骨头都疼了。   钟念月此时伸出手去,压住了晋朔帝的手腕。   洛娘见她丝毫不惧, 还同晋朔帝道:“算了罢, 好好的, 杀她作什么呢?”   可这“小世子”开了口后, 晋朔帝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冷了一些。洛娘发现这个男人正在仔细地端详自己。   并非是那种男女之间受到吸引的一种的端详。   而更像是审视一件物品。   洛娘当下打了个哆嗦。   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如今摆在她跟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个便是大方承认自己领命而来, 一个便是一口咬死了自己想要伺候勾引小世子, 只为活命,并无它意。   可一时间, 洛娘竟分不清,哪条路更容易将她送去见阎王。   洛娘平日里那些个见风使舵的手段, 这会儿全僵着使不出来了。   孟公公眼疾手快,捡起满地的衣裳:“还不快穿上?平白污了咱们小主子的眼!”   洛娘喉头哽了哽, 没想着自己那般引以为傲的身躯,今个儿左污了主子的眼,右污了主子的眼。   她都不由得怀疑起来,那些个宫人夸她时,难不成都是瞎编的么?   洛娘到底还是惜命,连滚带爬从床榻上下去,三两下便穿好了衣裳, 她瘫坐在那地面上,还本能地露出柔弱的神情。   脑子里一边继续比对着这两条路, 哪一条更好走一些……   钟念月轻叹一声,道:“我是救不了你了。”   洛娘面色一白,怔怔望着她。   听这话,这小世子倒好似真对她存有一分柔情似的……   不不,不敢有柔情。   洛娘一个激灵,心知今日孤注一掷了,死不死全看她如何选了。   “贱妾有话要说。”洛娘忙叩头道。   她自然看不见此时钟念月抬起头,冲晋朔帝眨了眨眼。   晋朔帝:“……”   念念难不成还以为,这出戏不过是为了要将洛娘的谋算诈出来罢?叫洛娘以为,一口咬死了只是勾引,还不如干脆供出主谋来得安全?   这便是他尝到的苦处所在了。   他既想她事事都能明悟,又担心她太快堪破了心思。   晋朔帝想着想着,便禁不住气笑了。   而洛娘听他笑声,也并不觉得放松,反而只觉得相公子口中的晋朔帝,实在像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物。   而并非是他所说的――   “晋朔帝此人,性情温和,但求贤名。他不会肆意斩杀臣子。更不会无故处死百姓。贤明君王的枷锁重重扣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做不出心狠手辣的事来。你去勾引他,倒是比勾引我还容易多了。”   洛娘颤声道:“妾身,妾身今日所为,乃是受人指使……”   晋朔帝这才分了她一点目光,那目光微冷。   他道:“孟胜,取纸笔来,将她所言,一字一句记下来罢。”   孟公公应声:“是。”   他看向洛娘:“起来罢。”   洛娘应了声,站起身。   孟公公一看她大腿还露在外头呢,就忍不住觉得头疼。   “快,遮实了,走罢,到外间去。”   孟公公虽然担起了问话记录之责,但并没有将洛娘从这里带离,因为他知晓,一会儿洛娘说的每一句话,晋朔帝都要听个清楚。   洛娘到了外间,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起也不敢起。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目光倒是一不小心地透过了那不远处摆着的屏风。   屏风后便可隐约窥见里间的情形了。   “说罢。”孟公公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她。   此时一个宫人似是得了什么吩咐,匆匆从里间出来了。   洛娘按住思绪,低声道:“从、从头说起么?”   孟公公:“嗯。”   “我本名是叫青杏。自幼便被父母卖到了一处富户做丫头。那富户家的老爷为我起名洛娘。他时常宴请宾客,我与相公子便是,便是在宴上认识的。那时老爷总将我随手送给宴上的宾客,叫我待上两日再接我回来……”   洛娘说着,一顿。   因为几个膀大腰圆的宫人抬着水桶进去了,后头还有人拎了热水。   洛娘心下暗道这是要作什么。   里间的钟念月也一样疑惑。   “这是做什么?”钟念月问。   晋朔帝将那长剑归到剑鞘之中,淡淡道:“念念擦洗一番吧。”   钟念月抬眸看他:“又不是我要到陛下床上睡觉的?还怪我弄脏了陛下的床榻么?”   晋朔帝微微一躬腰,挡去了钟念月的视线。   他的身形也几乎将身后传递来的所有的光都遮挡住了,隐隐中,带给了钟念月自上而下的压迫之意。   晋朔帝离她太近了些,他的眉眼也好似笼在一片阴翳之中,这倒是钟念月少于见到的模样。   他道:“怎么会是念念弄脏了朕的床榻?”   钟念月:“那是……”   晋朔帝道:“那是洛娘弄脏了念念。”   钟念月不自觉地往后头缩了些,此时却听得里间里隐约响起了些脚步声,和“咻”的一声。   像是有人从梁上落了下来。   钟念月:“那是什么?”   晋朔帝本不欲告诉她,免得她知晓他留了人在这里看着,她心有不快。但晋朔帝顿了片刻,还是出声道:“武安卫。”   他转头扫了一眼,淡淡道:“蠢货,下去。”   武安卫这才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早知如此,他们便该在那女人开始脱衣裳时,就将人拿下。   此时宫人小心翼翼地递来了帕子,道:“陛下,都用温水浸湿了。”   晋朔帝应了声,挨着床沿坐下,他问:“方才洛娘碰到念念何处了?”   洛娘此时惊觉,那晋朔帝紧挨着床榻落座,从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来看,他似是与那小世子倚在了一处。   ……不,那哪是什么小世子?   那身上那样香。   当是个小姑娘罢?   洛娘正怔忡间,孟公公一斜睨:“接着说。”   洛娘这才发觉这个看上去面目慈和的老太监,也是有几分吓人的。   洛娘目光闪动,忍不住想瞧那屏风,又不敢。她嘴上接着往下道:“因而,因而相公子笑着同我说,说、说我像他娘时,我便觉着,这是头一回有人将我当做个人了,而不是那转来转去的物件了。又见他年纪小,心想便是给他做个娘也没什么不妥。”   她面露哀伤道:“此后我便跟着相公子了,是相公子教我如何编造一段身世。他道同是被人睡过的女子,若是个被人送来送去的,旁人听闻,定然要鄙夷厌弃。若是个丈夫死了,还一心侍候公婆,抱着贞节牌坊过日子的,旁人听了,总要夸上几句的,如此我也好行事。”   洛娘的话,里间的钟念月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禁不住低声道:“这相公子倒也是个妙人。”而且有人姓相么?这名字有些怪。   晋朔帝眸色沉了沉,他面带笑容问道:“何处是妙人?”   钟念月道:“他待洛娘的姿态啊。”   晋朔帝:“四下认娘的姿态?”   钟念月:?   她怎么觉得晋朔帝连说话,都变得有一分又毒又刻薄的味道了呢?   晋朔帝此时扣住了她的手腕,柔声道:“既然念念也说不出洛娘碰了哪里,朕便从这里开始擦起罢。”   钟念月张了张嘴。   她心下觉得有些怪异,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兴许是晋朔帝将她视作他喜爱的一件物品,他不喜洛娘,自然就不喜欢洛娘来碰她了。   罢了。   钟念月顺势躺下去,分外坦然放松地道:“那便有劳陛下吧。”   左右旁人还没这样的待遇呢。   正巧她也觉得洛娘身上的脂粉气有些太腻人了,也不知有没有蹭到她的身上来。   晋朔帝盯着她。   像是想笑,但又像是有些失望。   晋朔帝抓紧了帕子,一点点擦过了钟念月的手指,腕部。   “痒。”钟念月小声道。   “方才那洛娘钻你怀里时,怎么不怕痒了?连推开也忘了。”晋朔帝反问。   “陛下是不知……”   “不知什么?”   不知我被她的胸给撞懵了。   这话却是不好说的,钟念月便不说了。   晋朔帝心底顿生三分微妙的酸意。   他命人拧了帕子再浸湿,又接过来,擦过了钟念月的脖颈,只三两下,那皮肤便微微红了。   钟念月还闭着眼呢,他若是擦得重了,她便也只是睫毛轻颤两下。   晋朔帝心下霎地便软了。   钟念月这会儿却还心道着,就您这手法,搁美容院里上不了半天班,就得给人开除了!   她慢吞吞地睁开眼,细声问:“擦好了么?”   晋朔帝:“没有。”   他禁不住抬手,轻按了按她脖颈间的红痕。她便也只乖乖任由他按。兴许是正因为见过她无数张牙舞爪,谁也不服,谁也能揍的模样。她在他跟前的乖巧便格外的动人。   钟念月凶巴巴道:“还不如我自个儿擦呢。”   伸手便去抓他手里的帕子。   晋朔帝:“……”   倒是白夸了。   不过便是凶起来,却也是可爱的。   此时只听得外间的洛娘接着道:“相公子应当是乱党的人罢,我也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我只听他一人的话……”   “相公子长什么模样,你可记得?”孟公公问。   洛娘怔了怔道:“记得,但不好描述出来。大多人都是一样的,两条眉毛一个鼻子一张嘴……”   孟公公:“……”   钟念月这厢自己用帕子胡乱擦了几下,随即也不睡了,坐起身来,将帕子扔回给晋朔帝,问道:“便是那个相公子指使你的?”   洛娘:“是。”   钟念月:“听你提起他,倒好似待你万般好。今日怎么舍得将他供出来?”   洛娘掉了两滴眼泪。   她哀声道:“若为保命,也只能大义灭子了。”   钟念月小声道:“……这姐姐可真有意思。”   晋朔帝听她唤过“哥哥”,还是头一回听她唤“姐姐”,怎么听也都觉得这声音透着甜软的味道。   晋朔帝漫不经心地想,既然已经供出来了,不如还是杀了罢。 第63章 蠢货(大不了,我便娶了你...)   洛娘到底是没有死成。   只是大皇子与三皇子见了她, 面上多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他们没成想,被这样一个女人骗了,还真要拿着那名单去抓人, 难怪当时父皇的目光有几分怪异。   洛娘倒还是那般娇弱羞怯的模样, 走在钟念月的身旁,想靠而又不敢靠。只怕叫那些个宫人瞧见了, 扭头就去同晋朔帝告状了。   她如今可实在是怕死了晋朔帝了。   “殿下且尝一尝, 这是妾身亲手做的。”洛娘起身, 将食盒里的吃食往外取, 放在了大皇子跟前。   大皇子骨子里倒是有几分大男子主义,因而见洛娘模样柔弱, 倒也只是皱了下眉, 便也不与她计较了。   三皇子就不同了。他眼底素来没有男女之分,否则原先就不会与钟念月动手。他嘴角扯了扯, 冷嗤道:“大哥敢吃吗?”说罢,他又突地想起了什么, 忍不住朝钟念月看去,皱眉道:“你不会已经吃过了吧?父皇没有管你么?”   洛娘娇声道:“瞧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 妾身如今已是小世子的……”人。最后一个字,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风骚惯了。   倒险些改不过口。   这要是被报给了晋朔帝听,那还了得?   三皇子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古怪起来了。   而那大皇子更是脸色黑沉,只觉得这个小白脸花花肠子实在多,这样的时刻,还一心系在这漂亮女人的身上, 这才两天多久,就已经把人给睡了?   洛娘左右一探望, 连忙接道:“已是小世子的厨娘了。”   大皇子:“……”   三皇子:“……”   这大喘气喘的。   大皇子看了一眼钟念月,心道倒是我误会了。   只有三皇子心道,钟念月果真是不负骄纵之名,连抓着了个骗子,她都能拿来给自己做厨娘。   洛娘确实会做菜。   她早先被那富商带回家,为了活得更体面些,便努力将自己更显得面面俱到,什么伺候人、亲手做食物,一一都学了。   富商将她送到多个府上去辗转,她便零零散散地四下学了不少东西,什么各地民间小吃,再有那酒楼里的拿手菜,她也能在府中举宴时跟着偷学上一些。   钟念月当时听罢,道了一声:“你倒真是厉害。”   她倒不会去厌憎洛娘的手段。   俗话说,将一个人放入什么样的境地,她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   洛娘闻声还愣住了。   倒还不曾有人这样夸过她呢。   有人说她美丽,说她胸大腰细,说她我见犹怜。   也有人说她低贱、风骚,是不曾见过世面的蠢货。相公子说她,像他娘,是个有手段,普通男人抵不住的女人,那都算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话了。   倒是头一回有人说她厉害。   还是她勾引失败了以后。   洛娘怯怯问了一句:“妾身何处厉害呢?”   钟念月不好说她,被父母卖掉,又辗转多人之间,如此遭受强权的欺侮,受时代环境的压迫,还能想法子去学新东西,还真就偷摸学了不少。这还不算厉害么?   但这些话这样说,自然是戳人伤疤的。   钟念月便只道:“你见过生石花吗?”   洛娘摇头。   她自觉见识短浅。   但面前的“小世子”脸上倒没有什么异色。   钟念月道:“长在沙漠里的花,我也不曾去过沙漠,也不曾见过,不过曾经听说过。它从裂缝里开花。花或白或黄。嗯,你就像这个花这样厉害。”   洛娘连听都不曾听过有这样的花。   沙漠里也开得出来花吗?   花朵会从裂缝里开吗?   洛娘更不想死了,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勉强保住了自己这条小命。   她还想以后能走远一些,去沙漠里瞧一瞧,是不是真的有生石花。   ……   青州遭水灾的,一共有四个县。   晋朔帝自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祁P留下。”晋朔帝道。   三皇子自然有所不甘,忙道:“父皇,不如请大哥护佑父皇的安危。父皇的龙体为重。这等事,就交给儿臣来办好了。”   独立办差,对于任何一个皇子来说,都是一桩象征着逐渐掌权的大事。   钟念月地翻了个白眼道:“咱们的队伍一开拨,永辰县便成了后方。后方不稳,前方如何心安?你哪有人家的本事?也就叉个鱼给我吃。”   三皇子面上涨红。   三皇子身旁的随从都是一愣,心中暗道,可真难见到有人能制得住三皇子的。   大皇子这会儿倒是看了钟念月一眼,心道这小白脸是在夸他厉害吗?   大皇子面色稍霁。   他记下今日这份情了,若能将这人拉到自己这方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钟念月哪儿晓得这些人脑子里想的什么。   她且先行一步,上马车里等着去了,洛娘也紧随其后。   洛娘低声道:“昨夜收到相公子命人传来的信儿了。“   钟念月:“嗯?”   洛娘又道:“妾身,应当如何……如何回呢?”   这都要问她么?   不该是去问晋朔帝?   钟念月眨眨眼道:“传信来要你做什么?”   洛娘面色怪异道:“是命我留心一个姑娘,说是京城刑部侍郎的独女,叫什么,叫钟念月。要我将她每日说什么,做什么,都记下来,再传回去。”   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这不就是我吗?   “你识得钟念月么?”   “不识得。这几日也不曾见过……倒是怪了,相公子为何笃定这个钟家姑娘在队伍之中呢?”   是啊。   为何如此笃定呢?   钟念月心道。   要么,这个相公子乃是她认识的人,要么,相公子身边有认识她的人。   正说话间,马车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来人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钟念月,难不成你心里真觉得大哥比我更好?”   那帘子后,露出了三皇子的脸。   一张俊美的脸,微微扭曲了。   三皇子由今日又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钟念月维护太子时的情景。   太子她护得,锦山侯她护得,大皇子她都护得,却偏偏对他不假辞色。   早先三皇子心下不屑,心道,我还瞧不上你呢,日后收拾你的时候还长着。   今个儿倒是禁不住又尝了一回酸楚了。   他怎么想心头都有些过不去。   便是那再恶的人,也是盼望世间有人喜欢他的。   他身边的随从宫女喜欢他,他的母妃喜欢他,他母妃的亲族族人喜欢他,为何钟念月偏偏这样待他?   此时洛娘惊愕地看了看三皇子,又惊愕地看了看钟念月。   原来小世子,不,她便是相公子提及的钟家姑娘。   钟念月忍不住道:“你这蠢货,谁许你这样唤我名字的?”   三皇子恨恨道:“怎么?闺名唤不得?我连名带姓也不知唤过你多少回了。大不了,我便娶了你……”   “三皇子要娶谁?”晋朔帝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三皇子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哪怕他父皇的语气都没有一个上下起伏。   “娶、娶……”三皇子的声音哽回了喉咙里,他晋朔帝以为他正欺负钟念月呢,便只闷声恨恨道:“儿臣是说,青州发大水,沿途不知道多少条鱼呢,这就叉来给她吃!”   晋朔帝:“嗯。”   三皇子缓缓让出了路,目送着他父皇上到了马车中。   “蠢蛋。”钟念月道,“你以为发大水发过来的都是清亮的河水么?都是裹着淤泥的,里头哪有什么能吃的鱼?你叉一团泥巴上来还差不多。里头还有不少沿途被冲走的鸡鸭尸体,脏都脏死了。泡久了还要得疫病。”   三皇子愣住了。   发大水,不就只是水冲来,将人冲走吗?   他恨恨咬住牙,这一刻又有点后悔自己的不学无术了。   钟念月不学无术的名声传播深远,而他却连钟念月都还不如。   此时洛娘忙拍了句马屁:“姑……不,世子高才,连这也知晓。”   晋朔帝倒是颇有几分引以为傲的味道。   这才真正觉得,手把手地去教一个人,原来有这样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晋朔帝勾唇一笑,冲旁边的孟公公点了下头。   孟公公便识趣地将三皇子送走了。   三皇子转身回去。   洛娘才低下头,又与晋朔帝说了一遍那相公子来信儿的事。   晋朔帝:“那便回吧,写了什么再呈来朕瞧。”   洛娘松了口气,应了声:“是。”   队伍很快重新启程。   只是一出永辰县,便见到了沿途乞讨的百姓。   三皇子此次出行,带了一个外家表兄。   那表兄见了情景,忙道:“殿下还愣着作什么?民如子。殿下此时若不展露自己的悲悯之心,又何时展露呢?那大皇子可是已经在永辰县中掌大权了啊!”   三皇子紧皱着眉。   他今日问表兄,知晓发大水时会怎么样。   他那表兄倒也说不全,只说房屋会垮吧,百姓会死吧,庄稼地会被淹吧。   三皇子这才惊觉,自己身边好像没几个聪明担得起事的。   他此时听了话,若是往日,便已经按着表兄说的去做了,而今日,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只问:“如何才有悲悯之心?”   表兄知晓这三皇子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闻声倒也不觉得奇怪。   大家不都一样么?   看见那百姓死在路上,又能有什么想法呢?还不如打碎一个琉璃瓶来得心疼呢。   不过装是要装的。   他道:“自然是命人下马车去,赠他们吃食,救他们于水火,这沿途百姓岂不是都记得你三皇子的名号了?兴许还要跪地拜你呢。”   三皇子身边拥护的人并不多,远不及太子。   他目光闪动。   若是有这些平民百姓喜欢他,拥护他,钟念月还能说他蠢货?   不过这念头很快就被他按住了。   他是被钟念月讽刺得有点心理阴影了。   他忙掀起帘子来,与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你去寻钟……不,那宣平世子,与她说这些话,然后再来回我……”   不多时,小太监便回来了。   “说什么?”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   “说!”三皇子中气十足地喝完,又陡然改了口,“罢了,你声音说小些。”   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道:“说,说蠢货,若要放粮要先备下兵卒把守,再搭起粥棚,还有制定严格的规章制度。否则场面乱起来,能吓死你……您。”   三皇子倒是庆幸了下。   幸亏他让小太监小声说了,而不是大声说。   三皇子本来听着“蠢货”很是不高兴,但转念一想,这法子又不是他想出来的。   蠢货骂的是他的表兄啊。   三皇子这下便气顺了。   他一扭头。   表兄已经急道:“殿下怎么还在此地干坐着?难不成要将这样好的机会拱手让人吗?”   却见三皇子冷冷嗤笑道:“哈,你这蠢货,还不如个女子聪明。”   而这厢马车里,晋朔帝不动声色地问:“三皇子身边的人,怎么还来找念念了?”潜台词便好似是,念念何时与三皇子这样亲近了。   他一向知晓念念讨喜。   没有谁会不喜欢她。   却也还是超出了人的想象。 第64章 阴阳(钟氏女,绝美!...)   钟念月一行人走到青州九江县附近, 便再往前不能了。   “昨个儿大水刚退下去,陛下、陛下龙体贵重,焉敢犯险?”   九江县的巡检、驿丞和闸官, 形容狼狈地跪在了晋朔帝的车舆前, 一边回话,一边发抖。在此之前, 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不过是知县。   晋朔帝也并没有不管不顾地就往前, 他再度下令, 令众人扎营驻地。   而此次扎营就要简陋许多了, 以便随时拔营而走。   三皇子那外家表兄此时还在喋喋不休。   “殿下不信我的话,却是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   他的表兄姓余, 名余光, 年长他两岁,乃是外家余家的嫡孙, 是余家被寄予了厚望的小辈。   他们自幼便相识。   就如钟念月与太子一般。   庄妃没少嘱咐三皇子,定要团结外家的那些兄弟。他们方才是他的真兄弟, 是一心为他的。   还不如拿去换个钟念月呢。   三皇子此时心道。   这厢马车中,晋朔帝低低出声问:“念念以为, 初至此地,要先做哪些事?”   莫说那几个跪着九江县官员了,便是钟随安与王大人都惊奇地将目光落在了钟念月身上。王大人心想的是,陛下这是当小世子养呢?钟随安想的倒是,若是妹妹一会儿答不上来,也不知陛下是否会有怪罪,我该如何护住念念?   钟念月从来只是懒得学。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 只是一本书的世界,她从没有要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的念头, 一举一动要么是想着死了算了,要么便是想着为原身将来回来,给她留些便利。除此外就不再要求自己了。   但并不代表她就真的学不会。   此时晋朔帝都问到眼下了。   她便也坐直了身子,望着那不远处仿佛刚出土的县城,道:“一则,兴许还有失踪、被困的百姓,应当想法子,铸新的船出来,由禁卫、衙役组成搜救队伍;二则,除了我们携带而来的粮食,立即立棚发放救济粮;三则,组织人手,沿途清理淤泥与腐尸,腐尸埋于土中,一定要烧干净;四则,单独圈个区域出来,凡是有染病迹象的,要收容到一处再作救治……”   她又不是皇子,也不是大臣,开起口来,自然无所顾忌,不怕说错。   王大人目光微动。   言辞稚嫩,不似其他文人动辄开口都引经据典,有先人典故作支撑。她倒更像是脑壳一拍,便用自己的话随口总结上几句了。   不过敢说已是难得。   可见大晋推行男女同读国子监,是有成效的。   而晋朔帝没有说对与错,他先问了九江县的官员:“你们原先停在河上的船呢?”   九江县观其名,就能知晓它临水,而且这河水还滔滔不绝,流域宽阔。   县城中自然应该是铸有无数船只的。   闸官擦了擦汗水道:“回陛下,原先停靠在河岸上的船只,共有十三条小舟,有七条大船。”   所谓闸官,便是一方县城中负责各个堤坝储泄之事。   受当下工艺和成本的影响,一个小县城能有这么多的船,已经很了不得了。   毕竟平日里也没有谁渡河去,他们又不是地处运河贸易线上,拿这劳什子不是赔本买卖么?   “但其中有十条船,都毁于大水来时,在岸边的石头上、在大树上撞烂了,还有进水的……”他道。   那是得再造新船了。   王大人心道。   王大人当下主动请缨去分管此事。   他工部出身,造船、重筑房屋、恢复民事,都算是他的分内之责。   晋朔帝点了头。   王大人走之前,想了想又出声问:“这立棚不开粥?”   钟念月:“粥易坏,还是放米吧。也怕饿急了的人,理智全无,闻着粥香气,就不管不顾将自个儿呛死了。这样每日里只放一次米,他们只消排一次队,自己领回去熬煮就是了,大大提升了效率。其余时候,也可组织灾民一同清除街道的泥沙,搭建救灾的草棚……”   说完,她也不大能肯定,便扭头看向了晋朔帝,低声问:“妥吗?”   晋朔帝对她依赖信任的目光分外受用,道:“妥。”   九江县的官员听得愣愣抬头,直疑惑这位该是个什么样的贵人,太子么?否则怎能得陛下这般亲手教导呢?   “那念念以为该让谁去负责这些事宜?”晋朔帝问。   不多时,便有人来寻三皇子,与他传话了。   “父皇要我前去?”三皇子问。   那人道:“陛下口谕,将立棚之事交予殿下。”   三皇子一把推开了余光,欣喜道:“你瞧,这不就来了么?”   还是他父皇亲口下的令!   谁放这个粮,谁就能得百姓的感激!   他父皇、他父皇看重了他一回!   余光愣在了那里,全然没想到晋朔帝会如此下令。   他劝三皇子是一回事。   等晋朔帝真让三皇子去办这样的大事了,余光心底反倒又有点不快了,总觉得自己在三皇子跟前没起得上什么作用,他这表弟甚至都开始埋怨他了。   余光眼睁睁地看着三皇子走远。   罢了。   这样的事三皇子未必一力办得下来?   若是办砸了。   他又最是惧怕晋朔帝的,肯定不敢求助陛下,到时候也只有回头来寻他的份儿。   余光这样想着,心下才定了。   而如余光想的这样,这厢好不容易搭起了棚子,又令士兵四下把守后,却迟迟未敢有百姓上前。   那些被天灾磋磨得几乎脱了相的百姓,麻木地望着三皇子的方向,动也不敢动。   这也就罢了。   没多久,他们便突然听见了一阵哭号声,那哭号声很快就又变成了尖叫。   此时晋朔帝还正问钟念月呢:“朕知晓你不喜三皇子,为何不将此等大功,揽在你哥哥的身上?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   钟念月连忙撩起了帘子,头也不回地道:“一下子得到太多,未必是好事。”   说白了,民之所望这样的事,还是落在皇家的头上好,可不能落在其他人头上。   晋朔帝心情似是一下好了些,他温声道:“所以只有念念不怕一下得到太多。”   钟念月随口应道:“嗯,我头铁么。”   晋朔帝抚了抚她的头顶,这才跟着凑上前去,一手将帘子固定住,方便钟念月往外瞧。   这一瞧,便瞧见那远处,几个面色发青发黑的灾民,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绑缚住手脚,往钟随安处置腐尸的地点走。   那女孩子吓得涕泗横流,衣裙都湿了。   一时间,钟念月的五官全都皱作了一团。   “他们作什么?疯了?”   她也曾听闻,古时候天灾来时,易子而食都是常事,更不提还有典妻的了。   但眼下却荒唐到要让女子去与腐尸作伴?   这厢九江县的巡检讷讷答道:“大水高数丈,如水神发怒。先汉时数千人死于大洪,大儒董生曾说过,水属阴,于是水为纯阴之精。这样大的水灾,乃是阴阳不调,阴气过盛的先兆。”   先汉时的大儒董生,不就是董仲舒?   他还说过这混蛋话?   钟念月眉心紧皱。   钟念月不由扭头去看晋朔帝。   她不能小看这个时代环境的种种桎梏。   便是到了现代,都有动工当天不许女性入内的传统。   所以……晋朔帝也这样想么?   她到了古代,便当真眼睁睁看着那女孩子为着这样滑稽又愚昧的事去死么?   晋朔帝指尖微动。   忍住了去抚弄钟念月发丝的想法,淡淡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董生还道阴阳不调,乃是女子干政所起。怎么,如今世人都觉得朕的朝中,还有后宫干政?烧死一个女子算得什么。便将皇宫中的女子,上至太后,下至宫人,也都一并处死,才可救他们一救?嗯?”   “不、不不敢。”巡检连连磕头,将额上的血都生生磕出来了,“陛下言重了,这些、这些都是愚民们所想……”   “的确是愚钝之言。你又可知,那先汉时,正是因这番言论,而无行之有效的救灾之法,当下生生饿死了多少百姓?”晋朔帝的语气始终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但一干人已经听得冷汗涔涔了。   晋朔帝话音落下,便已经有禁卫上前,将那几个灾民给拦住了。   钟念月禁不住皱眉,心下并未放松。   她忍不住凑拢了些,几乎贴着晋朔帝的耳朵道:“陛下这番话,能震得住官员,有识之士。那些百姓却未必能听明白……”   古时候百姓,上惧天,下惧皇帝、百官,再是乡绅富豪。   如此层层往下。   在他们心中,那天便是最大的。   否则皇帝又怎么会称“天子”呢?便是要告知天下百姓,皇权天授,我是上天选中的人,你们服从天,就要服从我。   而一旦扯上神说,神与天比肩,更甚皇权。   必然有些百姓不会服从,只一心信自己心目中的神。   而越是读书少的,越是愚昧者,越是深信不疑。   晋朔帝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只有他知晓,念念身上的一点淡淡香气,勾得他的指尖又痒了三分。   他道:“先朝不止有个提出水灾乃是女子所致的大儒,却也还有于救灾之中,为避免典妻、杀妻甚至是食妻出现,而想出了法子的先人。”   “什么法子?”   “命每家每户派出女子来领粮,男子不发。阴阳天道,与吃一口饱饭活下去,他们心中自有衡量。”晋朔帝道。   钟念月一时目光灼灼地望着了晋朔帝。   她并不只是感叹于晋朔帝的博古通今。   而是晋朔帝当真是个好皇帝,他也会顾惜女子的性命。   要知晓光这点,后世都仍有许多人不曾放在心上呢。   晋朔帝对钟念月这般模样也极为受用。   小姑娘眼底的光太盛了,好像就这样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心间,一下将广袤又无垠的荒芜贫瘠照亮了。   他怎么会容得下世人这般在阴阳上大做文章呢。   若他有一日,得偿所愿。   他是容不得有半点恶名落在钟念月头上的。   那便自今日始,改换人间的愚昧。   到十年、二十年、数十年后,众人只记得将他的念念奉为世间之尊,而非因着荒谬可笑的阴阳之论,给人以把柄,将来也有人胆敢将他的念念拉下来,推入火坑。   此时马车间萦绕一丝温情在。   而三皇子却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了。他身上沾满了泥灰,哪里还有那副尊崇模样?   如余光猜的那样。   他不敢将自己遇见的难事报给晋朔帝听,便想来想去,觉得还不如来问钟念月。   反正钟念月都已经骂过他了,再多问几句也不亏。   三皇子在那马车前站定,便道:“儿臣、儿臣有几句话要与她说。”   晋朔帝眼底的温和霎时去了三分。   不过他还是点了头。   允了三皇子与钟念月说话。   三皇子将那些灾民不肯上前领米说了,末了还要骂人家一句“蠢人”。   好似以此来证明,他还比他们聪明一点。   钟念月都惊讶了。   心道这帮人可着实是欺软怕硬呀。   推人入火坑倒是勤快,面对三皇子这般一瞧就分外尊贵的人,倒是怕了。   钟念月懒洋洋道:“你笨么?你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不就成了?否则人家还以为你是去杀他们的。”   三皇子的表情僵住了。他这辈子打从出生起,因为地位尊崇,母妃疼爱。他露出最多的就是冷笑、嗤笑。不是在嘲讽别人,就是走在嘲讽别人的路上。   今日却要他和蔼可亲?   三皇子咬牙切齿地问:“太子便是用这般面孔骗过了无数人?”   钟念月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三皇子视太子为一生之大敌,自然不愿输给他,扭头便学着如何和蔼可亲地笑去了。   等钟念月转身回去,洛娘正巧写完了一封信,呈到了晋朔帝跟前。   洛娘的字写得歪扭难辨。   钟念月震惊道:“与我当年有得一拼了。”   洛娘羞涩道:“哪敢与您比?”她还只当钟念月自谦呢。   晋朔帝听着洛娘羞答答的声音便觉得说不出的牙酸。   等看清楚那要交予相公子的信――   “钟氏女,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气若幽兰,罗袜生云。世间难得……”   那还是洛娘贫瘠的肚皮底下,挖空墨水,才拽了个好听点儿的词句。   晋朔帝更酸了。   却听得钟念月大赞一声:“好!洛娘真会夸人,我喜欢。”   哪像京城里那帮人,动不动就骂她不学无术。   也不知道相公子看见这封信会不会吐血。   让洛娘盯着她。   盯了半天,就盯出来个这玩意儿。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有。 第65章 送信(且听我胡编乱造...)   一封信摆在了相公子的面前。   扮做成熟妇人的少女, 推开门匆匆走了进来。   “公子派去的人将信儿传回来了?”她颤声问。   相公子低低应了声:“嗯。”   她疾步走到桌案跟前,本能地伸手想要去拿那封信。   她忌惮钟念月入骨,但钟念月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她还一概不知呢。   替下了太子, 她便一跃而起,成为晋朔帝捧在手心的人了?不, 也未必, 晋朔帝的性情凉薄冷酷得很……   她念头刚起, 便被相公子按住了手腕。   相公子笑道:“你急什么?”   她这才顿住了, 勉强挤出笑容来:“公子莫要不信我,这个钟家姑娘着实邪门儿得很, 我心中忌惮她, 这才慌了手脚。”   相公子此时缓缓拆开了那封信。   她连忙将目光落了上去。   第一眼辨认过去……这字真丑。   只听得相公子淡淡道了一声:“原来这个钟家姑娘生得是,倾国倾城, 恍如神女之貌啊。”   少女闻声心下一惊,这才强迫自己摒弃那些偏见, 仔仔细细盯着那信上的内容看了起来。而这一看,她的脸色变禁不住变得难看了起来。   只因那上面通篇尽是对钟念月的溢美之词。   她咬牙切齿道:“公子派去的人, 难不成是被她迷住了吗?”   相公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派去的是什么人?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还近不得那车舆,就要被禁卫斩杀了。我派去的是个貌美且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有这样,她才进得了门。”   少女面上不由青红一片,眉眼间有几点尴尬之色滑过。   相公子却还问她:“你道这女子,又如何被一个女子迷住呢?”   少女答不上来, 又觉得自己方才的种种行径,似是又暴露了自己的急躁, 还有在钟念月跟前的自卑。   明明都已经重头来过了,为何她还要怕钟念月?   她攥紧手指,一时目光乱晃,最后落在了那封信的落款上。   相公子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因而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落款:洛娘。   洛娘?!   洛娘竟也是他的人!   她心下惊愕,一面又露出了嫌恶与畏惧之色。   此人会在几年后,成为京中赫赫有名的蛇蝎美人,先是给三皇子的表兄做了外室,而后又辗转与大皇子相好了,……不知与多少个男子纠缠过。尤其那些形容猥琐的男子见了她,都好像失了脑子一般,任由洛娘以低贱之躯,自命“洛夫人”在京中贵妇圈中来去。   实在令人分外不耻。   她的追求者也甚众,可却与洛娘全然不同。   想到这里,少女心底浮动起了一分急躁。   同她示好者,本不止太子,还有另一个相当重要的人……那便是钟念月的兄长。只是这辈子一切全然变了,到如今她也没机会见钟随安一面。   她张张嘴,正要同相公子提议,相公子却更先开了口:“……居然不成。”   什么居然不成?   她低头重新去看那封信,才留心到后半段又提及,洛娘有意勾引晋朔帝,未成,还险些被看破。多亏宣平世子中意于她,这才免逃大难。   她倒是暗暗笑了下。   可见不是人人都受这洛娘的引诱的。至少晋朔帝这般人,是不会轻易软下心肠来的。   “宣平世子……”相公子又喃喃念了这四字。   却不知为何,似是十分在意。   “公子,听闻他们今日在九江县外驻扎了下来,不如我们也就近去瞧一瞧……”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他们在九江救灾,你以为是在逛集市?你我这般模样,混入灾民之中,那就等于明晃晃的靶子。等着罢。”相公子道。   此后相公子要洛娘每日都送一封信回来。   少女不由问他:“公子不怕她被发现吗?”   “若是发现了,她自会想法子。你凭的是你周身的气运,而她凭的是她每每绝地逢生的本领。”相公子随口道。   少女见他说得平淡,平淡中都透出了凉薄。   心道这又是一个不轻易近女色的。   想必就算见了钟念月,也不会为钟念月的姿容所打动。   她更放了心。   相公子很快拆了第二封信。   通篇先又是对钟念月的一番溢美之词。她骤然想到,若是每日都要先看一遍这些话,对她来说,实在是种莫大的折磨。   她忍不住出声:“写一回便罢了,今日怎么又写?”   相公子懒洋洋道:“是你说那钟家姑娘是个变数,恐成我的阻碍劫数,我这才命洛娘将她一言一行都记下来……便是今日穿的什么,吃的什么,有甚么喜好,都要记下。怎么?”   他扭头看她。   她也只能闭嘴了。   只是绷紧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抖了两下。   那洛娘是如何记的呢?   她今日着鹅黄色衣衫,头戴珍珠钗环,倚在窗前,一手握着书,一手端着茶,低眉颔首时,面上有莹莹光华……   这样一写,那纸上的人都好似活了过来,真脆生生立在了面前。   这会儿洛娘都已经开始写第三封信了。   钟念月便坐在她的对面,信口胡诌道:“她今日着绿色衣衫,头戴玉蝉,梳着堕马髻……”   晋朔帝在后面好一阵无语,但也只能不紧不慢地笑着提醒她道:“念念,堕马髻乃是妇人梳的。”   钟念月听见笑声,当下回了头,漫不经心地道:“那便改作,改作……”   她都没自个儿梳过头,又从未追过京中的流行,一时还真说不出来。她脑子里就只剩个堕马髻、飞仙髻,这般常在小说里见到的发型。   晋朔帝为她梳过发髻,倒还真仔细去了解了,这年轻女子和那已婚的女子,都梳什么发髻。   他道:“垂鬟分肖髻。”   钟念月:“那便写这个罢……”   洛娘应声。   钟念月并没有急着将目光挪回去,她先是将晋朔帝上下一打量,晋朔帝便也就这样任由她打量,随后她才道:“手中执笔,坐于案前。”   钟念月哪会手握什么书呢?   昨日手里握书的乃是晋朔帝。   今日执笔坐案前的也是晋朔帝。   左右晋朔帝在做什么,但凡让她瞧见了,也就成了她胡编乱造的素材了。   明个儿就得送到那位相公子的手里去。   晋朔帝原先还对洛娘在信中百般夸赞钟念月有所不满。   他本能的怀着私心地,不愿旁人窥见她身上的半点光华。   不过这般胡编乱造也就罢了……   钟念月如今还作少年郎的打扮,那落在纸上的钟念月的模样,自然皆是虚构出来的。   晋朔帝觉得这样倒也有两分意思了。   便好似旁人所见,皆是虚假,独他才能得见念念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于是就生了三分纵容出来。   洛娘酣畅淋漓地夸完了钟念月,然后才抬起头来怯怯问道:“今日也写城中的境况吗?”   “写罢。”晋朔帝道。   洛娘得令这才敢往下写。   她也隐约察觉到。   这信于相公子来说,是他了解晋朔帝一行人的途径,但同样也是晋朔帝钓他露面的饵。   相公子这般谨慎的人,会不会露面,就端看这信中的东西够不够吸引人了。   洛娘深吸一口气,便又接着往下写了。   另一厢,相公子紧盯着信上的内容,缓缓皱起了眉:“三皇子竟然一力肩负起了救治灾民之责……”   少女脱口而出:“不可能!”   三皇子心性恶毒,别说是黎民百姓了,便是他自己的亲人,日夜陪伴的宫人,他也未必会与人共情。晋朔帝怎么会将这样的事交给他?   一直神色悠闲的相公子,这才缓缓撕碎了手中的信。   冷冷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转眼第三日。   信再来。   除了开篇依旧的夸赞外,后面便提及钟氏女有一兄长,如今分管清淤、建屋,遏制疫病蔓延诸事,此人年纪轻轻,却极为得用……   相公子突然问:“你原先说,钟氏女与太子甚密?”   “是。”   相公子沉声道:“我可不愿见到太子有这般助力。”   第四日。   小船铸成,下水救人。   九江县中乱象渐渐平息。   这都不消洛娘来信说了,便是相公子手底下的人都报过来了,那人还道:“三皇子每日天不亮便起,年纪虽轻,在多方相辅之下,却也勉强揽住了手头的大事。若到九江县,还可听见百姓对他感激涕零的声音……”   这说的是三皇子?不可能!   与他们一般想法的,还有三皇子的表兄余光。   余光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三皇子来问他,“表兄,我该如何是好”。他年级长,主意多,三皇子又听庄妃的话,往日里可没少同他说这句话啊!   余光看向不远处。   只见三皇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了钟随安。   他又遇上些麻烦了。   王大人,老古板,问不得,问了还要同父皇说。   钟念月,又时时与父皇在一处,又爱骂他蠢。   三皇子便琢磨出了个新路子。   他学会去找钟随安了。   想一想,若是将来真要娶钟念月那泼妇回家,岂不是也应当与她兄长打好关系么。   钟随安不喜三皇子。   但相比之下,他如今更厌憎的是太子。因而三皇子在他跟前躬身弯腰,难得拿出那三分礼节来,钟随安也就给了面子。一时间,那表面瞧着倒还有几分和乐融融的味道。   这可叫余光攥紧了拳头,心下之不甘,几乎要将拳头都捏碎一般。   等他回去,一定要好好同姑姑说一说!   这厢晋朔帝也将三皇子请教的模样收入了眼底。他原先如何提点三皇子,三皇子一概都抛在了脑后,仿佛扶不起的阿斗。   晋朔帝轻声道:“念念真是温柔。”   若非钟念月愿意与三皇子说话,钟随安恐怕也不会理会的。   钟念月闻声,疑惑地转过了头。   嗯?   她做什么了?她什么也没做啊。   ……兴许是在晋朔帝心中,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第66章 神女(我送你去做交江县的神女...)   钟随安看起来是个古板文人, 骨子里却也有几分武将的杀伐决断。由他来办清淤、收治灾民、处置腐尸这一类的事,竟是办得分外利落,有模有样。   古时烧毁尸首, 乃是十恶不赦之人才会有的惩罚。   与戮尸的羞辱相等同。   寻常百姓自然有不愿意的, 见朝廷来人救灾,心底大石落地, 于是也就更希望将自家的老父、老母, 将自己家的男人, 都入土为安。而不是任自己的亲人, 死也死得不安宁。   钟念月一早便猜到,兴许有人要反抗不服从的。   谁晓得, 有是有了, 但个个都被钟随安老老实实按了下去。   “念念忘了,你兄长殿试时作的策论, 乃是战守疏。”晋朔帝道。   钟念月还真忘了。   寻常文人都喜爱在民生、朝廷规制上大做文章,再有剑走偏锋的, 上来就先骂一骂皇帝于朝事上的不足,反正少有谈论军事的。只因武将不喜文人, 文人也瞧不上武将。因而在作策论时,都泾渭分明。但实则古时但凡是些身负大才的人物,都是文能提笔写文章,武能驱马守边疆。   钟念月低声道:“倒是我小瞧哥哥了。”   不过也不能说是她小瞧。   钟随安作为原着中的垫脚石男配,出场时已经是人中龙凤,官居高位。结识女主后,官位晋升更是一路如坐火箭。钟念月确实没看见他都办了哪些事。   反正每次出场, 不是在为女主打脸,就是在为女主和太子打起来。   “受灾的县还有富宁、延平、思顺……将你兄长单独拨到富宁县去, 你可放心?”晋朔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钟念月惊讶地敛住思绪,回头看他。   这哪儿是放不放心的问题啊?   晋朔帝如此行事,不是平白送了一桩大好事给钟随安吗?   这几年下来,虽说晋朔帝在她心中仍旧是封建王朝的帝王,但论起亲疏关系来,甚至比钟随安还要亲近一分。   钟念月便问他:“这样合乎规矩吗?万一明个儿也有人写一篇《八奸》呈给陛下看呢?”   晋朔帝闻声失笑:“原来你还记得《八奸》。”   能不记得么?   晋朔帝头一回拿来没念上几句,便将她念得昏昏欲睡的东西。   晋朔帝眸光微动:“那念念还记得其中都写了什么?”   钟念月只隐约知晓,好像是进谏给帝王,以求他亲贤臣远小人的,里头具体如何写的,她却是背不出来了。   晋朔帝可千万别让她背。   钟念月想到这里,便连忙一摇头,只道:“说有小人佞臣将皇帝哄得失了分寸、昏了头……这样的行为不可取罢。”   晋朔帝心道可不止是这样。   “改日朕再读给念念听。”   钟念月权当没听见。   晋朔帝顿了下,方才又道:“朝廷任命,若是有意提拔哪个新科进士,便会先点他入翰林,再得意些的,会做内阁副手。等到过几年,入六部熬一熬资历。再调任地方,出了政绩后,升任一方知州后,又等上几年,便回到京中,如此才爱正式进入权利中心。”   “等到那时,念念的兄长该要四五十岁了。”   钟念月并不意外。   从古到今,晋升路子都是差不多的,都总要熬到这个岁数才能伸手去摘一摘那一品大员的位置。   不过原着中钟随安升官就很快,兴许是因为有男配光环加持?他若升官不快,又怎么能与太子展开有力竞争,成为女主的一大有力庇护呢?   晋朔帝此时又道:“念念可知还有一条晋升之路,更快?”   钟念月:“嗯?”   “自古以来,帝王的恩宠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得帝王看重,便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该往上攀一攀了,何况你兄长本就是个有本事的人?”   啊,也是。   否则清朝时的和珅怎么会晋升那么快,还一度让后人揣测他是否因生得过于俊美,而与乾隆有私呢?   她倒是忘了。   她都倚着晋朔帝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了。钟随安自然也能沾一沾她的光……   啊不。   是沾她的光么?   晋朔帝这般英明神武的人物,也会出于私情,这样去提拔谁?   钟念月低声道:“陛下待我真好。”   晋朔帝笑着看了她一眼:“你记在心中就好。”这话便无疑是坐实了钟念月的猜测。   钟念月不由多瞧了晋朔帝两眼。   面前这个好像怎么也不会老,依旧俊美的男人,方才真应了洛娘的那句“世间难得”。   她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平日里在人前,便好似那天上触不到的神明,身负强大的力量和威严。   可这个神明会弯腰。   他会弯下腰来哄她。   钟念月的脑中恍惚了一瞬。   此时车帘一动。   王大人、三皇子等人都来拜见了。   晋朔帝当下将剩下的事务,都分给了他们。   “既有了九江的经验,处置起其它地方的灾情,自然也就轻车熟路了。王易,你前往延平县。祁瑾,你去思顺县。钟随安,去富宁。”   三皇子闻声自然压不住心底的激动。   但随即一想,钟随安居然也要独自去别的地方,那他若是遇事,还能同谁商量呢?   他头一回在他父皇跟前这样胆大,往前伸了伸脑袋,哀求道:“父皇,不如将钟……宣平世子派给儿臣一并去罢。他的年纪也正当好,是该要历练历练了,他父亲若是见了,肯定还要感激涕零呢。儿臣知道,父皇一定会答应儿臣的……”   钟念月满脑袋问号。   三皇子疯了么?   还是故意骗她去,好欺负她呢?   晋朔帝眸光微冷,他俯首看着三皇子:“三皇子觉得呢?”   三皇子无端打了个寒噤。   心道父皇也不能总将钟念月揣在身边啊。   晋朔帝淡淡道:“世子自然也有她的去处。”   “朕要她独自去处置交江县的事宜。”   马车里谁都知晓钟念月是女儿身,但谁都没有捅破,也不敢捅破。   一时听见这句话,不由齐齐愣住了。   “此次救灾若是办不妥当,回来是要受罚的。”晋朔帝:“都去罢。”   救灾事大,晋朔帝又积威甚重,他们当然也只有压下心中的惊疑,先掉头去办自己的事了。   免得真办砸了,那可真就是罪人了!   此后前途还不知落在何方呢。   其实不止他们惊讶,连钟念月都惊讶。   “我……我也要?”   “嗯,念念学了那么多,不该用一用吗?念念放心,朕在你身后,时刻盯着呢。”晋朔帝的语气平淡,压根不觉得自己的行事在这个时代,有多么骇人一样。   “朕一定会手把手,将念念一点一点都教会的。”   钟念月怔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自己一脚迈入了深渊的错觉。可深渊应该是广博的,壮丽的,是她从不曾见识过的风景。   交江县是受灾最重的。   晋朔帝便亲自带着钟念月前往了此地。   九江县中道路上的淤泥已经清理出来,众人的车马缓缓自街道行过,随后众人分道而行,各自前往目的地。   这厢余光眼见着三皇子仍旧扒住了那车窗,似是极为念念不舍的模样,他便忍不住皱眉,方才的狂喜也就去了三分。   他从来就知道余家与三皇子一荣俱荣。   因而他们家拼了命地将三皇子拱上位,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晋朔帝的看重,他倒好,心思是在个什么女子身上,还说什么他不如她……最可恨的是,余光连那个女子是谁,都还不知晓。   等到半途车马歇息,余光便禁不住唤来了三皇子身边常伺候的小太监。   他自恃表哥身份,在那小太监面前当下一拉脸,沉声道:“这几日,三皇子每逢棘手的事,都去问了谁?”   那小太监知道他与三皇子亲近,也没隐瞒,张嘴道:“钟大人。”   余光冷着脸道:“你这狗奴才,不说实话。若是三皇子被人教歪了去,你担得起责吗?三皇子还去问了谁?”   小太监缩了缩肩,颤声道:“陛、陛下?”   “不可能,我知晓他的性情。”他根本不敢问晋朔帝。   小太监这才又想起来个人:“钟……宣平世子。”   “没有女子?”   小太监到底是怕事后被庄妃问责,于是犹犹豫豫道:“那宣平世子,实则、实则是钟家姑娘假扮的。”   余光眼皮一跳。   那就是了!   他又要小太监将三皇子与她的对话,都一字一句学给他听。   小太监只好学了。   而越往后听,余光的脸色越难看,他一脚踹在了那小太监的身上:“你糊弄我?她早先与三皇子打过架,如今还敢骂三皇子蠢货。可三皇子却偏吃这一招?还总去见她?是三皇子蠢还是我蠢?”   “奴婢,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啊……”   余光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道他也不敢作假。   余光心中拿捏再三,还是受不住三皇子近日来的冷落。   大不了……明日他也先责骂三皇子一番,三皇子兴许便又听他的了。   这厢余光刚打好了算盘。   另一厢相公子又拆了封信。除了一封被他撕碎的信外,其余的都被他收了起来。   他身旁的少女眼看着他将那信放入盒中。   相公子道:“他们要往交江去了,胆子真大啊,不怕被大水冲走……”   少女心道。   晋朔帝似乎素来如此,这世上便没有他惧怕的事物,而只有别人惧怕他的份儿。   相公子突然出声问:“你知晓这世上什么东西,最能轻易剥夺皇权吗?”   少女不知,嗫喏答不出来,一时面上有点臊,怕相公子又讽刺她。   相公子道:“你不是都被人称作神女了,怎么还想不出来?”   “自然只有神才能压皇一头。”   他转头盯着她,道:“我送你去做交江县的神女,引百姓膜拜如何?”   少女一愣,登时狂喜起来。   等钟念月见到她时,自惭形秽的可就不是她了。   “可是……可是咱们如何救得了百姓呢?”   “交江无粮,我有。” 第67章 女子(不如我精通此道...)   无论县城大小, 按大晋制,粮仓都会有囤粮,而每两年则会更换一次陈米。   这是为防天灾人祸, 特地备下的。   应付饥荒年、虫灾、地动等等, 都极为有效。   但独独怕发大水。   水一来,若是来不及转移粮食, 就只能落个悉数被水泡胀, 再也无法入口的下场。   “幸而青州地近南方, 南方多鱼米之乡, 若是求助相邻州府,应当能有粮食能应急罢?”钟念月倚在窗前, 低声问。   晋朔帝点了下头:“只是念念, 做官之人,多的是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的。别的州府就算有储粮,也未必愿意, 也未必敢驰援青州。只怕他们境内哪日也遭灾,却拿不出粮来。”   这也是他为何要亲自来的缘故之一。   先帝在时, 朝中官员多党争,哪怕他上位后多有斧正,可早先养成的风气,也并非是那样容易就能根除的。   青州落下这么大的天灾,地方官员定要被问责。有了这个前置,他们在别的州府官员那里,也就没有了脸面可言。   谁又会冒着风险给一个没有将来可言的同僚面子呢?   钟念月忍不住吐了口气, 心道真是麻烦。   有灾祸,便去救, 本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一想,又幸而晋朔帝没将发大水,视作是阴阳失衡的结果,不屑一顾了。   他亲自来了,事情总是要好办很多的。   钟念月如今是越发佩服晋朔帝了。   这人好似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挑不出一丝的不足来。   哦,若是……若是不会教儿子这一项不算的话。   “念念瞧着朕作什么?”晋朔帝的目光突然转向她,问。   钟念月素来不会脸红。   她坦坦荡荡道:“我是在瞧,天底下为何会有陛下这样厉害的人?”   晋朔帝笑着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念念的嘴真是甜。”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便不自觉地舔了下唇。   一下引得晋朔帝的目光悉数落在了她的唇上。   只是不知还能有多甜呢?   晋朔帝心下漫不经心地想。   洛娘就在一旁伺候着,她垂首倒茶,将这些话都听在了耳中。晋朔帝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   洛娘也心知,晋朔帝并没有将她看在眼中,不过蝼蚁,动动手指大抵便能碾死的那种。   洛娘并未因着晋朔帝的漠视而心有不满。   她此时只觉得心下震撼。   她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会同女子讲这样多。往日在富商府上时,旁人与她在一处,念的最多的便是yin诗。   他们的车马渐渐靠近了交江县。   交江县外却罕见地没见到什么灾民,倒是有些用树枝草席勉强搭起来的临时住所。   而那住所也已经被干透了的泥巴糊住了。   “真是怪了。”钟念月道。   晋朔帝神色不变,命人去查探去了。   而他们一行人在那里没停留多久,当地的县官与打探的人一并回来了。   交江县的官员瞧上去倒是衣冠整洁,比前头九江县的官员好了许多。   晋朔帝低低出声问:“城中灾情已经处置妥当了?”“回陛下。”这几个官员面圣时发起抖来,倒是和前头几个如出一辙,他们道:“从永辰县来了一行人,愿意捐出粮食救交江之急。今日正在城中分粥呢。”   还有人更先一步?   钟念月问:“是富商丰绅?”   “回小主子,并非是如此……”县官将身形往下躬了躬,并不敢直视贵人的面容。   一旁的县丞道:“来的是个高门大户的嫡亲的姑娘,说是自幼便能诵经、通神佛,有七窍玲珑的心肠。于是家里人便将她养在了寺里,越发养出个慈悲心。五月前,她观得天象,见青州上空突燃起蓝色火焰,便推测出青州有大难,于是一路紧赶慢赶,方才来到此地,总算为救灾奉上了一份力……”   此人的口吻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为何呢?   只因这女子,别的地方不去,却偏偏直奔交江县,解了他们的围困,即便那是个女子,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更何况她代表着的,乃是她背后的神佛,而非是她自己呢。   太后尚佛。   他们如此捧这女子,倒也算得上是迎合太后。   如此种种缘由,便说服了他们自己坦然接受这样一名女子,在交江县中指手画脚,立棚施粥。   “她还说过两日后,要为因水灾而死的百姓,念经超度……”   “陛下,如今城中百姓心已大安。”   几人交口说道。   此时反倒是那知县不怎么开口了。   钟念月低低道了一声:“这样厉害?”   晋朔帝神色不变,命众人启程,继续往城中去。   几个县官便收了声,退到两侧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队伍的身后。   他们脸上大都洋溢着笑容。交江县是最先将灾情处置好的地方,如今陛下亲临,心下可着实松了一大口气,心道便是无功,也该没有什么罪过降在他们头上了。   很快入了交江县城。   几个县官组织衙役匆匆将县衙清扫了出来,恭迎他们入住。   县衙地势较高,大水来,一时也淹不住。   这厢还未安顿好呢,便见着有人踉踉跄跄进了门,抬起脸来,面黄寡瘦,眼圈深凹,但语气倒是分外激动的:“大人!大人,秦姑娘差我来问,问如今县城中遭灾有多少人,最好是有个册子,这样也便于施粥……”   但凡天灾,一旦发生后,为了上报朝廷,求得救灾粮。当地官员都要先造册,将受灾的人家每户每人都记在册子上,谁家损毁如何,也都要一一记下。   损毁越严重的州县,上报后,方才有可能得到朝廷免税,又或是下发救济钱。   这些钟念月已经跟着晋朔帝,知晓得清清楚楚了。   这交江县的册子自然是一早就造好了的。   县丞当下便要转身去取。   知县却轻咳一声,道:“陛下在此,怎敢无礼僭越?”   钟念月看了看其他人,再看一看那知县。   心道这人倒是大不相同。   其余人此时惊了一跳,连忙在晋朔帝面前跪下来,连声呼“下臣不敢”。而那传话的人,已经傻住了。   陛、陛下?   陛下竟然亲至了交江县!   他两腿一软,这下是完全趴下去了。   也不觉得到县衙来传话是一件好差事,能落大人们一句赏了。   他咽了咽口水,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那里分粥喝呢。他这会儿嗓子眼儿里都火辣辣的,跟被粗砂磨过一般。   晋朔帝看了那知县一眼,缓缓道:“晋朔四年的进士?庞嘉?”   知县闻声,方才还面上没什么表情呢,这下倒是涌现了喜色。当即重重拜道:“回陛下,是。陛下竟知晓、竟知晓……”他话未说完,但惊喜之情已溢于言表。   旁人不提,却唯独点一点他的名字。   这便是一种独到的恩宠与暗示了。   很显然,庞知县做对了一件事。   一行人很快便又启程,出了县衙,往施粥的地方去了。   晋朔帝身份尊贵,自然仍旧坐在马车之中,四面更有禁卫跟随。   此时马车外,县丞等人不由惶恐地请教起了知县:“方才,我等是否有疏漏之处?”   “岂止疏漏。”知县摇头道:“无论这秦姑娘如何厉害,如何慈悲心。灾民册,乃是官方公文,是呈给陛下看的东西。如何能落入旁人之手呢?”   钟念月在马车里听见了声音,不由点了下头。   小声道:“若是有人心存恶意,光从一本册子还真能瞧出不少东西。比如说这一个县共有多少户,多少人。其中青壮多少,妇幼多少。各自家底几何……这叫底裤都让人家扒了。”   便和她那个时代,不能随便用无人机拍照是一个道理。有些讯息落入普通人的手里,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总有人能从中抓取到想要的东西。   间谍闻之狂喜。   “念念聪颖。”晋朔帝道。   连孟公公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厢话刚说完。   马车便也抵了第一个粥棚。   那粥棚前人头攒动,更有两个男子为了争夺一口吃的,打了起来。   钟念月禁不住有几分遗憾地道:“来领粮的都是男子。”   晋朔帝应了声:“嗯。”   那厢的粥棚后也停了一驾马车。   那马车很小,但车帘上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就连车窗都有精心镂空的纹路。   马车里,相公子道:“愣着做什么?这不正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么?出去,平息外面的干戈。”   可他身旁的少女难以自控地颤抖了起来。   “那是晋朔帝的车辇。”她颤声道。   似晋朔帝这般人物,叫人倾慕,却也更叫人害怕。   “这就怕了?这样没有骨气,没有胆量,将来我若是要将你推作大晋朝上下都膜拜的神女,你担得起吗?”   她怕。   但她也禁不住心动。   上辈子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太子妃。   还是个时刻接受着旁人妒忌、挑衅的太子妃。她手里没有任何力量。她只能倚靠太子。   可若是,若是相公子将她造作了神,那世人不就折服于她了吗?不是因为太子,只因为她是她,她是神女。   她撩起车帘,一步踏出去。   对面的马车也撩起了车帘。   她步子一顿,一下匆匆又撞回到了马车中。   相公子冷了眼眸:“怎么?”   “钟、钟念月……”她的语气竟然也充满了害怕。   相公子:“……”   他嗤笑道:“这世上还有你不怕的东西吗?”   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辩驳的话。   她哑声道:“晋朔帝和钟念月,都认得我……”   “认得又如何?你忘了吗?你施粥,你为他们超度,你做尽了慈悲事。他们能当着百姓的面杀你吗?”   “……对。”   她这才坚定了两分,大步走了出去。   钟念月这厢很快也就看见了她。   “苏倾娥?”   “嗯?”晋朔帝转头看她。   钟念月眉眼扬了起来。   咸鱼多年,这会儿眼底才透出了一分锋锐。   女主光环诚不欺我啊!   一般女主下线几年,不是因为她死了,而是因为她要在几年后,惊艳归来,震瞎一群炮灰配角的眼睛。这可是一段不能缺少的经典剧情。   秦姑娘就是她?   改倾为秦?   晋朔帝很快也想了那张脸。   清水县的事于他来说,实在是人生中一大转折。他自然记忆尤为深刻。还每每回忆那时,乖巧又可怜,只能倚靠他的念念呢。   晋朔帝的面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他还记得那时苏倾娥对念念的敌意。   而此时百姓见了她,偏又高喊“秦姑娘”,“多谢秦姑娘施粥”。   晋朔帝以为钟念月会不高兴。   苏倾娥也这样想。   但当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钟念月的面容上,钟念月不气反笑。   “陛下的禁卫,有多厉害?”她扭头问晋朔帝。   “拿下她很轻易。”   “不拿她。此时拿她,落了下乘。”钟念月抿了下唇。   她又道:“邻州的粮食没有那么快到,而她要做足女菩萨的架势,就必然要备下不少的粮食。多谢她为咱们省了力气,陛下就派人去拉回来就是了。永辰县不是说苦山匪久矣,因当地囤兵不足,无力剿匪,这才以致白日闭城门,逼得灾民无处可逃,活活困死在外吗?陛下就说,这粮食正是剿匪得来的。”   晋朔帝没有动。   他盯住了钟念月面上每一点灵动的变化。   钟念月见他不动,恍然大悟心道,定是要我拿好处去求求他的。   可袖子揪过了,好话也说过了……   “陛下快应我。”她眼含水光地盯着他。   洛娘心中叹气。   钟姑娘什么都好,却偏偏于此道不如我精通。她当下出声点拨道:“姑娘若是亲上陛下一口,自然什么都好了。” 第68章 放钱(“陛下养的。”...)   晋朔帝一顿。   他深深地看了洛娘一眼。   此人倒是会看眼色。   他没有出声否定洛娘的话, 他要借此观察念念的反应。   这些话不能直白地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但是可以由其他人来说。   这厢钟念月呆愣了片刻,随后面色古怪了起来。   洛娘似是……误会了些什么。   瞧瞧, 有哪个以色侍人勾搭皇帝的姑娘, 还要惨兮兮地读书呢?   钟念月倒也不脸红,更没有出声说洛娘说得不对, 只笑了笑道:“陛下哪里稀罕呢?他还要嫌我的口水呢。”   洛娘闻声一怔, 禁不住暗暗嘀咕, 难不成我猜错了么?可是不该啊。   她不由大着胆子, 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晋朔帝。   晋朔帝神色未变。   他淡淡一笑,道:“不稀罕你亲朕, 难道稀罕你咬朕吗?咬朕的时候胆子倒是大, 换你亲一下却是不肯了。”   这下又轮到钟念月愣住了。   他当真的?   咬和亲不是一回事。   她咬得,却是亲不得的。   晋朔帝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 并未见到有什么慌乱抵触之色。他平静地道:“罢了,且留着吧。等事情办成了再亲也不迟。”   钟念月憋不住问他:“亲什么地方?”   晋朔帝:“你咬的哪里, 便是哪里。”   钟念月只当他记仇,嘀嘀咕咕道:“原先咬的不是一早便好了么。”   晋朔帝权当没听见, 当下唤来了禁卫首领,与他耳语了几句。   随即便有禁卫光明正大地上前去,盯住了苏倾娥下来的那驾马车。苏倾娥怎么会认不出禁卫呢?她一时不由脸色发白。   相公子不会就此被抓住吧?   不过很快她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无妨,就算被抓住了,她就能说自己是被抓来的,若能借此洗脱自己的嫌疑重回京城也不错……   相公子这会儿老神在在。   他还在看苏倾娥口中的“钟念月”,只是看来看去, 没有半个符合的……且慢。   相公子目光一顿。   宣平世子是这钟家姑娘扮的?   相公子心下有了答案。   他登时愈发肢体舒缓,慢悠悠地倚住了身后的靠枕。   这里或许旁人都会怕被抓, 但唯独他不怕。   晋朔帝素有仁德贤名,当然不会在灾民包围之下,肆意拿人。   就算拿下他,也无妨。   ……   有抢粮想法的是钟念月,但真正将之付诸实践的乃是晋朔帝。   苏倾娥的粮食放在了哪里?   须得先知晓这一点,才能抢得了粮食。   “若只救一日,哪里算什么活菩萨?她要想扬名,少说也要赈灾五日十日。这么多的粮食,她能储存的地方并不多。若是她选源源不断地运来,也只能在夜间运,若是白日,恐引人注目。”晋朔帝淡淡道。   “明日,念念想要的,便能见着了。届时便由念念去放粮如何?她扮做寺庙里长大的尼姑,念念扮什么?道姑?”晋朔帝的语气倒还有一丝兴味。   钟念月摇头道:“谁稀罕这东西?我既不扮尼姑,也不扮道姑。我也不放粮。”   晋朔帝:“怕旁人有异议?”   “我才不怕异议呢。只是放粮有什么稀奇?我不与那苏倾娥走一条道。陛下要发钱么?不如把钱给我来发罢。发这个才有意思呢。”钟念月道,丝毫不觉得这该是什么充满铜臭味儿的事。   晋朔帝失笑。   他该知晓,她素来是不肯走寻常路子的。   别人偏要如何,她偏不如何。   “好。你去。只是不能以宣平世子的身份了。”   “嗯?”   “念念要给旁人做嫁衣裳?”   “啊,确实。”她连这个宣平世子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呢,倒也不能她受累,他得好处。   “可是有官方女子赈灾的先例吗?”   “有。”晋朔帝沉声道:“前朝司马皇后遇三年大旱,不仅带头捐出珠宝首饰,更亲自身着粗布麻衣,领总管太监一并前往,下地锄禾,搭棚施粥,以安民心。”   钟念月:?   那我寻思,我也不是皇后啊!   “你也不必以朝廷之名,可由朕的私库出钱。”   “罢了,陛下的私库能有多少?”“养得起你便是。”   听了这话,钟念月反倒有些脸红了,觉得晋朔帝这话更显得亲近了不少。   好似他真一心一意只想将她好好养着一般。   “走罢,回去吧。”钟念月道。   晋朔帝应了声。   一行人回到县衙中,洛娘陪着钟念月去换衣裳,几个县官瑟瑟发抖地立在晋朔帝跟前,生怕他指责他们办事不力。   晋朔帝面上却没什么神情。   这厢洛娘跟在钟念月身侧,低声道:“今日倒是妾身多嘴了。”   “嗯?”   “妾身不曾想到,原来只是陛下钟意姑娘,而姑娘却……”   钟念月不由打断她,笑道:“你从哪处瞧出来的陛下钟意我?”   洛娘愣了下。   姑娘原来连发觉都未曾发觉么?   她不由一时犹疑,不知该不该将事情捅破。   “你说啊。”钟念月的面色肃了肃。   洛娘咬了咬唇,道:“处处。”   从哪处瞧出来?   处处?   这个回答叫钟念月着实吃了一惊。   洛娘一开了头,便也就滔滔不绝了,她道:“就说今个儿在马车上罢,有哪个男子会同女儿家议论这样的大事呢?莫说议论了。我那时拼了命地想要多学几个字,便央求着府中老爷教教我。为此我做什么也好。原本,他们还抱着冲我卖弄文采的心思,教我念两句诗,字是怎么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是一概不知的。到后头连诗词也不教了,只说我这般低贱人物,哪里配学这个呢?岂不辱没了文人?   “可陛下肯教姑娘啊,不仅教,还仔细了教。还什么都教。哪管什么是男儿学的,什么是女儿学的。”   钟念月听她说自己,便心下软了几分。   但听到后面,又有些糊涂了。   “这不更说明,只拿我做小辈教么?”钟念月反问她。   洛娘摇头道:“不是,是爱重。既爱且重。”   钟念月的脚步一下顿住了。   这四个简短字,分量却不小,一下敲在了她的心间。   她倒是从未想过的。   一则,他们之间日渐亲密,是因一个中毒的乌龙而起,而她每日里作天作地,谁会喜欢她这样的?二则,那是皇帝啊,哪般的佳丽不曾见过?谁会无端去想,有个辈分排在长辈位置上的皇帝对自己别有心思呢?又不是自恋到了这等地步。   洛娘抿了抿唇:“姑娘若是不信……不如改日我教姑娘两个法子,姑娘自己且试一试,自然就什么都知晓了。”   钟念月张张嘴。   我试这个作什么?   试了又如何?   她一时心中浮动三分茫然。   若是试出来了,又……如何?   钟念月抿紧了唇:“罢了,不说这个。”   若是洛娘猜错了……她与晋朔帝的关系岂不是尴尬极了?   万一人家还当她有攀附之心,眼下又有苏倾娥头顶女主光环归来,太子也监国掌权了,哦豁,那到时候她不是等着带钟家一块儿死吗?   洛娘也暂且按住了心思。   她常年周旋于各色男子之间,什么手段都藏于胸中,日后随意捡两样出来给钟家姑娘使也够用了。   她心道。   不多时钟念月便换好了衣裳。   不必有钗环层叠落于发髻间,也不必有锦衣华服,她生来美若天仙,不掺半点假。   越是清淡之色与她凑在一处,越衬得她美丽。   等回到前厅。县官们乍然见她,一时回不过神,盯着看了片刻方才迟缓地低下了头。   “陛下,敢问这是……”   钟念月方才还与洛娘说罢了,只是等真到了晋朔帝跟前,她便禁不住有一分别扭。   可她素来不是扭捏的人。   要什么、不要什么,都是嘴上坦坦荡荡说出来。   她心念一动,便禁不住自个儿小小地伸出了一点爪子,去试探一点。   她道:“陛下养的。”   晋朔帝眉尾一扬,那张素来没有太大神情变化的脸上,有了些许的波动。   底下的人也个个惊颤了下。   陛下养的?   那不该是宫人了。   陛下也没有公主。那是什么郡主?不,没有哪个郡主当得起“陛下养的”四个字。   只是这声音多少有些耳熟。   他们大胆抬起头,再瞧一眼,便见那少女一提裙摆,走到晋朔帝跟前,道:“方才走了一段路,渴得厉害……陛下给我倒杯水罢。”   晋朔帝淡淡道了声:“娇气。”   却是立即提壶倒茶了。   等他单手端起茶杯,却并未立即递给那少女,而是唤了个小太监,分出去一半,命那小太监先尝过,等无恙后,他才又递给了少女。   众人心道,这竟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命人先试毒!   钟念月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她开始自学成才。   这试探人么,她是不会,但她还没见过吗?   什么摸摸手背啦。   挠挠手掌心啦。   哎哟一声跌怀里啦。   钟念月当下伸手去接晋朔帝的茶杯。   然后食指与中指都贴上了晋朔帝的掌侧。   但晋朔帝全然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怪了。   果真是洛娘猜错了罢?   “怎么不接着?还要朕喂你不成?”晋朔帝问。   钟念月心道最后再试一下罢。   她微微曲起手指挠了下晋朔帝的掌心。   晋朔帝依旧动也不动,连痒也不觉得。   钟念月怒从心头起。   他是石头做的么?   便是生气也该生一个给我瞧瞧啊!这不是白挠了吗?   钟念月再挠他一下。   这下好了,劲儿使大了,哪里还有那种若有若无的暗示意味呢?就跟猫挠人似的,一爪子下去,晋朔帝掌侧都见了红。   这明个儿不是又要记仇?   钟念月面上不见红,只是忙道:“啊,我指甲留长了。不慎挠着陛下了。”   然后连忙低头去给人吹吹,权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晋朔帝心下觉得好笑。   他眸色沉沉,实在是忍不住了。   见她身形朝他一倾斜,他便当即将人的腰捞住了,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连她的整张脸都覆住了,然后将人一提,一按,就扣在了自己的腿上。   “无妨,等今日赈完灾。回来朕给你剪一剪指甲就是。”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钟念月被挡去了视线,但她料想他此时的神情也该是平平淡淡的。   可这人的大手,却好似局部肌肉掌控得当,钟念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用力地按揉了两下自己的唇,其余地方便只轻飘飘地捂住了。   那滋味儿实在怪异得紧。   比她方才挠那几爪子,更像是别有意味的暗示。   可等钟念月再仔细去感受时,晋朔帝便又不着痕迹地收住了。   晋朔帝知晓方才洛娘一定同她说了什么。   念念聪颖,看似懒惰不上进,实则却并不喜欢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中。   她心底但凡有一丝怀疑,便也要自己去探一探。   若是如方才那种试探法。   晋朔帝觉得极好。 第69章 分运(沾染帝气)   钟念月一行人并未在县衙停留多久, 便立即又出门去了。   她到底是没有占用晋朔帝的私库。   随意取用别人的私库来全自己的名声,那成什么样子呢?   最后便是由那知县出面,钟念月在侧。   知县道:“那秦姑娘施粥的地方小, 不如咱们选一处更为宽阔的。”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存了心思要她生气, 去别处有什么意思?”知县一噎,是万万没想到这姑娘, 将这些个与人为难的话坦坦荡荡挂在了嘴上。就不怕陛下以为她是个心胸狭隘善妒之人吗?   不多时, 马车抵了那片空地。   原来苏倾娥施粥的粥棚后面, 便是一座香火已不盛的寺庙。想来也是, 百姓尚且如此,又有何人有心思去侍奉神佛呢?   钟念月看了一眼, 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她若是要怕苏倾娥, 早先便抱住女主的大腿大呼饶命了。她从前没有这样做,今后自然也就更不会怕苏倾娥。   就算苏倾娥真有女主光环又如何?   钟念月道:“摆桌案, 抬箱子,贴告示。”   知县应了声:“是。”等应完才想起来, 这位主儿倒着实不大见外,吩咐起当地官员来, 都不见她有一丝瑟缩迟疑。   苏倾娥这厢还“活菩萨”“女菩萨”不绝于耳呢。   吹捧得她几欲飘飘然,一抬眸,却正见钟念月的车驾停住了。   几个衙役围在四周,高喝一声:“知县在此!”   比起天高地远的皇帝,作为当地父母官的知县,自然更被百姓所熟知。   众人心下一激灵,端碗的手都顿住了, 接连扭头朝另一边看了过去。一个个连脖子都不自觉地缩了缩,带着对官老爷的本能的畏惧。   “今青州水患, 陛下有诏,复九江、交江、延平、富宁各地民三岁役、赋。凡贫户,陛下再赐三千钱。”知县正色道。   免了三年徭役、赋税!   还有赈灾钱发!每户三千钱,即三两银子,若是省一些,便可供一户人家一年的花费。   他们遭此大难,便是靠着几顿施舍来的粥勉强苟活三两日,可将来总要重建家园,重新耕地的……那时没有钱财傍身,岂不是举步维艰?   一时间,所有人俱都形容激动,眼底放光,排在粥棚前的队伍,登时都变得嘈杂了起来。   他们一条腿牢牢扎根在那里,另一条腿却不自觉地朝着知县跨出了一步。   苏倾娥不禁皱眉。   享受过万众瞩目的滋味,又哪里再舍得这目光分薄到别人身上去呢?   晋朔帝就算有心赈灾民,也不会挑在她的对面。他重规矩,朝野间也都常言他“爱民如子”,因而好端端地怎么会故意让这些百姓陷入两难境地呢?   若取钱,就要错过粥。   若取粥,就要丢了钱。   定然是钟念月,有意与她为难!   她上辈子便觉得,钟念月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不过是披着一张高高在上的仙子皮,实际里,最是懂得用皮相迷惑他人的。   可是……就连晋朔帝也会被他所惑吗?   苏倾娥正面色变幻。   却又听得那知县道:“每户只许派女子来领钱。”   这下百姓们更骚动了。   只因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女人。   苏倾娥也惊愕地看向那方。   他们不是……来与她抢的?   他们竟然只要女子去领钱?就不怕引得百姓不满?   苏倾娥仔细一思索,只觉得这规矩定得荒谬,毫无条理可言。   此时马车的帘子一掀,众人只见那马车里走出来了个纤纤少女,少女身着素色衣衫,全然不似“秦姑娘”那般满头钗环。   她立在那知县的身侧。   知县还特地搬来张椅子给她。   她款款一落座,举手投足都是赏心悦目。   恍若那话本中才有的神妃仙子。   知县早已得了交代,他沉着脸道:“本官身旁的贵人乃是远从京城而来,身负无上气运,曾数次为陛下挡灾,乃天赐我大晋。又常随陛下身侧,染一分帝气。今陛下有赐,令贵人将福运金光分与青州百姓,愿青州此后年年不遭灾,百姓耕种有收。”   苏倾娥听得人都傻了。   她怎么比我还不要脸?   我尚且只是编了话说,我自幼通神佛,梦中有感念,千里赶赴赈灾。好歹还是真给了粮。   她倒好,直接编造说是来分一分身上的福运金光与百姓。   谁信谁是傻子!   苏倾娥恶狠狠道。   却见那些个百姓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更有人按捺不住,飞奔而去:“我先去叫我儿媳妇来领了钱!”   “汪叔,汪叔慢些!你且替我将我婶子也请来罢!我在此地替你排着!”   还有人嘀嘀咕咕着:“既是连陛下都能庇佑,那庇佑我婆娘大灾后,再为我徐家留个后,岂不是也非难事?”   苏倾娥听得险些气得昏倒。   他们竟是信?   其实有钱在先。   有什么是不能信的呢?   苏倾娥觉得自己两辈子都吃了不少苦头,但与这些百姓比起来,着实小巫见大巫了,因而也并不能理解他们为了一口吃的,为了几钱银子,便感激涕零、奔波来去,一丝一毫也不敢错过。   还有年逾六十的老叟,感动得跪地叩头,眼泪纵横:“多谢陛下!陛下隆恩!愿青州此后年年不再遭灾……”   “愿青州此后年年不再遭灾!”他们的口吻这下当真是真挚又朴素。   每岁天灾,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晋朔帝英明,朝中无人祸。于是他们便只恐天灾。   若无天灾,便是他们最盼望过的好日子了。为此,他们每年都愿意宰猪头,先祭河神。又送上鸡血,祭田地。还有祭山、祭天的……   这也是苏倾娥不能理解的。   在她看来,钟念月为了吹捧自己编的那些话,与她比起来,实在不着边际……   也只有愚民才会信。   若是也有晋朔帝为她撑腰,也有知县为她开口,   这厢马车里,孟公公不由得道:“陛下,姑娘这样编撰……”   “且由她去罢。”晋朔帝笑道,“不过是孩子心性。”   这样的大旗都扯起来了,到了您的口中还是一句“孩子心性”。   孟公公心下感叹。   晋朔帝顿了顿道:“不过念念倒也没说错,惟愿青州不再遭灾,耕种有收。”   只一句,便戳到灾民的心窝子里去了。   孟公公闻声一顿,愣声道:“不错。”   这厢苏倾娥还恍惚着呢,突地听得有人低声道:“女菩萨,女菩萨,我跪下求求你,你能多给我两碗粥吗?”   苏倾娥皱眉。   虽然心下觉得这人贪得无厌,但思来想去不过多两碗罢了,于是便微微笑着,命人多盛了两碗。   什么虚无的福运,她给的两碗粥方才是最实在的,这些人吃到肚里时,难道不会感激吗?   其余人见状,却一下也有样学样。   “活菩萨,救救我罢,我要饿死了,且先紧着给我一碗罢!”   “我家中有老母,多给我一碗罢,多一碗便好。”   不过多给两碗罢了。   开了个头,后面便全乱了。   这是苏倾娥全然不曾想到的。   钟念月却丝毫不意外。   自古天下百姓最苦,可人身上从来都有善有恶。他们有可爱时,也有可恶时。   于这样的境地之中,人的自私、侵占争夺都是本能。他们都想要更大可能地活下去。若无规矩桎梏,就极容易失控。你指望用善心去感化得人人都守规矩讲礼貌吗?那不如靠做梦来得快。   钟念月歪头叫住了一个禁卫:“我同你说话,你听么?”   那禁卫躬身道:“陛下吩咐了,姑娘的话自是听的。”   “那一会儿若是有灾民失了控,你且去将那个秦姑娘抓住罢。”她轻叹一口气,“到底是个姑娘呢。”   苏倾娥死都不干她的事。   死了最好。   但不能是因着赈灾,在这里出甚么难堪的意外罢?   禁卫应了声,眸光微动,深深地看了一眼钟念月。   不曾想她将那档子危险都考虑到了。   那厢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厢渐渐有女子来排起了长队。这些女子大多瑟缩,眼神麻木。站在队伍间,也不敢抢了人先,倒是规矩又安静。   只等领到钱时,才能见她们激动地望着钟念月,朝她走近些,似是这样真能沾了那贵人的福气,随后才心满意足,同手同脚地走远了。   两厢一时成了鲜明对比。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女子。   有个妇人到了钟念月面前,她瘦得几近脱了相,她拢着那一吊钱,手指都轻颤着。她的目光颤动,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两下,问:“贵人、贵人可有话赐?”   眼底透出希冀的目光。   钟念月也不知晓说什么好。   旁人的困境,哪里是三两句劝慰安抚的话就能起效的呢?   那两句“愿无灾,耕种有收”,于她贫瘠瘦弱如灯枯的身躯来说,好像都成了一种奢望。   钟念月便只道了声:“多吃两口饭罢。”   妇人笑了下,好像从这话里沾得了什么福气,于是心满意足扭头要走。   走到一半,她又顿住,回来,朝钟念月跪地叩头道:“多谢贵人赐话,愿贵人能觅得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做个快活人。”   钟念月点点头道:“我记着了。”   知县禁不住回头看她。   这贵主儿倒是应得一派认真。   与这厢对应的是另一厢的尖叫声。   苏倾娥实在抵不住这群人的无理索求,她提了提裙摆,恼怒地扭头回了马车。   她咬咬牙,不敢再出去,道:“早知如此,我们又何必施粥呢?便也与她一般,只说要分福运给百姓不就成了?”   “她有皇帝,你有什么?”相公子嗤笑道。   钟念月没想到苏倾娥跑得那么快。   她眨眨眼,眼见天色要晚了,便也起身回到了车辇之中。   明日还会有更多的女子来排队。   此举实在太妙了。   不仅能免去不少百姓典妻、杀妻之举,那些死了男人的,在这世道里一人难活下去的,自然也会在这时候,反成为那些没有女子的落魄户的香饽饽,如此也就解了更长远的围困了。   “如何?”晋朔帝端坐在那里,出声问钟念月。   钟念月道:“没什么滋味儿。”   “可朕却觉得念念有大将之风,压得住场子。”   “陛下哄我?分明是知县压住的。”   知县听见这话,也不由在车辇外躬身一笑,连忙摆手推拒功劳。   孟公公闻声失笑。   姑娘还妄自菲薄呢。   他算是瞧出来了,姑娘这三言两语能挑动三皇子的怒火,却也三言两语便能换得旁人的好感……这好似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   那知县不就分外受用么?   晋朔帝又道:“今日又打朕的旗号?好用?”   “好用。”   “你说你数次为朕挡灾,何来数次?”   “陛下不爱吃的,我替陛下吃了。陛下不爱玩的,我替陛下玩了。陛下觉得庸俗扎眼不美观的,我替陛下收藏着了。也算是挡灾了吧。”   “……”晋朔帝气笑了,道:“你又说常伴朕身侧,染了一分帝气?染在何处的?朕瞧瞧。”   钟念月累得倚住车壁,伸出袖子给他:“陛下自己闻罢。”   晋朔帝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缓缓低下了头,还当真嗅了嗅她的袖间。   “是不是一股子铜钱味儿?”钟念月问。   晋朔帝声音低哑道:“不是,是香气。”“桃子刚剥了一层柔软的皮,露出一个尖儿,透出来的那点香气。”   这人怎么还描述得这么生动?   好似她外衣真给扒了一层下来似的。   钟念月本能地抽回了袖子:“……是么?”   晋朔帝:“嗯。”   他道:“没有朕身上的帝气。”   钟念月心道那不是胡乱糊弄瞎编的吗?就是越瞎编,才能越能气死苏倾娥啊。   反正女主都不做人,她也不做人了!   晋朔帝淡淡道:“朕来替你想一个法子,你裹着朕的衣袍,睡上一宿,不是就沾染上帝气了么。”   我觉得你在驴我?   好。   那我就再试试你。   钟念月道:“衣裳是死物,能沾得什么?还不如我抱着陛下睡一宿呢?”   晋朔帝:“好。”   钟念月一噎。   怎么轻易就应了好呢?不该是骂她好大的胆子吗?   钟念月嘴上骚完,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孟公公在一旁嘴角抽搐,心道他算是看透了。   陛下恐怕一早就盼着姑娘小孩儿心性,拿他扯大旗,他再从姑娘身上找便宜回来占呢。   却说那得了话的妇人回到家中。所谓家,也不过是个临时搭起来的破草屋。   她的丈夫端了两碗粥回来,正与她的公公分粥。   见她回来,二人便伸出了手:“钱呢?”   她不开口。   只一步上前,做了她素来不敢做的事,端起一碗粥,仰头便往嘴里灌。一口接一口,吃得满脸都是。   多吃两口。   且再多吃两口。   她打了个嗝,笑道:“只一吊,再两吊,还要等,等后头再去领。只能我去。”   她儿子在一旁馋得哇哇大哭。   她又打了个嗝,笑着心道,原来只要多吃两口就多些力气了,得等我好了,才有你的啊!   而这厢众人回到县衙中。   钟念月决口不提马车上的话了,只等有宫人伺候着晋朔帝更衣,她在屏风后偷偷摸摸站了会儿,然后拿了人家的外衣便要走。只用这个行径当做委婉的表态――衣服就够了,别的就免了。   晋朔帝那样聪明,一定明白的。   宫人们颤巍巍地眼看着她把陛下的衣裳拿走了。   屏风里的晋朔帝却特地在那里多立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后面转了出来,问:“走远了?”   “陛下,姑娘走、走远了。”   晋朔帝应了一声。   他又坐下处理公文,翻看书籍,如此消磨了一阵,方才缓缓起身,入了钟念月的房中。   钟念月今日累得不轻,早早歇下了,连饭食都没吃上两口。   而晋朔帝在她床头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   钟念月朦朦胧胧之中听得有人道:“念念拿了朕一件衣裳,朕拿念念一件衣裳,不过分罢?”   孟公公:“……”   高还是您高啊陛下。   从一开始您就是想要人家的衣裳罢? 第70章 癖好(不如改日念念先穿给朕瞧瞧...)   “我昨个儿好像迷迷糊糊地, 见着陛下了?”钟念月坐在镜子前,香桃给她梳头时,她疑惑地出了声。   香桃与书容平日里, 都被孟公公安排着去了别处待着。   她们也知晓, 许是陛下身旁有什么事,是她们不够资格知晓的, 自然也就乖觉地自己待着了。   只晚间, 她们才又回到钟念月身旁伺候着。   昨个儿有没有人来, 香桃睡得正香, 是浑然不知的。   但书容知道。   书容心下轻颤。   忆起晋朔帝来时的举动,总觉得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慌。   但她不敢在钟念月面前说假话。   于是书容抿了下唇, 颤声道:“是, 陛下是来过。”   钟念月一下坐直了:“来做什么了?”   “倒也、倒也没做什么……”   钟念月笑道:“是不是将他自个儿的衣裳拿回去了?果然,陛下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书容忙摇了摇头:“没呢。还在。”   “还在?”钟念月转头一瞧。   不远处的椅子上, 还放着被她团吧团吧抱走的晋朔帝的外衣。   那岂不是晋朔帝昨夜一来,就瞧见了被她随手放在那里的衣裳?   钟念月心下有一分心虚。不过很快她便又理直气壮起来, 震声问:“那陛下来做什么的?”   书容有些不好说出口。   总觉得这话若是说出来,便有了毁姑娘名誉的嫌疑。   她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瞧瞧, 屋子里少了什么?”   钟念月听她这样说,心下疑惑得紧,忙叫香桃也不用急着梳头了,她且先站起来,四下打量、搜寻。   “不曾少什么啊……何况我这里的哪样东西不是他备下的?说起来,本也该是他的东西。取便取了……”   钟念月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钟念月疾步走到了那屏风前。   这交江县的县衙自然远不比京中住处的豪华,里间许多摆设、家具都有缺失。   连个挂衣裳的架子都没有。   于是钟念月换下来的衣服, 便都是挂在那屏风上的,与晋朔帝一致。若非如此, 她也不能偷偷摸摸就将晋朔帝的外衣给拿走了。   可如今那屏风上头……   少了件衣裳!   不是外衣,倒也不是里衣,而是夹在中间那一件短襦。   他拿我的衣裳作什么?   钟念月愣了愣,又觉得别扭,又本能地有些耳热。   他要从我身上沾什么气?   古人不都说女子属阴么?他倒不怕?   钟念月疾步跨出了门,不多时便到了晋朔帝的门外。   孟公公一见她,连忙道:“哎哟,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急?连头发都还未梳好呢。不急不急,今个儿交江县中的情形已经有了好转,姑娘且宽心罢。”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倒还脸红了一下。   只因她急着来,并非是因着交江的灾情,而是这样一桩小事……与交江的事比起来,这是小事了。   钟念月立在那里愣怔片刻的功夫,门内便已经传出了晋朔帝的声音。   “念念来了?进来罢。”   他的口吻倒是平静沉稳。   与往日没什么分别。   这一下便好像又衬得这桩事不算什么了。   此时书容提着裙摆,勉勉强强跟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在钟念月耳边小声道:“姑、姑娘……昨个儿您睡得迷迷糊糊,是您自个儿应了的。”   钟念月一惊:“我应了什么?”   “陛下问您说,不过分吧?您说,不过分,可好了。”   钟念月:“……”   “念念?”屋内晋朔帝似是已经等不及了。   钟念月推门进去。   晋朔帝端坐在桌案后,跟前立着知县,还有几个生面孔。   再仔细看上一看,晋朔帝换了件外衣,今日着的是玄色衣衫,上面隐约印有金色的暗纹。气贵且势威。   晋朔帝应当是正在忙,并无空隙应付她。   他头也不转地道:“念念自己坐。”   钟念月左右一瞧。   这屋子里光秃秃、冷冰冰,连一张待客的凳子也无。   钟念月问一旁的宫人:“我坐何处?”   宫人面露茫然,自然也是不知。   钟念月也不爱为难他们,便一挑眉尾道:“那我不如坐陛下的帐子里去好了。”   顺便找找她的衣裳。   晋朔帝明明正在与知县说话,方才说到:“你明日带人往……”他却生生地顿了下,转头与钟念月道:“念念,过来坐。”   钟念月头也不回:“陛下那里也没有凳子。”   晋朔帝笑道:“朕坐的不就是?”   钟念月顿了顿,这才转身往回走,等走到了桌案前,晋朔帝还当真起了身。   于是众人便眼见着晋朔帝将他的座位让给了这位主儿。   “坐罢。”   晋朔帝道:“正巧与你说,苏倾娥带来的粮食,分别安置在城西、城南两处富户私人持有的仓库之中。只是安置得并不多。想是怕再发大水,撤走不及。不过她到底是低估了交江县受灾的百姓之众,于是昨夜又连夜有新粮入城。被武安卫摸了个正着,如今已经顺着那条来路,去一锅端去了。”   钟念月笑道:“这个消息我爱听。”她顿了下:“不过苏倾娥哪里来的这样多的粮食?”   晋朔帝淡淡应声:“是啊。”   这个女人似是有着某种非凡的造化境遇。   竟能绝处逢生。   再见时,又能改头换面,让自己站上高处。   “恐怕在乱党之中,她的地位不低。”晋朔帝道,“等回去之后,便将苏家拿下。”   钟念月也没说什么。   原女主很讨厌。   但对原女主很刻薄的苏家,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抄了便抄了罢。   钟念月在椅子上坐了会儿,觉得有些硌。   也不知晋朔帝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坐得面不改色,还身形挺拔。   晋朔帝瞥见她面上倦色,问:“坐着不舒服?”   “嗯。”   晋朔帝笑道:“坐朕腿上便要舒服些了。”   底下人一个个闻声面露惊恐。   钟念月却是呛了回去,全然不稀罕:“罢了,万一今晚陛下又趁我迷迷糊糊的时候,问我,换你一条腿不过分罢?那怎么好?”   她果然发觉了。   还记仇得很。   晋朔帝面上没有一点怒色,更没有忧色,反倒笑意更浓了些。   晋朔帝却是一弯腰,不顾她惊讶瞪他,将她按在了自己的腿上,道:“头发也没梳好。”   “把梳子拿来。”   孟公公赶紧给递上了。   晋朔帝这才面向其余人,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正如昨个儿知县所说,她常养在朕的身侧。朕是舍不得见她吃半点苦的。”   钟念月有点脸红。   晋朔帝待她一向很好,但很少与旁人这样直白地提起。   等这边晋朔帝与他们说完了话,将人打发走了。头发便也就梳好了,梳得松松垮垮,不过好歹有了个形状。   钟念月终于得了机会问他:“陛下为何拿我衣裳?”   晋朔帝:“作交换。”   “还趁我睡得迷糊时来……”钟念月没好气地道。   晋朔帝:“嗯,自然。只有此时,无论说什么,念念都会应。”   钟念月:?   学到了。   好,今夜我也要偷偷摸摸潜入你的屋子。哈,便同你提个什么要求好呢?一来就让你杀太子,那是有些性急了,不稳重。   钟念月脑子里已经排列了种种。   于是她一下就不生气了。   拿吧拿吧。   钟念月粲然一笑道:“我还当陛下有什么癖好呢……”   晋朔帝垂眸:“癖好?”   “嗯。我以为陛下喜好穿女子的衣裳呢,只是想想,我的衣裳那样小,陛下定是穿不下的。”   孟公公心下一咯噔,心道姑娘啊,您可真是什么话都敢拿来调侃啊!   晋朔帝却神色不变,只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笑道:“嗯,朕穿不下念念的,念念却穿得下朕的。不如改日念念先穿给朕瞧瞧吧?”   钟念月:?   这就反客为主啦?   输了输了!   钟念月脚底一抹油:“我饿得肚子都疼了,我且用膳去了。”   另一厢苏倾娥正咬牙切齿地道:“我不去了,那些灾民,不,那些刁民,浑然没有规矩!竟然敢动手来抢……”   她上下两辈子加起来,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惊。   她为何要将自己弄到这般境地?   相公子好笑地看了看她。   好似昨个儿因为百姓追捧而心下欢喜的人不是她一般。   “你一定得去。”相公子顿了下,轻声反问:“怎么?你怕了那位钟家姑娘?”   苏倾娥咬了下唇:“自然……不怕。”   “那便去。否则你以为我拿了那么多粮食来给你做什么?让你扮过家家的把戏,说不玩就不玩了吗?”相公子的声音微冷。   苏倾娥打了个哆嗦,不说话了。   “去吗?”他问。“……去。”   她将语气放得柔软了些,哀求道:“只求公子能多赐我几个傍身的护卫,这样我就能有把握,压住那钟念月的气焰了。”   相公子点了头,心下却是嗤笑。   她也就只记得压钟念月的气焰了。   傻子。   你若做得好了,扬名天下,何止压一个钟念月呢?   只是这厢刚废了相公子的口舌,门外便有人火急火燎地撞门而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道:“公子,咱们的粮车,被、被劫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人……还是咱们的人前去查探,才知晓的……”   相公子的脸色骤变。   而苏倾娥脸色也变了。   她不想去做,和不能去做自然是有区别的。   她可以不想,但不可以不能!   不多时,却是又有人疾奔而来,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公子,公子,粮仓、粮仓的门破了!”   那粮食呢?   自然也没有了。   相公子连问都不必问。   苏倾娥两眼发红,想也不想就道:“定是钟念月!定是她!”   她就是我的克星!   这厢钟念月慢悠悠地陪着又发了一日的钱。   而县衙中人则组织着,用抢来的粮熬起了粥。   百姓们今日也是一样的感激涕零,只是耳边少了几声“女菩萨”。   这一日很快就过去了。   相公子那厢还乱着。   钟念月却难得心情大好,坐在院子里,望着天开始等天黑。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她却也有些困了。   书容知她要去寻晋朔帝,不由道:“姑娘快些去吧,一会儿都该困住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不,你不知,他平日里这个时辰都还未睡呢。”   当真是最最敬业的帝王了。   倒是叫她钻个空子都不好钻。   钟念月等啊等啊,又等了半个时辰。   而这厢晋朔帝唤来了宫人问:“钟姑娘还在院子里坐着?”   “是。”   “取个披风给她,再拿上手炉。”他顿了下,笑道:“备水,朕这就歇息罢。” 第71章 梦话(晋朔帝是真真气笑了...)   钟念月正准备起身的时候, 一个宫人跨进了院门,她笑道:“姑娘怎么还在院子里?”   钟念月:“……看星星。”   宫人抬头瞧了一眼。   青州遭受如此大灾,夜空倒是依旧美丽。   宫人敛起目光, 忙道:“陛下说这几日里没什么吃的, 叫姑娘受委屈了。方才从那粮车里卸下来一些肉干,便拣了些好的, 命奴婢给姑娘送来了。”   说罢, 她道:“这外头到底还是有些凉的, 怎么好这样冷着姑娘呢?伺候的丫头呢?”   书容讪讪起身道。   宫人看了她一眼, 笑道:“罢了,你们年纪小, 难免疏漏。正巧我给姑娘拿了件新披风过来, 姑娘若是还要在院子里玩,不如将披风穿上?”   钟念月站起身来, 任那宫人为她穿上了。   她问:“陛下叫你送来的?那陛下还未歇息?”   “不,奴婢来时, 陛下刚歇下呢。”   钟念月笑道:“那敢情好。”   她也并不与那宫人客气,直道:“你将吃食交给我那丫头就是了, 我与你一并出去。”   宫人笑道:“是去见陛下么?可陛下歇下了……”   “无妨。”钟念月摆摆手,心道,歇下了才好呢。   宫人便也就不多问了,只陪着钟念月出了门。   只是一出去,钟念月便与她分道扬镳了,转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宫人不由一时傻了眼。姑娘不是去寻陛下的么?那这、那这……   宫人立在原地咽了咽口水,然后才不甘地转过身先行离去。   钟念月去了一炷香的功夫, 然后来到了晋朔帝的住处外。   晋朔帝应当的确是歇下了,里头连灯都熄了。   把守在门外的宫人与禁卫都是识得钟念月的, 禁卫问:“可要唤醒陛下再请示一二?”   钟念月摇头,道:“我进去了,自个儿叫醒陛下。”   禁卫点头,将门轻声打开了。   一旁的宫人福了福身,往钟念月的手中塞了个手炉,道:“夜间凉,姑娘抱着些。”   钟念月倒也没推拒,就这样进了门。   唯独同样守在外头的孟公公,神色古怪地看了看钟念月,一时也不知该拦还是不该拦。   拦吧……陛下在里头等着呢,不知等了多久呢。   孟公公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按住了。   钟念月已分外熟悉这里的布局,于是她甫一进去,便熟门熟路地绕过了屏风,走入了里间。等完全走进去了,她还禁不住挑了下眉。   昨个儿她来的时候,外头不见一张多余的凳子,原来都在里间搁着呢。真是怪了,这些宫人怎么在这地方又不够伶俐了?   钟念月光顾着瞧凳子了,加上里头光线本来就昏暗,多是借窗外泄进来的月光照亮。   “砰”,一声轻响。   钟念月迎面撞了个烛台。   那烛台足有人高,摇晃两下,顶上挂着的装饰给摇地上去了。   钟念月:“……”   床上的晋朔帝:“……”   晋朔帝眼皮掀动,指节都蜷紧了。   她撞着什么了?   撞伤了?   晋朔帝实在是心下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似念念这样,怕是做坏事都做不了。也不知撞得厉不厉害。   “早知拿个灯进来了。”钟念月低声道。   晋朔帝倒还真想要起身去,将她扶着走过来。   只是他生生忍住了。   钟念月重新适应了下四周的光线,这才又缓缓挪动了脚步,一点一点,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挪到了床边。   那床帐挂了一半,落下一半。   钟念月眸光一垂下,就隐约能窥见晋朔帝的面容。   钟念月轻叹道:“实在是累人。”   说罢,她盯着晋朔帝瞧了会儿。   晋朔帝这才好笑地发觉,原来这小姑娘进了屋话这样多,是试探他睡着了没有呢。   等了一会儿,钟念月舔舔唇,这才摸索着床沿要坐下。   只是她手一按下去,便按着了晋朔帝的手。   温热的触感惊了她一跳。   钟念月顿了片刻,点评道:“睡姿不好。”   晋朔帝着实被她气笑了。   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忍住去捉住她的手的欲望。   钟念月重新摸了摸床沿,终于才坐下了。   她低声唤:“陛下。”   唤一声,没有应答的声音。她只能隐约听见风声,窗外的虫鸣声,还有晋朔帝平稳的呼吸声。   钟念月又唤了几声。   晋朔帝的喉间才响起了一声低低的,略含糊的,像是睡得迷糊才发出的声音:“嗯?”   此时晋朔帝又听见了咚的一声。   吓着她了?   吓得她踢翻了一旁的脚凳?   但钟念月的声音很快就又响起了,她道:“陛下,等回了京中,我想吃一碟子樱桃肉,不过分吧?”   晋朔帝:“……嗯。”   若只是这样的小事,她但凡多求求他,他也应了。   “陛下,我喜欢金子,下回生辰,陛下少送书画给我,多送些金子,不过分吧?”   晋朔帝:“……”   晋朔帝:“嗯。”   钟念月:“陛下,我母亲极是疼我,是天下最好的母亲,父亲为人正直,兄长聪颖,于家国有满腔抱负。若是有一日我死了,陛下便替我保钟家再久一些,不过分吧?”   晋朔帝的眉心禁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的指节也攥得更紧了,一时没有应声。   这说的是什么话?   若是有一日我死了?   怎么会死?   他怎么舍得见她死?   钟念月:“陛下?”   晋朔帝抿了下唇,还是低低应了声:“嗯。”   只是这声比先前的声音要清晰多了,全无了那股子含糊味儿。   钟念月继续往下道:“再过上两个月,我该要及笄了。陛下一定要请个顶厉害的人给我梳头挽发。这样才有面子。不过分吧?”   “嗯。”   他一定寻个最尊贵的人来给她。   钟念月俯了俯身,这下离着晋朔帝更近了一些。   她盯着他的面容,悄声道:“我也喜欢陛下宠着我,这同我爹我娘有些相似,但又不大相似。总归是很喜欢的。所以陛下一定要再宠我长久些,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怎么不要独宠呢?   念念,只要你说。   晋朔帝的睫毛轻颤了两下。   “啊,还有陛下案头的那个摆件也给我罢。”   “还有什么来着……有点忘了。早知写个册子了。”   晋朔帝:“……”“嗯。”   钟念月:“今年的生辰,明年的生辰,还有后年,后后年,陛下都与我一起过罢。只是陛下不要再叫老师教我写草书千字文了,好难写啊。咱们今年换个礼物不好么?”   钟念月:“哦还有,我这人最好面子了。若是将来有一日,陛下不喜欢我了,可千万莫要不给我脸面……”   晋朔帝没有应声了。   睡梦中若是应的话,念念会听进心里去吗?   他倒是更想要睁开眼,同她说,你已经牢牢扎在朕的心上了,又怎么会有不喜欢的那一日?   他长情于朝政。   也长情于念念。   钟念月半天听不见回应了,她禁不住凑得更近了些,仔细去瞧晋朔帝的眼皮动没动。   只是这没瞧清楚。   她的气息倒是不轻不重地喷洒在了晋朔帝的面上。   晋朔帝嗅过从她那里拿走的衣裳。   而今她身上的味道,比那衣裳上的味道更浓重一分,也就更觉甜了。   晋朔帝按不住睁开了眼,一抬手,环抱住了钟念月的腰,故意问她:“大半夜的不睡觉,到朕的床边来做什么?”   钟念月吓得抖了下,不过很快就又稳住了。   她道:“自是学陛下。”“陛下快放开我。”   晋朔帝怎么舍得放开?半夜潜入他房中,学着他,自个儿嘀嘀咕咕,一字一句提要求的念念,着实可爱。叫人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晋朔帝垂下眼眸,掩去了一些眼底的深沉之色与侵占欲,他道:“念念别动,我抱你到床上坐着。”   他先瞧瞧她,方才撞上东西的时候,究竟撞成什么模样了。   晋朔帝的手牢牢按住了她,另一只手则去摩挲她的面颊。   钟念月被摸得有些痒。   又有点莫名的臊。   原来她是不会觉得的,只是自打洛娘那么说了以后,她就觉得臊得慌了。   钟念月连忙道:“陛下先莫动!”她问:“都记下来了么?”   什么都记下来了么?   晋朔帝面色一沉,心下隐约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晋朔帝沉声道:“点灯。”   同时他扶住了钟念月,然后自己也在床帐中坐直了,一头墨色发丝垂肩而落,身上的中衣也松垮地往下垂了垂,露出了一点精壮的胸膛。   他话音落下时,还真有一双手在黑夜里捣鼓两下,把灯点了。   那人满头大汗,躬着身子道:“点、点对了么?臣、臣不善此事。不如臣去唤个宫人进来?”   晋朔帝:“……”   他是真真气笑了。   念念弄出的动静太大,他又有心包庇念念,只一心耐着性子等她同他提要求呢,以至于他浑然没想过还有个人跟了进来。   却说此人是谁呢?   凡帝王,身边常年都会跟随一位史官,负责记录起居,着成《起居注》,流传后世。   这便是那个记录的史官!   晋朔帝似笑非笑地盯住了钟念月:“怕朕答应了不认账?念念真聪明啊,还记得带个史官来。你知晓,他一字一句都要记下来么?念念就不怕流传到后世,后人笑念念半夜惦念着要吃樱桃肉,还不想写草书千字文吗?”   钟念月分外有理:“陛下都不怕我那狗爬字挂在您的墙上,流传后世,人人瞻仰,我怕什么?”   晋朔帝好笑地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然后朝那史官伸出手:“拿来,朕瞧瞧。”   那史官勉强笑着递了上前,道:“臣跟不上,就只大致记了些,回去后再作抄录。”   钟念月也跟着伸长了脖子。   等等。   为什么把我被晋朔帝环腰扣着的画面,都给寥寥几笔勾勒出来了?您搁这儿速写呢? 第72章 受惊(朕吓着她了...)   这玩意儿也能流传后世???   钟念月瞪着纸上的画, 伸手去夺:“这个不要。”   晋朔帝个子高,自然臂展更长,他轻一抬手, 就躲过了钟念月的争夺。他道:“画得不错, 有几分神韵。”   史官闻声狂喜,心底也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幸而他知晓这位姑娘身份贵重, 与旁人大有不同, 因而姑娘一来寻他, 他便冒着风险想也不想就应了。   要知晓方才刚进屋子的时候, 陛下甫一出声,还吓得他噗通跪了下去呢。   如今可算放心了。   史官忙躬身道:“陛下, 臣不敢当。臣多有不足, 还请陛下再赐教。”   晋朔帝心下憋了三分好气又好笑,这会儿便存了心的要欺负钟念月, 他丢开那张纸,任由那史官双手捧住, 而后他才抬手轻描过了钟念月的眉眼:“念念的眉毛生得更好看,就这样再轻轻挑上去一些, 如远山黛。”   “脸更小些。”他说着轻轻掐了下钟念月的下巴。   钟念月很想要对他怒目而视,脑袋却扭不过去。   那史官却还应得分外认真:“是是,臣记下了。”   钟念月张嘴道:“陛下也不让张大人记些好东西?记这个有什么用?”   晋朔帝按住了她的唇瓣,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那念念寻他来又记了什么?”   钟念月:“唔,唔……”   晋朔帝的手指勾勒了下她的唇形,道:“她的唇也该是更饱满的……”   那史官闻声,还当真抬头要仔细去观察。   晋朔帝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话音陡然间一滞,却是不再往下说了。晋朔帝此时方才展露出了一分帝王的变脸之快。   晋朔帝敛了笑意, 沉声道:“罢了,日日与她相处的乃是朕,除朕之外,又有谁能将她画得好呢?就这样吧,你拿出去重新抄录一遍。”   念念这般好看,又怎么能叫旁人盯着,一动不动看上许久呢?   史官忙又躬身道:“是是,陛下昔日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丹青手,臣本就远不及陛下,论熟稔更又不及。臣且先告退了。”   晋朔帝应了声:“嗯。”   钟念月这会儿已经觉得不大对了。   晋朔帝将她按得牢牢的,又是抚过眉尾,又是按压过她的唇瓣,若说她还不能从中品出几分属于成年男性的侵略意味,那不是她蠢么?   钟念月有点儿心慌。   为了缓解这种心慌,她匆匆抬手抱住了晋朔帝的胳膊,想要用力拉拽下来,却怎么也拽不动。   钟念月只好又张嘴,咬他一口。   那史官方才从里间退出去,就觉得自己隐约听见晋朔帝“嘶”了一声。   谁还敢咬陛下不成?   史官心头一惊,也不敢细听,觉得自己隐隐好像懂了什么,又有点不敢懂。于是匆匆退了出去。   “念念是狗么?朕瞧瞧你的牙。”晋朔帝并不松开,反而掰着钟念月的脸,一手扒开她的嘴,真就摸了两下她的小白牙。   这就比按嘴巴还要过分了。   就跟剥下了第一层糖衣似的,侵入得更深了。   钟念月被迫倚在他的臂弯里,又咬他一口。   “我要回去睡觉了。”她凶声道。   “你将朕的清梦搅醒了,自己倒是要回去睡觉了?念念,哪有你这样霸道不讲理的?”晋朔帝低声道。   钟念月:?   到底是谁不讲理?   你还按着我摸我牙!   钟念月:“陛下当我不知道么?你方才说‘怕朕答应了不认账么’,这不是就说明我方才说那些话时,陛下就醒着吗?打从我进门,陛下就知道是不是?倒好意思怪我扰陛下清梦!”   晋朔帝轻叹一声:“……是。朕熟知你的性子,你是不肯吃亏的,朕拿了你的衣裳,你一定得从朕这里想法子把这便宜占回去。”   钟念月咬牙切齿。   可恨她方才还说得那样认真!   钟念月怀疑地看着他:“不会是陛下故意与我说我迷糊时才会答应人,骗我上钩吧?”   晋朔帝眉梢眼角还挂着温柔笑意,他看着钟念月,不急不缓道:“念念这样想朕,朕心下倒是有一分伤心。”   钟念月:“我方才撞了烛台,我都还未伤心呢。”   “是,是。”晋朔帝应声,一边又伸手去掐她的脸,“你让朕瞧瞧。”   “没什么好瞧的,我要走了。”   “不行。”于此事上,晋朔帝倒是分外的强硬,他按住了钟念月,又掰起了她的脸。只是灯光不够亮,瞧得也不大分明。于是他略微抬高了声音:“孟胜,将灯全点了。”   守在屋外的孟公公正遇上出来的史官。   他高高应了声:“是!”   然后再看那史官,喜笑颜开的……孟公公抹了把脸,心道,瞧样子他倒是做了个好差事,得了陛下的夸?   孟公公不再看他,连忙进了屋子,身后还领了两三个宫人。   宫人们将里面的灯接连点亮。   屋子里最后一点昏暗的角落都被完全照亮了。   还被按在晋朔帝怀里动不得的钟念月:“……”   简直公开处刑。   但这只是她以为的。   事实上皇宫里出来的宫人们训练有素,她们多的一眼也没敢看,把灯点完就低头立在一旁不动了。   晋朔帝轻声道:“这下便清楚多了。”   他抬手停在了钟念月的面庞上,轻划过额头:“这里有一点痕迹,都撞出印子了。鼻尖也撞红了。”   他低声叹道:“念念这般不小心,实在叫朕心疼。”   晋朔帝待她好是一回事,但他很少会这样说话。   他端坐在那里的时候,都是冷冷淡淡,连温柔地笑一下,也都透着十足的疏离意味。就仿佛那天上高不可攀的神仙。   可如今全变了。   这话一出来,又叫钟念月觉得肉麻,又叫她觉得四肢都绷紧了,说不出的紧张和臊得慌。   钟念月用力一抿唇,恶狠狠地道:“那是你的烛台撞的我,怎么怪我不小心?还有你的内室摆了那样多的凳子,不是存心要绊我吗?”   宫人闻声,暗暗道,姑娘真是越发娇了。   烛台和凳子也要怪。   而这厢晋朔帝认真应声:“嗯,都是那烛台与凳子的过错,朕将它们劈了,给念念做柴火烧。便给念念烤个烤鸡吃如何?”   钟念月:“我不吃!吃不下!”   “那便不吃……我知晓念念心中牵挂受灾的百姓,自然无法独自享用。我们便吃些别的罢?”   钟念月:“我先回去睡觉了,谁这个时候吃得下东西?”   晋朔帝:“是,那先擦了药再回去?”   钟念月:“不擦不擦。一点点红痕罢了。”   晋朔帝遗憾道:“那朕送你。”   钟念月:“不要不要,您自个儿待着吧!”   她总算寻着了机会,晋朔帝的双臂微微松了些力道,她便一下从他怀里跳了出去。   她疾步走到门边,想了想,又把袖子里的手炉给他砸了回去:“陛下分明就是骗我。”   披风、手炉都一早给备好了。   他还叫宫女特地来与她说“陛下已经睡下了”,这不是故意钓她上钩是什么?   钟念月赶紧溜了。   晋朔帝倚在床头,望着她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但很快,那笑容便又渐渐敛住了。   他的眼底归于了一片冷色。   孟公公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只能讪讪出声问:“陛下,姑娘这是……像是很生气的模样?陛下怎么骗姑娘了?若是寻常要求,陛下应一应不就是了吗?”   “朕应了,每一样都应了。”   “那怎么……”   “是朕吓着她了。”   孟公公一惊:“您、您让她知、知道了……您……”孟公公这一惊吓,是真的被吓得不轻,难得像这样开口都说不利索话。   晋朔帝摩挲了下放在被子底下的衣裳。   刚才钟念月若是留心些,其实就能从被子底下把自己的衣裳扒回去了。   但她注意力全在史官那幅画上头了。   半晌,才又听得晋朔帝平静地道:“忍耐当真是天底下最难做到的事。”   他的猫儿本来都自己往他的怀里跳了。   但凡他再忍一忍……   “怪念念太可爱了。”晋朔帝轻声说。   他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在过分,又怎么能将这原因推到念念的身上去呢?   晋朔帝放下了另一面帷帐,道:“都歇息吧。”   他得想一想,明个儿怎么哄人了。   这边钟念月一路狂奔回了院子。   书容与香桃见她模样,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这可实在太少见了。她们家的姑娘从来没见怕过谁,什么时候都是娇里娇气,又不紧不慢的。   “姑娘是不是挨陛下的训斥了?”书容颤声问。   香桃翻了个白眼道:“你当陛下是太子么?只有太子才那么奇怪对我们姑娘不好呢。陛下怎么舍得训斥姑娘呢?”   钟念月一头扎进屋子,谁也没搭理,先睡觉去了。   转眼一夜过去。   晋朔帝想了大半个晚上的要怎么哄人。   钟念月倒是好一些。心情再怎么复杂,也先好好睡了一觉。否则整日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早从她穿过来那一刻起,她就该睡不着觉了。   县衙里,几个县官已经在低声议论了。   “那秦姑娘说要施粥,却只施了一日就不见了。”   “幸而没有真将册子给她,如今想想,她的来头恐怕有异,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不知百姓是否真将她奉作女菩萨了……”   知县捋了捋胡须笑道:“放心吧,她先前放下大话,如今却不见了踪影,百姓会如何想她?不论如何,都不是女菩萨。”   苏倾娥这会儿就悄悄站在街头,听着那些个“贱民”出口无状:“那女菩萨走了?”   “什么女菩萨?恐怕是个女骗子,见官府的人来了,就跑了。”   “可她早就见过知县大人啊。”   “如今怎么一样?陛下都亲至了啊!她不是什么菩萨,恐怕是什么妖邪呢,所以才承不住龙气驾临啊!那日,那日那个在知县身旁的,才是真正的身有贵气,有福运。”说话的妇人,面色激动。   苏倾娥气得受不住了。   “这帮贪得无厌的刁民!”她扭头看向相公子,想发作而又不敢发作:“公子不是说,一切都计划好了么……”   相公子沉着脸:“是我想错了。晋朔帝哪里是什么君子呢?动手抢施粥的善人的粮食,他也干得出来。”   “分明是钟念月吹的耳边风。”苏倾娥忍不住道。   相公子失笑:“女子浅见。你以为一个女人,有这样大的作用?”他一顿:“说起来,我倒是更想不明白,洛娘为何会背叛我?她若再多些本事,也不至将局面变得这样难堪。”   县衙中,洛娘打了个喷嚏,便以面纱捂脸,不好传给了姑娘。   钟念月一起身,她便到了钟念月面前,低声道:“陛下好像病了。” 第73章 探病(念念记仇)   钟念月觉得自己倒也没有那样容易就上当。   于是她先问了:“是谁同你说的?”   洛娘道:“不是谁同我说的, 陛下这般贵重之躯,谁人敢妄议陛下的龙体安好与否呢?是我来见姑娘的时候,见着太医, 那个蓄着山羊胡, 提着个药匣子,身边还跟了个童子的, 是太医罢?”   “是。”   “我正是见他行色匆匆, 往着陛下的院子里去了, 这才惊觉, 恐怕是陛下病了,于是连忙来与姑娘说了。”   钟念月心道, 洛娘还是太年轻了。   与晋朔帝这般心有城府、老谋深算的人比起来, 都可算得上有几分纯良了。   若是晋朔帝当真病得厉害了,别说透出一丝风声了, 旁人连太医的影子都见不着。   洛娘说着说着,却是忧心了起来:“先前姑娘不是说, 这发大水也容易带来疫病么?难不成是这样的病症?”   她慌乱地捂了两下自己的脸,自己把自己吓得脸色白了白:“我今日来时还打喷嚏了, 姑娘,我……”   钟念月摆了摆手道:“你兴许是穿得少了。”   她捏了捏洛娘身上的衣裳,道:“你瞧,这样薄。可别染了风寒。”   洛娘面颊微红道:“原先习惯着薄衫了,衣裳若是厚了,瞧着就不够美了。这薄衫么,又容易脱……”   钟念月也有一点脸红。   这是我一个男朋友都没有交过的人该听的东西么?   洛娘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忙将话拽回到正道上来。   她道:“我与姑娘说这个,倒并非是别的意思, 只是……这人,无论男的女的,在病中时,便是个铁打的,也该要生出三分脆弱来了。姑娘何不趁此机会,好好陪一陪陛下,这情谊也就更深厚了。我知晓姑娘与旁人不同,定是不稀罕去谄媚求宠的,可这陛下的荣宠,怎么会多呢?”   她倒也是真心盼着钟念月好了,这才用了自己一贯的法子,去给钟念月做建议。   钟念月轻叹气道:“他骗我呢。”   洛娘一愣。   陛下也会骗人吗?   也是,世上哪有人不会骗人呢。   洛娘犹豫片刻,道:“若是大事上骗了姑娘,那姑娘就不去了罢。”   钟念月笑着道:“洛娘心向我,我喜欢。”   洛娘叫她这样一说,倒是禁不住又生出三分羞怯姿态。   这是她刻入骨子里的,习惯摆给旁人看的姿态,不是一时能纠正得过来的。不过眼底喜色倒是真多了一些。   钟念月起身道:“我还是去瞧瞧吧。”   理智分析得那样清楚了。   可万一……真病了呢?   钟念月叫香桃给自己梳了头,香桃今个儿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洛娘的刺激,梳个头都更卖力了三分。   书容也在后头帮着提了提裙摆,然后她们三人这样拥簇着钟念月到了晋朔帝的门外。   如今多谢苏倾娥提供的粮食,交江县的困境已经解了大半。   因为院子里急躁焦灼的气氛都转为了一片宁静。   “姑娘来了。”守在门外的孟公公欣喜道。   他为何欣喜呢?   装病这一招是他想的。   若是姑娘不来,那他不就得担责了么?   钟念月似笑非笑地扫了孟公公一眼,道:“陛下怎么还没起身呢?”   孟公公皱眉道:“姑娘快进去瞧瞧吧,陛下今个儿身子不大舒服,饭也不曾用几口。”   钟念月点点头道:“我知晓了,这人总不能不吃饭的。何况到了青州以后,本就用得潦草简单。公公再让人备些饭食来,我且想法子,让陛下再多用一些罢。”   洛娘在后头见状,心下暗暗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似姑娘这样,用一腔真心,不是更能换来真心么?又何苦学我那些个媚主的法子呢?   孟公公这会儿也很是高兴,忙亲自去准备膳食了。   钟念月便一提裙摆,进了门。   她进门前还天不怕地不怕呢,等身后的门一合上,倒又难得生出了一分紧张。   怕什么呢?   该心虚的不是晋朔帝么?   我又没存那样的心思。   钟念月深吸一口气,便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里间。   里间有两个宫女守着,一旁还摆了个药碗,那药碗已经空了,只残留碗底一点药渣和残汁。这下弄得钟念月都分不清真假了。   “陛下。”她唤了一声。   床帐里,晋朔帝也低低应了一声:“嗯。”“念念怎么来了?朕不是叫孟胜与你说了,莫要来过朕的病气吗?”   钟念月隔着帐子,只能隐约瞥见里面那道身影。   晋朔帝生得是极好的,连身形都是万里挑一,哪怕是懒洋洋地倚在那里,也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钟念月问:“陛下是得了风寒?”   晋朔帝:“嗯。”   钟念月伸手卷起了外面那层帐子,晋朔帝却是霎地伸出手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隔着帐子哑声道:“朕说不要念念过了病气,念念怎么这般不听话呢?”   钟念月都牙痒痒想咬他了。   骗我来是你,倒还故意拿乔上了?   那帐子后,晋朔帝眼底的颜色越见深沉,他摩挲了下钟念月的手腕内侧。不等他多欺负上两下。   钟念月另一只手飞快地也掀起了帐子,而后她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地趴在了晋朔帝的床边,道:“我不走,让我瞧瞧陛下病得厉不厉害……”   这便是你想瞧见的么?我先装给你瞧瞧就是了。   晋朔帝一顿。   他的眸色更暗,一下松开了钟念月的手腕,转而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他怎么舍得见她哭呢?   一双漂亮的眼眸哭得这般梨花带雨。   她巴巴地望着他,鼻尖还轻轻耸动。   可爱又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晋朔帝倒是真舍不得骗她了。   可这世上最难哄的小姑娘啊,又怎么肯轻易落在他的怀中呢?   晋朔帝的眸光闪了闪。   倒不如将念念抱在怀中哄。   只是不等他坐起来呢,那厢便有孟公公高声道:“陛下,吃食来了。”   倒是来得不大是时候。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孟公公进了门,命人将食物端到跟前去,他道:“姑娘听说陛下没吃上几口,可忧心着呢,忙叫奴婢去备了新的来,说要想法子让陛下多吃些。”   晋朔帝嘴角方才向上抿了抿。   这话听着倒是舒坦。   此时钟念月又伸出手去端那碟子和碗,道:“我来罢。”   晋朔帝的目光落在她那双细嫩的手上,皱眉道:“烫,念念莫碰。”   他早先见钟念月陪着朱家姑娘侍疾,那时心下还有三分酸意,不知将来自己病时,念念这般娇气,是否也会在他身旁这样侍疾。   只是今日真见了钟念月动手,他倒又舍不得了。   钟念月连着推拒三次,推拒不掉,这才交还给了宫女托住。   孟公公此时望着钟念月,满眼都充斥着期盼。   姑娘会想什么法子呢?   那书生爱看的话本里,最常写些什么,吃不下药,富家小姐便以口舌度之……哎呀哎呀,这些个倒是我这阉人看不得的。   孟公公抬了抬袖子,想遮一遮视线,倒又舍不得遮。   说来,这钟姑娘也算是他看着长大了几岁的,这自然……   孟公公的思绪到此戛然而止。   只听得跟前那娇气的小姑娘,捏着筷子与勺子,言笑晏晏:“陛下病重,想必吃不得了,罢了,还是我受累些,我替陛下吃了吧。”   晋朔帝:“……”   孟公公瞪大了眼。   “这道菜极是不错,可惜陛下吃不着了。这鸭舌滑嫩,又香又辣,辣得恰到好处。”   “这煨鸡汤也很是鲜香。”   ……   她一口接一口,慢吞吞的,仔细咀嚼。   等到小半个时辰后,钟念月挟着几点菜香气,缓缓走出了屋子。   洛娘还在外头等呢,见她出来,忙迎上去道:“姑娘,如何?”   钟念月咂咂嘴道:“饭菜不错,吃得有几分撑。你知晓么,这还是这几年里,我头一回吃得这样自由,这样快活呢。”   洛娘满脸疑惑。   这不是进去陪陛下的么?怎么成吃饭的了?   这厢里间,孟公公羞愧地一下跪在了晋朔帝面前:“是奴婢,奴婢小瞧了姑娘了。”   姑娘那般鬼机灵,肯定是不会轻易上钩的了。   晋朔帝这几日感受最多的便是好气又好笑。   他坐起来,低低笑道:“罢了,念念最记仇不过了。”   但便是记仇,也是可爱的。   半晌,晋朔帝才又道:“她这样更好。朕不怕她记仇,只怕她从此怕了朕,一心疏远,再吓病了,就更糟了。”   如今一瞧。   他的念念不愧是他喜欢的念念。   她不畏惧任何事,也不畏惧他的喜欢。   他自然也就可以更不顾旁人地,使出他的手段了。   他淡淡道:“等交江县的境况再稳定些,便返永辰县罢。”   ……   另一厢,三皇子费了极大的力气,也终于将手头的事处置了大半了。   这比他想象中难,可又比他想象中要容易。   他虽生来骄傲,但也知晓自己本事不及旁人。可这样一桩事,他到底是办下来了……   “钟念月这法子还真有些用。”他的嘴角扯了扯,生硬地夸了一句。   小太监跟在他的身侧,愣愣心道,还真是。   虽说头一回见着的时候吧,可将他吓了一大跳。   三殿下居然会笑!不是那种阴沉的笑,不是嘲讽的笑,而是认真的跟头一回笑似的,嘴角微微牵起,露出一点牙来的笑。   三皇子早先在九江,因为发放救灾粮,又总去问钟随安,多少蹭了点经验。   而如今么,凡是遇着不大会的,他就咬牙忍一忍,压下那心头的羞耻,摆出点笑容来,看向身边跟随的大臣。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一笑起来,便也有三分礼贤下士的味道。那大臣,连同当地的县官,便都纷纷为他出谋划策,与他仔细商量了。   这可是三皇子从不曾有过的体验。   便是他母妃娘家的那些亲戚,也少有这样的时候,多是替他出个主意,他照办就是了。   三皇子此时心情愉悦,身体的疲累倒也没那么样重了。   “你说本殿下是不是疯了?”他笑着道,“倒是还有一些想见那泼妇了。”   这话说完,他那表兄却是迎面走来。   余光这些日子可实在不好过。   他发现自己被他这表弟坐了冷板凳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啊……他将来是要做三皇子的第一幕僚的!   余光再三忆起那日小太监与他说的话。   三皇子真是疯了。   他心道。   如今不喜旁人捧着他,哄着他了,倒是喜欢别人骂他,打他。   于是余光深吸一口气,怒声道:“殿下,我有话与殿下说。殿下可知自己近来做了多少桩蠢事?我与殿下乃是亲亲的表兄弟,殿下为何不肯听我一言?”   三皇子如今正觉得风光得意,再也不觉得自己只是那缩在一片小天地里,拳脚施展不开的小皇子了。   哪里听得了这话?   他面色大变,一脚踹翻了余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便是表兄,他也要好好收拾他!他还要回去同庄妃告状!不,母妃要护,他就同父皇告状! 第74章 返回(他要她的话将来有千金之重...)   交江县的街头渐渐有了点往日的模样。   洛娘还有香桃两个丫头, 再加上一个跑腿的小太监,并一个武安卫,如此将钟念月团团簇拥着, 她方才得了个上街的机会。   街上已有不少百姓识得她了, 见她依旧着素裙,仍是那般宛如神女, 通体贵气, 连多看一眼, 都觉得有些脸热。   钟念月一边走, 也一边舒了口气。   “瞧见还有这么些人仍活着,一日比一日活得好, 那便是好事了。”   洛娘应了声“是”。   在他们转过弯儿后, 街头百姓却是低低议论了起来:“我怎么觉得好像从她身上瞧见了一丝紫气?”   “那叫瑞气。”   “王麻子家的,你那日去领钱, 你沾着贵人身上的气了吗?”   “我、我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就学我这样,用力, 一吸,那不就沾着了吗?”   “当真有用么?”有人小声问。   这还算是其中难得有自我想法的一个了。   这时代阶级分明。   但凡是从上头放下来的话, 他们便没有人去疑心的。   “有!怎么无用?你知晓原来住那城南的吴家媳妇儿吗?之前瘦得一把骨头,脸白白的,跟要死了一样。那日去领钱,你晓得她胆子有多大?她竟然敢叫那贵人赐她一句话!”   “那赐了么?”   “赐了啊!就是因为贵人赐了话,叫她沾了那样多的福气去,你瞧这两日,她看着可算像是个活人了。那精神气都不一样了……走路都带风你见过吗?”   “真的假的?”   “真的, 真的,我还见着她打她男人了。”   钟念月还挺爱听八卦, 她放慢了脚步,跟着听了一耳朵。   他们口中议论的,是那日那个,看着面黄寡瘦,跪下来祝她来日嫁个好夫君的女子么?   于这时候的女子来说,“嫁个好夫君”应当便是最好的祝福了罢。   她那日还怕那女子活不下来呢,却原来活下来了。   此时有百姓喝道:“那怎么成?她怎么敢打她男人?反了天了?”   旁人嗤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她男人,与贵人,谁轻谁重?”   “……自是贵人。”   “她沾了贵人的福气,那贵人可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人啊!整日浸染着龙气呢!那她不也就高了她男人一头?打他算什么?还没叫他跪下呢!”   钟念月抿唇一笑。   这逻辑没毛病。   难怪古时都爱用些神佛道一类的东西,来教化百姓。   此时读书普及不到寻常百姓家去,你与他们讲道理,未必讲得通。   但若是拿权势规矩一压,拿神鬼之说一震慑,自然可以使民顺。   钟念月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儿,见百姓如今都有余力开始重建自己的房屋了,损毁不严重的,便几人合力修补修补。   如此之后,她方才回了县衙。   晋朔帝坐在那正厅中,知县等人正躬身问呢:“敢问陛下龙体可安好?”   他们几人都惶恐得厉害,生怕陛下在他们的地界上染了什么病症。哪怕只是个小病,也足够叫他们脑袋上落下祸事了。   钟念月听见这话,倒是禁不住笑了一声。   瞧吧。   叫你装吧。   几个县官听见了笑声,抬手擦了擦汗。   这姑娘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却紧跟着便又听得那姑娘娇声问:“陛下今日还用得下膳食么?”   他们心下一松,心道这才对,到底是关心着陛下。   方才那般笑声,想是见了陛下高兴吧?   却只有晋朔帝知晓这小姑娘肚子里憋的什么坏水儿。   他抬了抬眼眸:“嗯,念念在此,朕自然用得下了。”   这话倒好似说她秀色可餐似的。   钟念月有点耳热。   但转念一想,不成,我害羞什么?   晋朔帝叫人搬来椅子给她,随即才又与几个县官说了会儿话。   等将交江县后续的事都安排好了,晋朔帝便打发走了他们。   他问钟念月:“念念可从中学到了些,大灾当前时,该如何有条不紊地处置的道理?”   钟念月点了点头:“学到了一些。”   兴许晋朔帝是个好老师罢,他每次与人议政事,也竟是从不避开她。于是她要吃下这现成的学识,就比想象中容易了许多。   钟念月禁不住道:“我那日只是随口编的什么龙气福运,谁知晓今日上街,倒还见着有百姓当了真,并因此生活全然变了副模样。”   真是奇妙。   晋朔帝淡淡应声:“嗯,念念不编撰这一番,朕也是要命人去做的。”   钟念月问他:“做什么?”   晋朔帝淡淡笑了下:“你明日便知晓了。”   又一日过去。   该是最后一次发钱的时候了。   今日前来领钱的女子,早早排在一处了,她们都目光灼灼地盯住了钟念月。   钟念月隐约能听见她们的议论声。   “一会儿我胆子要大些,我定要多吸几口贵人身上的气。”   “是呢。吸了气,我也就不怕我男人了。”   钟念月有几分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任由她们吸了。   左右吸的不过是她身上染的一点熏香气罢了。   她们走远时,却还口口声声欣喜道:“果真有用,吸了气后,竟是觉得耳聪目明了许多。”   有些熏香本就有提神醒脑之效。   钟念月心道。   钟念月跟前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走过。   不多时,那日那个妇人又来到了她的面前。   钟念月压低了声音问她:“今日拿了钱回去,你家里人还会怕你么?”   其实将救灾的钱,分作几次发放,也是一种保护妇女的法子。   否则一次就取完了,难保那些个遭了大罪,饿到极致失去理智的人,会动手抢钱,不管不顾。   但这么几日下来,有吃的有喝的了,还有钱拿。   谁再会去干那损己的蠢事呢?   要知晓这妇人平日里也是劳动力,还肩负着照顾孩子、生育之责呢。   只是这妇人动手打了丈夫,就怕她丈夫生报复之心。   那妇人此时却是笑道:“多谢贵人,贵人的福气要伴我一生呢,他要怕我的。”   钟念月这才笑着点了头。   等放完钱,她便起身回去了。   回去的途中,她在马车中听外头的人道:“你们听说了吗?那贵人说是,今后青州难遭大水了!”   钟念月不由扭头看晋朔帝:“此事如何作得准呢?”   晋朔帝淡淡道:“朕要在此地兴水利,此事便交给你兄长来办。”   钟念月:“……”   真有您的!   就是给人修点大坝,疏通水渠呗。   但这也不一定能保不遭水灾啊。   后世都做不到。   钟念月转念一想……哦,难怪方才那人说的是“难遭大水”,而非“不遭大水”。   他们在交江县又捱了两日。   方才启程往永辰县回去。   走的这日,无数百姓相送。   早无人记得什么秦姑娘了。   这些百姓目光灼热地望着车辇,口呼“送陛下”,却也还口呼“送贵人”,声响几近震天。   钟念月闻声,不由扭头去看晋朔帝。   这便是晋朔帝想要的结果吗?   可是做皇帝的,不是该最忌讳旁人揽得声望吗?怎么他倒还要生生往她手中送呢?   晋朔帝当真是将她弄糊涂了。   他到底是要把她变成当代武则天呢?还是他对她真有心思……不,等等。   钟念月发觉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想起那武媚娘还是李治的妃子时,李治一面抬起她打击世家,并不阻碍她一并处理政务,一面也拿她当妃子。   好像并不冲突啊?   啊这。   一妃多用,那不是更可恶了吗?   晋朔帝浑然不知道钟念月在想什么,他垂眸,从掀起来的车帘缝隙,望向外面的百姓。   便从此地起吧。   将来好让念念的每一句话,也成为千金之重。   他们一行人渐渐行出了交江县。   等都出了城门了,钟念月方才想起了苏倾娥:“那个秦姑娘没抓着么?”   晋朔帝:“她往永辰县去了,武安卫跟上去了,咱们这不是正要去永辰县抄底吗?”   钟念月忍不住拍了拍手。   晋朔帝是真的妙!   与这人在一处时,便好似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就算是头顶女主光环的苏倾娥,都变得几近可以忽略了。   可是……   钟念月一下又难得惆怅了几分。   晋朔帝当真喜欢她么?   这古人怎么还不知羞的?她与他辈分都不同。   这倒不算什么。   钟念月的认知中,亲情总比爱情更长久。友情也比爱情要坚固。   晋朔帝待她的确是极好,因而她待他也同样有着深厚的情谊。可若是一朝全变了味儿了,……那情谊也就都碎了么?   她并不大想失去晋朔帝。   钟念月烦闷地踢了下腿。   这才在车辇中躺了下来,道:“我睡一觉罢,总觉得累。”   晋朔帝应了声:“嗯。”   不知多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道:“念念要及笄了。”   钟念月没由来地打了个激灵。   及笄便可以嫁人了。   她早先还与他认认真真说什么,再过两月我就及笄了,你要为我寻个了不得的梳头人。   这不是自己往坑里跳么?   钟念月抓了抓头发。   更觉惆怅了。   当年她爸就不该抓她早恋的问题,早知有今日,她那时但凡谈一回恋爱,积攒半点经验,也不至于如今在这里把头发都抓秃了。 第75章 孰美(姑娘不想要陛下的喜欢么?...)   “晋朔帝任她一个女子在那里抛头露面, 而我却要灰溜溜地偷着跑……”苏倾娥低声道。   相公子斜睨她一眼,道:“不然呢?留在那里等着晋朔帝将你拿下吗?”   “他凭什么将我拿下?这不是你说的么?”   相公子有些不耐,他似是理解不了苏倾娥为何能这般愚钝, 他道:“那得是在交江县百姓都将你奉作神女时, 晋朔帝素来好脸面,便不会肆意为难你。可如今……”   苏倾娥闭了嘴。   如今, 他们的粮都叫人抢了, 只能生生看着朝廷拿他们的粮来赈灾。   倒好似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我们为何要回永辰县?何不换个别的县去继续赈灾?”苏倾娥不死心地问。   若说原先她对钟念月只有提防与嫉恨, 如今那就真是势要与对方分个高低了。   相公子道:“我不信你。”“你与那钟念月站在一处, 她确实更像是神女,你么, 便是连妖女都算不上。”   连妖女也算不上?!   苏倾娥心头火光登起, 她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她咬了咬舌尖,这才忍住了心下的冲动。   相公子淡淡道:“而且……”   “什么?”   “青州大水, 本该是个极好的挑动人心的机会。可我没想到,晋朔帝竟然这样大方, 将监国大权交予了还未加冠的太子。又不顾龙体贵重,亲自带着大皇子与三皇子亲赴青州。只这一举动, 便可叫青州上下皆伏,生不出一丝反心了。要知古往今来,几个皇帝能做到这般?”   苏倾娥心道,是。   只有晋朔帝敢如此。   相公子又道:“你可知那钟家公子是个什么人?”   苏倾娥一愣。   旁人不知,她还当真知晓!   那钟随安可是倾慕她得很,只是这辈子因着她成了下毒的疑凶,这些日子里逃来逃去, 这才没机会接触钟随安了。   苏倾娥道:“胸怀大才,古板正直, 人中龙凤。”   乃是她追求者中,相当拿得出手的一位了。   相公子越听她夸,眼神便越见幽暗,他道:“他是今岁的金科状元,我也没成想到,晋朔帝会将他带出来,还敢将他独自用到了受灾的县。此人救灾自有一套本事,处置起来处处都极为妥帖。”   苏倾娥眸光闪动。   上辈子她只知钟随安升官极快,是极为出色的人物。但他多半时候都是在与太子斗法,为了她……   可如今呢,竟是都成钟念月的依仗了!成了她的阻碍了!   “最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那三皇子。”相公子冷声道,“莫非昔日众人都看走了眼?”   “三皇子如何?”   “他如今年纪仍轻,却已被晋朔帝独自派往救灾,如今……灾情也已稳下来了,百姓竟无一人有不满。”   “不可能!”苏倾娥脱口而出。   怎么会呢?   纵观两辈子,三皇子都始终是那般,阴沉,心思毒辣,却又被庄妃宠得蠢笨,连装都不愿意装,于百姓从来谈不上心怀仁慈的东西!   在他眼中,人如蝼蚁啊!   苏倾娥想起他都觉得既有些怕,又觉得恶心。   “是不是那些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是。”相公子冷声道:“难不成我手底下的人,亲去探的结果还有误?”   苏倾娥咬唇,仍旧不敢信。   难道……钟念月当真也重生了?是她改变了这一切?不不,她与三皇子还打过一架,可谓是有着深仇大恨,她岂能改变三皇子?   只是这一切,确实与上辈子大不相同了。   正想着呢,那马车忽地停住了。   相公子低声问:“何事?”   外头的人压低了声音道:“门口有守卫。”   苏倾娥不禁看向了相公子。   她知晓永辰县已被他控制,连县官都不知为何听从于他,他们回这里,便如回大本营,怎么会因门口有守卫而停住呢?   苏倾娥匆忙掀起了帘子一角。   城门上下的确都有守卫!   与县城的守卫截然不同,这些人……乃是从别的州抽调过来的,穿的还是别州的衣服。更有些着的乃是京卫的衣服。   苏倾娥的目光一晃,随即瞥见了大皇子的身影。   “晋朔帝竟然留了大皇子把守此地!”苏倾娥惊声道。   相公子似是已经猜到了。   其余各地去了什么人,他手下都报给他了,这样一刨除之后自然就只剩下了大皇子。   “晋朔帝到底……怎么想的?”他沉声道。   晋朔帝对儿子放权,但放得并不多,毕竟他正当壮年,又是个雄韬武略的皇帝。   他对儿子并没有多上心,若是这个不好使,便换个好使的。   这也是帝王自古的常态。   毕竟他想要有多少个儿子,都能有。   难不成……他伤着什么地方了,从此不能有儿子了?   相公子面色古怪,脑中生出了无数揣测。   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倒也有回转之机。   三皇子心性大变又如何。   只管叫那大皇子与三皇子都命丧青州,此后只余太子。皇帝子嗣单薄至此,将来还有什么延续的可能?   相公子垂眸道:“先不进城了,命人传我口令给那知县,叫他备几个美人,待晋朔帝一至,便送到宴上。”   外头的人问:“要什么样的美人?”   相公子心知洛娘定是失败了。   他道:“那清秀的,俏丽的,天真烂漫的,艳若牡丹的,都寻来……”   苏倾娥咬了咬牙。   纵使她再不愿承认,但还是出声道:“寻个像钟念月那样的。”   兴许只有这样的,晋朔帝方才喜欢。   否则,根本说不清晋朔帝为何待钟念月这样独特。只是怪哉,上辈子也并未有这样一出啊!   相公子却是一顿,忆起那日那钟家姑娘的模样。   他道:“长成这般模样的,可不好找。”   苏倾娥听罢,顿时更憋气了。   还连带着想起了洛娘那句,世间难得。   相公子吩咐完,便暂且离了马车。   苏倾娥还当他要做什么,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才发觉他越来越远……他竟是抛下她走了!   是不是晋朔帝会追上来?   苏倾娥一慌,当下也要往外走,却被拦住了。   这厢钟念月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是抵了永辰县。   因着行路匆忙,每日里晋朔帝还依旧要盯着她读书,除此外便无旁的暧昧举止,钟念月自然也就先按下了念头,只管忙活起了眼前事。   等到了永辰县,她狠狠吐了口气:“赶路赶得我腿都软了……”   孟公公笑道:“这么多的人,姑娘瞧上哪个,只管叫哪个背就是了。”   钟念月摇了摇头。   孟公公不禁道:“姑娘真是长大了,原先走哪里,都要人背一背的。”   钟念月一听他说“长大了”,便想着了晋朔帝说的“及笄了”。   她浑身紧了紧,舔了下唇,小声道:“倒也没有长很大。”   孟公公道:“这一路赶着,倒也不是为旁的,是陛下担心赶不上姑娘的及笄宴呢。这样大的日子,总不能匆匆在外头就办了。”   钟念月怔了怔。   从前不觉得什么。   今日再听人提起晋朔帝待她如何如何好,为她如何如何着想,她便有些立不住了,浑身都热得慌。   她匆匆应了声。   他们的马车在永辰县的别馆门口停住,不多时大皇子也从城楼返回了。   无论男女,手握权力,总是要令人更容光焕发些的。   如今大皇子便是这般。   他再见到晋朔帝,只觉得这世上仿佛没有比他父皇更亲近的人了。   大皇子激动地朝晋朔帝见了礼,迫不及待地要同晋朔帝汇报永辰县的动静。   只是等抬起头来时,他的目光一下落在了洛娘的身上,不由怔了片刻。   洛娘生得柔弱,貌比西施。   一福身,都是风情。   其实相公子对她寄予厚望倒也没错,只是晋朔帝眼中无她罢了。   “父皇,这、这是……”   钟念月轻一挑眉。   她如今又换回了男装装扮,便粗了粗嗓子道:“这是我的新丫鬟。”   钟念月说罢,便当先一甩衣摆,走在了前头。   把晋朔帝都给落后头了。   这样没规矩!   大皇子心道。   再一瞧,好家伙,加上这个,她身后都三个丫鬟了。还有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大皇子不自觉地盯着多看了会儿,方才收住了目光。   这厢钟念月喃喃道:“这般日子过着是真快活,身后好几号人伺候着……”   洛娘失笑道:“只要姑娘想,将来身后能跟十几号人呢。”   钟念月知她意有所指。   她想象了下。   ……好家伙,那确实给皇帝当老婆更有排面。   但是,皇帝老婆只有一个,小老婆倒是有无数。   钟念月咂咂嘴。   她才不想给人做小老婆呢。   一回到别馆,洛娘便连忙伺候她沐浴,换了身衣裳,顿觉干爽了许多。   眼见夜色渐渐晚了,钟念月正想着去问问苏倾娥抓着了没有,倒是先有宫人来请她去赴宴。   “永辰知县摆下宴席,恭迎陛下从青州返回。”宫人知她喜好,便又道:“宴上有舞姬起舞呢。”   “这个好。”钟念月欣喜道。   等钟念月到的时候,那宴已经开了,舞姬刚舞完一曲,柔软的腰肢缓缓扭动着,……摔了一跤?   那舞姬连忙爬起来,跪在了晋朔帝的案前,抬起头来,怯声道:“贱妾失、失态。”   洛娘:?   这套路多少有点眼熟。   这舞姬长得不错。   可钟念月无端想起来原着之中有类似的桥段,是太子与女主吵了架,为激起女主醋意,太子便故意夸了旁人送到他面前来的侍妾。   随后气得女主嫉妒落泪,两人拉拉扯扯,你推我让,然后又增进了感情。   晋朔帝也会如此么?   钟念月不由扭头去看晋朔帝。   晋朔帝却也在看她。   晋朔帝微眯起眼,低声问:“念念方才瞧她,是在瞧什么?瞧她生得美?比之洛娘如何?”   洛娘一激灵。   陛下心有醋意,何苦拉我下水。   钟念月一愣。   也没想到会是晋朔帝先问她。   不该是她酸溜溜地问,陛下,你瞧,这个女的长得好看么?   钟念月舔了舔唇。   一时有些抵不住晋朔帝的目光。   他那目光深沉又幽暗,好似要将她吃进去似的。   钟念月目光微动,只要我先胡搅蛮缠,输的就不会是我!   她便指着那舞姬道:“陛下说,是她美还是我美?”   舞姬望着面前的“小公子”,表情几乎当场裂开。   岂有男儿拿自己与娇娘比美?   此时更叫她表情裂开的来了。   晋朔帝沉声道:“念念更美。”   钟念月一下抿紧了唇。   这人真是坦坦荡荡,半点遮掩也无。   她在那里立了好一会儿。   舞姬得不到贵人的话,便也只有继续跪在那里。   钟念月目光闪动道:“我突然忆起我忘了个东西,我回去取。”   晋朔帝便也看着她往外走,并不阻拦。   念念心软。   若是铁石心肠,只管今日立在这里,不为所动就是了。走了,便是心有所动了。   这厢洛娘匆匆跟上了钟念月。   “姑娘,姑娘忘了什么?我去给姑娘取就是了。”   钟念月摇摇头,小声问她:“若是要一个人不喜欢你,该怎么做?”   这倒是问住洛娘了。   她从来用的都是叫旁人喜欢她的手段,哪里有叫旁人不喜欢她的手段呢?   大抵是一切都反着来?   洛娘犹豫出声:“那便日日使唤他,提些无礼要求,向他索取东西,越贵重越好……姑娘是不想要陛下喜欢么?”   她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不想要。   但姑娘这样好,有自己的想法,自是她这样的凡人不能懂的。   钟念月:“……”   啊可恶!   钟念月:“你说的这些事,我从十二岁起,就对晋朔帝做过了。”   洛娘:“……” 第76章 世子(假的遇上真的了...)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洛娘恍惚了一瞬。   不过洛娘很快便又恢复了镇静。   姑娘有问, 她怎么能答不上来呢?再想想,定有别的法子……   洛娘道:“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这世间但凡男子,最恨的便是别人踩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钟念月心道莫说男子了, 女子也厌恶啊。   但晋朔帝乃是世间至尊, 谁又能踩得到他的头上?   洛娘的声音紧跟着又响起:“陛下的头自然是踩不得的,恐怕弄巧成拙……但姑娘可以骑在陛下的身上, 又或是……”   洛娘压低了声音, 嘀嘀咕咕教了钟念月一番。   钟念月听完, 心生怀疑:“此法可成?”   洛娘道:“定成。”   洛娘那时年纪尚轻, 不过十六七,年长的男人说爱她, 她便信以为真, 以为能从苦日子里逃出来了。得意忘形时,她便做了个极亲密的动作, 她将腿搁在了男人的背上。   男人却仿佛遭受奇耻大辱,骤然间变了脸色, 将她摔在了床下,厉声骂她:“卑贱之躯, 怎敢这般没大没小?”   到了第二日。   男人便更喜欢从另一个府上来的桃枝了。   她自此,失了宠。   钟念月道:“我且先记着罢,也不知哪日能用上呢。”   洛娘点了头,问:“那姑娘一会儿还去宴上么?”   去?   可钟念月突地觉得,那些个舞姬也没什么好瞧的了。一个个打的不过都是攀附晋朔帝这棵大树的主意,跳舞也不好好跳,还老摔跤。   不去?   那岂不是又显得她有几分心虚?   此时香桃也追了上来, 气喘吁吁地问:“姑娘是不是生气了?”   见她一副“我与姑娘同仇敌忾”的模样,钟念月好笑地道:“我生气什么?”她道:“走罢, 咱们这就回去了。”   香桃疑惑地看了看她,没有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姑娘如今瞧不上太子了,却与陛下分外亲近。其实要她瞧呢,她也觉得陛下更好,也就书容那个榆木脑袋才觉得陛下可怕呢。可喜欢陛下的人着实太多了……今日那几个舞姬,瞧了就来气!   她来追姑娘的时候,有个舞姬还正盈盈一福身,道:“奴家自兴州水乡来,惯会跳长袖舞,又吹得一手好箫……”   香桃听着都觉得气得慌。   也不知姑娘再回去时,又会听见哪个舞姬说话。   香桃正忧虑着呢。   钟念月已经大步走在前了。   等她们再回到那摆宴的花园外,里头的乐声却是停住了,甚至连人声似乎都听不真切,四下一片寂静,全无方才热闹欢腾的氛围。   香桃愣愣道:“这是怎么了?”   钟念月也不知道。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入了园中。   园中跪了一地的人,禁卫将随身的兵刃都抽了出来。   方才那几个舞姬趴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大皇子冷着脸立在阶下,一脚踩在了永辰县知县的背上。   香桃跟着进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人、人头?”   钟念月眼前恍惚了下,倒是没看太真切。   只隐约看见有个身着县丞服饰的人,倒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了。她的眸光微动,往上抬了抬。   大皇子此时也注意到了她们。   他面色微变,目光轻轻地从洛娘身上掠过,而后身形略略一偏转,稍将那脚边倒伏的人挡了挡。   他倒是小瞧那小白脸了!   竟是没变脸色。   大皇子低声道:“父皇,宣平世子回来了。”   侧身而立的晋朔帝闻声,方才缓缓转过了身。   他抬手擦拭了刀上的痕迹,然后将帕子丢给了孟公公。随后拾级而下,将那把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刀交予了大皇子拿住。   他的目光落在钟念月身上,笑道:“念念怎么回来了?”   香桃简直快要吓昏了。   她以后再也不瞧不起书容了!   瞧那些个舞姬,也没谁掐着嗓子再一口一个奴家了,她们像是已经吓昏了似的……   钟念月怔了片刻,隐约知晓这些个舞姬,怕是成了晋朔帝借题发挥处置永辰县县官的东西。   她低声道:“东西拿到了,自然就回来了。”   晋朔帝应了声:“嗯。”   他朝她伸出了手:“过来,朕瞧瞧,念念去取的什么东西?”   园中寂静无声,众人都好似被枷锁箍头,铡刀挨颈。只有钟念月仿佛身处在另一个地方,全然不沾此刻凝滞肃杀的气氛。   钟念月顿了片刻,还是迈动了步子。   这别馆的花园,两旁都栽有树木、花丛。石榴树与一小片竹林相依着,树影错落地印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   她禁不住心道,先帝怎么喜好这样的布景?就不怕有刺客潜伏其中吗?   钟念月念头刚落下,便听得阶上的晋朔帝道:“罢了,念念在那里等朕罢。这路上灯灭了两盏,树影娑娑,恐怕有些黑。”   他说罢,便从高阶上下来了,身后紧跟着孟公公与几个禁卫。   钟念月禁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石榴树的树影。   是有些黑。   只是这一刻,心下滋味儿多少有些怪异复杂。   还跪着满地的人,那黑乎乎的似是血迹吧,都渗入了石板了。禁卫们个个面露凶色,大皇子也仍旧绷着凌厉的姿态。   晋朔帝倒还记着这短短一段路上黑不黑的事。   晋朔帝身形高大,只三两步便到了钟念月面前。   他不轻不重地握了下钟念月的手腕,这才带着她往主位走。   钟念月便由他拉着,缓缓行过那段不长的路。   树影这下将两个人都牢牢笼住了。   晋朔帝今日着的白色衣裳上,便好似落下了团团的黑影。倒并不丑,只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等回到主位上。   晋朔帝又问她拿了什么。   钟念月压根不是去拿东西的,但谎话都说出去了,自然只好胡乱解下来一条手链,道:“拿它去了。”   晋朔帝伸手接了过去,攥在掌心,翻覆看了两眼,笑道:“这样一件小玩意儿也值得念念惦记?改日朕为你寻一样更好的来。”   说罢,他便合上手掌,不还给钟念月了。   钟念月:?   哪有你这样的?   此时大皇子闻声,禁不住频频朝钟念月看来。   他若是还发觉不到不对劲的地方,那就实在是蠢货了!   这小白脸定不是宣平世子。   不,……兴许连小白脸都不是!   这是个姑娘!   大皇子多年前的记忆一下串了起来……难道是清水县那个?被他父皇抱上轿子那个?   其余人更早辨认出来钟念月是女子。   只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免不了心下惊骇。他们只听得晋朔帝淡淡与那“宣平世子”道:“这几个舞姬乃是由县丞献上的,百姓遭难,他却只记着以女色取乐。大皇子出声相斥,他竟敢生出反心,从袖中掏出了匕首。原来,永辰县的山贼为何久难剿灭,不过是有这永辰县的县官作内应罢了。”   他一顿,问:“念念可从中学到了什么?”   这时候都还带考校的。   不愧是你。   大皇子此时也不禁跟着思考了起来。   学到了什么?   自然是该以百姓为重,不能贪图享乐,独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钟念月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道:“要办一个人的时候,且先让他犯一桩小错,就能入手将他收拾了。”   她的声音也就只有离着近的孟公公与大皇子听见了,旁人都没能听真切。   大皇子:?   这与他的答案全然不同!   这俩都不在一条路上!   晋朔帝骤然失笑道:“嗯,念念真聪明。”他问:“可若是此人藏有利刃,轻易不肯伏诛呢?”   钟念月心道,不就是如陛下这般,挥刀杀了他么?   晋朔帝扣住她的手腕,微微抬起来。   他把玩了两下她的指尖,这样的亲昵动作之中,透出了三分强势意味。   他道:“朕便为念念拔剑了。”   钟念月闻声愣了下,微微别过脸去,夜里微凉的风吹在身上不觉冷,反倒觉得热。   晋朔帝这样仿佛不沾凡尘俗世的人,却原来也会说这样的话。   像情话。   晋朔帝不紧不慢道:“念念这双手,生来尊贵,可握珍宝,却不能沾血污。朕的剑,便是念念的剑。这天下有无数人,也可来做念念的剑。念念要学会这些,并牢记心中。”   众人已经惊骇得彻底说不出话了。   短短一段话,能透出的讯息却好似多如瀚海。   其实莫说是他们了,便是钟念月也有一瞬的恍惚。   晋朔帝压根不在意什么舞姬不舞姬,那些个舞姬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说了什么话,他恐怕都没留心。   他只在乎她有没有好好学习,啊不是,他只在乎收拾了永辰县的乱局……只在乎在众人跟前,为她立起地位,再不动声色地用一句接一句温柔有力的话,叩上她的心门。   他直白又坦荡。   好似每个细枝末节,都在同她说喜欢。   这样的人,若是真想要一个人。   这样连番的本事使出来,当真有谁抵得住么?   钟念月心下怔怔。   “收拾了罢。”晋朔帝道。   这时才有人敢动了。   而后晋朔帝也没有将钟念月送回去,他将她留在身旁,一并瞧着他是怎么处置接下来的事宜的。   怎么三两句话叫那知县将永辰县的猫腻,交代得清清楚楚。   大皇子站在一旁,这会儿还在暗暗思量,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女子聪明吗?是我看得太浅薄了吗?竟然没瞧出来更深的东西?   难怪……难怪父皇这样疼她。   便是太子所得荣宠,也不及其万分之一罢?   这样一想,大皇子心下倒还轻松了些。   他与太子同样不合。   想到太子也不如她,他便高兴多了。   其实永辰县哪有什么山贼,不过是些乱党与永辰县有联合罢了。   乱党要青州大灾失控,制造出天怒人怨的困境,便要永辰县挡住灾民,连同那些要将灾情上报朝廷的人都一并挡住了。为此,他们编出有山贼作乱的借口。   既口口声声是山贼,晋朔帝便也没有戳破,等问出所在后,便叫大皇子领兵剿匪去了。   如此就算将他们屠尽,在世人口中,也不过是些作恶的山匪死绝了罢了。   岂不是更妙?   打发了大皇子,晋朔帝便带着钟念月,乘着夜色缓缓行出了花园。   洛娘几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其中以香桃和书容吓得最厉害,这会儿都还没回过神呢。   洛娘心情也复杂得很。   她都禁不住要想,陛下今日这一出,是不是也带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了?这样一来,姑娘哪里还敢躲,还敢跑呢?   连她见了都觉得可怕呢。   ……   等到了第二日。   他们便要启程返京了。   钟念月原本还想着与晋朔帝分开些距离,容她仔细想一想,谁晓得香桃和书容一块儿吓病了,连个伺候她的也没有,她若是想要白嫖个宫人,便只能往晋朔帝的车辇去了。   她一上去便睡觉,闭眼睡得极香。   晋朔帝摩挲了下掌中的手链。   上头还残存几分钟念月的香气。   他无奈道:“胆子太大倒也不好,都没个做噩梦吓哭的时候。”倒也轮不到他去哄了。   不过到底是让他又骗了个手链。   ……   马车行出去不远。   便有人来报相公子抓着了,除此外,还发现了一个被相公子囚禁起来的贵人。   钟念月闻声,这才模模糊糊睁开了眼,缓缓坐起身。   晋朔帝掀起帘子,只瞧了一眼,便道:“不是他。”   钟念月不由睁大了眼,跟着往外看去。   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粉面郎君,狼狈地被禁卫扣住了。   不多时,几个宫人抬着一个椅子,将一个病恹恹的,面颊削瘦,跟饿了好几天似的少年郎抬到了车辇前。   禁卫道:“这便是在那地牢中发现的。他自称是京中的贵人,只是我等轻易辨不出来他的身份。”   那少年郎面露激动之色,扶着椅子扶手,高声道:“陛下!我是您的堂弟宣平世子啊!”   钟念月:?   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假的遇上真的了? 第77章 真假(只要你愿意,人人换你欢喜...)   这位真正的宣平世子, 发丝凌乱,袖口与衣摆都有破损痕迹,上面甚至还留有泥污, 像是被人拖拽着从地上一路擦了过去。   总归是比那“相公子”的模样, 瞧着还要狼狈万分。   钟念月疑心了下,低声问:“相公子不像是相公子, 那这个宣平世子, 是真宣平世子吗?”   晋朔帝也没有立即应答。   他吩咐外头的禁卫:“先领去洗把脸罢。”   禁卫应了声, 将二人都先带下去了。   “不如请洛娘先去辨认下相公子?”钟念月出声。   晋朔帝点了头。   洛娘此时正与香桃她们在一处。   那日别馆杀人, 洛娘似是也被惊住了,病倒是不曾吓病, 只是见了晋朔帝难免腿软, 站都站不稳。   没多久,便有个小太监来回话了。   他道:“回陛下, 洛娘说,这个相公子是个生面孔。”   钟念月道:“那果然是个假的了。只是陛下怎么一个照面, 便知他不是?”   “念念,乱党也不是谁人都能做的。若无三分胆气, 与朝廷一个照面,就已经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了。今日带来那个人,你瞧他身上,可有一分匪首气?”   “唔,瞧着身上一丝锐气也无。”   “陛下。”帘子外头声音又响起。   几个禁卫抬着那病恹恹的宣平世子回来了。   他将头发梳整齐了,又往上头挽一挽,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干净的五官。   虽说还是那般有气无力的模样, 但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眉如漆,鼻若悬胆, 面白如纸,模样俊美,有一分女相,身上也终于透出了两分贵气来。   等一见晋朔帝,他便立时又激动了起来,连声道:“陛下,陛下还记得我是不是?昔年,我曾随父亲入宫为太后祝寿。”他讪讪道:“只是,只是那日回去后,就重病不起了。再后来,便与母亲一同去外祖父那里养着了。”   晋朔帝眸光动了动,低低应了声:“嗯,还记得,你那时年纪更小些,变化倒是不算大。”   宣平世子呛咳两声,气喘吁吁地道:“变化还是、还是大的,如今身子越发不行了,没养出个什么名堂,还叫人骗了去,堂堂皇室中人,却落得这么个滑稽地步,着实是……丢、丢脸。若是没有陛下,再过几日,我怕是……一命呜呼了,我父亲也、也不知晓。”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看他。   他竟是真的宣平世子?   也是……皇室中人,哪里是能随意冒充的呢?   宣平世子大约只是撑着一口气,话刚说完,便熬不住昏过去了。孟公公一愣,低声问:“陛下,请太医吗?”   晋朔帝点了下头:“带下去吧。”   “是。”   等又行了小半月,他们的队伍抵达了下一个县。   宣平世子才堪堪缓过了劲儿,说起话来,不再是那样有气无力的了,只是荤腥仍得忌着,于是那削瘦的脸,至今都还没丰润起来。   不过这人倒是将他为何被囚讲清楚了。   原来他外祖一家,似是都有着某种遗传病,可使人渐渐衰弱,无法做常人能做的事。这样在这世上半死不活地过着,实在难以忍受。   后来他听人说起,有一位秦姑娘乃是神女转世,身负秘法,兴许能救他,于是他便寻着那位秦姑娘的踪迹来了。   “他们称他为‘相公子’,他自称秦姑娘的一切事宜皆由他打理。他与那秦姑娘都怪得很,好像都能认出皇室中人,只一照面,他就说破了我的身份,随即冷笑道‘老天让你撞我手里’,然后就将我关起来了。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我的忠仆,恐怕也早已经死在他们的手下……”   宣平世子说罢,仰面长叹了一声。   钟念月坐一旁听着,没出声。   若是他撒谎,那这人撒谎倒是有点水平,半真半假地掺着。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苏倾娥怎么能一眼认出皇室中人呢?钟念月陡然间生出个荒唐的念头来――她都能穿书,苏倾娥不会重生了罢?   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宣平世子没准儿就是相公子。   钟念月想到这里,按了按额角,道:“头疼。”   她还是适合躺着什么也不干。   这样一想,她好像最好的选择确实是,抱紧了晋朔帝这棵大树,把旁人都交给晋朔帝来处置。   “头疼?”晋朔帝的声音紧跟着就响了起来,“孟胜,去传林太医。”   钟念月:“哪里是这个头疼呢,是他话多,听得我头疼。”   她指了指宣平世子。   宣平世子:“……”   他大抵是也没想到,这假冒他身份的,遇上了他不仅不见半点羞愧退让,倒还越发理直气壮。   晋朔帝好笑地道:“嗯,那睡一觉可好?”   钟念月点了点头。   近来赶路匆忙,实在累得够呛。   她起身道:“何时能将那个秦姑娘抓住呢?”   提到苏倾娥,晋朔帝的面色都冷了冷:“只怕要多等上几日。”   这人不过是个弱女子,却屡次如有神助。   只是晋朔帝从来不信神女之论。   钟念月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宣平世子。   宣平世子的表情似是有一瞬间的停顿,几不可察。   钟念月知晓苏倾娥头顶女主光环不好抓,她问这话也不过是瞧瞧宣平世子的反应罢了。   叫你装。   演砸了吧?   宣平世子顿了下,才愤怒出声:“这样招摇撞骗的贼人,等拿下后,定要罚她挖鼻去耳……”   真狠。   钟念月心道。   我都没想过要苏倾娥遭这样的刑罚。   宣平世子说到一半就顿住了:“陛下,我失态了,请陛下恕罪。”   他的愤怒是真的。   但钟念月觉得,这愤怒应该只是为着,他要千辛万苦装回世子,才能逃脱制裁。而苏倾娥瞧着没什么本事,却轻松逃掉了。   这人有极大可能,既是宣平世子,也是相公子。   他手下的乱党,与那个夺位失败的先定王,兴许很有些渊源。   钟念月缓缓走出去,径直去寻了洛娘。   洛娘若是见着真世子就是相公子,她还不得吓死?   会后怕于被相公子报复吧?   又或者惶恐于卷入了皇家争斗……   “姑娘怎么来了?”书容头一个看见了她,连忙将手里的水倒了,迎着钟念月进了门。   书容三人一并住在倒座房内,出门在外,多少有些拥挤。   “来瞧瞧。”钟念月道。   书容羞愧道:“我与香桃没有来向姑娘请安,却是姑娘先来了……”   钟念月摆了摆手:“算了,你们怕么不是?”   书容越加羞愧。   等过了屏风,书容才小声问:“姑娘就不怕吗?”   倒也不是说完全不怕的。   晋朔帝有时威势吓人。   可若是……   钟念月小声道:“若是他待你好时,是真真的好。你也不大会怕了。”   就好似那日,她想的便是,晋朔帝怎么此时还念着我怕不怕黑呢?   书容怔怔地立在了原地,心中暗暗嘀咕,就算是如此,我也还是会怕的。温柔时越温柔,狠戾时越狠戾,这般将两个极端都占尽的人,才更可怕不是吗?   罢了,也真就只有姑娘与众不同。   钟念月走到床榻旁,问:“香桃在睡?”   那帘子一动。   露出了洛娘的脸,她柔声道:“姑娘是我。”她揪住了钟念月的袖子道:“我有话要与姑娘说。”说罢,还流露出了一丝焦急。   钟念月点点头道:“我也正有话与你说呢。”   书容是个识趣的,她道:“香桃去厨房寻吃的去了,我去瞧瞧。”   然后就退出去,反手将门也合上了。   洛娘急急道:“姑娘,那个宣平世子他……”   “就是真的相公子?”钟念月接声道。   洛娘一愣:“姑娘……知道?”   钟念月点了下头:“猜到了。”   洛娘倏地落下了眼泪,她哽咽道:“我怕姑娘不信,也怕说出来反惹来更大的祸事。相公子知道,知道我是个胆小怯弱,又惯来明哲保身的人,他知道我敢背叛他,就一定也敢瞒着姑娘,所以就大摇大摆地来了咱们这里。”   “我方才听姑娘说,若待你时是真真的好,又有何可怕呢?”   钟念月怔了下。   同样一句话,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倒好像又被赋予了不同的意思。   她倒真不知晓,自己随口一句话,还叫洛娘放下了心中的害怕。   洛娘又道:“不过姑娘这样聪明,倒是轮不到我来说了……”   “姑娘是来瞧我的么?”她问。   钟念月点了下头:“我猜出他的身份后,便想着,你见他真实身份是皇室成员,恐怕要害怕的。”   洛娘破涕为笑:“原来姑娘还想着来宽慰我么?”   钟念月点了头:“不过你也这样厉害,自己就不怕了。”   洛娘抿唇笑得柔弱,只是眼眸明亮得厉害。   她道:“也还是姑娘的功劳。”   她如此推拒,又捧了钟念月一番,然后扶着床站了起来,她低声问:“陛下知道么?”   钟念月想了想:“他定然也有猜测了,等晚些时候我私底下与他说一说。”   她近来已经很少与晋朔帝独处了,就算在一处,也都有孟公公等宫人在侧。   怕只怕万一晋朔帝有疏漏,她若是因着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将这样的大事误了,那就真叫分不出个轻重了。   洛娘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也不觉得怎么怕晋朔帝了。   姑娘年纪小,不通晓男女那档子事。   她今后还得牢牢与姑娘站在一处,帮着她,为她谋划,姑娘要什么,她就想法子为姑娘要什么。   只是这厢话才说完呢,外头有人叩门,问:“可有人在?”   洛娘脸色一变:“相、相公子的声音?”   钟念月神色不变。   如今她是看明白了,晋朔帝说是一句城府深也不为过。   晋朔帝能轻易放宣平世子四下活动,就应当有后手。   她道:“怕什么?”   然后起身缓缓走向了门边。   洛娘深吸一口气,连忙也跟了上去。   她现下怕的倒不是别的了,怕的是相公子拿姑娘下手。   等洛娘走上前去时,门已经被钟念月打开了。   宣平世子由两个宫人扶着,站在外头。   那两个宫人都是晋朔帝身边的人。   难怪晋朔帝这样放心了。   “胡乱嚷什么?”钟念月斜睨他道。   宣平世子:“……”“敢问如何称呼?”   钟念月心道,你都收了那么多封信了,还在这里装样子。   她笑道:“叫世子爷。”   宣平世子:“……”   宣平世子露出孱弱姿态,道:“敢问是哪个世子?”   “宣平世子。”   “……”   洛娘大抵也是头一回见相公子如此吃瘪,连表情都裂了裂。   “我、我才是宣平世子……”他露出更为孱弱可怜的姿态来。   钟念月:“与我何干?如今众人都只知我,不知你。我管你想个什么身份,是要做南世子也好北世子也好,左右不能抢我的名头。”   她一抬下巴,问两个宫人:“你们说是么?”   宫人哪有不服从的道理?   自然跟着点头道:“您说的是。”   “你也莫要在此地杵着了,且回去吧,别打搅了我与美人共饮畅谈。”钟念月道。   这真正的宣平世子,真正的相公子,此时方才隐约明白了,苏倾娥为何提起她来恨得牙痒痒。   ……他知她是女子,旁人呢?   她口口声声与美人共饮,这名声不是就落在宣平世子的头上了吗?   相公子若是一早先与太子和三皇子,来个三方会晤,友好交流。   那么他就会知道,钟念月,老折磨大师了。   没事儿不要对她瞎好奇。   相公子大约是真被钟念月气得够呛。   他一仰头,还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装气晕了。晋朔帝总不好真任由他被气晕吧?   相公子方一仰倒。   钟念月便拍了拍掌道:“好,此子羸弱,不堪我宣平世子一击,这就昏了。”   相公子:“……”   反正坑的都是我自己的名声呗?   相公子堪堪扶住了宫人,又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道:“我只是体弱了些,让你见笑了。”   钟念月:“啊,我还当你气死了呢。”   相公子倒是不敢死了,连昏也不好昏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洛娘,洛娘却稳稳当当地立在钟念月身旁,目光不闪不避,就这样迎上了他。   相公子一怔。   好哇。   竟是背叛得这样彻底。   连他也不怕了?   相公子目光闪动,只怕洛娘会破釜沉舟,将他身份告知钟念月。   他脑中飞快转动起了多个念头,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   他向着钟念月躬身一拜,道:“我这就告辞吧。”   话音落下时,相公子却是顿了下。   他嗅见了一点香气。   他抬起头来,笑道:“你身上的香气,与我有几分相同呢。”   钟念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是么?那大抵是宣平世子都爱涂脂抹粉罢。兴致高时,还要着女装呢。”   相公子:“……”   他这下是真匆匆离开了。   钟念月挺快乐的。   她既安抚好了洛娘,又耍了相公子,困意都去了三分。   她缓缓朝外行去。   等拐过一条又一条的回廊,她在那游廊下,见着了晋朔帝。   这般南方景致其实很契合晋朔帝表现出来的气质。   有种从容淡雅的味道。   晋朔帝回过头来,笑道:“朕心想着,念念这样聪明,没准儿猜出来宣平世子才是真相公子了,兴许心里怕得不大能睡着,还是该来哄一哄。谁晓得进了门,那床榻都是冷的。”   他明知故问道:“念念去哪里了?”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头一个想到的却是。   他是不是把手伸被子里摸摸了?   有没有低头去嗅呢?   方才相公子说什么我身上有香气,晋朔帝不会也闻见了罢?   钟念月觉得手心有些热。   她缓缓走向他,小声抱怨道:“陛下手眼通天,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晋朔帝点头,又笑着问她:“好玩吗?”   钟念月走得更近了些。   她没应声,只觉得晋朔帝身上好似也有点香气,是那种冷香气,还浸着木质的味儿。   不等她答,晋朔帝便又缓缓开了口,好似魔鬼在引诱一般。   他低声道:“念念你瞧,只要你愿意,人人都能来换你欢喜。” 第78章 刺杀(这世上竟还有比我还恶毒的...)   钟念月迎上晋朔帝的目光, 动了动唇,只是不等她开口出声,晋朔帝便伸出手, 牵住了她的手腕, 淡淡道:“走罢,不是要歇息么?”   钟念月拒绝的话便只好咽了回去。   因着去了洛娘那里一趟,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晚下来了。   钟念月只隐约能瞥见前方远处挂着的一点莹莹灯火, 似有若无。月色与夜色交织, 披洒在她和晋朔帝的身上, 前路有些黑。   她想要叫孟公公将灯笼给自己,张张嘴, 却又闭上了。   晋朔帝不止一次这样牵着她走过昏暗的路段了。   钟念月短暂地怔忡了一会儿。   她觉得自己对晋朔帝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可她却是喜欢这样的,就好似她第一回 陪着晋朔帝过生辰时那样。她与他坐在一张桌案前, 共吃长寿面。于是这个冰冷而干巴的书中世界,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她不想要给人做小老婆。   可她又舍不得晋朔帝。   这倒是太贪心了些……   钟念月难得惆怅了一会儿。   要知晓, 哪怕知道自己穿书了,还有男女主时刻等着搞死自己, 她都没有那样的难受纠结。   晋朔帝没有再提起那句引诱似的话,他带着钟念月跨过门槛,进到屋子里。   因为还未点灯,四下越加昏暗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钟念月甚至觉得,好似这世间便只剩下了她与晋朔帝二人。   “哗”一声轻响。   似是打开火折子, 火苗在烛芯上跳动的声音。   宫人们映入眼帘,宫女盈盈福身道:“已经为姑娘点上灯了, 奴婢伺候姑娘洗漱。”   晋朔帝这才松了手,道:“去吧。”   钟念月不自觉地点了下头,往前迈步而去。   等走到里间的门口时,她顿了下,本能地回头又看了一眼晋朔帝。   火光和淡薄的月色,加于他身,在后面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四周宫人低眉垂目,仿佛将自己隐入了背景之中,竭力降低着自身的存在感。   钟念月禁不住想。   除了我,还有人敢同他并肩而行么?   “姑娘?”一旁的宫人疑惑地唤了一声。   钟念月敛住目光,转进了里间。   自古皇帝多自称“寡人”,不过“孤家寡人”也。   钟念月晃了晃脑袋。   不会的,不会的。   他有后妃无数,朝臣无数,对,还有仨混蛋儿子呢。   “姑娘,帕子。”一旁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钟念月忙低头接过来,擦了擦脸,又由她们服侍着刷牙漱口、泡脚,换了衣裳,便先歇下了。   她向来不是会因事失眠的性子,于是没多久倒也睡着了。   只是等到第二日再醒来,她按着脑袋,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姑娘怎么了?”   “一早起来连话也不说。”   “可是昨个儿受了风寒?总不会是魇着了吧?”   钟念月是做了个梦。   一觉醒来,还满脑子都是一只青蛙趴在她的面前,冲她喊“孤寡孤寡”。   弄得她见着晋朔帝都觉得脑仁疼。   于是临了站在晋朔帝的车辇前,她却是停住不动了。   宫人禁不住小心问出了声:“姑娘怎么了?”   钟念月扭头看向大皇子,笑道:“今日咱们同车如何?”   大皇子如今已经勘破她的身份,当即惶恐躬腰摆手:“不敢,不敢。”   他又不是蠢钝如猪。与她同车,擎等着他父皇来收拾他吗?   钟念月:“……”   我人缘竟差至如此地步?   因前去青州是为救灾,于是自出门起便是轻车简行,此时要多找几辆可搭乘的马车都没有……   钟念月轻叹一口气,那便只有……祸害相公子。   “洛娘,走。”她道。   洛娘便立即跟了上去。   钟念月也并非会肆意将自己放置于危险之中的人,临走的时候,她还没忘记理直气壮薅上两个禁卫跟随。   倒是大皇子此时禁不住多瞧了两眼,好像还生出一分恋恋不舍来,他问:“你这是要去谁的马车里?”   钟念月没应声。   相公子因病,独自乘一辆马车。   主要是旁人见他病得厉害,也着实不想沾了他身上的晦气,正正方便了他行事。   他手托几个核桃,于掌中盘转来去,因着他将马车四下帘子都牢牢扣上了,风轻易掀不起来,里面便难免显得昏暗了许多。他苍白的面容于昏暗中,也就顿添了几丝阴沉。   此时一只手伸来,扯了扯帘子。   相公子一顿,低头一瞧,只见那只手生得纤纤如玉,分外漂亮。   “快将帘子打开。”钟念月道。   相公子深吸一口气,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起来。   钟念月:“我怕他在里头憋死了,你来,将帘子劈开。”   相公子听见这话,便知钟念月是带了人来的,登时眼皮一跳,连忙从里头解开了帘子。   帘子一掀,光亮倾泄进去。   相公子病歪歪地倚着枕头,道:“这是作什么?”   钟念月:“我瞧你这处极好,让我坐一坐。”   说罢,她便钻进了马车。   那车夫也自然而然被禁卫替下了。   相公子喉头一紧,顿觉这人如他克星。   他仍有血海深仇在身,自然不能与她一般见识……且忍一忍……   只是他到底还是见识少了些。   钟念月一上了马车,便要他的腰枕,毯子,又叫洛娘、香桃将自己的茶具、食具摆在那小方几上。相公子的自然就被挤到小几下头去了。   相公子倚坐在角落里,瞧着本就苍白削瘦,这会儿倒更像是个被欺辱的可怜人儿了。   他捂着唇一阵猛烈咳嗽,只是任他快要将肺也咳出来了,那钟念月也没有看他一眼。   钟念月怎会有羞愧呢?   不仅没有,她还摸出了一副牌来,叫香桃陪自己玩。而洛娘不会么,那便手把手地教就是了。   她一边按着洛娘手上那张牌,同她说这牌如何妙用,一边又头也不抬地与相公子身边唯一一个小厮道:“你家公子咳得这样厉害,你不心疼么?”   小厮道:“自然心疼的。”   可您不是把东西全给人占完了么?   钟念月道:“既是心疼,为何还不堵上他的嘴?可别叫他咳昏过去了。”   小厮:“……”   世上竟有这般比我还恶毒的人!   相公子震惊地望着她。   小厮干巴巴道:“这咳嗽如何堵得住呢?”   “你见过发羊角风的么?拿着东西垫住舌头,堵个结结实实就是了。”   听她说得这般情真意切,相公子这下连咳也咳不出来了。   钟念月玩了小半个时辰的牌。   那厢晋朔帝等不到她,便垂下眼眸,唤了个人来问:“姑娘人呢?”   “在、在那个真宣平世子的马车里。”   “是吗。”晋朔帝只说了两个字,便没有再出声。   这厢相公子也忍不住了,出声问:“你在我的马车中停留,陛下会如何想?”   钟念月顿了下,道:“会生气罢?”   你知道就好。   相公子抿了下唇,旁敲侧击地提醒道:“那你还不回去?”   钟念月想了想:“我回去作什么?陛下生气,自是生你的气。”   相公子:“……”   倒左右都是他来背锅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相公子面色控制不住扭曲了一瞬,才又生生扭回去,恢复了那般病弱的模样。   这便是晋朔帝的作风么?   心上无人则已,一旦有人,便万般都是她好,千般都是旁人的错?真如苏倾娥所言,这钟念月的耳边风,真强横到了这般地步?   相公子忍了又忍,柔声问道:“往日里,陛下就不曾生过你的气吗?你该要知道,帝王恩总是有限的。若是消用得多了,没准哪一日就没了。”   “不曾。”钟念月的回答凝练而有力。   相公子实在是……实在是从未见过她这般人!   理直气壮、大方坦荡,将骄横都写在了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旁人因帝王恩战战兢兢,她倒浑然没有知觉!   如此行了半日下来,相公子已是生不如死。   他知晓晋朔帝不是好骗的,所以来前先服了一味毒药,药减半,药性自然也大减,只是使他短日内虚弱多病罢了。   所以,这病是真病。   他如今失了毯子,失了腰枕,栖身于犄角旮旯之中,浑身骨头都像是要被颠碎了死的。   他渐渐禁不住怀疑,自己选择用这个身份回来,是否是一桩大大的错事。   若非那时畏惧晋朔帝的莫测手段,他又怎会主动投上前,企图来个灯下黑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接着掩面潜伏……   相公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虽然日日浸在血海深仇里,可从来都是衣食无忧的,底下人将他伺候得极好。他那养父也愧对于他,明明身份不低,在他跟前却要低头垂目……世间女子也多喜好他伪装出来的模样,除了在晋朔帝跟前,他素来无往而不利。   只今日又遇着了个钟念月……   相公子冷静些许,换了个法子接着相劝钟念月。   他道:“陛下待你极好?”   钟念月:“嗯。”   “那你便忍心离陛下而去,叫陛下心头不快?是陛下待你还不够好吗?”相公子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钟念月敛住了眼底的光华。   自是好的。   钟念月没有将情绪外泄,更不屑与相公子说起自己与晋朔帝的事,她只笑道:“你说得有理。”   于是她卷起帘子来,道:“去请陛下一并来这里坐着罢。”   相公子:“……”   晋朔帝是什么人?   披着君子皮罢了。   如今连这层皮都不披了,就更不会肆意顺从一个女子了!   那禁卫却是应声去了,仿佛从钟念月口中听见什么没有道理的话都不觉得奇怪似的。   相公子愣了愣。   这些个冷冰冰的皇宫中人,何时起变了这样多了……   他们该是不知变通,只听皇帝一人之言,冷酷狠辣又无情……   就相公子发怔的这段时日里。   晋朔帝将面前的书一卷:“念念要你来请朕?”   “是。”   晋朔帝:“倒还有三分良心。”   等到队伍中途歇息时,晋朔帝便缓步行至了那马车前,帘子一掀,挤进了那本来不大宽阔的马车。   相公子如今是真真被挤进角落里去了。   当着晋朔帝的面,那比钟念月在还要难受。   我只是叫你回晋朔帝那里去!   你却将晋朔帝也唤来了!   相公子实在咬牙又切齿,一时竟不敢随意再开口了,否则只怕钟念月又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   晋朔帝来得低调,并未有多少人留意到晋朔帝已经从车辇中下来了。   孟公公还坐在那马车的车辕上,他高声道:“起驾。”   不多时,车马便又往前行了。   “再行上半日,便又要抵下一个县了。”晋朔帝似是有意哄着钟念月,便低声道:“此地有几样特色糕点,是别处少有的,我们不在此地过夜,但可以买些吃食留在身上……”   晋朔帝话音方落,只听得几声“咻咻”,如风声,如什么划破了半空。   钟念月眼皮一跳,听得有人嘶声吼道:“有刺客!”   瞬间车马一乱。   钟念月飞快地抬手去掀帘子,想要瞧瞧是个什么情况,晋朔帝却是面色一变,按住了她的手背:“念念别动。”   外头兵戈声起。   马儿嘶鸣。   有人还声嘶力竭地痛呼了一声:“陛下!”   等再掀起帘子来时。   御辇的车架上钉了无数支箭。   禁卫已经杀入左边的稀稀落落的林间,刺客应当是死士一般的角色,他们知晓躲藏不住,于是殊死一搏,直到人头落地,方才消停了战局。   两个官员颤巍巍地跪在那御辇前,只当晋朔帝还在其中,再度悲呼一声:“快,快,陛下……”   钟念月捏了下指尖。   身后却是贴来一人。   晋朔帝紧挨在她的身后,像是要将她圈在怀中一般,他垂眸看着她,道:“念念又救了朕一命,朕此生无以为报,只有以一生换之了。”   钟念月瞪眼瞪得久了些,她忍不住眨了两下,觉得又酸又痛。   晋朔帝见她不出声,便又换了句话,继续同她道:“念念不必瞧了,不是什么大事,等收拾收拾,再抵达了县城,那时天还未黑,一样能买到那些糕点。”   此时那厢有几个人将孟公公从马车车底翻了出来,想是出事时,孟公公眼疾手快,直接翻了下去。只是纵使是这般,钟念月也见着他身上有一支箭。   那箭羽乌黑,瞧着好似淬了什么毒一般。   钟念月眼皮一跳,本能地揪了下晋朔帝的袖子。   她今日头一回咬牙切齿,又怒又有一分怕。   她一口咬在晋朔帝的虎口上,只是这人兴许是早年练箭练得多,虎口处便有一层薄薄的茧,咬下去倒跟咬不动似的。   她更气得磨了磨牙。   晋朔帝指尖骤然蜷起,目光落在她头顶发髻上,强忍住去摸的冲动。   只听得他的念念怒道:“谁同你说这个了?陛下就不觉得后怕么?若是方才陛下在那车辇上呢?”   晋朔帝笑道:“有何可怕?朕还未即位时,便知与无上权势相伴的,是不绝不休的杀机。谁知哪一日会死呢?旁人会怕,朕却不会怕。也免得将来做个一心求长生成痴的人。”   “只是如今却有念念怕我死了。”   不是朕。   是我。   正是因为晋朔帝一早便比先帝,还有无数皇帝,都更先看透了权势与生死。   他方才觉得,他心有念念,确实是一件对念念大不公的事。   应该更对她好些,再好些。   晋朔帝轻叹一声。   念念太心软了。   他都觉得念念好似落入他网中的小白兔。心下又觉得怜惜,却又想要更多。   此时相公子白眼一翻,当真恨不得从背后拔刀。   因着钟念月这一出,刺杀不成也就罢了。   他却还要在此地瞧他们这样亲热…… 第79章 抢人(舍不得掐陛下啊...)   武安卫跳上车辇, 又跳下来,大臣对着真切地哭嚎几声,仍旧不见车辇里有动静, 他们方才迟疑着顿在了那里。   禁卫将孟公公扶住, 太医拎着药箱,顾不得路上些许泥泞带来的腿脚不便, 小跑着到了跟前。   他微一傻眼, 焦灼又惶然地问:“陛下呢?”   钟念月此时挣开了晋朔帝, 跳下马车, 缓缓走近了孟公公。   三两禁卫见状,连忙护卫在了钟念月身旁。   哪怕刺客皆已伏诛, 他们也不敢轻易放松。   “孟公公可好?”钟念月低声问。   孟公公听见声音, 勉力打起了精神,朝着钟念月看了过来。   他而上闪过两分受宠若惊之色, 忙道:“奴婢尚好、尚好……快,快些回马车里去, 外头到底、到底不大安全。”   钟念月盯着瞧了瞧。   原来那支箭是插在了孟公公的小腿上,那血浸透了底下的裤子, 染得深了,也就成了乌黑色。   那日别馆中,香桃惊慌喊了一声“人头”,她嗅见那血腥味儿,倒也不见有多害怕。只是今日,不见露出来的伤口,都叫那薄薄衣料盖住, 她却眼皮直跳起来,连带胸口都是“咚咚”的。   “莫说话了, 太医且先瞧瞧。”钟念月定了定神道。   太医自然不会怠慢。   孟公公可是陛下身旁的头号红人。   只是孟公公遭此大罪,却还要先顾着钟念月的安危,反令人多有侧目。   孟公公被抬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去,他们将他按平了,烧了热水,将刀子烫得见红,而后才开始为他拔箭。   钟念月不大敢看。   她但凡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有种刀子切身落在自己身上的代入感。   钟念月返身回到马车里,晋朔帝还伸手扶了一把她的手腕。   他低声道:“念念不必忧心。”   钟念月胡乱点了下头,将目光落在了相公子的身上。   怎么?终于吓着她这混世魔王了?   还是她猜到与我有关,因着一个阉人受伤,便对我生出了怒意?   相公子眸光微动,心下念头百转。   钟念月很快便收起了目光,她低声道:“要拔箭头了,也不知会疼得多厉害……”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不要看。”   他说罢,还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只这么片刻的功夫,外头便骤然响起了一道惨叫声。   似是从孟公公的喉中发出来的,便是被堵住了口舌,也压不住那喉咙深处的痛呼。   相公子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下。   倒也算听了一声惨叫……   “啊!”然而下一刻,相公子自己的喉中便也抑制不住地喊出了声。   他低头一瞧。   少女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正拧在他的手背上,只揪住那么一小块儿的软肉,且拧得用力,生生揪出了一道紫红的痕迹来。   疼疼疼……   相公子从不知,这女子掐起人来,还能疼到这种地步,几与刀剑入肉相媲美!   相公子的脸色定格在了一片青白难看之上。   “公子,公子怎么了?”小厮大呼小叫地出声。   引得洛娘与晋朔帝都朝他看了过去。   洛娘因着视线受阻,加上惊魂未定的缘故,并未看出个名堂来。   倒是晋朔帝,一眼就落在了相公子的手背上。   晋朔帝登时便皱了皱眉,落在相公子身上的目光变得幽暗深沉了些许。   相公子也不知是疼得厉害,还是出自本能,竟是打了个寒噤。   随后他才从喉中挤出声音:“你……掐我作什么?”语气听着分外虚弱又幽怨。   借此才压下他胸中的怒意不快。   钟念月此时还被晋朔帝捂着眼睛呢。   她头也不回地轻声道:“我方才说了,我怕见得那般拔箭的血腥,惨叫听着都怕……”   “那怎么……怎么掐我呢?”相公子再度虚弱发问。   不该是掐晋朔帝么?   他几乎都要疑心,钟念月此举是故意为之了。   钟念月缓缓松了些力道。   相公子那处皮肤已经有些发麻,麻得松开后一时都没什么知觉。   钟念月轻拍了下他的手背。   相公子的手本能地颤了下,那知觉好似也恢复了些,少女的指尖又软又滑,还带着一点温热……   相公子短暂地思绪飘忽了一瞬,便听得钟念月低声缓缓道:“自是因着舍不得掐陛下啊。”   相公子:“……”   晋朔帝禁不住挑了下眉尾,心下的不快都去了三分,更忍不住想要掐掐钟念月的脸。   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的话,惯是一句比一句更动听的。   便是这般无理取闹的话,也都是透着满满甜意。   相公子忍辱负重地道:“是,陛下龙体贵重,旁人自是不能与之比的……”   钟念月依旧头也不回,她缓缓抬手,将晋朔帝的手臂扒拉了下来,这才道:“嗯,你知晓便好。下回若是再有刺客,纵使身子骨再弱,你也该挡在陛下身前才是。此乃为臣民的本分。”   相公子而皮抽了抽,他垂首,盯住了自己手背那道痕迹。   若非如此,他怕自己才没几日就维持不住而上装出来的病弱怯懦了。   他低垂下的目光阴沉,笑声却仿佛带着少见世事的天真,他柔声笑道:“嗯,下回你也要护着陛下么?”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若受伤,陛下是要心疼的。”   那我便无人心疼了,我就该挡在前是么?   相公子忍不住瞧了瞧洛娘。   ……倒也,确实。   洛娘如今是万不会心疼他的了。   相公子一时捂着胸口,只觉得实在闷痛得厉害。   他突然有几分担忧。   只怕随着这队伍多走上一些时日,不会因着为晋朔帝挡下刺杀而受伤,也未必会因晋朔帝识破他身份而死,倒极有可能会被钟念月气个生不如死。   晋朔帝这会儿已经将目光从相公子身上完全收回来了,他低笑了一声道:“是,念念若是受伤,朕会心疼的。”   相公子听他二人,你来我往。   这个温柔宠爱,那个骄横回护,你倒好似鸳鸯一对儿了。   他却只觉得这胸中满腔抒发不出去的躁郁不安。   怎会如此呢?   相公子心想。   坐在皇帝的高位上,上头有不慈的生母,身侧是蠢笨的宫妃,底下还有狠毒不成事的儿子,朝野还有乱党时刻觊觎着他身下的位置……   晋朔帝该是高处不胜寒的啊。   他该如数年前一般薄情冷酷,在这世上不似个活人一样啊……   “陛下。”这时候马车外来了个回禀的禁卫,他道:“刺客七名,皆已伏诛。身上并无信物线索,但有一模一样的刺青。”   当而汇报。   杀人猪心哪。   干得好!   钟念月当即转头看了相公子一眼,觉得心中的烦闷愤怒去了许多。   而相公子叫她这一看,便忍不住多想了些。她瞧我作什么?当真是堪破我身份了?   兴许是他有着疑心病的缘故,便总觉得钟念月这一眼,好似还带着嘲讽。   马车外的禁卫此时又道:“陛下,孟公公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完了。”   晋朔帝应了声,叫人从外而打起帘子来,随后他一撩衣摆,缓缓下了马车。   “念念随朕一起。”他道。   钟念月也怕再出事,这时候不管她有什么心思,都不能分不清轻重。   于是她跳下马车,利落地跟上了晋朔帝。   “洛娘也一并吧。”她道。   洛娘抿唇一笑,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   相公子眼见着那帘子重新落下来,胸口梗着的那口气才舒缓了些。   他好好的密不透风的马车,被东掀一下,西掀一下,当真是半点隐秘也没有了!   只是……   相公子望着洛娘离去的背影。   倒是无情。   尤其是与方才钟念月那番回护晋朔帝的话一比较起来……   相公子沉下脸。   岂不衬得他远远不如晋朔帝!   如晋朔帝这般伪君子,尚有真心以待之人,他有么?   相公子头一回思量起了这个问题。   这厢晋朔帝一现身,众人才惊觉,原来陛下早早到了另一辆马车上去。   “陛下英明,早有准备!”   “叫那些个贼子的盘算落了空,大善,大善……”   几个臣子争先恐后地出声相捧道。   晋朔帝回头看了一眼钟念月,道:“多亏念念将福运也分了朕一些。”   众人愣愣望着钟念月。   心道真有福运之说吗?   一旁的禁卫会意,出声道:“正是贵人早早将陛下从车辇中请了出来。”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那倒是好一个阴差阳错!   晋朔帝领着钟念月到了孟公公的跟前,孟公公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他道了声:“陛下……”   而上流露出一分感动之色来。   旁人哪里敢劳动陛下来探望呢?   钟念月见那箭已经没了,如此瞧着就没有多可怖了,她轻轻松了口气,低声道:“这样的伤恐怕轻易挪动不得。”   孟公公忙道:“无妨无妨,奴婢怕误了事。”   钟念月想了想,是怕误了及笄的事么?   她倒是无妨的。   心道,再迟几个月才好呢。   钟念月笑道:“公公且歇着罢,我是不急的,陛下说是么?”   晋朔帝顿了下,盯着她的而容低低应了下:“嗯。”   孟公公自然更是感动不已。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姑娘的及笄宴有多么的重要了!   孟公公心下直叹,莫怪陛下了,谁人能不喜欢钟家姑娘更多一些呢?   晋朔帝应了声“嗯”后,众人便原地安营扎寨,歇一歇再往县城赶。   所幸因着陛下亲自出巡,太医带在身边的药材便分外齐全,还有几个药童相辅。这才免了受伤之人的性命之忧了。   当夜孟公公发了一回高热,咬牙熬过来了。   翌日宫人将他扶起来,他还禁不住同晋朔帝道:“今日遭这样一回罪,老奴便忍不住、忍不住想起了姑娘当年……那时姑娘年纪那样小,连着疼了几日,老奴今个儿才尝到那滋味呢。”   他心道,我这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晋朔帝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看似懒怠,实则心性坚毅。   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她名正言顺该享的。   ……   荒郊野外到底不如县城的环境好,如此缓了一日,他们便立即启程了。   孟公公由人抬着,倒也不至于崩开伤口。   钟念月仍旧会与晋朔帝一同坐相公子的马车,弄得相公子苦不堪言。   钟念月是这样想的。   既你是乱党头目,你总要顾惜自己的性命吧?   此后队伍中又遭了一次刺杀。   只是相公子这马车依旧稳稳当当,马车车壁外头,连一点的痕迹也没留下。   钟念月与晋朔帝,谁也没有急着去戳穿相公子。   相公子自己反倒渐渐生出一分焦灼,心中直暗骂一帮蠢货,便是装也该装一装……频频刺杀其它马车中的人,却唯独不动他这驾马车,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疑心他吗?   也不知道他走后,如今是谁在分管这等事务,若是回去了,定要将这蠢货拎出来,仔细扇上二十个耳光。   这队伍一日接一日的,到底是离着京城渐近了。   青州的消息,与行路途中的消息,也都先后传回了京城。   “青州事了了。”朝臣们暗暗松了口气。   “也只有如陛下这般爱民如子,才不顾龙体贵重,亲自前往救灾……”   “只是下回诸位还是应当劝一劝陛下,这回程途中便胆敢有人刺杀。陛下乃是美玉,怎能与那等顽石相撞呢?”   “不错不错。”   朝臣们一边心下禁不住真诚佩服,一边也思量着下回要做个谏臣。   宫里不久也听闻了消息。   他们都心知这是晋朔帝特地让他们听的。   他们从未疑心过晋朔帝能平安归来……晋朔帝此人,瞧着是个温和性情,行事却是雷霆手段。   只是众人听了消息后,或欢喜或忧虑,心情各自不一。   惠妃从太子口中知晓,钟念月不在钟家,甚至可以说,她不在京中。   连三皇子也被陛下带走了。   她原先的算盘落了空也就罢了,她怕只怕,陛下带着钟念月一同出行了……此去没有旁人阻挠,如此孤男寡女日日相对,感情岂不进步神速?   惠妃可实在不想要,等陛下一归来,便趁着钟念月及笄之机,赐下一道圣旨,封她为妃……   与惠妃的焦虑全然不同,庄妃,还有大皇子的生母敬妃,她们都禁不住欢喜了起来。   “你说我儿竟能独揽一方事务,还得了百姓争相谢恩?”庄妃喜不自胜,“陛下,陛下待瑾儿真是好极,好极!”   她虽然并不在乎什么百姓夸赞。   外头暗地里议论她儿子恶毒愚笨的人众多,她原先并不在意,觉得这些人左右不敢议论到她而前来。若是到了跟前,谁敢提呢?   谁提,她便求陛下斩了谁!   可如今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却也实在叫人扬眉吐气了!   比斩了他们还要来得扬眉吐气!   庄妃欣喜道:“定是他表兄没少助他,来人,赏余家上下……”   “你们也去领些赏钱罢。”   宫人们自然也十分欢喜,只觉得这宫中的气氛陡然变了,不再似过去那样,庄妃动不动便要发一通火。   敬妃宫中也差不多情景。   敬妃娘家不比庄妃,身家也不如她丰厚,占只占在她最早进府,比陛下都要年长几岁,后又是头一个诞下皇子的,在宫中过得倒也不差。   她知晓此去大皇子办了个剿山匪的大差,于是也高兴得赏了不少东西给宫人。而娘家,她倒是没有派人去走动一趟,怕惹了闲话。   常年紧闭的太后宫中,也有人跪在跟前悄悄复述了前头传来的消息。   “你说永辰县中斩杀了几个不作为的县官?”   “是。”“你说交江县中,有一神女,自称幼时便能通神佛,佛经倒背如流?”   “……是。只是她只在交江县出现了一日便不见了,此后……”回话那人顿了顿,干巴巴道:“此后便没少挨百姓的骂。他们都说她不是什么神女,只是骗子。之后不知为何,兴许是别的县也听闻了消息,便严查起了各个僧人。引得寺庙一时惶惶。”   太后本是牢牢倚着椅子,懒怠虚弱的模样。此时却一下坐直了身子。   只听得“啪”一声响,手中的珠串断裂碎了一地。   佛、道,于世人来说,是敬仰膜拜的存在。   可于皇帝来说,不过是他教化世人,巩固政权的政治工具。   历史上从来不缺弑道撑佛的皇帝,如先唐女帝时,便佛教鼎盛。   也不缺灭佛兴道的皇帝,如北魏、北周时。   她信佛,向佛。而如今,晋朔帝也借题发挥,终于要将他那利刃朝她这个生母挥出来了吗?   太后垂眸道:“可莫要让哀家发现,这个胆敢装成神女的人是谁……”   底下人暗暗打了个寒噤。   若是发现了……想必是扒皮拆骨等着那“神女”罢。   ……   一转眼。   钟念月一行人距离京城,便仅且只有五日的路程了。   他们在临近的县城又暂且歇了歇脚。   众人皆被漫长的路途折磨得生出了几分疲惫,只是心中惦记着京城不远了,这已经算得是天子脚下,于是方才多了几丝放松。   钟念月小憩一觉起来,先去瞧了一眼孟公公。   孟公公已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身子瘦弱了许多,将养些时日便能好。   孟公公目送着她离去,笑道:“姑娘可要寻陛下?陛下方才到街上去了,兴许是给姑娘买吃食去了。”   钟念月听得怔了下。   亲自去买来给她吗?   钟念月回院子坐了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戴上了帷帽,起身往县衙门外走去。   她身边带了两个禁卫,丫鬟就没有带了,免得外头遇上乱子,不好跑。   钟念月找了会儿,没能在街上找见晋朔帝的身影。   罢了。   且回去等着吧。   钟念月转过身,却是惊鸿一瞥间……她急声道:“你去,去跟上那个女子!”   禁卫应声去了。   钟念月按了按眼角。   是她眼花了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见着朱幼怡了!   不过钟念月到底谨慎,没有贸然跟上去,就怕有人知晓她与朱幼怡的私交,故意骗她进什么巷子。   那些电视剧里可爱演这样的桥段了。   所以她只派了个禁卫去探。   钟念月在原地站了会儿。   身后来了一辆推车,那人一路推来,高声道:“让让!让让!”   两旁百姓便都分出了路给他。   钟念月也往旁边退避了些。   那推车便畅通无阻地继续向前。   只是方才与钟念月擦身时,钟念月突地觉得腰间一紧,有人抓着她,将她整个捞了起来。   那人大手将她的脸一捂。   莫说出声了,钟念月刹那间几近窒息。   可恶!   怎么还带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 第80章 失踪(钟念月这一类女子...)   来人应当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钟念月刚被捞起来, 就被结结实实地按在了马车的坐板上,脸朝下那种。   我跟你讲。   你完了。   钟念月生气地扬了扬眉。   你杀了我这个人可以,但是不可以□□我的脸懂吗?   斜里伸来一只手, 揪着钟念月脑袋上梳的发髻揪揪, 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只听得那人笑道:“主子说, 要当心见了她, 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来。我倒要瞧瞧, 长得是个什么倾国倾城模样, 谁见了都得打动不成?”   钟念月这会儿已经气得在心底骂完她全家了。   你杀了我这个人可以,但更不可以揪我头发你知道吗?你知道头发多宝贵, 秃头多可怕吗!   换过去我要是让你薅秃了, 还能植发!   这里有植发医院吗!   那人说着说着,便陡然顿住了。   她的目光钉在了钟念月的面容上, 顿了片刻,方才道:“瞧瞧, 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呢。”语毕,她就变了脸, 狠狠威胁道:“可是再美,一旦我这一刀下去,也就什么都没了,你说是不是?所以聪明些,莫要喊出声。”   说话的是个身形强壮的妇人。   一个男子的声音跟着响起:“说这么多做什么?她要是敢叫,你剁她一根手指不就是了?”   妇人挑眉道:“只怕你若见了她,就下不去手了。”   男子不屑地笑了一声, 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们的马车往前疾驰而去。   禁卫在后面抢了别人的马,跟着追了上去。   只是没跑出多远。   “嘭”的一声巨响。   他们所在的马车被撞得向一旁歪了歪, 连带着掀翻了两个摊子。   男子怒道:“谁?”   一边将帘子掀了起来。   钟念月被那妇人紧紧压着,艰难地扭头看了一眼。   只见另一辆马车,从一旁的小巷子行出来,与他们撞上了。那马车的车帘掀起,里头露出了相公子那张脸。   相公子一手扣住了马车的车辕,高声喊道:“大胆!哪里来的贼人?你们可知她是谁?还不放下她?”   男子顿了片刻,随即冷笑道:“英雄救美?”   此时禁卫已经当街拔刀,上身往前一倾,一刀凶猛地砍向了车框,试图以此阻断他们的脚步。   妇人道:“愣着作什么?将他一并带走就是了!”   男子应声,钻出马车,揪住相公子的领子用力一提,就将人提到了他们的马车上。   相公子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怒骂他:“狗东西!当心要了你的命!”   他那小厮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公子……来人啊!”   此时禁卫抽刀再砍,却因着道路狭窄,他身下的马还停在原地,人却被带飞了出去。   他脸色大变,拔刀,牢牢攀住了马车车辕,再劈砍出去。   刀刃深深切入那男子的手臂,血液溅了车夫一脸,车夫喉中发出了一声尖叫,男子怒踹禁卫一脚,捂着手臂催促道:“快,快!”   话音落下,男子一脚踹在那马屁股上,马儿仰天嘶鸣一声,疾驰而去。   彻底将禁卫甩下了。   那马车一路横冲直撞。   因着这里近京城,素来少有这样的事发生,一时间众人都仓皇无措,只能匆匆让出路来给那马车。街上骚动越来越响亮。   晋朔帝从路边一间铺子缓缓走出来,掌心托着一物。   他缓缓皱眉:“出什么事了?去瞧瞧。”   他身边的护卫领命,立即翻身上马,疾奔向一街之隔的喧闹所在。   等那护卫再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个禁卫。   禁卫一瘸一拐地到了近前,等见到晋朔帝,他连抬头多看一眼也不敢,“噗通”就先跪在了地上:“陛、陛下……”   他心知自己今日怕是完了,喉中艰难地挤出声音道:“姑娘……姑娘方才出了县衙,想要来寻陛下,才行至街上,却有人胆敢白日抢人……陛下,姑娘被人绑走了!”   晋朔帝的步子顿了顿。   四下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一时间无人敢开口。   禁卫趴伏在地上,禁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唤一声“陛下。”   晋朔帝开了口:“在前面领路,再将当地知县带过来。”   他的口吻听着一如既往的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禁卫听得心里一怔,一时之间生出陛下似乎也并不是很生气的错觉来。   禁卫小心抬起头,这才瞥见了晋朔帝的神色。   他面上的温雅之色已经消失殆尽了,只余下无尽的冰冷。   “让史成带兵过来。”晋朔帝垂眸看向他:“蠢货,刚绑了人时,你就该立时取了腰牌,去叫守城卫将城门闭上。”   禁卫闻声,不由再度重重叩头,直将头都磕破了,这才爬起来,满面羞愧地在前面领路。   “将此地围起来,不许任何人再出入。”晋朔帝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走到了那条街上。   史成很快赶到了。   街面上此时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只余下那中心最为显眼的一驾马车,还有马车前断开的木头,以及一些被打翻在地的果子点心,它们被踩得泥泞一地,在地面上留下了黑红的污迹。   不是血,却比血还来得扎眼。   因为几乎能让人清晰联想到,当时的场面该是何等的慌乱与拥挤。   史成看得眼皮一跳,跪在了地上:“陛下,臣已经命人从各个城门,顺着车辙搜寻去了……”   晋朔帝面色依旧没有变得好看起来,他淡淡道:“朕往日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到了一个地方,就该让这个地方每一处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   “是、是……只是想着没两日就要到京城了,这才,这才有了疏忽。”   晋朔帝没有出声。   此时有人将相公子那个小厮从马车里带了出来,小厮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又哭又喊道:“陛下,陛下!世子也被带走了……”   晋朔帝神色不明地说了一句:“是吗?”   越是简短,越叫人畏惧。   小厮吓得一时把哭喊全都咽了回去。   “带下去,仔细问话。”晋朔帝道。   于是那小厮很快被拎下去了。   被带下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朝晋朔帝看了过去,恍惚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啪”的一声轻响。   只见晋朔帝紧攥的手指松了些力道,几颗剔透晶莹的珠子从指缝间摔落地面。   ……会死很多人吗?   小厮的脑中骤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一旁伺候的宫人,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忍不住低低出声:“陛下……”   晋朔帝神色不变,缓缓往回走。   他走回到了出来时的那家铺子。   经由这么一番折腾,那铺子的老板也是才知晓,跟前这位客人竟然是当今皇帝。他惶惶然,正要往下跪拜,只听得晋朔帝冷淡地道了一声:“重新再选一次罢,先前那串禁步碎了。”   老板讷讷抬头:“……是、是。”   他禁不住想,那是要送什么人呢?是送那个在街上引起轩然大波的人吗?   这厢相公子被丢在了钟念月的身旁。   那妇人也终于松开了钟念月,连忙奔到男子的身旁去,为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相公子连咳了三声,道:“没想到,这回却是我与你一并被绑走了……你怕不怕?”   钟念月终于坐直了,她磨了磨牙:“不怕,我只是有些生气。”   相公子问:“气什么?我知你身份贵重,叫人绑走,定是心有不甘,但你放心,我会想法子……”   不等他将话说完,钟念月突然转过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相公子有种跟前的少女勘破了一切的错觉。   但一转念的功夫,他便听得钟念月怒声道:“她揪我头发……”   “……”   钟念月认认真真道:“我知他们绑我,定是有事求。”   相公子:“所以……”   “所以若是等见了他们的首领,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只是……要将她的头发也揪一揪。”   妇人未曾想到有这么记仇的人,她回头看了钟念月一眼,眼底还真生出了一分忌惮,而没有出声叱骂钟念月。   钟念月见状,眼底掩去了微妙的光。   妇人的态度有异。   是因为多了个相公子吗?   钟念月才不信相公子会真情实意地来救她,做那番姿态,不过是给其他人瞧见,尔后名正言顺地跟着她罢了。   想到孟公公腿上的箭伤,再想到被毫不留情派出来的洛娘,钟念月不吝于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相公子。   相公子此时面色古怪了一瞬,他道:“你不想逃吗?怎么还想着要见人家的首领?”   钟念月微一蹙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你瞧我这娇滴滴的模样,逃得掉吗?”   相公子难得见她这般模样,当下便顺水推舟地道:“我到底是个男儿,我会为你想法子的……你莫怕。”   “你这样说,不怕他们杀了你吗?”钟念月低声问。   相公子见她仍旧低眉垂目,分外动情地道:“怕自是怕,可男儿生来,责任便比女子多一分。我虽身有重病,但也更有一腔傲骨……”   你这话净放屁。   钟念月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嘴上倒是没有说什么。   她似是真被他感动了一般,她微微瞪大了眼,因为瞪得久了些的缘故,眼底都浮动起了一点水光,面容瞧着愈加动人了。   她哀声道:“若一会儿他们听了你要逃跑的话,一怒之下,将你绑起来,叫马儿将你踩成了两半,我一定会为你掉两滴眼泪的。”   相公子:“……”   妇人此时与那男子对视一眼,也觉得再往下装是不大合适了。   他们哪敢杀相公子呢?   但绑是得绑了,不然就明摆着他们是一伙儿,故意下了个“英雄救美”的套。   妇人回过头,狞笑一声,从马车里抽出了绳子。   “好生猖狂的小子!我管你有多少怜香惜玉的心,今个儿都给我收起来罢!”说罢,她就弯腰去绑相公子。   这点苦头……也不算什么。   演戏自是要演到底。   相公子面露怒容,与那妇人道:“恶贼,休敢无礼!”   妇人勒紧了绳子。   双手轻颤着默念了一声“恕罪”。   只见那绳子深深勒进了肉里,皮白的相公子,脖颈间立马就留下了一道红痕,看着有几分凄惨。   相公子不屈地抬起头,正对上钟念月的目光。   钟念月正在看他。   是那种楚楚可怜,却又说不出的奇异的平静的目光。   相公子甚至有点,她仿佛在看一出戏的错觉。   此时他听得钟念月叹了一声:“你瞧,你骂都骂不过她,更别提救我了。”   倒还要怪我弱了???   相公子的表情裂了裂,演下去和让她看看我真正的实力,两个念头在脑中好一阵盘旋。   那妇人此时背对着他们,倒是禁不住缩了缩脑袋,有点儿畏惧,但又有点受宠若惊。   我怎么敢比相公子强呢?   但这小丫头竟真敢说我比相公子要厉害。   这滋味儿可真稀奇。   这绳子一绑就是大半个时辰。   相公子身上那红痕都越勒越明显了,他额上滚落大滴的汗珠,时不时朝钟念月望上一眼。   钟念月柔柔地指着妇人道:“她着实吓人,我不敢给你擦汗,你便忍一忍罢。”   相公子一时语塞,实在不知这一出究竟是来折磨谁的。   车轮滚滚向前,又行出去几步。   相公子脑中骤然明白过来……会不会,早在他以宣平世子的身份,回到晋朔帝跟前的时候,这钟念月就已经识破他是相公子了?   她当真如苏倾娥所说,是个骄纵的,惯会撒娇,与人告状,靠着一张脸来诱哄人的花瓶美人么?   相公子眼眸变幻,心底很快便有了决断。   他虽瞧不上女子能有多大本事,但若是真摆在了眼前,他也不会自欺欺人,依旧妄自尊大。   既然钟念月不吃这一套温柔动情的……   相公子重新抬起脸来,眼眸冰冷,他厉声道:“梅娘,给我解了绳子罢。”   妇人愣了愣,犹犹豫豫地转过身,给他解了绳子。   钟念月倚着角落,似是个柔弱而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儿,她一抬眸,都是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她问:“你这是给她下降头了么?她这么听你的?”   相公子此时挣脱了绳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他抬眸看她,问:“钟家姑娘明明已经勘破了,还故作不知,以为耍着我好玩么?钟姑娘知道这个中代价吗?”   我还没问你知道绑我的代价吗?   你以为我怕死吗?   我可不怕。   钟念月还认认真真地想了下,要是死在这儿,相公子到时候得被怎么大卸八块……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大好,可她若真死在这样的时候,没准儿比答应了晋朔帝给他做小老婆,还要在皇帝的心中来得更刻骨铭心。将来钟家可保数年无虞了。   这不怕死,自然也就无畏了。   于是钟念月点了下头:“嗯,好玩。”   相公子气笑了,他紧紧地盯住了钟念月:“我真想扒开你的皮囊,瞧瞧你的心肝该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是与我相同的?你当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   于相公子来说,这一辈子见过的女子只分作两类。   一类是像他娘的女人,一类是其他不值一提的女人。   如今却独独多了一类出来。   这一类有个名字叫钟念月。   ……   梅娘几人带着钟念月,径直奔往了京郊。   他们要隐匿在此地,打的就是灯下黑的主意。   而这时候,因着闹了这样大动静的一出,钟念月失踪的消息,也自然就传到了京中。   “正该要及笄,却就要死在外头了?倒真像是上天都在助我。” 第81章 生母(该是今日这样。...)   钟念月丢了的第四日, 钟随安与三皇子也都得了信儿。   因着各自手头的事务不等,他们出发较晚一些,此时离着晋朔帝一行人, 还足有小半月行程的距离。   钟随安此行身边带了一个长随。   那长随跟随他已久, 早从钟随安为了钟念月,惩处了身边胡乱说话的书童后, 伺候钟家公子的下人们便都知晓了钟念月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这一得信儿, 长随便当先变了脸色, 他仓皇道:“这、这如何是好?公子, 咱们今日快些上路,一路疾行赶回去罢!”   钟随安面色冰冷, 但却出奇地冷静。   他稳坐在那里, 手中扣着一只茶杯,因为他紧攥的力道太大, 茶杯里的水都晃了晃。   “不。”钟随安道,“不要疾行。相反, 我们还要尽量地放缓速度。”   “公子为何?”   “有陛下坐镇,临近的县城显然已经搜寻过了, 我们赶过去也无济于事。只怕贼人挟着念念,连夜往外逃窜,……我们要行得慢一些,沿途搜寻。”   长随恍然大悟:“是是,公子说的是!”   钟随安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声道:“取纸笔来。”   他不仅要一路搜寻留意妹妹的下落,还要写信回家去, 务必安抚住父亲母亲。   另一厢。   却说上回余光自恃表兄身份,试图用钟念月一样的法子来修复自己在三皇子心中的地位, 谁料反惹怒了三皇子,被三皇子招呼了几拳,一拳拳还净是打在了脸上。   若是在京中,余光自然可寻族中长辈哭号诉苦,要不了两日,庄妃就会寻三皇子去说话。   可如今么,这里既没有族中长辈,也没有庄妃。   余光吃了这样的大苦头,面上又着实挂不住。   于是他开始装病了。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三皇子还真软和了一分,跑去探望了他,又给他请了大夫,问他是不是染了疫病了,还是昨天下手太重了,瞧着倒是很关心的样子。   余光就这样过了些时日的轻松日子。   直到今个儿。   马车突然猛地窜了出去。   余光毫不设防,一头磕在了马车车壁上,好家伙,那脸上的伤痕方才好了呢,这就又给磕了个包上去。   这还不算晚,打从这一刻开始,那马车就开始一路疾驰,颠得余光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了。   一旁的小厮勉强扶着余光起了身:“公子无事吧?公子?”   余光靠住马车,艰难地卷起车帘,大声问:“出了何事?为何无故狂奔?”   听说大皇子剿匪去了,难道是有什么匪徒来追他们了?   “余公子请坐好了,说是前头丢了位贵人,三皇子得了信儿,脸色大变,说要赶紧着赶到京城脚下去呢。”   “哪个贵人?”余光神色变幻。   总不会是晋朔帝吧?不不,若是他的话,此时恐怕都天下大乱了。   这时候三皇子骑着马从旁经过。   像是要从队伍后端,换到前端去。   余光连忙唤住了他:“殿下,谁丢了?”   “钟念月。”   还有个宣平世子。   但三皇子一心只知钟念月扮成了宣平世子,也就直接把这个名号给忽略了。   “钟家姑娘?”余光面色微变,“她怎么会丢?她不是在钟府?”   三皇子心下已有不耐,只斜睨他一眼,心中暗自嘀咕道,表哥怎么这样蠢了?连钟念月都没认出来,还真当她是宣平世子啊?   三皇子随即不再看他,抬手一挥鞭,抽中了马儿的屁股。   马儿高声嘶鸣,冲了出去。   钟念月怎么会丢呢?谁敢绑她呢?   一片紧密的马蹄声中,三皇子略有恍惚地想。   她可不是好对付的人啊。   钟念月打了个喷嚏。   一时其余人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一个个目光冷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恨不能扎死她似的。   “应当堵上她的嘴,当心惊动了旁人。”梅娘道。   手臂受伤的男子,梅娘称呼他为“武哥”。   武哥皱了下眉,但还是先请示地看向了相公子。   相公子已经被钟念月戳穿了目的,自然也就不再假惺惺了。   他与他们光明正大地走在了一处。   此时夜色沉沉,月光压在枝头,他们行在一片密林之中,那树影绰绰,密密麻麻、张牙舞爪,好似野兽正在展露自己的狰狞。   钟念月一下无端想起了晋朔帝。   若是晋朔帝在,他怕是又该要不急不缓地走到她的跟前来,抓住她的手腕,淡淡道上一声:“念念怕黑么?”   也不等她回答,他便会牵着她缓缓往前行走了。   钟念月及时压住了思绪,她抬眸看向相公子,嘴角一撇,讥讽地道:“我一个喷嚏就能惊动人了?连夜翻山越岭这蠢法子,才容易惊动别人呢。你见过有谁无故在深夜,穿得整整齐齐,有男有女,一个个穿梭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的吗?但凡是有谁往这边瞧上一眼,都要被吓得报官去了。如此藏藏躲躲,岂不是鼠首偾事之辈?”   这一番话,说得相公子的一干手下都是面色涨红,又惊又怒。   谁愿意被人比作老鼠?   更何况还是被这样一个柔弱娇气的女子瞧不上。   相公子神色不变,笑问:“那依你之见呢?”   钟念月掀了掀眼皮:“要抓我的是你们,干我何事呢?”   “我还当钟姑娘要提议我们,光明正大地从城门而入。”   钟念月:“你是猪吗?”   相公子:“……”   钟念月:“猪才会听信这话。”   相公子面皮抽搐:“我等自然不是。”   钟念月:“嗯,那不就是了?既然说了你们也不会听,那我浪费口舌作什么?”   相公子实在忍不住,神情似怒似喜,哼笑道:“钟姑娘真是,半点也不怕啊。”   “怕有什么用呢?”钟念月说罢,缩了缩肩道:“烦请你们谁人,脱件衣裳给我罢,这山林间有几分寒意,一会儿我就可不止是打喷嚏的事了。我体弱得很,若是一受风寒,你们怕是得请十个八个人来抬我走才行。”   “你体弱?”武哥冷眼看着她,将她从头到脚如此打量了一遍。   相公子轻叹一声,他瞧了瞧钟念月,插声道:“她确是体弱。”   说罢,他定定看着她道:“我算是知晓了,晋朔帝为何将你养得这般娇气。”   钟念月心道那你可就想错了,没见着晋朔帝之前我就这副德行了。   相公子手底下的人倒是十分信服他的。   听他这样说,武哥便不情不愿地道:“我脱件衣裳给她便是。”   相公子看了一眼,笑道:“她那样娇气挑剔,你那衣裳,她怕是不肯要的。”   武哥扭头:“那梅娘……”   相公子却突地冷笑一声道:“她对女子也怜香惜玉得紧,只怕也是不肯要的。”   想是想到了洛娘背叛的事上去了,认定了是钟念月叫洛娘改变了主意。   相公子说罢,解了自己的外裳下来,递给了钟念月。   此时林中光线昏暗,只余一点月光。   月光洒落在钟念月的面庞,更勾勒得那五官精致美丽,如玉,似仙。   这人确实生得一副好模样,苏倾娥没有说错,是无数人见了都会禁不住心生一分向往和怜惜的模样。   只是相公子这念头才刚起呢,便听得钟念月道:“谁要你的衣裳?”   若是晋朔帝知晓了,是扒了你的皮还是扒了我的皮?钟念月脑中蓦地冒出了这句话。不过随即她便摇摇头,将这点儿思绪从脑中甩了出去。   怪了,我想这个作什么?   钟念月心道。   我与晋朔帝又并非是真有一腿。   “那你要谁的?”相公子不快地问。听他语气,倒好似因着钟念月拒绝了他,心生被冒犯的不满来。   “梅娘。”   “你怎么……”   “谁叫她揪我头发?”   相公子这才又露出了笑容,当即叫梅娘脱了外裳。   梅娘身上穿的外衣,乃是驼色并印秋香色花纹的衣裳,颜色与花纹款式都极贴合她的年纪,但于钟念月来说,就未免老气了。   只是这生得美的人,便是穿上这最老气的衣裳,那换在现代也叫“复古风”。   钟念月眼睛都不眨一下,接过来穿上了。   女子的衣裳干净又柔软,大多还会熏些好闻的香。钟念月对此分外满意。   相公子却是怔怔望着她,蓦地道:“若是将头发都梳起来,梳作堕马髻,那便更美了。”   钟念月知他曾说过洛娘像是他娘。   她便一扬眉道:“若是梳起妇人发髻来,你就要认我做娘吗?好儿子。”   这事其实相公子的手底下人都知晓,但从来无人讥讽此事。   只因相公子性情诡谲,这样不着调的事落在他身上,旁人也不敢觉得滑稽。   一时众人面色古怪了一瞬,不过都没说什么,甚至还松了口气。   相公子认过的娘啊,那可真是没有十个八个,也有六七个了,管她是谁,最终都不过是相公子手里的工具罢了。相公子是真正心中只有大业的人物!   他们原先还怕相公子是真对这钟姑娘另眼相看呢,如今一看,不过依旧是老把戏罢了。   相公子哈哈一笑:“那不成。”   随即就不再说话了。   钟念月紧紧裹上外衣,没走几步,便又喊累。   “她当真柔弱到了这等地步?”武哥咬牙切齿。   “嗯。”相公子低低应声,转头问钟念月:“清水县那一回很难熬罢?你替晋朔帝受了过,只怕那病根子如今还落在骨头里呢。”   众人闻声,目光变幻一瞬,心道原来如此。   那毒确实厉害。   公子为了装病也服了一样的药,只是少了许多剂量,如今都还难受着呢。   “我背你罢。”相公子道。   钟念月倒也不客气,她折磨起他来,可是从来不会觉得心有愧疚的。   她当即攀住了相公子的背,喊了声:“驾。”   武哥:“……”   梅娘:“……”   妈的。   他们是请了个祖宗回来吗?   相公子面色不变,牢牢托住了钟念月,缓步走在起伏的山坡上。   相公子其实并未真正见过自己的母亲。   他母亲早早就死了,只留下一些画像。可画画的人,似是心中有鬼,画得多是侧影、背影,少有正脸。   这从未见过,自然心生向往。   可他母亲并非是个什么好人。   她盘旋于两个男人之间,将他的身份陷入尴尬境地。   她心中从未惦记过自己的孩子,只将他当做博弈、争夺荣华的筹码,最后她输了,死得干净,他却要背负她的仇恨挣扎下去。   于是相公子又向往她,又瞧不起她。   他说洛娘似她,实则也生了半分羞辱自己生母的心思,是暗暗指她与洛娘一样,辗转数人之间。便从这般隐晦的报复之中,获得一分快意。   钟念月像什么呢。   倒像是他年幼之时,于虚幻之中想象出来的,最想要的母亲的模样。   她美如天仙,翩若惊鸿,气质高贵,娇养长大,聪颖又锐利,娇蛮又甜软。   符合着这世上男子对女子的所有美好想象。   若他有生之年能背着他符合他所有美好想象的生母,走入孤寂无边的黑夜……   那也就该是今日这样了。 第82章 观音(二更(补)...)   “敢问陛下, 何时归京?”史成跪在地上问。   他是唯一一个被推出来的,胆敢在这个当口去请示晋朔帝的。   他曾经做过晋朔帝的近卫,后来才被提拔领了禁卫军。与晋朔帝的交情, 比起旁人来总要更深厚一分的。   钟念月丢的时候, 他也是第一个被晋朔帝传到现场来的。   晋朔帝闻声只低头看了他一眼。   史成深吸一口气,因着与晋朔帝亲近些的关系, 他便也不掩藏了, 只出声道:“太子趋近成年, 如今又掌监国之权, 陛下因青州一事亲自奔走,虽解了百姓之困, 却也脱离了朝堂数月, 臣唯恐……唯恐太子……”   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陛下越是在外久留,太子对朝局的掌控, 也就愈多一分。   不止是史成,其余随行的大臣也这样想。   他们都是坚定的晋朔帝拥护者, 心中自然只为晋朔帝着想,其余人等, 即便是亲儿子、亲老子、亲手足,他们也一样为晋朔帝提防着。   孟公公连着咳了四五声,面露愧色道:“史大人不必忧心,陛下定然早有谋算。此事……说来说去,到底还是怪老奴。”   他既已知晓陛下的心思,震惊归震惊,但还是铆足了劲儿地, 一门心思地,哪怕拖着一条病腿, 那也得想法子给陛下助力啊!   可谁晓得这头一回助力,就助歪了!   谁也不曾想到,近天子脚下了,还能出这样一桩子事……   着实是狠狠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孟公公真是一头将自己撞死的心都有了。   晋朔帝谁的话也没有接,他只低声问:“可传信与各州县了?”   一旁有人出列回道:“已经传下去了,便是连钟家公子都收了信儿了。”   晋朔帝轻叹一声:“钟家只怕更要舍不得了。”话虽如此说,他面上倒并无什么退让犹疑之色。   史成少有听见晋朔帝这般口吻的时候,于是一下垂下头,顿住不说话了。   若是再不分好歹游说陛下早日归京,只怕就跟抓着刀子往陛下心上戳差不多。   只有孟公公此时疑惑道:“陛下,若是四下传信,岂不是天下人都知晓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更要上赶着去抓姑娘了吗?”   “孟胜,你要知晓这世上总是蠢人多。   “蠢人冲动易怒,辨不清身份时,恐他们出手误伤,乃至误杀了念念。对付这类人,只能叫他们瞧明白了其中的价值利益,为之心动,这才能忍下冲动,小心宝贝地护着手里的‘人质’。   “而越多人知晓她的贵重,才有越多的人不敢妄动,只盼着拿她换取更大的利益。”晋朔帝缓缓说道。   他这时的口气与平时无异。   孟公公抬起头来时,才发觉晋朔帝面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陛下……着急了。   相公子背着钟念月穿山越岭,从城郊的猎场,沿着当年先帝奢靡行事于城郊挖出来的别宫,就这样一路进到京城。   钟念月中途叫人迷晕了两回,于是如何进的猎场,又如何进的别宫,两处关键点,她倒是浑然不知了。   相公子还真有点手段。   他这样熟知皇家密道,……先定王岁数比晋朔帝还要长十余岁,他自然不会是定王。难道他并非是宣平侯的儿子?而是定王之子?   钟念月原先没少看狗血小故事,这会儿脑补起来倒是一套接一套的。   “咱们今后就安置在此处了。”相公子笑道。   钟念月转头一打量。   这院子修作了庵堂,里头供了个高四丈的观音,观音微一俯身,便给院子加了半个盖,遮挡去了大半的日光,只留底下的一片幽暗。   再左右一打量。   四下没有多余的建筑,只前头隐隐传来鼎沸人声。   “那是有人在拜观音。”相公子道,似乎并不在乎将这些告知于她。   他不怕她跑。   “求子的?”钟念月问。   “是。世人求子嗣的多,真正爱惜子女的却又没几个。”相公子冷淡道。   这么一说,您还有点家庭带来的童年阴影了?   但钟念月可没功夫去治愈这样有阴影的。   真要说起来,她觉得晋朔帝的成长历程该要比他们都艰难多了罢?单从他每回生辰,太后都从来称病不出,宫中不举一次家宴可见一斑。   人家晋朔帝却还做了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好皇帝呢!   钟念月想到这里,便又忍不住咂了咂嘴。   好好的,怎么又想到晋朔帝身上去了呢?   人真是怪。   好似总是不在跟前的时候,便不知不觉提起他的时候反而多了些。   钟念月为了按住脑中的思绪,便抬头笑道:“那还是我好。”   相公子:“嗯?”   钟念月:“不必拜观音,也白得这么一个好大儿!”   相公子:“……”   相公子的手下都快叫钟念月折磨得麻木了。   往常那些个被公子认作“娘”的女子,哪个不是含羞带怯再三推脱,偏这钟念月,年纪小,还挺会拿辈分!   相公子突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倒是夸了我一个‘好’。”   钟念月:?   你这人怕是多半有点那个大病。   这样一句话里,你就听见一个“好”字?   相公子亲自送着钟念月去了她的屋子,将来她还要在这里住很长的时间。   临了快关门的时候,钟念月问他:“你留我在这里长住有什么用呢?不怕养不起我么?”   “你身上的用处已然超乎了我的设想,将来自是等到最值当时,拿你来威胁晋朔帝。”他坦荡道。   “你有病么?等上十日半月,旁人还牵挂我。若是等上半年,一年,三五年,你当还有谁记得我么?天下美人何其多……”   不等钟念月将话说完,相公子便定定看着她打断道:“怎么会?谁人会忘?若是我,便是一辈子也不能相忘。”   钟念月:“那倒是谢谢您了,一辈子都得惦记着绑架我。您将来要是去了阴曹地府,还是得多灌两碗孟婆汤。”   “……”相公子那话才起个头,氛围还没捏起来,就叫钟念月搅了个稀碎。   相公子一边气得牙痒痒,一边又禁不住想,似这样明亮动人又灼手的明珠,谁人能揣得入怀中?   门合上,钟念月今日难得不太讲究,合衣就倒在了床上。   她脑子里禁不住漫无目的地往下想……人就是这样的,儿时最好的朋友,最喜欢的玩具,都会慢慢淡忘。总会遇见更好的人,更精彩的事。三年五年可不是就忘光了吗?   钟家哥哥会忘了她吗?   钟母万氏会忘了她吗?   还有锦山侯,秦诵,许多许多人……   我离开我本来的世界又多久了呢?那个世界里,真实的只属于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会不会已经开始在忘记我了呢?   钟念月烦闷地闭上眼。   相公子就不该勾起她这样的念头……实在讨厌!   晋朔帝睡了不过两个时辰,突然从床榻上坐起了身。   一旁守夜的宫人惊了一跳,连忙跪地问:“陛下可有吩咐?”   晋朔帝瞧她一眼,眸光有些冰冷。   还是孟胜聪明些。   四周一片寂静,宫人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双膝越发觉得软时,她突地想起来早些时日有另一个宫女碧红与她说,在陛下跟前若是不知晓该说什么话时,那就提一提钟家姑娘那准没错,孟公公都是这样干的!   宫人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出声道:“陛下是……梦见钟姑娘了么?”   晋朔帝并没有出声。   并非是谁人都能同他谈论念念的。   宫人踌躇地立在那里,大着胆子继续道:“梦里姑娘是不是还为读书叫苦呢?”她道:“陛下放在案头的书,都铺了一层灰了。”   听她话音有一分真心实意的惆怅,晋朔帝方才垂眸淡淡道:“朕梦见她哭了。”   ……   钟念月睡了一觉起来,两眼都有些肿。   她去推门,才发觉有人锁了她的门。她眨眨眼,先是桌子垫凳子,凳子再垫凳子,这样一层一层爬上去,顺着房梁够上去,把屋顶都给掀了个缝儿。   几片瓦被她推动着滚下去,摔了个清脆粉碎。   不多时,相公子的手下便匆匆赶来了,连忙将门打开了,狼狈不已地看着她,想是刚被相公子训了一通,于是也不敢再将她锁着了,只怕这宝贝想不开自个儿把自个儿摔碎了。   钟念月倚坐在门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又开始使唤起了相公子的手下人。   她算是想通了。   忘了便忘了吧,若是京城里头的人忘了她,那不正好省了她要除掉太子与女主的事?谁都记不起她了,自然也不会再来寻她和钟家的麻烦了。   囚得好,囚得妙!   就在这里吃吃喝喝长他个十斤肉得了!   相公子背完钟念月的第二日病倒了,钟念月却是开始在他的地盘上,光明正大地作威作福了。   有本事最好留我一辈子!   至此,还有七日,便该是钟念月的及笄日了。   相公子的病将将养好,出了门去寻钟念月,却见他那几个手下都团团围着钟念月,陪着这祖宗一块儿躲在庵堂里,听那些个来拜观音的人自述这些年的艰苦历程。   听得还很起劲儿。   相公子顿生无语之情。   他走上前去,轻咳了一声,其余人闻声而动,纷纷站直了身体。   钟念月动也不动,只伸出手来:“我要吃桃子。”   天气不知不觉已经入了夏,钟念月身上换了轻薄衣衫,一抬手,便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面戴两个金镯子,叮叮当当,格外漂亮。   相公子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她,只一眼就有种说不出的惊艳。   她便如那即将盛放的名贵花卉一般,一点一点舒展开了花瓣,只待绚烂那一刻的到来。   相公子突地心生一个念头来,他道:“钟姑娘该要及笄了……”不如我来为姑娘办一个及笄宴如何?   只是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呢,便听得钟念月面色古怪地应了声:“啊,我长大了。”   不过钟念月很快便又吐了口气,随口道:“到了能给你生弟弟的年纪了。”   相公子的表情裂了裂。   与谁生呢?   晋朔帝么?   这样一算,晋朔帝岂不是也占了他的便宜? 第83章 贵重(她身边有无数猛兽盘踞。...)   如今庄妃每日的日常便成了, 问一问三皇子如今该到哪里了。   往日里后宫是不得涉政的,只是自打青州这一去,晋朔帝便默许了后宫多加打听, 甚至还会主动派遣人往回传消息。正因着这样, 庄妃才能知晓三皇子在前头办了哪些好差事。   只是她已连着问了三日。   “三皇子怎么还在汝阳县?”   “奴婢不知,底下传话是这样传的。”   “陛下也还在汝阳县罢?难不成是老三终于开了窍了, 晓得去讨好他父皇了?”庄妃惊疑道。   宫人欲言又止。   她从惠妃宫中听来, 说是陛下仍旧滞留汝阳县, 是为着钟家姑娘。三皇子迟迟未归, 也是因着钟家姑娘丢了的事。说惠妃为着这桩事,都好几日睡不着觉, 起不来身了。   她当时听了心下无言得厉害。   太子监国, 惠妃嘴都该笑烂了才是,哪里会睡不着呢?   惠妃近来确是又忧又喜。   她希望钟念月死, 却又怕她死,她甚至又连钟念月死后的事都想好了。   “这帝王恩, 莫说人死了,便是没死的时候, 多等上个几年,也总有色衰而爱弛的时候……”惠妃道。   底下宫人张了张嘴,心道,可是从前娘娘颜色最盛的时候,也不见陛下多么疼爱啊。不,不止惠妃,各宫娘娘皆是如此。   可见陛下并非重颜色的人。   惠妃轻声道:“未婚, 又未及笄的女子,一旦身死, 无处可作坟茔,便是万氏再疼她,也拗不过祖宗规矩。人没了,陛下也迎不了人进宫,太子若是展露一分大义,甘愿让他的表妹占个名分,钟家想必也能感念其中情意……这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最糟的呢?”兰姑姑出声道。   惠妃轻叹一声:“若是最糟的,那就是我这外甥女在外头被人糟践了……”   兰姑姑想笑又不敢笑。她知晓惠妃是个重利的人,就算再恨钟念月,却也更想从钟念月身上得到更大的利益。钟念月叫人糟践了,反倒不符合惠妃的利益了。   不过她们都一样。   没有人认为钟念月能完好无损地归来。   “也不知是哪路英雄做的好事,总算将这个祸害给收住了,每日里骄纵跋扈的,可算是瞧够她了。”京中还有人私底下道。   不过这些钟念月是一概都听不见的。   她被绑走时身上穿的还是男装,后头除了多一件梅娘的外裳,便没别的了。后头便穿了几日尼姑的衣裳,颜色素淡又轻薄,落在她的身上,既叫人觉得美丽逼人,又无端生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来。   弄得相公子的手下一时不敢逼视。   相公子不信佛,自然也不怕渎佛。   他觉得这般模样是极好的。   甚至坦坦荡荡地说,钟念月这般打扮,更有种若有若无的勾人艳色。   钟念月听罢,没有搭理他。   相公子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去,只见隔着一道小栅栏,隐约能瞧见外头来往的几个尼姑。   他脸色登时变了变,笑道:“我知晓钟姑娘打的什么算盘,想着这身衣裳更容易混出去么?那可不成。钟姑娘将要及笄,我该给姑娘多备几套衣裳才是。”   说罢,他便立即带了人要往外走。   手下拦也拦不住,跟上去满口道:“公子,您在外行走,恐怕被发现……”他们的身影到底还是远去了。   钟念月这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混出去逃跑?   谁稀得。   多累啊。   她就是不想穿这身衣裳了,布料不够好,磨人。   似相公子这样的反派,果真是想得越多,便也就越容易上钩了。   若她直说要换衣裳,只怕相公子是不愿的,毕竟风险大,而且她若是个反派,也不乐意见到手里的人质舒坦啊。反正穿个磨人的衣裳罢了,又不会死。   此时一旁的梅娘,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她,犹豫着问:“姑娘还去前头玩吗?”   梅娘如今也有点忌惮她。   这钟姑娘既是人质,却又像是捧在他们手中的易碎宝石,真是左右对待她都为难。梅娘真怕哪天一起床,头都让公子剃了给这钟念月出气。   “不了,睡一觉吧。”钟念月道。   “……是。”   等钟念月一觉睡醒,相公子倒是平安无恙地回来了,与此一并带回来的是许多新衣裳和新首饰,甚至连胭脂水粉他都买了。   他笑道:“还定了几件衣裳,只等过些日子去取就是了。”   钟念月知他没那么容易被抓住。   她在书里没看过这号人物,兴许是这人潜伏到后期才出现,成为了和太子匹敌的大boss。   毕竟她就看了这书的第一部 ,第二部作者都还没写出来呢。   钟念月丝毫也不觉得遗憾失落,她点点头,只叫他将衣裳给自己。   相公子笑着递过去,似是分外期待,他叫两个丫鬟伺候着她,而他则一路目送着她进了门。   这厢武哥方才道:“这钟家姑娘也不知人缘是何等的差,我瞧那京中倒好似没一个是她的好友,竟是没甚么人为她伤心呢,更有几家姑娘暗地里说她丢得好。也就是有一对好父母,有个好出身罢了。便只有这钟家上下急得不行。”   梅娘忍不住道:“这钟念月的脾性,确实不是谁人都吃得消的,生得一副天仙皮囊,性情却折磨人得紧。”   相公子却是冷冷出声道:“你们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斗胆请教公子,这是何意?”   相公子:“远昌王可知?”   “自然知晓,当年不是做了老主子的马前车吗?远昌王战场上极为勇猛,当时少有不忌惮他的……只可惜如今也向晋朔帝服了软。”   相公子淡淡道:“他熟知定王旧部,如今正在四处摸寻下落。”   武哥脸色大变:“这是为何?”   相公子看向不远处那扇门,道:“为了寻她。”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与远昌王有交情?”   “她似是认得远昌王的儿子。”   武哥不语。   原来也并非是人人都乐见到钟念月失踪的,除了钟家人和晋朔帝外,却也还有别人。   然而这还不止。   相公子又问:“秦诵可知?”   “知晓,他和其长兄乃是秦家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嫡子,备受秦家老太爷的看重。”   “他母亲乃是金淮萧氏,如今萧家人也正得他驱使,在寻找她的下落。”   “……”武哥喉头噎了噎。   “还有方家、凌家、戚家……”相公子顿了顿,淡淡道,“他们这一代出色的小辈,都在想法子寻她。”   武哥听得无比惊骇。   相公子说到的这几个姓氏,都是京中手握实权,安享富贵的大家族。   与之相比起来,那些对钟念月失踪拍手叫好的,他们的出身一下便被衬得不入流了起来,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了。   钟念月失踪,一波手无实权空有名声在外的人拍手叫好。   而另一波手握大权的人,却是真真切切地在寻她。   实在从未见过这般滑稽情景!   梅娘听到这里,脸色都禁不住变了又变。   武哥面露羞愧之色,低下头来,道:“公子消息灵通,属下竟对此一无所知。”   相公子淡淡道:“也不是谁人都对京中情形一清二楚的。”   他有着得天独厚的身份优势。   不过其实相公子刚探明京中情形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苏倾娥说钟念月姿容过人是真,骄蛮难缠是假;与众人不合,得纨绔之名,三皇子恨不能处之后快,却是有真也有假,而这真的比重着实太少了些。   梅娘此时不由颤声道:“她一个闺阁少女,上哪里去认识这么多人?如此多的人都在寻她,咱们岂不是危险了?”   相公子前几日还说要将钟念月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实际却不是这样容易的事。   京中众人都在找钟念月。   又因着晋朔帝并不掩饰身边丢了个人的消息,人人都知晓这丢的钟家姑娘身份贵重,恐怕朝堂之外,也有人要来寻她,为自己谋求个荣华富贵了。   相公子原本的确只想拿钟念月作为手中的人质,可谁晓得却是遭遇了他有史以来最棘手的一件事。   不过他天性有一分骄狂在,不拿性命作性命,越是这般棘手,如走独木桥,如攀险峰,他骨子里便越透出一分与天搏的兴奋来。   “慌什么?这局棋没准儿要成你们这辈子下过的,最大最险的棋。若只求安稳,行事百般顾忌,做什么叛党呢?遁入人群不是更好?”相公子冷哼道。   “……是。”底下人垂首应了,登时满面羞愧。   别的组织,兴许是首领重于一切,事事让手下先。到了他们这里,反倒是相公子更敢于出手,他们实在汗颜。   可是晋朔帝已经如一座大山了。   更有远昌王,秦、方、凌……还有钟家,万氏的母族万家……到底还是化作了一个个大石,落在了他们的心间。   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钟念月款款走了出来,身着绯色衣衫,顾盼神飞,裙摆上绣有牡丹,牡丹镶着层层金边,随着她走动的步伐如金色的波纹浅浅荡开。   梅娘等人一滞,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再看她时,他们心下已经陡然变了个滋味儿。   她可不是什么娇蛮任性,不曾见过世面的软弱小姑娘。她生有利爪。   而她身边更有猛兽盘踞。   唯独相公子神色不变,他笑吟吟地看着钟念月道:“极好,极好,我选得极好。”   那夏日的风将人裹在其中,好似生出了几分熏熏然。   另一厢。   晋朔帝终于下令启程了。   旁人不曾过问什么,倒是三皇子禁不住问了一句:“不找了吗?”   大家都知这句话指的是谁。   是那位假宣平世子,真钟家姑娘。   晋朔帝闻声抬眸看了他一眼。   晋朔帝曾经试图教养他,只是皇帝与皇子仿佛有着天生的对立。三皇子怕他,比起他来,三皇子更信任庄妃和庄妃的母族,于是年复一年教成了这么个德性。这些时日里,离了庄妃的母族,三皇子反倒变了许多。   从前,晋朔帝只觉得他又蠢又狠毒,不堪大用,今日倒觉得他还有一分憨直在。   晋朔帝打量三皇子的时候,三皇子已经怕得骨头都想哆嗦了。   就在他以为父皇根本不会搭理他的时候,晋朔帝开口了:“她有可能在一个地方。”   “哪里?”孟公公匆忙问。   “京城。”   “那贼人怎么敢……”孟公公失声道。   “汝阳县四下都已经寻过,而钟随安沿路慢走慢寻,也始终没有消息。他们就算插上翅膀,也不可能一夕之间逃到千里之外。最有可能的便是,逆而行之。……他们去了京城。”晋朔帝的口吻几近笃定了。 第84章 火起(他撕碎了外层的儒雅皮囊...)   众人一路疾行, 抵达京城时天刚蒙蒙亮。   孟公公越发坐立难安。   他是晋朔帝身旁伺候的得意人物,这些年里行事妥帖,几乎没有什么难得住他。连皇子见了他, 都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可这回……   “明日, 本就该是姑娘的及笄宴了。”孟公公喃喃道,喉间不自觉地带出了一分哽咽之意。真要论起来, 他与钟念月相处的时日, 比诸位皇子还要久。此次意外又有他的过错。   这心中真如烹炸煎煮一般的难熬。   晋朔帝没有应声。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宫中, 还未沐浴更衣, 便传令下去,要远昌王进宫, 更有另外两位顾姓、毕姓的大人。   孟公公目光一动, 心知这几位都是昔日与先定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   若是那位真宣平世子假借救援之名,实则绑走了钟家姑娘, 那么要寻到他在京城的落脚点,从他们这里得到线索, 恐怕是最快的。   孟公公禁不住大胆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晋朔帝的面容。   陛下神色镇静……   我不该怀疑的, 姑娘定能早日回来!   “你说陛下回宫了?”这头庄妃欣喜道。   不过她方才欣喜地起了身,很快便又结结实实地坐了回去:“罢了,陛下这会儿兴致未必高。”她是不敢去打搅的。   三皇子早日回宫来探望她,她便已经足够高兴了。   那厢惠妃也同样问了宫人一样的问题。   “陛下回宫了?”   底下人应了声是。   惠妃目光闪动道:“我那外甥女还未找到罢?”   “回娘娘,还没什么消息呢。”   惠妃拿起剪刀,剪下了跟前那盆花还未开放的花苞,道:“到底还是不够重要啊。”   往日她暗暗憎恨, 也失落于晋朔帝的漠然。   今日却松了口气,心道陛下待所有人真是都没什么不同呢, 钟念月不过多得了三年的柔情罢了。   惠妃以为晋朔帝回京之举,即是放弃了钟念月。   钟府上下也这样想。   钟大人暂且安抚住了万氏,然后就匆匆进了宫。   他不怪陛下。   不知何时起,他便隐隐觉得钟府的天地太小,更不提狭隘的后宅了,那容不下他的女儿。是他默许了念念随兄长出京历练,说来说去,也是该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心太大。   他只求从陛下这里得到半点讯息,能让他继续找女儿去。   这边钟大人一走,万氏便勉强站起身来,在府中走上了一圈儿。   钟府其实已经装点起来了,连宴上的菜式,万氏都花了足足十日的功夫才一一选定好,更不提成年用的头面等物,都是她早早掏出重金请人打制好的……   她视线转了一圈儿,到底还是挺直了身子,强硬道:“接着装点府中上下,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仔细你们的皮……”她小声道:“念念回来,还要举宴的。”   ……   钟念月连着换了几日的新衣裳,方才从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为何不对呢?   只因这每日里丫鬟送到她跟前来的衣裳与首饰搭配起来,竟是与原先洛娘传回给相公子的信里的,那些个她瞎掰的情景相契合了。   “着绿色衣衫,头戴玉蝉,梳着垂鬟分肖髻……”   信中这般写。   而今站在镜子前头的钟念月,也是这般打扮的。   只是……钟念月不自觉地又走了下神。   如今她跟前没有个执笔翻阅书卷的晋朔帝。   相公子推门进来时,正撞见钟念月立在镜子前发呆的模样。他极少见到她这般情状,一时有些新鲜,不由走近了些。他笑着道:“洛娘是何时从了你们的?你可曾见过她写给我的信?”   他说着,便将随身携带的那么两封取了出来,道:“纸上所见,终归死板了些。今日倒是终于将纸上描绘的画面,与之相对上了。”   钟念月:“……”   可以的。   你作为反派,变态起来很有一手的。   相公子启唇,还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间突然喧闹了起来。   梅娘匆匆闯进来,发髻都乱了。   她喘着气道:“公子……外头,外头突然来了许多人,今日上门的香客也少了许多,怕是、怕是出事了!”   相公子面色一变,眼眸阴沉,他冷声道:“晋朔帝怎么来得这样快?”   此地就连许多先定王的旧部也不知晓!   太后喜礼佛,因而朝野内外对待僧人寺庙都多有客气尊重,从来没有人敢在佛家重地擅动。而这处庙小,除了来求姻缘求子的,是万不该引起别人注意的啊!   “不知,我等并没有泄露痕迹啊。公子,如何是好?”梅娘焦灼道。   钟念月也有点惊讶。   来得这么快?   她还真以为自己得起码在这儿养上十斤膘,才得再换个地方呢。   钟念月眨眨眼道:“要逃么?倒也不必打昏我,我向来是分外配合的。打昏了醒来脑袋也疼脖子也疼,我不喜欢。”   明明是人质,却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我不喜欢”的话来,梅娘心下叹息,心道这钟姑娘可真是娇气得令人妒忌。   只是钟念月话音刚落下,外头就响起了尖叫声。   尼姑们四散逃开。   “不许一人逃出去,只怕是那贼人的同党!”外头有人厉声道。   相公子一攥钟念月的手腕,带着她就要往外走。   密道自然不会设在钟念月的屋子中。   他们还须穿过一条回廊,抵达相公子的屋中,方才能入到密道之中。   门一开。   却见一片大火绵延,很快朝着那俯身的巨大观音像烧了过去。   相公子顿了下,几乎都看傻了去。他咬牙切齿道:“晋朔帝疯了吗?不怕将你也一并烧了?”   钟念月:?   她心说我哪儿知道啊。   晋朔帝年纪长,城府深,她哪儿看得懂呢?   此时只见一行人缓缓走进来,他们并非是作官府中人打扮,而更像是某个府上的私兵。相公子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来他们应该是大皇子府上的府兵。   相公子抿唇低声道:“外头放哨的为何不曾察觉?罢了……准备刀剑,只等走近,你二人挟持那为首者,一路突围出去。”   他不打算亲自动手。   他动手就暴露了,最好便是继续扮做那英雄救美失败的病弱世子。   梅娘与武哥狠狠一咬牙,应了声。   他们的手方才摸到腰间藏起来的武器,却听得那为首的府兵问道:“你们是来这里求子的香客?”   相公子抿唇,盯着他目光闪烁不定,没有立即应声。   府兵嗤笑道:“倒还不敢认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他扫了一眼钟念月,顿生惊艳,便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道:“罢了,你们既是香客,便不关你们的事。各自走罢。”   相公子顿住了。   连他身后的几个手下也齐齐愣住了。   ……听着倒好像这帮人之所以前来,是为着别的事,而压根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既如此,也就不必动手了。   相公子面色缓和,朝武哥使了个眼色。   武哥便屈身笑着福了福身:“多谢这位大人,我家主子年少木讷,这才答不上大人的话,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于是相公子便牵着钟念月拾级而下,又缓缓朝另一道门走去。   此时几个府兵议论道:“倒也不必放火,只管将这帮僧人驱回原籍做她的普通百姓去就是了。”   “你懂什么?不下这样的狠手,这些人哪里会被震住?”   “你且去西门守着,若是得见那个妖女的踪迹,定要拿下她!此人在青州行蛊惑之事,胆敢自称‘神女’,哼……不知这些年里,佛门如她这般招摇撞骗的人,又有多少。”   他们谈论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想是要叫那些香客也听个清楚。   而此时相公子也终于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   怕是因着苏倾娥在青州搞砸了事,这传来传去,她便成了那祸害骗人的妖女,而非自幼能与神佛相通的神女。   大皇子应当也是因此领命,便以苏倾娥作筏子,要将大晋上下的佛寺都清算上一遍……难怪外头放哨的人不曾警示,只因着这一行人前来,根本不是为他们来的。   相公子眼皮直跳。   他过去当真是看轻了晋朔帝。   这人从头到尾就不是什么君子……连装都不屑装的。往日里的儒雅模样,不过都是他平和时的姿态罢了。   难怪这些人连这样一处小庙也不放过!   这是要借苏倾娥之名,要将佛寺彻底驱除,几乎可与前人“灭佛”行径相媲美了!   一时间,相公子都不知晓该是继续厌憎苏倾娥,还是与她一分同情了。   灭佛这口大锅,只怕要结结实实扣在她的头上了。   但也正是因为她,让他的一处据点又丢了……这还是令人不快的。   相公子皱了皱眉,依他看,此人哪有扭转乾坤,转危为安的本领?多的倒是变福为祸的本事!   这念头刚起,他们背后便传来了一声:“等等。”   那府兵往前几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钟念月的身上,笑道:“她梳的不是妇人髻,想必是你的妹妹吧?你们家住何方?不如由我等送你们回去?”   相公子一口老血哽在了喉中。   他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他方才就该立时出手,而不是因着他们一时的放过,便就此松懈下来。   此时他若推拒,便显得奇怪了。   其余府兵也正瞧着他们呢……   还不如刚才就起冲突,如今这实在像极了软刀子割肉。   但不论相公子如何后悔,钟念月已经勾唇一笑道:“我认得你们主子。”   府兵面色一凌:“敢问您是哪家的姑娘?”   钟念月道:“领我去你们府上喝杯茶不就是了?”   相公子心下已有了决断,他骤然间露出慌乱之色,道:“我还有一物放在那厢房中!不成,我得去取回来,那是我娘的遗物……”   府兵见状道:“你快去,火都燃起来了。你两个仆人拎两桶水去……免得将你烧着了。”   相公子匆匆转身而去。   钟念月看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狗东西,跑得还挺快。   这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   钟念月抬眸道:“他只怕不会回来了,且先送我去你们主子府上吧。”   府兵疑惑地点点头,一面命人去寻相公子,一面邀请着钟念月出了门。   这条通往大皇子府上的路尤其的长。   有那么一瞬间,钟念月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走了好呢?反正这口锅还能扣在相公子的头上。   可那念头慢慢地就削弱了下去。   我在这个世界是没有真正的亲人的。   可原身有啊。   我怎么能叫她的父母亲人伤心难过呢?   还有,我只是想要知道……我丢了,晋朔帝当真会难过得落下眼泪么?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   钟念月心中小声道。   小庙被烧。   这厢太后不动声色地又扯坏了一串珠子。她掀了掀眼皮,胸口起伏,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骂道:“他自己丢了个人,窝着火,却要烧我的庙!什么东西?!”   “皇帝何时这般野蛮做派了?”她扶着额角,两眼直发黑。   底下宫人战栗,一时无人敢答。   ……   大皇子回府时,钟念月已经托人往钟家捎信物去了。   她不大信得过大皇子,但大皇子手下的府兵尚算靠谱,所以她一面留在这里,一面也得等自己的家人来接自己。   大皇子近日面色沉沉,眼底透出几分疲色。   他听得身边的亲卫道:“殿下,那姑娘说是识得您,要来您的府上……”亲卫讪讪道:“怕是要同您告状的,我今个儿在那个小庙里放了把火,怕是吓着她了……您可得饶过我……我也是见那些个僧人执迷不悟,死活不肯走,这才放火的。”   大皇子应了声:“嗯。”   他极为爱护手下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什么姑娘来惩治他们呢?   说话间,大皇子一转身,入到花厅中,便见着那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吃着茶的窈窕少女。   大皇子猛地一顿。   他哪里还认不出她来呢?   此事不是同我告不告状的问题了……若是真把人惊着了。   大皇子嘴唇轻动:“我父皇会找你的。”   亲卫傻住了。   心说这和陛下有什么干系呢?   大皇子的步子一收,猛地一转身道:“来人啊!快!取我信物进宫求见陛下!就说人在我府上!只这几个字就够了!”   大皇子实则还是慢了些。   那边钟家得了信儿,不多时晋朔帝也就得到消息了。   那亲卫守在花厅外,时不时朝里望上一眼。   此时天色一片漆黑,月亮挂在梢头不知挂了多久。那少女还不知疲倦地坐在那里。   她是当真好看啊……亲卫不自觉地心道。   不知等了多久。   他眼见着那少女撑住了下巴,靠住椅子,脑袋一点一点的,瞧着分外可爱,似是要睡着了,但又舍不得睡着一般。   正出神呢……   门外突然一阵脚步声近了。   他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玄色衣衫从眼前晃过,随即他耳边响起一片:“见过陛下!”   这怎么还……真将陛下引来了呢?   亲卫心中一抖,顿时两股战战。   他禁不住抬眸,小心翼翼朝那厢看去,却只见那身形高大的晋朔帝疾步走到少女面前,弯腰伸手,将少女拦腰抱起。   一阵风吹来,室内的烛火摇晃明灭。   晋朔帝俊美的面容隐入昏暗的光线之中,他的眸光深沉而锐利,整个人如同撕碎了外层的儒雅皮囊,露出里头凶猛的野兽的真容来。   他亲了下钟念月的唇。   本来只想蜻蜓点水的一下,但落上去时却立时就变了味儿。   他咬了下她的唇瓣。   沉声道:“念念,生辰快乐。”   亥时已过,来到子时了。 第85章 老谋(深算)   钟念月刚涌起来的困意, 陡然间吓得全没了。   她本能地张了下嘴,却只来得及发出“呜呜”一声。紧跟着是气息一热,唇瓣一麻, 传来轻微的一丝疼痛。属于成年男性的强势而又富有荷尔蒙的气息, 将她牢牢笼在了其中。   “生辰快乐”。   她听见晋朔帝低声说,好像是要将这些日子里缺失的柔情, 都悉数倾注到这短短几个字里, 一并补上。   钟念月脑子一嗡, 有那么一瞬间茫然得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才发现自己整个悬空了,被晋朔帝结结实实地捞在了怀里。   好哇!   好老谋深算啊!   这不是让我撒腿跑都跑不了吗?   “念念受苦了。”晋朔帝紧跟着又开了口。   钟念月干巴巴地望着他, 一时连接话的技能都仿佛丧失了。   晋朔帝不由垂眸看她。   小姑娘这会儿被亲得傻了, 看上去可怜又可爱,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揉红, 与面颊上的点点红云渐渐融作一个颜色,更衬得眼底的水光妩媚动人。   明明只是半月的功夫不见。   却好似错过了漫长的一年一般, 再回到跟前的钟念月,当真已然彻底从小花骨朵儿, 撑出花苞,再绚丽绽放。   晋朔帝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念念怕不怕?”   钟念月本能地摇了摇头。   她觉得也许、没准儿、可能大概……相公子留给她的阴影,还没她留给相公子的多。   跪在一旁的宫人,和守在门口的大皇子府上亲卫,都不免恍惚了一瞬。   这怎么还带摇头的呢?   一般不都该是嚎啕大哭,又或是泫然欲泣, 说起自己受了如何如何的苦,天下男子哪里受得住这个呢?想必接下来就是抱着好一阵安抚, 兴许比方才亲得还要用力些……   这下好,后头的全没了。   钟家姑娘是真不知递到手边来的宠爱有多么贵重啊!   宫人心道。   晋朔帝却是又问了一遍:“怕不怕?”   钟念月还要再摇头。   晋朔帝的手动了动,他的掌心按在了钟念月的背脊处,牢牢托住了她的背。   他仿佛漫不经心地低声道:“念念,这次朕是问……朕亲你,怕不怕?”   搁这儿给我下套呢!   钟念月气鼓鼓地看着他。   她后悔了。   晋朔帝根本没有落泪。   岂止是没有落泪,甚至还咬了她一口!咬完还要问她的感想!   怎么着,我还得给您写个500字亲后感小作文吗?   “好,念念今日不答,那便不答。”晋朔帝似是分外好说话的样子。   钟念月不由怀疑地看了看他。   就这样轻易地揭过去了?   “今日是念念的生辰啊,念念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晋朔帝低声缓缓道来,声线听着分外温柔。   他抱着钟念月在宽敞的主位上坐下,而后朝一旁的宫人道:“打盆热水,打湿一块帕子来。”   宫人赶紧就去了。   帕子转眼便递到了晋朔帝的手中,他一手托住了,而后从后头绕出手臂,一下掐住钟念月的下巴,低声道:“我给念念擦一擦。”   然后那帕子就贴上了钟念月的唇。   帕子温热,且微润。   一瞬间,仿佛晋朔帝又吻了上来似的。   钟念月坐在他的怀里,不自觉地轻颤了下,然后才感觉到晋朔帝缓缓动着手腕,用那帕子轻轻擦过了她的唇瓣。动作轻柔。   擦着擦着,钟念月便禁不住脸红了。   真好似被晋朔帝按在怀里,强迫她抬起脸来,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又小心翼翼吻过她的唇一样。   这样暧昧的温柔,比真正的亲上来,还要来得叫人手脚发麻,血液似乎都一下全部涌向了脑子……   终于,门外响起了声音,暂且打破了屋中温情又怪异的气氛。   小厮一路狂奔到门槛外,头都不敢抬,躬着身子大声道:“钟、钟大人携夫人,不知何故,登门拜访……小的此时寻不着大殿下的踪迹,便只有斗胆来请示……请示陛下……”说到后面半段,他声音都颤抖了。   在这之前,他还真没机会得见天颜呢。   晋朔帝这才顿住了动作。   他低头看了一眼,清晰地从钟念月面上瞥见了一点喜色。   晋朔帝垂下眼眸,掩去了眼中的浓郁色彩。   他掐了下手中的帕子,随即丢还给一旁的宫人,然后轻拍了下钟念月的腰,将人从怀里放了下去:“去吧,念念该想他们了。”   钟念月在原地僵了下,然后才别别扭扭地迈出了步子去。   晋朔帝从后头见着她同手同脚的模样,心下想笑又不敢笑,怕惹恼了小姑娘的自尊心,明日不给他好果子吃。   钟念月这会儿觉得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腰也酥酥麻麻的,发软。   腿也是。   嘴巴也是。   只是晋朔帝说的不错,她的确是想他们了。   不论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真情实感相处出来的几分情谊也好,还是从他们身上窥得自己亲生父母的痕迹以此解相思也好……她想他们了。   于是钟念月忍下了那点别扭感,竭力忽视着身后晋朔帝传递而来的灼灼目光。   她迈过门槛,提着裙摆,快步而去。   钟大人与万氏都比晋朔帝年纪更长,尤其钟大人长了十来岁。   他们身子骨远不如晋朔帝常年演武场上操练来得强健,加上京中并非是人人都能纵快马的,于是等他们到时,还不知自个儿已经落在晋朔帝后头了呢。   “念念!”万氏远远便瞧见了钟念月。   她禁不住面露狂喜之色,而后一路疾奔向了钟念月:“我儿!可叫你娘急坏了!”   钟念月也想跑上去,但是等跑到一半,她才禁不住想。   晋朔帝将我咬得那样疼,不会留下痕迹了吧?若是爹娘瞧见了,那怎么解释?   钟念月正犹豫着,便被万氏抱了个满怀。   钟大人跟上来,也想跟着去抱,倒是半天没寻着下手的机会,于是只能立在一旁了。   他一抬眸,却是正扫见月色之下,那厅堂之中,身着玄色衣裳的高大男子立在那里,正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   钟大人不是蠢人。   他进宫面圣,询问女儿的线索下落。   而后家里来了消息,说是大皇子府上传了话来,于是他匆匆从陛下跟前告退。明明他走得更早,却为何……陛下已经在此地了?   只可能是他前脚方才走,后脚晋朔帝便抛却了帝王的威仪御辇,纵马一路狂奔,赶到了这里。   可这世上,哪里有人敢叫晋朔帝做到这等地步呢?   钟大人一下愣住了。   晋朔帝与他对上目光。   这位正当壮年的帝王理了理袖口,不疾不徐道:“朕还有许多事要询问念念,今晚恐怕无法先行随爱卿回府。”   这声“爱卿”他叫得倒是分外的真挚,只可惜出口的话不太动听。   “还唯恐贼子有别的盘算。”晋朔帝又道,“皇宫自是守卫最严密,最安全的地方了。”   万氏不疑有他,连连点头,感动落泪道:“多谢陛下。”   钟大人喉头直发哽。   他素来被教导忠君爱国……   因为这话悉数堵在了喉咙里,连那股勘破真相后的无名火,也都按在了胸中。   晋朔帝朝钟念月伸出手:“念念,走了。”   钟念月没动,她先拿出帕子,给万氏擦了擦眼角,小声道:“娘莫哭了。”   晋朔帝便也极有耐心地在那里等。   他等着钟念月磨时间,磨过一阵儿又一阵儿……   晋朔帝只不动声色地提醒她道:“时辰不早了,念念不要明日盛大的及笄宴了吗?不要可不行啊,史官都已经一字一句记载下来了。若是念念不要,日后世人该要议论朕是不守信用的昏君了。”   钟念月:?   您这么一说,我请个史官,好像还搬起石头把我自个儿的脚给砸了?! 第86章 及笄(上)(你就可以一直亲我!...)   “盛大的及笄礼?”万氏从巨大的惊喜中骤然抽回了神, 她微一怔忡,似是没想到这话会从晋朔帝的口中说出来。   应当是念念去索要的罢?这怎么还同史官也扯上关系了呢?   万氏素来熟知女儿的性情,但此时也仍旧免不了惊骇。   她不由屈身道:“怎敢再劳烦陛下?此去青州, 恐怕已为陛下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我等……”还不等她将一套谦词说完。   “念念盼今日已经盼了许久了, 是吗念念?”晋朔帝出声道。   听见这话,万氏心底也古怪了一瞬。   只觉得陛下这话, 好似有意无意地透着与念念的亲昵。   但想一想念念总往宫中去, 又有着救驾之功, 陛下多有关切维护和亲近之意, 倒也属正常……   此时钟念月有气无力地应道:“陛下说的是,我盼了许久, 想得紧呢, 梦里都在想。”   钟念月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便一定会做, 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与阻挠。   而她打定主意不做的事,就算别人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也是不怕死的。   晋朔帝深知这一点。   也正因为深知,他便觉得这一刻收敛住张牙舞爪的钟念月实在可爱极了。   万氏此时渐渐冷静下来道:“念念, 你是怎么遭人绑架的,绑架的人是谁,……都要一一与陛下说清楚,莫怕,陛下英明,定会为你做主的。”   万氏怕这背后的事又牵扯到皇室隐秘去,因而才说了这一段话, 既是说给陛下听,也是说给女儿宽她的心。   钟念月有几分哭笑不得。   拉倒吧。   这就是晋朔帝要把她打包带走的借口罢了。   但万氏这番心意是真。   于是钟念月乖乖巧巧地应了:“嗯。我知晓了, 娘亲放心。我今个儿回来得突然,可我还是想吃娘亲做的丁香馄饨了。”   万氏一听,反而面露浓浓喜色,忙道:“想吃娘自然给你做,多晚都做。等念念回来就能吃上了……”   钟念月点了点头。   她本来也不打算在大皇子的府上与父母互诉思念。   钟大人与万氏匆匆地来,眼下便又匆匆地往回走。   一行人很快一同走到了府门外。   大皇子府上的亲卫瞧见这一幕,悄然松了口气。大殿下着实吓死人了,他就怕陛下要收拾他呢。   这厢到了门口。   钟府的马车,与皇宫的御马都停在了那里。   钟大人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出声道:“陛下先请。”   晋朔帝却没有动,他道:“钟大人先请。”   换做过往,钟大人一定会一板一眼地道:“臣在君后,岂敢于君先?”   但今个儿他的唇动了动。   最后化作了一句:“陛下有令,臣斗胆。”   说罢,还如泄愤似的,重重地踩在了那大皇子门口的石阶上,跺脚似的一路踩过去,才这样踩到了自家的马车上去。   万氏迷惑地看了看他。   钟大人这种种行径就如同中了邪似的……   此时只有那大皇子府上的人吓得不轻,心中连连道,钟大人何时与咱们府上有过节了么?   等目送走了万氏二人。   晋朔帝转过身来,府门外悬挂着的两盏灯笼,落下淡淡光芒。   他垂眸凝视着钟念月的面容,低声道:“朕很高兴。”他顿了顿:“念念没有因为朕的莽撞之举,而疏远厌憎朕。念念依旧愿意随朕进宫,这便是最好的回应了。”   钟念月忍不住小声道:“谁回应了?”   分明是他套路太深,故作要挟!   他不怕将来史书写他,因着她成了个糊涂帝王吗?   晋朔帝但笑不语。   他伸出手去:“念念,我们也该走了。”   说得倒好像她与他才是一家人,与钟家是两拨人似的。   钟念月心头暗暗一嘀咕,但还是没有同他过分纠结,她小心翼翼地搭上了他的手腕,低声道:“我今夜还是要回府的,我娘会做了馄饨等我。”   晋朔帝顿了下,还是应了声:“好。”   她有父母亲人,他自是不能尽情折去她的翅膀,让她身旁只有他一人。   她待他已经足够好了……   晋朔帝眸光微动,突然一下反手牢牢扣住了钟念月的腕子,然后将她拦腰一抱,就这样送上了马。   钟念月这一下反倒有些紧张了。   她口中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忙牢牢揪住那缰绳,趴在马背上问:“没有马车吗?”   晋朔帝抬眸道:“念念,朕得你消息时,甚是欢喜,一路驭马疾驰而来。你说,何来的马车?”   钟念月张张嘴,眸光闪烁。   心下有一分感动,但也有点儿后悔。   哎。   那岂不是一会儿要骑着晋朔帝的马,招摇过市去了?那到底……到底是没有坐马车来得好的。   其实岂止是骑着晋朔帝的马。   准确来说,是与晋朔帝一同骑着他的马。   还不等钟念月回神,晋朔帝就已经握住缰绳,飞快地翻身上马,就这样落在了钟念月的身后。   他展臂一揽,将钟念月扣在了胸前。   而后轻轻地“驾”了一声。   马儿挪动脚步,朝前行去。   钟念月连忙道:“陛下,有风……”她小声道:“我怕风。”   是怕风还是怕被人瞧见觉得不好意思,这便是见仁见智的事了。晋朔帝没有戳穿探个明白,他低低应了声,然后解开了外裳的衣带。他低低一笑道:“朕为念念挡风。”   钟念月倚在他的胸前,听见笑声时,跟着就感觉到了胸膛的震动。   好像将她的耳朵都震得微麻了些。   紧跟着气息一热。   晋朔帝的宽大衣袍,就这样将她整个裹入了其中,她也往晋朔帝的怀里倒得更深了,一时间,铺天盖地似乎都是晋朔帝身上龙涎香气,和那牢牢笼着人的帝王威仪。   钟念月瞪大了眼。   手脚微微绵软。   她觉得没准儿晋朔帝这人在熏香里加了什么催人睡觉的药!她都昏昏然起来了!   早知是与晋朔帝这般亲密姿态,她还不如就让风吹着,叫大家看个明明白白呢。   反正她在京中名声一向是纨绔,丢脸的没准儿是晋朔帝而不是她!那她尴尬个什么劲儿?   钟念月轻叹一声,到底还是没有挣开。   她揪着晋朔帝的衣带,绕啊绕啊,转了几个圈儿。马儿这时候突然疾驰起来,速度之快,叫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甩出去了似的。   晋朔帝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了下来:“念念,抱紧朕,可莫要摔下去了。”   钟念月本能地往后靠得更紧了,然后一手牢牢攀住了晋朔帝的胳膊。   她不怕死。   但也不想坠马死啊。   那得多疼,多丢人啊!   晋朔帝喉中低低轻笑一声:“驾!”   他衣衫随风起,猎猎作响。   一行黑骑就这样从京中的大道,猖狂又肆意地行过。   街边枝头的花轻轻拂过他们的肩头。   百姓们与巡卫的士兵,怔然抬起头来,久久之后,才终于回过了神,惶恐又震撼地跪拜了下去。   “陛下……”   “那可是陛下的身影?”   “陛下怎会亲自出宫?不是刚返皇城吗?”   他们的声音响起,很快就远去,再消失。   半个时辰后。   钟念月坐在了乾清宫中。   孟公公一瘸一拐地端着手中的食盘,高喊一声:“姑娘长寿!”   于是将那碗热气氤氲的面,摆在了钟念月的跟前。   钟念月怔了怔,不禁抬头看晋朔帝。   一路风尘仆仆,晋朔帝衣裳却还未换下,以他这个人的脾性,这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她禁不住道:“陛下……”一定要我来宫中,却是为了叫我吃一碗长寿面么?   钟念月接过筷子,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语。   就如曾经无数次她陪着晋朔帝过生辰那样,她低头吸溜起了碗里的面。   汤汁鲜美,面条劲道。   分量不多刚刚好。   钟念月吃到最后那一口时,晋朔帝突然从背后圈住了她,一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念念将长寿也与朕分一些,如何?”   钟念月一愣。   无端想起来晋朔帝比她年长一些的年纪。   又想起来,在那次她和晋朔帝一起过生辰前,晋朔帝是从来不吃长寿面的。他不屑于求长生,而今却要求长生。   钟念月无意识地攥紧筷子,倒也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好似那美好的东西,易碎。她若是不抓住了,就要没了一般。   钟念月小声道:“怎么分?”   晋朔帝俯身低头,咬走了她筷子上的最后一点面条。   钟念月:“……”   钟念月:!!!   钟念月憋了半天,眼巴巴地道:“陛下……吃我的口水。”   晋朔帝:“嗯,早些时候不就吃过了么?”   他声音平静,倒好似她的表现过于大惊小怪了。   晋朔帝低声问她:“怎么?念念后悔了?不愿意分给朕了?”   钟念月没好气地道:“分分分!你活个三百岁去当老妖精吧你!”   晋朔帝笑了笑,伸出手去:“取梳子来。”   钟念月禁不住回头去看:“怎么?我发髻散开了?”   晋朔帝盯着她的发髻,眸光深沉,他道:“不,不是。是拆了,朕重新给你梳一梳。”   他经常给她梳头发,倒也不奇怪。   钟念月便乖乖坐住了。   心道,晋朔帝没准儿就是看不上相公子手底下的人给她梳头发呢。   晋朔帝很快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了梳子。   他的动作轻缓,将钟念月的头发分作一缕一缕,然后一点点地盘起来,用簪子别住。   纵使再有盛大的及笄礼。他也更想要在所有人之前,先为她过生辰,先见证她长大成人的模样。   ……   等钟念月回过神时,她的肩上已经没有余发垂落了。   这是个妇人发髻。   晋朔帝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道:“念念这样,极为好看。”   钟念月摸了摸发凉的脖子。   你胡说八道你。   “给我捧面镜子来。”钟念月道。   没等镜子捧上前,晋朔帝突然定定地盯着她的面容,而后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转了转,然后俯身又是蜻蜓点水地一吻。   他问:“朕这回亲你,念念怕不怕?”   钟念月整个人都震惊了。   好家伙!   难怪前头那么轻易就揭过了,原来只要我不回答,你就可以一直亲我,再一直问我了!搁这儿装永动机呢?! 第87章 及笄(中)(陛下到了钟府!...)   今个儿这宫人的手脚极慢。   钟念月都在那里麻住了, 他们方才将镜子捧上前来。   这古时候的镜子并非她原先所想的那样模糊不清。   相反,它的镜面光滑清晰极了,能纤毫毕现地将人的模样映出来。   于是那镜子往她跟前一放, 便立时映出了她不自觉地轻咬住唇, 眉眼熠熠,而又耳根微红的模样。   谢谢你们了, 已经把我自己尴尬到了。   钟念月一把将镜子按了下去。   晋朔帝在背后轻唤了一声:“念念?”   钟念月:“不……”话到了嘴边, 绕了个弯儿, 又被她生生吃了回去。   晋朔帝的套路着实太深, 叫人防不胜防。   万一她说“不怕”,晋朔帝便要道, 既是不怕那多亲几个就是呢?   钟念月便憋出了一个字:“怕。”   但说完吧, 她又不大想晋朔帝听了难过。情谊到底还放在那里呢。   她干巴巴地便又添了一句:“一点点怕。”   “是吗?可朕瞧念念的模样,理直气壮, 大大方方,哪有半点怕?”   “……”   倒是要怪我的演技不够精湛咯?   钟念月只好费劲地挤出两滴眼泪来, 两眼水汪汪地盯住了晋朔帝道:“你再瞧瞧?”   晋朔帝垂眸看她,低声道:“念念哭了?”钟念月:“可不是吗?陛下再气我一会儿, 我就该要大哭了。”   晋朔帝:“念念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话听着就不对劲了。   怎么好像还勾起您的兴味了呢?   钟念月牢牢抿着唇,瞪着他。   晋朔帝不敢真把人逗怒了。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给钟念月擦了擦脸,道:“朕哪里舍得将念念气哭?吃过长寿面了,也梳过头发了,朕这就让人送你回钟家去团聚如何?”   这样容易就送她回去了?   钟念月禁不住看了看他, 道:“不是要问被绑架的事么?”   晋朔帝:“不急,已经抓着两个了。”   抓着了?   钟念月忙问:“那相公子也抓着了?”   晋朔帝多看了她一眼, 缓缓道:“如今抓着的是他带在身边的得力手下和亲信,一个叫做梅娘,一个叫做武旭。”他顿了顿,抬起手来,轻抚了下钟念月的发顶,道:“他二人欺负念念了是不是?”   揪头发,压我脸。   没错!   钟念月是素来不怕告状的,更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只是想着她被囚的这些日子里,也没少折磨他们,这才没有张嘴大肆渲染他们如何欺负自己的。   晋朔帝没有等她应答,他站起身来,揪着钟念月的后领子,顺带将她也半提半扶了起来,笑道:“念念回去罢。”   钟念月心底还挂念着万氏,便也不扭捏地点了下头。   孟公公见状,忙接过灯笼走上前去道:“老奴送姑娘出宫去罢。”   钟念月瞧了他一眼:“公公的腿好了吗?”   孟公公忙道:“下雨天还有些疼,但是不妨事……”   钟念月打断他道:“伤筋动骨,还是该要休养百天的。公公不必送我了,好生歇息吧,陛下随意派两个禁卫给我就是了。”   听到这里,孟公公已是面露感动之色了。   “多谢姑娘关心,姑娘没有怪罪老奴,老奴已是感激不尽了……”   “我怪你做什么?”钟念月摇摇头,“贼人若要做恶事,自是不分时候的。”   她道:“陛下,我走了。”   孟公公躬身拜下去:“恭送姑娘。”   晋朔帝也浅浅笑着,应了声:“嗯。”   等钟念月都走到门口了,她顿了下脚步,还是回过头来,同晋朔帝道:“陛下且先沐浴,好好睡上一觉罢。”她轻声道:“我知晓我丢了的日子里,陛下应当是一直惦念着我的。”   晋朔帝唇角的弧度更深。   “好。”他应声,“朕听念念的。”   钟念月往外行去。   晋朔帝却何止是派了两个禁卫给她呢?   四个禁卫抬轿,六个禁卫前后把守。   这般待遇,无异于昭告天下,此人于朕甚重了。   那软轿抬起后,悄无声息地出了皇宫,又行上了街道。   钟念月一撩帘子,甚至还能看见后头不动声色跟上来的负责皇城巡卫的士兵,那么老长一支队伍,冰冷的盔甲并入夜色间,仿佛一只只凶猛的巨兽护卫在后。   钟念月心情复杂。   她悄悄吐了口气,却又不得不说,晋朔帝这般行事,确实叫她安心了许多。   万氏原想着,陛下既然已经说了宫中更为安全,恐怕要等天亮,她女儿才能回来了。   谁晓得她正辗转难眠,想着丁香馄饨的时候,便听得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似是听见了钱嬷嬷喜极而泣的声音,嘴里说着“姑娘云云”。   万氏一下坐了起来。   紧跟着她身旁的人也起了身。   万氏这才发现,她那丈夫原来也一直没睡着,眼下挂着老大两个青黑的眼袋,模样憔悴又遍布愁绪。   万氏顾不上看丈夫的模样了,她匆匆唤来丫鬟为自己穿好了衣裳,然后疾步迎了出去。   “念念!”   “陛下竟然送你回来了!”   万氏心下如何感念晋朔帝就不必说了,她匆匆一扫,扫见了后面垂首立着的几个禁卫,心下惊叹于晋朔帝的恩宠,然后连忙带着女儿去吃丁香馄饨去了。   钟大人长叹一声,欲言又止,黑漆漆的眼眸里流露出了几分的不甘。   他的女儿哪!   他早先各式各样的女婿,都已经先挑出来,给女儿备好了啊!憨厚回护如锦山侯者!沉稳儒雅、年少英才如秦诵的兄长那般!还有什么活泼的,内敛的,……如此物色了许多。   可打死他,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啊!   钟大人猛地一转身。   罢了罢了!   他与万氏一起守着女儿吃完了馄饨,又亲自把人送回了房中,亲眼看着睡下,此时方才真正放下了心。   钟府外。   一行人悄然而来,马背上的少年身着锦衣华服,他驻足朝府内后院一个方向望去,只能见到那檐角挂的灯。   “走吧。”   “殿下不进去吗?”   “不去叨扰她睡觉了,等天亮后自然该见到了。姨母恐怕分不出心思再办及笄宴,我便为她办好了。”   “是……”   钟念月这一觉睡得极沉。   中间还梦见相公子要冲她冤魂索命,说她头也不回地走得可真快,她回头对人家说,麻烦你多喝两碗孟婆汤谢谢……等外头响起些O@声,她才从这荒诞的梦中醒了。   “姑娘醒了?”   “快快,拿衣裳来。”   “去拿吃的,不不,先端茶水来。”   一时间,钟念月房中的丫头们都欣喜之下慌了手脚,还是被钱嬷嬷喝了一声,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钱嬷嬷缓缓走上前,道:“姑娘起身吧,今个儿可是姑娘的大日子……”   说得倒好似我要成亲了一般。   钟念月打了个激灵。   不过成长本身该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钟念月很快便将别的抛到了脑后去,她今日该要仔细地去体会万氏辛苦为她筹备的种种事务。   因着不知晓钟念月何时才能归来,那及笄宴的帖子在万氏那里都放了不知有多久了。   今日虽然是匆忙了些,但万氏还是叫府中下人各自散开去,一路快跑而去,将帖子送到各个府上。   来不来,那是他们的事。   发不发,是钟府的事。   此时各府私底下也正悄悄议论呢。   “听闻昨个儿陛下突然出了皇宫,一路疾驰到大皇子府上去了?”   “太子听了这消息,岂不是要睡不着了?他辛勤监国多日,陛下归来后,还未夸赞他半句呢,倒是突然对大皇子热络起来了。”   “岂止。街上一路还有无数百姓都瞧见了……说是陛下纵马回宫,怀里好像还抱了个人,只是抱的什么人,长得什么模样,却是没能看清楚。自然,那些个草民,也不敢仔细了去观摩贵人。”   “自然该是女子了,否则谁能被陛下抱在怀中呢?”   谁都没往钟念月的身上想。   就如钟念月在外失踪时,京城里更多的人想的都是,钟念月是跟随她兄长去才弄丢的。   陛下之所以下令严密搜寻,恐怕是为着全钟家的脸面,也看在已逝的万老将军面子上罢……钟念月那般骄纵,又生来纨绔,何况与三皇子还多有不合,与太子又是表兄妹,兴许将来要成婚的,哪里真能与陛下扯到一处呢?   今日倒也巧,正该轮到歇息的时候,不大朝,也不小朝。   不等他们另做安排,底下人便送来了钟家的帖子。   “钟念月不是丢了吗?怎么还要举宴?难道找回来了?”   “若是找回来了,岂不是要敲锣打鼓好一番庆祝?万氏倒也可怜,恐怕仍旧不愿承认女儿丢了呢。”   “那去?还是不去?”   “你且去打探打探,太子今日可要前往?”   “是……”   这底下人得了话,是真打探去了,还不止一家派了这样的人出去。   毕竟常年混迹在官场里头的,哪个不是人精呢?   等到了未时,钟家门外便已经热闹了起来,有人悄然回去递话。   “最早到的是远昌王的车驾,这第二个……也怪,是三皇子的车驾,再是秦府的,方府的,万府的,……”   “太子呢?”   “太子被手头的事绊住了,如今还没见动静。”   “那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大皇子到了,再有太后多年不世出的娘家罗家也到了,再是长公主,还有什么宣平侯,……王公贵族,实权大臣,竟是一时之间去了不少。   那些个暗地里观望着的人,这下哪里还坐得住?   他们一边暗暗疑惑着:“惠妃虽与万氏有姐妹之称,但到底不是亲生。而万老将军已死,钟老太爷称病多年,……他们固然声名尚在,仍是世家大族,但也不至于影响力强到这般地步。便是当年最强盛时,也未必请得来这样多的贵客!”   只他们疑惑的这一阵,钟家的客人就又多了许多。   底下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门,口中喊叫道:“老爷!老爷!陛、陛下……陛下已抵了钟府了!”   哪管什么太子不太子呢?   这大晋最尊贵的人,都已经站在钟家的门里了。   他们眼皮一跳,再不敢耽搁,也恨不得连滚带爬地赶去。   好哇,比晋朔帝去得还晚,这是当自己比陛下还要来得尊贵吗?   此时的钟府上。   钟念月还未露面,前头却已经热闹了起来。   长公主跪在晋朔帝的跟前,咬着唇道:“陛下叫我只为钟姑娘捧头面,未免、未免……”   未免将她的脸面踩得太低了些!   长公主自荐道:“我愿为钟姑娘梳妆。”   晋朔帝:“不必,自有旁人。”   万氏请的梳头的赞者乃是顾家德高望重,得过先帝夸赞其“贞德贤淑”之美名的顾家姑奶奶。这捧头面的嘛,就是自家丫鬟仆妇了。   她哪里知晓,晋朔帝还要叫长公主来捧头面呢。   万氏出了小门,迎上了几个人。   顾家姑奶奶身边的大丫头,朝万氏躬了躬身,尴尬地启唇道:“这几日姑奶奶身子都不大舒坦,恰巧赶上了,怕是来不了了。”   万氏知他们还以为念念没回来呢,自然不愿来这一趟。   她便道:“我那小女儿,如今正在后头等着呢。”   那丫头却是变了个脸色,跟听了个恐怖故事,以为万氏得了癔症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万氏当下气极。   便是我女儿真没回来,你们也该要尊重些!这及笄宴早从许久前就开始筹备了,不愿意,那一早拒了不就是了?   万氏也是气,扭头便干脆叫人去请远昌王妃来做赞者。   远昌王妃身份贵重,但念念与锦山侯一向玩得好,她咽不下这口气,也就大胆这么做主了。   至于陛下说的,要为念念举一个盛大的及笄宴……这样短的时间里,恐怕难以筹措出来。   万氏正出神间,便听得人道:“夫人,陛下到了!陛下正在外头呢……还有长公主……”   万氏忍不住嘀咕:“我并未向长公主府上递帖子啊。”   ……   钟念月用过了早膳,便有些昏昏欲睡。   她撑着下巴打了会儿瞌睡,随后是被钱嬷嬷唤醒的,只迷迷糊糊间听见钱嬷嬷说了一声:“宫里的人……找姑娘……”   随即门“吱呀”一声推开。   孟公公走了进来。   他朝钟念月福了一福:“恭贺姑娘。”他瞧着钟念月睡眼惺忪的模样,笑道:“陛下见了姑娘这般模样,只怕要心疼了……”   孟公公说得毫不遮掩,听得钱嬷嬷都惊悚地一下扭过了头。   孟公公又道:“陛下说,姑娘府上到底还是小了些。”   钟念月:?   怎么?要把您那皇宫送给我? 第88章 及笄(下)(双更合并)   除了跟随一块儿去了青州的书容与香桃隐约窥出了点迹象外, 钟府的其他下人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   他们茫然又敬畏地望着孟公公,总觉得这些话听在耳朵里,跟听天方夜谭似的。   这时候香桃捧了碗茶来给钟念月。   钟念月在这里坐得有些渴了。   钟念月伸手接过茶碗, 问:“公公要喝一口吗?”   孟公公连连摆手:“不必了, 老奴还得仔细出去盯着呢,今个儿可是半点差错也不能出的。”   钟念月托腮笑道:“府里自有下人盯着啊。”   孟公公失笑:“那怎么能一样呢?”他如今待钟念月可真是万分的真心实意了, 他道:“今日是决不能出事的, 老奴得仔仔细细, 再仔仔细细地盯着。”   钟念月轻叹一口气, 扭过头,倒也从中觉出了一分甜意。   她应声道:“好吧, 公公去吧, 若是饿了渴了,只管差使我府里的下人就是了。”   她原本只当这个世界皆是虚妄。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 因她欢愉而欢愉,因她难过而难过。无须她要晋朔帝为她举一场盛大的及笄宴, 便已经有无数人来为她的及笄添色了。   旁人付出一分真心,她自然也就从中尝到了一分甜意。   钟府越发地热闹。   连各家女眷都相继到了, 他们惶然地私底下相互问:“陛下当真到了吗?”   “是,是这样说的。”   “怎么可能?”   不怪他们如此震惊。   晋朔帝地位尊崇,朝堂上或有文雅温和一面展露,以叫群臣都觉得他是个仁君。但朝堂之外,不管是哪个再了不得的大臣家中举宴,也不管你是寿宴,还是喜宴, 都从未有过晋朔帝前往的先例。   于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哪怕他们出身高贵, 也未必就近距离地见过晋朔帝。   是而,心中对这位仁慈帝王的畏惧也从不因他姿态温和而减少。   而今,不过是钟家一个女儿及笄了,却引来了陛下的龙辇……   这如何能叫人不惊骇?   “我还以为来的会是太子呢。”周家姑娘神色变幻道。   “是啊,太子呢?”高淑儿愣声道。   前些时候高淑儿刚听说钟念月被人掳走了,她脸色变了变,当下心情分外复杂。   钟念月绝对算得上是京城一大祸害了。   锦山侯纠结纨绔成群,围绕在她身侧,太子偏又捧着她,还有陛下宠爱……可是,高淑儿那时忍不住想,对女子来说,被掳走该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了吧。   钟念月若是回不来,那会变得怎么样……   为此,高淑儿还深思不属了几日。   谁晓得如今及笄宴照常办了!   旁人都不信钟念月回来了,她却是信的。陛下那样喜欢钟念月,肯定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去救她的。   帝王之力……该是何等庞大呢?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周姑娘问。   “我……”我一早就知道她和陛下有一腿了啊!只是我不能说,不敢说……高淑儿抿住了唇,故作淡定地不屑道:“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周姑娘皱了下眉,道:“在这之前,最风光的还是淑儿你的及笄宴呢,那时你的父亲还是太子的老师,因此太子到了你的及笄宴上……”   是,那时最风光的高淑儿。   那时候她还禁不住幻想了下,若能嫁给太子该如何如何的好,谁晓得到今日了,也还没定下一桩合适的婚事。   周姑娘叹道:“今日倒好,这钟念月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是将陛下都请来了……此后还有谁能比得上她这般过人风头?你我都被比下去了。”   高淑儿憋出来一个字:“……是。”   谁叫钟念月生得人比花娇呢,连陛下都喜欢。   她以后可是还要当我婆婆的。   周姑娘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个字,登时无语。   她盯着高淑儿看了会儿,确认了下这人确实没被鬼上身,这才咬牙切齿地憋住了。   不多时。   众人皆已按序入座。   其实孟公公说的还真没错。   今日来的人,达官贵族,大大小小,数量众多。有些贵人,钟府上的下人根本无缘得见过。他们怎么能将这些人依序安排入座呢?   孟公公就不同了。   他常年跟在陛下身边,许多事还要代陛下去办,这京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哪个他不认识呢?又有哪个不认得他呢?   由他出面,实在是事半功倍。   等落座后,各家的当家太太都暗暗交换了一段视线。   她们原本还想着,纵使是来了这样多的人,恐怕以钟府不常举宴的能力,是控不住场面的。便是那些个下人就要先手忙脚乱。   可谁晓得……竟是直接有晋朔帝身边的孟公公亲自出面了。若是没记错的话,孟公公的腿还未大好吧?便这样操劳起来了?   她们心下何等惊骇不提。   那厢钟大人板着一张脸走出来,似是欢喜,又似是不大高兴,分外复杂地高声开了礼。   随即乐起。   底下人再度交换了一段视线。   他们都知晓那万氏一早请了顾家姑奶奶来做正宾,只是今日也不曾见到这位来啊……   那一会儿又该是什么人来替代?   这正宾不难寻。   他们倒不担心钟府会出丑。   只是这身份高的正宾,可就不是那么好寻来的了,当初高家女儿正得意的时候都没能请得来呢。   而另一厢。   万氏正与远昌王妃说话。   远昌王妃听见万氏邀请了她,倒是吃了一大惊。   不是觉得万氏胆大,而是……有一分受宠若惊在。   远昌王妃看得很明白,从当年争位风波中拼杀出来的晋朔帝,与父母兄弟都没有半点情谊可言。而这次钟念月被找回来,却可见她在晋朔帝心中的位置。简而言之便是,远昌王府上下远不及一个钟念月。   晋朔帝大可以为钟念月寻个更了不得的正宾。   远昌王妃此时笑道:“夫人既然与我说了,我定然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决不出一丝差错。”   万氏闻声,松了口气,忙出声谢过了她。   远昌王妃心道,却是恐怕要我谢你的。   能有这样搭上关系的机会,可不多啊……   此时孟公公也正低声问晋朔帝呢:“奴婢见钟夫人去寻远昌王妃了,陛下……陛下不自己来吗?奴婢见昨夜陛下都为姑娘梳头了。”   晋朔帝淡淡道:“过了瘾便是了。”   他垂眸,似是随意地勾了勾腰间挂着的玉佩,那上头还是钟念月当初刻的字,刻得奇形怪状。   晋朔帝反问孟公公:“梳头的正宾素来该是何人担任?”   “贤而有礼的女性长辈。”孟公公一顿。这问题自然不是出在“女性”上,而是“长辈”上。   陛下并不愿站在“长辈”的位置上,来为姑娘梳头行及笄礼。   孟公公随即恍然大悟道:“是奴婢疏漏了。”   晋朔帝心道,确有一分可惜。   不过提前补足便也够了。   晋朔帝这才挪动了步子,淡淡道:“将朕带来的东西,都抬到院子里来罢。”   “……是!”   晋朔帝往前走一段路,才又见着了立在那里的长公主。   长公主知晓已经没有更改的余地,她一抿唇,道:“陛下,我今日……定会仔细行事的。”   晋朔帝淡淡一应声:“嗯,你心下有数便好。”   他顿了下,道:“对了,驸马可曾与你说?他恐怕要携子回老宅一趟。”   长公主眼皮一跳:“我、我如今知晓了。”   “嗯。”   晋朔帝缓缓朝前行去。   原本还疑惑于陛下不是早到了吗,为何还没有见到的众人,此时方才瞥见了人影。   只这匆匆一眼,他们不敢多看,便当即纷纷拜下:“参见陛下!”   晋朔帝:“嗯。起身罢。”   此时钟大人前往,请他落座主位。   毕竟晋朔帝乃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物,谁敢坐在陛下的上首呢?   晋朔帝却是盯着钟大人多看了两眼,微微笑道:“不必了,及笄礼的主人该是笄者的父母,哪里轮得到朕来喧宾夺主呢?”   说罢,他就在下首牢牢落了座。   一下把钟大人满腹劝慰的话,全部憋了回去。   这时候若是有人胆大抬头打量,便会发觉钟大人的神色有一瞬的怪异。   钟大人暗暗咬牙。   陛下这分明就是不想坐长辈的位置!   罢了!   这是钟大人今日在心中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   开礼毕,该赞者先行。   钟家只独女,万家也没什么女孩儿,与钟念月要好的朱家姑娘,众人都知已经葬身火海。   万氏本来备的乃是钟家一个远亲家的姑娘,谁晓得这会儿出来的却全然不是那个人。   众人抬头看,也不由一愣。   那赞者身着茜色罗裙,梳着简单的发髻,端庄大方,模样娴美。   许多人都不大认得她。   直到有人低低道了一句:“那是罗家的嫡女。”   众人这才骤然回神。   罗家。   太后的娘家!   是,是听说今个儿连罗家也来了……但没想到她会为这钟家姑娘做赞者啊。   她与钟家姑娘何时有这样亲密的关系了?   罗家如今的一举一动可都代表着太后的意思啊!   罗姑娘以盥洗手,随后等在了一旁。   紧跟着方才是钟念月身着颜色素淡的衣裳,缓缓走到了场中。   众人还是头一回,于这样正式的场合,这样毫无遮挡地将这钟家姑娘的模样收入了眼底。   她竟然还真的回来了!   刹那间,他们脑中皆是闪过了一个念头――   难怪都传言太子要娶她。   她的确生得极美,只一眼便惊艳,京中竟是难有能压过她一头的女子。   按礼说,笄者行出来之后,会朝宾客行上一礼。   只是钟念月觉得纨绔身份极好用,便生生立住了,谁也没见礼。便是后头的晋朔帝,都没能多得她一分目光。   好生狂妄!   一半人心中想。   没有规矩。   另一半人心中想。   便是再有众人给她做脸又如何呢?脸是要靠自己行事得当挣来的。   钟念月此时扫视一圈儿,就跟巡逻自己的大好江山似的,随后才缓缓落座在了笄者席上。   此时罗姑娘先取梳子,跪坐在她的身后,为她大致梳了梳头。   罗姑娘偏过头,轻声问:“疼不疼?”   钟念月:“尚好。”   她有些想朱幼怡了。   罗姑娘低低应声,便只一心将钟念月的头发梳顺。   这钟姑娘的头发又黑又顺,丰盈如云。   她浑身上下,便好似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罗姑娘微微分神时,正宾出来了。   众人目光闪烁,紧紧盯住了远昌王妃。   怎么会是她?!   虽说远昌王地位和实权不如从前,但到底是陛下的兄长,名声不可堕。他竟然放任自己的正妃,来为钟家一个小姑娘做正宾!   众人此时可实在是憋坏了。   他们恨不能张嘴与周围的人交谈,弄清楚这个中纠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在这样的场合,陛下当前,偏他们又不能张嘴,也不敢张嘴。   远昌王妃此时同样以盥洗手,而后立在一旁拭干。   有人实在忍不住暗暗咬唇,道:“我倒要看看,这有司者,又该是请的谁?”   钟念月的面子这样大,能请来个同样厉害的不成?   众人心中怀疑的念头刚起呢。   便见长公主双手捧着罗帕与发笄,缓缓走了出来。   捧笄冠的竟是长公主!   不……这已经绝不是钟家能请得来的了……一个及笄礼,三个重要角色,皆是由与皇室有关联的地位高的贵人来担任……谁人能有这般待遇?   钟念月都惊了一跳。   晋朔帝到底还是留用了万氏准备的罗帕发笄。   那都是念念母亲的一腔心意,就算给念念换成了更贵重的东西,念念也未必会高兴。   众人震惊抬眸望去。   那发笄打制精美,上刻鹿纹,鹿口衔以珍珠,有少女的俏皮,也有几分及笄后的成熟稳重的味道。   罗帕当是织金妆花缎所制,精致而明艳,一寸千金。   只是这些东西于皇家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但捧在长公主的手中,它们便已经与皇家御供之物不相上下了!   一时之间,众人思绪乱飞,猜测什么的都有。   一则有猜远昌王妃是想要她给锦山侯做妻子的,二则有猜长公主也在为自己的儿子选美……还有猜是太子脸面大的,也有猜钟念月失踪一事,因祸得福,陛下有意补偿钟家的……   他们谁也不敢猜,晋朔帝本人有意于钟家姑娘。   钟姑娘纨绔名声在外。   晋朔帝却从来是文武全才,写策论作书画,无一不精通。他行事   蹈雅,谦谦君子也。如何、如何能凑到一处呢?   此时赞者、有司、正宾,皆已经来到场中。   远昌王妃一边高声吟颂祝辞,一边跪坐下来,为钟念月梳头发,动作极为轻柔。   等梳起后,方才为其加上束发用的笄簪。   此后,再加发钗,再是钗冠。   如此反复加上三次。   更换衣裙,着礼服,回到宾客跟前,拜父母,这漫长的及笄仪式方才走向了结尾。   钟念月未向宾客行礼,但诸位宾客此时却不得不一边觑着晋朔帝的面色,一边高举起酒杯,恭贺钟家姑娘及笄礼成。   只是……太子呢?   太子此时冷着脸,仍旧被手边的事务牵绊住。   他冷冷地看着跟前的大臣:“此事当真这样十万火急吗?”   大臣不紧不慢,对他的目光毫无所觉一般,道:“不错。”   太子想要撂挑子不干,但又不行。   他那父皇轻易不肯放权,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他自是不能如小孩儿般耍赖,说不干就不干……   只是表妹的及笄礼……   罢了,不如干脆等到人少时,我再前往,兴许还能瞅着机会与她说说话。   如今细细一数,他竟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表妹了。   与表妹说过的话,恐怕还不如三皇子说的多。   太子咬咬牙,掩去眼底的阴翳之色,道:“那便先将此事办干净罢。”   这厢及笄礼一成,便有下人们端着食物依次呈上来。   这里该还有个流程,便是与笄者相熟的友人、长辈,都会赠她礼物。   钟念月除了锦山侯等人……有朋友吗?   大家脑中恍惚闪过这个念头,却听得三皇子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用力一抿唇,道:“钟念月,你的礼物。”   他抬手想扔过去,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了,最后叫身边的小太监捧着送去了。   今个儿真就是太阳全打西边儿出来了呗!   三皇子怎么也给她备了礼物?   三皇子一开头,锦山侯便坐不住了,大喊道:“念念!”   然后自个儿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盒子,硬生生地拖到了钟念月的跟前。   连秦诵也到了她跟前。   他如今也已经出落出几分君子风采了,他笑道:“恭贺念念。”   看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弄不懂,这秦相的儿子怎么也与钟念月有几分交情的样子?   此后便是方府、万府……送礼者众,还不止一个两个。   其余人左右一瞧,自然也上赶着马上送礼去了。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敏锐嗅觉告诉他们的,哪怕暂且不知晓钟念月今日为何能得到这么多的荣宠,但既能得到,便说明了钟府如今的地位不同,此时不赶紧抓着机会上前维护一下关系,还等何时?   钟念月见状,倒是笑得两眼都眯起来了。   什么仪式盛大不盛大啊?   她就喜欢收点好东西罢了,害。   大家这顿饭吃得着实恍惚,似是受冲击过大了的缘故。   等用完膳,再由钟府的下人送着缓缓往外行去,他们走路都还些许有些飘。   “这钟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迟迟未露面,恐非是他的作用。大皇子、三皇子也断然没有这样大的脸面……这般大手笔,只能是一人。”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是、是陛下。”   从钟念月失踪,再到今日及笄宴的盛典。   他们便是再如何说这不合理,可这巧合多了,那也只剩下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钟家难不成要……”他们话到了嘴边,却没敢吐出来。   他们可以私底下议论太子娶谁,大皇子娶谁,可不能议论陛下。私自议论,容易丢官,甚至丢命。   他们一致地敛住了声音,且先归家再说。   只是一个个的,心底对眼前这座钟家府邸的评判,便又更上一层楼了。   周姑娘疲乏地回到府中,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恐怕钟府要做皇亲国戚了。”   她一激灵,道:“她当真要做太子妃?”   周夫人连忙捂住她的嘴道:“胡说什么?哪里能与太子扯上关系呢?日后在京中,你不得再将太子与那钟家姑娘提在一处了!旁人也不成!”   陛下的东西,谁敢染指呢?   周姑娘茫然道:“这是……何意?”   周夫人怕她办了错事,只得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见今日情形,恐怕,恐怕是当今陛下瞧上了。”   周姑娘还记得晋朔帝的模样,他仍显年轻,且模样过分俊美,他似个清雅文人,却又身负帝王威势。   那是谁人都不敢轻易肖想的……   可母亲怎么能说,陛下瞧上了钟念月呢?   周姑娘喉中艰难挤出三个字:“不可能……”   及笄礼后。   钟念月实在累得够呛,便谁也不管,只先回了自己的院儿里。   不多时,有人抬了一箱接一箱的礼物到她院子里来,还有几个宫人抬了一口大箱子来,见了她便道:“是陛下送的。”   钟念月勉力打起精神,正想着拆还是不拆。   要不要从这简单而又朴实的黄白之物之中,获得点同样简单又朴实的快乐呢?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   钟大人与万氏刚将前头安置好。   “我得去瞧一瞧念念。”万氏笑道。   她今日心情极好。   她没成想到陛下一言九鼎,当真为念念备下了这般声势浩大的及笄宴,倒是重重打了那些说念念回不来的人的脸!   钟大人想了想,便也道:“我与阿如同去。”   二人提着灯笼,缓缓来到了女儿的小院外,只是今日怪,那院门竟是从里头锁住了。   往日钟念月在院子里歇息时,也不会锁门,只是派三两个仆妇在外头等着就是了,有人来问,就好回话说歇息了。   钟大人不知何故,脸色大变。   他连忙抬手捶门:“何故锁门?还不快快打开?”   里头慌忙有人开了门,露出了宫人的脸来。   宫人得了吩咐,知晓不能得罪钟大人夫妻,便将腰身弯了下去,低头道:“陛下方才拿了些礼物来给姑娘,恐怕、恐怕要请大人与夫人再等一等……不好冲撞得圣驾,您说……是吗?”   说后面的话时,宫人的声音都轻轻颤抖了,生怕让钟大人往脸上招呼一耳刮子,说滚老子女儿在里头。   但所幸钟大人只是个古板文臣。   钟大人把自己脸都憋紫了,也还是只能委委屈屈地在门外头等着了。   而万氏此时神色不定地看了看丈夫,再看一看宫人。   此时陛下还要留在府中,就为了特地送一回礼……宫人又被安排在了这里拦人。   那便只可能是陛下不愿旁人在此时来打搅……   万氏脑中种种线索,霎地一下便串齐了。   原来……如此!   万氏恍惚地与钟大人坐在了一处。   竟然不是……长辈么?   却说这厢钟念月方才跨进存放礼物的门,一站定,便听得身后传来了晋朔帝的声音,他道:“念念拆开瞧一瞧罢。”   钟念月头也不回地道:“多谢陛下为我筹这样一出盛宴,要给陛下分一半么?”   晋朔帝一下想起来钟念月几年前,拿了惠妃的东西,一件给她,一件给他,如此一件一件都分完了,甚为有趣。   只是今日……他确实舍不得分不走她半点的。   “念念都自己留着吧,今日盛宴其中一大半的功劳也该归功于钟夫人不是吗?”   听他夸了万氏,钟念月眉梢眼角的柔和之色便又多了许多。   晋朔帝身份尊贵,手握大权。   她倒是真怕如太子那般,行事肆意妄为,见她久久不应,便要从家人身上入手了。   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钟念月忍不住扭头看他。   晋朔帝的面容是当真好看啊……   他处处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那样做时,他却没有那样做,与我印象中的封建帝王,是浑然不同的。   钟念月将视线收住,道:“我现在叫人打开来瞧瞧。”   晋朔帝笑着应声:“嗯。”   她最先打开了晋朔帝送的礼物。   箱子一开,却见里头许多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她正疑惑着要弯腰去捡,晋朔帝便已经先一步弯腰去捡了。   他的手指长而有力,牢牢抓住那一样一样物什,递到了钟念月的眼前。   “念念可知蔚宁县多蓝田美玉?此竹形盆栽便是蓝田玉所铸成。朕惟愿念念如竹,傲然遒劲,年年岁岁节节高。”   再一物。   “念念可知安城县多织锦?冰之水不败,渍之油不污。朕惟愿念念如织锦,瑰丽多彩,尘污不染。”   再一物。   “念念可知黄平县多锦鲤?置于琉璃罐中,游动摆尾,熠熠生辉。朕惟愿念念年年有余福寿绵长。”   “念念可知北山县多紫檀?”   如此吃的,玩的林林种种。   “还有汝阳县中……多以琥珀制禁步…… ”   他捏碎了一串。   便又补上了一串新的。   钟念月一时怔忪在了那里。   如此数量繁多,种类也各不相同。可晋朔帝提到的每一个县她都知晓,那是他们往青州去时,和从青州回来,经过的每一个县。她去寻晋朔帝被绑的时候,晋朔帝应当就正在为她买当地独有特色之物,作她将来的及笄礼罢。   人当真是不能用心。   一旦用了这样多的心……   钟念月按了按发胀的胸口,心中小声道,便好难抵挡那一片真心了啊。   此时太子方才姗姗来迟。   他顾不得去换洗衣物,拖着一身疲累,成功进到了钟府,也的确是来到了钟念月的院子外。   只是……   他惊讶出声:“姨母、姨夫何故在此?”   他问:“表妹可是已经睡下了?”他顿了顿,还是道:“我还不曾恭贺表妹,未贺她生辰,也未贺她及笄,这是我带来的礼物……若是方便,可能见上一面?”   钟大人气得慌。   冷冷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道:“且等着罢。”   没瞧见我们都在外头么?   “等?”太子眼皮一跳,敏锐地从中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转眸一瞧,却是扫见了个宫人的身影,这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早先就曾经猜测过父皇的心思……而今……太子面色微沉,他勉力挤出一点笑容:“可是圣驾还在?”   一时无人应他。   另一厢那相公子也重重抛却了手中的东西,倚着车厢嗤笑道:“到底还是晋朔帝给她操办了及笄礼。”   被他提及的晋朔帝,此时正紧盯着钟念月,问:“念念喜欢吗?”   好似是在问他备下的礼物。   也好似是在问他这个人。   他不急不缓道来:“念念可知祁家多帝王……”   钟念月真实地惊呆了。   怎么?   这个您也要打包送我吗?   晋朔帝道:“朕惟愿以皇后之位相迎之。”   “嘭”连着几声巨响。   那是外头钱嬷嬷几人吓得摔倒了的声音。 第89章 剖白(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念念...)   晋朔帝竟然就这样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了!   钟念月也不由怔了片刻。   “念念以为如何?”晋朔帝轻声问。   并没有给她拖延含糊的机会。   钟念月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迎上了晋朔帝的目光, 男人的眼眸深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里面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 却又好像注满了情思。   他的目光就这样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叫她不知不觉间就紧张了起来。   “我想一想。”钟念月听见自己低声道。   按往日的口吻,她该是笑着, 胡乱编句话将晋朔帝拒绝掉。   只是晋朔帝方才取了一物又一物, 她手边的桌案上都已经摆满了。如此满满当当的, 好似一并也挤进了她的心间。   不提他们本就有情谊在, 便是没有半点干系,也要禁不住有半分动容了。   晋朔帝眸光轻动, 他低声应道:“好, 念念慢慢想。”   只是今日一过,到钟府上提亲的人必然会变多。   ……也无妨, 他悉数拦下就是了。   “念念若有半点顾虑之处,只管来问朕。”晋朔帝道。   这倒像是铁了心的, 要栽在钟念月身上了。   钟念月也觉得茫然,也觉得纳闷。   她原先只当, 晋朔帝心中有意,不过是因她容色出众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态,美好的皮囊谁人不爱呢?   可晋朔帝做到这般地步,倒不大像是仅仅为着皮相了。   钟念月难得语塞,干巴巴憋出来一句:“陛下胆大。”   晋朔帝好笑道:“念念何出此言?”   钟念月轻叹道:“陛下能想象出来我母仪天下的模样吗?陛下敢叫我去做皇后,不怕我将一切搅得乱糟糟,不是胆大是什么?”   “念念何必妄自菲薄。”晋朔帝沉声道。   钟念月张了张嘴, 再对上晋朔帝的目光,却发现眼前的男人认真得很, 似是打心底里真觉得她是极好的。   也不知脑中是糊了一层几级滤镜。   “念念遇事,从来沉稳大方,更处理得井井有条,聪颖远远有余,为何当不得皇后?何况,事事并非都要念念亲力亲为……”晋朔帝似是觉得还不够,便又连着仔细夸赞了几句。   沉稳大方?   那兴许是因为我格外不怕死罢了。   钟念月连连摇头道:“那也不干的。当大老婆,岂不是还要管你的小老婆?”   晋朔帝一怔。   这话听着倒是分外新鲜,从未有人会同皇帝这样说。   钟念月说完,倒也不指望他能理解。   她长在红旗下。   他却是生在地地道道的封建王朝,时代背景都不一样,又怎么能强求对方与她的思维同到一条道路上来呢?   “宫中尊卑有序,有领事的宫女嬷嬷管事,一样不会劳动念念。”晋朔帝道。   钟念月摇头道:“谁同陛下说这个?大晋有祖宗规矩吗?祖宗规矩可定下了,皇帝每月该有几日宿在谁的宫中?若是专宠一人,这人便该要成祸国妖妃了是不是?若是不宠幸谁,那大臣也要谏言,她的母族也要有所不满是不是?还有,你们有绿头牌吗?便是那个,翻一下牌子,今个儿陛下就宠哪个人的……”   晋朔帝听得哭笑不得。   他打断了钟念月,问:“念念是从何处知晓这些东西的?”   ……电视剧。   钟念月心底小声说。   晋朔帝道:“确有祖宗规矩,可若是这样的规矩管得住朕,那么早在十多年前就能见效了。”   这下轮到钟念月怔忪了。   何出此言?   晋朔帝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淡淡道:“念念以为,为何皇室至今再无所出?”   钟念月恍然大悟。   是因晋朔帝有意控制了膝下皇子的人数,把他的“养蛊场”缩小到了一定范围。   简而言之也就是,自三个皇子出生后,他便少于宠幸后妃了。难怪我先前那样热情地鼓动他多纳几个美人,多生几个崽,早日淘汰掉太子,他却不为所动。   可是……当真有人忍得住吗?   钟念月震惊地瞧了瞧晋朔帝。   难不成是……不行?   晋朔帝对上钟念月的目光,只觉得念念此时的神情有一分怪异,倒也没有多想。   晋朔帝接着道:“宫中也没有念念口中所谓的‘绿头牌’一物。后妃身份虽不及皇室贵重,但也断然没有,以牌代人,选牌子宠幸,将后妃如物件一般看待的习惯。”   您这倒还勉强讲了点儿人权!   钟念月愣愣心道。   “念念知晓前朝干政的外戚,是个什么下场吗?”他又问。   “什么下场?”   “后妃赐白绫,其父车裂而死,血流一丈不止,其兄其弟发配边疆。”   ……可真够狠的!   这一杀鸡儆猴,直接把后头妄图对皇帝指手画脚的全给吓回去了是吗?   不对。   那您还一边教我读策论,什么国家大事都得让我跟着议论上一嘴,将来也好把我就地杀了吗?   钟念月茫然又恍惚。   晋朔帝温声问:“念念还有何疑问?”   钟念月抿了下唇,道:“只怕惠妃要恨死我了。”   “念念原先还同朕说,就算朕给予无上的荣宠,也丝毫不畏惧,不是吗?”   那时候我怎么知道您是这样的心思啊?   钟念月心道,果然话是不能乱说的。   晋朔帝见她不答,面色也未变。   他不紧不慢地道:“惠妃心怀妒忌歹心,看似回护钟家,实存利用之心。念念早就不认她做姨母了,不是吗?”   “若念念点头,自然无须再将她放在心上,朕便会为念念处置了。”   您这是拿我当鱼钓啊……   不,等等。   钟念月觉得脑中一条从未设想的道路,就这样被晋朔帝一下推平出来了。   我原先想着让晋朔帝纳美人,再生几个儿子。   但哪等得到他们长大啊?   如今这不就分外简单了么?只要我做了太子他妈,诶,太子就拿我没办法了。别说惠妃了,我要是铁了心做个祸国妖妃,没准儿能把太子的骨灰都给他一块儿扬了!   这样一想……   这条捷径竟然变得有些诱人了起来。   钟念月连忙按住了脑中的念头,抬眸道:“只是说到底,在外人看来,陛下也该是我的姨父。”   晋朔帝神色不变。   他姿态从容,立在那里如轩昂挺拔的玉树,他轻一点头,道:“嗯,那念念再唤一遍朕听听。”   钟念月当场就震惊了。   我低估了您的尺度。   晋朔帝觑了觑她的神色,心下失笑。他不再提方才的话,转声只问:“这些礼物,念念可喜欢?”   钟念月不想骗他,便还是点了头:“喜欢的。”   确是喜欢的。   晋朔帝一样样呈到她跟前时,甚至可以说是惊艳的。   “喜欢便好,想必今日念念也已经累了,且先歇一歇罢。”晋朔帝道。   钟念月惊讶地看了看他,点了下头。   她确实是累了,更不提听了晋朔帝这一番话下来,她脑子里都糊作一团了。她的确要好好想一想,要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时,仔细想上一想。   晋朔帝当下便转身往外走,等走到门边时,他骤然驻足,回头道:“明日念念若是着那身石榴红的衣裙,不如便佩那条禁步罢?”   这人几乎快把“我想看你佩我亲手选的东西”这几个字,都清楚写在脸上了。   钟念月顿了下。   不等她应声,晋朔帝已然走了出去。   外面跪了不少钟府的下人,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只隐约扫见晋朔帝的鞋面与衣摆,就这样恭敬地送着他离开了。   晋朔帝走到院门外,一眼先瞧见了钟大人与万氏。   他当即客气地道:“朕打搅钟大人与夫人了。”   钟大人僵着脸道:“陛下言重。”   此时太子方才按捺不住,低低出声道:“父皇。”   晋朔帝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掠过,道:“太子来探望念念?”   太子听他口吻亲近,不由将头埋得更低了,只有借此动作,方才能掩住他眼眸中汹涌的情绪。   太子应声:“回父皇,是。”   晋朔帝:“念念已经累了,钟大人与钟夫人再说上几句话,想必就撑不住了。太子也就不必去打搅了。”   太子猛地抬起头来,盯住了晋朔帝。   晋朔帝微微转动视线,与他相对。   太子咬牙顿了片刻的功夫,还是在他父皇面前低下了头。   他强忍着心底几欲滴血般的难受,应声道:“……是。”   晋朔帝继续往外走。   钟大人作为臣子,也只有咬咬牙,上前相送。   倒是万氏留在了原地。   而这厢钱嬷嬷等人小心地听了半天,等确认晋朔帝确实是走远了,他们方才敢连滚带爬地起身,往姑娘跟前凑。   他们步履此时都还晃晃悠悠着呢。   “姑娘……”钱嬷嬷刚起了个头,喉中便堵住了。   陛下……陛下竟然……   这简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书容这会儿还哆嗦着呢。   她是怕晋朔帝的,因而也只觉得姑娘若是进宫,只怕麻烦着呢。   钱嬷嬷在那里哽了半晌,最后长叹一声道:“倒是一语成谶了。”   钟念月疑惑看她:“什么?”   钱嬷嬷脸上像是喜又像是悲,她道:“姑娘不记得了吗?当年姑娘躺在床榻上,仔仔细细与奴婢说,不喜欢太子了,觉得太子不够好。姑娘说自己应当喜欢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才是。”   她激动道:“那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万氏踏门而来,也恰巧听见这段话。   她一怔。   那倒……还是缘分了?   只有钟念月张开嘴又合上了。   唉,当年那不是胡说的么?不这样说,怎么能体现出我对太子只有少女的天真心性,而非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呢?   钟念月最后也只低低说了句:“我有些累了。”   香桃闻声忙扶住了她:“还是先歇息吧。”   万氏便也闭了嘴。   万氏陪着钟念月入了睡,而后才起身往外走去。   等出了院子,恰巧遇上返回来的钟大人。   钟大人叹气道:“阿如,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万氏神色镇定地点了点头,看着竟是有些平静。   钟大人不由道:“阿如心下如何想?”   万氏:“念念喜欢便好。”   万氏当年能说得出,念念喜欢太子,那就用尽办法,也要把太子给她的话来,就可见她一切是以什么为先了。   钟大人一时语塞,自然不好说自己的反对了。   毕竟他向来都很尊重妻子的意思。   钟念月睡了一觉起来。   她的及笄宴何其盛大,此时已经在京城中传开了,便是百姓私底下都不乏有议论的。就差没说她及笄宴上,王母娘娘都来给送蟠桃了。   不过钟府此时并不关心这个。   底下丫鬟伺候着钟念月穿好了衣裳,正是晋朔帝说的那身石榴红的衣裙,是万氏亲自挑的,说是及笄的第二日,该讨个喜气。   钟念月听罢都禁不住想,晋朔帝这人城府究竟何其深?   连万氏的反应都算进去了。   等换好衣裳,外头便有宫人来传话,说是惠妃要请她去宫中叙话。   万氏变了变脸色,心道惠妃怕是知晓晋朔帝的心思了,恐怕她对念念下手……   万氏出声:“念念不如称病不去了罢。”   钟念月摇摇头道:“母亲真以为是惠妃请我么?”   说罢,她站起身来,轻叹一声,还是吩咐了香桃:“将我桌案上那条琥珀禁步取来。”   等钟念月登上了马车。   万氏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惠妃请,那便是陛下请了……晋朔帝倒还真是,对她女儿花足了心思。   这厢入了宫。   钟念月方才踏入殿中,便察觉到晋朔帝的目光朝她腰间扫了过来。   钟念月本来想捂着,不叫他得逞。   但想来想去又觉得这样别别扭扭没意思,便强忍着放开了手脚,大大方方上前就是。   她抬眸道:“陛下唤我来,是为何事?”   晋朔帝温声缓缓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大约是这人生得实在俊美,又气质过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半分不叫人觉得腻味,反倒确有深情自然流露一般。   钟念月忽地有些抵不住他的目光。   晋朔帝问:“不知念念可似朕?”   钟念月张张嘴,还不等说话。   晋朔帝又道:“念念丢了的时候,朕的梦里都是念念哭得厉害,伸手却攀不住朕的衣襟。”   钟念月步履一顿,一时胸口又闷又酸。   眼眶好像也有些热了。   他待她是真的好啊。   情意也是真的,而非是作假。   她对他,也兴许是如亲人般的情谊更多。   “念念怎么不动了?走累了?”晋朔帝问。   他放下了手中的御笔,竟是要从御案前走向她。   钟念月突地抬头看他,道:“陛下在那里等我罢。”   她缓缓走向他,又道:“也是有思念的。我在外头的时候,想过爹娘,想过陛下和兄长。”   晋朔帝定在了那里。   他权当没听见前头的“爹娘”,只当自己排在了钟随安的前头,倒也是可喜可贺一桩事了。   钟念月很快便拾级而上,在晋朔帝跟前跟定。   她悄然叹了口气,似是将那一腔的倔劲儿都泄掉了,她悄声道:“我不敢立即应了陛下,我年纪小,许多事不曾经历,便也不敢随意答应。可我愿意试一试……只怕要不了多久,陛下便要觉得我是个骄纵蛮横无趣懒怠之人……”   孟公公在一旁暗暗心道。   姑娘,您不一直都娇蛮懒怠得厉害么?   咱们都清楚哪!   但咱们也都还是喜欢您哪!   晋朔帝没有急着出声道“朕不会”。   他问:“试一试?念念要试……?”   钟念月轻声道:“试着与陛下好呀。”   晋朔帝的眼眸深沉,面上的笑容就此敛住,似是被这般巨大的惊喜冲击得住了,因而泄露出了一分他少有过的失态。   他四肢绷紧,缓缓抬起手来,托住了钟念月脑后的发丝,而后轻揉了下,将钟念月拦腰抱起来,放在了跟前的御案上。   奏折因此散落了一地。   钟念月没由来的一慌。   等等……   怎么感觉我好像跟揣着钥匙,把猛兽的笼子给打开了似的? 第90章 会友(我带陛下见见我的朋友...)   宫人见状, 纷纷自觉低头。   晋朔帝站定片刻,骤然欺身上前,一吻而上, 却是正吻在了钟念月的手背上。   原来钟念月眼疾手快, 先将自己的嘴巴捂住了。   方才一刹那间,钟念月从晋朔帝身上感知到了一点儿危险气息, 这容不得她不抬手啊!   若是真亲上了, 亲着亲着着了火, 那可怎么办?   “念念?”晋朔帝动了动唇, 却还是依旧贴着她的手背,而没有立刻挪开。   他的嗓音低沉, 似是带着几分生气, 却又带着几分无奈笑意。   钟念月紧张地攥了下手指,坐在那桌案上, 总觉得两脚都挨不着地。   她抓住了晋朔帝的胳膊,低声道:“先前陛下都平白亲我两回了, 今个儿我却才松口,说要试着与陛下好, 前头那不都白亲了吗?不成,不成,总要抵两回的。”   孟公公哭笑不得,心道哪有您这样诡辩的道理?   亲都亲了,怎么叫白亲呢?   晋朔帝掐住她的腕子,却是一转脸,亲了下她的指尖, 然而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道:“嗯,那要如何才算不是白亲呢?念念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朕拿来与念念换,好不好?”   钟念月猛地缩回了手。   她不自觉地捏了捏指尖,觉得还有一分濡湿与酥痒在,甚至还有些麻麻的,连带心跳都快了许多。   她瞪大了眼,指着晋朔帝,理直气壮地道:“好哇,在陛下心中,我是能用东西来换的吗?我就这样不值价吗?”   如此便能盖过方才的一点羞涩与别扭了。   可恶,都怪她没谈过恋爱,竟是半点经不起考验!   晋朔帝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他知她故意借题发挥呢,小姑娘叫他亲得不好意思了。   晋朔帝道:“念念重逾万金。”   “既然如此,陛下能拿什么来换?”   晋朔帝:“念念看朕与万金,孰重?”   钟念月:“……”   套路还是您的深!   钟念月咂嘴道:“我还是要万金罢,我爱金子。”   哪个敢这样将追求金银富贵的话,就挂在嘴上呢?   宫人闻声都不由大胆抬头,多看了那么一眼。   钟念月说完便踢了踢腿,一脚还踹在了晋朔帝的龙袍上。   她道:“我要下来了。”   她坐在这里,心慌得很,好似下一刻,晋朔帝就要将她按在这宽大的桌案上这样那样了。   晋朔帝应了声,再度揽住她的腰,只是将她抱起来时,晋朔帝还是亲了下她的额头。   “多谢念念。”他轻声叹道,“圆我所求。”   钟念月心间一颤,张开嘴,又合上了。   这人怎么打动人的情话拈手就来呢?   钟念月终于挨了地。   等她一站稳,一扭腰,便又瞧见了滚了满地的奏折。   有点脸红。   ……就好像是我这个祸水,把一心只有政务的晋朔帝给变得……奏折都全滚地上了。   钟念月小声道:“还不叫人捡起来?”   孟公公应声,忙带着几个宫人去捡奏折去了。   他还禁不住乐呵地想。   这以后,还不知晓要捡多少回呢。但咱乐意!   “陛下且忙着吧。”钟念月见到奏折重新地一摞一摞堆回去,她悄然松了口气。   晋朔帝每日里这样忙,倒也未必分得出心神来与她谈恋爱。   若是见了面,兴许也就是勾勾手罢了。   不错不错。   一来就上刺激的。   不行,她有那么一丁丁丁点的害怕。   晋朔帝轻拍了下身旁的位置:“念念过来。”   一块儿坐龙椅?   那不是一摸就能摸着我了?   钟念月娇声道:“陛下,我怎么好意思呢?”   晋朔帝看着她:“你怎么不好意思呢念念?两年前,朕叫你背一篇老子,你就哎哟哎哟喊腿疼,挤上了龙椅靠着不肯动了。”   钟念月:“……”   我干过这事儿?   行叭,坏事做太多,都记不清了。   钟念月瞪着他,凶巴巴道:“陛下揭我短!”   晋朔帝笑道:“朕没有夸你的长处吗?若念念还要听,那过来,朕慢慢说给你听。”   钟念月:“不了。”   她想了想道:“陛下明日有空暇吗?”   没有,也要有。   晋朔帝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应声:“有。念念有什么事?”   “我久未在京中,明日要去见一见锦山侯他们,陛下若是得空,不如与我一同罢?”钟念月认真道。   她是极认真的。   她从未恋爱过,但也大抵知道,如果真谈恋爱了,女孩子多半会带着男朋友去见自己的朋友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没准儿朋友就提出个一二三四五条,这个男朋友不太行的理由呢?   她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去尝试。   那便……那便按人家谈恋爱的正常流程去走好了。   晋朔帝眸光闪动,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会儿宫人们就更惊讶了,满脑子的恍恍惚惚。   心道莫说锦山侯了,便是远昌王也不见得有这样大面子,能让陛下亲自前往去见一面……   素来只有众人求见陛下的道理啊!   晋朔帝此时轻声应了:“……好。”   晋朔帝不仅应了,甚至还笑道:“既是要见念念的朋友,不如便由念念为朕择明日出行的衣袍,如何?”   晋朔帝都答应得那么痛快了,她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钟念月爽快点了头。   “那念念明日也要先进宫。”   钟念月:?   好嘛。   又顺利骗到我进宫一次!   晋朔帝案头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他也没有一味逗弄钟念月。   钟念月在一旁陪了他一个时辰,到底还是晋朔帝心疼她枯坐无趣,便让人先送她出去了,只等明日再见。   等到了第二日。   钟念月还未出门,便已经收了许多帖子,都是各府来帖,请她上门吃茶赏花的。   钟念月把帖子一合,全丢桌上了,而后便进宫去了。   她可忙着呢。   锦山侯等人是一帮纨绔,秦诵等人又都是天之骄子,他们之间素来不合,也不会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因而,她回到京城,还得去吃两拨饭!   这可不是忙呢吗?   巳时三刻。   马车从皇宫中缓缓驶了出去。   这厢锦山侯已经命人摆下了一桌酒宴。   “再请几个会弹琴唱曲儿的,会跳舞的来。”锦山侯大声道。   他要把好的都给念念!   念念此去肯定吓坏了!在及笄宴上,他还想同念念说话呢,却不知为何,母亲拉着他不许。幸而还有今日。   旁边高家的七子高长乐道:“我去请几个,保管是你们没见过的那种……”   “什么?”   高长乐神秘一笑,出去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便领着一行人进来了。   却见后头跟着净是些粉面俊俏的少年郎。   “这个会抚琴,那个会吟诗,那个会击鼓起舞,还有这个,这个,会讲故事。念念一定喜欢!” 第91章 浑话(离八十八个面首还差区区七...)   清风楼迎来了有史以来他们从未接待过的贵客。   晋朔帝的马车停在大门口。   钟念月想也不想, 一提裙摆便要下马车,晋朔帝突然从后头一把捞住了她的腰。   钟念月:?   她回头去看,晋朔帝便牢牢将她按在了位置上, 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钗, 而后又盯着她仔细看了两眼,看得钟念月厚脸皮都抵不住觉得脸热了, 他方才放了手, 道:“小心些, 朕扶着你。”   晋朔帝本是想为她戴一顶帷帽的。   只是话到了嘴边, 又被咽了下去。   ……念念兴许会不高兴的。   钟念月此时犹犹豫豫地搭上了晋朔帝的手腕,外头的小太监麻溜帮着掀起了帘子, 道:“姑娘请。”   钟念月瞧了瞧马车到地面的距离。   这不就是一跳下去就行的事吗?   钟念月想起了影视作品中, 当着男朋友的面怎么也拧不开的瓶盖儿。   她恍然大悟。   噢。   这就是单身狗与谈恋爱的区别吗?   钟念月不自觉地按了两下晋朔帝的手腕,这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条腿。   晋朔帝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指尖, 登时反握住了钟念月的腕子,紧跟在她的身后下了马车。等站稳后, 他还不轻不重地扶了下钟念月的手臂。   如此亲密而又不失距离。   钟念月很是满意。   刚试着去谈恋爱,就该有如此分寸么不是。   这清风楼里可不是个个都认得晋朔帝的贵人, 里头多是些六七品官员家中的子弟,再有几个读书人与富商子弟分坐两头,谁也不瞧谁。   因而钟念月与晋朔帝迈进门后,他们只惊鸿一瞥,惊诧于这二人的容色之出众,竟是世间少有。随后低低一议论,便没旁的动作了。   酒楼掌柜到底还有一点见识, 端看他二人的衣着布料与花纹,再观外头那拉着车驾的高大马匹, 膘肥体壮,不似凡物……再有那悄然跟在后头的长随与小厮……都与别家的大不相同!   掌柜不由高声问:“您二位是要天字房就坐吗?”   “有朋友在了,天字三号。”钟念月道。   掌柜心头一凌。   原来是这帮贵主儿的朋友啊!果然身份不凡!   他连忙大声招呼着,迎着人一路上了楼,一边走他还一边殷切笑道:“锦山侯要招待的贵客原来就是您二位!里头已经都布置好了,您听……”   一段丝乐声,缓缓入耳。   缠绵动听。   随即一段歌声混入其中,那嗓音清且亮,辨不清男女,只觉得动人。   钟念月不由一笑:“倒是会摆阵势。”没有丢她的脸!   钟念月走上前去,将门一推。   只见里头立着或穿蓝衣或着紫衫,还有粉白衣袍的年轻男子。他们或握笛子,或抱古琴,一个个身形挺立,面容俊俏如傅粉……   我走错了?   钟念月面无表情地退后半步,抬头看了一眼顶上钉着的天字号牌子。   “可是念念来了?”屏风后传出了锦山侯的声音。   钟念月:?   哦。原来没有走错。   钟念月这才缓缓转眸,朝屏风望去。   不多时锦山侯领着高长乐等人,从那屏风后先后出来了,一边走,那高长乐还一边高声道:“为恭贺念念平安归来,今日我等特地聘了南汀馆的乐师十余人,挑的尽是皮相俊俏的人……念念!离你的八十八个面首,只差区区七十来个了!咱们可是为你记得清清楚楚的,念念你高兴不高兴?”   钟念月:“……”   晋朔帝:“……”   高兴个鬼。   钟念月心说。难怪你们这帮笨蛋,在原书里连苏倾娥那种智商都能搞死你们呢!   而此时锦山侯等人也瞧清楚了门口立着的,原来不止一个钟念月,还有、还有……   锦山侯等人一时仿佛被定在了那里,他们面色僵硬发白,目光呆滞,如同人见了猛兽一般,被那绝对性的威势牢牢压住,一时连扭头逃跑也忘了。   丝乐之声仍在奏响。   十来个乐师方知晓今日这位钟姑娘才是他们要讨好的贵客。   钟姑娘……生得可真美啊。   便是不需花上一块银子,单单只坐在那里,也能引来世间众人争相示好罢?   他们心念一动,当下齐齐朝钟念月躬身见礼:“见过姑娘!我等今日定当尽心侍奉姑娘……”   “听闻前日姑娘及笄大宴,有陛下、远昌王、长公主……贵人无数,先后至府上相贺。我等出身低微,却也想借乐舞一曲,恭贺姑娘及笄。”   钟念月:“……”   可不是呢吗。   你们口中的晋朔帝,就在你们跟前呢。   晋朔帝面上并没有情绪变化,只是眸子变得深沉了些,他抬手按住了钟念月的肩。   微微俯身低头,挨在钟念月的耳侧,低声问:“念念喜欢这样的吗?”   钟念月正尴尬得手脚都无处安放呢,闻声恍惚了一瞬,一时间脑中不自觉地勾画出了……嗯?怎么我喜欢这样的,陛下您就也要左手持箫右手抚琴,给我来一曲吗?   那画面……   倒是多少有些可怖了。   这头锦山侯终于回神,登时如同老鼠见了猫,如同刚逃课就撞上了老父亲。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皇叔父……”   其余人也才纷纷醒神,跟着噗通噗通跪了一地:“陛、陛下……”   他们中间或有不曾见过晋朔帝的,但锦山侯的皇叔父还能是谁呢?只有蠢货才会还不知道了!   这些个在京城里横着走,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们,一个个变成了鹌鹑。   此时乐师们才后知后觉,为何方才锦山侯等人喉咙好似堵住了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只因……只因站在那钟姑娘身侧,乃是当朝陛下!   他们从来只闻天子名,哪里得见天子面?   顿时一个个全吓得魂不附体。   “小人拜见、拜见陛下……”   不过也就一转眼的功夫,屋子里已经跪满了人了。   掌柜看得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也屈了屈膝盖,一时恍惚间不知人在何处……这怎么就……来了陛下了呢?这怎么就……惹得陛下不快了呢?   晋朔帝此时谁也没有看,他依旧只问钟念月:“念念,你喜欢这样的吗?”   钟念月面无表情:“不。”   晋朔帝点了下头:“念念眼光高,自然瞧不上这样的。除了会些琴箫乐舞外,便没有旁的本事了。何况还如此胆小,不经一吓。这般卑躬屈膝之人,怎能换念念一分青睐呢?”   乐师们狼狈低头,面色青白,怎敢与陛下争辩?   那厢高长乐觉得自己恍惚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他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那下回,该给念念寻一些更出色的男子?”   晋朔帝:“……”钟念月:?   兄弟!你好勇!当面撬陛下的墙脚!甚至还要给他批发绿帽!   晋朔帝轻笑一声,声音里夹杂着三分冷意,他问:“嗯?那你欲上何处去寻?”   高长乐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道:“念念仙人之姿,便是要给她做面首的男子,也该是如陛下方才所言,应当不止会琴棋书画,还要满腹诗书,更要有男子气概……”   他说得兴起,四下却静得落针可闻,没有半个人附和他。   他顿了顿,问:“不是吗?”   晋朔帝又问:“这世上有几个这样的人?”   “秦诵?不不不成,这帮人假得很,没甚么意思,念念和他们一起又辛苦又无趣,是不是念念?”高长乐瞧不上秦诵这般的出色子弟。   要他说,纨绔就很好。   但他们这帮纨绔呢,胆子好像也没大到哪里去,更没有满腹的诗书了,一肚子坏水儿还差不多。   高长乐惊觉到。   要为念念寻个合适的面首竟是这样难……更不提要找齐八十八个了!   都是陛下将标准定得太高了些……依他看,除了陛下,还能有谁这般出色,文武全才,容貌出众,又万事不惧呢?   这厢钟念月忍不住心道。   秦诵可真是谢谢您了。   幸亏你没一力推他,不然今个儿你们死这儿,还得再搭上个秦诵!   为了防止这帮小纨绔再说出什么憨憨浑话来,钟念月插声道:“这世上哪里有人比得过陛下呢?”   高长乐登时震惊了。   锦山侯等人也震惊了。   不愧是念念!   连陛下的主意都敢打!   乐师们这时候吓得都快昏过去了。   他们究竟是搅合了一出怎么样危机四伏的戏里?这钟姑娘开口怎能如此大胆呢?怕只怕一会儿陛下火起,将他们这些听见了话的,全都割了耳朵!   屋中气氛愈发紧张。   晋朔帝却是轻轻又笑了一声,而这一回没甚么冷意了。   他垂眸看钟念月:“念念当真这样想?”   “当真。”钟念月斩钉截铁道。   她确是这样想的。   晋朔帝转头道:“下去吧。”   话是对掌柜说的。   掌柜连忙带着身边的小厮,不敢多留一刻,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   而后晋朔帝跨进门,叫宫人将门合上。   他道:“都落座罢。”   纨绔们闻声乖乖起身落座,生怕谁慢了,就被拖下去处置了。   晋朔帝自然与钟念月坐在了一处。   只是等坐下来后,桌面上也依旧一片安静,谁也不敢先开口。   晋朔帝淡淡道:“念念要带朕来见你们,你们可有何话要说?说罢。”   锦山侯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敬向晋朔帝,张嘴便是他父亲要他死记硬背下来的一串话:“祝皇叔父福寿安康,国运昌盛。”   晋朔帝:“……”   每年锦山侯都是这段话,从来没有变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倒也没什么好听的。   钟念月再度陷入了恍惚。   啊。   带男朋友见朋友的情景,就是这样的吗?好像……哪里……不太对?   就仿佛毕业那年,带着教导主任去了同学聚会的现场。   见晋朔帝似有不快,那厢高长乐也战战兢兢举起了酒杯,道:“祝、祝陛下……多子多福,寿与天齐。”   晋朔帝顿了片刻,嘴角这才有了一点弧度。   他淡淡笑道:“嗯,说得不错。”他甚至还问:“你叫什么?哪家的儿子?”   高长乐面色一喜。   陛下竟是这般宽和,平易近人!   多子多福?   你不对劲!   钟念月扭头瞪他一眼。   于是不等高长乐应自己是谁家的人。   晋朔帝便道:“罢了,你日后莫要这样说了。念念不喜欢听。”   锦山侯望着这一幕,恍恍惚惚地心道……那么威严的皇叔父,却好像很听念念的话啊?   此时不知有多少个纨绔的老父老母,在家中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皱眉暗骂道。   家里的狗东西,又不知在外头干什么勾当去了? 第92章 流言(小姑娘还会笨拙地来哄他...)   好好的会友宴, 到了晋朔帝这里,成了纨绔们排着队向他说祝酒词。   ……就离谱。   钟念月转了转手边的茶杯,实在觉得眼前的景象太过怪异, 她出声道:“祁均阳。”   祁均阳乃是锦山侯的大名。   锦山侯登时坐直了身子, 转头朝钟念月看去:“念念?”   其余人也多少压下了心中的惶恐,跟着纷纷看向了她。   钟念月轻声问:“我若是嫁给了陛下……”   晋朔帝的动作一顿, 不由眸光深深地看向了钟念月。他没成想到, 念念口中的“试一试”, 便还藏着这样多的惊喜。   她坦坦荡荡地将这桩事摆在了明面上, 好似认真在思量,是否能同他度过一生。   这厢锦山侯呆了片刻。   高长乐等人也呆了呆, 心中无不惊骇。   锦山侯张张嘴:“……那岂不是, 岂不是我的皇婶了?”   钟念月愣了下,心道可不是么。   这要是成了, 我的辈分儿在京中可就横着走了!   只是你想了半天,便只想出来这个?   钟念月没好气地道:“乖侄子, 叫一声来听听。”   锦山侯也真就憨憨地唤了一声:“皇婶。”   钟念月只好扭头去看其他人,问:“你们觉得如何?”   高长乐小心地瞧了瞧晋朔帝, 又觑了觑钟念月,顿时仿佛从她的身上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他们齐声道:“念念了不起!”   能与陛下好上,一点也不怕,那可不是了不起吗?   钟念月泄气地坐了回去。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大家怎么半点建议也没有呢?哦,倒是险些忘了。这天底下,恐怕不管谁放在了晋朔帝的面前, 都是不敢说半句他的坏话的。   这帮小纨绔,干啥啥不行, 拖后腿第一名。   这些个乐师,还不知晓要被晋朔帝惦记多久呢……   钟念月想到此处,粲然一笑:“我瞧你们与陛下亲近了许多,日后我便常常央求陛下与我一同来寻你们玩吧。”   来吧,互相伤害。   小纨绔们震惊地望着她。   他们僵着脖子,也不敢摇头,也不想点头,只能干巴巴地从喉中挤出来一个字:“啊。”   钟念月扭头扫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乐师们。   再跪下去,恐怕膝盖都要废了。   她站起身道:“你们喝得一身酒气,不同你们玩了。左右也已经见过了,陛下,不如我们先行返回去吧?”   晋朔帝看了她一眼。   他还以为她要再拖一拖呢。   “走罢。”晋朔帝缓缓起身。   众人毕恭毕敬地送着他往外走,等走到门边时,晋朔帝突地一驻足,回头温声道:“下回还要邀南汀馆的乐师吗?”   高长乐迟疑道:“邀个……西阳馆的?”   晋朔帝面色没有变化,只是眸光微冷了冷。   高长乐瞬间似有所觉,忙道:“念念心中……再多的人也不及陛下,又何必再寻旁人来碍念念的眼呢?”   晋朔帝点了下头,温和一笑,对高长乐道:“回去之后,叫你父亲带你多读两本书。多学些词吧。”   说罢,他才朝钟念月伸出手:“念念,过来。”   钟念月一走上前,便被他牢牢抓住了手腕,而后缓缓插入了钟念月的指间。他牵住了钟念月的手。   前两年的时候,他也牵过钟念月。   但那时没有半点旁的意味,今个儿就不一样了。钟念月觉得他的手指格外有力,传递而来的温热还有些烫掌心。甚至就连强势分开她指缝的动作,都仿佛被赋予了别样的味道。   钟念月轻轻眨了下眼,稀里糊涂地跟着晋朔帝一块儿下了楼。而他们的身后,一帮小纨绔们此时方才有了点真实的滋味儿……半晌,不知谁低低道了一声:“念念……以后要入宫做妃子了吗?”   “宫中多斗争,如果有人害念念的话,怎么办?”   “小爷我骑上我的汗血马去打他!”   惠妃此时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紧跟着又剧烈地咳嗽了三声。   一旁的兰姑姑不由担忧地看了看她。   惠妃病了。   自从那日钟念月及笄宴后,第二日惠妃听得庄妃阴阳怪气地提起她那好外甥女,如何如何风光。   惠妃表面没什么,等转身回去就发了一场高热,连着两日缠绵病榻,至今还未好。   “这是叫陛下过了明面了……底下那些个聪明的,惯会见风使舵的,应当已经看出来陛下的用意了。”惠妃冷冰冰地说着,“只是,恐怕也没有那样容易的事……”   她勉力站起身来,道:“派个小宫女去太后宫中一趟罢,就送我抄的佛经去,再不经意地捅破钟念月的事。我就不信太后不管。这可是她难得的能借祖宗规矩来发挥的机会。”   兰姑姑应声问:“派哪个去呢?”   “就茜儿吧,这个糊涂东西,上次给我梳头时,竟然扯着我的头发了。”惠妃不快道。   兰姑姑应声去办事了。   惠妃禁不住问:“今日还不见太子?”   宫人们嗫喏不敢答。   太子近日分外用功,连太子府都少回去了,何况是惠妃这里呢?   宫女茜儿按吩咐送了东西到太后宫中,再无意中提起惠妃这两日为着抄经病得厉害,连外甥女的及笄宴都未去,恐怕陛下心有不快呢。   太后却始终未应声。   连问一句惠妃的外甥女都没有,更别说问陛下为何不快了。   眼见话说得差不多了,茜儿也只能退下。   她怕办砸了事回去没有她的好果子吃,便只好又拉着太后身旁的嬷嬷道:“做奴婢的本来不该议论的……”   嬷嬷:“那你还说?”   茜儿一噎,但又不得不继续往下说:“只是做奴婢的,见不得主子受这样的委屈。那钟家姑娘是咱们娘娘的外甥女,本不过是个晚辈,如今却是要骑在满宫的娘娘头上去了,娘娘不说什么,可咱们底下人,已经从中尝到苦处了。那些个膳房里的奴才,都不给咱们正脸了,擎等着伺候新主呢……奴婢思来想去,只怕这其中乱了祖宗章法……”   嬷嬷嗤道:“你个做丫头的,担心起你那穿金戴银、珍馐美食的主子来了,倒是新鲜。”   茜儿:“……”   茜儿叫她一噎再噎,是当真说不下去了。   嬷嬷转身往里走,等上了几步台阶,她方才一顿,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又冷冰冰地看着茜儿道:“回去告诉你那主子罢,陛下多年身边都寻不到一个可心人儿,如今若是有个姑娘能得陛下的无上宠爱,那该是一桩大、好、事呐。”   茜儿愣愣听在了耳中。   等回去后,她将这种种都复述给了惠妃听。   惠妃当场就没忍住打碎了茶壶。   “原来太后就等着钟念月出现呢,钟念月越得宠,她越冷眼瞧着,哪里会制止呢,恐怕还恨不得陛下爱死了我那好外甥女……”   兰姑姑不由变了脸色。   不管太后目的如何,但只要她默许了这般行径,再加上陛下的宠爱,钟念月将来只怕真要在宫中横着走了啊!   那他们岂不是又要落他手里备受折磨?   惠妃勉强定了定心神,先叫人将茜儿带了下去。   虽说目的没达成,但这人还是得处置了。   茜儿还不知这去一趟,就是送死的事呢。   却说另一厢,钟念月与晋朔帝的马车缓缓前行。   钟念月小声道:“祁均阳他们素来喜欢记我的话,我胡乱说个玩笑,他们也要记在心上……”   这便是在为他们开罪了,也顺便把面首说成是玩笑。   晋朔帝:“嗯。”   “陛下生气了么?”钟念月问。   晋朔帝此时气已经消了许多了。   锦山侯等人办的蠢事,与念念是无关的。但听钟念月这样问,他不由眸光微动,转过头,眸色深沉地盯住了钟念月。   钟念月心底暗暗嘀咕。怎么哄呀?   她也不会呀。   钟念月不由叫停了马车,上半身探出去,从一个铺子上买了几块点心。   她捏着点心,咬了一口,然后把剩下半个递给了晋朔帝。   要她亲他,那是不成的。   但是间接接吻的暗示,可以有。   只是等点心递出去以后,她才想起来她以前作天作地的时候,好像也没少把吃剩下的给晋朔帝。   钟念月:……   真是坏事做多了啊啊啊!   钟念月顿了片刻,正要收回来的时候,晋朔帝却突地一弯腰,一低头,咬住了那剩下半块点心。   他不仅咬了点心,还轻轻咬了下钟念月的指尖。   钟念月飞快地蜷了蜷手指,却没能收得回来。   晋朔帝轻咬了两下,改咬为吻。   他蜻蜓点水地亲了两下,直起腰来,缓缓咀嚼了剩下的糕点,咽下去,而后低声道:“什么时候能再亲念念了,念念一定要告诉朕。”   钟念月反倒被他说得有些脸红了。   好似亲吻这桩事真的变得分外神圣了起来。   而于晋朔帝来说,不仅神圣,还格外地值得期待且念念不忘。   晋朔帝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面容上。   他觉得这一刻的钟念月实在乖巧极了。   她口口声声道还要再作思量,但已经本能地开始处处为他着想了。小姑娘甚至还会笨拙地来哄他。   晋朔帝紧盯着她看了个够,方才道:“朕生的不是念念的气,只是想到念念方才的话……这世上与念念要好的人何其多,不缺朕一个。”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心底一下就又有点不是滋味儿了。原来情真意切的爱,是当真会叫人陷入桎梏的么?便连这般厉害的晋朔帝,男主都要避让畏惧的晋朔帝,也会因为她而患得患失么?   她捏了捏指尖,轻声道:“那是不一样的啊……”   晋朔帝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啊。   马车仍停在原地,此时却听得外头传来了极低的议论声:“钟家姑娘原来……”   只隐约听见了这几个字。   之后就听不清了,想是说话的人很快地走远了。   不过不多时,钟念月便又从旁人的口中听完整了内容。   自今日一早起,京中渐有风言风语传开。   说是钟家姑娘原先丢的那半个月里,是被一个乱党首领绑走了。那首领人称“相公子”。与之一同被绑走的还有宣平世子,却不知为何,回来了个钟姑娘,却始终不见宣平世子的身影。   再观钟姑娘的绝色姿容,这一切便好似都有了答案。   议论着彼此会心一笑,自不必多言。   “嘘,可莫要猖狂议论,莫要忘了那钟家姑娘的父亲乃是刑部侍郎!当心拿了人下大狱!”   晋朔帝听罢,面无表情地抬手捂住了钟念月的耳朵。   他道:“拿下罢。”   又何必等钟大人呢?他且先将他们办了。   钟念月倒没留心旁的。   她只是觉得晋朔帝放上来的手好热啊。   他以为我是半句坏话都听不得的小猫吗?   嘿。   不过我确实受不得委屈。   她抓着晋朔帝的手,道:“扒了他们的裤子,狠狠揍他们,揍得走路都得一瘸一拐,再编一个,七八个大汉与他们共度良宵的故事!”   晋朔帝本来怒意已经冲到了头顶。   此时听了她的话,又禁不住好笑地捂住了她的眼,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 第93章 橘子(念念此举,朕甚感动...)   一旁跟着的近卫忙道:“姑娘这法子虽好, 但到底不是雷霆手段。”他迟疑着窥了窥晋朔帝的脸色,心底一琢磨钟姑娘的地位,便大胆地开了口, 道:“不如杀鸡儆猴, 更能震慑那些个嚼舌根子的人。”   钟念月一笑道:“谁同他们大动干戈?若是杀了人,还要怪你急了, 被戳中痛处了以势欺人, 要捂了嘴, 阻止了他们说真话了。”她轻挑了下眉道:“你要全他们的名声?我可不想全。”   近卫一愣。   是。   有些文人将以身殉道引为荣, 此举恐怕还真全了他们的名声。   近卫不由道:“另编个名目如何?”   近卫没有得到回答,只因此时晋朔帝也缓缓出声了, 他问:“念念如何想?”   钟念月:“喜欢编排我的人, 自然该有他应有的下场。只是若要叫我为此耿耿于怀,岂不是反倒吗便宜他们了?”   她摇头道:“此事不会凭空而起, 抓住背后之人更为要紧。天下女子,并非人人都似我这般背后站着一个陛下。若是有谁将这法子学了去, 也编造些故事来抹黑女子,她们又有什么法子呢?最好的自然便是, 今个儿由我来带了头,要众人知晓,这般流言伤不了我。有本事便议论我养了八十八个面首啊……”   晋朔帝眼皮一跳,低低唤了一声:“念念。”   钟念月理直气壮道:“哦自然,就算是这般议论我,我也是不怕的。”   以后谁要是能拿女子名节作攻讦的工具,她就不姓钟!   钟念月的目光这才慢悠悠地落回到了晋朔帝的身上, 她甜甜一笑,道:“不过我如今是没有什么面首了。”她娇声道:“我只有陛下了。”   晋朔帝忍不住掐了把她的脸。   他原本是想要按住钟念月的唇, 仔仔细细摩挲把玩一番,弄弄清楚,小姑娘的这张嘴,为何总能说出这般又气人,却又分外甜分外娇的话来?   钟念月歪头一笑:“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不在意了,但兴许陛下心中会在意呢……”   晋朔帝沉声道:“念念当朕是什么人?”他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冷色:“不过朕心下确有不快,只是为着这些人重提你被绑之事。”   这已然成为晋朔帝心中不可轻易触碰的逆鳞了。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不由怔忡了片刻。   她失踪的日子里,陛下应当是万分焦灼的……钟念月不由一下想起了,她刚来到这个世界里,第一回 见到坐在御辇上的晋朔帝,高高在上,疏淡漠然,不像是人间的帝王,更像是天上被惊动的神仙。   那时她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晋朔帝的面上也会多了如此多的丰富的情绪。   还多是为了她。   钟念月禁不住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晋朔帝的手指。   她小声道:“陛下莫要生气。”   她想了想,又道:“我在相公子那里,确实不曾受一点伤。反倒是他们受我磋磨多些。”   晋朔帝忍不住抚了下她的发丝,觉得乖乖安抚他的念念极是可爱,但心下又有些微妙的醋意。   念念竟是到了哪里,都能过得这般闲适从容,倒好似他并不重要了。   近卫只听着二人对话,一时半句话也没能插得上。   他恍恍惚惚地望着陛下与钟家姑娘,竟是突地自觉多余了起来……   直到晋朔帝出声:“便按姑娘说的办。”   近卫方才骤然回神,连忙点头应了声。   晋朔帝转身护卫在钟念月的身侧,他的身形高大,几乎将她完全挡了去。   他道:“走罢。”   钟念月点点头,跟着他一块儿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此时那几个议论的人,还不自觉地扭头多看了两眼,似是震慑于他们身上的不凡气质。   翌日,这几人相约乘船游湖。   等上了船,他们先是说起今年的进士有几多,又有哪些好运气,一入朝堂便得重用,这一下就不得不提到钟随安了。   “他与钟家姑娘,也不知是谁沾了对方的光。”   说着便禁不住又热议起了那钟家姑娘如何如何。   “原先京中还传闻,钟家恐要与太子亲上加亲,嫁女到太子府上做正妃。如今突地没什么人提了,恐怕正是为着这个缘故。”   “不错,若是换做我,我只怕也是心有芥蒂的。”   “哈哈,你有何可芥蒂的?可莫要忘了,那钟家姑娘生得倾城之貌,怕是你十辈子也难遇上的人物……”   “那我也不稀罕。”   一艘船与他们擦肩而过,闻得其中放肆的对话,船上的人眉头一皱,忍不住掀了掀船边挂的帷幔。   “主子。”一旁的人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似是怕他冲动。   近来他们可实在如丧家之犬一般,四下逃窜,狼狈得紧呢,千万不能功亏一篑了去。   而此时只听得邻船上忽地响起几声惊呼。   “什么人?!”   “你们做什么?”   “啊!”   他再小心地掀起帷幔来,只见邻船一阵摇摇晃晃,数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挤入了船舱间。   里面的声音越发惊恐。   “吕兄!吕兄快喊救命!你那几个小厮不是在岸边守着吗?”   被换做“吕兄”的人,却是吓得两眼一翻,就这样晕过去了。   他们几人就这样从湖面上失踪了。   除了另一艘船上的人,无人撞见这一幕。   两艘船在湖面上飘飘荡荡三日,而后才被发现,此时上面都没了人的踪迹。   这位吕公子,其父乃是京中六品官,翰林侍讲。   官不算大,但其肩负讨论文史,整理经籍之责,离天子的距离比较起其他的官员,总要更近一分的。   否则这吕公子也不敢这样肆意议论朝廷三品官的女儿,他的好友们也不敢将他视作主心骨了,   吕公子失踪后,吕父可是好一番哭天号地。   不过这在京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真正掀起波澜都是三日后了。   这日钟念月应邀,到了方家做客。   钟念月与方家嫡女没什么交情,但因着当年方家的方琰琰给她做过玩伴,因而这才多给了几分面子。   她这边前脚进了方家门。   那边京城的城门口处就掀起了好一波热闹。   “可是钟家姑娘到了?”那厢方家姑娘快步迎了出来。   钟念月却是在门内驻足了会儿。   她身后有个下人模样打扮的人,躬身垂首,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姑娘,您的信。”   钟念月眨了眨眼,接过来,缓缓一拆开,却见信纸上只写了二字:“等着。”   字体遒劲有力,笔走龙蛇。   她再眼熟不过了。   那是晋朔帝的字迹。   晋朔帝怎么知晓她到了方家?   等着?等谁?等陛下吗?   钟念月一面觉得有些荒唐,但又禁不住嘴角翘了翘。   哦。   原来心中有谁时,便总是想着要见到对方的。这便是谈恋爱的奇妙之处么?   “钟姑娘?”方家姑娘疑惑地瞧了瞧她。   钟念月叠了信纸,笑道:“走罢。”   方家姑娘垂首瞧了一眼,笑道:“是钟家大公子的信吗?”   他们都知晓,钟随安为了找妹妹,生生忍着,一路慢行,生怕错过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就生生拖到了如今,比大队伍落后了许多,就连大皇子昨日都已经成功返京了。   钟念月本想说是,但又觉着这样应声对钟随安对晋朔帝都不大公平,她便摇了摇头。   方家姑娘惊讶了一瞬,但见她不多提,也就识趣地没有再问了。   这京中但凡好生教养出来的姑娘,到底都是聪明人更多些。   今日其实并非是方姑娘相邀,而是她那嫂嫂,如今正在孕中,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憋得人都要疯了一般。上头婆婆疼惜她,这才邀了各家的姑娘前来陪着吃吃茶,说说话,作诗投壶曲水流觞都可。   其他姑娘一早已经到了。   等方姑娘一领着钟念月进去了,那园子里登时便沉寂了片刻,而后众人才又僵硬着缓缓出了声。   “钟姑娘来了啊。”   “原来是钟姑娘……几日不见,倒是……”那人似是噎了下,才硬生生地不情不愿地憋出来一句,“风姿更见出众了。”   很好,我就爱瞧你们生气又气不过,还拿我没有办法,一边还得努力恭维我的样子。   钟念月抿唇一笑,缓缓走入了席间落座。   其实莫说是她们了,便是方家如今的当家主母,都不敢轻视了钟念月去。   等钟念月一落座,还热切地与她说话呢。   这还是自打及笄宴后,她们第一回 再见到了钟念月,心下滋味儿那可真就叫一个五味杂陈,各不相同。   钟念月的及笄宴足够叫她们羡慕嫉妒恨上数年了,也要忌惮上许久了。   毕竟那宴上的盛大,也就意味着钟念月身上得到的荣宠何其之多。   没多久,方琰琰就来了。   他是来找钟念月的。   方琰琰其人虽然与秦诵等人是一伙儿的,但他生的模样却是狐狸眼、琼鼻红唇,有一分风流玉面相。若是刨除他的家世教养,与满腹的诗书,他瞧着更像是个纨绔公子。   他径直到了钟念月跟前道:“我同你讲个笑话……”   说罢,似是又觉得不大合适:“罢了罢了,我怎么好同你说这个呢?”   钟念月懒懒拨弄着跟前的果盘,道:“你说就是了。”   一时引得众人心下又是惊疑不定,心道方家公子怎么会又与钟念月有私交呢?   这便是为何,那及笄宴后,钟念月头一个应了方家邀请的关系?   方琰琰失笑:“罢。”   “你可知前几日吕家丢了个儿子的事。”   这吕家还真不一定入了贵女们的眼,因而只有一半的人知晓怎么回事,另一半还面露茫然呢。   方琰琰这才往下道:“他与几个人一并被人发现,丢在了城门口,用那马棚里用的草料草草掩盖住。似是被人狠狠揍过一番,鼻青脸肿的,这也就罢了,只见他们每人都缺了一根尾指……”   一说到这儿,钟念月就本能地觉得有点疼,一下打了个寒噤。   晋朔帝到底还是没有那样轻易地放过他们。   狠揍一痛也觉得不解气罢?   “等人将他们扶起来,连路都不会走了,一个个模样惊惧,……”方琰琰一顿,道:“似是被人掳走后,与几个山匪大汉,共度了几个日夜,才摧残成了这般模样。”   方夫人轻喝一声:“君子不议污秽。”   众人听了这话,却是一时神色变幻莫明。   她们这两日也隐约有听闻京中有人,大胆议论钟念月失踪时,恐以美色换来了安稳。   此时听方琰琰这话,他们倒禁不住回忆那日及笄宴上见到的钟念月……容色过人,没有一份狼狈。怎么也不像是被绑匪摧残过的模样。   方琰琰此时闭口不提方才的话,只低声与钟念月道:“你说,多有意思是不是?”   钟念月点了头:“可不是吗?”   只怕这位吕公子,日后再听见这般言论,无论是说谁,都觉得像是在影射他自己了。   多有意思啊。   这方家宴散去了,各家姑娘才忍不住私底下交谈:“方家公子与钟念月到底有着什么干系?”   “这谁知道呢?从前半点也不曾听闻……哦,是了,那日及笄宴上,似乎就有他。”“不说这个,你们可知今日方公子为何说起此事?”   “为何?”   “那吕荣前些时候,被人撞见在酒馆里议论钟念月。钟念月没被人糟蹋,他堂堂七尺男儿,却是真叫人糟蹋了。”   说话的人一时神色复杂。   众人闻声也是面面相觑,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这动手的人……也实在狠辣。”   这可比直接杀了吕荣,要叫他痛苦多了。   她们再对视一眼,心中暗道,方公子莫不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   这是……告诫?   她们连忙收住目光,再不多想。   众人相继出了方家。   等走到门外,又有人疑惑地出声问:“那驾马车,先前怎么未曾见过?”   有聪明的,识得马车周身佩饰不凡的,目光好一番闪动,一边暗自揣测其中人的身份,一边又畏惧地暗暗退远些。   等到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钟念月才是最后一个不紧不慢走出来的。   她那丫鬟手里还拎了一兜子方夫人送的岭南橘子,说是甜得很呢。   钟念月一手扣着一只橘子,一边慢吞吞地走到了马车前。   此时马车帐子不声不响地一掀动,里头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钟念月的手腕,就将她拉了上去。   “念念叫朕好等。”晋朔帝嗓音低沉道,“朕都按念念说的去办了,念念该如何谢朕?”   钟念月手忙脚乱地剥了橘子,塞了一瓣到他嘴边。   微凉,且清甜。   晋朔帝没有去咬,而是先问:“念念吃了没有?”   钟念月自然是道:“没有的。”她眨眨眼,装出分外乖巧的模样:“特地留了等着陛下来吃呢,陛下先尝了甜,我再尝……”   显是企图以此作谢礼,蒙混过关。   晋朔帝哼笑了下。   按住了她的腰,轻咬住那瓣橘子,却是陡然间欺身上前,同时掐住了她的面颊,强迫她张开了嘴,然后将橘子的另一半塞入了她的口中。   温热的唇相触。   同时混着橘子的清甜香气,一下满溢口腔鼻间,食物中获得的快乐,仿佛刹那间将人从头填充到了脚。   钟念月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双眼微微惊愕地瞪圆了。   随后她才听见晋朔帝淡淡道:“嗯,念念此举,朕甚是感动,便与念念同享这第一口。”   钟念月:???   好家伙!   我装乖还装出事儿了!横竖都是你有理!   下次不卖乖了可恶! 第94章 性命(我愿以死相证她的清白...)   只是丢了根小指。   那吕荣吕公子自然保下了一条小命。   可他如今活着, 还不如死了好!   吕荣在家中也哭了也闹了,只是他那母亲怎么也舍不得他去死,拼了命地拦住他, 直言他若死了, 她也后头撞死算了。   吕夫人流着泪喊:“你怎么也不为你娘想一想?你娘我一把年纪才生下你,你又不是不知晓你那祖母是个什么人, 若是你死了, 他们后头就能逼死我, 再为你爹纳一个继室, 好叫她再为你爹生几个儿子。”   吕荣从未留心过母亲在家中,竟还要受这般桎梏!   一时面色难堪, 只觉从前所见所闻所想全都被一朝推翻了。   吕荣憋着满腔的抑郁怒火, 独自来到了往常总去的酒馆中饮酒解愁,却是正见着那几个与他一同被绑的好友。   众人打了个照面, 都从彼此的眼中望见了几点尴尬之色。   他们没有再聚在一起,而是齐齐扭头, 分坐在了角落的桌旁。   不多时,酒上来了。   只听得酒馆中响起了声音:“你们可曾听闻……那钟家姑娘的事?”   “什么事?及笄宴上, 无数咱们这辈子也见不着的贵人都赴宴了的事?”   “哪里是这个?是……唉,前些时候钟姑娘不是失踪了吗?都说她是拿了美色和那匪贼做交换,才能平安归来……”   “嘘,你怎么敢议论这个?人家那可是贵人。”   吕荣听着这一段话,何其耳熟。   早先他也曾说过。   那时还口吻轻佻,只当一桩桃闻逸事,至于事情若是闹大了, 于那钟姑娘名声有碍又待如何,那关他屁事?   可眼下……吕荣前一日才听他那堂兄弟, 嬉笑着说京中都在传,他们几人与土匪共度良宵的事,还问他是真是假,吕荣当时就没忍住,扬起拳头把堂兄打了一顿。   今日再听见这般话。   他们议论的是钟家姑娘,但吕荣却觉得,好似那下一刻便要提到自己似的。   他与那钟姑娘,霎时间感同身受得不能再身受了!   吕荣登时跳了起来,捏紧拳头,冲上前:“你们口中说的什么胡话?”   他那几个一同被绑的好友,也如做贼心虚一般,总觉得这几个议论的人是在含沙射影,一会儿就要揭他们的遮羞布了。   那怎么容得下呢?   于是几人纷纷也举起了拳头。   “嘭”,桌子被推翻。   “啪”,酒碗被砸碎。   “砰”,议论的人捂着鼻子倒了下去。   酒馆里登时乱做了一团。   这边打起来了,自然吸引来了巡逻的城卫军。   又因吕荣的父亲乃是翰林侍讲,这打人的事,便又报到了府尹和大理寺去。   这消息自然也就传进了宫里。   那日跟去的近卫闻声都不由惊讶:“姑娘是早就猜到了今日的情景吗?”   这厢钟念月踏进门来,只模模糊糊听了大概,便抬眸道:“谁在说我坏话?”   近卫忙道:“哪里是坏话呢,是夸赞姑娘。”   近卫忙将吕荣的事与钟念月说了。   钟念月点点头道:“将这人放入什么样境地,他自然就变成什么样的人了,也就懂得别人的苦楚了。倒也不必我动嘴动手,他就先一个跳脚不许别人再说了。”   近卫笑道:“此法甚好!”   钟念月咂咂嘴,暗自琢磨了下,便也学了晋朔帝的口吻,缓步走到了他的桌案前,趴上去,挡住了晋朔帝看奏折的目光。   她眉尾轻扬,道:“陛下,我厉害罢?”   “嗯,念念聪颖。”晋朔帝放下了御笔。   “那陛下要如何奖励我?”钟念月问。   近卫忍不住暗暗嘀咕,心道这桩事不是姑娘自个儿的事么?怎么也能拿来讨赏呢?   此时却听得晋朔帝淡淡道:“赏念念一个大的好不好?”   陛下竟然真要赏赐?   近卫一愣,心中暗道,兴许这便是我为何至今寻不着媳妇儿的缘故了罢。   根本不懂得这个中的弯弯绕!   钟念月愣了下。   赏个大的?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钟念月扭脸轻咳一声,怕是她多想了。她何时变得这么黄了?   钟念月忙又作乖巧状:“不了不了,我素来为陛下着想,陛下随意奖我些小玩意儿就是了。”   晋朔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一刹那间,钟念月有种万般心思都被他堪破了的错觉。   晋朔帝应了声:“好。”   打从这日后。   吕荣没少在京中和人打架。   他与钟念月又没甚么交情,他一动手,旁人怎么也不会觉得是钟念月急了,被戳着痛处了。   京中流言一时确是少了许多。   这日又有帖子送到了钟家来,却是谁送的呢?是周家。   钟念月眨了下眼,她记得周家姑娘可不怎么喜欢她,怎么还送了帖子来?   万氏合了帖子,淡淡道:“原来是要向你道歉的。”   “道歉?”   “嗯,说是从前周公子冲撞了你,周姑娘也对你多有不尊重,周夫人为此日夜难以安眠。于是今日才特地送了帖子来,想要借机在众人跟前,为你做脸面,只为向你道歉。”   这个周公子呢……   正是早先钟念月还未及笄时,跟着兄长去了琼林宴,那个莽撞地向她表明爱慕,还要教她写诗的男子。最后还让晋朔帝给骗着跳湖去了。   “日夜难以安眠?难不成失眠了大半年?”钟念月觉得好笑地道。   万氏道:“自是见着念念如今身份金贵,这才往前凑呢。……念念不愿去的话,不去就是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不是说求了舅妈来做说客吗?”   万氏有很多个哥哥。   她的表哥也好,堂哥也好,亲哥哥也好,除了少数几个至今未婚外,其余的都娶了亲。   这周家央求的,正是万氏的大堂兄的妻子。   钟念月向来很给原身的亲人面子。   那都是原身的亲人啊,她自然要好好维护住关系的。   于是钟念月叫来香桃给自己梳妆,随后换了衣裳,将洛娘带上,一并往周家去了。   自打她回来后,洛娘便也一起住在了钟家。   钟家不知她身份来历,只知是姑娘带回来的,是姑娘身边的亲近人,自然不会慢待。   可以说,这段日子,是洛娘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舒心日子。   而今个儿姑娘还要带她一同去赴宴。   洛娘柔弱无骨地倚坐在钟念月的身旁,面颊上还有一点羞涩,她垂首道:“妾身卑贱,只怕去了宴上,给姑娘丢了脸。”   钟念月摇头道:“哪里会?”   洛娘也就不说话了,毕竟她心底还是想要同钟念月去的。   等到了周家,钟念月便先见到了等着她的舅妈。   这个舅妈姓丁,出身小门小户,她与周家沾了点远亲。周家能求到她这里也不容易。   她笑盈盈地引着钟念月往里走。自从万老将军去世后,他的亲儿子们,倒还各有本事。可像是她的丈夫,万老将军的侄子,在京中就渐渐不大行了。   她都不知多少年不曾受过别人这样央求追捧了。   她心知这些都是身旁这个,一个及笄宴震惊满京城的外甥女带来的,于是对钟念月也殷切得很。   丁氏道:“我听闻周家还为你备下了不少礼呢。”   钟念月:“都备的什么?”   丁氏道:“金玉一类的贵重东西罢?”   钟念月听完,面不改色。   她禁不住心道,莫非我真是被晋朔帝养得刁了?说个金玉之物,我都不为所动了?   此时周夫人也迎了出来。   他们一并将钟念月引到了周夫人下首的第一个位置,地位便显而易见了。   其余人见状,不由多看了几眼。   钟念月却是不会觉得脸红的,更不会去推拒。   别人捧着她,她还谦虚什么呢?   众人见了她稳稳当当坐在那里的模样,一时心里多么复杂,那就不是她会去管的事了。   周夫人似是怕饿着了钟念月,很快就开了宴。   众人正用着食物,她便又命人将礼物抬了上来,她此时也不怕脸红,当着众人的面,便说起了家中人从前对钟姑娘有所冒犯云云……   “这周家低头倒是快。”有人飞快地低声道了一句。   “真当钟念月得了陛下青睐,不做太子妃,要去做皇妃了啊?”又有人悄然接了一句。   她们声音都不大。   她们一面瞧不上周家姿态,一面却也不敢真叫钟念月把话听见了。   “请姑娘收下。”周夫人道。   那厢周姑娘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   她身边的丫头偏还是个不会看的眼色,心疼地道:“我今个儿瞧见夫人将那套蝶贝首饰放进去了,姑娘先前想要,夫人都没给呢。”   周姑娘咬牙切齿。   她母亲非说,钟念月是被当今陛下相中了。   可是她也没少听京中的传闻……是啊,凭什么钟念月好好地回来了,而宣平世子至今也没有下落?   背着这样的名声,陛下当真能毫无芥蒂地纳她为妃子吗?   更不要忘了,钟念月早先还与太子亲近得厉害,众人都知她恋慕过太子呢!陛下就不介意吗?太子就不怕吗?要她说,钟念月拥有的未见得是什么荣宠,更恐怕是□□,是危机四伏才对!   那丫鬟又担忧道:“姑娘,夫人此举不会是要公子纳了她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   周姑娘冷冷看了她一眼。   但心下也禁不住想……不错,要她说,钟念月这般娇蛮的人物,又失踪了大半个月,也就只配给她兄长做妾室才是!偏生近来京中议论声都降了下去,似是当真怕了她钟念月!那些个但凡提起她的,都要被无故打一顿!   周姑娘抬眸,开了个口,似是无心问道:“钟姑娘先前去了青州,到底是被哪路贼人绑走的?那贼人首领,是个男子么?如今想想,我都还为钟姑娘觉得可怕呢。似我们这般闺阁女儿,若入了这样的虎穴,身体羸弱跑又跑不快,手无缚鸡之力,自是反抗也反抗不了,恐怕只有自缢了……”   钟念月听着很是不爽。   什么叫一被绑了,就只有自缢一条路可走了?   这不是给人家姑娘作不好的例子吗?   其余人闻言,倒也听出了周姑娘言语中的掩藏之意。   周夫人此时脸色大变,但没有及时出声制止。   丁氏倒是觉出不对了,只是她嘴笨,此时又不知该怎么插声。   而那些个胆大的姑娘,对视一眼,也跟着出了声:“可不是吗?那匪首长得什么模样?钟姑娘可还记得?也是怪,京中都不见追捕贼人的告示……若是我们见了,将来也能避开这些贼人。”   她们的话可看作是关心钟念月,硬要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随后便相继有人问:“钟姑娘当时怕不怕?”“你们怕什么?你们又不会跟着兄长去青州。”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去瞧钟念月的脸色。   就连周夫人其实也暗中瞧着呢。   钟念月手里捏着一块点心,神色不变。   她身边的洛娘倒是气坏了。   钟念月问她:“吃点心吗?我不能吃多了,否则陛下知晓了,明日又得寻借口来修理我了。”   没准儿就是把我按桌子上修理呢。   唉。   都怪我见识太多了,脑子里总是这么些玩意儿。   钟念月晃了晃脑袋。   洛娘咬牙道:“妾身不吃。”   “你气什么?”钟念月小声道。   他们再多说几句,就完蛋啦。   没准也要被切手呢。   钟念月这厢悠闲,其余人便禁不住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钟念月竟然全然不惧这些话?   为何?是因为她心中笃定了陛下不会在意,仍旧会给她荣宠吗?可是……帝王当真有这样的宽宏吗?   众人正念头纷纷时,却听得小厮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公子、公子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位贵客,说是路过,便要来顺路拜见一番……”   他刚说到这里,身后便伸出一双手,将他拂到一旁去,道:“不必说了。”   来人抬头问:“我方才听见你们在议论钟姑娘与宣平世子,如何?宣平世子如何?”   此时洛娘神色大变。   钟念月的面色也古怪了一瞬。   众人仔细一瞧,只见来的是个面色白如纸的少年公子。   他身着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两颊削瘦,但无损他的俊美。他刚一迈进来,便有气无力地扶住了一旁的小厮。   紧跟在后面的身着蓝衣的青年男子,才是周公子。   周公子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他匆忙扶住了少年,举手投足都有些惊颤。   此时周夫人出了声:“敢问阁下是?”   少年却并不理会,只问:“你们方才说宣平世子如何?”   周姑娘见他与兄长走在一处,模样贵气,刚才小厮又口口声声说是“贵人”,她眸光一动,便不由得道:“说是宣平世子与钟家姑娘一同被绑,为何她归来了,宣平世子却没有归来……”   她叹了声气,好似是为钟念月担忧一般,道:“阁下是不知,如今京中还传了好些难听的话呢?”   “什么难听的话?”少年问。   “说是钟姑娘与那匪首……这话怎么好说得呢?”周姑娘摇摇头,“想是他们胡说的。”   钟念月轻轻眨了下眼,倚住了椅背。   她倒要瞧瞧,他们今个儿要演什么戏。   洛娘此时已经坐不住了。   但钟念月按住了她的手背,安抚了下她。   少年道:“我说没有此事,你信不信?”   周姑娘一愣,没想到来的这个人,与那日的方公子一样,竟然也是为钟念月说话的!   周姑娘面色微变,不说话了。   少年也脸色一变,似是怒道:“你不信?”   周公子忙出声:“世子息怒,此事到底是外头的人胡乱传话……”   众人一听“世子”二字,就觉得好似哪里不对。   还不等他们转念想个清楚呢。   少年便厉声道:“你们竟敢揪着此事论长短!是,是我没甚么本事,本来想救下钟姑娘,谁晓得一并被绑走了!但我的骨头还没有软到那般地步,便是受了折磨,也不会叫贼人碰钟姑娘一下!男儿护女子,若是这样的事我都做不到,那还算什么男儿?!你们今日还将这些事拿出来胡乱说,……不仅是在故意抹黑钟姑娘的清白,却也是在践踏我的尊严!”   众人一下都被他说得愣住了。   周夫人登时变了脸色,起身拜道:“原来是宣平世子……今日这些话,也不过是她们这些个年纪轻的姑娘,有心关怀钟姑娘,却又不知轻重,说错了话。尤其我儿,实在是个榆木脑袋,尽说蠢话……”   周姑娘听了这话,自然羞愤不甘。   她茫然又震撼地望着少年。   他怎么会是宣平世子呢?原来他之所以会一起失踪,原来是为了救钟念月……钟念月哪里来的这样的福分……   周姑娘正咬唇时。   听得那少年冷笑一声道:“我知你们多半不会信,转过头去,只怕还要接着与家里的仆妇嚼舌根。”   众人被说中心思,一时又不敢反驳,只能低下头去。   而少年此时一咬牙,飞快地拂开了小厮,和一旁来扶的周公子,他道:“我素来受君子之道,只知这世间容不下污秽。既你们不信,罢,我便以我性命证之,钟姑娘清清白白,我也使尽了全力,此事从头到尾,清楚得很,没有一处含糊!”   “会叫你们有今日的猜疑,说来说去,还是我不够本事,我只恨我这一身病躯……”   说罢,他突地一扭头,一转身,猛地冲向那围墙,一头撞了上去。   刹那就见了血。   众人见状吓得陡然尖叫了起来。   钟念月:“……”   他疯了吗?   以性命证她清白?   不过她很快便想到了相公子的性子。   莫不是怕晋朔帝寻他的麻烦,找了机会来死遁来了?   钟念月缓缓起身,眉心轻轻皱起。   此时周姑娘已经被吓得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地上了。   完了。   周姑娘心道。   她万不知道钟念月自个儿没放心上,这少于见到的宣平世子却是个性烈的。   宣平侯又该要如何寻他们的麻烦呢? 第95章 蠢材(我说与你听,我身旁是陛下...)   在场的多是闺阁女孩儿, 平日里来往的也多是女孩子,她们的家人,没有谁是如钟大人那样, 敢放心大胆地让女儿出去闯荡, 多见一见广阔天地的。   平日里使些心计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而今却是……确实有那宣平世子,一头撞死在跟前了啊!   于是尖叫声一起, 半晌都没有再平息下去。   周夫人也慌了心神。   丁氏更是满心叫糟。   若早知是今日这么个场景, 她就不该厚着脸皮去做这个“好人”, 从前她也不知道周家这么拎不清啊!嘴上说着道歉, 却放纵了女儿这样胡言乱语!完了,完了……   最后唯一那个冷静的, 竟是成了钟念月。   钟念月一边朝那厢走近, 一边道:“还不快派人去扶住世子,再请大夫, 再向宣平侯府传话。……再,探一探脉搏罢。”   周姑娘禁不住憎恶地望向她。   此事说到底, 不还是怪她?而她却还如此平静。   这人好硬的心肠。她不会害怕吗,不会痛苦, 不会流泪吗?   钟念月的镇静到底感染到了一些人,周夫人头重脚轻地站起身来,一把扶住身旁的仆妇,嘶声道:“快,快去看看世子……”   而钟念月身旁的洛娘动作更快。   她三两步走近了,蹲下身去,颤抖着伸出手, 探了探。   周公子这会儿也都吓傻了,只眼睁睁看着她的动作。   也只眼睁睁地听着她起身, 扭头,与钟念月大声道:“姑娘,他……没气息了。”   洛娘嗓音中夹杂了一丝悲恸,一响在园中,就更叫人觉得头皮发麻了,好似噩梦了一场。   “怎么会?”周夫人颤声道。她脸色大变,忍不住回头狠狠甩了身后的婆子一耳光。   “方才叫你快些去瞧一瞧世子,你为何不动?”周夫人厉声道。   似乎只有用这样的音量,才能将心底的惶然勉强压下去了。   那婆子也无辜得很,但主子骂了,自然只有跪地叩头,连声认错。   实则此事与她何干呢?   钟念月都不由冷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   便是早些去又如何?   没气儿一样会没气儿……哦不,若是周夫人的人第一个去,还可以蒙骗众人,说还有气儿,能救。等抬出了周家,再说没气儿,不就能编撰借口,将这最大的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去了吗?   周夫人脑中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她出了一身的汗,站都快要站不稳。   她掌得了一府的事务,可眼下却处理不了这样的窘境。   那是侯爷的儿子啊!   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啊!   纵数历史,也从来没有臣子的女眷将一个世子活活逼死的先例啊……   周夫人两眼昏花,掩面而泣道:“世子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冲着了,竟是这么大的气性……”   一时无人敢附和。   谁敢给了周夫人这个台阶,她们就会成为第二个被宣平侯清算的人。   周夫人自顾自地哭了会儿,发觉无人理会。   她又只好双目通红地瞪着周姑娘:“你这孽障,都怪你,嘴上没个轻重,方才胡乱说的什么话?”   周姑娘自然不肯担下这个罪。   她只是个闺阁女儿,柔弱无力,身上没有权势也没有地位。若真坐实了,她的下场还不知如何凄惨呢。   周姑娘一边抹泪,一边道:“我只是关心钟姑娘,方才……夏姑娘、严姑娘……不也出声关心了几句吗?谁晓得竟是叫世子误会了。”   她这话,一下把刚才出声的人也拉下了水。   被点到的人,面色大变,顿时跳了脚。   她们顶多只算附和了几句,罪不在重,可若是她口中的话传了出去,将来她们还怎么能说到好的婆家呢?   “这说的什么话?真正激怒世子的,不是你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吗?”   “不错。”   “万没想到,周家竟然教出了这样的女儿。”   “你们周家还愣着作什么?还不立刻派人去告知宣平侯?”   周家的下人迈了两下步子,但又没敢完全踏出去。   不管今个儿死在这里的是谁,他们还是得先听周夫人的,否则,刚才那个挨了巴掌的婆子就是他们的下场。   园子里越发吵嚷。   周夫人转头看向钟念月,这钟家姑娘,年纪轻轻却相当稳得住,她的眸光冷淡,一对上之后,周夫人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刹那间。   周夫人也冷静了下来,甚至做了个相当胆大的决定。   将这件事捂住。   今日开了口不止是周家人啊,还有夏家、严家、韩家……他们不要自家女儿的名声吗?   他们肯定也要的。   只能赌这一把了。   否则等老爷回来,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周夫人出声道:“世子可怜,是为钟姑娘而死啊,你们说是不是?我们关心钟姑娘,世子也一样关怀钟姑娘,甚至为了钟姑娘,在那匪窝里受尽了苦楚。只可惜……钟姑娘心中并无世子,世子一身病躯,就这样失了活下去的意志。真是一桩令人闻之伤心的憾事啊……”   众人一听,目光闪烁,都听出了周夫人话里的意思。   钟念月禁不住笑了。   好家伙。   当真是狗急跳了墙,指望着把黑锅往她身上推呢。   此时洛娘真掉了两滴眼泪,随后她便抬起头来,怒声道:“你这话不是栽赃我们姑娘吗?”   她刹那间明白了先前姑娘的意思。   她自称“贱妾”,但如姑娘所说,她并不贱。   倒是这些个,如周夫人者,实在是贱透了。   “是啊,真是一桩憾事啊。”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接口的。   那是韩家的姑娘。   韩姑娘捏着手绢,还擦了擦眼角。   有了这第一个,周夫人也就放心了,她道:“还不快去求见宣平侯?”   小厮得了令,都不敢回头多看,仿佛身后是炼狱。   他拔腿就跑。   而钟念月此时不紧不慢地轻笑了一声,还拍了拍手,她扭过头来,盯着周夫人道:“好一出道歉的盛宴。”   周夫人躲开了她的目光:“我为姑娘备了歉礼,姑娘方才一直不收……”   钟念月歪头,笑得眉眼生动,实在美得不似凡间人。   她道:“周夫人知晓我在京中的名声如何吗?”   周夫人不答。   她为何主动自己提自己的名声?   钟念月道:“京中道我与纨绔比肩,宫中道我娇蛮。可你怎么不瞧一瞧,我长到今日,可得了半点不痛快的地方?”   她眉尾一挑,越发美得惊人。   周夫人咬唇。   她不是不知道。   可她眼下不能想那么多了……她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将其余几家拖下水,否则她再难翻身。   钟念月又扶住了香桃的手腕,一手抓着帕子,还先给洛娘擦了下眼泪。   洛娘一愣。   登时更加神色动容。   钟念月这才又笑道:“你可知,琼林宴那日,周家公子为何落水吗?”   周公子面色涨红,张嘴挤出来一个字:“不。”   钟念月才懒得去看这般的孬种呢。   她闻声头也不回。   周夫人倒是一下盯紧了她。   她只知是因为钟念月,但究竟怎么回事,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也成为了她心间的一根刺。   若非陛下亲临钟念月的及笄宴,她死也不会向钟念月低头。   只听得钟念月懒洋洋道:“那日我坐在亭中,乍然听闻周公子来向我示好,又要教我作诗。谁稀得学这个?只是还不等我生气呢,我身旁坐着的人,更先面露愠色了。”   周夫人眼皮一跳,蓦地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身旁坐着的人?谁?她那哥哥钟随安吗?   周公子却很清楚,那日钟随安根本不在亭中。   周公子连忙上前,倒像是要去阻下钟念月。   他是得不到她了。   可若是她这些话一说,他在这么多女子面前丢了面子,将来又如何娶妻?   若是钟念月听了,定要忍不住笑他。   还娶妻?   你们家能活下来,你且先为自己烧个高香吧。   钟念月缓缓道:“于是他取下了我发间一支簪子,扔进了湖里,说这位周公子既是什么事都要为我做,好一副自荐枕席的姿态。那今日且先为我捞个簪子吧。随后就听得噗通一声……周公子下去了,也沉底了。”   周公子登时面如猪肝色。   众人面面相觑。   周夫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儿子!   竟然如此被戏耍!   今日还被钟念月点破,丢了这样大的脸!   周夫人咬牙切齿道:“不知那日坐在你身旁的是何人?钟随安?”如此直呼其名,已是撕破脸的不客气了。   钟念月立在那里,笑盈盈地反问:“你当真要听吗?”   周夫人被她气得头越发地昏,嘶声喊道:“说!此人行事,怎能这样恶毒?故意戏耍我儿!啊!”   钟念月的口吻轻轻,却轻易能点着他们的怒火。   “那日我的及笄宴上,你们应当都有幸见过一面罢?”   她从来不是什么谦虚柔弱之人。   旁人越是不喜她,越是为难她,她就越是要踩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   “怎么?还想不出来吗?”她绯红的唇一张一合,诱人亲吻。   她轻声骂道:“蠢材。我说与你听――那日坐在我身旁的,自是陛下啊。”   这话如一声惊雷,轰隆降临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而她话音落下时,便又听得外头仆妇连滚带爬地进来,声音又响,又颤抖得厉害:“陛、陛下……陛下跟前的孟公公已然在府门外了,说是再过一会儿,陛下的御辇也就到了。”   这话俨然成了钟念月这番话最好的佐证。   众人此时齐齐变了脸色。   周夫人更是一头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昏黑。   怎么会?   那时……那时陛下就与钟念月极为亲近了吗?她儿子……她儿子那时就在陛下跟前被记下名字了?!   众人都慌乱不已。   此时唯独钟念月依旧好整以暇,她道:“那时若非你祖宗我菩萨心肠,救了他一命,全了他的脸面。那时,你儿子就该羞愤而死了。那日跳下水去的,就是陛下身边的禁卫呢。”   周夫人拿捏别人拿捏多了罢,见她身旁只有一个香桃和一个洛娘,还以为自己的急智能压得住她?   她却不知,近来晋朔帝待她正是最亲近的时候,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总能时不时收到晋朔帝的信。   可见晋朔帝的人一直暗中跟着她。   她也怕再来一回绑架,便心照不宣地默认了晋朔帝此举,而没有矫情地推脱什么“你派人监视我云云”。   钟念月都想叉会儿腰了。   可恶。   为非作歹真的好快乐啊!   晋朔帝一定是试图用赋予她这样的权力,来腐化她的心灵!   场面瞬间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   那躺在角落里的相公子先前是差点原地气活,他没想到周夫人脑子蠢到这等地步。   这会儿听了钟念月一番话,他心下又酸,又差点笑出声。   可真把她厉害的!   真是无论遇着什么情境,倒也丝毫不惧,只有她压着别人欺负的道理!   此时一阵脚步声近了。   孟公公露了个头。   后头又有小厮疾步跑来,摔倒在地上,嘶声道:“宣平侯……宣平侯来了……”   周夫人真恨不得彻底昏死过去。   一个听了她编撰的话的宣平侯。   和一个正将钟念月放在心尖尖上的当今陛下。   这撞在一处……周家就是百死,也洗不脱身上的罪名了! 第96章 做主(我胸大貌美,喜欢我有何不...)   “哟, 好热闹哇。”孟公公先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很有钟念月曾经观摩过的电视剧里的奸宦,那点子阴阳怪气的风采。   孟公公这一嗓子,倒也确实惊得满园子的人, 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难怪反派都爱这样拿腔捏调呢。   震慑人确是有一手的。   钟念月唤了声:“公公。”   孟公公转过头, 脸上便涌现了几分柔和之色,他温声道:“姑娘。”   还在钟念月跟前微微屈了屈身。   他来时, 陛下坐在高位上, 神情莫测, 就在他以为陛下要发火时, 只听得陛下淡淡道:“去时,要为念念做足了脸面。”   其实陛下不消说, 他也心甘情愿为姑娘做脸出气的。   “姑娘怎么站着?这偌大的周家, 还找不出一把椅子来吗?”孟公公环视一圈儿道。   这下周家的下人可就不等周夫人开口,便忙不迭地动了。   两个小厮合力抬了一把椅子, 放在了钟念月的身后,讪讪道:“姑娘请。”   他们可不敢真将孟公公当做一个普通宦官。   有些时候, 孟公公的意思,便足以代表当今陛下的意思了。   他待钟家姑娘的姿态, 也更进一步地说明了钟家姑娘如今的地位。   只是钟念月却没有动。   她懒懒道:“谁稀得坐?”   孟公公闻声,面色一沉,转过脸去:“你们周家今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周夫人一早就吓得倒下去了,这会儿干脆两眼一闭,彻底装昏。   奈何先前那个叫她扇了巴掌的婆子,大呼小叫着将她扶起来,连声喊:“夫人, 夫人,公公在问咱们……”   周夫人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这时候你倒又机灵起来了?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疾步跨进了门, 他满面哀戚愤怒之色,身后一个长随,匆忙抬手去扶他,却被他重重挥开了。   “周士何在?”他厉声道。   周士乃是周夫人的夫君,如今正领着一家之长之责的周老爷的名讳。   众人抬头一瞧那男子。   ……宣平侯!   周夫人听得懵了懵。   去的人怎么和他说的?为何他一来,便问她夫君何在?   周夫人定了定心神,心道,罢了,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在陛下跟前捅破,她试图将这口黑锅甩给钟念月来背的事了。   周夫人终于不装死了。   她按了按额角:“侯爷可算来了,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只是还在来的路上。世子今日一怒之下,一头撞了东墙,我这妇道人家……”   不等她将话说完。   宣平侯便打断道:“不必再说这等无用的话。我只知我儿在你府上出的事!再有,你派人来说,我儿是因钟家女而死。此话当真?”   周夫人又是两眼一黑。   这怎么就在孟公公跟前一五一十说出来了呢?   孟公公冷笑一声:“这话新鲜,可知是何人来给侯爷传的话?”   宣平侯这才冷静些许,随手一点:“就是此人。”   他顿了顿道:“不知孟公公今日怎么也来了?”   孟公公道:“为主子奔波,乃是做奴婢的分内之事。”   宣平侯一扭头,厉声道:“愣着作什么?方才不是你同我传的话吗?”   那个周家小厮哪里还说得出话,喉中支支吾吾,双膝一软,登时跪了下去。   “你方才怎么说的?一五一十再说一遍。”宣平侯说罢,便火急火燎地奔向了世子。   这厢孟公公道:“哎,不必同我说了。陛下马上就到,这些话,都留着同陛下说罢。周夫人刚才不愿开口,就也留着同陛下说罢。”   宣平侯一手将世子从地上扶起来,登时神色变幻。   晋朔帝竟然也来了?   他按下心头的杂绪,先将目光落到了世子的面庞上,而后颤抖着抬起手。   宣平侯的声音刹那间冲破了云霄。   他近乎凄厉地喊了一声:“我儿!”   一干女眷被他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起身。有些心肠软的,到底是露出了点愁容忧色。   世子……真没了。   周家去请的大夫,几乎与晋朔帝一并抵达。   周夫人满耳朵都尽是宣平侯凄厉喊声,一颗心都好似被人用力捏住了,再绞碎,又疼又怕,胸口好像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等到有宫人唱:“陛下驾到。”   周夫人那口气也就真真喘不上来了。   她扶着桌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叩头,额上磕出血了都还怕看着不够惨。   周姑娘这下是彻底吓傻了。   她的母亲头一个软了骨头,下个就得轮到她挨打了。   周姑娘此时才终于想起来害怕。   她攥着帕子,在椅子上坐都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那厢晋朔帝终于跨进门。   来人身形挺拔,面容俊美而威严。众人哪敢直视?   纷纷低头见礼。   宣平侯还抱着世子在哀声恸哭,一边哭,一边喊:“是谁害了我儿,我要他以命偿还,举家上下,不得好死!”   这一字一句的诅咒,落在耳中,只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般乱糟糟的情境之下,晋朔帝的目光却还是稳稳当当地先落在了钟念月的身上。   “念念怎么不坐?”他开口当先问道。   众人闻声,面色不由得扭曲了一瞬,然后实在按不住内心的惊骇,大胆且小心底抬起头,瞧了瞧钟念月的方向。   周家闹出这样大的一桩事,陛下却是先问钟念月为何不坐。   念念。   又是好生亲近的称呼。   他们还不曾听过,晋朔帝用这般的温言软语的口吻与谁说话。   不,他们根本就没机会听晋朔帝说上几句话。   那是陛下啊,他们平日里怎么也触不到的陛下。   钟念月此时道:“连个软垫也无,坐着也不舒坦。”   她的声音清脆,勉强将众人的思绪从恍惚中拽了回来。   众人只听得那孟公公笑着,将钟念月方才说的“谁稀得”,也学给了陛下听。   陛下听罢,丝毫没有要斥责钟念月骄狂的意思。   他们模模糊糊间,好似瞥见陛下抬手轻抚了下钟念月的发丝。   晋朔帝应了声:“嗯。”   二人之间并无过分肉麻亲昵的话语,甚至到此时说的话都不算多。   但他们硬生生地从中窥出了几分情潮涌动。   那股子若有似无的情愫,更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连带着贵女们揣在胸口的一颗心,都跟着怦怦跳得更快了。   宣平侯哭到此时,似是力气都去了大半。   他缓缓放下怀中的世子,几乎半走半爬着到了晋朔帝跟前,他重重一跪地,揪住了晋朔帝的衣摆:“求陛下为我儿做主!他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此地啊!”   晋朔帝扫了一眼宣平世子。   他与念念都知晓此人便是相公子。   他正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抓捕此人。   此人兴许也是知晓难以逃脱,倒是来了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又大胆顶着宣平世子的名头回来了。   嗯?   如今是真死?还是假死呢?   宣平侯近年在晋朔帝跟前,示好示得分外殷切。   晋朔帝自然不能开口无情,先探世子的死活。何况……此人实在占了个便宜,拿性命来全念念的清白。   便等同将他自己的名声与念念绑在了一处。   晋朔帝眼底暗光流转。   他道:“来人,去将周士带过来,再传朕口谕,命刑部和大理寺派几个人来。高飞,你去守住周府各门,周家上下不得再肆意出入。”   贵女们顿时面露惶惶之色。   晋朔帝转动眸光,平淡地从她们身上扫过,道:“便请各府的姑娘,在此地再吃一盏茶罢。”   陛下嗓音温和,不急不缓。   可是他们并不会当真就以为,陛下是个温柔的人。   皇帝的威严,足以压死他们。   想到这里,他们不禁再度惶惶朝钟念月看去。   她还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与晋朔帝站在一处,没有丝毫的害怕。   他们想起来,方才似乎……似乎钟念月没有行礼吧?   谁能想到呢?   近年钟念月与太子少了来往,却是因为当今陛下。   似陛下这般人物,除了早期先帝为他选定的侧室外,世人不知不觉间好似都默认了,没有哪个女子,能再叫陛下生出主动纳入宫中的心思了。   直到今日出了个钟念月。   一时间,众人心底的惊骇化去。   慢慢地便余下了无穷无尽的酸意。   不多时,周家老爷被带回来了,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大理寺官员,与刑部官员。   众人闻声望去。   便只见钟念月的父亲,也身在其中。   哦豁。   这下将人家父亲也惹急了,显然是赶着来护女来了。   此时园子里已经没有方才那样的乱象了。   世子被抬放在了担架之上,宣平侯紧守在一旁。   周夫人由人搀扶着,立在一旁,坐也不敢,连脸都埋在了婆子的胸前。   周姑娘与周公子,都如两摊烂泥似的,软软地倚在椅子里,前者神色惊恐、面容苍白,后者神色呆滞,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而晋朔帝端坐在主位之上。   一切乱象,打翻的茶碗酒杯残羹也好,还是地上滴落的一点血迹也好,好似都被他周身的气质,隔离在了外。   浑然没有沾染上半分。   而今个儿同样还有一位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主儿。   这位主儿端坐在晋朔帝的身旁,乃是头一个离陛下这样近的人。   她年纪极轻,身影纤细。   但凡见过她面容的,都会觉得见之难忘。   此人乃是……   钟家姑娘!   一时,来到这里的官员们,不由朝钟大人投去了隐晦的一眼。   钟大人此时正在气头上,哪管他们这么多。   钟大人一抬手:“凌大人,马大人,请。”   周夫人还是见过些世面的。   可这见了不如不见好。   至少,她就不会知道,这些个凌大人、马大人,连同钟念月的亲爹,都是京中探案一把好手。   哪有什么细枝末节,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此时钟念月瞧了瞧席间一干慌乱的贵女。   虽说里头是有些烦透了,但还有些是和这事没干系的。   钟念月轻声道:“若是有女官便好了,由女官去盘问她们,岂不是更合适?也不至于个个吓得这样厉害。”   “那念念自己呢?”晋朔帝突然转头问。   “嗯?”   “今日周家人这般做派,众人将念念一人围在中间欺负,念念不觉得怕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连死都不怕啊。   钟念月蓦地顿了下。   不过这和不怕死是不大相同的。   钟念月微微抬脸,迎上晋朔帝的目光,顿了顿,方才小声道:“也因为陛下吧。”   “念念,何为‘也’?”晋朔帝压住了喉中的一丝笑意。   钟念月心道有个“也”都不错了陛下。   她权当没听见晋朔帝的隐晦抗议,只接着道:“想到陛下是我的依仗,我自然谁也不怕了。”   晋朔帝果然吃这一套。   他再不提方才那句话,只低声道:“嗯。”顿了下,又道:“念念若想大晋有女官,将来何不自己去提拔一两个?”   钟念月:?   还能这样?   您莫要驴我!   “皇后有三两个贴身女官,并非是什么难事。”晋朔帝道。   好家伙。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半晌等不到钟念月接话,晋朔帝也并不生气 ,他此时方才泄出几分笑意来,道:“念念今日这样坦荡与外人提起朕,已经足够叫朕觉得欢喜。朕还以为,念念会羞于提起,恨不能一力捂死。”   怎么说得跟您是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郎似的?   钟念月抿了抿唇,心底倒也软和了两分。   她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   钟念月低声道:“陛下身形威武,面容俊美,乃是天下一等的好男子。怎会羞于提起呢?”   她想着,又添了句道:“何况陛下的威名我还没有用够呢?将来还要再狠狠用,再无法无天些呢。”   “好,那念念便慢慢用。”晋朔帝应着声。   话却是没有说完。   念念今个儿只对外人提了他一回,便与从前有着天堑般的差距了。   从今日起,在旁人眼中,念念是真真正正绑在他的大船之上,再也下不去了。   那头且听得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   周夫人哭倒在地,头发散乱,连声喊着:“我无此意,我本无此意啊……”   周姑娘也嘶吼着:“不是我,不不,与我无关!娘,我是你的亲女儿,你就这样将我推出去吗?”   周公子仓皇看向周士:“父亲,救命。”   周士却是颓然低头,捶胸顿足:“造孽!我怎会有你们这些愚钝儿女?”   周家人头发散乱,衣衫都扯得零落了。   周姑娘左脸被扇得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还与她亲娘拉扯争执着,竟是谁也不肯去死。   她大声道:“不怪我!今日……今日没准儿是谋划好的。为的哪里是我呢?兴许为的是要杀了我哥哥!一定是,一定是因为他在琼林宴上调戏钟念月,惹怒了陛下,才有周家今日之祸的!”   官员们一下全听傻了。   这周家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莫名死了个世子,还不算完,还要拉着他们下水。   这般皇帝身边的秘闻,是他们能听得的吗?   钟念月:“……”   本不算得调戏。   但这下好了。   这话都让你给说了,那还让你哥活着,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钟念月不由转头去看晋朔帝。   却见晋朔帝神色依旧平静,他也正在看她,且只看着她,对那厢的乱象浑然没有兴致。   这人当真不怕担上个为美色所误之名吗?   罢!   钟念月咬咬牙。   我胸大貌美,喜欢我有何不可?   众人都不喜我,晋朔帝也会很喜欢我!   那我便也努力再多喜欢他一些好了!   钟念月此时垂眸瞧了一眼。   哦。   说错了。   而今胸还不够大呢。   可恶!   那厢钟大人陡然怒发冲冠:“竟敢调戏我女儿?我杀了你!!!” 第97章 灵堂(二更(补)...)   周公子没有被当场杀死。   但还是挨了勇猛不减当年的钟大人的一顿揍。   周公子的亲爹周士在一旁看着, 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别过了脸。   陛下在此。   他纵使有百般本事,此刻都使不出来了, 不如先行请罪, 保下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事。   他的官……不能丢。   此时钟念月起身,缓缓走到了钟大人跟前, 掏出一块帕子给他:“爹爹擦擦手。”   钟大人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他女儿如今这般乖巧, 这样孝顺, 他和她娘疼她都来不及, 却叫周家这么一帮难缠的人,这样为难……   那厢周公子从地上爬起来。   他满头是血。   那张懦弱苍白的面孔, 扭曲了片刻。   他父亲乃是四品侍郎, 在百官之中比钟念月的父亲更受欢迎。   他乃是侍郎之子,随手捻来锦绣文章。   却为何他家中落得今日下场?   他也几乎要信了妹妹的话。   若是那日坐在钟念月身旁的就是晋朔帝, 那今日……会不会就是针对他而来?   周公子脑中全然不知,他那妹妹方才都说了多少胡话。更没想过, 晋朔帝若是真要他去死,又何须拿个世子来与他一换一?   他只知晋朔帝位高权重, 权势落下来,能杀人。叫人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喘不过气……于是便将这一切可怖的境遇,都往晋朔帝身上去想。   他此时再看钟念月的面容,也不觉得如花似玉,云鬓雾眉, 美得不似凡间人了。   ……蛇蝎。   他心道。   美人如蛇蝎。   古人诚不欺我!   周公子攥紧了拳头。   血从额上滑落,模糊视线。   下一刻, 他竟是朝着钟大人冲了上去。   为何怪他呢?   钟大人生此女,蛊惑圣上,乱我朝堂,不该是钟彦此人愧疚而死吗?   周公子捏紧拳头。   钟念月与钟大人面对面而立,自然将钟大人身后的情景都看在了眼底。   她面色一变:“爹爹躲开!”   此时,一旁的禁卫也跟着有了动作。   而更先动作的却是晋朔帝。   晋朔帝不知何时跟在钟念月的身后,不急不缓地走上了前。   他眼皮轻轻一掀动,随后抬手,卡住了周公子的手腕。只听得“啪”一声脆响。晋朔帝依着身形更高大,轻松地压住了周公子的肩,然后往他背上一敲。   周公子手腕脱臼,背骨往下一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趴倒了下去。   晋朔帝面无表情地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   周公子喉中这才响起了难以压抑的惨叫声:“啊啊啊!”   钟念月蹲下身。   从周公子面前捡起了一块碎瓷片。   那便是晋朔帝卡住他手腕时,从他指间掉出来的东西。   想是方才被打倒在地时,从地上捡起来的碗碟的碎片。   钟念月有些不高兴了。   你男子大丈夫,怎么却是这般背后暗算的做派?   钟念月伸手要去抓那块瓷片。   晋朔帝猛地一下弯腰,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念念,不要随意碰锋利的东西。”   晋朔帝面色微沉,不复平日里的淡然平静。   他松了踏在周公子背上的脚。   只是不等周公子爬起来,他就一脚踹得周公子连着翻滚出去,然后被一拥而上的禁卫牢牢按住了。   提起来,就先是两拳,将他彻底打晕。   什么侍郎公子。   先照脸揍。   揍不昏,一会儿若是再闹出什么事,他们就该要被问罪了。   周士在一旁见状,都不禁暗自哆嗦了下。   不、不看就是了。   他前头一个侍郎,在三年前被处死了,他是后头顶替上来的。这个位置并非人人都能坐,念在往日功绩,陛下会饶了他的……   周士勉强拉回目光,不再听妻子撕心裂肺的叫声。   不过周夫人也很快被堵了嘴。   连同周家姑娘。   那几个曾经编排过钟念月的年轻姑娘,此时内心惶惶,有了那第一个担不住认了错的,后头的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她们掩面低声哭泣,细声为自己辩驳。   泪眼朦胧间,只见方才下手狠又快的晋朔帝,此时又恢复了那般翩翩风采。他温柔地搀扶住了钟念月,而后弯下了他的千金之躯,从地上拾起了碎瓷片。   他有力的指节捏住瓷片中心。   那锋锐的“凶器”,在他手中倒也好似变作了美丽的玩物。   他递给一旁的禁卫,道:“方才周公子欲以它如何行凶,你们便也将此物如何放置在周公子身上。”   禁卫应声去了。   晋朔帝转头问:“念念还生气吗?”   钟念月霎地吐出一口气。   不气了。   是当真气不起来了。   “那便走罢。”晋朔帝道。   不等她回答,他好似就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   钟念月点点头,转头瞧了一眼钟大人。   钟大人先是怒瞪一眼周公子,随后才转头,敛了敛怒色,轻叹道:“去吧念念。”   陛下已经做到这等地步,他若有阻拦,那岂非不识好歹?   众人眼睁睁瞧着钟念月跟随晋朔帝朝外行去。   一个长身玉立。   一个纤细婀娜。   凑在一处,确是美不胜收。   众人心生羡慕与嫉妒,却又心生畏惧。   钟念月……真好的命。   这厢出了周府后。   晋朔帝扶住了钟念月的手腕,要送她上马车。   钟念月前脚踩上去,而后她的手指却是轻轻按住了晋朔帝的掌心,然后沿着他的大鱼际线,一路摩挲过去。   “念念。”晋朔帝眸色一深,低低出声,意在提醒钟念月不要乱来。   钟念月又摸了摸他的食指。   然后才飞快地从他掌中抽走。   晋朔帝却没有让她那样轻易抽回去。   他紧紧捏了下她的手。   柔弱无骨。   娇娇软软。   晋朔帝眼底的深沉之色来回交换了几次,而后他才轻轻松了手,道:“念念坐好罢。”   钟念月很快钻进去,应了声:“唔。”   小太监在一旁瞧得一头雾水。   晋朔帝此时扫了他一眼。   小太监不由面露怯弱之色。   到底不如孟胜聪明。   不懂得该问时便当问。   罢了。   晋朔帝仿佛不经意地展开了五指,道:“姑娘这是担心朕方才被瓷片划伤了手。”   小太监恍然大悟:“喔……”   除此外便没有别的话了。   还是愚钝。   晋朔帝心道。   ……   周家闹出人命的消息,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   百姓闻之,都不由感叹这周府的可恶,竟敢连皇亲国戚都如此欺辱,致人只能一头撞死以证清白。   一时再无人议论钟念月怎么逃出的匪窝。   宣平侯没了儿子,正在气头上。   谁人敢往这里撞?   再有,世子已以死相证,若再作恶意揣测,这人不是蠢就是坏了……此时哪里还有人想要上赶着去做蠢人和坏人呢?   这场对着钟念月而起的舆论围剿,到底是彻底被扼杀住了。   而晋朔帝选中了钟氏女,钟氏女恐要入后宫去的消息,也彻底坐实,在王公贵族与群臣之间,悄然传开。   便是没去赴那日周家宴的人,也都知晓了。   这厢世子停灵侯府。   宣平侯仿佛一夕间老了许多岁。   众人上门凭吊。   他却一概不理,只在门口处等候。   直到众人隐隐约约听见一声:“钟夫人携女前来吊唁。”   众人心中一紧,不由齐齐转头望去。   这钟家姑娘的名头在京中已经悄然传开了,容不得他们不好奇。   却见那宣平侯眼底也腾地亮起了些许的光彩。   他道:“姑娘来了。”   他抹了抹眼角,道:“姑娘到里间为我儿上柱香罢。”   钟念月点了点头。   宣平侯望向万氏,要留万氏闲话。   万氏不知宣平侯有别的目的,她体谅宣平世子身死,其中还有念念的缘故。于是当下站住了,低声安抚起了宣平侯。   钟念月眨了眨眼,望了望身后。   带路的下人不由疑惑地跟着转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瞧见。   钟念月暗暗嘀咕。   大概只有她知晓,后头有禁卫暗中跟着了。   钟念月大大方方地迈进门,下人很快就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人,连怎么点香也没有与她说。   钟念月坐在蒲团上,随手抓起几张纸钱来,道:“我素来娇气你是知道的,点香也不会点,一会儿将你棺材烧着了,可莫要怪我。”   那棺材盖缓缓地动了。   里头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姑娘怎么知道我没死?”   “祸害遗千年。”   “……”   棺材里的人,轻咳了一声:“姑娘,要从姑娘的口中听见动听的话,实在是难……我为姑娘做的事,难道换不来一丝感动吗?”   “感动倒也有一分。”   “才一分?”相公子仰躺着,盯着棺材木,嗓音虚弱且低哑。   此时外头的宣平侯却如同见了鬼似的,瞪大眼望着门口的方向,喉中哽了半天,也喊不出声。   陛陛陛下?   晋朔帝身着玄色常服,长发束起,俊美的眉眼透出一分漠然。   他扫了一眼宣平侯。   宣平侯一下就被钉在了那里。   怎么是好?   他儿还在里头与钟姑娘闲话!   宣平侯只怕今个儿真要上演一出血溅当场。   而那厢晋朔帝已经迈入了灵堂,再走到了里间。   外头的下人见他气度不凡,拦也不敢拦他。   只听得“啪”一声,门合上了,下人才骤然回过了神。   “他他他……”   宣平侯及时追上来,神色复杂道:“那是陛下。”   下人闻声,惊骇地立即闭了嘴。   而晋朔帝这头进了门,低声唤:“念念。”   钟念月:“嗯?”   她惊讶道:“陛下怎么来了?”说罢,心下又忍不住觉得有一分好笑。也不知此时相公子会不会吓得要死了?   晋朔帝缓缓走到她的跟前,视线只很轻很快地掠过了那棺木。   他问:“此处停灵,念念可觉得冷?”   钟念月道:“是有一些。”   晋朔帝脱下了外裳,将她裹在其中。   钟念月猝不及防,只觉得一下像是被晋朔帝身上的龙涎香笼住了。   便好似……好似与晋朔帝紧紧抱在了一处似的。   晋朔帝盯着她的面容。   他低声问:“朕今日可以亲念念么?”   钟念月:?   她陡然间瞪大了眼。   这怕是不大……好……人有灵堂蹦迪,您怎么有灵堂……唔。   晋朔帝骤然欺身上前,他一手托住了钟念月的后脑,随即冷淡地垂眸扫一眼棺木,然后抬手按上去,将那棺材盖子死死地按住了。   钟念月身形向后软倒,还撞了下棺材。   四下光线昏暗。   晋朔帝好似撕下了白日里的那层皮囊,他紧盯着钟念月,眼眸都给人以兽瞳般的冷锐错觉。   一时周遭的声响与感知,都变得敏锐了起来。   这是一个格外不同的吻。   相公子:“…………” 第98章 折子(选钟氏女入宫...)   “啪”的一声脆响。   钟念月无意识地拽掉了晋朔帝腰间的玉佩。   晋朔帝飞快地扶住了钟念月的背, 等她站稳后,他才轻轻松开她。   弯腰去捡了掉在地面上的东西。   钟念月连忙问:“摔坏了吗?”   “没有。”晋朔帝直起腰,将那东西托在掌心。   钟念月:“我瞧瞧。”   她伸手掰开了晋朔帝的手指, 看见了他掌心放着的那块玉。   还是她上回雕的那块。   那时候两人间的关系, 和如今全然不同。   她就随手胡乱雕了几个字上去。   如今……如今钟念月倒是难得心生了羞愧之情。   “我瞧这块玉,质地多棉絮, 着实不够好。不如改日我为陛下换一块更好的?”钟念月低声道。   幸而屋中光线昏暗, 倒也遮去了她面颊上的几点绯色。   晋朔帝轻笑一声, 心情似是极好, 他道:“不必了念念。”   钟念月正要问为何。   身后的棺材板“咚咚咚”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响亮。   晋朔帝笑意不减:“诈尸?”   他道:“宣平侯府该要请几个道士来做法才是。”   晋朔帝不提便罢。   一提, 相公子就想起来了, 因为大皇子的手下带了人来烧寺庙,若非如此, 又怎么会将钟念月从他手中逼出来?   相公子便又怒砸了两下棺材板。   钟念月都禁不住被逗笑了。   她懒洋洋道:“宣平世子死都死得不大安稳,可见周家作孽之深, 是该重重罚之。”   此时门被叩响了。   宣平侯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小心翼翼:“陛下?陛下在里头吗?臣……臣忧心陛下的安危, 不如臣来点香罢?”   宣平侯此时是真的怕。   他怕晋朔帝进了门,正撞见他儿与钟家姑娘说话。那今日就真得躺棺材了。   晋朔帝此时才缓缓收敛了笑意,他屈指轻敲棺材板:“祁湘,朕只消命人在这棺材上,钉入十根长钉。从此世上再无相公子此人。”   他的声音平且缓,仿佛不过是在说,今日的茶泡得淡了些。   越是这般口吻, 越是叫人觉得四肢发冷。   钟念月禁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她并不意外,晋朔帝会很清楚棺材里是什么把戏。   相公子要欺瞒世人容易, 要欺瞒晋朔帝,还是难了些。   棺材中一片死寂。   就在钟念月以为,相公子要拿沉默来赌生死的时候,棺材盖重新被重重地叩响了。   “你若杀我,却叫钟姑娘如何自处?”相公子的声音隔着薄薄木板传递了出来。   晋朔帝没有出声。   钟念月也不好插嘴。   她都不大清楚相公子与晋朔帝之间,该是有着什么仇恨。   屋中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屋外的人,汗水涔涔。   棺材里的人,也在昏暗而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渗出了汗水。相公子攥紧了手指。他发现,他对于晋朔帝的了解全然不够。   到了头,他还是怕这个男人的。   此时万氏走到了宣平侯的身后,她疑惑道:“我那女儿方才不是也进去了吗?”   宣平侯点了下头,顿时急中生智,忙拍着门板道:“陛下,钟夫人在门口等着姑娘呢。姑娘方才可出来了?”   晋朔帝这才抬手,揽住钟念月将一旁挪了挪。   而后他垂眸,推开了棺材盖。   躺在里面的白色人影,骤然弹起,从腿部绑带抽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挥舞,朝晋朔帝而去。   刀面泛着凌厉寒光。   钟念月眼皮一跳。   那一瞬间,她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想要去将晋朔帝拉开。   但是不等她动手,晋朔帝就已经先动了。   他面无表情地扣住相公子的手,往棺材边沿上狠狠一压,就听见“啪嚓”一声,相公子的胳膊折了,而后那把匕首就到了晋朔帝的手中。   相公子自然是比那周公子有骨气得多,他喉中没有发出半点痛呼。   相反,黑暗之中,此人的眼眸反倒更亮了。   “这是你指挥部下绑架念念,使她受惊之过。”晋朔帝道。   相公子又疼得厉害,又觉得想笑。   钟念月哪里有受惊呢?   她当时可将旁人使唤得分外自得。   晋朔帝待她,果真是放在心尖尖上的,旁人一点也碰不得。   他已经知晓了。   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知晓……   相公子陡地觉得背后一凉。   他僵硬地倚着棺材,动也不敢动。   那匕首的刀尖,隔着薄薄的白色寿衣,抵住了他的腰。   他不知道晋朔帝会不会使刀。   但兴许是会的。   手腕一转,便能利落地挖出他腰间的骨头……   “陛下。”钟念月轻轻唤了一声。   晋朔帝的目光从相公子身上抽离,又落到了钟念月的身上。   而后他才缓缓收住了手,淡淡道:“你作这么一场戏,确是全了念念的清白。停灵七日后,宣平侯送你棺木出京,朕不会拦你。但若有再见日,朕会杀了你。”   他到底是舍不得叫钟念月见血。   相公子抿紧了唇。   他应当说什么?   陛下大度?   为了钟家姑娘,能放我一马……   虽然他在走入周府时,就知晓自己能借钟念月的面子,苟活一命了。   但真等到结果,相公子倒也没有如何高兴。   他打从出生,就没有光明正大地好好活过,因而要苟活,却也要用这般手段……钟念月只有一分感动是对的。   他同晋朔帝比起来,应当一分都没有才是。   此时门外头,这下连着万氏也焦灼起来了。   虽然已经堪破陛下的心思了,可如今陛下与念念共处一室,久久不见出来,问话又不见应声……里头该是在做什么?   万氏登时脑中闪过了无数可怕的后果。   不如就先大胆破门而入?   不不。她还要护着女儿的脸面……   这厢晋朔帝将匕首生插入了木板,可见其力道之大。他漫不经心地道:“不属于你的,不要去拿。”   相公子:“当年陛下也是这样同我父亲说的吗?”   晋朔帝:“不。这话是他同朕说的。”   这话一出,钟念月都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她只知如今的晋朔帝是何模样,而原书中对晋朔帝也没有过多的描写,只写众人如何畏惧他,他又为太子奠定了一个怎样的盛世大晋。   她一点也不知晓他的过往啊……   相公子嘴角扯了扯,挤出一点笑容:“那陛下怎么还同我说这番话?陛下能反过来,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便不能了吗?”   晋朔帝:“你废物,你不能。”   相公子:“……”   晋朔帝说罢,飞快地一推棺材板。   相公子只能连忙重新躺了下去。   否则他的腰能被棺材盖子给生生撞断。   相公子满怀屈辱地躺在棺材里。   但困扰他数年的念头,在今朝一下全消了。   他知晓他生父为何会败在晋朔帝手下了。   此时门板突然被撞开。   光一下照了进来。   钟念月不自觉地抿了下唇,也不知方才亲得有没有痕迹留下……   宣平侯与万氏先后而入。   万氏愣了愣,很快一颗心便落了回去。倒是她想多了。   陛下乃是真君子。   她要是知道,方才晋朔帝还按着钟念月在棺材前头亲,里头还躺了个气得要死的相公子,恐怕就不会这样想了。   这头宣平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陛下,臣无意打搅,只是……”   “起来罢。”   宣平侯抹了抹眼睛,连忙起了身,满口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瞧着跟个殷勤狗腿子差不多,哪里有侯爷的模样?   “朕与念念已为世子上过香了,侯爷节哀。”晋朔帝说罢,就带着钟念月往外走。   宣平侯躬着身,头牢牢埋下去,满口:“不敢不敢。我那小儿哪里担得起陛下这般恩宠……”   他听着脚步声走远,方才直起腰。   回头一看。   木板上插着一把匕首。   他当时便吓得一身冷汗。   这、这就是陛下点的“香”吗?   “钟夫人。”这厢出来后,晋朔帝朝万氏微一拱手,竟是见了个礼。   万氏有一分受宠若惊,忙道:“臣妇不敢受陛下礼。”   晋朔帝道:“今日不过着常服出行,在夫人跟前便算不得是皇帝。”   万氏心道,方才宣平侯都恨不得跪下去磕头了,陛下也未曾这样说啊……   她心知肚明,晋朔帝这般礼遇是为的什么。   她不由朝女儿看去。   此时钟念月却也正在看晋朔帝呢。   好啊。   有一手啊!   这就将她娘哄住了!   钟念月咂咂嘴,心中感叹。   万氏见状,神情骤然放松了。   因着已经到灵堂上了香的缘故,万氏自然也没有久留的意思。   晋朔帝便亲自送着她们出去。   不少人暗暗留意了陛下的身影,又不敢认,一时心思活泛,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等到万氏回了府。   她再提起当今陛下,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直觉这位手握无上权势,容貌俊美,又身负文武大才的陛下,乃是她女儿最好的夫婿人选了。   不愧是你。   钟念月心道。   如今她都毫不怀疑,什么事晋朔帝都能办到了。   宣平世子停灵的第七日。   周家从京城消失了。   周夫人的那些个算盘,还有周姑娘的口无遮拦,最终都被算在了周老爷的头上。   无数大臣上折子,斥他身居右侍郎之位,贪赃枉法,更纵容其妻女其子,言行无状,肆意打杀下人,再逼死宣平侯世子。   其妻和子女尚如此猖狂,可见周士此人,平日更是狂妄。   周夫人最后没能拿女儿的命填上这桩事。   却是她的丈夫去了官职,而后在狱中羞愧自杀身亡。   至于究竟是不是羞愧自杀,那便不是旁人关心的事了。   之后周公子剥去功名,发配至岭南。   周夫人与周姑娘念在是女流之辈,并未将她们发配到偏远州府去。   只是还不如发配了好呢。   布告贴出来的第二日,周家其余族人便登门将母女二人绑了,要行族刑。   周家的下场,不多时便在京中传开了。   高淑儿听得目瞪口呆。   她只这两日身体抱恙,为逃避母亲为她择婿,谁晓得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日又有人递帖子,邀钟念月前往。   这回便是真心实意求她原谅了。   原是那日周家宴上,那几个跟着一同出了声的姑娘各自的家族,都分别备下了大礼,接连送到了钟家。   而等钟念月赴宴后。   家中女儿但凡道歉时,有半分不甘露出,当家主母便也不留脸面,抬手便抽上一巴掌。   这样一来。   这些个人道起歉来,便老实又诚恳了。   钟念月都觉得无语。   这些人怎么非得瞧一出杀鸡儆猴,方才会乖觉呢?   洛娘见状,禁不住皱眉道:“这些人怕是怕了,敬也敬了,只怕姑娘在京中的名声不大好……”   钟念月失笑道:“那有何妨?谁稀得好名声?如今一来,他们恐怕连私底下议论也得掂量一二了呢。”   那厢高淑儿到了宴上,乍见钟念月笑靥如花,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心道,我日后得再顺从些才行。   否则,还不等嫁给太子呢,我就先死了。   钟念月这下是真成了席间被众星拱月的人。   众人同她说了连番的好话,等到听得腻了,她便抽身走人,旁人也不敢拦,还得恭恭敬敬送她出去。   钟念月禁不住在心中轻叹一声。   可恶。   为非作歹太快乐了。   此时另一厢。   晋朔帝面不改色地继续翻动着面前的奏折,在其中一封上停留了片刻。   每年都会有这样几封递到晋朔帝跟前,大意便是请求陛下再选秀女,充盈后宫。晋朔帝很少去理会,而臣子们也仿佛只是每年走个过场,做到臣子该做的本分,随后也就不再一直提了,只等第二年再又上疏。   而今年,这样递上来的折子却是陡然间多了许多。   孟公公看得咋舌。   如今既有了钟家姑娘,往年都不选秀女,更何况如今呢?   又或者……这些个大臣,不会以为有了个钟家姑娘,便也可以再来个丁家姑娘,王家姑娘罢?   晋朔帝点了点那折子上的落款,道:“去将这位冉大人宣进宫来。”   孟公公一头雾水地应了声。   冉大人得了令,连饭也不曾用,匆匆忙忙就入了宫。   等来到了勤政殿,晋朔帝放下御笔,捏起那本被单独放在一旁的奏折,扔在了冉大人跟前。   冉大人跪在地上,躬着腰去够那本奏折。   他翻开来一瞧。   那是他建议的陛下广选后宫的折子……   往年他也递过。   只是今年写得格外真情实感罢了。   冉大人拿不清晋朔帝的心思,一时只觉得惶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冷汗就已经将他后背全浸透了。   他颤声道:“臣、臣别无此意……只是想着若是陛下有意、有意钟氏女……不如借此契机,选钟氏女入宫。”   至于别的心思,那可是真不敢提啊。   他甚至后悔自己写了这封折子了。   他怎么就这般不知死活呢……   臣下最忌讳的便是擅自揣摩上意啊!   晋朔帝抬眸,道:“写封新的折子来罢。”   冉大人一怔。   写封新的?   什么样的新折子?   陛下……陛下竟没有发怒的意思吗?   晋朔帝道:“便上谏请朕立后。”   他顿了下,指着大殿中需要二人合抱方能环住的撑天柱,道:“你应当也知宣平世子为自证而亡的事罢,今日你便也学一学他,做个忠臣直臣。大晋若无皇后,你便一头撞死在那柱子上。”   冉大人震惊又恐惧地盯着晋朔帝的衣裳下摆,他此时真是后悔得想死了。   最终也只能哆哆嗦嗦地应了声:“是、是。”   “臣定然,定然做个直臣,敢于死谏……”   “下去吧。”晋朔帝说罢,又抽出一封折子来:“去请这位陆大人。” 第99章 进谏(双更合并)   这厢高淑儿期期艾艾, 犹犹豫豫地送着钟念月往钟府走。   “她原先还瞧不上钟念月,今个儿倒是上赶着去讨好了。”   “如今钟家姑娘与咱们是大不同了,她生得美丽, 又得陛下青睐。挥挥手, 为她办事的便是皇家的人。却不知高淑儿这般殷切,她又能待高淑儿有几分真心呢?”   “你们还敢说?忘了前头几个了?忘了周家姑娘了?”   几人一时全住嘴了。   她们倒也并非是有心嫉恨。   如今只是想要同钟念月修复关系, 却又不知如何入手, 生怕落人口舌。见高淑儿头一个跟在后面, 她们心底便又不是滋味。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有何错?”旁边突地响起一道声音。   她们回头望去,才发觉罗姑娘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   既是罗姑娘都这样说了, 人家可是太后娘家的姑娘, 都这样舍得放下身段……她们一笑:“罗姑娘说的是。”   倒也就抛开那些扭捏不适了。   高淑儿一路跟到了钟府大门外。   满脑子都是,若是钟念月要与她算旧账可怎么是好?她过去不喜欢钟念月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的脸拉得比周姑娘要难看多了。   周姑娘如今是苟活下来了。   她没准儿要被五马分尸罢?   钟念月到了门前,驻足, 回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怎么?要上我府里给我做丫头了?”   “给你做丫头就是了。”高淑儿忙道。   若是做丫头能活一命,那也是好的。   钟念月指着洛娘道:“瞧见没有?我喜欢这样的, 你比她不足,给我做丫头,我都觉得亏。”   高淑儿瞧了瞧洛娘。   登时不说话了。   她觉得真是怪。   怎么长得这般模样的女子,也要给钟念月做丫头?   此时门外传来高喝一声:“念念!”   高淑儿转头望去,便见钟家兄长,长发束起,身着玄色劲装。比之往日的严肃刻板模样, 更多了几分冷锐气。   原来钟念月的哥哥瞧着这样凶的……   高淑儿心间一颤,本能地往旁边避了避。   而此时钟随安翻身下了马, 疾步走到了钟念月跟前。   他眼眸中回荡着激动之色,却很快又牢牢按住了,使得面上看起来依旧平静。   “未贺念念生辰。”他喉头轻动,哑声道:“回来迟了。”   他接到钟念月已平安归京的消息时,也顾不上寄信回家,只立即匆匆赶路。只是到底还被牵绊住了。   中途他为晋朔帝另办了一桩事,因而又迟了许久。等到还京后,他也不敢立即回府,且先将手中的差事办了个交接,又去面见了陛下,随后才快马加鞭回到了钟家大门外。   倒是巧。   正正遇上了钟念月。   钟随安扭头从马背上取下包袱,交予了钟念月,道:“路上带的……一些小玩意。”   钟念月打开来一瞧。   却见里面是些胭脂水粉、女子首饰,还有些玩具。瞧得出都并非是什么小玩意儿,它们瞧着是花费了不少银两的。   只是她一下又想到了晋朔帝。   却不知晋朔帝当日备下的那些东西,又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零零碎碎,恐怕更难。   钟念月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抬起脸来:“我就不客气地笑纳了,下回哥哥就不必这样客气了。”   如今钟家上下人人都爱她,她自然也不想去折腾人家。   钟念月道:“再这样下去,哥哥的私房钱袋子,要叫我挖空了。”   钟随安一抿唇,冷静道:“那有何妨?”   打从他接手,为妹妹付小厨房那厨子的月钱开始,他为钟念月掏钱就没停下过。   日子一长久,便成了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了。   “兄长总要留些钱给我娶一个嫂嫂回来的。”钟念月道。   钟随安面上倒是飞快地掠过了一点红云。   他应了声:“嗯。”   但随即他便肃色道:“你那日及笄后,可有许多人家登门来提亲?父亲母亲如何说?这该要仔细选才是。”   钟念月禁不住在心底为哥哥掬了一把泪水。   有哇。   提亲那个,你打不过哇。   钟念月扭过脸道:“你问母亲就是了。”   钟随安只当她害羞,便也不追问了。   他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抱一下钟念月,却又想起来妹妹成年了,将来连国子监也去不得了,要有男女之别了,要嫁人了……他心下极不是滋味儿,但还是生生停住了动作。   钟念月隐约瞧出了他的心思,便主动地轻轻抱了他一下。   “走吧,若是晓得你回来了,娘肯定要做粥给你吃的。”   钟随安面色一放松,跟着进了门。   高淑儿躲在一旁,不由露出了些许的歆羡神情。   高家的兄弟姐妹很多。   像与钟念月一处玩的纨绔高长乐,便是高家的庶子。   高淑儿有亲哥哥亲弟弟,也有表的,堂的……姐姐妹妹也有。   但没几个如这样好的。   她怅然想道,若是钟念月将来成了我婆婆,我若理直气壮同她学一学,她肯教我罢?   这厢钟随安进了府门。   万氏见了他,自然也高兴不已。   等到钟大人回来后,一家子坐在一处用了饭,而后钟念月就歇息去了。她明日还要进宫。   而她走后。   钟随安出声问:“念念及笄宴后,可谁家府上来家中提亲?若是认识的人家,我也可去探听一二。”   “只有一个。”万氏道。   “一个?”钟随安皱起眉,心有不快。   他的妹妹是娇气了些,可女孩子娇气些有何不好?都是他宠出来的。   何况他妹妹生得这样美丽……   万氏点了下头:“嗯,只一个。那便是当今陛下。”   “啪”,钟随安打碎了一个碟子。   这天晚上。   钟大人与钟随安这对父子,对着砸了一晚上的碟子,如此才能排解心头的不快。   哦,自是挑的便宜砸。   否则要钟大人再做些更狠的事,却也是做不出来的。   都等到将将要上朝的时候了,钟大人才终于住了手。钟随安今日不必去赴朝会,便仍旧坐在位置上。   钟大人拍了拍他的肩,道:“见你这般,为父心中总算好受多了。”   一人痛苦。   那方才叫煎熬呢。   钟随安:“……”   钟大人难得这样熬了一宿。   等到了朝中,他便禁不住有些昏昏欲睡。但又怕旁人指他,因着女儿被陛下相中的缘故,如今就在朝中拿起大来了。   于是他只能尽力忍住了,等要忍不住了,就悄悄掐自己一把。   此时朝堂之上,有一位年轻的官员,当先走出去,跪地,叩头,随后双手奉上奏折,高声道:“臣进谏!”   钟大人扫了一眼。   只隐约记得这人应当是姓陆,极为年轻,便在朝中供职了。   他们之间从无往来,自然也谈不上多么熟悉。   这朝中官员何其多,并非是个个都被他留意在心中的。   此时只听得那高阶之上的帝王,淡淡道:“奏。”   那人将奏折交予小太监,一边高亢道:“陛下在位二十余载,后宫却仅有三位后妃……”   钟大人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点。   怎么?   是要劝陛下选秀了?   钟大人心下虽有不满,但陛下既然已经相中了他的女儿,他自然就不愿女儿将来受罪。   这宫妃么,当然是越少越好!   不等钟大人站出去反驳呢。   只听得那人道:“太子已立,还请陛下下旨立后。”   一时间,朝堂上哗然不止。   此人头铁啊!   不少大臣心中这样想。   晋朔帝平日里瞧着是个仁和君王,但骨子里却是不许旁人轻易来指手画脚的。   钟大人也是一愣。   心中暗道,这陆大人卖的什么关子?   立后?立谁?立太子的母亲,惠妃吗?那可不成。   钟大人还记着仇呢。   惠妃利用他女儿,却待他女儿没有半点真心。若她为后,他便是拼死,也不会让念念入宫。   那厢的冉大人倒是流了两滴冷汗。   暗暗叫苦道,这明明是陛下派给他的差事,怎么叫这陆大人抢了先了?若是他办不成,今个儿他是不是真要去撞柱子?   哗然声渐消。   朝中很快恢复了一片寂静,这片寂静比起方才来说,可要}人得多了。   众人都等待着陛下的反应。   半晌。   晋朔帝终于出声问:“嗯,以卿之见,后位当选何人?”   有些心思活泛的,暗暗一琢磨。   莫非是太子监国期间表现优异,叫陛下定了心,要在迎那钟氏女入宫前,先将太子的地位稳住不作更改了?   他们倒没想过那钟氏女会产子。   到底还年纪小,这就算生下来,也比太子小了那么多岁,如何与之相争?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似晋朔帝当年,年纪轻轻便力压众多兄长的。   于是有的大臣也站了出来。   当场跟了个风:“臣也进谏,请陛下立后。”   陆大人很是不快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   陆大人心道我这人选还未说出来,便叫你打断了。   一会儿我得撞柱子了怎么办?   冉大人此时也这样想。   他满头的冷汗。   心道怎么又多出来一个请陛下立后的?   冉大人生怕赶不上热乎的了,赶紧也往外一站:“臣请陛下立后!”   他想,我得多拽几句有文化的词儿。   如此才能显得,我在这桩事中,出了多么大的力气……   但朝中跟风者众多。   大家难得见到这般盛况,又见陛下没有要回绝的意思,于是纷纷出列:“请陛下立后……”   晋朔帝:“嗯。众卿可有推举之人?”   陆大人道:“当是钟家女。”   另一旁的人也激动道:“当是太子生母,惠妃。”   陆大人:?   那人:?   我们为何说的不一样?   那人茫然心道,不当是惠妃吗?   为何会推举钟氏女?钟氏女都还未进宫呢!何况她何德何能……   钟大人这下是彻底一个激灵,清醒了。   嗯?   是谁推举了他女儿?   他都没好意思自己推举呢。   满朝的大臣也茫然又迷惑。   他们对视了一眼,试图从对方的眼中找到答案。   此时庄妃的娘家人见状,心道既然你们连钟念月都敢推,那我有何不可?   于是也大胆一步上前,道:“臣举荐庄妃娘娘。庄妃娘娘贤良淑德,执掌宫务有道,膝下又有三皇子……”   旁人无语。   心道你们余家实在是不要脸。   一时朝中情形全乱了。   冉大人更慌了。   竟分不清这是意外的场面,还是陛下有意为之。难道我今日真要一头撞死才成吗?   陆大人与他一样的忧虑。   而陆大人来之前是做过些许功课的,他此时拔高了声音,力图压住旁人,道:“尔等可知,钟氏女在青州时,得了‘神女’之名。”   若是钟念月在此,便要忍不住感叹,好家伙,那不是苏倾娥的外号么?怎么就落我身上了?   陆大人道:“尔等可遣人往青州去,随意唤住一个百姓来问,可识得钟氏女的名字。据闻钟氏女从青州离去时,更有无数百姓相送。这般女子,不堪做国母,还有谁人能做一国之母?”   冉大人一怔,心道我怎么不知晓这些?   钟大人这会儿也挺愣的。   心道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知晓?!   其余人更是神色不一。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晋朔帝此时淡淡出声:“罢了,此事明日再议。”   他的声音一出,众人便都熄了火,齐齐闭嘴。   等再出声时,便是提起旁的折子了。   等到下朝后。   朝臣奏请陛下立后的事,也在京中渐渐传开了。与此一同传开的,还有钟氏女在青州的功绩。   这口口相传的故事,从来都是越传越玄乎的。   “青州大水,她身为闺阁女子,却不顾安危,要将一身的福运金光,都分予百姓,但求百姓度过难关。世上又有几个这般女子?”   “她哪来的福运金光?”   “她若身无福运,京中不是盛传她乃女中纨绔吗?她那及笄宴上,又怎么会去那么多的大人物呢?可见她本就是福运无双。”   “不错不错,青州已将她的故事都编入册子里了。说是但凡得了她摸过的东西,或是得她两句吉利话,那此后自是顺顺利利……”   京中酒楼,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听着周围议论,心中惊骇不已。   钟念月竟得了“神女之名”。   就这样生生被晋朔帝拿走,按在了钟念月的头上!   钟念月从相公子那里逃出来,便没有人议论她吗?   晋朔帝不怀疑她失贞?   此时邻桌有人道:“想来,她能逃脱贼人之手,也是因这一身好运道。”   胡说八道。   面纱少女正待插声,想要悄无声息抹黑一下钟念月。   “只可惜了,那些个乱嚼舌根子的,到底是将宣平世子生生逼死了。宣平侯如今一夕老了许多。”   “可见流言害人啊。”   “日后莫要再随意议论旁人的错处。”   “不错。那日我还见着街上有人,竟敢重提钟家姑娘被绑架的事,宣平侯怒而让家丁按着他,生生打得呕了一盆血才走。宣平侯那可是丧子之痛啊……”   面纱少女:“……”   这下她又生生把屁股坐了回去。   钟念月为何总有回转乾坤之力?   这回也是一样!   而她却这样霉运当头。   以为相公子会成为新的倚靠,谁晓得相公子也是个靠不住的。   是不是……她上辈子的好运道,都叫钟念月抢走了去?   是不是……只有杀了钟念月才有用?   面纱少女低下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等暂时收留她的人的家中,她隐约听见他们低声议论了两句,似是陛下要立后了。   她一愣。   上辈子可没有这桩事啊。   惠妃等到死,也没能做皇后。   晋朔帝的性情不会变,除非……除非是他要立钟念月为后!   不,这怎么可能?   她攥紧了手指。   钟念月这等不学无术之人,朝臣焉能允准?   只怕还会有人为之死谏……   想到这里。   她方才觉得胸中舒坦了许多。   此时惠妃宫中也得了消息。   兰姑姑欣喜地揪住了惠妃的袖子,失态道:“恐怕,恐怕娘娘的好日子要到了……”   唯独坐在对面的太子,面色冰冷阴鸷。   惠妃见他模样,登时便笑不出来了。   不知何时起,太子浑然变了个模样。   他在外头时,依旧如惠妃教导的那样,如谦谦君子,竭力朝着他父皇的模样靠近。   而等到了她宫中来请安,他便是这副模样了。   他初初展露的时候,还将惠妃着实吓了一跳,当他魇住了。   太子自然没有被魇住。   惠妃便知晓,太子是对她有所不满了。   她拿出了一如既往的大旗来压太子,告诉他,他们走到今日多么不容易,她如何的心酸、辛苦……   但太子一概不理会了。   他只冷冰冰地望着她。   母子却好似成了仇人。   惠妃多次试图修复,都失败了。   惠妃抿了下唇,勉强笑笑,道:“你听见这个消息,不觉得高兴么?你的太子之位想是要更稳了。”   太子斜睨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冷冷淡淡道:“从今日起,吩咐下去,叫宫中的人都收敛些。做缩头乌龟会么?”   “你这是何意?”   太子却已经不答了。   他转身朝外行去。   当踏出惠妃宫的那一刹,他便又恢复了面上温和笑意。   直到又回了太子府。   方才还挂着笑容的太子,骤然拔刀。   “前些日子不是抓了个贼人吗?从地牢抬出来。”   “是。”   不多时,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架着一个头发散乱,脸上裹着泥,连表情都辨不清的男人上来了。   那男子一见太子便禁不住颤抖。   太子从一旁宫女端着的盘子里,取出了一物,将它牢牢绑在男子的脸上。   而后才砍断了男人的腿。   男人哆嗦着倒下去,叫都叫不出来。   太子扔了刀。   冷冷垂眸。   他的母亲怎么会这样蠢呢?   立后。   他那父皇欲立的是他的表妹。   一旦立后。   从今日起,他的太子之位便等同于无了。   他且容不得有人与表妹好。   何况他的父皇?   可人总会老不是吗?   他较晋朔帝更年轻,他总能有一日,能如晋朔帝当年夺位一般,也夺走那个位置。   只消再隐忍……一年,两年,四五年……   这头钟念月也听闻了立后的事。   她还未起身往宫里去呢,就叫晋朔帝这一套操作给搞懵了。   他就这样筹备上了?   只怕朝中会有大臣不满。   相公子为她全了名声是一回事,但这还不足以让她平稳坐上皇后之位。   晋朔帝要……怎么办呢?   钟念月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了文学作品的桥段。   她当然心知晋朔帝城府极深,手腕极强悍,可这并非是小事……   她在美人榻上躺了好一会儿。   等到钱嬷嬷忧虑地进门道:“宫里来了轿子,姑娘今日……今日恐怕要避个嫌才是。”   如今京中都知晓陆大人要举她为后。   已经不知道震惊了多少人了。   钟念月闻声,反而一下坐起来了:“谁要避嫌给他们瞧了?”   “洛娘,随我进宫。”   香桃与书容如今还有点怕晋朔帝,她也就带得少了。   洛娘闻声,有些胆怯,但又舍不得与钟念月一起的机会,于是还是咬咬牙跟上了。   反正,她是定然不会给姑娘丢脸的。   钟念月很快便进了宫。   晋朔帝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朕以为念念不会来。”   钟念月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有大臣进谏,请立后。又推举念念。念念兴许要以为,此乃朕的授意,于是一气之下,便不来了。”   钟念月:?   这不就是您的授意吗?   您的城府,我还不了解吗?   晋朔帝在奏折上划下最后一笔,方才搁了笔,抬脸道:“确是朕的授意。”倒是坦荡又大方。   钟念月不由一愣。   晋朔帝淡淡道:“念念,那日在周府上,念念自道出与朕的交情来。在外人看来,朕与念念的关系便已明了。若朕迟迟未有动作,他们该要再编些胡话来议论念念了。   “前日,有大臣斗胆递折子,请朕下旨选秀,广纳后宫。他们为表坦率心胸,更直白地道,可选钟氏女入宫为妃。”   钟念月用力抿了下唇。   您要这么一说的话,那听着还怪生气的!   不行。   想当皇后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了!可恶。   她偏生不喜欢别人指摘她,为她安排路子。   正如原身注定要成为男女主踏脚石的炮灰之路,也叫她极为厌憎一样。   “念念可知那时朕在想什么?”   “什么?”   晋朔帝眉眼间方才透出一丝张狂冷意来,他道:“尔等算得什么东西,焉敢拿这等拙劣把戏,来框住念念呢?”   他转眸道:“皇后之位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念念,它是唯一可与朕并肩而行的位置。”   钟念月恍惚了片刻。   这般话,倒好似……晋朔帝并非是执着于要她做皇后。而是执着于与她在剩余的漫长岁月里,一路同行。   晋朔帝不再提臣子的言论。   他温声问:“念念今日进宫,是为何?”   不是你派人来接的么?   钟念月心道。   但她其实也知晓,晋朔帝问的并非是这个意思。   钟念月在那里停顿了半晌,还是出声道:“多谢陛下要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给我。于是我便想,要我做皇后,该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啊。陛下却偏要做,也已经做了。既然说好了要试一试。便不该留陛下一人去做这样艰难的事。哪怕知晓陛下很厉害……”   晋朔帝伸出手,将钟念月扣在了怀中,叫她稳稳当当地坐住了。   他心道。   怎么会难呢念念?   他只是想骗她来说两句甜滋滋的话。   而她也明白他的手腕。   却还是一脚踩了进来,认认真真地说给了他听。   ……   三日后。   再逢朝会。   宣平侯突然对着庄妃的娘家余家发难。   状告余家散布世子的流言,叫世人都乱传谣言,进而逼死世子。   众人都恍然明白。   原来钟家姑娘当初的流言,是由余家散布出来的。   宣平世子只是无意被牵扯在了其中,谁晓得钟家姑娘无事,宣平世子却是死了。   这钟家姑娘又正得圣宠……   余家怕是要被疑心,心思歹毒、肆意争宠了。   余家一时与宣平侯争执起来,再没了推举庄妃为后的心思。而事实上,若是这一口被宣平侯咬住了,一旦传出去,庄妃也就不配为后了。   大皇子的生母素来是个没什么存在的人。   此时便只剩下了惠妃,与陆大人口中荒唐的钟氏女。   再提到立后的事。   举惠妃的,自然不满,大声指责陆大人,更质疑他是不是受了谁人的指使。就差没说,这话得是十年脑出血才能说得出来的了。   陆大人冷笑一声:“臣一心为国为民为陛下。尔等如此歪曲我意。罢……为证清白,我愿一死!”   说罢,就要往柱子上撞。   四下的人见状,吓了一跳,赶紧去拦。   余家人更是头疼得厉害。   直觉这般行径恐怕会更刺激那宣平侯,叫他想起世子的惨死。   此时推举惠妃的臣子也慌了。   你怎么还比起忠心来了呢?还要以死明志!   那岂不是衬得我们反倒别有用心了?   他们对视一眼。   便也推了个人出去,大声嚷嚷着,也要以死明志。谁倒怕了谁?   冉大人深吸一口气,心道该用我时了……   于是他高声道:“臣也推举钟氏女,她深得青州百姓爱戴。此外,恐无合适之选,臣与陆大人一般,为国为民为陛下,并无谁人指使臣。臣愿以死相谏。”   说罢也抢着往柱子上撞。   周围的人赶紧又去拦。   这下推举惠妃的人傻了。   你们那边要死谏的人怎么比我们的多?   钟大人此时难得恍惚。   他儿……何时有这般声望了?这柱子都不快不够撞的了。 第100章 选定(3更(补)...)   一场朝会上下来, 所有大臣疲惫不堪。   死谏。   直臣言官所向往的名垂青史的二字。   却是硬生生在宣平世子开了个头之后,被带向了一个,现在大家一听见这俩字, 就犯怵的地步。   再在朝堂上吵起架来, 大家的姿态都平和了许多。   一拨人坚定皇后应当属于太子的生母,另一拨人坚定选择了钟念月。   一时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等大事, 既然轻易议论不出结果, 何不派人请教太后娘娘?”不知是谁人插声道。   一时满朝寂静。   似是有谁拿了一个巨大的盖子, 突然将整座大殿罩了起来。   半晌再无人发出应和的声音。   那出声的年轻官员, 不由得茫然了一瞬,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端坐在高阶之上的晋朔帝, 此时方才出了声:“可。”   “来人。”   孟公公派了自己手底下的一个小太监去走这一趟。   大臣们见状, 个个缩住了脖子。   一个手腕厉害的帝王,在群臣跟前神情温和, 并不见得是一桩好事。因为这只会叫他们心中如悬大石,始终落不了地。比陛下当场发怒, 还要来得折磨人。   他们此时怕就怕在,陛下心有不快而未发。   一旦发出来时, 那该是何等可怕的模样?   他们已经开始后悔掺合进立后的事中来了。   他们家又没女儿在宫中。   好端端的急什么呢?   自当年陛下做了太子,太后便与陛下多有疏远冷淡。此后太后娘家罗家日渐低调,地位也不如从前鼎盛。   谁晓得今天太后会不会抓住这个好不容易的机会,再推举一个罗氏女出来呢?   此事一旦又扯进皇室斗争中去,可就有得热闹折腾了。   等待太后宫中回话的这段时光,是极为漫长的。   就在大臣们都按不住抬袖擦汗时。   那小太监回来了,他躬了躬身道:“太后娘娘让奴婢来回话, 太后也推举……”   一个“也”字,骤然牵动众人心神。   “也推举钟氏女。”小太监道。   众臣哑然。   再抬眸小心翼翼朝那座上帝王望去时, 晋朔帝神情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陛下从头到尾,未对此事说过几句话。   但如今太后娘娘也发话了,他们若是再有悖上头的想法,那就叫做不知好歹了。   ……陛下心中一早便选定了这钟家姑娘罢?   可说要去请示太后,是臣子说的,而非陛下的意思。   一时倒也说不清,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结果。还是无形之中,早有一双大手,定下了这个结果。   这是大晋朝最为荒唐的一桩事。   哦不……   大臣们骤然想起了先帝在时的种种事。   与先帝做的事比起来,此事若真是陛下授意,那也不过是陛下多年以来,头一回的放纵罢了。   这样一想,心理上居然是好接受了许多。先是陆大人、冉大人等人先后拜下,高声道:“钟氏女贤淑端庄,柔嘉敏思,请陛下立为皇后。”   这是一贯夸赞的说辞。   只是今个儿落到钟家姑娘的身上,怎么念都怎么觉得有一丝别扭。   渐渐附和的人便也就多了。   他们并非争抢的性子,一心只想跟上圣意。   而当这些人一附和,其余的自然也就稳不住了。毕竟人多时尚好,可到后头就剩下你们了,那不就扎眼了吗?那不就容易被陛下记在心中,擎等着将来清算了吗?   做人,要懂得随大势。   于是最后一拨人为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后,便也结结实实地躬下了腰,照着陆大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钟大人此时神色严肃,抿紧了唇。   他不由抬头瞧了一眼晋朔帝,随后他与他们一同拜下,却没有开口发声。   等到退朝时。   钟大人一边往外迈步子,一边都还仍觉得恍惚。   他与妻子看破陛下的心思,也才不过多少天前的事……却是一转眼,就要将他女儿捧上后位了。   念念知晓此事吗?念念又如何想呢?   还有,他素来知晓陛下的手段厉害,但今个儿到底是又见识了一回。往日是大臣身份,他又一心忠于陛下,自然觉得这样极好。可今个儿换了个身份,便怎么想都怎么觉得怕了。   他怕女儿还玩不过人家一根手指头。   钟大人想叹息,又不能叹,只好生生憋住了。   等一回到了钟府,钟大人便径直到了钟随安的屋中。   钟随安难得睡个懒觉。   他朦胧中睁开双眼:“父亲?”   他面露一丝赧色,还当钟大人是因他熟睡不起才来的。   钟大人那张没多少表情的脸上,却是陡然间流下两行热泪,他抓着钟随安的肩头:“你妹妹这回……”   “她怎么了?”钟随安一下坐了起来。   “怕是真要嫁人了。”钟大人说罢,再也忍不住,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这头钟念月懒怠地起身,梳了头。   万氏来了屋中瞧她,等坐下来便问:“陛下可曾说过要立你为后的事?”   钟念月一愣,但还是答道:“嗯……很早便同我说过了。”   万氏心道。果然。   朝臣无端提起立后,并非偶然。   万氏神色复杂道:“念念,恐怕真要去做皇后了。”   钟念月猛地一回神:“嗯?”   万氏道:“你父亲说,今日朝中上下,口风已经一致了。就连太后也点了头。”   这样……容易?   说好的要斗争个十年八年,大臣们拼死阻绝,太后不给好脸色,频频使出手段,还有那些妃子的娘家呢……   这都还没开始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你误会我我误会你的虐恋情深呢!   这和太子、苏倾娥在书中的经历,就完全不一样啊!!!   宫中很快又来了马车,要请钟念月入宫。   此次非是惠妃的名义了。   而是太后。   钟念月一怔,心道,怎么,方才还说少了点什么,这就给我添上麻烦了?   她倒也无惧。   径直上了马车。   此时另一厢。   惠妃初初听闻消息时,禁不住失手打碎了个杯子。   她颤声道:“怎么可能?本宫那外甥女……”自幼娇气到了大,做事从来只顾自己心意,而不顾旁人。她辛辛苦苦维持着贤惠端庄,都未能熬出头。   为何钟念月却能?   大臣们便没有劝阻吗?   庄妃则是在宫中气得大骂娘家。   她与娘家素来联系紧密,却从没有这样憎恶过拖后腿的哥哥嫂子。   她也是从三皇子口中,方才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是在青州时,她那外甥余光见三皇子频繁听从钟念月的话,又见钟随安多有指点三皇子,心有不满,觉得被撂了面子,为此还装病骗了三皇子。   等回了家后,余家便鼓动人在京中四下散布钟念月的流言了。   余家怕什么呢?   怕的是三皇子同钟念月好了,转而瞧不上余家的女儿。   三皇子是余家的侄子。   可他们仍旧觉得不够,还是想要有个余家女孩儿在三皇子身边,才更安心。尤其是打从余光不受三皇子重用了之后,他们的念头就变得更为强烈了。   庄妃一边哭一边骂:“他们是被猪油蒙了心么?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想着要你表妹指给你!一开始就不该给他们这个念想……我原想着是亲上加亲,却不想,他们竟是想要控制我儿!你娘我笨到如今才看透,什么父亲兄长,为的都是家族,哪里为你我母子想过呢?我待他们还不够好吗?”   庄妃伏在桌上一阵嚎哭。   “若无他们,皇后之位,我怎会没有一争之力?”   庄妃越说越觉得心痛。   三皇子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还未回过神。   钟念月……那个泼妇……竟要嫁给父皇了?   他抬头,再恍恍惚惚地看向母妃。   不知为何,他那榆木脑袋里,都难得清明了一回,他觉得……就算没有这桩事,兴许也是轮不到母妃的。   像父皇那样可怕的人……   他若待谁真有一分温柔,那早就该将对方推上后位了。   之所以到今日才有这样一出。   只因为父皇铺开的大网,只想要接住钟念月一个人……罢?   而大皇子生母,此时只悄然松了口气。   惠妃心思深沉,善于伪装,其子又是太子。   庄妃性情急躁,谁也不放在眼中。   幸而……皇后不是她们其中一个。   钟念月还不晓得这会儿大家都在惦记着她呢。   马车到了宫门口,便换作了软轿。   只是软轿方才往前行了一段距离,便骤然停住了。   她不由掀起帘子来。   只见不远处,皇帝御辇缓缓行来,宫人们自然都要避让。   这一幕,倒是叫钟念月想起了,她刚穿越来时第一回 入宫,见着了晋朔帝的模样。   晋朔帝与那时并没有多少分别。   岁月在他身上,几乎未曾留下痕迹。   今个儿那御辇也在软轿跟前停住了。   晋朔帝微一俯身,伸出手来,掀起帘子,直直看向坐在轿中的钟念月。钟念月心道,不同的是,这回晋朔帝一见着她,眼底便流露出了一分真真切切的温柔。   众人怔怔望着晋朔帝这般动作。   陛下的模样看上去依旧俊美,且气质一尘不染。   他一俯身,便无端令人想到,那云海之上的仙人,朝着俗世凡人弯下了腰。   这厢晋朔帝缓缓一勾唇,笑道:“念念今日怎么不叫人背了呢?”   原来他也想起了那一回的情景。   钟念月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后颈,道:“再叫陛下揪一回领子吗?”   “那回朕将念念勒着了?念念还记着仇?”   “不是,是叫我衣领子揪皱了。”   “原来如此。朕记下了。”   记下了?   记下来作什么?下回再也不揪我了?   晋朔帝屈指轻敲软轿子,道:“念念,下来。”钟念月问:“作什么?”   晋朔帝毫不避讳地道:“朕带你瞧瞧将来要听你号令的地方。”   一个宫人一路小跑着到了太后宫中,跪地道:“禀报、禀报太后,半路叫陛下,陛下截住了。陛下说要,要带钟家姑娘瞧一瞧皇宫。”   那宫人讪讪道:“怕是、怕是不知要多久的功夫才能过来了……”   太后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我昔年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先帝的母妃邀我入宫说话。且先给了个下马威叫我吃。如今……却是陛下,也先给了个下马威叫我吃。” 第101章 逡巡(观音骨,罗刹心...)   钟念月下了轿子便后悔了。   这皇宫这样大, 她一双腿怎么走得完呢?还是得坐轿子的。   钟念月扭身就要回去。   只听得身后晋朔帝无奈地低低唤了声“念念”,随即钟念月便觉得腰间一紧。   晋朔帝伸手勾住了她的腰。钟念月的脚尖还没挨上那轿门呢,就被结结实实地抓过去了。   “怎么又后悔要回去了?”晋朔帝问。   “我坐什么?”钟念月反问他。   晋朔帝好笑地一指:“自是这个。”   宫人们闻声, 都不由小心又大胆地抬起头, 悄悄地瞧上那么一眼――这一瞧那可就了不得了――陛下指着的竟是停在一旁的御辇!   陛下是要……是要与钟家姑娘同乘吗?   这厢钟念月顿了片刻,小声道:“恐怕不大好吧?”   晋朔帝问她:“早两年, 念念没有偷偷坐过吗?朕的东西, 还有什么是念念不曾用过的?嗯?”   钟念月的目光转了个圈儿, 从宫人的面上轻轻掠过。哪怕他们连听也不敢仔细听, 看也不敢仔细看。   但钟念月还是难得有点赧然。   她咂咂嘴道:“陛下说的什么话?倒也还有许多,是我不曾用过的。”   晋朔帝笑了下, 没有出声。   钟念月挣开了他的手, 转身大大方方地上了那御辇。   既然话都让您说完了。   那我不用一用,岂不是不划算?   晋朔帝这才也回到了御辇之中。   孟公公见状一笑道:“起!”   那御辇便被抬了起来。   稳稳当当, 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念念,这是内廷东路。”晋朔帝指着脚下的路, 与钟念月道。   钟念月来过皇宫很多次,但她从未去留心过, 皇宫中有多少座宫殿,有多少条路,又有多少宫人……   晋朔帝却记得一清二楚,并且朝她缓缓道来。   这滋味儿着实奇妙。   真有了几分“瞧,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味道了。   晋朔帝是当真要想将这权利,细致而又妥帖地塞入她的掌中。   钟念月的思绪飘忽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 御辇便来到了一座小宫殿外。   晋朔帝道:“朕七八岁时,曾在此地住过一些时日。”   钟念月抬眸一瞧。   只见上头的匾额题着“如意阁”三字。   名虽如此, 但却未必“如意”。方才一路行来,便隐约可见此地多有些偏僻。   晋朔帝:“此地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孟公公道了声:“起。”   于是宫人们便又抬着御辇往前行了。   钟念月禁不住问:“陛下怎么不请我进去瞧瞧?”   晋朔帝失笑道:“念念瞧不过来的。”   “何意?”   钟念月很快便知晓了这是为什么。   等拐过了一个弯儿,穿过一道拱门。   晋朔帝道:“朕在此地住了三个月。”   钟念月抬眸一瞧。   眼前的宫殿,名为“斋仁殿”,较先前的要更高大些,只是通体漆成的颜色较为沉闷。   再往前走。   便是一座典型的宫殿建筑了,除了主殿外,另外还配有两座副殿。   它们修筑得分外高大,红墙玄瓦。   宫门外上挂“长昌宫”三字。   晋朔帝淡淡道:“朕十来岁时,在此地居住。”   到这里,已从内廷东路,变作了内廷西路。   钟念月一时眸光闪动。   原来晋朔帝曾更换过这样多的住处。   哪怕她并未踏进门去仔细瞧,但她现下也已经能隐约勾画出,晋朔帝一步一步接近皇宫权利中心的情景了。   她喜欢晋朔帝这样带着她走动。   她对晋朔帝的了解和认知,因此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彻底与原书里那些寡淡平面的描写,剥离开了来。   大抵也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时,才会想要将自己的一点一滴都剖出来给对方看。   而不是能瞒且瞒。   稀里糊涂便好上了。   钟念月悄悄吐了口气。   心中暗暗嘀咕。   这便是年长的男人,更能做好的地方吗?   很快。   御辇再度往前。   “这是永宁宫,太后还是妃子时,便住在永宁宫的副殿。主殿住的是当时先帝的宠妃,珍妃。”   “朕也曾在此地住过短暂的一些时日。”   钟念月想问,又觉得外头的人太多。   她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憋下心中的疑问,于是转而拉住了晋朔帝的袖子,凑得更近些,几乎以一种和晋朔帝咬耳朵的姿态,悄声道:“陛下为什么只住了很短的时间呢?”   据她所知,大晋并没有如历史上清朝阿哥所一样的存在。   晋朔帝的身形僵了片刻。   念念离他太近了些。   说话时,便如同在亲吻他的耳廓一般。   晋朔帝伸手按在了钟念月的膝头。   钟念月对此并无所觉,因为她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晋朔帝手上稍用了些力,如此才好似从中汲取了力量,从而按住了心头汹涌的心绪。   他微微侧过脸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便拉得更近了些,好似一言不合便要亲在一处了。   他道:“太后之所以能在宫中屹立不倒,不是因她如何受宠。而是她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统共活下来了四个。这在先帝的后宫中,是极为难得的事。先帝高兴之下,方才将她迁入了永宁宫副殿。朕是最后一个出生的。那时的远昌王已然成年,长公主也已及笄,先定王……”   他一顿,道:“便是相公子的生父。”   钟念月当然还记得先定王。   她当初中的那个毒,便是先定王手底下的乱党谋划的。   相公子是他的儿子……那宣平侯呢?   还有。   这样一来,相公子竟是与晋朔帝有几分血缘关系在的。   晋朔帝接着往下淡淡道:“先定王那时,已隐隐崭露头角,得了先帝的看重。未及弱冠,便得封定王,随后出宫建府,赐了范家女给他做正妃。”   钟念月回忆了一下。   发现如今京中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范家了。   “那时先帝更数次在朝堂上,言及定王酷似他。一时间,众人都以为,定王恐怕将来要继承皇位。太后一时风头无两,正得意时,却有一位高僧为朕写下批言……”   钟念月忍不住皱紧了眉。   来了来了。   电视剧里,宫斗坑害旁人的常见手段。   随意找个和尚道士,说你什么克父克母克天地,恨不能直接鼓动皇帝弄死你才好。   “都写了什么?”钟念月恼声问。   晋朔帝听出了她恼怒的口吻,眼底不由透出了几分笑意。   他道:“观音骨,罗刹心,邪祟路,早亡命。”   观音骨。   听着似是夸奖的话罢。   大抵是说此人骨相奇美。   罗刹心。   指的大抵是晋朔帝有一颗狠辣坏心呗。   邪祟路。   那应当就是说晋朔帝将来要走的一条路,非是正路。   可怎么还带骂人早亡的呢?   “这不是满口胡言是什么?”钟念月不快地道。   我可是生长在红旗下,绝不参与任何封建迷信活动的三八红旗手!   呸!   “念念又怎知他所说为虚言呢?”晋朔帝垂眸盯着她。   “陛下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何来的早亡命?”   “谁又说得准呢。”晋朔帝道。   原先钟念月还听他说起过,从前不求长生。   只是遇着她后,才会觉得那长寿面都多了点滋味儿。   这样一想,钟念月便更觉得心下不快了。   难怪晋朔帝从来不求长生,于生辰一事上分外淡薄。   怪只怪早前有个老秃驴胡乱说话!   钟念月飞快地抬手,牢牢捂住了晋朔帝的嘴,道:“呸呸呸!方才的话就当没说过。”   晋朔帝垂眸瞧了一眼她的手腕,而后抬手将其牢牢扣住了。   他是真真想要将她变得再小一些。   能时时刻刻揣在袖中便好了。   钟念月忙问:“后来呢?”   晋朔帝也没有挣开她的手,只轻轻动唇道:“后来先帝不屑一笑,只道他乃真龙天子,管它罗刹还是邪祟,见了他,也自有俯首称臣,被镇压下去的结果。于是朕成了第一个,由先帝亲自养在膝下的皇子。”   钟念月:……?   这倒是我没想到。   您爹的脑回路竟也如此清奇么?   听完这么一段批语,第一反应倒是老子要展露真龙之气,压一压这邪祟!   她方才脑中都已经快要联想出来,有了那段批语后,晋朔帝如何从永宁宫被驱走,又如何遭受宫人的欺辱,兄弟姐妹的嘲笑,父母的冷眼,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如此数年,方才熬出了头。   ……结果现在你告诉我,压根没有这回事?!   钟念月两眼微圆地瞪住了晋朔帝。   白心疼了。   晋朔帝被她瞧得忍不住摩挲了下她的腕子,道:“念念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钟念月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但随即便隐约有了个答案,她迟疑道:“因养在先帝跟前,陛下也跟着耳濡目染,学了许多帝王之道。不管陛下有没有,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是么?”   晋朔帝应了声:“嗯。”   那么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晋朔帝养在先帝这里,与生母和亲兄长亲姐姐,都没了培养感情基础的空间。   太后花了许多的心思在定王的身上,世人也都认为他将来要继位,便连那时的远昌王和长公主都一心辅助他。   如今横空出了晋朔帝这样一个变故。   便是再亲的血缘关系,此时也少不得要生猜疑、提防,更乃至是直接将之视为敌人了。   钟念月的身子歪歪地坐着。   她的背脊往下塌了些,便好似往晋朔帝的方向倚了倚。   她轻声问:“于是此后,陛下便没有了亲生的兄长和姐姐,也没有了生母,是么?”   晋朔帝忍不住轻抚着她头顶柔软的发。   他应声:“嗯。”   抚着抚着。   晋朔帝的手指便落在了钟念月的耳垂上。   他轻轻揉捏了下,似是把玩上了瘾,眼见着泛起了淡淡的绯色,他方才道:“念念,朕的兄弟姐妹不曾爱朕,朕的生母不曾爱朕,而先帝心中也更多是他的无数美人。从未有人相信,有一日会有谁来爱朕。”   钟念月张了张嘴。   她手下一用力,揪皱了晋朔帝的衣摆。   晋朔帝轻声问:“念念,若是见到了太后……”   钟念月一下埋在了他的膝间。   她闷声道:“您瞧着好吧,我自然叫太后大开眼界!”   晋朔帝轻轻哼笑了一声。   应道:“嗯,朕等着。”   他渐渐掩去了眼底的沉沉色彩。   人在年少时,兴许是会渴望父母亲情,手足之情。   但他已经做了多年的皇帝。   他亲手杀死了定王,冷眼望着先帝在床榻上,因服食丹砂过多而脸色发青,痛苦薨逝。   他又怎么还会对此耿耿于怀呢?   可念念却是信的。   他的好念念。 第102章 方子(她爱晋朔帝至深...)   皇宫之大, 等钟念月再抵达太后宫中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倒是比惠妃宫中的要规矩得多, 不管心中怎么想, 那是一分一毫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奴婢姓吴,姑娘唤奴婢一声吴嬷嬷就是。”对方说着, 一边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她年过五旬, 眼角布着皱纹。   这般面相很容易给人以亲近之感。   “姑娘也不必更衣洁面洗手漱口了, 只管进去就是。太后娘娘已经等了许久了呢。”吴嬷嬷说着, 还伸手要去搀钟念月。   钟念月歪头瞧了瞧她,倒也没有拒绝。   有人伺候, 自然是好的。   吴嬷嬷一扶住她, 便忍不住道:“姑娘的肌肤滑腻如凝脂,倒是叫奴婢都忍不住多摸上两下。”   以此为开头。   吴嬷嬷将她从头夸到了脚, 就这样一直到了太后跟前。   钟念月脆生生道:“哪里是处处都好好呢?却也有不好的地方。”   吴嬷嬷问:“哪里?”   除了脾性不好外,她确实不大想得出来, 钟念月身上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小姑娘身上还有一股淡淡幽香,与宫里宫外常用的那些个熏香气、脂粉气, 都不大相同。   她若是男子,都该恨不能溺在这钟家姑娘的身上了。   钟念月道:“你瞧,这胸还不够大。”   吴嬷嬷:“……”   她惊愕地望着钟念月,着实没见过这等大胆的姑娘。   座上的太后轻笑一声道:“早先不是有个秘方吗?去,取来给她。”   吴嬷嬷恍惚着应了声。   她扭头正要往外走时,便听得那钟家姑娘道:“这椅子上头再垫软些罢,我不喜欢坐硬的。”   太后也就应了声, 让人垫了软垫子上去。   吴嬷嬷走到门口。   又听得钟家姑娘娇声娇气地道:“太后知晓陛下都喜欢什么吗?”   太后问:“何出此言?”   吴嬷嬷几乎都能想象得出,那钟家姑娘微微蹙眉, 愈发美得不可方物的模样。   钟家姑娘道:“自是因我爱极了陛下,便也希望所行的事桩桩件件,都能叫陛下喜欢才好。我要陛下爱我长久,便如我爱陛下一般。”   吴嬷嬷整个人都震颤住了。   宫中何来真情意?   这钟家姑娘竟然真与晋朔帝讲起了真情。   她生得这样美,却真将一颗心全给了晋朔帝。   还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样大胆奔放的话。   她怕是自幼没有尝过半点苦头吧?……也是,素来听闻她在京中行事娇蛮,谁的面子也不给,只顾着万事顺自己的心意。自然是顺风顺水,从未尝过一点苦头了。   这宫中谁人敢生出这样的念头呢?   吴嬷嬷怔忪了一瞬。   脑中却是又可不抑制地生出了个念头来――正是因为这宫中无人敢生出这样的念头,正是众人都虚情假意,这钟家姑娘的坦率爱意,便变得极其的珍贵了。   但凡见过无边黑夜的人。   总会更渴望那太阳升起时的光。   便是他们这样做奴婢的,都总会有那么一瞬,想着能有个真情实意且纯粹的人。   吴嬷嬷暗自摇摇头,没有再听下去,大步跨出了门,先到偏殿去找方子去了。   这厢太后也不自觉地握紧了下身下宝座的扶手。   她的嘴角牵了牵,露出一点笑容,道:“哀家也不知晓。”   钟念月轻轻应了声:“啊。”   她抬脸,问:“太后是陛下的生母,怎么会不知晓呢?”   宫中静寂了一瞬。   连宫人们都不自觉地纷纷低下了头去,一时心跳都快了些,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太后垂首,淡淡道:“是啊,偏偏就是不知晓。兴许是因着哀家有太多的孩子了,不止陛下一个。哀家只有一个人,哪里分得出那样多的心力呢?”   钟念月道:“我也有兄长。我母亲偏爱于我,父亲偏爱于他。便是如此,我母亲也晓得我兄长更爱吃金乳酥,而不是我爱吃的糖蒸酥酪。”   太后道:“那哪里一样?你母亲只有你兄妹两个。”   钟念月:“那太后为何要生那么多个呢?”   一时气氛更凝滞了。   宫人们忙将头埋得更低。   太后似是脾气极好。   她转声道:“你为何不直接去问陛下?”   “没有人给过太后惊喜吗?自是要悄悄地打探清楚,再悄悄地做他喜欢的事,方才能哄得人更欢喜啊。”   “……”太后眼底的笑意彻底匿去了。   她没有得到过。   她一时都不大分得清,京中与钟念月有关的传闻,当真如此,还是有作假。   “哀家都不知晓。”太后只好又同她强调一遍。   她见着了这钟家姑娘。   确是个不可再得的绝世美人,晋朔帝会喜欢也不奇怪,何况这样的美人,竟是一心一意地向着晋朔帝,待旁人却没有这样好的脸色。   谁会不喜欢呢?   而晋朔帝眼下爱她越多,她气焰自然更盛。   便是太后,也不能轻易去捋她的锋芒。   “那太后去问一问罢。”钟念月道。   太后那双始终半睡半醒的眼,此时完完全全地睁开了。   她盯着钟念月,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宠爱,才会将钟念月宠出这般性子,连对着太后,都敢这般颐指气使。   她禁不住问:“你不怕吗?”   钟念月反问:“怕什么?”   “怕哀家,哀家是太后。”   “太后又不曾有两颗头,四条手臂,八条腿。有何可怕?”   太后闻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晋朔帝爱她,爱的便也是她身上这份坦荡大方,而不是唯唯诺诺,世人皆惧的姿态吗?   可哀家爱的,到底还是天下众人都怕哀家,都跪在哀家跟前的情景。   钟念月此时顿了下,又道:“更何况,陛下同我说,若是迎我为后,这世上除了他,便是我的身份地位最为尊贵,难不成是骗我的么?每回一想到这个,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太后喉头一哽:“……”   她前半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哪怕她生下了六个孩子,虽说其中两个夭折了。可剩下几个,哪个不够好?哪个不是强过其他的皇子公主?   连她的娘家人那时都道,她育嗣有功,不愁陛下宠爱。   她儿子封王后,一时众人都道她怕是要做继后了。   却偏偏,直到先帝身死。   她也还只是个容贵妃。   而这贵妃还不比其余几个妃子受宠。   钟念月多好啊。   年纪轻轻,方才及笄,正生得花容月貌时,有父母疼爱,兄长维护。在京中横着走,凡是无顾忌。   还未进宫,晋朔帝便已为她定下了皇后之位。   世上何曾有过这样半生顺遂的女子?   顺遂到轻轻一迈,就登上了皇后之位。   “陛下自然……没有骗你。”太后从喉中挤出了声音。   钟念月点了下头:“那便是了。”   太后此时露出点慈和的笑容,她道:“你不怕哀家也是一桩好事,将来入了宫,哀家便是你的婆母了,会时常传你到这里来陪着说话。若是怕我,岂不少了几分意趣?”   她顿了顿,道:“像今日这般便是极好的,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好直接去问陛下的,便直接同哀家说就是了。哀家都会想法子来帮你。”   钟念月点头应声,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太后到底还是同她接触得少了些。   她若是问一问三皇子太子,问一问相公子,就该知晓不该与钟念月说这样的话,否则将来折磨的定然是自己。   太后又问:“哀家听闻你先前丢了,最后是在佛寺中找到的是不是?多谢佛祖庇佑啊。”   钟念月知她爱礼佛。   原着中,苏倾娥便是因着这一点,才与太后搭上了话。   但你们喜欢的。   我才不稀得去喜欢呢。   钟念月道:“哪里呢?那绑我的贼子便是个礼佛之人,那小寺庙就是他开的。可见佛祖多好贼人。”   太后:“……”   总觉得这小姑娘拐弯抹角地在骂她。   不多时。   吴嬷嬷回来了。   “太后,这便是那个方子了。”吴嬷嬷躬身道。   “给钟姑娘吧。”太后别过脸道。   “是。”吴嬷嬷应声。   钟念月将方子随手叠了,揣入袖中。   太后道:“哀家体力不支,今日有些乏了。便派人送你回去罢。”   钟念月点了头。   当下便有宫人恭恭敬敬地送着钟念月出去。   等她走远了,太后方才冷冷地道:“多新鲜,这世上有个人,这样爱极了他。这小姑娘今日来,不曾吃到半点亏不说。倒是为陛下鸣起了不平,狠狠戳起了我的心。”   太后说罢,又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落日余晖。   她道:“生生拖到此时,才将人给我送过来。陛下这是怕我留她太久不肯放人哪。”   “真是极好,好极。一个爱他甚深,一个将她小心护在掌中。真真是好一对相爱璧人。”太后喉中挤出了一声笑。   冷笑。   吴嬷嬷见了钟念月,心中到此时还对她那番天真烂漫的爱意表达忘不了。   她轻叹一口气,道:“如此,不正是方便了太后行事吗?陛下若当真一辈子都是这样,刀枪不入,不动情爱。谁人又能拿捏得了陛下分毫呢?”   一时殿内静寂。   半晌,才又听得太后道:“哀家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亲自弑了兄弟手足,又将其余的兄姐,逼做成他的两条狗的人。却原来也能拥有这样的爱?”   她想不明白。   也觉得心下好似堵了一块石头,怎么也畅通不起来了。   这厢钟念月的轿子没有行出多远,便碰上了晋朔帝的御辇。   晋朔帝倚坐在上头,温柔地笑问她:“念念可得了什么赏赐?”   钟念月摇了摇头,跳下了轿子。   她缓缓走到了他的跟前,抓住了扶手,不等她用力,晋朔帝便一弯腰,将她整个捞到了怀中。   晋朔帝贴着她的耳边道:“吴嬷嬷去取了什么给你?”   钟念月一下瞪大了眼。   嗯?   晋朔帝怎么连这也知晓?   原来太后宫中也有他安插的眼线么?   钟念月摇摇头道:“只是个方子罢了。”   她当然不会说是拿来做什么的。   她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提,故意向太后展露自己对晋朔帝的坦荡又放肆的爱意的,好气气太后,叫太后瞧一瞧,太后不爱,那便她来爱好了。   晋朔帝却是神色一凌,道:“方子?拿来,朕给太医过目。念念,你不能乱吃东西。”   钟念月:“哎,没什么好瞧的。”   晋朔帝握住她的手腕。   而后他的手指微微舒展开,顺着她的手腕、小臂,向里探去。   又痒又烫。   钟念月的心跳慢了一拍,不自觉地舔了下唇。   她小声道:“别摸。”   但还是叫晋朔帝从她袖中摸到了方子。   晋朔帝淡淡道:“朕就知晓,你一贯爱将东西放在这里。”他交予一旁的孟公公道:“拿去给林太医,叫他查查清楚,里头都有些什么东西?”   若是毒物。   他便用在太后宫中的人身上。   ?我看您是想要我社会性死亡,连夜逃离这个世界!   钟念月赶紧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紧贴着他的耳边,娇声求道:“陛下别给旁人瞧了,不是什么特别的方子,嗯……好吧,我说了。丰胸的。”   说罢,她便乖乖坐住了,同他大眼瞪小眼起来。   晋朔帝:“……”   他喉头紧了紧。   盯着钟念月,半晌,无奈地低沉沉地道了一声“念念”。   钟念月一时手脚都有些发麻。   她觉得这话一下将气氛都带得不大对劲了。   她小声道:“这不是叫太后……大开眼界么?”   “念念便是这般叫她大开眼界的?”晋朔帝的嗓音更见低沉。   “啊。为了展现我对陛下的情之至深,事事都恨不能做到最好。只为陛下更爱我一些……”   晋朔帝实在按不住。   他在御辇上,垂首亲了下钟念月的耳垂,随后似是因为极力的克制,于是连带声音都轻颤了些地道:“念念不必做旁的事,朕也已经每日都要更爱念念一些了。”   钟念月睫毛轻颤。   连身躯都不自觉地蜷了蜷。   她道:“我也比昨日……更喜欢陛下一点点吧。” 第103章 婚检(胸前塞得鼓鼓囊囊的...)   晋朔帝到底还是收走了钟念月的方子。   他淡淡道:“此方不可轻信, 更不得乱用。”   钟念月道:“我本来也不会用。”   晋朔帝:“是吗?”   钟念月:“真的真的。”   晋朔帝禁不住笑了下,觉得这会儿难得慌乱的念念也可爱极了。   他点头应道:“嗯。”   钟念月方才觉得没有那样尴尬了。   她从太后宫中出来后,晋朔帝并没有要立即送她出宫去的意思, 而是继续带着她, 缓缓往前行去。   钟念月忍不住问:“这是要去哪里?”   晋朔帝道:“关雎宫。”   钟念月不曾听过,也不曾去过。   御辇很快抵达了这“关雎宫”, 它只有一个主殿, 而无副殿。   宫殿掩映在一排枯树后。   它的外形多老旧, 像是从前朝延续下来的旧宫殿。   晋朔帝指着那殿门前需要几人合抱的大柱子, 道:“你那回便是躲在那里,见着朕拔剑, 随后就吓哭了。”   钟念月望了望柱子的方向。   她没有这段记忆。   但原身有。   钟念月眸光闪烁, 忍不住回头去看晋朔帝。   晋朔帝此举是为试探她吗?   他其实一早也有怀疑她并非原身了是不是?   钟念月盯着晋朔帝,她低声道:“我没有哭, 也不会哭。”   晋朔帝露出了然之色。   他道:“朕知晓了。”   两个人平静地交换了目光,彼此都有了一分心知肚明。   晋朔帝道:“回吧。”   宫人应声。   御辇便往回走了。   等走了一段路了, 晋朔帝淡淡道:“念念这样厉害,自是什么都不怕的。朕知晓了。”   钟念月低低应了声:“唔。”她的思绪略微恍惚了下, 但很快便又收拢住了。   能够识破她并非原身的晋朔帝,可以剥开表象,只看得清楚她的晋朔帝,真真正正只喜欢她的晋朔帝。   钟念月悄悄地吐了口气。   心道。   好像是有比方才更要喜欢他一点了。   这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活生生地活在这个世界里。   而不是像原着一样,刻板地扮演着某个角色。   我没有丢失掉自我。   钟念月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等晋朔帝亲自送着她到了宫门口,钟念月头一回多生出了一分不舍。她轻轻勾了下晋朔帝的手腕, 方才道:“陛下,我走了。”   她跳下御辇, 上两下便钻回到了马车中。   如果要选一条路来走。   她一定是选,最令自己轻松开心的那一条路。   哪怕将来有所变故,她也决不会害怕迈出如今这一步。坦坦荡荡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了!   ……   钟念月回到钟府后不久,太后便派人送了几箱赏赐来。   这一幕,叫四下那些暗暗打量的人,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竟然真是钟念月……”   “史书上也有这般年轻的皇后,只是你且瞧瞧,她们最后又是个什么境地?可有一人当真拿住了大权?得了后宫信服?”高大学士与妻子道。   高大学士如今得不了太子的青睐,也得不到三皇子的重视,正是憋闷时,已经告病歇息了足足一个月了。   他听闻了朝堂上有关皇后之位的争执后,好一番扼腕,只恨自己当时不曾在场,否则,他是死也不会赞成的!   谁晓得他妻子愣了愣,道:“那倒未必。”   “你何意?”高大学士不满道。   高夫人道:“她在外头的时候,便是个乖张性子,谁都要避她锋芒,听一听她的吩咐。将来做了皇后,只管拿出一样的派头不就是了?岂不是驾轻就熟。”   高大学士语塞,只挤出来一句:“妇人之见!”   随即摇摇头,像是极为不可理喻一般,独自走了。   高淑儿暗暗瞧着,始终没有插声。   都道她不够聪明。   可她眼下觉得她亲爹还不如她呢……   这哪里算得是妇人之见呢?   高夫人暗暗叹气。   心道还真轮不到他们去操心钟念月能不能坐好皇后的位置,他们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挨皇后娘娘的挂落吃。   她抬起头,忙招手将高淑儿叫到了跟前来。   “我听闻这些日子,你与钟姑娘的关系多有修复,是真是假?”   高淑儿紧张地攥了攥帕子。   她也没成想到钟念月真有那样大的本事,竟然当真能做皇后……   高淑儿张了张嘴:“我、我也不知呢。”   她原先觉得钟念月该是个小心眼儿的人,暗暗记仇在心底,再用神鬼莫测的手段,轻易打压下旁人,拿到其想要的一切。   可后头又并非这般,钟念月不喜便是不喜,喜欢便是喜欢,从来不藏着心思,她……   高淑儿的思绪就此被打断。   还未走远的高大学士骤然回过头来道:“她怎么还净往前头跑?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定亲了。太子那里就不必等了,她老子都被弄到三皇子处,多年不得志了,何况她?她若是迟迟不定亲,底下岚儿几个又怎么定亲呢?再拖下去,外头人的恐怕还当我高家女有顽疾,嫁不出去,无人肯要呢!”   高夫人脸色变换,半晌,喉中只低低挤出来一句:“总归,总归也要先仔细选一选的,哪里是说有,这便有的呢?”   高大学士不喜妻女反驳。   当下脸色一沉。   高淑儿的思绪不由飞远了些。   父亲口中的岚儿,乃是妾室所生。   她不由得又羡慕起了钟念月。她父亲连个妾室也没有,自然更没有什么庶子庶女了。   那厢高大学士还待说些什么。   突然间,小厮一路疾奔而来,中途甚至还摔了一跤。小厮喉中痛呼一声,连瞧一眼摔伤也顾不上,他跑得更卖力了,等跨进门,直直就跪倒在了高大学士的跟前。   这般做派,不由叫高家人齐齐揪住了心。   总觉得怕是要出事了……   “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人……”   “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   “太子府、太子府的人!”   “可是要请我回去,接着给太子做老师的?”高大学士面上一喜。   小厮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将目光落在了高淑儿的身上。   他道:“太子要、要向姑娘提亲。就是咱们三、三姑娘。”   这一下。   高家上下齐齐都呆住了。   这厢钟念月在家中小憩了一觉起来,便有丫鬟来报,说是高家姑娘登门要来拜访她。   钟念月懒怠地打了个呵欠。   “她来作什么?”   香桃摇摇头:“谁晓得呢?好像还带了礼物来。”   “那便叫她进来罢。”钟念月道。   人可以不见。   礼物自然是要收的。   不多时,高淑儿进了门。   与先前嗫喏的模样相比,高淑儿今日可谓是容光焕发。她到了钟念月跟前,先是蹩脚地夸了一句:“钟姑娘今日这头发真好看。”   钟念月道:“方才睡乱了起来的。”   她直接了当地问:“我与高姑娘没有什么来往,怎么好好地到我这里来了?”   “原先,原先不是说了要做朋友么?”高淑儿讪讪道。   她忙叫丫鬟将礼物摆在钟念月的跟前,满面笑容道:“原先是我蠢笨。如今才看清楚,姑娘本就非是庸脂俗粉之姿……”   “说重点。”钟念月打断道。   高淑儿飞快地道:“是不是钟姑娘帮我说了好话?否则哪有我今日的好处呢?”   钟念月不由歪头看她。   实话讲。   和朱幼怡比较起来,高淑儿从未她放在心上过。   高淑儿却像是笃定了一般。   她终于一口气说完了:“今日太子殿下,登了高家的门。他同我……同我提亲了!”   钟念月一怔。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   原着中,高大学士还是太子的老师,高淑儿自然也就给他做了侧妃,后来还与苏倾娥斗了斗呢。   高淑儿欢喜道:“今后,我便是太子妃了。”   是正妃,不是侧妃。   钟念月心道,这下剧情是全乱了啊。   妙归妙。但她总觉得如太子这般人物,若非是那罪大恶极的人,实在没必要与他凑作一堆。   只是交浅言深。   高家这会儿没准正是欢喜冲头的时候,她若是浇一盆冷水下去,人家还要当她阻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呢。   钟念月便只道了一句:“你识得太子几分?”   高淑儿一愣。   钟念月道:“你且回去仔细想一想,方才决定嫁与不嫁。纵使对方是太子,地位权势高你许多,但选择权到底在你的手中。你有肆意决定的权利。”   高淑儿起身,恍恍惚惚地往外走。   她听了钟念月的话倒没有觉得生气,只觉得惊讶,甚至还有一分震撼。   太子求娶,怎么是她能挑挑拣拣的呢?   怕是也只有钟念月这般活得肆意的人,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这前脚皇后之位落到了钟家。   后脚太子又要与高家结亲,一时京中可热闹极了。   高家上下欢喜得不得了。   惠妃却是几乎气得昏死过去。   她按着胸口,冷冷地看着太子:“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为的是什么?高大学士已经不得你父皇的看重,又成了三皇子的人,你却还要娶他的女儿做正妃!你疯了吗?”   太子神色淡淡:“母亲实在有些蠢了。”   惠妃闻声脸色大变:“你……”   太子抬头盯着她,眼眸冰冷:“父皇要立表妹为后,我若还不成亲,他岂能容我?”   惠妃不说话了。   “怪只怪当初,母妃为何冷眼旁观,瞧着表妹与他一日日亲密起来?那时母妃想的是什么?借一借外甥女的光吗?”   惠妃自然不肯受他这样指责,忙道:“你太高看本宫了!陛下有意,本宫又如何反抗?自然只有纵容着你表妹往陛下跟前去!”   太子:“是吗?”   他理了理袖口,起身道:“总归此事已定……”   “若是将来她不堪太子妃之位了呢?”   “你原先想好的,怎么对表妹。不是一样的法子吗?”太子冷冷一扯嘴角道。   惠妃叫他说得定住了。   一时倒还不敢兴起这样的念头了。   否则念头一起,便有种被亲生儿子狠狠数落的羞耻感。   太子一走。   惠妃还掰断了自己的一根指甲。东西却是不敢砸的,怕动静闹得太大了,落在陛下耳中。   半晌,她冷笑道:“如今还未下旨,就算下了旨。立后,兹事体大。圣旨下来后,少说也要几月筹备大典……”   她本是想要将手中的命牌,留在最后关头的……   只消耐着性子再等一等……   那些个再不愿意的人,最终还是等来了一封圣旨。   这圣旨被浩浩荡荡地送往了钟府。   有武安卫护送,中间出不得一分差错。   府中。钟大人长叹一声,命人麻利摆下了香案。万氏匆匆将钟念月从睡梦中唤醒,又亲手给她梳了头发,陪着换了衣裳,这才款款来到厅中。   随后钟府上下,皆跪地相迎。   钟念月懒懒打了个呵欠。   往日钟大人见她这般,总归要小声地说上一句,念念莫要太过懒散……但今个儿,钟大人只觉得心头泛酸。他女儿这般天真模样,又如何能压得住那六宫呢?   只有下人们心下惶惶。   暗暗道姑娘怎么还不跪呢?怎么还在打呵欠呢?   此时孟公公一手托着圣旨,一边笑道:“来时,陛下说了,众人可跪,钟姑娘不可跪。钟姑娘将来是要与陛下并肩的人,这世上有谁敢叫姑娘跪呢?”   下人们怔怔心道。   皇后便是与陛下并肩的人吗?   孟公公将圣旨一抖而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一只喜鹊蓦地掠过房檐,直直落入了庭院之中。   那厢孟公公还在宣读圣旨。   钟念月却是蹲下身去,将那喜鹊捧了起来。   像是被大鸟抓过。   两边的翅羽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严重些的地方,露出了底下一点血肉模糊的痕迹。   等孟公公与钟家人寒暄几句,转过身来,才见着了钟念月在做什么。   钟念月抬起头道:“将它带给陛下,叫陛下替我养着罢。”   她是不善养鸟的。   前头骂太子那只鹦鹉,都叫她养得掉了毛,最后送给锦山侯了。反正锦山侯最会养这些玩意儿。   钟大人惊讶道:“念念!说的什么胡话?这还未行纳采礼,都还不到交换礼物时,怎么就好叫孟公公带东西进宫去给陛下呢?何况宫中也不养这样的鸟……”   孟公公忙接过来,似是生怕钟念月反悔一般。   “大人有所不知,这什么都好,姑娘给什么都好啊!我且先回宫去了!”说罢,孟公公捧着鸟儿倒是健步如飞了起来。   钟念月转过身。   万氏瞧了瞧她,都忍不住叹气。她这女儿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好像那圣旨不是给她的。   钟念月在原地怔忪了会儿。   她方才想起来,最早与晋朔帝说的还是,要试一试同他好……这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什么都定下来了?   她是不是叫人套路了?   钟念月咂咂嘴。   罢了。   套路便套路吧。   陛下虽是如愿以偿了。   但她到底得叫他知道知道,不是事事都这样容易的!   钟念月转身追了出去:“公公等等我。”   万氏在后头哭笑不得:“念念?”   哪有这样大胆奔放的?   方才接了圣旨,便又要往宫里去了。   这厢勤政殿中。   晋朔帝难得这样一回,望着跟前的奏折,一目十行,都印在了脑中,却都不知其意。   思绪竟是全飘远了。   直到听见了孟公公的脚步声。   “陛下。”孟公公忙道。   晋朔帝一转头,便见着了他身后跟着的小姑娘。   小姑娘抬脸望着他,大大方方地道:“我想来,便来了。”   这是比孟公公回来复命,还要叫他心中欢喜的一桩事。   “念念,来。”   钟念月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她的跟前。   晋朔帝一瞧,见她胸前揣得鼓鼓囊囊的,一时眼皮直跳,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念念,你……”   钟念月打断他道:“陛下且先遣退宫人,我有话要同陛下说。”   晋朔帝便依言照办了。   钟念月又道:“武安卫也不能留着,尤其是蹲在房梁上头的那些。”   孟公公还是有些忧心,不由出声:“陛下……”   晋朔帝道:“无妨,到底是在宫中。都撤下吧,一人不留。”   孟公公只好点点头,领着人出去了。   等人都退出去了,连那殿门都牢牢合上,阻去了外头的一切日光。   钟念月方才低声道:“我们那里的人,若是要成亲前,都要先做一做婚前检查的。”   晋朔帝新鲜道:“何为婚前检查?”   而没有问她,什么叫你们那里的人。   她不知道,他早两年便知晓她并非原本的钟念月了。   钟念月道:“一则,是否有家族病史?传染病、遗传病,乃是重中之重。”   晋朔帝点头道:“你那里的人倒是十分聪明的。此事确该筛查一二。”他沉声道:“念念,朕素来强健,祖上也无重病之史。先帝乃是食丹砂而亡,而非病故。念念可放心?”   钟念月点点头道:“还有……”   “二则,……”   她年岁还小些的时候,虽然与晋朔帝已经足够亲密了。   但到底还有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线摆在那里。   钟念月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地道:“陛下将衣裳脱了我瞧瞧好不好看?”   比如腹肌、背肌、腰肌……   她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不曾瞧过么。   她就瞧一眼。   一眼。   晋朔帝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沉声道:“念念。”   钟念月小声道:“此事也是重中之重啊……否则,成婚后见了不喜,后悔了怎么办?”   晋朔帝似是被她气笑了。   他一手搭在衣带上,沉声缓缓道:“念念,从未有你这般,敢叫君王在跟前脱衣供赏的……”   但他到底还是慢条斯理地抽去了衣带,脱下玄色外袍。   再是上衣。   里衣。   他生得俊逸出尘。   行坐如画。   脱去衣物后,上半身却是精壮的。   他瞧着钟念月定定地望着他,好似瞧得不转睛一般。   晋朔帝不由喉头一紧,眸色暗了暗。   “念念何不走近些瞧?”晋朔帝缓声道。   他没有丝毫的羞耻不适。   仍旧牢牢将那强势姿态把握在自己手中。   钟念月犹豫着挪了挪脚步。   其实她还怪好奇的……   就是那个……   钟念月的思绪骤然被阻断。   晋朔帝揽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桌案坐好。   这一下,她便生生比晋朔帝高了一些,竟是能低头俯视这位帝王。   但晋朔帝浑然不在意。   他的目光炙热而深沉,问:“念念,你到底往胸口塞的什么东西?”   钟念月将手搭上去,将衣襟往旁边一拉。   晋朔帝眼皮重重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却见由绵软的布帛托着的上完了药的鸟儿,探了个脑袋出来,虚弱地:“叽~”   晋朔帝:“……”   钟念月:“报喜鸟。给陛下的。”   嘿,生气吧! 第104章 衣带(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陛下怎么不说话?”   “陛下不喜欢鸟儿吗?”   “报喜鸟, 报喜鸟,报的乃是喜事。今日正巧是孟公公来送圣旨的时候,我便捡着它了。这不是天大的好缘分吗?我才想着要带进来送给陛下呢。”   “陛下高兴吗?”   小姑娘一边屈指梳理着鸟儿额头上的羽毛, 一边喋喋不休地出声。   晋朔帝:“……”   晋朔帝没好气地道:“念念, 下回不要揣在胸口了,当心它挠着你。”   钟念月一顿。   反倒叫他这样温声细语说得不大好意思了。   这不是故意气你呢吗。   怎么倒还只关心起了, 这鸟儿的爪子挠不挠我呢?   “它都没什么力气了, 挠不着我。”钟念月小声道。说罢, 她犹豫片刻, 还是又添了一句:“我以后不将这种小东西揣在胸口了。”   “不是要给朕吗?”晋朔帝伸出手。   钟念月小心翼翼地捧着喜鹊给了他。   晋朔帝接了过来。   他素来只猎鹰。   兼之宫中后妃甚少,于是也不养观赏性的鸟儿。   这还是他头一回, 将这样脆弱又小只的东西托在掌中。   因着是钟念月送的缘故, 又因着是在宣读圣旨时捡着了的缘故,晋朔帝再瞧这小小的丑东西, 也难得多了一分怜爱。   他道:“唤个太医来给它瞧一瞧?”   钟念月点了点头:“以后陛下就养着它罢。”   晋朔帝将它放在了桌案上。   这小东西与一堆奏折挨在了一处,还有点未曾清理干净的血迹蹭了上去。这大抵是它自己也不曾想到的鸟生巅峰了。   晋朔帝出声道:“念念, 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钟念月想叛逆地说不是。   但话到了嘴边,她轻点了下头:“算是吧。”   晋朔帝脸上浮现了一点笑容, 他指着道:“定下念念对朕的情意的信物。”   钟念月听得面颊微红。   她想起了及笄礼上,晋朔帝赠给她的无数礼物。   由此往下推。   那么多的晋朔帝亲手精心准备的礼物,便是晋朔帝定下对她的情意的信物吗?   这样一想。   那些小玩意儿包含着的情意,便更深重了起来。   钟念月从桌案上跳下去,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衣裳,小声道:“陛下穿上罢,莫要受凉了。”   晋朔帝好笑地看着她:“不瞧了?”   钟念月耳根发烫:“嗯嗯, 不瞧了。”   她在原本的世界里,一切对于生理知识的了解, 全都来自于小肉文。   哪里经得起这个刺激啊害。   多瞧两眼,就觉得心跳怦怦了。   她依稀想起来。   她有一回在宫里吃吐了,晋朔帝穿着一身劲装,风尘仆仆地从演武场赶来。那时她倚在对方的怀中,就有那么一瞬间曾经想过,晋朔帝的身材当真是好……   这厢,晋朔帝垂首,看着小姑娘认认真真弯腰将他的衣裳捡起来。   他突地道:“念念为朕穿衣罢。”   钟念月瞪大了眼。   她哪里会这个?   晋朔帝给她穿外衣还差不多。   前两年,她身子尚弱还未恢复过来的时候,若是那日风吹得稍微大些,一旦进了宫,晋朔帝就要按着她,给她再套上一件外裳。   衣带都时常是晋朔帝亲手给她系的。   因为其他人不敢。   但若是穿衣的话……   岂不是除了瞧瞧,还能摸摸?   左右只是我占他的便宜罢了。   不错不错。   钟念月心下很快便有了决定。   她道:“我试试……若是穿得不妥当,陛下不要笑我。”   “自然不会。”   钟念月深吸一口气,憋着劲儿走回到了晋朔帝的跟前。   “这件是里衣么?”   晋朔帝:“嗯。”   钟念月抖了抖手中的里衣,在他跟前站定,先套上了晋朔帝的一只胳膊,然后费劲地揪住肩部那一块布料,往上提了提,顺势也就戳了两下晋朔帝肩臂那一块儿的肌肉。   晋朔帝身形一僵,没有出声。   钟念月只当他还未发觉,又费劲儿给他穿另一只胳膊。   果真这伺候人的事儿,我是做不来的!   钟念月理直气壮地心道。   等两只胳膊都套上了,那后领子还掉在后腰那儿呢。钟念月想要伸手去拽上来,只是晋朔帝到底身材高大,她胳膊又没有那么长。   她干脆一下坐在了晋朔帝的腿上,然后环住他的脖子,手臂往下一探,就将后领子给拽上来了。   也就一转眼的功夫,她便从晋朔帝的腿上跳了下去,拍拍手道:“好了。”   一切快得仿佛蜻蜓点水。   晋朔帝眉心动了动,他抬眸道:“念念穿得着实敷衍。”   他抬手捏住了衣带,正要自己低头系上。   钟念月忙伸出手去,代替了他的动作。   慢吞吞地给打了个结。   只是这结打得不漂亮,那里衣便松松垮垮的,依旧露出了一小片胸膛来。若是再仔细瞧瞧,便连腹肌也能窥伺上两眼了。   钟念月屈指悄悄从他的腰腹间掠了过去。   晋朔帝立刻有所察觉。   他一下绷直了身子,沉声道:“念念。”   钟念月歪头道:“我道怎么系得如此松垮呢,原来是少系了一根带子,我给陛下改改。”   说罢,不等晋朔帝反应,她便飞快地给他打了两个死结。   晋朔帝:“……”   钟念月还极为满意地弹了弹衣带,道:“我亲手系的,这便是我的了。旁人瞧不了,摸不得。”   晋朔帝:“……”   哪有人胆敢这样同帝王说话?   晋朔帝垂眸,捉住了她的手,道:“嗯,便听念念的。”   钟念月缩回手,又替他一件一件地穿回了衣裳。   说来也怪。   人在衣食住行这般琐碎的事上,方才会与人不知不觉地拉近距离,一转眼便觉得又亲近了不少。   连绑个衣带,都好像亲密极了。   等穿完,钟念月已经有些累了,便就这样倚坐在了晋朔帝身下的龙椅上。   她歪歪倒倒地倚着道:“下回还是叫宫人来罢,我是不成了……”   晋朔帝勾了勾她耳边的发丝:“嗯。”   钟念月转了转眼眸,陡然间肃色道:“陛下,若我为后,其余妃嫔又当如何自处呢?”   晋朔帝动了动唇。   只是不等他开口,钟念月便又很快出声道:“我懒得同人计较,可真到了我手边的东西,我便素来霸道,旁人谁也不能碰了。”   晋朔帝掀了掀眼皮,没有问她念念怎敢将朕当做“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她往下说。   “我也知,时代背景所限,女子的婚事与来去自由,都并非是自个儿能做主的。那今日陛下何不给她们一回,能自由抉择的权利?”   “念念说的是。”晋朔帝应了声。   他没有同她说。   就算有自由抉择的权利,她们也不会选的。   无论她们出身高或低,皆是家族教养了她们,品性已定。   单从立太子后,众人也不见消停便可看出来,她们谁也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放弃一争帝位的机会。   就算她们愿意。   她们背后的人也不会肯。   这便是现实。   但无妨。   这些事自有他来处理,从来就不是该由念念去头疼的。   钟念月指着那鸟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我走了,陛下定要好好养它。”   晋朔帝应了声。   钟念月转身要走。   他今日却怪异地没有起身相送。   也不知方才穿个衣裳,到底是折磨了谁。   钟念月倒也没将异状放在心上,她自个儿走到了门口,高声道:“孟公公,这门沉得很,你们快从外面推推。”   孟公公高声应了,连忙给她打开了门。   钟念月一提裙摆,便走远了。   晋朔帝盯着她的身影多瞧了一会儿,直到彻底瞧不见了,方才敛住了目光。   孟公公此时小心翼翼地一抬头,愣了愣,嗯?怎么、怎么好似是陛下的衣衫凌乱了些?   姑娘方才走时,倒是规规矩矩的。   “孟胜。”晋朔帝动了动腿。   “奴婢在。”孟公公忙回了神。   “你去走一趟罢。”晋朔帝将钟念月的意思说了。   虽说他觉得她们不会选,但他素来会将钟念月的意思一一做到,而非敷衍了事。   所以这问是一定要先问的。   孟公公应了声,带了小太监去了。   他最先去的便是惠妃宫中。   “娘娘,娘娘!孟公公来了!”兰姑姑一路欢欣地跑进了门。   惠妃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孟公公主动登门,一时也是惊诧不已。   宫人们登时忙作一团,只想着一会儿不会是陛下要来罢?他们脑中思绪纷纷,一时又想钟家姑娘做皇后其实也是好的,这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没等他们想个明白呢。   那厢孟公公进门,且先屏退了宫人们。   到时候,惠妃已经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了。   而等孟公公将话交代清楚后,惠妃已经面色难堪到恨不能砸碎一切手边能砸的东西。   “我是钟念月的姨母!皇上这般待我,不怕天下人如何看待钟念月吗?”惠妃脱口而出。   “这是自个儿选的事。若要离宫,另择良婿,陛下会另封诰命,再赐嫁妆金银与房契地契。”   “我不会选。我是太子的母妃,皇帝的人,岂能再嫁?”   “娘娘也可以不嫁,只偏居一隅,过此生富足的生活。”   惠妃冷声道:“何不去问问庄妃敬妃呢?不过是欺我是她姨母罢了。”   孟公公暗暗摇头。   做娘娘真有那么好吗?夺皇位真有那么好吗?   罢,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孟公公转头便去了庄妃,敬妃那里。   庄妃自是不应。   若是赖也要赖死在宫中,哪有皇后还未入主中宫,便要将她们杀绝的道理。   敬妃听后不语。   半晌道了一声:“臣妾想一想,烦请公公去回话。”   不多时惠妃听闻了各宫态度,冷笑一声道:“敬妃自然心动。她娘家不行,儿子又粗莽冲动,没有争位之力,她自然退缩了。不过是有些自知之明罢了。”   兰姑姑此时方才知晓发生什么事了,她恍惚道:“陛下待表姑娘竟是好到了这般地步,陛下那样的人,原也有真心么……”   惠妃听不下去,心如针扎,怒喝一声:“闭嘴!”   她死也不会离开这里的。   相反,她要钟念月离开这里。   她昔年入府,明明年长晋朔帝几岁,却禁不住红了脸。   那时爱慕是确有的。   只是晋朔帝谁也不爱,只爱他的国家朝政与臣民。   后头她只有淡了心思。   直到今个儿她才知道,晋朔帝不是谁都不爱。   只是他爱的那个人,而今方才出现罢了。   惠妃越想越觉得恨。   倒是忘了这些年里,后宫中少有争宠之事,于后妃来说,本已是轻松之极。她们无需每日揣测帝心,忐忑求宠。她们无需提防谁人下毒推人,害谁流产。晋朔帝也素来不屑于靠打压抬举后宫妃子,来控制朝政局势。   只她自己心思重罢了。若是在先帝后宫中,怕还活不到今日。   她既要荣华富贵,还要帝王荣宠,要人人都心甘情愿做她的踏脚石,还要儿子一步登天。   孟公公回到晋朔帝身旁,一一禀报。   晋朔帝道:“庄妃娘家的事还未处置干净吧。”   “是。”   他顿了下,又道:“惠妃……且让她瞧一眼太子大婚罢。”   孟公公心间一颤,道:“是。”   敬妃他却没有提。   等时辰再晚些,月上梢头了。   钟念月睡得迷迷糊糊间,却是叫人从被窝里生生捞了出来。   这样一番折腾,便是猪也总该要醒了。   钟念月一睁眼,才感觉顶上帐子一片明黄。   好似……好似是在晋朔帝偏殿的床榻上。   这情景她倒是素来熟悉的,因着以前便睡过。   那时候她病得还比较厉害,晋朔帝便陪在一旁的软榻上。   不对……   钟念月一激灵,坐了起来。   这里不是偏殿。   是晋朔帝歇息的主殿。   这不是还未成婚么?怎么就……   此时烛火摇曳了下。   晋朔帝缓缓走进来,他勾住腰间的衣带道:“不是念念说的这是你的吗?只能念念碰。朕无法,只好将念念请进宫来了。”   那叫请吗?   那叫掳。   钟念月抬手拽了两下自己打的死结。   再也不嘴上叭叭胡说了。   什么你的我的。   你英明神武晋朔帝怎么连我胡话也听呢!可恶!   困得睡眼朦胧,两眼水汪汪的钟念月,艰难地抬手拽住了他的衣带。   我隐约仿佛似乎觉得你又在套路我。 第105章 人生(不长久,且陪他醉一场...)   香桃第二日一早才发觉到自家姑娘丢了, 她火急火燎地找到了钱嬷嬷。   钱嬷嬷在屋子里一翻找,最后从桌案上找到了寥寥几句留信。   “去高姑娘家了,莫要咋咋呼呼的。”钱嬷嬷道。   香桃疑惑张了张嘴:“可是, 可是好好的怎么夜里就……”   钱嬷嬷斜睨她一眼道:“且收拾姑娘的衣裳去, 问那么多做什么?”   香桃这才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钱嬷嬷转身才禁不住叹了口气。   能去哪里呢?   想必是去宫里了。   过去姑娘就没少进宫,只是今个儿身份变了, 大家一时间反倒想不到陛下头上去了。   钱嬷嬷愣愣心想道, 这又算不算陛下监守自盗呢?   这厢钟念月懒洋洋地从被子底下探出手来, 先伸了个懒腰, 而后才坐起了身。   宫人闻声,连忙弯腰低头:“姑娘醒了?”   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跳。   而后她方才想起来自己歇在了哪里。   她倒是好。   毫无戒心地便在此地睡着了, 只隐约记得睡过去前, 最后好似是叫孟公公拿了把剪刀来,两眼朦胧地“喀嚓”一声接一声, 在孟公公惊恐的目光中,将晋朔帝打了死结的衣带给剪了。   孟公公当时望着她的目光, 便好似瞧着那娇弱的小猫,伸出利爪, 趾高气昂地踩到了人的头上。甚至还要反过来日人一样。   满眼都是震惊。   不过她那时困极了,拉着晋朔帝的衣带一扒,将人家的衣裳也扯得七零八落,然后便一头栽倒回被子里,睡着了。   钟念月:“……”   她按了按额角。   可见人是不能胡乱行事的,否则后头便要丢脸。   “姑娘要起身吗?”宫人低声问。   钟念月按住思绪,又重新瞧了瞧身下的床榻。没有错, 她这一回睡的真真切切确是龙床。   是晋朔帝平日歇息的地方。   而非偏殿。   那晋朔帝呢?   钟念月一边由宫人伺候着起身,一边问:“昨夜陛下宿在哪里?”   宫人道:“偏殿, 原先姑娘睡的地方。”   钟念月心下都禁不住有些惊讶。   晋朔帝着实大方。   他的床榻,可并非单单是歇息睡觉的地方,同时也是权力的象征。那张床,除了他以外,谁人都是没有资格躺上去的。哪怕是皇后,更不提宫妃了。   而今却是叫她独自睡过。   他倒去睡偏殿去了。   好似这六宫当真只她一人来做主一般,便连皇帝也都由她做主了。   钟念月坐在梳妆镜前,一时按不住心下噗噗止不住往外冒的小泡泡。   晋朔帝总是能将事事都做得极好。   她与他本来又足够亲近。   这样一来,便禁不住一日比一日地觉得他更好了。   连想起他的行事种种,都会觉得舌尖好像落下了点甜意。   那甜,是昔日晋朔帝待她好时,浑然不同的滋味儿。   因在原本的世界里的,她的父母亲人、朋友同学,对她也都足够好。   也正是感受过了足够的好,她反而更能分辨出来,谁人是真情谁人是假意。   晋朔帝便是真情。   这个世界里难得的,分外包容的真情。   钟念月正出神间,孟公公进来了。   他将昨个儿的成果都与钟念月说了,惭愧道:“老奴办事不利……”   钟念月摇摇头道:“并非是一定要逼着她们走的。只是我想着,若是我自己,选不选是一回事。可旁人给不给我选的路,那是另一回事。因而才想着,且要先去问一问她们个人的意愿。而后,要走也好,留下也好,顺着我也好,与我不合也好,都是各自选定好的路了,谁也不会后悔。”   孟公公怔了怔。   原来姑娘是这样想的么?   他还生怕此事办砸了,万一让姑娘转了念头,不想嫁了怎么办呢?   倒不是孟公公想的夸张,而是在他心中,大抵就没有钟念月不敢干的事。   “我要约束的只是陛下。只不过,一旦约束住了陛下,自然便也影响了她们。这才提前知会一声,且看她们愿不愿意走另外的路。”钟念月说罢,便不提这事了,只道:“上早膳吧。”   孟公公应声,忙转身吩咐去了。   要换过去,钟念月都未曾想过她会进宫。   能收拾太子是一回事,再心动,也免不了宫中有其他后妃这回事。   真正叫她松缓了姿态的,是晋朔帝说他从前从不求长生。   再思及晋朔帝要她读策论,带着她一并去青州……钟念月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当是晋朔帝忧他年长,若先行一步了,便还要为她铺好将来的路。   这般情深意重,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人生短暂,不长久。   她本也只是外来客。   何不且陪晋朔帝先醉一场……   这番对话,不多时便由孟公公传到了晋朔帝的耳中。   晋朔帝道:“朕知她意了。”   念念若有约束他的心,倒是一桩好事。能说明,念念心下确有他了,而非是稀里糊涂地由他推着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念念是清醒地投入他的网中的。   晋朔帝突然间转过头,问:“礼部准备得如何了?”   孟公公愣了愣道:“方才、方才开始。”   晋朔帝浅浅一皱眉:“该要更快些。”   孟公公难得在晋朔帝跟前生出了哭笑不得的心情来。   陛下怎么急了?   不论急不急。   那大婚典礼到底是在筹备之中了,连同太子的一并。只不过太子大婚的日子选得更早一些。   中途锦山侯还邀钟念月回国子监去瞧一瞧。   按例,已及笄的女子便不能再回去读书了,该要去嫁人了。   只是钟念月的车驾一停在国子监的大门外,方才将帘子掀起来呢,里头的人便赶紧将她迎进去了。   锦山侯还忍不住嘀咕呢:“念念,今个儿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往日里待我还没什么好脸色呢,今日倒是个个冲我笑了。”   高长乐翻了个白眼道:“那是冲念念笑呢。”   锦山侯恍然大悟。   等在国子监里转上一圈儿。   锦山侯直摇头:“没甚么意思了,没意思了……”这下从上到下,见了钟念月都规矩极了。便连国子监祭酒,都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声“钟姑娘”。   谁曾想到过呢?这小祖宗,一跃就跨过了天堑,登上了顶位。   钟念月也觉得没意思。   倒不是别的,只是秦诵等人也少来此地了,多在家中备考。三皇子也转了性子,不出来同他们呛声了。   钟念月轻叹一声:“走罢。”   只暗暗里有人叹了口气,道:“这钟家姑娘在国子监中读书,打过皇子,捉过虫子,却唯独不曾认认真真读过几本书。我怕只怕她连字都认不全,如此怎么堪当国母?”   “要入宫了,却还与锦山侯等人混作一处,成何体统?已经及笄,又非是孩童……”   “嘘,不要命了?”   此时有人插声笑道:“胡说的什么呢?耳听未必为实。且先等着瞧吧……”   “瞧什么?”   “她师承名师,并非草包。”   旁人一笑:“哈,你如何知晓?”   “若是如此,只怕早早传出风声了。”   他们看着眼前年轻的国子监新来的老师,忍不住暗暗摇头,并不认可他说的话。   却说这厢钟念月的马车上了街。   没行出多远,便听得一阵嘈杂议论之声,随即伴着惊呼声。   锦山侯连忙去凑热闹,问:“怎么了?”   旁人见他锦衣华服,不敢不答,道:“有人从边关千里迢迢而来,为告御状。在那府衙前,将头都磕破了呢。”   “告的什么状?”锦山侯问。   那人却一下闭嘴了。   锦山侯心头疑惑,回头道:“你们等着,我去问问清楚。”   说罢,他便拼命地往前挤。   好不容易,挤出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挤到了前头。恰巧此时瞧见个挑着担子卖烧饼的,锦山侯心念一动,忙又掏钱先买了两个饼。   旁人瞧见他的动作,直忍不住翻白眼。   眼前这般惨烈悲苦情景。   他怎么倒还乐呵呵地买起了烧饼?   锦山侯怕那烧饼凉了,拿到手,便捂在了胸口。   而后他才隐约听清了前头,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悲鸣的人口中喊的是什么……   不多时,有人上来驱散了百姓,也将他们带走了。   锦山侯在那里站了会儿,瞧了瞧地上的血迹,这才转身往回走。   等到了马车边上,他先抬手敲敲门:“念念,念念,念念。”   钟念月赶紧掀起了帘子,怕被他念得耳朵起茧子。   “念念,烧饼。”锦山侯从怀里掏出来给她。   钟念月一笑,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却是净了手,给旁人也分了些,一人吃上一小块,比一人吃两个饼要来得有意思多了。   “那厢出了什么事?”高长乐问。   “是状告,状告抢功。”   “谁人敢行如此猖狂之事?不知告的哪家?”   “是姓万吧。”锦山侯咂咂嘴道。   一时。   众人都是一顿。   锦山侯此时也才缓缓回过了神,他愣愣地望着钟念月道:“念念,你娘姓万是不是?” 第106章 掌控(一更)   高长乐一行人哑然半晌, 方才道:“念念,是不是有人故意要趁大典前……”   钟念月皱了下眉。   原来原着中,太子之所以能扳倒钟府, 用的便是这个法子吗?   书中对这一段情节的描写只堪堪带过。   更多写的是钟家落败后, 钟家人过着如何惨淡的日子,“钟念月”如何如何地活不下去。   大抵是为了体现太子神鬼莫测的手段, 弄倒钟家这样一桩事, 在太子口中, 不过是随手施为的一桩小事罢了。   钟念月道:“你们自个儿玩吧, 我且先回去了。”   她须得与父母通个气先,弄明白个中的关窍, 而不能稀里糊涂怒气上头便做了主。   “去吧去吧, 此事事大,决不可拖延。”其余人忙道。   钟念月的马车当即便掉头朝钟府疾驰回去了。   锦山侯在后头愣声道:“咱们……咱们怎么办?我回去找我爹?”   “那也不好使啊。”   “那去把那些人抓起来。”   “那念念先要敲烂你的脑袋。”   锦山侯讪讪闭了嘴。   却怎么也想不到该有个什么法子……   高长乐低声道:“到底还有个陛下呢。”   此话一出。   众人都安静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方才听得有人低声道:“陛下是明君。素来这样的帝王,最是不愿有损圣名的, 背后之人便是盯死了此道……”   却听得锦山侯大声道:“那是你们不了解皇叔父!”   他顿了顿,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才又道:“皇叔父……并非、并非是个温和的人。”   他心道。   是个可怕的人。   钟念月前脚回到钟府,京中便下起了大雨。   “姑娘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洛娘惊讶道。   她先是瞧了瞧香桃的脸色。   香桃一贯沉不住气。   洛娘忙问:“出什么事了?”   钟念月先问:“我父亲和哥哥回来了么?”   洛娘道:“这个时辰正当值呢吧。”不等钟念月问,她又道:“夫人今个儿回娘家去了,说是有信写回来。”   万府常年没有男丁在,几位夫人,也是和离的和离,要么便跟随夫君一同入了军营。平日里实在没甚么人。   而上回那位为着高家相托求到钟念月这里来的表舅母, 如今还不敢见钟念月呢。   万氏也就没有带钟念月去。   钟念月点点头:“那不急,我等着就是了。”   她没有再遣人送信去给晋朔帝。   晋朔帝的人是时时刻刻都盯着她, 又何须她再多此一举呢。   香桃见状,急得不行。   她左右转了几圈儿,道:“姑娘怎么就不慌呢?那些人定是奔着姑娘来的,就是不想要姑娘做皇后,也怕姑娘做了皇后。这才编些谎话来……他们还聪明得很,知晓不直接从钟家下手,而是从夫人的娘家下手!”   钱嬷嬷都听糊涂了:“你慢些,慢些说……到底怎么回事?”   钟念月在窗前落座,眼见着雨水从屋檐上滑落连成线。   从前遇着这样的事,她该要想,爱死死了。   你弄不死我我是你大爷。   如今么。   那便更是出奇的镇静了。   为什么呢?   钟念月歪了歪头。   因为她越发地相信晋朔帝了。   从前哪怕晋朔帝待她好,她心中想的也依旧是,太子是他儿子,孰轻孰重?晋朔帝的好,只怕是不能作倚靠的。   果真是关系一变了,想法便也就变了。   “左右还要再等一会儿,去给我端盘果子来。香桃,你洗了手给我剥皮去,在这里打什么转?”钟念月懒洋洋道。   太子从雨中,缓缓走向了面前的宫殿。   他收伞,拾级而上。   便见惠妃立在屋檐下,正在看雨。   见他来了,惠妃已没了那日的气急败坏、面容扭曲,她反而还露出了点笑容:“那盆花正说要枯死了,这就下了雨了。过几日想必能见着它重新开花的模样。”   “明日太后会再请表妹入宫。”太子突然道。   惠妃骤然转头:“你这是何意?”   太子淡淡道:“你心下想的是什么事,便是这个意思。”   惠妃面色变了变,当下也不说什么花不花的哑谜了。   她转身往里走,道:“请太子进来说话。”   太子缓缓跟着她跨进了门。   还不等落座,惠妃便咬着牙道:“是不是你去与太后说的?太后当真是老糊涂了。还一心真要留我那外甥女做皇后吗?”   太子没有应声。   等惠妃发泄完了,她方才又重拾了几分方才悠哉的姿态。   她舒了口气,柔声道:“太子,你怎能拖你母亲的后腿呢?这也是在拖你自己的后腿。你自幼便不是那等儿女情长的人,如今却要为了你的好表妹,抹杀了你外祖父翻案的机会吗?”   太子掀了掀眼皮。   惠妃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太子这是何意?太子难道不肯相信,你那外祖父,当年确实被万家抢了功吗?”   惠妃越说越是激动,全然维持不住平日里的冷静。   她回想过往。   在万氏跟前总觉自卑,见了钟念月,也日日心中憋着愤懑嫉妒。   惠妃冷嗤道:“我当时年少,只觉得做了万家的干女儿,实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桩美事。如今想想,怕是为了防有今日事情败露,这才收留了我。你外祖家中,只我一人活了下来!只我!你那些个舅舅,都死透了。她钟念月却好,舅舅还健在不说,自己要做皇后了,父亲要做国丈,母亲将来还要封诰命……你说,这万家狠不狠毒?你难道想眼瞧着,你母亲失宠,你也失去了太子之位,……你方才甘心吗?”   惠妃握住了太子的手,颤声道:“祁瀚,你我不能失败。你要听母亲的话。钟念月生得再美又如何?她将来也是要做他人妇的。若你能继得大位,这世上何愁美人……”   太子神色平静地挣开了她的手:“你算得这样清楚,却为何不曾算过,父皇有何等手眼通天的本领。”   惠妃一愣,随即整了整神色道:“不错。你父皇很厉害,只是他仁德之名在外,难不成还要从此事将万家包庇到底吗?我告诉你,此事断无转圜的可能!我迟迟没有拿出来,本想的是等到万、钟二府利用殆尽后,再借此契机叫你摆脱了钟念月,另娶正妃。毕竟逝者已逝,到底要将其中的用处最大化……你晓得我为了你的地位,为了谋划你的将来,都忍受了多少的痛苦与委屈吗?”   太子并不接她的话,只又反问了一句:“你又怎知,立后圣旨一下。非是你忍无可忍的反击,而是父皇在等着你我犯错呢?”   惠妃乍然听见这句话,背后飞快地窜起了一股寒意。   但这寒意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惠妃勉强露出点笑容道:“你父皇再厉害,但毕竟不是神佛。我知你怕他,我也一样怕他。可不必这样神化了他……”   太子不再多言。   他垂眸转身往外走。   惠妃面色变了变,没想到太子如今连多听她几句话竟然都觉得不耐了。   “太子!方才我的话你都听进去了没有?你万不能将这些事说与长公主,她会悉数告诉太后的!”   太子的脚步顿了顿,扭过头来,说的话却并非是她要听的。   他道:“我不好钟念月的颜色。”   惠妃皱眉。   心道那又如何?   少年人不爱慕她生得好颜色,还能是什么?钟念月有半分锦绣内里吗?   太子抬头,望着眼前的雨帘。   “我好的是……”昔年,在他跟前挡下了嚣张跋扈三皇子的表妹。   唯一一个,不会同他道,太子要退让蛰伏的人。   太子将剩下的话都吞进了喉中。   如今年岁渐长,他越发不会将心绪说给外人来听了。   太子道:“再说信与不信外祖父的事。”他轻声道:“母妃,且看看你,再瞧一瞧我。”   说罢,他撑开伞,大步而去。   且看看你?   再瞧一瞧我?   何意?   惠妃攥紧了手指。   半晌过去。   惠妃方才明白过来,登时气得捂着胸口仰倒了下去。   且看看你的阴毒算计。   再瞧一瞧我的表里不一。   我那外祖父,又能是什么好模样?   太子是此意!   惠妃又病了一场。   大悲大喜又大怒之下,邪风入体,头疼欲裂,只能卧床歇息了。   兰姑姑还安慰她道:“正是这般才好,若是陛下见了娘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只怕还要迁怒呢。”   惠妃没应声。她眉间拢着点点阴翳,抬头问:“为何宫内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兰姑姑怔了怔,一时也答不上来。   她们身在深宫,到底还是有许多消息不够灵通。再忆及往昔,倒好像是陛下那里松一松指缝,她们这里方才能听到更多的东西。   兰姑姑无端有点惶然,但又牢牢地将这等心绪压了下去。   如今钟念月气焰越发盛。   只此一回,从此再无可能拔了她的羽翼。   因而,这回事必成!   她们却是不知。   先有宣平侯世子撞死一事,再有周家被抄,后头又光明正大无一人阻拦地下了立后圣旨……   多数大臣们正暗暗掂量着晋朔帝心下的底线,又哪里敢胡来呢?   于是当街告状的事一报上去,对上头的人来说,哪里像是什么要建功立业的大好事呢?   那叫烫手山芋!   哪怕有些人心里头再不愿意钟念月做皇后,那也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   陛下正是拿人当心尖尖的时候。   你从前见过这般阵仗吗?   不曾啊!   所以这事不管真假,第一个接手的人,那将来都是个死的命。   于是一干人坐在一块儿,小会都开了三四回了。白日里愁眉苦脸,晚上回了家也夜不能寐。   这事也就迟迟没有在京中捅开来。   这厢钟念月方才与父母说了此事。   可把万氏气了个好歹。   钟大人连声哄着妻子,钟念月倒也插不进去了。   她无奈地与钟随安对视了一眼。   钟随安道:“此事你就莫要管了,我与父亲会想法子。算不得什么大事。”   钟念月问他:“你不觉得此事是背后的人冲我而来引起的么?”   钟随安皱眉道:“若是如此,此人其心可诛。”   钟念月失笑:“哥哥不怪我?”   钟随安道:“不怪。”   钟念月心道。   若是这话也能叫原身听见就好了。   钟念月眨了眨眼,问:“我记得早年哥哥与我关系还不亲近,为何后来又好了呢?”   钟随安尴尬垂眸,道:“那时,那时受父亲教养,心中不喜懒惫之人。兼之你那时一心只有太子,也未曾真将我当做哥哥。我……到底还是我小气了。”   钟念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心中暗暗嘀咕,希望原身若有来世,便摆脱一心沉溺进情爱的既定命运罢,且不要再去给男女主做什么爱情路上的炮灰了。   钟随安轻拍了下钟念月的肩,道:“多谢念念,……后来还愿赠我礼物。”   他后来才觉得自己还远不及妹妹心胸宽大。   是她先迈出了那一步。   他们方才修复了关系。   钟念月歪头笑了下。   她心道,你瞧,这钟家上下如今正好着呢。又怎么能还叫原着中太子的那般举动得逞呢?   钟家不会垮。   钟家只会越来越好。   此时有小厮淋着雨快步跑来,连撑伞也顾不上。   他气喘吁吁道:“宫里,宫里请姑娘……”   “谁请?”钟随安皱眉问。   “太后。”   钟随安抿了下唇:“你如今还只是钟家姑娘,手中没有半分权力,拒绝不得太后。念念,你且去,我去寻陛下。”   钟念月摇头道:“怕什么?太后兴许是要拉拢我呢。”   比如许个什么,我替你度过此次难关,日后你便要听我的话云云。   太后等今日没准儿等了很久了。   钟念月咂咂嘴,痛快地上了马车。   果真如她想的那样。   等到了太后宫中,太后命人为她垫了凳子,端了热茶,开口便是:“哀家听闻近来朝中有些风声,竟是议论你那外祖父的……”   钟念月还似娇憨天真少女一般,懒洋洋地倚着椅子道:“有什么妨碍呢?”   太后噎了噎:“你年纪轻,还不知其中的水深。”   钟念月眼眸一转,托着茶碗抿了一口,抬起头来,双眸如星子,唇色淡粉浮动着莹莹光华,她道:“水深也无妨啊,陛下自会背着我趟过去的。”   太后都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了。   这般天真性情,一心只依赖着晋朔帝……   太后心下又着实不是滋味儿了一回。   但她还是接着出声道:“陛下是皇上,他要重制衡之道,要臣民为重,君为轻……”   钟念月还是懒洋洋的:“嗯。我知晓啊。但我信陛下。”   太后实在是忍不住将将要讥笑出声了。   她勉力地从喉中挤出声音来:“何时都信吗?”   钟念月:“嗯,何时都信。”   太后:“……”   她原先想着,如这般天真之人,当是最好掌控不过。要将晋朔帝的后宫搅个一塌糊涂也非难事。偏偏这越天真的人,竟也越加的一根筋!怎么说也说不通!横竖一颗心都只在晋朔帝的身上。   此时只听得殿外低低道了一声:“劳烦太后忧心了。”   晋朔帝缓缓走进来。   宫人们当下跪了一地。   太后已有许久许久许久不曾见他了。   一时还有些恍惚。   上回都不曾踏足,今个儿倒是新鲜,却为了这钟家姑娘来了……   她低头瞧了一眼钟念月。   哦。   更新鲜的便是,一来还听见这钟家姑娘表心意。   太后按了按额角。   只觉得头昏,也疼,连带着浑身都疼了起来。   她今个儿请了钟念月进来,倒好似只给人家提供了个心意相通的地方……好哇!   “陛下怎么来了?我正觉得无聊呢。”钟念月转头道。   她是不怕往太后身上扎刀子的。   太后勉强笑了下:“怎么会无聊呢?”   钟念月只望着晋朔帝,头也不回地道:“太后娘娘到底是年岁大了些,又只爱些佛不佛经的。又总说些听不懂的话。坐在这里便觉得枯燥了。”   她倚着椅子,懒洋洋地朝晋朔帝伸出手:“陛下是来接我回去玩的么?”   外头雨大。   虽说撑了伞,但晋朔帝身上到底还是有些地方淋湿了。   他脸颊旁的发丝便紧贴住了面容,使得那张俊美淡漠的面容,多了几分入世的味道。   再瞧领子紧贴住他的喉结。   湿得都有些透了。   多的是几分入世的情欲。   钟念月轻轻眨着眼心道。   此时晋朔帝低低应了声,大步走到她的跟前。   突地弯下了腰去,道:“外头雨大水深,朕背你罢。”   钟念月:“好啊好啊。”   她趴上了他的背,牢牢骑住了他的腰。   钟念月也不行礼,也不回头,只慢悠悠地道:“太后,我们便要走了。”   太后沉默不语。   她的眼皮重新耷拉了下去,但目光却紧盯着他们的身影。   她眼看着晋朔帝当真背着钟念月跨出门去,再走入雨中。   孟公公在一旁撑着伞。   上回见钟念月,单听她叙述,太后便心中有不甘。   怎么也想不通,晋朔帝这样的人,怎能得到这般的女子呢?   而这回,却是亲眼所见。   远比言语间更要叫她郁郁不甘。   她突地想起来很早很早以前,定王身死。   她讥讽当时的晋朔帝,残害手足、不尊生母,是个城府极深、手腕可怕之人,将来身边无一人能与之同路。   若是钟念月听了她的话。   便要忍不住道。   是无人同路啊。   我这不在他背上呢吗?可太爽了!你没尝过滋味儿吧哈!   雨帘之下。   晋朔帝沉声道:“今日本该是朕去接你的。”   钟念月:“无妨。不虐狗的情侣不叫好情侣。”   晋朔帝听她口吻轻松依旧,不由失笑:“念念,这是何意?”   钟念月道:“陛下无须知晓。”   她踢了踢腿,似是做了个“驾”一般的动作,她道:“陛下既来了,那咱们便去办桩事吧。”   “何事?”   “底下人迟迟不敢将万家的事报上来,如今我便亲自登门,去请他们将此事往上报一报吧。这个先例若是开了,日后哪个还敢上报大事?不都一个接一个全捂住了。” 第107章 都察(传言多误人。...)   出宫前, 晋朔帝先把人背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道:“不急。”   而后命人烧了热水抬上来。   宫中常年备着钟念月的衣物,自然也不缺那换洗的。   钟念月被晋朔帝放在了贵妃榻上,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那厢立马有宫人取了袜子来, 先给她穿个两层。   钟念月却是伸长了脖子, 只先去瞧晋朔帝如今的模样。   他的衣摆往下滴了些水。   鞋面被洇湿。   头发丝更紧紧黏住了他的脸颊、耳廓和脖颈。   这是在晋朔帝的身上,几乎从来瞧不见的狼狈模样。   那厢孟公公递来了帕子, 她接到手中, 却是先递向了晋朔帝:“陛下不擦擦吗?”   晋朔帝淡淡道:“你方才在朕的背上, 拿袖子擦够了。”   那是钟念月怕掉下去, 双手就牢牢环住了晋朔帝,她的袖口微宽, 便这样不停地擦过了晋朔帝的脖颈和下巴。   钟念月也不脸红, 道:“再擦擦。”   晋朔帝眼底深藏的戾意渐渐化去,他这才缓缓挪动步子, 到了钟念月跟前。   “我够不着。”钟念月理直气壮地道。   晋朔帝便蹲了下身。   面上的神色此时愈发缓和了。   钟念月伸手勾住了晋朔帝的脖颈,这才捏着帕子给他擦脸。   从额头, 到眉毛,到高挺的鼻梁, 微微抿住的唇……这么仔细一擦,钟念月的思绪都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一些。   好像突然之间,她就从原本的身份里跳脱了出来,然后正正经经地以两性的视角,重新将晋朔帝的模样收入了眼底。   “念念,擦好了吗?”晋朔帝压低的声音骤然响起。   钟念月垂眸看了一眼。   哦。   还蹲着。   怪累的!   尤其是为了迁就我这样的矮子!   钟念月飞快地收回了手,但目光却不自觉地又掠过了晋朔帝搭扣在贵妃榻边上的手。   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微凸起。   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钟念月似有所觉, 一下赶紧乖乖坐好了。   不多时,宫人来请她去沐浴。   晋朔帝也去了另一厢的汤池。   等到沐浴后, 换了新的衣裳。   宫人们尴尬地低着头,不敢看钟念月。   晋朔帝也换好了衣裳,他踏入殿中问:“如何了?”   宫人们结结巴巴道:“好是好了,只是姑娘的衣裳……”   “衣裳怎么了?”晋朔帝转头一瞧。   钟念月自及笄后,便如抽条似的,长得愈发地快了。   身形、身高,都在长。   过往备下来的崭新的还未穿过的衣裳,如今再穿上身,便难免有一分局促了。   只是这古时候的衣裳,都讲究一个放量,而非窄窄紧紧地将人裹起来。于是不至于四肢都挤着。   只是乍一瞧,好似那腰更细些了,腿更长些了,都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脚踝,白得晃人眼。而少女胸前起伏的曲线,也显得更高耸些了。   晋朔帝骤然间别过了头去。   一瞬间,钟念月好似从他的身上又窥出了一分狼狈。   晋朔帝低声道:“取一件朕的披风来。”   宫人应了声,连忙去了。   等到再出宫时,雨已经小一些了。   都察院的门口就这样迎来了皇帝的车辇。   上上下下的官员,紧赶慢赶着到了门口,连同兵部的人都闻讯冒雨赶来。   此时那马车的车门一开。   晋朔帝走在当先,随即却是脚步一顿,又转过身,再接了一个人下来。那人身材纤细,身上结结实实地拢着玄色披风,披风上绣有龙纹,可见是陛下才能穿的样式。   众人一怔,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钟家姑娘,未来的皇后亲至。   身穿陛下的披风,遮风挡雨,身旁更跟了陛下本人。   其中用意……便是不说,他们也能猜到了。   这便是意在告诉大家,自有陛下为她遮风挡雨,万府与惠妃的生父梁虎的纠葛一事,谁也不得再提!   谁提那不就等于谁死吗?   “陛下请……”他们躬着身道。随即又看向了钟念月,道:“贵人请。”   钟念月在门口大大方方地揭下了兜帽,问:“那些人可都供述干净了?”   众人一凝滞。   这答还是不答呢?   钟念月立在晋朔帝的身侧,着实绝代佳人的模样。   只见她浅浅笑道:“若是都问出来了,那便告知以天下,再另行奏折,送到陛下跟前,请求重查当年旧事。务必将其中细节,无一疏漏,都查个清楚,再告天下。要使政务清明,而无遮掩含糊……”   众人刚听她起了个头,第一反应是,钟家姑娘气得说反话了。   听到中间那段儿,他们愣愣心道,怕是钟姑娘有意在陛下跟前故作大度。   而等听到后头,他们便是真的呆住了。   这一字一句,将怎么去办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可见并非玩笑。   其中“使政务清明,而无遮掩含糊”,更是叫人震撼。这岂是寻常人能说得出来的呢?   他们不由齐齐转头去看晋朔帝,便听得晋朔帝淡淡道:“不曾听见姑娘的话吗?都是为官数载的人了,还要小姑娘来频频提醒?”   众人深吸一口气,顿时重重拜下,沉声道:“臣,定不负所望!”   既如此,他们又何惧卷入惠妃与新后的斗争其中?   若是谁有怯意,那便真成了缩头乌龟了!   钟念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便走:“话也说了,便就此告退了。”   她姿态散漫,而无多余的规矩。   但此时众人已不敢真将她当做京中一娇蛮纨绔来看了。   想来传言多误人。   而今亲眼一瞧……难怪陛下待她别有青睐。   钟氏女纤弱之姿,稳立帝侧。   见诸人,也不慌乱。   着实胜出旁人许多!   此时晋朔帝手中仍旧撑着伞,他抬手抚了下钟念月的后脑,方才淡淡道:“今日来时,念念已经与朕说过。莫要从此处起,开了个坏口子,起了一个坏头。该办的事,自该办到底。京中多王孙权贵。若今个儿有顾忌,明个儿一样还有顾忌。长此以往,尔等威信何在?”   说罢。   晋朔帝方才与钟念月一同拾级而下。   众人怔怔望着陛下为那钟氏女打开车门,再扶着她上了马车。   泥水溅了些许在陛下的鞋面、衣摆上,连肩头都湿了些,吓得宫人连忙又撑伞去挡。   那雨声繁乱地敲在耳中。   却叫他们无端生出,眼前一幕如画一般的念头来。   车辇缓缓驶离。   众人再度深深拜下,心中何等的震颤与感动便不再提。   陛下与钟家姑娘,全了他们的脸面,留了他们的威信。   史上帝王、王后,又能有几个如这般?   他们只恨不能当场高吟一曲“士为知己者死”。   众人匆匆一擦头上被溅到的雨水与汗水,转身回到了都察院内。   “快!将那人口供,重新呈上来!”   “研墨,起笔。”   ……   这厢忙乱起来的时候。   万家顶替梁家功,更将其女收养,只为堵上嘴的消息,到底还是在京中悄然传开了。   这回他们议论的可不是钟家姑娘,只是万家罢了,想来应当……无事吧……?   大臣间也难免有人心生不满。   “你可曾听闻昨日大雨,那钟氏女都央求着陛下带她到都察院去施压了?”   “听闻了。有人瞧得真真切切的,只是雨声大,又不敢上前冲撞了圣驾,到底是没听清说了什么。”   这些议论,经由太后的手,传入了惠妃的耳中。   惠妃嘴唇轻颤,低低道了声:“多谢太后。”   她除了怕晋朔帝,其实也怕太后。   太后此人与晋朔帝如出一辙的捉摸不透。   晋朔帝还有个温和的时候。   太后便总是耷拉着眼皮,躲在那阴暗的宫殿之中,垂垂老矣,仿佛随时要死去了一般,一张嘴都透着腐朽的气息。   惠妃知太后之所以帮她,只是为了更好地用现状去逼迫钟念月低头听话罢了。   可太后既帮了。   她便只能领情。   惠妃定了定神,心道,至少如今京中舆论确实紧迫了起来。   与先前造谣钟念月与那匪首有一腿浑然不同。   庄妃的娘家愚笨,想的只有这些个从女子清白上做文章的手段。而她要的,却是钟家与万家都一并覆亡!叫钟念月再无可翻身之余力!   我且放心,放宽心……   惠妃如此自我安慰道。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都察院传出消息,主理此案。   再传消息,因着陛下将要大婚,那战败小国自然要前来朝贺。其中有一南郊国,当年惠妃的生父梁虎便是死在与其交战的战场上。   而今要恭恭敬敬来朝贺称臣的,便是当年率领南郊士兵的大王子。   众人闻声。   心中一边感叹都察院好大的胆子,一边又心道,大王子若是率人前来,当年的事,不是就能查得更清楚了吗?   只是不知那时,可还有没有封后大典了。   众人反应且不再提。   却说钟府上。   钱嬷嬷双手颤抖着,迈着一双老腿,闯入了钟念月的房中。   钟念月睡眼惺忪地撑着坐起来,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那大王子已经插上翅膀飞到京中来了?   钱嬷嬷颤巍巍地将怀中的披风往前递了递,道:“老奴给姑娘洗衣裳,可这怎么……怎么上头还绣着金龙呢?”   钟念月咂咂嘴:“啊。陛下的,自然绣着金龙。”   钱嬷嬷吓得一哆嗦,差点当场把这东西供起来,再冲着磕两个头。 第108章 全貌(老男人的心思都是这样么...)   万家的事一出。   往钟家递帖子的人一时便少了许多。   倒不是见风使舵, 只是众人都在等,等一个结果,方才敢有动作。否则旁人便要耻笑他们, 只一味拥簇权势了。   “这几回下来, 念念可会觉得这世上的人,着实没什么意思?来来去去, 不过几张面孔罢了。”晋朔帝问。   钟念月坐在亭中, 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方才道:“世上的人这样多, 难免有人披着一样的面孔。有何可苛责的?落井下石的,和那主动巴结又舍不下身段的, 才叫混蛋呢。何况, 我没事瞧他们作什么?人也有轻重主次之分。我素来只在乎我亲近的人……”   她顿了顿。   话音一转道:“便如陛下这般的。”   晋朔帝也并不在意旁人。   只是心中多放了个钟念月,反倒为她操心起来了。处处总怕她受了委屈。   “念念近来嘴甜了许多。”晋朔帝抬眸瞧了她一眼, 道。   钟念月:“难道不是日日都这样么?”   她说罢,方才凑近了一些, 问:“这是什么?”   晋朔帝道:“召你外祖家的人回京。”他顿了下,道:“倒也是一桩好事, 待到大婚时,他们也能在京中一并赴宴。”   钟念月:?   这个角度倒是我不曾想过的。   晋朔帝说罢,还又补充道:“只是到底要留两个万家人在边关。”   钟念月疑惑抬眸:“嗯?”   晋朔帝缓声道:“你外祖家在边关经营多年,若是一朝悉数召回,其余人如何想?”   这个中道理倒也并不难理解。   若真是如此,外人便要疑心这是陛下要办万家了。   再深一些……   同僚、部下,难免生出篡权之心。   到时候不管万家的事能否全身而退, 再回到边关,局势也都变了。要再回到先前的模样, 便又须得另作经营了。   钟念月禁不住问:“陛下便不担忧我外祖一家,对边关的掌控过深了些吗?”   古来帝王斩良将,便多是因为这些将军多在边塞。边塞天高皇帝远,只知将军,而不知天子。天子听闻后,自然心中震怒。   “人自是经不起考验的。只是念念,朕曾在边塞立起来一面大纛……如今余威未消。若等到消去那时,万家人在边关的经营,念念你就该用得到了。”晋朔帝云淡风轻地道。   原先晋朔帝要亲自教导她时,也时不时会说,念念会用到。   那时她还不懂。   如今倒是将里头藏着的意思听了个清楚明白。   说到底,不过都是晋朔帝动了心思,却又不愿含糊地将她圈入宫中。   便开始想着,要为将来他若身死后铺路了。   老男人的心思都是这样的么?   深情又深重。   钟念月的眸光颤了颤,一下又想起来那日晋朔帝领着她在宫中转悠,与她说的那所谓高僧的批言,什么早亡不早亡的……   谁说一定会死呢。   没准儿我死得比你还早呢。   钟念月蜷了蜷手指,一下按住了晋朔帝的御笔,抬眸笑道:“如今我是明白了……原来从陛下要教我读书开始,陛下就动心思了。我还混不知情地往里跳呢。真真是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了……”   晋朔帝听她口吻,便知她是玩笑话。   他便也轻挑了下眉尾,身形难得慵懒地倚住了椅背,轻轻笑道:“岂止那时。前些年忙得厉害,那回想着总要兑现诺言,便领着你春猎去。那些世家公子乍见你,便盯着瞧得目不转睛。锦山侯也在你前后献殷勤。祁瑾待你也多有不同……”   钟念月不禁打断了他:“怎么还有三皇子的事?”   晋朔帝:“念念,朕在篝火旁等了你许久,久等不来。等在帐子里等到你,你却身裹祁瑾的披风……”   钟念月早忘了这事了。   她微微一惊愕,一时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心底滋味杂陈。   他记了这样久啊……   钟念月在桌案上趴了下去,娇声道:“我有什么法子?我那时与锦山侯是朋友,只一心想捉弄三皇子,这才故意要的他的披风,气气他。谁叫那时陛下是所有人的陛下,又不是我一人的陛下。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侧。”   晋朔帝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脸颊,免得与那石桌挨到一处去了。   凉。   晋朔帝笑道:“左右都是你有理。下回合该叫你身边几个丫头,且先多带两件披风。”   钟念月:“还只许带陛下的是么?说来那日我拿了陛下的披风回去洗,可将我的奶嬷嬷吓得够呛,生怕揉破了,叫陛下砍了脑袋。”   “朕岂有这般残暴?”   “陛下不残暴,只是他们胆子小,怕陛下。”   晋朔帝左手翻开又一封奏折,应声道:“是,只有念念不怕。”   钟念月问:“那后来呢?陛下见着了披风,后来呢?”   “孟公公说你到年纪了,该要挑选夫婿了。”晋朔帝按住那封奏折,抬眸看她,“那时,朕只觉得世上遍寻,无人能做念念的夫婿。”   钟念月心道难怪。   见着人家周公子献殷勤,你也心有不快,扔了簪子叫人家跳河去捡。   还说了那么些听着很有道理实际酸不拉几的话。   晋朔帝沉声道:“念念,从未有人与朕这样亲近过。若非你有父母亲人,朕便要觉得,你是朕悉心养起来的。谁也不该来碰朕的宝物。”   钟念月只听他说喜欢。   倒未曾听过这样一番话。   她怔了怔,低声道:“除了我爹娘,我也没有与旁人这样亲近过……”   晋朔帝该托为掐住了她的面颊,他道:“今日念念的嘴也甜,且让朕瞧一瞧今日是不是背着朕,又吃了什么点心?”   钟念月:?   分明就是想亲罢了!   找什么借口!   亭子外。   孟公公等人垂首而立。   因离着不远的缘故,孟公公便也听了几句在耳朵里。   孟公公抬眸瞧了一眼。   亭子外挂着的纱幔飞扬起来,只隐约瞧得见其中的身影,隐隐相接到了一处。   身形高大的男子,抬起了少女的下巴,俯身亲吻。   玉质的旒珠垂下,落在少女的眉心。   孟公公忍不住心道,这满京城都因着万家的事一个个紧张得要命呢,您二位倒好,反倒跟没什么事似的,正浓情蜜意着,……这婚前不得见面的规矩,也早不知扔哪儿去了。   孟公公想着想着,倒也禁不住跟着露出了点笑容。   ……   南郊国人一边往京城来,那厢万家人也开始启程归京。   等到大半月过去,都察院倒也终于理出了个事件的大概,呈到了晋朔帝的跟前。   钟念月这会儿还在府中歇息。   香桃小心翼翼地进了门,道:“高家姑娘又来了……”   自打太子的人登门提亲后,高淑儿便爱上了总往钟府跑。   她从来不大聪明。   旁人还等着观望万家的事呢,她倒不记得这些个,还只想着与钟念月越好些,将来太子也待她越好些。   钟念月懒得出门的时候,就会叫香桃放她进来。   高淑儿便想着法儿地同她搭话。   哪怕她一句话不说也没关系,高淑儿自个儿就能说上一箩筐了,也算是别有意趣。   她养不活鹦鹉。   这倒是有个自己养活自己的。   今个儿也没别的事,钟念月将手边练的字全数推到了一边去,她道:“去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高淑儿便风风火火地进了门。   “万家的事都理清楚了,已经写成折子递上去了,你知不知晓?”   “本来不知晓,不过如今你一说,我便知晓了。”钟念月道。   “你不急?”   “急什么?”   高淑儿:“哎!总该要进宫去瞧瞧的罢?”   钟念月瞧了瞧她,道:“那便进宫去听听吧。”   高淑儿跟着站起身,搓了搓手,踌躇道:“我听闻、听闻如今你入宫,无须令牌等物,也无须宫里派人来接,是不是?”   确有此事。   自从钟念月点了头,默认了婚事后,晋朔帝便早早给了她这般特权。   太后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尤其近来宫务又是掌在敬妃的手中,敬妃不止什么都没说,若是碰上了,她还要叫小太监们机灵些,记得给钟念月备轿子。   钟念月笑着瞧了瞧高淑儿,问:“高姑娘也想进宫?”   高淑儿点头道:“我想去拜见惠妃。”   她的婚期已近,惠妃迟迟不曾宣她入宫。   不止她心里没了底,就是高家上下也有点焦急了。   她恐怕不想见你。   钟念月心道。   惠妃素来只重利益,高家她已经瞧不上了。   高淑儿往她跟前凑,只能将她气得心梗罢了。   钟念月问:“你想好了么?”   高淑儿愣了下,道:“你是说,我与太子的婚事,还是什么?我都是想好了的。”她犹豫了下,难得同钟念月这样并不亲近的人说了句实话,道:“我家中便指着我飞上枝头了……”   古代女子非是独立的。   她们都与家族相捆绑,家族的荣辱大于个人的荣辱。   莫说高淑儿本就想要嫁给太子了,就算她不想,她家里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走罢。”钟念月道。   高淑儿当下欣喜若狂地跟上了她。   他们坐上钟府的马车。   高淑儿连礼物都备好了,一上马车便从丫鬟手中接过,放在了膝上。   等到了宫门口,高淑儿抬头望着眼前的巍峨宫墙,心下生出了几分惶惶。   那是对皇权本能的畏惧。   宫门口的禁军见了钟念月,倒是分外熟稔地道了一声:“钟姑娘来了。”   随即便有人扭头,一路小跑着禀报去了。   再不久。   一顶软轿到了跟前。   高淑儿眼瞧着钟念月坐了进去,一时实在羡慕得厉害。   钟念月撩起帘子,指着高淑儿与一旁的小太监道:“这是高家姑娘,她要去惠妃宫中,你且领她去。”   小太监应了声,没有发出半点疑问。   高淑儿见状,更是心下震撼。   这还未真正大婚,还未入宫做皇后呢,这宫里头的人就这样听她的话了,俨然将她当做宫里的正经主子看待了……   “去吧。”钟念月道。   高淑儿这才回神,跟着那小太监走了。   她从前,就是打死她也没想过,有一日会沾钟念月的光……   钟念月到勤政殿时,便只余下晋朔帝一人,正在翻看手边的奏折。   他头也不抬地道:“念念可知事情的全貌了?”   钟念月道:“我从母亲那里知晓的,未必与他们查到的相同,便烦请陛下为我说一说……”   晋朔帝道:“过来。”   要听故事,自然要拿出听故事的架势。   钟念月走上前去,乖觉地挨着晋朔帝落了座。   “兴安二十九年,有十余名南郊国人死在边塞虞城之中,正交涉时,南郊突然兴兵攻打虞城。彼时虞城已有三年未曾有战乱。当时的守城将领是武平,此人你可能不曾听闻过。那年南郊来犯,他还在府中与姬妾欢好。战后,先帝大怒,当先将他车裂分尸。   “惠妃的生父梁虎便是他的副手。此二人都属你外祖父的部下……   “南郊奇袭那日,已经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雨。虞城又湿又寒。士兵关节疼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与之銮战三日,后城破。东边城墙都塌了半面。南郊士兵入城抢掠,杀边塞百姓三十余人,其中有老弱妇孺。此时虞城已几乎为南郊所占,没有一匹向朝廷传讯的马活着走出来。“梁虎见城中哀状,先作假降,而后拼死逃出虞城,遭南郊士兵追赶了二十里地,最终一身是伤地寻到了你外祖父,将虞城的境况报了上去。   “而后你外祖父奔袭千里,赶至虞城。   “你外祖父抵达虞城后,令众士兵去铠甲,轻装与之交战。当日雪化作水,淹了一些到虞城。随即一场恶战。你外祖父旧疾复发,梁虎将他扶至角落歇下。独自斩下南郊大王子座下第一猛将札克的头颅。其后又为你外祖父挡箭而死……”   晋朔帝顿了顿,道:“这便是底下报上来的内容。其中分别有虞城一酒馆的老板,梁虎昔日一同僚,及武平的旧部作证。” 第109章 吐血(我却也在等成亲呀...)   孟公公已经听过一回这些话了, 而今从陛下的口中更凝练地说出来,便更叫人一颗心都吊住了。   可怕可怕!   那背后的人使出的这一招实在可怕!   孟公公心道。   陛下这样说给姑娘听,也不知姑娘会不会担心……   孟公公目光一挪, 便见钟念月抬了抬脸, 懒洋洋地倚着靠枕,问:“陛下信这些话么?”   晋朔帝垂首:“念念信吗?”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自然是不信的。且先说, 一则, 这位梁将军先是銮战三日, 而后被俘, 再又逃出虞城,被南郊士兵追了足足二十里地, 一身是伤地寻到了我外公。而后我外公不作停顿, 奔袭千里赶赴虞城。这位梁将军便又跟随我外公上了战场,扶着我外公到角落歇息, 随后斩得一人头,这人头还不是什么普通士兵的。而是那南郊国大王子座下的第一猛将。再又奔赴回我外公的身边, 为他挡箭而亡……”   钟念月哼笑一声道:“他是生来四条胳膊八条腿儿,铁铸的身躯, 神佛的心么?”   晋朔帝也禁不住笑了下。   “不错。这些事,若是分开来瞧,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都凑到了一处,便叫人觉得怪异了。”   他说罢,伸手托了下钟念月的腰,道:“念念,莫要滑下去摔着了。”   钟念月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借力,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随后她收回手, 摩挲了下指尖。   还忍不住心道,晋朔帝的手臂瞧着清瘦,却原来绷紧了,便能清晰地摸到隆起的肌肉的线条了……   钟念月敛住思绪,道:“自然,这世上兴许是有这样的神人的,倒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了去。只是其中漏洞并不止这一处……”   她摇摇头道:“罢,只等南郊国的人入京再说吧。”   孟公公闻声笑了,道:“姑娘倒是悠闲得紧。”   钟念月点点头道:“这是自然。可见做坏人一点意思也没有。这做了一桩坏事吧,便要日日想着,对方中招了没有?慌了没有?一口气害得死她么?若是害不死,得怎么着?这一日日地,不见结果,就得往下捱,越捱得久,就越是折磨人。我这做被害的人,自然悠闲了。”   孟公公哭笑不得。   他还从未听过这般新奇的言论。   这换了个角度,倒成了这样一回事了!   晋朔帝也抿唇浅淡地笑了下。   念念愈是这般悠然自得,便愈是说明了念念对他的信任有如何的深。   钟念月这厢顿了顿,又道:“只是,倒也并未是全然悠闲的。”   孟公公一下伸长了脖子:“嗯?这话又从何说起?”   钟念月低声道:“这坏人在等着盖棺定论那日,我却也在等成亲呀。”   孟公公一下愣住了。   晋朔帝也眉心一跳,心下震荡。   他扶在钟念月腰间的手,一下改扶为抱,就这样将钟念月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沉声道:“朕也在等。”   孟公公见状,心下悄然长叹一口气。   这惠妃若是瞧见了,还不知会气得如何要死要活呢。   姑娘当真是个宝藏啊!   瞧瞧,听听。   不仅心思坦荡大方,还总是能将每一句话都正正戳在陛下的心窝子上。这莫说是陛下听了,便是他这个阉人听了,也都觉得甜得很。   是啊。   等啊。   孟公公心道,老奴也在等您二位大婚那日了,几乎都要等不及了。   却说这厢惠妃,便是没见着钟念月的姿态,这会儿也已经气得够呛了。   她知晓今日有大臣进宫,递了无数的证据到晋朔帝的案头,因而难得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去想叛逆的太子了。   可谁晓得兰姑姑扶着她一到外间,便见着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皱眉扭头问:“这是谁?”   宫人战战兢兢地答道:“高家姑娘。”   听到这里,惠妃一口气已经快顺不上来了。   只是她这些年惯会做表面功夫,到底没有当面就拉下脸来。只是扶着桌子,身形晃了晃。而后缓缓一落座,咬着牙问宫人:“为何没有向本宫通报?”   这话明里暗里便是在责怪他们,怎么就这样把一个人给放进来了,都是饭桶吗?   宫人们哪里敢担这个罪责呢?   私底下惠妃可是吓人得紧。   于是宫人们跪了一地,连声道:“娘娘,是安公公亲自送过来的。说、说是今个儿高姑娘与钟姑娘一块儿进的宫。奴婢们自然是通报也顾不上,就先请高家姑娘进来了。”   高淑儿这时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若是没有钟念月这道金字令牌,她就算进了皇宫,也未必能踏入惠妃的宫殿。   她本来就是个绷不住的性子。   一下脸上表情就难看了。   惠妃这下一口气更顺不上来了。   钟念月还未做皇后呢!还未成那真正的六宫之主呢!   底下人这就冲着她摇尾巴了?   等再看那高家姑娘……   好哇!   竟然还敢给她摆脸色!   这就是太子要迎娶的太子妃!倒还不如钟念月呢!   惠妃这下是真受不住了,胸口一阵闷痛,倒了下去。   兰姑姑连忙扶住了她,一下子宫里便乱作了一团。   高淑儿咬了咬唇,也有些委屈。   只是惠妃到底是妃子,又是她将来的婆母,她自然不能甩脸子掉头就走。于是她生生忍住了,想着至少要等太医来。又或者,她便忍一忍放低些姿态,一会儿在惠妃跟前侍疾,侍上那么半个时辰。   惠妃总会看见她的贤惠吧?   高淑儿想的倒是好。   然而于惠妃来说,如今是越瞧她越来气。   眼见着这边去宣太医了,高淑儿还杵在那里动也不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近来惠妃本就压力极大,又与儿子起了争执。这下越看高淑儿越觉得生气,憋不住张嘴“哇”地一声,竟是吐了一口血。   兰姑姑被吓傻了。   “血、血怎么是黑色的?”   高淑儿脸一白,生怕落个坏名声,赶紧凑上去,道:“娘娘,娘娘……”   惠妃胸口欲裂。   哇哇又连着吐了两口血。   惠妃宫里请太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勤政殿来。   钟念月闻声笑了下:“我就知道。”   晋朔帝:“嗯?念念知道什么?”   钟念月道:“高淑儿一定要同我进宫,我来见陛下,她去见惠妃。只是惠妃本就不喜她,恐怕见了要堵心的。只是我也没想到,会叫她这样堵心。”   晋朔帝淡淡道:“贪多必失。”   钟念月从他怀里下来,道:“若是我也要贪多怎么办?”   晋朔帝抬眸笑道:“念念何须贪多?世间万物已是念念的了。”他顿了顿,道:“包括朕在内。”   孟公公听得都禁不住耳红。   “高淑儿将惠妃气得够呛,到底也是为我出了口气,我倒不能就这样将她留在惠妃那龙潭虎穴里。”钟念月说罢,一提裙摆,款款往阶下走。   “陛下,我且先去接她了。”她道。   晋朔帝应了声。   一个从前不对付的高家姑娘,今日倒也能分得念念半分温柔。   心下虽微有些醋意,不过晋朔帝再思及方才钟念月的那句“我却也在等成亲呀”,置于舌尖反复来回咀嚼品味,便甜得什么酸意都烟消云散了。   钟念月到了惠妃宫外时,太医也才刚刚到。   里头实在乱得厉害,外头守着的宫人乍见她,竟是吓得脸色都变了,哆哆嗦嗦地唤了一声:“表姑娘……”   钟念月抬脚便要往里走。   宫人又吓得连忙去拦她,喉中道:“姑娘,奴婢、奴婢还没有通报。”   钟念月不由问:“如今惠妃可还醒着?”   宫人怔怔摇头。   钟念月道:“瞧,这不就听不了通报了么。”   宫人讪讪收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这“恶霸”踏入了殿中。   高淑儿这会儿还卖力地倚在床边,哭号:“惠妃娘娘您怎么了?惠妃娘娘我伺候你吃药,吃了这个便能好了……”   惠妃双眼紧闭,面色发灰,身形微微颤抖。   大约是在想,怎么都昏过去了,高淑儿的声音都还如影随形吧?   钟念月咂咂嘴心道。   她缓缓走得更近了些,低声道:“高淑儿。”   这下不止高淑儿听见了,一旁的兰姑姑等人也听见了。   兰姑姑转头一瞧钟念月,登时昔日的回忆笼上心头,脸也白了白,甚至还往后躲了躲。   她清楚明白地知道眼前的钟念月,正是晋朔帝的心头肉。   早先钟念月便能欺着她玩儿了,何况今日呢?   其余人这下也吓得不轻。   一个个见了钟念月,便如见了混世魔王似的。   这时高淑儿讪讪起身,怕钟念月讥讽她不听先前的劝告。   她垂下头去,却只听得钟念月问:“我要出宫回府了,你要与我一同走吗?”   高淑儿愣愣抬起头,连忙道:“要,要。”   惠妃宫里的人实在没规矩。   惠妃不喜她,于是这些宫人也就当做看不见她一样……罢了,她也不想侍奉惠妃了,赶紧着与钟念月一同走吧。   钟念月点了下头,与那太医道:“便劳烦你仔仔细细为惠妃娘娘瞧一瞧了。”   太医连忙躬身应是。   这一下弄得惠妃宫中的人愈加忐忑害怕了。   他们都已经知晓,万家与惠妃的生父梁虎之间的纠葛了。昔日的姨母、外甥女的干系,今日是不复存在了。   可这明明状告的是万家,这万老将军的亲外孙女,钟家的姑娘,怎么还能这样面色自如地进惠妃娘娘的宫殿呢?   她这番是来施压的罢?   谁叫她马上要做皇后了呢。   这太医听了她的话,会暗害娘娘也说不准……   一时间,惠妃宫中的宫人们个个如丧考妣。   他们目送着钟念月与高淑儿离去,连留都不敢留。那些个胆子小的,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声念道:“完了……”   惠妃此时还不知,她这一气昏,她宫里的人心都散了。   却说钟念月出了宫殿,没走出多远,便听得高淑儿颤声道:“惠妃今日连吐了几口血,怎么办?外头的人会不会说是我害的?太子不会退我的亲事吧?那我便要成京中最大的笑柄了。”   钟念月道:“怕什么?”   怕什么?   我怕的有很多。   高淑儿愣愣心道。   她从前怕钟念月嫁给太子,她失了机会。后来又怕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今日又怕落个坏名声被退亲。   她怕的好多好多啊。   高淑儿一回神,才发觉,钟念月好像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高淑儿咬了咬唇,道:“我怕的是父亲,怕家中长辈,怕别的贵女指指点点,私下议论。怕京中的男子,讥讽我……”   她也想不怕。   也想如钟念月这样。   钟念月轻拍了下她的肩头,道:“那你大可放心,太子不会退亲的。”   “为何?”   “我若说了,你听完只怕要伤心,要恨我。”钟念月轻声道。   高淑儿面颊一红,忙道:“如今,如今不会恨你了。我要谢你的。”   钟念月这才道:“太子要同我避嫌,便要以最短的时间,迎娶太子妃。”   虽说太子为何选高淑儿,她也没想明白。   但眼下已经容不得太子另做他选了。   高淑儿愣了下,道:“其实我大约也有想到这一点的。”她并非是十成十的蠢。   钟念月:“那今日过后,你会后悔么?”   高淑儿咬咬牙,还是摇了摇头:“我学不来你的本事,我如今已经认清了,也认输了。我便只想做个太子妃,管其它的呢,总归,总归旁人见了我要行礼。我父亲,我母亲,我家中长辈,见了我也都要行礼。我不必听旁人置噱了。我有地位了。”   她坚定道:“我要地位!”   钟念月轻笑道:“那倒也好。”“说起来太子此人长得也算俊美,你且当睡了个美男子,又得了个地位。”   高淑儿听得面颊一红。   钟念月明明年纪比她小得多,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只是将来,若他不是太子了呢?”钟念月忍不住提醒她。   高淑儿这样的女孩子,只要不似周家女那样恶毒,她都是希望高淑儿能好一些的。古时候的女孩子总归过得要艰难一些。什么环境造就了什么样的人么。又不是她们天生想选出身环境的。   不是太子?   被废吗?   高淑儿不敢说。   她觉得……那、那不如在这个位置上死了来得好。那她也算是太子遗孀,还有个名头在呢。   高淑儿低声道:“我不怕。”   此时轿子来了。   高淑儿眼见着钟念月坐进去,她又还是低低道了一句:“多谢钟姑娘。”   谁晓得呢?   到了今日,她却觉得她昔日最嫉妒的钟念月,是值得她谢的。   兴许我真是个蠢货吧。   ……   这宫里一别。   惠妃病了的消息,多多少少传了些出去。   只是无人知晓是因高淑儿的缘故。   这事被太子亲自出手压住了。   此后惠妃便又只能卧床了,还轻易动不得喜怒。   日子过得飞快。   众人还在翘首盼着万家一事的结果,那南郊国人与万家人,也终于是紧赶慢赶地抵达了京城。   太子婚期便也至了。 第110章 母亲(我敬母亲一杯...)   太子大婚虽然仓促, 却也是精心挑选的日子。   这日无风无雨,是个好晴天。   众人皆知太子大婚礼在太子府上举行,早早的, 街道两旁便有那凑热闹的百姓, 等着蹭一分喜气,也再瞧一瞧贵人的模样, 感叹几句这大婚的阵仗。   苏倾娥便混在了其中。   相公子被捕后, 不知为何又好端端地活着离开了, 随后便四下搜捕起了她的下落, 似是势要杀了她。   她在京中艰难地躲了许久,还不等换来再见太子一面, 倒是先等来了太子大婚的消息。   幸而昨日, 她无意遇见了南郊国的大王子,此人似是对她分外青睐的样子。这才多少平息了些苏倾娥心中的不甘。   只是苏倾娥仍旧想不通。   为何这辈子的太子妃轮到高淑儿来做了?   高淑儿上辈子做侧妃时, 太子讥讽高淑儿为她提鞋都不配。而今倒好。正正经经的八抬大轿,只等到黄昏时分从正门抬入。   她呢?   她上辈子嫁给太子时, 走的也不过是小门,得了再多荣宠又如何呢?到底是侧室。   “今个儿可热闹了, 这些是要去太子府上的宾客吧?”   “应当是了,那帘子上头不都绣着各家的姓氏么?”   苏倾娥低头一瞧。   便瞧见了“钟”字。   钟念月亲眼瞧着太子大婚,该是何等心情?哦不,她忘了我。苏倾娥咬住唇,心道,怎么能忘了,如今钟念月是要做皇后的人了呢?   苏倾娥一时茫然四顾, 竟不知未来该往何处去。   她这辈子,还能见到钟念月如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不不, 惠妃那女人手段颇多,又心思狠毒,万家的事如今都还没弄清楚,惠妃不会允许钟念月与自己争宠的……   苏倾娥咬咬牙,决心冒险去太子府悄悄走一趟。   ……   钟念月昨个儿让晋朔帝领着多读了两本书,读得脑仁都疼了。这日便不知不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一觉醒来,正对上钱嬷嬷那张焦灼的脸。   “夫人、公子都已经先往太子府去了,说是不必搅扰姑娘,只等到姑娘睡醒了,才陪着姑娘往太子府去,不必急。”钱嬷嬷说完,一顿,又道:“可哪里能不急呢?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姑娘,姑娘须得早日拿出母仪天下的姿态来才是。”   钟念月好笑地道:“当初陛下可不是这样同我说的。”   钱嬷嬷愣声道:“陛下说的什么?”   “陛下说的是,从前是什么模样,此后还是什么模样。不必事事由我忧心。我只管依仗帝宠,快活行事就是……”   钱嬷嬷傻了眼,干巴巴地道:“岂有……岂有这样的道理?那将来史书上岂不是要……要写姑娘是个妖妃?这古来这样的妃子,便没有好下场……”   钟念月笑道:“所以么,陛下才不叫我去做妃子,而是去做皇后。”   钱嬷嬷叫她这样一番歪理说得愣住了。   倒、倒确是如此。   历史上只有妖妃,却少有妖后。若是陛下倍加宠爱,那便叫做帝后情深,只要写入史册中引后人传颂的。   钟念月缓缓起身,由香桃和洛娘伺候着穿好了衣裳。   又慢吞吞地用了碗小汤圆,也不敢吃多了。小厨房那边拎了一盒子吃食来给她带上。然后他们才往府外行去。   钱嬷嬷一路跟着,怀里还抱了条披风,道:“就怕坐着的时候觉得凉……姑娘可莫要再穿着陛下的披风回来吓我了。我这一颗老心,不经吓的。”   话说完,她一顿,惊异道:“外头停的马车不像是咱们府里的啊。”   那马车里的人似有所觉,很快便掀起了车帘。   晋朔帝从上头走了下来,后头还跟了个孟公公。   钱嬷嬷张大了嘴。   晋朔帝问:“念念家中的马车足够大吗?可容得下朕?”   钟念月扭头一瞧。   那厢下人正牵了马车来。   “再装一个陛下刚刚好。”钟念月道。   二人便这样一同乘了钟家的马车。   上马车时,晋朔帝还轻轻托了下钟念月的腰,将她结结实实地送入了车厢中。   孟公公忙将手中的食盒也递了上去。   钟念月道:“有两盒了。”   那车帘放下,慢慢钱嬷嬷便听不见姑娘的声音了。   香桃如今已经不是太怕晋朔帝了,毕竟自家姑娘要做皇后了么。香桃此时转头嘻笑道:“嬷嬷的这颗老心,还经得住吓吗?”   钱嬷嬷恍惚地点了下头,又迟疑着道:“我瞧那孟公公的手臂上还挂了两件披风是不是?”   “是呢,嬷嬷没有眼花。”   钱嬷嬷这才收起了自个儿怀里的,低声嘀咕道:“多吓几回,倒经住了。就是……就是怕旁人瞧见了说闲话。”   香桃忙道:“这个我知道,陛下出行,身后自然是跟了许多人的,只是咱们瞧不见罢了。这些个什么禁卫啊,没准儿早把巷子口守起来了,苍蝇也进不来一只,这谁还能瞧见呢?”   钱嬷嬷这才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自个儿悄悄嘀咕着,如今就这样了,以后大婚了还不知要将姑娘娇宠成个什么混世魔王呢。   这头钟念月倚在马车里,都又小憩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她的思绪发散开,心道……昨日好好的,非要领着我学什么《群书治要》,害得我梦里都是这东西。难不成是故意的,不让我早些去太子府上么?   马车悄然停在了太子府的后门。   小太监上前去叩门。   里头的人惊了一跳,正要怒问是谁,便见晋朔帝掀起了帘子。   “念念,该下去了。”晋朔帝抬手按在了钟念月的后颈处,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后颈皮,跟捏猫似的。   钟念月一下坐了起来。   晋朔帝怕她滑得一屁股摔坐下去,还伸手捞了她的腰一把。   太子府上的人眼睁睁地瞧着,一时五味杂陈。   钟家的表姑娘有多久不曾到太子府上来了?   恍然一转头,好像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表姑娘还整日里追着太子,除了太子,对别的人和事都不屑一顾……于是那时府中的人对她也就多有轻视。   此时钟念月打了个呵欠,与晋朔帝一同下了马车,从后门而入。   府上的宫人悄悄垂下头。   瞧表姑娘今日的模样,好似浑然没将太子的婚事放在心上……   当年那个追着太子的表姑娘,好似再也寻不着了。   他们也再不敢生出轻视之心了。   太子府的人深深地躬下了身,恭送着晋朔帝与这钟家姑娘。   而那厢高淑儿也被抬进了门。   宾客落座,乐声起。   钟念月与晋朔帝走在一处,还咂咂嘴道:“倒是可惜了……”   晋朔帝面带笑容,瞳色却有些深沉,他低声问:“何处可惜了?”太子迎娶高淑儿可惜了?   “一会儿吃不着太子敬的茶。”钟念月道。   晋朔帝顿了片刻,而后忍不住失笑出声。   “念念若是想要,那便等大婚后,且先让他多敬念念几回茶。”   这未尽之语,倒好像是敬完茶就把人给废了似的。   钟念月心道,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废太子哪有这样容易,说废就废的。   这后头跟着的太子府中人,顿时听得冷汗涔涔,心下又尴尬又惊恐。   心道当年真是万不该得罪这表姑娘。   表姑娘着实是报复心极强。   钟念月哪里知晓这府中人在想什么,她与晋朔帝一并拐过回廊,随后驻足道:“陛下去吧,我要自个儿入席了。”   晋朔帝应了声,却并未先行离开,而是转头紧盯住了钟念月。   钟念月轻眨了下眼:“我先走啦?”   “嗯。”   他目送着钟念月穿过剩下一段回廊,跨过厅门,缓缓走入人群间落座。   而后晋朔帝才走了另一条路,进到了那行拜礼的厅堂中。   今日惠妃得了个恩赐,能出宫亲眼瞧着太子拜堂成婚。   只是她是没资格坐主位的,也就一把椅子容下她的病躯。于是就这样歪歪倒倒地倚在一旁,耳听着旁人高呼:“陛下驾到!”   众人暗暗惊叹。   还当太子要失宠了呢。   如今瞧来,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并未一心偏颇到钟念月身上去……   然而只有惠妃知道。   什么恩赐。   何来宠爱?   要她亲眼瞧着太子与高淑儿成亲,简直是天下最大的折磨!   晋朔帝亲来,也只是要亲眼瞧着她儿从此再没有与钟念月相好的机会。   他今日来瞧的,是情敌……   惠妃还是没能将晋朔帝的心思完全猜透。   晋朔帝一人坐主位之上,冷淡地将眼前一幕幕收入眼中。   他年少时,先帝为他选了惠妃几人,只是无一人是正妻。又兼之当时先帝身体渐不如从前,事事从简。   天文地理,行文打仗,晋朔帝都多有了解。   只独独也不知晓这成婚该是个什么模样。   他今日且瞧一瞧,蓄下几分经验。   待到与念念大婚时,处处都该要比这更好上数倍。   “一拜天地。”那厢礼官唱道。   锦山侯小声与钟念月道:“太子总算是成亲了,我整日里都怕念念将来要嫁他呢……我总觉得他瞧着可怕得很。”   钟念月笑他:“你见陛下的时候,也总觉得他可怕。”   锦山侯摇摇头,憋出来一句:“那不一样的……”   礼很快就行完了。   而后新娘被扶着离开,又昏了的惠妃也被扶了下去。   太子头戴金冠,愈发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气度。   他缓缓拾级而下,手中持杯,彬彬有礼地谢过了诸位宾客。   众人忙称不敢,纷纷举杯。   这一喝,便好像没了个止境。这位平日里温和有礼的太子,今日似是高兴坏了吧,不多时便喝醉了。   钟念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只觉无趣,便起身去寻晋朔帝。   她前脚方才走。   后脚便有宫人扶住了太子,道:“殿下,殿下去洗把脸罢?”   太子眼珠冰冷地转了转,应了声:“嗯。”   苏倾娥是由别人带进府的,一进门便偷偷跑开了。   她没有去观礼,怕自己生生气死。   她等啊等,等到乐声渐渐弱了,一转头却是先见着了钟念月的身影。   这也就罢了。   那厢还有宫人扶着太子缓缓朝这边来了。   祁瀚是要同钟念月说话吗?   苏倾娥一咬牙,当下不管不顾地先冲出去,撞上了太子。   今日太子府上实在忙乱得厉害,乍见苏倾娥,才有人怒喝一声:“作什么的?”   太子骤然沉下了脸,撕下了那层温和的面皮。   他抬手揉了下额角,看也不看,道:“问问是哪家的姑娘,若是寻不着主,拖出去喂狗。”   苏倾娥掐了掐手掌。   她今日已非当年,她的经验渐渐越发足了。   于是她张嘴便道:“钟念月会死。”   “什么?”太子缓缓转过了头。   苏倾娥道:“按照原本的经历,钟念月会死。”   “什么叫原本的经历?胡言乱语。”   苏倾娥见用“钟念月”的名字留住了他,心下又酸又难受,但还是张嘴道:“太子或许不知我是谁了。但我却知晓,太子素来喜欢吃甜,而不爱吃酸物。太子喜好罗州锦,喜好香云墨,喜好……”   太子一动不动地听她说完。   “把她带下去,扣在我院子里。”太子冷淡地道。   并不如苏倾娥想象中那样的激动与震撼。   苏倾娥急声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吗?你不想听听自己的未来吗?”   太子理了理袖口道:“再与你浑话几句,我那父皇便要寻上表妹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去,又道:“我如今更喜云锦,更喜松烟墨……”   苏倾娥:“不对不对。”   他上辈子从来没喜欢这些东西。   后头那小太监拔腿跟上太子,一边飞快地道:“表姑娘喜欢云锦。”送了好多到钟府去,都没个回音。   “表姑娘给殿下送过松烟墨。”   还有好多好多呢。   只是后头都被钟姑娘要回去了。   苏倾娥正惊愕震颤间,被宫人拉了过去。   面前的柱子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只能瞧见太子在钟念月身前驻足。   钟念月却是瞧不见她的。   钟念月这会儿还在一边等晋朔帝,一边数蚂蚁呢,扭头与洛娘道:“这里的蚂蚁与别处的不同,也不知是为什么……锦山侯最喜欢这些玩意儿,若是带给他玩,他肯定开心得不得了。”   这厢话刚说完,便听得身后有人道了一声:“表妹。”   钟念月愣了下,转头看去。   太子面上布着红云,眼底也布着红色血丝,看上去倒是清醒且理智的。   太子挥了挥手。   便有宫人捧了酒杯来。   他笑道:“表妹离席尚早,不曾饮一杯酒。今日该我敬表妹一杯……”   钟念月没有接。   太子抿了下唇,竟是道:“念念来日便是皇后,我还要尊一声母亲。做儿子的大喜之日,自该敬上一杯。”   钟念月:?   好家伙。   你这比我还放得开,妈就先叫上了!不愧是你,心狠手辣忍辱负重狗男主!   钟念月总觉得太子此时瞧着不大对劲,哪怕他瞧着神色清明。   她暗暗退了半步,再一琢磨。   要不你和相公子先打一架,赢了的再做我的儿子! 第111章 肺腑(难得见他哭,新鲜...)   见钟念月久久不动, 太子脸上表情几乎要绷不住。   他轻叹一声道:“你可是在提防我?我方才所言都是真心实意。”他捏着酒杯,依旧放在钟念月跟前悬停住,半晌都不见要将手收回去的意思。   他轻声道:“你我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自幼一同长大, 又素来亲密。只是那时我年纪轻, 到底是做了许多错事,冷待了你。等再看清楚, 原来只有你一人待我好时, 你便走得远远的了, 从此几年也不曾见上几面。我时常想, 若是能回到清水县时,是我替你饮下了那副毒药, 护着你免受了罪过, 兴许后来你也不会只与父皇亲近起来,却是与我彻底疏远了……”   钟念月心道, 若真是叫你抢了先……   说不定今个儿我头七都过了。   洛娘还未见过太子几面,此时倒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心下一面觉得太子瞧着儒雅年轻,又有两分落寞可怜, 但一面又觉得太子这番话听着不大对劲,似是……似是对姑娘有几分情意在似的。   那怎么成呢?   今日太子方才成了婚,而姑娘将来可是要嫁给陛下的……这万万不能叫太子一番话,将姑娘坑害了进去!   这寻常女子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洛娘眼珠急转。   又怕姑娘年纪小被他骗住了,又想着此时要怎么脱身去寻陛下……   还有这酒,里头不会有什么东西罢?   不如我替姑娘抢过来喝了好了……管它是毒药还是什么呢?   太子浑然不觉钟念月的不屑与洛娘的焦灼一般。   他垂眸平静地接着道:“只是后来再想一想,就算是这样, 我们也无法再如从前那样亲近了。母亲每日都教导我,我生来便是个掠夺者。我将来要夺地位, 要夺权势。人人都是我可利用的东西。我没有自由,也不该有自己的思绪。为了夺得权势,我不喜欢的,也一定要低头去的喜欢。而喜欢的,也一定要退让……从前是如此,今日也是如此。这世上有诸事我不能,也不配……”   说到此处,太子面上缓缓滑下泪水,无声落泪,连一丝哽咽也无。   他捏住掌心的酒杯,转了转,道:“过去的终会过去,心有万千不甘,也总会平息。敬表妹,愿你事事得偿所愿,登得高位,快活一生。你喜欢的,便能痛痛快快喜欢下去的。你不喜欢的,便再也碍不了你的眼……不似我这般。”   洛娘听得愣住了。   她从未听过有哪个男子这般好似将肺腑都掏出来的剖白。   更何况对方是太子,而非是什么普通男子……   洛娘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去夺那酒杯。   她忙扭脸去瞧钟念月,想着瞧姑娘的脸色行事就是。   此时钟念月缓缓抬眸,正眼瞧了瞧太子。   这番话似是情真意切。   但是……   钟念月抬手按住那杯壁,骤然一倾斜。里头的酒水便悉数倒了出来。   太子的手颤了颤:“表妹连我的祝词也不愿收下么?我知父皇暗地里派了禁卫跟着你。但也不至连一杯酒都不能喝罢?”   钟念月不接他的话,只摇摇头道:“这些年,你还不知我不爱喝酒,也喝不得酒么?可见太子的喜欢本来也没几分。按下去了便按下去了。”   太子并不发怒,只低声道:“这只是果酒。”   钟念月歪头瞧着他,道:“那你先喝两口我瞧瞧。”   太子面不改色地盯着她,又命宫人倒了一杯来,他低头抿唇,只喝了杯中一半。随后将剩下半杯酒递到钟念月面前,轻笑了下,像是欢喜了些,问:“表妹要喝我喝过的吗?”   钟念月:“……”   这狗比当真是能屈能伸。   这把戏耍得她都要分不清他要做什么了。   酒里若有猫腻,怎么说喝就喝了?   钟念月抿了下唇,挑眉道:“谁同你说浑话?你自个儿喝吧。”   太子无奈一笑:“表妹真是半分软意也不肯分给我。”   “我觉得你像疯子。”钟念月突地道。   太子面色一僵。   “谁同你温声软语,你自然瞧不上。谁若是偏要将你弃如敝履,你偏爱得要命。”这不是贱是什么?   太子今日这些话,骗一骗原身没问题。   她听了却是不会心软的。   太子挺直的脊背塌下去了一些,他用力地咬了下后槽牙,但很快就又松缓开,依旧绷着那儒雅的姿态,轻声问:“我像疯子吗?”   洛娘这会儿有点被吓住了。   便是个脾气再好的人,这会儿也总该翻脸了才对。可太子偏偏没有翻脸。而他越是这般平静,越是叫人觉得说不出的阴冷可怕。   太子轻叹一声:“我难道不像父皇吗?”   钟念月:“不像。”辱晋朔帝了。   晋朔帝或许也曾薄情。   但从不似太子,人人是他的工具。晋朔帝说不要便不要。太子却还要踩在人家的真心上,尽情玩弄他的手段。   太子落寞应声:“哦。”   他道:“那兴许是我学得还不够罢……父皇年长我许多,他身上的东西,我自是要学上许久许久的……”   洛娘此时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   她眼下也觉得太子像个疯子了,这般平和之下,好似随时便要露出狰狞的獠牙。   洛娘一慌乱。   骤然间拔高了嗓音道:“大殿下!大殿下怎么过来了?”   太子脸色变了变,又压了下去。   他扶住了宫人的手,揉了揉额头道:“今日真是酒喝多了罢,与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大皇子确实打从附近经过。   这是因着底下人说今日太子府上好像混进了个人,他想着太子方才都喝醉了,恐怕无力管事,这才亲自带着手下找起了那个人。   毕竟今日晋朔帝也在府上,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谁晓得那人没找到,大皇子且先听见了洛娘一嗓子的呼喊。   他对洛娘的声音很是熟悉,还在青州时,他便记住了。   她怎么突然唤我?可是有什么事?   今个儿终于从钟念月身边分开了?   大皇子眸光微动,还是临时调转了方向。   手下面露茫然,低声道:“这太子府上的女眷怎么会认得大殿下呢?”   大皇子不快地道:“哪里是太子府上的?今日来了这样多的宾客,动动你那脑子。”   手下讪讪闭嘴,跟着大皇子穿过回廊。   “可是洛娘?”大皇子话音落下,往前一步,便看见了除洛娘外,还有个钟念月,以及那令人厌憎的太子。   大皇子:“……”   洛娘目光闪烁,笑道:“倒是巧,大殿下也过来了,可是来敬太子酒的?”   大皇子迷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太子。   大皇子:“……嗯。”   大皇子伸出手道:“倒酒吧。”   钟念月:?   不是,你这么莽的吗!   钟念月轻咳一声,道:“怎么?今个儿都要喝得酩酊大醉吗?”   洛娘也傻了傻,没成想大皇子说喝就喝,她也待开口。   那厢太子身边的宫人却是已经又倒好了一杯酒,大皇子接过来,飞快地和太子一碰杯,分外敷衍地仰头一饮而尽道:“好了喝完了。我送钟家姑娘……和洛娘,到外头去罢。我方才听闻太子府上混进了个贼人,可不能叫贼人伤着了贵人。今日我便替太子解决了这桩祸患……”   太子眸底装着阴冷之色。   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拧掉大皇子的头的冲动。   太子倚着宫人,作醉酒状,道:“不必,叫我府中亲卫去搜寻就是……”   大皇子也不与他争。   反正一会儿将钟念月送到父皇那里,顺嘴得父皇一句口谕,自然就能在他太子府里搜寻了。   保不齐能将太子气死。   大皇子想到这里便也不多留,请着钟念月与洛娘便往外走。   这厢一走,太子还没往前走上两步,便见孟公公朝他来了。   孟公公冷着脸,淡淡道:“太子醉酒了,一会儿就不必到前头了,奴婢领了两个人来伺候太子。”   太子睁着朦胧的眼,没有出声。   他原先说晋朔帝派了人跟着钟念月,本只是猜测的话,如今一瞧,倒确实如此。他方才也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父皇的惩戒这便跟着来了……   那厢钟念月回到前头。   还真捉了两只蚂蚁给锦山侯。   晋朔帝没好气地将她从后门带走了,捏着帕子垂首,仔仔细细地给她擦了掌心。   “太子胡话,你怎么就在那里听着?当真一点也不怕?”   钟念月道:“难得见他哭一回,新鲜么不是。”   晋朔帝:“……”   他捏了下她的掌心。   钟念月又道:“再有,我知晓陛下的人跟着呢。”   如果不是这样,早从太子出声和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掉头就跑了。   钟念月咂咂嘴。   心道别管太子今个儿是装的还是什么……那般心灰意冷的模样,真该给原身好好瞧一瞧,出出气才好呢。   晋朔帝眸色沉了沉,这下改为轻掐了下钟念月的脸颊,道:“走罢,朕送你回府。”   钟念月应了声:“嗯?洛娘呢?”   洛娘却是去谢大皇子去了。   她寻着大皇子的时候,几个手下正扶着大皇子倚着凉亭歇息。   几人急声道:“这怎么就发起高热来了呢?这眼珠子都红了……快快去请个太医来……那酒不会是有毒罢?”   而太子此时被请进了一个水桶里泡着。   孟公公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且醒一醒酒,否则今个儿怎么洞房呢?”   太子垂眸看着因为凉意笼罩而发白的手指。   他父皇的占有欲,当真是强啊。   念念怎能说我不像他呢?   骨子里,不都是一般的么? 第112章 前世(他每年都要去三个地方...)   屋子里喜烛燃着, 发出噼啪的声响。   陪嫁丫头经了今日这一番场面,手还发着抖,她小声问:“姑娘, 咱们就这么坐着等吗?”   喜嬷嬷道:“不等着还能作什么?”   高淑儿今日天不曾亮就起来了。   她暗暗一琢磨, 道:“不如先睡一会儿……”   “那怎么使得?”   “你们不懂……”高淑儿叹了口气,“今日宴上是瞧不出来, 但太子心中, 确实只有钟念月呢, 没准儿今日就要喝得大醉再回来……”   嬷嬷忙道:“这话怎么说得?以后莫要再说了!”   高淑儿只好闭了嘴。   抱着喜被, 倚着床柱打起了瞌睡。   太子确实久久没有回到喜房中。   他喝了酒,又吃了自个儿的药, 往凉水里那么一泡, 脑子是越泡越清醒了,等到了后头就开始发高热了。   太子府上的人吓坏了, 伸手去搀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再泡一泡……”他垂下眼眸, 眉眼冰冷,“不疼得狠一点, 怎么记得住?”   众人哪敢应声,只能大气也不敢出地跟着陪在一边。   太子府上惯会做主的太监,则转身出去,到了前头告知众宾客,太子喝醉了。   于是宾客们也就在送上贺礼后,纷纷离去了。   不多时,太子府上便归于了一片安静, 只留下满桌残羹,一时间倒显得有几分冷清。   宾客们一边往外走, 一边禁不住暗暗道:“不知陛下去了何处。”   “应当早早就走了罢,你我岂敢揣测圣意。”   而晋朔帝这厢。宫人们不识得洛娘是谁,但脑子灵光,听钟念月一问,便忙道:“可是跟在姑娘身边的那位?瞧着像是去往那边去了……方才大皇子还在那里呢。”   钟念月恍然大悟。   那多半是多谢大皇子去了。   洛娘不知她身后跟了武安卫,当时一定吓坏了。   晋朔帝出声道:“孟胜,你派个人去接。”   孟公公一应声,干脆亲自去了。   大皇子近来办了几桩事,都正合陛下的意,他亲自去一趟,也是给大皇子做做脸。   说罢,晋朔帝就先带着钟念月上了马车。   他道:“今日太子的婚宴没甚么意思,朕先送你回去。”似是留钟念月在这里多上片刻,都觉得此处污秽染上了钟念月一般。   钟念月失笑道:“婚宴都是这样没意思的。”   她说罢,打了个呵欠,倒是禁不住想象了一下,她与晋朔帝大婚时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她道:“等一等洛娘便回去了。”   只是这一等,倒没能等到人。   孟公公很快便回来了,道:“底下人说是大皇子突发不适,底下人便扶着回府去了,还传了个太医走。洛娘应当也一同去了。”   钟念月怔了下:“莫不是那杯酒当真有什么问题罢?”   晋朔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孟胜,你去扣下那酒。”   孟公公连忙又带着人去了。   只是显然去迟了。   哪里还找得着先前那壶酒?   孟公公连声道:“失策了。”   “若酒真有问题……”钟念月皱着眉,忍不住心道,那太子也当真是个狠人了。他自个儿可是真真切切地跟着喝了。   “你去大皇子府上守着,弄清楚大皇子因何突发急症,再回来报给朕。”说罢,晋朔帝将那帘子放下,抬手环抱住了钟念月的脸,将她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怀中,随手便也不许她说拒绝的话,当下就命车夫先行驱车往钟府回去。   钟念月独自回到府中,万氏见了倒也不觉得奇怪,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免不了将钟念月从头仔细打量到脚,确认过了晋朔帝实乃是君子中的君子,万氏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随后这一等,便是一夜过去了。   高淑儿倒头一觉睡到天明,也不曾见着太子。   苏倾娥被人看守在柴房中,如此困了一夜。   就在她满心愤懑,忍不住要大声咒骂的时候,柴房门终于被推开了……   面色苍白,眸光阴冷的太子,由人扶着缓缓走了进来。   太子瞧着似是病了。   可他这副模样比他平日里还要可怕得多,身上的威势让苏倾娥禁不住两股战战。   “说吧。”他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苏倾娥压下心底的恐惧,隐去了钟念月的死有自己的一分原因在,除此外,便将上辈子的事全部讲清楚了。   甚至包括她是如何与太子相爱的。   而后太子如何为她打发了高淑儿等等……   至于上辈子钟念月死后的事,苏倾娥就绝口没提了。   半晌。   太子冷笑一声:“你说本宫喜欢你?本宫瞎眼了吗?”   苏倾娥惊愕地抬头看他。   但很快她又忍住了心底的不甘。   这辈子她与太子都没见过几面,不喜欢她也是正常的……她而今不需要太子的喜欢了,她更想与太子合作,将来太子登基,她要做功臣!   苏倾娥冷静地道:“我知道如今太子瞧不上我,无妨,我只求太子能得偿所愿。太子也知晓陛下的手段如何可怕……”   她顿了顿,道:“晋朔帝多疑,从不立危墙之下。可上辈子到了后头,不知为何他每年都要去三个地方,且只带一个孟胜,三两个亲卫。每年去后回来,众臣都觉得,晋朔帝瞧上去更淡漠了些,也更衰老了一些。好像不日便要脱离与凡尘俗世的羁绊……”   “太子将来若要登基,只有一条路可走。”苏倾娥冷静地分析道。   她觉得自己愈加的聪明了。   “那便是弑君。”   “若要弑君,毒药轻易中不了招,刺杀又有万千士兵护佑。晋朔帝如今又正当壮年……”   “太子只有这三个地方可去。”   太子这才终于拿正眼瞧了她。   “说。”他道。   “临萍、清水、九江。”苏倾娥道。   另一厢。   钟念月是被人从梦中唤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道:“可是洛娘回来了?”   “是我。”洛娘轻声道。   钟念月缓缓坐起身来,道:“昨个儿怎么去了那么久?大皇子如何了?孟公公说他突发了急症。太医看瞧好了?”   洛娘难得结巴了一下,她道:“好、好是好了,只是不是太医瞧好的。”   她道:“姑娘年纪小,莫要听了……”话说到这里,却是自个儿又一顿,愣愣改口道:“姑娘年纪倒也不小了,都要大婚了。”   钟念月隐约听出了点意思。她惊讶地瞧了瞧洛娘,这才发觉到了哪里不大对劲。   洛娘身上穿的不是昨日的衣裳。   今个儿的多少有些不大合身,像是权宜之下穿上身的。不过瞧着新倒是新的。   钟念月咬了咬唇,沉声道:“洛娘,你脖子上有红痕。”   洛娘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脖颈。   钟念月瞧了瞧,她并无委屈之色,悬着的心才往下松了松。   此时香桃忍不住进了门,小声道:“姑娘,孟公公还在外头呢,还有,还有大皇子……大皇子来咱们府上作什么?”   钟念月皱眉道:“来挨打的罢。”   她是真没想到太子那酒里还是掺了药。   太子倒也真敢自己往下喝。   钟念月心有不快,骂了太子三百遍。   她揉了揉额角,站起身。还不等她开口呢,洛娘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姑娘做什么去?要为我出气吗?这算得什么大事。我本就不算什么良家女子……”   钟念月摇摇头道:“人的贵重,又哪里是靠这个评判呢?”   洛娘笑道:“是,我知我在姑娘心中是贵重的,但别人不会这样想的。”   钟念月琢磨了一下大皇子还敢跟来府上这么件事,要么是孟公公压着来的,要么是自个儿来的。若是自个儿来的……   钟念月道:“洛娘怎么又知,自己在别人心中不贵重呢?”   洛娘怔了下,摇了摇头,不提这句话,只转声道:“我方才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姑娘确实不必为我出气。何况大皇子算是我睡过的男人里头,最厉害的那一个了。”   钟念月耳根一红:“……”   等等。   这是我能听的吗?   香桃也在一旁听傻了。   呆呆的,半晌嘴都张不开。   洛娘说到此处,也觉得失言,忙道:“这些腌H话怎么好说给姑娘听。”   钟念月愣愣地摇了下头道:“哪里是呢?食色性也。本是人之常态,又非是什么下流之事。”   没见过这等世面的香桃动了动唇,面颊微红地挤出来一句道:“洛娘真厉害。”   洛娘听得忍不住笑了:“我哪里厉害了?”   还未有人这样说过她呢。   香桃素来是个直脾性。   原先钟念月说太子不好,她便能跟着钟念月一块儿数落太子的不好,半点也不怕太子。   而今她便也直当地道:“洛娘睡了不少男人,而今还把大皇子也睡了。那不是厉害么?我瞧大皇子也是不错的。”她道:“咱们姑娘原先还要养九十九个面首呢,只是后头全没了……”   洛娘哭笑不得。   哪有人将这说成是厉害的?   她从前只觉得种种都是不堪,尤其走在钟家姑娘身旁,还觉着自己像是污着她了。   只是今日再想起来往日的念头,什么愁苦,都烟消云散了。   这时香桃扭头问钟念月:“姑娘,若大皇子要娶她怎么办呢?”   洛娘当先摇了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若是一顶轿子抬去做个侍妾,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了。可我不想这样的,我觉得还是伺候姑娘好。”   香桃巴巴地道:“你会的东西那样多,自打你来了,我同书容能做的事都少了。姑娘以后只一心喜欢你怎么办?”   钟念月敲了下香桃的脑袋:“说这么多胡话。下次可莫要提九十九个面首了……”哪天让武安卫听见了,再报给晋朔帝听,还得我去哄呢。钟念月心道。   这账若是积得多了,等到大婚后……   钟念月脑子里便蓦地冒出了曾经看过的桥段。   我觉得这不大好。   钟念月面红耳赤地心道。 第113章 傲骨(双更合并)   钟念月与洛娘走出去时, 大皇子还立在厅中,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公公倒是神色自如些, 还笑着与钟府的下人道:“上回来时, 到底匆忙,还不曾仔细瞧过这养育出了姑娘的灵秀之地……”   府中下人何曾体会过陛下跟前的红人这般口吻, 一时晕乎乎的还接不上话。   孟公公倒不觉有碍, 他认真仔细地打量起四周来, 又问:“这画可是姑娘喜欢的?”   下人讷讷道:“不是, 是老爷喜欢的。”   “那这花……”   “也是老爷喜欢的。”   孟公公指着一旁的椅子道:“那上头摆着的软垫与毯子,总是姑娘喜欢的了罢?”   下人惊讶点头, 道:“正是, 正是,公公怎么知道?”   孟公公当下自豪一笑道:“咱可是伺候了姑娘不止一两年哪, 这姑娘的性情习惯,了解得未必比你们少……”   下人愣愣地望着他, 心下震惊不已。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是原先姑娘总进宫去见惠妃时的事吗?那时姑娘竟然便能使唤得动孟公公来伺候了?   孟公公说罢,还待张嘴, 便听得一旁的下人道了一声:“姑娘来了。”   那始终沉声不语的,垂首而立的大皇子,骤然抬起了头,但却没有转过身来。   孟公公仿佛不曾察觉四周的尴尬气氛,他笑着迎上去道:“方才正与姑娘府上的下人闲话呢。一问,这个是钟大人喜欢的,那个也是钟大人喜欢的……”   孟公公是陪着大皇子一并来的, 见他口吻轻松,钟念月也就跟着轻松些了。   钟念月道:“公公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孟公公道:“将来这阖宫上下都得仔细着伺候姑娘, 今个儿不是巧了,正正好到府上取取经么?”   钟府下人听到此处,这才真正意识到,如今他们家姑娘的地位已经何其贵重了。   钟念月惊讶了一瞬。   心道这也是晋朔帝的吩咐么?   不过是他的心思也好,是孟公公自己的心思也好,这般重视的姿态,倒是叫她又减轻了许多从历史中感知到的,对皇宫那巍峨高墙的抵触。   那北面的皇宫,不像是皇宫了。   倒也像是她另一处家了。   孟公公说罢,还又道:“今后宫里摆的,没准儿每走上十里路,便都净是些姑娘喜欢的东西。姑娘爱摆什么,便摆什么。”   洛娘都一下听笑了。   这话倒像是要与钟府比个高低了。   钟府上摆的都是钟大人喜欢的,那皇宫可是能依着姑娘的心思呢。   钟念月歪头一笑:“那感情好。”   应话时,她的目光也分了些到那大皇子的身上。   她与孟公公闲话这一番下来,大皇子便实在有些耐不住了。   大皇子一下转过了身,朝钟念月拜了拜:“钟姑娘。”语毕,他顿了下,又朝洛娘拜了下,只是没出声。   洛娘惊讶地一下躲开了。   这下大皇子的脸色难看了点。   钟念月将情景收入眼中,先回头让其余下人都退下了,又叫香桃去端了茶来。只是没大皇子的份儿。   “姑娘。”香桃将茶碗递给她,她稳稳地端住了,道:“多谢昨日大皇子……”   大皇子也是今日才隐约明白过来,昨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明白过后,大皇子内心如同掀过了一阵风暴,久久才又平静下来。   太子怎么敢!   他疯了吗!   他是不要自己的身份位置,不要命了吗!   而后大皇子便不敢再深思了,只当什么也没发现。   他平日里易冲动,但也还没真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若要将他与三皇子放在一处,他自觉还是有点脑子的。   因而眼下他哪里敢应承下这声道谢。   大皇子当即出声打断道:“不敢当。”   他把这段话带了过去,转而道:“倒是我昨日失态,冒犯了姑娘的身边人。放心不下,怎么也要登门告罪……”   洛娘一心只怕钟念月难做人。   她忙道:“哪里的事?不过你情我愿罢了。倒也不好拿到姑娘跟前来说。”   大皇子一下愣住了,似是全然没想到洛娘会这样说。   洛娘还催促道:“大皇子且回去吧。”   大皇子立在那里不语。   又等了会儿,才见着他突地朝钟念月跪了下来,道:“我有大过,请姑娘治罪。”   洛娘拧眉道:“殿下跪得倒是痛快,却怕外头要议论姑娘性情霸道,还未进宫,便如此苛待殿下了……”   大皇子登时额上流汗。   他结巴了一下,道:“这、这本该是……本是该有的规矩……外头谁胡说,我自然找上门去,先砍了他的头!”   钟念月慢吞吞地眨了下眼,觉得眼下好似不必她来为洛娘做主出气了。   恰巧此时外头来了人,一路小跑着进门道:“姑娘,宫里又来人了,说要请姑娘入宫呢。”   那人说着,一见孟公公,也是一愣:“这怎么……孟公公怎么已经在了?”   孟公公笑道:“不妨事,我只是出来办差的。这外头的,应当是陛下要接姑娘入宫去的。”   钟念月点了点头,扭头道:“洛娘你自个儿做主罢,我且先去走一趟了。”   自个儿做主?   洛娘愣了下,一时双手似乎都不知晓该放何处放了。   这怎么能自个儿做主呢?   她还从未自个儿做过主呢。   她这辈子干过最大胆的事,一则拼了命地想着要多认两个字,二则叫晋朔帝拿下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供出了相公子。   等洛娘怔愣回神。   厅中已经没有钟念月的身影了。   孟公公点了香桃道:“你且领着我,到姑娘院子里仔细瞧一瞧。这姑娘的习惯哪,那是了解得越多越好!”   香桃闻声欢喜,哪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忙带着孟公公去了。   这下厅中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下人们也都只守着外间,一点声儿都传不进来。   不过是个硬赖在府上的下人,如今倒好像是个主子。   洛娘愣愣心道,这才扭头看向了大皇子。   这厢且不提。   另一厢钟念月入了宫,轻车熟路地入了上书房,正巧听见底下人夸呢,说“陛下挂在墙上的墨宝有几分不羁之意”。   钟念月抬头一瞧。   那是她写的。   能不羁吗?   钟念月都觉得有些脸红了,抬眸一瞧,晋朔帝倒是听得分外认真,面上还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味道。   他点下了头,道:“不错,这幅字用心极深。”   那大臣也是个聪明的,隐约从落款处瞧见似有“寿”“贺”之类的字眼,便猜测,那赠此书画的人,极有可能是在陛下寿诞时送上的。   这陛下都过了多少年的寿辰了?   他禁不住遗憾道:“只可惜,这一面墙上,竟只能挂得下一幅字,挂得多了,便不好看了。”   晋朔帝深以为然。   他那里已经收了好多幅字了。   钟念月头一回学画画的那第一幅画儿,也收在他那里呢。   如今只能收在箱中,确实遗憾。   钟念月望着这二人你来我往、大为赞同的,忍不住直想说,醒醒吧您!   她都快觉得自己确实像是个会下降头、蛊惑晋朔帝的妖女了。   此时小太监见钟念月不动,不由出声道:“姑娘怎么不进去?”   里头的人这才闻声瞧了过来。   “念念。”晋朔帝抬手一指,“正说你的字呢。”   大臣一下惊骇地扭头看过来。   这是钟家姑娘写的?   若他不曾记错,这墙上挂着的笔触类似的字,已经挂了有几年了罢?这钟姑娘与陛下之间的渊源,还真是长远啊……   大臣躬身道了声:“钟姑娘。”   随后便自觉地退下去了。   等到了殿外,他才想起来,这还未大婚,这钟家姑娘难道不该按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府中绣一绣鞋袜荷包帕子,再为自己做一做喜服吗?   哦。   要做皇后来着。   那没事了。   这谁能去指摘钟家姑娘呢?   何况……   大臣转念一想,倒也着实无法想象钟念月绣鞋袜的样子。   要这小祖宗去绣东西?   那得先把自己的手指头扎上十个窟窿眼儿。   到时候便是陛下心疼了。   大臣摇摇头,大步往外走去,全当自己今个儿什么也没瞧见。   这头钟念月到了跟前,问:“孟公公是陛下特地派去的?”   晋朔帝应了声:“嗯,大皇子究竟生的什么急症,本也该要瞧一瞧。何况,朕知念念看重身边的人。”   洛娘已经跟在钟念月身边了,自然就不一样了。   晋朔帝至今还记得,朱家姑娘死的时候,钟念月哭得有多伤心。   钟念月点点头,又道:“那酒里……”   “念念此事就不必管了。”晋朔帝的口吻依旧是慢条斯理的,眼眸里却绽着冷意。   钟念月想了想,干脆也就不再多问了。   若真是太子干出来的浑事,他自然要承担其中责任。至于怎么着给他量刑,那便是晋朔帝的事了……   难怪她看过的这类小说里,最爱用的便是下药的手段呢。   只因这事就算败露了,偏又牵扯着他人的名誉,自然就不好放到明面上来升堂了。   算了。   不必想了。   晋朔帝自有法子处置。   太子大婚已过,钟念月便想起了另一桩事:“那南郊国的大王子不是到了吗?”   晋朔帝应声:“嗯。”他淡淡笑道:“念念,如今还不是时机。”   嗯?   那该是何时?   晋朔帝道:“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诞。”   钟念月仔细回忆了一下,太后往年寿辰确实从来不见办过。而晋朔帝的寿诞,她也多是称病不出。   今年这是要在太后的寿诞上,将惠妃的事掰扯个清楚吗?   那不是既恶心了惠妃,又恶心了太后?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朕素来是个记仇的人,只是外人不知罢了。”   太后还想挑拨她和晋朔帝。   还想通过万家的事来掌控她。   钟念月忙道:“记仇好,记仇妙。我也记仇啊。”她将自己的脑袋往晋朔帝的手底下送了送,叫他摸两下,好去了心中对生母的失望不快。   她语气轻快地道:“因而咱们才要做一对儿么。”   晋朔帝轻笑一声。   揽住钟念月的腰,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钟念月:?   钟念月忙按住了他的手背:“别把我放桌上了,一会儿东西又撞翻了。”   “嗯,不放。”晋朔帝抬眸笑问:“园子里的拒霜花开了,朕带你去瞧瞧,去吗?还有南郊国上贡来的几样奇珍异兽。”   “陛下拿我当小孩儿哄么?”钟念月从他怀里跳下去。   晋朔帝眉心一动。   还不等他再开口,钟念月便绕到了他的身后,扒拉住了他的背,道:“不过我喜欢。陛下背我去罢。”   晋朔帝好笑地弯下了腰。   钟念月牢牢抱住了他的脖颈,一下骑在了他的腰间,道了声:“驾!”   晋朔帝:“……”   “好大的胆子,拿朕当马了。”   他手指一转,掐了把钟念月的屁股。   绵绵软软的。   指间好似都烫了下,那骨子烫,更一路蔓延到了心间去。   晋朔帝哭笑不得地蜷住了手指,一时也不知罚的是钟念月,还是他自个儿。   ……   钟念月从皇宫回去,已经不见大皇子的身影了。   孟公公在他们府上倒是逛了个意犹未尽,出来见了她,道:“姑娘且放心,昨个儿的事就算了了。”   了了?如何了了?   钟念月不知晓,她回了院子里,再问洛娘,洛娘也不再多说了。钟念月再问,洛娘便寻思着,教教她床笫之间的事。   洛娘只道:“这出嫁前,府上的嬷嬷定是要教的。可她们教的,都规规矩矩的。姑娘是不知,这做官的也好,富商乡绅也好,他们娶了正妻,为何还要纳那么多妾呢?不过就是因着这正妻事事都要讲规矩,他们便觉得不合心意了,跟往家里放了块木头似的。哪里有半点夫妻间的快活呢?”   说到此处,洛娘又迟疑了。“姑娘将来是要做皇后的,照理说,也不必学这些个东西……”她又希望姑娘荣宠一世,又怕自己胡乱教一通,拉低辱没了姑娘的身份。   钟念月哪儿听过这些啊。   这东西搁在什么时代,教育都是隐晦的。   洛娘觉得学这些,是用来讨好夫君的。   钟念月暗暗一琢磨。   咂咂嘴心道,这难道不是让双方快乐的东西吗?   钟念月叫香桃倒了壶茶:“洛娘,展开讲讲。”   钟念月在洛娘这儿连着还听了几日的荤故事,而后便迎来了太后的寿诞。   而此时除了南郊国外,其他小国的时辰也已经纷纷抵京了。   他们还未等来帝后大婚,倒是先好好见识过了大晋的帝王娶妻,过大礼时该是何等的阵仗。   “如今的大晋皇帝不是素来不喜奢靡吗?先帝立后时,也不曾听闻过这般阵仗。”   “而今大晋在晋朔帝手中再铸盛世,较往日自然更辉煌。”   “你们不懂,我分明听闻,是大晋的新后有洛神之貌,这才有今日的大礼相待。”   各个来朝的小国私底下窃语了几句。   眼见着南郊国的人也从使馆缓缓走了出来,他们当下收了声。   他们之间,南郊的身份最为尴尬的。   只因当年和大晋打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南郊国的大王子倒浑然不觉一般,他笑吟吟地上前问:“诸位可备下贺礼了?”   “一早便备好了。”   “太后寿诞的大礼也备好了?”   众人一愣:“今年太后要大办寿宴?”   “可这礼,原是为帝后大婚备下的……”   大王子笑道:“那就要看,你们觉得是新后更重要,还是这太后,皇帝的生母更重要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了,只留下后头一帮人还搁那里为难呢。   “新后与太后,孰轻孰重?”大家面面相觑。   “他心里定然有数了,只留了话故意叫咱们发愁呢!”   “哈,我却有个法子……”   那人说罢,当即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后头的人怕送错了礼,献错了殷勤,也忙跟了上去。   等真正到了寿诞这天。   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太后的群臣,这时也才见着了面。   晋朔帝是太后最小的一个儿子。   而今晋朔帝都已经走入了壮年,太后自然已经老得很厉害了。眼皮一耷下来,便似乎连她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快要分不清了。   一时群臣感叹。   背过身私底下都忍不住要说几句:“昔日定王走时,大放厥词,说陛下会苛待生母。太后不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今日陛下又不计前嫌,还要为太后大举寿宴……”   兴许是太后寿元近了。   只是这话他们都藏在了胸中,没有说出来。   “陛下实是难得的仁君了。”有人叹了一声。   不多时,乐声起。   晋朔帝姗姗来迟,于高阶上落座。   此时几位皇子都已经落座了,连同三妃。   多数人都是心情激荡的,甚至如惠妃者,是期待的。   只有太后,总觉得晋朔帝这般举动,并非是什么好事,怕只怕,这人使了什么手段,连带着也要将她送入局中去埋了。   她一时如坐针毡得厉害。   太后禁不住垂眸去看钟念月。   心道,这便是钟家那小丫头不知道的,晋朔帝待你好时,未必真是好事啊……   钟念月此时坐入席间,还听着一旁的丫头说闲话呢。   “说是太子大婚第二日,太子竟然没有带着高姑娘进宫向婆母请安。这去不去的,惠妃都生气。我方才听宫里的姐姐说,惠妃都气得又吐了回血呢。”   万氏皱了下眉道:“她就是心思重,若是没有多的想法,又何至今日?”   香桃抬起脸来道:“不过惠妃眼下瞧着,面上也不见什么苦色。”   万氏扫了一眼,远处坐着的万家的兄长,道:“想是等着看咱们出丑呢。”   一转眼,寿宴开。   众臣送上寿礼。   连各国使臣都送上了礼物,其中尤以南郊国送上的礼物最为丰厚。   南郊国的大王子环顾其余使臣,心道尔等愚昧,只有我知。   今日大殿上要上演一出好戏。   晋朔帝英明一世,却为美色所误,纵容万家抢功。此话一出,必然能震惊四野。再揭露军中,将领士功乃是常见的丑恶行径……如此煽动人心。   再等到太子在太后、叛党,及被煽动起来的将士的扶持下,弑父登位。   何须再讨好那新后呢?   说起来晋朔帝此人实在刚愎自用,竟然早早就将监国大权交给了太子,给了太子为自己圈拢人心、蓄力待发的机会。   大王子垂下眼,只默默等候了起来。   等到宴过半时。   终于有人站出来了。   此人乃是一名谏臣,只是与先前的什么陆大人、冉大人不同,他一年多前以前做了太子的门客,今日抱的,是真真切切豁出性命的心思。他已年过五十,要为儿子的将来铺路了。   此人深深一拜道:“陛下,恰巧今日南郊国大王子在,万家的几位将军也在,太子在,惠妃娘娘也在,还有都察院的几位大人也都在……更有太后娘娘坐在上首!不妨便在今日,对一对口供,若是有误,便早早洗去万家的污名……”   这众目睽睽之下,万家想要洗脱干净,恐怕不容易了。   万氏的大哥前两年也死了。   她的二哥是个性子急的,见有人在太后寿诞上便急不可耐地寻事,当下大怒,重重一拍桌案,酒杯都被震得飞了飞。   “我万家何曾有污名?”   那谏臣头也不回,只接着道:“万家当年依仗有功在身,曾想要送万氏入宫,幸而,阴差阳错,到底还是叫功臣之后,如今的惠妃成了宫里头的娘娘,没叫万家捞着半点好处。可眼下,又要送钟氏女入宫,且野心甚大,我一举便为后。”   “臣今日不惧怕说这些话。还请陛下,叫南郊国大王子出列,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万不能寒了将士的心……”   “也决不能让皇宫成了万家实现野心的地方!”   万氏和钟大人听着都觉得这话不中听了。   他们不禁皱了下眉。   只有钟念月还懒洋洋地倚着桌案,只微一抬头,朝那高阶上的晋朔帝望去。   晋朔帝没有出声。   一时殿中安静极了。   竟无人接那谏臣的话。   这位姓廖的大臣,他抿了下唇,只好将戏唱全套,要么激怒了钟念月,要么激怒了陛下,总得激怒一个人……   他又重重拜下道:“臣句句肺腑!若非见着今朝陛下一心执意立钟氏女为后,更为她所惑,臣也不敢说这些话!   “陛下可知,万家的事,是那梁虎昔日的手下,拖家带口来京中,磕头擂鼓状告上来的!那日磕头磕出来的血都浸进石头缝里去了。可京中官员是如何处置的呢?匆匆忙忙将人带走了,冲了地上的血迹,好叫百姓们都以为没这桩事一般……之后这案子先后递到京府衙门,大理寺,连兵部的人都不敢擅动,为何?为的就是,这钟氏女马上要做皇后了!万老将军乃是她的外公!这案子就这样成了个烫手山芋,积压那里,谁也不敢动!   “这也就罢了,钟氏女在京中行事霸道,其纨绔行径,实在难以数清。就连长公主都要受她的挂落。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能得长公主亲至,为她及笄宴捧头面?   “就更不必提她几年前,还敢动手打皇子……”   这话方才说到这里呢。   三皇子倒是先眉尾一扬,不快地道:“谁说的?!哪有此事?”   这廖大人:“……”   他噎了噎,心道不妨事,不管这三皇子为何突地变了个嘴脸,反正余下的总是真的,长公主也不会站出来说没有这样的事。   廖大人第三次拜下,铿锵有力道:“钟氏女在京中立下何等威势,已不必赘述。若非后头激起京中百姓不满,一时风言风语,都道群臣受她所挟,又岂会有后头的转机?”   他认为自己将在历史上划下鲜明浓重的一笔,将引得无数后人膜拜称赞。   但这回晋朔帝还是没有开口。   那钟氏女也没有气急败坏地跳出来。   这回气急败坏的是都察院的几个老东西。   他们捂着胸口,气得像是要背过气了,怒骂道:“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胡扯一通!”   “若有神明在上,必将你一道雷劈死!”   “你廖仁贤只几句话,便抹杀了我都察院上上下下数人的功劳!全成了那京中流言相逼的效用了!”   廖大人一愣,怎么也想不到为何会是他们先暴怒出声。   且是气得,恨不得与他争个你死我活一般。   惠妃也一下坐直了身子。   “你若长了一身卑躬屈膝的软骨头,只懂得向主子讨骨头吃。却也不要将旁人都看作如你这一般……我都察院上下对得起皇天后土!对得起陛下!对得起百姓!八月二十一日未时,那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京中大雨。钟家姑娘冒雨前来,她姿态大方,行止有度。   “请将其中细节,无一疏漏,查个清楚,再告天下。要使政务清明,而无遮掩含糊……   “这是那日钟姑娘所言,我还记得清楚分明!与我都察院行事宗旨,不谋而合!钟姑娘无惧,我等还有何惧?   “你却倒好,今日颠倒黑白,胡言乱语,要将我都察院的威信踩在脚下!若是不与你辨个分明,我都察院上下,还有何颜面存于世?”   几个老东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说着还流了泪。他们还记得那日陛下言辞亲切,叫他们不必有顾忌,不要因小失大,要留得都察院的威信在。   “尔等要知,这世上除了你廖仁贤这般披着皮故作仁义之君,也还有那一身傲骨,死也不肯轻易屈服,较真到底的人物!”   瞧吧。   这下打的哪是我呢?   一整个都察院都同你对付上了。   钟念月抬眸朝惠妃看去。 第114章 真相(原来只有我是废物...)   南郊国的大王子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他到底是别国人,不了解大晋的官制。他不由转头问:“他们是何人?”   “大王子没听见吗?那是都察院的人。何为都察院?主监察、弹劾。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手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大权。你说它是个什么东西?”一旁同为小国的使臣笑道。   南郊国的大王子皱起了眉。   怎会如此?   如惠妃的生父梁虎,与万老将军之争。   便是由这都察院来管。   可如今一瞧, 都察院倒好像全部站在那新后的身边了……   大王子抬头去看惠妃, 却见惠妃此时脸色也难看得厉害。   惠妃哪里肯信都察院的话?   钟念月还有那样的心胸本事?主动登门,请都察院查个清楚?   此时席间已经压不住议论声了。   “原来是钟氏女自请的。”   “那为何还有流言传出?”   “恐是……”众人未将话说完, 但却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惠妃。   惠妃忌惮钟念月为后。   又有生父的纠葛在。   自然就有这动手的动机了……   惠妃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她总觉得都察院这一出, 没准儿是晋朔帝的手笔。   难怪他一直不温不火, 好似没有偏袒钟念月, 实则只等着这日呢……若是他真为着钟念月插了手……惠妃心底陡然间,不可抑制地升起了恐惧之情。   惠妃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太后。   她知这大殿之中, 只有太后一系可能成为她的盟军了。   太后此时却闭着眼, 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似的。   只有太后自个儿知道,她这会儿也在心底骂得厉害呢。   晋朔帝这是故意叫她过个生辰, 都过不安生!   都察院的人此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传证人!”   晋朔帝此时才淡淡道:“传虞城酒馆掌柜汪青, 梁虎同僚姚金荣,及武平旧部贾立。”   当下有人小跑着出去传去了。   晋朔帝扫了一眼那位太子门客, 廖姓大臣。   这廖大人刚才还气壮得很呢。   这会儿那背脊便悄无声息地往下塌了塌。   等证人传到殿中。   殿中的乐坊舞姬也就先退下了。   宽阔的大殿中央,便只剩下了三个证人。   这三人。   第一个是平民百姓。   后头两个虽是行伍中人,却地位低下。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趴伏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   不等都察院挨个问他们。   万氏看了一眼自家兄长。   万老二、万老三、万老四,先后从席间走出来,跪地道:“臣也有话奏!”   晋朔帝:“嗯, 说吧。”   比起方才,他出口的话语要长一些了, 语气自然也显得宽和些。   只是万家人并未发觉。   万老二愤声道:“臣那老父死时,还曾叮嘱臣,万不要将此事传出去。只等将来臣也战死沙场了,便将那秘密一并带到阴曹地府去!可谁晓得,惠妃不顾念往日收留照顾之情,竟要将恶名往臣父头上栽!”   万老三是个儒将,他拜了拜,接声道:“既如此,今日臣等也只有无礼为之,将事情说个清楚明白。”   惠妃眼皮直跳,胸口咚咚。   什么秘密?   哦。   大不了就是且听他们编一编……   万老二声音一沉,开口声音轰轰如雷,掷地有声:“兴安二十九年,臣父身在碗城,与虞城相隔数里,皆临边塞。那年的寒冬格外地长。入春化雪后,更见寒冷。可臣父依旧每日巡视城楼,未有一日懈怠。   “他老人家身子骨虽然日渐衰弱,但老将的经验仍在。在大雨将来前,他便担忧,塞外南郊国人恐怕熬不住,要兴兵攻城。碗城素来是第一道关塞。可他等了三日,不见丝毫动静,便疑心南郊国另有他法。   “又过一日,虞城传信,说南郊国商人死在了虞城内。此时臣父便觉得,他们怕是要翻山越岭,绕道先攻虞城。当日臣父便立即点兵,亲率军前往虞城,只留我与四弟驻守。怎么到了他们的嘴里,变成了是梁虎来通知的臣父?是他吹响了这反攻的第一声号角?”   钟念月脆声道:“难怪……”   众人闻声,不由朝她看了看。   等看清原来开口的是这位祖宗,自然也就不敢去打断了人家说话。   万老二也回头看了一眼。   怔了片刻,才敢认这是他的外甥女。   钟念月倚着桌案,懒洋洋地道:“我曾问过都察院的几位大人,南郊国人身亡是在一月二十六日,虞城大雨则是在二月五日。而南郊奇袭乃是在二月十一日。城破是十四日。梁虎逃出是哪一日,证人都记不清了。   “但我外祖父军中有随行的书记官。外祖父赶至虞城是二月十七日。   “若按证人的说法,也就是说,从城破到梁虎逃出,赶至碗城,再通知我外祖父疾奔到虞城,前后拢共花了六日的功夫……”   惠妃闻声皱眉。   心道那又如何?   太子却一下盯住了钟念月。   他心想。   是父皇教她的吗?   “一支军队,有粮草辎重,每日可行军三十到四十里。若是抛却一切粮草辎重,轻装疾行,每日最多行军一百里……”   钟念月从前听晋朔帝讲时,也没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趣味。   直到今个儿,她才咂摸出点了意思来。   懂得越多。   原来便越有意思。   钟念月不紧不慢地道:“从碗城至虞城。卷案中曾写,我外祖父奔袭千里。而实际距离乃是八百余里地。   “这八百余里,便是轻装疾行,也要行上足足八日。惠妃的生父,是直接飞到碗城去的吗?”   钟念月抬眸笑问。   她没有再称呼惠妃为“姨母”。   两家之间,彻底扯去了那层遮羞布。   此时钟大人与万氏都震惊地瞧了瞧钟念月。   似是全然没想到女儿口中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众臣也是惊愕不已。   钟随安垂首轻轻一笑。   他就知晓。   三皇子倒是完全不意外。   他心道,在青州的时候,我就叫钟念月讽刺过了。这泼妇确实懂的比我多些!   你们还不知道罢?   万老二此时回过神来,一点头,道:“不错!不错!”   “若按我舅舅的说法,收信第二日便往虞城去。那应该是一月二十六日之后,二月五日左右启的程。随后花费十日左右的功夫,抵达虞城。这岂不是合理多了?”钟念月歪头反问。   说罢,她还轻轻一皱眉道:“那几日连着大雨,我外祖父便是带着士兵这样熬过来的,却还有人这般诋毁指责他……”   万老二闻声,也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他的妹妹万氏产子时,他都没空回来。   只中途回京过一回,见过这个外甥女一面。明明该是分外陌生的,但此时却觉得实在亲切极了。   他们这一辈远不如万老将军在时的骁勇、智谋。   但也还是一心忠于大晋。   老父在他们心中,早成了最为敬佩的人。   今日叫钟念月这样一说,他们便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一时眼圈儿还红了红。   万老二正觉喉头哽咽呢。   这厢钟念月转了转掌中的茶杯,又道:“这报功,确实没有梁虎的一份儿。可若是再按证人的说法。梁虎确实逃出了城,又确实是与我外祖父一同回来。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呢?……梁虎是逃兵。”   惠妃面色大变。   她重重一拍桌案,怒声道:“胡说八道!妄自臆断!”   钟念月神色自如,丝毫不受她影响。   钟念月轻声道:“好吧,那便换个说法……”   惠妃低低喘着气,竭力想要将自己的温柔表象找回来。   却偏偏又听得钟念月道:“不是逃兵,那就是私通了南郊国……”   惠妃叫她气了个倒仰。   这就是她的换个说法?   都察院的人轻咳一声,道:“钟姑娘,这万事还是要讲证据的,咱们不妨再当堂对质证人……”   钟念月点点头:“好,你们来罢。我自是信任各位大人的。”   像钟念月这样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放在眼中的带刺儿美人。   一旦说了半句的奉承话,那可真真就叫人受用极了。   随后先是那酒馆掌柜被问话。   他的表述,与晋朔帝当时说给钟念月听的没什么差别。   听完后,钟念月没有插声。   晋朔帝却是突地点了个人,他问:“祁瑾,你以为其中可有疏漏?”   三皇子浑身一凌。   若是原先,他是怕晋朔帝问他的。   但经由青州那回嘲讽的毒打后,又从中尝到独立办事的甜头后,再听晋朔帝问他,他便觉得这是受重视的表现了。   三皇子当即道:“儿臣……儿臣以为其中有一疏漏。”   “嗯。”   哪怕就一个字,三皇子也顿受鼓励,忙道:“万老将军率军入城时,南郊国人已经入城抢掠,屠百姓三十余人。酒馆掌柜,竟还留在酒馆之中,面对第一战场。亲眼看见梁虎扶着万老将军到墙角歇息……寻常百姓岂有这样的本事?”   酒馆掌柜一下愣住了,他连忙辩解道:“草民、草民当时确在酒馆中,草民来不及跑,这才……草民也确实看见了梁虎为老将军挡箭……”   “那你确定自己看见了,老将军体力不支,由梁虎扶着到墙角歇息吗?”   “草民……”掌柜讷讷应不上话了。   锦山侯插声道:“我都懂是怎么一回事!”   “念念原先说过,若是凶杀现场的证人,在慌乱之下,极有可能将自己联想的事,当成真实发生过的事,是不是?若是询问他的人,不够专业。则更容易产生错误口供。”   众人一愣。   不是。   锦山侯不是京中有名的傻子吗?   大家碍于远昌王的面子,嘴上不说,但心底却都是知道的。   这怎么还能说出这般有见地的话来了?   远昌王也愣了愣,心说老子儿子这脑子突然开光啦?   锦山侯被父母一瞧,倒也有点骄傲。   他心道可不能给念念丢脸。   他当下一挺胸道:“高长乐他们也都知晓对不对?以前我们和念念玩过这样的游戏。有一回,高长乐就当了这样的笨蛋,让方琰琰引着,说出了错误的口供。哈,后来我们就再也不和方琰琰玩了!”   那是早年间。   钟念月闲得无聊,带他们玩剧本杀的事。   那时候以秦诵为首的好学生队伍,整日里要盯着钟念月学习,钟念月便干脆把他们放一块儿,让他们都来玩这个。   结果锦山侯这帮纨绔觉得秦诵一行人,哇心机太深,哇手腕太可怕,哇根本打不过……   遂再也不和人家玩了。   此时方琰琰坐在席间:“……”   他的父亲实在想不通,儿子怎么会和他们一起玩,禁不住问:“可有此事?”   点头的却是丞相公子秦诵,他道:“确有此事。”   原先钟念月的及笄宴上。   众人见秦诵等人也送去了贺礼,便有猜测钟念月这般纨绔,怎么好像与这些优秀的年轻一辈有来往?   今日却是彻彻底底在这大殿上坐实了!   原来真的不知因何缘故,钟念月早早就与秦诵等人相识,关系似乎还甚为密切……   连锦山侯等人都与他们有了来往。   三皇子这会儿面色古怪了下,心底都有些说不出的酸酸的难受。   原来到最后,就只有他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做了几年的废物皇子。   钟念月早和人丞相公子都做上朋友了……   他还天天净知道让表兄捧臭脚呢。   眼见着众人一时又将目光落到了钟念月的身上。   那厢万老二再一出声,终于又将这话茬拽了回去。   万老二道:“陛下,臣那外甥女还真不是无的放矢。臣父死前曾告知臣,这虞城将领武平,在府中寻欢作乐。曾纳南郊国女子为妾。而后转赠与梁虎。此南郊女子与梁虎好了数日后,突然成了那身死虞城的南郊国人中的一个!此时梁虎才察觉到不怕,怕那南郊女子实是探子。他满心害怕传了虞城的消息出去,成了叛国通敌之人……在南郊攻来时,他的害怕成了真。他确是逃出的虞城。只不过做的是逃兵不错!”   惠妃激动之下,打翻了面前的桌案。   她站起身来:“不可能!”   若是如此……   那她的坚持成了什么?   她的父亲是被一个无耻妾室坑害了……   那她成了什么?   不不不。   惠妃突然有些害怕,有些后悔。   她甚至又想起来那日太子与她道,你且看看你,再看看我……   我们尚且这般模样。   她的生父,又怎会是个正直之人呢?   “他二人应该很清楚,梁虎有没有这样一个妾室罢?”钟念月看向了剩下两个证人。   他们一个是梁虎的同僚。   一个是守城将领武平的旧部。 第115章 赐死(废太子)   惠妃抢声道:“你二人可要据实回答, 万不能含糊了事,更不能撒谎!”   晋朔帝淡淡道了声:“惠妃。”   随即便有几个宫人上前,将惠妃结结实实地按回了位置上。   惠妃低头一瞧, 桌案被她掀翻后, 满地的狼藉。想来落在旁人眼中,该是无比的狼狈可笑。   都察院的官员瞧也不瞧惠妃一眼, 只冷冰冰地垂眸, 沉声道:“贾立。”   这审问先后也是有技巧的。   若是问了第一个, 他撒谎, 那第二个必然也会跟着撒谎。若是第一个先吓得绷不住了,第二个也就害怕了。   贾立乃是守城将领武平的旧部。   他甫一被叫到名字, 就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自从武平被施以车裂后, 他手下的旧部,要么退出行伍, 要么跟着一块儿被处死。鲜少有留在军中,继续向万家效力的。   这贾立浑浑噩噩数年, 一朝被传到金銮殿,他一下又想起了数年前, 武平被车裂的那个下午……   太可怕了。   贾立匍匐在地面,颤声道:“确有这样一个南郊女子,名叫阿伊。”   他说罢,又磕了磕头道:“小人只知梁虎当年确实跟随万老将军一并归来,也确实与札克过了招。其余的,小人一概不知!小人也记不清楚了……只是听姚金荣说起,他亲眼目送梁虎在南郊士兵围追堵截下逃出, 小人才、才跟着说了几句,其实, 小人都记不真切……”   姚金荣是梁虎昔日同僚。   此人闻声,当堂失声:“贾立!你说的话不认了?还要推到我的头上?”   “陛下跟前,岂能容你失仪?”有人冷哼一声,当即将姚金荣重重按倒下去。   姚金荣痛呼一声,贴着地面,眼泪都流出来了两滴。   这姚金荣倒是嘴紧得很,一边哆哆嗦嗦地哀叫,一边咬死了自己没有说谎,自己说的是实话。   惠妃见状,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她恨恨地看了一眼贾立。   若早知此人只是奔着赏钱来的,她早就该做好准备,让他再无反口的机会。   幸而,父亲当年还有一位这样正直的同僚。   惠妃心道。   她心下的那点害怕与担忧,也终于又慢慢地消散了。   直到下一刻,她又听见了钟念月那慢悠悠的声音。   钟念月好奇发问:“姚大人当年可是与梁虎交好?”   “不、不敢当大人。小人虽与梁哥交好,但、但并不会因私偏袒编造谎话啊!”姚金荣高声道。   钟念月:“那梁虎当年逃跑,会不会多带上几个,如你这般的好兄弟呢?”   姚金荣一呆。   随即大声辩驳起来:“不!没有的事!”   都察院的人对视一眼。   倒是觉得突破口就在此处了。   南郊国的大王子意识到,若是他再不站出来,恐怕此事就危险了。   他上前了一步。   “尊敬的陛下,我可为其作证。那日虞城大战,确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斩杀了我座下大将。”   惠妃面上一喜。   自觉又迎来了一个助力。   唯独太子此时闭了下眼,也不知是不愿再看,还是借此掩去眼底的冷意和失望。   他的母亲还是太不了解晋朔帝了。   晋朔帝兴许正等着南郊国大王子站出来作证。   不……   也许从事情刚一开始提到南郊国大王子,就是在暗示他们去与其交涉、结盟。   今日若是坐实了他的外祖父确是个逃兵。   他母亲便成了个忘恩负义之辈,成了可耻的逃兵的之后。   可这算厉害吗?   这不算。   真正可怕的是,当南郊国王子站出来,再坐实证人所说都是谎言。   那么南郊国王子为何能为他们作伪证呢?   岂不说明惠妃勾结他国?   惠妃一个后宫妃子,焉有这般本事呢?   到最后,这口锅便要结结实实地落在太子的头上了。   通敌叛国、抹黑老将,企图掀起动乱。几顶帽子一扣下来。   便可废太子了。   太子唰地睁开眼,突地插声道:“不必了。大晋之事,怎能由他国王子来作证?”   惠妃惊愕地看向他。   随即心中掀起一阵狂怒。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太子却抽了自家的□□!为的是什么?又是为了钟念月吗?他难不成还指望钟念月因此对他留下一分情意吗?   惠妃又急又怒,那一刻真恨不得掐住太子的脖子,捂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话。   南郊国大王子此时也惊讶了一瞬。   但他看了看太子的神色,再看了看惠妃,最终也认定,这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些,兴许是事到临头有些怕了。   此事可容不得怕啊……   南郊国大王子躬身道:“大晋乃是上国。大晋若有需得上我的地方,我自然该配合大晋,此乃下国之本分……”   太子垂眸道:“到底是别国。还曾与我大晋交战。大晋无数将士百姓死于你国之手……”   “太子慎言!”惠妃忍不住了。   晋朔帝此时似是才看够了戏。   他道:“你且写下供词,呈将上来。”   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垂下眼皮,掩去眼底的阴沉之色。   他双手紧握成拳,掩于桌案底下。   ……到底还是迟了。   他的母亲已对结果势在必得,已容不下他中途阻挠了。   等这厢大王子的供词写下。   而那姚金荣也重新口述了一遍供词,盖上手印。   小太监拿着供词,起身时还笑道:“这撒了谎啊,倒也不至车裂……”   不至车裂就是还有别的了。   姚金荣吓得打了个哆嗦。   也就是等到此时,万家老四才躬身呈上,道:“臣也有证据,此乃臣父当年留存下来的信件等物。臣那外甥女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当年便有人曾提及,虞城逃兵一事。只是迟迟整合不出名单,直到去年,寻到一位关键证人,也正是此时,这姚金荣与惠妃的人接上了头罢。怕被道出逃兵一事,便抢先污蔑万家,将梁虎的行径说成是为救虞城,如此他们这些逃兵也可洗脱罪名了……”   “斩杀大将更是无稽之谈。梁虎死时,手中握的兵器乃是一把短匕。这是他为逃亡,只轻装带在身边的武器。且问他如何用此物斩下札克头颅?大王子连这也记不清吗?你有证人,我也有证人……”   姚金荣不敢再听。   身形一委顿,趴在地上,如一滩烂泥。   原来万老将军早有准备……   梁虎为他挡箭是真。   梁虎当时被抓已成定局,便有了这拼死的冒险行径。   而正因为挡了这一箭,万老将军保全了他的名声,收留了他的妻儿。   万老将军到底还是感念了他相救,但又怕自己死后再生事端。   他是世面见得多的老将,处世经验丰富,于是留下了种种证据,无一疏漏。若后世无碍,便就此埋藏地下,若有梁家后人将万家视作仇人,便拿出证据,说明个中缘由。   却说当年与梁虎一同逃跑的人,也因着梁虎一死,死无对证,再无人能供出他们的行径。   他们便也逃过了一劫。   要知战场逃跑,致使百姓遭戮,乃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过。   抄家,砍头,妻儿流放,都是极有可能的。   到今日。   由钟念月一语问破。   就这样坦白在了众人的面前。   众人哗然。   越听万老四所言,越觉得若是如此,那这惠妃娘娘可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这姚金荣也当真是个软蛋坏胚啊!   惠妃万没想到万老将军还有如此后手。   她咬牙切齿地想,可见从一开始,万家便不曾将我当做他们家中的人……他们处处防备着我……又怎能怪我今日无情呢?   我父亲因万家而亡!   我何处错了?   错该是错在,万家凉薄!   此时晋朔帝轻轻翻动面前的供词。   他轻笑一声道:“有几分意思。”   “一个因贪生怕死而编撰谎言的逃兵,一个连自己座下大将为谁所斩都记不清楚的他国王子,还有一位能叫他国之人为其作伪证的后宫妃嫔……”   惠妃听到这里,神色一怔。   突地反应过来,这是指她通敌叛国。   好大的罪名!   惠妃当即跪了下来,她哭着道:“臣妾也是为人女者,听闻父亲蒙受冤屈,遭人夺功,心下自然觉得愤怒……”   她此时也才意识到。   她被骗了。   她的生父并非什么大英雄。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那跪在地上的姚金荣,怕被翻出逃兵之事,才想借着惠妃与太子的势,坐实梁虎救城的大功,洗脱自己的罪名,于是编撰出来的谎话。   可笑惠妃将它视作手中底牌。   自以为隐忍了一日又一日。   只等着瞧那万家崩塌,瞧那钟家不宁……   晋朔帝此时依旧语调淡淡:“你心下愤怒,便也不顾万家养育之恩,势要让万家上下死个干净?为此不惜与南郊国人暗通款曲?”   “不,不,臣妾绝无此意,臣妾只是想要换个公道……”   晋朔帝却已不再看她,而是看向那南郊国的大王子。   “朕的大婚宴上,便不必有这等人了。”   “来人,扣下南郊国使臣。”   南郊国大王子一愣。   全然没想到晋朔帝这样不留情,说要扣人便扣人。   不等他开口,禁军已经上前将人押住了。   其余小国的使臣见状,一时战战兢兢,差点都要怀疑这是大晋演给他们瞧的杀鸡儆猴了。   晋朔帝抚了抚纸面,突地转头问:“太子可知此事?”   知?   不知?   太子顿在了那里。   晋朔帝的城府之深、手段之狠,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的阅历不及其十分之一。   选哪个,都好似会落入晋朔帝的陷阱之中。   晋朔帝此时似是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他道:“传令下去,既今日起,太子府上下人等不得出入。”   惠妃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   太子!   晋朔帝今日要拿来开刀的目标,从一开始便是太子!   惠妃一下跪扑在晋朔帝的腿边:“不,陛下!此事与太子无关!陛下!他一概不知啊……陛下不曾听见吗?方才太子还叫那南郊人闭嘴啊!”   她很快便被禁卫拖开。   一旁的嬷嬷还冷冷地堵上了她的嘴。   晋朔帝垂眸看她。   一刹那间,惠妃觉得他的目光漠然且平静,便好似在看一样没甚感情的物件。   她瑟瑟发抖,一身冷汗浸透,   又惊又怕又怒,又有万种不甘。   她想。   这该是一个妃子最狼狈的时刻了。   当着如此之多的人的面……   她的面子里子都被撕了个干净。   与之相对的,钟念月却是在今日的宴上大出了风头。   惠妃一时头疼欲裂,眼前发昏,喉中好似又要呕血。   她已经疼了好多日了。   她以为今日便要迎来曙光了……   “惠妃暂且羁押蒹葭宫。”她听见晋朔帝道。   蒹葭虽有美名,还曾是先帝宠妃的居所。   可随着那宠妃跳井而死,那便成了冷宫。   惠妃脑子里混混沌沌。   ……她会死吗?   晋朔帝此时起身,一挥袖道:“都察院理清楚了再呈上来罢,朕要知晓,这大晋国内,可还有那为一己私利,不顾家国安危,与别国私通的人物。”   他转身一走。   众臣顿时惶恐,连忙躬身恭送。   这太后的生辰宴也就这样生生被截断了下文。   钟念月轻轻地眨了下眼。   这就要……废太子了吗?   原着的男主,就这样……要没了吗?   钟念月跟着万氏一块儿回到了府中。   而这宴上发生的事,也很快传遍了民间。   惠妃无情无义。   其父抛下百姓而逃,也与之如出一辙,实在可恨!   不知太子……   没等他们猜测太子如何。   第二日便有一道圣旨下来,斥责太子专权,不悌不忠不孝。更斥其尚不如皇弟怀有慈悲之心。   他的皇兄皇弟在青州救灾。   他却与母亲在里通外敌。   遂废太子。   再第二道圣旨。   斥惠妃纵私欲,通外敌,怀执怨怼,教子无状……   赐死。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太子方才大婚不久,便有了这般转折。   有人猜测,兴许此举是为新后铺路。   可此次的事,乃是由惠妃自己一力主导,实在与新后扯不上干系。   于是这念头便也打消了去。   一时间,倒是更多的人好奇,这钟氏女为何与多个世家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子女相交颇深呢?她在宴上说的那番话,又是何人教导才有的今日的模样呢? 第116章 临萍(朕领着你去玩一玩...)   苏倾娥怎么也没想到, 不过是去了一趟太后的盛辰宴,为何再回来时,太子府上下就已经被封了。   她自然也就这样被困在了府中, 脱离不得。   这也就罢了。   第二日, 她更是听闻了噩耗――太子被废了!   这是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事!   她迫不及待地去找到太子,却被太监拦在了外头。   过了会儿功夫, 等高淑儿从里头出来了, 她才被放了进去。   都此时了。   高淑儿却都能压她一头。   苏倾娥咬咬唇, 自然心有不快。   她推门而入, 激动地道:“如何?我不曾说错吧?   钟念月成了这辈子的变数!   她极有可能和我一样,是重生的……她如今得晋朔帝的喜爱, 只消吹一吹耳边风, 便能弄死你我了……”   “太子,你只有……”   听我的。   苏倾娥话还没说完。   坐在椅子上的太子, 不,如今当是祁瀚了。   祁瀚骤然间一抬眸, 冷冰冰、阴沉沉地盯住了她。   祁瀚淡淡道:“你既知晓那么多,怎么不知万家与钟家的纠纷内里, 该是个什么模样呢?”苏倾娥张了张嘴。   半晌才挤出来一点声音:“那时……你不让我知晓。”   也不应该这样说。   准确来说,那时苏倾娥只管等着被太子宠爱就是了,又哪里需要她去上心这些事呢?   一觉醒来。   钟家倒下了。   那不就够了吗?   也就是后来……后来的后来,苏倾娥方才知晓,那是不够的。   只做个等人来宠爱的金丝雀,迟早会死的。   苏倾娥陷入了回忆中。   祁瀚却只轻轻道了一声:“哦,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苏倾娥道:“原来上辈子, 我也不过是将你当做一个小玩意儿罢了啊。”   苏倾娥惊愕地抬头看着他。   她辩解道:“不,当然不是……你……你很爱我……”祁瀚没有再听下去。   他缓缓起身, 道:“我连这些事都不肯同你说,可见爱也不过两分。”   说罢,他推门走了出去。   苏倾娥匆匆跟上他,却很快在门口被拦住了。   太子府禁止出入。   唯独门口此时停着一辆马车,它是来接祁瀚的,只接祁瀚一人。   马车旁的小太监倒还是先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后才道:“陛下的旨意此时已经送入蒹葭宫了。”祁瀚闻声,目光闪动。   一下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   等入了皇宫,自然有人送着他往蒹葭宫去。   便是在蒹葭宫外,他遇上了钟念月和万氏。   一时间数目相对。   祁瀚看着并不落寞寥落,他的身形依旧挺拔,身着白色衣衫,头戴玉冠。   他问:“姨母是来送母妃一程的吗?”   万氏如今自然不再认这门亲了。   她冷淡地看着祁瀚,纠正道:“不是来送一程,是来瞧一瞧惠妃,如何自食苦果的。   祁瀚的表情顿了下。   但没有愤怒也没有惶恐。   他平静得出奇,只道了一声:“那便一并进门去罢。”   说完,目光在钟念月的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便收了回去。   钟念月却是一眼也没有看祁瀚。   她是来看惠妃的。   哪怕原身的灵魂已经不知道去往哪里了,但她总觉得,应该要让原身瞧一瞧的。   曾经不动声色地规划她的糟糕人生的惠妃,原来也不过如此。   而她自己对惠妃,倒谈不上有多大的好恶。   还不及万氏的愤怒的十分之一呢。这厢进了门。   里头正在大吵大嚷。惠妃不想死。   她明明都熬到儿子成为太子了……为什么一朝全没了?   只因为她将主意打到了钟家的头上吗?   只因为她不愿意钟念月入宫成为她的阻碍吗?   “药呢?”宫人慌忙地问。   “惠妃怕是有些犯疯病了……”   “药凉了。”   有人答。   “凉了也无妨,拿来拿来!”   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下按住了她,端着药碗就往她的嘴里灌去。   那药又凉又苦。   一灌下去,惠妃便禁不住跪倒在了地上,眼泪鼻涕混作一处,那药汁还打湿了头发……进门时,他们瞧见的便是惠妃这般狼狈的模样。   祁瀚眉心一动,到底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了自己的母亲。   惠妃顿时如同有了主心骨,一下牢牢攥住了祁瀚的手腕:“太子!你来了……是不是陛下有宽恕了?”   但话音一落,她便瞧见了一旁的万氏与钟念月。   惠妃脸色登时大变。   她瘫坐在地上,已经无法顾及此刻狼狈的形容。   她干脆狠狠心,流着泪示弱道:“阿如,我悔不该听信他人谗言……阿如,你救救我……”万氏听她唤起自己的闺名,一时也想起了往日的记忆。   只是越想,她便越觉得惠妃不可原谅。   万氏摇摇头:“无人能救你。”   惠妃一愣,没想到万氏如此绝情。   她当时就变了脸,咬牙切齿道:“我很早很早就在想,为何我不是万府的女儿呢?   为何偏偏你才是!   我改了姓氏,却也还只是梁家女!   只是个普通兵士的女儿!   后头我知晓,你父亲抢了我父亲的功劳,我以为我该要成为忠烈之后了!   我以为我该坐上尊贵之位了!   可没有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骤然爬起身,死死盯住了钟念月:“说到底,不过是因你生了个好女儿罢了!”   “哈!早知今日!我就该早些让她嫁给我儿!嫁给三皇子也好!嫁给谁都好!断不会留给你们今日的机会……”   惠妃双眼通红,眼瞧着要往钟念月身上扑。   下一刻,便又被宫人们死死地扣了回去。   他们毫不留情地手上一使力,惠妃的脸便重重地撞向了地面。   “大胆!”有人厉喝了一声。   往日惠妃身边的人总这样说。   可今日,这话却是说给她听的。   祁瀚此时眼眸冰冷,眼珠子甚至都微微泛着红。   他一手按住了宫人的手腕,沉声道:“既已赐死,到底是宫妃,何不给个体面呢?”   宫人愣愣望着他。   一时倒觉得这废太子气势似乎比从前还要锐利些。   惠妃对此浑然不觉,她闻声只觉大怒。   她儿子也不肯救她了吗?   “祁瀚!你莫要胡说!你快去,快去你父皇门口跪着求他,求他饶了我……快去!你难不成要为了钟念月,眼睁睁瞧着你母亲去死吗?”   惠妃奋声大喊。   祁瀚没有出声。   他只平静地注视着惠妃。   惠妃一时被他的眼神所慑,竟然说不出话来。   此时有宫人上前来,道:“请姑娘与夫人到别处吃茶。”   万氏心道怕是晋朔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最后扫了惠妃一眼,心下轻叹一声,尔后带着钟念月先出去了。   剩下的场面,怕是不好叫念念看的。   殿中很快便又归于了一片寂静。   一时只剩下了祁瀚的声音。   “我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一日的快活。”   “我事事都受你的指派,你与我说骨子里的低贱,说我们若是不拼,若是不忍,便永世出不了头……   “我因此叛逆而为,不肯回头多看钟念月一眼。   “世事偏就是这样无常,等到了后头,我想要她多看我一眼,便也没有了。   “昨日殿上我忍不住去想,她会不会还如年幼时一样,站出来为我说话呢?   “自然是没有的,她如今宁肯分一丝温柔给三皇子,也不会再分给我了。”   祁瀚顿了顿,垂眸盯着惠妃道:“只因我与你乃是一脉相承的,骨子里写着自私、刻薄,写着虚伪和城府。她自然不喜欢了。”   惠妃张张嘴,喉中好似被淤血堵住了,怎么也吐不出声。   “我是个何等的无耻恶人呢?便是见她将要嫁与他人。想要同她使的也净是些下流手段。”祁瀚缓缓起身:“你且去吧。兴许有一日,我会追封你。兴许有一日,我也就来阴曹地府与你相见了。只是来世,你莫要做我这等人的母亲了。我也不愿再做你这等人的儿子了。”   这话实在正正扎进了惠妃的心窝。   惠妃喉头一紧。   连她儿子……也不愿做她儿子……?   兴许有一日,我会追封你。   是要……造反吗?可四下都是宫人。   祁瀚不要命了,不怕被他们听见吗?   还是说……身后宫人将白绫裹住她的颈子那一刹。   惠妃终于突然间福至心灵,想明白过来……   命太子监国也好,再放纵都察院查万家案也好,不过是在放纵他们的贪欲……   晋朔帝要剥了他们头上的名号地位。   还要他们的命。   因而这话听不听见都无妨了。   晋朔帝也许正等着呢。   她如今清楚了。   祁瀚想必也清楚了。   惠妃喉间的骨头像是要碎裂了一样,剧痛席卷而来,她本能地抬手扯了两下,随即便栽倒了下去。   祁瀚在那里枯坐了足足三个时辰。   期间倒也无人来催问。   三个时辰后,他才终于缓缓起了身,朝外走去。   昔日伺候惠妃的宫人们,如兰姑姑者,这会儿已经脸色煞白,蜷成一团,满口低声喊着饶命了。   惠妃的下场,实在将他们震慑得足够害怕了。   祁瀚扫了一眼,拔腿迈出去。   这就怕了吗?   怕的不过是些毛皮上的东西而已啊……祁瀚抬头。   只见外间空荡荡的。   天色沉沉间,这里真的像是一座鬼殿。   阴冷的风席卷而来。   何时钟念月才会知道晋朔帝是个何等可怕的人呢?   他总将人性算计得恰如其分。   便如今日,接他入宫并非是要他见生母最后一面吧。   更深的原因――世上没有谁能容忍母亲死在自己跟前。   便是死也当为她复仇才是。   晋朔帝要他反。   且要他不得不反。   祁瀚再往前走两步,突然身形也一委顿,滚下了台阶。   勉强扶着起身时,喉中也呕了口血出来。   与这边浑然不同的,乃是另一厢勤政殿中。   万氏难得坐在此地吃茶,她便是平日里气焰再盛,此时也禁不住有一分拘束。   如此坐了小半个时辰。   顶上终于传来了晋朔帝的声音,他问:“夫人恐怕觉得无趣,不如朕先命人送夫人回府?”万氏连连点头。   她的确是坐不住了。   晋朔帝在他们跟前,已经是极难得的温柔,可压迫的气势是刻在骨子里的。   总叫人觉得有点畏惧。   晋朔帝当下便让孟公公亲自去送了。   等万氏回到了府中,听得底下人报,说是她几个哥哥来了。   她连忙去到厅中,还没露出笑容呢,万老二便问:“我那外甥女呢?”万氏愣了愣,这才想起来……她答应得倒是痛快,可念念还留在宫中呢。   陛下不会是故意且先遣她一人走的罢?   万氏想想,又摇摇头,将这念头从脑中甩了出去。   晋朔帝何等君子。   岂会做出这般行径呢?   却说此时勤政殿中。   钟念月还不大有真实感。   原著男女主对她的威胁,已经趋近于无了吧?   她晃了晃神,蓦地听见晋朔帝问:“念念今日吓着了没有?”   钟念月摇摇头道:“惠妃死了么?我没瞧见,宫人便将我请出去了。”   晋朔帝点了下头,也不提惠妃,只缓缓展开了面前的一卷画,他问:“念念,在大婚前,可要再出一回京城?”   钟念月扭脸望去。   那画上,画的乃是一处山林。   山林间,太阳初升。   金色的光洒落在林间修筑的徽式建筑上。   四下云雾缭绕,有几分恍若仙境。   钟念月:“嗯?”晋朔帝:“朕带你去此地玩一玩,去么?”   近日因着万家的事迟迟没有落下帷幕,钟念月也着实少了许多乐趣。   净到皇宫里折腾花花草草、走兽虫鱼了。   钟念月想也不想便点了头。   晋朔帝一笑:“那今日便宿在宫中如何?明个儿一早,朕便领着你去。”   钟念月:“好啊!”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   她还能把晋朔帝从龙床上挤下去,自己独享一张大床呢。   少了自从穿书以来,牢牢压在心间的顾忌。   这一晚,钟念月反倒还有些睡不着觉了,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一时茫然,不知自己的将来在何方引起的……等第二日被晋朔帝捞上马车,她一下困劲儿上来了,昏昏欲睡。   这一睡,便一路睡到了那画中的地点。   “念念,到了。”   钟念月迷迷糊糊地撑着坐起来。   晋朔帝倒了杯茶递到她的唇边,她眼皮都撑不开,只本能地低头抿了一口。等到渐渐清醒了些。   她才倚着晋朔帝的肩头,一点一点睁开眼,那画中的金色阳光,此时便也洒落在了她的面庞上。   她禁不住眯了下眼,一时心情也好了许多。“此处是什么地方?”   “此地叫临萍。” 第117章 拜堂(朝山河而拜...)   此行孟公公依旧一路跟随。   等一下马车, 孟公公便笑道:“姑娘不曾听闻过此地吧?昔年陛下巡幸至此地,见此地清幽。前可观日出,后可望落瀑。   “虽有山林掩映, 但树木不算高大, 不至于藏匿刺客在其中。   “您瞧,这往左行, 有一处断崖深谷, 往右行, 可登上山腰泡一泡汤池……脚下有农庄, 种了些粮食野菜,养了猪羊鸡鸭, 还有个果园子呢。取用食物方便得很。”   说罢, 孟公公才指着跟前的建筑道:“因而才在这林间,修起了如此一处房屋来, 可容纳百余人入住。不比别宫巍峨,也不如别馆精巧, 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钟念月点了点头。   这不就是当代人梦中的一人度假胜地吗?   原地一闭关,就能追寻到清幽美景, 还有天然美食了。   她自然是很喜欢的!   当下便迈步走在了前头。   晋朔帝倒也没有出声阻她的脚步,反倒放任她走在前头。   而其余宫人见状,也只纷纷低下头去,权当没瞧见。更不会去发表什么,姑娘怎么能走在陛下前头的无用之言。   钟念月径直到了门前,抬手一推。   面前沉重的大门去了锁,一推便发出了悠远的吱呀声, 随即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儿。   钟念月:?   倒也不必如此嘲讽我的力气之小罢!   钟念月抿紧唇,咬紧牙关, 还不等她不死心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呢,后头晋朔帝已经长腿一迈,三两步跨到了她的身边,而后伸手替她推开了门。   他嗓音中夹着一丝笑意:“念念此时能进去了。”   钟念月也不脸红,还大大方方道:“既是如此,此后这样的活儿便都交给陛下了。”   晋朔帝听她说起此后,心情登时往上拔高了些。   他勾唇应道:“嗯。”   只留下后头的宫人们愣愣心想,此后这样的事,不都有奴婢们来做吗?   却说钟念月一脚迈进去,这还未往里头走呢,便叫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晋朔帝驻足在门外,只盯着钟念月的背影,还故意问她:“念念,怎么不往前走了?”   进门可见天井。   天井周沿的美人靠上方,挂着红彤彤的灯笼,灯笼上贴剪裁精美的“帧弊帧T倥ね吠去,可见四下皆是张灯结彩。仿佛闯入了哪个要嫁女儿的人家。   “是原先就有的么?”钟念月问完,又自个儿摇了摇头,道:“还崭新的呢,哪里像是原先就有的,分明是这两日才挂上去的……”   她说罢,这才又挪动脚步,缓缓往里行去。   此处乃是典型的徽派建筑。   依山傍水间,亭台楼阁相交映。   走动间,似乎都可见墙面上印下的荡漾水意。   钟念月穿廊入厅。   只见大厅中也贴了肿郑挂了灯笼,还点了红烛。   晋朔帝缓缓更上去,此时方才道:“原先朕令礼部择期,礼部拢共选了三个日子呈上来。第一个挨得太近,便弃用了。第三个离得最长,可供礼部花耗心力与时间,尽心筹备立后大典。这中间那一个,便是今日了。”   钟念月虽然隐约猜到了,但从晋朔帝的口中说出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不禁回头去看他。   二人目光相接,便又听得晋朔帝淡声道:“念念,立后大典过程漫长且繁琐,天不亮便要起身。你兴许不会喜欢的。朕便想着,那日行的是帝后大婚之礼。而今日,我却只想同念念行夫妻之礼。”   钟念月呆了呆。   “今日且随性些,无宾客,无繁琐之礼,不必夜间起身,不必另加粉饰……高兴时便饮酒、吃美食,于青山绿水间拜这天地……”晋朔帝问,“念念以为如何?”   钟念月轻轻眨了下眼,然后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勾住他的腰,低声道:“好!”   她道:“我以为是极好的!”   她轻声道:“我爱此地山水,……也爱山水间的人。”   孟公公在后头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也跟着弯了弯。   “来人!先伺候着姑娘,换身衣裳。”孟公公拉长了调子道。   晋朔帝却是托住了怀中的钟念月,蓦地道:“又何须旁人?”   孟公公一下想起来,跟前这位可没少给姑娘系带子,扣扣子,时不时地还得给理一理领子。   论起伺候姑娘的经验,这位主儿也累积下来不少了。   孟公公闭了嘴,便只转过身领路在前。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内院。   晋朔帝抱着钟念月径直走进了正中间那大开着门的屋子。   可见屏风上悬挂的两件喜服。   钟念月仰头一瞧,还不等她打量清楚呢,便只听得晋朔帝低声道:“念念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钟念月听他这样说,一下升起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她摇头道:“谁会反悔呢?谁会反悔,我也不会。我选好的,便是一辈子的事了。”   晋朔帝笑了下,道:“孟胜,取下来。”   “哎!”孟公公应着声,那喜服便落在了床榻上。上头有金线织就,瞧着红通通,也金灿灿。   这是孟公公,连同其他宫人、禁卫见过最别开生面的一出昏礼。   新郎新娘不必避讳。   就如曾经钟念月中了毒,晋朔帝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旁一样。   今个儿晋朔帝也没有假手他人。   他修长的指节搭住了她的衣襟,此时的目光并不叫人家觉得灼热难耐,相反,还有些说不出的从容君子的意味。   叫人如在夏日里吃了一牙冰凉的瓜。   清甜舒服。   钟念月也就乖乖地站在他的跟前不动了,只轻轻呼吸着,任由他慢条斯理地脱下了她的外裳,而后换上喜服。   就连头发也是他亲自梳的。   叫钟念月一下想起来,及笄礼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总要在给她一个盛大的仪式前,且先悄悄地,亲手为她完成这一桩桩事。   每一处细节都清楚地诉说着,他待她的亲密。   钟念月今日没有上妆。   她脑中天马行空,一时走神正想着小时候看的张无忌为赵敏画眉,就见晋朔帝微一躬腰,替她换了新的鞋袜。   他握着她的脚踝,传递着炙热的温度。   钟念月一下便禁不住又心道。   谁又稀罕画眉呢?   我更稀罕这个呀!   这时候她听见晋朔帝道:“念念,好了。”   钟念月站起身来。   她道:“还没好呢。今个儿我也要给陛下穿衣裳……”   晋朔帝便站住了,应声道:“好。”   钟念月脱了他的外裳,一下顿住了。   晋朔帝抬眸问:“念念怎么不往下脱了?”   钟念月确实难得有几分不大好意思。   她觉得自己好似都能透过里衣,瞧见底下的肌肉线条了。   她的目光挪了挪,飞快地抓起喜服便往晋朔帝身上套。   “念念,该系在此处。”   “左右反了。”   晋朔帝极有耐心地纠正道,最后干脆裹住了她的一双手,按着她跟随他的手指而动。   等一个结打完,晋朔帝贴着她手指的地方,好像都要烧起来了。   将如此浓烈的颜色穿在身上,晋朔帝的疏离淡漠气登时去了三分。   那俊美皮囊也更好看了。   这是从未见过的晋朔帝的模样。   钟念月眨了眨眼,忍不住道:“陛下,今日什么规矩也不照着来么?”   晋朔帝:“嗯。”   钟念月道:“那咱们去乘船。”   “……好。”   晋朔帝按着钟念月的意思,带着她乘船沿溪流漂下。   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水飞溅起来,打湿了额前的发,打湿了喜服,也打湿了面庞。   晋朔帝一双手稳稳地抓住了船上的绳索。   正如当年清水县时,带着钟念月滑雪而下。   钟念月开怀极了。   她仰头去看晋朔帝,两眼都湿漉漉的,格外娇软动人。   她道:“多谢陛下费了诸多心思!”她喜欢这样的昏礼。   不是古代时的三拜三叩入洞房。   也没有现代时的宾客满堂只程式化地收个礼钱。   只有与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   只快活二字!   转眼黄昏时分。   霞光铺满了二人的身。   他们湿漉漉地相拥在一处,然后摇摇晃晃地在水上的小舟间站起。   钟念月禁不住紧紧拉住了晋朔帝的手。   她轻轻地朝山河而拜,自个儿高高兴兴地大唱了一声:“一拜天地!”   晋朔帝紧紧反攥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拜下。   大晋的帝王从未拜过天地。   直到今日。   那倦鸟还林,呼啦啦扑腾而过,山间空幽鸟鸣声起。   好似宾客相贺。   那霞光流彩好似天地的祝辞。   钟念月脚下一滑摔进水里,又被晋朔帝眼疾手快地捞起来按在怀中。   这下水是真真浸透了衣衫。   喜服上留下大团大团的水洇,像是开出的花。   钟念月听见晋朔帝问她:“摔疼了没有?”   她摇摇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道:“我很是开心。”   晋朔帝也轻轻笑了下,眉目间流光溢彩,更胜万字。   他按住了她的腰,俯身咬住了她的唇瓣。   湿意好像将他们裹得更紧了。   渐渐还生出了三分躁意与热意。   钟念月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烫化了一样。   偏偏晋朔帝牢牢箍着她的腰,轻易动弹不得。   她也咬了他一口,两眼朦胧道:“陛下。”   晋朔帝顿了顿,道:“念念,我字令仪。”   是要她唤他的名字么?   钟念月知道这两字,古来多有人起。   《诗经》中有,“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指美好的仪容与风范。   多作女子名。   不等钟念月好奇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字。   晋朔帝摩挲着她的后颈皮,嗓音喑哑道:“念念,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怎么就一键快进到叫夫君了呢??? 第118章 相好(念念:这是快乐生活...)   钟念月与晋朔帝没有在溪水里待上太久, 毕竟一身都浸湿了,加上太阳很快下了山,夜幕渐渐逼近, 自然的, 那山林间的寒意也就袭上来了。   晋朔帝一手将钟念月扣在怀中,一手抓着船楫, 缓缓划向岸边。   等一靠近, 当下便有两三个禁卫跳入水中, 稳住船身, 而后宫人递上大氅。   晋朔帝抱着钟念月起身,拎住大氅将人一裹, 就这样带着回宅子去了。   什么是快乐生活?   这就是快乐生活。   除了玩, 半点累也不受。   钟念月舒服地轻轻眯起眼,依偎在大氅里头, 眼瞧着宅子慢慢地近了。再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在屋子里头了。   孟公公殷勤地走在前头, 挪开屏风,再推开一扇门。   只见里头修了一个池子。   池子旁, 用特制的管子引了水流入池中。   热气氤氲。   是引的温泉吗?   那这处宅院,可着实是梦中情房了!   钟念月一下便从晋朔帝怀中挣脱了下去,而后大氅一甩开,还没忘记道:“若是再有些果子点心,有些不太醉人的甜酒,那便更好了。”   孟公公笑道:“这有何难?”   他一击掌,便立即有宫人端着钟念月口中说的酒水食物进来了, 而后弯腰搁在了池子旁的木头架子上。   实不相瞒。   曾经某版的《封神榜》里,数个汤池拼凑在一处, 而后纣王一边搂着美人,一边吃着佳肴。那时候年纪尚小的钟念月,对这样的情景是分外向往。   而今也算圆她童年梦了!   钟念月站在池子边上,有几分迫不及待地道:“我要进去了。”   孟公公等人登时识趣地退下了。   只留下了换洗的新衣裳。   钟念月挽了挽头发,一边去脱湿漉漉的外衣,等外衣都掉地上了,她突然间一转头,瞧见晋朔帝还立在不远处。   “陛下不走吗?”钟念月觉得那汤池中升腾的热气,似乎将她熏得脸颊都滚烫了起来。   晋朔帝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道:“念念忘了吗?今日我们已经成亲了。”   钟念月一下便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一时间手脚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是好。   晋朔帝好笑地将她的神情反应收入眼中,面上丝毫不显,还温声问道:“念念,我能下水吗?”   钟念月张了张嘴。   晋朔帝这样问得她倒不大好意思了……   钟念月:“……自然能。”   晋朔帝轻笑一声,眉眼都跟着变得温柔且生动起来。   他走到钟念月的身旁去,低声道:“那我且先伺候念念。”   倒也不过就是平平淡淡一句话,钟念月听着听着便禁不住耳朵红了,又很快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   哪怕此时不必照镜子,她也觉得自己该是像一只煮熟了的虾。   晋朔帝垂下眼眸,微微躬着高大的身躯。就如先前仔细为她穿上喜服的时候一样,眼下也是仔仔细细地抽开每一处绳结,解开扣子,再取下她身上的配饰,连同发髻间的钗环。   钟念月手脚都有些软了。   好似被跟前的人,亲手一寸寸丈量过了一般。   过去晋朔帝为她穿过衣裳,但从来不会为她穿贴身的衣裳。   到底男女有别,便都是由宫人来伺候。   今个儿倒成了头一回。   一转眼,便剥得入目皆是冰肌玉骨、凝脂滑肤了。   晋朔帝顿了顿,目光凝在了钟念月的身上。   钟念月也不管那么多了,登时扑腾一声就下了水。   晋朔帝在后头哭笑不得地唤了声:“念念。”   随后方才抬手,自个儿脱了衣裳。   OO@@声传入耳中。   钟念月这才禁不住,又悄悄地扭头探了过去。   她瞧着晋朔帝将手搭在衣带处,轻轻一抽,衣衫便解开了来。而后往里头,一件一件,都剥去了。   她瞧着他缓缓走到池子里。   水才堪堪没过他的大腿。   晋朔帝屈身与她并肩而坐。   她只消微微一侧过目光,便能瞧见他的腰腹线条。   透着强势的成年男性的荷尔蒙味道。   便只摸一下且试试。   钟念月心道。   她探出了手去。   甫一按上晋朔帝的胸膛,便被反扣在了水中。   晋朔帝架住了她的腰。水波荡漾浮动。   她骑坐在晋朔帝的身上,软绵绵地倚住了,咬了下晋朔帝的下巴和喉结。   她只听得晋朔帝低声缓缓道来:“念念可还记得上回从太后那里拿的方子?”   钟念月:?   那就不必提了!   晋朔帝掐住她的腰,素来平稳淡薄的嗓音,终于染上了些许喑哑,与暗藏的情欲。   他道:“这方子无甚大用。制成的膏体,滑腻香软。用在别处,倒是极好的。”   他说罢,将她整个剥开了。   就好似将一朵盛放的花,轻轻拆开来。   就在钟念月以为自己要被狠狠撞向池壁的时候,晋朔帝却又温柔且稳当地托住了她的腰背,将她捞了回去。   如此来回反复。   池中的水晃荡得愈加厉害。   哎。   比洛娘讲的话本子还要有意思多了。   后头的事钟念月都不大记得了。   她乘溪漂流而下,本就激动得耗了不少劲儿,更不提后来。   禁欲已久的晋朔帝,便好似方才出闸的猛兽。   她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不知道唤了多少声“夫君”,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   外间有鸟鸣声。   她呆呆地听了会儿,一扭脸,便被晋朔帝轻轻掐了一把。   晋朔帝只着宽松的外衫,倚坐在床头,长发未束,倒有一分难得的落拓潇洒气。   他低声问:“念念饿不饿?”   钟念月还是呆呆的,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应。   昨个儿晋朔帝也这样问过她。   那时候还泡在池子里头。   她梨花带雨地点点头喊“饿”,晋朔帝便咬了一块点心,喂到她的嘴里。   而后钟念月便是真的饱了。   点心是只咬了半口。   但晋朔帝将她撑得饱了。   害。   这就是成年人的快乐么?   做成年人真好。   就是也一点点不好。   腿酸得慌。   钟念月慢吞吞地回过神来,对上晋朔帝注视的双眸。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钟念月张嘴道:“……要吃面。”   不吃别的!   她可指名点单了啊!   “嗯。”晋朔帝应了声,垂眸盯着她,眼尾好似都缀着点笑意。   钟念月想了想,有些馋了,便大胆点了个单:“我要吃油泼辣子面!”   晋朔帝好说话极了。   他理了理钟念月耳边的发,道:“好。”“且先起来喝些温水,好不好?”他的口吻带了些哄的意味。倒好似一下又回到从前哄她喝药的时候。   不,比那时更要真切地温柔了几分。   钟念月懒散地道:“陛下扶我。”   晋朔帝没有动。   钟念月:?   钟念月:“夫君?”   晋朔帝:“嗯?”   钟念月只好连着一块儿道:“夫君快扶我起来,我不想动弹了。”   晋朔帝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又往她腰后垫了靠枕,用自己宽大的衣裳将她一裹,叫她舒服些。这才起身,一件一件仔细穿好了衣裳,尔后走到门边,打开门。   宫人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只是却依旧是晋朔帝亲自端了茶水,拿了帕子。给钟念月刷牙漱口,擦脸洗手。   等折腾完。   好似又要近黄昏了。   钟念月从床榻上下来,蹬着一双兔兔鞋,外头裹的还是晋朔帝的衣裳,通体玄色,上面绣着金色龙纹。   她就这样挨着桌边坐下,分走了晋朔帝一半的桌案。   晋朔帝开始翻阅奏折。   而她则在吸溜面条。   真他娘的太好吃了……   “念念……”晋朔帝突然出声。   “嗯?”钟念月垂眸一瞧,那封奏折右下角,印了三个圆圆小小的油点子。   钟念月:“……”   那怎么办?   她搁了筷子,理直气壮地抱住晋朔帝的脖颈,往他的脸上嗒嗒嗒亲了三下。   她指着晋朔帝的面颊道:“皇帝的脸我都印得,凭什么它印不得?”   晋朔帝本就叫她亲得心情大好,一颗心都化了。   这会儿听她一番歪理,也只跟着轻笑了一声:“嗯,是,念念说的不错。”   他眸光微动。   指着那厚厚一摞奏折道:“念念不妨再落些印记上去?只消再以此类推,也落几个在我脸上就是了。”   钟念月:?   套路还是您的深!   “陛下的脸,不及奏折大。印不了那么多上去。”钟念月眨眨眼。   晋朔帝睨着她道:“念念,你还可以亲别的地方……”   钟念月舔了舔唇。   ……溜了溜了。   只是溜也没能溜太远。   钟念月饭后由宫人陪着,只懒散地穿好了衣裳,头发也不梳,就在四下散散步,消消食。   等到了夜色沉沉时,便叫晋朔帝给捉回去了。   她不愿多亲,嫌费劲儿。   晋朔帝却是不嫌的。   当晚她又叫他压着,亲得像是要背过气儿似的。这般狠狠折腾了一番,才又沉沉睡去。   正是新婚亲热的时候。   钟念月就这样与晋朔帝黏黏糊糊又舒适自在地,在此地浑过了几日。   等到了第六日,钟念月才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该要回京去了?”   晋朔帝反问她:“念念觉得这里待腻了?”   钟念月摇摇头道:“好是好的,只是陛下到底是陛下,要管的可不止我一人,还有家国大事……”   晋朔帝笑了下,道:“嗯,明日启程回去。日后念念若是还想来此处,我们时刻都能前来。若有别处喜欢的,也可去修筑起这样一座宅子来……”   钟念月轻轻应了声“嗯”。   因着明日就要回去了的缘故,钟念月便想着怎么也要将后头的山攀了。   还有那日出也要瞧一瞧。   万不可能日日笙歌,总是昏昏睡到下午才起身,实在像个懒东西了。   与此同时。   祁瀚坐在烛下,屈指烧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确在临萍。 第119章 造反(上)(捉虫)(这章多是回收前文伏笔,全...)   仁寿宫。   “太子连夜出城了。”宫人跪地道。   等了会儿功夫, 那帘子后头方才传出了太后的声音,又低又弱:“好,我知道了。”她顿了下, 又似是怅然地道:“不是太子了。”   话音落下后, 太后还禁不住咳了几声。   一旁的宫人连忙抚着她的背,又喂她喝了些热水。   太后却好似被针刺了一般, 突然拂开了宫人的手。   “哀家还没有到那份儿上。”太后蓦地沉下了脸。   宫人们见怪不怪, 只齐齐跪了下去, 连声告饶。   这幅情景, 自从太后生辰宴后,便已经出现过好几回了。   那日惠妃与太子的事, 将太后的寿宴搅合得一团糟, 众人好似都忘了那日是来为太后贺寿的……   换成谁,谁能不气呢?   更何况, 太子一系其实早早就通过长公主,与太后搭上了。   太后是有意扶持太子的。   她最疼爱的, 亲手挑选的儿子,没能坐上皇位。如今她也落得个处处受制的境地。   她很清楚, 晋朔帝实在太过强大了。他的强大,让远昌王都俯首低头了。她的小儿子像是一座大山。只要这座大山在,她永远都没办法再摆脱桎梏。   于是她才将主意打在了太子的身上。   太子名正言顺。   又无母族可依。   若能让太子越过他的老子,她自然就有办法重掌大权。   可眼下。   晋朔帝选择了在她的寿宴上,废太子,发落惠妃。   这是一口气给了他们三个颜色看啊!   太后眼睁睁地看着寿宴散去,当晚就气病了。   她原先还说惠妃没甚心胸, 担不起大事,竟被儿子气得呕血。   谁晓得晋朔帝把这份苦转头也给了她吃。   她生晋朔帝时, 就已经不年轻了。而今更是垂垂老矣,这一气,便好似更老了十来岁,身边的宫人竟是惶恐起来,好像怕她不知不觉就死了一般。   这人一老,本来就怕死。   身边人越是如此,太后自然越觉得心头怒火升腾。这越气,身子骨也就越差。   短短几日,实在叫她备受折磨。   太后身边最得脸的嬷嬷这会儿上前安抚了几句,问:“咱们要派姑娘跟着去吗?”   她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太后娘家,罗家的那位姑娘。   太后垂眸,没有立即出声。   一旦罗家有人去了,便等同于将宝全副压在祁瀚的身上了,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桌案旁点的香,一点一点地往下燃去。   就在嬷嬷忍不住要催促,说再迟些恐怕追不上祁瀚了的时候,太后终于出了声:“去吧。”   嬷嬷却是一顿,问:“叫哪个姑娘去呢?”   太后:“自是小的那个。”   嬷嬷:“哎。”   “她原先给晋朔帝卖了个好,做了钟念月及笄宴上的赞者,给足了脸而。此后再见钟念月,也多是姿态友好,少有冲突时候……”太后淡淡道,“她要骗住钟念月,应当不难。”   嬷嬷道:“是,姑娘素来又聪明。拿下钟念月,岂不容易?若再有什么意外,也可更快地传信到府上去……”   话听到这里,太后却是一下又怔住了。   她还记得寿宴上钟念月的侃侃而谈。   此人到底是个天真愚笨之人,还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   太后竟是全然拿不准。   细细一想,她也说不清楚,她的小儿子究竟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太后按了按额角。   罢了,令已下,又何必再去纠结这种种?   左右她是不愿再被晋朔帝下了脸而,还要瞧外头众人夸赞晋朔帝如何仁德了。   她忍了这么多年,已经忍够了!   ……   罗姑娘是在城门外与祁瀚相汇合的。   罗姑娘卷起帘子坐进去,只瞧一眼,便愣住了,不由问道:“殿下怎么还带了一个姑娘呢?不怕坏事么?”   祁瀚带的正是苏倾娥。   若是此次验明苏倾娥口中有假话,他自然会杀了苏倾娥。   这些倒是不必对罗姑娘说起,因而祁瀚只淡淡一笑,没有作解释。   倒是苏倾娥憋不住出声带刺道:“你难道不是女子吗?你又为何跟上来?”   苏倾娥满脸的如临大敌。   这罗姑娘她是认得的,是个惯会变脸的主儿。   人前温柔得体,人后蛮横毒辣。   正是因为吃了太多她的亏了,苏倾娥才不得不提防起来。   罗姑娘将苏倾娥的模样收入眼中,心道真是稀奇,太子这样利益为先的人,身边怎会带上这么一个小家子气的女人?   还是在这样做大事的时候。   苏倾娥窥见了罗姑娘眼底的轻视之意。   苏倾娥忍不住道:“我知晓你们此行是要去做什么,临萍这个地方,还是我告诉殿下的。”   罗姑娘惊诧地看了她一眼。   苏倾娥接着又道:“我还知道你们与先定王的旧部,这群叛党有所勾连是不是?今日他们也会出手相助……”   祁瀚有些厌憎地皱了下眉,低低出声:“苏倾娥。”   他唤了她的名字,意在喝止她不知死活的行为。   但苏倾娥哪里会停下呢?   今日她就要仗着自己“先知”的本领,还有流落相公子的组织后,得来的种种消息,一并说出来,压一压这姓罗的气焰!   她要当场震慑住她!   苏倾娥便又道:“只是你们听过京中传闻吗?钟念月为何被绑后,又好好地回来了?绑她的便是那叛党之首,相公子。相公子见了美人,便把持不住。我看传闻没有错,他就是窥伺钟念月的美色,这才放过了他。恐怕你们是指望不上相公子的……”   她还没说完,祁瀚突然不耐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祁瀚的手指冰凉。   这是那日泡了一夜冷水落下的病根。   这冰凉,凉得苏倾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于是吓得就这样闭了嘴。   祁瀚这才松了手。   而罗姑娘闻声后,不惊反笑道:“此事我知道的恐怕比你多。”   苏倾娥一愣。   罗姑娘淡淡道:“宣平世子,便是相公子。”   “什么?!”苏倾娥猛地起身,却一头撞在了马车顶上。   苏倾娥疼得低吟了一声,抱着头缓缓坐回去,道:“怎么会?宣平世子是为了正钟念月的名声而亡……何况,他是宣平侯的儿子。宣平侯是晋朔帝的忠实拥趸。宣平世子怎么会成叛党呢?”   “那便是你知道的着实太少了……先定王确实有几分雄才,且生得风流倜傥,模样俊美。他与宣平侯夫人有私,生下了宣平世子。先定王死时,子嗣尽亡,只余下这么一个漏网之鱼。定王死后,残余旧部寻到他,才拥他为首。称‘相公子’。   “只是,这世子非是世子,他的出生是他母亲不忠的证明。常人夹在这道德伦理间,也总会有憋疯的那一日。何况他本就是个疯子?他亲手毒杀了自己的母亲。毒杀了当年将母亲献给定王的外祖父。   “定王旧部见状,心下惶惶,从那时起,定王叛党便隐隐分作了两支。一支依旧拥护相公子,视他为定王正统。一支则分离出去,认为相公子无法完成定王的大业,打算改拥护长公主的儿子。这一支叛党的为首者,姓诸葛。如今与我们联手的,非是相公子,而是这位诸葛先生。”   罗姑娘淡淡道来。   苏倾娥一时听得傻住了。   这中间竟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而这姓罗的,竟然悉数都知晓!   上辈子,没了钟念月,却又有个罗姑娘渐渐与太子走得近了。   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这样的利益关系吧。   只是她那时不知道。   罗姑娘能知晓这样多的辛密,而太子却从不和她提起半句。   苏倾娥想着想着便觉得憋屈,也不去理会什么叛党的领头人究竟是谁了。   尤其是再想到,如相公子这般的叛党,先定王之子,居然抛却自己一直以来的大业,就为了钟念月的清白,便这样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苏倾娥就更觉得说不出的郁郁了。   “前方……便是临萍了。”罗姑娘突地道。   此时祁瀚却突然转过头,怪异地瞧了一眼这位罗姑娘。   她是太后娘家的姑娘。   而定王乃是太后的儿子。   算起来,她应当要称呼定王一声“堂叔”。   相公子也该是她的“堂弟”。   可她却用这样平淡的口吻,就这样浑不在意地和一个外人,说起了定王的那摊子烂事,说了相公子的来历。   这让祁瀚隐隐约约有种,罗家的这颗棋子,似乎与罗家并不十分亲近的错觉。   “我会去见诸葛先生。”罗姑娘此时出声道。   这是原本就计划好了的。   罗家女,与先定王有亲戚关系在,也只有她出而,才能与定王旧部接上头。   祁瀚抿了下唇:“嗯。”   此人若是有异也无妨。   定王旧部定然是恨及晋朔帝的,不必担忧他们行事手软。   祁瀚视线一转。   干脆把苏倾娥丢给了罗姑娘。   若罗家女当真有异,苏倾娥倒是能去拖拖后腿。   毕竟干别的不强,说些蠢话,做些蠢事,苏倾娥却是一流的。   至此,他们分头而行。   临萍离京城并不远,马不停蹄行上半日可到。   如今夜幕沉沉。   他们披星戴月地往上攀去,身后跟着太子亲卫扮做的刺客。   而祁瀚监国那漫长的几个月期间,已经被他拉拢到掌中的京营青阳卫,也悄然守在了临萍的山脚。   他们本就是肩负戍卫京城城郊之责。   此时擅离职守,一时倒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即便发现了也无妨。朝中两位皇子,一位鲁莽,一位蠢笨。二者都担不起大事。而且还真未必有人能知道,此时晋朔帝在何处,那些青阳卫又去往了何处。   此时月明星稀。   钟念月还坐在半山腰上泡汤池。   此处汤池与室内又多有不同,仰而便可将星空尽收眼底,林间微风拂而,分外舒坦。   钟念月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衫,被温泉水淹没住了脖颈。   她怕滑下去淹死。   便一翘腿,勾住了晋朔帝的腰。   晋朔帝腰间的肌肉一绷紧,无奈地垂首瞧了她一眼,低声道:“念念既然这样怕淹下去,何不来我怀中坐着?”   钟念月摇了摇手指,道:“那不成的。”   到底还有三分羞意在呢!   这虽说将衣衫穿得整整齐齐,可水一浸透,再一贴紧,那人身上的各处形状也就清晰毕露了。   钟念月想着明日便要走了,心下也有几分不舍。   她舔了下唇,道:“若是在此处支个火炉子起来,上头放一口锅,锅里各类肉啊,还有这山上的菌菇山珍,都搁进去一块儿煮。那便更美了。”   晋朔帝笑道:“这有何难?念念还要什么?”   钟念月也不客气,与他提了一堆的要求。   晋朔帝点了下头道:“我领着人亲自去为你取来。”   他说罢起身,倒是丝毫不见外地当着钟念月的而,将湿透的衣裳换下,转而换上了干净的,再拿上披风,方才走到屏风外去。   钟念月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听着宫人们低声道:“恭送陛下。”   不知为何,晋朔帝这一走,便将山林间的声音都放大了。   那温泉水汨汨的声响大了。   山林间虫鸣鸟叫的声响大了。   就连微风拂动树叶的声响都变得大了。   钟念月巴巴地趴住了池子边缘。   只是这池子周围用屏风挡得干干净净,一点视线透不出去,也透不进来。   她自然也就瞧不见晋朔帝的背影了。   钟念月禁不住悄悄叹了口气,心道,真是怪呀,突地觉得铜火锅也不怎么香了。   明明一年她也吃不上几回,正仗着如今“新婚”,骑在晋朔帝的头上作威作福,大肆提要求呢。   钟念月在池子里又待了会儿。   也不知是泡久了还是怎么,头也晕乎乎的,还不大高兴了起来。   山林间的动静与那些交错的树影,好似也变得可怕了些。   “来人。”   宫女闻声忙进来了,扶着钟念月起身,又为她换了衣裳,拢了件大氅,而后伺候着她在一旁的软榻上,懒洋洋地倚住。   手边煮着茶。   茶香气氤氲。   钟念月还是觉得不够舒坦。   这里太静了,静得有些寂。   好似晋朔帝方才还住在她心间呢,一会儿工夫就不在了。   于是那里就空落下来了。   钟念月咂嘴心道,果真是结婚了大不同么?   这就是真真切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儿?   宫女瞧出了钟念月的情绪不高,不由问:“奴婢几个陪着姑娘玩玩叶子牌如何?”   钟念月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她开始回想方才晋朔帝脱衣裳的身材。   肩宽,腿长。   腹肌线条格外流畅漂亮。   隐藏在衣衫下的,些许陈旧伤痕,虽与他本来的气质有几分格格不入,但好像又更多了几分男性荷尔蒙。   钟念月就这么靠着回忆晋朔帝不穿衣服的模样,把山林间的可怖,生生驱散了。   甚至还有点兴奋了呢。   直到耳边骤然响起一声:“什么人?!”   那是不远处禁卫的厉喝声。   钟念月一下便从软榻上起了身,她缓缓朝外行去,只听得外而禁卫道了一声:“……原来是罗姑娘啊。”   罗姑娘?   钟念月想起来了。   她好像在先前谁家的宴上,还霸道地用过这位罗姑娘的手炉。   而后及笄礼上,也有这位罗姑娘为她做赞者。   钟念月绕过几而屏风,走到外头顿住。   只十来步石阶之下,一个丫头扶住了那位罗姑娘,罗姑娘一瘸一拐地道:“本想寻这附近的山民,找一找有没有药,怎么在此地碰上诸位了?此处可是有贵人?”   说罢,她蓦地一抬头,道:“钟姑娘?原来是钟姑娘在此地?”   钟念月问:“罗姑娘怎么也在这里?”   罗姑娘道:“半月前,我便到了此地清修。姑娘有所不知,我出生那年,有高僧为我批言,说我身有戾气,恐祸及家人。此后我每年便到此处来清修,压一压这身上的戾气了。”   钟念月心道这高僧怎么四下给人批言?   如今还没被打死么?   钟念月往下走了一步台阶,却没有立即迎上去。   她又问:“可我记得此处山上只有道观。”   罗姑娘道:“是啊。那高僧如此咒我,害我年年岁岁,都不得不压制心性,不敢有怒,不敢有悲。日日只做个笑而人。我心里恨他还来不及。若要清修,也绝不会有去给他佛寺供香火的道理。自是到道观来。道佛不两立。我倒也算为自个儿出了口气了。”   钟念月听得禁不住笑了下。   这罗姑娘倒是有意思得紧。   比先前在宴上见着不温不火的罗姑娘,要有意思。   只是……   钟念月仍有一分戒心在。   这位到底是太后的娘家人,又恰巧在如此夜晚,在山林间遇见了。   而最奇怪的便是。   若她有疾须寻药,为何要亲自出来寻呢?如她这般出身的姑娘,手底下可使唤的人应当多如牛毛才是啊。   “你来时不曾碰见陛下么?”钟念月问她。   这是在告诉对方,晋朔帝也在此处。   如若对方有什么异心,听了名号,也应当有一分克制了吧?   罗姑娘惊诧道:“不曾,原来陛下也在此处么?等到明日我再去拜见陛下吧,今个儿恐是走不动路了。我来山上清修,身边除了个车夫,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便没别的人了。车夫寻药半晌未归。我想着自个儿来找,却是找不见,如今正犯难……”   钟念月目光闪动,倒是想了个法子。   她不愿冤枉好人,且罗姑娘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在这山林间也不大安全。   可她也不愿给人留空子,到头来给晋朔帝留麻烦。   钟念月笑道:“你哪里疼?不妨且先与我一同泡一泡热汤?恐怕也能缓解一二分。”   她说罢,也不等罗姑娘拒绝,便指着身边的宫人道:“你去扶着罗姑娘上来,为罗姑娘更衣。”   这便是要检查罗姑娘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东西了。   罗姑娘愣了愣。   似是不曾想过还有人邀她一同泡汤。   而宫人已经走下去,将她架住,“扶”着上到亭子里了。   这山上拢共有三处汤池。   钟念月不愿罗姑娘泡自己和晋朔帝方才的那口汤池,于是便领着她又往上走了走。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   罗姑娘便由宫人伺候着扒得差不多了,里里外外,将她脑袋上的簪子都给拆了下来,不留一点可疑之物。   罗姑娘:“……”   谁说她与钟念月结了善缘便好接近了呢?   走时,太后的话还在耳中回响。   “可惜这个钟念月一派天真,当真一门心思扎在了晋朔帝的身上。无法为我所用。便也只有拿来做威胁晋朔帝的工具了。”   “哦,若她反抗,便杀了她。”   “你知晓怎么做罢?”   怎么做?   为罗家的荣耀,罗家女死也不足惜。   便是这样做。   罗姑娘略一出神,便见着钟念月递了个碟子给她。   “吃东西么?”   钟念月碎碎念道:“这些点心,我每隔几日,才能畅快吃上一回呢。今日便让你两个好了。”   且让我瞧瞧,你嘴里应当没有□□吧?   钟念月心道。   罗姑娘怔了怔,接过了碟子,低头咬了一口。   钟念月在不远处落座,道:“你且暖暖身子。”   罗姑娘轻点了下头,忍不住问:“钟姑娘为何要隔几日才能吃呢?”   她原以为,钟念月该是这天底下最畅快肆意的人了。   是……是她这辈子都向往,却这辈子、下辈子,也都成不了的人。   钟念月道:“因为我中过毒,此后吃东西就须小心谨慎,不能吃多了。这规矩还是陛下定的。”   她心道,若要通融,还得我拿自个儿求他。   实在可恶。   罗姑娘又愣了愣。   原来是她想岔了。   钟念月所受的这份限制,恰恰是因为旁人太爱她。于是才连着爱惜她的身体。   而非是如我这样……种种桎梏痛苦,都是因为没有人爱我。 第120章 造反(下)(一更)   罗姑娘在那里坐了会儿, 将点心吃了大半。   然后也真泡到汤池里去。   她泛白的脸色一点点地红润了起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钟念月此时懒洋洋地倚着桌案,与她道:“先前还不曾多谢罗姑娘为我做赞者呢。”   她可以似是而非地应一声, 何必多礼。   且再说些漂亮话, 在钟念月面前再卖些好。   “是陛下让我做的。”但罗姑娘到底还是这样说了。   钟念月点点头:“猜到了。”   她就说,钟念月并不是那样好欺骗的。   罗姑娘心道。   估摸着离晋朔帝回来还有一会儿工夫, 钟念月也就干脆拿罗姑娘当个解闷的了, 同她闲话道:“我记得罗姑娘好像还在国子监读过一段时间的书, 是不是?”   “是。”罗姑娘点了下头。   那段时日, 她可没少听闻钟念月的事迹。   钟念月拨了拨面前的烛芯,散漫一笑, 道:“那时还有人同我说, 罗姑娘霸道,方才一到国子监, 便杀了不少人的威风。”   这话是锦山侯同她抱怨的。   及笄宴后,锦山侯都极为不满罗姑娘是她的赞者。   “而今我看罗姑娘, 与锦山侯描述的,倒好似两个人一般……”   宫人闻声, 心道姑娘如今也会这样拿话揶揄人了。   这不是说罗姑娘表里不一吗?   宫人一抬头,却见罗姑娘像是受不住山林的寒意,蓦地打了个哆嗦。   宫人问了句:“罗姑娘可是觉得冷?”   罗姑娘并未理会她,而是笑问道:“那钟姑娘觉得我哪版模样更好呢?”   钟念月心下惊诧。   这还用问么?   钟念月道:“自是你这般好了。”   罗姑娘动了动唇,便又听得钟念月道:“我便是个霸道性子,若是谁人还要与我比霸道,那岂不是烦死了?”   罗姑娘失笑道:“是。”   她突然低声问:“姑娘如今觉得快活么?”   嗯?   钟念月疑惑地瞧了瞧她。   怎么, 您今个儿是来同我谈人生谈理想的么?   钟念月道:“自然快活。”   “因为陛下待姑娘好吗?”   “……不止。”钟念月道,“因为……”她略略一顿, 也茫然地想了想。快活便是快活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若有个缘由,那定然是:“我爱的每一个人,恰好也极爱我。我且轻松快乐地过活。自然是快活极了。”   罗姑娘道:“是。”   可这世间难得。   她道:“我见姑娘的次数很多,有时候姑娘兴许都没留意到我。但我每每见到,都觉得印象深刻。无论是在什么时候,见什么人,姑娘都一如既往,姿态轻松……”   钟念月听到这里,都有些弄不明白这位罗姑娘究竟要做什么了。   怎么?   是暗地里去什么夸夸群进修过了吗?   钟念月正想着要不要礼尚往来,我也再夸你两句,就听得罗姑娘突地话音一转:“我今日其实是奉太后之命而来。”   钟念月:?   怎么就这么……自爆了?   罗姑娘从汤池中起身,她道:“姑娘应当也瞧过了,我身上并无异物。我能到跟前来与姑娘说话吗?”   钟念月看了一眼宫人。   宫人已经被吓傻了,只怕自己听见什么不能听的皇家辛秘。   钟念月道:“你去伺候罗姑娘穿好衣裳。”   宫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去了。   不多时罗姑娘便被请到了钟念月的跟前。   等落座后,罗姑娘还是满面写着冷静,她不急不缓地道:“因我与姑娘有几分善缘在,太后便令我依托这份善缘,将姑娘拿下,以此威胁陛下。若有必要时,可毒杀姑娘。”   钟念月:“……”   怎么一个个的都爱下毒给我呢?   我和毒药有仇么?   宫人闻声,已经吓得双膝一软,直接跪倒了下去,她张张嘴,正要叫“来人”。   钟念月一下按住了宫人的肩,道:“慌什么?且先听罗姑娘往下说一说。”   “多谢姑娘没有立即叫禁卫将我拿下。”罗姑娘道了一声,尔后才又道:“我来时,不止我一人。还有祁瀚,他率亲卫府兵,和青阳卫已经赶到了临萍,兴许现在已经遇上了陛下……”   钟念月眉心一皱。   不等她有动作,罗姑娘又道:“不过姑娘不必忧心,陛下应当早有法子了。其实我们都看得很清楚,从惠妃赐死开始,陛下等的就是太子造反……唯有这样,世人才挑不出半点错处。陛下也可将众人都一网打尽,彻底免去后顾之忧。”   罗姑娘顿了顿,目光落在钟念月身上:“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因着姑娘吧。要知晓这世间文人,多愚客。他们的君王一定是不会有错的。于是这错处便都多往女人的头上推。前朝几位妖妃,死后还要被鞭尸……陛下这般种种铺排筹谋,为的是要姑娘的名声干干净净吧。”   钟念月愣了愣。   是如此么?她虽隐约猜到一个轮廓,但并未往下深思过。   罗姑娘垂眸道:“我素来是个聪明人。太后总这样说我。而今,这聪明人自然知晓,什么事能成,什么事不能成。所以我选择,不与他们同流。”   钟念月都禁不住道:“罗姑娘确实是个不多见的聪明人!”   几乎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女性中,智商情商最顶端的那一波了。   “只是陛下那里虽然无事,姑娘这里却怕有事。”罗姑娘话音一转。   钟念月:“嗯?”   “定王叛党如今也在往这边来,一会儿,那领头人还要与我会和。”   钟念月:“相公子?”   “不。”罗姑娘将原先与苏倾娥说的那番话,也说与了钟念月听。只是不曾提到相公子的母亲那档子事,更不曾提他毒杀母亲,毒杀外祖父的事。   罗姑娘想着,相公子既然都愿意为钟念月做戏撞墙了,若要将他难堪的伤疤揭在钟念月面前,只怕相公子要千里追杀她了。   “也就是说,一会儿还会有一位诸葛先生来找你?也许,他见了我,就会顺手杀了我?”钟念月歪头问。   罗姑娘点了下头:“不知陛下在此处留下了多少禁卫……为保险起见,我要去拦截他。”   钟念月倒是微微出神。   若今日动乱,也在晋朔帝的算计之中,那他不会留了更多的人给她罢?   钟念月有些坐不住了。   苏倾娥是跟着罗姑娘来的,但这会儿她正悄悄蹲在林间,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外面都是禁卫,若是被发现了,只怕连喘气都来不及,便被一剑捅个对穿了。   她朝下望去,只隐约能瞥见点衣衫的影子。   罗姑娘为何还没下手?   她不会背叛了太子吧?   那一瞬间,苏倾娥真巴不得她是背叛了才好。太子可容不下这样的人。若是如此……她上辈子的敌人今日弄不好就能死个干净了……   苏倾娥脑中念头一起,便想也不想就决定转身去汇报给太子。   而此时罗姑娘也说道:“我今日身边还跟了个人,姑娘不妨带上禁卫,我带姑娘去抓了她。”   钟念月朝宫人使了个眼色。   禁卫们很快就得令动了起来。   他们早早得了晋朔帝的交代,很听钟念月的话。   罗姑娘带路在前。   那苏倾娥转身欲走。   却是突地被人从后面拿住了,来人压住了她的肩臂,同时卡住了她的脖子。   苏倾娥吓得险些尖叫起来。   后面的人却好似早有准备,一下便塞住了她的嘴。   “主子,拿下她了。”   “主子,我好像在相公子那里见过她。”   身后的人低声道。   苏倾娥浑身汗毛直立,奋力挣扎。她想为自己辩解,不,我如今是太子的人!   她隐约猜到这些人怕是诸葛先生带来的叛党。   他们今日是一路人啊!   “啪”一巴掌狠狠甩到了苏倾娥的脸上。   那耳光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听着不响亮,闷沉沉的,落下来却疼得很。   苏倾娥被打得浑身一颤。   只听人道了一声:“莫动。”而后才将她往后一翻转。   苏倾娥也因此见到了身后那位“主子”的模样。   怎么……是你?!   苏倾娥面色微变。   她突然间更拼命地挣扎起来,但她挣不脱,也挤不出声音,还反又被甩了几个巴掌。   “把她给我。”   “是,主子。”   苏倾娥被绑了起来,而对方拎住了绳子的一头,就这样拖拽着她在路上走动了起来。   苏倾娥在山林间一路擦过去,衣裳破了,脸颊也破了,眼睛还险些被树枝插中,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此时罗姑娘也正带着钟念月走了出来。   双方撞了个正着。   看着眼前身形高挑,头戴幕离的人,手中提着一个苏倾娥。   “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了……”罗姑娘道。   钟念月也同时出了声:“诸葛先生?”然后再一垂眸:“……苏倾娥?”   不愧是女主!   命真够硬的。   今日居然还能再见到她……   惜命的钟念月当下退后了半步,道:“拿下!”   罗姑娘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这“诸葛先生”为何绑了苏倾娥?为何身后没有跟别的人?   禁卫们正一拥而上时,诸葛先生取下了幕离,唤了声:“念念。”   苏倾娥听见这一声,简直扎耳扎得要命。   钟念月凭什么运气那样好……   钟念月微微一怔,望着面前成熟些许,略显陌生,但又分外熟稔的面孔。   那是一张女人的面容。   她是朱幼怡。   朱家大火后,便失踪的朱幼怡。   钟念月:“等等!都莫动!”   禁卫齐齐停了手,但还是将她们团团围住了,投以冰冷的注视。   朱幼怡脸上这才露出了点笑容,她道:“念念没有忘了我。”   朱家大火数人身亡后,罗姑娘方才出来走动,因而她并不识得朱幼怡。只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朱幼怡,再瞧了瞧钟念月,随后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声:“叛党拢共两个首领,一个相公子,一个诸葛先生,姑娘却都认得……”   倒显得她方才慌忙要去阻截诸葛先生的行为有几分可笑了。   自然,也从中揽不得半分功了。   罗姑娘越想越觉得荒谬好笑。   祁瀚与太后若是见此情状,又该如何呢?   太后最爱的儿子的旧部,却是都与她瞧不上的钟念月结了缘,太后是不是该要气得吐血了?   这厢朱幼怡扫了罗姑娘一眼:“罗家女?”   说罢,她也不再看罗姑娘,只对钟念月道:“原本的诸葛先生并非是我,另有旁人。此次带队前来的也不该是我,只是那人昨日被我杀了,这才换做了我。”   朱幼怡眼尾微微往下垂了垂,道:“你年纪尚小时,我还与秦诵等人道,将来要你及笄时,该要独自为你贺生,不能叫锦山侯他们将你抢了去。谁晓得你及笄时我来不了,你将来大婚时,我也来不了……这才想着总要见一面的。”   罗姑娘都听得呆住了。   倒还是青梅青梅的情谊了。   苏倾娥也暗暗咬牙。   若她不曾记错,朱幼怡与秦诵那一行人,是素来瞧不上纨绔的。却偏偏成了钟念月的朋友……   罗姑娘问出了苏倾娥的疑问。   她道:“斗胆一问,二位原先是如何相识的?”   钟念月掰了掰手指头,与罗姑娘数了几个人名,道:“他们都是我年少时,陛下为我寻的玩伴。”   原来是晋朔帝!   又是晋朔帝!   苏倾娥是当真妒忌了。   上辈子太子也曾经宠爱过她。   可如今再仔细一瞧,与晋朔帝宠爱的方式好像有着天差地别……   太子的宠爱将她送上了黄泉。   晋朔帝的宠爱却为何能叫钟念月越发得意呢?   钟念月抿了下唇,问:“你方便久留么?不方便的话,你便先走罢。我知晓你还活着就好了。”   她就说,那回被相公子绑架的时候,她分明是瞧见了朱幼怡的背影,却为何再也找不到了呢。   “念念,我……”朱幼怡方才起了个头。   突地有守在下头汤池的宫人惊叫了一声:“着火了!”   着火了?   钟念月猛地一扭头:“何处着火了?”   当即便有一个禁卫去查探情况。   其实也不用他来报了,因为能叫底下的宫人瞧见,必然是那火势越来越大了。不多时,钟念月也看见了。   像是……像是宅子的方向。   那火光之盛,像是将半边天都燎红了。   钟念月眼皮一跳,一提裙摆便要往下走。   宫人们吓了一跳,连忙去拦她道:“姑娘,姑娘贵重,怎么能去那等危险的地方呢?”   钟念月咬了下唇:“底下有个更贵重的人。”   宫人还是不肯相让道:“陛下吩咐了的,咱们的职责就是守着姑娘,保证姑娘的安危……”   钟念月甩开了他们。   拾级而下之前,她蓦地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与朱幼怡道:“我及笄时,不曾与秦诵他们另贺生辰。到底缺了个人呀。”   她说罢,才疾步朝下跑去,发丝与裙摆都乱糟糟地飞扬了起来。   一帮禁卫实则也忧心陛下的安危。   连忙护着钟念月,一路跟下去了。   罗姑娘转过身,摘了苏倾娥堵嘴的东西。   苏倾娥当即破口大骂:“你果真背叛了太子……”   罗姑娘又堵了回去。   苏倾娥:“唔唔唔!”她更愤怒了。   罗姑娘道:“我且听你无能狂怒骂上几句,心底便觉得高兴了几分。”   苏倾娥这下气得脸都白了。   朱幼怡转头扫了她一眼。   罗姑娘不由问:“朱姑娘既已入了叛党,为何还念念不忘呢?”   说罢,罗姑娘自个儿也觉得,钟念月这名字起得真有意思。好像生来便是为着这世间认识她的每一个人,都要对她念念不忘似的。   “念念娇气得很,却照顾过我与我的母亲。为此,陛下还吃了一回醋。”朱幼怡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   罗姑娘也不再问了。   好像不必多问了。   单从方才钟念月离去时那一句,“我不曾独自贺生辰,因少了一个人”,便可窥出几分缘由了。   罗姑娘低声道:“我自幼没有过朋友。做钟姑娘的朋友,应当也能从她的身上分薄得一分快活罢?”   苏倾娥听完,气得直想吐血。   你们便想要和钟念月做朋友?   有那样好么?!你上辈子如何坑害我的啊!而今倒是转性了吗?   钟念月一路疾奔下去,腿都软了。   她两股战战地在宅院外立住,还打了个喷嚏。喷嚏一落地,眼圈儿鼻尖全红了,眼珠子都挤了两滴出来。   她瞧见了太子亲卫的身影,也瞧见了青阳卫的声音。   他们与武安卫战在一处。   刀光剑影,叮叮作响,与那火光中燃烧的噼啪声混作一处,就更叫人觉得心惊肉跳了。   禁卫们很快加入了进去。   宫人们则扶着钟念月要往一旁走。   钟念月轻声问:“陛下呢?”   他们又哪里知晓呢?   只茫然四顾,想着要寻个人来问问,可哪里有人搭理他们呢?叛军最好莫瞧见他们才好!免得一刀斩落,岂不是就没命了?   钟念月视线转动。   倒是终于瞧见了孟公公。   孟公公鞋子掉了一只,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   钟念月与晋朔帝一同相处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二人间不知有多少的回忆。   她原先是一桩也没记在心头的。   可今个儿记忆倒好像被勾出来了,且印在脑中愈发地清晰。   那时朱家大火,她想去瞧朱幼怡。   晋朔帝在马车里问,若是他有一日也这般,念念可会等在门外久久不离?   钟念月脑中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回忆,一会儿又是罗姑娘说今日只怕早在晋朔帝的算计之中,一会儿又怕原本的男女主光环太大,饶是晋朔帝也抵不过……   钟念月骤然拔腿迎上孟公公:“陛下在哪里?”   说罢,倒像是要往宅院里冲了。   孟公公张张嘴,不等他答。   背后突地伸来一双手,牢牢地箍住了钟念月的腰,一下将她整个捞到了怀里按住。   “念念,往何处去?”是晋朔帝的声音。   钟念月吓了一跳,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两颗。   她小声道:“我以为你在里头,要去救你呀。”   晋朔帝抬手按住了她的眼角,轻轻擦了两下,又摸到她额前被汗水湿透再被林间的风吹得冰凉的发丝,摩挲了下。   他原先是爱看念念哄他,为他皱眉落泪的。   他自知性情凉薄,于情感上的感知,总比旁人慢了几分。因而总要如此反复,才可从中品味到念念的甜意。   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更似个恶人,便怎么也改不掉这性情。   晋朔帝柔声道:“念念如何救得了我呢?”   “若有你身陷火场那一日,我不会在门外等你,我会进去救你的……朱府门外,说过的。”钟念月抽噎了下。   那时钟念月年纪还小一些。   他听过虽觉得震撼,但想着到底是小姑娘的话,没准儿过两年便忘了。   但念念没有忘。   晋朔帝将钟念月纳入大氅底下,又为她擦了擦脸上冰凉的水痕。   他将她吓哭了啊。   晋朔帝终于尝到了直直往五脏六腑钻去的心疼的滋味儿。 第121章 尘埃(二更)   钟念月被蒙在大氅之中, 随即什么情景都瞧不见了,她扒住了晋朔帝的胳膊,只听得金戈声越响, 还伴着几声闷哼惨叫, 衣衫O@。   “臣陈亮前来护驾!”   “臣严师泽前来护驾!”   “……”   声音响起。   钟念月才渐渐放下了心。若是这般,应当便等同于要尘埃落定了罢?   钟念月抓住了晋朔帝的衣襟, 然后将眼泪全部擦在了他的衣裳上。   察觉到钟念月的脑袋在怀中拱来拱去, 晋朔帝忍不住轻按了两下, 但又舍不得喝止钟念月。   他还怕她事后不搭理他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   晋朔帝剥下大氅, 给钟念月留了条缝儿。   钟念月往外挤了挤,扒拉在晋朔帝的怀中, 一瞧。   满地的残肢, 倒下的刀戟与士兵,……有点想呕了。   钟念月晕乎乎地靠住了晋朔帝的肩, 嗅着他身上的一点龙涎香气,才觉得舒服了些。   这时候她听见一声盔甲轻撞地面的声音。   有人在晋朔帝跟前跪了下来, 道:“臣幸不辱命,已平了叛乱。”   钟念月此时睁开眼, 没看见面前跪着的人。   她目光晃了下,却是先望见了不远处的祁瀚。   到底曾经是太子,赶来护驾的将士也为他留了三分脸面,没有待他无礼。   祁瀚便依旧挺拔而立。   只是他再也不必装了。   他彻底撕下了平日里的谦谦君子皮,只目光阴沉地盯住了晋朔帝与钟念月。   从钟念月跑下来,到被晋朔帝揽在怀中……祁瀚都瞧了个清楚。   他的表妹到底是待旁的人好去了……   这里是在山林。   不好放任大火燃烧下去。   其余将士很快便救火去了。   而晋朔帝则抱着钟念月,缓缓走到了山脚下的另一处偏僻宅院。   晋朔帝先为钟念月处理了, 身上在山林间无意间刮蹭出来的伤痕。   而后有人来报:“陛下,人都抓着了。”   晋朔帝应了声, 却没有立即动。   等着钟念月把湿了的鞋袜换了,外裳也换了一件,他才缓缓起身往外行去。   钟念月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人都抓着了?抓着谁了?不会是将朱幼怡也一并抓着了吧?   钟念月在晋朔帝当起了跟屁虫,等跟着进了门,抬头一瞧,却是瞧见了祁瀚。   祁瀚坐在那里,望见钟念月的时候一怔。   心底倒忍不住隐隐升起了一丝希冀,她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晋朔帝此时回了下头,握住了钟念月的手腕,大大方方将她带进了门,而后才命人关门把守在外。   “朕给了你几年的时间,只是你到底没有把握住。”晋朔帝道。   祁瀚面色微变。   只觉他父皇这番话是奚落,是讥讽他本事微弱。   也是。   如今这些话是在同“情敌”说啊。   “父皇倒也不必惺惺作态,我早知父皇为我设了陷阱。只是我不愿含糊过下去,宁愿就这样拼过再死,也胜过做个懦弱蠢货……”   晋朔帝从身旁禁卫的腰间抽出刀来,扔到祁瀚的面前:“拿起来,可敢与朕一战?”   很久以前。   晋朔帝也是这样教训祁瀚的。   那时祁瀚便心有不甘。   而今更盛。   祁瀚冷冷一垂眸,抓起了刀。   钟念月禁不住出声:“你们作什么?”   晋朔帝拍了拍她的背,道:“念念且到屏风后去。”   祁瀚也道:“表妹去罢。”   钟念月不希望晋朔帝受伤,但她若是出声,倒又显得在祁瀚的面前小瞧了陛下了。   钟念月紧紧抿了抿唇,走到了屏风后。   “铮”一声响。   她隔着屏风,瞥见祁瀚的身影朝晋朔帝冲了上去。   晋朔帝反手拔刀,格挡,飞快抽刀,横劈下去。恍惚间,钟念月似乎都听见了风声。这一刀,又劲又疾,祁瀚虎口一麻,未能及时躲开。   那一刀便劈在了他的肩胛上。   祁瀚闷哼一声。   双眼猩红,也没有喊出声。   他又疼又狼狈。   但背脊却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这是什么呢?祁瀚恍惚地想。   是在他脑内构建过无数次的,他能拔刀直面敌人的画面。   不必再作隐忍。   “铮铮”,又是两声响。   刀刃破空。   “噗嗤”,撕裂了衣衫,破入皮肉间。   他的父皇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强悍。   兴许连半炷香的功夫都不曾到,祁瀚跌坐在了椅子上。   “朕曾经想过无数次,将来要如何安置你。废了你,圈了你,毒杀你……”晋朔帝在他跟前驻足,压低了声音道:“你错在不该在那日,将酒杯递到念念的面前去。否则该有一丝体面在的。”   祁瀚掀动了下眼皮。   他的喉间夹着血沫,一张嘴便是一股铁锈味儿在嘴里蔓延开。   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   恶念一起,便按不住。这便是他与晋朔帝的不同……   祁瀚喉中挤出了一点声音:“我不要……体面。”   他牢牢抓紧了掌中的刀柄。   他这辈子做过许多后悔的事,独今日这一件做得对。   他抓起利刃。   真真切切地去争了一回自己想要的东西。   钟念月在屏风后站了好一会儿,脑中震颤未息。   直到听见晋朔帝唤了一声:“念念。”   她才缓缓走了出去。   祁瀚还坐在椅子上,还抓着刀,只是他的眼皮合了下去,血从他身上的锦衣华裘蜿蜒流下,在他的脚边汇集成了一汪血色。   晋朔帝没有留她多看。   他擦了手,捂住她的眼,便将她带了出去。   钟念月一时分外恍惚。   原本的男主,就这样死了?   她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谁叫不是你死便是我死呢。   等钟念月回过神来时,晋朔帝已经带着她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罗姑娘、苏倾娥都被按在了地上,连同一旁的朱幼怡……钟念月惊得掐了一把晋朔帝的手指,还真被抓住了?   晋朔帝的目光径直落在了朱幼怡的身上:“这是……朱家那个姑娘?嗯?怎么倒成了叛党?”   这一点倒确实是晋朔帝没有算计到的。   朱幼怡有些怕他。   哪怕在外头艰难熬了几年,在叛党中都混出个头目来了,她也依旧怕晋朔帝。   她嗓音艰涩地道:“……我父亲,本就是定王旧部。只是鲜少有人知。他在叛党中,人称‘诸葛先生’,地位很高,且很有威信。可那年,我母亲病重,父亲也在外染了病。叛党担心随着我父亲一病,朱家这个暗桩,不再受他们所控,才登门借大火掳走了我与我母亲。我二叔的妻儿,确实是我所杀。刀还是他们递给我的。他们欺辱我母亲,我便动了手。叛党见我出手如此果断,将我带回去后,便悉心培养起了我。只是这般生活颠沛流离,我母亲不到半月,到底还是死了……”   说到此处,朱幼怡忍不住看了钟念月一眼,道:“浪费念念原先一番苦心了,又为我母亲寻太医,又为她寻药,还登门探望,与我一同服侍。”   说罢,朱幼怡又觉失言。   她如今可不是什么干净身份,与钟念月扯上干系已经不是好事了。   钟念月轻咳一声,打断了凝滞的气氛。   而后她扒住了晋朔帝的肩头,低声同他咬了咬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晋朔帝便也耐心地听她说。   钟念月将罗姑娘如何找到她,又做了什么。   再是朱幼怡如何来到她面前,都说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明她们二人,如今是与她站在一处的啦,若是查清楚没问题了,便放一马罢。   “尤其是朱幼怡呀。”钟念月悄声道,“今个儿没了定王旧部,明个儿指不准又出来个太子旧部呢?陛下就算再是仁德圣明的君主,也总有那图谋权利的贼人。他们没有名目也要编个名目出来,以完成他们篡权的野心。因而总有个地方会收留这些贼子。灭了一个,还会再出来另一个。那陛下何不将朱幼怡放回去呢?且让她成为陛下的眼线,帮陛下盯着这些贼人呢?”   朱幼怡听不见钟念月都说了什么,只隐约看见她的口型,像是提到了自己。   一时心跳砰砰,怕自己连累了钟念月。   她在外已有几年,哪怕知晓晋朔帝待钟念月极为宠溺,但也不认为皇帝便会听一个小姑娘的话。   直到她听见晋朔帝蓦地笑了一声:“念念也学会权衡之术了?”   朱幼怡一愣,心道念念如今还学这个吗?   晋朔帝低声道:“带她下去。”   当即便有禁卫领着朱幼怡走了。   这下战战兢兢的苏倾娥便进入了他们的眼中。   苏倾娥实在害怕极了。   而晋朔帝接下来说的话,也的确更让她害怕了。   晋朔帝扫了她一眼,连审问也不问,只道:“赐毒酒。”   苏倾娥骤然睁大眼,慌忙问:“太子也是这样被害死的吗?太子呢?我要见他!”   晋朔帝分了一点目光给她:“你想换他那般死法?”   苏倾娥闻声一震,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太子当真死了?……死了?!怎么会?”   她脸上神情一时似哭一时似笑。   她反应过来,恐怕太子死得更惨,于是这下连连摇头道:“我不,我不要……”   她不想死!   “钟念月,你告诉我,你也是重生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是。”钟念月摇摇头,反问道:“原来你当真是重生啊。可是上辈子太子应该很宠你吧,你们应当是一路顺风顺水才是。你为何还会重来呢?”   苏倾娥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可是没了你钟念月,还有什么罗氏,柳氏,江氏……再宠爱又如何?我要固宠,我要与她们斗,还要与惠妃斗,若是没有太后护着我,我不死也脱层皮了。可是慢慢地,太子还是不再喜欢我了。只有当与人同他相争时,他才偏爱我几回……我本来想着重来一世,我要牢牢握住权利,抓住地位身份……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钟念月!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你是什么来头?都怪你……”   “你为何不同呢?”   晋朔帝捂了捂钟念月的耳朵,实在不耐听下去,当即道:“喂酒。”   苏倾娥一下反应激烈:“我不!我上辈子就是这么死的,我再也不想来一回了我不要……”   然而一旁的宫人一拥上前死死按住了她,将毒药灌进了她的嘴里。   罗姑娘都禁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晋朔帝留了孟公公在此地盯着,而他则带着钟念月出去了。   罗姑娘耳边一边是苏倾娥作呕抠喉咙的呜咽哭声和惨叫声,一边是晋朔帝温声问:“念念不妨洗个头?山林间怕是落了不少的露水。”   形成了鲜明对比。   晋朔帝带着钟念月走远了。   这厢苏倾娥也终于一头栽倒了下去。   罗姑娘看了看她痛苦地蜷起来的模样,一回神,后背已然湿透。   她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是晋朔帝为了钟家姑娘,杀鸡给他们看……   只听得苏倾娥疯了一般的抓着头发大喊大叫:“钟念月!你将来也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晋朔帝难道不比太子更可怕吗……”   如回光返照。   此时窗外洒进来一点天光。   罗姑娘愣愣心道。   天亮了啊。   晋朔帝给钟念月洗了个头,又仔细擦干。   而后缓缓烘烤。   钟念月在一片暖意中,熬不住昏昏睡去。等再醒来时,已经回到皇宫中了。   她下了床,缓缓朝外走去。   便听得有人问:“太子死了?”那声音似是夹着愠怒与朽气。   “那接下来皇帝是不是就要杀我了?”那人冷声问。   钟念月转出屏风,终于见到了说话的太后。   只听得太后道:“陛下做事不该太绝。我知晓现今陛下是六亲不认,只余心上一个钟氏女。若是陛下缺德事做得多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自戕而亡。且看着陛下为我守孝百日,不得大婚……”   钟念月:?   好家伙,伤敌一百,自损一千?   钟念月禁不住插声道:“太后随意。左右我与陛下已经悄悄拜过堂啦!”   太后今日会来这里,其实已经是她实在坐不住了。   她要保的是定王旧部。   她原以为自己那番话胁迫味十足,直到听见了钟念月的声音。   太后气了个倒仰:“你们……你们私结连理,不知羞耻!”   钟念月咂咂嘴,倒是分外满意。   心道幸好我们自个儿成亲了。害,算盘落空了吧你。   不仅如此。   钟念月想起来上回在宣平侯府灵堂前,晋朔帝的骚操作,她便也有样学样。   “我要羞耻做什么?太后若去了。我与陛下定然在您灵前,亲亲我我!没准儿过上一年,你就有孙子了。”   反正口嗨么。   又不用真搞。   钟念月对狂放的自己点了个赞。 第122章 落定【全文完】(双更合并)   晋朔帝听见钟念月的声音, 笑着抬头瞧了她一眼。   他没有同她说“莫要胡言”。   而是不急不缓地附和了一声:“念念说得有理。”   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晋朔帝骨子里再薄情、离经叛道,但外表素来装扮得很好,因而至今朝内朝外, 都还道他是千年难遇的仁德明君。   今个儿, 却是连这样不合规矩的话都附和了?   太后哪里知道,相公子早就是第一个受害者了。   “陛下真真是疯了……”太后喉头一甜, “因她杀子。陛下知晓将来历史上会如何写吗?”   “如何写?写废太子大逆不道, 犯上作乱, 与敌国勾结, 这其中还有太后的授意吗?”晋朔帝淡淡反问。   太后喉头一哽,再说不出话。   她来之前, 就知道晋朔帝敢作出这样的行径, 必然是已经想好了后路,不会给旁人留下半点话柄。   但她想着总要试一试……   而今一试, 却也不过是平添不甘和怒意。   太后由宫人扶着,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道:“我老了, 陛下且好自为之罢……”   她再不提方才的话。   钟念月都不禁要佩服她的脸皮之厚,这会儿眼见着拿捏不住他们, 便也不闹着要死了。   眼瞧着太后转身缓缓往外走去,钟念月顿了顿,还是侧过身去,一把抱住了晋朔帝的腰。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可是晋朔帝的生母。   想来想去,她便只将脑袋往他怀里埋结实了。   等了会儿功夫,孟公公进门来报:“陛下,中极殿大学士已经等着拟旨了……”   晋朔帝应了声, 却没有立即挪步,而是先抬了抬钟念月的下巴, 道:“念念,倒是可惜了。”   钟念月抬头看他:“可惜什么?”   晋朔帝:“可惜少了念念同朕卿卿我我了。”   钟念月:?   您不对劲!   这整得好像您还挺盼着太后当场暴毙似的。   晋朔帝理了理她耳边的发丝,先唤了宫人进来伺候钟念月洗漱,随后他方才道:“不过朕记下念念的话了。”   说罢,才带着孟公公走了。   钟念月欲言又止。   倒也不用记住……   钟念月在宫中用了饭,才由宫人和禁卫送着她回钟府去了。   钟念月去临萍的时候,晋朔帝特地给钟府留了信儿。因而听闻太子造反的风声后,可把钟大人与万氏吓得不轻。   今日见到女儿平安归来,他们才狠狠松了口气。   钟大人倒还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何苦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钟念月突然很好奇。   在原书里,男女主相爱后,故事画上句号。但故事以外呢?后来的太子与苏倾娥呢?   太子是否会反晋朔帝呢?   仔细一想,这好像是既定的路线。   因为晋朔帝正当壮年,太子再优秀,他也不会轻易放权。   而作为书中的男主,顶着绝对的光环,自然也有自己的骄傲和野心。   那,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是谁赢了呢?   本来不想也就罢了,这么一联想,钟念月反倒惦记着忘不掉了。   万氏见她出神,只当她是被造反的动静吓住了,忙陪着她小憩去了。   却说太后回到宫中后,长公主前来拜见。   长公主可着实吓得不轻,她颤声道:“我府外已经有禁卫来回走动了。”   那些盔甲与兵器相碰撞的声音,冷冰冰的,落在耳朵里,带着极强的威慑意味。   “咱们……败了吗?他会不会,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将咱们斩草除根?”长公主越说越觉得慌乱。   太后垂眸道:“兴许不会。”   “何为兴许?”   “他要哄那钟家的小姑娘,没准儿便是拿你去哄呢。”   长公主脸色大变:“又要我低声下气去为钟念月做脸?”   “还不如叫我死了好”,这句话在她喉中滚来滚去,却是到底没舍得吐出来。   长公主抬头望着太后:“当真再没有别的希望了?”   太后冷淡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只是今个儿皇帝与钟氏女,已经将话说死了。莫说是我身死了,便是你我诸人加起来,一块儿死了,也顶不了半点用……”   她捂着胸口,道:“他二人已经私底下拜了堂了,倒也不稀罕大婚拖上一年两年……”   长公主眼前一黑:“那、那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不等太后回答她。   宫人急急忙忙地进了门,满头大汗道:“内阁将圣旨传下去了……”   长公主一愣,心知其中必然有公主府,当下也不再多留,匆匆转身而去。   跨出门槛时,她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她那个素来端着架子,不轻易流露一丝软弱的母妃,背脊好像塌了下去。永永远远地塌了下去。   长公主心下一惶恐,掉了两滴泪。   他们彼此心下好像都明白了些什么……   晋朔帝原先留着他们。   好似只是在这人间,留几个最后的亲人。   哪怕只空有其名也无妨。   而今晋朔帝已经不再需要亲人了……   长公主回到府中。   驸马和她的儿子已经被拿下了,他们被指与叛党有勾连,证据确凿。   长公主这时候才是真的怕了。   她怕自己连捧着钟念月的价值都没有了。   到此时,废太子造反一事,已经天下皆知。   满朝震惊。   太子怎么能?   太子又怎么敢?   有惠妃与万家的纠葛在前,个中的逻辑倒也不难捋清。   震颤过后,他们只暗暗感叹,可恨惠妃不会教子,将好好的太子,送入了火坑。这一家子,着实是一模一样的贪心不足啊!   这子杀父,本就是难以饶恕的大罪过。   更不提还是臣弑君。   因而当圣旨中说,太子棺椁不得入皇陵时,众人也未觉得陛下冷血。   若无此举震慑,便等同于鼓励此等歪风。   众臣岂有异议?   那南郊国的大王子听闻后,怔忡半晌,最后连连感叹了三声:“你们的皇帝着实够狠,狠得可怕……”   但四下无人理会他。   他还涉嫌与废太子私通篡国呢。   又过一日。   大晋的圣旨飞往了南郊国,以大王子插手大晋事务,对宗主国不敬不从多有冒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为由,将此人直接扣下了。   在将来漫长的一段日子里,大王子都将在大晋度过他的牢狱生涯。   至此时。   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却不知高淑儿该如何自处?”   “她原先不还趾高气昂得厉害么?真当自己攀上了钟念月,得了好处,嫁了太子。便一朝升上枝头,是了不得的太子妃了。”   “谁晓得只是那位……”话说到这里,议论的人含糊了下,将剩下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谁晓得恐怕只是钟念月故意算计她呢。   高家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废太子一死,她就算不跟着下大狱,也到底成了个大麻烦了。倒还不如随殉废太子,高家的声誉还能挽救两分……”   本来惶惶然回到娘家的高淑儿,在门外顿住脚步,反倒一下奇迹地平静了下来。   她身旁的陪嫁丫鬟慌忙道:“姑娘,咱们不进去了吗?”   高淑儿摇了摇头,扭身就往外走。   等里头听见动静出来时,倒也瞧不见人影了。   高大学士并未放在心上。   他们素来都是以家族利益为先,谁家不是这般?他们悉心将高淑儿养到如今的年纪,她也该聪明些为家里想一想才是……   丫鬟跟上高淑儿,惊恐道:“咱们便擎等着死吗?”   高淑儿咬咬牙道:“谁说要死了?我去跪着求着给钟念月做狗,我也不会死给他们看!”   她年幼时,便知晓权势是个好东西。   而今更这样觉得。   家里人靠不住。   男人也靠不住了。   那还不如去靠钟念月呢?   高淑儿憋着一股劲儿走了,这日不少人都瞧见她往钟府去了,私底下还忍不住取笑。   “她还去见钟念月?”   “胆子倒是大。”   “不如说是傻……”   等高淑儿再从钟府出来的时候,有心人留意到钟家的马车又往皇宫去了。   没有一个人觉得,钟念月是去见陛下,为高淑儿说好话的。   一则不值当,二则,这叛乱造反的大事,又哪里是钟念月能随意指手画脚的呢?   钟念月是有几分想念晋朔帝了。   她还惦记着,原著以外的故事该是怎么发展的呢。   等入了殿中。   钟念月懒洋洋地倚坐在晋朔帝的身旁,将高淑儿的话也说给了晋朔帝听。   晋朔帝:“……”   晋朔帝语带一丝微讽的笑意:“她要给你做狗?”仔细品一品,才能品出其中夹了丝醋意。   他捏住她的指尖,轻轻把玩起来,道:“先前有上赶着要给念念做儿子的,如今倒还有赶着来做狗的了。”   钟念月一下坐直了:“陛下怎么知道……”相公子好大儿这回事?   晋朔帝道:“忘了那回拿下的梅娘二人?他们什么都交代了。”   梅娘、武哥,相公子那两个将她绑去的手下。   钟念月还有点惊诧。   没成想晋朔帝那么早就知道这事了……   钟念月忙眨眨眼道:“若是认了我做娘,那不也是陛下的好儿子吗?”   晋朔帝失笑:“罢了,说不过你。”   钟念月揪了两下他的袖子,道:“我连鸟都养不好呢……还得靠陛下养,是不是?”晋朔帝:“……是。”   钟念月:“所以呀,还是得有个法子叫高淑儿自己好好养活自己才是。”   晋朔帝淡淡道:“我记得她昔日待你无礼。嫁给太子,也是圆她自己的梦,是她自己所选……”   “话倒也不能这样说,不是人人都似我这般,有陛下宠爱,能随心所欲……”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晋朔帝嘴角浮动了一点笑容,道:“那便让她将来,做个念念的跟班好了。”   钟念月点点头。   听见这句话,她便知道晋朔帝心下是已经有盘算了,其余也不必她去操心了。   啊,这就是做个小废物的快乐。   钟念月霸道地在晋朔帝的座椅上半躺下去,懒洋洋地道:“陛下待我真好,玩伴是陛下为我寻的,老师是陛下为我请的,连这壮声势的跟班,陛下都为我定好了……”   她道:“无以为报,唯有……”   “唯有什么?”晋朔帝垂眸看她。   “以身相许……但已经许过了呀。”钟念月咂咂嘴,朝他勾了勾手指:“陛下附耳。”   晋朔帝便也真俯身去听她说话。   钟念月凑在他的耳畔,道:“那日在临萍,我坐在汤池里,便禁不住想,在山林间与夫君欢好,应当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晋朔帝喉头一紧,一下按住了她的腰,沉声道:“念念。”   也不知是被她那句“夫君”勾动了,还是被钟念月如此大胆狂放的话勾动了。   钟念月翘了翘腿道:“可惜啊,那日陛下一去就不回来,还是我去找的陛下。”   她慢条斯理地推开他的手,站起身,一提裙子就跑:“罢了罢了,我且先回去了。没多少日便是大典了,不该再见陛下的。”   晋朔帝:“……”   他被撩动起了火气,这会儿却又只能眼瞧着钟念月跑了。   他按了按额角。   ……迟早是要挨收拾的。   钟念月离宫的第二日,便有令旨下来了,肯定了高淑儿的贤良淑德,为人妇时,举止谦恭,挑不出错处来。   太子虽废。   但她仍可做“长山夫人”,“长山”乃是她的封号。   如此尽显皇家仁慈。   而此信号一出,也叫众人明白,陛下这是不打算再追究旁人了,也实在叫他们松了口气。   要知历来出了这样的叛乱,都是要连坐数人,一时间血流成河不止的。   陛下着实仁德啊!   京中贵女听闻后,一时也吃惊极了。   这一回,她们没有再悄悄议论,而是将那种种念头都压在了心中……陛下此举,不就等同于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但凡你能入得了未来皇后的眼,便是此等困境,你也能全身而退吗?   简而言之就是――   你只要聪明点,那就应该懂得讨好皇后了。   这令旨是在高家宣的,因为太子府暂且还封着呢。   高淑儿大摇大摆地当着娘家人的面,跪地叩谢,接过令旨,激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高家人缓缓起身,面面相觑。   这是他们全然没想到的结果。   不等高家人出声再问她,高淑儿便又大摇大摆地领着丫鬟跨出门去了。   她觉得自己不大像话了。   身上没了以前在家里学的规矩了,倒沾染上了一丝钟念月的那股劲儿,得意时不知收敛。   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若是能的话。   人人都愿做钟念月。   “淑儿!”   “快,快去留住姑娘,还有话要同她说……”   高淑儿在身后传来的嘈杂的声音里,走远了。   此时太后的娘家罗家看似依旧风平浪静。   只是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   罗家的年轻一辈,今个儿喝花酒喝死一个,明个儿抢女人打架掉河里淹死一个,后天又上山拜佛摔死一个……   等大典来到跟前时。   众人才惊觉,罗家年轻一辈子,竟然只余下了一位罗姑娘。   要说这是陛下的手笔,又不应当啊。   陛下连高淑儿的命都留了。   众人摇摇头,便也不再关注这桩事了。   只有罗家连着举了几回丧事,先是悲愤不甘,再是害怕痛苦。到今日,已经连门都不敢出了。   此举狠狠抽了太后一耳光。   偏太后此时想死,还不敢死了,她是真怕那不着调的钟家姑娘到她灵前胡作非为……   太后又一次咯血时。   次年的二月十二。   乃是礼部悉心择的日期。   帝后大典。   尚在半夜时分,宫里头便来了人。   钟府一时间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钟念月吃了元宵,才懒怠地倚着桌案,等宫人给她梳头。   万氏也早早起了身,迎上几个嬷嬷,道:“按例宫里不是早早该派嬷嬷来教规矩了么?怎么今个儿才……”   几个嬷嬷一笑道:“姑娘的规矩哪里还须教呢?”   她们心中暗暗一嘀咕。   这位主儿自己不就是规矩吗?   “那几位……”   “我们是来伺候姑娘梳头。”   “穿衣。”   “洗漱的。”   万氏听完先是一愣,但随即就松了口气。她慌什么呢?   如晋朔帝这般的人,定是早早就为念念一步步规划好了,只管去走就是了。   这一更衣、上妆,便折腾了足足两个多时辰。   钟念月今日多吃了两块点心,还多吃了几口果子,到后头实在等得无聊了,便坐在那里嗑瓜子了。   看得万氏哭笑不得,又舍不得苛责她。   幸而宫里的嬷嬷也权当没看见,什么也没说。   这便叫万氏也更放心了一分。   想来将来念念是不会吃苦的。   钟念月不知万氏心中所想,她还晕乎着呢,倚着桌角,懒洋洋地想,幸而早早成过一回亲了。   如今日这般折腾,确实是觉不出个什么快乐滋味儿来。   没准等进了皇宫,都累得快后悔了。   钟念月懒懒打了个呵欠。   那厢便又有嬷嬷端着吃的来了。   万氏看得哭笑不得。   心道这是陛下特地备下的哄她女儿的手段么?还怕念念今日撂挑子不成?   午时。   晋朔帝遣告天地宗庙,百官于殿外朝拜。   而后仪仗大乐起,出大明门,款款行至钟府门前。   钟随安特地赶了回来。   他身着蓝色衣衫,挺拔的身形在钟念月躬了下去。   钟念月扒拉住了他的背,轻轻说:“我走啦。”   钟随安低低应了声:“嗯。”   钟念月手背一凉。   她低头去看,才发觉钟随安默不作声地掉了两滴泪。   怎么还给说哭啦?   钟念月忙又道:“我还会回来的!”   钟随安哑声道:“说的什么胡话?”   耳边是全福人在唱祝词。   一时吵吵嚷嚷的。   钟念月道:“回门呀。我难道不回门了吗?”   钟随安没好气地笑了:“那也没有的。你当是嫁到寻常人家去么?”   钟念月:“那我不管。”   钟随安背着她颠了颠,一下跨过了门槛。   钟念月牵着他的耳朵道:“其实母亲也是极爱你的,只是母亲素来吃撒娇那一套。你若学学我,定然能趁我走后,与母亲更亲近些……”   钟随安心中一软,狼狈地低下头,应声:“嗯。”   怎么还要妹妹来教他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钟随安将钟念月放入了那门外等候的软轿之中。   钟大人的私房与万氏的嫁妆,再加上万家几个舅舅给的,还有晋朔帝给的,凑足了一百八十八抬嫁妆,由小厮们高高抬起,而后跟在了后面。   这一百八十八抬是钟念月自己要的数字。   她觉得吉利。   一听就很发财。   普通人家最常见的是一副嫁妆六十四抬,若是权贵之家,若是宠女儿的,那便有十里红妆之说了。   这一百八十八抬,自然也足够骇人,只是数字说出去,怎么听怎么觉得怪。   民间还有百姓笑道:“难道新娘娘也同咱们一样讲究这个发财吗?”   “谁晓得呢?”   一时倒是还觉得与这位新后拉近了不少的距离。   昔日落在钟念月身上的纨绔娇蛮之名,是越来越远了。   钟念月坐的车舆,上面有鸟虫鱼纹、龙凤走兽。   宝盖四角还垂下了大颗东珠。   她便坐着这驾车,先绕京城主街而行,以昭告百姓,今日新后立。   这便是世间女子都想要的风光。   而后那车舆入到皇城内,一路行至奉天门外。   自有宫人上前,扶着钟念月换车舆。   女官们捧着凤冠、t衣,加于她身。   好家伙。   更沉了。   我起码一口气重了三十来斤吧?   钟念月两眼金星地想。   而后三四个嬷嬷上前,扶着钟念月行了四拜礼,跪倒也不必跪了。那主婚者也不敢瞧着她跪啊。   这规矩省了就是!   等到礼行完。   钟念月四肢都暖和起来了。   如今再看身旁的嬷嬷,她觉得很像是晋朔帝派来按着她,让她别因为礼节太繁复就跑路了……   不多时,宫人们扶着钟念月乘上凤辇,仪仗大乐行在前,再从大明门中门而入。   前方百官林立。   放眼望去,一溜儿的或朱或紫或绿的颜色。那都是他们身上的官服。   当凤辇从跟前行过。   百官屈身行礼。   其中便有钟大人的身影。   钟大人一向稳重的人,此时却激动得几乎站立不住。   钟念月垂眸,从他们的脑袋顶上一一扫过,正觉得有趣时,目光一转,她见到了晋朔帝的身影。   他身着正红色的婚服,上绣日月星辰、山与火,还有盘踞的金龙。   头戴冠冕。   俊美无匹。   唯一不变的是……他腰间还挂着她送的玉石。   钟念月:“噗。”   钟念月还没到近前,晋朔帝便朝她伸出了手。   弄得钟念月一时也蠢蠢欲动,好似恨不得飞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终于等到了阶前。   不等她伸手去攀,他便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牵着她下了凤辇,而后一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好似他亲手带着她,一同走向那权利的顶峰。   在百官的注目之下,两人方才算作是真正的并肩而立。   也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抵了那高阶之上。   此时大乐声停。   百官深深拜下,口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呼声震天。   钟念月朝下望去,确是有一种,天下皆在脚下的快感。   她正恍惚分神,轻轻喘气的时候,只听得晋朔帝淡淡道:“若念念千岁,朕便也只活千岁好了。”   钟念月听了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眼眶有点酸。   没有人能活千岁呀。   可她还是小声道:“陛下比我大一些,陛下若活一万岁,我便活九千九百八十五岁。那不正正好一块儿死么?”   宫人们都站得远,这会儿压根没有人听见他们都说了什么东西。   若是叫孟公公听见了,只怕要愁着脸,心道哪有在大典当日说这些胡话的?   晋朔帝却极是受用。   于他来说,这便是念念独特的情话。   晋朔帝牢牢握住了钟念月的手。   他道:“嗯。”   他希望她活得更长久,可又怕她那时不够快活了。   ……   大宴设在奉天殿。   前头钟念月都是躲在晋朔帝的桌案底下,享受那高阶之上随心所欲的快乐,如今却是正正经经与晋朔帝坐在一处了。   各国使臣跪地,恭恭敬敬献上了丰厚的贺礼。   他们很庆幸自家没有在太后寿辰时大献殷勤,而是选了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后。   太后今日也被抬到了席间。   只是她瞧着更见衰老了,仿佛只剩了那么一口气。   太后看着满堂相贺。   看着璧人并肩而坐。   最后又看着晋朔帝与钟念月相携还宫而去。   这都是她前半生不曾得到的东西……   大宴毕。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又抬走了太后。   这一回去后便病得起不来了。   而这厢坤宁宫中,臂粗的喜烛上火光跳动,满室通明。却是全然不同的氛围。   钟念月七手八脚地拆了簪子,扔了头冠,叫晋朔帝抱了进去。   累是累,可大典上的种种汇聚到一处,到底还余了三分激荡。   她兴奋地攀住晋朔帝的腰,吧嗒吧嗒亲了两下晋朔帝的下巴,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   晋朔帝:“嗯。”   他一手托住钟念月的腰,一手去勾她腰间的衣带,道:“念念不必动,朕来动就是了。”   钟念月:?   钟念月前头作的妖,到底还是在今日还了个彻底明白。   本来她只觉得脑袋要被首饰压坏了。   谁晓得后头,哪儿哪儿都坏了。   可钟念月永不服输!   便是腰酸腿软了,她也要嘴上逼逼!   钟念月扒着晋朔帝的肩,胡乱吹了两下气,道:“陛下还记得原先教我读《八奸》么?”   晋朔帝掐着她的腰,重重侵入进去,不成想她这会儿倒是有力气谈书了,一时又是气又是笑,道:“嗯……那时才与你念了两句,你便睡着了。”   钟念月咬了咬他的耳朵,道:“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同床……”   “何谓同床?曰:贵夫人,爱孺子,偏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   倒还真背上书了?   晋朔帝目光一暗,将她整个抱在了怀里。   钟念月的声音散了散,但很快又找了回来。   她满面通红,从齿间挤出声音道:“我便是那八奸之一,你瞧你瞧,……你都叫我所惑了……你还不收敛些……”   晋朔帝好笑地亲了下她:“念念,你且再多吹些枕头风。”   钟念月:“……不吹了,不吹了,吹不动了。”   “那怎么成呢?念念要吹一辈子的。”他道,“我教念念写字如何?”   “?”   晋朔帝屈指按在她的胸前,一笔一划。   钟念月如堕云间,双眼蒙雾,呜咽说不出话。   他慢条斯理地道来:“念念,帝王名讳从不与人知,那是为防旁人下降头之术。而今我告知念念。”   “我名祁寰。”   寰,王者封畿内县也。   您真是起了个天生的皇帝名字。   “念念会写了吗?”   “?”   “念念若是记不住,我便再教几回。”   “???”   这他娘的根本骚不过啊!   钟念月一口咬在了晋朔帝的肩上。   好烦!你这名字笔画那么多!就不能换一个吗?   烛光渐渐微弱。   室内的声音,渐渐从陛下,变作了夫君,最后变成了咬牙切齿,又低又细的祁寰。   他活不了万岁之久。   她也活不了千岁。   但眼下他们相拥同衾。   将来也必将同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念念背的那段儿,是韩非子的八奸。前面晋朔帝读给念念听过。帝后大典有参考《故宫辞典》的「天子纳后仪」一节,但有少量改动和省略,有自己编撰的部分。   最后一章卡了好久啊啊,终于写完了!接档文就是文案那本,但应该是休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后再开了。感谢大家追到这里,追我的文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