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 作者:三春景   文案:   古代社会下,男多女少并不能提高女子地位   相反,这只会让女子堕入底层!   当然,若以‘物以稀为贵’来看,   这种环境中,女子确实是‘昂贵’的   只是那是‘物品’的贵!   穿越到这样的世界,本身又是最低贱的贱籍女子   师红妃:唔......   扎根在最污秽的泥土里,开出最美丽的花!   PS.男多女少世界观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业界精英 励志人生   主角:师红妃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最污秽的泥土里,开出最美丽的花   立意: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第1章 撷芳园(1)   天边微微擦黑,撷芳园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就快到了。师红妃趴在二楼廊坐旁的寻杖栏杆边上往下看,一楼中央小台上已经有女乐在表演节目了,正在表演的是老妓王英英,以鼓伴奏,唱鼓子词:“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   这是《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里的一段,此时正当红,点的人很多。   撷芳园一楼散座人已经挺多了,此时来的,不是迷恋当红官伎的火山孝子,就是外地来的外行人,不知道东京城中官伎馆日常营业的情况。要知道此时馆中头牌女乐定然还在外出堂,非得等到天黑才会回来。   此时在一楼的,除了台子上表演的算是官伎,陪客的都是茶娘子和娥儿,连搊弹家和女校书都一个不见。   京中风气,货物皆喜评等,上上、上中、上下,直至下下,由等级定价钱一向是官府与各行会行头共同协定的头等大事!于花街柳巷中风月女子也一样,于是就有了如夫人、红霞帔、宫人、搊弹家、女校书、茶娘子、娥儿、鱼姑子三等八级的说法。   如夫人、红霞帔、宫人都是官伎,平日宫中宴饮,又或者开封府官面上需要表演,都会招用她们,这是第一等的,也被称为女乐,示意她们立身的根本不在皮肉,而在乐舞。官伎馆在东京城中只二十八家,每家在籍当值的官伎不过二三十人,总数也只七百人左右。   搊弹家、女校书、茶娘子则是第二等,往往也被称作‘雅妓’。如其中搊弹家,起源于宫中大型宴饮时官伎人数不够,特别征用民间艺人的传统。临时征召而来也不能随意选,都是在民间有一定名气的!许多搊弹家或许在乐舞上稍逊从小受到严格训练的官伎,其他诸如文采、品貌、说话上却能更胜一筹!   娥儿和鱼姑子则是第三等,娥儿取自于‘蛾扑火’之意,这样的俗妓在客人眼里‘不值钱’!有的时候遇到特别豪爽的客人,他们往往向飞蛾聚火一样,能一会儿来一大群!   鱼姑子就更不用说了,最开始专指在船上接客的老妓。这种往往是年纪很大了,城中生意不好做,只好驾着小船去外城码头上开张。后来‘花浴室’在东京流行,一些澡堂子后堂安置着一些老妓,来洗澡的客人如果动心,也可以帘后就欢,这也被纳入了鱼姑子的范畴。   现在鱼姑子指代广泛,主营皮肉生意,且价格低廉者都在此类。   不过话说回来了,即使再低廉的价格,以此时东京城的收入来看,依旧是很高的——东京城内,只要是能找到工作的,哪怕是日结的散工,一日也至少一百五十钱到两百钱。而即使是最‘廉价’的鱼姑子,一次也不少于这个价钱。   之所以作为一种商品能维持这样夸张的价格,很大原因是这个世界不正常。   师红妃上辈子是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正在舞蹈学院上大学的十七岁少女,意外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不正常的世界。   这个世界最开始和她学到的历史没什么不同,有夏商周,也有秦汉,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细节处不同,但大概的历史是一样的。世界线分叉在南北朝时,当时征伐不断、民不聊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有人发觉女婴越来越少了。   这种事一开始并没有感觉,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暗自窃喜。世人本就重男轻女,认为男子才能支撑门户,而且乱世中自家男丁多些总是更有安全感。直到新一代男子长大,再难婚姻嫁娶时,这才有人惊觉大事不好!   当时人以为是天谴,上天认为人间大乱、杀戮太多,以此为天罚!   但等到隋唐时代,女婴出生率也没有增长,而是稳定在了男婴女婴出生比4:1左右,五个孩子里才有一个女孩。   这个差距,哪怕是‘寅吃卯粮’也是弥补不过来的...在那一时期,这始终是朝廷没法解决的问题。所以这个世界线的唐朝虽然也有繁荣盛世,也延续了两百多年,但其中起义情况比原来的历史上更频繁。   隋唐时代也想了一些办法,比如说‘共妻’成为常事,但终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而后,在起义中王朝倒塌,进入到黑暗无比的五代十国。   从女婴出生率异常开始,男子饱尝无妻无子之苦,但女子却是更加悲惨的——这种情况下,女子迅速从‘人’异化成了一种‘商品’!被争夺、被□□,受到了极大摧残。   封建社会向来有把人当成商品的倾向,但规模如此之大、程度如此之深的,却是没有的。   结束五代十国的是周世宗柴荣,在这个时间线上他并没有三十九岁死在南征北战的路上。而是像他当初发的愿一样‘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没有了周世宗英年早逝,自然也就没有了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机会。   所以现在的这个‘周朝’取代了师红妃上辈子历史中的‘宋朝’,而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因为周朝相比起宋朝来说更像是正常的大一统国家。而宋朝到底算不算大一统,在师红妃上辈子的网络上还一直是网民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呢!   也是因为没有赵氏那样‘得国不正’,柴家得了天下之后表现的要正常的多,自然不会有重文轻武等弊端,也不会为了得到士大夫的支持搞出很多太过优容的政策——宋代的皇帝和士大夫分享权力目的不是‘民主’,而是收买士大夫,目的不同,结果也就不同了。表面上宋朝的政治更加接近现代,不那么□□,但受益的其实也不是普通老百姓。   有宋一代,普通百姓的负担是空前沉重的!东京繁华归繁华,地方上却是士大夫家亦不敢多生养孩子!   但即使是这样的周朝建立起来,女婴的出生率也没有提高。而为了稳定社会秩序,朝廷建立了一整套制度,首当其冲的就是为女子定籍!   女子籍贯分为三种,一为‘贵籍’,二为‘良籍’,三为‘贱籍’,划分方式则是‘从母法’。母亲是哪个籍贯的,女儿就是哪个籍贯,这样保证了籍贯的稳定,不会随着时移事易发生改变——具体的说,是不想让‘良籍’女子向‘贵籍’和‘贱籍’流动。   按照规定,贵籍女子可以和以前的女子一样婚姻嫁娶,只不过聘贵籍女子的男子至少得有官身。正经的官员可以,一些买到的官身也行。   良籍女子则是断奶之后就由各州县抚养,生活在各地‘女司’兴建的排屋中。养育到十八岁就可以为庶□□了,只不过这里面没有婚姻嫁娶,而是‘赁妻’。师红妃只听说宋朝常见租来的小妾,那种情形或许还有些许‘自愿’,而在周朝,却是必须要遵守的制度!   一经租出就是两年,两年时间足够双方都健康的男女生下孩子并哺乳到断奶了(若是第二年才生下孩子,则可多续租一年)。   之所以有十八岁才开始‘赁妻’,且生下孩子之后还有最长可以到一年的哺乳期,而不是‘充分利用资源’让女子不断怀孕,倒不是主管‘女司’的官员多怜惜女子处境,而是出于‘保护财产’的目的。   说来也是讽刺,在女子地位更高的正常世界线上,女子们早婚早育、不断怀孕的危险没有引起重视,但在这个女子成为了实际上的商品,极度被物化的时间线上,倒是很多人重视这个。   在长期的观察中,医者和官员都注意到,女子早婚早育,盆骨还未长开,最容易难产而死!至于接连怀孕、哺乳期怀孕,则容易导致一大串的妇科疾病。这些妇科病很多都不致命,但无疑会缩短女子的生育期。这样透支女子未来生下来的孩子数量,结果还不如‘精心’计划后生育的数量。   相比起杀鸡取卵,显然还是细水长流更好!   甚至为了保住女子生命,这个世界线上的妇科发展的尤其好!虽然没有突破古代医学的天花板,但杀死许多古代女性的产后风等疾病,在此时都有了很高的治愈率。   而贱籍,则是指从事声色行业的女子...一般是没有生育能力的良籍女子和犯了事的贵籍、良籍女子才会上贱籍。后来第一批贱籍女子之后,又有了她们生下的女儿,这些女子一起组成了贱籍女子这个群体,她们被规定只许从事声色行业。   为了维持稳定,朝廷将保证‘良籍’女子的比例看作是第一要务,籍贯的事一惯严肃!就和明清时在意科场考试纪律一样!凡是出现了科场舞弊之事,立刻就能闹得天下皆知!所以其中一些暗中交易或许有,但确实是凤毛麟角。   师红妃穿越后的身份就是贱籍女子...而这个身份绝对是令人绝望的。   穿越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本来就糟糕透了!特别是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古代对女孩子的不友好她是知道的——而最糟糕的是,她来到了一个这样的世界!   这个世界将女子牢牢束缚住,就连一丝挣脱的可能都没有!正常的古代社会,凭借自己的努力、来自现代社会的见识,或许还能逆天改命,一把烂牌打好,最终也能实现自身价值,过上自己问心无愧的生活。   但这个世界完全扼杀了这种可能,就算师红妃有千般机巧,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第2章 撷芳园(2)   师红妃上辈子曾经听一个学姐阐述关于男女地位的观点。   “女性并不会因为人数更少而地位更高,婚恋市场上更有‘议价权’恰恰是被物化、地位不高的象征。事实上,在现代社会里,男女往往是人更多的一方更有优势。女孩子因为适婚女性比男性少儿沾沾自喜是可笑的,如果女性比男性多一倍,等待男性的才不是开后宫,而是男女平权,甚至女权压倒男权。”   “现代社会,这种一方压倒另一方或许会表现的相对温和,就像现在,社会依旧是男权社会,但女孩子的生存空间并不算坏。但到底谁掌握着社会资源,具体到整个社会谁说了算,大家心中有数。”   “多一倍的人口,意味着迅速占领更多的岗位,更多的生产力——现代社会下,大家受的教育只要相差不远,任何相对优势都足以被人口优势填平!至于婚嫁市场上的劣势,那倒是无足轻重了。对于女性来说,固定的婚姻其实并不那么必要,想要做单身妈妈也比男人想做单身爸爸要简单,子宫在女性身上嘛!”   当时只当成是笑谈,现在师红妃却‘有幸’亲眼见证,只不过不是见证女性比男性多一倍,而是见证男性是女性的四倍...在这样的情况下,女性的地位似乎很高,但却又毫无地位可言。   就像一个宝贵的商品,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高到普通人辛苦一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多钱。这种情况下,对于商品的所有者来说,他们往往看重商品超过对一个人的看重,然而即使是这样,谁又会选择成为一件商品呢?   商品就是商品,人就是人。   网民看到大富豪家的猫猫狗狗都可以穿戴名牌,它们一身上下是自己不敢想象的,于是一边发柠檬精图案,一边说人不如狗、人不如猫,问土豪家里还缺不缺宠物。可要是真的让这些网民去选,有机会去做富豪家的猫狗,他们又会一个不差地拒绝。   “赵兄又输了。”一楼划五行拳输了的客人微笑示意对面的朋友喝酒(五行拳类似石头剪刀布,只不过用五根手指表示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以此确定输赢),在这样的场合,却是不用这些男客喝酒的,输了自然有一旁作陪的妓.女来喝。   “都输了十几次了,那位娘子今晚可惨了!”忽然有个女孩子拍了拍师红妃的肩膀,而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楼下那一席的情况。   师红妃回头,见是和她一样的馆中子弟的孙惜惜,便又转回了头。   师红妃和同母姐姐师小怜都是原来撷芳园官伎师琼的女儿,师琼已经去世,红妃就和姐姐一起生活。   对于师红妃来说,这个身份或许又是不幸中的万幸——贱籍女子从事声色行业,往往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但官伎相对来说是个例外。   虽然她们本质上和声色行业中的其他女子没有什么两样...那些追捧官伎的官员、富商、名士表面上热切,实际上也是拿她们当玩物,相对于其他贱籍女子,她们也只不过是价格昂贵一些的限量版玩物!   但不同终究存在。   官伎原本是为朝廷提供乐舞表演而存在的,不止东京有,地方上具体到州一级也存在官伎,方便为官员们的官方宴饮组织表演。至于东京的官伎规模尤其大(因为此时男多女少的厉害,维持七百人左右的官伎规模已经很了不得了),这是因为东京官伎不只是负责开封府的官方乐舞表演,还负责皇家的乐舞表演!   或许地方上的官伎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的情况,但在东京,官伎确实是从乐舞优秀的女孩子中选出来的。而且选出来之后她们最主要的任务依旧是磨练技艺,在各处进行表演。   官伎也会有恩客,但这种情况很少,而且可以由官伎自己做选择——之所以这种情况很少,倒不是因为行业规定,更多是相较于提供表演,那种服务并不赚钱。   请一位舞乐高明的官伎表演,费用是很高的,相较来说肉.体交易则廉价的多。而且官伎的规矩,不能轻易许人,一旦与一位客人建立了这种联系,就得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不然就会被认为是没有魅力,是很丢面子的,连带着也会影响地位。   而在维持的这段时间内,这位客人往往是像丈夫一样的存在,会为官伎提供大量物质支持...所以无论是官伎,还是客人,在建立起特殊关系时都会非常慎重。   这本意并不是给官伎们自由、给她们自尊,但无形之中确实让官伎即使身份低贱,也获得了贵籍女子也难有的‘相对自由’。   师红妃上辈子就是从小学习舞蹈,并考入了国内顶尖舞蹈学院的女孩,对古典舞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如果没有穿越,这会是她终身的事业。而这,也成为她在这样一个古代社会坚持下来的理由——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只能安慰自己还可以继续跳舞,情况还不是最糟的。   人果然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   师红妃身为官伎的孩子,从小在撷芳园这座官伎馆长大,各项资质很好,已然是官伎苗子,而她只能尽力让自己从官伎苗子变成真正的官伎——说起来,也幸亏她还有个上辈子就有的‘金手指’,不然这辈子能不能成为官伎还两说。   其实也正是因为上辈子就有这个金手指,发生穿越这种事时,师红妃的接受能力才那么强。   她的金手指并不很强,只是每天会从指尖滴出一滴甘露,内服可以保养身体,稀释之后外用,无论是抹在皮肤上,还是用在头皮、头发上,都能使其达到最好的状态。   内服其实也无法治疗绝症、重伤,但长期服用的话身体会特别健康,各方面的指标都会很好。师红妃上辈子几天内服一次,练习舞蹈就从来不担心长期训练积累下来的职业病了。她练的比别人狠,却没怎么伤身过,连老师也觉得她的体质天生就是要学舞蹈的!   至于外用就更别提了,她本来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有了这种甘露,她就再也不用关心防晒、祛痘、保湿等等产品了。别看她上辈子穿越时年纪还不大,但周围的女孩子都是舞蹈生,这方面接触的早,说起护肤品来都头头是道,比一般国内女孩子启蒙早多了。   但化妆品还是要接触的,因为上舞台会有舞台妆。   即使年轻女孩的皮肤很多都不错,师红妃也一向是身边小姐妹们艳羡的对象!皮肤轻盈透亮、洁白细腻,即使凑近了看也没有一丁点儿瑕疵,这是广告片里才会出现的皮肤,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存在!   所谓‘一白遮三丑’,更何况师红妃本来就漂亮...不得不说,她总是成为领舞的那个,除了因为舞蹈水平在同龄人中优秀,也有优越的外貌条件加分——考入舞蹈学院之后常常有同学说她可以进娱乐圈,她比同届电影学院的校花外貌更优越!   这辈子的师红妃出生时身体不好,病弱的身体别说承受官伎的相关训练了,就是长大都很难!因为有每天一滴的甘露,师红妃这才将身体渐渐养了起来,直到如今比同龄人还要健康的多,一年到头连打喷嚏都不曾有过。   “红妃你极爱看娘子们演出呢。”孙惜惜和师红妃是同龄人,在官伎馆这种排外的集体中自然而然就熟悉起来了:“对了,你夕食吃了吗?”   师红妃摇了摇头:“我家大姐出堂去了,院里并无晚饭。”   馆中官伎因为每晚都有应酬的关系,夜色深沉时也难以安歇,所以往往是第二日午间才起床,吃一餐饭。此时馆中照顾一顿饭,是从外面饭店酒楼点的(官伎馆也开火,但大多只用来烧水、热饭之类,并不提供饭菜),至于其他时候官伎和杂役们饿了,馆中并不提供食物。   师红妃和姐姐师小怜住在一个小院,若是师小怜在家,她就一起吃晚饭,不然她就自己解决。   在饮食业发达的东京,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往外面走一走就是酒楼如云。不过师红妃一般去的都是一些所谓‘小酒店’或者‘铺席’吃饭,分量足、便宜,味道也很好。   “那极好!”孙惜惜腼腆地笑了笑,拉着师红妃一起出去觅食。   到了他们常去的一家家常小酒店,孙惜惜点了两个油糍,这是一种圆形的糯米糕油炸而成的食物,一个只要一文钱!   师红妃则点了一份煎鱼、一碗蔬菜,煎鱼十五文一份,蔬菜十文钱一碗。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吃不完这些,而且她也不会吝啬这么一点儿食物,所以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让孙惜惜一起吃。   孙惜惜和她不太一样,虽然都是官伎馆出身,但她母亲当初最多只做到宫人,而且生下她不久之后就得病死了。官伎确实挣钱,但开销也大,不仅没给她留下遗产,反而有一大笔债务,卖了她生前的衣服首饰、房间摆设也没能全还上。   按照官伎馆的规矩,人死债销,官伎去世了之后还欠着债的,若是东西变卖完毕也不能还完,追债的也就不能说什么。这是事先就知道,也算是给官伎借钱、赊账的风险,大家也认。   这让孙惜惜不用小小年纪就背债,但她也因此没有了经济保障。撷芳园将她养大,管她基本的衣食住行,再要其他就没有了。她替撷芳园的姐姐们跑腿偶尔可以得到一些零花钱,姐姐们出手都很大方没错,但这是不固定的,难免有今日这样囊中羞涩、吃饭都只能应付的时候。 第3章 撷芳园(3)   东京汴梁是一座睡得很晚、醒的很早的城市,这在古代农业社会并不多见。   和前代不同,这个由柴家建立的周朝与历史上的宋朝一样,都逐渐放宽了宵禁制度,直到如今已经完全废除。城市之中,通宵欢聚、直至晨旦方歇者甚多!而早间时分,大约四更天(也就是凌晨一点至三点),这座城市最早起床的人已经醒过来,正好接上了彻夜狂欢之后陆续散去的人群。   四更天又被称为‘鸡鸣’,此时有寺庙的头陀执铁板大声报晓。   “天——色——晴——明!天——色——晴——明!”   要做早点摊生意的人这个时候就得起床,因为备菜是需要时间的。等到天色蒙蒙亮,他们开张的时候正好可以给早市的商贩、坐班点卯的官员提供早餐,这些人也得赶早,一般早饭都是在外面解决的。   而要说最晚醒来的,大概就是从事声色行业的贱籍女子了,往往鸡鸣时才能休息,起床自然就被挪到午后了。   撷芳园作为官伎馆自然也是如此,每天午后是馆中人最齐、最热闹的时候。娘子们打着呵欠让娘姨们服侍洗漱,前面楼子里有管事的和阉奴在打扫卫生,准备待会儿招待客人。另外,还有一些年轻娘子在训练技艺,各种声音都有。   撷芳园和东京城中另外二十多家官伎馆一样,都装扮的雅致瑰丽,除了最前面临街的一座楼子外,后面是几排巧妙分割的房子,隔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院儿。一般来说,地位高一些的官伎可以使用大一些的院子,地位低一些的只能用小一些的。再有地位更低的,就只能两个人共用一个了。   师红妃的姐姐师小怜今年二十多岁,靠着婉转清亮的歌喉已经成为了‘红霞帔’,至于未来能不能成为‘如夫人’,这就要看造化了。而二十多岁又往往是官伎馆中最黄金的年龄,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一个位置很好的院子。   一个‘厂’字形的院子,三间正房,一边还有两间厢房,都归师小怜支配。更重要的是,这个小院位置靠里、旁边靠着花园,院子也收拾的干净,算是十分入眼的。   三间正房里,当中一间是来客暂时招待的地方,一间是书房兼茶室,还有一间后面是卧室,前面是花厅,真正熟悉的客人都是在花厅招待。   两间厢房,一间放着些杂物,同时娘姨也住这儿,另一间则住着师红妃。   男多女少之下,年轻女仆几乎没有,只有四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可以做杂活儿。她们有的是良籍女子,有的是贱籍女子,良籍女子绝经之后就不再受‘女司’管束了,若是年轻时候没有攒下养老钱,这个时候也会选择接受雇佣自食其力。   贱籍女子也差不多,年轻时候的工作做不了了,就转行做女仆,这种女人在官伎馆中一律称为娘姨。   跟在师小怜身边支应的就是一位周娘姨,原来也是良籍女子来着。   师红妃现在只是一个小姑娘,所以她的作息相对正常,早上天亮之后自然就起床了。洗漱之后从后门出去吃了早餐,然后就回到住处练字——她有上辈子的基础所以学的很快,只是毛笔字是从头来的,无法投机取巧,只能勤奋。   师小怜在院子里练嗓子的时候,师红妃一边欣赏此时最高超的歌唱演出,一边手上用功。等到师小怜练过一遍,走到妹妹的窗前,瞧了瞧她的描红本,笑着点了点头:“不错,都学到这儿了!这才学了多少日子啊。”   她这样还没开始学艺的官伎馆内部子弟,一般会先学些东西,这样往往能在日后快人一步!这也是‘官伎内部子弟’看不起‘外头来的’的原因之一。   师小怜一边检查妹妹的功课,一边说些家常话,差不多的时候,撷芳园为馆中官伎们定的饭菜就送来了。每人都是三菜一汤的份例,无论地位高低都没有分别,这也是馆中唯一不会体现出地位之分的时候了。   至于官伎们的其他任何待遇,无论是在馆内,还是在馆外,都与各自地位高低、当红与否息息相关。   三菜一汤一个人吃自然绰绰有余,所以师小怜这里都是和周娘姨、妹妹师红妃一起用餐的。   正用餐呢,隔壁就有传来争执的声音——不外乎是嫌弃饭菜不好,让人换了新的来。   其实饭菜不错,但总有人不满意。听到这吵闹声,师小怜嘴角露出微妙的神色。倒是旁边的周娘姨快人快语:“虽说是个‘如夫人’罢,但馆中也不止她一个,谁不是好好的,只有她这样?按说,她还不如人呢!”   旁边一座院子住的是花小小,今年也才三十岁出头,却已经在三年前成为了‘如夫人’,按理来说应该是一座官伎馆中红人中的红人,受上下追捧才对。但花小小不太一样,她也是因为唱歌而成为‘如夫人’的,但在成为如夫人之后第二年就生了一场大病。   这场大病摧毁了她的健康,也毁掉了她的嗓子,她如今人还活着,也还顶着‘如夫人’的名头,但也就是如此了而已。   大概正是因为年少成名,早早成为了‘如夫人’,如今却跌落下来,她才更受不了其中的心理落差,现在才这样举止刁钻的吧——无论什么事,她都觉得是别人在小看她、针对她。   用饭完毕,撷芳园中的官伎们就按照昨日拿到的行程表开始工作了...官伎们的管理是全方面的,行程往往早有安排。各种安排有官伎馆都知提前整理成行程表,最少提前一天会将其发到官伎手上。   官伎们是很难来了立刻就见的,因为她们的自由时间本来就很少。一般都会提前预约出去,比如去某某宴会出堂表演,又比如去某个瓦子站台,再不然还有宫里的表演、开封府官场的表演、自家官伎馆内的表演等等等等。   她们每天按照提前安排好的行程行动,区别只在于当红的官伎去的场合更高端、更来钱,没那么红的官伎则去相对低端的场合。至于有限的空闲时间,她们才会留在官伎馆内见新客人,发展新业务。   师小怜如今正当红,自然是要出堂的。不过她今日会早些回撷芳园,因为有人要为她开酒席——这个行为类似于后世公关店里给男公关开香槟塔,是官伎们最赚钱的业务之一,她们自然要出席。   而就在撷芳园开始新一天的营业前,孙惜惜邀师红妃去花园里踢毽子。师红妃想想也该劳逸结合,就放下了手中的书,拿起漂亮的羽毛毽子随她去了。   一路上遇到钱总管笑意盈盈地往里走,身后还跟着几个生面孔,师红妃和孙惜惜就让了过去。   官伎馆的经营分为前头和后头,前头管对外对接的事,人称作总管。总管是贱籍女子,但不一定是官伎出身。后头则是从现任官伎中选出来的,称之为都知,撷芳园的都知名叫柳湘兰,平常馆中官伎学艺、进新人、去老人、姑娘们的行程安排并福利什么的都由她主张。   钱总管身后是一个身高不长不短的中年男子,面黑无须,看体态应该是个阉人——因为男多女少的关系,阉人开始大量出现,在不方便男性工作的场合,他们代替了原本女子的角色。   没有人愿意成为身体残缺的人,但生活艰难,不管怎么说,成为阉人之后谋生是容易了很多。   那男子满脸堆笑:“幸不辱命,几年光阴小人和小人家几个兄弟都在外跑,寻访来十几个再好不过的小娘子。今日择了其中最好的五个送到贵馆,钱总管只管瞧看,若别处有比小人这儿更好的,小人便从此洗手不做这牙侩了!”   孙惜惜踮脚去看跟在那牙侩身后的五个女孩子,和自己一般大,便低头在红妃耳朵边说悄悄话:“定然是送新人来了,到时候与我们一起去新竹学舍呢!”   新竹学舍是培养官伎预备役的地方,每三年收一批人,中间学满六年通过考核方可毕业成为真正的官伎。收的新弟子年纪在八岁到十岁之间(虚岁,实岁就是七岁到九岁),离开的时候正好是十四岁到十六岁,这个时候再在官伎馆中做女弟子正好合适。   大概是好奇新来的女孩子,孙惜惜毽子也不踢了,直接拉着红妃去柳都知院子看热闹——不只是她们,这会儿还留在馆中的人听到消息都抓了西瓜子、蜜饯果子之类去柳湘兰的院子里瞧新鲜。   要知道官伎馆中每三年才进一次新人,这就好比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来新学弟、新学妹了,肯定是有些好奇的。而真正说起来,撷芳园来人比学校里进新人稀罕多了,这里要等三年才进一次新人,再加上有红妃、孙惜惜这样的内部子弟占去名额,每次新人就是小猫两三只! 第4章 撷芳园(4)   正是秋高气爽时候,大家都愿意出门,特别是听说一直在馆中走动的牙侩尤二叔带了几个小姑娘来,暂时没事做的便都去都知柳湘兰院子里闲磕牙了。   都知柳湘兰是个三十出头的美丽女子,红妃对她印象不深刻,主要是两人没什么交集。红妃只记得她皮肤很白,一曲踏谣娘跳的极好,若宫中演踏谣娘必然请她去——在当世文人墨客的笔下多次提及,民间人气也很高。   柳湘兰有很好的交际能力,总能调和好撷芳园内一个个女人间的矛盾,即使只是让这些人表面上过得去。   撷芳园这种地方,女人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既有比血缘更牢固的金兰之情,大家就在这污糟世界里彼此扶持。也有婊的不能再婊的塑料姐妹花,能背后互相捅刀子的那种。能够维持一个表面上不错的关系已经很好了。   而此时被所有人看着的不是都知柳湘兰,而是牙侩尤二叔带来的五个小女孩。   她们都穿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字排开站在了院子里。相比起牙侩手上经手的小男孩,小女孩们的待遇一惯好得多,毕竟这是贵的多的‘货物’。而送到官伎馆的小姑娘则更胜一筹,原因也不复杂,这里开的起价!   再者,同样的价钱,牙侩也愿意和官伎馆做生意...常常和官伎馆做生意的牙侩往往是城中风月之地最喜欢合作的对象,官伎馆在其中无形之中起了一个担保的作用。   几个女孩子都很水灵,比红妃想象中被买卖的女孩子情况好很多。   不过这也不奇怪,这种能够买卖的女孩子自然本身都是贱籍,但不管是贱籍还是良籍,女孩子总不会少吃少穿——以此时的世道来说,贱籍女子说不定比良籍女子吃穿的还好些,毕竟风月场所比女司的资金可要宽裕不少。   不少吃不少穿,又都是牙侩精心挑选的‘好苗子’,看起来自然水灵!   旁边尤二叔恰到好处地吹捧自己带来的女孩子:“柳都知看,小人带来的都是最好的小娘子...前几日小人也曾去‘顾红娘’家里走动,她从外地采买来的小娘子只吹嘘说好,转日要送到积香馆去。小人看着却是不成样子的,呵呵,连给我家小娘子提鞋都嫌不够!”   送来的几个女孩子确实不错,她们也知道这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这些女孩子都尽量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给面前的人看——相比起风月场所,对于贱籍女子来说官伎馆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们自小就是贱籍女子,耳濡目染,即使还小,对这些事也有着基本认知。   柳湘兰觉得确实不错,笑着点了点头,后忽然看到远远站着的红妃和孙惜惜,便朝她们招了招手:“红妃和惜惜过来,你们都是一般大的,说说谁更好。”   一边说着,一边对尤二叔道:“小二哥看看我家小娘子如何?说来今次我家也有三位小娘子,外头来的要不了五人,三四个大略够了。”   一批培训的小女孩能有三个自家的,这在官伎馆确实算多的。   尤二叔自然是捡着好话说:“贵馆自家调养的小娘子自然比外头来的好得多,待这几位小娘子长大,又是名动东京城的‘如夫人’!”   这话虽然是奉承话,但尤二叔看着走到跟前的红妃、孙惜惜两个小姑娘,却也是暗暗赞叹。   小姑娘可爱归可爱,但要看出长大了后好看不好看,这却是需要眼力的!有些小姑娘固然可爱,但在尤二叔这种专业牙侩看来却是没什么前景的,有些则相反,眼下平平无奇,但骨相极好,将来定然是个大美人儿!   孙惜惜也就罢了,和她母亲生的像,是个漂亮小姑娘,但也仅此而已。红妃却不同,只樱桃小口像极了当年的师琼,其余的却是不知道像谁——按照尤二叔所知的经验,皮肉骨竟然是再好也没有!   他在各地见过许多小姑娘,从来没有哪一个像她这样仿佛是按照‘模板’长出来的!   眼下看着和身边的孙惜惜一样,只是个可爱小姑娘,但随着成长,她必然会像一朵花开,越来越美。   虽然柳湘兰说是让红妃和孙惜惜评来的女孩子谁好谁不好,但红妃和孙惜惜都不是笨蛋。红妃有上辈子的见识,孙惜惜则是在特殊环境下早熟,学会了看人眼色,这个时候自然不会真的开口评价,只摇头说自己不懂而已。   柳湘兰也不是真要两个小孩子挑人,这种事还是挺严肃的。叫两个人过来,只是想有更多的时间观察眼前几个女孩子,然后做出判断。   最终五个女孩子挑了三个,挑中的三个自然欢天喜地,没挑中的只剩下淌眼抹泪——没挑中的会被尤二叔送到东京城中风月场所去。   柳湘兰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弟子甄金莲领三个小姑娘去住的地方,甄金莲看着欢天喜地的三个女孩子,本来想提醒这些小姑娘眼下远不到高兴的时候...成为真正的官伎之前她们还有两道坎,一个是进入新竹学舍前学舍要挑人,可能会筛出去人。另一个是离开新竹学馆的时候,总有人会被认为不合格。   每家官伎馆新进的女乐只有三四人,其他人被淘汰了只能进入风月场所。   而且就算真的成为了官伎又如何呢...如今哪里是最后庆祝的时候,反而是她们这样女子命运颠沛流离的开始。   但见几个小娘子正欢喜,甄金莲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领着三个小姑娘去住处。不同于红妃可以随着姐姐住,这些新来的女孩子集中在一个院子里,两人住一间房。这个院子里还住着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是甄金莲她们前一批的,如今已经在新竹学舍学艺三年了。   至于更大一些的就是甄金莲那一批,刚刚从这儿搬出来,成为女弟子。   女弟子也是官伎,但不是正式官伎,专指离开新竹学舍,但还没有独当一面的年轻官伎。   孙惜惜也住在这儿,她从小失怙,并无别处可去,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住这里了。   这些新来的女孩子随身并无多少东西,每个人带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不过是换洗衣物之类。或许有人还有被牙侩买走前母亲给的私房钱,但那很少——官伎馆中的人奢华惯了,都看不上这些。   甄金莲首先就带她们去领一些东西,从洗漱小物件香胰子、沤子、刷牙子,到铜脸盆、铜镜子、被褥等大件,色色齐备。这些都完了,还带她们去量体裁衣。   “院中的女孩子,无论年纪大小,都是一季两套衣裳,你们小娘子也够穿了。”至于正式的官伎,她们大都有钱的很,自然有自己私下置办。   甄金莲一边叮嘱一些小事,一边问她们识字不识字,有没有经过基本的乐舞启蒙,虽然新竹学舍什么都会教,但如果有基础的话往往能够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说了一会儿,甄金莲在离开时叮嘱道:“多与人言谈,日后一口官话才好。”   古时虽没有推广普通话,但总会有一个大概的‘官话’,一般官话都是以京城所在地为基础,受一些权贵阶层老家话的影响(比如开国功臣往往有同一个老家,这种老家口音一定程度上会带偏京城方言)。   如今柴家皇帝的大周,官话自然是东京开封府话,天下官商大都会听会说。几个女孩子生活的环境中也常有官人、商人,听是都能听懂的,就是说的时候多多少少带有地方口音。这对东京官伎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所以甄金莲多提了一句。   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如果顺利的话,这些小姑娘未来还要在东京生活许多年。顺其自然就能将原本的口音忘光光,只记得东京话怎么说!   “尤其是小红你,洛阳话与开封话相近,就更难改正了。”甄金莲又特别说了一句。   陶小红是三个女孩子中的一个,从洛阳来。此时的大周就和历史上的大宋一样有好几个‘都城’,当然,真正的国都只有东京开封府一个——西京洛阳与东京开封府很近,两边口音也相互影响,差别很小。这就导致了很多洛阳人并不会刻意去学官话,左右也不妨碍交流。   相比起需要大力气改正口音的人,有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加需要注意。   陶小红的母亲原本就差点儿成为官伎,后来才流落到洛阳花街柳巷。对于官伎生活始终不能忘怀,从小对陶小红说这些——对于陶小红来说,东京官伎馆已经是深深刻在心里的梦想了!此时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对于甄金莲说的话自然一句不敢忘,连连点头。   “这里可真好...”同被选入的一个女孩子左右看看两人一间的瓦房砖地,又看看房间里的家具和东西:“奴在应天时也曾在院中姐姐处见过极奢华的摆设,但小娘子住的全然是另外样子。”   已经长大的贱籍女子要‘做生意’,住处就相当于门面,自然不能太差。但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另一回事了,别说住了,有的时候鸨母甚至会在吃穿上克扣——倒不是吃不饱穿不暖,只能说以古代的生产力来说不算差,但情况也实在说不上好。 第5章 撷芳园(5)   大周是一个城市化远超之前历代的王朝,这里面既有生产力和经济文化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的原因,也有特殊的现状在起作用——大量的男丁让土地劳动力过饱和,多余的人只能涌入城市,被发展起来的城市工商业接纳。   这样一来,城市的规模自然是迎风就长!   东京作为大周实际上的国都,也是大周最繁华的城市,在这样的地方很自然地发展出了体量很大的房屋租赁业。   古代,哪怕是城市,建筑用地价值也不会太高,买卖房屋时真正值钱的是土地上的建材!但大周的几个大城市,特别是东京汴梁是个例外,这里大概是最早诠释‘寸土寸金’这一说法的地方。哪怕是官至宰相,在东京买不起房也不稀奇,若没有皇家赐宅,相公们也得租房呐!   有人统计过,人口过百万的东京城,一多半都是‘客户’,客户和主户是相对来说的,标志就是在户籍所在城市有没有房子。   没有自己的房子就要租房,在东京专门管理房屋租赁、买卖的牙行叫‘楼店务’,既有朝廷专营的,专门经营公家的地产。也有私人的,很多有房子的人家图方便,都会将自家要出租的房子挂在这样的私人楼店务。   “官人随老身来瞧看,找遍东京城,哪里还有更好的宅第!”一个年约五六十,头上包着一块蓝盖头的妇女热情地对身后一对夫妻介绍楼店务名下房产:“四四方方格局,前后三层,如此内宅便少去了小人罗唣。一共十五间半屋子,院子有井有花木,这样的宅第在内城至少要三十缗一月,若是这般好位置开价还能更高!”   夫妻二人显然是瞧过不少房子了,对老妇人说的话心中有数,晓得她没有骗人。   夫妻二人是刚刚入京的,丈夫转入京中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从七品——典型的官小权大之职。   这样的官员薪俸不高,一般只会在朝廷的楼店务赁屋。针对中下级官员,官方会提供廉租房。只不过这样的廉租房就不能指望有多宜居了,一个小小四合院挤进好几户官员是很常见的。   和一般的低级京官不同,这位监察御史姓林,林御史家是福建大族,家境优渥。不说直接在东京买房,至少不用像同僚们那样扣扣嗖嗖租房。   眼前这座宅子已经是林御史夫妻看过的最合心意的房子了,一来地段好,就在御史台西边的,玄帝庙后街,平日里林御史坐堂省事。而且这里是东京繁华区域,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娱乐生活都很方便。   二来,宅第本身很好,格局正、收拾的干净,虽然小了一些,却非常清雅,很合他们夫妻的喜好。   再来,价钱也算是非常合适了,一个月三十缗!   同样大小、同样地段,这样的房子在东京几乎是找不到的。   “这宅第若放出去,立时便能赁出,官人能遇上还是因为屋主讲究。”妇人详详细细道:“屋主赁这宅子并不图多几贯钱,只求简单省事、不要损毁了屋子。所以不让分出去租几家,只让整租,而且还得是官人家这样有官身的!不信官人去打听打听,前面赁这房子的也是位官人,若不是去蜀地为官了,定然是要续租的!”   “再者,官人只要租,三年内也不会有屋主来啰嗦涨房钱!”这一点老妇人说的很肯定,甚至愿意立字据。   不只是现代房东会忽然涨租,古代也一样!东京的房子不愁租,常常有贪心的房主以‘装修’的名义,给房子换几片瓦、刷两面墙,然后就要涨房租(毕竟之前签了契约的,涨房租也需要一个理由,装修是最常见的,也不能说换几片瓦就不算装修)。   几乎没考虑多久,林御史和夫人就商量好了,要租!   老妇人引着两人去定契,契约和钱料理好了,又忙不迭去了宜春门内北桃花洞——‘桃花洞’是东京风月场所最多的坊,南桃花洞是私妓所在,北桃花洞则有着二十八家官伎馆。   北桃花洞撷芳园,老妇人来的时候红妃正在逗一只小猫,这是姐姐师小怜刚刚买下的。浑身虎斑光华灿烂,所以取名为‘小於菟’(小於菟就是小虎的意思)。   老妇人一进来,忙堆笑道:“好稀罕的虎斑猫!在别处竟未见过,难为大娘子、小娘子何处寻来!”   虎斑猫在本朝以前是十分珍惜的猫种,周初依旧少见。但承平大几十年了,时人又爱猫,因繁衍得力,如今虎斑猫已经是中等猫了。师小怜买来的这只小於菟卖相上佳是没错,但也只是十几贯钱就买到了,若是一般的虎斑猫,则只需数贯。   但这个话大家都不会多说,师小怜客气地让老妇人坐了,道:“鱼婆婆今日登门,是二姐在玄帝庙后街的屋子赁出去了?”   “是是是。”老妇人,也就是鱼婆婆连连点头,拿出契约和钱给师小怜和红妃看:“租房子的是一位官人,说是御史台监察御史,家中富裕,便不耐烦与小官儿们一起挤那官租屋子。”   房子是师红妃名下的,她特别看了看,契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一旁则是一包银币,足足一百二十枚!   华夏古代虽然有用金银充当一般等价物,但真的作为‘合法货币’,这却是一直没有的。历史上直到宋代开始,到明清时期,白银才真正成为事实上的货币,普通百姓生活中也离不开它。但即使是如此,白银也没有像铜钱那样成为铸币。   但这这个时间线上的大周则不同,因为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也因为铜矿的缺乏,五年前饱受‘钱荒’之苦的朝廷决定发行银铸币,形成‘银铜本位’的货币制度。   银币发行了两种,一种是一两重无孔实心银币,冲压而成,正面是长城图案,背面是‘永兴通宝’四字(如今年号永兴)。一种则是一钱重方孔圆形银币,也是冲压而成,一面光板,一面同样是‘永兴通宝’四字。   大周一钱大约四克,一两就是四十克,眼前一百二十枚银币都是一两的,放在眼前确实是分量十足!   东京租房的规矩是押一付二,再加上新搬进来要以一个月房租为‘礼金’,头一次付房租就是四个月,一百二十枚大银币是正好的(此时一贯钱兑换一两银子)。   考虑到此时东京普通市民一日劳动所得大约在两百文钱左右,红妃也不得不感叹,这年头收租果然好赚!要知道一个月三十贯钱,平均就是一天一贯!按照东京的消费水平,已经足够十几人一大家子日食膏鲜、光鲜亮丽了!   同时,也很感谢这辈子亲生母亲师琼。   别看此时官伎们都过着奢华无比的生活,很多官伎的排场即使是大家贵女都望尘莫及,但真要说到积蓄,她们却是没有的——官伎就是要有足够奢华的生活,不然就会被看轻,这被认为是官伎身份的一部分!所以一开始‘节俭’这个词就和官伎无关。   所以,一般到最后,一个官伎也很难有多少积蓄,这也是孙惜惜的母亲没给她留下钱财的原因。   师琼则不同,她在维持官伎体面之外,并不像很多官伎有许多开支巨大的爱好,由此给师小怜、师红妃姐妹留下了一笔大约数万贯的遗产。   其中红妃继承了玄帝庙后街那所宅第(当时价值三千贯左右,如今应该涨了一些)、一家女澡堂两成的份子(每年分红大约百贯,价值一千贯左右)、所有现钱大约五千贯、一部分古董和当代字画(这部分价值很难估价,大约数千到一万贯)。   姐姐师小怜则继承了家具摆设、另一部分古董和当代字画、珠宝首饰、库存的绫罗绸缎。这些东西算钱倒是比红妃的更多,但因为东西的属性不同,真的想要卖到估价那样的价格却是有难度的。   考虑到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家居摆设等等都是那时成为官伎不久的师小怜用得着的,而红妃更需要能保值、好打理的(她年纪还小),这样分配说不出任何问题来。   这样一来,红妃小小年纪就拥有了接近两万贯的私财——这在此时的东京算不上多惊人,此时所谓的‘中产之家’,财产上的门槛大约在一千贯到两千贯之间,至于富户,门槛则是三千贯到五千贯。在别的地方,富户及富户以上的比例在百分之五以下,东京则可达到四分之一,实在不愧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因为此时会按照百姓财产统计,将百姓人家分为五等,一二等是上户,也就是富户,三等是中户,四五等是下户,所以这说法并非随口说说,是有统计基础的。   又因为东京汴梁汇聚了天下的高官、勋贵、巨贾,所以巨富也特别多,五千贯是富户的门槛没错,但家产在百万以上的也有很多,十万以上的更是比比皆是!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小娘子自己一个人就能有这样一笔私财已经很少见了!因为那些传闻中的惊人财富往往是一个家族的,这些家族家大业大,人也多。比如家族一个女孩子出嫁,此时流行陪送丰厚的嫁妆,但即使是家财在百万以上的人家,正常陪送的嫁妆也不过就是这个数而已。 第6章 撷芳园(6)   鱼婆婆是来给红妃送钱的,又闲话家常了一通,等到告辞离开的时候,师小怜对红妃道:“周娘姨拿两匣子孙家月饼来,像生花还有成匣的么?”   “前日娘子得了好些像生花,都散的随意,如今还有绢花、罗帛花各有一匣子未动过。”周娘姨不一会儿,捧出两盒月饼,两盒花来。   如今临近中秋,东京城内外都要过中秋节,孙家月饼出了名的鲜美,到了节前更是供不应求!如今要是再要去买,订单排的老长,恐怕中秋节前是买不到了!   至于说像生花,其实就是假花。如今插花、戴花的风俗极盛,不止女子喜欢,男子也喜欢呢!相比起鲜花,像生花便宜(从平均成本来说是这样,毕竟像生花可以多次佩戴,鲜花就是一次性的),而且不受鲜花时令的限制,在此时也有不错的市场,种类也十分丰富。   “罗帛花倒还好,绢花到底寻常了一些。”师小怜摇了摇头,到底没说什么,将两盒花都递送给了鱼婆婆:“婆婆拿回去自家使,只当是个消遣...毕竟是宫中传出来的样式,颇有新奇之处。”   绢花相对便宜,若佩戴绢花则被认为是节俭...当然,这个语境是以富贵阶层来说的。   于官伎馆来说,这些东西确实寻常,但对于鱼婆婆来说都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好东西。鱼婆婆赶紧叉手福了福身,喜不自胜道:“哪里的话!大娘子的东西自然再好不过!不好的也到不了大娘子这里。”   这些东西她自己不受用,拿出去转手,就算要亏一些,那也是至少两贯钱!   师小怜朝红妃招了招手:“二姐你送送鱼婆婆罢,婆婆也是为了你的事奔波。”   红妃清脆应了,便陪着鱼婆婆离开撷芳园。等到送出了后门,红妃这才回转,而回转时经过孙惜惜居住的小院,发现门口聚着好几人。   孙惜惜见到她,朝她招了招手:“红妃过来看,是新作的衣裳哩!”   秋天的两套新衣,红妃和孙惜惜早就已经得了,这个时候再送来新衣,自然是给新来的那三个女孩子的。   本来这不是什么事儿,几个人聚在这里也就是凑热闹罢了,只是合该生是非,偏生花柔奴也打跟前过。见到孙惜惜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新衣,花柔奴就道:“眼皮子浅的!走出去别说是咱们撷芳园的人!不然外头人见了,还当撷芳园穷苦,园中娘子拿一件衣裳当宝呢!”   花柔奴是花小小的养女,花小小虽然成为了‘如夫人’,但时运不济,如今连普通官伎都比不得,整日都是生病卧床。出于对未来的忧虑,她收养了花柔奴,这是想着花柔奴长大之后也做官伎,能够给自己养老。   花柔奴一惯看不上孙惜惜,觉得她穷酸又小家子气!遇上了总要抢白她几句。   等到孙惜惜讪讪将手上的新衣裳还给主人,花柔奴又将目光放到了红妃身上,嘴巴一弯,似乎要笑,但根本不是什么和谐相处的样子。只听她用小孩子的声音阴阳怪气道:“看看人红妃,就是看也不看的,说不得她还看不上这些馆中发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整日与红妃混在一起是做什么,做人家跟班么?”   “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   明着是在贬低孙惜惜,但更针对的明明是红妃。   说起来,花柔奴看不上孙惜惜,除了因为孙惜惜一惯经济窘迫外,最开始应该是受了红妃的连累——要说花柔奴最讨厌谁,恐怕非红妃莫属!而这也不是无由来的,这里牵涉到上一辈一场公案!   红妃刚刚出生时身体不好,师琼作为母亲格外偏疼她,就不想让她一辈子是个贱籍女子,所以花了大价钱找了花柔奴的母亲‘换籍’!   花柔奴的亲生母亲是一个良籍女子...虽然朝廷对女子的籍贯看的很严,特别是严禁良籍女子往贵籍和贱籍流动。但说到底,这只是为了维持良籍女子的总量,从而维护社会稳定,不让普通男子无法拥有自己的子嗣。   将刚刚出生的红妃和大红妃半岁的花柔奴换一换,良籍女子本身是没有减少的,其中操作就比较容易了。只要花柔奴的母亲愿意,再买通几个关节上的小吏,这件事就不难为。   两边换了孩子之后,红妃还时不时去良籍女子所在的排屋生活。不过因为母亲师琼爱她,所以她更多时候还是呆在了撷芳园。   事情发生变故在师琼去世前半年,那时师琼已经生病一段时间了...花柔奴的母亲与男子私奔,这于良籍女子来说是大错!抓回来之后她就被打落了籍贯,成为了贱籍女子。因为从母法的原因,红妃也就成了贱籍。   知道消息的师琼赶紧将年幼的红妃接到了自己身边,又重新录了籍贯——如果都是贱籍女子的话,官伎总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个时候本该将花柔奴还回去的,但花小小早就有心收养一个女孩,又见花柔奴出落的不错,也是眼前看着长大的,便将花柔奴接到自己身边,没让她回亲生母亲那边。   花柔奴极其讨厌红妃,倒不是红妃做了什么,而是当初那些事确实有些说不清!   师琼没有虐待过花柔奴,毕竟红妃也时不时要去花柔奴母亲手下讨生活,如果对花柔奴不好,那红妃也有可能受到报复性虐待。但要说师琼待花柔奴像亲生女儿,那也是不可能的,师琼有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两个!   师琼待花柔奴就是淡淡的,吃穿上面没有亏待,但也没有什么母亲的温暖。   虽然那个时候花柔奴在师琼手下穿绸食肥甘,但大人有没有在小孩子身上花心思,是感觉的到的。师琼和师小怜对红妃很关心,早上起床会特别去问红妃被子暖不暖。而送她去排屋的时候各种东西都装包袱,就像是那边什么都没有一样!有的时候红妃晚上咳嗽了几声,师琼立刻就能注意到,让娘姨准备咳嗽药,自己则伴着红妃歇息,连出堂都会推掉。   红妃还记得有一次母亲亲手给她做了一件衣服,这肯定是花柔奴没有的。那时花柔奴年纪小,不是很懂亲生母亲和师琼这个养母的不同,当即就道:“我的呢?怎么红妃有,我就没有?”   红妃相信,当时的花柔奴是真的不明白,也是真的委屈...但这件事上也很难说别人有错。母亲对自己亲生的孩子更好,这在谁看来都是人之常情。   花柔奴在师琼这里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关怀,如果能在亲生母亲那里得到更多关爱,那倒也能扯平。但问题是,当初能被师琼用钱收买,让自己的孩子落入贱籍,花柔奴的母亲其实是不太在意花柔奴的。   师琼经常把红妃接到自己身边,花柔奴的母亲却从来没接她去排屋那边,就算是来看她,也是一只手数的过来的。   有这样的经历,时间久了,花柔奴对红妃的不喜与日俱增——红妃什么都没有做,但她确实得到了花柔奴一直没得到的东西。在不懂事的时候,花柔奴就觉得是红妃抢走了她的一切!即使后来知道这里不存在‘抢走’的问题,情感认知也无法改变了。   在红妃眼里,花柔奴也只是小孩子而已,就算身处环境特殊,比红妃记忆中的小孩子早熟很多,那也是小孩子。她不可能和一个小孩子起什么冲突,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摇摇头就要走。   就在这时,正欢欣拿新衣的陶小红忽然发现不对,对送来衣服的甄金莲道:“姐姐,这衣裳上的字不对啊!”   原来官伎馆的衣服都不是自己洗,她们那么忙,也没工夫洗衣服!再者,晾晒衣服需要地方,晾晒在院子里像什么样子?来往的客人看到了,什么雅趣都没有了!所以官伎馆的衣裳都是一起送到一直有往来的洗衣社。   送去的衣服很多,而且官伎馆每季发的衣裳又大家差别不大,所以这种衣服会在隐蔽的角落绣字做记号。   像师小怜发的衣服上就有一个‘师’字,主要是撷芳园中‘小’‘怜’之前就有了,秉着先来后到的原则,她就只用‘师’字了。好在‘师’不是什么大姓,之前撷芳园中也没有姓这个的前辈。   师红妃的衣服上则是一个‘红’字,‘师’被她姐姐用了,虽然‘红’和‘妃’在官伎馆这种地方都不算少见,但撷芳园如今在籍当值的官伎中却恰好有‘妃’无‘红’,红妃这才能用上‘红’。   陶小红就不行了,名字里三个字都有了,所以只能按照先例,取一个替代字。于是陶小红的衣服上有一个‘虹’,由此替代了‘红’。   甄金莲本想解释一下这个,花柔奴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凑过去一下抢先,不怀好意地拱火:“哪里有什么不对?你的‘红’和红妃的名字重了!既然红妃用了‘红’字,你哪里还配用?” 第7章 小荷(1)   陶小红就和很多在烟花之地长大的贱籍女子一样,比同龄人早熟很多。但也就是早熟而已,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一样,很多时候是分不清楚好坏的,只能凭一点小孩子的‘见识’去接人待物。   花柔奴不怀好意的拱火,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甚至只要大一些,十多岁的女孩子,都是能看出她的伎俩的。但陶小红还是太不经事了,花柔奴这样一说,她内心就对红妃有了恶感!   再加上初次见面时,都知柳湘兰对红妃与她完全不一样的态度,让陶小红对红妃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讨厌。此时遇上这件事,她心中更加不高兴。就算一旁有甄金莲解释为什么她只能用‘虹’,这其中有个先来后到的缘故,她也无法真的开解出来。   而且有一说一,官伎馆这种地方,遇上红妃和陶小红这种事,‘先来后到’也只适用于两人地位一样的情况。如果未来陶小红表现出了巨大的潜力,比红妃更得看重,那么她用回‘红’字,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所以这种情况下还真不能说花柔奴就是胡说的,陶小红如今不能用‘红’,只能用‘虹’,还真就是因为红妃的关系。   “虽然身份低贱,但彼此还是有地位高低的——”花柔奴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学会了什么叫‘挑拨离间’,只是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被甄金莲给打断了。   甄金莲其实很不喜欢花柔奴,虽然花柔奴只是个小孩子,无论做了什么也很难让她们认真生气...但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派,佷容易让人联想到她现在的养母花小小——官伎馆里女人多,再加上大家在互相道姐妹的同时,隐隐也是竞争对手,所以关系是很微妙的。   既有人互相扶持,一起对抗外界对她们的恶意...都已经是玩物一样的贱籍女子了,又何必再互相伤害?   同时也有人彼此倾轧,总是闹出些争端来,不让馆中平静。   甄金莲是一个务实的女子,也或许是她还没有经历过多少事,至少她现在希望撷芳园是前者。   因此,她见花柔奴还要说什么来挑拨离间,便开口打断道:“如今就论起上下尊卑了?这可早了些...别说学艺完毕,成为女弟子,只说选入新竹学舍,你等入选了么?若是连新竹学舍都不能入选,如今说这些不是贻笑大方?”   甄金莲是女弟子,在官伎这行就相当于‘学徒’,算不了什么。但相较于红妃、花柔奴这些连培养都还没有的小女孩,那又是绝对的前辈了!平常要教管一两句,她们这些小姑娘是连一句话也不能说的!   不然打上了桀骜难驯的标签,在官伎馆是会受到排挤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官伎馆是一个非常在意资历、辈分的地方,所谓‘末等饭,头等规矩’就是了!不过,这也是一个最不讲究资历的地方,若是走红,即使是年纪轻轻的女弟子也能大小声。若是不走红了,如花小小一样,哪怕是如夫人、大前辈又如何呢?   如今花小小虽然横行无忌,但那是大家给面子...若是不愿意给面子了,她也是无法的。   甄金莲一开口,花柔奴脸上一红,到底不说话...说到底还是个小女孩,遮掩不住心思。虽然花柔奴并不觉得自己过不了新竹学舍的筛选,她好歹算是官伎内部子弟(即使是有水分的)。一般来说,内部子弟很少有入学新竹学舍都不能。   但这种事谁敢打包票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花柔奴心里也不能真的笃定,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都打着鼓呢!   也不只是花柔奴这样想,其他所有要去新竹学舍的官伎馆小娘子,谁又没有这样的担心呢?就是红妃,经历特殊,底气比别人多了许多,也难免想一个‘万一’——之所以这样患得患失,还是因为失败的后果太难承受了。   成为官伎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在她当下的选项里已经是最不坏的了...她知道,在这个世界,成为官伎,又或者沉沦到私妓人家,本质上并没有不同。对于世人而言,他们再追捧官伎,官伎也和私妓一样只是玩物。   只不过官伎这个玩物更加昂贵罢了!   但于她自己而言,如果是官伎的话,她还可以不用面对那么难堪的处境,还可以告诉自己,自己是一个表演者,继续上辈子舞者的生活。这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就像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但她能怎样呢?逃避可耻,但有用,这是真的。   因为这样的心情,红妃只能花更多的精力为入学新竹学舍做准备。   新竹学舍筛选学生是冬天的事,正式开学是来年春,对于新一批目标是成为官伎的小娘子来说,准备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太多可准备的。   “二姐勿忧!”大概是察觉到了小妹妹的担心,师小怜出堂回来,发现红妃在做舞蹈基本功的练习,微醺着躺在了美人榻上,轻轻笑了起来:“学舍连二姐这样的小娘子都不要,还要甚样人儿?”   这并不是师小怜做姐姐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新竹学舍是怎样选人——红妃她们那样年纪的小姑娘,本身就是官伎馆出来的还能有些基本功,外头来的就实在难有什么了!   而就是那么点基本功,又能说明什么呢?   那点儿东西确实意味着先走了一步,可是她们这样年纪的小女孩,正是最容易进步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学一段时间,差距就会被拉平!真正重要的是她们正式学艺以后的努力,以及个人身上的天赋。   努力什么的,新竹学舍不太容易看出来,只能观察性格,尽力筛去那些轻浮的、吃不得苦的。相较而言,天赋倒是更能看出来——新竹学舍的善才们不知道见过多少精挑细选才送到他们面前的孩子,对于一个小娘子有没有天赋,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经验。   而如果只是看这些的话,师小怜真心觉得,哪怕这一次新竹学舍只要一个学生,自己的小妹妹也能入选。   师小怜从来没见过像妹妹红妃这样沉静、有毅力的孩子,这和馆中常见的早熟还不太一样!   说到早熟,师红妃其实不会,上辈子十几岁的短暂人生里她并没有在人情世故上有什么历练。她一直生活在相当单纯的环境中,只知道用心学习舞蹈,甚至和同龄人都没有太多共同话题!而这辈子,则是受到了上辈子的影响,她很难融入到环境中,反而连花柔奴那些小姑娘生涩的‘世故’都没有。   师小怜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暗暗观察自己的小妹妹...虽然只是沉默着努力,并没有任何闪耀的意味,但那种如今官伎之中再难见到的雅正,本身就很吸引人——说到官伎,普通人的固有印象就是艺人,并且是非常用功,以才艺立身的艺人!   这当然没错,最开始官伎就是如此!   但到了如今,天下风气逐渐变化,官伎自然也变了...这种气度在正式官伎都很难见到了,更别说红妃这样一个小娘子身上。   对比之下,师小怜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正式官伎比妹妹这个孩子还要轻浮...一般来说,像这样性格的苗子,哪怕天赋差一些,新竹学舍也是愿意培养的。虽说做什么事情到了顶尖都是天赋重于努力,但更多时候大家都还没努力到必须要拼天赋的时候!   这种情况下,性格比天赋又要更重要了。   更何况,师小怜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妹妹的天赋不好。她自己也还年轻,看后辈并没有太多经验,但很多事多少是有感觉的——最简单的基本功看不出高低来,就像难度为零的试卷,大家都考高分,根本显不出水平参差。可是,一个人的气场却是看的分明的,哪怕是压腿、抬手,妹妹都要比别人更加‘吸睛’!   这是什么?这就是天生要成为艺人的!   如果红妃知道姐姐的想法,可能会无话可说...很多官伎内部出身的小姑娘确实会有基本功,但这种基本功和后世舞蹈生的基本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她上辈子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学舞有一段时间了,学舞的年龄先不去说他,相较于新竹学舍要求的八到十岁(虚岁),红妃上辈子学舞的同学有比这更早的,也有比这更迟。这对于个人发展或许有影响,但并不绝对。   关键是训练中的讲究...学舞蹈的基本都按芭蕾基训那一套来,无他,只因为这一套是舞蹈领域内最先形成科学体系的,所以大家都来学习‘先进经验’,于是芭蕾基训一统江湖。   此时学艺之人自然也有一套训练的方法,但相比起芭蕾基训的科学、精细、成体系,无疑显得粗放、小儿科了很多。这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红妃按照上辈子的记忆进行训练,出手就有章有法,与她相比,同龄人简直就是像是玩乐!这就是业余之于科班的差距。 第8章 小荷(2)   秋天开始,北桃花洞一带二十八家官伎馆的小姑娘就都紧张了起来...新竹学舍三年选一次学童,选中的就是官伎预备役!虽然到时候还会有淘汰,但进入新竹学舍后淘汰率并不高,很多人都不以为意。   今年正是选拔之年,有心成为官伎的小姑娘年纪虽然小,该懂的却都懂了,知道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虽然都是贱籍女子,但也是能分出一个高低不同的。贱籍女子的命运就像枝头的花一样,好看但永远身不由己,最后的命运都是零落成泥。相比之下,官伎却还有一些自由,能够保持一些自尊——而且就算年纪小,还想不到这些,官伎的生活优裕却是看的到的。   在官伎馆中看到官伎姐姐们过着鲜花着锦一般的生活,这些小姑娘看不到背后的苦楚,唯一感觉到的是羡慕...或者说,就算知道背后有苦有泪,那也好过离开官伎馆,被私妓人家的老鸨买走!   官伎馆如果是地狱,那也是第一层地狱,之下还有十七层!   而就在这种紧张中,日子过的格外快,似乎眨眼之间就到了新竹学舍选拔女童的冬天。   选拔当日,红妃像往常一样早起,选拔会在下午进行,所以这个时候她还有很长世间做最后的准备——周娘姨去茶房催了许多热水来给她洗头洗澡,红妃趁机将今天的一滴甘露稀释,其中一些就掺到了香汤之中。   古人洗澡远不如现代人方便,所以洗澡的频率不能和现代人比。相比起其他人,红妃洗澡洗头的频率要高很多,她可是澡堂的常客(此时东京城内澡堂子很常见,桃花洞也有专门的女澡堂,这倒是给红妃提供了方便)。   之所以今天非要在家沐浴,主要是时间紧,不好在选拔开始之前再出门了。   从红妃指尖滴落的甘露,她平常是隔一天内服一滴,如此便养出了如今这样康健的身体。另外,她一般隔一天沐浴一次,正好利用另一滴甘露——甘露的用法很简单,就是稀释之后当成养护产品用。   对于红妃来说,面膜是甘露水,身体乳是甘露水,护发精油也是甘露水!这样长期坚持下来,她就有了丰厚顺滑的好头发,皮肤更是清透白皙,连关节处也一点儿瑕疵没有!虽然都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皮肤没有不好的,但在一些细节上总有差别!   长期使用甘露水,红妃的皮肤相比起同龄人,哪怕是白白嫩嫩的那种,也像是白出不止一个度!但这又不像是惨白,而像是只会出现在精修图片里的那种‘完美’。而‘白’只是一个方面罢了,白、润、细,没有一点点瘢痕、痣疤等等,这才是甘露水的真正厉害!   如今在小孩子中没那么明显,等到年纪渐渐长大,甘露水的作用才能显出来!   沐浴完毕之后,红妃在烧着好几个薰笼的房间里擦头发,用了十来条干布巾细细擦拭,这才让头发不再滴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慢慢梳通头发,旁边周娘姨帮忙拿来扎头发的种种家伙,笑着赞道:“小娘子一头好头发,如今就这样厚密顺滑,好生养着,将来谁都不能比!”   虽然官伎说是靠才艺生存的,但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在才艺之前一张脸才是最重要的!   大家都差不多的时候自然可以凭借才艺决高低,但如果一个官伎外貌条件是出类拔萃的优越。那么即使才艺一般,也不耽误人家迅速走红。   头发也是评价外貌的一个点,古代还特别在意这个。譬如如今的官伎中,就有拂云楼的鬟鬟有一头好头发,发长七尺、浓黑如漆、光亮似鉴,每日在拂云楼自己的小阁二楼梳妆,长发垂下,望者都以为仙子。   鬟鬟在别处都不惊人,只靠一头好头发就能找到一个好定位,活的比很多才艺胜过她的官伎都好了!   红妃心里知道周娘姨的意思,但她又很难说什么,最终只能避而不谈,在头发半干时用稀释后的甘露水润发。   做完这些,她换下刚刚沐浴完后穿的半旧居家衣裳,换上□□成新的内外衣。上身是从里衣、中衣,再到外穿的杏黄色交领窄袖襦,下身则是裈(合裆裤,很像七分阔腿裤)、绔(开裆裤,保暖用)、裆(合裆,但侧面开口的裤)一层一层穿起,最后再围上一条藕荷色二破裙就成了。   古代也有童装,但除了两三岁的小孩子外,小孩子并不穿童装(女孩子尤甚),所以参加选拔的红妃穿的衣服和成人款式没什么不同。最多就是因为年纪小,她避开了垂袖、层层叠叠等特点的衣物。   那些衣服很好看,但不适合小孩子。   穿好这些,头发也差不多干爽了,周娘姨替红妃梳了双垂髻,发髻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四个黄霜霜的小巧方胜。很简单,但正适合她的年纪,还有今天穿的衣裙。   红妃站起身来,让周娘姨帮她看看哪里还不妥当。周娘姨点头道:“小娘子哪里都好,穿上绣鞋便是。”   新竹学舍选拔,女童们不能随意对待,但特别刻意也不好!真要是特意穿的簇新簇新、打扮的花团锦簇一般,不说一个小姑娘不合适,落到学舍的善才眼中,也只是显得轻浮、不稳重而已。   所以红妃穿的是□□成新的衣服,颜色素淡和谐,低调又不失礼。要说哪里特别亮眼,大概就是提前准备的这双鞋子了,鞋子本身是朱红色的,上面用白色绣线绣着鱼儿戏水,鞋头上缀了一颗一颗的小珠,仿佛是溅起的水珠。   二破裙的相对于普通褶裙,一是没那么长,二是前后均是破开的,行走之间就可以见到里面的长裤和鞋子。红妃本来就素淡,唯有这一双鞋扎眼的不得了,行走之间有了小姑娘的鲜艳!   穿好鞋之后红妃并没有化妆,周娘姨和这个时候也起床的师小怜都不主张她化妆。师小怜摇摇头道:“二姐如今才多大?我见有些小娘子小小年纪就施朱涂粉,只觉得好笑!且今日学舍挑选女童,定然是要看脸的,涂抹过的到时都要洗去呢!”   师小怜和红妃照常吃了晚饭,别的都觉得还好,只是觉得小妹妹穿的单薄了一些。便让周娘姨找出了一件白色对襟窄袖短袄,短袄并不多厚,所以也不显得臃肿。但这是锦缎面子的,锦缎厚重不透风,里面只需絮一层薄薄的丝棉就足够防风了。   师小怜今日下午早就安排好了出堂,不能陪着红妃去参加选拔,便对送馆中小姑娘去参加选拔的甄金莲道:“姐姐,多看顾我家二姐。”   甄金莲自然应下,等到时候到了,就带着六个小姑娘上了一两骡车。骡车有两头大青骡牵引,本身扎着彩花,本来就是专门用来做女子生意的——虽然此时流行坐轿,但一辆轿子小小的,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撷芳园离新竹学舍并不远,也就是两条街。虽然只是两条街,新竹学舍这边却安静了很多,如果没来过这里,根本想不到桃花洞这样的里坊竟然还有这样安静、清幽的所在。   甄金莲叮嘱几个小姑娘:“谨言慎行,学舍善才教你等如何做就如何做,千万不要顶嘴!”   参加选拔的女童年纪都很小,再早熟也往往控制不好情绪。平常也就罢了,若是在学舍善才面前张牙舞爪,别的地方就是再出色,也会被刷下去!   见几个小姑娘都因为紧张不说话,甄金莲又安慰了几句,这才将人送到了一扇黑油门内,然后就按照规矩退出来了——学舍的善才们要观察女童们的性情、行止,要是有人一直在旁提点,就看不出什么来了。   小小的黑油门看着不起眼,走进去后才发现内有乾坤!不过红妃并无机会观察,只能在一座庭院平整、以青石铺地、并没有多少装饰的院子里呆着。此时院子里已经来了几十名女童,身后也还在时不时涌进新人。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过来安排,女童们大都和自己认识的人三五一群,暗中还张望着其他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彼此是竞争对手。   过了一会儿,数位学舍善才到了,眼神在人群里扫了一遍,原本还有些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安静下来。红妃一下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一位数学老师,从教多年,非常有威信,在他面前十几岁的男孩女孩都乖的跟鹌鹑似的。   “靠两边!”善才中最年轻的一位站了出来,指挥女童们动作起来:“靠两边,挨着排队!”   不只是女童们很紧张今天的选拔,学舍的善才们也很重视。这样的选拔每三年才一次,每次也才选拔百来人,而这些被选中的女童会在学舍修行六年,然后又筛去一些,剩下的成为正式官伎。这之间,中间的培养固然重要,但选苗子也一样重要!   如果苗子不好,怎么培养都不会有理想结果的! 第9章 小荷(3)   新竹学舍选拔女童的条条框框,女童各自所属的官伎馆都是有提前教导过的。像红妃这样的内部子弟,更是有母亲、姐妹亲自口传心授,所以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心有准备。就算是紧张,也是对前途的紧张,而不是因为选拔流程未知。   按照规矩,排成两列之后,就有学舍善才出来点名,让一个年纪的排一排。这些小姑娘年纪在七岁到九岁之间(虚岁),翻过年去入学时,正好是八岁到十岁的标准年龄。这个年龄段上的女孩子,一岁的差别就有可能看起来完全不同,所以提前分一下年龄是很常见的。   按照年龄分好后,身高看起来就整齐多了。虽然也有‘天赋异禀’之人,但大多数女童的身高体长显然都在正常范围内。   如此,再有六个一批,一排排靠墙站。这是为了看女童的身高,以及比身高更重要的比例——只要不是侏儒,又或者特别高大,官伎什么身高都不大要紧,这就和后世舞蹈学院会根据不同专业有不同的身高要求不同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此时舞蹈演员的培养还没有那么精细,也是因为在当下的审美中,太过高挑反而不吃香。   相比较而言,比例是重要的多的项目,在长期的舞蹈表演中,显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体态纤长、比例合度的身体跳舞要好看的多。   这一轮选拔并不会剔除多少人,因为这方面不合格的人很难入官伎馆的眼,压根就不会送到新竹学舍这边参加选拔。不过这一轮也确实打落了十来人,这十来人大都是官伎馆内部子弟,她们就算有哪里不好,也会因为出身官伎馆,自动获得参加选拔的资格,倒不如外面来的经过筛选。   等到全部看完,红妃自然没有被刷掉,不只是她,撷芳园六个女童全都没有被刷下来。   这之后还有第二轮,有一个老娘姨过来让她们排好队,严厉道:“六人一队,厢房内室受检!”   女童本就只有一两百人,之前打落了十来人,就又少了一些,此时六人一队也没多少批。再加上红妃年纪小,排队受检时属于第一梯队,所以第三批就轮到了她——才走进厢房,她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房间里有薰笼,还学了北方女真人盘炕(大周平定北方游牧民族之后引进的)。   “除去衣裳!”最年轻的善才站着让女童们脱衣,此时房间里的善才都是女子。   小姑娘们都知道有这一遭,但本能的还是有点儿迟疑。直到触到几位学舍善才不可能通融的目光,这才瘪瘪嘴开始脱衣服。   直到只剩下抹胸和裈时,这才让停。   几个善才都走过来近看,主要是看女童们的骨节之类,也有的是在细看女童的脸。时不时伸出手伸手摸摸头骨,看看女孩子们的头发、皮肤——头发皮肤虽然年纪小,看不出什么来,好的可能未来变坏,坏的未来可能养好,但终究是个参考。   “张嘴。”善才们还要看牙齿,眼下正是换牙期,将来能不能有一口漂亮的牙齿已经能看出一些影了。古代不比现代,没有整容业,牙齿好不好真的就是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而且这还不同于脸,脸上有什么瑕疵,通过妆扮还能抢救,而以此时的化妆术,牙齿难看显然是没救的。   这让红妃想起了上辈子自己陪同学去挑宠物,宠物店里的小猫小狗慢慢挑,看毛色漂不漂亮,眼睛什么颜色,猫狗亲人不亲人。张张嘴、看看牙,经验丰富的还能就此看出宠物健康不健康。   但她终究没有表现出抗拒,神态一点儿变化也没有的走完了全程。   看完之后她们被引到了隔壁穿衣服,很快身后又进来下一队女童。   第二轮刷落的就多了许多,被叫名字,让领出去的女童大约有二三十人,撷芳园六个女童,就有一个外头来的让领出去了。   第二轮一过,第三轮就细致多了,分成了两边,各有三位善才来考核。这一轮依旧是六人一组,来到善才面前之后,善才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做一些动作,然后对红妃她们道:“小娘子们照着学就是!”   红妃知道,这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估计也是学舍的学生,只不过比她们先一届。   她做的动作并不多,而且都是比较基础的,比如横叉、竖叉、下腰、吸腿、兰花指等等,最难的大概算是学习步法了。比如红妃就看到她演示了一个类似于花梆步的步法——这些动作自然不是要求女童们都学到位。   即使是再基础的动作,要做到完美也是很难的!一个学舞十多年的舞蹈生也不敢说自己的基本技巧有多好,这些东西只要想提升就总有提升空间。   能学多少是多少,善才们也就是看看女童们的基础和学习能力而已。   这一轮选拔中,主持的善才多看了红妃好几眼。她在新竹学舍也算是教过不少女童了,主持选拔也不是第一次,参与选拔的女童有功底的不少,估计都是有家人是官伎,提前教的。   但到底年纪小,且官伎忙碌,哪有时间成天指点?所以这功底有多少分量,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但眼前这个小小女童不一样,任何动作都做的一板一眼、到位极了!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不只是‘学会了’,还是反复练习、坚持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结果——这可稀奇了!就她看来,这个小女童做的可不比招来做示范的学生差!   心里惊讶,这位善才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学完动作之后照常和这些小女童说话。借着说话的功夫可以听听女童的声音是否清亮悦耳,性情是内向羞怯,还是外向活泼,还能问问会不会读书写字什么的。   这是连‘面试’也一起做了,等到这一轮完成,选拔完成,就只要再等结果就好了。   但结果并不是当日出来的,最后选拔的善才们还要凑到一起商量...新竹学舍的教学资源显然也是有限的,所以选拔的女童也有名额限制。不能说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   或许有些女童不见得没天赋,毕竟现在年纪还小,很多东西还看不出来,但此时必须要做出取舍!   这个时候女童们就可以回去了,刚刚轮到最后一轮的都可以回去等通知。   甄金莲接到红妃她们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相比起来时,回去的车上更加沉默了,大家一言不发,只有连最后一轮都没有进的女童呜呜地哭。这哭声让人心烦,但无论是年纪最大、身为前辈的甄金莲,还是平常最会挑事儿的花柔奴,都没有说什么。   她们都还小,但已经知道很多事了。这个女孩子很快就会收拾东西离开撷芳园去到‘私妓人家’,红妃她们不见得知道私妓人家是什么样的,只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强调中知道,那对女子来说是炼狱。   回去之后,都知柳湘兰并没有送走小姑娘,而是三日后新竹学舍派人来通知哪些女童可以入学,这才一起送走了落选女童。   当初一起去的六个女童,当选的有四个,不算多,也不算少。而被淘汰的都是外头来的,当选的除了红妃、孙惜惜、花柔奴三人,也就是一个陶小红通过了选拔——为了这个,柳湘兰特别冷落了当初带陶小红她们来的牙侩尤二叔,将两个落选的小姑娘卖出去的时候找了另一个牙侩。   “幸亏这一批孩子自家就有好的,若是往年,自家只有一两个,甚至一个都没有,要如何?送去六七个孩子,只择选出一两个?咱们撷芳园的颜面往哪里搁?再者,将来成长起来,要是再折一个,岂不是撷芳园要断代了?”说起这个柳湘兰就脸色冷漠。   她不是什么暴脾气,也不会叫来尤二叔骂一顿。对于这种和官伎馆搭上线的牙侩,最大的惩罚就是被官伎馆抛弃!表面上看是官伎馆有求于牙侩,要让牙侩带来优秀的孩子,但实际上恰恰相反...这偌大东京城,牙侩要多少有多少,可官伎馆就是定死了二十八家!   若没有官伎馆的招牌,尤二叔这个牙侩哪能做的这样风生水起!   这次将淘汰的女童送到一惯关系比较紧密的私妓人家,按理来说应该找一直合作的尤二叔操持的。这一买一卖其实并不需要中间人,特意找相熟的牙侩做中人,其实就是给这些牙侩好处!   官伎馆不在意这么点儿开销,如此也只是想让牙侩更尽心,由此施的一些恩惠。   如今掉了这桩差事,重点不在那点儿中介抽成上,对于牙侩经纪越做越大的尤二叔来说也是如此。重点在于,这表明一直合作的官伎馆对他不满意了!如果下一次再像这样掉链子,估计就没有以后了!   尤二叔听到这事,急的要不得,当日不管什么经纪统统放下,立时就往撷芳园来。 第10章 小荷(4)   尤二叔来时,正是临近傍晚时分,撷芳园渐渐热闹起来,但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   冬日里天黑的早,北桃花洞各家官伎馆都陆续挂起带纱笠的红色栀子灯,来来往往的行人越发多了,很多都衣冠楚楚,显然不是平头百姓。至于说做买卖的普通人,他们则来的更早,午时一过就陆陆续续开张了。   撷芳园门脸大楼里,一楼的小舞台上依旧有女乐表演...按照官伎馆的规矩,每日这舞台后面都会坐着几位女乐,楼中客人可以随意‘点单’。无论是舞蹈、演唱、乐器,还是说话、逗趣等都可以,能表演的女乐就上前表演,一般来说很少出现客人点单而无人可应的局面。   毕竟女乐的培养非常严格,虽然每人都有专精的方向,但各方面都有涉猎也算基本功了。几位女乐一同应对的情况下,表演水准不到特别高是有的,却不会有不能表演的尴尬场面。   这份差遣既没有什么油水,又考验能力,一般官伎都是不愿意的,所以需要强制排班。相对而言,当红的官伎很少轮到这种班,这里多的是老妓,她们经验丰富,各种节目都来得。另外,年少的女弟子也常被排到这种班,她们在此一是积累表演经验,以便将来应对各种状况。   二来,这也是一条推介自身的路子。除开极少数出道就受尽追捧的,大多数女弟子都有这样一个过程,这样成为独当一面的官伎之后才会有深厚的人脉,不缺人来撑场面。   红妃依旧找机会看女乐表演,不过不同于没什么人的下午可以去二楼的黄金位置。这个时候二楼阁子里陆陆续续也有客人了。她一个小姑娘再过去就显得不合规矩了——这个时候她都是在一楼后门附近偷看的。   这后门连着茶房,客人要的点心、热茶、温酒都是从这里来的。另外,官伎馆中不做饭菜,酒席都是从外面的酒楼定的,总有一些菜肴在上桌之前需要重新加热,而这也是茶房的事。   红妃偷看女乐表演时,得小心让着些,不能碍了从茶房往楼中端茶送水的杂役。   “哎呀!尤二叔今日怎么来了?”   茶房中人手不少,此时颇为忙碌,但就是这样的繁忙中还有人在茶房窗下安了一张小案,摆了茶食果品之类,相对而坐,正在自在用餐呢!   红妃飞快瞟了一眼,认出是馆中女乐李桂娘、冯珍珍...李桂娘是馆中老妓,三十好几的人了,过几年就不当值了(官伎都在贱籍,一般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间退休,未退休时称作‘当值’),今日李桂娘正好楼中小舞台当班。不过这时正是用饭时候,几位表演的女乐轮着下场用些饭食也很正常。   至于冯珍珍,她倒不是小舞台当班,也不是什么老妓。但红妃记得,她算是撷芳园比较清闲的女乐——官伎们就没有不忙的,只不过有的人在达官贵人之间忙,有的人在身份低一层的人间忙而已。不过相对而言总有行程没那么满的,这冯珍珍就是。   左右,就是冯珍珍没有人气罢了。也是因为这个,冯珍珍不太和年纪相仿的女乐相交,总觉得没脸,她一般就和李桂娘这样的老妓混在一堆。   两人原来也不知在说什么,等到尤二叔来,像是眼前一亮一样,李桂娘就招呼了一句。   尤二叔抽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冬天的一路来的急,再加上心里担忧,竟然出了一头汗!   见李桂娘打招呼,尤二叔忙道:“原来是李娘子、冯娘子啊!小人是来见柳都知的...”   尤二叔才开口,李桂娘就吃吃地笑了起来:“楼中正忙,都知哪有功夫见二叔?早些回去罢!”   这个时候确实是撷芳园即将忙碌的时候,但也不算真忙,若是往日尤二叔求见,总能见一见。但官伎馆这种地方哪有什么秘密?这尤二叔来之前馆中上下就知道柳湘兰打算晾一晾他,此时李桂娘说这话,不过是说风凉话而已。   尤二叔何尝不知道她是在奚落自己,但听这话不止不生气,反而格外讨好地凑了上来,拣着好听话奉承——楼中上下忙碌,见到尤二叔大都做看不见。此时李桂娘奚落尤二叔反而是个好信号,她在尤二叔身上讨些口舌便宜外,也很有可能能提供一些‘帮助’。   倒不是说李桂娘真个是个大好人,能急人所急,仿佛‘及时雨’一般...而是女乐之流,平日里再是受追捧,终究是服务别人的。服务业难做,而在阶级分明的古代做服务业更是千难万难,平素受的委屈说都说不完!长期如此,很多女乐在‘营业’外,都有些古怪性子。   对着其他人阴阳怪气、刁难逗弄,将自己从别处受的气发泄到地位比自己更低的人身上,这是非常常见的。   平素尤二叔受柳湘兰看重的时候还收着,如今正是他恶了柳湘兰,李桂娘落井下石几句实属正常。   不过,他们之间也是无仇无怨的,刁难逗弄也有个限度。而若是尤二叔会做人,这个时候‘表现’的好些,李桂娘出于‘亏欠’或‘显摆’的心理,是很有可能帮他一把的!   李桂娘和冯珍珍平素都是受不到什么捧的,此时有尤二叔在旁小心奉承,也算是一乐事。正好此时小桌上的酒壶空了,冯珍珍‘呀’了一声,道:“随便哪儿,打些酒来要紧!”   官伎馆中怎么可能缺酒?平常不知道从外面酒楼里买多少酒,为了满足不同客人的需求各家正店的名酒更是齐备无比。但是,这些酒都是官账上的,若是当红的官伎,从茶房里要酒,要了也就要了!她们客人那么多,不拘从哪一次招待里做账都是随手一勾的事。   可换成李桂娘和冯珍珍这样的就不同了,茶房里的管事、杂役平素讨好当红官伎,那是因为人家说话有分量,或者能为自家带来好处。李桂娘和冯珍珍能带来什么?所以一般都是官面文章,这个时候冯珍珍说要打酒,茶房里做事的杂役并无一人回应她这‘暗示’。   这个时候尤二叔连忙道:“哎呀,冯娘子要吃什么酒?合该小人今日交好运,竟有幸请娘子们吃酒...今朝小酒刚出,新酒最好,便是拣第一等来如何?”   “呸!”冯珍珍啐了一口,笑骂道:“你这老奴好不晓事!我等谁饮那官库里小酒?那样的酒入得撷芳园的门?说来好些日子没吃中山园子‘千日春’,且打一角来吃吃看!”   冯珍珍也是看到了不远处的红妃,朝她招招手:“红妃你来,去脚店里打一角‘千日春’来!”   听到冯珍珍都开口了,尤二叔连忙从怀里取出三枚永兴小银币,对红妃这样一个小女童也很客气,只道:“劳烦小娘子了!”   像红妃这样的小女童,偶尔也会被馆中姐姐姨姨们叫去跑腿,红妃只当这次也一样,接了钱就从旁边小门溜出去了。   桃花洞一带多的是风月场所,由此,也聚集了靠这些场所吃饭的店家,其中酒店饭庄最多!其中一家‘刘小乙脚店’离撷芳园很近,红妃记忆中他家就卖‘千日春’,便没多想,往他家打酒去。   当朝对酿酒业管的很严(主要是为了税收),其中有官办的酒库,每年酿造一批小酒、一批大酒,这些酒分出档次,价格有高有低。酒库之中倒是也有好酒,但在大家的普遍认知中,还是私人酿造的酒普遍更好,特别是各家正店的名酒,那就更是如此了!   私人有意者也可扑买那酿酒权,每年从官家买酒曲就是了。而有酿酒权的私人酒楼被称为‘正店’,脚店则是其分销店。   ‘千日春’是中山园子正店的名酒,在桃花洞一带自然不会少脚店贩卖,刘小乙脚店就是其中一家。   刘小乙脚店门脸不算大,进门处两边,一厢安置着砧板,有切墩儿的厨子正在切些熟食、生肉,买熟食的客人能直接在这儿买卖。另一厢有三个灶眼的灶台,灶眼上安置的都是蒸笼,里头不外乎馒头、炊饼。   至于要买酒,就得到里头去。   红妃往里走,里面几个当撑的酒保见了她,有一个立刻走了出来,唱到:“小娘子要什么酒?”   “要一角‘千日春’。”这样说着,红妃将顺手带出来的一只大壶递给了酒保,又用尤二叔给的三枚小银币回酒钱。   酒保手脚麻利地用酒提子从半埋在地下的大酒缸里舀酒,分量给的很足,最后还大壶时又找了红妃二十个铜钱。   一角其实就是四升酒,此时的一升酒大约是现代的六七百毫升,所以一角酒说多不多,也就是一瓶家庭装饮料稍多一些...考虑到此时的酒大多度数很低,大家只当是饮料来喝,冯珍珍和李桂娘要一角酒并不如何夸张(她们也不见得要喝完)。   红妃顶着寒风回到了撷芳园,茶房里却不见了尤二叔。她将大壶放到一边,又取了一个洗净的银酒壶,给酒壶添到八分满时这才放到冯珍珍和李桂娘一旁的温酒器中。左右看了看:“姐姐,尤二叔呢?有二十个钱倒找他。” 第11章 小荷(5)   此时李桂娘已经要起身去前面表演了,有另一个表演的女乐下来用饭,另一边还安坐的冯珍珍对红妃笑了笑:“哪用理会那老奴?你自去玩耍——肚里饿不饿?那边灶上温着好羹,让娘姨把你一碗。”   倒找的二十个钱在官伎馆中算什么?这等一等一的销金窟,即使是李桂娘、冯珍珍这等不红的女乐,平素也是见惯了财宝的。平素有倒找的钱,比这多得多的都当是跑腿钱,更何况红妃是馆中女童,更乐得当孩子零花钱。   至于尤二叔,已经被李桂娘指点去找门路了,刚刚走了。   正说话时,花柔奴与陶小红从外面走侧边小门进来,见到红妃似乎要在茶房吃东西,花柔奴就与陶小红阴阳怪气道:“难怪小红你邀人家外头吃饭找不来人,人家自有眉眼高低!眼睛长到天上去的人能讨好娘子们,我等还看在眼里?”   刚刚陶小红邀红妃一起出去吃东西,红妃和花柔奴关系可说不上好,陶小红和花柔奴当时是一起的,她能答应才怪了!再者,她也看得出来,陶小红对她根本没什么好感,只不过是初来乍到,出于一些小心思,对她这个‘坐地户’客气客气罢了。   在红妃眼里,陶小红、花柔奴都是小孩子,很多时候她都懒得和她们计较。但很多时候也不是说对方是小孩子,红妃就一点儿火气都没有——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被自己家孩子气的一佛升天的家长了!   熊孩子气起人来,并不会因为年纪小而轻些。   平常花柔奴阴阳怪气多了,红妃这次懒得做无事发生,便不咸不淡道:“我为什么要同你吃饭?不是你自说‘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这也是省些事...本就不是玩的好的,何故如此作态?不嫌腻味!”   而后又道:“若真有眉眼高低,那倒是好事...生在官伎馆中,头一等是修习才艺,然后就是眉眼高低了。要我来说,柔奴你倒是该学学眉眼高低,如此也不会整日寻衅!”   说到这里,红妃干脆刺她:“再者说了,若按柔奴所说,奉承些娘子就是错,那馆中上下多少人错的不能再错——这话可别再说了,传出去怪得罪人的!柳都知常说,馆中罚人不兴骂,就是因为祸从口出,最得罪人,怎么有些人总不记得?”   在官伎馆中,女弟子尚且要十分奉承正式官伎,而正式官伎之间,往往也因为年资不同,有妹妹讨好姐姐。若按照花柔奴这样挤兑,那真是上上下下都要有意见...当然,花柔奴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她说的话不会有人大张旗鼓地传。纵使传出去了,其他人一般也不会当回事。   但道理确实是红妃说的那样。   红妃面对花柔奴的挑衅,平常多是装聋作哑,很少这样直接顶回去的。这一下打了花柔奴一个措手不及,被气着的她眼睛越睁越大,一口气给哽住了!她想回些什么,但红妃话放在那里,本身也不好回!   说到底,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就算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早熟一些,也不可能心里、口头上比红妃更有条理!   而且,正如红妃所说...在官伎馆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最容易祸从口出!就算是官伎馆罚犯了错的女乐,也从不骂人!骂人最容易一口袋带一裤子,不知道就把什么陈年往事、旧年人带出来,一得罪人得罪一片!   小孩子不见得真的理解这规矩,但相关告诫是从小听到大的,红妃如今一提,多少能震慑住花柔奴。   冯珍珍作为一个大人,自然不会掺活到小孩子们的‘玩闹’当中。等到花柔奴带着陶小红气呼呼地走了,这才‘扑哧’笑出声来!又等到红妃吃了羹,也自离开了,她还笑着对过来休息的女乐说起这事。   “柔奴要强,平日处处掐尖,看着厉害的很,却也只是看着罢了。”她摇了摇头:“倒是红妃沉静的多,将来怕是要出息!”   新过来的女乐不当回事:“这是自然的,红妃怎么也是师娘子的女儿,有根有种...柔奴就算是在馆中长大,原也是寻常女子所生...呵呵。”   虽然官伎已经十分卑贱了,但对于以这个身份为傲的一些女乐来说,依旧会在这种身份上划分出三六五等。   红妃并不知道她走后还有这样一段后续,她只是回住处之后照常读了几页书,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睡了。   待到第二日,姐姐师小怜出堂,让红妃一起去。只说:“二姐,带你买些去学舍的物什!”   一般出堂自然不能‘假公济私’带妹妹逛街,但官伎自有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客人’。平常出堂并不是表演、应酬,而是更家常的游玩、逛街之类,不是官伎陪客人玩,而更像是双方平等,一起约会。   今次就是一个这样的客人,师小怜说要带着自家小妹,要给买些东西,自不会有多话。   “二姐如今也要去学舍了?”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名叫孙仲凯,论身份不过是个太学生,原本和师小怜这样的官伎无缘。但他家原来是山东一带有名的大财主,从川中、云贵而来的药材进入山东全由他家把持,富的很呢!   有这样的身份在,孙仲凯靠砸钱砸到了师小怜跟前——他曾听师小怜唱曲,一次之后惊为天人,从此神魂颠倒。   孙仲凯来师小怜这里来的很勤,不只是对师小怜很殷勤,对红妃也很亲切。他知道师小怜疼爱自己的妹妹,平常送师小怜吃的、穿的、玩的,也往往会捎带着给红妃送东西。这是爱屋及乌,也是讨好师小怜身边的人。   师小怜换上一身新装,周娘姨找出新做的青肷披风给师小怜换上。青肷披风十分保暖,也十分华丽!如今东京流行穿皮毛的披风,以皮毛丰厚珍惜者为上,既暖和又奢华。走在流行前列,最在穿戴上下功夫的官伎自然人人都有!   由着周娘姨抚平身上衣服褶皱,师小怜背对着孙仲凯和红妃。听到孙仲凯的话,只微微一笑:“是要去了,今日好给二姐买些用得着的。还有你,上回你说缺了一条好带,寻常见不到好的,我知道一家宝货经纪,别处不见的宝货他家都有,此次正好看看...倒是我不用买什么。”   见师小怜记得自己缺一条宝带,孙仲凯仿佛六月天吃了冰一样,立刻就笑了起来:“是该看看!”   到了时候,一行出门。先去给孙仲凯看了宝带,那是一条金带,上面镶嵌着一大四小共五块玉石,当中一块碧玉莹莹生光,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宝物。孙仲凯是见过好东西的,也爱不释手,问了个价后也不还价,八百贯回了账。   旁边有帮闲的凑趣:“二哥买的这好带!前些日子小弟在珍宝斋见徐衙内买了一条宝带,也是金带镶玉,那玉还不如二哥这呢!却叫价有一千缗,徐衙内与人争了争,九百缗买下了。”   像孙仲凯这样的富豪子弟身边断少不了一帮帮闲,这些人平常跟着他吃吃喝喝,偶尔也做各种中间人赚钱。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陪吃、陪喝、陪玩,这种时候说这话,也是一种讨好奉承。   不过这种话也不是瞎说,徐衙内确实在珍宝斋买了一条九百贯的宝带,那宝带也确实比不上孙仲凯这条。不过不是孙仲凯占了便宜,而是徐衙内被当了凯子!   师小怜这种官伎,平常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这些人手头多的是钱,随便漏出一点儿就足够一些人发财了。所以做奢侈品生意的经纪、商家都会争先交好官伎,让她们牵线搭桥中间介绍生意。   师小怜也做这种中间人,但她非常谨慎,不是什么生意都介绍的。在她看来,宰凯子太短视了,就算一次可以赚到许多抽成,但对自己的名声有碍,不利于长久经营。所以她居中介绍的,不说占便宜,至少也是一分钱一分货。   当然,这也是师小怜这种官伎,还是比较红的官伎才能有的‘余地’。很多贱籍女子,甚至包括官伎,也是难得抓住一个有钱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跑掉,自然讲究一个快速变现,顾不得长久经营。   孙仲凯笑的合不拢嘴,他这样的地方有钱人,在东京这种地方确实不如师小怜这种官伎人面广。他都通过师小怜买过几次东西了,甚至还搭师小怜认识过一些场面上的人物,深感有师小怜在,自己少走了许多弯路!   不仅仅满足了自己对师小怜的喜欢,也是真的获得了许多实在的好处。   这一年多来,虽然他在师小怜身上花了很多钱,但他觉得这是非常值得的!孙仲凯可是知道的,并非所有的官伎都像师小怜这样,也有很多官伎看着比一般风月场上的女子矜持,实际上一样打的是榨干恩客钱财的主意,一切恩爱会,皆是逢场作戏。 第12章 小荷(6)   买好了孙仲凯的宝带,师小怜见天色还早,就要去给红妃买东西,孙仲凯自然乐呵呵地作陪。   师小怜带着红妃去了自己也时常光顾的一家裁缝铺——此世良籍女子也要求女红针指,一般不会用外面的成衣。至于贵籍女子则多的是人侍奉,不会自己动手,人家有专门的针线上人呢,用不到外面的裁缝。   一般裁缝铺做的是男子生意,毕竟传统的小家庭在大多数人那里已经维持不下去,男子平素谋生挣钱,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做别的,衣服自然只能从外头买。   只有少数一些裁缝铺,专门做贱籍女子穿的高级女装。而其中最奢华的,又数官伎!   别人都知道官伎排场大,赚的多,却没有想过为什么大多数官伎临到老时都攒不下来钱财,佷容易落得晚景凄凉。除开一些官伎有自己的特殊情况,大多数都是因为官伎的奢华生活开销也很大,不借债的官伎已经称得上会算计了!   红妃见过退休离任的官伎被上门来的商户围住要债,场面很不好看,为此还惊讶过,问姐姐师小怜:“早知如此,为何不节俭些呢?”   对此师小怜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节俭,呵呵...二姐你还小,是不知这些的。我等女乐,‘节俭’二字是不能沾的!”   官伎过着最奢华的生活,也只有那样奢华才称得上‘官伎’!真要是节俭起来,在官伎、在外人看来,那就不是官伎了!   再者,也只有通身下来奢华昂贵,接触官伎的人才会意识到自己在和怎样的女子打交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官伎一身,万把贯不多,两三千贯不少,真的说起来是很吓人的!甚至很多官伎本身也置办不起体体面面的一整套,只能去借、去租!   至于说,不算首饰珠宝,为什么穿的衣服会那么贵...此时棉纺织技术还很落后,虽然棉布也有,却是小众货,量少质量也一般,不受看重——总的来说,纺织品价格本就比较高,和历史上的宋朝差不多。   由此,丝绸、葛布、苎麻等比较好的布料成衣本来就比较贵,高级成衣精工细作,不吝惜绣工(有的还会用到金丝银线、珠玉宝石装饰),价格高到让人吃惊倒也不算没有道理。   红妃他们来的裁缝铺子老板姓潘,人叫潘老五,听说师小怜来了,连忙过来亲自接待。对于他们这种裁缝铺子来说,官伎就是最重要的客人!一套最少几十贯,上百贯,多的话数百贯的衣服,也就是靠官伎,以及私妓中最红的一些人消费了。   而其中,官伎最受看重,因为她们往往能带动消费,一个带来更多。   “贵客来了!”潘老五迎了出来,乐呵呵的,见人就带一张笑脸,非常让人有好感。   “不用五哥你来,今日我是给二姐定些衣裳鞋袜的。”师小怜轻轻将红妃推到前面,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二姐要去学舍了,总有些东西要料理,别处都不好,特意来五哥这里瞧瞧。”   潘老五自然不会因为没有‘大生意’就换人,而是比之前更殷勤了些,甚至有些夸张地对待红妃,躬着身子笑眯眯的:“原来是二姐要去学舍了!了不得了,二姐也要出息了!是要购置些舞服、舞鞋吗?这可是要紧事!”   师小怜所谓的红妃要在学舍用的东西,主要就是舞服、舞鞋之类。这自然不是正式表演时那些昂贵的道具、服饰(现代工业社会,漂亮的、闪亮的舞台服饰和道具可能价钱不高,但在古代,无论舞台层次高低,像样的舞服、道具都不可能便宜),而是学艺时用到的练功服一类。   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也不便宜,但相对官伎日常所用,还是价值有限。   潘老五常做官伎生意,对这些东西心中有数,很快就列好了单子,道:“抹胸四件、膝裤四件、短袄两件、长裆两件、长袖衣两件、大裙子两件、软鞋四双、绸带两条、大帕子四条...如此,勉强也够用了。二姐如今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够用时正好换合适的。”   其实这些东西官伎馆也会为新竹学舍中的女童准备,但官伎馆只会准备最基本的。像穿的多的膝裤,可能就是两件,有个换洗就不错了。至于专门用来练习长袖舞的长袖衣,因为只有专门练某种舞蹈时才用,只会给一件。   再者,公给的东西也往往不如自找裁缝做的好!   比如现在潘老五就亲自给红妃量体,各种细节处都量到了。又比如师小怜在一旁非常认真地挑料子,虽然按照规定,这些练习用的舞服、舞鞋都只能用白色,但绫罗绸缎各种料子多了,可选择余地很大!   师小怜是过来人,只选最好用的,至于价格高低,她一概不放在眼里!   等到量体完毕,说定完工之后送货上门,购物之旅并没有就此结束。师小怜又带着红妃去了一家铺子,这里专卖女乐会用到的各种道具。既有练习用的,也有正式表演时用的!这也是开了三代人的老店了,和几家官伎馆常做生意,其中就包括撷芳园。   在这里,师小怜给红妃买了纱帷帽、腰鼓、扇子、短剑、花球等物,都是跳舞时常用的道具。   等到这些都选好了,师小怜才道:“如此就差不多了,只差乐器...不过也不知二姐将来学哪样乐器。当初母亲学琴,我学筝,学艺时用的乐器还留着,若是二姐学琴学筝,还能拿去使。若是学别的,那就得再计较了。”   新竹学舍也有乐器课,一开始是各种乐器都了解一番,然后择一样感兴趣的就是了。学童们可以用学舍提供的制式乐器,但那些乐器都是前辈使用过的,而且不能带出学舍。所以确定自己要学哪一种乐器之后,学童往往会自己准备一件乐器。   学艺时的乐器磕磕碰碰多,并不会用太好的,日后一般都会换,所以师小怜才说,自己和母亲师琼少年时用过的乐器还闲置着。   等到傍晚时分,这场购物之旅才算结束,每个人都算是有所得——虽然一开始说师小怜没什么要买的,但孙仲凯怎么可能什么表示都没有!所以在一个专卖珠宝首饰的经纪那儿,孙仲凯非常大大方地为师小怜看中的一对象牙梳付了账。   这是有镂空细雕,看上却非常精美小巧的象牙梳。主要不是用来梳发,而是像簪钗一样做装饰。就这样放在手心里的一对,也要价六十贯——而这并不算贵的,在那经纪那儿,红妃还看到了一对差不多的,只不过是绿象牙,相对来说罕见的多,便要价两百贯,价格是三倍有余了!   只能说,奢侈品无论哪个时代都好赚钱。   又过了几日,潘家裁缝铺将红妃在那里定做的舞服、舞鞋之类都送来了。与此同时,馆中发给学童们的差不多的东西也下来了,用大大的包袱包着,红妃他们被选入新竹学舍的都有。   打开来细看,红妃发现确实都是制式的白色,乍一看差不多。但仔细看质地,那就差的远了!另外,虽然馆中有量过她们这些学童的身量,却不知是量的不仔细,还是做工的问题,总归没有潘家裁缝铺送来的合适!   如果没穿过潘家裁缝铺的,或许不会察觉到那种不合适。但已经穿过潘家裁缝铺的,再穿馆中下发的,那真是哪里都不对!   第一次接触这些,包括花柔奴在内,学童们都比较激动。东西一发下来,立刻就有人上身试了试,送这些东西来的女弟子甄金莲笑眯眯的,并不觉得她们这样有什么问题,她当初也是这样来的。   她还不厌其烦地教小妹妹们舞鞋该怎么穿才不容易跳舞时脱落,这都是‘过来人’才会有的小技巧。   陶小红珍惜地摆弄着舞服、道具...说起来她过去随母亲在洛阳并未缺过什么,但到底和东京城中的官伎馆没得比,最近在撷芳园的日子,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就比如说穿的衣裳,丝绸的衣服多贵啊,但撷芳园中就是每季都给馆中人做,包括她这个新来的学童也是如此!   如今又有这么一大包舞服、舞鞋,不是绢罗,就是白绫,都不是便宜东西!而馆中却像是发消耗品一样,随意就发给她们了(从某个角度来说,学童们使用的舞服、舞鞋也确实是消耗品,天然的蚕丝可不怎么耐用,学童又折腾的很,换的可勤了)。   正在她心里喜滋滋的时候,一旁花柔奴却轻轻哼了一声,小声嘀咕:“这算什么?如今馆中说用度不够,公使钱要削减,就是从咱们这儿削减么?这些舞服半年才发一次,就该多放出来些,如今软鞋才两双,长袖衣之类也只有一件,这够什么?”   陶小红并不如花柔奴懂行,看着自己一大包东西,有些迟疑:“这...这不够么?” 第13章 新竹(1)   撷芳园公给的用度看着有一大包,看着是很充足的样子。但要说够不够,红妃和花柔奴一个想法,肯定是不够的。   对于现代人来说,纯天然的蚕丝、棉麻都是很好的,可真的去对比现代纺织业各种化纤的各项指标就会知道,很多方面是比不上的。别的不说,像‘耐用’这个指标,传统的纺织品只有被现代化纤吊打的份儿。   官伎馆属于富贵乡里,最常见的就是各种绫罗绸缎,就从来没有耐用的!就算是小心清洗、保存,一件华美的服装也穿不了几次。舞服之类,不用像那些装点门面的服饰,稍微旧一些也能穿,但学艺期间,造的也厉害啊!   这些发下来的东西,多的两件,少的一件,真是换干洗湿了。稍微有些不凑手,就不方便极了。   当然,半年后再发,之前用的若是还能穿,那倒是能宽裕一些——但那怎么可能呢?不说造的厉害,能穿半年已经很稀奇,就说她们这个年纪的女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之后说不得之前的衣服就要不合身了!   此时的服饰,特别是小孩子的服饰都很宽松,普通人家还会刻意放宽了制衣。但撷芳园这种地方不可能那样,而且舞服这种东西本来就偏贴身,就算不能像现代练功服那样紧身,也不可能做的宽宽大大。   像这样的事在学童中还有不少,所以别看像红妃她们这样的学童都有各自官伎馆负责衣食住行,事实上该拮据的还是得拮据...官伎馆有钱是不错,但花钱的地方也多,对学童们也就是满足基本需求!毕竟开销这种东西,向来是有下限无上限的。   花柔奴依旧在旁说风凉话,笑着向陶小红指了指红妃:“你这定然是不够的,不然你问红妃要了她的份例?人家是有钱的财主,又有亲姐姐贴补,自然阔绰的很!这些玩意儿恐怕早就备齐了,也看不上馆中发的普通货色。”   “留着无用,把了你也算是助人为乐了。”   花柔奴是花小小的养女,虽然花小小因为生病的原因,形容枯槁,很难做生意赚钱,谈不上有多少入账。但人家好歹是官伎中都走到顶峰的‘如夫人’!有这个身份在,她在籍时就能从教坊司拿到‘薪俸’!   这份薪俸可不算薄!   左右花小小如今少有生意,官伎最大的开销(装点自己)也就没了。靠着这薪俸、馆中贴补、以及一些还对她真有眷顾的旧客,她和花柔奴母女二人的生活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拮据。   所以在这类事上花柔奴属于可以‘隔岸观火’的人,此时见情况合适,自然就要说些怪话了——她其实知道,红妃自己就算用不上,也会给关系比较好的孙惜惜。两人虽然不同年,身量却是仿佛的,这些东西总能通用。   此时说这话,一面是红妃拒绝之后必然会得罪陶小红,另一面就是孙惜惜了。说到底,拿人家不要的东西总归有些丢脸,私下偷偷给也就算了,可经过花柔奴这一嚷,还要如何偷偷给?   接济孙惜惜虽然是好事,可有这样一层芥蒂在,好事也办得让人心里腻味了。   红妃却并不拿花柔奴的挑唆当回事,只是轻描淡写拉了孙惜惜到一边去。私底下小声对她道:“这些我用不着,你要不要,若是要就拿了去——我是真心知道你处境才如此的,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若不多心,便随你要不要,你若是多心了,那反倒是我多事了。”   红妃并没有向陶小红解释一个字,左右那些话是花柔奴说的,陶小红甚至没有向她讨要那些东西。当事人都没开口,她这个东西的原主人为什么要上赶着解释?再者,她是东西的原主人,自己的东西给谁还要受别人安排?   事实上,红妃根本就没有想过需要向陶小红说明什么。   孙惜惜知道,红妃性子沉静,不爱费口舌。平日花柔奴不知道找了多少回事,她也只是偶尔才回,权作震慑,免得花柔奴越来越过分,平素则是只当没听到。如今特意与她说这么多,已经难得!   更何况她说的坦荡,孙惜惜心里原本的一点儿介怀也就消散了。笑着点头:“我知道红妃你的意思,只有多谢你的份儿!”   馆中发东西这点儿事儿对红妃来说连生活中的插曲都算不上,过了这一日,在她心里连影子都没留下。她依旧和之前一样过日子,每日不是在功课上下功夫,就是偷偷围观馆中女乐的表演,并无其他事。   直到冬去春来,惊蛰这一日。   对于生活在桃花洞,特别是北桃花洞的女乐来说,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并无不同,但她们却格外重视季节变化!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节气、不同的节日,都有一套自己的衣食住行安排,丝毫错乱不得。   而春夏秋冬四季之中最受重视自然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春天的各种活动格外密集,而且都是精心准备的!   至于惊蛰这一日,自然也有活动。这一日必须要吃几种特定的野菜,穿浅色的衣裳,特别是帐子,要换成绣草虫图案的!另外,傍晚时分大家还得在院子里捉小虫,据说不同的虫儿是对今年一年运程的预兆。   而对于红妃她们这样新竹学舍新一批学童来说,惊蛰则更有意义!这是她们正式进入学舍的大日子!   为了这个大日子,不只是红妃,就连师小怜也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为了这个,对镜梳妆时她一直在打呵欠。   “其实不用多想,学舍不过是个学艺处。”由着周娘姨梳头,师小怜比划着一支簪子:“如二姐这样出彩的。只管去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细心准备了几样礼物,都是给新竹学舍中的各位善才的。   这一日,师小怜叫了自己的轿子送她和红妃——若不是师小怜,红妃就得和其他学童一起乘彩花骡车。   下了轿子,红妃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大门。之前学舍选人的时候她来过新竹学舍,但只是走侧门进了一个靠外小院,对这座学舍的了解少的可怜。而就她所知的,新竹学舍是直属于教坊司的,为的是培养合格的女乐!来到这里的学童无一不是优中选优出来的,然而即使是这样,也免不了日后去粗存精。   另外,她还知道新竹学舍占地不小,虽然只供两百多名学童,以及二三十位善才日常使用,却是个标准的大宅第!与其说是一所学舍,这里更像是官宦人家的私宅(这些是通过姐姐师小怜之口得知的)。   而其实就在东京汴梁,甚至就在桃花洞,也有别的针对贱籍女子的学舍!但那些学舍往往就是两三位老师,教学地点则是老师自己的住处,和财大气粗,有官方背景的新竹学舍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被领进门内,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的院子,此时已经是初春了,能够看到花木枝头冒出的一点点春意。想来新竹学舍的园林也是有精心打理的,到了春光明媚时,定然是繁花似锦的样子。   路上师小怜还给红妃解释这个院子做什么的,那个院子做什么的...   “难为他们了,学舍这么多年也没变化。”   学舍中院子很多,房间更多!有的是舞蹈房,有的是乐器房,有的则专门用来教导唱歌、书画、棋艺、博戏、化妆等等技能!另外,负责教授弟子的善才们、辅助善才的编外人员,以及照管这座学舍的仆人,其中有不少会住在这儿,于是就还有宿舍区。   红妃她们一行是直往潇湘馆去的,平常善才们不用上课时经常呆在这里,这里也有很多办事处,大概类似‘教务处’吧。新来的学童虽然已经登记造册,却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所以初来时得先来一下这里。   譬如,新竹学舍有两批学童,每批又有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就得分班!新竹学舍一惯是小班教学,一个班一般是十五人!而自己在哪个班,也就决定了教导自己的善才是哪一位,课程安排又是怎样。   这些都得来潇湘馆这边了解。   当然了,这也不是说红妃她们真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是谁——柳都知早就动用自己的人脉寻了陈玉卿陈善才,这位善才精于舞蹈,当年是柳都知认的‘姐姐’!   在学舍这种地方,陈玉卿这种教授舞蹈的善才就类似于小学里教语文的老师!要知道,一般来说,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   要说陈玉卿比别的教授舞蹈的善才强到哪里去,这其实不见得,善才们的水平都是经过考核的,都不会差...不过对于撷芳园一系,她算是关系深厚的那种!在这样的老师门下修习,图的是能获得更细心的教导!   毕竟要教的学生那么多,老师这里也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人‘人人平等’!而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是被重视的那个! 第14章 新竹(2)   陈玉卿年纪约摸在四五十岁的样子,但因为练习舞蹈的关系,总是腰背挺直,姿态十分优雅。红妃偷看了她一眼,觉得如果在现代,她应该就是那种会被网友说是‘时间沉淀的美人’的那种人。   青春不再了,但依旧美的很有味道。   不过,这种美在此时却是很没有市场的,大家都喜欢年轻的身体和脸庞...都说亚洲人热爱‘白幼瘦’,其实在现代社会里,随着审美越来越多样,程度是有所减轻的,放在古代才知道大众对‘白幼瘦’有多偏爱!   就在红妃观察陈玉卿时,陈玉卿其实也在观察撷芳园送来的四个小娘子。一眼扫过去,倒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只是几个小孩子而已,要说什么成色,且还说不准呢!此时只不过是心里留个影子,今后多关照些。   师小怜这时也拿出了前辈样子,今日她在场,甄金莲这个‘妹妹’自然不用说话,她便代表撷芳园笑着道:“总得姐姐您多费心...”   一边说着,送上了一些礼物。   陈玉卿‘嗯’了一声,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领着红妃几个小姑娘走了,接下来就不是‘家长’需要在的场合了。   新竹学舍之中,有数个院子,房间更是多不胜数。眼看着人已经齐了,算上红妃这几个,总共十五个女童,陈玉卿都领着往主院去。主院那边有许多屋子,内里有点儿像红妃上辈子见过的和式房间——这也不奇怪,所谓的‘和风’,其实很多地方追根溯源都是唐宋遗留,而如今这个‘周朝’,很多风尚都近似宋代。   瓦房大屋内有幽深的走廊,走廊两边的房间用格子门(与其说是门,其实更像是墙)分割。这些格子门倒不是推拉的,但和和室里的障子门一样都是可以拆卸的...这在五代至宋时都还挺常见的,还衍生出了用‘合页’固定的版本,这样就省去了季节变幻时拆墙的麻烦。   陈玉卿带着十几个‘小萝卜头’走进了房间中的一个。   这是一个朝内院开了门的房间,还可以看到中间的小庭院。小庭院显然有专门的人打理,在这初春之时也很好看,丝毫没有‘尴尬期’的样子。   仆人在房间里摆了两列蒲团(此时桌椅等高家具已经逐渐普及,但依旧处于家具历史的转折期,垂足坐与正坐并存,一个家里有的房间放椅子,有的地方放坐席都很常见),十几个女童都乖乖寻了个位置坐好。   陈玉卿丝毫不意外这些小娘子已经受过一些教导,表现出听话有礼的样子。   陈玉卿在上首位置坐下,扫了一眼这些看似明白自己未来,实则还十分懵懂的女童,轻轻一笑:“天底下贵贱不同、男女有别!男尊女卑之外,女子又被分为了贵、良、贱,身为女乐,我等自然是‘贱流’!”   这是新竹学舍中的善才为学童上的第一课,其实有些学童年纪还小,这些话根本听不懂。但不妨碍像是传承一样,曾经是女乐的善才们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现在或许还不懂,但这会像一粒种子,在多年后破土而出。   “然而,身为下贱,却得心比天高!这便是女乐,是我等与一般贱籍女子的不同!”陈玉卿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官伎,对此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一个女子的价值是由他人决定的,也是由自己决定的。只有将自己当作是‘价值连城’,才真的有可能在未来千金不换!若真的以为自己是用金钱就可以被随意对待的——这样的官伎其实是更多,而作为过来人,都知道那样的官伎是成不了气候的!   “在学舍之中修炼,表面看似修炼的是‘艺’,实则是在修炼一身傲骨!不然,心比天高也只是傲气——而傲气何等虚弱,支撑起来的人生只能命比纸薄!”陈玉卿依旧是在笑着,她的目光之中有了一丝渺远,仿佛是在回忆她远去的年少时光。   “...若要人贵,非得自贵,只要能够如此,尔等就能知晓,哪怕是贵籍女子,也远远比不上我们!”这话只看表面意思,似乎有些酸,但见到陈玉卿身上那种自信与坚韧就能明白,这绝不是她在说大话。   “贵籍女子拥有什么?贤妻良母的人生?只属于自己的丈夫,自己也能够只属于一个男子?汰侈优裕的生活?...若是你们能够顺利成为女乐,这些你们也会拥有、不、你们还会拥有贵籍女子也不会有的东西。”   “自由。”   陈玉卿确定这些小学童们还不会理解‘自由’的可贵,甚至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真要说的话,其实很多已经成为官伎多年的女子也没有理解这一点,但‘自由’又是确确实实可贵的!   那些贵籍女子都能配个有身份的郎君,而且有资格娶贵女的男子总比贵女们多的多,她们有的是挑选余地,不用对未来富贵闲人的生活有丝毫的怀疑...但也就是如此了,她们就像是被豢养在华丽鸟笼里的金丝雀,其实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她们受着贵女的教育,从小就在为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做准备,学习的一切东西都是为了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并在之后要乖顺、贞洁、明礼、慈爱。至于说婚姻,看似他们选择余地极大,其实只是父母和未来的丈夫在自说自话。   这简直像是一件商品由一方转到另一方。   “男子以为我们是柔顺的,是卑贱的,是毫无自主的,是完全受他们支配的。”说到这里,陈玉卿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弯了弯,笑的有些玩味:“但那只是他们在一厢情愿罢了。”   “我们比贵女自由,甚至也比大多数男子自由!”   “只要足够聪明,在官伎的范围内,你们尽可以按自己想的生活。”   这当然不是欺骗,身为一名学童,只要顺利成为一名官伎,她们的生活确实可能如陈玉卿所说——她们名义上是为宫廷和开封府官场进献表演的女乐,至于来自男子的追求,其实可以不必理会!   之所以会有官伎馆对外面的男子开放,最大的原因其实是为了减轻财政负担,是朝廷‘节俭’的一项德政。同时,也是为官员们提供福利,为女乐们提供‘创收’的机会,年轻的时候多攒些钱,不至于老了穷困潦倒。   即使女乐们再低贱,本质上也是服务于宫廷和官府的人,她们的一切都得摆在台面上说。很多事在台面下可以乱来,而一旦放到台面上,就得遵守规矩!   所以,从一开始,官伎就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她们当然不会借着这样的自主权故意乱来,但用的好了,她们确实能够拥有这世间女子难得的‘自由’。   一般来说,她们靠着自己的才艺为生,为宫廷和官府提供宴会表演,平时还要去瓦子、酒库之类的地方展示才艺。至于说男人,她们可以挑选——对于女乐来说,不只是男子在挑选她们,也是她们在挑选男子。   除非是特殊情况,不然不会发生官伎馆逼迫官伎的事!   这是官伎馆一开始定下的规矩,最初还有人会觉得这样的规矩过于难为人,会导致官伎馆无人问津...但后来的发展推翻了这个想法。这大概就是根植于人性中的东西,人总是更依恋自己付出过巨大代价的。   越难得到的越喜欢。   男多女少的现实,让这世间男女温情其实是减少的。即使是能够一直租妻不断,甚至迎娶贵女的贵族男子,他们与‘妻子’也更多是在‘繁衍’,而没有多少感情的成分。所有人都被这男多女少的糟糕世界逼着往前赶,根本没有余地去想‘爱情’。   但‘爱情’始终是人类所依恋的,当女乐们的选择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由时,那些男子们往往会相信他们可以在她们那里得到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想法正确,也不正确。   这还只是女乐们‘自由’的一个写照,事实上她们的自由是多方面的。   随着陈玉卿的娓娓道来,红妃大概也能想象这所谓的‘自由’是怎么回事。如果忽略自身作为‘商品’的本质,成为官伎的话,生活方式其实和后世的职场女性很像。都是靠能力谋生,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单身没有关系,交男朋友也自由......   虽然这只是外在的一样,究其本质算得上是南辕北辙(在场也只有红妃明白这种南辕北辙),但终究有一样的‘外在’。   不得不说,陈玉卿给她们上的这一课很有一些道理,即使那只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道理,红妃一眼就可以看穿其中的‘诡辩’。但这些道理中,总有一点说服了现在的红妃——女乐不用去管外界对于贱籍女子的鄙夷,也不用去管那些对贱籍女子来说一重又一重的枷锁,她们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又何须理会外界?   红妃知道自己的心是属于一个现代女孩的,如果能成为一名女乐,未来的生活也会接近一个现代女孩。   即使这其中多多少少带着自欺欺人的意味,但这就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第15章 新竹(3)   “自然的,想要成为如此光鲜,又如此‘自由’的女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正在给小学童们上学舍中第一课的陈玉卿话锋一转,忽然道:“你们从众多贱籍女童之中被择选出来,又经过了各馆送选、学舍优中选优,按理来说都是好苗子。”   “但就算是精心伺候的花木,也不是好苗子就一定能够成材的,在学舍修炼也是如此!”   “在将来,你们中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真正的官伎...虽说汰换之人不会太多,但这可不意味着事情就容易了许多。”   相较于其他人的似懂非懂,红妃对此更能理解——不就是末位淘汰制么!看起来只淘汰末位,对大多数人都没有影响,但带来的压力可一点儿也不小!在大家都是好苗子的前提下,稍弱一些的不想被淘汰,肯定会拼命努力。   比末位稍强一些的也就由此有了很大压力,非得一起努力不可!而这样的压力还会层层推进,仿佛鲇鱼效应一样,将所有人都调动起来。   非常残酷...但也很难说不好,毕竟在这个女子没有多少选择的世界,成为女乐对贱籍女子来说就是一步登天,反之就只能落入地狱了,根本没有中间选项!这样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倒是让竞争激烈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陈玉卿并没有完全靠说的让红妃她们理解这一点,而是带着她们在学舍中四处走动。学舍中有两批学童,比红妃她们大一些、已经在新竹学舍学艺三年的学童早几日复课,现在正是上课的时候,陈玉卿让小学童们借此参观参观,对将来的日常有个底。   此举其实是让小学童们明白学舍中的日子不轻松,但说实在的,红妃一行中能体会到这点的恐怕不多。   她们中一些人固然在进入学舍前已经学了一些东西,算是打下了一些底子,但这种‘学前教育’并不能让她们意识到学舍中课程的难度。这就像是让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去中学参观,让他们由此感受到未来功课的艰难、自己需要打起精神来努力——总归是有些想当然了。   不过,对于红妃个人来说,还是感觉挺有收获的——和姐姐师小怜说的一样,学舍中教东西又多又杂,难度也不低。   事实上,就算是她也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了,更不要说同行之中真正的小姑娘了...她们可没有意识到‘苦日子’就要来了,相反,她们看向年长的学童,眼里满满都是羡慕(说不定这也是带她们参观的原因之一)。   年长的学童们年纪在十一岁到十三岁之间(虚岁),在此时的人看来,其中年纪大一些的已经可以说是‘小少女’了。所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对于时人来说是可以写情诗交往,并且相当惹人怜爱的年纪。   这些小少女们有充足的营养,接受舞蹈、乐器等艺术训练,平日里早早就接触了化妆、穿衣方面的点拨。此时展现在众人面前,哪怕只是日常上课的样子,也是颇为美好的。   看着几个在院中练习队舞的少女,姿态仿佛春日里的花枝,不少小学童心里只有羡慕——鲜艳漂亮的裙摆、香风阵阵,女孩子本身也仿佛花朵一般,虽然年纪还小,这些多少有些早熟的女童们也知道那很美,她们只要呆在学舍中,未来也该是那样。   真希望那样的未来早些到来。   然而,虽然都很有积极性,陈玉卿这样的善才却知道那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只是将一切看在眼里之后,什么都没说,带着十几个小学童去见今后会给她们上课的其他善才。   初入学舍的第一年,课程相对比较少,很多‘杂学’还没有提上课程,学童们需要学习的只有舞蹈、唱歌、乐器、诗书、礼仪,也因此老师不多。除了教授舞蹈的陈玉卿,就只有教唱歌的刘翠儿也是善才。   其他教授乐器的,是一个老乐工,乐器是启蒙阶段,水准真的很高也没多大意义。教诗书的是外面找的老童生,因为年纪足够大,倒也不忌讳在新竹学舍中进进出出。   教礼仪的倒往往是官伎出身(但才艺可能不太好,不够格做善才),这是因为既要将预备官伎们教导的礼仪完备、姿态优雅,又不能让她们真的像贵族男女那样。   说到底,她们是官伎,更需要的是一种‘风流’,真的让礼法人教的呆板了,那就废了!   第一日不过是认识些人,熟悉一番学舍的规矩,红妃她们真的在学舍学艺还是第二日才开始。   而红妃她们第一课并没有排到舞蹈、唱歌之类更像是‘老本行’的内容,而是文化课。   在老童生闷头上课之前,陈玉卿特地抽空‘点拨’红妃她们一番:“女乐自然是以乐舞为立身之本,可真要出彩,却非得学问不错才行。腹有诗书气自华,于气度上就有不小影响,且学问好的女乐学别的也往往事半功倍呢!”   “说的更浅近些,你们不说人人都成为出口成章的才女,至少也要能同达官贵人谈谈诗书才成!”   凡是官伎,往往有不错的文学素养,至少足够支撑他们和文人诗书相交。而一个没有学问的官伎,很难想象她们在别处能有很好的品味——不排除有些天赋异禀的,又或者她们并不主攻‘文人市场’,但大多数官伎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审美必然是文人化的。   而如果学问足够出类拔萃,不仅在官伎中厉害,甚至能够压倒名声在外的才子,这样的官伎就更厉害了!不管她们本身司职的乐舞如何,有没有成为如夫人、红霞帔,都能立刻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   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是经典,在女乐中非常常见。   陈玉卿还有没对小学童们说的...对于达官贵人来说,为什么非得来找女乐呢?相较于‘麻烦’的女乐,其他女子显然容易的多(虽然是男多女少,可若只是寻花问柳,这些达官贵人依旧有的是选择)。   一方面是女乐作为一种‘商品’足够高级,另一方面,那些来寻女乐的达官贵人也不只是寻花问柳,他们也是在找一个可以谈情说爱、交流契合的女子,俗气一些说,他们想要来寻找一份‘虚伪’的爱情。   这种情况下,女乐的文采、眼界都不能低,而只有一张好看的脸,除了初见时惊艳,其他作用就不大了——正如那句名言‘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日好’,还是得多学东西充实自己。   不过,这就有些超出小学童们这个年纪的理解范围了,所以陈玉卿并没有说出来。   教诗书的老童生是统一从认字开始给学童们启蒙的,学童们因为底子不同,初初上课表现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像红妃她们一样出身官伎馆的,往往早早启蒙、早有人指点,文字的读写可以完全省略。而外头来的则不同,一些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如此一来,全都从头教起倒更加方便!   至于先学一步的,则可以巩固基础,或者分出精力放在其他功课上。   红妃在十几个同学中一丝不苟地捏住笔,在洁白的素纸上写下一个个墨梅一样的小字——她的进度比别人都快,别人只能写大字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写小字了。   她的‘学前教育’其实没有多少,一方面是年纪小,另一方面她也不是一出生就能学东西。在姐姐师小怜的指点下学点儿东西是最近一年不到的事,而且因为师小怜平日也忙,其实并没有太多时候指点她。   之所以能够比其他人领先那么多,是她上辈子的积累。   这个世界虽然与她上辈子的华夏古代已经是完全不同的走向了,但文明开始时的情况是一样的,到现在文字自然也是古代正常的繁体字...对于学简体字长大的人来说,认读繁体字或许不能手到擒来,但也是有极大优势的。   再加上比真正的小孩子强的多的理解能力,红妃经过一年不到的半自学,就有了如今这样的成果。   老童生在十几个女学生之间走动,看她们功课的情况,对哪些人有底子,哪些人得手把手教起特别注意,立刻就做到了心中有数——这一批学童并非老童生第一次教的学童,在他想来不该有意外才是,但走到一个梳双圆髻的小学童跟前,他却忍不住抬了抬眼。   这个小学童正是红妃。   比起其他小学童,她都算是小的几个之一。年长一些的学童有写的有模有样的,这不稀奇,老童生就见一个学童字体已经很有些架子了,假以时日必定是一笔好字!但眼前这个小学童还不太一样,她虽然年纪小,字中却见了一些风骨!   “真是难得...年纪那样小,也不知是如何教出来的。”当时老童生没有作声,但事后却在和其他夫子说起过这件事。   “教?”在学舍已经呆了十几年的一个老乐工,经验显然丰富的多,反问一声后露出了一个微妙笑容:“那样的可不是教出来的,只能是天生!”   “这些女子中常见奇女子,各处都能早早显露不同...说不得这个就是呢!” 第16章 新竹(4)   “红妃!”   正在红妃整理刚刚换下的衣物时,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是孙惜惜,她刚刚也换好了衣服。   今日是来到新竹学舍的第四天,各方面准备终于完全了,于是有了第一堂‘舞蹈课’。   对于女乐来说,虽说修习的是乐舞,但相比之下还是更重视舞蹈。这可能和现实情况下,大量使用阉人乐工有关(服务于宫廷的乐工为了方便起见,都是阉人)。而相较于乐器演奏,舞蹈就完全是女乐的天下了。   至于说唱歌,宫廷之中虽然也偶尔会召女乐进宫小唱,但在一些正式的表演中几乎都没有纯演唱这一项目...女乐们虽然也会接触民间,在瓦子之类的地方献艺,但到底本质上是服务于宫廷和官场的,这一点在她们的‘主修’上也有体现。   这意味着,每一个女乐都将舞蹈视为第一选择,只有舞蹈上面确实没有优势,这才会转而寻求别的方面表现出色——现实一点,哪怕从今后的出路来说,显然也是主修舞蹈的女乐更好,譬如女乐顶点,即所谓宜春院行首,就从来没有由主修唱歌和演奏的女乐担任过。   甚至具体到每一家官伎馆的都知,也极少有主修乐器或演唱的女乐担任。   所以,相较于其他课程,舞蹈无疑是重中之重!也是因为这份重视,直到第四天才做好了准备工作,可以让新学童们真正开始她们的舞蹈修行。   红妃等学童已经按照陈玉卿善才的吩咐换上了雪白的中衣和膝裤,在这个早春时节如此穿显然是很冷的。不过根据红妃的估计,待会儿就要做热身运动,应该是冷不到的。   “原来是你。”红妃点了点头,就和孙惜惜坐在了廊下换软鞋。这种软鞋很像红妃上辈子穿的舞蹈鞋,鞋子很软,底很薄,只用了两层袼褙一样的料子纳在底下,与脚很是服帖。这种软鞋显然无法在外面穿,但很适合在室内练习跳舞。   软鞋是用系带固定的,红妃和孙惜惜之前都学过怎么穿软鞋,交叉了几下就绑好了。   这时陈玉卿走了进来,让学童们跟着她做了些抬腿、踢脚的动作,果然大家很快热了起来,不觉得冷了。   她们现在是在‘舞蹈室’里学习,这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三面是建筑,一面是墙,三面建筑各自打通,各是一个舞蹈室。   之前在院子外看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些房子有稀奇,人字庇、悬鱼、搏风虽然精致,却也是富贵人家常见的。至于整扇的细格子窗更是稀松平常,这种类似‘整面落地窗’的设计在此时的园宅中到处都是。   但真的走进就能见到用心了,白石砌成的台基上,室内地面并不是此时流行的水磨青石或者方形金砖,而是柚木地板细细拼成。地板展露出频繁使用,但细心保养的典雅色泽,相比较硬邦邦的砖石,对于总有‘地板动作’、需要保护关节的舞者来说,木质地板确实要舒服的多。   至于对外的面皆是可拆卸的整扇格子窗就更不必说了,在没有玻璃窗的现在,这是为了采光。学习舞蹈需要一个亮堂堂的环境,这是现有情况下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这种格子窗在夏天会拆掉,使舞蹈室四面无遮拦(幸亏华夏的古代建筑习惯用柱子承重)。而在冬天使用时则会糊上一层白色的明光纸(一种透光度相对高的窗户纸),檀色的窗框、窗格衬着雪白的窗纸,格外典雅。   室内没有此时常见的各种摆设、家具,只有类似把杆的扶栏,其他地方空空旷旷的,方便学童们练习舞蹈。   第一课自然不会学太多东西,在热身之后陈玉卿先给学童们测试了一下软度。这些小学童年纪在八岁到十岁之间,也就是现代人说的七岁到九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一个九岁女孩,如果没有经过训练,本身又不是天赋异禀的‘软人’,这个时候骨头肯定是有些硬的。   不过这种情况在学童中好得多,经过官伎馆和学舍的两重挑选,不管小学童们之前有没有学习过基本功并进行相关训练,至少骨头都挺软的...再者说了,此时舞者对于‘柔软’的要求和后世也是不能比的,测试软度过关自然容易。   测试软度的动作红妃都做的很标准,所以陈玉卿看过她一眼之后就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别人身上——她也没有因为这个引起老师的注意,这就像是一次考验基本功的随堂测试,班上一半以上的人都能得满分,那么她得一个满分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她又不能将一百分的试卷考出一百五十分来。   “‘柔’在舞中是十分要紧的,你们小学童年纪小,这上头都不差。不过年纪渐长,骨头也会硬,所以需要时常练习一些动作,保持这‘柔’。”这样说着,陈玉卿就教了几个动作,时不时下去纠正学童的错误细节。   红妃觉得这有些像在上软开课,不过强度没法和软开课比。   很多人有一种厚古薄今的思维习惯,这大概是国内历史教育做的太好的一个副产物?古代各种辉煌成果有的时候确实会令人产生错觉...古代各种成果虽然亮眼,但真的和现代对比,那就有些不适合了。   这就像拳击台上,不同量级的对手同场竞技一样,这是不公平的。   具体到舞蹈这一份技艺,也是如此。   表面上看,舞蹈是身体的艺术,相对而言不那么受现代科技的影响,古今应该没有太大差距。实际则不然,最直观的,具体到基本功这一项,古代怎么都是不能和现代舞者相比的。   现代总结出了更科学的训练方法,就连治伤都比古代简单!现代舞者绝大多数都有着深厚的基本功,从小几岁就开始学习跳舞,坚持十余年,然后进入专业院校,提高之后成为舞团舞者。   而古代舞者呢,童子功扎实的有,没有童子功的也有。不少留下名字的舞者都是声伎行业从业者,而根据相关记载,很多都是被‘养父母’养在家中学习唱歌跳舞,前后一般是四五年。等到从业后,虽然唱歌跳舞也算是谋生技能,但和现代舞者那种以舞蹈为中心而强度拉满的练习量依旧不能相比!   不可否认确实有些天赋异禀者,但在舞蹈这个行当,对天赋和努力的要求是一样的!这种完全不同的努力程度,就决定了现代舞者和古代舞者的上限完全不同。再者说了,现代舞者难道就没有天赋高的了?   现代社会人多,学舞蹈的孩子多,理论上来说,从业的天才应该比古代多的多才是!   红妃上辈子也学舞蹈,对这种事很有发言权...虽然专业舞者的门槛相对于以前来说已经高了很多了,但在她那个时候看似已经不能再高的门槛却还在不断抬高——譬如过去软度说前旁后扳腿能180度,但后来一些180度就不够了。   在大家都能180度的时候,这个要求就筛不掉人了,所以要求严格一些的就到了200度。   和后世魔鬼一样的要求相比,此时堪称轻松愉快——当然,红妃会用上辈子的要求要求自己就是了。她认真学习跳舞不只是因为想要成为女乐,更是因为她喜欢跳舞,重生一回依旧喜欢!   红妃上辈子早早就打定主意要学古典舞了,所以在进入大学之前她不止学了各种基础课程,还提前上了许多古典舞专业相关的课。这些再加上她大学后一年左右的舞蹈学院经历,对她这辈子重学舞蹈是有帮助的,即使帮助并没有大到开挂的程度。   有上辈子的经验在,她可以用科学的训练,可以制定严格的要求,很多东西重学一遍也要轻松很多。甚至于受伤什么的,因为有‘甘露’这个金手指,对她的威胁也小了很多,她上辈子就经常用甘露敷舞蹈生容易受伤的部位,所以她才能承受超强的练习强度,同时还没有什么伤病。   另外,上辈子学到的理论课,对舞蹈已经有的感悟,都有助于她重新踏上舞蹈这条路。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放松了,毕竟舞蹈要由人的身体去表现,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不是上辈子的身体了,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功课要重头来,而且没有偷懒的余地。   纠正了一圈软开动作之后,陈玉卿示意沉浸在新奇(或痛苦)体验中的学童听她说:“这几回课都会教习些耗功,持之以恒让身子骨一直如童子一般柔软才好。”   之后陈玉卿又说了几句,显然新竹学舍的舞蹈课就是舞蹈课,不会分为软开、身韵、基本功什么的。所以软度的训练只能靠学童自己,最多就是每次舞蹈课热身的时候集体做一做相关训练。   这虽然和红妃上辈子学的不太一样,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软开这种事情就像是吃饭。如果真的能保持每天不间断地练一练,每周两三次专门的软开课加餐也就不是‘必要’了——不过话虽如此,红妃还是打算给自己制定三天一次的软开课,私下加练。   正常优秀到卓越,很多就是这么一点点努力叠加出来的。 第17章 新竹(5)   早春的时候,各官伎馆的受选女童纷纷进入了新竹学舍。无论这些女童是早有准备,还是赶鸭子上架,在新竹学舍呆过半个月之后,都纷纷进入到了一个非常快的生活节奏中。其中的秘诀就是‘没有过渡阶段’,这一点新竹学舍一直是很可以的。   新竹学舍规矩非常严,而且教学进度拉的很快,这些都让小学童们无暇他顾,只能被压力追着跑起来。这个过程中没有平缓的过渡,身处其中的小学童会非常辛苦,但只要挺过去就能很快适应,并迅速提高,也算是有失有得。   至于压力、辛苦什么的,现代的上兴趣班的孩子或许会因为这些放弃,但在新竹学舍这里是绝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早熟的女孩子们早就知道成为官伎是自己唯一的出路,而且就算再辛苦又如何呢?她们可没有怜惜辛苦就随他们放弃的父母。   红妃和孙惜惜刚刚上完一堂礼仪课,接下来要去上舞蹈课,抱着包着舞服舞鞋的包袱就往舞蹈室那边赶。中间时间很紧,因为她们得赶在正式上课之前自己做好热身,但她们并不能追跑,这是新竹学舍的规矩之一。   中间遇到舞蹈课上完的学童前辈,红妃和孙惜惜就算再急也要退让到一边去,等学童前辈完全走过才重新行动——正如同女乐之中非常重视‘姐妹’辈分一样,这一点在新竹学舍中也有体现。   善才和普通夫子,还有学童前辈,见面必要行礼,就算对方完全没有看她们,也要礼仪一丝不苟,不然被抓住就少不了一顿惩罚。而且也不存在‘擦身而过’这种情况,作为食物链底端的小学童,除非是遇到学舍中打杂的仆人,不然都是要让开路,等到人走了再行动。   说来也是怪,明明善才们也说,拥有个性、敢与打破常规的孩子才更容易红,官伎中恃才傲物的‘无礼之辈’多了去了,但在培养阶段却是不遗余力让官伎预备役们学会规矩。   赶到舞蹈室后,红妃和孙惜惜赶紧去旁边的小房间换衣服。换好衣服之后发现有几个十来岁的杂役正在擦地板,这个舞蹈室应该刚刚使用过,凌乱之外地上的痕迹也很明显。红妃只能和孙惜惜在廊下踢腿抬手蹦蹦跳跳热身,见到她们似乎急等着用舞蹈室,几个杂役也加快了速度。   “小娘子,已经好了。”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有点儿紧张,对红妃和孙惜惜恭恭敬敬行礼,并倒退着退出了舞蹈室。   红妃的目光轻巧地在他们身上点了一下,然后很快回到了舞蹈室,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红妃知道那些杂役的身份...新竹学舍这种地方,基本上是男人的禁地。能来这里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老夫子那样的,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另一种就是‘阉奴’。这些男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在这里做奴仆,也只能是阉奴了。   虽说贱籍女子和阉奴都是世俗意义上的‘贱流’,但正如很久之前师小怜就教导过红妃的。即使身份低贱,也贵贱不同,红妃她们这些很大可能要成为官伎的小娘子们,对于小阉奴来说依旧是不敢得罪的存在。   真要是耽误了小娘子们,随便对学舍里的善才说一句,善才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小阉奴的命运——善才和夫子们对学童们功课抓的很紧、要求很严格,但除此之外却是非常‘宠爱’的。对于他们来说,学童是自己的学生,阉奴却是最卑贱的奴仆,会帮谁是明摆着的。   因为做了最基本的热身,接下来再做一些适应性训练就可以练软开了。   红妃心里念着节拍和动作要领:肩部训练,准备姿态,5678——12345猫腰7前——1234猫567胸贴地——2234567耗住——32肩尽量贴地5678——猫腰234回678   重复了几组之后又改换腰部、胯部、压腿等方面的软开训练。这当然不是她这半个月来的成果,在进入学舍之前她就自己开始软开和基本功训练了,这个时候上辈子的经验可是派大用场了。毕竟舞蹈不能瞎练,乱来的话佷容易伤的,伤的厉害了,甘露也救不回来!   先肩后腰,重视分解训练,一步步做标准,越难的动作越不能变形(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如果一味强求完成,而不考虑姿态标准,拉伤是轻的,严重的话就是掀胯、脊柱侧弯)。因为年纪小骨头软,又有上辈子的经验,红妃自己练也进度飞快,是真正的初学者完全不能比的。   软开做好之后,红妃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开始练习上次舞蹈课教的基本功训练动作——其实她们学的基本功训练动作总共也没几个,主要是下腰和倒立两方面的。当然,这里有很多讲究,比如下腰就有跪下腰、站下腰、掸腰抱腿等等,倒立也是一样,从直倒立到侧手翻一脉相承(真要说的话,加强版动作还有各种翻腾呢)。   在学舍半个月,具体到舞蹈课大概上了十来节,即使都是一个时辰的大课,这样的进度也比红妃上辈子超出太多了——外行人觉得就是几个动作,却不知道初学者分解动作一个一个抠过来要花多久的时间!   虽然现在是‘粗学’,将来肯定还要沉下心来复习,但还是太快了!   只能说,相比起现代舞蹈学习的科学、细心,新竹学舍作为最专业的‘艺术培训机构’,还是差的太远了。虽然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模模糊糊有了一套教学程式,却还是处在原始的、不自觉的状态。   正是因为教学中的笼统、囫囵,这才能让进度拉这么快!而按照红妃的眼光来看,同班学童们基本上是一个动作没达标就匆忙进入了下一个动作,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意识到她们动作不达标。   上次舞蹈课教的基本功动作是类似掸腰抱腿的动作,这对红妃来说是小意思。   控腰准备5678——1234抱!   然后就是找到重心,手从碰到的小腿往上爬,膝盖往上蹬,挑胸——最后收!   一旁的孙惜惜也在复习上次教的动作,起身后非常羡慕地看着红妃...虽然上次陈善才也算她过关了,但今天再做这个动作却十分勉强,根本找不到上次陈善才指导她时的那种感觉。   而且就算是上次陈善才一旁指导时完成的动作,也远远不如红妃自己做的轻巧柔韧。具体的她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包括她在内的其他人都是在完成这个动作,勉强达成这个动作要求的种种标准,只有红妃是彻底掌握了。   红妃不知道孙惜惜的胡思乱想,当她专注于舞蹈时,即使只是最基本的基本功训练,也是浑然忘我的。   很快,陈玉卿就过来给红妃她们上课了...虽然只是小孩子,训练强度却一点儿也不低。一个多时辰耗下来,别看外面还是初春时寒气未歇、连阳光也带着一丝寒意的样子,舞蹈室内的小姑娘们却是浑身是汗、脸蛋绯红,像是热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等到陈玉卿宣布‘下课’,小姑娘们齐齐发出了‘啪’的一声,坐了下来。只有红妃依旧保持着走动,拿下一旁的干爽布巾和温盐水,一边慢慢擦汗,一边小口小口喝水。等到一杯水差不多喝完,身上的汗冒的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去小房间脱下舞服又细细去擦,当终于不再流汗时,她赶紧换上了之前的衣服。   这个时候时间也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有一堂乐器课,红妃可不能耽误,和孙惜惜又赶紧离开舞蹈室。   “好累...思睡眠呢...”坐在红妃旁边的孙惜惜打了个呵欠...很正常,舞蹈课那样大的运动量之后,缓过来都会有些疲惫。   其实红妃也有些想睡觉,这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并不受她理智控制。但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一心二用,一边竖着耳朵听乐工讲解一些乐理基础,一边哗啦啦地翻着‘教材’,自己细细琢磨着。   红妃并非没有乐器基础...她上辈子学了二胡来着,当时学二胡的理由说起来很古怪,她是为了反抗蛮横的母亲非要她学钢琴(她母亲就是一个专业乐团的钢琴手),而选了父亲擅长的二胡。   她父亲是少年宫教二胡的老师。   当初母亲是因为喜欢父亲帅气的脸,以及温和的性格这才主动追求父亲的。但要说到对父亲的职业,其实是不太‘看得起’的...红妃一直觉得母亲过于要强和□□的性格,是他们一家家庭生活不幸福的最大原因。   就算她当时只是小孩子,也多少感受到了母亲带给她的紧张感,本能地避开了钢琴(总感觉学钢琴的话就会被母亲追着跑)。   因为也不是真的多爱好二胡,红妃学习二胡就没有奔着‘演奏级别’去,十级证书是考到了。但内行人都知道,这东西对真正要表演的演奏者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至于红妃真正认真学,并且下足了苦工的,当然还是舞蹈。   曾经学习过二胡让她并不是真正的乐器小白,不过此时的乐理和现代音乐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很多课红妃还得重头上过。 第18章 新竹(6)   学童们在学舍功课紧张,日子就过的飞快。   每天功课排的满满当当的,好像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倏忽而过了,连尾巴都从指缝间滑走。等到某一天睁眼,红妃发现自己已经脱去了厚厚的冬衣,换上了相对轻薄的春衫,这才意识到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春光明媚、万物生长,出太阳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就连空气里都流动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这个时候老童生教红妃她们读书就更难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本来就睡眠多,再加上每天不间断的舞蹈训练,就算都有好好睡觉,上课的时候也顶不住啊!   红妃每日习惯早起,此时还不到去学舍的时候,她一般会悄悄出了小院,去撷芳园平常内部练习歌舞的歌乐亭小练一会儿——学舞蹈的人,私底下加练很正常,红妃自己就给自己规定了早晚加练,相比起同龄人强度要大一些(她仗着有甘露,不怕练伤了)。   然而身体上的劳损可以避免,精神上的疲倦却是无法避免的。早上加练之后,匆匆换了衣裳和孙惜惜她们一起去学舍,这个时候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只能在路上匆匆买叫住了个叫卖早点的:“老丈,要细馅两个。”   一边说着,一边数了八个铜钱给人家。   细馅就是鹌鹑馅儿的包子,比一般的包子要贵一些。红妃路上吃了,好歹没挨饿。   到了学舍后,第一堂课就是老童生夫子的课——红妃以为自己还撑得住,实际却是高估了自己!暖暖的阳光从细格子窗透进来,一部分洒在了红妃身上,夫子讲课也没有所谓‘趣味性’可言。撑了一会儿之后她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快下课的时候打起瞌睡来。   半梦半醒的,就在红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就抬起了头。夫子就站在跟前,其他人也看着她,饶是红妃也一下脸红起来。还不等夫子说什么,外面响起了敲钟的声音,下课了。   因为下一节课是舞蹈的关系,夫子没有拖堂,示意其他学童可以走了。唯独红妃被留了下来,红妃一边担心惩罚,一边又担心赶不上舞蹈课。仿佛是看穿了红妃所思所想一样,老夫子浑浊的双眼向舞蹈室的方向看了看,终究没有说什么,挥挥手就让红妃走了。   看着红妃去舞蹈室的背影,老夫子摇了摇头。他之所以这样轻轻放过,一来是优等生的优待,红妃在他这里的功课向来是上上等,面对这样的弟子总是会不自觉松松手。二来大概是这样的孩子在学舍见的多了,年纪小、学的多、心思重,春日里睡不足打瞌睡也是有的。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多少有几分怜爱。   另一边红妃赶到舞蹈室的时候好歹没有迟到,只是不能像平常那样做充分的准备了,迅速做完一个热身,还来不及回答孙惜惜‘夫子打手板了?’的提问,陈玉卿善才就走进来了。   最近她们的舞蹈学习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虽然还是学一些基本动作,但在枯燥的基本动作之余她们也开始真正跳舞了!   学习舞蹈基本功很重要,没有学会走就想着跑是不可取的。但说实在的,也没有一直训练基本功,直到基本功全部掌握,然后才开始真正学一支舞的道理。这一方面是因为单纯练基本功,搞搞舞蹈中‘套路’一样的东西是很枯燥的,即使学舍的舞蹈训练并不在乎学童们是不是有兴趣也一样!   她们可以强制自己学枯燥的、不感兴趣的东西,但积极性这东西是不由自己掌握的,兴奋不起来就是兴奋不起来。   而有没有积极性往往决定学习效果和效率。   另一方面,基本功,甚至一些套路,都类似于舞蹈中的一个点、一个面,属于暂停时截下的一个图。这就算做到完美也不一定是一个好舞者,因为舞蹈是动态的表演,前后要连贯,每个点、每个面之间要‘衔接’。   而学会‘衔接’是看起来最简单,也最难的一部分,绝大多数舞者都要用整个舞蹈生涯去求索。   所以一边学习基本功,一边排一些简单的舞蹈就很有必要了。既能调动积极性,也能早早开始训练‘衔接’,培养舞者的‘舞感’。   现在红妃她们已经学了第一支舞《春花》了,这是此时著名的宫廷舞曲《春舞》中的选段。《春舞》算是此时教坊大曲中舞蹈动作比较简单,规模也比较小的。正式表演也只是两人对舞,旁边不需要竹竿子朗诵、勾词,舞者一般自唱(也有不用唱的表演形式)。   《春花》是《春舞》入破之后的高.潮部分,可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舞蹈段落。因为单纯以舞蹈动作来说不算太难,常常被学舍用来给学童做‘初尝试’。   当然,舞蹈动作简单不代表想要跳好这支舞就容易了...恰恰相反,能将《春花》跳好的女乐屈指可数!   《春舞》这舞曲常用在宴席上劝酒,段落非常明晰,一般是一节表达一个春天里美好的意象,然后以此劝宾客与主人饮一杯。《春舞》一遍,其实就是走过了整个春天。   整部《春舞》中,《春花》是春天到了极盛时的意象,而要表达意象、感觉,对于舞者来说本就很难,对此时的舞者更是难上加难——古人对‘自我’的发现不足,任何一个种类的艺术相较于现代作品经常会显得过于程式、克制。   这倒不好说古代艺术就不行,只能说大家各有偏科之处。   陈玉卿带着学生们练了两个新的手部动作,然后就如大家所愿的宣布可以排练《春花》了。之前两节课已经将《春花》的舞蹈顺了一遍了,在不管动作是否标准的情况下,用功一些的学童应该已经能顺下来了。但也就是这样,陈玉卿也没想过谁真能跳的有些样子——直到她看到站在靠边上的红妃。   旁边有个乐工执红牙板为学童们打拍子,在这样纯粹的节奏声中,更能看出小学童们如今跳舞只是‘玩闹’的本质。虽然她们已经经过了一些训练,但训练所得的经验其实并没有被转化为实力,这个时候的她们学跳舞并不会比纯粹的外行人强多少。   但...但看到红妃的时候,陈玉卿就意识到了,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红妃算是陈玉卿比较关注的弟子之一,她在学舍表现的很好,具体到舞蹈这个方面,每次的课堂内容都完成的又好又快。但说到底舞蹈课到现在为止学的只是一些基本功而已,如果不是特别用心观察,只会觉得红妃很优秀,然而优秀的学童在新竹学舍中总不缺。   虽然少点儿,可哪一批中没几个?   然而到此时,陈玉卿觉得自己之前错了,这哪里是优秀可以形容的...如果现在有熟人看到她的表情,就会知道她那是‘见了鬼’的样子!   小女童在舒缓的节奏中伸手、旋身、微微抬头,《春花》的舞蹈动作是很慢的,动的也很细微。常常是手指、手腕、脖子、眉眼细小变化,这支舞的风格在后世可不多见,但红妃曾经在日本的‘唐舞’中见过类似的。   这就是纯粹的古代舞,和现代另起炉灶的古典舞其实很不相同。   陈玉卿见小女童微微抬起头,就觉得她是在花树下看着一树的春花绽放。轻轻摆摆手,手臂就像是垂柳枝条,被春风拂动——这个小学童分明做到了这支舞中最难的地方,向观者传递出感情。   看到她跳舞,根本不用增加各种舞蹈道具,也不用特意将舞台布置在春天的户外。哪怕是在室内宴饮,只要看到这支舞,也会明明白白地看到这个春天的鲜花。   然后是什么?一丝颓败的哀伤?陈玉卿感受到了这个。   是了,《春花》是《春舞》的高潮,也是春天的极盛之时!而月盈之后就是月缺,盛极而衰才是天地至理。到《春花》之后,春天将走向衰败,这终究是留不住的盛景!   要说这支舞还有什么缺陷,也只有舞者本身是个孩子这一点了——说实在的,如此稚嫩的样子,表达如此深刻的主题,诠释的还如此到位,带来的第一感觉本来就不会是惊艳,而是一种古怪。   陈玉卿之所以能够透过这层古怪看到更多,是因为她是‘专业人士’!这方面的品味和敏感度可比一般人强多了!   陈玉卿并没有打断红妃,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对这个孩子说什么。转头与教唱曲的善才刘翠儿说起了此事,刘翠儿只是不信,半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懒洋洋道:“果然是胡说的,那小学童我也记得,是出众些,可也就是如此了...若按你说的那样,她怕是要在娘胎里就开始学舞了!”   “且就算是打娘胎里学,学到如今、学到走火入魔,怕是也学不出那个样子!”   “不!”陈玉卿忽然断然道,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被刘翠儿的话影响:“是你不懂!”   “我不懂?”刘翠儿露出错愕的表情:“我怎么会不懂?”   刘翠儿也是从女乐做到善才,经过的、见过的不知凡几,这个时候说这话确实不是大话。然而陈玉卿却露出了有点儿怜悯、又有点儿不置可否的表情:“你又不是习舞出头的,怎会知这些事!”   女乐之中,若不是习舞出头,将来就是再风光,也难免自动矮半头。这话说的,刘翠儿一下气都短了半截,对老相识怒目而视:“你想说那小学童是天授其才不成?”   陈玉卿毫不犹豫地点头:“正是如此...这有什么稀奇的,总有些人比别人更有天资。你当初是如何不明白有人能跳的那样出色的,那些人就是如何不明白我这弟子为何能跳的那样妙的!” 第19章 寒梅(1)   清晨,撷芳园中最后一个客人也散了,此时正是内院中最安静的时候。   红妃却照时辰起床,今天是端午节,平常一个休息日也没有的学舍也给学童们放了假...主要是学童们不用过节,善才、夫子们也是要过节的。红妃生物钟已经形成,按时睁开了眼,对抗了一会儿睡意,到底起床了。   穿戴整理一番,蹑手蹑脚就去了茶房,这会儿要说撷芳园哪里还有人醒着,也就是茶房了。茶房这边有炉灶,歇下的客人要热汤、要宵夜都得支应!这会儿就算客人走了,也得有人换班看火,以及为下午撷芳园开门时做准备。   这会儿守着灶的是小阉奴王牛儿,年纪小小被卖到了撷芳园中做事。和他一起的有四五个孩子,都是十来岁的样子,来了之后就让钱总管扔到了街上澡堂子里烫了烫,然后给剃了头——说是乞丐堆里来的孩子不干净,生了虱子虫儿,剃了头重新长起来才好。   所以王牛儿还是短短的头发,盖不住后脖颈。   王牛儿他们这些小阉奴在撷芳园里,往往被交待做一些他们年纪能做,同时大家又都不喜欢做的事。比如擦地板(想要将地板擦的亮晶晶的,一回下来大都腰酸背痛膝盖疼),又比如守炉灶...守炉灶这活儿倒是不累,可这就像是夜班,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而且不能不上心,被院里巡视的门房瞧见打瞌睡,之后少不了一顿鞭子!   撷芳园和其他官伎馆一样,对院中女子,哪怕是小学童,也很少体罚(虽然有一些软性虐待),但对打杂的阉奴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凡是犯了一点儿错,惩罚就会非常重!拉到客人看不到的院子里,吊在梁上抽是常见的!   王牛儿见到红妃拿了提梁水壶来,连忙起身:“小娘子来要热水罢,放着小人来!”   揭开提梁壶的盖儿,又拿起灶上大锅的木盖,旁边取了干净的葫芦瓢,一瓢又一瓢地舀进壶里。大约八分满时盖了小盖儿,还细心拿自己肩上雪白的布巾擦了擦壶盖周围,这才爽爽利利让了红妃。   直到红妃道谢走了,王牛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同于撷芳园中混久了的老油子,他还不懂如何和园中大小娘子打交道,一不小心就要惹怒了人家去。这些日子吃了不少板子、鞭子,以至于看到园中娘子就犯憷。   红妃打了热水回头洗漱,又随便应付了早饭,一切毕了才转去歌乐亭做功课...这舞蹈的功夫,相当看基本功,一天不练别人不知道,自己也是知道的!   软开、身韵、技巧...一样一样来,红妃现阶段最注意的就是‘标准’!   而这些相较于新竹学舍里陈玉卿善才教的,有些很像,有些又差别很大——这是当然的,事实上现代舞蹈和古代舞蹈完全是两个舞种了!哪怕是所谓的‘古典舞’,和古代舞蹈也很难说有真正意义上的‘一脉相承’关系。   古典舞是现代舞蹈家们自定义的,而不是真正的‘华夏古代舞’!   真正的‘华夏古代舞’其实是失传了的,建国以后文艺工作者尝试复原古代舞,而一开始基本上是照搬戏曲中的表演。那时候的古代舞表演说是古代舞,其实就是节选了戏曲的身段表演,改动都少有呢!   经过一代一代的改革,等到红妃学习古典舞的时候,大众认知中的古典舞已经融合了戏曲、杂技、民族舞、芭蕾舞等等舞种的特色与技巧,又参考了一些古代留下的舞谱、古代小说中对舞蹈的描述,呈现出一种‘似乎是古代舞’,但绝不是古代舞的样子!   观赏性很强没错,但古代舞绝对不是那个样子的。   别的不说,光是腿部动作借鉴的许多芭蕾技巧就不可能出现在古代舞中,那根本不符合华夏古代舞的‘传统’——不同民族的舞蹈或许有一些相同的技巧,有些是文化交流中相互借鉴出来的,有些则是自己独立发展出来的,但那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说真话,如果现在红妃跳一支上辈子学的古典舞,哪怕是专家复原的那种,给现在的观众看,他们恐怕也会觉得惊奇...倒也不见得不受欢迎,毕竟舞蹈这种东西,只要不是风格太前卫,让普通人接受不了,美总是美的。   比如说胡旋舞,那也是外族传进来的,却非常受欢迎。   音乐、舞蹈这类艺术,流传、交流、接受、融入总是容易很多。   红妃在歌乐亭练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其他人。不只是馆中姐姐没没来,还在学舍学习的学童也没有——显然,努力的道理虽然大家都明白,但不努力真的是太舒服了!   随意擦了擦汗,罩了一件褙子后红妃就包了一包衣服去了外面的女澡堂,待洗的浑身清爽了,这才转回到撷芳园。这个时候撷芳园就很热闹了,不只是因为馆中娘子们陆陆续续都起床了,也因为今天是端午节。   端午节在此时已经是相当重要的节日了,官伎馆这种地方又向来重视各种节日,就算不是上巳节、七夕节、中秋节、元宵节这种馆中女子特别偏爱的节日,也会特别操办一番!   这一方面是日子闲,大家都数着日子过,有机会过节总不会错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服务业么,自然看重节假日时的营业额!   过端午节的种种准备是提前就做好的,这会儿馆中杂役们在各处挂菖蒲、撒雄黄,娘姨们也托着漆盘领来长命缕、艾符、桃印、赤口之类节下物品,人来人往的,比往日更多些热闹。   见红妃从外面回来,刚起床正洗漱的师小怜朝她招了招手:“二姐过些来,我与二姐系长命缕。”   五色线编成的长命缕很精美,一般系在手臂上,红妃也给姐姐师小怜系了。又见漆盘中还剩下几根,便取了一根要给小於菟系来,师小怜见红妃难得如此孩子气一回,轻掩着嘴角在一旁笑。   笑了一回后,师小怜对周娘姨道:“还有备下的长命缕么?取些来...至于这些节下物,只留下赤口便是。”   官伎馆里的女子不重视端午节是一直就有的事,端午节的所有习俗中,也就是钉赤口还有些看重了——赤口是一个写有‘赤口’二字的纸片或小木板,直接拿钉子从中间定在墙上就叫做‘钉赤口’,意在避免因口舌生出的是非!   官伎馆中的女子常常在达官贵人的场合中陪侍,容易听到一些不应该被传开的事情,这个时候就得学会闭紧嘴巴!不然最后惹到麻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另外,官伎馆中女子多,大家日常生活压力大,口舌是最容易出事的,也需要避免!   正是因为有这些理由,所以官伎馆中过端午节,别的都可以不做,唯独不能忘记钉赤口!   官伎们这个时候往往都诚心祈祷,未来一年不要因为口舌惹出祸事来。   周娘姨应了话,就放下漆盘另外取了一盒长命缕来,而且除了长命缕,一起的还有一些节下物。不同于之前馆中发的,这些都是一打一打采购好,还没开封的。   这个时候师小怜也洗漱完毕了,便开始磨墨写帖子——红妃则是和周娘姨一起包装礼品。周娘姨拿了一些锦盒来,每个锦盒里一样节下物放一些,最后在放上师小怜亲手写的帖子,就可以差遣馆中专门跑腿的杂役去送信了。   逢年过节时,就是官伎和客人联络感情的时候,借着送节庆物的借口刷存在感是很有必要的!一般情况下,即使是当红女乐也不会忘记这件事!他们平常傲气归傲气,还挑剔客人呢,但却是在允许范围内的‘情趣’。可要是大面上礼节有问题,那就是错了规矩,是会被客人群体集体拉黑名单的!   这种情况下,即使还有客人特别喜欢错规矩的官伎,这些客人也不方便时常来往了——大家是来娱乐的,往往不是自己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朋友,朋友们常说这官伎不好,不要她!这位客人还能怎得?   师小怜人还年轻,但有过联系的客人也不少了,其中人在东京城的立时就能送到,人在外地的还得用朝廷的邮驿站寄出去。   一旁周娘姨见师小怜连写了几百份单子,其中不乏只是一面之缘,此时已经离开东京的,便劝道:“娘子手臂也酸了,何苦来哉!我见馆中娘子少有娘子这样实诚的...如娘子一般的,能写百来份就算是勤勉的了!”   大家都是一个园子里的女乐,差不多的年资、差不多的生意的话,理论上该写的帖子也应该差不多。但师小怜就是要比别人多些许多单子,多备好多礼盒——这些东西以女乐的用度来说都不贵,但数量多了也是一笔开销呢!   周娘姨和师小怜日日相处,也是有感情的,总会自觉替师小怜考虑。   师小怜却是摇了摇头,只微笑着道:“娘姨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第20章 寒梅(2)   外面的人觉得女乐们日子风光,生活奢华无比,就连达官贵人也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任她们予取予求。所以女乐们大都已经被宠坏了,其中不少恃才傲物,即使面对客人也十分高傲——这种看法其实非常外行。   大多数‘恩客’,即使对一个女乐格外痴迷,也很难说那种痴迷不是对一个物件的痴迷。更别提这样‘痴迷’的还是少数,话本里的痴男怨女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大家都在逢场作戏。   所以,一个女乐如果想要受欢迎,才艺、美色只是一个方面,如果不是某一点惊人地出色,到达让人惊叹的地步,最终还是要看这个女乐如何做人。   这方面师小怜显然是个中好手,她从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过关联的客人!哪怕只是一面之缘。为了防止自己忘记,她每天睡前都会做笔记,将自己遇到的新面孔手写下来,并且在今后逐渐完善这个人的情报。   之后年节时的信件、礼物之类,她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种做法看似效率极低,很多时候都是做白工。但广撒网这种事本就不必在意效率问题,其中只要钓到一条鱼也是赚的——人在天南海北时,东京城的温柔乡里,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乐始终想念着自己。   即使自身对这个女乐其实没有太深印象,感性的人也会在某种想象的耽忘中逐渐沉沦吧!   如果是一个本就与师小怜有着相当密切关系的人,那就更不要提了...这种被一直牵挂、一直期待、一直温柔以待的感觉,是很难拒绝的。今后只要有机会,就会重燃爱火。   持之以恒地经营下来,就算知道这是女乐的手段的,也会乐于陪着演戏...大家都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不选一个认真演、用了心的人呢?   周娘姨本身不是贱籍女子出身,在成为师小怜的娘姨前也没有接触过这些,自然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安排好节下礼物的事,茶房那边送来了今天的份例菜。相比起往常的菜饭多了一荤一素两道菜,以及几样端午节的节日点心,显然都是端午节额外的份例。   端午节的时令点心,如各色粽子、白团、百草头、酿梅等等,这几日卖的大街小巷都是,馆中人都不稀罕吃了。此时师小怜见了也只让周娘姨放到一边茶盘去——自己吃不了,待客倒是应景。   “今年的百草头是茶房自家做的,比外头干净,娘姨回头多问茶房要些,自带回家受用。”师小怜虽然不稀罕吃,但却是了解过的。   所谓百草头,其实就是端午果子的一种,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丝后,入盐曝晒便是了。风味有些像盐津果脯......   吃完了饭,红妃并没有去读书做功课,而是被师小怜留了下来:“二姐不忙,今日替我看顾些!”   今日许多风月场上的子弟来邀官伎出堂,城外赛龙舟十分热闹,正有可观之处!然而除非是受命为龙舟赛表演的官伎,不然很少有官伎今日出堂。那些带着美人去看龙舟赛的子弟,带着的基本都是一般妓.女而已。   只因为官伎馆中,逢各种节庆总要冲营业额来着...官伎来钱路子很多,表演、陪玩、陪酒,甚至交欢都是有的,但这些要么单价不高,要么限制大(比如表演,一次时间很长,也不能一直不间断地表演)。对于官伎来说,真想维持奢华的生活、赚大钱,还是得看抽头和开酒席。   抽头其实就是在官伎馆博戏,无论是牌九还是打马吊,每局的赢家都要给官伎钱。这种事在赌场也是有的,不过赌场抽头可没有官伎这边狠!官伎抽头不看玩儿多大,一局一律十二个方孔银钱,这就是一两二钱银子,一千二百钱!   一场玩下来,一二十局轻轻松松,那就是二十贯钱上下了!而一些格外有钱的客人为了显示阔绰,抽头另外加几倍的也不是没有,那就更夸张了。   本朝官府总的来说是禁赌的,但给发专门的牌照,挂了牌照的地方才可以合法赌博!这方面的资格每年都有扑买,因为开赌场实在赚钱,有实力、罩的住的商人都会参与竞争,场面是非常激烈的!   而除了这些拿到牌照的赌坊,官伎馆也是允许‘小赌怡情’的场所,而且不需要竞争牌照,只需要按照账面记载交税就行——虽然各家官伎馆都会想办法做账,让这方面的税少一些。   抽头赚到的钱官伎馆和官伎是二一添作五。对半分的。不过缴税什么的全都是官伎馆的事就是了。   抽头如此赚钱,开酒席就更赚钱了,这类似于公关店里开酒。酒,特别是名酒,那当然是有价值的,但显然没有标价那么值钱,这其中有着很大的利润空间!而在当下,开酒席也是一个道理!   官伎馆自己并没有厨房,叫酒席只能联系经常合作的酒楼。这些酒楼的席面,用于开酒席的标准一套是五贯钱。这已经是东京城中大酒楼顶好席面的叫价了,可供五六人吃喝,席上除了有名酒外,菜肴也十分丰富,常见的干果、看碟外,各种山珍海味皆用银器盛来,体面非常。   而这样的席面在官伎馆叫一桌就是三十六贯钱,三十一贯就是纯赚了!   和抽头一样,这笔利润也是官伎馆和官伎对半分的!   平常也会有客人为了讨好官伎开酒席,但真正的大场面肯定还是逢年过节‘冲业绩’的时候。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竞争,官伎们在争奇斗艳,希望自己的客人开酒席开的多,压倒其他人。客人们也在竞争,想要讨好官伎,想要出风头。   每当有客人开酒席,馆中就有专门唱名的在前面楼里大声宣布‘某某相公/衙内/公子多少席’,相当刺激——这倒是和直播刷礼物非常相似。   冲业绩的时候向来是官伎馆最忙的时候,不红的官伎也就罢了,像师小怜这样当红的年轻官伎,大多从下午就开始忙起来了!   不红的官伎难得找到愿意开酒席的有钱人,这东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虽多,但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随便谁都能搞到的道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们都会想办法暗示,甚至明示自己的客人这一日要来‘捧场’。   不来也行,可真要一点儿场面都不给人撑起来,以后就很难在官伎馆里混了!   道理很简单,即使是混的再差的官伎都是不差客人的,人家差的是肯花大钱的‘好客人’!这种情况下,一个关键时刻不肯撑场面的客人,换了也就换了——风月场上逢场作戏,或许有的人有真情,但多数人还是看重真金白银的。   而当红的官伎又是另一番光景,这种时候想要在这样的官伎院子里开酒席,还得排时间呢!开的酒席少的,往往安排在下午,开的酒席多的才能在晚上的‘黄金时段’亮相——这样人来人往,一摊续一摊的,前后需要人支应的地方就多了!   官伎馆中人手总有限,为了不乱了阵脚,师小怜才拜托红妃看顾的。红妃虽然年纪小,却早已懂事,办事很是妥帖。就算是做个跑腿、传话、记账的,也能省师小怜不少事呢!   晌后,从撷芳园准备好开门后,师小怜的院子里就在开酒席!每桌酒席小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撤下来换新的,而除了第一桌是真的只有一桌酒席,后面都至少开了双桌!等到天色暗淡,撷芳园外挂了带纱笠的栀子灯,重要的客人也就来了!   这个时候来的客人就是开五桌起步了!   孙仲凯与师小怜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给师小怜撑场面的关键时刻!他一来,外面唱名的就大声道:“师娘子院中,孙公子十席!”   在官伎馆里开酒席,无论叫多少席,实际都是只开一席的。毕竟主客只有两个,就算有客人的朋友一起来,那也多不了多少人,叫了那么多席面总不能一席尝几口罢。只不过,付钱却是要按照说好的席数来付的。   所以说的明白一些,就是孙仲凯这样的人花钱给相好的官伎做脸!甘愿当这个凯子讨好佳人罢了。   这一日晚间的撷芳园格外热闹,仿佛是金钱雨洒下来,‘哗啦啦’的声音掺杂其中。   等到客人散去,账房还一直在算账,算刨去成本之后,今次馆中赚了多少钱,而各位女乐们的‘业绩’又是多少。   等到第二日时,撷芳园中因为前一天的‘业绩’情况,气氛较往日微妙了许多...虽然没有末位淘汰制,业绩不达标就淘汰什么的,但业绩不好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确实有些难熬,而业绩好的连说话也大声了许多。   “我们中也就是红妃最好了...”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一日在学舍中花柔奴的阴阳怪气程度比往日更甚:“小红是外头来的就不说了,孙惜惜是个少小失怙的,也谈不上这些。我母亲如今又总生病吃药...也就是红妃有个好姐姐,能给馆中挣钱,也难怪前几日能找柳都知要这要那呢!” 第21章 寒梅(3)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红妃还没说什么,孙惜惜先怒目相视了。一方面是为红妃不平,另一方面也是被花柔奴的话戳了心肺...什么叫做她是个少小失怙的?虽然这是实情,但被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总归会让人心里不好受。   “我哪里有胡说。”花柔奴撇了撇嘴:“没看见正主还不吭声么,可见是真的...你倒是‘忠心’,先替人争将起来了。”   花柔奴的话一开始孙惜惜是不信的,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花柔奴的性格,也知道红妃的为人。花柔奴造红妃的谣还少么?就算她不是血口喷人,也往往是遮掩了一部分真相,让事情听起来变成另一回事。   再者,红妃可不是轻狂性格!就是花柔奴那样总找她麻烦,她也没有真正计较过。至于日常‘恃宠而骄’,问馆中要东西什么的,这说花柔奴自己还差不多!撷芳园负责内中所有女子的衣食住行,公中开销可不少,多少人在其中占着公中便宜呢!   花柔奴的养母花小小就是其中最明目张胆的一个,她仗着自己身份特殊,也不用考虑什么‘以后’,这种事上做的不加收敛。而花柔奴有样学样,这种事上也是有的。   反过来说红妃,她从来没有挑拣过公中。主动要东西什么的,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   见孙惜惜神色,花柔奴冷哼一声:“不信?你自问她去!”   这样说着,花柔奴看向红妃,神色之中有一种看好戏的意思。这个时候孙惜惜也有些糊涂了,实在是花柔奴这次太‘理直气壮’,如果真的像以前一样是‘造谣’,这些话应该背着红妃说才是,不然不是立刻就要被戳破了么?   红妃虽然不常搭理花柔奴,却也不是任人中伤的软柿子。   红妃抿了抿唇,并没有如花柔奴想象的那样露出窘迫,又或者恼羞成怒的表情,而是依旧像平常一样平静:“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说我找馆中要东西了?”   “我想要在歌乐亭槅扇上装大照子,平时练舞时便能自己瞧见自己的身形了...这不过是个建议,若都知觉得好,馆中娘子们也能受益,这本就不是私事。”说到这里,红妃扯了扯嘴角:“此事我并未避着人,其他知道此事的,也没有如柔奴你一般做此等想。”   “我曾听我母亲教导,世事如镜,若自己的心是好的,便看什么都是好。若自己是卑鄙不堪的,那便看什么都是卑鄙不堪...明明是一件公私都好的事,在你这里就成了满是私心之举,就是不知道你这人有个怎般心眼。”   说罢,红妃也不再理会花柔奴,展开书册读书去了...她相比起其他同龄学童有不少优势,底子、理解能力都要强出不少。但学舍的课业依旧是重的,与其花时间在花柔奴身上,还不若多学一点东西。   花柔奴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被憋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之所以这次这么大反应,不只是因为红妃少见的阴阳怪气了她一回,也是因为红妃话里踩到了她的痛脚...虽然红妃自己没注意到这点。   ‘曾听我母亲教导’...这话扇在花柔奴脸上,就让花柔奴觉得红妃是在讽刺自己没有母亲教导。   说起来,花柔奴多的是母亲,一个亲生母亲,两个养母呢!但花柔奴并没有从任何一个母亲身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情。亲生母亲不管不顾,养母师琼待她也是淡淡的,只保证生活,谈不上母女感情。至于现在的养母花小小,养她的目的是将来有人养老送终!   有这样的目的在前,花小小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花柔奴又能感受到什么母女之情?   花小小平日并不多管花柔奴,说的最多的也是让花柔奴不要忘记她的养恩,将来要回报她...就算是说些女乐路上的事提点花柔奴,也不是因为爱惜花柔奴,而是希望花柔奴能够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摇钱树。   花柔奴盯着红妃的脸,她最讨厌的就是每次挑衅红妃时,红妃平平淡淡的样子。她想要的是红妃恼羞成怒,而不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红妃这样,在馆中年长的娘子眼里是有气度佳、仪态好,在她看来就是虚伪、装模作样!   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花柔奴决心要坏了红妃的‘好事’,转过头去就和养母花小小说了这件事——当然,说的很有‘技巧’,在她的嘴里,这是师小怜端午节酒席开的多了就飘了,在馆中说话也有底气了。   为了方便自己的妹妹练舞,想让都知在歌乐亭装大大的镜子!   花小小和师小怜其实没什么矛盾,只不过远香近臭的,这几年邻居做下来总有些摩擦。再加上师小怜人在墙那边,是‘五陵年少争缠头’,而花小小则在墙这边‘门前冷落车马稀’,时间一长,花小小因为坏了身体跌落下来的愤懑本来是不针对任何人的,眼下却是有了师小怜这个针对对象。   此时听花柔奴故意这样挑唆,便有心发作起来。   也不是花小小傻,实在是花柔奴年纪小,成人总会觉得小孩子的坏心思也就是那么回事,就算是使坏也逃不过大人的眼,由此就很难发现一些小孩子深刻的恶意。而且,花小小自从跌落神坛,大概是面子上过不去,很多时候都在自己院子中自怨自艾,时间久了心思难免有些左。看她平时坏脾气就知道了,她现在多少有些‘心理问题’。   这样的人,在某些特定的事上特别容易脑子不灵光。   于是第二天花小小就去找柳湘兰闹,明面上自然是抗议‘差别待遇’!不仅如此,还特意去师小怜的院子里骂她:“女乐里还没混出头呢,倒是先抖起来了?也不知当初学的规矩到哪里去了!”   “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师小怜知道这是个浑人,自然不会和她争,只想将场面敷衍过去。   偏偏花小小不饶人,追着师小怜道:“都是行当里的人,你在这儿装什么不谙世事?歌乐亭里要大镜子的事是不是你说的?难怪公中总是这也没钱,那也没钱,钱去哪儿了?都是拿来偏你这样的狐媚子了...好啊好啊!我们这样的原不配,就该将我们踩下去,让你一个吸血才好罢?”   红妃从学舍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花小小来闹了一场,姐姐在房里哭的眼红红的,一个与姐姐关系好的客人原来约她今日出堂,眼下也不成了,只在房中安慰她:“娘子别与那妇人计较,这几年失了往日风光,脾气古怪的很!往日不是还有几位过去相好的客人眷顾于她,如今这也不见了,还不是受不了她的脾气!”   客人见师小怜头发只是拢着,也没化妆,眼泪欲泣不泣,比往日更多一份清瘦,心下怜爱更甚。也不提师小怜误了出堂的事儿,反而陪着师小怜用了些家常饭,逗趣一会儿,好不容易师小怜破涕为笑,这才安心离去,离去前还约了明日再来的事。   等到人走了,红妃愧疚地去见姐姐...这件事本是因她而起的。   虽然在这件事上,撷芳园中的人都知道师小怜是无妄之灾,受了委屈,表面上也是安慰师小怜居多。但师小怜失了体面也是真的,一些嫉妒她的人免不了拿这个做谈资到处说,这个时候也就不会管事情的真相了,只会拣不利于师小怜的说。   这种谣传在官伎馆中到处都是,没人真的当回事,杀伤力有限,但给人带来的困扰却不会变。   师小怜的状态却比红妃想象中的好很多,客人走后她的精神就好多了,一点儿没有之前的沮丧柔弱。她将小於菟抱在怀里,逗弄了两下才道:“不用多想,本就不是二姐你的错,无事生非的另有人在。”   这件事起因在红妃没错,但红妃本身是没错的,她只是通过师小怜给柳都知递话,想要在歌乐亭安装镜子方便练习舞蹈而已。师小怜自己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没有多想就和柳都知说了...这件事从头到尾能挑出错处来吗?   说到底,还是花小小这个人有毛病(师小怜并不知道花柔奴在其中做了什么)。   师小怜显然属于思维比较清晰的那种人,不会搞错一件事的关键。她反而还开导红妃,安慰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也见了,我如今受了委屈叫人知道了,人还多怜惜我些呢。”   能成为官伎的女子,并摸爬滚打数年,大多都历练出来了!师小怜又是个中翘楚,有一颗大心脏,哪能因为这么点儿事就那样受不住...之所以如此表现,未尝没有顺势而为,借此捞好处的意思。   “只是可惜了,她这么一闹,二姐你的镜子是不成了。”花小小是无理取闹没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她‘如夫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只要不是台面上的大是大非,平常柳湘兰还真不好为一点儿小事和她纠缠。   摆明了人家根本不要脸面了啊!   所以哪怕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镜子的事也被暂时按下了。 第22章 寒梅(4)   第二日,天气格外闷热,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上午第一堂课是书文方面的学习,这当然是很重要的课程——对于一名官伎,她们接触到的客人基本可以说是‘往来无白丁’。无论是官员、世家子弟,又或者是豪商之流,很少有不读书的文盲。   而且官伎相较于一般从事声色行业的贱籍女子,对外最大的‘标签’也是知书识礼、有学问...至于说作为吃饭手艺的歌舞,其实一般的妓.女也会,只不过官伎的水平普遍更高,风格也更‘高雅’一些。   但说实在的,这种‘高雅’也只能说是各花入各眼...为了不让女乐表演越来越呆板,女乐表演吸收民间乐舞表演内容是常有的事呢。   现阶段红妃她们这些小学童的课业都还比较简单,因为不管之前有没有底子,夫子都是从头学起的。不过相比起一般的孩童启蒙,学舍的夫子进度要赶的快一些。对于有基础的学童来说,这还正好,对于没有基础的学童来说就有些辛苦了。   不过没有人在意这点,对于打算成为女乐的学童来说,这点儿‘辛苦’实在连开胃菜都算不上。如果有人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只能说她们不适合成为女乐,自然会在未来的学舍生涯中被淘汰。   红妃在书文上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有着上辈子的经历,她的理解能力比同龄学童强了很多。再加上一些东西看似陌生,实则与上辈子接受过的教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她在学新东西的时候也能事半功倍。   这大大节省了她的时间和精力,让她能省出时间做些别的。比如增加一些舞蹈训练,又比如不满足于基本的书文教学,自学更高深的内容。   一堂大课完毕,夫子给学童们都布置了功课,让她们将新学的字写在描红册子上,一个字要写一页——进入学舍已经快半年了,她们在书文课上主要学习《千字文》、《声韵》《千家诗》三本书。   《千字文》是识字教育,《声韵》则很像明末清初时李渔所作的《笠翁对韵》,通过‘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样的朗朗上口的句子启蒙孩童对韵律的感知。这比直接上理论课更适合小孩子,不至于让启蒙的学童因为挫折太多生出畏难之心。   《千家诗》就更不用说了,收录了许多古今诗篇,大都是相对而言没那么艰涩,但又优秀的作品。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是在为将来自己写诗作词做铺垫。而且就算将来自己做不来写诗作词的事儿,将这些诗作背熟也是在增添文化修养,未来应酬也用得着。   而无论这三本教材教的是什么,对于启蒙阶段的学童来说,最核心的还是识字、写字。   女乐们往往拥有不输客人的学问,而‘学问’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指代。写诗作词是学问、谈经论典是学问,那书法是不是学问?当然也是!事实上,相较于其他,学童在文化教育这块最重视的可能就是书法了。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大学者一样满腹经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写出漂亮诗词。更进一步说,女乐所处的生态也不见得要求她们那样,她们只要在学识上达到一个基本的水平,大多数客人就不会在意了。   而书法不同,书法是看得到的!女乐常常要与客人书信往来,一笔好字这个时候就会显得非常重要。而且此时书法、丹青都正盛行,对于整个社会来说这都是很风雅的事,能做好是相当加分的!   也是因为此,从一开始文化课这部分就很重视书法训练,每次留的功课都是描红(也有此时才启蒙,别的功课也留不了的缘故)。   下课之后,夫子就背着身走了,他身后是一个七八岁的小书童,替他背着书袋、墨盒等物。   红妃她们这些小学童则是手脚利落地收拾桌面上的书本笔墨,因为接下来就是舞课,还得提前赶去舞室做一些准备呢!   “天色阴沉的很呢,大概要下雨了。”孙惜惜和红妃赶到舞室时看了一眼压的很低的云,随口说道。   红妃在一旁借着把杆压腿,轻轻点了点头。就在她点头之后,院子里的树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动静不小。   “落雨也好,太闷热了。”旁边有一个学童凑了一句。   “...所以说啊,有的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就在这时,花柔奴和陶小红,以及平常和花柔奴她们走的近的两个小学童一起走进了舞室,花柔奴被拥簇在中间绘声绘色地学着昨日撷芳园发生的事。   不是别的,正是花小小骂师小怜的那些话,重点是师小怜有多狼狈。   “这样不懂事,最后还不是害了别人...知道的是亲姐妹,不知道的还当是讨债鬼呢!”这样说着,花柔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红妃,阴阳怪气道:“说到此处,一些事还真不能细思量,说不得真是讨债鬼呢!”   “瞧瞧和她沾上的,是不是都有些不好...养母从良籍落到贱籍,亲娘早逝,如今也该轮到亲姐姐了!”说着还发出了一阵‘咯咯’笑,好像说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   听到这话孙惜惜先皱起了眉头...哪怕平常见惯了花柔奴嘴贱,这也太过分了!她忍不住担心地看向红妃。   红妃脸色如常,然而手却捏的死紧。依旧继续着压腿的动作,等到这一组动作做完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恢复身位。眼神轻飘飘地从花柔奴身上飘过,少见地笑了一下,这才慢吞吞道:“是的呢,一些事确实不能细思,我也觉得讨债鬼是有的。”   “有的人啊,亲生母亲从良籍落到了贱籍,养母也早逝,如今有了新养母...似乎被收养之后,新养母的病也越来越没有起色,还诸事不顺了吧?”   没有指名道姓,但谁又不知道这说的是谁呢!   其实官伎中很忌讳这种指桑骂槐式的口角,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捎带上旁人,导致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学童们其实就是预备官伎,自然也知道这个忌讳。不过在场的学童大多不觉得红妃有问题...所谓‘先撩者贱’,实在是花柔奴在先。   那些话也确实不中听,在场的学童只要没有立场问题,听了都是要皱眉的。只不过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意掺活,这才没有人替红妃出头。相应的,这个时候红妃以牙还牙回去,自然也没有人为花柔奴说话。   相反,还有不少学童低声偷笑了起来。   花柔奴听到几声‘扑哧’,脸涨的通红,忍气不过,要伸手去拉红妃。红妃却是躲过去了,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学舍中是绝对不许学童拉扯打架的,真要是那么做了,无论起因是谁,都要一起受罚,红妃可没打算和花柔奴‘同归于尽’!   正好此时陈玉卿走进了舞室,似乎注意到了舞室中的微妙氛围,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学童们站好位置准备上课。   课间空隙,她这才有闲心询问刚刚在一旁整理庭院的下仆发生了什么。等到下仆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陈玉卿笑着摇了摇头,嘟哝了一句‘小孩子脾气’,也不知道是在说谁——陈玉卿并不把这当大事,在官伎中,本来就有亲如姐妹和老死不相往来两种关系。   关系敌对的官伎从来不少。   当然,在学舍学习期间,还是要控制的。这一方面是为了学舍的秩序,另一方面也是让学童学会控制自己...将来成为官伎了控不控制的住是一回事,但现在做学童都不会小心谨慎,那将来岂不是要上天!   所以虽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上课纠正花柔奴动作时,陈玉卿还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敲打了花柔奴:“对,就是这样伸手,方才伸的太过了...作为女乐,其实学做人重于学艺,学做人倒不是让你们学的好性子,只是让你们懂些人情世故。”   “人情世故里大概不教如何中伤人罢?”   虽然没有点明,但大家都知道这说的是什么。花柔奴心里有怨气,觉得只说自己的陈善才明显偏心!明明师红妃也用同样的方式还了回来!一时之间又羞又气,重新抬起头来时又恨恨瞪了一眼红妃。   ‘轰隆隆~’‘轰隆隆~’等到快下课时,酝酿了许久的大雨似乎马上就要落下,大风吹得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   这个时候准备着下课的学童们发现学舍的下仆似乎正匆匆忙忙把什么东西往舞室中搬,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麻布中裹着的竟是好多宽约一尺,长约五尺的铜板,被打磨的光亮,像是镜子一般。   陈玉卿笑着上前点了点红妃的额头:“上回听你们这些小学童议论,要是板壁上有镜子照见身形就好了...仔细想来确实有些道理,我与其他善才商量了一番,打算先在这几间舞室中各装一面板壁的照子。”   花柔奴慢慢瞪大了眼睛,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眼睛都红了。   哗啦啦,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终于下了下来。 第23章 寒梅(5)   进入学舍以后,红妃的日常相比起过去紧凑了许多,再也没有那么多‘找事做’的时候了,更多时候都是她被各种事追着跑。她尚且如此,学舍其他学童自然更加忙乱,这个时候对于很多学童来说,学舍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友好’的地方。   相比起初春时刚开始去学舍的兴奋激动,这个时候难免倦怠抗拒起来。   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官伎馆培养的学童,未来的命运也全看这几年的努力,如果不想离开官伎馆就得打起精神。再者说了,她们可没有哭一哭、闹一闹,就可以避开学舍生活的倚靠,所以即使万般不愿,学童们还是照常在学舍学习。   只不过这就是当和尚撞钟,要说多有积极性,那肯定是不能的。   这也算是学舍学童的第一个倦怠期,学舍的善才和夫子们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如何棘手,这种事情他们经手每一批学童时都见过,对此也自有一套应对方法。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炎热的夏天似乎和学童们的汗水、泪水一起,一下就流走了。就在秋分这一日,陈玉卿向红妃她们宣布了一件大事:“你们这些小学童也学了半年多了,从今日起,该教你们一支新舞,冬至日时好去瓦子呈演。”   这个事情红妃倒是知道,或者说学童们大多听说过——在学舍时,学童们有类似‘期末考试’的年终表演。到了冬至日时,十五人一组,要去到城中各处瓦子表演歌舞,这也算是对一年辛苦学习的一个总结。   善才们也借此看看学童们有没有懈怠、进步多不多。   学舍中小班教学,一个班只有十五人左右,年终表演前教授舞蹈的善才会给每班学童教授一支舞。像红妃她们这种初入学舍的学童往往教一些入门级的、适合孩童的舞蹈,一般善才们是各教各的,曲目不会雷同。   但偶尔也有例外,出现节目相同的情况...不过这都不算事,毕竟年终表演的目的是为了考核学童过去一年的学习情况。   进学舍的第一年,学童们准备年终表演的时间往往会比较长。这既是因为这个时候的他们水平还不够、基础很薄弱,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做好这件事。也是因为学舍习惯通过准备年终表演这件事,转移小学童的注意力,帮助她们度过第一个倦怠期。   果然,被年终表演的消息刺激到之后,学童们好像一下就振奋起来了。一边听陈玉卿说冬至日表演的事,一边眼神扫向周边其他人,想的是谁会成为领舞,到时候自己能不能好好表现之类的。   不过所有人都想多了,陈玉卿为她们选的节目是转踏,这是没有领舞的群舞表演,五人一组分成三组进行排练。   这个时候‘队舞’的规模一般不大,很少有超过十二人的,一般多见的有两人对舞、五六人的群舞。至于更大规模的队舞,数得着的大概就是‘字舞’了,多的时候能动用上百名舞者。   但‘字舞’基本没什么艺术性,只是要调度好队型,让舞者呈现出特定的‘字’而已。不是在超规格的庆典上,字舞是不会出现的。   在这次的安排中,为了表演效果,陈玉卿让弟子们五人一组,适合当下常见的队舞表演,而不是十五人一起表演。   转踏算是这个时代的‘踢踏舞’——转踏起源于《踏谣娘》,《踏谣娘》表演内容是一个美貌女子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勤劳美丽的女子所嫁非人,丈夫不止没有出息,不思上进,还常常殴打自己)。   虽然有一个悲剧内核,《踏谣娘》本身却是喜剧演出。配合女主角表演的‘丈夫’就是后世戏剧中常见的‘丑角’,常常会做一些滑稽表演与女主角互动。舞蹈时节奏也是明快活泼的类型,一段完结之后总有一句‘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如此循环往复。   最开始,转踏就是《踏谣娘》,《踏谣娘》就是转踏。   到如今,转踏类节目早已经不只有《踏谣娘》了,而是一类节目的泛称。基本上,手挽相连,以脚踏地做节拍,载歌载舞的节目都可以叫‘转踏’。   具体到今次红妃她们的节目,应该是《九张机》——这可少见!要知道转踏类的曲目一般都叫做《调笑》、《调笑集》、《调笑令》《XX调笑》什么的,所有还有人干脆用‘调笑’代指转踏这种表演形式。   不过,虽然曲名少见没有用‘调笑’,《九张机》本身还是再正统不过的转踏类曲目。   陈玉卿先在学童面前跳了一遍,打了个样,然后就开始将其分解成一段一段的。   其实‘转踏’类的舞蹈节目都没有复杂的动作,不同曲目之间的编舞也大同小异。而表演好不好,表现出来能不能搏得满堂彩,全看舞者本身!这大概也是撷芳园都知柳湘兰能凭《踏谣娘》名满东京的原因吧...毕竟要将这样的‘入门级’的舞蹈做好,才需要更强的才能。   也是因此,陈玉卿说是教导学童跳《九张机》,实际却没有做过多演示。大约三堂课之后,所有的学童就都能完整的、不出错地跳完整支舞了,而且唱的部分也没有问题...而真正的考验从这个时候才开始。   接下来就是精心打磨的时间。   这种时候就没有一点儿捷径可走了,像‘转踏’这种节目,真就是靠重复训练才能做到一次比一次好一点,直到最后量变导致质变——如果只是一次两次,根本看不出分别,而当这个节目被打磨遍数足够多,那么每一个细节都会变得无比圆融、完美!   很多人觉得表演要讲究‘灵气’,更重要的是表达某种感情,能让观众共情。要是能激发出感情,那么‘技艺’的部分稍微有些瑕疵是不用在意的...这样的论点在专业的表演者听来是可笑的!   对于专业的表演者来说,‘技’是一切的基础,从来没有谁能没有‘技’做基础去表达感情的。如果真能那么做,那为什么还要专业学习,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动作,为什么不换一个普通人去表演?难到普通人就不会表达感情了吗?   当一个节目表演千百次后,哪怕不说,观众也能感受到非同一般的吸引力!这一点看舞台剧的人感受会更深,一场舞台剧新排出来之后往往会连演许多场,往往越是演到偏后的场次演员带给人的感受就会越好(连演之后过于疲惫的场次不算在内)。   这就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力量!   “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陈玉卿手持红牙板亲自为弟子们打节拍,小姑娘们则载歌载舞而出。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著待郎归......”   原本已经懈怠的学童似乎因为准备冬至日表演而陡然升腾起了斗志,不只是在学舍里经常可以看到小学童们加练。就是在官伎馆时,也时不时能看到她们挤出时间加紧用功。   红妃幸运地没有和花柔奴编进同一组,而是和关系最好的孙惜惜同组,这大大方便了她们排练!放课后回家,红妃会和孙惜惜去歌乐亭两人一组合练,除了单纯的练习外,还能从前辈那里得到一些指点!   “红妃...我一定会成为女乐的!”孙惜惜在一次排练之后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一下趴在了擦洗的光亮的柚木地板上。   红妃也好不到哪儿去,躺在地上侧过身来看向孙惜惜,发现孙惜惜眼下有一层水迹,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红妃想起了秋天里,孙惜惜在一次放课后偷偷抹眼泪的事。   当时她似乎到了一个很艰难的时期,在一开始的进步飞快之后,学舍的功课忽然停滞不前了,那个时候好像做什么都做不好。再加上她压力很大,根本没有任何退路...以她的年纪,软弱的哭出来其实并不奇怪。   那个时候红妃再一次明白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给女子多少选择的余地。即使她们已经算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了,依旧只能在选好的道路上硬着头皮往下走。   “嗯...我们都会当上女乐的。”红妃沉默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流眼泪的孙惜惜,比只能暗地里偷偷抹眼泪的孙惜惜还是好多了。走在这条路上是不能停下来去想‘要不然休息一下、软弱一下’的,红妃很担心停那么一下之后孙惜惜就被甩下。   如果抛开她作为一个现代女孩的自尊不提,在这个让女子窒息的世界里,成为官伎已经是少有的‘好球区’了!   这里就算是地狱,那也是地狱第一层,在这下面还有十七层地狱,红妃不希望眼前熟悉的小姑娘未来的境况更加糟糕。   等到稍微平复了一点儿呼吸,红妃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景色,正是一片萧瑟的冬日景观。天也阴沉沉的,红妃忍不住抬头去看,轻轻‘啊’了一声:“下雪了!”   孙惜惜也站起来,跟着看过去:“是下雪了。”   “今冬初雪呢...”女童轻声的呢喃随着雪花飘远。 第24章 寒梅(6)   时间过的很快,随着第一场冬雪落下,学童们越来越接近冬至日瓦子演出的日子。   这个时候不只是学童们紧张起来,不知疲倦地反复排练,就连教舞的善才也会投入更多精力指导弟子,这差不多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意思。   “一张机...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文锦了,将去寄呈伊......”随着歌唱的节奏,陈玉卿也轻轻点头,在她看来红妃她们这一班弟子表现很不错。至少对照她以前教过的,以及现在教的其他学童,都属于比较好的那一类。   视线从三排弟子中扫过,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最后一排、站在中间靠右位置上的红妃身上。这当然不是红妃出了什么错,只是陈玉卿有点儿想不通了,怎么‘转踏’这种表演,又是初入学舍的学童,这个小姑娘还能这样扎眼。   其实在‘转踏’这种群舞中过分扎眼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独舞转踏那另说),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动作、一排手挽手表演,在舞台角色上没有主次之分。这个时候整齐有力,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这才是最能给观众带来好的观看体验的!   至于在这样的节目中某一个舞者过分突出,那才会让这个表演失去意义——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还要来看这个节目,而不是去看那些更难、更能展现某个舞者的表演?   红妃的扎眼其实还不在于她技术比其他人高到哪里去,毕竟‘转踏’的舞蹈动作就是那么回事,让新竹学舍的学童来跳是那么回事,让跳了许多年的女乐来跳也是那么回事,总不能基础的几个动作里跳出花来。   大家都努力练习了这么久,以舞蹈来说都可称得上‘标准’!   这种时候,红妃的扎眼更多是源自于她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精气神’。这种精气神陈玉卿在经常登台表演的女乐身上倒是常见,而学童想要有这样的架势,至少也得成为女乐两三年后了!   其实这种‘精气神’就是台风,对于表演者来说,无论排练多少次,都不能代替真正的登台表演。登台表演、直面观众,这方面的经验和私下排练是完全不同的。红妃上辈子虽然还只是一个舞蹈学院的学生,但作为一直以来的专业优等生,大大小小的文艺汇演不知道参加过多少!   如果算上私下兼职,她的表演经验还要更多!   这种经验积累下来的‘台风’并没有如身体记忆一样消失,在马上要进行表演的当下,已经恢复的很好了。她现在站在同期学童中间,高雅一点儿说是‘鹤立鸡群’,俚俗一点儿说,就是一地生瓜中有一个熟瓜。   要多扎眼就有多扎眼!   陈玉卿并没有因为红妃过于‘扎眼’而说什么,这又不是红妃故意在某些动作上搞小动作出位。如果因为有更优秀的素质而显得扎眼也要强行禁止,那也太为难人了——而且有一说一,表演中常需要和人配合,有的时候需要不那么显眼没错。但更多时候,表演者就是需要充分展现自身魅力,越扎眼越好!   学舍培养女乐,也是倾向于这种的。   陈玉卿拍拍手,结束了冬至日前最后一次舞课,宣布了明天要去宜春门瓦子表演的事。虽然明天是冬至日这件事众所周知,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早就有了,但当陈玉卿真的宣布这件事,只相当于后世低年级小学生的学童们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回去的时候孙惜惜挽着红妃的手,脸上因为担心明天的表演呈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红妃很想缓解她的忧虑,但她并不是擅长宽慰人的人,所以也只能静默以对。   第二日,去到学舍之后,学童们被善才们带到了宜春门瓦子。   ‘瓦子’是此时的娱乐场所,和现代的‘城市综合体’有点儿像。瓦子内部最出名的是‘勾栏’,也就是游棚,是艺人可以进行表演的地方,类似电影院、剧院。而除了用于表演的勾栏,瓦子内还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和商业活动。   一个市民如果呆在瓦子中,一整天都可以不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瓦子’之所以叫‘瓦子’,取的就是来时如瓦合,去时如瓦解,易聚也易散之意。   在东京城中,瓦子很多,大小有二三十座,其中光是出名的就有十座上下!宜春门瓦子算是叫的出名字,而宜春门瓦子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其坐落在桃花洞一带!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不仅南桃花洞的妓.女常在此招摇,北桃花洞的女乐也常就近在这里演出。   红妃之前也来过两次宜春门瓦子,那两次都是姐姐师小怜在这里有表演,她跟着在勾栏后面的戏房(就是后台)见世面。至于逛看瓦子,这却是没有的。主要是怕瓦子中人多眼杂,小女孩被人拐了去。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年头‘女子’是非常珍贵的商品!看的再严,也经常听说有少女嫩妇被拐子拐去,不见了踪影。   红妃平常能够自由出入的一小块地方也就是撷芳园,以及撷芳园附近半条街了——光顾官伎馆的都是达官贵人,再加上官伎馆本身也很有钱(随便一个官伎从头到脚的打扮就不是一个小数),北桃花洞一带向来是官差巡逻最勤的坊市之一,治安算是很不错。而且周围又都是熟人,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能让人放心的。   而这次,红妃依旧没机会再瓦子里逛逛,只匆匆瞥见叫卖旧衣、咳嗽药等物的小贩,还听到了路歧人卖艺的动静(瓦子中不止有在勾栏中表演的,还有在路边空地画个圈就开始表演的,这就是路歧人)。   因为担心学童们走散,被人拐了去,学舍看的很严。今次差不多出动了所有的善才,也带了足够的阉奴,基本上保证了每个小学童都不会离开善才的视线。   等到人到了勾栏,清点人头确定没有人落下,善才们才算是松了口气。   学舍里两批学童分在了两个勾栏,一半的大学童配一半的小学童,正好可以搭配着表演。而红妃她们所在的勾栏名叫‘玉兰棚’,内里能容纳千来观众,不算顶大的棚,据说东京城中的大棚要数里瓦的夜叉棚和象棚,都是能容纳几千人的场地。   大概是因为今天学舍要在这边演出,玉兰棚重新装扮了一番。不只是当中挂上了‘新竹学舍学童在此作场’的帐额,还满场都张贴上了红红绿绿的靠背。背靠算是一种广告,上面一般是表演的节目单、人员表之类。   红妃还没细看,就被赶到了后面戏房。勾栏中的戏房和后世的后台不太一样,对于观众来说并不全封闭,是能看到的。所以一般这里不能换衣服,最多只能场间休憩、化化妆什么的。   这里的戏房虽然不算小,却也无法同时容纳这么多学童在此化妆、候场,所以大家都是轮着来的,其他没轮上的就在腰棚边上等着。   因为之前已经在学舍集体排演过了,所以大家都知道各自节目的次序——作为才在学舍学习了一年不到的小学童,她们的节目基本上都被安排在各种不重要的时间段。比如一开始炒热场子,又比如中间比较疲劳的时期过渡一下,再还有重要角色出场前垫场,都是她们。   红妃她们的《九张机》属于转踏,是炒热场子最好的节目,所以在一个外头雇的说浑话艺人表演了一段之后,就会是她们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要先进后台做妆扮。   而等到学童们陆陆续续一多半都完成了表演前的准备工作,玉兰棚的观众就开始进场了。这次表演显然是要买票进场的那种,玉兰棚的管理人员守着门口卖票,见棚中要客满了,便有人叫:“张门子,锁了勾栏门啊!”   之所以要锁门,就是防着表演过程中有人过来蹭节目看。   虽然这次表演的并不是什么名角,甚至不是瓦子中积攒起观众缘的熟面孔,但‘新竹学舍’本身就是一块招牌。大家都知道在新竹学舍学习的学童都是未来的女乐!女乐在普通百姓眼里就代表着色艺双绝,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女子。   平常女乐也偶尔在勾栏表演,但往往只表演一段,这也是普通观众少有的可以观赏女乐表演的机会了。而新竹学舍的冬至日演出不同,一次性好多节目,真正可以一次看个够——虽然这不是真的女乐,只是预备女乐。   不过很多人也不在意这个就是了...甚至有些达官贵人,明明平常可以接触到女乐,也特别偏爱学舍的冬至日演出。因为可以借此寻找潜力股,看腻了老面孔,就想看看‘新鲜人’,这倒是像后世一些追星族,就爱从偶像不红、甚至没出道时就追起。 第25章 蝉蜕(1)   学童参加表演时穿的服饰和平常在学舍时很不一样,平常大家都比较朴素,穿统一样式和颜色的衣服。这次的冬至日表演就不同了,根据表演的节目不同,大家都有相应的舞服、发饰、妆面。   杏黄色只在衣襟处绣着腊梅的窄袖上襦,宝蓝色的高腰千褶百迭裙,窄窄小小的绣花舞鞋,颜色搭配的很亮眼。   善才给还没有学过化妆的小学童化了妆,只是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抹了口红、贴了花钿而已(此时流行‘薄妆’的素雅清淡)。其实这种妆在红妃看来依旧很不‘自然’。但大概是看习惯了,她现在也能理解这种妆容的美了。   官伎想要‘素面朝天’是不行的,即使她有一张美若天仙的脸也不行。‘化妆’在此时本来就是女子有情趣、懂妆饰的一种象征,没有化妆的官伎,就像没有华贵服饰的老妓一样,首先就会被人看轻。   再者,一些宴饮常在晚间,女乐要在这些宴会上表演节目。而此时的照明都靠蜡烛和油灯,这本身很利于布置幽暗、美妙的氛围,但照明能力本身就不敢恭维了。在这样的照明下,不化妆就太寡淡了。   另外,小学童们的头发也和平常不一样,平常大家都梳‘双髻’。所谓‘双髻’是一类发型的总称,丫髻就是其中的代表。凡是分梳在头上两边,无论发髻的位置是在上在下、在前在后,都可以说是双髻,这一般被认为是女童的发式。   今次红妃在出门之前就已经按照陈善才的提点,提前让周娘姨梳了一个单髻。   这大约是古代版‘丸子头’,和单螺髻有些像,但要更圆润一些。   发髻贴近头皮底部一圈是厚密纱堆的像生花,然后安上了一个鎏金錾刻纹小冠,最后在两鬓各簪一支金灿灿三首桥梁簪。至于其余的首饰,就是耳边打秋千的荔枝球耳坠,和颈间由珍珠和珊瑚珠穿成的软璎珞。   从这就可以看出培养官伎有多花钱了,这些东西可不是现代舞美做的仿制品!说要用金银宝石,就真的是金银宝石!   不过好在这些东西也不见得真要买,已经成为官伎,开始赚钱了先不提,像红妃她们这样的学童,本身大多是无力负担这些的,所以会有官伎馆为她们备齐。一般官伎馆会和有合作的宝货商人租用,而这种开销会和学童们的食宿费、培训费等一起记账。   等到学童们成为官伎后是需要还账的...而如果一名培养多年的学童没能成为官伎,到时候就会被转卖给私妓人家。虽然没能成为官伎,但相较于私妓人家的女子,学童依旧是各方面非常出色的,所以身价不会低,勉强能够官伎馆回收成本。   不过也就是勉强而已,所以官伎馆都会尽力避免这种事。   红妃的倒不是租的,有的东西她自己就有,还有一些是姐姐师小怜借给她的。像她这样的‘官伎馆’内部子弟大都如此,所以她们长大成为官伎后往往没有多少欠账,比‘外头来的’轻松一些。   玉兰棚的门锁上了,观众也逐渐找到各自位子安稳下来。这时说浑话艺人上台,‘说浑话’就是此时的单口相声,是学舍从外面雇的艺人,专门为学童演出做‘主持人’的。   来了一小段即兴表演之后,整场演出才正式开始——观众们毕竟是为了新竹学舍学童才来的,这也是他们期待的。   密集的鼓点声、清脆的琵琶弹拨声里,红妃和自己的伙伴踏上戏台,周围是旋窝一样的观众席,都已经坐满了。   这个时候的‘勾栏’,和后世体育场有点儿像,都是一个‘碗形’。碗底就是戏台和戏房,而靠近碗底一圈是‘站票区’。至于‘碗壁’,那是由木头搭起来的阶梯,观众可以坐在这里。   当然,如果是很小的勾栏,可能就没有阶梯座位了。   “一张机...两张机...三张机...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歌声里,小学童们的舞蹈动作准确而富有韵律,几乎没有一点点多余动作。   这样的‘利索’,一下就让这表演与勾栏外普通路歧人的‘转踏’有了完全不同的观感。路歧人当然也有非常优秀的,但那是极少数!大多数路歧人都很业余,和‘学院派’之间的差距即使是最迟钝的观众都能感受到。   ‘转踏’这种舞蹈,普通人能跟着节奏跳,技艺最精湛的艺人也能跳。表面上没有门槛,实则门槛很高!有的时候看似只是一张纸的距离,但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纸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整齐的、富有活力的舞蹈,红妃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是经过训练的,给人一种精神饱满的感觉。非要让在场大多数人说哪里好,这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吸睛’!即使是这样常见的节目,也能让人津津有味地看完全场,不知不觉中就演完了。   而相较于纯粹享受表演的观众,学舍的善才和一些相关的艺人就要专业多了。   “是哪一个?我倒也看看,哪样的小学童,如何使得三姐你这等看重。”穿着华贵服饰的女乐款款而来,她和陈玉卿关系很好,连同另外几个官伎曾经结拜过金兰。陈玉卿在其中排第三,她则是最小的一个。   而她如今正是官伎馆‘垂云堂’的都知,当年曾以扇子舞名动京师的如夫人顾秋波。也是因为当上了都知,所以她可以比一般的女乐晚几年‘退休’,如今还以女乐身份主持着垂云堂的事务。   曾经的小姐妹如今有空也会相聚,顾秋波上次听陈玉卿说起见得一个好弟子,天资生平仅见。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成就还在她们那帮姐妹之上。   顾秋波很清楚陈玉卿是何等傲气的人,相比起同时期的一般女乐,陈玉卿对舞乐的投入更深,艺术成就最高。只不过对于女乐来说,除了舞乐之外,世人看重的素质还有很多,所以陈玉卿的名声在同辈之中并不是最高的(这就像演技最好的演员不一定是名气最大的)。   能让陈玉卿说出这样的话,顾秋波一方面是不相信,另一方面就是好奇了。真说起来,她们在官伎这个脂粉世界里也看的够多了,这个女儿国里哪一年没几个最风光的人,又哪一批新人里不出几个天才?   想当初,顾秋波、陈玉卿她们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到了她们这个份上,顾秋波并不觉得还有所谓的‘天才’能让她们有‘意外’之感。   陈玉卿笑笑不说话,只是指了指戏台,示意顾秋波自己看——她的意思很明确,她相信哪怕没有她的指点顾秋波也能一眼找出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果一场群舞中,无法将那个孩子挑出来,那也就不是她口中那个级别的天才了。   顾秋波挑了挑眉,再次仔细打量起戏台上的女童,不一会儿若有所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里面,不怕睡多时...”载歌载舞还在继续。   顾秋波看到了中间靠右的那个小娘子,她和其他人动作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圆融、娴熟。但就是让人不由自主地看她,仿佛是寿辰上的寿星,很自然地就成为了中心人物,是全场的焦点。   “真是难得啊!她该跳领舞才是!”顾秋波叹息了一声,她很清楚这种‘天赋’对于一个女乐来说有多么珍贵。有的女乐学习很认真,舞蹈也很标准,但就是让人觉得差了点儿什么,观众那里也总是少了一点儿观众缘。而有的恰恰相反,只要她们上了舞台,就会让人忍不住去关注,忍不住去喜欢。   “这不过是她长处之一罢了,见她平日学舞就知道了,根基与其他人不同...其章法严密处,比许多女乐还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练的。”虽然是疑问句,陈玉卿却是平平叙来,有一种算不得隐晦的‘炫耀’,惹得顾秋波一下笑了起来。   红妃并不知道自己被师长和前辈议论了,这个时候的她只想着在舞台上做到尽善尽美。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好像回到了上辈子,似乎她没有来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依旧是个只需要考虑课业的舞蹈学院学生。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九张机》的表演结束了,尽力控制呼吸,不让歌唱部分出问题的小学童们平复了一下呼吸,叉手之后退场。   她们的表演很顺利,玉兰棚里这次表演的大多数节目都完成的很好,但也有不那么好的,中间出了一点点问题,甚至还有舞台事故。所以在最后一个节目结束时,红妃还能看到一些学童在哭...对于学童来说,冬至日表演这样的事搞砸了,也确实是天塌了一样的大事。   结束了这场表演,回到学舍后善才直接放课——红妃受不了脸上的脂粉,也是想着放松一下,回去撷芳园之后拿了衣物就直奔街上的女澡堂。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清洗,头发、面孔、身体、手脚,干干净净之后,红妃这才投入小浴池。在温暖的浴池,她屏住了呼吸,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第26章 蝉蜕(2)   东京城中澡堂很多,这甚至衍生出了一个专门的行当‘香水行’。   这一方面是时人喜清洁雅致,同时享受沐浴本身的舒适。也是因为现实情况不得不如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想要洗澡实在是太麻烦了!先不说为沐浴准备的各种器具和清洁用品很难备齐,只说沐浴需要的地方、热水,这在东京市民也不容易得到。   东京城中寸土寸金,多数人还是租房子住呢!住房极为困难,两三代人住在狭□□仄的两间房里是很常见的。这种情况下,要找到一个烧热水和洗澡的地方可是不容易。   这种情况下,澡堂就应运而生了。其收费也不贵,如果是洗最普通的大浴池,一个人只需十文钱左右。如果是自家烧水,算上柴薪燃料等消耗,其实也差不多要花这么多钱,相比之下去澡堂可省心多了。   东京城中哪个坊市都有门口挂着壶的澡堂子,但专门的‘女澡堂’就很少见了,大多只在妓馆分布密集的地区开一两家。而桃花洞一带因为是东京城最出名、规模也最大的风月街,有‘小平康’之称,所以也有东京城最多的女澡堂。   这里的顾客都是官伎或私妓...她们并不缺钱,但以此时的家居条件,在住的地方沐浴还不如在澡堂方便。   ‘兰芳浴堂’算是北桃花洞一所比较大的女浴堂了,这里提供大浴池、小浴池、桶浴、淋浴,还有女澡堂比较少见的搓澡服务(女搓澡工很难得的)。沐浴时如果有特别要求,还可以要加入各种药材、香料的‘香汤’,洗完之后整个人都香喷喷的。   内间,这是一方小浴池,岩石砌成的池子,此时氤氲着香喷喷的水雾。这里的小池子用屏风相互隔开,只有客人有要求时才会撤开。‘哗啦啦’一声,原本平静的浴池水面发出水击声,有个少女从浴池里冒了出来。   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红妃!   她刚刚参加了学舍组织的夏日表演,一身疲惫之后特意来澡堂子洗澡——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距离第一次冬至日表演已经过去了四年多,她习惯了新竹学舍的种种,包括时不时的各种考核式表演。   时间就是过的这样快,在繁忙的学艺生涯中,她从当初一个小女童,成长为了现在的小少女,想想真是眨眼之间。   手划拉了一下水面,红妃已经洗的差不多了。从水中起身,擦干了身子,又浑身擦了甘露水。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红妃就去了浴堂前的茶室。   这也算是如今澡堂子的一个特点了,前面临街是喝茶吃点心的地方,后面才是洗澡的浴室。对于泡澡泡的骨皮松软的客人来说,能够在这个时候喝杯茶,吃点儿点心,也是很惬意了。   红妃的头发用巾子擦拭了几遍后梳通,此时半干地披在背后。现在是夏天,不管的话也会很快晾干。红妃之所以会在澡堂喝茶,等头发干也是一个原因。   茶博士见红妃坐定,便殷勤上前,手上提着大茶壶:“小娘子吃个梅汤如何?”   “不好,博士倒一碗荔枝膏水与我。”红妃摆摆手,茶博士就换了个提瓶,瓶上贴着一张红纸,上用墨字写着‘荔枝膏水’。   澡堂子前面的茶室说是‘茶’室,也确实卖茶,但最主要的饮料不是茶,而是各种‘汤’,此时也叫做饮子,其实就是各种饮料。   此时正在夏日,酸梅汤是消暑佳品,茶室里每天做的最多、卖的也最多,茶博士开口推荐也是这个。但这时的酸梅汤和红妃印象中喝过的酸梅汤实在差的太远,有一股古怪的药味,她是不太喜欢的。   至于荔枝膏水,其实也没有放荔枝,而是用乌梅、麝香、生姜、蜂蜜、肉桂加水慢熬,滤去渣滓之后继续加水慢熬,如此反复,直到得到一种胶状物——这就可以密封储存了,等到想喝的时候取一勺来冲水就是。   喝起来有点儿荔枝味儿。   按照东京夏日里的习惯,荔枝膏水里是放了碎冰的,喝起来冰冰凉,不一会儿就饮尽了。   刚刚经历了一场消耗很大的表演,表演前又没有吃多少东西。又累又饿的红妃也懒得再去小酒店里找吃的,索性在澡堂茶室里要了些吃的——茶室里除了卖各样饮子,也是兼卖点心的。   此时的点心是一类总称,点心里的‘心’指的其实是‘胃’,‘点心’者,其实就是安抚胃袋的意思。凡是在正餐之外吃的食物,严格意义上都可以叫点心。   红妃是兰芳浴堂的常客,对这里的茶室卖什么点心心中有数,便道:“博士,还有鹌鹑馅儿的馉饳没有,与我些。还要一碗炖的香浓的湖鱼羹,若有素馅儿馒头也拿两个来。”   茶博士很周全,两串烤的香喷喷的鹌鹑馅儿馉饳,一碗湖鱼羹,两个包子,拿一个大托盘盛了,安在桌上。   红妃吃过,头发也就差不多干了。她将头发结至脑后打了个大辫,然后盘了个纂儿用一根小钗固定。对着浴堂提供的镜子照照,确定没有疏漏之后就与浴堂掌柜道:“富大叔,拜您记账上了,月底寻我回账就是。”   说着走出去了。   桃花洞一带,凡是和官伎、私妓做生意,基本上都是这样,很少有当面算账的,一般都是在店里记账。等到月底,或者年节时再拿着账单去收账。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生意人互相竞争,从有人提出这样的服务之后,其他人只好跟进。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官伎、私妓的开销又多又杂,很多时候可能也没带那么多钱。但做生意的可不能让官伎、私妓们掉了脸面——真说起来,桃花洞的商业如此繁荣,上上下下其实都是在围绕着几百个官伎,以及几百私妓做生意。   而她们又是最讲究脸面的,让她们脸面上过不去,那就很可能永远失去一个重要客人了!   红妃虽然还不是官伎,但作为新竹学舍的学童,她和自己的同期们的生活方式早就习惯了如此。   再者...这家‘兰芳浴堂’还有她的干股,记账只是小事——当年师琼和人合开的浴堂正是这家,红妃在这里消费也是照顾自家生意,这家兰芳浴堂还给她每年贡献着大约一百贯的收入呢。   贱籍女子可以拥有财产,但她们法理上是无法拥有‘产业’的。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伎们往往通过官伎馆的名义代持一些产业。官伎馆不会侵吞这些挂靠在名下的产业,只会收取很小比例的‘挂靠费’,这也算是行内潜规则了。   红妃的房子,还有这所浴堂的干股,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归属她的。   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包袱,红妃带着一顶遮阳的帷帽,走回了撷芳园。此时正是撷芳园每日做开门前准备的时候,红妃来时正遇到馆中阉奴们打扫临街的楼阁。有人负责清扫门口,并细细撒上息尘的井水;有人负责给欢门掸灰尘;有人在擦洗墙壁、门窗;有人正在换灯笼,红色的栀子灯表面有些褪色了,新换上的格外鲜艳......   走进楼中,昨晚招待客人之后的东西正在归位,新来的小阉奴在揩地板。   钱总管在和外账房说话,红妃听了一耳朵,似乎说的是和酒楼结账的事。   红妃没有多想,径直就往撷芳园后院去了。此时昨晚忙碌到深夜的娘子们也陆陆续续起床,到处都是呼唤娘姨打水梳妆的声音。还有一些勤奋的年轻女乐,这个时候会做一些功课,隔着院墙也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歌唱声和乐器演奏声。   红妃熟门熟路地往姐姐师小怜的院子里走去,她现在已经不住在姐姐那里了,而是按照规矩和其他学童住一个院子(即使是官伎馆内部子弟,在十来岁的时候也得搬离母亲、姐姐的院子,这是为了杜绝童伎失贞)。   但她平常还是经常回姐姐的院子,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也是放在原来的房间。   红妃来的时候师小怜刚好在梳妆,巧的是都知柳湘兰也在,似乎两人之前在说话。   师小怜见到她就先笑了,轻轻招了招手:“二姐快来替我瞧瞧,用哪枚钗梳好。”   红妃向柳湘兰叉手行礼,然后才过去拿起一根珍珠排簪在师小怜发髻上比了比:“大姐,戴这支如何?”   柳湘兰看着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茜红色的纱窗,小少女从室外走进来,慢慢撩开了帷帽的白纱帘,然后才是揭开帽子——似乎是刚从浴堂回来,浑身上下素的不能再素。头发乌油油的,只绾了一个纂儿,没有任何珠饰。耳朵上、脖颈上、手腕上也是光溜溜的,显露出少女瓷白的皮肤。   衣服是半旧的白色窄袖短衫、揉蓝色高腰长裙,无一点儿纹绣。甚至长裙还是仅合围的普通裙子,用料少,也不见打褶,连最后一点儿奢华繁复都没有了。   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初初长成的小少女还很稚嫩,但就像是春日花枝上的蓓蕾,已经足够吸引人了。柳湘兰见细碎的光斑一两点落在红妃脸上,不得不感叹,好像日光也更钟爱这未长成的小少女一些,所以在她走过这一小段距离时,才会有惊心动魄之美,连光束中的灰尘也在微微颤动。   明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却让柳湘兰有了一种撷芳园未来的辉煌就在她身上的预感。 第27章 蝉蜕(3)   不经意间,红妃已经在撷芳园生活了十多年了,而成为新竹学舍的学童,过着预备官伎的生活也有五六年——也就是说,她即将结束自己的预备官伎生活,成为真正的‘官伎’。虽然这是早就心中有数的事情,但这一天真的快要来临,红妃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受。   夏日表演之后第二日,学舍体谅学童前段时间的辛苦,甚至为了排演节目连七夕节都没有放假,特意放了一日假。   大约卯正三刻时分,红妃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这可比平常晚起了半个时辰,可见即使是她这段时间都有被累到了筋骨,以至于强大的生物钟都不起作用了!   而她还算好的,侧头看看同屋的孙惜惜,她显然还睡的正香。   红妃在快十岁时就搬出了师小怜的院子,来到撷芳园专门给学童住的小院。毕竟在官伎馆这种地方,一般也是有性.交易的,但另一边又要竭力维护‘预备官伎’们的名声,不能在她们正式入籍当值之前传出与男子有肌肤之亲的新闻。   显然,即使说的再好听,官伎馆这种地方也有着和‘妓院’一样的风气,那就是拍卖初.夜。   而官伎馆为了保证自己的姑娘是‘原装货’,这些细节地方是很注意的。或者说不注意也不行,因为预备官伎们往往没有那层膜做担保...学童们从小练习舞蹈,□□常有撕裂,按照此时的说法叫‘身子喜’被抓去。   这一点,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大家也是有了解的。   这种情况下,红妃作为预备官伎,住在姐姐师小怜的院子里就很不合适了,毕竟这里常常有男人进进出出。   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惊醒睡的正香的孙惜惜,换过一身家常衫子之后红妃就拿着梳子和头绳走出了房间。   坐在外边廊下,嘴里咬着头绳梳头,一下一下梳通头发。她有一头好头发,本来就不错,又有甘露水护养,真是又厚又密,摸上去仿佛是一泓秋水,水润凉滑。此时晨光中拿在手上,有莹莹生光之感。   这样的好头发平常没少让人艳羡,别的不说,至少今后省了用假发的事儿...此时梳髻的风气虽不同于唐朝常常发高数尺,非用假发、义髻不可,但官伎女子所梳发髻常有格外繁复的,可不是人人都能靠真发了事。   无论何时,都是有‘秃头女孩’的,而且大多数人的头发或者稀疏,或者细软,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真真如同书里面描写的美人那样,‘发长七尺,光可鉴人’云云,那才是稀缺资源。   再有,大概是生活环境不同,此时的女子秃发的情况比较少,可相对的,发质就比现代女孩差的多了。   这样厚密的一头头发,单凭自己的手都是不好摆弄的。索性红妃如今也没有什么‘正式场合’要应对,便梳了一个家常包头髻——头发分成了前后中三区,前面中分,然后往后梳起。中间区为一条总辫,绾成一个缵儿,后边则是打成四条小辫子,和前区的鬓发一样一条一条缠到缵儿上。   最后用白色盖头包裹到发髻,红色发带固定住盖头与发髻底部,于脑后打结。   盖头既能防尘,又能装饰,朴实且精美,此时女子常见这样发式。   梳好头后,红妃便寻去茶房打水洗漱。此时就算是撷芳园的下仆也没有起床,只有守炉灶的人在。小阉奴打了一盆温水与红妃洗漱罢了,红妃嘱托他:“小哥儿拜你拜,若见楼外有卖花的过,替我叫住,我转身就来。”   小阉奴答应了,红妃这才转身回院子放洗漱用品。   放好洗漱用品,学童们的小院这才陆陆续续有人起床。她们这也算早的,撷芳园中要各处应酬的官伎睡得迟,且要晌午才起呢!   孙惜惜坐在床上打呵欠,见红妃梳了家常髻,上身穿一件橘红色抹胸,一件对襟窄袖桃粉色绫襦衣,浅交穿着,露出小片抹胸。下身一件牙白色龟背暗纹白绫裙子,四破三裥,用一条与上襦同色的系带在腰间当心系住,一截细腰实在晃眼。   此时以苗条纤细为美,红妃她们有学舍和官伎馆管束,再加上年纪小,常年跳舞,几乎人人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纤弱美好。所以红妃身量纤细这一点倒是不会让孙惜惜艳羡,只是孙惜惜还是觉得红妃和其他人不同。   她们如今已经是学舍中最后一年了,同批学童年纪在十四到十六岁间(虚岁),很有些少女的样子,不再是当初的黄毛丫头(至少按照此时的看法是如此)。只看脸的话,大家装扮之后都是‘美人’,可要是看身体,却还是让善才说是‘豆芽菜’。   善才倒不是想让她们养出丰臀肥乳,这在此时可不是‘上流审美’。只是纤瘦与纤瘦也是不同的,有的人是干瘦,有的人却是纤秾合度,仿佛是一朵花在枝头,有可怜可爱的意味。   这话只是说的话是很难理解的,但具体举例就很明显了——红妃就是善才拎出来做例子的那个。红妃平常穿窄袖衣,偶尔露出一小截腕子,也是纤细优美的样子,仿佛那些书生诗词里写的‘红酥手’‘玉滴腕’都有了现实的参考,而不是他们遐想、夸张之语。   别说是男子了,就是孙惜惜本人,见到红妃露出的雪白腕子,也会下意识想要伸手摸一摸。   官伎说是女乐,乐舞是立身之本,但优越的外在往往才是最大的招牌也是真的。所以不由得孙惜惜感叹红妃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索性红妃不知道她这个想法,若是知道只会摇头。   这可不是老天爷赏饭吃,而是精心养护的结果。   红妃天□□美,这也是绝大多数人,无论男女的天性,不值得说。但她属于少数很有行动力的人,而现代社会又恰好是一个信息流通很通畅的时代,各种养护方法大多可以公开查到,查不到的也可以去上课学。   比如红妃就上过一个课,老师是一家娱乐公司出来的,原来是带练习生的导师。她当时上课主要教学生如何度过青春期——青春期对于练习生和偶像们都是一道坎儿,有的人过来之后再也没有少年时的那种灵动,而有的人却保留了那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纤细挺拔。   这其中有些只能看天,但有些却是可以人为影响的。   饮食、作息,配合一些特殊的锻炼、保养品,还有仪态培养什么的,尽量让自己不要被青春fat打倒。   其实红妃还好,她才虚岁十四岁,这年头的饮食又不存在催熟少年少女的添加剂,根本没到真正‘青春关’的时候,只能说是站在‘门口’了。但她确实未雨绸缪地用到了上辈子所学,整个执行过程很辛苦,或者说任何需要持之以恒的事情都辛苦,更何况这是为了‘美’...美丽从来都不简单。   从效果来看还是很好的...当然,也得感谢甘露水,不然就算有效果,效果也不会这么明显。   和她同批的学童,年纪小的也是十四岁(虚岁),年纪大的是十六岁(虚岁),这就是中学生的年纪。这个年纪真要说的话,若不是发育比较迟,也是实打实的青春期了。青春期这种存在既美好,又讨厌!如果不顺利的话,发胖、痘痘等问题是会跟着来的!   这段时间,学舍和官伎馆都把她们看的很严,饮食上再慎重不过,生怕一不小心就坏了‘成色’...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们确实是‘商品’没错了。   但即使是如此,青春期该有的一些小问题依旧存在,只是相对没那么严重罢了——如果青春的‘小问题’真那么容易解决,红妃上辈子身边也不会有那么多哭叽叽的女同学了。   像是孙惜惜,她今年开始就有了痘痘的问题,虽不算特别严重,但却是为此日日敷药呢。还有花柔奴,她比红妃大半岁,最近个头不长,体重却是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压(其实也没长胖太多,但她整个人有了一种‘发壮’的感觉,这可是个很不好的信号)!   “你平日这时不是该去练舞了么?”孙惜惜一见红妃的装扮就知道她不是要去练舞的样子,虽然也很朴素,却是要出门的打扮。   红妃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镜子在耳边戴了一对水滴玉坠儿,却没有没有化妆,就这样素白着一张脸,起身要往外走:“今日要去孟待诏处取琴,上午的功课就省了!”   孟待诏真名孟思故,是一名斫琴师。而所谓‘待诏’,则是时人对匠人的流行称谓,凡是技艺好的都可敬称‘待诏’,就像医术高的大夫都称呼‘太医’一样。不过孟思故这不是单纯的敬称,他确实是斫琴名家,曾为皇后制过琴。   孟思故不只是善斫琴,也擅长抚琴,偶尔以乐工身份参加宫中乐演,对于女乐来说是‘自己人’。   撷芳园就和他有着长期合作关系,撷芳园的大小娘子们,若有需要琴的,看不上乐器行的大路货,往往就会找他定制。   红妃在学舍学习期间,乐器选了‘嵇琴’,其实就是二胡的‘祖宗’。之所以选这个,自然是仗着有上辈子的底子。她想要更多时间投入到舞蹈中,无意在别的地方花太多精力,选这个也算是一种投机取巧。   嵇琴在此时还是一种比较少见的乐器,据传嵇琴是唐朝才传到中原的胡乐,那时称之为‘奚琴’。相比起钟、鼓、罄等打击乐器,琴、筝、琵琶等弹拨乐器,笙、笛、箫等吹奏乐器,这种擦弦乐器在华夏的历史就短多了。   而至于如今,不知是谁传说奚琴乃嵇康始作,所以才更名‘嵇琴’。   这种乐器说是二胡的祖先,其实和二胡差的很远。不过好歹也初步具有了二胡的一些特点,相比起最初的奚琴,弓弦改竹片为马尾,琴弦有两根...而且这时也有了演奏技艺很高的嵇琴演奏家,所以小众归小众,红妃在学舍还不至于找不到人教这种乐器。   而且小众的乐器有一点好,那就是很少有逼格低的。这又和清朝、民国时期,二□□让人联想到瞎子、乞丐等流浪艺人不同了——红妃对二胡很喜欢,她学二胡的时候这类偏见也几乎没有了,这既是因为时代不同了,也是因为二胡本身在不断发展。   作为女乐,演奏的乐器不说大众还是小众,太‘土气’却是不行的。这一点,哪怕她们自己不在意,学舍和官伎馆也会阻止她们。不然真学个‘莲花落’之类,将来怎么表演?   此时的‘嵇琴’肯定是不能满足红妃的,如果没有拉过二胡也就算了,她过去明明是拉过现代二胡的,如今哪能忍这个!这还不是形制不同的问题,而是此时嵇琴的表现力等方面都远不如二胡。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所以红妃从学琴起就想找匠人定做一把‘二胡’,这个时候姐姐师小怜介绍了孟思故给红妃。虽然孟思故一般制的是古琴,但此时很多匠人都有‘跨专业’的现象,孟思故平常也会制别的乐器。   红妃会拉二胡不代表她会制造二胡,但她好歹拉了那么多年琴,对二胡的构造肯定是很清楚的。所以设计图、设计要求都说的很清楚、很细节,之后她就得到了一把‘算是能用’的二胡。   没办法,这不是孟思故技艺不行,而是现实情况如此。就是红妃上辈子,乐器厂的工匠也有技艺高低,第一次制琴的人能制出一把能用的二胡,这已经是孟思故本身技艺好的表现了。   而随着红妃手感恢复,原来的二胡已经不够用了,所以她向孟思故订了一把新琴。   招呼了孙惜惜一声,红妃就往外走出去了。经过茶房时,果然见小阉奴站在门首道:“师小娘子,卖花儿的在哩!”   红妃谢了一声,往外走去,果然见一个小男孩提着一个马头篮等着,旁边已经有人在挑花了。官伎馆这边总少不了卖花的,但大家都知道这个时间点官伎馆的娘子们都在睡觉,所以叫卖鲜花的往往要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来。   这时经过官伎馆的,不是做官伎馆的生意,而是预备着卖其他人的。   如今簪花是一种风俗,可不只是年轻女子簪花,男子、老人、小孩都是簪花、佩花的,再加上时下有瓶中插花之俗,所以这生意到处做得。   卖花的孩子见到红妃,知她是主顾,连忙让了让。红妃近得花篮看,别看是提篮人的生意,花却是很齐全的,夏季正当时的牡丹、茉莉、玫瑰、蔷薇、赛金花、芍药、金茎花、石榴花...都能见到。   红妃要了两朵粉色芍药、两朵红色石榴、三五朵白色茉莉扎成的小束花,当面簪在包头髻红色发带下。又要了三支带长茎的荷花,一支半开,两支还是花苞,见蜀葵也开的正好,也抽了两支,道:“小哥儿一发算钱。”   此时生花对于小民来说并不便宜(所以才有像生花的市场),卖花的孩子笑嘻嘻道:“娘子簪的好花!正好四十个钱!”   此时生花若是名品,如姚黄魏紫,哪怕是插戴的鲜切花,也卖的极昂贵,有一贯钱一朵的。不过大街上提篮人的营生,没有那样的本钱,都是普通花卉,两三文钱、三五文钱一朵也就是了。   然而饶是如此,红妃随手买些花也是城中散工两顿饭钱了!难怪上回听孙惜惜算账说,东京城中百样营生都是流水价的钱,只说小小的卖花,一家均算也有一百钱罢,东京城百万人,便是一万贯。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百万丁口和百万户口是两回事,但也看出东京市民在花上舍得花钱。   红妃回了账,抱着花往一边扇子巷去了。   去时耳边各种叫卖声很零星,显然此时的北桃花洞还不是热闹的时候,和城中别处大有不同——北桃花洞的繁华在于二三十家官伎馆,以至于半个坊市内的‘作息’都几乎是跟着官伎馆转的。   红妃这辈子从小生活在北桃花洞这方寸之地,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整个北桃花洞是一个长方形,中间与南桃花洞以宜春门大街隔开,而北桃花洞内部则是由一横三竖,‘卅’字形街道分割。   一横是‘杨柳街’,以大街两边遍植杨柳为名,当心一竖则是‘桃花洞北街’,这个‘十字’是主街,二十多家官伎馆也在主街上夹杂分布。至于两边的两竖,那就是四条巷子了,临街地方也是大大小小的商铺。   而就在北桃花洞不大不小的区域内,几乎全是做生意的,铺子安插的比别处都要紧凑一些。除了官伎馆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酒楼、茶坊、点心铺、饮子店、胭脂铺、银楼、裁缝铺、牙行、浴堂、骨董店、绸缎庄、家具行、文具店、书铺、乐器行、香料铺等等等等,总有数百家罢!   撷芳园在杨柳街底部,旁边往里正是扇子巷,据说早年这里还没有官伎馆时整条巷子都是做扇子的。如今这里也有扇子店,但这条巷子里最多的还是各种家庭学舍——别看外面没有挂招牌,生活在桃花洞的人都知道,许多艺人年老之后以授艺为生,大半聚居于此。租赁的房子既可自家住,也能用作教室。   官伎内部有新竹学舍可以培养预备官伎没错,但离开学舍之后,很多上进的官伎并不会停止学习,挤出时间在此学艺的也有不少。另外,南桃花洞的私妓也有学艺的需求,其中一部分私妓人家的鸨母、干爹也会送天资好的女孩子来此学艺(大概是北桃花洞这边多是官伎,自忖技艺高的老艺人也更多在此开门授徒)。   红妃才走进扇子巷,就隐隐约约听见了乐器演奏声、唱吟声,这和巷子外面生意人都打不起精神来的景象完全不同。   孟思故就住在扇子巷,红妃熟门熟路地往里拐,见到一扇黑油门半开,走过去看了看,果然是孟思故正在试琴。   孟思故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说是乐工,更像是个文士。而且他本人信佛,平素吃斋养生、修身养性,只是没有剃度出家而已,这更在他身上添了几分静气。   他见是红妃在门首站着,知晓她是为什么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进来罢——小五,将前两日完工的嵇琴取来。”   小五是孟思故新收的小徒弟,十分机灵,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大盒子出来了。   红妃将手上抱着的荷花和蜀葵递给孟思故:“烦待诏了,三两枝花外头来的,我见得可爱,待诏好去插瓶。”   因为是相熟之人,称得上是忘年交的孟思故对着红妃无一点儿客套,自顾自便寻来插瓶,摆弄生花供佛去了。至于新琴,红妃自己看就是了——取出大盒子中和自己记忆中二胡一般无二的‘嵇琴’,红妃也是有些期待的。   虽然她对二胡的热情完全无法和舞蹈相比,但她在这上面也是花了心思的...即使她钻研乐器、唱歌很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补强舞蹈。   学过舞蹈的都应该听说过类似的理论,对于音乐的感觉可以决定一个舞者的上限!所以一些专业的舞蹈学院常常有安排音乐课,并尝试着让孩子们学唱歌、表演音乐剧什么的。   红妃拿起弓子仔细打量——弓杆是老红竹,弹性强、粗细均匀。而弓弦是一束白色的马尾毛,择选青壮年马匹马尾而来。马尾毛表面的鳞片与其他动物毛发的鳞片相比摩擦性更好,用了松香之后还会增加这种摩擦性。   还有胡琴本身,琴筒(其实就是共鸣箱)是老红木制成...说实在的,红妃上辈子用的那把二胡还是缅酸枝的,可比不上这老红木!一般用老红木的,都是演奏级了。   老红木经过数年的自然阴干,失去了水分,保证了制成乐器后不会因为含水量变化而开裂、变形。也是好在老红木是此时高档家具的用料,而木料在制成家具前也常见阴干的,所以这材料得来并不算难。   老红木的琴筒是后世常见的六角横截面,无论外部还是内部都是波浪状,这样在外形更加饱满美观的同时,也增加了共鸣箱内部空间,无形之中扩大了共鸣效果。   还有琴筒后方滤音、传音的琴窗,裹着琴筒的琴皮(就是平常看见的那层蟒蛇皮,那是真蟒蛇皮,直到红妃上辈子时也没有人工生产的替代品)等等,每一处都是按照红妃记忆中的样子来的。   红妃调了调琴轴,定了音,又给擦了松香,这才上手去拉琴。自然流泻出的音律表现力很强,就着这手感红妃拉了平常用来练习的《孤星独吟》。   这是电视剧《风云》中雄霸见到无名时,无名所拉的曲子,红妃第一次听到就很喜欢,学会之后一直自作练习曲来着。   曲子是现代的曲子没错,但具体到这曲《孤星独吟》却是古风曲,而且不论什么时代,对音律美的感受是一样的,就在红妃拉曲时,原本在小佛像前供花的孟思故也怔住了。   二胡之声本就天然有一种哀戚,再加上也能奏慷慨之声,演奏这曲《孤星独吟》确实恰如其会。既有江湖子弟江湖老的豪迈,又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情之所极,至于潸然泪下!   一曲罢,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教唱的声音也停了,红妃抬头正看到两个搭着□□看过来的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是老师,少的那个是弟子。做弟子的眼睛很亮,问道:“小娘子拉的什么琴,怎得从未见过?”   “是嵇琴,请孟待诏特意制的。”古时候乐器根本不可能做到现代乐器那样形制统一,一样乐器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再正常不过。一些人根据自身的需求做出修改也常见,如果改出来效果好,自此传播开,未来成为‘正统’也不是不可能。   “嵇琴是恁般吗?”说话的人似乎自己也有些把不准,但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而是新的问题冒了出来:“方才小娘子拉的什么曲?”   “听一路歧人拉过,只说是信手而来,无名,且叫它《无名曲》就是。”红妃只能如此说,说过之后那边的小弟子隔着墙说了几声‘妙音、妙音’,这才下了墙去。   “琴虽是我亲手所制,却是未曾想到...”孟思故这个制琴的人也没有想到这把琴拉起曲子来表现力出色到这个程度。他自己制琴时肯定是试过音色的,但一来他并不擅长嵇琴,二来他对红妃请他造的‘新式嵇琴’更不了解,真正的演奏效果总是没那么清楚的。   和孟思故的心情不同,红妃是非常惊异的...他惊异于孟思故凭直觉做出了一把这样好的二胡!   别看红妃对二胡的构造,各个技术要点了如指掌,但只是知道这些是制不出好琴的!就算不说匠人本身需要这方面的经验了,就说制作工艺本身,那也是乐器厂一代一代慢慢试验出来的——形制是固定的没错,但其他的呢?   别的不说,就比如一把二胡的厚薄,是越厚越好吗?还是越薄越好?都不是,它有一个分寸,而且这分寸具体到每一把琴身上,根据材料等方面的不同也有微妙差异。而其中的把握,要靠数代积累的工艺。   红妃对这方面了解也不多,所以只能靠孟思故自己摸索。   红妃自己也不是专业的二胡演奏者,要说摸过什么顶级好琴那也是没有的。但就她有限的经验,这把新琴不差她上辈子拉的那把上海民族乐器一厂的缅酸枝琴。那把琴够不上演奏级,也是演奏级以下的中高档了!   在此时能得到一把这样的琴已经是期望值以上了!   孟思故也是极通音律之人,叹息道:“‘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可见是真...如今制得此琴,也不枉殚精竭虑一回了。”   请孟思故出手制琴并不便宜,像红妃这样特制的还得加价(此时的乐器行价,若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价格是不好说的,属于上不封顶的商品。而当世匠人所制,名家所作、价极高者有几十贯、百贯的,而除此之外,像是一把月琴,十贯以上就能得到质量优良的了)。   红妃当初和孟思故说好的价钱是八十贯,这个价钱对的上孟思故的身价,但孟思故在这把琴上花的心血可比平常的定制琴多的多!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琢磨这把琴的分寸细节,这方面他甚至没有可参考的,只能自己慢慢试!   而之所以答应这样一宗活儿,与其说是为了报酬,还不如说是孟思故自己对此有兴趣。他之前已经为红妃制过一把二胡了,只不过因为是第一把,没有经验,也没有太多时间琢磨,成品有些不尽如人意(对比市面上的嵇琴表现力已经很可以了,只是孟思故能感觉到,红妃托他制的这种嵇琴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如今听红妃一曲,确定自己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孟思故这才觉不枉自己辛苦一场。   “佳琴妙音!当得一贺!”孟思故满意了也就不在意别的了,只让小五取来茶具亲自给红妃烹茶。他性格一贯如此,相交得来的人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年龄、性别的。别说是如今了,就是三年前第一次找他制琴时的红妃,他也是‘以友相会’的。   烹茶时孟思故问红妃:“金鳞本非池中物...娘子你今后必是前程远大,带携这把琴也留名,此时该取个名才是。”   红妃摸了摸弓子,想了想:“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此琴有‘肝肠寸断’之音,以‘断肠’为名也好。”   “妙啊!”孟思故很喜欢红妃的说法,乍闻二胡琴音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红妃这一说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当下也不烹茶了,让小五取来刻刀,便在琴身上刻下‘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一句,旁边又以古篆字刻下‘断肠’二字。   一阵‘悉悉索索’声后,孟思故吹去木屑,字迹婉然。   红妃就是这样捧着装‘断肠’的盒子回的撷芳园,而她回去时正是午前,撷芳园已经忙碌起来了。下仆们都在打扫卫生,为后院各处送水送东西,外账房在和一些回账的商人算账,内账房则是在算馆中官伎与官伎馆的分账......   红妃先回了小院,孙惜惜此时正热的不行,数了钱要让外头经过的小阉奴跑腿买些饮子来。见红妃怀中抱着个大盒子,视线便挪了过来:“这是孟待诏制的琴?”   孙惜惜知道红妃学嵇琴,平常也见过红妃练习,承认那种经过改良后的嵇琴非常好听、非常特别,但她对此没有太大好奇心。摇摇头后又缩回了房间,房中属于她的那张书案上铺着画纸,刚刚她显然在练习作画。   对红妃、孙惜惜她们这些学童来说,过去在新竹学舍的五六年,所学的东西真可以说是又多又杂!除了女乐的看家本领跳舞、唱歌、乐器外,还有很多别的项目,譬如吟诗作画、下棋烹茶、点香插花、游戏化妆等等,这些都被纳入了红妃她们的学习内容。   跳舞、唱歌、乐器一般需要主修一门,辅修两门,当然,若有余力,三门齐头并进也随意。至于其他的,就按照各自情况或者深入钻研,或者浅尝辄止——简单来说,舞乐是所有官伎的根本,而其他的则可以成为区分自己和其他人的‘特点’。   当然,若是舞乐根本足够厉害,本身就成为招牌,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增光添彩,那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是极少数。   像孙惜惜对自己就没有这样的自信,所以选择在作画上下大功夫...这也是在为未来‘立人设’做准备了。   孙惜惜重新动笔练习画画,只是这会儿红妃回来了,总得擦擦汗、收拾收拾,就算注意了不弄出大动静,也还是让孙惜惜有些静不下心来。她侧过头见红妃正就着刚刚打来的一盆井水擦脸,因为没化妆的关系,只擦过两遍便干干净净——墨色的眉、鲜红的嘴,落在比她笔下画纸更加素白的脸上,孙惜惜一下便怔住了。   红妃擦洗过后便歪在床上,似乎全无仪态,却偏偏让旁边觑着的孙惜惜说不出不好来。像是山野间一株开的极美的花木,和盆瓮里的花木姿态不同,但谁又能说那是错的、那是不美的呢?   孙惜惜看着红妃紧接着又拿出了原本就搁在枕边的一本书,似乎是新出的文集?总之很快红妃就看入了神,一种闺阁读书的情趣自然就生出来了——这就是美人的好处,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画一样。   而对于孙惜惜本人来说,她倒是没有立刻注意到这个。看着读书的红妃她更多是纯粹的心情复杂...红妃不只是舞乐本行在学舍中首屈一指,书也读的最好,似乎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轻松做好一样。而她只是想做好一件事,已经是千难万难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朋友,心情也很难保持完全正面了。 第28章 蝉蜕(4)   叹了一口气,孙惜惜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不能继续作画了,便索性放下画笔,与红妃说闲话。   “红妃在读什么书?”   红妃翻过封皮看了一眼:“《一年景》,是杭州名士日山先生所作。”   “怎么取了个这般古怪的名字?”孙惜惜听了摇摇头,转头瞄了一眼门外,想着自己的饮子什么时候到。   红妃歪着不舒服,便换了一个姿势:“这...原来是去岁四季赏花做作诗文,这才辑录成的文集,因有四季花,便称一年景。”   说到‘花’,孙惜惜像是想到了什么,凑近了一些道:“说来明日要插花,陆娘子又要考校,红妃可是胸有成竹了?”   身为预备官伎,如果不去考虑未来如何,红妃她们的生活其实是无限接近于‘完美’的。衣食无忧,学的是文学艺术,培养的是气质、审美,总是在和一些很优雅的东西打交道——只可惜,这个过程本质是要把她们培养成完美的‘商品’,而不是一个人。   学了唱歌跳舞、琴棋书画还不够,其他日常生活中被认为是‘风雅’的技能,她们也需要通晓。而在此时有所谓‘四般闲事’的说法,即‘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说是闲事,其实是雅事!   ‘累家’在如今其实就是‘外行人’的意思,说的是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这样风雅的事,可不能让外行人来。主要是这四件事需要相应的技能和审美,不是一般人玩得转的。   在学舍之中学童们当然也要学习这‘四般闲事’,只不过课程安排相对没有那么多。至于她们能学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个人天赋了。学舍的要求是,就算不能在这上面让人眼前一亮,也得保证今后遇到需要摆弄这些的场合,也能来得!   红妃点了点头:“做了些预备...你瞧这个。”   红妃从自己书案上拿了一个高近一尺,直径大约两寸半的竹筒给孙惜惜看。这是一个使用过很久,表面有了一层包浆的老竹筒,原来是撷芳园对面一个面摊老板用来插笊篱、大竹筷等捞面用厨具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红妃当时打面摊过,一眼看中了这个!   从面摊老板手中买下之后,清洗干净,便是一个表面光洁发亮、颜色黄晕自然的老物件了。   “这是我备下的花器。”红妃已经大致想好了明天怎么应付每次插花课都有的随堂检测,这个竹筒就是她准备的花瓶。   “啊...”对于红妃的品味,孙惜惜是相信的,毕竟之前见得多了。但见到最终成品之前,她还是很难想象要怎么用这样一个粗粗笨笨的竹筒插花...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会觉得自己的眼睛和红妃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其实也不只是她这么想,教她们的夫子、善才也提过差不多的话。本意是说,学艺之事,个人体悟不同,明明所见之物相同,却能有千般结果。人与人眼不同,人与人心不同,各花入各眼,终成不同景。   所以学艺之事才有高低之分、灵巧愚钝之别。   孙惜惜因为对红妃要怎么插花好奇,第二日陆娘子来上插花课时,她一直注意着红妃。   陆娘子是良籍女子,不过她如今已经过了生育期,所以也不归女司管理了。和一般的良籍女子不同,她年轻时就发现自己善于插花,经过有意识地训练,她很早以前就成了这方面的行家。   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好处,如今她已经没有女司照管她吃饭穿衣了,但她并不用为生活发愁——女司对良籍女子的管理很简单,养她们从小到大,然后生育期内‘租’给男子为妻。租给男子为妻时,男子原则上也不用管她们饭食,这方面依旧有女司负责。   之所以如此,是女司出于对自家‘财产’的保护,担心租她们的人家穷苦,到时候苛刻了女子的饭食。真的苛待坏了人,损失的可是女司!不过女司也不会亏就是了,伙食费什么的都是折进租妻的钱里了。   而相应的,被租为妻所得的钱财,良籍女子们是一分也拿不到的。   但良籍女子依旧可以攒私房...因为她们不用像妻子一样给家里干活儿(她们被租去只是生孩子,所以实际上就是租肚皮),空闲时间做做纺织刺绣之类的手工什么的,总能得钱,这也是为未来养老考虑。   不过,很少有人真的能攒够养老的钱,所以如果没有老的不能动弹,一般良籍女子都会找活儿干。   陆娘子如今就差不多是如此,不过她做的是技术活儿,所以回报也比较高,能维持比较好的生活。   “上回说到了‘滋养’,今次该说‘花忌’。”陆娘子对插花之事精熟,此时娓娓道来:“花忌有六,一曰井水插花,二曰久不换水,三曰近油污,四曰猫鼠近前,五曰......”   说着陆娘子又根据各种情况举例,并且杂而谈之,发散说了很多插花之事。   等到说的差不多了,她才让人将外面两担花搬进了上课的阁子之中。陆娘子上插花课习惯有‘随堂测验’,每次上课之后都要学童亲手插花给她交作业。   学舍这边已经把应季的各种花材都准备好了,花器则是个人准备,花器的准备也算是对个人品味的一重考验——对于插花来说,花器的选择其实和插花本身一样重要,很能看出个人审美能力。所以时人每每论及插花,总要从花器开始说起。   十几个女孩子被允许轮流上前选花,因为花材是很够的,基本上不会出现大家想要的某种花因为别人拿了自己就没有的情况,整个过程非常平静。轮到红妃的时候,她选了数枝白色木槿花。   看到她的选择,陆娘子挑了挑眉...倒不是说木槿花不可以,选择花材上本无高低贵贱。虽然时人做《花经》给花分了九品,好像花也有了等级一样,可也没见大家都用一二品的花,其余就被弃之不顾了。   只是红妃选的那几支木槿花情况不怎么好,没什么叶子,花叶只能看到零零星星半开不开的几朵。   陆娘子注意到了这点,暗暗关注着红妃的孙惜惜自然也看的到,心里更奇怪了...然而,对红妃这一举动最上心的还不是陆娘子和孙惜惜,而是坐在红妃前面的花柔奴。见红妃拿了那些木槿花枝,她差点儿笑出声!   红妃过去在插花课上表现出色没错,但她可不觉得红妃这次也是一样情况!看看她的花器,再看看她的花材,简单清楚不过了,这还能出什么花样?在她看来,之所以这样就是红妃太托大了,每次都想‘与众不同’,殊不知大众如此自有理由,这次就要作茧自缚了!   和红妃不同,她用了一个花篮做花器,选了数种花,心中早有腹稿——正是此时竹篮插花公认最好的搭配。   红妃可不知道自己‘前桌’的得意,她只是按照自己最开始的想法做事而已。   先整理了一下花枝,她选了一根很大的木槿花枝,下面木枝的部分很大,剩下的木槿花枝则相对纤细一些(几乎没有多少旁支),而这些都需要修剪,剪枝、去叶什么的,   木叉卡在竹筒口以下(插花时更好固定住花材,有利于插花的形态保持),木槿花枝下部很长一部分已经去掉了旁支、叶子和花,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干,这样花叶的部分就只占了露出部分的一半左右,斜斜向一方伸出。   插花过程中,红妃很注意每根花枝之间的关系,放入两花枝后,第三根花枝就是那根最高大的,这根花枝还做了矫形,和其他花枝向一个方向伸出到一半时可以向另一个方向微微弯曲。最后就是三五枝剪去了主枝,只余下一旁支的花枝,放入竹筒之后,延伸方向和之前的花枝不同,但因为低了很多,所以不会抢眼。   红妃的插花作品并不算复杂,所以她差不多和花柔奴同时完成。   陆娘子原本正在看花柔奴的作品,见红妃也示意做好了,目光下意识挪了过去。然而就是这一挪,视线就走不开了。   红妃的插花怎么样先不说,但放在众人的插花中一看,就给人以强烈的‘画风不同’的感觉...这是当然的,红妃的风格更像是‘日本花道’中的某些流派——她曾经陪朋友上过几节花道课。   虽然没学什么东西,但至少知道了日本花道的一些基本常识。   也是因为这个经历,她平常看到了一些日本花道的相关创作也总会注意一些。久而久之,别的不说,日本插花那种微妙的风格是熟悉了,这也导致这辈子学插花时总是下意识地朝那种风格靠拢。   如今天下文人气很重,审美上是纤细文弱、讲究意趣没错,但具体到插花上,却不是想象中那么‘清丽’。各种花热热闹闹、鲜妍明媚的多见,简约清丽、有禅意的很少见,就算有,也没有那么‘单纯’。   这也是红妃插花和别人画风不同的原因。   不过这种画风不同也没什么不好的,美是相通的...直接拿一种已经有了完整体系的插花出来,这甚至有些欺负人了。   而且真要说,这种日本花道风格真的很适宜当下——如今这个大周表现的比大宋强很多,但在美学上却是走了一条路子。   “真好...”陆娘子一下就被打动了,看到这从木槿时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美感,仿佛看到了向上生长的生命力,以及一种在插花作品中很难见到的自然美——红妃特意调整,使得插花像是一棵树的形态,正是为了表达这个。从这个角度来说红妃这个作品很成功,将想要传达的主题传达到了。 第29章 蝉蜕(5)   “哼!”   红妃感到肩膀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抬头看去,刚刚走过她身边、撞了她的人正是花柔奴。红妃可不惯她的脾气,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撞了我,不会道歉吗?”   红妃不和小孩子计较是一回事,可也没有做受气包的道理。   花柔奴转头瞪着红妃:“你倒是得意!方才陆娘子说了你许多好话,旁人都被你踩下去了,如今是要耀武扬威吗?”   其中被踩的最狠的人就是她,因为她和红妃‘交作业’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陆娘子得了红妃的插花,花柔奴的插花作品看到一半的都懒得细看了——本来也就没必要细看,那种插花平常见的太多了。   之后拿红妃的插花给其他人看时,大概是顺手,直接拿了花柔奴的花篮做对比。   陆娘子很喜欢红妃在插花中表现的审美,红妃的插花总是在追求一种自然美,而且非常有禅意,这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在里面的。相对而言,和她一般大的学童就很少有人有这种觉悟了,大抵是按照插花的一些经验搭配花材花器,并没有想法在里面。   而相对于红妃作品在她心中的‘雅’,花柔奴的作品就属于‘俗’了。不能说有错,这是风格的不同,花柔奴那种风格中一样有能打动人的作品,只是她的作品并不在其中,所以两相对比就惨烈了起来。   显然,花柔奴是受刺激了...她现在的心态差不多就是,自己成为对比项出丑是红妃的缘故,红妃被她撞一下、骂几句是应该的。   当事人意识不到这种心态多可笑,其他人能感受到一点儿,但因为类似‘我弱我有理’的心理也不好说她什么,甚至对她的心情有些感同身受。   她们傻,红妃可不跟着犯傻,平静道:“所以呢,你撞了人不觉有错吗?”   “虽然我觉得说这些很没意思,但...我想学的好总不是我的错罢?”红妃脊背挺直,礼仪教育的成果在她身上很明显地体现了出来,面对着这样的红妃,花柔奴下意识退缩了一下。   “陆娘子觉得你不好,嫌你,你如何拿我撒气?”红妃目光向周围巡睃了一圈,之前其他人多少有些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意思,根本没人想帮她——在学舍的第六年,红妃的人缘一年比一年差。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在同批的学童中红妃表现的太出众了,让其他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威胁。   如果她们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中,同学比自己优秀还不会导致集体厌恶,可现实就是她们偏偏生活在极端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她们互相竞争,未来可以预见的只能靠如今所学的东西安身立命,并且继续竞争下去。   更何况,她们从一开始就被告知,现在同样是学童的人,未来可能会天差地别!即使都是贱籍女子,也能分出三六九等...而决定等级的路,她们早早就踏上了。   这种情况下,她们天然就会嫉恨那些各方面看起来更有优势的人。   如果说红妃一开始还尝试着消除这种矛盾,那么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她已经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厌恶的厉害了,光是继续保持专注和上进就耗尽了她的精力——其他人爱怎样就怎样吧!   见花柔奴依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根本没有道歉的打算。红妃终于懒得等了,声音依旧平静:“你不打算致歉?大概是觉得就算不道歉,我也不能拿你如何吧...毕竟其他人都偏帮你呢。”   听到这话,花柔奴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点儿,有着一丝不是那么明显,但又能被看出来的得意。花柔奴当然知道红妃的‘人缘’如何,这也是她敢一次一次无理地找红妃麻烦的原因!无论是不是她主动找茬,只要其他人都保持沉默,红妃也很难找到外援。而凭借她自己的话,又不能上手薅头发打架,事情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这个时候的红妃并没有露出花柔奴想象中的无奈、郁闷,相反,她有了一点点笑意。   红妃就这样看着花柔奴:“你觉得高兴吗?”   “不知你为何要觉得高兴——你之所以能次次无理取闹,并不是因为你比我强,相反,是因为你处处比我弱。这世道就是如此,总是‘怜贫惜弱’...其他人见你不如我,这才偏你。”   花柔奴没想到红妃会这样说,怒道:“你、你竟敢这般说,难道你不知道你何等不招人喜欢?”   “至少夫子们都喜我...再者说了,你觉得你招人喜欢么?若是你与我一般厉害,旁人会帮你?可别说笑了!还是那般话,旁人偏你只是怜贫惜弱。”红妃留下轻飘飘的话,转身就走了。   花柔奴有心要反驳,但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真要说的话,红妃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花柔奴也不能说她和红妃一样厉害后,其他人还会站在她那边,他也很清楚红妃人缘差的原因。   至于其他人,听到红妃的话也有些微妙。   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十几个学童去到了另一处院子,接下来这堂课是教她们烧香品香的,教这个的老师已经在等着了——教这个的是一位叫刘翠儿的善才,刘善才本是教她们唱曲的,这会儿教她们这个算是‘兼职’。   这也是学舍人手紧张,有的时候也想要外面雇佣合适的人,但像陆娘子那样的人也不好找。   刘翠儿像是一点儿没注意到弟子们之间的微妙氛围一样,到了上课时间就授课,一点儿拖沓都没有——她也是从学童来的,自然知道她们这样女子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全都是和谐的,非要说的话,不和谐的时候还多些呢。   和插花一样,烧香也属于四大雅事,而且相对于其他三大雅事,烧香的存在感还要更强一些!身为一个官伎女子,可以不必挂画插花,甚至不必会点茶,可要是不会用香气装点自己,不能和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品香谈香,那可就大失风雅了!   红妃她们这些学童,学习烧香品香都是从基础学起的,可没有投机取巧的意思!一开始认各种香料,品评其质量好坏、香气特点。然后再学香料彼此之间的关系(这是为之后学合香打基础)...到最后,则是动手烧香的讲究并打香篆、赏香器等零碎常识。   这上面的学习没有省力的意思,所以只要是个官伎,哪怕在香道上并无天分,也能参与到士大夫们举办的品香会中,游刃有余。   刘翠儿在众学童见讲课,以一道‘合香’为例讲解关于香的品味:“时人有所谓‘闻香识人’,若是香选的不好,便是个美人也无用......”   ‘闻香识人’倒不是夸张,如今的达官贵人要么自己精于此道,自己给自己合香,要么就去请这方面的行家定制一款合香,总之都做到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在特定的圈子里确实可以做到不见人、只闻香就知道是谁。   讲解了一番之后,刘翠儿又让学童动手操作,亲自合一味香——没有什么要求,只是不能照抄前人香方。她也没指望一群小女孩能搞出什么了不得香方,只是让学童们体验体验合香这件事。   香料并不归学舍提供,这方面的学习需要的东西还得本人准备。为此学童们都有个香药箱,里面放着一些基础的香料。   香料不便宜没错,但如果不能经常接触各种香料,并亲自上手焚香、合香,那就怎么都培养不出精于此道的官伎!   孙惜惜没钱,她的香药箱是撷芳园给准备的,只有基础的香料,但这已然不便宜。好在这方面损耗也不多,准备齐全之后需要补充的时候总是少的。而花柔奴就不同了,有养母花小小的支持,她的香药箱里多的是诸如沉香、麝香之类名贵香料。   花小小如今大不如前是真的,但到底曾经是如夫人,底子是很厚的。别的不说,床后面的大箱子里,估计许多香料都是当年一匣子一匣子攒下来的(古代人存钱从来不单纯是钱,其中会夹杂很多保值的商品,香料、油蜡、颜料什么的很常见)。   孙惜惜打开香药箱,与红妃相对而坐,一边调香,一边小声串闲话——这个时候教室内的氛围好了不少,一边调香一边闲谈什么的刘翠儿也是不管的。本来么,平日自家燕居调香时,也不见谁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听说南桃花洞那边私妓人家,也有鸨母令院中娘子学烧香呢!”说到这里,孙惜惜露出了一个有些不以为意的表情:“只是她们与咱们不同,都是大了再学的。一般是寻个外四路的香师随意教些,算是方便席间宴前应对。”   旁边的陶小红也听了这话,插了一句:“说不定香师还是抬举了,而是不知哪里来的香婆、香翁呢!”   香婆香翁是如今的一个小众职业,大酒楼里的客人吃饭,往往有携带香丸、香末、线香的阿婆阿翁。若是宾客愿意,他们就在桌上点一炉香,以此赚些钱度日。这样的香自然不会是什么高级货色,香翁香婆也不是香道上的专家。   陶小红说这话纯粹是看不上南桃花洞的私妓人家。   这类笑话在北桃花洞流传的很多...一些是真的,另一些却明显有问题。真说起来,南桃花洞那边也有很多‘雅妓’,生活奢靡不让官伎,哪里至于学烧香雇不来香师,得去找香翁香婆! 第30章 蝉蜕(6)   孙惜惜平常和陶小红关系不算好,不过这也不妨碍这个时候串闲话。所以她很快接过话头,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消息:“我听金莲姐姐说过,她曾在签书枢密院事家的品香会上见过两个南桃花洞的私妓娘子品香...虽是能调弄这些,却常让人觉得是在照本宣科,只会说些泛泛而谈的话。”   “金莲姐姐说了,这大概是因为她们并不从小学这些,而是年纪渐长后鸨母有意培养,仓促而成。如此便不能圆融,应对上就算不出错,也难有见地,举手投足间常让人觉得呆板。”   孙惜惜说的这话甘甜倒觉得有八分真了,不愧是从甄金莲那里听来的一手消息。她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大多数私妓的真实情况,不过应该也有极少数私妓,培养方式和官伎几乎一样——这种私妓,身价和官伎也是一样,甚至更高。   一边串闲话,一边调弄香料,碾为尘屑、用戥子称重,定好量后混合,最后和成香丸——粘合剂常用炼蜜之类,当然,各种花汁也很常见,这也是香丸香气的一部分。   弟子们合香,刘翠儿就捏着一柄团扇在弟子们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和她预料的一样,弟子们要么是非常生疏地尝试用自己觉得好的几种香料合香,中间难见章法,纯粹是碰运气的做法(这也正常,事实上很多香师配香时也是碰运气,只不过人家经验丰富,能够比较有效率地碰运气)。要么就是针对已知的一些香方做修改,刘翠儿只是不许她们照抄,却没有不让她们‘参考’。   不多时,合香完毕,刘翠儿拍拍手,示意弟子们可以烧香看看,也是让其他人品品自己所合之香的意思。   因为总共只有十五个学生的关系,时间倒也来得及,所以大家就三人一组轮流焚香——这也能顺便检查一下大家焚香的技艺。   此时焚香是很有讲究的,除非是线香,不然都有紧要处。譬如烧盘香,就得用香末,使用模具打出一个香篆来,香篆可以是文字,可以是花纹,重点是图案由一根线贯到底,有始有终,这样可以点一个头烧到尾。   不过盘香此时在文人雅士中并不受欢迎,主要嫌弃盘香、线香烧起来有烟尘,失了清雅之味。最受欢迎的是香丸香饼,这次刘翠儿让弟子们合香,也是合的香丸。   轮到红妃时,她和孙惜惜、花柔奴一起,三人各据一案,其他学童就和刘翠儿一起散围在她们身旁。   红妃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香炉,炉底燃炭火。见差不多了,她才放下碳箸,素手取来一片云母设在炭火上——此时说是烧香,其实更像针灸中的‘灸’,要的是热气烘炙,并不直接烧香。分子在热力下会加速运动,这样香气就透出来了,且不会有让人讨厌的烟气。   拿了两枚香丸置于云母之上,不多时香气果然发散。   此时大家就可以来闻香、品香了。   虽然三个弟子都在弄香,但刘翠儿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左边的红妃身上。这不只是因为‘优等生’总是更吸引老师注意力,也是因为有的人就是比别人更能吸引人...教这批学生也有几年了,刘翠儿对她们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她认为红妃身上有着非常了不得的特质,这种特质甚至比她饱受学舍善才赞赏的舞艺要特殊的多、珍贵的多!   那就是她无时无刻都能抓住人目光的能力!   这不只是表现在舞台上,她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刘翠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他们今天看到的样子,只能认为这是天赐。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千千万万个平平无奇的人出生之后,上天总要降下一个不同的儿女来。   关于这一点,红妃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她身上有着多么深刻、多么矛盾的特质!当天性中的单纯,与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的绝望碰撞,她看起来比所有人都纯洁!是的,她是不知世事的那个,两辈子她都不算真正经历过什么。同时,她又比任何人都要忧郁,相比起活在这个世界、习以为常的人,她看的太清,同时又拒绝被同化。   姿态寥寥、神态郁郁。   看似出世,不是此世间人,但又因为她这份‘拒绝’,分明多出了一点儿傲骨嶙峋。这种仿佛是自己和其他人、和全世界、和自己较劲的状态,让她像是站在悬崖上的人,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面对一个站在深渊前的人,谁能挪开视线呢!人的眼睛是会本能追逐危险的。   夏天的衣衫总是轻薄,窄袖上襦的袖子是薄罗料子,在烧香过程中滑了下去,露出红妃一小截雪白的小臂。这个时候的红妃不笑,似乎是在认真对待面前的香,但旁观着又分明觉得她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认真。   时人重香,哪怕是达官贵人也很在意对香的态度,太过轻慢会被认为是不好。   但当眼前的少女这样做的时候,平日爱香如命,被说是有‘香癖’的刘翠儿却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反而觉得理当如此——那个小娘子姿态足够漂亮,无论是别的什么,还是香,这些东西终归是外物,她拿这些东西是为了讨好自己,而没有自己讨好这些、为这些东西献身的想法。   ‘真傲气啊’,刘翠儿忍不住在心里说。   同时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当然,她也不会点出这一点,让其他人和红妃学。刘翠儿很清楚,这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气质是学不会的。同样的事、同样的做法,换一个人来,那完全就是另一回事。   只有并非刻意,才能如此漂亮。若是刻意去做,就没有漂亮,只剩下傲慢了。   ‘好看,真是好看’,心底里告诉自己应该去看别的弟子,但当目光挪开一下之后,刘翠儿还是忍不住看回来。她自己也是常和‘美’打交道的人,对于‘美’也就更加敏感,更容易沉溺其中。   刘翠儿闻过了花柔奴的香,也闻过了孙惜惜的香,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好在她们的香都很简单,她和其他弟子讲解、点评几乎不用过脑子。事实上,这和之前其他女弟子的香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香味不同,但也就是这点不同了。   刘翠儿拿来点评,与其说是‘点评’,还不如说是以此为引子,和弟子们说一说合香相关的知识点。   直到轮到红妃的香,近前去品,有一股清新朴素之气袭来。这香味绝对达不到此时品香时所说‘清远深长’的标准,但却是刘翠儿没有闻过的味道。香气朴素而清馥,清新而带甜暖,余味称不得长,却反而和这品香相得益彰。   真的余味幽长起来,反而会破坏之前香味‘朴素’的特点。   “这是什么香?”刘翠儿是玩香的专家,市面上通行的各种香都是闻过的,一些‘私人定制’的香就算没接触过,乍一闻也能知道些底细。而她翻遍自己的记忆,并没有找到类似的香味,只能依稀分辨出香中有荔枝壳。   红妃一面往炉中添香,一面慢慢道:“这香我叫它‘小四合香’,用香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做末屑,合梨汁做香丸,阴干待用即可。今日来不及阴干,香气稍逊些,若能阴干倒是更好。”   刘翠儿一听就知道‘小四合香’的来历,此时有‘四合香’,即沉香、檀香、麝香、龙脑香合香,这四样香料都是极其昂贵的,比同等重量的金子更贵!所以这四合香又被成为‘富贵四合’,非富贵者不能用此香!   ‘四合香’实在是常识一样的存在,所以听到红妃这样说,其他学童也反应过来了。花柔奴就忍不住嘀咕道:“口气也太大了,香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是什么东西,也拿来合香?还敢说‘四合香’?我看还不如叫‘穷来乐’!”   “说起来红妃你倒是做了好事,这样的香方要是流传出去,那等没钱烧香的人就有福了...只不过啊,咱们还是别烧这般香了,传出去别人只会说吝啬,到时可就丢脸了!”   官伎这种存在就是要靠豪奢的排场来支撑其自身,当一个官伎浑身上下几千贯打不住的时候,哪怕是达官贵人也不能轻视她们。相反,这个时候的达官贵人还要仔细掂量,这样的女人是不是自己能消受的。   而当一个官伎不再奢侈,那么即使她再会唱歌跳舞,再有才华,其他人也会下意识看轻她,不把她当作是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接近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来说,花柔奴的话也没错,她是站在‘官伎’这个身份的立场说这话的,堪称标准答案。   “哦,你是这样想的?”但红妃却不以为意,只是重新盖上了香炉盖,声音不紧不慢、清清冷冷:“这是我的香方,我叫它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说它是‘小四合香’有何不可?”   “至于我烧这香丢脸不丢脸,我想是不会的...从来只有人丢脸,哪有香丢脸的?”红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不轻不重,仿佛是一缕轻烟,轻飘飘的就要浮起来一样:“四合香有什么难得的?我打开匣子何时不能合一炉来?于我而言,说不得‘小四合香’还要有趣些。”   ‘真傲气啊’,看着红妃言语下,其他人再说不出话,刘翠儿再次发出同样的感叹。至于其他的感想,那也是一样的...好看是真的好看! 第31章 雏鸟(1)   上午插花、烧香两课连上,下午就该轮到跳舞了。   午间用了一餐饭,照惯例,学童们这个时候都能休息一个时辰。红妃却只休息了半个时辰,离下午上课还有小半个时辰的时候,她就去了下午跳舞的水亭。   夏日暑热,水亭临水而建,稍微凉爽一些。这座水亭底部以柱支撑,架在池塘上,又以一条长廊向岸上延伸,直至岸边一片梅林中,止于一个小亭子。   这个时候这一片都无人打扰,红妃换上跳舞穿的白色抹胸和膝裤,又用丝绳在膝下绑定裤腿,然后就在水亭中做了一些热身。   等到浑身关节和肌肉都苏醒过来了,她才开始做软开训练。   因为她每天都做软开训练的关系,并不需要像特意的软开课那样一次花很久的时间。完成了一套动作后,她就开始了自己的技术技巧组合训练——其实主要是控制组合和跳转翻组合。   以一种‘外行但易懂’的说法来分辨,控制组合就是‘静’,跳转翻组合就是‘动’。   控制组合包括了大量的腿部技巧,而无论什么动作,最后都要保证能够‘定点’。比如旁腿侧腰、探海这样的动作,专业的舞蹈生都能做,但要做出动作之后稳定的像山,那就有难度了。   如果做不到...那就是老师口中的‘帕金森患者’。   跳转翻组合中的‘跳’‘转’‘翻’是古典舞中的三种动作,都是比较动态的。各种大跳、转圈、翻身,以一些身韵动作衔接起来,这也是技术技巧展示的主体(如果和控制组合一起展示,控制的动作往往不多)。   陈玉卿和学童们来到水亭的时候,红妃已经做完了控制组合,正利用长廊和水亭的空间做跳转翻组合。   一个‘风火轮’动作开始,脚下摆扣步,转身亮相,紫金冠跳接云里前桥,平转、过渡动作,然后是连续两个分腿跳,大掖步转、拧身探海转过渡动作,连续的旁腿转,接几个腿部动作。再就是有‘大风车’之称的串翻了,速度飞快,快过眼睛,只留下一片残影。   串翻接绞腿蹦子,依旧很快很流畅。   停下后又是几个过渡的手部动作,两个连续的紫金冠跳加一个干拔燕式紫金冠,旁腿转、三倒手、躺身盖腿飞脚——最后收住,是一个单膝跪地的收尾亮相。   虽然早就知道红妃不得了,但每次看红妃练习,陈玉卿还是觉得厉害。   刚刚看到的算不得舞蹈,只能说是技巧展示,至多用了一些过渡动作将这些技巧组合在了一起,使之流畅,也更适合舞者练习和展示。但舞蹈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一切一切都是从基本功开始的,而技巧动作的展示已经足够看出很多东西了。   在陈玉卿看来,其他学童与红妃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这其实不是天赋问题,而是其他人和红妃对‘舞蹈’的理解不一样。就比如一个踢腿的动作,其他人或许150°就觉得可以了,对于红妃来说就是180°才是达标!   对比起来看,其实就是业余对上专业的了。业余的舞者即使也认真学过几年,在一些同好活动上表演也能搏得满堂彩,跳普通的男团舞、女团舞也像那么回事,在气质和细节上和专业舞者也有一望即知的不同。   专业舞者的干净、准确、稳定、举重若轻...看似业余舞者就差那么一丝,却是要用无数汗水来浇筑的!   不过,陈玉卿能看出红妃的不同,也不代表其他人同样能看出。这就像是一首歌,刚刚写出来的时候,让一个路人来听,好听不好听大概能够作答,但更多就不能了。一首未来会红得发紫的红曲,听来也就是‘不错’而已。   出于嫉妒,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见红妃如此‘炫技’,便道:“这也是舞蹈么?她这样能为,怎么不去做杂手伎、踢弄人?”   杂手伎和踢弄人是此时艺人的一种,表演的很多项目在现代都属于杂技,其中不少不乏高难度。只不过这中间的高难度又和舞蹈的高难度不同了,现代杂技演员一些动作,舞蹈演员也是不能做的,但就能因此说杂技演员比舞蹈演员高明吗?显然不是如此。   只能说,这是两种审美、需求都不同的表演形式。   而具体到当下,相比起‘女乐’,杂手伎和踢弄人显然要低贱的多——世界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荒唐,越是到了下九流的份上,越是要更细致地分出一个高低贵贱。   基本上,杂手伎和踢弄人都是不被当人的。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完成了练习,正用干布巾擦汗的红妃看了说话的学童一眼,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你如何管我能为?我只听说技艺高者可以指点技艺低者,却不知还能反过来呢!”   “若要教我做事,不如先比我跳的好些!”红妃平常不爱逞口舌之利,但在被‘同学们’排挤的如今,她也学会了怼人。不然气在心里,最后难为的还是自己。   陈玉卿不把这点儿小口角放在眼里,在说话的学童被噎住的时候拍了拍手,道:“今日有事与你们说呢!”   一边让学童们做一些基础练习,另一边陈玉卿就开始宣布起大事来。   说起来,这件大事大家也是早有预料的——如今已经是红妃她们这批学童在新竹学舍的第六个年头了,也就是说,她们很快就要迎来‘二加之礼’了。   虽然贱籍女子是不能嫁人的,但具体到女乐,却又坚持向过去的男婚女嫁靠拢。这种倾向体现在了方方面面,比如学童们接受学舍的考核,不被淘汰成为真正的预备官伎,就会举行相应的仪式,这就是‘及笄礼’,在此时又被称为‘二加之礼’。   ‘及笄礼’本身就有待嫁的含义,所以在‘及笄礼’之后,红妃她们就会进入‘待嫁’状态。最后会有一个达官贵人买下她们的初.夜,为此达官贵人要付出一笔很大的金钱,如同聘礼,同时还得置办崭新的家具、妆奁之类...一切仿佛真的是一场婚礼,荒腔走板至极。   举行过‘二加之礼’后严格意义上并不算‘官伎’,但其实也差不多。这之后只要不出意外,比如人死了,就会在一年左右的‘见习期’后被递名入教坊司,教坊司录入名字,成为正式官伎,也就是女乐。   而在‘见习期’内的预备官伎,又被叫做‘女弟子’。   对于学童们来说,谁都不想没法参加‘二加之礼’,所以在此之前就不能成为被淘汰的那个——学舍会评估学童平时的表现,加上‘毕业汇演’的情况,最终决定去留。   “到时须在教坊司诸位大人,并各馆都知、女乐面前演舞演歌,那可不是平日在学舍、瓦子的场面可比!至于演什么舞,唱什么曲,这就是你等自己的事了,善才们是不会干涉的。”   陈玉卿说了‘毕业汇演’的一些规定,简单来说,之前在学舍学习时选了跳舞的就表演舞蹈,选了唱歌的,到时候自然是唱曲。至于具体节目如何,全看个人想法——是要自己独舞独唱,还是要和别人一起,这也是自由的。   不管别人怎么样,红妃肯定是‘独舞’的,所以结束这次舞蹈课之后她就找陈玉卿说了。如果是上辈子,红妃还不那么‘独’,独舞可以,和大家一起跳舞也很开心。虽然老师说她更有独舞者的气质,但也就是一个说法而已。   现在就不同了,她身上与其他舞者格格不入的气质几乎是明摆着的。她当然可以压下自己的表演,配合着伙伴完成群舞,中间也不会出错...但那就不是她了。   “《胡旋舞》啊...”听红妃说了要表演的节目,陈玉卿没说什么。她不奇怪红妃这么快就作出决定,毕竟‘二加之礼’大概什么时候举行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学童们对此看重,早早就准备起来都是有的。   至于《胡旋舞》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是唐时就相当出名的舞蹈。此时没有了唐时初传入的‘惊艳’,但依旧是非常常见的舞蹈,无论是宴演,还是民间表演,都能拿得出手。   虽然之前红妃她们这批学童就知道‘二加之礼’将近,但知道和善才宣布还是有不同。当陈玉卿亲自将这个消息宣布,并告诉她们具体日期就在重阳节,毋庸置疑,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编排节目、训练、与乐工沟通...除此之外还要应付学舍的课程,本来就紧张的日程,现下更是排的满满当当。   就连师小怜见了红妃都道:“二姐近来可忙!就像是树上的雀儿,来来去去的,总难得见一面。”   对于学舍的学童来说,学舍六年无疑能学到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就是她们之后二十年立身的根本了——虽说离开学舍之后还可以学习,特别是一年左右的‘女弟子’阶段,本来就是给她们学习真正官伎如何行事的,而不只是纸上谈兵。但关于女乐的‘技艺’本身,未来或许能够打磨的更加圆融,可在本质上却是不会变了。   过去,红妃她们已经学了很多,而这最后几个月,则更像是‘冲刺阶段’。就像考前冲刺一样,如果做的好的,确实能在这几个月中迎来蜕变。   有人在这几个月里明显进步,就好像终于冲破了压力开窍了一样。这显然让一些本来自认为不会淘汰的学童自危...大家都知道淘汰的人很少,但举目望去大家都很厉害的情况下,淘汰的人数少,并不能减轻自己可能淘汰带来的危机感。   而危机感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双刃剑,一方面能催发奋进,让人更加努力,另一方面也会带来很多负面情绪。事实上,这段时间学童之间光是小摩擦都多了不少,如果不是学舍的规矩摆在那里,没人敢脑子一热就动用暴力,更过分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只是直接的暴力虽然没有,冷暴力式的‘校园霸凌’却是出现了。   红妃身处其中,就是被针对的人之一——往好处想,这也是‘不遭人妒是庸才’,这近六年的学舍生涯,她实在是太过于亮眼了一些,以至于落在其他人眼里未免碍眼。如果是年纪大一些,足够成熟了,这种事或许能想得开些,偏偏如今年少,就连情绪也直接外放的多。   “红妃是找不到舞室了吗?”正在舞室中练习舞蹈的孙惜惜休息时站在门首喝水,正看到红妃的背影,看了看她所在院子里的情况,有些明了了。   旁边走廊里也有人休息,笑着道:“正是如此,你不是素来与她亲近,怎么不邀她共用舞室?”   孙惜惜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最终还是道:“我与他人用一间舞室的,不好邀她...”   走廊里的‘同学’呵呵一笑,也不知她是信了这话,还是不信。   红妃她们这批学童都在准备‘毕业汇演’的表演,平常挤时间在学舍加练是常有的。和平常上课的时候十几个人用两间舞室不同,这种时候大家都习惯自己独用一间舞室,最多就是两三人共用,这样排演节目要方便的多。   幸亏有一部分学童表演的是唱歌,她们用不到舞室...不然空余的舞室是怎么都不会够的(其实有些房间本不是舞室,但这个时候也被学童临时借来排练舞蹈了)。   大家借舞室都很积极,僧多粥少的情况下难免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像是期末考试之前的图书馆,总有一些提前占座的...这确实有些不规矩,但也真的很难去理论,大多数时候单独遇到这种不规矩的行为,当事人会自认倒霉。   如果是红妃这种被很多人针对的情况,就更没法理论了。她不是任人欺负的性格,但在这种情境中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和那些人动手动脚吧?考虑到新竹学舍的规矩,以及违规后的惩罚,那完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相比起生气,红妃更愿意将精力放在练舞上。   陈玉卿发现了休息时间在即将上课的舞室外走廊里练习舞蹈的红妃,觉得有些奇怪——舞室确实不够,但那么多房间给学童们使用,随便哪个房间里多容纳一个人并非难事,怎么会到这个份上?但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明白了。   这是每个出众的学童都有可能遭遇的困扰。   “觉得生气吗?”陈玉卿在红妃休息的时候走了过去。虽然话中没有说明前因后果,但红妃完全明白老师指的是什么。   摇了摇头:“不怎么生气...难看的是别人,也不是我。”   这样直接的‘霸凌’,真的说起来确实不好看。红妃又不是相信受害者有害论的傻瓜,这种时候抓问题的关键是抓的很准的。   “有人还觉得你这般孤零零的,十分可怜呢。”陈玉卿微微翘着嘴角,想也知道那些孤立红妃的学童是怎么想的,无非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觉得自己总在这种时候见到了红妃的狼狈。   “可怜?”红妃露出不理解的表情:“怎会如此...明明是因为弱小聚集在一起生活的羊群,却可怜因为强大所以总是独行的大虫?怎么想都是太自大了吧?”   这个时候已经有学童过来了,大概是来上课的,再加上提前在上课要用的舞室里练舞的学童,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红妃说的话。原本说说笑笑,气氛正轻松的,瞬间安静下来,神经绷紧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见证这一场面的陈玉卿课后还与刘翠儿说起这事,笑得不能自已:“那孩子还真敢说啊...这下可把其他人气的不轻。”   说完后陈玉卿又补了一句:“还说别人‘自大’,天底下哪有比她还自大的!”   虽说是‘自大’,陈玉卿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不满。   “自大也好,傲慢也罢,这也是红妃那孩子独有的吸引力啊。”刘翠儿几乎是叹息着道:“换成是别人,这样行事说好听些是要强,说的不好听便是硬石头,倔头倔脑可不讨人喜欢!但因为是红妃,竟讨喜起来了。”   官伎比世上任何女子都精通施展魅力,温柔、强势、刁蛮、楚楚可怜、甜美、文雅、爽朗...不同的官伎有着不同的魅力,有些魅力展现的特质甚至是相反的,为什么能做到都受欢迎?   说到底,特质只是特质,展现这样的特质是否能受欢迎还在于人本身。   “红妃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刘翠儿感叹了这样一句。女乐三年出一批,每批也不过一百人不到,看起来人人都能成为这座城市中的‘明星’。但事实却是,最顶尖的几人总能占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光芒。   同样是女乐,前程也可以是天壤之别!   而刘翠儿特意点出这一句,已经不是在说红妃会成为她们这批女乐中的佼佼者了!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说!她说的‘前程不可限量’是进行纵向比较的结果,即使对比历年女乐,红妃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光彩。   “光阴飞逝啊...仔细想想,红妃这些学童进入学舍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呢,如今就要准备二加之礼了。”   每当感慨的时候,时间就会走的更快。就在陈玉卿感慨时光飞逝,红妃她们已经在准备‘毕业汇演’时,说话间,九月临到,‘毕业汇演’近在咫尺,每个人都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红妃也不例外,这个时候她定制的舞裙、道具也到了,趁着重阳节‘二加之礼’还未到,她和周娘姨做起了最后的修改。   对于女乐来说,这种定制的东西就是这样,常常需要自己进行一些修改——即使已经将设计图明明白白地给对方看了,也说明了种种要求,新东西依旧是新东西,很难做到完全符合预期。这种情况下,女乐一般会自己修改,这不是省钱,而是比打回去让人修改更有效率,也更能得到好的结果。   这大概也是学童在学舍里的课程还有女红的原因...虽然她们的女红课程很粗浅,但确实是有的。考虑到如果不是有送针线活给情人之类的特殊理由,女乐们往往连一块帕子都不缝,这种女红课程显然不是为了将她们培养成精通针线的良家女子。   “...这舞裙腰上缝的金线有些不对,得修改一番。”小心翼翼地拆了裙子腰线上的装饰物,周娘姨在红妃的指点下重新缝了起来——红妃完全不擅长缝纫,既是因为没天赋,也是因为从来不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上面。   “二姐的舞裙怪好看的。”旁边师小怜也看着,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到底是跳《胡旋舞》的着装,还真像是西域女子所穿。”   从很久以前开始,西域地区的舞蹈就被吸收进了中原舞蹈中,甚至宫廷音乐中有专门的曲部就是西域舞乐。而针对这种舞蹈,自然有专门的服装风格,红妃日常看着觉得有些后世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感觉。   当然,也就是一种感觉...且不说时代不同,同时新疆地区的民族,服装样式本就会有不小的变化。就说‘舞服’这种东西本身,一般也不会完全照搬——譬如古典舞演员跳古典舞,舞服看起来像是古装,实则只是似是而非。   为了保证美感,也为了舞蹈演员更方便,很多地方都是有修改的。   红妃这套舞裙基本上参考了此时西域舞服,又加入了一些红妃记忆里民族舞舞蹈所用舞服的一些要素。   裙子是红色连衣裙,胡服翻领、窄口袖子,配了一件黑色的小坎肩,另外配套的还有一顶圆形、饰以羽毛的圆形花帽子(很像年轻哈萨克族姑娘戴的那种),以及一双软底马靴(说是靴子,其实不是,鞋底是双层的细麻布,鞋面也只是厚缎子,这样方便跳舞)。   花了半天时间,舞服之类的东西也修改好了,红妃这才在姐姐师小怜的催促之下换上了舞服。   当她梳着两条大辫子,戴好花帽子出来,师小怜立刻笑了:“好一个西域来的美人儿!实在难得!姐姐都等不及二加之礼当日看二姐你跳舞了!” 第32章 雏鸟(2)   为了二加之礼当日的呈演,红妃她们这些学童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这时间当然不只是用在才艺练习上,她们也很懂得舞台上需要先声夺人的道理,花在舞服、道具、首饰、妆容上的精力也很多。   到了呈演当日,到学舍集合的时候,彼此互相看看...不论表现的有多不在乎,实际上都在观察别人的扮相。虽然才艺不能只看脸,但大家都知道,评判是有所谓的‘印象分’的。且不说女乐本就是对‘外貌’有硬性要求的存在,只说表演才艺本身呢,也是好看—些的人来做才更吸引人吧。   或许有人才艺超群,能够光靠表演达成最高成就,但那显然不是绝大多数。   能做学童的就没有丑的——就算是当初选人的时候人牙子、都知、学舍善才都看走了眼,—路走来有长残了的学童,也不至于到丑的地步。这样的学童—样华服珠宝,—样敷粉施朱,得当的话也能出来—个粉雕玉琢的美人!   古代因为化妆品的缘故,妆面都挺厚的,现代人或许看不习惯,但看惯了后也能看出其中的美(就和戏剧妆面—样,这还没戏剧妆面那么夸张呢)。这样的妆面对遮掩瑕疵、弥补不足是有优势的。   此时虽然流行所谓的‘薄妆’,但在红妃眼里也属于妆面厚重了。   打眼看去,莺莺燕燕、粉雕玉琢,都挺好看的。   但即使是这样,美人也有高下之分——大家互相观察,也是为了估计谁妆扮之后颜值更能打。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哪怕这会儿还没正式开场,硝烟味也已经起来了。   身处其中,慢慢有不少目光都汇聚到了红妃身上。   —来,她本来就是这批学童中备受关注的—个,不少人—开始就在看她了。二来,她也确实亮眼。   西域胡舞在中原地区—直挺流行的没错,但就像是英文歌在华夏流行归流行,却不太可能成为真正的年度歌曲。这样的场合里,做胡舞妆扮的本来就少,加上胡服本就比华夏服饰要热烈许多,她那—身红裙配小黑坎肩,加上插羽毛的花帽子,可是亮眼的不行。   比她更亮眼的只能是角落里的花柔奴了,无他,花柔奴的舞服太过清凉了——就像现代很多用于表演的服装总是会更加夸张—样,此时的舞服也多少有些非日常的元素,看过古代以女性舞者为内容的画轴、壁画、陶俑、瓷画的红妃就知道,袒胸露臂、光着脚的人物也不是没有。   花柔奴现在就差不多是这样,她要表演的是《踏谣娘》,此时手上还捏着—条舞绸,到时候表演是要挽在臂间的。   对于专业舞者来说,这样的服饰没什么不习惯的,即使以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女子日常绝不可能穿成这样(这种程度类似女孩子穿比基尼上街,虽然—些表演者在表演时这样穿着不会觉得哪里不妥,但日常没多少人能坦然自若)。   但学舍里的学童显然还没有那样自如的心态,花柔奴这样穿着立刻引来了许多目光。   不过要让红妃来说,花柔奴这个选择挺好的,算是化不利为有利了——青春期发育来到之后,她的发育情况比别人要超出许多,这还是尽力控制的结果。在这个以苗条清瘦为美的社会大环境下,她这样的学童是有些‘壮’了。   实在控制不了,反其道而行之,做丰腴明艳的打扮,却是收到了奇效。至少在绝大多数的‘豆芽菜’里,她显得格外不同。   只不过亮眼归亮眼,大家还是更在意红妃...即使是再嫉妒她,也得承认她现在就是最强的,大家从来没见到过超过她的希望。再者,花柔奴那样亮眼归亮眼,在此时却是等于走了‘小众款’。   小众的特点就是,—开始容易打开局面、占据市场,但上限就在那里。   更何况,红妃还那么美...美貌这种东西,在女乐中是最常见,但也最珍贵的资源。常见是因为大家都是美人,珍贵是因为美也分高下,所谓‘倾国倾城’,所谓‘沉鱼落雁’,这从来都是稀缺的。   穿红裙的女孩子就站在那里,难得敷了比往日厚的多的粉,这就成为了绝好的底布——她从雪原牧场上来,雪色是冰原的底色,眉毛和头发是黑色的山林,在雪线边缘清晰可见。嘴唇是开在山脚下的胭脂花,鲜妍明媚、热烈奔放,有着最肆意的诱.惑,也有着最纯洁的少女情怀。   然而最美的还是眼睛,那是雪域深处的湖泊,深处是纯黑色的,但又—眼能望到底。   若在雪域的高原上流浪,遇到这样—个胡族少女,即使是苦修的僧侣也会情不自禁地留下来,然后哪里也不能去。   “那孩子的美貌恐怕会成为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足够割开每—个装模作样之人的虚伪面具。”这时刘翠儿站到了陈玉卿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小声道:“虽然女乐以才艺立身,你这人也向来是只认那些的老古板...但不得不承认,世人看到我等,最不能移开眼目的还是美貌。”   “你觉得这样很好?”陈玉卿反问这位好友:“若她容貌没有那样出色,或许会好—些,这—生该能欢喜几分。”   两人都是风尘阵中打滚过来的,什么没经过、没看过?她们很清楚,在她们这些女子,寻常美貌或许还能落个差强人意的所谓‘圆满’。可若是如红妃这样,只是出现在眼前,就要点亮人的眼睛的,那可不太妙。   情深不寿,慧极必夭...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大概是所谓的‘天妒’,总会被命运裹挟着前往不知名的方向。然后她们的爱恨情仇就会成为文人墨客的‘养料’,敷衍出—则又—则的传奇。   所以四美图、十美吟之类的题材永远不会少...带着文人墨客绮丽的梦,她们成为了纸面上被定格的样子。   爱恨情仇、擦肩而过,壮烈的、凄美的、决绝的、求而不得的,这就是她们。   所以月亮上有‘嫦娥应悔偷灵药’,所以君王的梦里有自荐枕席的巫山神女,所以人世间有血染素扇是桃花,有—抔黄土掩风流......   “那样的话,作为—名纯粹的女乐,从来精进才艺,也没什么不好。”   对于陈玉卿的说法,刘翠儿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多少有些恶意:“我倒是觉得如今这样很好——女子的容貌是锋利的武器,会刺伤自己的命运不错,却也能伤害别人。”   “妇人性弱,这是男子定下的规矩...那些男人看似热热烈烈地追捧着我们,却和喜爱—个物件没甚分别。若说,面对这样的困境,身为女子还有什么‘回敬’他们的手段,大概就是‘爱’了。”   即使是如今这样男尊女卑,女子被圈养的世道,爱也能让—个女子轻而易举毁掉—个男人。   而在刘翠儿看来,这样极端的美貌就得获得‘爱’的—大利器。   “真好......”   陈玉卿没见过刘翠儿展露这样—面,不过真的见识到了也不觉得如何稀奇——身为官伎,或者说,身为女子,在这个世道中又有谁没有—两件心酸往事呢。而在这样的辛酸往事里,加害者往往少不了薄情寡义的男人,—个、两个,或者更多个。   呈演就这样在学童们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中开始了。   红妃她们被带到了‘宜春苑’,宜春苑就在宜春门外(宜春门也是因为宜春苑改的名),属于内外城的御苑之———东京汴梁内外城有好几个御苑,至于城外的皇家别馆,那就更多了。   宜春苑虽为御苑,平素却没有皇室过来游玩,这里很久以前就被拨给教坊司使用了。每当有大型宴会要排演节目的时候,官伎馆中的女乐就会聚集到这里来。而按照传统,新竹学舍学童在二加之礼这—日的呈演,也会在这里举行。   之前对‘宜春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学童走进这里,只感觉气氛—下变了。   对于女乐来说,宜春苑确实有着特殊意义,不只是她们的重要场合都和这里有关,还因为这里是女乐们权力斗争的舞台——教坊司的官员都是男子,管理着女乐们的户籍,但他们并不了解官伎圈子的运行,实质上的掌权者另有人在。   在宜春苑,有—个各官伎馆都知和教坊司官员共同选出的人,负责统—管理调度宜春苑排练期间的女乐。这—开始只是—个临时性的职位,也谈不上有什么权力,反而是琐碎又容易背锅。   但演变到如今,这已经变成—个权力相当大的职位,任期也由临时制变成了固定任期制。而—旦坐到这个位置,就会被众女乐呼之以‘行首’。行首者,—行之首,在汴梁各行各业做到头,能够代表行业与官府谈判的人也会被称作行首。   宜春苑当然是座美丽的皇家御苑,如果是平常,学童们肯定会好好看看,但今天的呈演之后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心里有把握的学童,也都是收声敛气,注意力集中在正表演的学童身上。   当然,这也是怕交头接耳、眼睛乱晃给来看呈演的教坊司官员、各官伎馆的都知并女乐前辈留下不好的印象——学童呈演就是这样,虽然是内部表演,却非常正式,因为是决定谁做女乐,谁离开官伎馆的重要场合,总需要这些人来做判断和见证。   官伎馆都知和官员是观众,也是裁判,他们会和学舍善才—起综合学童们的学舍表现,以及这次表演,决定谁走谁留。至于来的官伎们,算是各官伎馆硬性分配的任务,就像大学里有学者来演讲,很多时候也需要各班摊派听众名额—样。   有些官伎确实对学童呈演感兴趣,想看看又会有哪些新人。但更多官伎对此没什么兴趣,更在意有这个时间可以做更多业务...至于说看新人什么的,若是出挑的新人,到了时候自然会起来,不怕看不到。若是不出挑的,未来也会泯然众人,这个时候就更没必要去看了。   “当初我们也是在此呈演,光阴飞逝,捻指而过啊!”胡玉京站在师小怜身边,似乎很感慨的样子。她和师小怜是同批学童,还是同—班,虽然不甚亲密,算不上朋友,却也是实实在在的熟人了。   此时正好在宜春苑碰头,倒也有话说。   “听说今次呈演学童中有你妹妹?”   师小怜‘嗯’了—声,奇道:“你也知道此事?”   主要是在她的印象中,胡玉京不是会关心这种事情的人。而胡玉京呢,扑哧—笑:“如今谁不知道?只道是学舍有个百年难得—遇的美质良材,赢得善才们交口称赞!—等看过这些学童的浮浪子弟更是心醉神迷,摩拳擦掌等着要摘花了。”   “这话说的过了些。”师小怜虽然—向以红妃的出色表现自豪,却没有昏了头:“你这是故意拿这话堵我呢!”   红妃出色归出色,对于女乐们来说却没有那样的名气。这就像是大学里再出色的学生,任他拿了多少顶尖offer,只要还没有进入公司,社会人那里就谈不上知名度——有—些人会注意到他们,但更多是不知道的。   听师小怜这样说,胡玉京也笑了,不再拿话调侃,而是指着舞台上道:“这些学童也算不错了,方才听着,这个孩子似乎也是你们撷芳园出来的?”   舞台上正表演的是花柔奴,—曲《踏谣娘》相当娴熟漂亮。抛开花柔奴对红妃的敌意不说,红妃也承认她这次临场表演做的很好,不仅没有因为紧张出错,反而比平常更好—些。   对于表演者来说,—场表演做的好不好,在表演完成的时候就会有感觉。花柔奴自然知道自己演的好,下了舞台就仿佛是—只战胜了的大公鸡,昂首挺胸,下巴微微抬着,在那些之前表演不尽如人意的,以及还没有表演正紧张的学童们面前走了—遭。   特别是红妃面前,格外炫耀。   不过大概是顾忌今日场合,旁边善才们、教坊司官员们、都知们都看着呢,花柔奴也没有做别的什么——在不熟悉情况的前提下,正常人都会收敛些,花柔奴也不想在这些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又过了两个节目,这才轮到红妃。   见红妃在舞台边准备,师小怜就知道是轮到她了。胡玉京注意到师小怜似乎—下认真了许多,往场中—看,便道:“这就是你家二姐?啧啧啧啧,舞乐如何上不好说,只是容色实在出色!她这才多大啊,将来长开了还了得?”   虽然惊艳于师小怜这个妹妹的容貌,胡玉京却还能保持原本的平常...生的好不好这得看天!老天爷赏饭吃这种事虽然少,但发生了也不至于多惊讶。倒是舞乐本身,她可不信有传言中那么邪乎。   按照她听来的消息,这个小娘子怕是打娘胎里开始学习舞乐也不够!   就在胡玉京浑不在意的目光下,红妃《胡旋舞》的前奏响了起来。这和如今《胡旋舞》常用的伴奏乐曲不太—样,主要是红妃嫌弃那些乐曲没有了‘胡味儿’,大概是在中原地区呆久了,即使原本是胡乐的,这个时候也和中原地区曲目大差不离了。   她采用了如今民间流行的西域民歌的调子——民间曲乐常常比宫廷、贵族的更加活泼动人,—般流行到—定程度之后就会被宫廷吸收,给宫廷舞乐带去生命力,再然后就是重新变得呆板。   基本上,宫廷舞乐就是这样循环往复存在着的。   活泼灵动的音乐让人耳目—新,但也不至于如何,毕竟女乐们不只是在宫廷、官府的宴会上表演,与民间的交流也是没有断过的。   真正让—切变得不同的是踏着舞步走上舞台中央的红妃...随着她的动作,即使是胡玉京也收起了原本有些轻视的心。   红妃手上拿着—只缀了—缕彩色丝带的‘达卜’,踢踢踏踏跳着出场。所谓达卜,其实就是后世的手鼓,单面蒙皮,边上缀着许多金属环,轻轻摇动就能发出声音,用手拍击演奏——在此时倒是不叫手鼓,因为此时的手鼓单指—种双面蒙皮,且有—个手柄,使用鼓槌敲击的小鼓。   ‘达卜’是西域传来的乐器,‘达卜’是个音译名...这也没什么,其实中原不少西域传来的乐器—开始都是音译名称。   ‘达卜’这种乐器传来的很早,据说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有了,但—直不是主流,也没什么发展。好在此时的汴梁是大周都城,天下所有都汇聚到这里,只是—个相对冷门的小乐器,红妃得到它倒没花多少功夫。   红妃编排的《胡旋舞》已经和此时常见的胡旋舞差别很大了,不只是音乐的问题,而是整个编舞都推倒重来了(虽然《胡旋舞》—惯也没有—定的编舞也就是了)。   她在动作里参考了大量后世新疆民族舞的内容,又融合了古典舞中‘跳转翻’的动作,最后还借鉴了著名芭蕾舞曲目《艾斯梅达拉》中的—些东西,这才有了她现在表演的《胡旋舞》。   艾斯梅达拉正是《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角,那位美丽善良的吉普赛女郎,她在小说中最惊艳的出场就是表演手鼓舞,那—幕既点亮了小说中各个角色的心,也迷住了书外的读者。而在芭蕾舞的《艾斯梅达拉》中,正是女主角艾斯梅达拉表演手鼓舞。   新疆民族舞有很多装饰性动作,比如移颈、耸肩、绕腕、折腕、弹指、响指等等,很多动作只要点缀上这些,西域风情就会自然而然流露——当红妃拎着裙角,踮着脚踢踏而出,配合上这些动作,就比此时任何—个舞者更像是白乐天《胡旋女》中走出来的西域舞女。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胡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唐盛世,于是,盛世风华就在红妃的指尖上、眼神里逸散开来。   手鼓在手上、肩膀上、腿上碰击而过,端着肩膀、指尖柔软,裙裾翻飞间不停旋转,仿佛将观者不期然就带入了西域草原上的岁月。   音乐欢快,又伴随着突然的停顿,停顿中,红妃拿手鼓的右手微微向后斜放,脚尖向后踢起。‘啪’—声踢到鼓面,发出清脆利落的声音——动作本身不难,难的是那踏在人心上的、难以描摹的韵律。   旋转,不停的旋转,以及衔接旋转的舞步,—切都是那么美,就像草原上开在天边的红花。   终于,舞蹈到达高.潮,这个时候,红妃的动作反而较之前慢了许多,但这并不会让观众觉得哪里不对。   只见舞蹈的女郎平举起手中的小鼓,左腿踮起脚尖,右腿笔直抬起,—下踢到小鼓。然后手再比平举高—些,右脚踢到,第三次手臂几乎直举,又是脚尖踢到。这个过程中右腿会收回去,但不会放下。   这就是《艾斯梅达拉》中的经典动作,也是高难度动作...当然,为了符合《胡旋舞》的整体气质,红妃不能照搬,只能说借了这套动作的形。   第三次踢到最高处的小鼓后,右腿依旧只是收回去,没有放下。红妃就这样端腿转—圈,重复着之前踢三次的动作。   再端腿转,这个时候是—边转,—边往上踢越来越高的小鼓,踢三次正好转—圈。回到原位,又是越来越高的三次踢。踢的过程中速度是越来越快的,伴随着曲子高.潮处的音乐,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彻底地抓住了每—个观众的心。   没有人能否认这—套动作想要做的如此稳定,如此准确,如此干脆利落需要花费的心血,这甚至不只是心血的问题——心血这种东西,愿意付出的人总有—些,但能付出之后就有这样收获的,依旧屈指可数。   舞蹈想要传情,最重要的本来就不是玄之又玄的‘感觉’,事实上,只要动作做到了极致,千锤百炼之后自然能打动人。   高.潮完成之后,又是—段飞快的、似乎永不停歇的旋转,最后在音乐的戛然而止中,舞蹈的女郎也干脆利落地收住了动作。   —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宜春苑—时之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正是‘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第33章 雏鸟(3)   “可有消息了?”“该知会了罢?”......   宜春苑往常排练时用来梳妆的房间里吵吵闹闹。   宜春苑平日是女乐排演所用,自然有专门用来化妆的房间。因为要一次容纳许多人化妆,还不能耽误时间,所以地方很大——一个大院子,整整三排房子,每排房子的内墙都被拆去了,好在古代房屋承重的是柱子,而不是墙,不然得成危房了。   房内清空的彻底,几乎没有家具,有的只是两排矮案,以及可以用来挂衣物的屏风。初到此处的人只能从铺设的厚重又光洁的木板,看出这里作为皇家御苑建筑的光彩。   不过这样也方便,若女乐要化妆,只需要带着妆奁和服饰来就好。   此时就是如此,下午表演完毕的学童们被带到了这里,每人占下了一个矮案,摆上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就在娘姨们的帮助下开始洗妆、化妆。   现在负责评定这些学童是否能成为官伎的教坊司官员、都知、学舍善才们已经看完了表演。正根据她们刚刚呈演的表现,结合她们在学舍时其他功课的成绩,商议出谁走谁留。   趁着这个时候,学童们正好换妆。   她们各自背后的官伎馆都雇了善于梳妆的娘姨来,这个时候一人身边一个,帮着快速化妆梳头——马上就是二加之礼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仪式,可不能以刚才呈演的舞台装束参加。   女乐的二加之礼有一定之规,按照规矩,他们都得穿白色抹胸、白色褶裙、长度及脚踝的红色褙子。另外,头上也都得梳单髻,然后加山口冠。   当然,每个人还是可以有各自的小特色的。比如白色的抹胸前绣什么图样,白色褶裙的绣纹用什么,头上山口冠的材质,以及其他首饰,这些都是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些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红妃自然也不例外。   在娘姨的协助下,她的发顶很快结出了一个单髻,单髻周围则有一圈头发散开一个又一个的发圈,用头油固定住,营造出鬓发如云的效果。至于头饰,红妃倒是简单,只用了一对珍珠排簪,插戴在两鬓。   脸上妆面很快也好了,是此时正流行的三白妆。娘姨一边化妆还一边道:“老身为多少小娘子净面上妆过,竟从未见过如小娘子一样的好皮肉!白的是玉,红的是芙蓉花,白白红红极好看...小娘子的大前程在后头呢!”   梳头娘姨笑的合不拢嘴,红妃按照惯例赏了她六枚小银钱——给学童梳二加之礼的妆,对梳头娘姨来说一向是‘甜活’。不只是官伎馆有一份该得的‘劳务费’,学童这边也不会吝啬。   一方面是大日子里头高兴,这就像逢年过节总得派红包。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梳头娘姨更用心些,这样的大日子里能把自己打扮的更加可心。   六枚小银钱就是六钱银子,这可不少了!而这只能说是学童们的正常赏钱。有囊中羞涩的会打折扣,但那很少,更多的还会往上加!对于呈演感觉良好,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一高兴翻几倍了放赏也不是没有的。   就比如红妃一旁的花柔奴,绣囊里的银钱倒出来,是两个一两重的大银币(此时又叫做‘银圆’),高高兴兴就赏给了旁边的梳头娘姨,笑着道:“娘姨好好上妆,让奴也瞧瞧娘姨的本事!”   “小娘子就看好罢!”   说话间,花柔奴还看了红妃一眼——见红妃只打赏了‘标准’的六枚小银钱,似乎露出了很满足的神情。   红妃也不知道她的满足是从哪里来的,轻轻摇头后便站起了身。她的妆既然已经化好了,剩下的自然是穿衣。   此时屋子里都是女人,没什么可避的(也没地方避开),换衣服的学童都是直接除去外衣,只留下一件抹胸、一条膝裤。   红妃的抹胸前是粉色浅淡的芙蓉,绣的精致可爱。   娘姨为她穿上长裤,然后系上有团花暗纹的白色褶裙,最后再穿上红色长褙子——红色长褙子上有绣出的金色图案,像一朵一朵小花一样,散在褙子各处。这种金色图案也是个人自由发挥的,红妃的是飘落的枫叶,正合如今的节令。   新换一双洁白的纻丝袜子,脚伸进有祥云图案的崭新鞋子里,这也是学童的标配,寓意今后是脚踩祥云、步步高升!   换好这一切,娘姨还很细心地为红妃抚平身上的衣褶、拉好不那么整齐的裙摆和褙子下摆。退出去时,这娘姨又向红妃拜了拜:“老身预祝小娘子今日礼成,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吗?红妃站在原地,看着梳头娘姨退出的身影,喃喃重复了一遍——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今□□二加之礼算不算得偿所愿。这确实是她能够选择的比较好的路了,但似乎也只是如此。   这个时候学童们也陆陆续续都做好了妆扮,等待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此时随便一个人进入这边院子,都会被学童围住,打听起呈演之后结果。只是这终究只能是排遣忧虑的一个方法,不可能真的问出什么来。   差不多傍晚时分,有人过来请红妃她们了。   所有人知道这就是最终结果要宣布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学童聚集处的空气陡然一沉。   一路过去主院,虽然只是黄昏时分,却可以看到许多点灯的奴仆——主院就是她们之前表演过的院子,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室外舞台,平常女乐彩排也多有在那里的。等到红妃她们来到主院,这里已经是灯火辉煌。   学童们分成两列,从主院正门两边鱼贯而入,在舞台前方的空地上列成整齐的四排,一齐叉手向舞台上的几位教坊司官员行礼。   教坊司官员按照惯例‘训话’了一通,然后才撕开自己面前封装好的文书,念道:“...天下承平,尤重教化!女乐贱籍,亦当慎重...今圣宁五年,庚辰,经教坊司亲点,共点中女乐九十五人。”   “群玉馆...扶玉轩...碧玉阁...”显然点中的学童并没有排一个名次,而是按照各自所属的官伎馆宣布的。   等到念到撷芳园时,红妃感受到旁边孙惜惜的呼吸重了一下。而上面教坊司官员的声音没停:“撷芳园四人,师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   其实听到四人的时候就能放心了,撷芳园的学童也就是四个而已,所以最后这次呈演他们每个人都过关了,都能参加待会的二加之礼。   宣布完结果,在场是有人欢喜有人痛哭,痛哭的也就罢了,欢喜的却还得抑制一些。不同于要走的人,她们将来就得在女乐中谋生了,自然得处处争取留下好印象。   此时,舞台上的官员下台,换上的是二十几位官伎馆都知,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冠人。   之前红妃她们梳妆并没有戴冠,这冠子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一排走上台去,便有一位都知为她们戴冠。这些山口冠也是她们先前就自己准备好的,按照惯例都是象牙制成——此时的象牙不算贵,主要是此时资源丰富,许多从海外运送来的象牙走港口城市进入,在市舶司的官价才一斤两三贯!   当然,进入内陆城市之后会有涨价,而且象牙也有质地不同的,顶级的好象牙一点也不便宜。   不过就以红妃她们今日戴的山口冠来说,大多中等偏上货色,造价也就是四五十贯...也有好的,比如红妃那只,素洁光润,花了两百贯。   对此师小怜的说法是,山口冠很多场合都用得着,平日也能戴。此时买个好的,将来能一直用...若是买了寻常的,等到她有地位了,就再拿不出手了——师小怜对红妃是极有信心的,在她看来,红妃将来能成为‘花魁’,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给红妃戴冠的是垂云堂的都知顾秋波,她与陈玉卿是老相识、好朋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红妃是认得她的。顾秋波对红妃微微一笑,示意她躬身,然后就取来山口冠给红妃郑重其事地戴上了。   ‘二加之礼’之所以是二加之礼,就在于一加长褙子,二加冠——普通的良籍女子也是二加之礼,只是冠要换成笄。贵籍女子的成人礼则是‘三加之礼’,她们还多一道‘珍珠妆’(用珍珠装替代面靥的一种面妆,因时人重珍珠而来)。   之所以女乐的成人礼用冠而不用笄,这很大原因是为了与普通女子区分开——戴冠子在本朝之前并不流行,唐五代时戴冠者大都是女道士、女乐之流,如今戴冠以为‘礼’,也算是沿袭传统了。   而在众多冠子中选中山口冠,也是因为传统...女乐不管怎么光鲜,改变不了的是贱流身份。而山口冠从形制上来说,就是一个前后高,中间低的样子,所谓‘前后高耸如峰,中间凹如山口’,山口冠由此得名。   山口冠常用竹编,然后染色而成,价格低廉,另外,中间空的部分可以纳入一个单髻,简单方便,连其他装饰钗环也省了,十分适合中下层妇,本朝初年也是女乐在演出以外的场合可以任意戴的少数冠子之一。   历朝历代之初都是这样,规定的不同身份适合的衣食住行能比较严格地执行...但等到天下承平日久,越来越富足时,那一套就很难坚持下来了。而等到王朝末年,土地兼并剧烈,底层百姓生活不下去,但富贵之人却是不少,那更是有史书所谓的‘礼崩乐坏’。   反正,现在女乐们二加之礼虽还用山口冠,但此山口冠早就非彼山口冠了!   当初是竹编染色而成,价值几何?如今却是用象牙了——实际上也不只是女乐们如此,民间普通的良籍女子,要么不戴冠,不然戴个山口冠,那至少也是银丝编织成的。   褙子、笄、冠、珍珠妆,其实都是成人的标志,小女孩是不会使用的...当然,身位表演者,学童们早就用过这些东西了,但这并不会减少此时的仪式感,所有学童都知道,从她们戴上洁白的山口冠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礼成!”有教坊司官员宣布,一旁还有乐工奏乐,配合着辉煌的灯火,仿佛这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仪式一样。   最后,所有成为‘女弟子’的学童集体向学舍善才行礼,感谢他们的教导之恩...其实这也是她们的毕业仪式。从今往后,红妃她们也就不必再去新竹学舍了。   陈玉卿在众善才中,虽然底下的学童众多,她却是一眼看到了红妃——太容易注意到她了,倒不是夜色中红妃真的已经闪闪发亮到了那地步,只是她和其他人实在太不一样了。在身边所有人都在十分欢喜的时候,她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种倦怠。   神态郁郁...即使是成为女弟子这样的喜事也不能叫她真正快乐。   之前红妃一曲《胡旋舞》可以说是惊艳四方!在场的观众哪一个不是行家?即使是教坊司的官员,这方面的素养差一些,常年在教坊司行走,熏也熏出些眼光了!更别说,有些东西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出来,好就是好!   红妃的《胡旋舞》显然就属于此列。   陈玉卿一直知道,红妃是属于舞台的,只要她站上舞台,她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所以,这对她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开始。只不过这开始有些太过于惊艳,等到红妃演毕了,当时站在她身边的顾秋波就说:“我记得上场顺位是抽签罢?之后几人可不走运...都看了这样的舞乐,再看其他,也只能是索然无味了。”   本来学童的呈演是不该有这样大的差距的,就算有个别格外出色的,也不至于让人不看后面的表演就下这样的定论。顾秋波这样说,分明是断定红妃之外,这些学童哪怕是稍微接近她才艺水平的都没有!   只能被明珠衬托成毫无光彩的鱼眼。   所有人都对《胡旋舞》赞不绝口,短暂的静默之后就是嘈杂议论,一些不怎么关心新竹学舍又培养出了怎样学童的都知和官员,纷纷向旁边的人打听起来,问他们知不知道刚刚表演的小娘子是谁。   是的,这都在陈玉卿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当红妃开始绽放光彩之后,谁也不能忽视她。   她是不同的。   但即使是陈玉卿,也没有想到红妃会不同到这个地步。她就那样站在台上,所有人再怎么掩饰,喜色也从眉梢眼角溢出的时候,她只是站着。眼睛里有一层烟雨,灯火映衬下是疲倦,也是迷茫。   成为女乐这件事没法讨好这个小娘子,同时,她可能也明白了什么——这是很多在风尘中打滚许多年的女乐才能明白的道理!今日辉煌的灯火并不预示着吉祥、完满,只是这些美丽女孩命运里盛大的挽歌。   祭奠她们开始真正地颠沛流离。   女弟子们都由各自官伎馆的人拥簇着离开,一路上有灯火点亮前路。红妃也在其中,撷芳园的都知柳湘兰不出所料的,格外看重她,让她走在了最中间。   这让陈玉卿想起了书里曾经看到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就是类似《西门豹》里会发生的祭祀神明的故事...那个时候天下还不是如今这样子,女子们生活在自己家中,能正常婚姻嫁娶。   一些地方有祭祀神明的传统,每当有什么事就会献祭一个少女给山神、水神。   献给水神的少女会放在芦苇编织成的小舟上,随着小舟去到河中央,芦苇舟便解体了,少女会慢慢沉入水中。而献给山神的少女则更加利索一些,站在山上的天坑旁,体面一些的自己跳下去,若是不愿意,自然会有山民自己动手。   所有人都抱着喜悦的心情,真的有人相信献祭一个少女就能得到神明的庇佑,从此拥有美好的未来...或者说,他们必须这样相信,不然的话他们的行为不就是单纯的草菅人命了吗?没有人愿意承担草菅人命的罪责,于是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   是的,就这样尘埃落定了,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她们四个就这样被拥簇着回了撷芳园。一路上有撷芳园的娘姨阉奴们开路,人人都打着栀子花灯,桃花洞一带的人谁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去呈演的女童行完二加之礼回来了!被拥簇着的小娘子身穿红色长褙子,头戴洁白的山口冠,她们正是新的女弟子!不要多久,也会成为新的女乐!   在北桃花洞,几乎所有人的生计都是依附于这几百名女乐的,这些女乐就仿佛是蛛网上的节点!所以对于北桃花洞来说,学童行二加之礼成为女弟子是非常重要的事!此前也是早有准备。   今天道路两旁的商铺都在店门前多点了一盏粉红色的栀子灯,摊贩也是如此。一路看去,比平日要亮堂一些,也多了一丝暧.昧。   红妃他们,以及同路的其他官伎馆的队伍,都被一路上道路两旁的人以鲜花、彩屑之类洒过,隆重又热闹。   撷芳园算是离宜春门比较近的官伎馆了,先脱离了队伍,回到了官伎馆中。   此时应该是官伎馆里正热闹的时候,平时上上下下都在围着宾客打转。但今天的主角却是四个女弟子,柳湘兰满脸笑意,将红妃他们四个推上前台,向所有宾客介绍她们——这也是请大家今后多多照顾的意思。   柳湘兰很高兴,当然高兴了,四个学童都成为了女弟子...一般来说,每座官伎馆三年就有三四个新人,但这只是大概的说法,很多时候会有被平均的情况。真的倒霉的,只有一个新人的也不是没有呢!   所以一批进了四个新人,这绝对属于‘丰收’了。   红妃她们只是在前面稍微露了下脸,很快她们被带到了撷芳园后面的院子里,安坐在都知柳湘兰的正院,仿佛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个时候会有撷芳园的娘姨、奴仆等人过来磕头恭贺,因为前面楼中还得招待宾客,这些人得轮着来,还有些人来不了。但不管来不来,红妃她们都得‘放赏’。   要不怎么说女乐花钱如流水呢,不只是自己的吃穿用度费钱,而是日常方方面面都没法俭省。所谓放赏,这只不过是第一次,今后逢年过节也都是要放赏下去的...当然,这样大规模的放赏,一年也只有过年和自己生日时两回。   这一次是头一次,规格也是最高的,这些仆婢算人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六百六十六文钱。真要计较起来,这么一次红妃她们每人就得花费大几十贯钱了。看着不多,毕竟红妃那个象牙山口冠都得两百贯了,但账不能这样算!   此时中产之家的门槛也就是一两千贯,而富贵一些的人家,十几口人日食膏鲜、着锦绣,平均下来一日开销也不过一贯钱——怎么算放赏的钱都不是小钱,更何况这对红妃她们来说还只是一个开始呢!   不说日后逢年过节得放赏,只说眼下罢,这也不是全部开销!   等到这些仆婢来拜过她们,她们就得随着都知柳湘兰去拜‘管仲’——妓.女都会拜管仲,女乐虽然一向自诩与普通妓.女不同,但在拜祖师爷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   柳湘兰将写了红妃她们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大红纸压在了祖师爷神像前,这才让红妃她们起身:“从今日起你等便是我撷芳园的女弟子了,这是你们的身份,却不是你等自傲的资财。今后,对馆中娘子们要一如既往地恭敬,对彼此也要姐妹互相扶持......”   左不过就是一些每次都会说的训诫,不见得真有什么用,但每次还是要说。   说完了这些,柳湘兰才笑着道:“去罢,今日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拜诸位娘子呢。” 第34章 雏鸟(4)   第二日午间,撷芳园中的女乐们都起床了,趁着人都在的时候,红妃她们还得由柳湘兰领着去各处拜访——这一次才是真正花钱的时候,她们得为每一位‘前辈’准备礼物,这是表达恭敬,也是预先请前辈们多多指点。   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特殊缘由,礼物也不会真是什么宝货,但对于这些平常奢侈为寻常的女乐来说,太过一般的礼物也拿不出手啊!所以同院之中的前辈,每人的礼物平均花费怎么也得十来贯,光这两三百贯就花出去了。   另外,北桃花洞另外二十七家官伎馆的女乐也得有礼物送上,以示新人入行‘拜码头’,请前辈们多多指教。这些礼物相对来说可以薄的多了,大多是一些新奇的巧物、小玩意儿而已,但架不住人多,在此开销出大几百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是不能省的钱,大多数学童刚成为女弟子,自己是出不起的,就得求助于官伎馆。   “当初听大娘子说道,说是刚行礼的女弟子还未见客呢,就能欠下馆中几千贯钱...如今看着小娘子长成,才知道大娘子说的不错。”周娘姨有帮着红妃整理送去其他官伎馆的礼盒,对于红妃的开销心知肚明。   旁边师小怜坐在一张圈椅上,吃着蜜饯呢,听周娘姨这样说,便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娘姨这是见得少了,这时候才叹说这个——我与二姐有母亲的遗泽在,平日不会欠馆中的账!若是外头来馆中的,可不是这时才借钱!”   官伎馆培养的学童很早就开始欠钱了。   第一个就是‘培养费’,红妃她们在新竹学舍学艺并不是免费的,新竹学舍虽有教坊司的些微补贴,但大头还得靠官伎馆缴学费。每天都是名师教导,这样的学费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便宜。   第二个是‘置装费’,学童不用像官伎那样奢侈,但也不能靠着馆中每季发的两套衣裳过日子...或许生活拮据的普通人觉得这是正常的,可学童们生活在一个过于光鲜亮丽的地方,当身边的女孩子每一个都装扮的那样讲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当个‘异类’的。   这种时候,就得问馆中借钱了。这笔钱每一次都不多,但积少成多,六年下来也有一些了。   第三个其实和置装费可以算作一起...女孩子除了衣服,平日还要用首饰,首饰很昂贵,算是开销的大头,这才单拿出来说——一般来说,学童们年纪小,用不着太华贵的首饰,自用的首饰都不会太耗费。但她们有的时候还要参加表演,表演时用的首饰就很奢侈了。   这些昂贵的首饰大多数可以租借,花的钱还可控。但有一些首饰根本租不到,又或者会多次使用,租不如买划算,这样一来,这方面总得花钱!   除开这些,还有些杂费,比如说学童可以拿的‘零花钱’,每个月也有五贯,这也是要还的!而且还别觉得五贯零花钱多,事实上但凡去拿这零花钱的,比如说孙惜惜、陶小红,这从来不够,往往还要额外借一些。   据说以前这零花钱更少,只有四贯,涨到五贯是近几年的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师小怜还与红妃笑叹过:“五贯钱啊!这够干什么?馆中也太算计了,左右不够的还得拆借,何必如此...如今市面上物价总在涨,还当是开国时的老黄历呢!”   对于底层百姓来说,一百钱是一家人一天的全部生活费。一家人一个月三贯钱左右,那么五贯钱给一个小姑娘做零花钱,理论上应该是够的——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   这五贯钱是伙食费,是脂粉钱,是卫生费...包揽的东西着实太多。   伙食费先不说,馆中包了一餐中饭,学童们要保持好身段,若没有什么口腹之欲的话,这上面的花费有限。只是脂粉钱么,红妃她们年纪虽小,却是早早有学习化妆打扮的,脂粉这种东西但凡上点儿档次,在古代都不会便宜,所以才说‘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而红妃她们虽是学童,却也不可能用太差的,这上面的开销自然就大了。   还有卫生费,女孩子常常要沐浴吧?去一次浴堂最便宜也要十文钱,那还是最基础的大池子,也不含别的消费。学童们泡个浴桶、用些香汤是常见的,每个月光是花在洗澡上的钱也至少几百文了。   至于其他林林总总的花销,大到买个衣橱,小到用张纸,那可都是钱呐!以白纸为例,此时的造纸术比之前代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依旧是手工业时代的产品,最便宜的印书纸也得二十文钱一刀。   但这是印书纸,写字用的纸不同,不说如今最上等的内造蠲纸,一张就要百钱。就说稍微过得去的竹下纸,也得五文钱一张...学童们日常读书,与读书人无异,纸张开销也不少了!   所以说,大大小小算下来,每个月从馆中拿十来贯钱只是最基础的,可以说一句‘俭省’!而就按照这个俭省的标准,六年下来就是七百多贯了!   红妃从头到尾就没欠过官伎馆的账,所以周娘姨对此感受也不深,才会这个时候一次性开销出许多礼物钱时,感慨女弟子负担重。她哪里知道,这种表面上的一次性开销虽多,暗地里细水长流的小开销也不等闲呢!   给周娘姨掰着手指头算账后,师小怜又摊开手去一笑:“了不得了,这账算不得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今后开销还多着呢!”   这话并非师小怜夸张,远的不说,只说今早不就又许多珠宝商人在官伎馆外候着了?   从学童成为女弟子之后,按照惯例,三日内都会穿戴二加之礼当日的红褙子、山口冠,但是三日之后就得更换服饰。   这个时候就没有租借的说法了——倒不是说女乐就没有租珠宝首饰的,哪怕是女乐,也有很多负担不起那些惊人的行头。为了不至于来来去去就那几套装扮显得不体面,租用就是一个选项了。   只是那是今后的事,现在官伎生涯才开头,一来万象更新,求个好意头,没人会考虑租。二来,这个时候女弟子没什么家底,总得攒几套好一些的首饰衣服。即使是那些会租珠宝的女乐,也是有些底子的,总不能全部身家都是租来的。   倒是成为正式官伎时用来铺房的家具、摆设之类不用太担心,那虽然是个大开销,但按照惯例会由买下女乐初.夜的男子负担,就像新郎总会准备新房——好一场荒腔走板的‘婚礼’!   刚刚成为女弟子的女孩子大多有不少欠账,就红妃、孙惜惜、花柔奴、陶小红她们四个吧,除了红妃外,包括花柔奴在内,都是有欠账的,多少而已!   花柔奴虽然有养母花小小在,但花小小更多是想‘养儿防老’,平素会补贴花小小一些,但大面上可不会替花柔奴承担几千贯的债务...要是花柔奴是个没良心的,让她背债后,今后就不管她了,她岂不是要坐蜡?   到时候就算能有都知、总管之类的人来主持公道,也难免有些烂账!   师小怜正和周娘姨说着红妃这些女弟子的开销问题呢,外面陡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柳湘兰带着女弟子们四处拜访,现在走到师小怜这儿了。   师小怜笑意盈盈地站起来,往正房主位上坐,掩唇道:“这可是好时候,今日也让我来摆摆大娘子的谱儿!”   “你便安坐罢!”柳湘兰也是笑着的,伸手让红妃她们去拜师小怜。   这件事之前已经做了多次了,此时不过是再一次而已,红妃她们也是驾轻就熟!   在周娘姨铺下的垫子上跪下,拜了拜师小怜,口称:“请大娘子看顾些个!”   另一边,身后跟着的人捧上四份礼物。而师小怜这里也要回礼,只是这回礼就简单多了,一些自己日常用的小玩意儿就行了,比如给孙惜惜的是一个香囊,给红妃的是一把素扇。   柳湘兰带着四个女孩子到处绕了一圈,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等到第二日午间,她又请来了钱总管、师小怜、花小小三人,说是有事商量。   三人对于商量什么心知肚明。   这种事都是惯例,刚刚成为女弟子的学童得要认一个‘姐姐’,在女弟子期间‘姐姐’就是女弟子的老师、监护人。不同于学舍时期,学童们学的是一些理论知识,其中大部分是才艺相关,女弟子时期是着重学习‘接人待物’的关键期!   很多东西理论就是理论,代替不了实践,与人打交道更是如此!   很多女弟子在才艺上平平,容貌于同期之中也算不得出挑,但就是与人打交道有天赋!她们今后的前程往往也不会差。而又有一些例子完全相反,女弟子本身的素质不错,然而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不行,甚至情商差,最终也只有受冷落的结果。   是的,女乐之中什么样的娘子都有,那些性格古怪却依旧受尽追捧的也存在...但‘古怪’‘傲气’‘冷漠’等等标签,其实是一种奢侈品,只有‘花魁’如此才更添一分魅力,如果是一般人来做,只会惹人厌烦而已。   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是如此重要,为女弟子们选一个合适的‘姐姐’,成为引导她们的人就很有必要了。外头来的不说,院中有母亲、姐姐的,都知还得把她们请来一起商议。   柳湘兰也没有说什么废话,首先提出来的名字就是红妃,她看着师小怜道:“红妃如今也要寻个人来指点,小怜你是如何想的?”   这个话题红妃和师小怜交流过,师小怜心里有底,但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柔顺道:“都知比我有眼光多了,对馆中娘子们的了解也不是我能比的,自然还是都知来挑的好!”   柳湘兰沉吟了一下,刚准备说出心里想好的人选,一旁花小小就插话道:“小怜此言就有些太小心了,有什么不能直接说呢?要我来说,真要选个姐姐,有谁比你这个亲姐姐更好?这本来也是官伎馆的惯例。”   官伎馆确实有这种惯例,若是女弟子在馆中有正当值的母亲、姐姐,那么都知往往会倾向于将其安排给她们...说到底,这个引导者最好还是能细心一些、为女弟子着想一些,其他人在这方面是不能和血缘亲人相比的。   但这不是柳湘兰的预想人选,她想的是将红妃安排给冠艳芳。   撷芳园有三个‘如夫人’,一个是都知柳湘兰本人,一个是花小小,另一个就是冠艳芳了。   三个‘如夫人’按理来说也不算少了,如夫人每年有三个名额,除开一些女乐在为皇家表演时讨了贵人欢心,直接由皇帝皇后发话让她晋升‘如夫人’外,其他都是教坊司参考各方面的因素排出来的(只有成为红霞帔才有资格参与这种排位)。   算下来,一家官伎馆平均也就是三名如夫人的样子...但问题是,撷芳园的三位如夫人,一个柳湘兰眼看着就要不当值了,就算是因为身居都知之位,可以比普通官伎晚几年离开官伎馆,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她这样的女乐,有如夫人的身份,也有都知的权威,对撷芳园的生意也很有帮助(她如今已经不大待客了,但许多老关系都在,给撷芳园的女乐铺路是十分合适的),唯独没有的是‘未来’。   花小小也是这个道理,她还远比不得柳湘兰呢!有她这个如夫人等同于没有,一般计算撷芳园的如夫人人数,都可以忽略她不算——更别说今年年底她就要不当值了,到时候撷芳园就真的只有两个如夫人了!   至于冠艳芳,她比柳湘兰小了六岁,倒是还能支撑几年。   但这也不能长久,柳湘兰看着,就算这几年撷芳园中年轻的红霞帔们还能选出一个如夫人,那也没有真正能名盛一时的人物!   撷芳园未来可能会后手不继!对此柳湘兰是很有危机感的。   而红妃的出现让柳湘兰看到了希望!只要能将红妃培养出来,她相信撷芳园在开封府二十八家官伎馆中至少能独占鳌头十年!   一个能成为一时之选,会被文字记录下来,成为后世人都知道的‘花魁’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为此,她当然得给红妃挑一个好的‘姐姐’...至于所谓的惯例,那倒不是很重要了。毕竟这也不是一定的事,只是大多数都是如此而已。话说回来了,在柳湘兰看来,红妃也不属于大多数,非常人行非常事。   冠艳芳是个好的选择,她是如夫人,平素往来唱和的都是顶尖权贵,有她带着红妃到处‘见世面’,红妃很快会被大周最上层的一些人看在眼里。有了这样的开始,再加上如夫人妹妹的光环,将来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当然,柳湘兰也不是觉得将红妃交给师小怜,她将来就出不了头。而是选择冠艳芳,红妃可能会成功地更快一些。   柳湘兰看了一眼花小小,心里知道花小小的想法——花小小这个时候特意多这一句,自然不是因为她关心红妃!了解她为人的柳湘兰如何不知道她的算计,她想的是红妃有师小怜做姐姐,花柔奴就可以认冠艳芳做姐姐了。   这对花柔奴的前程自然是很有好处的。   今次撷芳园四个女弟子中,除了红妃外,其余三个里,孙惜惜要稍差一些,至于花柔奴和陶小红其实不相上下。只看上次呈演的话,花柔奴稍强,另外花柔奴的长相也比陶小红亮眼。   但要让柳湘兰来说,如果没有别的意外,陶小红倒是比花柔奴前途更好的样子。   花柔奴明艳丰腴,陶小红楚楚可怜,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前者确实亮眼,但后者才是如今权贵们更加欣赏的...再者说了,柳湘兰觉得陶小红比花柔奴更加沉得住气,属于非常能忍耐的那种性格。   有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在女乐中总不会太差。   这样说来,如果红妃不认冠艳芳做姐姐,那就该轮到陶小红才是。然而话又不能这么说,说到底陶小红是个‘外来的’,在撷芳园可没有根基!在官伎馆内照顾自己人属于惯例,这会儿商议女弟子们认姐姐的事,红妃和花柔奴有家长在,陶小红没有,就没人能帮她说话!   如果陶小红比花柔奴强得多,情况会有不同!但在这种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更照顾内部子弟也是应有之义。所以花小小也笃定,只要没有红妃来争,认冠艳芳做姐姐的,必然就是自己的养女。   “这个嘛...倒也不用拘泥于惯例。”也是不想听花小小撒泼,才说的这样含糊。花小小如今都要离了撷芳园了,行事起来更无所顾忌,常常仗着自己如夫人的身份和资历惹是生非。   听到这里,花小小哪里不知道柳湘兰的意思,当即道:“都知也不必这样含糊其辞,我也就说了罢,我想着我家柔奴看着倒也成器,正好与冠大家做妹妹,受她教导,将来也好出头些!”   说到这里她又放软了些声音道:“我知道都知的打算,是觉得红妃那小娘子出挑,将其他人都比下去了,想要让冠大家带着她,也好立起来支撑撷芳园...都知的心是好的,这也是大局为重...只是...”   “只是我也在这里将半辈子的脸舍下了!我都是要离开馆中的人了,如今算是求都知最后一事...我这二十多年也是命苦,明明也是如夫人的,却连一般宫人也比不得。如今好不容易空熬了个干净,能指望的也就是柔奴将来出色些!”   硬的不行来软的,这个时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柳湘兰还真不好生硬拒绝。   官伎馆其实很像后世的国企,不可能像私企那样一是一二是二!优先照顾快要退休的老干部也是一种人情味儿的体现。柳湘兰拒绝了花小小这‘最后的请求’,大家肯定理解她,毕竟这是大局为重,但也会让一些人心里不是滋味儿。   对于女乐来说,能够依靠的后盾只有官伎馆,最后一点儿心愿,明明只是抬抬手就能达成的,官伎馆却没办成...终究不好想。   看着柳湘兰不好说话了,花小小又将目光转向师小怜,语气压迫性强了很多:“小怜是做人姐姐的,自然想着妹妹更好,这心思我做人母亲的焉能不知?只是这次只能请小怜你让着我这个姐姐了。”   官伎之中,资历大多数时候都能用来压人!   见师小怜不说话,花小小语气又是一变,笑着说道:“其实小怜你也不必多想,红妃是个有大前程的,和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可不一样!我望着她去冠大家身边,想的是让她沾光,将来才更有机会出头!”   “可红妃是什么样的小娘子?她是一般人?依我来看,反正这二十几年没见过比她更出色的苗子了!她这样的小娘子,认不认冠大家做姐姐有什么分别?要我说,过个几年再看,不是她沾认的姐姐的光,反而是人家沾她的光哩!”   “这样的好事做什么便宜别人?不自己来享这个福?”   正话反话都说了,也着实让人不好处理。柳湘兰正棘手呢,就听师小怜柔声道:“既然是花大家开口了,又是花大家离开前最后一点儿心愿,奴自然是愿意让一让的...红妃跟着我也好,我们十几年姐妹了,她哪里好哪里不好,我都知道,倒是更能指点她。”   其实红妃和师小怜早就商量好了,由师小怜来带她。如夫人可能带来的好处并不被红妃看在眼里,从根本上来说,她就对那些没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走红的女乐拥有的自由比不走红的女乐更高,她甚至更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只专注于表演的女乐。   师小怜不知道红妃的心思,但她也不太看重如夫人这块招牌...她对红妃将来会成为名动开封的女乐一点儿也不怀疑。跟在自己身边,她还能更好地看顾她,各方面的教导也能更细心。   她可不觉得身为大忙人的冠艳芳能有多少时间指点一个馆中‘分配’过来的妹妹。   师小怜如此表态,原本还有些纠结的柳湘兰也没话说了,只能点点头道:“如此也就罢了,红妃就跟着小怜你,柔奴便跟着冠大家罢!” 第35章 雏鸟(5)   花小小心满意足地从柳湘兰的院子里归来时,花柔奴已经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了。见养母回来,连忙殷勤备至地上前去,也不消花小小多说,她先奉承了起来:“母亲出马,哪有不成的道理!便是都知也不能驳了母亲的面子啊!”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这小油嘴儿倒先张致起来了!”花小小‘训斥’了一句,然而说是训斥,却是没有不喜的意思,见她眉梢眼角都是顺顺当当的样子就知道她很喜欢花柔奴说的话了。   这也是因为花柔奴摸准了花小小的脾胃——花小小生病之后一落千丈,心思十分敏感,一点儿小事也会觉得是不是自己被人看轻了。相对的,这种直白的奉承、对她‘面子’的承认,就是最讨她欢心的了,对于花柔奴来说简直屡试不爽。   花柔奴笑着混过去:“母亲虽未说什么,我却是能猜到的!母亲既然开口了,都知便不好驳母亲的情面...其他人谁能为这事与母亲争执?就是师娘子,她替师红妃着想,也得打量着长幼尊卑!论长幼,母亲是前辈,论尊卑,母亲是如夫人,师娘子只是个红霞帔!”   “你这话说的倒也没错。”花小小扶了扶鬓边的生花,笑着摇了摇头:“左右此事为娘的也替你办成了,只等明日都知宣布此事,你就上门去拜冠大家做姐姐罢——至于之后,就得看你自己争气不争气了。”   花柔奴眉眼都亮了,连连说道:“这是自然!劳累母亲了!”   花小小笑着坐下来,又指点养女道:“到时候机灵些,冠大家有什么一时想不到的,你要先替她想着...我们那时候做女弟子跟着姐姐,就是这样过来的。若是自己不机灵,不知道讨好,姐姐又何必为你费心呢?”   说到底,‘分配’来的妹妹而已,带的好是人家用心,带的不好,全个面子情又能说什么呢?   花柔奴连连点头,什么都应下了。她平日和红妃处不好关系,那是有心结在!事实上她也是个挺识时务的人,遇到比自己地位高,甚至能决定自己前途的人,她也知道该怎么摆正身份。   在花柔奴想来,拜了冠艳芳这样如日中天的如夫人为姐姐,今后就等着结交大周最顶尖的权贵了!在别的女弟子想着各种法子露脸、增加名气,以求引起顶尖权贵注意时,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达成目的!   这可不是领跑一步两步!   想到这里,她更是喜不自胜!   就在这样的欣喜中,她忽然又想到了红妃,便问道:“既然儿拜了冠大家,那红妃呢?”   花小小瞥了养女一眼:“自然是拜她亲姐姐了...这自然不如你拜了冠大家,但好歹是亲姐姐,自然比没得瓜葛的‘姐姐’要用心些。”   “哦...”花柔奴有点儿失望了。虽然拜了冠艳芳做姐姐,这应该让她满足了,但得陇望蜀,她总想听到一些关于红妃的坏消息。虽然知道红妃拜不成冠大家,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跟着自己亲姐姐,可人总是会想着‘万一’。   万一红妃就是这么倒霉,都知给她安排了亲姐姐以外的人选,又或者她姐姐师小怜嫌麻烦,不想带一个小妹妹呢——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师小怜本人在红霞帔中也算是当红的,认识的人也有不少。跟在师小怜身边想要认识一些顶尖权贵,虽没有跟在冠艳芳身边那么方便,却也不是难事...再加上人家那是亲姐姐,尽心帮扶之下,说不定不比自己跟着冠大家差!   得了便宜不会满足,只会想着别的地方还不够完满,这就是现在的花柔奴了。   不过,这样的不开心也就是一闪而过,毕竟这次她是真的抢了红妃的机会!想到红妃如今只能跟着红霞帔,自己却能跟着如夫人,天然就有等级差距,她就油然生出一种快意!这样各自的姐姐带着她们这些女弟子出场,红妃也得走在她后面呢!   就在花柔奴设想红妃如何懊恼错失机遇时,红妃其实挺满意的...毕竟这是她和姐姐师小怜事先就商量好的,得到这个结果本来就是她希望的。   事实上,这一日她都没怎么想过这件事,上午师小怜被柳湘兰叫去议事时她在搬家,下午则是见了一些宝货商、裁缝。   成为女弟子之后就不能住在之前那个住学童的小院了,她们另住‘雏凤阁’——雏凤阁就在柳湘兰的院子后面,虽没有像原来的小院那样和院中娘子的院子隔开,但也属于撷芳园深处了!平常被馆中女乐请进院子里的客人,也不太可能错入这里。   在这里就不用像之前那样合住了,每个人都有一间屋子,屋子里家具什么的也是齐全的,只是没有其他院子那样奢华而已。   这是官伎馆提供给女弟子的,左右女弟子也不能请客人入内,这里倒是不用做脸,可省了她们一笔开销。   搬家本身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红妃在学童小院里的东西不多,让阉奴动手,两三趟也就搬完了。另外还有一些寄存在姐姐师小怜那儿的东西,为了方便使用,此时也可以移入她在雏凤阁的房间了。   做完这一些,红妃才去师小怜的院子里听她说商议的结果——其实没什么可听的,她只要知道自己跟着姐姐师小怜就够了。   下午,师小怜特意空出了这半日,带着红妃去购物,将自己常光顾的商铺、掮客介绍给红妃。   “今日是第三日了,明日便要脱去这身红褙子。之前虽为你准备了一些穿戴,却还不够,如今还得去准备些。”   女乐都得打扮的光鲜亮丽,但光耀露于外的却只有女弟子!此时风气上更崇尚清新淡雅的审美,女乐们平日奢侈归奢侈,那也是低调的华丽。女弟子就不同了,因为她们年纪小,有不同的要求,越鲜艳闪耀越好!   这就像《红楼梦》中贾母提到的观点,世人要求女子贞静素雅,衣饰居家也最好不要那么光耀,但年轻女孩不必如此。若是太素净了,反而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儿。   之前师小怜是笃定红妃能成为女弟子的,自然早有准备,定了几套光华闪耀的衣服,倒是首饰,因为红妃本就有底子,只少少定了几样——今日去裁缝铺,正好去取那些衣服。另外首饰也得再看看,左右这种东西是不愁多,只愁少的!   师小怜和红妃最先去的就是潘老五裁缝铺,师小怜一贯在他家定制衣裙,连带着红妃日常所用舞服之类也是在他这里定做。红妃的日常衣物自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潘老五做的很认真,从来不因为其中利润少就少了用心!   在他看来,如今回报就来了——红妃成为女弟子的事他也知道了!或者说,随着新的女弟子名单出来,整个桃花洞立刻就传遍了!特别是北桃花洞,这里的商家或直接或间接依靠几百名女乐吃饭,哪能不弄清自己的衣食父母是哪些人!   眼下女弟子出来了,那就是新的聚宝盆啊!这些女弟子开销的大头,就在珠宝衣饰上,做这等生意的商户,只要抓住了几个女弟子,往后数年都能持续获大利!这种情况下,他们能不上心么!   之前师小怜为红妃预定了几套成衣只是一笔生意,红妃如今成了女弟子,只要能使她满意,今后就是源源不断的进项!   潘老五见师小怜带着红妃过来,先恭喜了红妃一番,叉手道:“小人恭喜小娘子了!小娘子自此之后必然步步高升、前程远大!”   一边说着,一边让徒弟将之前师小怜给红妃预定的衣服拿出来:“原来大娘子替小娘子定的衣裳,小店留有小娘子最近的身量尺寸,是按此缝制...也不知道这一月多小娘子有什么变化。小娘子且试衣,若有不合之处,也正好修改!”   “小店出来的衣裳,这般价高的,都是承接修改的。如今小娘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后不合身了,也能拿来修改。”潘老五十分殷勤。   这就类似保修...这些女乐本就不会狠穿一件衣服,要穿出去见人的衣服,穿到半旧不新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她们可丢不起那个人!所以,在穿到需要修改之前,一件华贵的衣裳很有可能就要被收入箱底,留给将来回忆青春,又或者拿去送人了。   有拿来修改的,但很少。   潘老五拿这个服务出来,承诺不收钱修改,实在是惠而不费,轻而易举就能拉高好感度呢!而好感度高了,生意也就好做了。   师小怜在潘老五这里给红妃定做了三套衣服,一套是侧开裆花罗裤、花罗抹胸,配花罗百褶裙、绉纱褙子,料子本身‘寻常’,难得的是‘领抹’实在鲜亮!所谓‘领抹’,其实就是一种饰带,缝制在衣服边缘上,这在此时是衣服装饰的重心所在!   衣服本身的花纹可以是纺织品自带的,相对简单,但领抹不能简单!   这些领抹上往往有着繁复鲜艳的图案,这些图案少数会是刺绣而成,而更多却是印的、画的!类似的做法在东瀛一直有传承,手工在纺织品上绘制图案所得的布料,在现代东瀛依旧代表着‘最高’!   譬如红妃这一套衣服,那件褙子就有印金彩绘的领抹。   何谓‘印金彩绘’?就是在凸纹的印花板上泥金,然后在领抹上印出金色的图案轮廓,再在轮廓中填上色彩。此时的‘金’是真的用了金粉,而此时的‘彩绘’,很多颜色的颜料非常难得,特别是矿物颜料其实就是磨碎的宝石,十分昂贵!   另外,那件花罗百褶裙上也另有玄机!素色暗纹的裙子上有洒金圆点儿图案,而此时所谓的洒金图案,要用贴金的工艺才行——先在印板上涂胶剂,印到布料上,然后再在布料上贴压金箔,等到胶剂干了,敲动金箔,胶剂以外的地方金箔就会脱落,形成图案。   如此而成的衣饰如何能不光华灿烂?   不过这还不是三套衣服中最华贵的,最华贵的应该是那套大礼服!   此时女子穿衣,最常见的就是背衣,即抹胸、裙子、褙子三件套。虽有交领衣上襦下裙的穿法,但常见于家常和下层女子。而褙子如果是缘边长褙子,那就是礼服了,譬如红妃她们二加之礼时穿的红色长褙子,就是再典型不过的礼服。   而若是比长褙子更正式一些,所谓的大礼服,就是将褙子换成大袖衫!   考虑到总会有一些极正式的场合需要穿大礼服,师小怜也给红妃定了一套。   大礼服中的大袖衫不再只是领抹华丽,而是遍体印金彩绘,远远望去,金光闪动。至于裙子,则是一条同样印金彩绘、裙襕装饰的极尽华美的褶裙,而这裙子之外还罩了一层半透明的罗裙,上面有一组洒金图案极为讲究,依次是假山石、池塘、鲤鱼、花卉等等,分明是庭院中的一个角落。   手工业时代,就不要指望纺织品有多便宜了。就算是贫苦百姓穿的‘布素衣裳’,一件厚实些的秋衣外袍也要数百文,薄一些的夏装数百文则是可以买一套。而富贵之家,在服装上的花销就更打不住数了!特别是在此时奢侈之风渐渐传开,大城市娘子都喜欢赶时髦的情况下,在这上面怎么花钱都不算奇谈。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朝廷里传出来的宫中宫女服饰采办之事吧!宫女们一整套衣服账上显示的是一百五十贯,考虑到这些衣服每季都要发,还不止发一套,宫中光是她们的服装开销就很可观了!   为此大臣上奏,请求皇室削减这方面的开支。   这本来是好心好意,谁也说不出个错来!但有机会出入宫廷的女乐就私下说了:“宫中采办向来油水丰厚,说是一百五十贯一套的衣裳,其实外面买来一百贯也就够了...虽说开销依旧不小,但宫中是什么地方,也该有这样的排场才对!”   贵籍女子家大多有钱,贵籍女子若是出门见人,一百贯一套的衣服是很常见的(家常则要便宜的多)。而宫女们代表的是皇室的脸面,她们也都来自权贵之家,本身有一个贵籍,这样的衣服都穿不上,总是有些不像样子。   这是女乐们的想法。   此时哪怕是普通良籍女子呢,也喜好给衣服缝上漂亮的领抹,专门去领抹铺子购买各色领抹。而这些领抹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条也得千钱了!   红妃三套衣服总共花了五百四十贯,有一些零头潘老五已经给抹了。三件衣服中最贵的是那套大礼服,另外两套中,那套花罗的‘只值’一百贯左右,剩下那套倒是比它还贵一些,主要是这套的领抹上钉了一些珍珠,这些珍珠虽不大,却是比较光圆的,可不便宜。   “小老儿这儿再赠小娘子十双白罗袜、两条销金罗帕,算是与小娘子贺喜!”红妃试衣完毕,也没什么可修改的。这边潘老五一面让人将衣服送到撷芳园去,一面又让徒弟加了一些赠品。   师小怜觉得潘老五做的这三件衣服上身效果都不错,便让他再给红妃量身,又让红妃自己选定布料、样式等等,再做两套华贵衣裳。另外,又以红妃几件家常衣裳旧了、不合身了为理由,让她做了几套家常衣裳——其实红妃多的是家常衣裳,好多是□□成新的,根本不缺衣裳穿。   不过这也不能说师小怜的想法有问题,女乐本来就是这种生活状态...年轻的时候是既挣钱又花钱,年纪大了不当值了,就是只花钱了!若是年老的女乐花钱都做不到了,可不会因为她们的贫困引来怜悯,只会让人迅速将她们抛下!   社会并不觉得这样冷酷地对待一位年老女乐是没有同情心,因为她们的特殊职业的原因,当她们不再受追捧时,花钱就是她们最后得到尊重的方法了...为什么花小小明明还有一些积蓄,也要收养花柔奴?担心自己的钱不够维持晚年继续大手大脚生活,也是原因之一。   生活在女乐这个群体里,即使不当值了她们也摆脱不了这个圈子。有的时候真不是自己想节省就能节省,当其他人都穷奢极欲时,自己一个成为另类,那是会被排挤的!   花钱花的高兴了,最后师小怜还给自己新订好了一套华服。   走出潘老五裁缝铺,师小怜又带着红妃径直往一家‘徐家宝货行’去。这也是师小怜常去的首饰店,据说店家从五湖四海采买来各地最上等珍珠玉石,又请宫中造作所出来的匠作设计、打造首饰,店面虽然不大,却是难得的好店!   若不是世居左近的人,断然不知道他家,只会往一些大店去!   ‘徐家宝货行’是家族式经营的,就和此时大多数商铺、作坊一样。此时外面和伙计们一起照应的正是他家少东家徐小官,刚刚送走了一位胡商,展示出来的一些首饰还没有收起来呢,见到是师小怜来,便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今日早起便听着窗外喜鹊叫,知道必有贵客!这可不是见着了!”一边让伙计上茶,一边请师小怜和红妃里面坐,笑着道:“师娘子怎么自己来了?若有所需,遣人知会一声,小可自带了最新的珠翠首饰去撷芳园外候着便是!”   这多多少少有些夸张,不同于潘老五那样做高级成衣的,珠宝店这种存在格调总归是要高一些的——珠宝的价值总比高级成衣保值,高级成衣也就是买回去的时候值钱,之后再卖出往往折价的厉害!珠宝则没有这个忧虑。   而且不同于上百贯的高级成衣销售总有限,女乐们是店家们眼中最好的主顾。珠宝首饰的消费,贵族女眷并不会比女乐少多少...当然,女乐依旧是珠宝店的VIP,只不过珠宝店的老板不会有裁缝铺的老板那么舔而已。   师小怜瞥了一眼还没收进去的首饰,好奇道:“这是哪里来的货色?倒是难得!”   香茶捧了上来,徐小官让伙计将刚刚拿出来的那盒指环子捧过来,笑着道:“不过是南边来的指环子,原是大食商贾爱物!那些大食商贾平素论及贫富,都从这手上指环子来!金锡作环,嵌以宝石,其中最上等者有‘猫儿眼睛’这一名目,光焰之下,宝石犹如活猫眼珠,殊为不易!”   “原来咱们这儿是不卖这样指环子的,只因近年来开封府大食商贾越来越多,才想到自南边购进些,卖着试试看罢!”这样说着,徐小官又道:“方才那大食商贾看中的是其中最好的一只,在南边广州也是难得的...他问了价,小可回了五百贯,委实也不算贵了,却还是没买。当然,若是师娘子要,三百八十贯拿走,敝店不挣钱也罢,小人做得了这个主!”   这话半真半假,给师小怜‘内部价’是真,但要说不挣钱了,那就值得商榷了。   师小怜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理论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嘲道:“徐小哥心可不诚,若是有心偏奴家,何必拿这指环子做筏子?奴家要这猫儿眼睛的指环子有什么用?也就是这块宝石还不错...可奴家实在拿不出手啊!粗粗笨笨的,怎么戴?”   这本来就是卖给胡商的东西,从风格上也不适合师小怜这样弱质纤纤的女乐。   徐小官乖巧的很,连忙自打嘴巴道:“瞧小可说的这话,是不该拿这些货色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让伙计将样式最新颖的首饰拿来,另一边也奉上一本册子:“若是师娘子这些都瞧不上,还可瞧瞧这些新绘出来的式样册子,定好了样式再请匠作去造作便是!”   师小怜笑着抿了抿唇,指了指一边的红妃笑道:“这是我家二姐,如今做着女弟子,正该置办一些拿得出手的首饰...拜徐小哥你用用心,色色都用最好的,切莫拿那外行货色糊弄!”   徐小官一听就知道这会是是一笔大生意,女弟子初初置办首饰,一些人会比较扣扣嗖嗖,毕竟囊中羞涩。但有些人却会格外大方,因为这是攒家底呢,反正早晚要买的东西,不必在这个时候节省——这些人往往是官伎馆内部子弟,有母亲、姐姐之类的人留下不算少的钱财。   眼前漂亮的女弟子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考虑到此处,徐小官眼睛都亮了许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向师家姐妹推销自家货色。 第36章 雏鸟(6)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女乐们都是摆弄珠宝首饰的行家?与师娘子你们相比,如小可这般的,都只能说是外行!我便是有胆子砸自家招牌糊弄娘子,也得打量着能不能糊弄过去啊!”徐小官笑呵呵的,顺便将主要进攻目标换成了一旁的红妃。   “小娘子如今也行礼了,好大前程!”徐小官以一种不失礼的神态上下打量了一回红妃,转头与师小怜赞叹道:“不是小可没得见识,着实是师娘子家二姐出色,俊如观音菩萨,难得的是这样百能百俐!”   说话间,四五个伙计各端了一盘首饰上来,徐小官让给红妃一盘一盘看。第一盘全是钗子,黄霜霜的,不是金,也是鎏金!其中没有寻常妇人戴的素的,要么是花头的、花筒的、竹节的,都是连二连三连五的式样。   要么是螭虎钗,螭虎钗是一种两根钗脚扭结之后在簪头雕錾出螭虎之类动物衔绕牡丹、灵芝、荷花等花卉植物的钗子,在一平面上立体雕刻,既有唐风遗俗,又显现出此时金银加工工艺上的成熟。   第二盘、第三盘放的是簪子,玉簪、桥梁簪、金裹头、并蒂簪、并头楼阁簪、搔头式金银簪、如意簪、宝相花钿簪、荔枝簪、瓜头簪、凤簪、荷叶簪、花鸟簪...种类繁多,而不同的种类下又有许多款式。这盘中展示不尽的,还可以看绘好的画册。   第四盘则是步摇,步摇也有三种,一种是摇叶步摇,这也是最古老的步摇。剪金片、银片为花叶、圆片之类,然后钻孔以金丝系于簪钗之上,行走之见可以微微摇动(没有长长的流苏,金片银片和簪钗头首是挨着的)。   另一种则是将铜丝、银丝扭成弹簧一样的部件,这就是簪钗上花木的枝条,这样花叶缀在其上,既显得立体,又能轻轻颤动。这种做法生命力很强,现代小女孩喜欢的蝴蝶发卡,有些依旧是这个原理,走动的时候蝴蝶就可以轻轻扇动翅膀。   最后一种,也是最晚近形成的,在此时正当红——在簪钗头部坠下珠串之类,这也是后世印象最深的‘步摇’。   第五盘首饰是梳篦,从简单朴素的弯月木梳到极尽华贵的金帘梳都有...当然,这所谓的简单朴素只是看上去,并不代表价钱也很‘简单朴素’。   承袭唐风,此时的妇人也很喜欢将梳子形的首饰插在发髻上,是为梳篦。梳篦与普通梳子相比,梳齿非常深,这样方便插戴固定,不容易滑脱。   梳篦也分为很多种,但大致可分为没甚装饰、以梳篦本身梳背进行雕刻装饰、给梳子加装梳背三种——素的没什么好说的,最多就是材质不同,有竹木、角、玉、金银等等。以梳篦本身的梳背进行装饰也很好理解,就是在梳背上錾刻、雕饰而已。   至于第三种,则是要用金银先做出装饰物,然后扣于梳篦梳背前后,这种装饰物也被称为‘梳背’!金帘梳就属于这种,不只是做了一弯錾刻着华丽花纹的包金,足以将梳背固定在梳篦上,还从主体往下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花网,花网最底部是可以活动的坠脚。这仿佛是一层帘子,所以才叫做金帘梳。   这种金帘梳一般是插在发髻正前方,‘帘子’的部分就可以盖过一部分头发和前额,十分华丽。   这些首饰大多是金饰,当世妇人流行佩戴金银首饰,富贵用金,寻常人家用银。因为是给女乐推荐,徐小官自然是拣金的来。因此落到红妃眼里就是金灿灿一片,照的人眼晕——说来也怪,此时士大夫审美偏向清丽,无论是体现在服装上,还是日常用具上都是如此。只有首饰一样,继承的是唐五代遗风,强调华丽花俏。   这些首饰和红妃印象中宋时的风格也是如出一辙,华贵异常之外,却很少见镶珠钉宝。   镶嵌珠玉宝石也是有的,但很少见。偶尔得见,一半是珍珠,另一半就是玉、水晶、绿松石、琉璃等了,种类有限,并不丰富。   也不知道是镶嵌的工艺不够成熟,还是世风如此?又或者是此时宝石获得的途径有限?这就是红妃一个困居在方寸之地的女子无从知晓的了。   师小怜让红妃自己挑,红妃挑来选去,要了一整套的金头面,就是簪钗、梳篦、步摇等等凑成一套,佩戴者可以一整套佩戴以示华贵,也可以日常使用,只戴其中两三样。红妃已经有不少基础款首饰了,特别华贵的单件也有(舞台表演需要),倒是这样一整套的头面没有买进过。   然后又选,选中四支方头錾刻簪——这是一种形似扇骨、上款下窄、簪头方方的簪子,簪子本身是一个平面,装饰就是用錾刻工艺在簪子上半部分的錾刻花纹。一般一对为一组,红妃拿了两对,觉得这样好搭配。   这种方头錾刻簪也就是图个新奇,簪子做的很薄,就是一个金片,这样插戴在发髻上的时候可以很方便地塑形。   师小怜见红妃只选了这些,不满意道:“如何只得这些?再选罢!”   红妃便拿起一只金螭虎钗,道:“这螭虎钗也要一对罢,只是烦请贵店另打,将这螭虎换做磨羯。”   磨羯就是摩羯...此时西方的黄道十二宫,以及配套十二宫的命理学说已经传入。而如今最有梗的星座并不是后世常被黑的处女座,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摩羯座...主要是文人墨客喜欢,而文人墨客又掌握了这个时代的发言权。   有句话不是说‘文章憎命达’么,许多文人的著名诗篇就是在坎坷的经历中写就的...而按照摩羯座此时传入的命理理论,就属于命途多舛那类,很容易被广大文人代入。特别是一些文坛顶流确定自己是摩羯座后,这股风潮就带动起来了。   如今‘磨羯’这一题材有了被应用的趋势,比如红妃就买过一个磨羯砚台。   师小怜还要指着红妃继续挑选,然而红妃说完螭虎钗后再不说话。她忍不住道:“怎么才这些?如今你才做女弟子,正该好好妆扮,越是华彩越好呢!”   红妃摇摇头:“这等簪环我多是有的...再者,全都是黄霜霜好金子,也没什么趣味。”   正说这话呢,外面又来客了。来的正是花小小和花柔奴,显然她们母女也是来采购首饰的。   不管真实的关系如何,这种在外的场合两边还是客客气气见了礼。   花小小是前辈,师小怜便让了让道:“花大家先选罢!”   “呵呵,不必如此,本是小怜你们先来的。”花小小招了花柔奴来:“一起瞧看就是了。”   花柔奴的目光此时全被满目光耀的首饰吸引了,只俯身去细看...相比起陶小红和孙惜惜她是宽裕的,但和红妃又没法比了。红妃在做学童的时候就没有租过首饰,凡有需求就会买。反正这些首饰都是能久放的,今后也用得着,对于她来说租不如买。所以到如今,红妃的首饰其实已经很可观了。   花柔奴则不同,她也有一些首饰,但真正的好首饰却是缺乏的,花小小可不会替她承担这份开销!   就是今日来徐家宝货行买首饰,等到节下勾账,也得花柔奴找馆中借钱回人家宝货行。   见花柔奴挑的起劲,花小小便把目光放到了旁边百无聊赖的红妃身上,笑问道:“红妃怎么不去挑看?”   “她啊!”红妃还没作答,师小怜先道:“已经挑的差不多了,花大家您看。”   花小小循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有伙计已经在一边用锦盒装首饰了。走过去一看,是一整套的头面,以及两对錾刻簪。一次购入这个数量的首饰不能说少,但作为女弟子第一次购进首饰,就有些不够看了。   花小小转头问道:“是另定制了些?”   “还定了一对金螭虎钗,因有些别的花头,须得金银匠另作。”   这话就让花小小不解了:“这也忒少,红妃何不再挑挑?”   红妃轻声道:“正挑着,徐小哥说另有一些杂样要拿出来。”   确实如此,徐小官很快又让人捧了两盘首饰出来,这些东西比之前的要杂一些,有耳环、项珠、手镯、帔坠等等,都是些零碎杂项。   相比起另外一边挑的起劲的花柔奴,徐小官反而更重视红妃——卖宝货的还怕遇上挑剔客人?应该说,客人越挑剔他们就越兴奋!只要不是客人故意消遣他们,一般来说越是挑剔,就越是‘大鱼’!   一般人不敢问津的好东西,也只有这些人能买!   徐家宝货行也不是第一天做女乐的生意了,对于这些女乐的财力都有一个大体估量。譬如花小小,虽然是如夫人,但她的情况特殊,若是让她花钱,消费能力远不如一旁身为红霞帔的师小怜。   而且徐小官也知道,花小小是养母,可不会给养女多少支持。而官伎馆给女弟子的借贷额度也是有限的,这样一来花柔奴这单生意再大大不到哪里去!   红妃就不同了,师小怜是她亲姐姐,无论是送、是借,总归不会让红妃没钱买首饰——再者,红妃有好大一份她母亲师琼留下的财货,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总归是能花的起钱的贵客呢!   花柔奴挑首饰挑的高兴,点这个要,点那个也要,见红妃挑的少了,便笑道:“红妃习惯一向朴素,常作家常装扮!只是当初做学童时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已经是女弟子了,怎还能如此行事?快多挑些,不然到时走出去不像,反要惹人笑呢!”   就差没直接说红妃小家子气了。   红妃懒得在外和她争论这些,不然丢脸也是要一起丢的。   花柔奴见她不说话,也觉得没意思,便转头对伙计道:“再多拿些首饰来,你们店里所有,都拿来与我看...我如今拜了一位如夫人做姐姐,出入之间见的贵人多,要准备的首饰也多!不然见天戴一样的首饰,不能轮换,总是不体面。”   她这一句话,可把店内的伙计支使的团团转。   她能将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红妃也松了一口气,便继续看那些杂项了。相比起那些金灿灿的首饰,倒是这些杂项更能入她的眼,看来看去要了一串倭国水晶数珠、一串沉香项珠、一对白玉镯子、四个小小金帔坠。   至于耳环,红妃总看不中,便对徐小官道:“这些耳边打秋千的耳环我都尽有了,家常也不大合适。烦请贵店做几个小巧的耳塞子来,一者用玉,打磨的米粒大小。二者用金,小钉子一样,顶端嵌米粒大小的红宝。三者用银,不用别的花头,只顶端造作成极小的丁香花朵儿。玉的、金的都是两对,银的多打几对,想来这些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也不耐烦再配。”   一旁的伙计将红妃的要求都记了下来,然后就开始算账:“小娘子,这一套的金头面,用的是上等好金子,共重十一两六钱,只金子便作价一百七十四贯钱,算上工价,通是一百九十五贯钱。四支方头錾刻簪,一支四贯钱,是十六贯。还有一对金螭虎钗,二十九贯钱。”   此时的金价不算低,官价是八贯钱一两,但实际市场价要高得多,若是上等好金子,用来打好首饰的,如今好要十五贯一两呢!   “各色金帔坠四个,通共四十八贯钱...倭国水晶数珠,小娘子挑中的是上等货,最是晶莹无瑕,价值百贯!这沉香项珠是三贯,还有白玉镯子一对四十贯...都通是四百三十一贯钱。小官哥言明,那些个耳塞子算小店送与小娘子,又让抹了零头,回账是四百三十贯钱。”   红妃对这个账表示认可,便点头在账单上签了花押。   女乐的营生,逢节才算账开销,这会儿都是记账的。   花柔奴在旁耳朵里听着,面色平静,心里却咋舌...她见红妃选的少,却没想到算账时也有四百多贯钱。心里计较着如今的金价,盘算自己能买多少件首饰,看来看去,心里叹了口气,总觉得如何都是不够的!   心里更下定决定,得对冠大家殷勤奉承,到时认得些宗亲、上官,等到正式做了女乐,自然也就来钱了!那个时候,想买甚样新奇华贵的新首饰没有?   花柔奴挑挑拣拣,觉得哪一样首饰都是自己需要的,这个舍不下,那个也舍不下!只是想想日后回账凑不出手,只能计较着弃了几样,最后和红妃一样,也有一成套的金头面,至于另外的首饰,林林总总大约十几件。   算账时是三百多贯,徐小官又做主送了她一对鎏金银裹头簪。   徐小官见红妃是真的不太把之前所见的饰物放在眼里,便道:“师小娘子眼光高!之前那些不喜欢,还可细看呢...正好前些日子敝店得了些好玳瑁,花斑是最最上色的,造作了首饰谁不称赞?师小娘子如今大喜,正该戴这个。”   这样说着,果然有小伙计捧来一套玳瑁头面,簪笄齐备,又有梳篦,一套总共是九件。比起最多十几件、二十多件一套的金头面,这自然算少的,但玳瑁稀罕有这样的好花斑,也是难得了——再者,玳瑁不比金银,东西好归好,却不适合满头都是。   “外头作首饰的玳瑁,说是上等货色,也不过是白多点儿少,就这样也一斤要价五百贯!那样货色,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好花斑?这样的玳瑁,便是料价也得一斤一千贯了,算上工价和损耗,更了不得了!”其实主要是损耗,对于这样原料昂贵的首饰,工价就是九牛一毛。   就像从玉石中掏镯子、玉佩什么的会有损耗,用玳瑁造作首饰自然有一样的问题。   一旁师小怜就笑了:“徐小哥今日错了几回了!都有些不像了...有这样合适的东西,就该早拿出来才是,如何要走了才捧出——花大家先看罢,如今柔奴也是采买首饰呢。”   花柔奴瞧着好莹润难得的玳瑁首饰,心里是想要的,漂亮的好东西谁不想要呢?但在她去看之前,就听养母道:“倒也不必了,柔奴肤色不适宜用玳瑁,倒是红妃生的好白腻,什么都用的,不用忌讳。”   这样的话自然是借口,但在场也无人有拆穿她的意思。师小怜笑着点点头之后便和红妃一起去看那玳瑁首饰——最终也买下来了,作价四百贯!这还是抹了零头的结果。   师小怜领着红妃往外走,对花小小道:“花大家与柔奴稍后往哪里走?奴与红妃正要去看珍珠,可要一起?”   “也不必。”花小小干巴巴地应付了一句,便带着花柔奴走了。   珍珠也是用来做首饰的,方才花柔奴已经在徐家宝货行选了几样。不过,此时珍珠行是一个大行当,像徐家宝货行这样专卖首饰的却是不如专门做珍珠生意的,主要是没有人家那么多选择,和一些上等好货...当然,好货也意味着昂贵就是了。   比如刚刚花柔奴挑了一朵珍珠结成的栀子花,这是一种佩带之物,徐家宝货行要价四贯,也算是很公道了。只是用了那许多珍珠,要价也才四贯,这就只能是中档次的珍珠了——珍珠这种有机宝石,和普通人想的不同,在古代其实并不一定昂贵。   珍珠的价值要看大小、颜色、形状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大小,最不重要的也是大小。若是其他方面都好,那么只要稍微大那么一圈,价格就不是几倍十几倍地翻了,很有可能是几十倍上百倍往上翻!   但如果其他方面表现不好,个头再大的珍珠也值不上高价。   若是在专门的珍珠行,北珠南珠俱全,倭国、南洋的珍珠也不在话下,这些珍珠极为贵重的,百贯一颗,甚至数百贯一颗,又有什么稀罕的?   师小怜领着红妃去看珍珠,并没有去那等对外开门的珍珠行,而是寻了一个相熟的掮客,让他领带可靠的珠婆珠翁带着珠子去撷芳园候着。   “我家二姐用珍珠的时候多着,日后缝衣服做鞋子用的珠子,还有打首饰的...也不好每回临到用时再寻,那样难得寻到好的,还容易被人哄了去。拜您用用心,介绍几个可靠的人来。”师小怜是很会使用掮客的人,掮客用的不好,反而会多花一笔中介费,于事也没有更多好处。但掮客用的好了,不止能省心省力,还能省钱呢!   掮客收了信,稍迟一些果然介绍了几个珠婆珠翁去撷芳园候着。那些送去让红妃挑选的珍珠都很不错,其中第一等的买了一匣子,好有百来颗,可用来作首饰。这珍珠是论颗卖的,一颗要价三贯,这一匣子就是三百贯钱了。   第二等的就差的多了,这类圆熟珠子一口气买了两千颗,只花了五十贯钱,将来可以缝在衣服上、鞋子上,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丢了、损了也不必心疼。   “若再用珍珠,就是珍珠粉了...那等珍珠只用最下色的就可。”师小怜向红妃传授经验:“这等珍珠粉也不好外头生药铺里买!那里的珍珠粉掺了别的粉不说,还腌臜!馆中姐妹要用珍珠粉,都是自买了珍珠,管教药铺里的小徒弟磨粉,让娘姨盯着做呢!”   红妃耳朵里听着师小怜传授经验,手上却和周娘姨一起在雏凤阁自己的房间里收拾着这一日买来的许多东西——不只是衣服首饰而已,成为女弟子之后各样新添置的东西多着呢!   这些东西也很杂,大到一顶轿子,小到一盒香粉、一双鞋子,那都是有的——轿子是女乐出行的常用‘座驾’,官伎馆中的女乐都有自己的轿子,一般不会用外面轿子行租用的轿子,那些轿子什么人都坐过,女乐们觉得不干净。   女弟子今后也得随女乐进进出出,属于自己的一顶轿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至于鞋子香粉什么的,红妃之前也有,并不缺少,但按照习惯,刚刚成为女弟子,总得买些新的。   和其他女弟子为这一日的‘买买买’心满意足不同,红妃只觉得疲惫...不过这样的疲惫也没什么不好的,想到这些做完之后,她就要跟随姐姐‘见客’,即使知道成为正式官伎之前,她只需要做好一个表演者、一个宴会气氛组,心里也难免生出忧虑。 第37章 一曲红绡(1)   在不用去学舍之后,红妃依旧过着往日一样的生活——早早起床练功,并不因为刚刚成为女弟子,没有了善才束缚就怠惰下来。   大采购之后的第二天,她换下了洁白的山口冠和红艳艳的长褙子,照例穿上舞服去馆中歌乐亭练习舞蹈和乐器。等到练功后换衣、梳头、临帖读书做功课,没什么察觉就到中午了,红妃这才往姐姐的院子里去。   这个时候雏凤阁其他人也纷纷出门,她们现在也各自拜了姐姐。此时正是姐姐们起床的时候,她们得在跟前伺候奉承呢。   红妃倒是不必刻意奉承亲姐姐,但这个时候也得过去和师小怜一起吃午饭,听她教一些东西。   红妃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周娘姨正服侍师小怜起床,红妃走过去帮忙,接替了周娘姨的工作。周娘姨便一边去倒热水,捧来铜脸盆、毛巾、香胰子等物,备着等师小怜洗漱。   洗漱完毕,红妃又帮着师小怜梳妆打扮。趁这个时间,周娘姨正好收拾屋子、接住送饭过来的小阉奴。   师小怜见红妃摆弄脂粉十分得心应手,便笑着道:“二姐梳头的功夫不成,调弄脂粉倒是熟谙。”   梳发髻这对于红妃来说超纲了,这辈子和其他人一起学,她在这上面又没有上心,自然表现一般。化妆就不同了,作为一个舞蹈生,她可比一般的女孩子接触化妆早的多!表演的时候虽然有老师、化妆师帮忙化妆,但更多时候还是需要自己动手!这方面的能力她很早就被锻炼出来了。   至于古代妆容与现代妆容的不同——妆面确实不一样,但化妆技巧是相通的!审美也是相通的!比如说如今流行‘三白妆’,就是在额头、鼻梁、下巴三处淡扫妆粉,这不就是‘打高光’么!   化妆完毕,周娘姨也将饭摆好了。三人围坐着一张朱红花腿桌,桌上是五菜一汤,比往日三菜一汤要丰盛许多。这是因为红妃现在是女弟子了,女弟子随‘姐姐’一起吃饭,属于她们的份例自然是补贴到了这里。   师小怜一边用餐,一边分出一丝目光扫过桌上放着的一张花笺,这是昨晚睡前从都知那里拿到的今天的日程。虽然早就看过了,但为避免有什么疏漏,趁着化妆、吃饭的时候还可以再看看。   扫过几眼之后,师小怜就不再看了,转而关心起红妃的‘女弟子生活’。   “今日午后要去中瓦、北瓦轮番献艺,之后便是为丁衙内伴游...晚间是李尚书家晚宴,李尚书最喜欢宴,也算是个惜才之人,到时二姐可以献舞。若能得李尚书青眼,二姐今后的路就好走了。”   今天师小怜‘只有’四个行程,这在她这样的女乐身上算是比较少的了。不过考虑到李尚书家晚宴比较重要,她要在那里陪侍一晚,这也就不奇怪了——如果不是这样重要的晚宴,一个女乐四处赶场,一个晚上去三四处地方也很正常。   红妃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对于女乐‘出堂’有了解,但却没有真实经历过。所以这个时候师小怜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负责点头而已。   午饭之后师小怜就让周娘姨叫来了个阉奴,吩咐道:“你去门外轿夫行一趟,要四个轿夫在外候着。”   稍事休息,师小怜便带着红妃去了撷芳园前面楼阁。这楼中东侧的粉壁上用墨弹了格子,分作了两大块,一块顶格是‘出堂’两个红字,一块顶格是‘在寓’两个红字。此时撷芳园还未开始营业,馆中二十几个女乐的花头名牌都挂在‘在寓’这一块。   师小怜从旁取了一个缠着红绿丝缎的叉杆,将自己挂在‘在寓’下的名牌改挂到了‘出堂’之下,然后就把叉杆递给了红妃。   红妃是在撷芳园长大的,自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崭新的花头名牌,和师小怜的名牌除了名字不同,就在于花头上的漆色,师小怜的是红色,而她的是绿色,这是区别女弟子与正式官伎的。   依样用叉杆叉起,挂到了‘出堂’之下。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但就是此时此刻,红妃明白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不管未来她会被这个世道怎样糟蹋,这就是一个开始,她再也不能缩在学艺生涯里,假装太平无事了。   红妃和师小怜走出门来,身后有周娘姨跟着。这时她们两人的轿子旁果然已经各站了两个轿夫,见两人出来,四个轿夫纷纷叉手唱了个喏,请两人上轿。   女乐的轿子相比起寻常轿子要华丽许多,轿门旁边挂着的红色栀子灯更是可以表明身份。每当有年轻力壮的轿夫稳稳当当地抬着这样的轿子走在大街小巷,便有一等浮浪的市民跟在后面探头探脑,想要看看女乐的容貌。   轿夫都是惯于抬轿的,脚力自然不用怀疑...也有内城其实不大的原因,此时东京汴梁确实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但和后世的城市相比就真的小巫见大巫了!更何况只是内城而已——大周都城是一座内外嵌套的城池,内城正是当年的旧州城,外城是后来加建的。   当然,如今人口日繁,外城之外也聚集了许多生口,成了城外之城,这就不必说了。   有节奏的晃荡中,轿子出了桃花洞,过青宣市、乞讨市、浴宝院、车辂院一带,直抵赵十万街——这一片是东京汴梁最热闹的片区之一,往里走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华门和马行街!东华门都知道,是进士及第之后唱名的地方,马行街则是东京城内夜市最繁华处之一!   这里也聚集着不少妓馆,只是不同于南桃花洞多雅妓,这里三教九流,什么品格的都有。   这样热闹的所在自然少不了瓦子,这里聚集着大名鼎鼎的桑家瓦子、中瓦、里瓦,这都是东京城中数得着名字的瓦子,三家汇聚于此,可知这里的气象!   之前红妃虽然听过这里的名字,但因为没有机会,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事实上,她就连北桃花洞都鲜少有机会出。   来到这里之后,红妃不用撩开轿帘也知道,只因这一片人声鼎沸和别处格外不同!恍惚间红妃竟然有了回到现代的错觉。   轿夫按照师小怜的吩咐,抬着两顶华丽小轿直入了中瓦。此时中瓦莲花棚外已经有个把式在候着了,见到两顶属于女乐的轿子被抬过来,立刻迎上前去:“师娘子叫人苦等哇!”   师小怜从轿中走出,不慌不忙。她知道这是人在作态,便只是笑笑道:“于二哥好没道理,定下的时辰奴家可错过了?如今棚中大小难道撂下了?”   ‘于二哥’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笑着拱手道:“小人这不是怕师娘子贵人事忙,忘了要来小人这小小莲花棚打踅么!”   红妃此时也从轿子里下来了,听师小怜笑吟吟道:“于二哥怎说的话?满东京谁不知道瓦子勾栏若论大小则首推中瓦莲花棚、牡丹棚,里瓦象棚、夜叉棚?皆是能盛下如山如海游人的大棚...于二哥如此说,不是谦虚,而是无理了!”   “哪里说的过师娘子的口齿?”‘于二哥’赶紧讨饶,往一边红妃跟前奉承去了:“这便是师娘子家二姐罢!哎呀呀,了不得了!怪道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呢,师琼娘子当年何等样子?如今又有师娘子珠玉在前,再见得小娘子如此,可知所言不虚。”   “小娘子如今做着女弟子,可要多多来走动!”‘于二哥’生的高大,面上却是一团和气,不至于让人心里警惕他。   ‘于二哥’之前早知道师小怜要带自己妹妹、一个新晋女弟子来...这也是必须的,师小怜在莲花棚表演,红妃作为她带着的女弟子,也是要出场的!这种事情必然在之前就和勾栏有过沟通!   勾栏和客人一般不会拒绝女乐带着女弟子这个‘拖油瓶’,甚至一些勾栏和客人知道女乐带着女弟子,更乐于邀请她们。   女弟子也有出场费要支付(虽然按例要比女乐少一些),但这点儿出场费几乎没人在乎...更多的人只是想看看年轻漂亮的女弟子而已。相比起女乐的气质、风韵、为人处世的经验等等,女弟子自然是多有不如的,但她们足够年轻、新鲜,这就可以了!   对于‘花丛中人’来说,这可是三年才有一回的新鲜面孔!   红妃轻轻颔首,微微行礼,同时又没有多说一句话。   ‘于二哥’怔了怔,然后就笑了,转头与师小怜道:“没成想今日遇到个惜字如金的了!师娘子家二姐这气度与寻常女乐不同,日后定然有大造化!”   ‘于二哥’这等人物在东京城中算不得什么,女乐接触三教九流,上面见得着官家、圣人,随侍过宰辅大员。同时,下面的掮客、商贾、阉奴、路歧人、勾栏经营者、帮闲也是常打交道的。   对比起师小怜见过的‘高贵人物’,‘于二哥’确实算不得什么,但他在场面上混,人不知见过多少!就是东京城中备受追捧的女乐,也不知多少来他这莲花棚表演过。时间长了,这双眼睛也就练出来了。   他方才这句奉承话,人家听不出来是真心实意,还是随口一说,毕竟面对女乐的时候他惯常说好话——但他自己知道,他是真心的。   之所以有这个话,不是因为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红妃,说她是这批女弟子中的才艺第一。也不是因为初见红妃,为这个小女孩的容貌倾倒...美人确实是美人,但如今年纪还小,且不到盛放的时候呢!   更多是因为一种气度,一种难言的贵人气度。   女乐们身为贱流,自身气度却往往不同于寻常!别说是低微之色了,事实上将她们与一般的贵女放在一起,她们在气场上也是不输的!   这是因为女乐在还是学童的时候就受到了针对性培养,她们生活在锦绣堆中,吃的是美味佳肴,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奇巧精美之物,学的是琴棋书画、歌舞伎艺!身边也不乏娘姨、阉奴趋奉。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她们自然就有了高贵气度。   她们面对各色权贵时都能面不改色、进退自如,一部分是因为有刻意训练如何同贵人打交道,另一部分就是因为从小打下了底子。让她们虽为贱流,却不因为贱流身份就在贵人面前格外卑微瑟缩,反而有隐隐平等的意思。   只不过,这样的‘底气’与‘平等’终究是镜花水月。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像一个家庭中收养的孩子,他知道自己被收养的事实,那么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对他,他又是一个多么通达的人,都免不了多思——只有极少数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收养的事实,与养父母像亲生父母一样相处。   而且就算有的人做到了至少表面上的不在意,内心深处也会种下一枚种子。未来有什么事发生,放在普通子女中不会有什么,放在这样的收养子女中,就很容易产生种种影响。   很多事是很不简单的,就算孩子当自己是亲生的,那养父母呢?养父母以外的人的眼光呢?   而对于接受培养的女乐,保持这份坦然自若的平等,同时又知道自己和‘贵人’并不平等,这本来也是‘本分’。毕竟培养她们的官伎馆也知道,她们终究是侍奉人的解语花,真要是过于放肆了,失了分寸,最后无法善了的也只会是她们自己和官伎馆。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弟子不是那样,她的眼睛没有女弟子惯有的傲气,但也没有卑微内敛之色,只是平静,平静的像海水。   她站在那里就让于二哥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些贵人,或不动如山,或无量如海。   种种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于二哥倒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而是很快将师小怜和红妃姐妹迎进了莲花棚——莲花棚此时还是表演的时候,这算是一个‘拼盘’演出,师小怜是要来演‘大轴’的!红妃则替她压轴。   此时舞台上也有一个艺人在表演,表演的节目是‘说话四家’中的演史。   莲花棚是东京城中数得着的大棚,能装下数千人呢!这已经不比现代一些中小型体育馆小了。这样的大棚若是来的人多,不说坐满了,就是有七八成的上座率,那也是顶顶赚钱的!但问题是,以此时的人流量想要坐满这样大的场子,可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这样的大棚往往意味着节目精彩!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观众过来看表演,然后支撑这样的大棚经营。   莲花棚就是典型,平常请的都是知名艺人,每次开棚还都有噱头!客似云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红妃仔细看了看棚中的帐额,知道今次的噱头是‘美女’。   不只是有师小怜这个女乐,应该说这一棚所有的节目都由女艺人表演——这在此时可不容易!当下男女比例悬殊,女子本来就少,能出场表演的就更少了!然而观众又偏爱女艺人(毕竟观众大多是男子),这就导致了市面上女艺人奇缺。   所以,但凡出现一个女艺人,只要年轻一些、面貌在标准以上,稍微有点儿才艺,在瓦子这种地方都好混的很。   女乐们偶尔会到比较出名的勾栏表演(譬如说莲花棚这样的),然而这不是为了赚钱,在这种地方表演虽然也有出场费和赏钱可拿,却远远比不上女乐真正挣钱的路子。她们在这种地方表演是为了展示自己,吸引潜在顾客,同时也是为了扬名!   女乐向来是名气越大,身价就越高的。而增加名气,要么就多到大场子里表演,要么就交好一些文人墨客,又或者兼而有之。   而女乐之外,才艺也很厉害的雅妓也是一样情况,她们也不缺赚钱的路子,来这种地方是为了扬名。   但也有一些女艺人,她们连雅妓也算不上,来到勾栏表演倒真是图出场费和赏钱——这些女艺人分两种,一种是才艺好,但长相平平的,另一种则是长相不错,才艺却是粗疏的(若是两者都达到不错的水平,除非是太老了,不然成为雅妓是不难的)。   是的,在瓦子勾栏里出现的女艺人都可以算到妓.女里!   因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的女子,按照律条规定,只能是贱流...而贱流女子在此时的定位有些像明朝的‘乐户’,几乎就是妓.女的代名词!生活在这个世道中,她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当她们是‘妓.女’的时候,她们还能够得到钱财、受到追捧,若她们坚持不做妓.女,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吃饭,那反而会受尽迫害与羞辱...简直就像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女主角,美丽与失去丈夫就是她的原罪,在那个单身女性生存艰难的旧时代里,坚持做个好女人会被身边的人陷害、猜疑、侮辱、敌视,当她真的成为交际花了,反而是所有男人都想讨她欢心,别的女人也无法再用不存在的桃色绯闻迫害她了。   眼下正在演史的女艺人属于长相平平,但才艺很好的,她说的是一套《三国志》,正说到‘十八路诸侯讨董’,精彩的不得了,底下观众听的入神,都屏住了呼吸——虽然打出来的噱头是‘美女’,但在勾栏之中,全女艺人的表演阵容就足够勾栏打出‘美女’牌了。   其实表演的女艺人按例都会敷粉施朱、穿着丝绸衣裙、发髻梳的高高的,先不说那样厚的妆在后世人看来好不好看,至少此时的人是认可的。而这种浓妆很像戏剧艺人的妆,很有包容性!   厚重的妆容、贴在脸周的发片,能够将脸修饰的很好!虽然因为妆太浓,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张‘假脸’,但好看本身是真的。   这种情况下,女艺人大多都符合此时‘美女’的标准...若是这般打扮还是‘相貌平平’,那就只能说明外貌条件确实不太好。   红妃听着这个说话艺人演史,明明水平那样高,观众都被吸引住了,却被安排在这样垫场的时间段里,显然是不受重视——可能原因就在这里了。   “原来还请了演史的顾大嫂,二姐你可好好听着,顾大嫂虽名声不显,却也是出场要银子六钱六分的角色呢!你若是能学到什么,那也不错。”师小怜站在红妃身边,也注意到了正在表演的说话艺人。   勾栏之中的艺人都有出场费,她们出场费按照‘节’来收,表演一节就收一份出场费。而所谓的‘一节’其实是一个时间单位,红妃估量着也就是五分钟不到。而表演不满一节的,也记作一节,按照一节收取出场费。   一节表演的出场费到顶就是六钱六分银子。   舞蹈除外...毕竟说书说几分钟,和跳舞跳几分钟完全不是一个难度,哪怕跳的是一些相当柔媚舒缓的舞步也是一样的。一般来说舞者拿出场费,记账时还是和其他艺人一样,但往往会后缀一些账房才能看懂的记号,这样给报酬的时候就会双倍。   说话艺人是最难拿到顶价的,因为她们一旦说经演史,时长就不会短!就算这位顾大嫂因为是女艺人,在这种事上有‘优待’,能拿到顶价也说明她的实力了——不过作为说话艺人,她依旧很难一节一节地拿出场费。所谓的顶价,对于说话艺人来说只能是一个参考。   他们只有赶上好机会,去到贵人家祝寿、贺喜表演节目,这才真能用‘市场价’收取报酬。不然在瓦子之中,他们都是和勾栏、茶坊这类地方搞文娱表演的主办方签订契约,而报酬另有一套算法。   对外也很容易解释...说话艺人说经演史都是‘连载’,一般都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演说一套话本,用这种长期契约才更合理。不然说个两节就跑去了别家,对于场子背后的老板来说是损失,对观众来说也很不方便。   师小怜和红妃来的还算早,中间又看了两三个节目,这个时候师小怜才拍了拍红妃的肩:“二姐去戏房候着罢!下一个就是二姐了...尽心些,好教满东京都知道撷芳园出了个师小娘子,色艺双绝,纵使西子杨妃再生,也是敌不过的!” 第38章 一曲红绡(2)   “二姐打算在瓦子演什么歌舞?”行程是之前就定下的,红妃要表演的节目自然也得提前和主办方那边说明。所以报上自己要唱的诸宫调之后,师小怜就问过了红妃要表演的节目。   主修舞蹈的学童要学很多支舞蹈,既有规模庞大的大曲,也有一些小型室内舞蹈,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得有数百支——当然,其中今后会反复表演的也就是那么几十支而已。   红妃在舞蹈上的天分和努力都是无可挑剔的,学童需要掌握的数百支舞蹈她都能保证节目质量!另外,她还能作‘新舞’...主要是上辈子她接触到的舞蹈,结合此时的审美,足够她弄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又受人欢迎的舞蹈了。   上次宜春苑呈演的《胡旋舞》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红妃说了两个自己精熟又喜欢的舞蹈,她觉得这也很适合在瓦子上演出。但听到她回答的师小怜却摇了摇头,道:“这些舞早有人跳,如今二姐初出茅庐,正该先声夺人,这才能占尽风头。”   红妃一想也是,就想着要不要拿几支新舞出来——只是新舞虽然新鲜有趣,却是需要重新排练的。红妃做学童的时候也私下排过一些新舞,但那种程度的‘排舞’,只能说是定好了程式,确定了编舞...任何呈现在舞台上的舞蹈节目都是舞者千锤百炼之后的结果,专业舞者是不会匆匆忙忙上场的!而这样的千锤百炼总需要时间,作为学习任务繁重的学童,红妃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尽情排演新舞。   一时之间,红妃就有些为难了。   师小怜见她为难,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平日二姐最是机敏,怎么此时犯了呆症?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二姐该跳《胡旋舞》才是啊!”   红妃在二加之礼当日,于宜春苑表演了《胡旋舞》。当时观众虽没有外人,都是教坊司官员、女乐、学舍善才之类,但总有些消息流传出去。有些是不经意的,有些则是外人特意买通之后泄露。   毕竟外界对于女弟子还是很感兴趣的。   作为学童,红妃她们在学舍的时候每年也有两三次机会去到宜春门瓦子的勾栏里表演。一些‘有心人’早早就会盯上这些学童,所以等到女弟子出道的时候,对于别人来说是生面孔,对于这些‘有心人’来说却是如数家珍一样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红妃本来就在特定的小圈子里有不小的名气——成为了她们这一批学童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一些人知道这一批学童中有个师红妃舞艺堪为‘绝品’!   此时,加上二加之礼当日呈演的评价流出...一些原本不知道红妃的,也晓得有个女弟子新作《胡旋舞》,学童呈演当日压住群芳,是为‘花魁’——红妃的《胡旋舞》确实出色,对于时人来说也是真的新鲜又惊艳,传出去就越传越夸张了。   师小怜觉得趁着眼下外界对红妃的《胡旋舞》极感兴趣的时候表演,这正是好时机!   红妃也没有一定要表演新舞的执念...作为专业舞者,虽然偶尔也会因为一支舞表演了几百遍而觉得‘腻’(这种情况下,练习次数就该以千万计了),但更多时候是非常适应的。   新编的《胡旋舞》才在宜春苑呈演表演了一回,接下来多多表演也是应有之义。   中瓦和里瓦两场,红妃都表演了《胡旋舞》——她着红色翻领胡服裙,戴着装饰着羽毛的圆形花帽子,从琵琶声里踢踏而出。   旋转、踢鼓、热热烈烈,仿佛草原上最红的那朵花儿。   那么轻盈,那么稳定,小鼓每响一下,就像是踢踏在观者的心里...真的只是太美了!   哪怕是带着‘看美女’的心思进的勾栏,这个时候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舞蹈本身,要知道这些人原本是对‘表演’什么的满不在乎的啊!至于原本就对舞乐有所心得的观众,他们甚至会有一种疑惑——这样的表演,真的是他们花了那么点钱就可以享受的吗?   当红妃表演完毕,叉手行礼‘谢幕’时,先是一静,然后就是观众往场中扔下‘礼物’。其中多的是钱,也有一些观众自己的物件,值钱不值钱的都有。   瓦子中勾栏的演出分为两种,一种是收门票的,另一种则不收。收门票的先决条件是打出广告来表演的艺人有号召力,这样才能卖出票去!而观众入场之后,勾栏的老板就会让人将勾栏的门关上——所以,想要收门票,这勾栏还得是封闭式的,一些半封闭式、开放式的勾栏,就是想卖票也不能够。   不收门票的演出则靠打赏赚钱,这和路歧人表演之后要打赏差不多。   当然,这种时候表演者要打赏是有技巧的,绝不是一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可以概括——而且这种时候总有一些潜规则,比如只要表演没有垮掉,在第一排当心的一些观众,他们肯定要给钱,给的数目还不能太少!若是不给、给少了,台上要赏钱的艺人就会用艺人特有的戏谑唱词弄出场面来!这样,除非是不要脸的、将来不打算来瓦子里玩儿了,不然总是要有所表示的。   收了门票的勾栏是不会再主动要赏钱的,但如果观众觉得表演精彩,也可以在表演结束后主动打赏。这种情况下,得到的赏钱一般属于表演者所有(这还涉及到一些表演者与勾栏老板的约定,如果是没什么名气的表演者,勾栏事先约定赏钱也得分,那也是没办法的)。   红妃虽然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但‘女弟子’的身份天然就将她和普通表演者分割开了。这一点看她的节目安排就知道了,都是师小怜做最后的大轴,她则做压轴!所谓‘压轴’一般放的是才艺出色,但资历稍逊的表演者,是整场表演仅次于‘大轴’的角儿才能有的待遇!   所以,表演完毕之后,这些‘打赏’也全都归她了。   师小怜指点红妃:“打赏的钱财最方便,若是物件,就得分门别类兑给馆中了。”   官伎馆照管着女乐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自然也有帮女乐们‘变现’的部分——女乐总是容易得到各种礼物,若是宝货,出手是很容易的(女乐本身也认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但一些零碎东西就不是那样了,本身价值不高,又很杂,女乐也不可能自己整理,然后分门别类换成现钱。   这种时候会有官伎馆代为处理,官伎馆本身就有常来往的掮客、商人,专收这种杂物、赚点儿中间差价的生意人自然也有。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官伎馆会在月底和女乐算清楚账目。   师小怜带着红妃在瓦子的茶坊借了一个可以换衣、梳妆的房间(瓦子的表演者多,这样的房间自然也是有的),换下表演时的穿戴,重新穿衣化妆——也就是这个时候,丁衙内来了。   今日还得伴游丁衙内呢!   丁衙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年纪比师小怜还小!   如今他与师小怜正火热,若不是年纪还小,行动还不自由,以他们这亲热劲,红妃丝毫不怀疑丁衙内会成为师小怜的‘入幕之宾’——女乐轻易不会与客人有肉.体关系,在教坊女子的特殊生态下,一旦有这种特殊关系,就要求这对男女必须维持长期关系。不然的话,女乐这边会丢面子,认为是没有魅力,留不住人。男客这边也得不了好,在官伎圈子里立刻会被传为‘薄情寡义之人’。   别的女乐都会避着这个男子...甚至一些自认为‘守礼’的雅妓也会遵从这一规矩。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这些女乐和雅妓真的如此同仇敌忾,又或者道德水准如此之高,而是出于一种集体利益的维护!   所以,在这一重压力之下,男子除非是不打算在行院里玩了,不然总不能刚好上就结束这段关系(一般来说,相好的时间底限也是半年左右)。   而在这相好的时间段内,女乐与男客就像是真正的夫妻,女乐可以在外表演,但不可以和人有暧昧的举动。男客可以在行院里行走,却不能再与其他女乐有特殊关系——当然,如果去找私妓,这又是可以的...就像大妇也很难阻止丈夫出去嫖。   相好时期,女乐会对男客尽到‘妻子’的义务,男客在自己的地方住宿、邀集朋友玩、谈事等等,都是可以的。相对的,男客得负担女乐的生活开支...这笔开支没有具体的数目,得看男客的阔绰程度,以及女乐的‘本事’,但再少,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天文数字!   因为金钱、人际上的麻烦,对于女乐和男客来说,成为‘相好’,过上夫妻生活,这都是需要慎重再慎重的!一般来说,只有真的关系到了那个份上,才会走到这一步。   师小怜上一段稳定关系结束,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对于女乐来说,找到一个做‘丈夫’的相好,除了本身具有难度、得考虑对自己生活的影响外,还得想想名声!当红的女乐不愁没人做‘丈夫’,但总是无缝连接地拥有丈夫,这也容易引起外界‘微词’。   丁衙内名叫丁明义,因父亲是度支副使,外人尊称一句‘衙内’...这是此时对一些地位较高的官二代的通称。是源于五代时期的一种传统,那时地方割据势力常常让重要下属将儿子放在衙署中做类似于侍卫的工作(类似清朝满洲贵族子弟在宫内做大内侍卫)。   这些人被叫做‘衙内’...如今也是沿用。   “今日国子监有假,白日要陪着家母去上香,到此时才来见姐姐...”着儒衫的年轻人俊秀、有书生气,对于女乐来说这算是很好的客人了。   红妃就在两人身后走着——说是让红妃跟着学习,积累经验,但这种场合她完全就是电灯泡了。   若是一般欢场上的伴游,女弟子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学习‘姐姐’的应对,学习怎么抓住时机,甚至学习倒酒、布菜(这些在学舍的时候也有学,但实际运用到底不同)。但现在显然不是一般情况,所以红妃就自动装隐形人了。   丁衙内与师小怜在傍晚的街边散步,什么话也不说,似乎能一直看着对方到街道尽头...透着一股傻气。   临别时,丁衙内还温声与师小怜道:“姐姐,路上让轿夫慢些走,你坐轿子原来受不得颠的...姐姐,今秋我已过了州试,明春有省试、殿试,若能金榜题名,也就不用与姐姐相思不相见了。”   此时的科举考试是三级考试,三年一次,先在各州进行考试,合格者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省试。省试合格,这才能进宫参加殿试!   丁明义在国子监读书,以他的表现就算不参加科举也能稳稳出仕。但国朝重科举,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总是低人一头,未来也会受限。所以一些有志向、有自信的监生也会参加科举。   丁明义之前就回老家参加过州试,如今获得了明年省试的资格。   国子监管理是很严格的,监生时常有考试,根据考试成绩不同还给监生分等级。另外,国子监是寄宿制,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其他时候要请假往往千难万难——这些规则对丁明义来说原不算什么,但对于热恋中的年轻人来说就很残忍了。   如今激励他金榜题名的,除了官宦子弟光耀门楣的心态,还有师小怜。   等到考中进士,他自然就可以离开国子监,过上常常与师小怜见面的生活了。   “你要好好读书,明年也好东华门外唱名...不枉费你这么些年寒窗苦读的辛苦。”师小怜将一个香囊递给丁明义:“这是我合的‘明心香’,不是什么好香,只是困倦时烧一烧能让精神为之一爽,正适合苦读的人...你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罢!”   怎么会嫌弃,丁明义忙忙地将香囊收入了怀中,又作别了几句——他就站在街边新点起的灯笼下,看着师小怜的轿子往李尚书府上去。   进李府之前,红妃先在轿子里整了整妆容、衣饰,等到轿子从角门抬进一座大宅,七弯八绕了有一会儿,才‘喀哒’一声轿子被放下,红妃知道这是到地方了。   师小怜带着红妃去到刚刚开场的欢宴上,对着宴会的主宾行礼问安。这个时候红妃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一方面是经验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丝毫没有出位、在‘贵人’面前显摆自己的想法。   师小怜对妹妹这一点是最满意的。   倒不是她担心红妃想着出位,会抢了她的风头,而是她太知道什么样是好,什么样是不好了。   初出茅庐的女弟子总是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哪怕是性格羞怯,并没有做出什么来的女弟子,她们的眼神中也有一种‘跃跃欲试’!只不过性格原因,阻止了她们将这种‘跃跃欲试’变成现实。   她们很少有人懂得‘矜持’的珍贵。   世上有很多道理是歪的,但它就是存在——比如,如果太过主动,得到的人就不会珍惜!   对于女弟子来说,太抢着出头有的时候并不好...当然了,这一点并没有人特意教导她们。主要是这种事还得看个人天分,若不是天性如此,又或者善于做戏,还是不要‘故作矜持’来的好。   女弟子们初出茅庐,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一个不小心就会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在台面上呢!   再者说了,女乐的‘矜持’让她们更加珍贵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这个女乐有出众之处。不然做女弟子的时候不抢着出位、抢风头,未来岂不是更会‘泯然众人’?   考虑到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所以这方面并未有人特别提点女弟子...师小怜也没有对红妃多言。   但现在从结果来看,她是非常满意的。   红妃就站在那里,站在师小怜身后一步的位置,穿的就像每一个女弟子一样光鲜。那些金灿灿的簪钗、光洁明润的珍珠、漂亮精致的丝绸,就这样拥簇着这个女孩子,这些没有成为这个年轻女孩的‘负担’,反而衬托了她。   明艳到了极点,反而显出了红妃骨子里的冷清与漫不经心,让这种明艳陡然一转,化作一抹秾丽,有了凄艳的意味。   她就站在那里,一切都是恪守礼数的样子,温柔小巧,是刚刚挂上指头的花苞——本来是这样的。   但她不笑,眼睛里也没有其他女弟子,甚至女乐所有的明明灭灭的光焰...那些光焰是物欲、是野心,是很多很多的东西。她真的就是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和所有人都不同,让人看到了就忘不了。   正如刘媚子无数次对红妃感慨过的那样——姿态真是漂亮,她就站在那里,就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了。   李尚书身份很高,差遣是尚书都省,这已属高官之列,但完全不能体现他身份之高。这一点从他是‘判’尚书都省就能看出了!此时官员差遣前如果加‘判’这个字眼,就说明这人是以高品阶任下官,所以能一言以判之,权力很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尚书的寄禄官是正三品工部尚书(此时的官制非常复杂,差遣就是官员实际做什么,而寄禄官,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很像后世的职称。职称高不见得位高权重,但关系到一系列待遇),而且他还是正二品的开国郡公呢!   身跨文官和勋贵两个系统,两边都混的如鱼得水!   这一方面是他善于为人处世,另一方面也是这位李尚书没什么野心的缘故。如此才能在数次朝堂风波中始终平稳度过,和各方面都维持良好关系。   他如今担着尚书都省之职,其实也是不得已...人家老爷子早就想退休了,辞官的奏本都上了。奈何如今少年天子刚刚亲政,不愿意看到朝堂上有任何风吹草动!至少一两年内都会尽力维持原状——他这个中立派隐隐约约的领袖走人,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变故呢!   虽然没有辞官成功,还被加了食实封以作‘安抚’,但这位李尚书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官场上了!本来就是一个喜欢玩乐的,如今更是公开化。几乎每隔几天,李府就会举行一场欢宴,邀请东京城内有名的艺人献艺...隐隐的,李尚书府上的欢宴竟成了类似文艺沙龙一样的存在。   年轻的艺人如果能在李尚书府上的宴会中好好表演,得到高的评价,走出去之后立刻会身价倍增呢!   李尚书坐在上首主人的位置上,他是认得师小怜的,便对身边的宾客道:“这位是撷芳园师娘子,擅于歌唱,难得的是声清韵美...往日,太后也曾专门招她入宫小唱。只是她性情不爱炫耀,倒是不如如今一些年轻女乐常走动。”   师小怜听闻这话,谦虚了几句,然后才让出身后的红妃,给众人介绍。   作为主家,李尚书自然知道师小怜参加今日宴会会带上身为女弟子的妹妹,之前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女乐偶尔会认一个女弟子妹妹,并在之后的一年左右时间内照顾、引导对方,这些事都是有的。   而一个女弟子而已,万花丛中过,半辈子风流的李尚书还差这点儿见识?如今他年纪也大了,更是将喜好转到了这些女乐表演本身,而不是她们的美色与身体,如此就更不在意了。   倒是听说师小怜的这个妹妹舞艺十分出众,在学舍时就是个头领!他这才心里留了一个影子,记得今日有这样一个女弟子要来。不然的话,以他的身份,说不得多来了一个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在师小怜为众人介绍红妃的时候,李尚书有些出神,旁边的侍童过来添菜,一时惊动了他,手上的的金杯竟掉落了下来,残酒染了衣袍的下摆。   看着金杯碰在地上,李尚书低头又抬起,忽然笑了起来,与左右道:“这可如何得了?予尝谓年岁既长,心也见老,如今再见女乐,多是闻美声、见美姿而已...今日才知,人总说大话!”   “诗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果然不错,如此佳人,便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39章 一曲红绡(3)   红妃一向早起,如今做了女弟子,需要和姐姐师小怜一起应酬到深夜,也只是将睡眠时间往后推,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平均算下来,她依旧比撷芳园中的女子们普遍早起一个半时辰。   这一个半时辰自然是她用来练功、读书的。   等到练功完毕,别人早起洗漱时,她才换上能外出见人的衣裙,让馆中精于梳头的阉奴来梳头——不同于正式官伎会自己雇个娘姨,辅助做各种事,女弟子是不许雇人的!   不过总有一些事她们需要别人帮助,这种时候馆中的人手就派上用场了。   成为女弟子后要随着‘姐姐’日日外出应酬,这时梳头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家常了!就算是相对简单的发髻,也要做到一丝不苟、十分完美才行!而这样的话,女弟子自己动手就不成了,需要有人帮她们。   候着的梳头奴站在红妃身后,问过红妃今日梳头的想法之后就动起手来。   眼前镜架上放着一面铜镜,另一旁是梳头的家伙,有梳齿疏密不同的梳子、发油、各色簪钗、头花、发绳之类。   红妃的头发天生就很好,又经过甘露水的养护,如今是厚密乌黑、光可鉴人。从身后披下来,像是一匹闪闪发光的绸缎,直垂到膝盖——事实上,头发能留到这个长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留长发这种事可不是时间够了自然就有,事实上头发是会断、会分叉的!若是不想留的头发难看,一般留到腰间就是极限了。此时缺乏护理和清洁用品,更是如此。而就红妃所见,撷芳园中姐姐们的头发差不多也是这个长度。   像她这样长度,发尾还依旧发量足够、光泽亮丽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事实上,她还能留的更长...但那没有必要。再长一些就妨碍生活了,而且这个长度加上这个发量,已经足够红妃梳此时几乎任何发式都不必用假发...她倒不是对假发有什么看法,只是相比起假发,肯定还是更喜欢自己的真发。   梳头奴不是第一次替红妃梳头,但依旧心里啧啧称奇。作为靠梳头手艺在撷芳园立足的阉奴,可以说撷芳园上下每个女乐的头发他都摸过,但像红妃这样的,之前没见过,今后估计也不会再见了。   以前听说书人讲史,讲那后宫宠妃有发长七尺、发黑如漆、光可鉴人,在望仙阁临窗梳头,远远望去以为仙娥——以为那都是书里故事,当不得真,世上哪有女子头发是那样的!就算发髻看着再好,梳头的时候也能发现各种各样的瑕疵。   看到红妃的头发,才知道世上真有女子有那样的好头发!   “小娘子一头好头发,绾发容易的很,不用垫丝包,也不用添假发,就连发油都不用太多,左右头发服帖顺滑——就是太顺滑了,比缎子还滑,扎发绳时麻烦些,不然总是扎不紧。”梳头奴讨好了一句,一边用心梳头。   趁着这个时候,红妃就低头看小报。   此时是有报纸的,至少生活在天子脚下,开封府的市民可以享受到看报的待遇——红妃看的小报不是邸报,而是私人办的报纸。邸报是官方印刷,免费发给朝廷命官的‘机关报’,让官员随时可以了解到官场动态。小报则不同,说什么的都有!   既有从邸报上裁取内容,又添加一些邸报上没有,为省院泄露于外的内容的政治主题的报纸(此时的知识分子政治参与热情极高)。也有更‘娱乐’一些的报纸,登载一些名人八卦、知名瓦子的节目单、酒楼广告啥的。   红妃上辈子是一个信息过饱和的时代,人们获取信息几乎没有任何难度,甚至那些信息追着赶着上他们的APP首页,经常会让他们觉得‘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呢’...当时的红妃没有珍惜这种信息的便捷,如今却是怀念。   所以东京城内发行的小报,凡是成气候的她都会看!   她的这一习惯在女乐中倒不怎么扎眼,很多女乐为了能在交际场上随时接上各种话题,就算不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的学士,也该什么新闻都知道一点儿。而如果是这个的话,没有比每天看看小报更方便达到目的了。   最多就是红妃是从小就有这个习惯的,这一点倒比较少见。像和她同期的孙惜惜她们,都是成为女弟子之后才开始学着‘姐姐’们如此...主要是,时间总是不够的。当初在学舍的时候,教导她们的善才也让她们多看小报,但奈何每天要学的东西太多,这种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总被排到后面。   而排到后面,对于忙碌的学童来说,就等于不会做了。   然而,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现如今并不比当初做学童的时候清闲,只因为事情变成必须做的了,也就能拿出时间来看报了。   梳头的时候,红妃迅速浏览过几份小报,对昨天种种新闻了然于心。   这个时候再抬头,镜子里她的发髻已经梳好了。这是非常简单的‘同心髻’,一种将所有发丝结于头顶,梳成圆形发髻的一种发型——当然,不能一股脑将所有头发一起弄到头顶,得分区之后一部分一部分结在头顶,这样梳出来的同心髻才会简单又精致,给人以精美之感。   很少有女弟子会梳同心髻,因为不够‘抢眼’。同心髻的发髻本身并没有凌虚髻、双刀髻、朝天髻之类高髻那样抓人眼球,连包髻,或者戴冠,还能弄个云间巧额呢...同心髻有什么?   同心髻就是简洁大方,露出了全脸。   但这很适合红妃这样脸型和皮肤都无可挑剔的美人...说到底,很多修饰本质上就是为了‘遮掩’。就像好的玉石不会用包金、托子之类的东西,一旦用上那些东西了,人就知道该是有些瑕疵的。   韩非子还说‘须饰而论者,其质衰也。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随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梳头奴又选了一条红色发带,扎在了发髻底部,在脑后打结绑好。   至于簪钗,则是三根简单的棒簪。三根棒簪类似花头簪,只是‘花头’做成了个花托子,其中两根托着红宝,一根托着一颗指肚大小的珍珠,圆润晶莹,是难得的美珠。   两根红宝簪插在两侧,一根珍珠簪插在发髻当心——这种简单的同心髻往往配同样简单的裹头簪,红妃这里只是用圆圆的珍珠和红宝代替了原本金珠、银珠簪头。   梳头奴梳头完毕,还将红妃指定好的一对青玉耳塞子穿在耳洞上,耳垂间露出米粒大小的一点儿玉色,清雅简单到了极点。   梳头奴拿着一面靶镜照着红妃脑后,让红妃看发髻后面的样子。红妃觉得他梳的很好,点点头道:“可以了,你去忙你的吧。”   她都听见了,外头花柔奴她们已经洗漱完毕了,想来也等着梳头呢!   “是。”   梳头奴一走,红妃就打开妆奁,开始对着镜子化妆。   开奁拂镜严妆早,数层的妆奁一层一层摊开,从妆粉、胭脂、眉黛、口脂等化妆品,到粉扑、刷子、妆盘等妆具,一一拿出、整齐摆好。   此前红妃洗漱时已经用了洗面药净面,此时化妆就省了这一道。此时化妆和后世化妆其实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都是从‘打底’开始...当然,此时应该叫做‘敷粉’。   红妃照例在打底之前做了一下保湿...此时的化妆品本来就很一言难尽,如果不做好保湿的话,妆是很难推开的。红妃见过撷芳园中所有女乐的妆面,几乎都有妆推不开、卡粉的问题。   有的人没有这个问题,但那不是因为她们皮肤好,而是粉涂的足够厚,像是一层面具,让人再也看不见皮肤的样子,也就无所谓妆粉推不推的开了。   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有这方面的问题,也就无所谓了,反正红妃也没见谁重视过这个...但她受不了。   还好有甘露水,稀释之后的甘露水拍打在脸上,比什么保湿、精华都要好用!   至于保湿之后上的粉,这是红妃自己做的...这不是红妃闲的没事做,此时的化妆品,口红、腮红、眉笔什么的她都可以忍,只有粉,她是真的忍不了!所以在这上面下了大力气。   古人敷粉,最开始用米粉,但米粉光泽不好,没有附着力,并不是好的原材料。所以很快,铅粉取代了米粉,古人常说‘洗净铅华’‘铅华淡淡妆成’,都是在说女子化妆用铅粉。   铅粉很细腻,而且带有一种天然光泽,再加上附着力强,简直天生就是要用来做化妆品的。但就是这样的铅粉却有一个致命缺点,铅的毒性很强,长期使用无异于服毒,损害女子的身体之外,还会让女人的容颜迅速变坏,脸色变得青黄。   铅粉流行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样的缺陷自然也被人们发现了。但爱美的女子还是放不下铅粉,所以弄出了很多所谓的医方,说是用了就不会中铅毒了...然而都是伪科学,纯粹图点儿心理安慰。   也有稍微有用一些的,比如现在的妆粉大多使用珍珠粉、蛤粉、滑石粉做主料,只增添少许铅粉(若是没有铅粉,就没有附着力了)。这样用量少了,就没那么容易中毒了。   但这种掺了铅粉的妆粉还是不如原本的铅粉...所以很多女子宁愿中铅毒,也还是会用所谓的‘铅华’(主料为铅粉的妆粉)。   红妃是不可能明知道铅粉有毒还去用的,最后就只能自己制造合用的妆粉了。   说实在的,这很难!现代化妆品生产是建立在近现代化学大发展、生产工艺大进步的基础上的,在这个时代想要弄出好用又没有铅毒的妆粉,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红妃上辈子曾经关注过‘手工化妆品’,甚至还买过一些产品——那段时间都快神话‘传统工艺’‘纯手工’这类要素了,而风潮过后,大家都知道了,至少化妆品是古代不如现代,手工不如机器的。   手工来做,光是卫生水平都达不到车间生产的标准。   但托那次经历的福,再加上红妃买化妆品向来是个‘成分党’,她倒是真的知道一些化妆品的配方——就是基础配方,随便一本《化妆品配方设计》、《实用化妆品手册》之类的书上都会有。   红妃思来想去,决定做一款液状粉底...为什么不是乳化型粉底或凝胶型粉底?纯粹是因为后两者太‘高端’了!原材料和生产工艺对于现在的红妃来说遥不可及,也就是液状粉底,还得是液状粉底的‘低配版’,红妃还有点儿可能。   红妃选定的配方是10%滑石粉、8%高岭土、4%碳酸钙、5%甘油,一点点阿拉伯胶和芬芳物质,然后就是水了——按照配方应该是去离子水,但红妃无法制取,只能使用比较原始的过滤器过滤,得到比较‘纯’的水。   至于成分中应该配有的防腐剂之类,就只能当它不存在了...好在每次使用都是现用粉剂冲调,也不存在需要‘保质期’的问题,没有防腐剂还更安全呢——红妃这样安慰自己。   这个配方曾经给红妃很深的印象,因为即使是材料相对易得、工艺相对简单的液状粉底里,它的成分也属于比较特别的...这个配方里没有钛□□和锌白!   现代粉底比古代安全的多,就在于铅粉被锌白和钛□□取代了(主要是钛□□)。钛□□在现代工业社会是便宜、易得的原材料,而且遮盖力、附着力都很好,但在古代想要把它弄出来,这就太为难人了。   而红妃选的这个配方,滑石粉、高岭土、碳酸钙在此时都属于比较容易得到的东西。甘油有点儿麻烦,但麻烦的有限——用油脂等原材料制造肥皂的工艺,其实还有其他产物,蜡和甘油就是其中常见的。   红妃在中学时上化学课,做过肥皂,当时扩展内容讲到了蜡和甘油...其实主要是甘油。化学老师无不感慨地和他们说,国家建立之初,工业薄弱,甘油缺乏,就是使用这种方式得到了甘油。   甘油得到了,剩下的阿拉伯胶和芬芳物质也就不成问题了。   芬芳物质不用说,此时贵族流行烧香,各种香料汇聚到东京城中,什么香料没有?倒是阿拉伯树胶费了红妃不少心——其实配方里原本是黄原胶!然而且不说黄原胶要用玉米做原料,这是红妃无法得到的。就算有玉米,她也不知道其中工艺。   身为成分党的她只能推测黄原胶在粉底中的作用是增稠、黏合、乳化之类,然后从作用出发寻找替代品。   她用了市面上她所有能找到的天然胶剂做试验,其中大多数效果都不理想。   就在她打算矮子里面拔高子,选一个相对合适的时,她得到了一种新进口的外国药材‘金合欢胶’...这是卖乳香的大食香料商人想要在大周尝试推销的‘新货’,因为其具有白嫩皮肤、修护疤痕的效果,正得女乐们喜欢呢!   红妃听到‘金合欢胶’就知道这就是阿拉伯树胶了,这是古埃及时期就开始用作化妆品添加剂的胶剂,公元前的古埃及人用金合欢树的树胶做化妆品的增稠剂。而这种天然胶剂,在工业社会也是应用在食品、化妆品等领域的稳定剂、乳化剂、增稠剂、增黏剂......   至少以红妃浅薄的化学知识,可以尝试着用它替代黄原胶。   试过之后,效果确实不错...红妃也得到了此时来说相当宝贵的‘粉底’。   液状粉底,还是液状粉底中的水基型,就不能指望遮瑕力度有多好了,好在红妃本身的皮肤底子好,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她非要化妆,一方面是时人对女乐有这个要求,另一方面是表演需要。   她上辈子做舞蹈生时,哪怕是长得倾国倾城,上舞台前也是要化浓妆的!因为灯光、镜头会‘吃妆’,且离舞台很远的观众会看不清...如果没有浓妆,舞台效果是不会好的!   此时这个问题只会更严重,在昏暗的勾栏棚里、夜晚的宴会上表演,脸上不带妆,她就是个天仙,效果也不会好。   涂好底妆之后,红妃捏起螺黛,在眉毛上轻轻扫了扫,她有一双天生的长蛾眉,这本身就很好看了,不必追赶流行,化此时时兴的愁眉、远山眉什么的。此时用螺黛,也只是为涂了粉后的眉毛加重一些颜色。   眉毛之后是眼睛,细细磨过的松烟墨汁,用蜜调和,勾线笔一样的细毛笔笔尖沾了点儿墨色,红妃用这个开了眼角、勾了眼尾...她的化妆技术确实不一般,用着这样的化妆品,做着这样艰难的事,做好后还挺成功的。   然后就是非常重要的抹胭脂...此时的胭脂有几种,但本质都是从植物中提取红色素。提取的红色素直接和水拍在脸颊上可以,制成粉剂用粉扑拍在脸上可以,混合上牛髓、油脂成为脂膏,擦在脸上也可以。其实就是腮红液、腮红饼、腮红膏,这样的不同产品。   红妃用的是粉剂,选了一种桃粉色的,压紧在银盒里,盖上盖子,用子母扣扣紧,这和她上辈子使用过的腮红也没什么不同。   听说此时有些胭脂里会放金粉、珍珠粉、珊瑚粉、云母粉什么的,涂在脸上闪闪发光,非常受妓.女欢迎...搞得挺好的,珠光都弄出来了。红妃记得她上辈子时国产化妆品珠光款已经不输国外了,但哑光款总是露怯。   那样擅长珠光款,可能也是有本而来吧...祖上玩珠光不知道多少年了。   腮红浅浅晕,此时的妆容更偏向清雅(虽然在此红妃看来已经偏夸张了),这给了红妃方便,不然化唐时妆的话,挑战性就太大了。   这些做完,在额头、鼻梁、下巴上画出‘三白’(类似高光)。   最后点上口脂,一个妆面就完成了——按照此时的流行,只画了半唇,本来就仿佛古画里美人的樱桃小口,更显得小巧。   妆面完成不代表结束,红妃取出一个小瓷盒,里面都是对半切开的珍珠。   珍珠沾上一点儿鱼鳔胶,在两靥、眉心、两颊的位置贴上,这是‘珍珠妆’。原来出自宫廷,是宫廷女子的象征,如今天下女子皆效仿。   只是不同于一般珍珠妆用的珍珠至少有绿豆大小(更夸张的甚至有黄豆大小),红妃用的是米粒一样的珍珠。   梳妆完毕了,红妃这才往姐姐师小怜的院子里去。   才走进院子,师小怜就笑了:“好标志的小娘子呵!二姐今日比往日更有不同...这是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待会儿李尚书家宴会?”   自从半个月前师小怜带着红妃去过李尚书府上,李尚书就极力捧着红妃。有他说话,红妃立刻成为这一批女弟子中第一个出头的。不管有没有见过红妃,至少李尚书圈子里的一些‘花界名人’是都知道红妃了!   也是因此,明明才刚刚成为女弟子,专门指名邀请红妃的帖子就多了起来,而且都不是一般人。   女弟子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需要有‘姐姐’引导,如果是一般的邀请,官伎馆会直接拒绝——这些邀请缺乏含金量,有那个时间应酬,还不如多跟在‘姐姐’身边学些眉眼高低,以免得将来独当一面了处处犯错!   但如果是一些含金量很高的邀请,那又不同了,官伎馆也会斟酌着答应一些。   这次就是这样,红妃今日被邀请去李尚书府上赴宴...李尚书要在家中为陕西转运使赵循接风洗尘。两人虽然年岁差了十几岁,当年却是同科进士,这在此时也算是一种很亲近的关系了。   “并非如此...日日都是要妆扮的。”红妃知道这是姐姐在调笑她,但她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下。   师小怜却只是抿着嘴唇笑了笑,让红妃上桌吃了些东西,然后就让轿夫送她走了,临走前让叫了馆中一个小阉奴陪着她一起去李尚书府——红妃如今不能雇佣娘姨,但单独出门赴宴总需要人手。 第40章 一曲红绡(4)   红妃是抱着二胡来到李尚书府的,这也是李尚书给红妃下帖子时特意说明的。   接风宴的主角,原陕西转运使赵循喜爱嵇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李尚书特意邀请红妃赴宴,也是因为知道红妃的琴技惊人——知道红妃擅长嵇琴的人很少,这方面还缺少人传扬。   红妃随着姐姐师小怜在各处走动,也没有显露出这个‘特长’。这也是师小怜为她谋划的结果——   “你有千般好处也不能一时显露出来,那样日后就没得看了!非得一点点展露,待到别人以为将你看透时,这才露出一些,给人以惊喜之感...好女人得像一册书卷,慢慢翻看才能看懂。”   现在外界对红妃的印象还是舞艺超绝,在这一点还没有成为‘老生常谈’之前,并不需要放出别的来争抢热度。   但红妃擅长嵇琴到底不是什么秘密,她在学舍里学乐器,选的就是嵇琴!教导她的善才,以及学舍里很多人都听她演奏过,随着她成为女弟子,名字逐渐为人所知,这些信息自然也就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了。   李尚书要招待的客人喜爱嵇琴,这时邀请红妃赴宴也算是投其所好。   红妃下了轿子,抱着自己心爱的‘断肠琴’,在李府的仆从引导下进了摆宴的大厅。这个时候已经能听到现场莺歌燕舞一片了,显然在红妃按时赴约之前,这里已经开场。只是和平时红妃看过的欢宴不同,在场多的是美貌阴柔的男子,妓.女也有,但并不多,就陪侍在一些宾客身边,帮着侑酒而已。   红妃从姐姐师小怜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要在赴宴之前了解宴会上重要人物的大致情况,至少一些公开的资料都要阅读。如果是商人,要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生意的,如果是文人,得阅读对方的作品,理解对方的思想。如果是官员,对方的履历和为官之道就是重中之重了。   陕西转运使赵循...别的不说,有一点却是值得注意。   好男色,不喜亲近女子——他有一位妻子,但夫妻二人同房非常困难,成亲几年也没有孩子。最后还是其母将他骗到家里,关到了妻子房中数日,这才使妻子成功受孕...这件事当初不少人都知道,从这也可以知道天下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妻子一举得男之后,他自觉‘完成任务’,这方面就更不加以遮掩了。   红妃一走进大厅,立刻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从管事的通报中知道来的是撷芳园的女弟子师红妃...能让宣布在花界‘金盆洗手’的李尚书自打嘴巴,见她第一面就说出反悔之语,大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态,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一眼看过去,众人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叹。   小娘子年纪很轻,有一种小少女独有的单薄,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对穿交上襦,露出里面白色销金的领子,下面系着一条浅桃色薄罗百褶裙,因为比较薄的关系,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雪白的衬裙。   裙子系的很高,显得红妃本身就优越的比例更优越了,这是高腰的穿法。   同时,腰肢的纤细也更加突出...臂间穿着一条浅紫灰色的披帛,她就那样抱着嵇琴站在那里,妆容很薄、发髻也不奢华,却像是这个厚重冬日里室外吹拂来的一缕轻风,立刻就让人觉得轻盈了起来。   这种既精美典雅,又朴素净美的气质,在此时的女乐中是绝无仅有的——女乐什么风格都有,弱质纤纤、文质彬彬、气质如兰...偏向文雅高洁,与眼前小娘子相近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不同。   非要将这种不同说个一二三出来,观者又说不来。   要让红妃自己来说,倒是能说清楚——她只是和别人画风不太一样而已!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就是疯子了。她无意超出此时的常识太多,考验此时的人眼光有没有很超前,但不管她怎么向此时的审美靠拢,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还是会不经意间流露。   比如她的妆面就是比别人都要清透干净,比如她化眼妆时就是不像时人爱用斜红、作丹凤眼,而是要开眼角、画眼尾,显得眼睛格外大一些,有猫咪的感觉...又比如,穿衣梳发什么的,就算知道现在的流行是什么,她也会忍不住代入自己的偏好,和此时总有些出入的偏好。   红妃走进大厅,就像是一缕风,让沉浸在熏然的暖香中的宾客下意识清醒了过来。   她用她尚有一些稚嫩,却依旧过于具有攻击性的美貌作为武器,清凌凌的眼睛扫过现场,所有人仿佛是兜头一盆凉水泼过——正如刘媚子很早就说过的,她拥有女乐们求而不得的东西,依靠这个她甚至可以伤害那些玩弄女子的男人,只要她想。   李尚书看到红妃就高兴了,他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围榻上,笑着招招手:“师小娘子来了,这边看座!”   懂得揣摩主人心意的仆人立刻在李尚书身旁的位置加了一把椅子,椅子前加了一张小几,上面摆了两样点心、一壶酒。   红妃见礼完毕,便在这个位置坐下了。至于眼前吃的喝的,她倒是没有沾。这也是女乐的规矩,外出赴宴的话,如果不是时间实在太长,中间一般是不会吃东西的——怕吃了东西显得不雅,怕吃东西的过程中轻慢了贵人,也是怕饱腹之后不好表演。   这时李尚书向另一边转过头去,笑着道:“子徽,好教你知晓,这小娘子是撷芳园的女弟子...虽说才是女弟子,却不好请呢!呵呵,你常说东京不是一等风月地,要看美人,北往山西,南下杭州,就是洛阳,也比开封更显风采...如今你再看,见得师小娘子可还能说这话?”   子徽是陕西转运使赵循的字,听闻这话,这个年纪在四十出头,仪表颇为出众的封疆大吏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他旁边陪侍的一男子笑着遮了遮嘴,低头为他倒了一杯酒。   李尚书见他不说话,又道:“这世上难得的不是美色,也不是才艺,而是二者集于一身!师小娘子便是这般了...所谓钟灵毓秀应如是,让人不得不感慨,既有如此美色,又何必有如此才艺,既有如此才艺,又何必如此美色。如今这样,倒让人牵挂的厉害了。”   “再过几年,开封府的贵公子说不得都得为师小娘子误一误啊!”这个评价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但在这个‘女子物化’的世界不可以说不高。   赵循饮下身旁男侍斟的酒,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玩味地看了李尚书一眼,舒展道:“我倒是听说龙山你如今老树发新芽,还当是外人胡乱传的,如今看来却有几分真了...难道你还真打算与年轻子弟争?待到明年,也来给这位师小娘子下聘铺房?”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解风情!”李尚书无奈地摆了摆手:“若是师小娘子不嫌弃老夫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又有何不可呢?只是到时定有如意郎君,何苦我去碍眼?”   李尚书在女乐圈子里名声很好,就在于他总不会强迫人...即使这不是因为他尊重女乐,将她们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他这样宽容,很大程度上和爱花之人喜欢一朵花差不多,真正的惜花人只要看着花就好了,反而不会一定要摘下美丽的花。   “对了,子徽你也可以与师小娘子相交...她和一般女子可不同!”知道赵循喜欢的是男子,李尚书这才多说了这一句:“当是交友也无不可啊!师小娘子真是良师益友,我与他诗词相交,也觉得受益匪浅呢!”   赵循却不把李尚书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就是好友完全被个女弟子迷住了而已。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个平平无奇的,他也有的是话来吹捧。若是有那么些许出挑之处,就更不用说了,化身舔狗也不是不可能。   赵循喜欢男子,这本身不会影响到他对女子的观感。但这个世道之下,像他这样的真·同性恋难免会受到一些‘矫正’——同性恋当然有真假之分,赵循这种就是真的。但在古代的所谓‘男风’,其实十有八九是假的。   大多数好男风之人并不是真的喜欢男人,只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玩弄。这一点从总是贵族扮演男男情侣中的强势角色,另一方扮演类似女子的角色就知道了...如今开封城中的男.妓馆,其中大多数都做女子妆扮,平日学做女红针指,行动以姐妹相称,也是由此而来。   也正是因为这一特征,古代大多数好男风的男子一样会娶妻生子,并且对后院的莺莺燕燕也一样有兴趣。   总有人觉得华夏古代对同性恋宽容,现代反而不如古代开放了——其实不是这样,古人并非对同性恋宽容,而是根本没重视过这个,反正这不会妨碍孩子们婚姻嫁娶、绵延子嗣!若是男子一味不与女子亲近,耽误了‘传宗接代’,父母宗族一样要下狠手去管,棒打鸳鸯之类的事也不会少!   善妒的妻子可以管丈夫去找妓.女,却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限制丈夫去找另一个男人!由这样的事实就可以看出古人对男风的观感了。   赵循的情况却不同,他是真的同性恋,已经影响传宗接代了,这种时候身边的人、长辈自然会去‘矫正’...这样的事不会让当事人愉快,次数一多,他难免觉得厌烦。身边人总想将他推向女子,于是连带着女子们在他这里也有些面目可憎了。   只要是女的,在他这里天然就好感度比较低。   现在李尚书这样‘夸夸’,很显然就踩了他的雷了,赵循瞟了李尚书另一边抱着嵇琴的红妃一眼,放下酒盏,慢吞吞道:“哦,没想到这位小娘子还颇有文采呢...说起来也是十分有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天下才女越发多了...”   “同样是人,一个男子汉苦读十年,也不见得能登堂入室...换做是小娘子这样的女弟子,才在学舍里受教多久?似乎是六年来着。如此就能做到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歌舞游戏样样来得,此外诸如点茶烧香等雅事,也是知之甚详......”   “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表面上是在夸奖,实则语气嘲讽,显然是觉得女乐们名不副实。   这话其实不能说错...女弟子们在学舍接受了六年的严密培训不错,但六年时间的长度相对于她们所学的东西,着实不能说长——光是一门手艺,学个六年也不够,更别说女弟子们学的东西还那样多、那样杂!   往大了说,主要学习的舞蹈歌唱,内容就很多了!红妃上辈子学舞蹈,等到考舞蹈学院的时候,哪个同考场的考生背后没有十来年的学舞生涯?至于离开舞蹈学院,去到各个舞团的师兄师姐,他们学习的时间就更长了!   此时学舍时限是六年,就算此时的舞蹈唱歌没有后世那样的‘专业化’,训练的时间可以稍微短一些,也没有说六年时间就能走到顶的道理。   而往小了说,学童们连如何斟酒、如何修改舞服都要学,学习的内容是很多的!   这种情况下,大量的学习内容拉扯了她们的时间,她们根本没办法做到极致——除开某些生来就要打击别人的绝世天才,大多数人都是耕耘与收获相关。六年的时间摆在那里,学童们主要学习的是跳舞和唱歌,这种情况下再指望她们其他技能能名副其实,就有些难为人了。   别人如何红妃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很有取舍的。   得益于上辈子的‘积累’,她不用在乐器上花太多时间,舞蹈虽然每天都有认真练习,用了最多精力,但和别人为这一门功课弄得焦头烂额也不能比。另外,还有诗文、书法、画画等‘文化课’内容,因为上辈子的底子,也因为她比同龄人理解能力强出许多,她学起来也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效率不知道比别人高到哪里去!   学童们除了这些‘主科’外,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杂科了...不算怎们与贵人应答、怎么做宴会上的气氛组这样实践、就业意味很重的课程,其实就是点茶烧香、打马猜枚、踢球骑马等等等等了——这些技能方向非常广,主要是为了女乐与客人有话说、有事做,不至于就是看看表演,然后就没有了。   这些也是女乐魅力的一部分。   而学习这些‘杂科’红妃就很有针对性了,有些有兴趣、上辈子的经验又能帮到她的,她就会花些心思。至于这之外的,她基本是半放弃的状态,会进行一些了解,但要求她做的多好这就不可能了。   而这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其他学童也大抵如此。   连红妃都没有办法兼顾,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而红妃因为效率更高、底子好而省下来的时间自然被用在了那些她有意提高的功课上,所以在某些方面她是远超同期学童的。   真要说的话,她现在对外说是‘才女’,并不虚。   所以赵循内涵别的女乐都没问题,内涵红妃就有些踢到铁板了。   但红妃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就站出来,成为女弟子之后她随着姐姐师小怜去过很多不同的场合。虽然时间还不长,但她着实增长了许多原本在学舍里不能有的见识。譬如,外面的人对女乐很追捧没错,可骨子里的轻视却是无处不在的。   就在宴会的场合,师小怜和红妃就有被男客借醉酒之名动手动脚的经历,虽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但这样的事就是存在——女乐确实有女乐的矜持,可本质是没有变的!那些动手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真的得手了,他们只会觉得自己赚到,这可是白嫖了女乐啊!   这样的事都遇到过了,红妃还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指望?   如今对方只是刺了一两句,还算不得什么事。   “小娘子倒是好静气!”坐在赵循身旁的美貌男侍忽然笑了,看了赵循一眼道:“小人曾听人说,真有本事的人才能这样不动如山,没本事的人哪怕是玩笑几句,也要张牙舞爪起来。”   “小娘子携带的是嵇琴?方才恍惚间听尚书大人说到,小娘子是擅嵇琴罢?说来真巧,小人也颇精嵇琴。”   其实哪有什么巧不巧的,赵循喜嵇琴,所以格外看重他。在陇西遇到的他,如今回京也要带他。而红妃来到这里,也是因为李尚书知道她擅长嵇琴,而他要招待的赵循又是个嵇琴的爱好者。   “今日小娘子也带了琴来,想必要是要奏的...在下也带了琴,不如以琴相会,也是为这场接风宴添彩。”这男侍说这话,并没有多少好意。一半是揣摩着赵循的意思,觉得他是想给这个女弟子一个没脸,这才打算用嵇琴压一压对方。   这男侍的嵇琴在陕西确实是一绝,这一点是非常有名的。他也以此自负,并不觉得红妃一个小娘子能在这上头有什么真本事,更不要说压过他了。   另一半,这里也蕴含着他本人的恶意。   说来也是讽刺,红妃痛苦于这个世道女子地位低下,且没有改变的余地时,有人却是羡慕着她的。只能说地狱这种地方,你以为够惨了,殊不知你还在第一层,下面还有十七层呢!   男侍是男.妓出身...对比起女乐的日子,他们才是真的惨淡!   其实想也知道了,这世道男多女少,男女失衡到惊人的地步。贱籍女子才能做妓.女,结果必然会带来男娼业的繁荣——一方面,妓.女人数太少了,根本无法满足需求。另一方面,妓.女也太贵了,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即使是那等又老又丑的,在城外勾当,价格对于中下层来说也只能局限于偶尔光顾。   仅在东京就有上万的男.妓,举体自货、招摇过市。而这还只是‘职业’的!事实上,有卖.淫经历的男子只会更多!很多中下等人家的男孩子,少小时只要生的略微齐整,就有可能在父亲的授意下与年长男子狎昵,从而获得钱财。   更有甚者,一些少年还会‘嫁’给年长的、有财势的男子,与他们过现实意义上的夫妻生活——这种关系在社会上公开化了!   当然,这种关系并不耽误他们从女司租妻生子就是了。   ‘娶’到少年的男子自然也不是白捡一个老婆,一方面他们需要出聘礼,另一方面,等到‘妻子’要租妻生子时,第一次租妻生子的费用得由他来出。虽说在女司第一次租妻的费用相对不高,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   这种关系看似是‘夫妻’,但除开少数关系稳定的,其中又混杂了多少和娼.妓无异的交易?   甚至有一些男子年岁渐长了,也会在家计艰难的时候偶尔卖身...他们习惯了如此,这只是‘补贴家用’而已。   在这个世道之中,贱籍女子虽然是贱流,却也是可居的‘奇货’。年轻的贱籍女子价值很高,所以就算被鸨母之类的人物虐待,一般也是软性虐待(怕打的狠了,最后人财两空),强度可不能和男.妓馆里相比!   就比如这随侍赵循的男侍,他如今还算好的,当年在男.妓馆中也是日日被打!   一日让接客四五回,但凡有一点儿不好就吊起来打!还让嘴里含上香油,打的时候嘴巴不闭紧,香油滴了出来,那就得从头打过...对于这些男.妓,管理他们的龟公可没有一点儿怜惜的意思。   他们平日里待客人太冷淡了会被打,说是做生意不用心!可要是太热切,迷魂汤灌的厉害,也会被打!说他们是想勾搭客人后跑路,是不安分——那样的日子真个地狱里一般!   就是那时候,他见到了妓.女的‘风光’...同样都是卖一身皮肉,同样都是下贱之人,怎么她们日子就能那样悠哉?受尽追捧?那些对他们粗暴的不得了的男人,对上那些妓.女就温声细语起来了,这算什么?   那些妓.女本身已经是贱流了,但面对他们这些男.妓时,头又抬的格外高了。就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些妓.女、男.妓都有的场合,那些妓.女总给他们男.妓难堪,又因为那些场合上的人物都偏向妓.女,最终委屈也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其实这就是一个受到迫害的人,转而迫害地位更低者的故事——妓.女会转嫁怒气给男.妓,而不会向地位高的人呲牙。同样的,这男侍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世道根源在哪里,他直接恨上了女子,特别是妓.女。 第41章 一曲红绡(5)   赵循没有任何表态,但红妃能感觉到,他对于男侍的出头是满意的——他想给她没脸,她也感觉到了,心里也觉得无奈,却没有多少‘委屈’。在这个对女子充满恶意的世界呆久了,她感受过太多没来由的恶意了,这不过是最初级的而已。   杜若兰...就是那男侍,令身后的仆从取来他的琴,然后抱着坐到了大厅中。   红妃这个时候才认真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他手中的琴有异。这把琴说是嵇琴,却只有一根弦,不是对方改的单弦,红妃都看到琴上可以上另一根弦的位置了。   这时赵循才对李尚书道:“这把琴上还有个故事...当初若兰当众献艺,奏嵇琴时有一弦断绝。若兰却坦然自若,乐不终止,以一弦完曲...可说是神乎其技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把琴之后也未修复,若兰常以单弦演奏。”   “哦,还有这样的奇事?那确实不可等闲视之了。”李尚书点了点头,摸摸胡子。他心里其实有点儿后悔,明知道赵循偏好男色,还找来红妃参与宴会。就算红妃什么都不做,从头到尾赔小心,说不定也是要得罪人的!   他心下计较着待会儿帮着收场...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总不愿意见红妃一个刚出道的小娘子这样没脸,遭这无妄之灾。   红妃打量过杜若兰一眼之后,再也没在他身上放任何注意力。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好奇杜若兰有什么本事,现在已经没有那好奇心了!从他一次单弦演奏成名,然后就时不时拿这单弦琴出来演奏就看得出,他品格不高。   至少在艺术和表演上来说是这样。   对于一个这样的人,红妃连好奇都欠奉送,更别说拿他当对手了。   若说第一次单弦演奏还可以说是意外,为了表演的完整他没有中断表演换琴,是值得钦佩的。那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就让红妃看不上了,说到底他只是用这种‘奇技’卖弄,以此挟名自傲罢了。   考虑到这世道生存不易,红妃本不该对他这种行为过分苛责...都是求生而已,何必还要如此刻薄?   但对方显然对她没什么善意,红妃又不是人家打了左脸之后会故作无事的软骨头!有了这样的前情在,这个时候能看得上杜若兰,那才是奇了怪了!   杜若兰捏着弓子拉弦,嵇琴独有的音色响起,好哀戚苍凉的乐声!   赵循是喜欢嵇琴的,也因为杜若兰的琴艺特别看重他。此时听着琴音,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目露欣赏。   红妃就不太把这表演放在心上了,此时的嵇琴很小众,学的人少,稍微有点儿水平就敢说高手了。再加上嵇琴本身还不够成熟,远没有后世二胡民乐之王的霸气...可想而知杜若兰的表演水平。   不能说差,只是就和红妃在一些乐工那里听到的嵇琴演奏差不多。甚至因为他为了炫技,特别断了一根弦,以单弦演奏,还多有不如呢——水平足够的话确实可以单弦演奏,但不可能不对表演有影响。若真的没有影响,为什么会是两根弦?为什么大师们没有为了炫技断掉一根弦?   这样的乐音,别人或许会觉得不错。甚至因为他以单弦演奏,天然就高看一眼,但红妃是不看在眼里的。   这个世界将她逼入了泥淖之中,这样苦闷的境地,她还能保持身心健康、颇有上进心,凭的就是她那股坚韧的心气,以及多多少少的自傲。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她都可以靠跳舞活着。对比起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也有着更丰富的灵魂——若不是相信着这一点,她可能会支持不住。   演奏完毕,大家都喝了彩,还有些人格外夸赞了一番。   “难怪赵大人说是神乎其技,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啊!”   一方面是杜若兰确实有点儿东西,另一方面却是对赵循不动声色地讨好。   杜若兰受了赞,故作矜持地站起了身,看向红妃:“接下来轮到小娘子了...对了,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红妃看了他一眼,如果他能读懂她的眼神的话就该知道,这是‘知道是不情之请还要说?滚吧’的意思。只可惜两人完全没有读懂眼神的默契,最终也只能听杜若兰不紧不慢地道:“小人与小娘子轮番献艺也没什么意思,不若拿点儿彩头出来,判个高低出来,如何?”   “没什么意思?好大的口气...”红妃以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杜若兰,要笑不笑的样子:“大约只有才艺不上不下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了。才艺低者,晓得畏惧,不会说这样的话。而才艺高者,又如何能这样看轻献艺之事?”   “这话若是奴家当着馆中大小娘子说了,是立刻就要被拉去打手心的!”红妃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轻轻掩了唇:“呵呵,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怪公子,大约公子过去都在才艺不高处做生活,就真的觉得艺人表演没什么意思了。”   杜若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红妃竟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场合,他可是代表转运使大人的脸面,刚刚给她下马威也有转运使大人的授意!如此她不默默受着,还这样大放厥词,是不要命了吗!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对方是东京城女乐,不同于一般。就是转运使大人恼了她,也不可能直接拖下去安排了。   他曾听说过女乐跋扈、任性、高傲的轶事...即使是面对贵人,这些女乐也一惯大胆!   虽然是贱流,却和他过去完全是两种生活!   其实其他人也有些惊讶于红妃的反应,女乐确实要比一般贱流大胆一些,可她如今名声还不够大,只是一个女弟子而已。正该小心做人的时候,这样开口,真的好吗?   “巧言令色!”赵循这个时候已经冷了脸,手上的酒杯也‘啪’的一声搁下了:“据说你才艺出众?如今才艺还没见到,倒已经见识到口齿了...这般说大话,看来是胜券在握?如此,便奏琴罢,我来做个评判!”   在赵循看来,红妃之所以这样口齿,正是因为她没信心赢过杜若兰。不然何必说这个话,直接演奏就好了!他也不耐烦和一个女弟子打嘴仗,没的自降格调,所以就直接命令红妃表演了。   “不要,奴家不要!”红妃站起身来,看着赵循,眼睛里没有惧怕,没有软弱,没有讨好,没有一些弱势的东西。她只是这样看着赵循,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意味...这个时候,哪怕是只喜欢男人的赵循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弟子的美貌。   当她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过盛的美貌让人忽视了她的青涩,那简直是一种折磨了!   就像面对过于锋利的兵刃,人也会下意识眼晕心跳一样。   “哦?是认输了?”赵循这个时候倒是没有那么生气了...对于‘美’的欣赏实际是相通的。这样的美人在前,他就算不喜欢女人,也很难保持原本的不快。   “倒也不是认输...只是若是由赵大人来评判,那又有什么必要比呢?”红妃依旧是站着的,那一张脸冰清玉洁,便是凛然不可侵.犯。   声音如落珠碎玉一般,是瀑布打下悬崖后溅出的玉珠:“乐声,说到底是我手奏我心,传入听者耳,再入听者心。看似是从手到耳,实则是由心到心...若是赵大人心里喜欢,便是不值一提的粗劣小调,那也能说是至音!可若是赵大人心里不喜欢,奴家就是奏来仙乐,又有什么用?”   红妃知道对方对她的恶意,并且就差直说了出来!她可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意思!   在她成为女弟子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绝对不要像其他女乐那样小心翼翼地活着,这里那里都陪着小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在钢丝绳上求生——如果是那样,她就真的最后一点儿骄傲都失去了,变的和这个世界被蹉磨的一点儿资质也无的女子一样了!   那样,她那令她无比怀念、无比自豪的上辈子算什么呢?是一个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她绝不接受这个,这就是她的底限!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她就宁愿死也不愿继续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没错,但那样活着至少要有一个‘希望’。连‘希望’都没有的人生,只有痛苦的人生,她不知道别人怎么选择,她反正是要选择‘不’的,那是她对那样世界的最后一次反抗!   一个连失去性命的决心都已经下了的人,才不会这个时候小心求全,注意着不要得罪人。   “这是质疑本官了?”赵循有些怒极反笑...他其实知道红妃说的没错,但这样直接说出来,却是有些踩人痛脚了。   “倒也不是质疑,奴家不知什么时候陈述事实也是质疑了。”红妃依旧是不笑,就这样在那里站着。   这个时候李尚书和其他怜香惜玉者就来打圆场了,主要是他们不忍心红妃这么个小美人得罪了赵循。赵循虽然不好找一个小小女弟子的麻烦,但得罪这样的封疆大吏,他要给她难堪也容易的很!   女乐最要脸面,红妃看起来又是个性烈的...真的让她难堪了,说不得会出什么事。   “你只管演奏,本官何至于这点儿气度也无!”其实这个时候赵循也是被红妃噎住了。他说完这话就自觉不对,若是红妃表演出来的水平和杜若兰差不多,他恐怕也不能判红妃输了...因为有红妃的话在前,别人心里只当他是在和一个小小女弟子怄气。   除非红妃的水平着实差了太多。   但他觉得那不太可能...虽然他有说女乐们名不副实,但女乐确实是接受了专业训练的。说名不副实有可能,可要说一点儿东西没有,那却是他都不信的。   红妃到了这个时候,才抱着琴坐到庭中,对这会儿心里更加不满的赵循点了点头——她知道他不高兴,但那又怎样?她就是要他不高兴才那样说的。先撩者贱,他先不尊重她,让她不高兴的。   他现在知道她被冒犯的心情了。   红妃坐下之后定了定神,沉下心来,之前种种情绪被她排除在外。红妃对于演奏,没有舞蹈那样‘虔诚’,但她始终是一个将表演看的非常重要的人...特别是在如今这种境况中,‘表演’本身已经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东西了。   当‘表演’开始,在红妃这里,别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也不能占据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手抬起,二胡乐音从弦上流泻而出,依旧是红妃最常用作练习曲的《孤星独吟》。   当第一缕乐音以一种影绰而又笃定的方式出现,重新端起酒杯的赵循忽然捏紧手指间的酒器,就仿佛他的心一样,在那一刻也被攥紧了...这一刻他的感受是很难言的。   只能说,来自后世的乐音对这个时代的人有降维打击的作用(当然,前提是不过分‘前卫’,超出当世之人的理解范畴)。后世的音乐比当世音乐更着重于情、更着重于发现自我,打一个不算恰当的比方,此时听到《孤星独吟》的人,很像二十世纪第一批听到猫王唱摇滚的人。   以前从来没有人发现,原来歌还能这样唱,感情还能这样抒发。   这是不熟悉的领域没错,但在这个领域之中,所有人感受到了什么!而感受到的东西,是原来通过别的音乐不能感受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红妃同样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理解老一辈歌星,诸如邓丽君的影响力。她知道邓丽君很伟大,唱的歌曲很动听。但除此之外,她所知道的更像是网页上的介绍,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她所生活的时代离上一个时代究竟太远了,她想要听音乐,无论什么类型都可以动一动手指通过手机上的音乐APP听到。而除了音乐之外,各种各样的娱乐也是丰富多彩,任君挑选——这样的她,确实很难理解,当时国民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听到那春风拂柳一样的新音乐时,所获得的感动与震撼。   现在由红妃演奏的《孤星独吟》就有着一样的作用,当音乐奏响,在第一时间就紧紧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是‘心’,而不是‘耳朵’。   音乐里面的情绪太过饱满,太过极致,是悲凉,是洒脱,是寂寞,是高处不胜寒,是江湖子弟江湖老...这样的极致饱满在此时甚至有些骇人了,这就像是将人放在一个氧气浓度过高的环境中,会出现‘醉氧’的情况。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二胡弦上音乐进入高.潮,乐声一重一重推起,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是身处其间,一不小心就忘了呼吸。   每一弦乐音就是一声叩问,也是一位历经风风雨雨的高绝之人回望过去的目光。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红妃在音乐高.潮之后,弓子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曲子收尾,戛然而止。   李尚书夹菜的筷子维持着平举的姿势,有些古怪,而赵循端着酒杯的手还停在半空,一曲乐音毕,酒也没喝到肚子里,这都有些可笑了。但是在红妃的演奏之后,没有人察觉到,因为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循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以袖拭脸,一片湿意...他这才知道自己在听曲时竟然感动到流泪。   这太夸张了!   当想到方才听到的乐音,他忽然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这一刻音乐已经停止了,但他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曲子,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古人所说‘余音绕梁’是什么意思,不是音乐的余音真能不绝如缕,而是音乐会在人的脑子里徘徊不去。   纠纠缠缠,不能断绝!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本就不是古人夸张,只是当世之人见识不到那样高妙的音乐,这才以为古人是夸张修辞。如今,幸甚至哉,他不就见识到了么!   红妃站起身来,向观众致意,示意自己已经完成了演奏。而哪怕是这个时候,她的神色依旧是没有变化的,刚刚她没有因为恶意而服软讨好,此时也没有因为一曲惊四座而得意洋洋。她就是那样在那里,不喜不忧,仿佛是天上云,又仿佛是水中月。   是无法接近的,也是美丽的。是不因人改变的,也是为所有人追求的。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就是她了。   这个时候的红妃在赵循眼里,有了化身为女神的力量——他眼里看到这个女子,不是看到她的身份,甚至不再在意她的性别,他看到的是化身为音乐本身的神女...就像佛教中有伎乐天女,会用音乐和舞蹈抚慰苦修者的心,抚慰所有信徒。   有那么一瞬间,红妃在赵循这里是被神化了的。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好音律的人,也最爱嵇琴那悲戚之音...听到红妃的音乐,他甚至有一种这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的感觉,过于直击灵魂了!仿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这一刻被明明白白摆在了自己眼前。   这一刻,他皈依了,皈依于这位‘伎乐天女’,无法抗拒,不能反抗。   这种奇妙的状态持续了有一会儿,直到理智再次抓住赵循,他才从其中挣脱出来。虽然理智回归之后再想想刚刚虔诚的皈依,会觉得有些可笑,有些不能理解,但那短暂的一会儿确实极大改变了赵循。   至少面对红妃的时候,他已经截然不同。   红妃的嵇琴流泻出的音乐让他找到了最初对音乐的热情,以及最开始单纯的、不加修饰的感悟。这个时候再审视如今自己的变化,会欣赏杜若兰那种浅薄的‘炫技’的自己,果然已经离开纯粹的音乐很久了。   所谓的欣赏,不是真的觉得那个好,而是像看到了一个新奇的杂技。别人做不到,而这个艺人做到了,所以带在身边,时不时向其他人展示一番。就和他收藏了一副别人没有的古画,时不时向人炫耀一样。   赵循的手还有些颤,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红妃,嗓子有些发紧道:“小娘子是、是哪家女弟子?”   之前李尚书为他介绍过,但他没把红妃放在心上,所以根本没记住。   “奴家是撷芳园女弟子。”红妃不卑不亢...其实这种态度对于一个还没有什么名气的女弟子来说,是过于冷漠了。   但赵循一点儿也不介意,就这样对着红妃点了点头,心慌意乱道:“知道了...知道了...本官、我会......”   ‘我会’什么,他半晌也没有说出来,是上门叨扰,还是请红妃赴宴——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总觉得说出来显得轻浮、不尊重。   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提刚刚所说‘输赢’,仿佛提一声也是对红妃的轻慢...那都显得是个笑话了。   红妃当日回撷芳园的时间并不算很晚,一路上是赵循送她回去的,骑马跟在她的轿子旁,仿佛‘护花使者’。   临到撷芳园门楼前,红妃向他致谢,谢谢他送她回来,然而赵循却只是有些焦躁——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个时候他只是个毛头小子,对世界上的一切都那么好奇、那么热情!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像现在一样遮遮掩掩、善于隐藏自己,同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   焦躁地摸了摸嘴唇,赵循扯下随身的一块玉佩给红妃:“今日有幸聆听娘子妙音,此物不值什么,只是略作表示,还请小娘子宽宥!”   他不是用贵重东西打赏的意思,而是从来都是贵族子弟,他习惯了用物质去衡量很多东西。这个时候也是这样,除了付出价值高昂的物质,给予红妃财货,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   红妃却摇了摇头:“奴家本就是赴大人接风宴,演奏是分内之事...况且,大人已经为奴家乐音流泪,这已经是最好的缠头了。”   五陵年少争缠头...‘缠头’是客人付给妓.女的报酬。   她要还回玉佩,赵循却没有接,仿佛是受到惊吓,又仿佛是玉佩烫手,只能匆匆忙忙后退两步。话也来不及说,就有些仓促地上了马,转头打马而去,只留下一个有些狼狈的背影。 第42章 一曲红绡(6)   冬月初雪后,天地银装素裹。此时,撷芳园中女乐多有白日被邀请外出,伴游名士、赏雪寻梅,倒是晚间宴饮少了许多。晚间的应酬常见小型饭局、茶局,一般在酒楼、茶坊、官伎馆中。   初雪这一日,师小怜只白日赴了一场宴会,至于晚间,则有客人来找她,要在她的院子里开酒席,这是之前就已经说好的。因此师小怜这一日颇为清闲,白日的宴会之后她就回来了,只在自己院子里闲闲卧着。   至于红妃,她则是白日里赴了户部副使赵循的约,去城郊赏雪后山景去了——赵循原是陕西转运使,如今回京述职,转任了户部副使。此时国家财政由三司掌管,三司长官就是三司使。而‘三司’,就是盐铁、户部、度支三司,如今与师小怜恋情正热的丁明义,其父正是度支副使,也是‘三司’之中三位三司副使之一。   等到稍迟些回来时,师小怜还在围榻上歪着,手上拿了一本书在看呢!   见红妃回来,师小怜让周娘姨帮着她解了外面毛皮里子的大衣裳,又给她找了一件家常些的冬季罩衣穿上,待红妃在薰笼前坐定了,捧着热茶暖身子,这才问她:“二姐怎么回的这样早?”   赵循派人来撷芳园下帖子的时候说了,今次会晚些送红妃回来,白日城外赏雪之后,晚间还请她一起去逛夜市。   “从城中回转的来,官家遣了内官传口谕,命赵副使进宫见驾...如此,便也散了。”红妃正说着这情况,忽见钱总管领着外账房过来。   “钱总管不在外招呼,怎么此时过来了?”这个时候正是官伎馆一日之中忙碌的开始,外间应对的总管应该在检点各处才对。不过师小怜问这话也不是真的疑惑,只是找个话头罢了。毕竟看到钱总管带着外账房,又是这个时节,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女乐的开销向来是各处挂账,等到年节时候再一发算钱。不过这些商人基本都是男的,又不是客人,是不好出入的。所以年节时会把画了花押的欠账交给官伎馆的总管和外账房,他们确认无误后,会在女乐有空的时候算账,拿到钱之后再转给商人。   眼下正是冬月,按理并不是什么年节下头。但哪有腊月、正月这样喜庆时候去扰人的?特别是对女乐这样的‘娇客’,更不好如此了!所以年前的最后一次要账惯例都是冬月里,第一场冬雪前后。   钱总管一边将师小怜的账给她看,另一边见红妃也在,便让外账房将红妃的账也拿出来,一发算了——一般的女弟子这个时候都会找官伎馆中借账,毕竟这个时候她们手头并无积蓄,开销却不见得小。但红妃并不在此列,拿了账单之后点了点头,就去了自己在师小怜这边的房间,启开放钱的樟木大箱,将早从柜坊取出的崭新银币拿了出来。   这是如今这位少年天子登基后铸的第一批银币...当然,只是换了个年号罢了,钱币的重量、含银量都是一样的。   一两一枚的‘圣宁通宝’,用硬壳纸卷成一卷一卷的,一卷有五十枚,沉甸甸地压在手上。按着账单上的数字,红妃拿了三十多卷,还拆了一卷挂零头——快两千贯了!这可是京中中等户几乎所有的财产了。   这账单在女乐中也算夸张了,比如师小怜这次算账,也才大几百贯呢!   不过这也不能说出奇,之所以数字会这么大,是因为红妃刚刚成为女弟子,成为女弟子之后都会有一大笔开销的。不单她是这样,和她一起成为女弟子的孙惜惜、花柔奴等人都是一样的。   或许节省些的会比她开销小一些,但都在一个量级。   钱总管对红妃很客气——她对馆中女乐一惯是客气的,但细品之下还是有不同。作为总管,她对着馆中女弟子、年轻女乐多少有些威严,很少有这样处处细心招呼的时候。待到算清楚钱之后她就让人将钱抬进官伎馆的钱库,中间奉承了红妃好些话。   这是过去红妃做学童的时候没有的待遇。   红妃送她出院门的时候,她还与一边的外账房道:“如今小娘子也出息了,当初我就说了,如小娘子这样的,将来的前程大着呢!如今看着,可不是如此!”   花柔奴打门前过,要去旁边花小小的院子,好巧不巧正听着这话了,便站立住笑道:“钱总管的眼光一惯好呢!”   明面上是赞钱总管有眼光,转头就与养母花小小抱怨:“钱总管好歹是做总管的人了,怎得这样捧高踩低?白日里寻我们这些女弟子要账,我们没钱,就让欠着馆中...这积欠的数额她倒是卡的死紧,我那些账还不够填的,她硬是不肯通融!到最后,还得与裁缝铺说定,年后再一起算账!”   不够的部分,花柔奴也想过求助养母,然而花小小回绝的干脆,说死了是不会再资助她的...最后还是裁缝铺的老板好说话一些,愿意把账单放到明年结清,这才没让花柔奴脸面上过不去。   “对我们一是一,二是二的,轮到红妃怎么就换了脸面?方才瞧她的样子,还当红妃是亲生的,出息了能孝敬她呢!”说到这里花柔奴是一肚子的气。   花小小却不以为意,在不触碰到她的雷区时,她也具有女乐最基本的世故。此时便慢悠悠道:“像红妃那样出息的,不是亲生的,也比亲生的还亲呢——一座官伎馆里要是没有几个红得发紫的女乐,就算是有‘官伎馆’的名头又如何呢?”   “别看官伎馆挣钱多,开销更多呢!这样金碧辉煌的排场,要淌水似的银子才能流出来!馆中若都是不上不下的女乐,如何能支撑的住?”花小小看着花柔奴不服气的表情,嘴角往下压了压:“你也别多想,为娘指着你养老孝敬,必然是为你好...对着红妃好说话些,说不得将来你还得谢人家关照呢!”   正说着,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花小小身边的娘姨好热闹,便开了院门去张望。花柔奴左右也是无事,也跟了过去看。   原来是有人送‘缠头’来了,看着一箱箱、一担担的东西进了师小怜的院子,花柔奴踮着脚张望:“这是给师娘子送的?是哪里来的?”   站在墙根底下的一个馆中娘姨笑道:“并不是呢,是户部副使赵大人府上送来,给师小娘子的‘缠头’,谢她今日伴游赏雪、歌舞奏琴。”   花柔奴一下怔住了,脱口而出:“红妃她还是女弟子呢!”   墙根下的娘姨没理解她的意思,也跟着说:“正是这话,师小娘子还是女弟子就这般非凡了,也是难得...人都说‘三岁看大’,可见有没有出息是一早能看出来的。”   女弟子相比起正式官伎,无论是名气,还是接人待物、才艺等方面,那都是多有不如的。达官贵人在女人身上花钱,为什么愿意在女乐身上一掷千金,面对私妓就要吝啬的多?一方面确实是女乐的‘品质’更高,但那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女乐的‘品质’有点儿像是一串数字中第一位的‘1’,而其他因素是加在后面的‘0’。虽然前者最重要,但其他因素才是女乐价格膨胀的诀窍所在...这一点,在女乐与女乐一起竞争时会格外明显。   ‘名气’在其中非常重要...说到底,女乐对于达官贵人来说更像是昭示身份的‘装饰品’,而并非是肉.体上的享受——若是追求这个,有的是‘更便宜的选择’。   在女乐身上一掷千金,传出去也是风雅,其他达官贵人听说了也只能酸溜溜地表示羡慕。大家谁不想成为那样的豪客?只不过是财力所限,不能够罢了。但若是在普通私妓身上花大价钱,就只会被当作没见识,是乡下来的土财主了!   乡下来东京的土财主也确实是私妓那里极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好糊弄,面对东京打扮时髦的妓.女也舍得花钱。   出于差不多的原因,大家虽然喜欢女弟子新鲜漂亮的面孔,却很少有在女弟子身上花很多钱的。   像红妃这样,有一担担的缠头送来的,更是少见——大家可不会觉得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送礼的人是如今的户部副使赵循,先不说人家在外面做了十多年的封疆大吏有没有钱,只说赵循的出身就很不同寻常了!   他祖上是随着世宗打天下的大将,如今到他这辈已经是弃武从文不错,但祖上留下的家底不可以说不丰厚。哪怕不做官,只单论财富,他涿郡赵氏在当今天下也是数得着的。   这样的人送礼,差了些也不好意思出手。   另一边师红妃也接待了这些赵府送礼物的人,赵府的阉奴管事奉上礼单,后又道:“...小娘子,我家官人令小人传信,有事央求小娘子。”   赵循能有什么事需要求红妃?左右是客气的说法。实则是赵循觉得今日在城郊赏雪,景色格外动人,想请红妃画一幅丹青,用作纪念罢了。而之所以求到红妃身上,是因为赵循觉得红妃的画技出色。   红妃与赵循有过几次书信往来,红妃用来传信的信纸都是她自己加工过的花笺——买来纯色的进上纸笺,然后在其中作花鸟等纹样,这样用起来的时候好看又富有情趣。   平常红妃练习丹青的时候,不耐烦大幅作品,就会画纸笺...这些漂亮的花鸟笺正是红妃的‘习作’。   虽然只是纸笺上作的小画,但赵循也能从中看出红妃笔法不凡。   也不知道是不是触底反弹,反正红妃觉得自己在赵循这位户部副使那里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定位——赵循认为时下女乐被捧得过高了,随便一个就敢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竟比士大夫还要能为了!其中名不副实者甚多!   遇到红妃时,他也觉得红妃是一般人物!   但之后的事就都知道了,反正从红妃打破印象开始,赵循就真的相信她符合当下给女乐戴上的一切高帽。   这也不能说赵循是傻,实在是几次接触下来红妃还挺能唬人的...跳舞、拉琴不用说,女乐需要掌握的许多技能,其中红妃在赵循面前显露出来的,都确实像那么回事。这一方面是红妃本来就在一干女弟子中格外出色,当初在学舍时打下的基础牢固。另一方面,也是红妃上辈子的‘遗产’。   红妃和赵循、以及赵循的朋友,这些士大夫们谈话,是不会露一点儿‘怯’的!她的接上话和一般女乐在话题中游刃有余还不太一样。有上辈子的见识打底,她总能说出很多格局不一般的东西来,这就厉害了。   所以眼下请红妃画一幅画,赵循也是没有多想的...这就像是请爱豆搞个‘to签’一样,只当是粉丝福利了。既不会觉得这会让红妃为难,也不会觉得自己会拿到画之后因为达不到期待而失望。   怎么会达不到期待?   红妃其实也没有多想,她自认为自己的画不敢说多好,却也是拿得出手的。在学舍时画画也算是一干杂课里比较重要的,她又上的认真(上辈子还上过速写的兴趣班,加上一点儿义务教育的美术基础,以及大学时选修的‘国画鉴赏’,她的画在此时还真有些‘独一无二的气质’),至少不比其他学画的学童来的差。   此时只是作一幅雪景图,有什么打紧!   送走了赵府的人,师小怜也好奇过来看红妃收到的缠头...她自己不知道收过多少次缠头了,但红妃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大笔的缠头呢——或者说,哪怕是女乐,能一次收到这样多的缠头,也是不多见的。   普通的女乐,一般也就是委身于一男客,一夜夫妻之后,才能有这样丰厚的礼物。而对于女乐来说,委身于男客本来就不是经常的事!整个女乐生涯中,这个数字也是两只手数的过来的(如果是私下委身的,那就不算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不过私下委身的话也不会有那样丰厚的礼物就是了)。   “我瞧瞧,都有些什么...两浙素绢一百端,青州绸一百端,建阳小纱一百端,蜀中九璧大绫二十匹,花平罗十匹,福建异色锦十匹。”看到这些纺织品师小怜就笑了:“花平罗与异色锦也就罢了,二姐今后用得上,这绢啊绸啊的,也只能换出去了。”   师小怜说这个话并非是对这些礼物不满,事实上,哪怕只是这些纺织品也价值不菲了——如今货币没那么缺乏,但布帛依旧可以做等同于钱的‘一般等价物’。所以送这些纺织品,其实就是送钱!   像这两浙产的素绢,就长期价格稳定,一匹大概一千五百钱左右,一百匹就是一百五十贯钱!青州绸更贵一些,大约两贯钱一匹,这又是两百贯。倒是建阳小纱,虽是纺织品,但因为品种不那么‘主流’,价格也没有太清楚的说法。不过常与这些东西打交道的师小怜也能估出价格来——这种纱在产地或许不那么值钱,可运抵到京之后,怎么也值一贯到一贯半吧!   蜀中九璧大绫两贯到两贯半一匹,因为尺幅比较大,做衣裳的时候方便裁剪...但要说品质,在‘绫’这种织物中也不算最好的。   倒是花平罗和异色锦算得纺织物中的‘贵族’,花平罗原来是御用的织物,光是成本也要十一贯一匹,卖价更是轻松翻三倍(因为供不应求的关系,价格总在变化,但最便宜时也得三十贯一匹)。   异色锦没有花平罗那么贵,因为民间已经攻破了技术关,可以仿制了。如果是官家作坊里出的,定价是三十五贯一匹,若是民间作坊出的,则只要十五贯——民间作坊出的,大周的有钱人有些不喜欢,所以用作出口的多。外贸的‘异色锦’,大多是这种。   所以,光是这些纺织品就随随便便上千贯了,师小怜怎么可能不满意!   只是那些普通的纺织品,红妃这里确实用不太上。   “这些又是什么?”除了那些纺织品,还有几个箱子,师小怜让周娘姨打开,而红妃在一旁对照礼单进行辨认。   “这些陕西土产...凤翔府绒绦十条,泾州方胜花绒布十匹,礼佛毯十床。”红妃上手摸了摸:“大约是羊毛之类织成...小报上说,毛织以陕西路最优,西域胡商常在陕西路交易,果然是真的。”   不过赵循考虑到了本国人的喜好,并没有送那些‘外销货’,送的都是本国人也很喜欢的陕西‘土产’。   他在陕西路做了两任转运使,想必从陕西带了不少‘土产’——这也是此时做地方官的传统了,每当从地方离职,地方官就会采购一些单价比较高的土产,然后来京述职。   这其实是朝廷给地方官的一个‘福利’,述职的官员带的货物是不上税的,带到京城发卖非常赚。   “这礼佛毯我知道,是冬日里上好的坐垫,若是冬日去买,一般的也得二十贯,若是如这般精美的,三十贯打不住!只不过,过了冬再卖,就有些不上价了。”周娘姨在旁看着,也做出了判断。她常在官伎馆中混,给师小怜跑腿也能见识到很多普通人见识不到的东西,眼力也被练出来了。   至于凤翔府的绒绦,泾州的方胜花绒布,着实不知道行情...让人去外头打听了才知道,这都是如今京中正走俏的货色。   “这绒布也就罢了,确实精美,更兼保暖轻薄...这样一匹只重十几两,御寒却分毫不差,一匹该值二三十贯。这绒绦算怎么回事?一条也要十余贯?”虽然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纺织品,但师小怜以常年和各种高档纺织品打交道的经验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其实这也是涉及到师小怜的‘知识盲区’了,那些绒绦是男子穿道袍时用来束腰的...属于男性的‘时尚单品’。她买女装的时候不会考虑以原材料论值不值那个价,自有一套特殊的判断价格的标准,这个时候却不能一下在这上头转过弯来。   红妃这个时候已经不太关注这些了,那些‘缠头’中,一部分用得着又高档的好东西留了下来,另一部分就让馆中代为处理了。而她自己,一边尽女弟子的义务,跟随师小怜进进出出,偶尔还自己单独出堂,另一边还要挤出时间画答应赵循的雪景图。   国画和普通人想的不一样,觉得三五笔就能画好...事实上,国画也分工笔和写意,工笔画和油画一样非常耗工时!写意画倒是速度快了许多,但那些正式作品(并非是小品),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如今要作的是山水画,本身就是比较耗费的——当然,和宫廷的青绿山水工笔细描,又或者油画是不能比的。事实上,红妃之所以多费了些时候,主要还是空闲的时候太少,中间又画废了几次。   红妃的性格是非常认真的那种,即使画画只是个普通爱好,也没有‘敷衍’的道理,更别说这是要用来送人的...所以废了几次稿,终于让她满意了,她这才让人将画好的雪景图给赵循送去。   送去雪景图第二日,赵府就派人给红妃送东西来了。   这次倒是没有送到师小怜的院子,因为东西稍微少一些,拿到了雏凤阁。   管事恭恭敬敬送上赵循写给红妃的书信,道:“这是我家相公送给小娘子的润笔之资,其中也有王驸马的礼物。”   女子出生率低迷,连带着宫廷之中公主也不多,所以说一个‘王驸马’,不用说其他也知道是谁——这位‘王驸马’该是当今官家同父异母的姐姐燕国公主的丈夫。   此时的驸马不许参政,娶了公主就意味着政治前途没了。不过这对于这位王驸马倒说不上多失落,因为他本身就是富贵闲人的性格。他出身名门,却不喜仕途经济,平素寄情于诗文书画、悠游于山水之间,是个一等一的风雅之人! 第43章 不夜宫(1)   大周是在五代动乱中成长起来的,古代社会向来有大乱之后大盛的规律,大周也不例外——承平大几十年后,如今的大周脱去开国之初的质朴,在承接盛唐繁华之余,又别有一种文雅的审美趣味。   此时国家的统治阶级是一群士大夫,士大夫好诗文,好书法,好丹青,好烧香点茶,好秦楼楚馆,好悠游于山水间...按照这个标准,王阮就是最典型的士大夫。他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出仕,而按照此时士大夫的格调,还需要治国理政才好!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娶了燕国公主。而以此时官场的潜规则,他就再不能参与政事了。   换做一个事业心强的,这个时候怕是要郁闷死了。好在王阮这里错有错着,尚公主之后可以顺理成章过上潇洒的富贵闲人生活,这正是他所愿的!   王阮老家是涿郡的,不过他如今随着公主住在公主府,所以一惯生活在开封。   涿郡也是赵循的老家,涿郡赵家和涿郡王家都是当地望族,赵循虽是年长王阮七八岁,但两人确实因为家中世交的缘故有些交集——真论起来,赵循家总有几个堂姐表妹嫁到王家,而王家也保不齐几个女孩去到赵家,两人还连着亲呢!   所以赵循如今在京中安顿,王阮寻了空时不时也过来拜访。   这一日王阮去的时候,有管事在前引路,正逢着赵循展开一卷画轴细看出神,心里好奇,便也凑过去看了。   而就是这一眼,王阮轻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为一等一的风雅之人,王阮平素打交道的就是诗书、画卷之类,这算是他的老本行了!只单论画的话,他发掘、提拔过好些画工,家里也收藏了许多前代、当代的好画!至于他自己,也是个画手。   王阮的画属于能卖钱的,市面上要是有人卖,一幅尺寸常见的画,总能卖个四五贯。虽然这里头有王阮本身身份的加成,但他的画确实能卖钱这是没错的...当然,以王阮的身份是不会有卖画拿钱这样的事的,他的画最多赠给亲友,所以市面上的画价,也就是一个价儿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王阮在画画这个领域也算是此时的‘专业人士’了。   不提画画的水平算不算此时的第一梯队(很大可能不算),至少欣赏的水平是当世最好的一批人之一。前两年他还编了一本《画鉴》,历数隋唐至今的画家,赏析他们的画作,每有言语往往一语中的。《画鉴》出版之后,士林评价可是很高的。   之所以有这样高的欣赏水平,一方面因为他本人就是专业的,一个专业画家就算水平一般,欣赏水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另一方面就和他的出身,以及人生经历有关了。提高欣赏水平这种事,最主要的还是要看得多!   一般人就是喜欢,也没有条件随便看精品古画、收集当代杰出作品...但王阮有这个条件!   涿郡王家本身就是名门,收藏不少,也有足够的金钱支持他的爱好。而等他娶了公主之后,他又借着这个便利,时不时去赏玩皇家收藏。可以这么说,天下画者落到他眼里,一眼看出跟脚是轻轻松松的。   见识的多了,再想让他有惊艳、意外之感就很难了!如今想要得到他评鉴,从而青云直上画工很多,但是那些画工的画送来却很少有人让他满意...他的眼光也是越来越刁了!此时想得到他的提携,非得是一时俊杰才行了!   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赵循这里,随意看到的一幅画,竟然让他有了久违的惊艳...可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哪里来的宝卷?”王阮忙忙地开口:“难道是子徽从陕西路带来?哎呀呀,没想到陕西路还有这样的逸才!这人可有一起带挈来往京中...若是留在地方就太浪费才情了,该不会真没来京罢?”   见赵循出神不说话,王阮心里咯噔一下,大叫:“可惜可惜!这样的人怎可被埋没!不行,子徽,你且去信陕西,将人邀来东京再说!”   “不是。”这个时候赵循也回过神来了,只是他这‘不是’也没说明白,说过之后就转而问道:“四郎说什么,这画那样好?”   王阮在堂兄弟中间排行第四,赵循家与他家也算是通家之好,这样亲近称呼是一直的事。   “不是好不好...是不同寻常,很不同寻常。”王阮拿过画轴,细细赏玩着,啧啧称奇道:“若只论画工,算不得最顶尖,看得出来画者年纪不大。难得的是这画中清趣,以及一片推陈出新之感!”   这幅画正是红妃送来的雪景图,被命名为《断桥残雪图》,旁边就有红妃的题跋。不过题跋之时总会用字号,红妃写了一个‘聊斋主人’的号,王阮也不知道这里哪里来的无名无姓君。   那一日初雪,红妃和赵循,以及赵循的两三好友一同去城外踏雪赏景。有人记得山中寺庙里有好大一片梅林,雪中一定清俊,这才提议一起去的。但行到半路,入山过河的古桥却断了。   断了没几日,所以同去之人也不知道。   所以当日去寺庙梅林赏景的行程没成行,还是附近有不少别馆,而权贵之家往往彼此相亲,这才临时寻到了地方消遣。没让好好一场踏雪寻梅的娱乐,变的扫兴至极!   赵循没有想到,他请红妃画一幅雪景图,她会画城外所见的‘断桥残雪’。   说起‘断桥残雪’,于红妃肯定最先想到西子湖畔的十大绝景之一。大约是《白蛇传》的故事太过知名,带动了‘断桥残雪’的热度,哪怕是不知道‘西湖十景’的人也晓得‘断桥残雪’四个字。   ‘断桥残雪’是西湖很早就有文字记载的美景了,最早断桥和残雪还没有合起来说,但‘断桥’确实是唐朝就有的。至于断桥残雪这两个绝美意象相连,成为天作之合,这也不会太晚。   不过大概是这个世界历史与红妃上辈子的历史已然不同,红妃看过一些杭州相关的地方志,总没见过断桥残雪的说法,甚至连‘断桥’都没有了。   虽然没有了杭州的‘断桥残雪’,但断桥和残雪本身是十分符合华夏审美趣味的。所以红妃以‘断桥残雪’为景入画,反应过来之后赵循立刻拍案叫绝,为的就是‘断’与‘残’两个字!   开封内外那么多的桥,那么多的雪,偏偏要断桥残雪,只这几个字落下来,就很美了。   其实杭州的‘断桥’是断桥不断,断桥只是个名字,本身桥是完好的。至于为什么叫断桥,说法很多,争议不断,也没有个官方解释——但红妃见过一些借用‘断桥残雪’这一意象的作品,那是真的用了‘断桥’,因为从国人的审美来说,荒涩的断桥,留着残雪,白的是雪,黑的是桥,本身是十分美的,也是人听到‘断桥残雪’之后第一直观的想象。   所以红妃这里的‘断桥’用真的断桥,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王阮对这幅《断桥残雪图》十分赞赏,不只是因为‘断桥残雪’这个选景,虽然这也体现了画者的清趣,一般人没有这个审美还真不能够如此...但他站在一个画家的角度,更看重的是画中体现的技法、构图之类。   画卷之中,只在左下角有断桥残雪,远远看去则是连绵不断的山景,寥落粗疏,若有若无——这和此时山水大景常见的画满、画全、画精是完全不同的。   这对于红妃来说只是一种很寻常的构图,她上辈子的历史中,从马远、夏圭之后,就有了这样的山水小品(所以有所谓‘马一角’‘夏半边’的说法)。这种构图方式影响深远,后世的画家常有学他们的。红妃虽然没有专业学过画画,但她见过的各种艺术作品或多或少都会展现这种影响。   而她又被那些艺术作品影响,不经意带出了相关痕迹。   这确实是全然不经心的,只能说一个人的方方面面都会昭示他的来历。这一点在平时显现不出来,因为大家都是一个世界的人,对此感知是不明显的。但当一个人来到另一个世界之后,随便一个细节都能显露一二。   构图出新外,画中技法更让王阮在意。   红妃仿的是宋朝‘二米’的画法(米芾和其子米友仁),米氏作画和前代不同。画山水时一改传统的勾皴斫擦,首创泼墨点染的画法,杂用积墨、破墨,又用焦墨来突出。这样的画法非常适合表现烟雨、云气,作画完毕常让人有满纸烟霞之感。   所以历史上说二米的画是‘点滴烟云’,又有‘墨戏’之说。   红妃的这幅《断桥残雪图》就有这个意思,当日初雪之后并不见天晴,反而是天色沉沉,有大雪将来的感觉。去到城郊看山看景,北风卷地,天色空蒙,景色也不分明了。   红妃就用米氏特有的破墨点染法表现这一点,落到画纸上真是如同风积云聚,山色渺渺——表达如此清楚,偏偏不见矫饰。这也是米氏风格了,擅长以简驭繁,多有留白,以多多胜少少。   这在后世也会成为文人画的精髓...文人画当道的时候,写实画风虽然没有断绝,也有属于自己的发展,但在文人画画家眼里,自己这样随意点染,重传神,而不重写实的,这才是文人所作!至于那些想要一比一细致描绘,只想复原现实之物在画作上的,那是匠气!   “自成一派,烟霞满纸,实不是如今画工之中能见到的。”王阮赏玩之后又叹息:“画者该不是一般人能教出来的,不像是画工之流,倒有些像游戏山水间的士大夫了——平淡天真、不装巧趣,难得啊!”   听到王阮的评价,知道内情的赵循险些促狭地笑出来。摸了摸胡子,他才对王阮道:“四郎真个这样想?”   “确实如此。”王阮老老实实道。   “唔...就算是如此罢,让四郎你来说,这卷山水放到大相国寺卖,你愿意出价多少?”赵循饶有兴味地问道。   “这怎么好说!”说到这里,就是王阮的本行了:“这画卷买卖是要看纪年和名气的,若是古画,哪怕画者名气稍逊,如今作价几十贯上百贯也常见。若是那一等大家所作,一卷千金又如何?换做是当世之人的画作,那就逊色多了,除非是画风清逸绝伦的李大相公,不然哪怕是画院里第一等的,也就是十几贯、几十贯。”   这里所说的只是工价,因为此时画画用的颜料分两种,民间画作、画着玩儿的不值钱,但要是按照宫廷画的路子来,那就非常贵了!常见各种宝石磨成粉末做颜料,和油画早期时差不多。所以颜料什么的往往另外算钱,由订画的人自己料理。   王阮有的是话说,摆弄道:“就算是李大相公,他的画卷能一本百贯钱,也不全是因为画技...多少有身份的缘故摆在那里。再加上李大相公少有笔墨流落在外,外人求片纸不能得,这才如此。”   “所以不值钱?”赵循反问。   “倒也不是。”王阮一脸‘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着赵循:“子徽兄,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单说画技,这卷画在市面上卖个三贯也是不成问题的...近日我正认识一个年轻人,画的好花鸟,出一匹画绢并颜料,只一贯钱便能做‘六幅’大小的画轴。这样算账的话,一幅画连工带料也差不多是三贯钱了。”   “这正是这样没有名气,而画作出色的画工该有的价儿!”   “三贯?”听到这个报价,赵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得出来这幅画是花了心思的,红妃画这幅画花的时间精力不会少。而女乐的时间多值钱?这样算账,还真是‘亏了’!   “若是画者知晓这个价钱,也是要笑的...平常做些什么不值这三贯钱。”其实三贯钱不能说少了,但赵循是大家子弟出身,王阮也是豪门人物,如今又做着驸马,三贯钱于他们确实不多。   王阮以为作者真是个士大夫,画画只是消遣娱乐,赵循这样说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跟着道:“不过,俗语道‘千金难买欢喜’,也不能如此算账...若是大相国寺卖画的要一百贯才卖,我心里一狠心,拼着被人笑,说不得也是要买的。”   如果是名人字画,一掷千金不止不会让人笑话败家子,反而会被说风雅、豪气!但如果不是名人字画,画的再好,出了高价也会被人笑...这世上懂一幅画艺术价值的毕竟是少数,或者说就算是懂的,也会忍不住用更现实的心思衡量这场‘买卖’。   “就算不知这‘聊斋主人’是谁?”赵循反问。   “正是因为不知道‘聊斋主人’是谁,才这样出价呢!”王阮嘀嘀咕咕的:“若是知晓是谁,错过了一幅画又如何?回头上门求画就是了。因为不知道,怕错过了后再也不见,这才志在必得啊!”   “此画到底是何人所作?”说到这里,王阮总算问了出来,他是真心想结交此人的。   赵循大笑!笑过之后才道:“此人可不是什么陕西路画工,她是开封人士...”   “开封人士?”王阮面露迷茫...这开封还有他王驸马不认识的高逸之士?画出这样画的人,总不会是一般俗流罢!   赵循清了清嗓子:“此人家住内城桃花洞...乃撷芳园师红妃小娘子!”   说到桃花洞的时候王阮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虽然知道桃花洞是什么地方,也去过那里。但他也知道,桃花洞不止有女乐和私妓,寻常人家也是有的——但说到‘撷芳园’,又提了一个女子的名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最近听到的传闻,连忙道:“是那个女弟子?传闻你如今迷恋上个女弟子,难道是真?”   说实话,传闻出来的时候王阮是不相信的。别人不知道,与赵循走得近的他还不知道吗?一般人以寻常世情揣度赵循,并不觉得他喜欢亲近男子有什么问题,性癖是自由的!自由万岁!   应该说,如今的人根本没有同性恋的概念,只当那些喜欢同性的当成是‘嘴馋’。和同性在一起算是一种消遣,并不妨碍他们找个人绵延宗嗣。   再者说了,赵大人那么倔了,最后还不是有妻有子?余下之人更不当回事了。   但王阮很清楚,赵循是真的只喜欢男子。当初能和妻子生下儿子,纯粹是老夫人狠得下心,连虎狼之药都用上了,那才成的——这一点他隐隐约约知道些影子,因为他母亲与赵老夫人是手帕交,这件事她母亲知道,一次不小心对着他这个做儿子的露了些口风。   正是因为清楚赵循是什么人,王阮才更觉这传闻荒谬。   “说的什么话...并非是子弟对女乐那种痴迷。”赵循摇了摇头:“这话说来也太轻浮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做师小娘子父亲绰绰有余。”   “这又算什么?”王阮不把这话放在眼里,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采:“所以外头的传闻既对,又不对。”   正如他所想的,喜欢男子的赵循并没有爱上一个女弟子...但要说他迷上了人家,似乎也无不妥。只是不是世人理解的男欢女爱,而是落脚到别的东西上——就像他们平常也会钦佩、喜爱某个人,却不定是异性,也不定有情爱在其中。   “别的我不知道,倒是这画是真好...这个女弟子不同寻常,有林下风气!”这样说着,王阮又赏玩了一会儿画卷,道:“我寻那位小娘子,请他作画,子徽你看可使得?”   “那是你的事。”赵循并不理他,只是让管家准备一些东西,充作给红妃的‘润笔之资’。其实这是不必的,两人又不是画工和买家,没有这个时候为画出钱的道理。但赵循还是想出这个钱,这幅画已经和他最开始预想的‘玩笑之作’完全不同,他觉得这幅画该有个价!不然便是轻辱了。   转过头,‘润笔之资’便送了去,就连王阮也凑趣送了些颜料、画具之类,算是鼓励人家小娘子,令她不要忘记精研画艺,浪费了一等天资云云。   润笔之资和礼物一起送到了雏凤阁,同住雏凤阁的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不好奇的。但因为和红妃的关系不好,最终也只有孙惜惜过来探看——这两年孙惜惜和红妃的关系也大不如前了,但终归不是花柔奴、陶小红那种敌对的关系。   故作无事的话,大面上也能过得去。   “红妃,这是赵相公送来的礼物?”孙惜惜看了看桌上放的盒子,低声道:“听说赵相公接连与你送礼...他该不会有为你铺房的意思罢?”   女乐不可轻易委身于人,一旦与客人有了亲密关系,一段时间内就和这位客人结成了类似夫妻的关系。而在这种关系开始时,客人得送上‘聘礼’,还要将女乐内房之中的铺盖等物全都换新,而若是女乐的第一个男人,更是有义务包揽铺盖、家具、摆设等一干物品(那个时候女弟子成为正式女乐,要从单间小屋搬到独门小院),这被称之为‘铺房’。   如今说到‘铺房’,也专指男客成为女弟子的第一任‘丈夫’。   看到敞开的锦盒里放着一把金执壶,并四个八角小酒盅,心里计算起这东西的价值。又想着其他没有打开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孙惜惜慢慢道:“红妃,你可不能轻易就动心了!像你这样的,将来定然是花魁...这位赵相公虽不错,却打不住日后能有更好的呢!” 第44章 不夜宫(2)   红妃看向孙惜惜。   在红妃的目光中孙惜惜甚至没能支撑过几次呼吸,她下意识转过了头避开红妃的目光——其实红妃并没有‘怒目而视’,她的目光中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在她的目光中,孙惜惜感受到了一种无所遁形。   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她那无法言说的私心也被看的分明。   红妃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目送着孙惜惜离开了...这个儿时玩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与她疏远,或许说‘疏远’有些不太恰当。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偶尔会一起练习歌舞,一起吃饭、进进出出更是常有的事,但感觉完全不同了。   对此红妃无话可说,她知道这不只是孙惜惜的问题,她也是有责任的。   孙惜惜的态度变化她多少能猜到理由,就和学舍里其他女孩子不喜欢她差不多。虽然这样说有些过于‘自恋’了,但孙惜惜确实是因为感受到了和她走在一起的压力,感受到了无法忽视的‘嫉妒’,这才发生改变的。   但这也不是孙惜惜一个人的问题,红妃同样没有好好经营这段友情。在意识到孙惜惜心思发生微妙的变化时,红妃并没有做出挽回,她只是那样看着,看着对方与她渐行渐远。   红妃低头收拾着送上门的礼物,一言不发...身处在这样一个世界,她实在是太累了、太悲观了。这样的她,只有专注于跳舞这类她喜欢,而又不会被影响的‘外物’时,才能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至于维持与朋友的友情,保持正常的人际,这已经是现在的她做不到的了。   她甚至会忍不住想,反正只是一个背叛了友情的朋友,有什么可挽回的呢?说不定她主动做了很多,最终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成功了,她拥有一个朋友,又有什么意义?抱团取暖吗?恐怕是不能的。   这个时代的女子们也常常感受到命运的悲情,但她们和她的悲喜也不完全相通。   就这样吧,随便了。   收拾好东西,红妃去了师小怜那里。师小怜见红妃来了,笑着朝她招手:“二姐来的正是时候,今日晚间就不必随我出门了,在家准备准备,明日早些起身,时辰到了一起去宜春苑。”   师小怜没说去宜春苑做什么,但红妃想到黄历上的日子,哪有不明白的!   宜春苑是女乐为宫廷宴饮表演排练的地方,而眼下马上就是千秋节了,可不是要排练么!   宫中大小宴饮有很多,平常也叫女乐进宫献艺,但要说用到宜春苑排演,也就是几次数得着的大节了!其中最为隆重的,数元宵节宴演,那个时候女乐要在宣德门外御街上搭好的舞台上表演,宣德楼上有皇帝和后妃,御街两旁还有各家打起的看棚,普通百姓也可纠集过来看表演。   虽然不是每次表演都像元宵节演出那样隆重,但一年里总有些日子需要表演庆贺,千秋节就是其中之一。   千秋节是皇帝的生日,所以皇位上的人换了之后,千秋节的日子也会变。如今在位的官家是冬月里生人,再五日就要庆贺诞辰了...女乐们在宜春苑有三天的排演时间。   千秋节只有三天的排演时间听起来很紧凑,却不至于无法完成任务。如果只是正常的宴演,一般的保留节目也就是那么几个。那些节目往往是从女乐做学童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后排练的精熟的!   也就是一些特殊情况,需要排练新节目,参与新节目的女乐才会很早就去宜春苑排练。   这次千秋节没有什么新奇的,节目单早就由礼部传出来了,被征召的女乐到了时候去宜春苑也就是了——和女乐只选了一部分不同,女弟子几乎是人人都有份参加这次千秋节的,特别是选了舞蹈做主业的女弟子。   宫廷宴演中的队舞表演其实可以分成两个大类,一类是由女乐来演,另一类则是由女弟子来演。要说区别,女乐表演的就是正常的队舞,而女弟子们则是要扮演成男童——有一些舞蹈就是这样,传统上得由男童来表演,显得热闹有生气!   现在教坊司主要是由女乐把持着,女乐将把持的内容侵蚀到别人的领域实属正常!   本身参与到舞蹈表演的男童也没有组织,背后没个倚靠,女乐以宫中禁.地,不好进些男童去,让年纪小一些的女弟子扮作男装,跳他们的舞蹈简直顺理成章。反正男童的舞蹈扮相也是花里胡哨的,加上浓妆,真从外在看也看不出分别。   红妃她们第二日去了宜春苑,果然被分配去跳男童舞蹈,而且为了配合更好,原则上是尽量使同一家官伎馆的女弟子分在一个节目里——撷芳园四人,除开陶小红这个选了唱歌的,其他三人都安排了跳《柘枝舞》。   《柘枝舞》是外来胡舞,经历了由独舞到两人对舞的变化,现在则是由八个舞者表演。   舞蹈本身并不复杂,首先是四朵由铁丝、竹篾、纱绢制成的巨大荷花,每朵荷花里藏一对舞者。开场时舞者藏在未打开的花苞里,等到音乐响起,花瓣会打开,舞者也会从花中出来。   脚踏莲花、爽快起舞...《柘枝舞》虽然已经‘汉化’的厉害了,却还能看出唐代宴乐健舞的影子。正如白居易在《柘枝奴》中所写‘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不复杂归不复杂,对基本功的要求还是挺高的。好在红妃她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女弟子,在学舍也曾经排练过《柘枝舞》,此时需要适应的只是不同的舞伴罢了。   但彼此协调也不难,毕竟大家都是从学舍出来的,本质上是一条路子的学艺者。不存在彼此流派差的太远,同一支舞,编舞大相径庭的问题。   大家都是专业的,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确定自己这边的舞伴是哪些人后,排练就开始了。   排练的功夫是很紧的,参与千秋节前排练的女乐和女弟子,要住在宜春苑,平常时候连宜春苑大门都不会出!这种情况下,要解决吃饭问题,要么吃宜春苑食堂的饭菜,要么吃‘索唤’。   宜春苑平时有人打理,这些人必然也有吃饭问题,所以宜春苑这边是有个小食堂的。每到女乐需要在宜春苑排练的时候,教坊司会有专门的拨款,用于排练女乐的饭食。   只是就像很多单位食堂一样,宜春苑食堂的饭菜很一般。平常就是能应付就应付,等到女乐们排演,也没有比平常更好——负责宜春苑食堂的人往往不是外人,与教坊司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也不担心饭菜寻常会得罪人、丢了差事!   女乐们也懒得因为这么点儿事和人争执!左右多花点儿钱,自己另外吃就是了!   又因为排演时宜春苑大门紧闭,也没什么时间出去,女乐们只能吃‘索唤’,也就是此时的外卖!   只要事前派人与酒楼饭铺说好,到了时间就会有人将定好的饭菜送过来。   女弟子们别看还没有像女乐们一样挣钱,排场却是先讲起来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一个人吃宜春苑食堂,都从门房那边领来了酒楼送来的饭菜——吃过后的餐盘也不用管,还到门房之后自有酒楼的人来拿。   红妃和其他人一样吃的‘索唤’,一道软羊,一道煎鹌子,一道西京笋,清清爽爽。   煎鹌子和西京笋都是简单菜色,没什么好说的。只有软羊比较复杂,这复杂不在烹调手法,而在于过程实在太费时间了——烹饪的时候将羊肉放在砂锅之中,小火慢炖。经过慢炖的肉,只要时候足,本身就够软烂了,但这道菜这样还不够,炖后还要扣紧了盖子蒸!   直蒸的稀烂(要诀是既得蒸的烂,又不能让肉脱骨化乱,破坏菜肴的外形),这个时候才能享用!   肉烂到什么程度为好?有一个评判标准,这道菜用筷子吃不成,非得用勺子舀着吃,这才叫好呢!   “这道软羊可是正店美食,倒是红妃会吃。”不同于红妃自己一个人吃饭,说这话的花柔奴同用一案的伙伴有三四个。此时不远不近看着红妃,一眼瞄到了红妃面前的菜色,目光一闪,忽然有了个想法。   只见花柔奴笑笑,与红妃道:“过去馆中娘子们偏爱你,说你今后造化大,我原来还不服气。如今从学舍出来,做了女弟子才知道娘子们看人眼光准着呢!可不是么,一起做的女弟子,如今谁有红妃你风光?”   “不声不响的,就结识了几位相公。”花柔奴这里说的‘结识’并不是一般的认识,若只是打照面一样的认识,她也跟随冠艳芳见过许多达官贵人了,其中不少还和她说过话,言语之间颇有兴趣呢!   这里的结识,是更牢固的关系。很多女乐在宴饮只见认识达官贵人,往来几次之后更加熟悉,彼此间具有了一定默契——这才是结识!   红妃最近在特定的小圈子里确实很红,虽然这和女乐们红起来无人不知的那种‘红’不太一样,但谁也不能否认她的情况在女弟子中已经是黄金开局中的黄金开局!   一开始能够结识几个愿意为自己摇旗呐喊的达官贵人,这对于女弟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除开一些本身素质实在是过于逆天,一代就出那么一两个的奇才,大多数的女乐红起来,其实也是七分靠捧,三分靠命。   一开始如果有几个‘铁杆粉丝’出钱出力,他们圈子里的人哪怕是出于给面子,也愿意说几句好听的——一个女乐是怎么人气越来越高的,本来就是提的人多了,说好话的多了,逐渐成了一种‘势’,也就是了。   那些达官贵人往往是一个圈子里的,就算有各自的小圈子,也不妨碍通过各种七弯八绕的关系彼此互通有无。一个女乐得了几个人看重,只要这个女乐确实有些东西,后面获得更多机会的可能就会很大!   红妃现如今有李尚书、赵副使为她张致,在花柔奴看来简直让人嫉妒!她们这才成为女弟子多久?等到女弟子生涯结束,一个女弟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物,也算是有靠了!而红妃,短短时间内已经有了两个!   可以想见,随着时间积累,这样的人只会更多!   花柔奴对红妃从来没有好印象,但随着时间推移,即使是她也得承认红妃才艺学的很好,学舍里那些东西她总能完成的又快又好,得到善才们的表扬...但那又怎样呢?在花柔奴看来,红妃的性格不好,这里的性格不好并不是指脾气大之类,而是面对他人时红妃显得太冷淡了。   女乐可以冷淡,但女弟子不能!再者说了,女乐的冷淡也是有说法的,不能是真的冷淡!面对来客的时候,冷淡只是一种表象,并不妨碍女乐让来客沉浸到精妙的氛围中——而红妃?花柔奴看在眼里,她根本不会和来客打交道!   这样的女乐,靠容貌和才艺也能生活,但不可能成为真正风光的那一个!   她万万没有想到,红妃成为女弟子之后会那样‘顺遂’,顺遂地让她觉得红妃过去是不是都是装的!难道她对着客人时会换一副面孔,变得进退得宜、长袖善舞?这也太虚伪了——花柔奴只能这样想,不这样想她就根本想不通这个问题。   红妃连瞥了花柔奴一眼,连说句话都欠奉送...明知道花柔奴主动找她说话就没好心,她自然没有搭腔的意思,只静静等她表演。   红妃不搭腔让花柔奴有些尴尬,但话说到这里总不能止住,所以笑了笑后,她又道:“红妃如此,倒不如让姐姐妹妹们都沾沾这好运道如何?明日往哪家正店索唤些美食来,请姐姐妹妹们吃喝,就如同民间庆祝喜事...红妃如今有收不完的缠头,想必不会吝啬罢?”   东京城中有七十二家正店,这些店都是有酿酒权的!在东京,这代表财力丰厚、门面广阔,都是一等一的豪华酒楼!城中有名的酒楼当然不止七十二家,但因为他们的财力,言必称‘正店’也是真的。   往这些店订餐对于女乐来说不算什么,女乐的开销多着呢!吃吃喝喝甚至能说是最便宜的。   但订餐多了,也是钱啊!一百来女弟子,说不定还有参与到千秋节排练的两百多女乐,一个人分配一贯钱的伙食开销是比较合适的(她们吃的真的很贵,非名吃不尝)——就这么一句话,红妃就得开销出三百多贯!   而这,还不一定能得好...大家不见得在意一顿饭的好处,反而会觉得红妃轻狂!如今还是个女弟子呢,就做张做致起来。这样行事,是觉得自己能翻天了吗?   但要拒绝,又会显得吝啬,说出去也不好听!更何况,花柔奴在旁看着,她本来就不安好心,红妃真个拒绝了,她肯定是要说话拱火的!   “圣宁元年,教坊司官员视察女乐宜春苑排练诸事宜,见女乐排练辛苦用心,便令宜春苑奴婢买来正店美食犒劳。”红妃并没有应承,也没有直接拒绝,反而说起了在花柔奴听来不相干的旧事。   “红妃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们中真出了个吝啬的,一餐饭食也舍不得?”花柔奴笑着道。   红妃看向她,用一种‘没见识真可怕’的眼神:“视察第二日便是宫中宴演...谁曾想正店美食也会不干净,当晚女乐们纷纷坏了肚肠,第二日的表演虽然上了,却是勉力为之。事后有司问责,知道不是女乐怠慢,而是教坊司官员好心办坏事,这才放过。”   “事后那家正店如何了?大约是被处罚过罢...小报也说过此事,之后一年多那家正店也是经营惨淡。”红妃扫了一眼周围因为花柔奴挑事而注意力转向这边的女弟子,摇了摇头:“想到这样的事,我倒宁愿吝啬一些。”   “教坊司的诸位大人有官身,身份贵重,好心办坏事自然无事。可我是什么人?人贵有自知之明,若真的因我之故误了宴演,到时候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一个地方订吃的东西来,然后放倒所有人,这当然是运气差到了极点才有的...但那又如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红妃都这样说了,谁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也无人能对此说什么。   红妃看向花柔奴:“我胆子小,不敢担责,今次只好做个吝啬的...柔奴你既然能说出那样话,想必是个不吝啬且不怕事的,不若你来请大家吃哪家的美食?听说柔奴你随着冠大家四处走动,日常所见都是达官贵人,这样的喜气倒是比我难得!”   这话也是真的,跟在冠艳芳身边,花柔奴绝对称得上往来无白丁,去的地方、见的人都高端的不行!   这一点红妃也比不了,跟在师小怜身边,她也能见达官贵人,但‘平均质量’绝对没有那么惊人。事实上,她还常常在一些勾栏之中表演(师小怜觉得她应该走‘正道’积累名气,所以给她接了好些表演的差事),可以说非常亲民了。   虽然红妃自己对这种情况其实更满意一些,但按照时下的价值取向,她现在这话说的也没有任何问题。   拿这个话来挤兑花柔奴,她只能无话可说——她没钱请大家一起吃正店美食,就算可以用女弟子的身份挂账,她其实也是舍不得的!那样一笔钱做什么不好,要用来吃力不讨好地请客?   再者说了,有红妃之前那番话在前,她就是舍得出钱,也没法做这个事了。   她明知道红妃是为了避过她的话头而找的借口,但这个借口又是不能否认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她订来的食物让大家没个好,到时候事情要怎么收场?   这种情况下,她明明听到周围有人在小声发笑,对她感到幸灾乐祸,也无法做什么——对于看好戏的人来说,能看到红妃尴尬为难自然最好。如果看不到这个,能看看花柔奴丢脸似乎也不错,总之别人不好了,她们就高兴了。   女弟子的压力其实也挺大的,别人倒霉对于她们来说也算是难得的释放压力的机会。   红妃根本不愿意多事,如果不是花柔奴总是没事找事,她多说一句话都是不肯的。这个时候按住花柔奴了,她也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心思,就算她自认为是楚霸王,那花柔奴也不算汉高祖啊!   只是个时不时跳出来的刁钻小姑娘罢了。   默默用餐完毕,放了食盒和餐具到门房。红妃趁着休息的时间看了点书,这是她给自己的功课,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给自己列一个书单,一定时间内要将这些书籍看完——不管什么时候,读书总是好的。   等到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了,红妃又做了点软开度的训练...说实在的,她还挺喜欢这样排练的日子的,这比女乐平常四处应酬要好得多,至少她有的是时间做每天的功课,也不用想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   红妃并不是社恐,对和人打交道也没有负面情绪...只是,身为一名女弟子,和人打交道,与身为一个普通女孩和人打交道是不同的,这注定难以成为快乐的事。   姐姐师小怜教过她,若想好过一些,就得结识一些能够交流、好打交道,甚至会让自己觉得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的客人。身边这样的客人多了,身为一个女乐,待客就不再是难事,反而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不过,这是最出众的女子才能有的优待。”师小怜当时看着红妃的神情神秘又玩味:“如大姐这般是不能成了,倒是二姐有些机遇...往来无白丁,天下最优秀的男子都要来结交你,这是大姐我梦里才敢想的。”   红妃并未把这话看的多重...她想要的并不是认识此世之中的人杰,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俊杰又如何呢?能够理解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痛苦吗?或者说,就算理解了,他们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什么,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做完软开度的训练,正好排练要开始了,红妃又投入了进去。她的动作比任何一个人都完美,态度却还是比谁都端正用心...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身为女弟子和所谓的‘达官贵人’打交道也好,和花柔奴这样的小姑娘打嘴仗也罢,都不如跳舞时一次转身、一次抬手。   对于她来说,只有后者才是真正的存在,可以被抓住的现实。 第45章 不夜宫(3)   千秋节当日,红妃与其他一众参演女乐、女弟子并杂色艺人,被一起送到了宫中。   相对前代宫廷,大周的皇宫经过历代改建、修补,也显得比较小巧。好在审美过关,这样相对较小的皇宫也别有一种精巧华美——考虑到此时天子也只能‘一后四夫人’,宫廷中后妃少,侍奉后妃的人也相对减少,这样大的皇宫也没什么不够用的。   红妃他们一干人等从西华门入宫,走御道不久就过右承天门来到了集英门下。   “这便是皇宫了。”师小怜站在红妃身边,语气有些感慨。她今天也有节目,所以也是和红妃一起来的:“天底下能入内者,少之又少,大都是贵人——二姐,你也能是,万万不能忘记这一点!”   女乐是贱流,在女子户籍被卡的死紧的前提下,怎么都不可能成为贵人!哪怕将来红妃红的发紫,成为女乐中第一人也不行。但红妃明白姐姐的意思,她只是让她始终将自己当成是‘贵人’。   一个人的价值有赖于‘认可’,如果将自己当成是破烂,当成是踏过无数污泥的烂鞋子,那么即使表面上还是光鲜的,最后的下场也是被扔掉也不可惜。相反,如果将自己当成是无可取代的珍宝,那么别人也会用更加慎重的态度对待。   红妃并没有做回答,她同意师小怜的说法,但她并不觉得师小怜的期待,和她内心之中的想法是一回事...说到底,她们到底隔了一个世界,这种事不是姐姐师小怜对她足够尽心尽力就能互相理解的。   而红妃的不回答,落在师小怜眼里,并不觉得那是妹妹不同意,这一点看红妃的神情反应就知道了。她暗中觉得自己想的太多,相比起她是经历了一些事才想明白这些,她的小妹妹显然更加聪慧。   她天然知道该怎么选自己的路!   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回答的必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会是‘贵人’,会活得比自己自由、风光很多,完全符合母亲当年的期待。   正在师小怜沉思的时候,西华门的大门开了。西华门并非是宣德门那样的正门,但好歹也是宫苑之中数得着的大门,规格是大的。伴随着沉重的声响,神秘而庄严的内宫向这些世人眼里的卑贱艺人敞开了。   宫禁森严,这门也不是随便进的!宫门前的侍卫检查着艺人手里刚刚得到的临时对牌。确认无误后让各个艺人的色长管好自己的人,绝对不许有人离开艺人队伍,蹿到宫中别处去——这可不是为了保证宫廷的安全才这样说的,而是为了保护这些艺人。   事实中的皇宫多的是人,各处门道都有人把守,来来往往的人更不必说!这种情况下,每过一个地方,都会有人喊住检查。一个没有宫中身份,只有艺人对牌的家伙跑到别处去,立刻就是扭送大牢!哪怕从轻发落,也是窥探宫廷的罪过!   放在贱流身上,这是死罪!   皇宫之中有多处宫苑,用于宴饮的地方就更多了!不过皇宫中用于正式宴饮的宫殿一般是集英殿、紫宸殿、垂拱殿——大宴在集英殿,次宴在紫宸殿,小宴在垂拱殿。而所谓的大宴,如果没有特殊说法,一年也就是三次,即春秋两次大宴,以及皇帝的千秋节一次。   此次正是做千秋节,按照规矩,红妃他们这些艺人被教坊司的官员安置在了集英殿的偏殿里,做表演前最后的准备。   “集英殿离西华门真是太近了!”说这话的是个女弟子,显然是为西华门离集英殿近,自己也因此没能看看宫廷各处而感到可惜。进了西华门,穿过右承天门就来到集英门下了,别说是别的宫苑了,就是御道都没能走多远呢!   红妃坐在角落里,并不像其他第一次来皇宫的女弟子那样兴奋。她对世人眼里神秘又壮丽的皇宫是真的不感兴趣...哪怕是皇室居住的宫殿,在她上辈子也成了普通人花一点儿小钱就能买门票观赏的景点,她用学生证还能半票呢!   这让她天然没有对这里的敬畏与好奇!   至于壮丽建筑天然带有的威慑力...这对于一个见识过摩天大楼,去过有名的铁塔参观游览的人又算什么呢?学校的图书馆、主教学楼、艺术楼的规模也比眼前的宫苑惊人了。她看这里,最多就是感受到了古色古香的美,理解了古代工匠的精益求精。   红妃就在那里,百无聊赖。这倒是引起了过来‘监督’的宫廷女官的注意,毕竟,哪怕是来宫中演出过多次的女乐、乐工,也很难有她这样的‘无动于衷’,更何况从红妃的穿戴打扮来看,分明是个扮作童子,稍后还有表演的女弟子。   新的女弟子选出来后,这可是来宫中第一次献艺,就这样平心静气的吗?   宫廷女官都是贵女,自问也没有这样的气度,多少有些好奇呢!   宫廷之中多的是阉奴,但也会在一些位置上用女官,比如皇后和夫人们身边,最贴身的一些人都是女官。宦官不能算男人,可到底有些不方便。   而这些女官和红妃上辈子认知中的宫女也不是一回事——皇帝连女人都只有一后四夫人了,自然不可能再霸占更多的女子,所以这些女官其实都是贵女。贵女们会在七八岁左右的时候送到宫廷中择选,选择合适的成为女官候补,跟在女官身后学习。   等到十岁左右的时候就能开始任事,中间过了七八年,也就是十七八的时候,这些女孩子就能各自回家嫁人。   能来宫中做女官的贵女也不是一般人,得是官员家的女眷才有送选的资格!   而宫中规矩严格,女孩子在这里学着做女官本来也是一种修行。她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学到很多,既包括读书识字这种大的方面,也包括倒茶、点灯这样的细节小事,至于礼仪规矩、接人待物,那更不必说,是宫廷生活的基础!   所以,官员家的女儿从宫廷之中出来,立刻会成为门当户对的人眼中的香饽饽!这也是官员乐于将女儿送到宫中做女官的原因之一...从这个角度来说,宫廷对这些贵女其实相当于一个新娘学校。   严厉是真的严厉,让这些金尊玉贵的女孩儿过着比其他贵女要难的多的生活。但对大多数家长来说,依旧是趋之若鹜的——家长都愿意将孩子送到就业前景好的学校,至于学校管的严格一点儿,这对于家长来说根本不算事!   对于监督集英殿偏殿这些艺人的女官和宦官来说,女乐和经常进出的乐工还好,最烦的是一些民间征集来的百戏艺人(这和女乐不够用,征集来的‘搊弹家’不同,他们负责表演的是各种杂剧、杂技之类,和女乐的表演并不交叉,表演的艺人也是男女老少都有)。   这些艺人很少有机会出入宫廷,受到的教育也是参差不齐。既有来到这种地方格外规矩谨慎,比女乐、乐工他们还强的,也有一些轻佻、不知天高地厚的。这些人不知道犯了事会有什么后果,总得防着他们把宫苑当成是老家土财主家大院一样偷窥!   也是因为总有这样惹事的外来艺人,女官和宦官们防不胜防,本来被红妃引起注意的女官很快挪开了视线——虽然是个有些特别的女弟子,但终究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心里好奇地嘟囔过两句,这也就算了。   管理艺人的色长(教坊司的人,这种时候相当于小组长),这个时候也盯着手下的艺人。根据各自节目不同,以及节目的先后顺序,将人分成一组一组的,齐齐整整安置着,只等着前面宣布宴乐开始,节目一个一个上。   这种时候是最磨人的,时间既像是过的快,又像是过的慢!   等到正殿的动静显示皇帝、后妃、百官陆陆续续都到了,女弟子和民间艺人这边格外紧张一些。   孙惜惜因为过度的紧张有些内急,悄悄和色长说起这事。色长心里不喜欢,皱了皱眉头:“不是说过了,来前少吃些汤水?如今穿着这样的袍子、帽儿,便是方便起来也不便宜,仔细脏了袍服!”   这样的场合,不同的节目自然有特定的服装和道具。比如红妃她们跳的《柘枝舞》,那粉红色的、能把人装下的荷花就不说了,光是舞服也是有规定的,要穿五色绣罗宽袍、扎银腰带,戴胡人小帽。   这些都是教坊司内藏的舞服,等到有相应的节目要表演,就会拿出来给女弟子试穿合适的。并不会每次宴乐就给做新的,真要是那样,就成了一次性的了...这样的舞服都是十分华丽的,价钱可不便宜。   至于让女乐自己负担,那也不现实。女乐每年要参加的宴饮多了去了,光是宫廷宴乐也有不少!若是每次宫廷宴乐表演的节目不同,就订做不同的舞服和道具,再有钱的女乐也遭不住啊!   舞服漂亮、光鲜,都是要仔细保养、小心使用的...为了减少这些舞服脏污的可能,也为了少去宴乐当日的麻烦,女乐表演前都会有一些事项提前知晓。比如不许吃太多,不能饮汤水什么的,担心临到表演的时候内急,弄脏了舞服是小,舞服弄脏之后不能上场是大!   毕竟不能穿着脏污了的衣服上场...没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了,那就是不敬!上上下下的知情人一个都逃不掉!   “原来当你是个乖巧的,如今才知当不得任!”色长让另外的色长帮忙看着自己这边一些艺人,带了孙惜惜下去方便:“怎临场就这样了?你看看人家,可有像你这样的?”   经过红妃面前,色长就道:“瞧瞧红妃,你不是与红妃一起长大的?日日处着,一点儿静气也没学会吗?”   红妃对自己无缘无故被cue是没有准备的,也不是很喜欢...被这样说是一种肯定,但本身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只会让她更不招人喜欢。红妃自己已然不太在意这种事了,但他也不愿意因此今后又多些事故。   孙惜惜脸色胀的通红,不只是在其他艺人面前丢脸了,更关键是出丑出在了红妃面前——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格外介意这个,心里很是受不了。   好在这样一个小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之后整场宴饮。   此时的宫廷宴饮是‘分盏奉乐’制度,这个制度既和前朝传统有关,也和此时富贵人家用餐的规矩有关。此时凡是正式一点儿的宴会,用餐方式都和后世的西餐有相似之处,即菜肴不是一起上来的,而是像西餐分了‘头盘’‘主菜’之类的。   一般来说一次上两道菜,称之为一盏,因为每次都会配一盏酒!等到一盏用完,才会有仆人上下一盏。   宫廷宴乐上根据这一规则,也会随着宴会上换盏,送上不同的节目,这就是所谓的‘分盏奉乐’。   集英殿上,空间有限,能坐在殿内的除了皇家外,也就是宰相、三司使、枢密使、参知政事、三师三公、节度使等等地位最高者,每一个都是大周的顶级权贵!至于等而下之的,文武四品以上,并郎君、知杂御史等人,就只能坐朵殿了!   再等而下之,则被‘发配’到两庑...那就是殿外两边的走廊上了!这种地方不只是看不到表演,在冬天更是难熬!即使有天子体恤,让做了屏风、薰笼、温盘一类布置,也改变不了饭菜容易冰冷的事实。   总之是不能指望一场宴饮舒舒服服了。   而这些官员其实不是什么‘无名无姓君’,在这偌大东京城中,官员群体里真正的无名无姓君,根本没有机会在宫中宴饮时成为参与者。   此时,表演的大殿早就布置完毕,来宾也安排坐好了。主持一切的太常寺官员上前奉命,按照规矩回答天子问话、请示接下来的宴乐事宜——一切都按照常例在走,没有任何意外。   这个时候,艺人们也被带了出来,按照规矩站在殿厅两边‘候场’,只有乐工可以径直去到安排好的地方坐下。   红妃趁着这个机会,借着前面女弟子的遮挡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穿的不是冕旒礼服,不至于冕旒垂下来看不到脸,但隔的这样远想要看清也难了,只能感觉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微胖男子。   事实上确实年轻,登基才五年,今年才二十岁,放在红妃上辈子,还是个大学生呢。   但他现在已经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了,娶了皇后,后宫中还有一位夫人,甚至还有了两个儿子。   他现在坐在大殿中最高的位置,可以决定在场几乎每一个人的命运。   很快,红妃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至少对于她来说是这样——别人没法理解她的困境,不能改变这个世道,而这个当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如此。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了,红妃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年轻的皇帝柴禟率先举杯,这是‘分盏奉乐’中第一盏的第一部 分,仿佛是一个信号,乐工自这一杯酒之后开始奏乐,奏的是庆寿常用曲目《千秋岁》。奏完,宰相起身举杯饮酒,这时才有女乐中的歌姬上前,在乐工的伴奏中唱《倾杯乐》。   又完,在场百官举杯饮酒,女乐中的舞伎进场,跳《三台》。   这是第一盏的全部内容,也是有定则的——必然是皇帝酒,宰相酒,百官酒这样,事实上,后面许多盏也是这样的基本次序。而皇帝举杯之后必然是乐工奏乐,宰相举杯之后也一般是唱慢曲,百官举杯后是舞蹈!   只不过具体的曲目有不同而已...虽然哪些曲目可以放在哪一盏演出也有说法。   有宫人换了每个人身前的看盘(只是看的,第一盏、第二盏并不许真的吃东西),换上新的看盘,都是些干鲜果品、香料碟子,前者堆的又满又高!为了达到这样的视觉效果,这都是用了胶和其他辅助材料才稳固住的,难怪只能看不能吃。   第二盏和第一盏是差不多的,都是皇帝举杯、宰相举杯、百官举杯,表演的节目也是乐工奏曲、歌姬慢曲、舞伎舞蹈,只是具体的节目换了。   直到第三盏,前面的内容同上,但后半部分有不同。这个时候奉上了真正可以食用的食物,大家可以吃点儿东西垫一下肚子了。垫肚子的时候也不会冷清,殿中会有百戏艺人来表演,大都是些惊险热闹的杂技,这个时候随着食物填入胃袋,酒过三巡,气氛才真正变的像个热闹宴会。   第四盏,前面还是老一套,等到三杯酒后,先有教坊司的官员捧着早写好的祝寿词向皇帝陛下祝寿(都是些歌功颂德的吉祥话)。这一套完了,再有乐工合奏,这时奏的曲子有讲究,是完整的大曲。   第五盏,依旧是三杯酒伴随着固定表演,完毕之后还有一系列舞蹈节目。   这个时候就是红妃她们这些扮作男童的女弟子出场了!红妃她们的《柘枝舞》是第一个,早有人抬上了《柘枝舞》的道具荷花,红妃她们藏在其中。   其实这个时候登场表演没给红妃留下太多感受,就和她平常在勾栏、在撷芳园楼中台子上表演差不多,甚至还更无趣了一些——宫中宴乐就是带着镣铐跳舞,一切都是有规有矩的,就算有所发挥,也是在有限的空间里做文章,做不出真的新意来。   红妃她们跳的《柘枝舞》就是一个典型,这本是胡人舞蹈的节目,现在已经越来越适应宫廷乐舞体系了,甚至需要仔细看表演穿的服饰才能确定这原来是胡舞。而伴随着这个过程,就是舞蹈中的灵气被渐渐磨损!   僵化的就像是匠人化的面具,纵然可以涂上红红绿绿的鲜艳色彩,也不会让人觉得活泼生动。   道具越来越华丽精致,舞服越来越闪耀夺目,这个节目也越来越不吸引人,成为宴乐中画外音一样的存在。没人关注女弟子们有没有演好这个舞蹈,不少人干脆趁着这个时候与左右交头接耳起来。   也不必将这样的宴乐想的多严肃,事实上这种时候文武百官都相对随意。别说是交头接耳了,趁着机会与站在一边‘候场’的女乐调情也是有的呢!   这是红妃这辈子成为‘专业表演者’之后,得到的最高舞台,同时也是最波澜不惊的一场舞蹈。等她和伙伴们退下,又有其他的女弟子节目顶上,对于这个最高舞台,红妃甚至没有一点点留恋。   一切都非常平静。   第五盏之后,中场休息了一会儿,后面又陆陆续续上了四盏——此时分盏奉乐也是有不同的规格的,从最小、很少使用的三盏,到五盏,再到规格最高的九盏,意味着宴会规模的不同、食物的不同、节目的不同。   皇帝的千秋节属于大宴,自然是规格最高的‘九盏’。   第九盏,随着最后一个节目角抵(正是后世相扑)结束,宴乐终于走到尾声。此时文武百官谢恩后陆陆续续出宫门,艺人则是在接受赏赐之后也出宫门,只不过和百官走的不是同一宫门。   宴乐之中皇帝、太后和皇后已经分批放赏了,红妃她们这些表演了舞蹈的女弟子都是一匹红绸、两把团扇、一百个钱——看着不多,但受赏的人多,且红妃她们算拿的少的了,所以算起账来,光是放赏艺人,宫中就花了两千贯打不住了!   然而一场大宴放赏给艺人从来都是开销中微不足道的小头...红妃曾听说当今太后‘性俭省,一日所费不过千缗’,曾经想这都是节俭了,那不节俭要花多少?而现在看看一场宫中宴饮的开销,忽然就觉得一日千缗的开销并不离谱。   一个人只有一个身子,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但身为太后,身边围绕的人那么多,随便做点儿什么事、放点儿小恩小惠下去,都可能不是个小数目了。   就在红妃为此沉思,随色长走出宫门时。   旁边花柔奴摆弄着得来的赏赐,对着那扇子左看右看,饶是如今大冬天用它不着,也很是喜欢:“说来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只是难得是宫里赐的,比别处多一分体面...这可是外头的人想也想不到的。”   说着又看看红妃,笑说:“说来也是可惜,红妃怎么和我们得了一样的物件?这不应当啊!宴乐之中出色的娘子与乐工,不都另有赐物?按理说,红妃该多得些什么才是,不然不是辜负她如此人才了?”   她明明知道红妃和她们一起表演《柘枝舞》不可能有机会‘表现出色’,说这话只是想挤兑红妃而已!   红妃不接这个话,只略过这话。而见红妃如此,花柔奴却没有因此歇了声,反而与旁边的女弟子挤眉弄眼笑了一声,还要说什么。   只是在她开口之前,有一个女官在一位教坊司官员的引导下找到了红妃,叫住她后稍稍打量了一眼,便笑着道:“她就是女弟子师红妃?” 第46章 不夜宫(4)   “她就是女弟子师红妃?”开口之后,女官点点头:“太后闻说撷芳园有女弟子善舞蹈、善嵇琴,做歌色非是一般乐工能比...回去准备准备罢,明日去为太后献艺。”   等到女官离开,红妃身边一圈女弟子静默了一会儿,才纷纷开口:“这可不能比啊...真羡慕红妃,今后我等与红妃怕是要差的越来越远!没想到呢,竟然连宫中都听过红妃了。”   大家不停地说话,更像是一种受到冲击之后的过激反应。   不过也不怪她们有这样的反应,事实上就连红妃自己都觉得意外。她现在在特定的圈子里是略有些薄名不错,但距离当红女乐的那种出名,完全是两回事!至于宫中召女乐入宫,这倒是常有的,可指名道姓说要哪个人,这就很稀有了。   宫中除了宴乐之外,官家、皇后、太后、夫人们也都是有资格令教坊司召女乐进宫表演的。有的时候就是无聊了,想要女乐唱歌跳舞解闷,三两个女乐应召而来,并不涉及到指名道姓要那个女乐。   真的指名道姓传召入宫,这对于女乐也是一种荣耀。   红妃倒不是很在意这所谓的‘荣耀’,所以在短暂的意外之后,她的心情很快恢复了平静。看着她这样不动声色,倒是一旁的色长夸赞起来:“红妃能沉得住气,这才是未来‘如夫人’的苗子呢!人说‘少小看到老’,果然不错。”   ‘色长’一般都是选资历丰富、才艺水平高的女乐担任,她们也是平常来宫中表演最多的女乐。毕竟教坊司不能应付宫中,宫中让女乐来表演的时候,教坊司都是直接从色长里面选的。   ‘色长’面对红妃她们这一干女弟子,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只是这话落在花柔奴耳朵里就有些酸了,她如今跟随在一位如夫人身后,放在过去,这是最有前途的女弟子才能有此待遇!而就是这样,也没人说她一句‘如夫人苗子’!   她从小也算出色,平常从撷芳园走出去,自觉与别的官伎馆女弟子相比都算是好的。那些官伎馆的女弟子,说是未来的顶梁柱,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非要说的话她上她也行!而这样好的感觉,每次面对红妃就会被破坏。   红妃的存在硬生生的让她在撷芳园变成了个无关紧要之人!   本以为成为女弟子之后,这样的情况会有所改变,在她想来红妃的性格是不适合做女乐的。但现在看来,她倒是把其他女弟子给甩下了,一个人领先好远...花柔奴心里是不甘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她有那么多怪话。   其实成为女弟子之后,养母也好、‘姐姐’冠艳芳也罢,甚至其他和她处的比较好的女弟子,都劝说她和红妃搞好关系——眼看着红妃有大红大紫的潜质,这样的女乐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和她搞好关系未来必定能受益无穷。   就算拉不下脸搞好关系,至少别再得罪人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花柔奴就是管不住自己!只能说这是从小就有的‘毛病’了,面对红妃她总是不服、厌恶、嫉妒...种种情绪混合。   然而心里再酸,这个时候的花柔奴也说不出什么来。特别是在刚刚挤兑过红妃之后,又亲眼看到宫中太后指名让红妃入宫表演。其他人因为惊讶没再管她,但只要她跳出来,肯定会被笑的!   这个时候说红妃不好,别人笑她嫉妒,笑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说红妃好...别人只会说她变脸快、谄媚。再者说了,她又怎么能说红妃的好呢。   红妃并不知道花柔奴的种种心思,她只是回到撷芳园,将这一‘日程’告知了都知柳湘兰。都知为官伎馆中的女乐安排‘日程’,有了宫中的传召,明日如果有别的邀约,自然都是或拒绝,或推后的。   红妃第二日做薄妆打扮,抱着嵇琴就入宫了。按照女官所说,太后应该是想听她拉琴,而不是看她跳舞。   这次不像昨天千秋节集英殿献艺,宫内都没机会深入。太后居住的宝慈宫在内宫之中,中间路程可就远了!从红妃被宦官领着入大内,一路上过了多少宫门红妃都没去数,一时之间也记不清!   但就是这样‘机会难得’,红妃也没有东张西望。不是因为怕宦官因此轻视她...大周的皇宫比紫禁城还小一半呢,而紫禁城在华夏历代宫城中已经算是小的了。这里是很有皇家贵气没错,但对于一个去紫禁城观光不止一次,东西六宫能掰着手指数明白的人,除开好奇,对着这宫城,是不能有什么惊诧、震撼之类的情绪的。   领路的两个小宦官惊讶于这个女弟子的镇定,但也没多想。世上的人就是这样,有机会进这深宫大内的人不多,凡是能进来的大抵有自己的特殊之处。这些人哪怕身份低贱,也与寻常人不同,进宫之后神色如常的比神色不定的,说起来还要多些呢!   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到了宝慈宫外。   有女官过来接住红妃一行,先把红妃引到了廊下站着——太后要看她的表演,自然不是太后等着她,而是她早早过来,太后什么时候想起昨天那份心思了,这才让她进去。   好在红妃没有在冬日寒风中等多久,不多时就有女官从殿中走出,吩咐道:“令女乐进演!”   太后起居在宝慈殿东边的几间屋子里,其中有一间小厅是太后常呆的,功能类似客厅。既能起居,又能接待比较亲密的客人。太后在这里让红妃表演,自然不是当她是比较亲密的客人,红妃也不是客人。   只是太后在起居休闲之余,让一个人来表演解闷儿罢了。就像是电视机会放在客厅,屋主人在客厅里休息,随手就把电视打开了——对于太后来说,红妃这样的女乐也确实和个物件没有太大差别。   红妃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抱着琴就跨入了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的地盘。她没有紧张,没有患得患失,甚至没有期待。站在红妃所处的角度,即使是太后又如何呢?她能够轻易决定她的命运没错,但她也没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若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可以自由掌握自己的人生、享有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女人该有的一切,那她倒是会因此生出种种心思...可惜,这里不存在那样的女人。   当朝太后姓李,宫中都称大娘娘,作为一个已经抱了孙子的女人,她的年纪其实不大,才三四十岁。因为身份的缘故,保养得宜,若不是打扮的内敛稳重,看上去老气了一些,说是三十岁左右正当年呢,也一点儿不突兀。   李太后生的很端庄典雅,透过繁复华丽的衣饰也能看出她完全符合一个古典美人的标准。唯独一点,她的五官略显英气,这在此时女子中不是特别受欢迎的特质。   见红妃进来行礼,李太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由身旁的女官发话,让红妃在一旁拉琴。   “听说小娘子在赵副使府上作新曲《无名曲》、《相思曲》二首,既有燕赵慷慨悲歌之音,又有吴越之地婉转哀戚之态...这倒是奇了,一个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一个是‘心悦君兮君不知’,如何能合在一处?”这话是李太后说的。   赵循‘好男风’这一点显然非常有名,哪怕是宫中李太后都有所耳闻。听到有人串闲话,说起东京城中新鲜事,提到赵循如今正捧着一女弟子,李太后也想看稀奇啊!这才召了红妃来表演。   说实在的,看表演只是顺便,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何方神圣,竟能把这样一个几乎从不亲近女子的男子吸引住。   见到真人之前,李太后只当会是何等风情万种,如今见到了人才觉得想岔了...眼前的女弟子谁也不可否认是个美人坯子,将来大红大紫,引得东京子弟竞相追逐也是可以想见的。但年纪还小,尚且稚嫩,气质也完全不是美艳动人那种。   见红妃疏离到几乎无动于衷的气质,李太后心里也是啧啧称奇的。以她的人生经历,阅人无数,而且阅的都是这个时代的‘人精’!自然看得出一个人的外在表现是真心还是假装——说实在的,如眼前这个女弟子这般的,她这辈子只见过一个。   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李汨。   不同于尘世,几有隔绝之态...奇的是,他的弟弟是襄平李氏长房独子,出身显赫,少有神童之名,十岁时就入东宫为当时太子友,又得到了当时朝中几位大相公亲自教导、赏识,非是一般人!   眼前这小娘子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女弟子罢了,这样高绝之态不是装的没错,但相对她的身份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因为有这一重,李太后心里已经有些不以为然了。便随意道:“两曲皆奏来罢!”   红妃领命,就和任何一次表演没什么不同——《无名曲》正是《孤星独吟》,当初她对外人说是听路歧人所奏,没有曲名,所以干脆呼之以《无名曲》。至于《相思曲》则是三宝作曲,毛阿敏原唱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是很遥远的事情...’这是红妃小时候就很喜欢的一首歌,作为《西游记后传》的片尾曲,红妃第一次在电视上听到就反复跟着唱。后来随着她二胡拉的越来越好,便扒了谱子拉曲,成为她的练习曲之一。   李太后听到《无名曲》时已然怔住,曲子里的潇洒与落寞听的分明,足够紧紧攥住每一个听者的心。而在心中余音未断绝时,又听《相思曲》——《相思》和《孤星独吟》的曲风自然完全不同。   相比起《孤星独吟》高处不胜寒之后的江湖落拓,《相思》无疑要缠绵深情的多。毕竟‘相思’之名本就是从唐诗《相思》中来,王维在诗中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不过,《相思》这首歌毕竟是现代人的作品,相比起古人的含蓄婉转,现代人表达感情无疑要直白的多。   哪怕是‘相思’这样细腻的情思,在歌曲之中,也有了荡气回肠的意味。   二胡的既能慷慨,又能哀婉的音色里,红妃奏这首《相思》,情绪丰沛饱满的惊人。从‘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清’这样只有陷入爱情之人才能明白的微妙处,演奏到‘酒杯中好一片滥滥风情’的烂醉如泥,再到‘春又来看红豆开,竟不见有情人去采’的强求。   最后是‘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是真的不屑一顾吗?是不在乎了,所以不屑一顾。还是在乎的不得了,所以只能假装不屑一顾?   情深到一定程度就会成为‘情毒’,正如金庸笔下《射雕英雄传》里虚构的‘情花毒’,说是虚构,其实有本而来——情深至此,对于当事人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   《妙色王求法偈》里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寻常情.爱尚且会患得患失,何况情至极之时。   ‘真情’当然是好东西,但任何东西过犹不及。情深至此,甚至会让人产生畏惧,感受到其中带来的痛苦。   《相思》中表达的感情,如果说惯于表达感情,更多学会了去爱的现代人还能容纳,换成是此世之人,恐怕就有些力有未逮了。李太后怔怔听着,一言不发,这种时候她想了很多。在她三十多年的时光里,她也曾爱过人,也曾明白相思的滋味,但这些都被她用理智压抑下来了。   她最终成为了太子妃、皇后、皇太后,至于其余种种,和她已然无关。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前尘往事了,这个时候却被一首曲子拉回到了曾经...情毒仿佛热毒,翻涌上来,炽烈的可怕,让她甚至觉得五脏六腑,连带着骨髓深处,每一寸都在痛——被炙烤时,自然是痛的。   这种情况下,每次呼吸都是一种负担了。   李太后伸手按住案前,却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案上一片瓷器清脆碰撞声,一旁侍奉的女官原来也被琴声吸引,这个时候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收拾。   手按住案几的李太后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总算安稳了一些。而就在觉得安稳的一瞬间,泪已经从眼眶中流下。   “泣孤舟之嫠妇,过去常以为是文人夸张,如今才知真有此音...‘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少时读书,不解为何子皙贵为鄂君,只是一越女舟子歌唱,便愿意与她交欢尽意,以上古时贵贱如天堑之风俗,这不是太古怪了吗?”李太后接过一旁女官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   “如今听小娘子奏琴,才知不假。音律之动人竟至于斯!闻情至极,哪有能不被感动的!”   虽然同样是被打动,李太后却没有表现出当初赵循的事态。相比起赵循,她显然是一个更能控制情绪的人。对红妃点了点头,便吩咐厚赏,又让自己宫中的女官亲自送红妃出宫。   红妃离开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插曲,外头来了皇帝和刚刚辞官的大相公,也是国舅爷李汨。   红妃连多看一眼都没有,这种场合这样不是没礼貌,而是‘守规矩’!规规矩矩行礼,红妃便被女官送出了宫。   皇帝柴禟笑着向母亲请安:“大娘娘今日精神倒是不错,难得召了女乐伺候。”   李太后以太后来说确实算是比较节省、少事的,平常没事不会有额外开销,也很少提多的要求。就连召女乐表演这种事,她也是很少做的。   柴禟人年轻,性格也很活泼,坐在一旁为母亲剥柑子,瞅了瞅旁边的‘小舅舅’,就有些揶揄道:“方才为大娘娘奏琴的女乐倒是不错,曲声尤为动人,我在宫中竟从未听过这样的乐声...说来也是,宫中奏的都是臣工所说‘雅乐’,死板的很!哪有民间曲乐生动?”   “难怪春秋战国之世,各国君王多闻郑、卫‘淫声’,不喜宫中雅乐...大抵当时的郑卫淫声,就是此时民乐一般罢!”   “方才别说大娘娘听住了,就是小舅舅也在厅外站住了,只在外听着,担心走进来打断了乐声,也是唐突。”   李太后看向自己的同母弟弟,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穿青色袍子、戴玉莲花冠,作道士打扮的男子。神色泠泠,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位皇帝侄子的‘揶揄’,这是李太后熟悉的弟弟,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弟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另一边,红妃自然不知道宝慈宫中,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连带着过去五年可以说是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大相公李汨,三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管安安分分随女官出了宫,由撷芳园派的人接回去。   回去的时候还早,正是撷芳园中女乐们起床、热闹起来的时候。但为了今天进宫表演的事,红妃一整天的时间已经空了出来,这个时候红妃随着师小怜一起用餐(担心失仪,进宫之前她只吃了几块糕饼,水都不能喝),计划吃饭之后去练习练习舞蹈、看看书什么的。   红妃回来时身后有人帮她拿着宫里送下的赐物,这些赐物先被放在了一边高几上,用餐之后师小怜才空出手来,掀开了盖在礼物上的红色绸帕。   太后的赐物倒也简单干脆,正是一盘金银。   其中有一两一枚的大银币一百枚,又有一两一枚,有‘宝慈万春’字样的金钱十枚——后者显然是宫钱,宫中为了赏赐人方便,也曾单独铸造过金币,有‘宝慈万春’的字样,显然是专供太后使用的。   金银币都盛放在托盘里,好光耀!   见赏赐的这样厚,师小怜就知道红妃入宫后的表现令宫中太后满意,原本有些担忧的,此时也放下心来了——她平常不会担心红妃,但入宫到底不同。面对这世上最尊贵、轻易能决定她们命运的人,哪怕出一点儿差错也是可怕的!   宫中赏赐都是有定例的,比民间正常地召女乐要给的厚一些,这也是许多女乐争相入宫献艺的原因之一...如果只是荣耀,女乐们很快就会将入宫表演当作是苦差事了!毕竟入宫表演就意味着别的什么都不能做了,而且还有‘伴君如伴虎’的风险。   不管怎么说,大家也是要恰饭的嘛!   但宫中也很少有超规格的赏赐...女乐在外时,若是能结识挥金如土的阔客,就有机会得到大笔财货,这样的好处又是入宫表演不能有的。   这样论的话,红妃这次正是得到了超规格的赏赐。给赏赐的人还是一惯节俭的太后,这就更难得了!   “太后娘娘厚赐...”师小怜见到是金银跟着就笑了:“这金银也是两三百贯钱了,比寻常送些绫罗绸缎、香料茶叶要好,也方便了你。”   此时给女乐缠头,完全是‘现金’的反而比较少,多数是值钱之物。这一方面是传统,古代社会大抵如此,即使有金属货币,在大额开支的时候也常见用东西抵钱(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货币缺乏,二是因为这些东西单价高,携带起来反而比等价的货币更方便)。另一方面则是觉得如此更‘风雅’,给些东西还可以看成是送礼,若是直接给钱总显得太功利了。   人就是这样,别管实质如何,表面上也要遮掩装饰,哪怕心知肚明。   但问题是,女乐为了方便使用,还是要将那些财货换成钱的。这个过程中总少不了折价和少量抽成,相比之下女乐也更愿意要‘现金’,只是这话不能往外说。   最后师小怜心里算着账,又叮嘱红妃:“如今二姐你存在我这里的钱财也有些了,回头你拿了去,交在柜坊里,也安心。” 第47章 不夜宫(5)   柜坊就是此时的银行,承接比较简单的汇兑、存储业务。不过这个时候的柜坊门槛较高,只为有大额转账需求的商贾、达官贵人提供服务。而开在桃花洞的这家官营柜坊是个例外,因为其主要客户是女乐,不止不是商贾、达官贵人,甚至连‘汇兑’业务也无法在她们身上开展。   不过女乐们都比较有钱,只要能存下钱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客户,柜坊开在这里就算没有汇兑业务也有得赚——这里同时给一些缺钱的女乐放利息相对较低的贷款,和别的柜坊主营业务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柜坊的主营业务是汇兑,每次汇兑都可以收手续费,其次就是吸纳存款,这是可以收保管费的。不过保管费远远比不上汇兑手续费,所以开柜坊的人都看不太上这点。   至于放贷,此时并不属于柜坊的业务范畴,一般有质库和民间高利贷商人做这个。   为了和质库、高利贷商人竞争,桃花洞这家官营柜坊收取的利息只有别处的一半。这一招果然见效,如今桃花洞的女乐和私妓要借钱一般都是找这家柜坊。因为赚的盆满钵满,一些别的柜坊也心里有了想法。   他们柜上有不少存款,虽然要防着取款,但总有一些钱是沉淀着的——名义上不属于柜坊,但实际上柜坊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过去也不是没有柜坊老板别的生意周转不开,用了柜坊里别人的存款,后来才给补上。   这样一笔钱要是用来放贷,那收益可是很客观的!   但这事儿不好做,桃花洞柜坊能做起来,一来是局限在桃花洞,而这家官营柜坊的当家人和教坊司关系匪浅,在桃花洞属于地头蛇。而出了桃花洞,去到别的地方就得和质库、高利贷商人竞争了!   放贷这种生意,在古代不是谁都能做的!放贷规模小的,那得是地方上的泼皮霸王,能纠集起一伙人才好,这样才能在借了钱的人赖账之时用暴力让对方就范。而放贷规模大的,就得和一些达官贵人搭上关系了,有这样的关系在才敢大笔大笔的钱财放出去呢!   敢大笔大笔借钱的人本来就不会是一般人,若是单纯的泼皮流氓,他就算是有钱,也不敢借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算再落魄,身份也是不一样的!真个还不上钱了,人家反告你放印子钱不合规矩,该怎么办?   人家官面上有亲朋故旧可是不怕上衙门对峙的!   毕竟放高利贷这回事,此时虽然不算违法,但也是限制经营的。像一些身份较高的人就禁止经营此业(暗地里会让信任的代理人经营),又比如对于利息收取的比例也有规定——关于后者,去查所有街面上放高利贷的,不敢说十个里头有十个都违规了,十个里头有九个却是准的!   这样本来就是灰色地带的产业,哪里是经得起对簿公堂的!   质库、高利贷商人做惯了放贷的营生,自然没什么。但这碗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换成是一般柜坊,可没有底气说自己一定能做好、能竞争过已经在这一行里站稳了脚跟的‘前辈’。   二来,也得考虑做这一行到底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的问题。   “...外人看着我们,以为银钱像是淌水一样流,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如今见你们这儿营生好做,我家东主不知道多眼红呢!”红妃拿钱来柜坊存时,就听到一个质库的伙计正与柜坊的账房串闲话。   红妃一来,立刻有认得她的小伙计接待,殷勤的不得了。   质库的伙计还在说,并没有因为红妃来了就避着她说话:“质库放贷的营生,看着利钱极多,却不知道坏账也多呢!一些人是真的还不出账了,又能如何?再有,就是那些把账收回来的,收的也多是物件,而不是银钱。物件值钱归值钱,却是浮财,真的发卖了换钱,那都是要折价的!”   “慢慢发卖就是了,总不至于折价太狠。”听到这里,账房也插了一句。   若是不急着卖,可以慢慢看行情,一件商品还是能卖到市价的。   听到这话,质库的伙计摆了摆手:“哪那么容易!你家东主做的柜坊,要紧的是防着贼人,只消有厚实沉重的钱库,又能雇些好汉子看管,这也就成了。况且如今太平盛世的,这又是京师之中,哪样的江洋大盗敢来犯事?质库就不同了,你是不知,物件又多又杂,多少家伙须得小心保存!光是保存这些也费力极了...真看行情,库房就要堆满了,还要考虑保养,呵呵,那也是不小的开销了。”   这话还真不是无病呻吟,质库和当铺差不多,也是利润丰厚的行当。但就和所有行当一样,也有自己的难处...要是处处都好,岂不是人人都要来做这行了?这个行当也有自己的门槛,资本上的,人脉上的,经营上的,都有。   就比如京城之中有中等人家,最喜欢过冬之后就把毛皮衣裳拿到质库当掉,而且往往要求往低了当!这样秋冬时赎回,利息也能少付一些。而就那些利息,若是自己在家保存皮毛衣裳,还不够这上面花的呢!送到质库去,让质库的人负责,真是省心又省力。   质库收放贷账,收回来的都是实物,那柜坊做这样的营生,也必然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再加上明摆着的坏账,确实足够劝退一批柜坊老板了。   也就是桃花洞这里,客户是女乐和雅妓,具体情况比较特殊——借给女乐坏账非常少,虽然也有女乐人没了,账还在的情况(比如孙惜惜的母亲就是那种情况),但那终究是少数。大多数女乐即使攒不下钱来,也不至于最后离开官伎馆时还不清债务。   至于女乐用来抵账的实物,虽然也有多、杂的问题,但相对来说要好解决的多...女乐么,多的是值钱珍宝之物,这太平年景,想要换钱总是格外容易一些。   就是因为这些个原因,桃花洞这家柜坊变更主营业务才能这样成功!   柜坊的人对红妃非常客气,仔仔细细看了她送来的金银,确定了真假和数量,又给她做了登记和存款凭证...虽然对于这家柜坊来说,存钱的不如贷款的客户能得利,但想要给人放款,也得靠存款啊!   等到红妃走了,质库的伙计道:“方才那小娘子好标致!是哪家的?北边的,南边的...也不知有没有那艳福,去她家走动。”   听他说这话,刚刚为红妃服务的小伙计就笑了:“佘五哥,这可不敢想!人家是北边儿的,如今做着女弟子哩!”   “北边儿的啊...”质库伙计佘五可惜地摇了摇头,北边指的是北桃花洞,那就是女乐了。虽然女弟子是女乐预备役,但真说起来比正式女乐还难见呢!在安排她们这件事上,官伎馆要更慎重一些。她们平常就跟着各自‘姐姐’行动,只有一些特别重要的邀约,官伎馆才愿意放她们去。   “其实我也跟随东主去过官伎馆,近处见过那些女乐娘子。”似乎是觉得刚刚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佘五摇头之后又补了一句:“也不见得真那般高不可攀,若是手头银钱充裕,进那官伎馆乐上一乐又如何!”   官伎馆的门门槛并不高,进去之后的‘座位费’‘酒水费’不很贵,就在临街的门楼坐着,已然可以享受楼中小舞台上女乐的表演了...但进了官伎馆的门,总不至于就这样打住的,这个时候要是想见一二女乐,令其侑酒笑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只是钱的问题,在花钱在女乐身上之前,还得一次次砸钱,将自己砸成熟客。成为了熟客之后,那才能谈到之后的事——也有人可以挑女乐,但那就不是一般人了,根本没有说的必要。   小伙计一惯不喜欢佘五,佘五这个人喜欢胡吹大气,串闲话没个住。这时听他这样说,便笑了笑:“如何这样说!别人不知如何,只方才那位师小娘子就是不能的...虽只是个女弟子,却是未来一等一女乐的苗子!就是如今,交往的也是相公之流,你这般人就不必想了!”   在桃花洞,女乐和雅妓们是没有秘密可言的。红妃的情况如何,这里倚靠着几百名女乐、几百名雅妓过活的商贾小贩都心中有数——一个女乐风光不风光,从她的财务情况、消费记录就能看出来了!   红妃过去做学童的时候也在柜坊存着钱呢,而两份产业上的出息(租房和浴堂的干股)稳定极了,每年能来柜坊存钱一两次也就是了,钱数也固定。如今才成为女弟子多久啊,就来柜坊存了几次钱了。再加上一些和她打交道的商人传出来的只言片语,了解到她的开销,谁都知道该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了!   桃花洞的这种‘看人下菜’的风俗,其实也是女乐和雅妓们,特别是女乐们要比赛着挥金如土的原因之一。人都是社会动物,在自己生活的小空间里,总希望是众人追捧的中心,而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为了安全,有大笔现银在身的女乐和雅妓会存钱到柜坊...官伎馆其实也很注意防范窃贼、强人,毕竟馆中女乐们拥有的衣服首饰、家私摆设都是非常昂贵的,而女乐本身也‘很贵’。   这种情况下,为了保护这些‘财产’,官伎馆很注意安全!每年给巡检司的使费最多,图的就是他们多多来官伎馆周边巡逻。   至于自家雇人保卫官伎馆,这就不用说了!   但到底不是专业的,总不如存到柜坊合适...再者说了,官伎馆有的时候其实是出了家贼,防是防不住的!若是那些簪环首饰、珍宝摆设,因为独特,也因为出手不可能做到隐蔽,那还好一些,白花花的银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真的被家贼偷走了,找都不好找,只能自认倒霉...官伎馆这种地方,总不好大张旗鼓抓贼!真要是那样,传出去这家官伎馆竟成了贼窝了,这是会影响生意的!   红妃存钱之后少了一件事,回到撷芳园就换了练舞时穿的衣裳,去了歌乐亭——这时候歌乐亭也有别人在练习,但红妃心无旁骛,只专注于自己,很快通过一套热身、软开、基本动作进入了状态。   等到准备的差不多了,红妃这才换上一件长袖舞服,开始舞蹈起来。   这是她最近正在排练的水袖舞...水袖舞是华夏很古老的舞蹈类型了,古时跳舞有所谓‘翘袖折腰’一说。即是说,那时女子作舞,常见的是通过袖子和腰部动作来表现美感的。   虽然是很古老的舞,但在红妃这里却不是此时观众眼中的水袖舞——水袖舞在未来会在戏剧中得到长足发展,就比如红妃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练舞服,袖子是特意做长了的!此时也有专门的长袖舞服,但长度一般也就是半米到一米,双手垂下后袖子都很少有沾地的!而红妃这袖子是特别定制的,得有三米了!   为了得到这样长的水袖,一匹绸缎只能做两件舞服......   红妃上辈子为了练习水袖,用的真丝水袖一般是一米八到两米,这在成人水袖舞中算比较常见的,而这个长度在此时的长袖舞服中简直不敢想象!   收袖、出袖、摇袖、片袖、风车袖、冲袖、推袖、扬袖、绕袖、搭袖...多的是优美飘逸,又能让人怀疑人生的水袖动作——这些动作在此时,就算有些已经有雏形了,也远不能和后世相比。   当然,就像其他一切‘美’一样,都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水袖的‘美’同样代价极大。看起来举重若轻的动作,完全是反复练习,再加上一点点悟性的结果!想要做到袖子甩出去时翩若惊鸿,只有舞蹈生自己才知道需要多大的力气!而训练水袖舞一次下来,胳膊会有多酸痛,其中的难也只有跳舞的人甘苦自知。   红妃这还比一般的水袖舞更费力...三米的袖子自然不是她觉得水袖越长越好,所以特别订做的。她是打算排一支新舞,而这支新舞的灵感来源是《十面埋伏》中‘仙人指路’那一段。   《十面埋伏》这部电影看过之后,别的不见得记得,但‘仙人指路’那一段确实是巅峰,观众看过之后印象深刻。而且还有出圈效应,很多没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也知道章子怡扮演的女主角甩出水袖击鼓的场面。   红妃上辈子并没有试过这样长的水袖、这样难的水袖舞...但她不觉得这是问题,既然人生是向前的,那做一点儿过去没做过、做不到的事,也是理所当然,不然人生不就成了重复再重复了?   当然,红妃不可能复刻‘仙人指路’那一段,一方面是没必要,毕竟那是一个电影片段,电影里那也不是一支完整的舞,编舞需要重新做(这一段故事情节是刘德华扮演的捕快用干果砸周围的鼓面,砸到哪一个,身为盲人的女主角【其实并不是盲人】就得甩出袖子击中哪一面鼓)。   另一方面,‘仙人指路’里面也有一些动作确实做不了。譬如女主角用了替身,还是两个!其中一个女替身是水袖舞大家,国家队级别,有这样的替身后还用了一个男替身,就是因为一些空中动作女舞者受限于身体条件根本做不到!   不是仅仅普通女舞者做不到,因为女替身本身就是顶级的女舞者了!   另外,‘仙人指路’那一段里,水袖甩出去击鼓,这没有问题...因为水袖甩起来之后力度是真的很大,这一点练舞的人都知道。问题是,想要复刻电影里精准击中某一面鼓的动作,这是做不到的。   挥舞到空中的水袖,长度达到了三米,这个长度想要保证精准击中特定的鼓,这是不能够的!电影中为了做到这一点,红妃从专业舞者的角度看,觉得应该是近镜头时用了短的水袖。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要么缩短水袖,要么改变舞者周围一圈鼓的分布和大小...为了舞蹈本身的观赏性,红妃当然选择后者——换成鼓面大的多的鼓,同时减少鼓的数量,隔一段才放一面鼓。   这样水袖挥出去的时候允许偏差的空间就大了,相对而言更容易成功。   水袖出又收,仿佛是当空彩练!红妃这个时候还在进一步确定编舞,所以也没有排练,这个时候更多是在熟悉这样长的水袖...长度加长之后,难度也提升的很明显。   舞蹈练习之后,红妃感受到了比平常更深的疲惫。换过一身衣物之后,红妃又去了浴堂沐浴。等到清清爽爽一个人回来时,正是撷芳园夜色降临,将要热闹的时候。   趁着今日无事,红妃直回了雏凤阁,练字、读书,无论做什么都好,身为女弟子有的是事做——只要自己不松懈。   红妃回来的时候,今日晚间也不用外出的陶小红就在房中练唱,红妃隔着墙也能听的分明。好在声音悦耳动听、细腻潺潺,倒不用担心被打扰,相反,这是练字读书‘做闲事’时的好伴奏。   夜还很长,成为女弟子之后红妃也将作息调整成了女乐的样子,即习惯了每日夜半才睡——说实在的,这并不算很难,她上辈子和很多年轻人一样,都没有特别早睡的习惯。只要有足够的事可以消磨时间,晚睡又算什么?   当然,夜间的时候红妃会避免做一些费眼的事,这个时候红妃往往会丢下书本和笔墨,拿起琴棋之类。再不然研究下烧香、点茶的门道,玩玩女乐在应酬交际时应该掌握的一些趣味游戏...总有不需要费眼的事。   就这样,紧凑又悠闲的一天之后,第二天红妃又重新回到了女弟子忙碌的日常——女弟子总是有很多表演类的日程,另外,也是最近到了冬月,冬月、腊月、正月这三个月年前年后,向来是女乐们最忙阶段!   女乐们在过节的时候会非常忙,而除开过节,在其余时间要框出个大概的淡季、旺季,旺季大概就是这三个月了!   年前年后正是消费的高峰,各种交际应酬也挤到了这时,再加上各种节日扎堆...这时女乐们都忙的脚尖不着地!足够勤奋的,这三个月的营收就能抵过一年中其他时间加起来的总和了。   红妃还不是正式女乐,但这时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堪称‘压榨’的忙碌。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捻指又是三五日过去。   这一日红妃自外而来,要陪师小怜吃午餐,等用餐完毕之后,她还得和师小怜一起出堂。意外的是,她来的时候师小怜这里还有客...这种情况可不多见!这个时间点是女乐们起床的时间,一般人要拜访她们往往会稍迟一些。   不过这个‘度’也挺难以把握的,因为再迟一些是吃饭的时候,而再再迟,忙碌的女乐们又得出门了。   见红妃来了,师小怜朝红妃招招手,笑着道:“二姐过来,认认人!”   来客是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个四五十岁上下,梳包髻,衣饰颇为艳丽,一看就知道是贱籍女子。至于另一个,年纪和红妃差不多,打扮的精心,在年节下十分讨喜。   经过师小怜介绍,红妃才知道这两人是一对母女,是严二娘和她女儿严月娇。她们是南桃花洞的私妓,严二娘已经退下来了,至于今后家计,就指望女儿严月娇接上了。   提到‘严二娘’这个名字,红妃就有些印象了,这是这辈子的母亲师琼还在的时候,为师琼助演的私妓——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总得要一个伴奏的,有些时候去的地方就有乐师,不用发愁这个,有的时候女乐可以自弹自唱,但有的时候还是需要女乐自带‘乐师’助演。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女乐最好和乐工合作,但看似亲密无间的女乐和乐工事实上并没有那样的合作,这大概是争夺宜春苑控制权之后的后遗症。反正女乐和乐工只有一致对外、抱团取暖的时候才称得上是‘自己人’,其他时候隔阂可不小。   这种情况下,女乐就得有一两个固定的助演,在自己需要人伴奏的时候可以配合上。之所以‘固定’,这是为了更有默契,不然随便来一个人搭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严二娘就是师琼的‘助演’,这在行内又叫做‘搭伴’...若说女乐是女主角,‘搭伴’就是配角了,所以女乐不可能找到另一个女乐做搭伴,只能从私妓中找人。   又因为官伎馆常和私妓有往来,人手不够的时候还会请私妓去前面临街的门楼充场面、帮着招待客人,两边各取所需,女乐从私妓中找寻搭伴有着天然的基础,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 第48章 不夜宫(6)   严二娘艳羡地看着师小怜、师红妃姐妹妆扮,又低声央求师小怜:“大姐,阿姨也是为家里小娘子...阿姨这些年不过是胡乱厮混了一遭,小娘子的前程指望不上我。别人求不着,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大姐,大姐怜惜她,且提携她罢!”   又看看红妃,继续道:“二姐好大造化的人儿,今后前程不必说!哪怕是为了二姐呢?待到日后,小娘子与二姐搭伴,也是个臂膀...咱们自家人,总好过外头再找!”   红妃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官伎馆与私妓有勾连,平常人手不够的时候得找私妓不说,宴乐之时缺人,也得找私妓!搊弹家是怎么来的,就是宴乐时人手不够,找的最好的私妓。   私妓总是这样襄助,自然不是因为爱做好人好事。实在是这样和官伎做朋友,对她们抬高身价非常有好处!在官伎馆帮忙方便她们认识好客人,而以‘搊弹家’的身份参与宴乐,更是一步登天!   而为了加深这种‘战略合作’的关系,官伎馆和私妓人家往往还有别的动作。比如一些学童,没能顺利从学童成为女弟子,她们就会被官伎馆转给私妓人家!这样的女孩子在市面上是真正的抢手货,哪家得了都好比是得了个摇钱树!与之相比,买下她们花的钱对私妓人家来说那算是钱?   当然,这种卖学童的交易终究是少数,更常见的其实是私妓人家将小娘子送到官伎馆中‘实习’。   就像女弟子会跟随在一个姐姐身后学着眉眼高低一样,私妓人家的小娘子也能来女乐身边认‘姐姐’,然后跟着学一段时间——对于私妓小娘子来说,这是搭上更上一层人脉的好机会,也是提升自己的不二法门,她们都很希望得到这样的机会。   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首先就需要有门路!   得是和某家官伎馆常常往来,过去都合作了很久的私妓人家,才能通过官伎馆都知搞来名额。另外,名额也不是无限的,每几年也就是那么小猫两三只有机会去女乐身边做学徒而已。   官伎馆深谙一个道理,泛滥了就不值钱了!跟在女乐身边实习的机会也是如此。如果每一个私妓都有这样的机会,那这个机会还有什么意义吗?也就达不到拉拢一些私妓人家的作用了。   再者,一个女乐的人脉也是有限的...被分的多了,就等于是掺水,她们身边的学徒这个时候再通过她们认识人,也就没什么用了。   严二娘原来是师琼的搭伴,说起来她在的妓.院和撷芳园也是有着不错的合作基础的,现在她的女儿来撷芳园,按理来说是有机会的。但机会都是竞争出来的,她所在的妓.院本就是南桃花洞最大的妓.院之一,每次往撷芳园送人都得竞争一番呢!   对比起其他几个候选人,严月娇并没有多少优势。   考虑到这一点,严二娘就想到了走‘特殊通道’,她这里通过自己的人脉联系上师小怜了,不用占用院里的名额,自然皆大欢喜、简简单单。   “小娘子给二姐搭伴?”师小怜笑了笑,不置可否:“我见小娘子也是美质良材,这般品貌,给人搭伴也太可惜了!”   ‘搭伴’就是给人做配的!别说女乐不会给其他女乐做搭伴了,就是雅妓,也只有混不出头的才如此呢——其实,大多数女乐找搭伴,也不愿意太出色的,不然将自己给比下去了,那就是笑话了!   这里的出色指的不是才艺,女乐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才艺还是很有信心的。雅妓中也有才艺可以比肩女乐的,但那是凤毛麟角,一般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就是了。这里的出色更多时候指的是容貌,女乐都是精挑细选的,再加上可以妆扮,走出来都是个美人,可美不美也是要对比的!   雅妓的姿色与女乐不分上下,甚至更胜一筹,这也不算少了。   严二娘当初给师琼搭伴,正是因为她一手琵琶出色,但姿色非常普通!事实上,如果不是才艺确实出众,以她的姿色想要成为雅妓就是不可能的了。   “不可惜、不可惜!”严二娘连声道:“搭伴也要看是与谁来做,当年华玉娘与张行首搭伴如何?华玉娘那般人物也能给人做配,小娘子更不在话下了!”   华玉娘和张行首都是行院旧人了,华玉娘也是一时名妓,才貌双全,比不少女乐更红更出色。但她就是为当时最出色的女乐搭伴,而这位女乐在后来也确实成为了行首,力压众花,成为花魁!   “不好比较的...二姐哪里能和张行首比呢?”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师小怜嘴上还是要谦虚一番的。   “怎么不能比!”严二娘语气更加热切,斩钉截铁一句之后又道:“再者说了,小娘子远不如华玉娘呢...大姐说她美质良材,也不过就是对小妮子说话客气。美质良材,有二姐在这里,可不敢应承这个,都羞死人了!”   师小怜笑笑,并不评价这话,只是道:“此事也不是小事了,我还要再想想,另外,也要问问都知的意思...事情有了结果,我再遣人告知阿姨罢!”   周娘姨客客气气送了严二娘母女离去,红妃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问道:“姐姐怎么想的?要我来说,姐姐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就是了,不用想着要不要替我寻‘搭伴’...寻搭伴就寻搭伴,你情我愿也就是了。如今若是以此为条件收下人家,回头她心里不愿意,却又因为前事不得不与我搭伴,岂不是不美?”   “这话倒是说的很有理...寻常人也就罢了,如我家二姐这般的,难道未来还寻不着一个合适的搭伴?”师小怜照例吹着妹妹,等红妃给她盛了饭、摆了筷子,拿起筷子也不急着夹菜:“说不定将来啊,还是那些人上赶着来为二姐助演呢!”   说笑着:“罢了...此事我再想想罢。真说起来,严姨在娘那儿确实有些情面,到底是搭伴那么多年呢。这十多年的,她来走动的少,但也从没使用过当年的人情。如今难得上门,纵使有些为难,也不好直接拒了。”   其实说这个话,就已经说明了师小怜的决定。果然,又过了几天,师小怜找柳湘兰说了这件事,这件事也就定下了。   如果师小怜现在带着的女弟子不是红妃,柳湘兰或许还会犹豫...带着馆中一个女弟子的时候再去带外头来的小娘子,那就是一份人脉要分成两份了,这是在给女弟子添堵啊!哪怕蹭到的人脉不多,那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呢。   但因为是红妃,柳湘兰那里完全不担心了。在柳湘兰看来,以红妃的资质和势头,师小怜最多就是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真的谈到积累人脉,带入行之后红妃其实是靠不到师小怜的。   师小怜收下了严月娇,这事传了信给严二娘,第二日严二娘就带着严月娇和一份厚礼来见师小怜了——女弟子们认姐姐是要送礼的,严二娘如此行事,也是外头的人学女乐规矩。   师小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来到我这里,规矩就要按我这里的来,若有差池,我该教就教、该罚就罚,到时候阿姨不许心疼...若做不到这点,阿姨到时就把人领回去罢!”   严二娘当然不会有异议,只连连点头,让严月娇给师小怜磕头,又让她称呼红妃‘姐姐’...其实严月娇和红妃同龄,论月份比红妃还大两个月。但年纪差不多的私妓管女乐叫姐姐这本就寻常,是私妓自认低一等的象征。   见严二娘认下了,师小怜跟着道:“另外,阿姨日后也不必说搭伴之事...如月娇这样的小娘子,资质很不坏了,日后自己当家作主岂不好?如阿姨这般为她安排,外人知道了只当不是亲娘了!再看我,也会觉得我这是在挟恩图报。”   说罢,也不管严二娘是喜是忧,直接道:“如此也就是了,阿姨送些月娇的行李来,她就在我院子里住下罢...粗笨东西就不用拿了,我这里都有,只用惯的脂粉、首饰、衣服之类送过来就可!”   就在师小怜的几句话里,师小怜的院子里就多了一个严月娇。相比起红妃,她这个‘实习生’显然要做的好得多——因为师小怜是亲姐姐的缘故,红妃虽然认了师小怜做‘姐姐’,却不像花柔奴她们那样,处处讨好、来去殷勤。   平常红妃还察觉不到自己这一点和别的女弟子不同,如今有了严月娇在一旁对比,才发现自己的‘懈怠’。   严月娇对师小怜奉承是真的奉承,而学习认真也是真的认真!夜色深沉的时候,红妃都是在强打精神,只有她神采奕奕,一边在旁打下手,另一边还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师小怜身上,看她是怎样和人应酬,进退自如的...就像是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水分。   这样,还两边都不能出一点儿错,也是非常不容易了。相比起她,红妃甚至可以说是‘不敬业’,没有一点儿她现在是在做服务业的自觉...事实也是如此,她更多还是沉浸在上辈子身为表演艺术家的荣光之中,不能自拔。   她拿自己当艺术家,而不是服务业从业者——这里并没有看不起服务业的意思,只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又是一场斗茶会,邀请了包括师小怜在内的三名女乐作陪,在场的都是达官贵人,红妃和严月娇是随着师小怜一起去的。   此时茶道经过了隋唐时的演变与发展,到此时已经形成了非常严密优雅的‘茶道’。这和后世的冲泡茶不太一样,冲泡茶虽然也有所谓的技巧,但到底失之于程序简单,无法成为‘茶道’。   这说起来也算是一种悖论了,只有足够简单才能够最大程度地推广,然后获得最强大的生命力。但一旦过于简单了,也就失去了仪式感,失去了‘过程’,无法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文化了。   红妃上辈子,华夏早就是冲泡茶为主流了,那时候华夏人喝茶也讲究各种好茶叶,其中难得的也非常昂贵。但和保留在东瀛的‘茶道’相比,却总显得少了点儿什么,紧要就在点茶的过程不同了。   简单的冲泡茶让茶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即使是农村里、山里,也会有一包商店里买的商品茶。平常拿来煮茶叶蛋,逢年过节的正式场合还能给客人冲茶。   而在茶道成为重要文化的东瀛,学习传统茶道的人颇多,但相对总人口依旧是非常小的一部分。   复杂的过程是推广的阻碍,同时又是形成一种文化、一种仪式的天然温床!   这有点儿像咖啡,速溶咖啡成为加班人士必备,但如果是追求生活情调、喜欢精致生活(或者更直接一点说,就是喜欢生活更有仪式感,更有逼格)的人,就会在家里买咖啡机、手磨机,用精心挑选的咖啡豆,做一杯手磨咖啡。   速溶咖啡只是给生活提供□□罢了,后者则不再局限于‘提供□□’,甚至不局限于‘饮料’这一身份,本身已经变成一种生活方式了。   冬天是削雪煎茶的好时候,士大夫们有钱有闲,这时候邀来三五好友,又令美貌的女乐雅妓作陪,斗茶品茗,真是风雅呢!   师小怜陪着一位客人赏鉴一旁挂着的一幅画,另外的客人、女乐,或者烹茶,或者谈心,或者做些别的什么,都是有的。   至于红妃,师小怜陪着的那位客人分不出手来烹茶,接下来的斗茶就由师小怜做主,让红妃替他了:“我家二姐也是学舍里学出来的,总不至于损了六郎的好茶!”   ‘六郎’笑着抹了抹额头:“娘子哪里的话,我从来是个粗疏的,烹茶也没个耐心,有小娘子替我,我乐得轻松呢!”   说罢只与师小怜赏鉴自己最近作的一幅山水,不再管茶水的事了。   红妃另一旁净了手,跽坐于低矮的茶桌旁,动手烹茶。   从焙笼里取出小巧的茶饼,茶槌敲成小块,有茶磨碾成粉末,再用丝罗蒙成的小筛子过筛,确保茶粉足够细腻。   一边做着这些事,红妃注意到茶炉水已经沸腾了,便对一旁打下手的严月娇道:“取水来备用。”   “是,姐姐。”严月娇非常顺从,其实她平常性格还挺活泼的,但在这种场合,她总是非常注意‘上下尊卑’!她的尊敬不只是给师小怜的,对着红妃的时候她也很在意细节。   茶炉上的开水注入了汤瓶之中,红妃茶粉磨的差不多了,便将茶粉舀了一勺到黑色建盏中——时人点茶,最上等的为白,绿色尚次一等!为了映衬这‘白’,茶盏自然最好是黑色了!颜色绀黑,纹如兔毫的建盏因此备受推崇。   托起汤瓶,少少开水注入,调和成膏状。确定茶膏细腻,没有不匀的情况,也没有过稠过稀的问题,红妃这才一手用茶筅,一手用汤瓶注入开水!   茶筅是竹子做的,很像刷锅用的刷子,但要小巧精致很多。这是在注入开水时用来调和茶水的工具,随着茶筅的击拂,茶水匀和,并出现白色的茶沫——这个过程是整个烹茶中最讲究技巧的部分。   斗茶、斗茶,其实不是斗茶叶本身好不好,出来的茶味是不是出众,至少主要不是斗这个。而是看点茶之后漂不漂亮!   点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就是之前分心在其他事情上的人,这时也转过头来瞧看点茶几人的手段。   严月娇认真看着红妃的动作,视线中带着羡慕...点茶这种事,红妃做学童的时候也是从小学的。到如今,作为优等生的她已经颇有火候,与长期浸淫此道的达官贵人相比也不差什么。   严月娇则不同,私妓的营生,哪怕是雅妓,也很难做到从小教导各项技艺。一般只有顶尖的好苗子,被老鸨寄予厚望的,这才从小下大本钱,让她们如学童一样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并其他百般雅事。   严月娇相比起她的母亲严二娘,先天条件要好不少,她有一张完美的鹅蛋脸,嘴巴是樱桃小嘴,看着就是个小美人。要说有什么缺点,也只有鼻子塌了一点儿,算是小小瑕疵。这样的她,若是有她母亲的才艺,成为当红妓.女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要成为妓.院里着重培养的苗子,那又有些不够了。   她也随着母亲学过点茶,但严二娘本身也不算‘专业’,跟着她学又如何能学的精到?再加上没有太多机会练习(茶叶容易得,但最上等的好茶叶也不是严二娘、严月娇母女舍得随意拿来练习的),她在点茶一道上也就是入门级。   红妃则不同,在点茶之时,她是慢着水、多次击拂,不多不少的七次之后,茶汤终成!   出来的茶汤简直就像是范例里才有的样子——汤色洁白无瑕,茶沫咬着茶盏边缘,久久不散。   这本身也是评判点茶好坏的两大标准。   见红妃这样有本事,一个客人也笑道:“小娘子好手段!别的也罢了,难得‘候汤’如此谙熟,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虽然说,点茶之中最讲究技巧的是使用茶筅、注水那一段,但真正的专家却知道‘候汤’最难。所谓‘候汤’,就是茶炉煮水之时,判断水沸的情况,过沸的水会导致茶沉,而不够沸的水又会导致浮末现象,都会让点茶变的不完美。   此时煮水的器具不透明,也无法揭开盖子观察,要判断水煮的如何,全靠有经验的点茶人听声音。   红妃将茶让给这位客人,又去点下一盏茶,手上功夫不妨碍,道:“此中有诀窍,有位浸淫此道者作诗为结,所谓‘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瓶杯’...心得全在其中。”   对于红妃这个说法,大家听过也就笑笑——如何‘候汤’点茶高手都有过总结,但总结这东西也就是听听。虫唧唧、千车来、松风之类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但要在候汤的时候活学活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一说都会,一做手废。   见红妃这样轻巧熟练、举重若轻,就知道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了。   师小怜有心让妹妹出风头,这时见大家看红妃点茶,便笑道:“我家二姐点茶有几分火候呢!别的也就罢了,分茶练过些许时日,倒是可以呈现一番,为今日斗茶多几分趣味!”   分茶是点茶玩到极致之后,一种纯粹技巧性的‘游戏’。和咖啡玩拉花一样,要在茶汤表面点出图画、文字来。这和点茶还不太一样,士大夫追求生活情趣,大都是会点茶的,但会分茶的却还是少。   这有点儿像读书人学写诗,不管写的好不好,打油诗总能作两首。但写诗这事儿往下走,成为一种以难度和技巧着称的游戏,比如回文诗什么的,那就不是每个人都能玩的了。有的人是因为其中的难度止步,有的人则是因为觉得太多时间放在这事上不太值。   但如果有人能在这上面表现出色,又能轻易赢得其他人的佩服。   听说红妃善于分茶,这都不用想,立刻有人令红妃分得茶来!   红妃并不推辞,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手上这碗茶在击拂注水时有了变化,击拂的动作变得迅捷,在前期就将茶水调匀了(代价就是茶沫不能强求)。后面几次注水时,原来拿茶筅的改为托着茶盏。   一手注水,另一手晃动茶盏配合,等到一盏茶成,众人瞧看茶盏中。果然是一幅雪原梅花的图景,于此时是应时应景。   这样的画面停了两息才散去,足见红妃水丹青的功夫之深(评判分茶技艺高低,一看图画文字是否清晰可辨,二看画面保留的时间)。   这一手可将众人都震住了,之前与师小怜赏画的士大夫就叹息道:“曾听一友人说道,识得一高僧,其分茶不用茶匕点水,功夫全在注汤上,茶盏动、沸水入,即水丹青成...只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是自己见识浅陋了。”   “小娘子这一手可说是茶匠通神之技艺!” 第49章 玉质(1)   官伎馆也好,妓.院也罢,这样的地方和所有服务业一样,越是过节越是繁忙。天下都有过节放假的规矩,唯独这些地方因为过节反而比平日更不得闲!一来,人家有闲了才能往这些地方来。二来,官伎馆、妓.院这些地方说的再好听,想要支撑下来也得想法子挣钱,而消费的旺季就是过节的时候,又怎么能错过呢。   但这些节日里有一个是例外,那就是小年、除夕、元日这三日。   年前年后这三个节日离得不远,传统上都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各种节日活动也是围绕着家庭来的。特别是除夕和元日,因为没什么‘生意’,官伎馆和妓.院在此时也会歇业,便是有客人也不做生意的。   小年这一日虽然还开门,但说实在的,生意也很淡,大家只当是放假,松散的很。这种时候,除了一些客居在京城中的官员,因为没有带家人来京任职,在家呆着也没意思,其他哪有人会来官伎馆!   红妃这一日照常起床,很珍惜这样清闲的日子,照例做了早课,赶着午餐的时候去了师小怜那里。   去的时候师小怜正在和周娘姨抱怨昨晚祭灶的事,有道是‘男不圆月,女不祭灶’,这天底下别处祭灶,女子都要避开。唯独行院里是女人当家,小年这一天祭灶送灶神,需要都知主祭,其他人助祭。   这一点上行院里的女子可积极了,总要赶个大早祭灶,比其他普通人家更早...而什么样的大早能比子时刚过更早?   这样的事对官伎馆来说有个优势,她们日常应酬到很晚,过了夜半再睡也是常事,都不用为了这事儿特别去熬夜。   “昨夜为了祭灶,忙乱了一回,倒比平日睡的更迟了!”这样说着,看着旁边殷勤侍奉的严月娇,又看看从外走进来的红妃(显然是做完了她固定早课的样子),感叹道:“到底是小娘子,年纪小,睡得迟些算什么!一觉醒来又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了。”   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我如今是不成了,少睡些时辰,脸色便泛黄了。”   严月娇在一旁笑着趋奉:“娘子哪里的话...娘子如今望去,似双十年华、风姿绰约呢!”   师小怜也二十好几了,这在红妃上辈子是正当年轻,辣妹一个。只要生活在城市里,尽可以再游戏人生几年,说自己还没玩够。但在此时,这个古代社会,却也到了要感叹年华已过的年纪。   不过女乐保养的好,又能敷粉施朱,总不容易看出年纪就是了。   但师小怜感叹这些,也不完全是无病呻吟——女乐不用如何劳作,又时常保养没错,但长期化妆(那可是含铅的粉!),以及昼夜颠倒、饮酒颇多的生活还是给皮肤带来了不小的的负担。在师小怜这个年纪,真个素着脸儿时,确实容易蜡黄脸色、没有精神,显得苍老了些。   正说着闲话呢,院外有人送来今天的份例菜,因为今天是小年,份例菜比以往更丰盛了些。   摆饭用餐,红妃动筷子的时候忽然发现师小怜注意着隔壁院子的动静,有些不解。似乎是注意到了红妃的不解,师小怜回过神来后道:“今日并无份例送去花大家院子。”   红妃‘啊’了一声,反应过来。   花小小明年就不在籍当值了,也就是说,今后她得搬出撷芳园。而按照官伎馆里的旧例,不当值的女乐在最后一年下半年就会进入半退休状态,即使还住在官伎馆,忙着的也是各种告别。和馆中姐妹告别,和这些年来的客人告别。   而真正标志着这个女乐‘不属于官伎馆’的事件,则是小年这一天的这份份例菜。从这一天起,份例菜就不会送过去了——在官伎馆中,别的待遇或许和身份高低挂钩,只有份例菜是平等的,凭他什么身份都是一样的。   由此,份例菜就成了女乐是官伎馆一份子的象征...红妃她们也是成为女弟子之后才有份例菜的。之前如孙惜惜,虽然也能蹭一顿饭,但那是占馆中便宜,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菜色。   等到女乐离开,也是从撤去份例菜开始。   师小怜说这个,当然不是舍不得花小小这个邻居...事实上,她烦花小小烦的要死!有花小小在,总给她找不痛快,有这样的邻居不知道要受多少气!眼下花小小要搬出撷芳园了,她开心的很呢!   特意说起这个,其实是为了红妃。   她兴致勃勃地与红妃谋划:“花大家住的院落很是不错,当初是她做成了‘如夫人’才搬去的,也算是馆中最好的院子之一...如今眼看着花大家要搬,院子就该空下来封上了。等到明年中秋后,你们这些女弟子就该离开雏凤阁了,另分地方住!”   “若是二姐你能搬到这院子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院子不只是位置好、房子好,还和师小怜做着邻居呢!姐妹俩做邻居,确实没有更好的。   红妃也觉得这不错,但还是有些疑虑:“恁样好院落,我人小,轮得着么?”   师小怜一听就捂着嘴笑了,有种小姑娘的可爱:“二姐平日聪明,怎么此时又犯了呆症?馆中虽说论资排辈,可从来也不只是论资排辈。这样的好院子断然不会空置下来,总得安排人住下,到时候谁来住?论谁也敌不过二姐你啊!”   四个女弟子,其他三人肯定是没法和红妃竞争的。至于其他女乐有想要换院子的...凡是自己独占一个院子的,只要不是原本的院子太差,这种时候也懒得大张旗鼓换院子,搬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麻烦事。   有动力换院子的多是一些两人合住一个院子的。   但话说回来,这些女乐会安排成两人合住,本身就意味着她们不红,在官伎馆中没地位。这种时候,就算她们资历再深又如何?师小怜看得分明,并不觉得她们有机会和红妃争!要师小怜说,这些女乐就该自己知情识趣一些,别冒出来,不然只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听师小怜和红妃说这个,严月娇也在旁凑趣:“娘子说话有理!日后姐姐定能与娘子做邻居!”   说说笑笑中吃了一顿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师小怜人坐在堂下,听严月娇作小唱,边指点着她——严月娇在她身边学习,除了眉眼高低,肯定也是指望着修行伎艺的。师小怜的本功是唱,也正适合指点她。   除了女乐,外头私妓虽也学舞,却大多没有火候,更专注于吹拉弹唱之类。   小唱是此时众多‘唱’艺中的一种,也是最受士大夫欢迎的一种。此中伎艺常见清唱,就算配乐也往往是箫管、红牙板、小鼓之类乐器,任取其一伴唱,清雅的不行。   因为配乐简单,就越见艺人功底!一般没两把刷子的艺人,都不太敢在正儿八经的场合作小唱!不然就算唱了,也吸引不了人,反而会被挑出诸多演唱上的毛病。   严月娇小唱,红妃在一旁拿一面羯鼓,伴着节奏拍打。这样的节奏可以帮助严月娇找到韵律的拍子,至少此时她还是挺需要这个辅助的,完全的清唱还不够水准呢——红妃的本功不是‘唱’,但也学过唱,再加上跳舞也需要对节奏的了如指掌,此时帮着敲鼓也是轻轻松松。   教唱了一回,师小怜觉得严月娇掌握了这段歌曲,便挥挥手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了,冬日里难得的有这样的好日头,又兼得闲,去玩罢!”   严月娇说到底也才十几岁,哪能没有一点儿贪玩的心呢。师小怜这样说,她自然动了心思,拿眼睛去看红妃。   红妃点点头,起身道:“月娇爱蹴鞠,我也爱,我去取个气球来!”   “就依姐姐。”严月娇眼睛发亮,等着红妃拿气球,又看看自己和红妃的衣着,笑眯眯道:“我与姐姐今日都穿的爽利,踢气球也便宜!”   不一会儿,红妃就拿了一个‘五角’气球来——此时蹴鞠用的气球和红妃印象中的足球已经非常像了,里面是猪牛膀胱充气做的内胆,外面则是数片皮革缝成的圆球,这些皮革内缝,不露线角,这不是‘足球’,又是什么?   这样的气球又叫做‘砌作球’,正是从外球皮革砌缝得名。   而所谓的‘五角’气球,‘五角’是品牌名,也是这种球的特征。此时砌作球的种类已经很多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特色,譬如‘梨花’‘虎掌’‘侧金钱’‘六叶桃’‘六如意’之类的名头多的很!   有的只是为了叫起来响亮,有的则是表明了球的特色。   ‘五角’是后者,说的是外边砌缝的皮革每片都是五角形,共用了十二片皮革,缝的圆圆的。   这球当初是红妃选的,红妃记得上辈子见过的比较‘朴素’的足球就是黑白块儿组成的(后来有了很多花哨的样子,据说是有什么科学依据才改成那些样子的,红妃也不懂),这些黑白块儿,黑的是五边形,白的是六边形,因为这个缘故,红妃看‘五角’气球总觉得亲切。   拿了球来,红妃便与严月娇两人对踢,做个‘白打’(不比赛,只是踢花样,早先两人对踢就叫做白打。不过此时踢花样,从一人独踢,到数人轮踢,都叫做白打了)。   在学舍的时候学的东西是又多又杂,其中杂项不可胜数,主要原因就是各种游戏项目太多了!女乐常见要陪玩的,这些东西自然也得学,有些学童若不是为了二加之礼时呈演能够过关,说不得学这些的时候要比学舞乐更加用心!   毕竟从实际来说,学好这些东西在日常中的作用可能比才艺不上不下更有优势。   处在这么个环境中,红妃自然也学过蹴鞠。她因为勤学舞蹈的关系,身体柔韧有力、灵活而反应快、控制力强,只单论‘白打’这种踢花样的玩法,她是很出众的,这一点看教习蹴鞠的老师的评价就知道了。   而严月娇,她所在的妓.院,女孩子们学蹴鞠的也多,这一点和学舍中的学童没有什么不同...这又和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不同了,很多对于学舍学童来说是‘末艺’的功课,对于私妓人家的小娘子来说却是主业。   两人就在院子中央空地上踢球,缝了彩色丝带、专给女子踢的气球就这样在空中上下翻飞起来,中间从不落地,丝带飞舞,煞是好看——‘白打’的营生,无论是球在一个人脚下、身上,还是两人踢来踢去都可以,只有一点,不能落地!   红妃用胸背作了个‘大过桥’,又将球送到了严月娇那边。严月娇也不怯,一个‘斜插花’的花样做出来,球落到了脚下,踢了两脚后又传递给了红妃。两人你来我往,各种花样动作都能做,如‘巧膝蹬’‘下珠帘’‘凤衔珠’之类,一一做来,风范十足,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专业的‘女校尉’来了。   此时女子踢球和男子一样风行,既有专业的女子球队,也有女球员加入齐云社这样的全国性‘蹴鞠会社’。和男子一样,女球员如果技术水平出色,也是可以评等级的!而在球员等级中,校尉最高,男球员最高可以做校尉,女球员自然可以做女校尉。   其实何止是红妃、严月娇这样的行院女子,事实上此时女子无论身份高低,都喜欢踢球,也都能踢上一两脚——这个风俗在别的地方或许还不一定,但在男女都酷爱追赶时髦,风气也开放活泼的京中,这是一定的!   此时正逢着师小怜的一个熟客被馆中下仆引进来,这人是蜀中人士,叫做程士昭,一个人在京中做官,并无家小在身边。所以小年这样的日子也没在家过节,而是四处走走,不知怎得走到了撷芳园这里。   程士昭这人就是个爱踢气球的,他加入的可不是齐云社,而是比齐云社更有逼格的‘圆社’!   齐云社是此时全国性的、最大的蹴鞠爱好者会社,这里有着众多蹴鞠好手没错,但要真论风流,还得数圆社!因为圆社入社不止要求球踢的好,还要求球员本身长得漂亮,踢起球来有观赏性。更严苛的,甚至还会对球员本身身份做一定要求!   简单来说,圆社很像后世有名的豪门球队‘皇马’...和其他球队大多和工人挂钩,诞生多是源于矿工队、大工厂聚集不同,皇马这支诞生在首都的球队,本来就是有钱有闲的一些贵族,以及中产阶级的律师、医生之类的人弄起来的,他们要的就是胜利与观赏性并重。   别的球队强调热血、战斗,场面焦灼时滚的满身泥水也是战士的热血。轮到皇马完全是另一种画风,大家都喜欢‘白衣骑士’(皇马的主场球衣是白色,这在豪门球队中也是独树一帜的),最好是白衣飘飘,轻轻松松调度起场面,不用弄脏球衣就赢过对手。   这也是为什么在别的球队都可以踢功利足球,球队成绩是灵丹妙药,踢球时的场面不用过分在意时,皇马不仅要成绩,还要踢的赏心悦目——接二连三送走冠军教练,也只有皇马的球迷干得出来了。那些教练虽然为球队带来了冠军,但球队的场面是球迷不能接受的,简直无解。   圆社为了保持水准,偶尔也会让一些不那么满足标准的球员入社,但这种球员往往是球技极其出色,名噪一时的!   说到底,此时是一个阶级社会,齐云社规模再大,名头再响,里头的社员多的是一些职业球员、市民子弟。水平高归水平高,却是江湖气重了一些。而圆社就不同了,多的是有身份的人!   对于一些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球技能立足的球员来说,成为圆社成员就有机会接触此时的‘贵人’了。想到一些通过蹴鞠与贵人成为球友,进而上进、改变身份的先例,那些蹴鞠高手若有机会加入圆社,都是争抢着的!   程士昭这样一个球友,又爱风月,此时见两个小娘子在庭中踢球,哪有不喜的!   “原来你们这样会踢气球!”程士昭大喜道。抬眼去看两个小娘子,他常在师小怜这里走动,都是认得的,特别是红妃,见得多了!倒是严月娇才来,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一时之间还得想想才记得是外头妓.院送到师小怜身边跟随的。   严月娇比红妃略矮一点儿,两个小娘子都穿着男装。其中严月娇梳个朝天髻,发髻上还系着红发带,软垂下来,鲜艳夺目。身上则穿着杂色锦绣袍子、红艳艳的吊敦裤子,足蹬小靴,一眼望过去,好个男装丽人!   至于红妃就更绝了,她面上没有化妆,身上也并无多少艳色。脸素白着,仿佛是这冬日里一捧细雪,至于那眉、那眼、那嘴唇,就是细雪上绘出的冰冷景色。眉毛淡淡笼着,眼睛泠泠觑着,嘴唇不涂也是嫣红色,像是一点心头血,红艳艳让人心里‘突突’跳。   她头上不梳女子发髻,而是扎了男子髻,戴一顶男子用的黑色幞头。身上一件圆领袍子是灰蓝色的,疏疏落落地用银线绣出三五云纹,圆领袍子领口露出里头的中衣雪白的领子,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   至于裤子,也是严月娇一般的吊敦裤,只是颜色是象牙白,素素净净的,只有些暗纹。此时踢球,把个男装袍子的前摆给掖扎进了腰间青莲色双穗绦子里,看的分明——她浑身上下只有一双便宜女鞋是红的,此时灵活踢球,让人挪不开眼。   吊敦裤是从北方游牧民族那里新传来的,是游牧民族为了方便骑马做的‘紧身裤’。传到东京后没别的人穿,还是爱美的女乐最先改进,然后穿到了身上。这京中的潮流从来都是从女乐起的,从这以后市民穿吊敦裤子就很常见了。   此时女子穿着吊敦裤都脱不开一个‘风流艳丽’,穿在严月娇身上就是如此,但在红妃身上偏生出一股洒脱利落。让程士昭看过一眼,便忍不住再看一眼,与师小怜道:“二姐生的好是早知晓的...其实要说这也不是没有的事,当不得如何说,难得的是通身气派,竟是从来不见的!”   美貌在哪里都是稀罕,哪怕是在女乐中也是如此!此时程士昭说这话,师小怜也不以为意,她倒不是觉得程士昭是在说假话,只是她知道程士昭此人惯有几分呆气,他这话只用听听就是了,不用当真。   外面常在行院走动的相公郎君,面上最重女乐的才艺,但真能一次将他们击倒的还是美貌...才艺其实起到的是‘邀请函’的作用,没有女乐的身份与才艺,她们根本无法顺理成章地接触那许多达官贵人。至于见到这些人以后,容貌的重大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不可否认,有些女乐能够只靠才艺成就自身,就算脾气再坏也受尽追捧...但那样的女乐终究是极少数,比容貌倾国倾城的还要少见呢!   “相公这话过了,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师小怜谦虚了一句,就让周娘姨上茶,又让红妃和严月娇停下来,过来见礼。   程士昭可不愿意她们停下,连忙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接着踢球就是了...我也来!”   ‘白打’比起正儿八经两支球队比赛,好处就在这里了,多少人都玩得,对场地的要求也不高。此时程士昭要加入进来,也就是由两人对踢,变成三人角踢罢了,容易的很!   见得他急急忙忙加进来,严月娇还乱了一下,红妃却是最不动的。自顾自做了‘出尖’的一个,出球给了程士昭。   程士昭见了,也不觉得冒犯,反而笑了:“来的好!二姐若入个球社,也做得个师父了!”   三人角踢,常见于师父训练徒弟时,三人分据一角,师父为主,是为‘出尖。师父分别给两个徒弟‘喂球’,由这个师父掌握球的去向,可随意传球给两个徒弟,而徒弟只能将球传回给师父。 第50章 玉质(2)   入了腊月之后日子就过得飞快,特别是小年之后,送过灶君,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除夕这一日。   从小年起,桃花洞从官伎馆到私妓人家,都忙忙乱乱的!一边是比平常更多的应酬、出堂,另一边却是馆中内里也多有事——从洒扫除尘到采买东西,年前都是忙着的!这些事也不能提前做,这会儿堆积起来把个上下忙的脚跟打后脑勺!   “世上事哪有做得完的!左不过就是临到头来,有些做完了,有些没做完,没做完的那些只好糊弄!”师小怜坐在院子里,吃着甜瓜子与旁边忙着贴窗花、挂春联的周娘姨闲话道。刚刚馆中的下仆还打门前过,走路比平时还快一些,也不知忙的是什么。   除夕这一日并第二日元日,官伎馆是不开门的。女乐们也松快,或者什么都不做,或者在要好的姐妹那里闲话,都是这样过去的。   “还是事多,好似一年事都挤在这几日了。”周娘姨将旧春联取下,换上新的。退后两步还看挂的好不好!听师小怜这样说,回了一句。   “此事无法...并非刻意挤在小年后几日的,只是风俗如此罢了。若不过小年,谁敢腊月里扫除?再有采买,多的是一些鸡鸭鱼肉。虽说冬天较别的节气耐得住存放,那也是有限的。”说到这里,师小怜也摇了摇头:“真说起来,若无必要,谁又愿意年前年后采买东西?”   腊月里水土贵三分!若是可以,大家都乐得提前采买呢!   “说到采买,今年的节下物件倒是比往年更贵出三分...都送出去了吗?”师小怜说的是年节下的礼物,都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这个时候送出去为的是联络感情,师小怜一惯重视这些细节,早先安排的妥妥当当,此时也要多问一句。   周娘姨道:“都送了,不只是娘子的,小娘子的也送了!”   这件事上红妃占了师小怜的便宜,红妃只准备了礼物,送出去的事情是师小怜安排的。图的是她本来就要做这事,一事不烦二主,倒也方便。   正说着这事儿呢,可巧红妃从外面进来了,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并无多少装饰。见她头发还微微发潮,师小怜一眼就知道她刚刚去了浴堂,奇道:“今日街上的浴堂还开着?”   “就是今日才越要开!姐姐见街上的生活,卖节物的不是多的是?图的是今日生意好做、银钱多。”到了一年年末,辞旧迎新,这一天从头到尾沐浴一番的客人比往日还多呢!东京城中中等及以下的人家又多是习惯在浴堂洗澡的,这个时候浴堂关门,那不是让人为难!   红妃刚刚做了早课,大冬天一身是汗,便去了浴堂洗澡洗头,顺便在浴堂把一餐饭给解决了。等到头发擦过、晾过,只有一点儿潮气,这才绾了个简便发髻回来。   “浴堂里随意换下的衣裳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时候还这样妆扮?年节下正该耀目一些...回去换过衣裳头面再来!”师小怜见红妃做家常打扮,完全是平日里从浴堂出来时的穿着,怎么简便怎么来。虽然怎么也说不上‘寒酸’,总归不符合年节下的氛围。   红妃也不争这个,她又不是什么KY,眼下要过年了,肯定是要穿的簇新靓丽的。不然那可说不上朴素,只能说是刻意找茬儿了!   便转回雏凤阁,换了一件零落绣着几条红鲤鱼的牙白色夹袄,一条蜜合色龟背暗纹缎子裙,袄儿因为是夹的便不好如单衣一样掖进裙子里,而此时又时兴显腰身,便用一条天水碧色勒帛束了,有天水碧色的带子软软的垂下来。   牙白色、蜜合色、天水碧色都是浅淡的颜色,年节下有些不合适。但其中夹袄两襟缘边宽宽的,都是大红的,内里束的蜜合色裙子也用红色宫绦系着,几条红色的丝绦就这样从袄儿下摆露出。浅淡的颜色越能衬出鲜艳,红妃这样一身,一眼看去只让人看到那几条小小的红鲤鱼、红衣缘、红丝带,鲜艳的很,同时又和其他满身艳丽的人区分开了。   换了衣服又梳头,因为此时馆中人都忙,叫不来梳头奴帮忙,红妃便拣了简单发髻!两额和鬓边堆了云尖巧额,其他头发梳成顶心圆髻。最后再把块红纱巾包上去,髻脚系上缀了珍珠的红发带,一个包髻就好了。   至于旁的装饰也不用,红妃只在额角、两鬓上面一些的位置各插了两枚白玉方胜,小巧又精致。   如此,化好妆的红妃臂间挽着一条与腰间天水碧勒帛同色的披帛,回到师小怜的院子里的时候,师小怜总算满意。看着红妃腰间那条绣花勒帛就笑:“这又是流行式样?如今腰带之类越发宽绰了!我记得前两年呢,还没有这样的勒帛。”   因为夹袄是夹衣,里面絮了一层丝绵,用的腰带太细了不好看,如今这种不掖的上袄要用勒帛,都爱用一种宽宽的、类似腰封的绣花带。这绣花带长度和腰围差不多,两边还连着长长的飘带,绣花带放在前面很好看,飘带则可以在身后系住,然后又绕到前头来,用各种漂亮的腰带结绑好,既能防着结带松散,又增添了美观。   正在她细看红妃腰带上的绣花的时候,忽然有个下仆抱着一个锦盒进来道:“师娘子,程官人与你送节礼哩!”   就像女乐会在年节前后给有过接触的人送礼物一样,一些与女乐要好的,也会在这个时候送上一份礼。   “怎么今日送礼?”和女乐送礼要当时不同,客人送给女乐的礼物往往会错开节日(除非是生日),所以除夕当天来送节物,这也算是稀奇了。   接了礼物,师小怜出于好奇翻看了一番,除了几样寻常的节下物件,还有一个用窄窄锦盒装着的画轴。展开画轴来细看,师小怜这才明白过来:“我说怎么着急今日送礼来,原来是为这个献宝!”   师小怜让周娘姨取一架画案来,让把这画挂起来,这才朝红妃招招手:“二姐也来看,这上头画的是你呢!”   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是此时的四雅事,所谓挂画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把一幅画挂起来就算。这其实是有此爱好的人聚集起来,将一幅或多幅书画作品用专门的架子挂起来,让大家一起赏玩、品评、交流,后来延伸到生活中,将日常对书画的展示、收藏等也算上了。   女乐们的生活其实和士大夫很像,甚至要更‘雅’一些...这有点儿像古代男子与女子读书,男子读书还多是为了出仕,很多人对读书本身是非常功利的,并不享受其中乐趣。女子也有一些出于功利目的读书,但她们终究不同!   这一点从他们读的书不同就能看出了,男子非得是四书五经不可,女子则更可以按喜好来。   这个时候师小怜请出专门的画案,邀红妃来赏画,只不过是她的日常罢了。   红妃走过去看,画上是师小怜这院子里的图景,师小怜坐在一边,图画中心是两个少女,正是小年那一天红妃和严月娇蹴鞠的样子——其实人物并不大,就算是如今正流行的‘写真’,也不能从脸和身段判断人物,红妃只是认出了衣服、发式。   画上还题了一阕词,红妃走过去念道:“‘蹴球争先,起脚飞上重重楼。韶光已漏,子弟正轻狂。 东京儿郎,个中最风流。近前走,才露根由,红雀逐绣球’...这是什么?却是没什么意思了。”   红妃自己经过在学舍的学习,写诗作词也是能来的,水准算不上多高,只能说与文人墨客交往是够的。但要说到品评的眼光,那就高的吓人了,毕竟她上辈子随便入耳的诗词也是第一流!或者说,不是第一流的作品,在历史变迁中,不说散失了,至少也是默默无闻,成为了某本诗集里后人觉得陌生且无聊的存在。   眼下看程士昭这阕词,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别看写满了一阕词,其实通篇都是流水账而已。   “这上头二姐你还是太苛刻了,要我来说,倒觉得不错,至少最后一句‘红雀逐绣球’就很好,其中最妙的是‘红雀’一说。”师小怜说话比红妃客气多了。不过她本来也是这样的习惯,总是擅长找到客人的优点,然后大加赞美。   如此,捧的言之有物、真情实感,被捧的人自然高兴!这也是师小怜一直很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   词中‘红雀’说的是红妃的脚,那天红妃穿的是红鞋!   那天红妃一身装扮都是男式的,不像严月娇只衣裳是男装,头发、妆面还是少女的样子——词的大意是偶然看见东京儿郎踢气球,很有范儿呢,穿的还是东京最流行的漂亮衣服。赞叹了一番,走近一些才露了马脚,原来不是男儿郎,是个女娇娥!这一点看那双红绣鞋就知道了!   脚儿小小,穿的又是此时流行的,前面尖尖翘翘的女鞋,在程士昭的笔下就是‘红雀’一般。   此时并无裹脚的风俗...说实话,本来裹脚这种审美就是一种意外,别的文明也没有发展出这种审美。在当下,显然因为世界已然不同,本该在宋代有些苗头的裹脚,此时影子都没有了。   但大家还是喜欢小一点儿的脚...这倒是一种必然,因为对于女子,华夏这边的审美一直是强调‘小巧’的。具体到一个美人身上,就像称赞牙齿会说‘齿如含贝’,称赞腰肢会说‘腰如束素’云云,称赞脚好看,也会从大小上做文章。   所以程士昭以‘红雀’做比喻,确实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一个美貌少女——小巧又灵动,想象那双脚去踢球,这是很形象的。   对于师小怜这说法,红妃不说什么,只说起画本身:“这并非程官人所作,难得作的很可爱。不知是哪个画工作的,倒是眼生的很。”   师小怜也没有与红妃掰扯的意思,拿起一旁随着礼物送来的礼单,笑了笑就随着红妃说道:“书信里有写,似乎是马行街一个姓苏的画工所画。如今那画工尚不如何出名,作一幅这这般大小的挂轴,算上画绢、颜料之类也只要两三贯钱。”   “还特意说起这个,程官人该是很得意罢!”红妃想想就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士大夫以资助艺术为雅事,也愿意有一个‘慧眼识英雄’的标签。所以,若是能在一个画工成名之前就发现这个人,以很低的价钱收到对方的画,等到人出名了,再说起来可是一桩美谈!   两姐妹说着一些闲话,也谈起要不要去找那个苏画工画几幅画...一日悠闲,随随便便也就混过了大半。直到天边暮色渐渐降临时,有下仆来请红妃和师小怜——此时有除夕时丰盛吃一顿的习俗,但这顿饭是早晨,还是傍晚,又或者是中午,要看各地习俗不同。   开封在这一点上不愧是京师,各地方的人都有,风俗上也就格外乱一些。差不多是各家过各家的,什么时候吃这一顿都有道理。   倒是贱籍女子,所在的地方无论是官伎馆,还是私妓人家,都是傍晚吃这一顿饭。   平日里大开楼门,用来待客的前边楼里,此时门封着,一条条长案摆开,当中几桌留给女乐们,周围一圈位置安排更紧密的,则是留给了馆中娘姨和下仆——不管实际上如何,表面上说起来,官伎馆里都是一家人,此时自然也要坐在一起吃个年夜饭。   红妃和师小怜特意坐了一桌,同桌的还有另外六人。总共八个人,面前的桌案却是两张饭桌拼成的,就这样,还有些摆不下年夜饭的菜肴!   红妃面前酒菜丰盛,四样干果、四样水果、四样看的香药盒子,就是十二个碗盘!至于其他正经菜肴,则有蒸的烂烂的羊头肉、肥肥的大片鹅肉脯、香喷喷的黄金鸡、汤色清亮的酸笋蛤蜊汤、红绿相间的春盘、炸的金黄酥脆的酥黄独、一整尾的肥鱼清蒸,淋着香味浓郁的酱汁......   正经菜肴,除了锅子和热汤,各色菜肴都用厚实的温盘装着,满桌子都快摆不下了!   这样的好菜色,吃饭的热情却不高。女乐们都处在精力和食欲都比较旺盛的时期,每天因为工作的原因吃好几顿饭都是有的...但平时实在吃的太好了,眼前摆的菜色再好,也和平常没有本质不同。   像红妃她们一桌,吃的最快的却是一盘子‘脆琅玕’——名字很好听,其实就是莴笋焯水之后油盐糖醋姜之类拌过,吃的是蔬菜的甘甜脆爽。   正吃吃喝喝、说闲话时,忽然柳湘兰叫红妃过去,和红妃一起的还有孙惜惜、花柔奴、陶小红三个。   此时柳湘兰身边站着一个生面孔,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妇人满身珠翠,看不出具体来历,只能大略判断也是桃花洞一带讨生活的贱籍女子。   柳湘兰对红妃她们几个女弟子笑着道:“这是秦三姐,她家住在南桃花洞纸马巷子,请你们去家中坐坐...也是走动走动的意思。你们呢,要不要去随你们!”   红妃一下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她也曾听说眼见过——一家官伎馆总有好几家相关连的妓.院。对于这些妓.院来说,和官伎馆搞好关系也是一件正事!所以除夕夜里,她们也会请官伎馆的女乐来自家坐坐。   柳湘兰让红妃她们几个女弟子过去,说明这家不是常联系的,眼下只能说搭上边了,双方未来要不要加深合作,彼此都还在试探中。   虽说是让红妃她们选,但眼下这种局面,红妃她们四个没有一个会说‘不’字。当然,她们内心也是愿意的,这边点头之后,虽然表面上做矜持之色,实际上花柔奴她们几个眼中得意之色已经掩饰不住了。   她们显然都知道,这个时候被私妓人家请去的女乐,进了门都是真正的贵客!私妓那边都是要捧着的。   过去,她们只能看馆中各位娘子有这样的待遇,眼下轮到自己了,心里是得意的很的!   柳湘兰让人抬了她们四个的轿子去,又嘱咐了两个健壮的阉奴陪着——京中治安并不坏,但女弟子们是最需要小心的!小心无大错,红妃她们进出的时候总有撷芳园的健壮阉奴看护。   秦三姐也上了轿子,伴着红妃她们一起回家去。她的轿子走在前头,便先一步到了纸马巷子的家里。才下轿就叫道:“娘!来了几个姐姐,快让家里孩子出来接人!”   站在院内正屋门首的是秦大娘,正是秦三姐的亲娘,此时见女儿将撷芳园的女乐请了来,立刻欢欢喜喜走到庭中,转头还唤着自家女孩儿。红妃下轿的时候听着,也就是‘珍珍’‘小玉’‘宝珠’之类常用在烟花女子身上的名字。   秦大娘家除了她自己这个掌家鸨母之外,连秦三姐在内拢共是六个女孩儿。最小的两个和红妃她们差不多大,又有两个在二十多,秦三姐就在其中,再两个就是三十出头的了。   红妃看过这家那扇黑油外门,看着和一般良家没什么不同。又看这家几个女子,由小到大都举止不俗,就知道这是一家‘半掩门’。   东京城中的风月场所是分了档次的,就和风月女子有等级之分一样!   最常见的是各种妓.院,这些妓.院开门经营,艳帜高涨,往往挂上各种艳色花灯,又让女孩子在灯下对过路人招摇,只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家是做什么的营生——区分这种妓.院档次的,是妓.院本身的装潢、地段,以及院中女孩子们是否年轻貌美。   但又有一种和公开的妓.院完全不同,她们做家户人家的样子,表面看与民居无异。只有常来走动的人,才知道这里头的乾坤,这就是所谓的半掩门。   不过‘半掩门’也分很多种,秦家这个在红妃看来属于档次比较高的那种——六个女孩子都颇有姿色,哪怕是年纪稍大一些的,也有一种风韵,对于特定的人群来说,反而比初出茅庐的年轻妓.女更有吸引力。   至于差的半掩门是怎样的,红妃也不知道——她日常能够走动的地方就是那些,哪怕是为了安全考虑,她也不会去一些治安不那么好的地方。而差的半掩门,偏偏又大都在那些地方。   她只是听说,那多的是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妓、丑妓,是连去一般妓.院搭伙人家也不要,只能自家‘做生意’的...另外,据说一些离开女司的良籍女子也会悄悄卖身(从律法上这是不许的),行事与半掩门差不多。能离开女司的良籍女子都是绝经了的,可以想见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是不会‘体面’的。   秦大娘将红妃她们让到厅中,厅中已经摆了酒饭。此时问过红妃她们四人的年纪,知道陶小红最大,孙惜惜次之,花柔奴又次之,红妃最小,便让家里的女孩子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呼陶小红大姐、孙惜惜二姐、花柔奴三姐、红妃四姐。   此时众人之中秦大娘辈分自然最大,但她丝毫没有拿大,而是让陶小红、孙惜惜坐了主位,让花柔奴和红妃在她们对席客位坐下。至于秦大娘和她女儿秦三姐,则是在背着门口的位置打横相陪——这个位置方便为主客斟酒递菜,向来是陪客的位置。   至于正冲着门的上坐,因为在场没个比红妃她们地位更高的人,便空下了(若是撷芳园中来了个正式女乐,那倒是能坐。但在当下的情况中,总不好让红妃她们四人之间有个高低,索性就空下了)。   秦三姐平时算是这个院子里的小掌班,不说如何拿乔,在几个女孩子中间却是说话算话的。但在此时,却仿佛仆婢一般,起身为红妃她们斟酒:“大姐、二姐也动动筷子,家里饭食是正店送来的...我与三姐、四姐斟酒,这酒不醉人的,三姐四姐慢慢吃!”   边说着,让其他几个女孩子到跟前来表演才艺,笑着与红妃她们道:“这也是班门弄斧了,家中几个姐姐妹妹自然比不得几位姐姐在自家听过的、看过的...胡乱看着也就是了,算是解闷儿消遣!” 第51章 玉质(3)   红妃她们四个到底在秦家不熟悉,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当夜不过是略坐了坐,就由秦三姐亲送回了撷芳园。她们回来的时候,这一夜同样被请去别家的女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这个时候时辰还不算迟,撷芳园的姐姐妹妹们还得自家过年呢!   此时有守岁的习俗,相对于一般人家,早睡晚起的女乐们熬到下半夜自然没有一点儿难度!回头寻了比较相好的姐妹,就在自己院子里闹腾开了——爆竹一声声放着,热闹声里,她们也不无聊,有的是游戏可玩。   师小怜便拿出了一套叶子牌,又让小阉奴去院中请了两个交好的女乐来坐着。连红妃在内就是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叶子牌很像是麻将的前身,不过如果是玩游戏的话,两人玩得、三人也玩得,这就不同于麻将了。   叶子戏两人的叫‘搭□□’,因为□□是两个脚,三人的叫‘钓金蟾’,因为传说中金蟾是三只脚。不过,相较而言还是四个人的局更常见,另外两种玩法只不过是人数不够时暂且凑合罢了。   叶子戏在如今民间非常流行,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是喜欢玩的。而具体到官伎馆中,最流行的也是叶子戏,次之还有打马、牌九几种——这些博戏都是一局一局玩儿的,又是比较有趣味的玩法,十分对来此光顾的达官贵人的胃口。而对于官伎馆来说,这种一局一局的玩法,也方便抽头挣钱。   博戏抽头是女乐们来钱的大头,仅次于开酒席,但对于普通女乐来说,开酒席也就是一些节日才能,机会有限。真的比较起来,还是博戏抽头更能细水长流,是稳定的收入来源。   女乐们对博戏抽头是很看重的,也因此从小就学会了玩儿这些。这样客人牌友不够时可以顶班,又或者客人水平太次时,可以帮忙掌牌...在闲暇时候,女乐们凑在一起,也常有玩儿这些的。   这会儿大家都在各自凑成伙儿,免得除夕夜里难熬!只要没有率先答应别人,都是一请就到的!   所以一小会儿的功夫,师小怜小花厅刚放下的花腿桌旁四面就坐好了人。嘻嘻笑笑中,四个女孩子一边闲话一边玩牌。旁边是周娘姨侍奉茶水、手巾之类——她乐于如此,她这里忙前忙后一通,最后赢钱的人总得给她吃点儿喜。女乐们出手大方,随便吃点儿喜对她来说也不少了!   “今日咱们赌什么彩头?”来的女乐之一,冯珍珍起头问道。   师小怜想了一下:“自家姐妹玩耍,图个消遣而已,很不必在意那些。只是没个彩头又玩着没趣味,便随意赌些,赢家给姐妹添几样消夜果子就是了。”   守岁要熬到很晚,一边守岁一边嘴上不停,这也是习惯。久而久之,守岁时吃果子也成了传统了,这一夜吃的点心特别被称为‘消夜果子’。   这样说定了,红妃她们就玩了起来。玩这种博戏最不觉时间流逝了,等到子时家家户户又放爆竹,声响传入深宅中,这才意识到什么时辰了。这会儿也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冯珍珍便撂下手中的叶子牌,道:“今日暂且如此罢...腹内饿的慌,姐姐这里有什么消夜果子,随便拿几个来!”   周娘姨连忙把叶子牌收拾下,又端来了一个十六槅的红漆果盒,里面放的满满当当的消夜果子,有各样细果、鲜果、蜜煎果子,如十般糖、豆沙团、韵果、皂儿糕、市糕、大耐糕、蜜酥、炒栗子、橙玉生...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点心。   等果盒拿上来,周娘姨又要去捧茶。这时,打外面来了一个提食盒的小阉奴,给红妃等人拜年之余,打开食盒来,原来里面放的是馎饦——此时习俗有所谓‘冬馄饨,年馎饦’之说,过年这日总是要吃馎饦的,这是茶房那边送来的。   馎饦就是面片汤,做的再好吃也就是那么回事。今晚可吃的东西太多了,红妃她们也就是略尝了尝,给了送馎饦的小阉奴一点儿赏钱也就算了(不用特意给押岁钱,过年时每个女乐都会在官伎馆中上下放赏,所以此时赏钱也没有和平时不同)。   临到要走的时候,师小怜才叫住了小阉奴,让他去街上买点儿食物来——消夜果子已经够丰富的了,但都是寻常的食物,这显然不能满足挑嘴的她们。正好她们玩叶子戏时赌了东道,便正好让这个小阉奴跑腿。   小阉奴在女乐们面前往往乖顺似鹌鹑,让跑腿哪里敢拒绝!哪怕他接下来还有送馎饦的活儿,也只能拜托其他人代他去做。当然,这也不是什么苦差事,逢年过节时为女乐跑腿。总会有预计外的赏钱。出去跑腿买东西的时候,随便买点儿果子回来,就足够回报帮忙的人了。   回头拢了一件大袄子,袖着袖子遮头便冒雪往外走。今夜开着的酒楼、茶饭摊子不多,但总有人看中这个时候有人要买熟食,但外面没多少店开张的特点,特意彻夜开店...合家团圆固然重要,但谁又和钱过不去呢?特别是一些生活艰难的人,大年夜也不是回家呆着的时候!   跑了半条街,小阉奴终于把几个女乐点的东西买齐全了,用个大食盒提了。拿一块手巾裹在头上搪雪,顶着风雪大步回了撷芳园。   不同于早备下的各种消夜果子,这个时候从外买来的都是现做得的熟食,另有一种风味。就比如炸鹌鹑、炸冻鱼头、旋炙猪皮肉、煎夹子等等,都是要趁热吃的!   而这些小食之中,要说新奇,还是那碗燕窝羹——拿冰糖吊着熬了,每人有一小碗。   师小怜见了燕窝便道:“真个买来了?还当今日开张的铺席少,买不到这等呢!如今京中最喜欢一些新奇菜式,这燕窝刚刚从交趾传来,正受追捧...说实话,比起一些古古怪怪的,这燕窝菜倒还算好,口味不算古怪!”   “我成日的唱曲,养嗓护肺的方子不知试过多少,到头来还不如这燕窝菜...前些日子问了个好郎中,他让用这燕窝菜煮白梨吃,又不让放糖,说是如此不止养着嗓子,还能滋补身体,护住肺里一口气。真的假的不好说,按那郎中说的吃了,倒有几分效验。”   这话涉及到了女乐们的养生之道,而说这个大家就一点儿不困了,兴致勃勃讨论起来。对于女乐来说,养生是和美容养颜连起来说的,这也是这个时候的习惯。此时的医家写了不少医书,普遍得出了身体好自然面色好、头发好的结论,说实在的,这种结论虽然看起来众所周知,缺乏突破性,但比一些不知所谓的养颜偏方还是好太多了。   至少这是大实话!   女乐们平常喝药酒,吃药膳,红妃看着大多是安慰剂一样,和淀粉丸子差不多。而这还算好的,更多的让红妃觉得莫名其妙——偏方里总有一些红妃觉得非常危险的东西。   大家说着这些,忽然冯珍珍发现红妃众多消夜果子和外头买来的杂嚼都不吃,只吃了半碗燕窝羹。便笑着道:“红妃怎么不吃啊?这半日的,不饿么?按理来说,你这年纪是最容易饥饿的才是啊!”   “略微有些饿,吃了这半盏燕窝羹就好了。”过年时节的菜色油腻腻的,红妃确实没吃多少。这会儿是有一些饿了,但她想着待会儿就要去睡觉了,便略过那些甜的、炸的,拿了这碗燕窝粥,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师小怜听见两人的话,转过头来笑道:“珍珍不必劝她,红妃自来如此,嘴上管的牢,从不随意消受肴馔...今日这是除夕,还放肆了些,平日落日后是绝不碰饮食的!”   天黑之后不吃东西,看起来是件简单的事,但考虑到女乐们常常要熬到下半夜,这就显得非常有自制力了!   年轻的女乐和女弟子们本就处于代谢旺盛、食欲也非常旺盛的时期,每天又忙的陀螺一般,体力精力消耗都很大。这种情况下,谁不贪嘴?而且她们有着相对非常优裕的生活,别的方面也就算了,吃的上面确实是鸡鸭鱼肉随便吃的,再如何吃也吃不了多少钱!   这就导致了她们在‘吃’上面不节制...其实女乐们也知道吃的多是要长胖的,此时审美又以苗条纤细为上,按理来说应该管住嘴。但话说回来,这样的事如果心里知道厉害就能万事大吉,那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不成功的人了。   红妃上辈子生活在一个以瘦为美的时代,大家都嚷嚷着要减肥,一百斤、九十斤看上去已经很完美了,但达到这个水平的女孩子依旧不会放松。在某种焦虑之下,不少人还想要更瘦!   但就是那时,也多的是保持身材不成功的女孩子。   此时对‘瘦’的追求不是红妃上辈子能比的,所以她在保持身材这件事上比上辈子已经放松很多了。现在保持身材,更多是为了跳舞着想,和上辈子的强度不可同日而语。基本上,日常跳舞之类的活动就满足了她的运动需求,至于‘管住嘴’这块儿,就更简单了。   多种食物少量吃,尤其戒糖(狭义上的糖),主食少吃,天黑后不再碰吃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并没有更严格的要求了。这在红妃上辈子舞蹈生中,已经算是非常宽松了。   别人看着红妃饮食,觉得她管自己管得严,在红妃自己看来却是怡然自得,并不觉得多辛苦——不是真的不苦,喜欢吃甜的、富含油脂的食物,这是人的天性,红妃有的时候也很想尝尝那些甜食,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想想而已。   上辈子已经习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了,这辈子还比上辈子松泛了些。有了这样的对比,红妃才能心态这样好。   “原来是这样!”冯珍珍打量着红妃,摇摇头:“难怪都说你家二姐有大前程!从这小处就能看出来了,和别人真的不同...年轻娘子谁不爱吃甜的、酥的?就是姐姐们不让、娘姨们劝导,暗地里也要吃的!”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现代人喜欢炸鸡、奶茶,炸鸡是酥的,富含油脂,奶茶是甜的,更是直击人类大脑的底层弱点。而在此时,女乐们也是差不多的,就喜欢吃甜甜的糕点、炸的油汪汪的鹌鹑、酥饼...都是长胖的元凶!   这样的饮食不只是会让人发胖,还对皮肤不好!特别是青春期的年轻女乐,内分泌问题比较紧迫,又有昼夜颠倒的情况,表现在皮肤上就是长痘痘、油光满面什么的——这种时候,遮盖力超强的铅粉就派上用场了,闭口、痘痘、大油田都看不见!   但本来就有问题的皮肤还给糊的严严实实的,问题只会更严重!   所以,管不住嘴的年轻女乐,有些是真的相当苦恼了...此时因为亲身经历的关系,大家大概知道皮肤问题和吃吃喝喝有关,但因为缺乏严密的理论,其中的联系到底是怎样的,却没有那样分明。若是大家明确知道皮肤问题是因为饮食习惯有问题,一狠心倒是能戒。偏偏大家并不那么明晰其中的关联,改变饮食习惯的动力就有些不足了。   红妃饮食上非常注意,又有甘露水在,皮肤自然好的让人嫉妒...这一点平常化妆还没有那么明显,等到大家住到一起,夜里卸妆的一面也能见到时才能看的分明!   元日之后,官伎馆又重新开张,趁着年节下生意好做忙个不停!直到正月初八,这股势头才停下来——这个时候,所有的女乐都要去到宜春苑集合!每年元宵节时在宣德楼前的御街上有好大灯会,御街中央则是表演用的舞台,到时候女乐们都要上去献艺的!   对于女乐来说,元宵节这场表演事实上比每年的春秋两次大宴,以及千秋节那次大宴还要更重要。不止宣德楼上有天子并重臣观赏表演,宣德楼下还有满东京来看热闹的百姓!这对于女乐来说是展示自己的最好舞台!   此时的雅妓们也可以去瓦子中展示伎艺,但她们永远无法像女乐一样站在宣德楼前的舞台上...这个舞台有点儿像红妃上辈子的春晚,倒不是说上了春晚就能走红,但对于看春晚已经成习惯的华夏来说,这确实是个非常大的舞台。   在东京汴梁更是如此,根本寻不出更大、更好的舞台了!   另外,对比下来,元宵节宣德楼前献艺也是规模最大的!这不同于宴乐,一场晚会下来节目非常多,每个女乐都有份参与——一般搊弹家不会此时出场。搊弹家出场往往意味着人手不足,元宵节献艺虽然是规模最大的晚会,但这也是‘计划内规模最大’。真的需要额外的人手,往往是一些更意外的时候。   比如一场大胜仗,需要女乐排演节目来庆贺,这种时候可能会要求许多大型节目。这种情况下,才会有人手不够。   至于这些成了规章的晚会、宴乐,是不会缺人的。   为了准备宣德楼前献艺,女乐们正月初八之后就要住到宜春苑去,封闭式排演。   红妃年前为了准备千秋节的宴乐已经住过一回宜春苑了,此时也是驾轻就熟,和姐姐师小怜一起去了。   宜春苑本来是皇家御苑没错,但这里的住宿条件其实很差——这里也有好屋子,但不能给女乐们使用。   女乐们可以在此排演节目,至于住这边的好房子,那是另一回事。皇家御苑的房子有很多都是皇家规制,不到一定的身份是不能随便住的。就算将宜春苑拨给教坊司使用后,一些偏院经过了整改,已经不犯忌讳了,比较重要的院子还是维持着原貌。   这些狭窄的偏院本来就不多,各方面条件也不算很好,偏偏又要塞下几百个女乐,可想而知住房条件是怎么样的——每间房子都是大通铺,根据房间大小睡着八到十二人不等!这样的屋子对于住惯了独院的女乐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了!   好在女乐们舍得花钱,每次入住之前都会自己出钱让人里外收拾的清洁齐整。这样一来,住的拥挤归拥挤,至少还算干净。   这样的环境对于女乐们来说那肯定没法说,大家只能安慰自己凑合几天。但对于女弟子来说,却是正新鲜!这有点儿像是学校里搞活动,同学们一起住在外面,心里是有些兴奋的。   撷芳园二十几个女乐按照惯例都安排在一个小院子里,一眼望去全是熟悉的姐姐们。孙惜惜、花柔奴她们便忙着四处串联——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   睡的大通铺并不算狭窄,总好有四尺左右宽阔。至于长度,每个人躺下去,脚那头靠里还有一截才到墙。这一截便放着一个厚漆大箱,里面可以收女乐带的衣裳、妆奁、首饰、零零碎碎的私人用品,毕竟每到排演的日子都要在这里住几日,总需要做些准备的。   至于箱子上方,铺着一条罗帕,还可以梳妆的时候放些妆奁什么的,当成一个榻上用的矮几。   花柔奴袖了个银锭式的荷包,荷包里头装着果脯、干果,一边吃着,一边在各个房间里串闲话。   “真累啊...为了排演元宵那日的舞蹈,一整天不能歇息呢。我如今胳膊、腿都是酸的,明日如何抬得起来!”这样说着,又拈了一枚蜜枣在嘴里。   躺在床上,脸上敷着一条热帕子的女乐刘三四听到这话,拿下了脸上的帕子,‘啧啧’了两声:“你这妮子真敢说啊...你这般的二八佳人,说什么累?精神好着呢!就算是酸痛,也不妨事!哪里像我们,老胳膊老腿了,今日劳累过了,第二日是怎么都抬不起来的!”   这样说着,又摸了摸自己有些蜡黄的脸儿,自怜自哀道:“过年的时候多欢乐啊,过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又老了一岁...想我当年年轻时,也是你们一般的。如今不只是精力、身体跟不上了,更重要的是这张脸啊,哪还有当初的好皮肉!”   女乐确实不用经受风吹雨打,好吃好喝养着,还能保养自身,相比起很多女子,她们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但如果卸掉妆容,这个结论就不一定正确了。她们日常化妆,妆粉里面就算是其他粉末掺和着铅粉来,让铅毒没那么容易损伤她们的肌肤,天长日久的也不可小觑了!   再者,她们作息不健康,日常饮酒和喝水差不多——时人都爱饮酒,甚至有‘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酒’的说法,但这和女乐饮酒是不同的!女乐饮酒饮的多了,哪怕酒精度数不高,也会伤身的!而身体的情况反映到一张脸上,这也是常理。   平常大家都敷粉施朱的,只要问题不是特别大,总能遮掩过去。这就像后世五六十岁的戏曲艺术家涂着厚厚的油彩,在舞台上扮二八佳人也不会有问题。而此时在宜春苑里一个屋子住了,又不能带着妆睡觉,谁的皮肤好,谁的皮肤不好就显露出来了。   刘三四拿起放在铺上的一面靶镜,映着箱子上点着的一盏烛火,照在脸上,再三看了。又再看看花柔奴,叹息道:“难怪人形容女子老了是‘人老珠黄’,看这脸儿,真是春华留不住啊!不比你们小孩儿,别说只是白日辛苦一些了,就是一夜不睡也不算什么。”   其实刘三四年纪不大,今年才虚岁二十九呢!放在现代,还能装小扮嫩,抓住青春的尾巴对人说自己二十多岁。但放在如今,二十九岁的女子却是不能说年轻了...另外,女乐的生活方式也让她的脸快速走出了保鲜期。   对于花柔奴来说,她才虚岁十五呢,如何懂得姐姐们对青春易逝的感慨。摸摸自己饱满而富有弹性、白里透红的脸颊,嘻嘻笑道:“我皮肉也不好呢,总是生面疮、酒刺...都知让我吃个医面疮的方儿,我心知那是糊弄人的,求个心安而已,也懒得吃!” 第52章 玉质(4)   花柔奴笑着卖弄:“我皮肉也不好呢,总是生面疮、酒刺...都知让我吃个医面疮的方儿,我心知那是糊弄人的,求个心安而已,也懒得吃!”   然而话是这样说,花柔奴的‘青春痘’其实不怎么严重,在同龄人中算是症状比较轻微的。撷芳园同期的四个女弟子,最严重的是孙惜惜,而陶小红次之。而如果将对比的范围放大,去看她们这批女弟子,花柔奴无疑属于皮肤好的那一拨。   说着说着,花柔奴就说起了最近自己用的‘玉女膏’的方子,这是一个洗脸的方子。道:“这是从个道人那儿买来的方儿,我用着很效验呢,不然给姐姐试试?”   听说有好用的洗面药,满屋子的女孩子都被吸引了过来——想要试用一番。   “这个玉女膏得用的来?”就连一个平常自忖资历,对年轻女乐一惯是端着的姐姐也趿拉着寝鞋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我原来用着玉女桃花粉洗面,总觉着效验不大。”   花柔奴从自己妆奁里取出一个青色的瓷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种浅色的粉状物:“瞧,这就是了,这玉女膏要用黄柏皮三寸、土菰根三寸、大枣七个,研磨的越细越好,早起的时候涂抹洗面,就和一般的洗面药一般!”   走过来的女乐拿过瓷盒闻了闻,道:“只看这方儿倒是不怎么金贵,也没什么刁钻东西...便试一试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洗面药成分简单,都是众人眼里不会有刺激性的东西。就算真的没有效果,也不至于有什么坏的副作用。   来了兴致的几个女乐纷纷让年纪小一些的女乐去打些热水来,要试试这洗面药。   “我用的内宣黄耆膏,原来是我母亲爱用的,也确实有效验...只是不知怎么的,我用着效果平平。”大家一边洗面,一边交流起了各自常用的护肤产品。   “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就如同郎中诊病,一样的症状,也不见得是一回事,而就算是一回事,也因人不同,用药各有不同!只有脉息、用药最好的郎中,才能做到对症下药、对人下药,分毫不爽呢!”   “内宣黄耆膏我倒是知道,只是晓得方子了不敢试。里头又是防风,又是天麻的,这是我平素养身时也不敢吃的药!有个太医交代过,说我身子弱,用不得这些药!我之前用着太真钱氏红白散,里头有白芨、石榴皮、白附子、冬瓜子、笃耨香几味,也不怎么见效。”   “没得效验也不是大事,最怕养护肌肤不成,到头来还损伤了根里...你们有没有听说,就是天香楼的莲香,她之前不是用着一个太真红玉膏的方子么,觉得好用便用了快两年。前些日子觉得脸色越来越差,去瞧了大夫才知道这个太真红玉膏用不得!里头有一味轻粉毒性酷烈,可不是胡来的!”   这样的新闻在官伎的圈子里传的飞快,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附和:“这我也听说过!好像这方儿是从什么古书里看到的...这古书怎么能信呢!”   “倒不是古书能不能信...哪怕这方子是好的,也不该如此!哪里见过染了病,就自己用书里的药方治病的!”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实际上女乐们自制胭脂水粉、洗面药、增白药、护发膏的时候多着呢!只不过天香楼的莲香倒霉,正碰上安慰剂以外的方子了。   此时,红妃正好趿拉着鞋子从外面走进来,她刚刚去沐浴了。一天的排练之后,女乐们都是大汗淋漓的,都有洗澡,但很少有人洗头。红妃洗澡又洗头,就比别人晚回来了小半个时辰。   古人都是好长头发,再加上无法速干头发,为了防着生病,洗头都不怎么勤密。   这对于红妃来说是怎么都不能习惯的,为此,她宁愿两三天就花一些时间在洗头上——其实习惯了之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那么容易生病。   红妃每次洗头都会准备一打干布巾,以及几块麂皮。如果是冬天洗头,洗完之后就会呆在一个温暖的房间,先把头发里的水拧干,再用干布巾吸水,一打干布巾用完后,再换上麂皮一点儿一点儿擦拭。   小半个时辰后从温暖的房间出来,头发就只是发潮了。   至于温暖的房间哪里找...夏天想要如空调房一样凉爽很难,但在冬天寻一个温暖如春的房间却不难。最简单的,呆在密封性好一些、烧了炕的小房间也就差不多了。   红妃擦过头发,又在头发上抹了稀释后的甘露水,梳的齐齐整整的,这才散着头发回到了睡觉的屋子。   红妃穿着家常衣裳,一头厚密长发拖在脑后,趿拉着鞋子回来时,手上端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是一些瓶瓶罐罐。铜盆放在了通铺对面一人一个的脸盆架上后,红妃又慢吞吞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位上,拿了一把牛角梳慢慢梳头。   角梳梳过头皮是一种按摩,每天晚上梳一梳对身体好,对头发也好呢!   红妃侧着身子慢慢梳头,她的箱子上并没有摆镜子,而是点了三根蜡烛,照的比别处亮堂之后翻开了一本书。红妃一边看书,一边梳头来着。   之前讨论各种洗面药、护发膏、增白剂的女乐们忽然就不说话了,脸上洗过花柔奴的‘玉女膏’的姐姐正睡在红妃旁边的铺位,心里忍不住了,便问:“红妃,你平时用什么洗面药?”   本来红妃的皮肤就几乎没有瑕疵,这烛光下看更是完美!在场女乐看来,便是想象中神女的肌肤也没有这样的...平日里文人墨客形容女子肌肤,有用白玉的,有用凝脂的,有用珍珠的,各种各样。而要女子们自己说,天下哪有那样的肌肤呀!都不过是那些男人想当然罢了!   再不然,就是那些男人将化了妆的脸算了进去,不然本身的皮肤总不能像诗词里描述的那样!   哪怕是个绝代佳人呢,皮肤也是有瑕疵的!   而抱有这样想法的女乐们,在红妃这里却是看到了例外...红妃的皮肤就是婴孩的皮肤,真正吹弹可破!   “洗面药?”红妃想了想:“用的是玉女桃花粉,只是在原方上改了改。”   “如何改的?”这下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玉女桃花粉嘛,大家都是知道的,算是女乐中比较常见的洗面药了。用的是益母草烧灰,再调和以石膏粉、滑石粉、蚌壳粉、胭脂、麝香,使用的时候和寻常洗面药差不多——虽然不能说是没用的方子,但用到如今也确实没人感觉到其中有宣传的‘去酒刺、滑肌肤、消瘢痕、驻姿容’的效果。   “去掉了胭脂、麝香,添加了鸡子壳、肥皂、鸡清、蔷薇水。”在红妃看来,一款‘洗面奶’里面放胭脂实在可笑,大概是想达到宣传中的效果,洗完之后皮肤能白里透红吧。只是那样并不是洗出了天然的好皮肉,而是胭脂红薄薄的残留在皮肤上啊!   至于麝香,不说麝香用多了会怎样,这种洗面药中也不会放多少,脱离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红妃不要麝香,主要是觉得这个方子里麝香一点儿效用都没有,最多就是当个芳香成分。但问题是,红妃本身并不太喜欢麝香的味道(合香中用的巧妙的除外)。   其实这款‘洗面奶’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在红妃看来里面大多数成分都是‘摩擦剂’,可以用来去角质。另外,或多或少有些清洁、平衡皮肤酸碱的作用,至于别的,那就不能指望了...她的皮肤好,一是因为天生,二是因为饮食、休息方面注意,三是因为甘露水(这个很重要)。   至于洗面药,那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这又是什么?”暗暗记下红妃洗面药的方子和制作法,又有人发现红妃箱盖上有一个六瓣葵花的小银盘,这一般是妆奁里调制化妆品时用的小盘子。现在盘子里装着几块半透明、带着粘汁子的不知名物质,因为是放在装脂粉的银盘里,看到的女乐下意识觉得这是红妃的‘秘方’。   红妃眨了眨眼睛:“那是芦荟叶肉...冬日天干,我有时用来擦擦脸。”   如果说上辈子红妃还会用用外面的护肤品,那这辈子她就真的用的很少了。主要是那些东西除开一大部分安慰剂,剩下的到底是用来帮人的,还是来害人的,以她的常识来说真的难以分辨。   “说起来,确实有药书上说,芦荟叶肉治顽癣呢...如此看来,对皮肤好也是自然的吧?”说话间,大家又把主意打到了芦荟身上。芦荟很久以前就传入华夏了,但那是芦荟制成的药材。等到芦荟在华夏种植,却还只有两三百年的样子。   又因为芦荟无花,本身也无多少可观,除了药用外,一般人是不种这个的。   想到红妃自己似乎有养几盆芦荟,众人一下明白过来——平常养花养草,用的时候只要掐片叶子就行!真是方便,用着也放心呢!   红妃不知道,因为自己随意一句话,之后一段时间内官伎馆里女乐们就流行起了养芦荟、用芦荟汁液护肤。由此还生出了些典故,多年后有人专门用‘芦园’指代官伎馆,用‘芦叶’指代女乐。   这当然有些夸张,但也是红妃带货能力一流的体现...主要是红妃的皮肤实在太好了,由此她说的话就变得非常‘权威’了。就算大家知道,照着她的方子做也不见得有她那样的皮肤,也要试一试!   只要皮肤因此好上一分,那也是好的啊!   相比起年长女乐的兴致勃勃,花柔奴她们这些女弟子就显得兴致寥寥了。她们虽然羡慕红妃的皮肤,但自觉自己的也不错啊!花柔奴拿了靶镜照照自己的脸,白是白红是红的,也觉得很好。   朝镜子里的自己飞了个媚眼后,再看看其他姐姐围着红妃转,觉得没意思,干脆去了隔壁——柳湘兰、冠艳芳等撷芳园地位比较高的女乐都住这里,一来这间房间是这个小院里的正房,二来大家也不愿意挤这间房,所以人也比较少(出去玩儿,谁愿意和领导住一屋啊)。   她去的时候柳湘兰她们也还没有歇下,见她过来了,正围着打双陆的柳湘兰朝她招了招手:“怎么这会儿过来咱们这里了?你们这些小娘子儿不是一惯不爱往我们这些老人这里跑?”   旁边一个资历深的女乐笑了起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少再争什么了,看到花柔奴这样的小辈都蛮喜欢的。便把一旁放着的果盒拿了出来,让花柔奴拣喜爱的吃:“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其实小娘子又何尝不是?我记得我当初做女弟子的时候,夜间要吃两顿消夜呢!不然睡下之后都心里挠的慌!”   花柔奴笑嘻嘻谢过,就要去抓自己爱吃的果子,然而手半道上就被柳湘兰按住了:“还吃呢?前两日过秤,你多重?如今可不爱丰腴女子,若真的痴肥起来,还如何跳舞——冠大家,你也管管柔奴啊!”   冠艳芳正坐在柳湘兰对面和她打双陆,这会儿已经输了,便扔下手里的棋子,摇头笑道:“这般事如何管?她若是有心,不消我多说,自然晓得管住嘴!若是不晓得厉害,我和她说的多了,她还不爱听哩!”   花柔奴在女弟子中算比较丰腴的了,过去在学舍的时候学舍善才们管得严,周围又尽是纤细的学童,她还能勉强控制。如今不去学舍了,日常随着冠艳芳在达官贵人间走动,所见之人多有喜她明丽丰腴的(她也不算胖,总不至于惹人不喜,或者不喜也很少有人会直言,最后能看到的都是欣赏)。   长此以往,她也就放松了对体重的管控。虽然也有注意着吃喝,但和过去做学童的时候是不能比了。   平日里听身边的人唠叨保持身材听的多了,但是从认识的客人那里得到的讯息来看,她的身材又是没有问题的。时间长了,官伎馆这些女乐娘姨的话,在花柔奴这里就不是那么‘权威’了,甚至会让她有逆反心理。   这个时候听都知和‘姐姐’这样说,她对着镜子摸了摸脸,自觉自己很好。嘴上不敢顶嘴,却还是借着这个话头道:“上回楼官人说奴这般正好,杨贵妃再世也不过如此呢!难道真要人人都像红妃那样?换舞服的时候我都看过了,胸脯跟个男人似的,那有什么好看的?”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花柔奴可能更正确...但这话柳湘兰却是不以为意的:“若是只图自己喜欢,别说是丰腴一些,就是你成了个大胖子,我也不管!只是如今风气如此,世人爱的是纤细苗条的。有本事与我和你姐姐讲道理,你倒是与天底下的男人一齐讲道理啊?”   “你记得一个楼官人说喜欢你丰腴,却不知道多少人不喜欢,只是没说呢!”柳湘兰指了指对面的冠艳芳:“与你姐姐相交的,都是体面人,多少有些怜香惜玉的心肠。便是不喜欢你丰腴,也不至于说什么。”   “若真有一日,有人当面说你痴肥,说你虎背熊腰,身体沉重...你该想的就不是少吃些了,而是如此丢脸,回头如何在女乐中立足!”   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在红妃上辈子所处的社会中,虽然主流有一套严苛的审美标准,但也没有限制审美的多元化。而如果心态足够好,在身体健康的前提下,是胖是瘦也可以完全按自己的喜好来。   但在这个世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特别是贱籍女子,即使做到了女乐,本质上也是‘商品’。而作为一个商品,更符合世俗的审美取向,这算是最基本的!   而世俗的审美,其实更多人可能更爱丰腴的...普通人租妻的时候,也总喜欢长得更胖一点儿的。下意识觉得这样的女子丰臀肥乳好看!而且朴素地觉得,这样更好生养。   但问题是,女乐服务于达官贵人,最次结交的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士、腰缠万贯的大商人。这些人生活的圈子里,女孩子想要长得胖是很容易的,多吃少动自然就胖了,相比之下纤细一些的女子才是她们眼中的美——不容易的才可成为‘美’,若是人人都能轻易做到,那就不是美了。   柳湘兰这话其实说的已经很重了,官伎馆里不兴殴打女乐,平常大小事也很少有脸红起来的。真要说对哪个女乐不客气,那只能是这个女乐‘不听话’,犯了不能犯的错!   简单来说,女乐是昂贵的商品,只要她们肯乖乖做商品,那就一切好说。她们可以过着人人艳羡的奢靡生活,纸醉金迷、尽情歌舞,仿佛一场夜宴没有结束的时候。可要是她们想要超出商品这个身份,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这样的痴女子,女乐中每年又偏要出一两个...只能说,本性这种东西根本无法完全压制。   这话说的花柔奴脸上一红,羞恼之下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奴也不是要更富态,只是觉得如今这样不胖不瘦...才正正好呢。”   揽镜自照,看着镜子里二八佳人的脸,皮肤白嫩、头发乌黑,她自己是真的挺自矜的。   冠艳芳见她揽镜自照的姿态,便‘啧啧’了两声:“你那是正正好的脸吗?要说正正好的脸,怎么也该是红妃那般罢!”   冠艳芳的眼光也是很高的,红妃这一批女弟子,她觉得素质挺好!花柔奴在她看来也是颇为不错的。但真要说有谁能在未来成为女乐中的花魁,成为众星捧月的那个‘月亮’,那就只有红妃了。   别的不说,只说那张如今还有些稚嫩的脸就让冠艳芳这个大前辈也是有些羡慕的...冠艳芳年少时也是以美貌闻名的女乐,自视甚高之余,很少有别的女子容貌是她看得上的,直到看到馆中的红妃一年一年长大。   更难得的是,红妃身上有一种美而不自知的气质。她当然很美,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美貌能给她带来什么,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这个——这样的姿态让很多面对她的人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她认真地想要表演舞蹈、弹唱歌曲,又或者谈些诗词歌赋,品些香、茶...但面对着她的人,只是看着她,注意力就会被移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说冠艳芳也是想多了,人和人果然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红妃清楚地知道自己很漂亮!她上辈子一直是校花,到了美女成群的舞蹈学院,也没有摘掉这个头衔。那个时候身边的女同学就说了,她长得很古典、很美,就连几个知名电影学院的同级校花也比不过她,说她就适合演古装剧!   事实上,她在读书的时候就有演艺公司想和她签约——演艺公司除了盯着几个知名影视学院表演系的苗子外,一些舞蹈学院、音乐学院的学生,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   红妃那么爱美,怎么可能美而不自知呢!   但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漂亮看得太高却是真的...托现代社会信息传播的便利的福,随便一个人也可以通过各个社交媒体看到各种各样漂亮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大家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世界上好看的人真多啊!   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只是眼球经济下,外貌优越的人都被推送到了普罗大众眼中。   而且现代社会有各种手段可以妆扮自己,加上摄影、拍照、修图等方面做的越来越好,美人越多了——实在不行,还有整容。   红妃身边都是学舞蹈的男生女生,身材、仪态、脸都很好啊。而打开手机看综艺、追剧,映入眼帘的也都是好看和更好看的人儿...她确实很难把自己的脸看的太高。   红妃有注意到现在生活的地方和上辈子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而当她看到那些明显的不同时,就很难注意到细节不同了——此时的人大多只能看到附近地区长得好看的人,哪怕是作为都城的开封府,也只是比别处略好一些。   这种情况下,一个‘全国级’的美人出现,其带来的效应和红妃上辈子截然不同。   红妃上辈子的世界拍电视剧,题材是西施、杨贵妃这类殿堂级美女的话,演员再好看,观众再觉得满意,也很难让人觉得真有历史上那位美人的高度——史书记载的太夸张了,怎么都不觉得眼前这位美女演员有到那个程度。   事实却是,美女演员不见得输给那位古代美女,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大家看习惯美人了,哪里那么容易被惊艳到...古人种种过于夸张的记录,大概、可能、也许...真的就是‘没见识’吧。 第53章 玉质(5)   女乐们在宜春苑排演,悉心准备元宵节当日宣德门前献艺之事。忙碌间,元宵节仿佛眨眼即到。   元宵节前一日,宣德门下就扎好了规模庞大的灯山。这灯山是从正月初七开始扎的,直到十四才完工。整体用锦绣彩旗装饰,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山,而近处看又是一盏一盏的灯——灯的种类、题材各有不同,只单以彩绘人物这一个题材来说,就既有常见的神仙故事,又有民间风俗,多的说不过来!   这灯山并不是不动的,灯山既可以看作是分散的个体,又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其中有许多机关相连,下面有人摇动,立刻就会有彩灯牵连而动。或者演杂剧的灯人做亮相动作,或者有小鸡啄米、小兔子蹦跳...等等不一而足。   甚至于,有些机关不是人力驱动,选择了水力!   比如灯山上就有扎好的菩萨像,菩萨手中有净瓶,潺潺流水而出。这水是用陶管从别出接来的,水流仿佛瀑布一样冲下,打到下面的机关上,自然就带动了另一些灯动。   至于女乐们表演的舞台,正在灯山前方!   元宵节这一日,全城的艺人都会拥到宣德门前这一段御街表演,这是给自己打广告的好机会!只是不同于女乐可以在灯山前方、御道中央的大舞台表演,其他艺人只能在御街两侧的走廊下表演。   不过,这些表演的艺人也有个规矩,中央大舞台上的女乐表演时他们是不演的。表面上是礼让女乐,实际上也是现实所迫。一方面,女乐表演时,对面宣德楼上有皇家和各路达官贵人在看,他们下面吵吵嚷嚷演百戏,肯定会有打扰。   此时也没个麦克风,中央大舞台上的动静太容易被周围的声音压下去了!   另一方面,中央大舞台上女乐表演时,大家都去看女乐去了。这种时候就算表演,吸引来的观众也不会太多!这样一算,这个时候表演就非常不划算了!   京中百姓都期待着女乐表演...女乐们的表演也确实是此时一流的,代表着艺人最高水准那一拨!再加上女乐都是漂亮娘子,观众们的欢呼可想而知——相比起宫中宴乐上表演,红妃也更喜欢元宵节的演出。   这里的演出没有宴乐时那样死板,节目单上也有一些民间歌舞,而不全是程式化了的宫廷大曲。另外,给表演者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大一些...宫中宴乐,一套曲子、一支舞,谱上是怎样就是怎样,绝对不允许表演者有一个字、一个动作的改动!   改动之后,哪怕是效果更好了,首先面对的也是教坊司的质询!如果运气不好,又没有人保自己的话,这个表演者就完了!   元宵节呈演就没有这样的困扰了,女乐们自己排练节目,觉得可以做新的改编是尽可以尝试的!只要事先把改过后的乐谱、舞谱呈上教坊司,由教坊司确认一下,就能在元宵节舞台上登台亮相了。   不过,这次元宵节呈演并没有红妃表现的余地。她现在只是女弟子而已,资历不够,只能听从安排——她和几个女弟子一起表演《春舞》的选段,《春舞》是红妃进入学舍后学到的第一支舞,这对于学童来说也是基本功一样的存在,自然没什么问题。   盛大的表演完毕之后,元宵节灯会并未结束,或者说这才是元宵节的开始呢!   女乐们集体上舞台‘谢幕’,拜过官家,又像舞台下的东京百姓致意——这之后,她们也尽可以去玩!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去,孙惜惜就在都知柳湘兰的眼皮子底下想去不能去。只能轻声央求柳湘兰:“都知...放奴去罢!了不得了,令几个下仆跟着就是了,天子脚下,哪个强人恁般大胆,就敢掳了人去不成?”   柳湘兰却不为所动:“你们小娘子只是贪玩儿,哪里晓得厉害!元宵灯会,御街一带如山如海的都是人,多少拐子、歹人混在其中?真个遇到个强人,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你这小妮子不必求我,若是无人伴着你去,到时便回馆中罢!”   人多,治安压力就大,这在现代尚且如此,古代就更别说了!每当元宵节灯会这样的庆典,东京城中哪回不出几个案子?都知们都把自家馆中的女乐看的很重,似孙惜惜这样的女弟子更是如此!这种时候,哪里敢让她们去冒险。   真要是走在路上,不说遇到什么歹人,就是一个灌了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的帮闲,一时不妨让给拉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啊!   到时候,女弟子哪怕能够回来,也不是全须全尾了,对女弟子的声誉更不知有多大的影响。至于说能不能找到责任人...就算找到又如何?损失已经造成了,就算运气好,那是个富贵人,又能弥补多少!   女弟子身上的损失可不好计算!也计算不清!   相比起孙惜惜,其他女乐就没有这般苦恼了。撷芳园中,哪怕是行情一般的女乐,实际也是不乏追求者的,只不过追求者与追求者层次也不同罢了。这种时候,从众多邀约中挑一个出来做‘护花使者’,这一晚一起玩耍,能有什么难为的。   也是因为孙惜惜如今还是女弟子,接触的客人有限,单独与客人交心的机会更是接近于无,这个时候才会无合适的人邀约——其实还是有邀约的,但不能因为想出去玩儿就不挑了!女乐的行程都会走都知手中过一遍,其他人是走个形式,唯独女弟子看管的十成十的严!   这一方面是女弟子经验匮乏,更容易‘所托非人’,‘姐姐’和都知要为她们过滤可能的风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女弟子的女乐之路才刚刚开始,所以更需要重视...这就像是衣服的第一粒扣子,这都扣错了,后面就跟着全错了!   见孙惜惜央求都知不成,正等着人来接的花柔奴就笑了。她过去因为红妃的关系,也因为本来就看不上孙惜惜,对孙惜惜的态度可以说是挤兑居多。现如今孙惜惜和红妃没了当初的亲近,但过去已经敌对的人却无法因此关系和善起来。   孙惜惜现在不好,花柔奴自然高兴。假模假式的就道:“哎呀!惜惜你不能去啊?这也太可惜了...看着大家都能去,只你一个不能够去——若是有个陪着的还好些,眼下却是陪着的人都没有了...对了,你怎么不找红妃帮你?”   这话就问的有些戳心了,红妃和孙惜惜的关系在日复一日里早就不如小时候了。虽然不至于像花柔奴这样敌对,却也就是个面子情。此时这样说,分明有嘲笑之意。   “若是——”花柔奴还要嘴贱,却被柳湘兰给瞪住了,只能半道把话给咽下去。柳湘兰一般不会去管下面小娘子之间的言语机锋,但今日元宵节人多事多,最怕有什么意外。又是自己眼皮子底下,花柔奴还这样拱火,就有些不能纵着她了。   花柔奴不能往下说了,却没有因此心情不好,只看着孙惜惜今日不能去玩,就足够她从中得到‘乐趣’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人不好,自己就觉得好了。   她正得意着呢,忽然听身旁陶小红轻声道:“那是谁府上家人,是来接红妃的?原来是这般光景,我还以为排场该大些呢!”   元宵节灯会人多,且三教九流都有,这种时候治安压力确实大!对于女子来说,又特别需要注意人身安全——她们向来是一些人的目标。   不说被人掳走那么严重,人挤人、人挨人的时候,被人摸一把、拧一下,那就太寻常了!甚至都不能为此声张,因为捉贼拿赃,不能当场抓住人,凭空又能说谁去?   不过,这种时候最需要注意不要被人占了便宜的其实是良籍女子,她们有的跟随着租妻的‘丈夫’行动,有的互相结伴而行。在人堆里,这样的事只能自己小心。至于贵家女子和贱籍女子,这却是要分开来看的。   贵籍女子生于贵家,出嫁的门第也不消说。元宵节出来看灯逛街,多的是家人围在身边,外人见了阵仗挤也挤不过去,更别说占便宜了!而贱籍女子中,如女乐、雅妓这种,也有各自的护花使者,护花使者们非富即贵,不会少了排场,情况和贵籍女子其实差不多。   至于贱籍女子中雅妓以下,一般□□,甚至于老妓、丑妓,则是另一种情况——她们并不在意自己被占便宜。或者说,生活所迫,被逼着不能去在意。对于她们来说,灯会也是一个很好的‘拉客’机会!   那些占她们便宜的男子,大多数都是只想占便宜的,至于花钱买.春,这些人不见得舍得。但‘既在江边走,便有观景心’!这些刻意往人堆里挤,就为了占女人便宜的男子,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这种时候,拉住这样的人,是最容易成事的!   就算一个不成,试个几次,也定有能成的!   柳湘兰为什么偏要靠谱的客人来接人,这边才肯放手下女乐离开?正是因为这灯会的乱糟糟。所以,这晚来接女乐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排场都不会小!哪怕是‘轻车简从’的,也是自己一个,身后跟三四个僮儿,总归能护住一个女乐。   这种时候陶小红特意如此说,显然有奚落之意。   花柔奴顺着陶小红说的看过去,果然来接红妃的是个穿玫瑰紫织锦袍的男子,身后只跟两个僮儿。   “她不是结识了些贵人么?怎得是这样人物?”花柔奴声音轻飘飘的,撇了撇嘴:“看着眼生,也不知道是谁。”   当女乐的年份足够了,东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不说每个都能说的上话,却是人人混得眼熟的。花柔奴只是个女弟子,见的人有限,她看着眼生并不说明什么。但她认的姐姐是冠艳芳啊!跟着冠艳芳进进出出,出席了好几个满目都是绯紫的宴会后,东京城里一些大人物她至少见过了一多半!   对于女乐来说,记住人脸算是从小训练过的,花柔奴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那个穿紫袍子的男子。   正说着呢,接花柔奴的人也到了,这人正是花柔奴随冠艳芳交际时结识的‘楼官人’楼彻。楼彻本身官职不高,只是个从八品的中书通事舍人。但这个官职在当前中枢,是典型的位卑权重、前途光明的好位置!   所以,即使是个‘从八品’的官职,也能被高看一眼!见是他来请花柔奴看灯,柳湘兰也没有做阻拦,就答应下来。   另一边,红妃一起看灯的男子姓魏,名叫魏良华。他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巨贾富商,也不是什么大权在握的相公官人。他是蜀中人,早些年在汴梁住了十来年,一年前老家有事便回了蜀中,年底这才重又回到汴京。   红妃是通过驸马王阮认识的他...这人是蜀中文坛核心人物之一!而且在蜀中文坛老一辈‘年事已高’的现在,他差不多是内定要接班的掌舵人了。在红妃结识的有限的一些男子中,他是红妃比较愿意接触的。   不把对方当成是‘客人’的话,他其实更像是一位良师益友。   魏良华饱读诗书,学识很高!见识也不同于流俗。和此时很多士大夫一样,除了最基本的文化修养之外,他在艺术领域也有很深的造诣——他在外有着‘书画双绝’的外号,和蜀中文坛另一位代表人物的词,并成为‘蜀中三绝’!   他是在赵循处看到了红妃的《断桥残雪图》这才有了兴致,在王阮的场子里认识了红妃(王阮是真正的富贵闲人,结识的人有居庙堂之高的,也有身份不高的画工、穷文人,但最多的还是魏良华这种名声在外的文士)。   魏良华待红妃也很客气,虽然多少有些此时男子面对女乐、雅妓时无法避免的‘男女暧.昧’,但那只是身份带来的类似‘习惯’的东西。这就像是红妃上辈子,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在长辈的安排下相亲。除非是根本没想相亲,过来走过场的,不然看到对方的时候肯定会有一番计较。   因为有‘相亲’的前提在,看到对方的时候肯定不会像看到陌生人,心里是有各种想法的!   此时也是这样,身为一个常在花丛走的知名文士,见到一个女弟子,要说一丝想法没有,那才是咄咄怪事!   等到红妃和他见面到第三次,这种暧.昧就很淡了。之所以还有这种暧昧,纯粹是风俗使然。从魏良华本人的感觉来说,红妃已然和其他女乐、□□区分开,更多当对方是一个能够交流思想的知音——这可不简单!对于魏良华这样的人来说,常常是曲高和寡,哪怕同样是文坛明星,也很难交流思想,成为知音!   眼下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虽然多有追捧女乐,对于女乐的乐舞、诗书之类常常不吝溢美之词。一些女乐也擅长文士的营生,她们画一幅画、作一首词,拿出去会得到很多文坛大佬的赞许,赢得偌大名声...但这类事大家心知肚明,面对女乐的时候其实是有放水的。   有六分本事就能抬举成七八分,若有七八分本事,那就能说到九成九!   这不是宽容,更多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在那些做出评价的文士看来,女子能有这样的本事已经很不错了。花花轿子众人抬,说的好听一些也是怜香惜玉。至于内心深处,他们其实并没有将评价的女子放到平等的位置上。   也不是说女乐的才名都是名不副实,只能说大多数和盛名在外相比,差了那么一些——也有真的对比偌大名声也不差什么的,但那都是一代传奇名伶了,一辈人中也不见得出一个的,只能特殊情况另外说。   所以魏良华遇到红妃之后也很意外...他是真没想到,一个女弟子竟能如此见识非凡!不只是平常谈的诗词歌赋这类闲雅之事,就是谈论文道,乃至于文坛各派的取向、内里,红妃都有着惊人的洞见!   这可不是学学就能会的东西,很多士大夫身处其中熏了半辈子也不见得能懂呢!红妃作为一个‘局外人’,竟然能懂这些,着实意外。   简单来说,魏良华了解的、谈论的,红妃都能跟上,不是一般女乐泛泛了解过的普通应答,她是真能言之有物,与人对答如流,最后还能给交谈的人以启发的那种。而魏良华不了解的、没法谈论的,红妃也能信手拈来。   比如魏良华对于朝堂上的事、一些庶务就完全不通了,他就是个纯粹的文人...但红妃在赵循身旁,哪怕只是随口提到了几样实务细节,也得了赵循这个户部副使的高看——魏良华是不知道红妃和赵循说的几句话是几个意思,但就是觉得挺厉害的。   魏良华和红妃同游了一回,夜深了又亲自送了红妃回去。送红妃到撷芳园的时候,花柔奴也被送了回来,只不过送她的不是楼彻,而是楼彻身边几个僮儿和他一个朋友。楼彻要送花柔奴回来时,半道被路上看到他的朋友叫住了,半请半拉的弄走了。楼彻只好请一个朋友护送花柔奴回去,当然,说是朋友,其实就是常在楼彻跟前讨好的子弟。   跟后世聚集在有钱人家孩子身边的‘跟班’差不多...对于需要有人陪玩、有人捧的人来说,这些跟班也是硬需求了。   花柔奴和魏良华打了个照面,花柔奴又看到了魏良华,心里更不解了...她觉得魏良华不像什么富贵人物,若要说红妃是被小白脸勾搭了,这也不太可能。不说这样的事都知那里没法过关,就是都知那里一时不察,眼前这人也称不上小白脸了。   年近不惑的样子,说得上文质彬彬,可要说外表有多出色,也是没有的。   这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头脑也就罢了,花柔奴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她前后又有几次见这个男人请红妃出堂——不是花柔奴闲的没事做了,每天紧盯着红妃,实在是魏良华来的太勤快,隔三差五就请红妃,其他时候不能请到红妃也会特意来撷芳园见见她。   “来的真勤呐!怕是火山孝子都没有这般的...到底红妃有本事。”花柔奴又一次见到魏良华来见红妃,凉凉地说了一句。   其实哪个女乐没几个走动勤快的追求者呢,她这里说这话与其说是在赞红妃,还不如说是在奚落红妃的眼光...就勾搭了这么个裙下之臣?就这?就这!   她现在也知道魏良华是个有些名气的文士了,但具体的并没有打听。只能说大家不是一个圈子的,想要有所了解也是隔了一堵墙——其实女乐和文人的联系是很紧密的,但这种文人多是‘浮浪名声在外’的,比如历史上的柳永就属于这个行列。   而稍微了解一些的就该知道,柳永在同时代的主流文士看来,是离经叛道、荒诞不羁的!   至于其他的文士和女乐,就和普通客人差不多了。   花柔奴对来往撷芳园的其他客人是什么程度的了解,对魏良华就是什么程度的了解——魏良华又不是她的客人,了解自然是浮于表面的,仅仅知道魏良华在蜀中文坛很有地位罢了。   以这个身份来说,对于女弟子也是很好的结交对象了,至少她如果有这么个客人,是不会拒绝的。但在花柔奴心里,绝对不算是评分最高的客人,和红妃之前结识的李尚书、赵循、王阮等一干人不能比!   奚落了一回,转天花柔奴就被楼彻带着去了一次品茗会,这次品茗会的主办者是楼彻的顶头上司,一位中书舍人。   楼彻是中书通事舍人,从八品,具体来说就是给中书舍人做笔杆子的!而中书舍人则是给皇帝做笔杆子,是皇帝的秘书——为什么说中书舍人和中书通事舍人位卑权重,缘故就在这里了,他们太接近中枢了!   即使眼下位置不高,未来放出去也能立刻海阔凭鱼跃!   不少官至宰辅的大人物,看过他们的履历就会发现,他们往往少不了做一任或者几任中书舍人、中书通事舍人!   这位中书舍人说是举办品茗会,品茗会中却是避免不了地谈到一些工作上的事,连带着也勾连了点儿‘秘辛’。 第54章 玉质(6)   花柔奴听到这位中书舍人道:“...可惜了,要是能结识蜀中那几位就好了,他们虽不涉朝政,却因为李大相公的缘故,与官家早年相识,颇得官家信任。”   眼下这一届中书舍人班子还挺尴尬的,之前官家年少,没有对朝堂动手,朝里多的是老臣。那些老臣倚老卖老,特意安排了这批中书舍人去到官家身边,就是为了潜移默化影响到官家,让他们依旧能保有先帝时的权势。   谁能相少年天子柴禟和他舅舅,也就是辅佐他的李汨,两人明面上不拒绝什么,却是始终不看重他们的。这些送去做中书舍人、中书通事舍人的年轻官员,说起来哪个不是精英,结果就被耽误在这儿了!   中书舍人正五品,中书通事舍人从八品,以中枢官僚系统来说,都算不上高——中书舍人的正五品看起来不低了,但对比这个官职的要求,那又不算什么了!就算是中书通事舍人,也只有科举考试中的前几名有机会,而获得机会不代表能够成为,在就任之前还有一次内部考试,通过了才算!   是一个对综合能力、应变能力有着极高要求的职位。   这些安排过去做中书舍人、中书通事舍人的年轻官僚,不管是老臣们出于什么心态放过去的,能力却是没的说!履历看起来极为漂亮!正常的话,他们本该有最好的仕途,从中书舍人的位置上‘毕业’后,会迅速进入升职快车道。   只要不出意外,到时候东京、地方几进几出,用不了几年,出则封疆大吏,入则封侯拜相,端的风光!   谁曾想,官家却是这样刚强,根本没有妥协的意思,只想扫去先帝时的痕迹,然后好腾出手来做一番事业,给这天下打上自己的印记。而李汨李大相公也是奇了,得了官家的信任,又是国舅爷,这几年教导官家,打理中枢井井有条。等到官家要亲政了,他又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把个更好的天下交到官家手里。   最后自己两袖清风,竟是一点儿留恋权势的意思没有,转头又捧着道经,自去做他在家修行的道士去了。   这满天下精于庶务,能够辅佐天子的能人其实不少,难的是这些人很少有机会真能辅佐天子!这就是千里马有,伯乐不常有的道理。而甘于恬淡,喜欢隐逸的高士,这就更多了,江湖之远从不人烟稀少。   但这两种结合起来的人就稀罕了...拥有辅佐之才的人,总是要找一个地方展示自己的才华的,所谓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这个道理!哪个真的甘心空有才能,而不能用呢!   这有点儿像‘胸怀利刃,杀心自起’,有些东西有了之后,就控制不住想用的心。   本来还打算看官家与李大相公这对君臣、甥舅一改过去的亲密无间,彼此生出嫌隙,这样他们这些人就能‘乘虚而入’了——天子与权臣博弈,这成为主要矛盾了,他们这些老臣安排过来的‘近臣’就不算什么了,到时候反而可能重用他们辖制权臣。   用近臣来制衡朝堂重臣,这也算是自古就有的传统了!比如三公九卿时代,他们是朝堂肱骨,侍中只是皇帝侍从近臣罢了,但后来侍中却成了重臣。侍中成为重臣之后,皇帝又弄出了一个尚书省,等到尚书省起势了,尚书省又被排挤到外,中书省成为实际上的权力中心。   结果,李大相公太让人‘失望’了!就这样放手了...那是权势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啊!这些中书舍人见着连乘虚而入的‘缝隙’都没有,窝火之余也有些焦急起来!   眼见官家接手江山也有一年了,一开始为了朝堂稳定,也没什么变动。但这只能是一时的!哪怕是寻常天子,一朝执掌大权之后也要在各个位置上安排自己的人,特别是中书舍人系统,这样的近臣位置,更是只可能留给打算培养的心腹!   更何况他们这位官家看着就很有想法,更不可能‘萧规曹随’,什么动静没有了。   别的中书舍人离任的时候不会担心前程,只要没有得罪官家,他们的前程都是不消说的,今后有他们的好呢!   但这批中书舍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凄惨下场’,毕竟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至于说他们被划分到老臣那一派,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本朝一直严防党争,世宗留给后人的祖训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党争无法杜绝,但一定要控制党争的烈度,未免重蹈唐末党争覆辙!   他们这甚至不能说有党派划分,只能说与老臣关系近了一些!   但问题是,他们也不太可能得到中书舍人惯有的那些优质资源了!大家都想做中书舍人,图的不就是这个么?眼下不能够得到这些了,哪里能甘心!于事同样境况的一些人也会聚在一起讨论有什么出路。   也是因为他们确实只是和天子不亲近,这才能有这些想法...如果真的恶了天子,还想这些做什么!早就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吃自己的了!不然等天子想起他们来,怕是要回家吃自己都不能了。   品茗会的主办人,那位中书舍人说着自己的想法。旁边楼彻也道:“大人此言极是!若是能结识那几位,事情确实要好办许多...只是事情不好办,这些人也知道他们在官家面前的体面正是因为不涉朝政才有的!若是牵连起来,官家固然会给他们体面,可今后就有可能疏远了。”   “若是贸贸然找上门去,怕是要吃闭门羹!”   另一位中书通事舍人道:“这事不妨,不见兔子不撒鹰罢了!天下哪有走不通的人,真的走不通,那是路数不对——那几位蜀中文士,总有些喜好,就是他们没有,家人朋友难道没有?投其所好罢了!”   这些中书舍人系统的官人想要通过一些在官家面前有面子的人,完成从老臣一拨,到官家一拨的转变。只是现在苦于没有门路,事情不好办啊!   “是这个道理...他们能被官家视作友人,要么是为人纯朴,真个不在意官场权势,正是无欲则刚。要么就是为人谨慎,哪怕是有些心思,也晓得取舍,在官家面前极有分寸。愚兄来看,后者便罢了,前者反而好说话!”主办品茗会的中书舍人叹息着道。   在他看来,后者虽然和他们更有共同话题,但也是最精明、最不好打动的,相比之下,还不如‘欺负老实人’呢!   楼彻道:“这些人好诗文,好书画,好金石,悠游林下,日复一日。若说清高自许、不好接近,那是真的。可要是摸准了脾胃,事情又简单了...他们这般人最抹不开面子,若是能从他们至交好友那里入手,有人在旁说和,事情就有六七分了。”   在场的另一位中书舍人,原本对此事有些观望态度的,听他们说到这里,也道:“若是真能寻到这样的人,此事我也愿意试试。”   听到这里,一惯在外爱说爱笑的花柔奴就接话了:“官人说的是谁,结识起来竟这般难?”   在花柔奴看来,文人和官员们是一个路数的——以此时的世情来说,这也不算错,此时科举出来的官员往往本身就是文坛大佬,而文坛大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要转战朝堂副本,也是没有什么阻碍的!   士大夫们一惯认为,真正出色的士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在庙堂内可以是朝廷肱骨,离开庙堂舞文弄墨,那也是基本功。   在朝的官员和在野的文人,应该多的是路子结识才是!冷不丁有人让中书舍人们连走通的门路都没有,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楼彻摇头道:“是几个蜀人,说了你也不定知道...一个叫魏良华,一个叫程络,一个叫王思明...”   一连说了四五个名字,一边说一边叹气,显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好搞定的。   原本花柔奴还只当是寻常听着,她也就是一问,这事儿和她没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她也不觉得这是自己能帮上忙的。但听着几个名字出来,她一下就怔住了。   旁边主办品茗会的中书舍人道:“她小娘子在外走动才多久,认不得这许多人,与她说这些做什么?倒是冠大家,知交多的是,说不得与这几位中哪一位有些情面。”   官场上的人并不会轻视女乐的人脉,别说是外地来的地方官了,就是京中官员,想要搭某条线不能得的时候也会试着联络平时相熟的女乐帮忙。别说!这条路子往往有奇效,这些女乐哪怕自己联络不上某某,这某某也一定是哪位姐妹的入幕之宾!   女乐们乐于做达官贵人间牵线搭桥的中间人,这本身也是她们让达官贵人更需要她们、离不开她们的手段之一。   不过花柔奴才是刚出道的女弟子,人脉有限,常来往的人他们都知道,这才有这样的言语。   花柔奴眉头都拧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楼彻说的几个名字她都知道,其中有三人他还见过多次!特别是魏良华,这些日子日日往撷芳园走动,撷芳园哪个没见过他?另外两个则是他的朋友,时不时也有他们陪着来。   看得出来,他们都对红妃很是客气。   楼彻他们要找的人和官伎馆里女子正打得火热,打得火热的对象随便换成是哪个,花柔奴都会接过话头,甚至大包大揽下此事。对于女乐来说,这种事情是他们施展交际水平的平台,也是她们让人欠下人情的好机会!   这样的人情,哪怕是笨丫头也能换来金银财宝!要是聪明人,晓得玩手段的,能换来的东西就很难说上限了!   但这人是红妃,花柔奴就不愿意说了。一来是她和红妃关系不好,红妃那边答应不答应不好说,只说她自己这里,就有些拉不下脸去求红妃。二来是她不愿意见红妃出风头,这样的事真个去说和,楼彻他们这边是有所求的,到时候为了说动红妃帮忙,也不知道要多讨好红妃!那时候红妃多风光啊!   因为这个原因,花柔奴把话咽了,没有接下话茬儿。   又过了几日,花柔奴都以为这件事过去了。又是这些中书舍人,他们趁着春来日光好,城外已经有了些明媚气息,有一家捶丸场刚开张,便赶着头一拨,做了一个捶丸会,休沐的时候一起去城外打球去。   捶丸是一种很像后世高尔夫的球类运动,这种相似和足球与蹴鞠还不太一样。虽然大多数人笼统觉得蹴鞠就是古代足球,现代足球是古代蹴鞠是有传承关系的。但种种信息表示,两者之间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关联。   事实上,很多民族都有过类似足球的运动!比如美洲原住民的足球游戏,和现代足球的相似度是超过蹴鞠的!只是蹴鞠对华夏人来说更熟悉。   而且真要说蹴鞠,最早的蹴鞠和现代足球还像一些,越到后来蹴鞠就与现代足球差的越远了——蹴鞠到后来对抗性越来越弱,表演意味越来越强。增加可看性的同时,生命力是越来越弱了。   而捶丸不同,首先在各民族中,这类游戏并不多见。蹴鞠和现代足球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不同的地方也很多!捶丸和高尔夫就不同了,不同之处只是具体规则,而核心玩法、乐趣上是如出一辙的!   捶丸也在户外不平坦的草地上玩,会有好些球洞,球洞旁边一般是插小旗标识。参与捶丸游戏的人用球棒击打实心球,目的是击入球洞中。而球棒也出现了高度分化,根据开球、推杆、入洞等不同需求,可以使用不同的球杆呢!   捶丸相比起此时很多娱乐活动,算是贵族运动了。像蹴鞠也有场地需求,但蹴鞠所需场地和打捶丸的场地根本不能比!城中一些人口较少的地方,在宽阔的货栈场地上,一伙人踢比赛也挺常见的。而捶丸,即使是公卿之家,也只能在城外玩。   城中的深宅大院,也没有能容纳下一个捶丸场的!   当然,如果只是娱乐,也不需要处处合乎要求。蹴鞠就可以一个人一个球踢着玩儿,就和现代街头足球一样。捶丸一样的,自家院子里挖一个球洞,拿来练习推杆之类的动作也是可以的(室内高尔夫...)。   另外还诞生出了‘角球’这一很受孩子和妇女喜欢的游戏,这其实就是捶丸简化版。   达官贵人就喜欢与众不同!在蹴鞠成为全民娱乐,东京市民随便一个都能踢两脚的情况下,大概是为了体现自身的不同,很多有身份的人就更青睐捶丸起来。他们说捶丸更适合文人,盖因其对抗性不那么强,不劳累筋骨,同时又能让人享受到竞技的乐趣。   是能‘养其血脉,畅其四肢’的游戏!   再者,时人都喜欢踏青游玩,而打捶丸本身就是和踏青游玩非常匹配的游戏,捶丸打过,也就算郊游、赏景、游戏都一起享受了。   而随着捶丸的流行,达官贵人也渐渐意识到捶丸游戏的另一个好处——和品茗之类的传统活动一样,捶丸也很适合大家谈事情的时候玩!这就是蹴鞠之类游戏所不能的了。   至于能不能谈事情就谈事情,不搞什么花头——这当然是不能够的!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无论古今中外,人们都喜欢借一个别的由头慢慢谈,一步一步做成。   冬日里城外的捶丸场都是不开张的,盖因为冬日里青草不生,又有寒雨冬雪,泥泞起来怎么也玩不了。若是细心打理场地,保证冬天也能待客,那不是做不到,只是成本太高了,是要赔钱的!   冬天想要玩正规捶丸,也就只有宫中、几座御苑、大周顶级权贵家别馆有场地了。这些地方背后的人都是不差钱的,只在乎能不能想玩的时候就能玩,又或者有没有脸面,至于因此花的钱值不值?只能说千金难买高兴。   眼下春草刚绿,还不适合玩捶丸。这个时候抢先开张的捶丸场肯定是付出了更多成本的,所以也就是一两家而已!   几位中书舍人和中书通事舍人一起,还请了几个女乐、雅妓作陪,出的城去,一起打捶丸。   学童在学舍时也学过捶丸,但没机会多玩儿...一来学童哪有那么多时间什么功课都精研啊!大部分其实就是了解了解,若要深学,那得看个人选择。二来,捶丸对场地的要求太高了,学舍也少有能组织学童实际打捶丸的。而学童自己想精进球技,也会面临一样的问题。   到头来,玩的多的还是角球...而角球虽然从捶丸而来,但‘分家’之后也就不能混为一谈了。   所以花柔奴玩捶丸的水平很一般,也就是知道规则,也曾经上手的入门级别。但就算是这样,也比一起的雅妓们强多了,她们儿时根本没学过捶丸,也就是接客之后,很偶尔的机会才能陪着客人玩一玩。   见她们拿‘撺棒’的姿势很不标准,花柔奴就偷偷笑了——学童们再是入门水平,接受的也是专业教导,只看姿势的话都是标准的不行的!   好在这几个客人也不是真的要和女乐、雅妓们打球,这种时候,女孩子们陪着玩玩,偶尔推几杆也就是了。再不行的,做个‘球童’也行...他们也不可能是因为看重女乐和雅妓的球技才请她们陪伴的啊!   春光明媚、景色正好,捶丸和缓的节奏里,几个中书舍人和中书通事舍人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好。正说说笑笑时,忽然有人指了指不远处道:“那是程络不是?他身旁的不就是魏良华...哎呀,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们也喜欢打捶丸!”   偶然碰见一直想结识的人,十来个中书舍人和中书通事舍人也是喜不自胜,便商量起要如何去接触——肯定不能直接去的,这不是他们这样的人交往的方式!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文人墨客,都是讲究个有礼有节、拐弯抹角的。   商量好了,便像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戏剧,一板一眼接触起来。   魏良华这边其实知道这些中书舍人什么想头,也不愿意接触他们。但人家也不是直来直往的,连目的都还没有暴露呢,他们也不好直接将人拒之于外——最后,本来很有兴致的一场捶丸会,也有些没意思了。   直到红妃到来,魏良华才重新起了些兴致。   红妃刚刚去了王阮那里,王阮和几个画工想要画一幅以绿珠为题材的画,画中绿珠要跳舞,需要一个‘模特’,王阮一下想到了红妃的舞姿!便拿了自己的帖子,提前一天约了红妃。   红妃是魏良华带进在京中活动的蜀地文人的小圈子的,并且融入的很快。因为有魏良华这个蜀地文人未来扛把子的力捧,她现在算是新晋的‘圈内女神’...一帮中年男人聚合而成的圈子,如果是搞文艺的,总是少不了一个共同的女神。   此时红妃来,大家自然高兴,至少缓和了一下因为那些中书舍人而生出的尴尬气氛。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中书舍人们也注意到了红妃。楼彻因为花柔奴的原因去过几次撷芳园,也见过红妃,见她在魏良华等人之间,众星捧月一般,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是下意识看向花柔奴——他可不觉得花柔奴会不知道红妃和哪些人走得近!   不过此时也不好说这个,楼彻很快收回了目光,然后看向红妃:“师小娘子多日不见,近日可好?”   十分和气,倒像是很熟一般。   红妃只做面子功夫,客客气气应了——她连正经客人都没有服务精神,更别说楼彻他们还不是她的客人了!   转过头去与魏良华、程络他们说话,用心打球去了。   在场的人,楼彻他们一伙此时已经无心于捶丸,魏良华他们则是有心玩捶丸不能得——红妃才不在意他们玩的开心不开心呢!她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反正她没有左右打圆场的意思。   开杆时捶丸飞起,之后则是杆杆看出高超水准...红妃的捶丸可比蹴鞠强多了!她上辈子,亲舅舅就在郊区开了一家高尔夫球场,他是个高尔夫迷来着。红妃因此常有机会周末的时候去玩高尔夫...当是周末郊游了。   球场有专业的教练,她不花钱就可以接受指导,球技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比起专门玩高尔夫的,她那点水平都不值得说!但这给她打下了很好的底子,这辈子再玩捶丸,只练习了几次她就上手了,平常在小院子里玩儿,手感恢复的很快——借鉴更成熟的高尔夫的技巧,她此时玩捶丸绝对算是高手!   请红妃来的魏良华也不知道她有这一手啊,在旁都惊呆了。喜欢画美人的程络更是乐的不行,当即就吩咐书童拿出随身携带的画纸、毛笔、墨盒等物,见红妃姿态优美、技艺高超,就要作一幅《美人击球图》。   魏良华他们圈子里有一个小老弟吴菖,他是第一次见红妃。初春城郊,遍地是绿草的捶丸场上,女儿家梳简洁精美的包髻,浑身上下衣裳素洁,牙白色的绫罗上绣着花鸟,颜色也不甚浓艳。只有挽在臂间的披帛是胭脂红色,衬的整个人越发轻了,仿佛一口气也能吹散了。   看着红妃击球爽利,技艺高超,其他男子百个不及她一个,他一下就看住了。不住念叨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第55章 金风玉露(1)   官伎馆里永远那么忙碌,女乐们总是像鸟儿一样飞进飞出、蹦蹦跳跳,没个停顿,而且想找她们的时候总是会找不到人——她们的日程实在是太多了,平常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别人再忙,三节两寿时总是能歇息的,女乐却不!那些时候她们比平常还忙呢!   红妃做学童的时候虽然假期少,也还是有的。如今成为女弟子,休假才真的告别了她的生活。   但这也不是说女乐一天也歇不了了,事实上女乐们除了病休,每个月还能休息两日。   来月事的时候,五天到七天女乐们不能与客人同寝,这本身对官伎馆影响其实不大,因为女乐本来就不靠这个吃饭。但问题是,来月经的时候不只是无法同房,在没有卫生巾的年代,这对女子的日常生活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红妃过去从来不知道这些,她上辈子生活的环境中‘卫生巾’是一种日常用品,仿佛自古以来就存在。而有了卫生巾之后,月经对于女孩子的糟糕影响是极大减轻的,女孩子不会经期期间连出门都不能够。   而事实上,卫生巾的普及在华夏也就是小几十年罢了。   至于放眼到全世界,红妃上辈子生活的现代世界,也有很多落后地区的女孩子根本用不上卫生巾。   红妃大概听说过古代女子如何应对月事——条件稍好一些的人家,用布做成卫生带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一个内囊,可以填充一些用于吸收液体的内容物。最开始是草木灰,条件更好的人家可以用白纸、棉花什么的。   有钱人家的月事布算是一次性的,用过就扔,而条件一般的或许还要重复使用。至于说穷苦人家,这个就没有了解过了,想来应该是有什么用什么,就地取材垫些干草也不是不可能。   光是想想红妃就知道这有多不卫生、多不方便了,但她的认知依旧是浮于表面的!她以为这些东西既然能使用上千年,应该至少是‘能用’的。   当她这辈子第一次来了月事,她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美!   此时女孩子已经有了月事期间要保持清洁的概念(至少有条件保持清洁的人有了这个认知),像官伎馆这种地方的女孩子,她们不缺钱,所有月事布都是一次性的。来一次月经,做月事布大约要用掉一匹绢绸,这对于女乐来说就是洒洒水的开支了。   红妃当时来了月事,相比起第一次经历这些的女孩子,她显得非常镇定,直接和姐姐师小怜说了这件事。师小怜自然有日常备着相关用品,立刻就拿出来先给红妃用了。   师小怜的月事布里塞的是一种很柔软、吸水性特别好的纸,这在桃花洞几家专卖妇人药的小店里有的卖。这样的纸用来写字画画什么的都不好,用来应付月事却非常合用。据说是造纸作坊一次调坏了纸浆后出来的成品,本来是废了的,后来被造纸作坊的管事看到了这种用途,便记下了配方和工艺——这个市场不算大,但也足够一家造纸作坊吃饱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月事布,在红妃感觉上却是非常难用的!   来月事时,特别是量大的那两天,她用着月事布,连动都不好动弹,轻易不敢起身。随便动一动就有漏掉的危险,就算非常勤快地更换月事布,也消除不了那种不安全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女乐每个月有‘法定’的休息日,只要月经时和都知报了,都知就会把这个女乐的花头牌从墙上叉下来两日——来月经的时候,特别是量大的那两天,根本没法儿出门!出门在外总不能半盏茶的功夫就要去‘更衣’一次吧!而且一不小心染在裙子上了,那怎么得了!对于要面子的女乐来说,光是想想就尴尬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而除了来月事时量大的两天,其他时候出门其实也有‘风险’。但相对而言只要多注意一些,不去表演舞蹈什么的,还能维持过去...因为女乐们日程实在太多,官伎馆和女乐本身都需要大量的钱财维持奢侈的场面,也不可能一个月至少五天不开张。   说的直白一些,都是要吃饭的。   这两日逢着正月晦日,红妃和师小怜又因为月事的关系撤了花头牌,便歇在院里连院门也不迈出去。   都说女孩子生活在一起,经期会同步,但也有人说这是伪科学——一个寝室有好几个人,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一次月经总有几天,一次经期没个室友重合,那才是怪事!而一旦重合,女生就会因为‘缘分’而印象深刻,相反,没有重合则是忘的很快。这就造成了回忆起来,大家是一起来月经的。   不管是科学,还是伪科学,反正红妃和姐姐师小怜的经期是基本重合的,这倒是方便了两人。师小怜不出门的时候,红妃也不必出门了。   来了月经之后红妃不好动弹,自然不必说练舞的事情,这样‘难得的假期’一般都是看看书、写写字之类消遣。这天她在姐姐院子里坐着练字,师小怜则在她对面,支着镜架,对着镜子瞧着卸了妆的脸。   在现代社会,师小怜可以说是青春正好,但在现在,却是已经到了感慨年华不再的年纪。正拿着这个话头和红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严月娇提着一个小巧花篮从外面走了进来,人未至声先至:“大娘子、姐姐,瞧这杏花,它倒开的好!”   去岁梅花尽了,新年春日第一花正是杏花!杏花传统上在二月开放,所以二月也被成为杏月。此时正是正月末,按理来说不太容易见到杏花,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时人爱花成痴,自然有许多人想办法令这些杏花早开!   因此要多费成本,但因为早开的杏花可以卖到高价,所以还是赚的!   严月娇的性格其实很活泼,一开始过来师小怜这里时没有太过显露,那是因为到了新地方后总会下意识地收着。到如今,也就是在外应酬时她恭谨如故,平日相处就放松多了。   “好杏花!”师小怜也赞了,折了两簇杏花簪戴。   红妃懒得戴,只取了一支来插瓶,插瓶之后又让周娘姨把花瓶别处放:“放的远些,别让小於菟挠了。”   数年前师小怜养的小猫如今已经是一只老猫了,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好动,但喜欢抓花推瓶的习性却是没有变的(古代因为喂养等方面的原因,宠物的寿命没那么长,所以这个年纪的猫当之无愧是老猫)。   严月娇给红妃和师小怜分了杏花,就走到了红妃身边看她写的字,赞叹道:“姐姐字写的好!我们院里的玉爱如今正红得发紫,人都说她又一笔好字,外边好事的还求她的书帖呢,我看比姐姐却是差得远了。”   说着她还给红妃和师小怜说了个内幕消息,原来是这个玉爱前几日忽然来了兴致,写了一篇书帖,回头却不满意,就将书帖团了扔到一边!院里有娘姨收了去,拿到外头去卖,竟有浮浪子弟竞相竞价,最后十六贯钱被人买下。   以当世之人的字帖来说,这绝对是不可多得的高价!其他或有人能得这个价的,那多是身份有特殊之处,而不是市面上的人真觉得他们的字帖值这么多钱...当然,要说这个玉爱的字帖有身份加成,也无不可。   人也是当红妓.女呢!   这事本身没什么,严月娇却爆出,这件事完全是玉爱在自导自演!买下字帖的人是个托儿,买字帖的钱是她自己拿的,为的是借此炒作造势。而这十六贯钱花的真值,这件事上了小报,她的名气更大了一层,还是非常‘风雅’的名气!   也不知因此引来了多少人看她!   “其实这样的事瞒外不瞒内,我们自己都是知道根底的。”严月娇想了想,又说:“不对,或者也不怎么瞒外。”   毕竟这些事总有经手人,而在花街柳巷里有多的是人精,一边泄密,一边又是火眼金睛,确实不能够做到风过水无痕——至于说传出去了怎么样,这倒不用太担心。骗子后面跟着傻子,总不能因为自己没被骗到,就觉得没人能被骗。   一个谎言哪怕再荒谬,只要传播的范围足够广,也会有人上当——统计学上说,只要样本足够多,再小概率的事件也会变成必然。   更何况,玉爱这样的宣传手段还称不上荒谬。哪怕是现代,经过无数宣传手段冲击的网民也有相信的,更何况如今了。   红妃不把这样的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八卦,听了也就听了,手下练字却是稳稳当当的。   她练的是鼎鼎有名的瘦筋体,虽然在此时没有了这种字体...红妃上辈子练过一段时间的字,就在爸爸工作的少年宫里的书法班。中间大约三四年,每周上一次课,练的不怎么勤快,她自己也没怎么上心——就和班上的同学你报一个羽毛球班,他报一个软陶班一样。   就连传统的特长班都算不上!家长给他们报这个与其说是想让他们学到什么,还不如说是其他孩子都有课外班,跟风也要报一个。另外家长也实在没时间照管孩子,与其放孩子到处乱跑,还不如花钱塞进哪个课外班里。   课外班的老师随便教教,红妃随便学学,没学出什么样子,最多就是红妃的字比没有底子的普通人好看一些。这辈子再学这些,红妃才算是真正学了书法——努力、提升基本都是这辈子的功劳,上辈子的书法经验则是给她开阔了眼界。   她上辈子写的是瘦筋体,但那就是写着玩的,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学了瘦筋体。但好歹那几篇瘦筋体的碑帖是拓在了脑子里(那是不知道重复临了多少遍的帖子),这辈子写字就是在尽量临摹脑海里残余的字体而已!   瘦筋体能从历史上众多字体中脱颖而出,自然不可能只是靠宋徽宗的名人效应,是这种字体确实优秀!而放到此时人的审美中,瘦筋体就更出众了,简直像是长在他们的喜好上了!   红妃瘦筋体的功夫不深,平常也没有往外显露,与人书信是女乐常用的小楷。虽然也称得上是一笔秀丽好字,让王阮评价说过‘笔法柔婉而不失法度’...以世人对女乐诸多才艺的各种夸张,这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但正是因为这样平平无奇,反而说明了红妃在女乐中书法很好。   王阮评价红妃时用的是评价普通人的习惯,而没有将她的身份框定在女乐上。   事实上,和红妃有过交往的人都有些难以相信...红妃在学舍六年是怎么学的,怎么感觉她学了好多东西,而且都有一定水准。这绝对不是六年时光能做到的啊!他们私下也感叹,觉得实在不合常理!   只能说,这个问题本来就不是常理能解释的...红妃是有上辈子的人啊!   练字的功课完成后,这些‘习作’红妃照例让周娘姨拿去烧了。见红妃空闲下来,严月娇就缠着红妃教她下棋——红妃下棋的水平很一般,当初在学舍时属于学童中不上不下的水平!不过,教教严月娇这个初学者还是没问题的。   和红妃这些学童不同,外面私妓人家的女孩子学东西没有那么严密。除了一些女孩子从小被鸨母看作是‘奇货可居’,到处送去上课,其他人都只是学了一些大路货。能唱几套词,弹几个曲也就是了,反而是猜谜道字、双陆打马之类的游戏更被当作本行,是她们交际应酬时更容易调动起气氛的技能。   想要再学什么,就得看个人自己努力了。   严月娇的母亲严二娘弹的好琵琶,姿色平平能在上等行院里落脚,也不是没有依仗的!有这样的娘亲在,严月娇弹琵琶是童子功,比精通琵琶的女弟子也不差!但想要再学别的,却是无法了。   既难寻可靠的老师,也没有时间精力...所以外人才觉得红妃不可思议!人的精力时间是有限的,严月娇平常学着读书认字,又和行院里那些女孩儿学一些‘大路货’,回头还随母亲弹琵琶!她一个人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有时还想玩耍(就和后世的学生一样,哪怕知道读书很重要,也少有人能做到读书期间从不松懈!而能做到的,都不会差),哪里还有功夫做别的!   如今在师小怜身边,既是机会难得,也是零碎时间也可用上,不用拿出整时候去寻师傅了,严月娇总是想办法学这个学那个。也不一定是要学的多好,她想来能学会一样算一样,这都是在行院里混身的本钱了。   红妃和严月娇摆了棋盘,拆着几个定式。   另一边师小怜问起红妃一些琐事:“这两日仿佛听谁说起,与柔奴走得近的一位官人常在前面楼子里候你?”   师小怜从不觉得红妃会抢其他女乐的客人,哪怕花柔奴是她讨厌的人...她觉得红妃对客人根本没有兴趣才是根本。所以听说这件事之后,还真有些好奇!   红妃一心二用着,回了姐姐,将楼彻那帮中书舍人的勾当大略说了说。也没有说的太清楚,只陈说了事情本身,并没有露出具体谁的私事。   师小怜听了也是笑,笑过之后才问:“二姐真个不打算从中说和?”   女乐作为中间人,给达官贵人牵线搭桥,说和一些事也算是日常工作了。女乐们既喜欢通过这种事两边讨好,让两边都感谢她、欠她人情。也乐于通过这种事显摆自己的手段,仿佛自己真的是重要人物——这种心态是女乐们总爱揽事儿的重要原因!   和《红楼梦》里凤姐强撑着也要兼理宁国府,明明不是自己家家业、中间也不在乎得罪人一样...成就感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比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更能驱使一个人。   红妃有些惫懒:“别说此时不该从中说和,就是应该...无缘无故我也懒得管。”   师小怜明白红妃的意思,女乐虽然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喜欢通过给两边牵线搭桥显示自己的能耐,但她们也不是所有事都会帮忙的。总有一些事不合适,甚至于躲都来不及,就不该往上凑!   魏良华那些人显然没有配合的意思,这件事上就是一班中书舍人一厢情愿。这种时候就算凭红妃的面子勉强周全的来,也是没趣!   面对这种情况,有的女乐会出手,之后从一方那里得来大大的人情,不是一般牵线搭桥可比的!而有的女乐则是会袖手,豁出自己在一个圈子里的脸面办成事,就赌一班男子今后会有大回报?何必呢!   哪一种选择都没问题,不过是女乐在其中衡量取舍不同罢了。   当然,师小怜也明白,红妃不出手不是因为这样的考量...她纯粹就是不爱管这些事。   这对于一个女乐来说不是什么好品质,都有些失职了!要知道很多人寻女乐,图的也不是花天酒地,这些人将女乐主持的场合看成是一个适于交际、能谈事情的所在。红妃对此不上心,今后是要吃亏的!   但师小怜没有纠正红妃的意思,在她看来这就是红妃的‘特质’了。有人因为这特质远离她,自然也有人因为这特质喜爱她...官伎馆中也不乏‘高岭之花’这种类型的,也不见少人追捧。   而红妃,相比起那些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的高岭之花,还有不同。   高岭之花尚可以攀援摘取,红妃却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即、可近不可亲。她就在那里,不是送来高唐一梦的神女,而是梦本身。   像红妃这样的女孩子,若真的这个俗事也沾,那个俗人也染,反而不像了!   不过师小怜也知道,这样的姿态只有红妃做出来才是这样,换一个人即使是一模一样地复刻,出来也是另一番光景——形易学,神难摹!若每个传奇名伶的独特气质那么容易被后辈学会,仿佛是流水线产品一样,也不会有的女乐出挑,有的女乐只能做陪衬了!   官伎馆这种地方,只要女乐不犯禁忌,她们的性格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纵容自由发挥的!因为都知等人也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真正有魅力的美人。   严月娇没有师小怜想的那么多,她只是羡慕红妃有那么多人争相讨好,以及她态度的潇洒...她真的可以不去理会一个官人的要求,也完全不把那么多的人情、好处放在眼里,那些甚至都没被她放在心里的秤上衡量过!   虽然红妃年纪比她小,这个时候在她心里却是和师小怜一样,都完美符合她向往的‘女乐’的样子。率性的、光鲜亮丽的,能够自由自在生活的!   红妃当然不知道师小怜的想法、严月娇的想法,如果知道了,她也只会感叹,果然‘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同’。她其实没有去考虑什么,一分一毫都没有,至于‘自由’,更是一个笑话!   她只是破罐破摔,不管不顾了而已!她想,她不在乎‘任性’地活着会有什么结果,毕竟最多就是一条命——她爱惜生命,但如果是任自己变成行尸走肉,靠亲手□□自己的灵魂活着,那就大可不必了。   这样一想,倒是视野开阔,什么都不怕了!   红妃陪着严月娇学棋,因为月事的原因宅了两天。而这两天过后,进入二月里,正是初春来到正好处,红妃又开始在撷芳园进进出出——和一般女弟子不同,她随着师小怜这个‘姐姐’行动的时候少,更多时候是独立交际的。   这件事也是柳湘兰特意给她开的方便之门,在她看来,红妃不是一般女弟子,自然也就不必以陈规限制。毕竟规矩原来是为了人好的,眼下在红妃身上反而束缚了她,那就大可不必了嘛!   而整个二月里,红妃除了日常以一个女弟子的身份应酬交际,其余时候最多精力都放在年前就开始加紧排练的水袖舞上。这支舞预计中是三月初一去金明池跳的,那是她为这支舞选定的大舞台! 第56章 金风玉露(2)   三月初一,顺天门外,金明池开园。此时不仅有皇室的气派,更有游人如织。   金明池每年三月初一要举办龙舟争标的活动,这一活动象征着春天到达鼎盛,也是东京市民踏春游玩最积极的时候——龙舟争标指代的是此时包括‘龙舟争标’在内的,含有水战、水傀儡、水秋千、竞渡等在内的,许多和水有关的竞技娱乐活动。照例,这一活动举行时,天子也要驾幸金明池与民同乐。   或者倒过来说,金明池龙舟争标先是皇帝和众多贵族的享受,后来才许士庶都来此游玩的。   金明池开园的时间是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金明池这座皇家‘水上世界’就成了一所对所有士庶开放的所在。愿意来此赏春游玩的,悉听尊便。   对于居住在汴梁城内外的百姓来说,金明池开园可是大事件!在最开始的几年之后,金明池早就不是简单的赏春之所了!这里倒是有点儿像大相国寺...大相国寺说是佛寺,但对东京百姓来说,分明更像是个大集市!每到开放的时候,就挤满了各种不同需求的购物者。   金明池也是这样,以各种有趣的竞技活动、娱乐表演吸引来游人后,商人就入驻了。利用这里的人气,哪怕是一个多月,也赚的不少了——这就是个周期和别的集市不太一样的集市。   当然,只是买东西的话就没意思了,东京城中商业发达,什么东西买不到,偏偏特意来金明池?所以在这里买东西、做饮食之类的,只是让这里更热闹、更充实,而能让金明池真正立起来的,还是开园期间,金明池的各种活动!   除了和水相关的百戏,金明池的东岸、南岸,以及金明池当心的水心五殿,都有大量的彩棚,而这些彩棚中有一些会设有舞台,这就是专门用作表演的了。金明池开园期间,多的是城中瓦子做场的着名艺人来此表演。   不过各种活动中最不可错过的,还是开园第一日的各种水上表演。因为此时官家会驾幸于金明池南岸的宝津楼观看,整天的表演不知道在过去一年里练习、排演过多少次了,力求完美、精彩、新奇,足以给人带来目不暇接的享受!   所以才有人作诗说‘都人只到收灯夜,已向樽前约上池’,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晚上通宵看灯,而这样的灯会会持续到正月十九,所以正月十九晚也被称为收灯夜。诗里所说,刚刚结束了灯会的狂欢,东京城的市民就迫不及待约定去金明池的游乐。   虽然在外名气没有元宵灯会那么大,但对于此时的东京城百姓来说,来金明池玩春,尽情享受各种游乐活动,这是可以和元宵灯会相提并论的——元宵节过的是晚上灯火辉煌,金明池过的是白天春光明媚。   三月初一,开园这一日,金明池的阵仗又与平常不同——其他时候官家来不来不知道,但在三月初一这一天,如果没有大的意外,官家都是要驾幸金明池看争标活动的。就算此时上到天子,下到公卿都喜欢‘与民同乐’,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排场都没有。   后世重要的政界人物出行,还必须有一定的安保措施呢!此时国家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出门,看似与民同乐,保全却是不会少的。早在放士庶进园之前,就有禁军处处安排上了,特别是宝津楼周围,看管的死紧!   柴禟虽然贵为天子,迎娶了一位皇后、一位夫人,还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实际上就是个二十出头、性情很活泼的年轻人而已。他也很喜欢来看金明池争标,觉得这可比宫中那些一板一眼的宴乐有意思。   被几位近臣拥簇着的柴禟在宝津楼上并未呆多久,不多时就上了属于自己的那艘龙舟。此时金明池争标也渐渐火热起来,在最开始的水战后(就和汉时的昆明池一样,金明池最初也是用来训练北方士兵水战的,只是现在转做游乐设施了,水战则变成了每次开场的表演项目),接着有水傀儡和水秋千。   此时接过表演的是最精彩的龙舟争标,别的表演近一点儿、远一点儿的不用在意,唯独这龙舟争标柴禟怎么都不愿意错过,便上了大龙舟去到金明池里看——这才是真正的VIP位呢!   龙舟争标其实就是赛龙舟,只不过有更多花头。比如说比赛正式开始之前,所有参赛的舟船会有军校挥红旗指挥,做出种种排阵来,其中不乏类似于两条船互相挑衅的‘交头’动作,大概类似现代两个街舞舞者battle之前做的动作吧。   正兴致勃勃看哪条船能夺标,柴禟对身边宠爱的内宦道:“不是说舅舅今日要来金明池,怎么不见?”   内宦笑着道:“官家,襄平公素来不与人同...来金明池也不会邀集知交,只会是独个儿行过,只做普通百姓一般...此时怕是寻不到。”   柴禟知道自己舅舅的脾气,所以这话也就是说说,说完就不管了...实在是今天的金明池太热闹,到处都有生意人和表演,到处也都是游人,这个时候想要找个人出来,实在是大海捞针!   一个上午金明池中水戏完毕,天子一行人驾回。这个时候的金明池没有了上午的狂热,热闹程度却是不输的——之前有水戏,不论是南岸东岸,还是水心五殿,这些地方的生意都差些意思。至于表演,更是一切为水戏让路,舞台空着,只等下午表演。   毕竟各种水戏上演时,大家都忙着看水戏去了,为各种水中竞技欢呼鼓劲,说得上‘如痴如狂’。这种情况下,也有不少生意做,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有点儿像剧院已经开演后,卖饮料小食的区域就比较冷淡,   金明池最热闹的是东岸南岸,以及一个水心五殿,其中东岸南岸虽然热闹,但较水心五殿,‘格调’却是要低一些的——东岸、南岸都是临时棚子,挤满了各种生意,其中也包括一些在此做场的艺人!而一些地位更低的路歧人,干脆连棚子也没有,只在间隙里用石灰画了一个圈圈,自己就在圈圈里表演。   水心五殿就不一样了,这里本来就是南岸宝津楼通过彩楼、骆驼虹(一座拱桥)连到湖中心后,修建的一座皇家殿堂。   就像安置在北岸船坞里的船,除了皇帝专用的大龙船外,其他船都可以在水戏之后出租给游人在金明池游湖一样。这座水心五殿在金明池开园期间,也是可以出租的。于是,从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这座殿堂里就塞满了商家和表演的艺人。   不管临时搭建的彩棚营业额是多少,在外人看来总是不如在水心五殿的商人。至于艺人,这上面的差别待遇就更明显了!   “那夏小春说诨话恁好,怎得不见他?”手挽手来的游人兴高采烈,一只手上已经拿满了关扑来的小商品。   同伴笑着道:“你竟不知?原说他是要去阁里演说的。如今事到临头了,也不知什么缘故,人不要他去了...如今再去外头彩棚演,脸面如何过得去?便干脆说是害了咳嗽,正在家养病哩!”   此时有地位的艺人,若是不能入水心五殿表演,金明池开园的时候就不会来。不然到时候在外面彩棚表演,觉得丢脸是一方面,传出去了还可能有降低身价的可能,艺人们都是竭力避免这种事的。   在金明池,想要看最好的表演总得去水心五殿。不过哪怕是水心五殿也有高低,一些人只能在回廊上做场,另一些人则能在宽阔的殿阁内表演,既不至于让外头的热闹干扰表演,又能‘收门票’,和勾栏场地也差不多了!   红妃表演的场地就是这样一处殿阁,这是撷芳园和另外三家官伎馆一起包下的!包了大约五日,这五日包括撷芳园在内的四家官伎馆都会轮流派女乐过来表演——有点儿像是拼盘演唱会。   来的女乐除了每天间或一两个正当红的,其他都是年纪大的、不怎么红的女乐,以及女弟子。当红的那些主要是做宣传用,有她们镇场子才能吸引来更多达官贵人。至于其他人,就是来打广告、蹭曝光度的。   女弟子们正处于积累名气的阶段,各种可以扬名的机会官伎馆都会帮她们留意着,金明池这样能露脸的场合自然不会放过。   就在三月初一下午,有红妃的表演——红妃是真的很受柳湘兰看重,而且如今也在女弟子中出头了!这一点从她的节目安排就知道了,虽然是‘拼盘演唱会’,但参与的‘嘉宾’从出场安排就可以看出不同了!   红妃的节目在游人最多的三月初一,安排的时间段又很好,真的是极好的待遇了!   “小公爷,等候着小人的来!”一个僮儿忙忙去追自己的主子,这种人潮人海中实在太容易走散了!   另一边,他的主子却头也不回,只是看着挂在殿阁外的‘节目单’,对身旁的人道:“这有何可看?大郎,前头有杂剧,演的是隋唐英雄,好歹比这得趣。”   被称作‘大郎’的是李舟,今年十九岁,在国子监读书。身份不同寻常,是当今太后的堂侄,和官家做着表兄弟呢——李家同辈子弟不少,但能攀这个亲戚的人并不多。李舟家因为是离李太后、李汨这一支最近的,才能有此说!然而就算是这样,也就是一干奉承他的人说说,官面上没人去提,主要是怕唐突了皇家。   能和李舟这样相交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是延庆公世子耶律阿齐!这样的身份在东京城不算什么,但若是去了北边草原上,足够他在任何一座华丽的帐包中成为最尊贵的客人了!   世宗时已是北伐成功、一统江山了的,但历朝历代北方都有游牧民族窥视中原。无非就是中原强势的时候俯首称臣,中原弱势的时候就挥师南下。在这件事上,即使雄图大略如世宗皇帝也没什么好办法,最终也只能多多屯民于边,另外对北方游牧民族尽量分而治之。   简单来说,就是在北边游牧区多扶持几个势力...虽然这种情况若是遇到一个雄主,又恰好中原乱起来,还是一样要糟!但到底也算是个法子。   分割北方游牧区的势力多了,彼此之间形成竞争关系,很多时候他们自己就先争执起来了,自然也就没空理中原这边——在这件事上,世宗皇帝非常‘精明’,分而治之也不是说的那么简单,里面涉及到很多很细密的微操。   比如分而治之的时候会刻意让每一股势力都与另一股势力有着这样那样的历史纠纷,总是不能好好坐下说话!而一些部族之间就算没有矛盾,也能想办法制造矛盾!   比如大周这边需要他们的羊毛、牲畜、奶制品等产品,会派官方采购集团、民间商队去大量采购!常得某一种订单的,就会偏向生产这种。而只要让两个部族产业重合,成为竞争对手,就足够让他们互相看不顺眼了!   如今北方草原上,契丹人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其头领被大周封为延庆公——草原上有四公四伯,都是大周分封出去的,算是给他们打的招牌!拿不到这个招牌的草原势力没法直接和大周交易、交流,正常地发展很难超过‘四公四伯’。就算有个天降猛男出来推动部族崛起,也会被四公四伯联手摁住。   四公四伯彼此之间面和心不和,恨不得对方完蛋,然后好去接手对方的地盘。但如果有其他人想要和他们一样成为草原上的大势力,那肯定是一致对外的!   地盘、人口、钱财等等都是有限的,多养一个大势力,就意味着原来的几个大势力要少吃几口,这谁愿意!   一般来说,四公四伯会送世子来汴梁‘留学’(有的时候世子之外的子女也会送来),大周这边肯定也是欢迎的。耶律阿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居东京,来去已经三四年了,中间只回过草原一次。   耶律阿齐在草原上的时候就学说汴梁官话、了解汉族文化,来到东京三四年,听他说话是一点儿听不出异族人的腔调,比好多南方官员的官话还要说的好得多。不过,只要看到耶律阿齐的人,也不会将他当成汉人。   他穿着东京流行的袍子不错,但在很多地方漏了根底!就不说那黑斜喝里皮腰带、红虎皮靴都是草原上所贵重的,非是‘四公四伯’家人并亲信不能有,只说头上戴的帽子,除非是瞎子,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认错!   从古至今,帽子都是能辨认身份的,被称为‘首服’。耶律阿齐戴的是契丹纱冠,纱冠上如草原习俗,装饰了黄金打造的飞鹰——大周男子很少将金子往头上去,觉得俗气。而耶律阿齐这样的草原少年如此,衬着饰物强烈的民族风格,就算那金饰再重也不见得俗气。   扑面而来的是游牧生活造就的,难以言喻的自由、不羁、强烈,以及多多少少的浪漫情怀。   哪怕耶律阿齐在汴梁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了三四年,他骨子里也没有变!他依旧有祖先积累在他血脉里的对世界完全不一样的认知——他当然有尽力去理解自己那些周人朋友,但很多时候他都发现,完全是没法互相理解的。   虽然一同来到汴梁的许多同胞都喜欢汴梁超过草原,但让耶律阿齐来说,他还是愿意回到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可以打马而去,一直跑一直跑,不必回头——他是契丹的孩子,草原上的风会告诉他一切,他只管骑马跑下去就可以了。   “哎呀!这是阿齐你还没开窍罢!”李舟笑着摇了摇头,拉着耶律阿齐往里走:“这里才好呢!比那不知道演了多少回的隋唐英雄有意思的多!哥哥带你进去你就知道了!”   耶律阿齐看到节目单也知道这里面是女乐表演,他虽然对女乐表演没什么兴趣,但他也默认了陪李舟进去耍。要不然的话,就李舟那文弱又气虚的体质,能拉得动他?   李舟在门口花钱买了两个人的票,比旁边唱杂剧的贵多了!就这还与耶律阿齐抱怨:“来得太迟了!早些来到,位置还能好些!”   其实位置已经不错了,但李舟来这里就是想近距离看美女,自然是怎么都不嫌近的!   “还是那些常去官伎馆逛看的相公好啊,说不得早早有女乐赠票,此时都在前边儿坐下了!”李舟平素也常在行院里走动。但他一来不敢展露出纨绔子弟的样子,二来国子监管得严,到底没法随心所欲...对于女乐,向来是心向往之,却没有多少机会真的一亲芳泽。   对于李舟在一边的‘唠唠叨叨’,耶律阿齐并不太放在心上。他只是抱着手臂,靠着身旁一根大柱,百无聊赖地看着前边舞台。舞台上的表演完全无法吸引他,他只觉得瞌睡,顺便觉得自己真够朋友的,这也算是书里写的‘舍命陪君子’了...罢?   乱七八糟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舞台上的摆设为之一换,这个新节目的排场有点儿大——现代以前的舞台表演,舞美上是没法像现代那样讲究的。哪怕是女乐表演,舞美也往往是聊胜于无。这个时候光是上道具之类的东西就能有这样的动静,本身就不多见了。   上场的正是红妃...她今天带来的是她的新舞《仙人指路》。   在《湘夫人》和《仙人指路》之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定名为《仙人指路》。   和之前的《胡旋舞》不同,这支新舞是有剧情的...这也算是此时舞台表演的一个趋势。自从小说传奇渐渐成熟,再到此时各种话本故事越来越有一种章法,舞台上的表演也发生了同样的嬗变。   此时纯歌、纯舞自然还有,但在歌曲、舞蹈中加入完整的剧情也变得司空见惯!而这一切的集大成者就是杂剧。杂剧其实起来的很晚,可一起来就呈现出风靡之势!   如今,哪怕是宫中宴乐,最是一板一眼、轻易不变的,也引入了杂剧。而在歌曲和舞蹈的传统领域,歌曲与舞蹈表演也不再那么‘纯粹’,全都在佐证这一趋势。   《仙人指路》的剧情很简单,就是一个妓.院盲舞女表演舞蹈《湘夫人》,被一个来妓院的客人捉弄、为难。由此引出了《十面埋伏》里捕快难小妹的,小妹听声辩位,用水袖击鼓的桥段。   舞台上有数面屏风拼成的图景,是一片江山碧水。   红妃就是这时穿着碧水色舞裙走上舞台,开始舞蹈。一边舞,一边唱:“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夫君啊,你步伐迟疑,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你是为谁停留在沙洲上的?天生丽质的我为了这次幽会精心妆扮,乘坐着桂木香舟在激流中滑过...”   这是《湘君》的内容,但九歌之中《湘夫人》、《湘君》二章本来就是这样。《湘夫人》是湘君在说自己见不到女神湘夫人,而《湘君》又是湘夫人在说自己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男神湘君。   红妃入场时,长长又长长的水袖是侧身拖在身后的,仿佛一泓春水,碧波荡漾。   这样的舞袖在此时从未有人见过,但重点其实不是舞袖的长度!如果袖子越长就越好,那早就有人将自己的舞袖加了不知道多少丈了!   重要的是舞动起来的姿态...这个时候红妃的舞动不管用了多大的力气,看起来都是柔软的。所以水袖飘飞出去并没有那样的‘飒飒’的力量感,更像是室内有风,于是丝织的水袖便飘飞了起来。   然而室内哪里来的风,那样柔柔飘起来也是因为红妃用力!   其实想也知道了,这支舞‘湘夫人’这一部分,可是有一小节是水袖随着红妃的手臂和身体或上或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总之就是没有收回去、没有落下去——这要靠怎样的力量才能维持住?   这甚至不需要专业舞者就能窥见其中难度,反正场下的观众已经被震撼住了!   当然,他们也没太多功夫为这个震撼,大多数人先被这支舞蹈吸引进去,想不起其他了...这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们也不明白怎么就被抓住了全部注意力。说这好看、这很美,他们承认,但平常看过的歌舞,难道就不好看不美了?   这说不通啊!   李汨站在观众之中,就这样看着舞台上的少女,相比起一无所见、如痴如蠢的世人,他总是更能发现微妙处的那个——他当然知道所有人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无非是表演者的痛苦罢了!   那是个人看见了就会喜欢的漂亮娘子,按理来说她不该痛苦的。不是说女乐就没有痛苦了,熟知世间规则的李汨知道,女乐的痛苦是要超过一般人的...只是她才多大,怎么可能小小年纪就意识到她是何等的人间悲苦!   但她就是那样痛苦,而人又总是容易被过于强烈的悲喜爱恨所吸引。   小娘子双目没有太多神采,在那样美丽的脸上,就是白玉微瑕。但这不算什么,反而成就了她,让她的痛苦更加清楚明白——她看不到的,观众看到了。   她轻巧地舞蹈着,扮演丑角的人物要捉弄为难她,这本该是悲哀的,但表演将这喜剧化了——就像《踏谣娘》里女主人公哭诉自己的悲惨人生一样,明明是凄凉声,却是那样欢快的舞蹈和乐曲。   李汨看的很清楚,表演的女孩子没法更直白了...她在告诉每一个人:   你要看到我妆容后的惨淡、欢.愉后的痛苦、圆满后的虚无! 第57章 金风玉露(3)   红妃的舞蹈还在继续,丑角登场,质疑她盲女如何能做舞姬,令她陪自己去睡。旁边有老鸨角色出来圆场面,说这是雏妓,尚不能陪客,且舞艺出众,眼盲对她来说并不会妨碍表演。   丑角自然不信,便让人摆上了几面大鼓,令盲舞女听声而水袖击鼓,这才有了之后的舞蹈。   随手拈起旁边果盒里的榛子果仁,打中一面鼓。   这一声之后,红妃亮相,而后长袖飞出,击中鼓面。随着她击中,伴奏的乐工也重敲了一下鼓——水袖的力道很足,打中鼓面之后是有声音的,但这个声音和鼓槌敲鼓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想要达到更好的舞台效果还是最好有人在伴奏中敲鼓。   而随着这一声鼓,其他伴奏的乐工也动作起来。其中大多数是鼓声,夹杂着一些其他的简单打击乐器。   随着这一段伴奏,红妃收回水袖,舞蹈了两下,以一个搭袖的动作静止。与此同时,伴奏声也戛然而止。   这一手已然惊住了台下观众...刚刚红妃柔柔舞蹈其实已经很见功底了,并不会比此时飞袖击鼓来的容易。但没有这样刻意的设计,对于外行人来说,他们佷容易忽略一件事的难度。   而让观众没有想到的是,舞台上的‘丑角’并没有因此服气,两只手同时弹出了一枚榛子,击打在两面鼓上。于是,刚刚有些为舞姬放下的心,这会儿又悬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刚刚那一次水袖击鼓带来的震撼。   红妃扮演的盲舞女不慌不忙,以一个‘冲袖’的动作飞出水袖,长长的袖子击打到了两面完全相对的大鼓。然后回身一转,水袖往身后搭去,依旧是漂亮的不得了的亮相。   这下,台下的观众彻底按捺不住了,纷纷喝彩鼓掌起来,往舞台上扔着钱财、饰品之类——这倒是和舞台上的剧情正契合,因为舞台上表演的也是一场‘表演’,而若是出色的表演,本就该有观众喝彩认同。   然而,舞台上的‘丑角’却并不满意,反而因为舞姬的表现优秀恼羞成怒了!欺负盲舞女看不见,或者说知道她就算能看见也不能如何,叫来旁边的一个帮闲,两人四只手一起扔榛子,于是一下击中了四面鼓。   红妃扮演的舞女,微微侧了侧耳,似乎是在‘听’。当榛子击鼓的声音落下,她并未迟疑,再次出手。   左手‘出袖’‘收袖’,然后右手‘出袖’‘收袖’,然后是一次跳起,仿佛是高高飞起的鸟儿,袖子前后飞出,那是飞鸟的翅膀——这个时候的红妃是真的与高飞于天的鸟儿重合了,既像是优雅美丽的鹤,又像是孤独的雁,再一看则让人联想到飞鹰之类爪子更有力的飞禽。   因为太好胜、太坚毅了。   “汝等,皆来!”随着‘丑角’一声令下,好些‘帮闲’角色都靠了过来,每人都弹出了两枚榛子。这样一来,几乎每一面鼓都被打中了,有些鼓还被打中了不止一次!   满场静寂,台下的观众再想不到台上的舞女要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如果是真正的盲舞女,这种情况确实无解。但红妃并不盲,而且这都是经过排练了的。她早就知道那些榛子是如何击中鼓面的,大家都只是在‘打配合’而已。   所以此时随着一连串‘爆栗子’般的声音落下,伴着节奏紧密的乐声,她的水袖也舞动起来。不只是水袖,她在水袖击鼓的过程中,不断地以跳转翻的动作加以衔接,让观赏性更高!几乎每一个动作对此时的观众来说,都像是在看惊险的杂技!   就像演唱会上的观众第一次看迈尔克杰克逊跳太空步,因为不知道其中的原理,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不符合常理的东西!   但无论再怎么不符合常理,这一幕就是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一整段舞蹈来自于电影《十面埋伏》中那段‘仙人指路’,但具体的舞蹈无法复制,也没必要复制——只说舞蹈本身就有女舞者无法做的动作,更不要说一些效果是通过剪辑之类的手法才能达到的,是真正只能出现在影视剧里,而不能出现在现实中的舞蹈。   然而即使是如此,红妃编舞之后呈现出的舞台效果,对于此时的观众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在一连串‘惊险’的舞蹈动作之后,红妃飞袖按照刚刚榛子击中鼓的顺序击打鼓面,完成了舞蹈。此时的红妃因为舞蹈动作过大的关系已经钗环摇乱、发髻松散,就连面上贴的面花也落下了两个,只剩下一个还留在左眼的眼角。   其实红妃可以将发髻梳的更紧一些,发饰省去那些容易掉落的(一些健舞为了防止舞蹈之后‘失礼’,就会有这这样的策略)。但她没有,倒也不是刻意设计,只是觉得此时鬓发凌乱也不失为一种‘舞台效果’,于是保留了下来。   于是最终舞蹈落幕,舞台上始终没让‘丑角’得逞,保护了自己尊严的盲舞女就是这个样子的——以此时的观点来说,她的样子很是‘失礼’,但这个时候谁会注意到这一点呢?这样凌乱反而成就了她的魅力。   这样的外在与其说是狼狈,还不如说是一种夹杂着挑衅的我见犹怜!   当然,大多数人是非常迟钝的动物,所以这一刻他们表层的意识只注意到了‘我见犹怜’,只有更深的潜意识才捕捉到了那种‘挑衅’...很难说,对于这些成为观众的男人来说,究竟是表象上的‘惹人怜爱’让他们更动容,还是只被潜意识察觉的‘攻击性’更刺激他们。   毕竟,以动物的本能而论,面对攻击时,人的注意力才应该达到顶点才对。   李舟看着舞台上表演完毕,慢慢退场的女弟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实在的,这刺激有点儿太大了!他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小娘子,让他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一下——他觉得自己要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大自然界,有所谓‘超常刺激’的说法——‘鸠占鹊巢’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杜鹃鸟总在别的鸟窝里产下略大于鸟窝里鸟蛋的蛋。这更大的鸟蛋并不会成为鸟爸爸鸟妈妈辩认出杜鹃蛋的特征,反而会让鸟爸爸鸟妈妈更优先孵化杜鹃蛋。   因为鸟儿本来就倾向于孵化一窝鸟蛋中更大的那一只!这是为了更好的繁衍而衍生出的策略,此时却给了杜鹃可乘之机。   对于遇到‘超常刺激’的生灵来说,很多行为是根本不可控的!从人类无法放弃甜味,会喜欢眼睛大、鼻子小、面部扁平,叫声频率也接近婴儿的猫(这是提取了婴儿的特征,而身为哺乳动物的人类,面对这样的小动物时,哺乳类天性中对幼儿的怜爱之情就会自然流露)...到昆虫中一种吉丁虫雄虫会迷恋黄色啤酒瓶(啤酒瓶的黄色、凹凸不平的表面、相较吉丁虫大的多的体积,比雄虫对雌虫的择偶标准还高出了无数倍)。   现在的李舟就有些像是受到了‘超常刺激’,舞台上表演完毕的女弟子,一颦一笑全都长在他的审美上!哪怕是他做梦,梦里让他方寸大乱的仙娥也没有眼前的女弟子更能刺激他。没见到她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神女是这个样子的。见到她之后,所有的幻想都有了现实中的脸。   无知无觉中,后面又表演了两三个节目。等到他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其他,便往殿阁外面走——他知道,这种时候没法去‘后台’,还不如去外边候着,表演完毕的女乐或早或晚都是要走的,到时候自然能见到对方了。   然而才出来,向外边的人一打听,才晓得刚刚表演的女弟子早走了,一表演完就走了。   “探问撷芳园师小娘子啊!”外面廊道上摆了一个小摊卖首饰的商贩笑呵呵地摸了摸胡子,那些首饰都不算贵重,但都是正时兴,且符合眼下节气的,多的是男男女女来买。这会儿稍微得空一些,便与李舟道:“师小娘子可不是一般女弟子,如今多方探问她的人可不少!”   李舟立刻会意,在摊位上随便抓了一大把首饰,有各种像生花,也有钗梳之类,不管是些什么,只与商贩道:“一发算账——老兄知晓那位师小娘子?我见场内有靠背书写人物,晓得那位女弟子姓名...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了!”   商贩一边给李舟算账,一边也不卖关子,只道:“那位小娘子是女弟子的勾当,便是再出众也来不及出名,小哥若不是常在北桃花洞走动的,如何得知?”   “...别看那位小娘子人小,却是极出色的,如今常与些相公、文士交往——师小娘子舞是一绝,想必小哥已经知晓了。公子却不知道,她擅长嵇琴,奏琴也是一绝,就连宫中大娘娘也曾点名召她进宫献艺。至于别的才艺,亦不必多说,听说一些文士与她相合,对她一个小娘子的才学也是叹服的呢......”   其实这商贩知道的也不多,就是消息灵通,听别人说了一些不知道传了几手的消息罢了。这些消息只能大而化之地听,真的仔细追究,总有些地方有自由发挥的嫌疑。   商贩继续道:“小哥气度不凡,若是哪家的贵公子,倒是能试着去撷芳园探问探问...不若的话,还是别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说到这里,商贩倒是有些劝说的意思...不管女乐们包装的有多好,事实就是和女乐交往实在是太费钱了。对于能承受的起的人,这只是一项娱乐,但对于勉力为之的人来说,那就是败家的根本了!   别说这样的‘担心’对李舟来说不存在,就是存在,这个时候的李舟也没法考虑那么多。   听过之后他就一溜烟跑到了撷芳园——他来过官伎馆,倒是撷芳园是第一次来。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也是北桃花洞的官伎馆开张的时候。李舟走进撷芳园时并不如何引人注目,只有一个阉奴过来引他入席,见他是一个人,便问道:“小官人在敝馆是否有相熟的女乐?”   “无...”李舟随口应答,目光扫过大堂,不出所料的,无论是前面的小舞台,还是下面给来客侑酒的女子中,都没有那个身影。   阉奴听他这样说,便又问:“那小官人是打算自己坐坐,还是请个娘子来坐坐?”   来官伎馆的,都是想要结识女乐的。但女乐并没有说话就能召来的,在见到人之前还得玩一些小花招——对于官伎馆来说,生客只有变成熟客,才有单独见女乐的机会,而且这还是一般女乐!若是当红的花魁,想要见一面有哪些说法,那就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了。   生客要变成熟客,要么是有熟客做介绍人,要么就是在官伎馆前面楼子里喝酒喝茶,坐过三五次之后,尝试着要探问哪位女乐,就会有阉奴答应帮他们传信了。   李舟自然有朋友是撷芳园的熟客,但他来的匆忙,脑袋一热就来了,哪里能联系一个熟客朋友!正皱眉呢,忽然听见楼上有人临着栏杆朝他招手:“哎呀,这不是临波兄吗?真巧啊!”   ‘临波’是李舟的字,楼上朝他打招呼的是他的朋友,算不得什么挚友,但以时下社交场合的标准,确实是‘朋友’那一拨了。于是在他的邀请下,李舟上了楼,在他们包下的阁儿里坐下了。   “哦...原来临波你也是来打听师红妃的!”朋友听了‘啧啧’两声,笑着道:“我常在撷芳园里走动,师红妃也曾不远不近见过两面,确实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按理来说,她能引来你这样的子弟,是不奇怪的。只是今日倒是奇了,见了好几拨来问她的,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阁儿里的大都是雅妓,但也有一个女乐,刚刚才‘姗姗来迟’。听到他的话就笑了:“小官人原来今日没去金明池么?红妃她啊,在金明池演了一回,奴家只听说是支名叫《仙人指路》的舞,竟是一舞倾城了...这才让许多瞧了舞,又见不到人的,这一回往咱们馆中钻!”   “哦,竟有这样的事?”朋友摇摇头,虽然有些好奇,却没有太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每过一段时间在花街柳巷就要来一次,照例能让一个女乐或雅妓红一段时间。作为没亲眼见证的人,他也不觉得这和之前这般情况会有什么不同。   他哪里知道,红妃在水心五殿的殿阁之中跳了《仙人指路》之后,满场为之神魂颠倒。当时入场的,好多是从女乐手中收到票的达官贵人,至于另一些观众中,也大多不是普通人。知道红妃是女弟子,他们也不会束手束脚,只会像李舟这样迅速瞄准目标!   有些人和李舟一样,直接往撷芳园这边来了。有些则是更有理智一些,去找常去撷芳园的朋友了...还有一些则更有行动力,第一时间就去‘堵’红妃了。   红妃自己也给一些人赠票了,这些人自然有来给她‘捧场’。饶是事先知道红妃舞蹈是一绝的,此次见她跳《仙人指路》也一样没少受冲击——红妃去后台换了衣裳,又重新整了整头发,然后就要离开。   这个时候也受她赠票的魏良华和程络接住了她,红妃在水心五殿表演之后,接下来的日程就是去参加‘草堂社’的文会活动...草堂社就是蜀中文坛一些领军人物组成的社团(此时流行以各种兴趣爱好组社团,比如踢球的就是圆社什么的),草堂社有一个特点是出仕之后自动退出,这是一个完全不谈国事的文学团体。   同时,这也是蜀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团体。除了一些出仕的大佬,没出仕的蜀中文坛代表人物几乎都在这里。而且‘草堂社’的人并不多,吸纳成员向来是‘宁缺毋滥’,来的都是精英!   眼下,这些人中旅居东京的,大约有六七个。因为有个社员刚刚游历了名山大川一番,正打算在东京生活一段时间,在东京这边旅居的六七个社员便打算为他接风洗尘,同时也是找个理由嗨起来!这才有了三月一日这一次的文会活动。   而身为新晋的蜀中文坛核心人物们的‘女神’,红妃被请来似乎更像是顺理成章。   魏良华和程络接到了红妃,然而离开的时候却是不易。当时有好几个人提前出来了,就为了等着红妃,然后见见红妃。别看这些人不算很多,但他们往往还有自己的随从,以及日常傍着他们的帮闲,这些人一齐来,真个就有了追星现场的样子。   本来就到处是人,廊道上还安插了许多商贩、艺人,此时有这些人来,不堵起来才怪!   大家似乎都想认识红妃,对她的追捧之心溢于言表...按理来说,受追捧的那个女乐不说得意洋洋,至少应该表现的开心、荣幸才对。但说实在的,那一刻红妃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正面的情绪。   在受到惊吓的第一幕之后,她下意识想要回避,想要躲开,想要谁也不见。   如果,她只是一个舞者,自己的表演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因而这些观众表现的狂热。那么就算过火一些,妨碍到了她舞台下的生活,她也很难有什么负面情绪——对于一个以舞蹈为生的人而言,即使不是影视明星,不必贡献出自己的私生活,也多少会有一些相关‘自觉’。   生活在舞台上的人,以观众的认可为食粮...既然如此,很多事就是无法避免的了。   但她现在分明不算是单纯的舞者,即使她再是反复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她就是一个舞者,她从内心里也知道,其他人在她身上的第一个标签依旧是‘女乐’。‘女乐’这样的存在,即使说的再好听,再为其贴上华丽的金箔,也改变不了其本质。   依旧是这个男性绝对主导世界里,可以被许多男人玩弄的‘玩物’。   哪怕是红妃上辈子的世界,一个女孩子与一个陌生的男子同处一个空间(出租车里、电梯里、深夜没有其他人的街头...),都会下意识心慌。治安很好没错,但对于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存在,人是有本能的畏惧的!   一些男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女孩子有‘被害妄想’,但只要他们设想自己和一个五大三粗,一个能打自己好几个的肌肉男同处一室,大概就能明白女孩子的感受了——人类就是会害怕能威胁自己的存在,不管对方对自己有没有恶意。   而这个世界,这个男子对女子无条件支配的世界,红妃这份恐惧是无限放大的!   她很清楚,那些等着她、争取靠近她的男子,确实为她的表演打动。但在被打动之余,他们对她的心思,很多都不是一个观众对一个表演者的心思。在观众这一身份之外,这些人中至少一部分,都是想要‘亲近’她。   哪怕他们不会去想和一个女乐有肉.体关系(那对男子来说也是需要仔细考虑的‘大事’了),也是想要和她‘暧.昧’一番的——红妃随师小怜出门见客,遇到过很多人,那些都是很体面的。但就算是这样,也少不了不经过同意就摸手、摸脸,甚至想要脱她衣服的人。   还有一些人,没有这些动作,却在言语和行为上没有‘边界’。似乎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想要引诱她。不成功就当口花花了,成功了就赚大了!   在女乐和客人的接触中,确实有很多女乐榨取了客人的钱财,又或者撩拨了一把男子汉的心。但说实在的,在这件事上客人中一样有坏人——真当所有来官伎馆找快活的男子都是情圣,都是小白兔?那未免太可笑了!   大多数的真实情况是,彼此都在逢场作戏罢了。   而且,在这件事上,男子做坏人,和女子做坏人是不一样的。男子有退路,女子被骗了,退路在哪里?所以即使知道女乐们耍小花招,男子们也可以安然入彀。而女子呢,一时意乱情迷,是真的要用半生,甚至一条命去平了这账!   在红妃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越来越害怕那些对她献殷勤的男子了!   这时候,这些脸孔陌生,又都想接近她的成年男子,不会让她觉得荣幸,只会让她恐慌...更难的是,这个时候谁也看不出她眼中的惊恐与求救。   直到忽然有人推开所有人,一下护住了她,对其他人宣布:“好没礼,不见吓着她了吗?”   相比起成年男子,这个个头高高的男孩子是矫健又单薄的...就是那种青春期时特有的单薄。骨头上附着的肌肉都是薄薄的,像是柔韧而笔直的白杨,让人一看就知道正当年少,是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   穿着浅色的袍子,戴着装饰了金鹰的帽子,眼神是明亮而无所畏惧的,他就这样看着红妃:“我送你出去罢!”   虽然他比其他人都要高,但这样的‘同龄人’就像是班级里的同学。总算消除了男子给红妃的压迫感,带来的是一种难言的安全。   站在廊道拐角处的李汨将这看在眼里,本来要迈出的脚收了回来,只留下了清浅的叹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的是什么。 第58章 金风玉露(4)   “好!”与其说是下意识的反应快过了理智思考,毋宁说是此时的红妃惊惧到了极点,只想要逃离。这个时候一个人要来带她走,为什么不呢?   骄阳一样的少年,就这样走在前面,护送着霁月一样的少女。明明是有些单薄的样子,却比谁都要可靠——从红妃的角度看,这个男孩子轻轻松松就能拨开挡住她的人群。如果她能像他这样,大概就不会那样害怕男子了。   耶律阿齐背对着红妃,其实是很紧张的,他都不敢回头看了。只顾着闷头往前走,赶开每一个挡着路的人。但还是要回头看的,他得确认她好好地跟在后面。就这样,回头一次、两次、三四次,既想回头看,又有些胆怯。   耶律阿齐不明白为什么会胆怯,他十二岁的时候就敢一个人骑着马去草原上猎狼了!十三岁临来汴梁之前,他也曾一个人去到山巅射雪包,那些将裂未裂的雪包经他一射,便迸裂开来,轰隆隆,好大一场雪崩。   他从来就什么都不怕,连绵不断的雪崩他看到了都要笑。但这个时候他看到她,却胆怯了。   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条手巾,一头递给红妃:“你牵着罢!怕人多失散了。”   “...嗯。”红妃低声应了,牵住了那块蓝色的手巾一角,另一头挽了一圈,缠在耶律阿齐手上。   耶律阿齐走在前面,挽着手巾的手动一动,就能感受到牵扯的力量。那力量并不大,但在耶律阿齐手上却觉得比他拉过的最硬的弓还要重。这一刻,耶律阿齐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一天,这一刻,有春风拂柳、碧波微漾的金明池,他可能会永永远远记得。   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这中预感从何而来,但他就是如此觉得的。   耶律阿齐将红妃送到了金明池东门附近,这里依旧是游人如织,但因为是在户外,场地又足够宽阔,倒是没有了水心五殿那样的拥堵。映入眼帘的有踏青游玩的男女,也有摆摊的小贩和画了场地表演的艺人。   红妃要在这里等魏良华和程络,耶律阿齐也不能扔下红妃一个人——或者说,他宁愿红妃一直一个人,这样就能始终伴着她等人了。   他想问她名字,问她是哪儿的人...刚刚进场之前他倒是听李舟说了,殿阁里表演的似乎都是官伎。但具体的他就没注意了,他本来就不关心那些咿咿呀呀的音乐和女子飞花一样的舞蹈,他当时满心想的是‘舍命陪君子’,陪了李舟一回,下回他要去看角抵,他也该陪他去了。   事到如今,他依旧不知道这个小娘子是何人、自何处来。   但想要张开的嘴像是被胶黏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想说的。尝试了几次,耶律阿齐终于吐出两个字:“娘子......”   还什么都没说,魏良华和程络就来了。两人满头大汗,显然刚刚挣脱一群过于热情的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至于为什么耶律阿齐表现如此轻松,那只能说是‘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这世界的参差一贯如此。   魏良华一边以袖拭汗,一边笑着对耶律阿齐感谢:“劳累小哥!竟领着小娘子出来了...方才场面委实吓人!”   一旁的程络比魏良华好一些,但衣服也被挤得皱巴巴的了,跟着点头,然后又看向红妃笑道:“红妃此次可谓‘技惊四座’啊...日后怕是要越发忙碌了,不再是我等穷文人能请来的了!”   这话语气有些酸酸的,虽然红妃知道他对她并没有恶意,事实上程络一直很欣赏她,待她也和魏良华差不多。但说这话本身就泄露了一丝本意,未将她看做是朋友,是平等的人的本意...红妃心里微微沉了一下,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   大概是这样对女子充满恶意的环境中呆久了,她已经学会了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尖刺防御。对于她来说,外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哪怕不是要对她不利,她也会忍不住心中一刺。   “你这话说的不妥当...千金难买乐意!若是我厌恨的,就是有千金万金,我也不会去见。若是我喜欢的朋友知交相邀,为什么要说钱财?”红妃看着程络,歪了歪头,笑了:“钱真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了!若是有钱就好,我哪里是如今的样子!”   不说师琼给红妃留下了一笔遗产,一笔足够一个普通人优裕过完一生的遗产。就算没有这笔遗产,对于有着上辈子见识的红妃,不说大富大贵,想要一个小康却是不难的...她这辈子的命运、被围困不得突围的年年月月,设下圈套的从来不是什么‘钱财’,而是这个恶意满满的世界本身!   “这话也只有红妃你能说出来了。”程络还没说什么,魏良华先笑叹:“我虽不将钱财记挂于心,却也常常要考虑养家之事,为柴米油盐所累。不像红妃你啊,真是‘神仙中人’!”   “我倒宁愿能为柴米油盐所累,只是不能够。”红妃知道魏良华比程络懂自己的困境,说这话是为了宽慰自己。但宽慰又有什么用呢?红妃来自另一个世界,将这个世界加诸于女子的命运看的过于清楚了,就算想要捂住眼睛装瞎、堵住耳朵装聋,假装太平盛世,那也是做不到的!   这个话题也到此为止,红妃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转头看向那个领着自己走出来的少年郎——这个时候在户外,人群对她的压迫没那么强了,她也恢复了理智。此时再想想,这样就跟随一个人出来了,实在太‘心大’!   要是是个坏人,那就糟糕了!   幸亏是个好人...红妃谢过了他,这才随着魏良华和程络坐轿子离开。   女乐那华丽精美的轿子晃晃悠悠的,不多时来到了大相国寺。魏良华他们为了今次的文会租下了大相国寺一个院子——大相国寺对于如今的东京汴梁,与其说是一座古刹、名刹,还不如说是一个综合商业中心!   除了从日常杂货,到什么稀奇古怪宝贝都有得卖的集市,大相国寺是‘宾馆’、公寓,这里常住着许多暂时落脚东京的住客。是饭店,不仅仅有好吃的素斋,外面酒楼里做的菜色这里也有,比如‘烧猪院’,便是当时剃度的一个和尚在俗世时烧的好猪肉,入寺之后依旧操着老本行,专门在这个院子做猪肉菜,给寺院创收。   是公园,一些地方的景观更甚于名园,四季之时都开放给香客观赏。而一些不对外开放的漂亮庭院,也能花钱租下欣赏。   还是剧院、中介机构......   红妃他们来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才进门程络就高声道:“汝等今日未去金明池走走,实在是可惜啊!红妃小娘子在水心五殿舞蹈,一支新舞着实高妙,满场的人如痴如狂。人人都想亲近红妃小娘子,围追堵截的,我与魏兄险些出不来了!”   听的这话,别人尚可,对红妃正是爱慕的吴菖先酸了:“这话怎么说,我说我要去金明池的!结果一定要让我去请竹山,谁去不是一样?”   ‘竹山’就是今日名义上的‘贵宾’蒋函,那位刚刚来到东京的草堂社成员。听吴菖这话,立刻不服气了:“九郎此言实在伤人极了!难道我与你没得情谊,值不得你来带携我?”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也就是关系是真的好,才能这样说话...至于说非得让吴菖去请蒋函,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吴菖是众人中的‘老小’,有什么事大家都习惯使唤他而已。   红妃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了蒋函,相比起草堂社其他人的文质彬彬、细皮嫩肉,这位虽然也很儒雅,却是经过风吹日晒的样子。果然是行万里路的,比起气质上更开阔,更明显的还是外在的不同。   魏良华介绍红妃和蒋函认识,蒋函抬起手来,一边笑着,一边往下压了压,看向身边的魏良华道:“何须你来聒噪!我早就知道你等近日与师小娘子走得近,不知道在书信里唠叨多少回了,其中还有不少是你写的呢...”   “我原以为书信中所言多有夸张,今日见了师小娘子才知,原来还是你等不会说啊!”   蒋函是个很活泼诙谐的人,一边说这话,还一边与红妃做了个鬼脸。红妃没撑住,笑了笑,眼睛弯弯地看着蒋函,‘回敬’道:“确实不用他人说,小女子是在都中,又不是在深山...竹山先生的游记是小报日常要出的,日日看着,神交已久。”   蒋函万水千山走遍,靠的不是家里有矿,事实上他家在蜀中是典型的‘小富’——能培养出一个饱读诗书的儿子的,都不会是穷苦人家。但要说蒋函家里很有钱,那又是没有的事了。此时外出‘旅游’又比较贵,想要靠家里支持是不能的,最后还是他自己给小报的游记专栏写稿赚点儿稿费维持生活。   红妃和蒋函相视一笑,都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商业互吹’。   文会就在这样说说笑笑中开始了,红妃也参与其中,而不是像一般女乐参与到这中活动,担任的是穿针引线的角色(其实就是气氛组)。红妃并不觉得自己有气氛组的天分,再加上不喜欢,很多时候干脆就不做了。   没错,这非常失职,她这一特点也让一些通过中中渠道慕名邀请她的人很失望...大概失望的是红妃和他们印象中面面俱到、什么时候都能让他们感到舒心的女乐不同吧。在他们想来,做女弟子时就备受追捧,应该是个更‘完美的女乐’才对。   但红妃不在乎,她对成为八面玲珑、手眼通天的人物并不感兴趣,更不要说为这些去讨好这个、讨好那个,不断出卖自己的灵魂和□□了。   同时,也有人和红妃一样不在乎——来到北桃花洞寻找女乐的人本来就是多中多样的,一些人就是欣赏红妃如此,觉得这才是他们想象中女乐的样子!是真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现实演绎,而不是此时北桃花洞里常见的‘装装样子’。   不同的人眼里的女乐本来就是不同的,这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一番耽忘,对于此,女乐们本身是保持缄默的...男人们如何想象,她们就扮成何中样子,不过如此而已。   文会顺利进行着,当然了,整个文会也不只是写诗作文。就如同《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们起诗社,也是要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一番再说其他,写诗只是整个诗社活动的一部分。草堂社的文会中间也有休息的时候,这个时候大家就会玩玩游戏、做些闲谈。   “原来九郎你命宫为宝瓶啊!”不知道是谁闲谈中说到了星座,身为‘星座学’爱好者的蒋函立刻来了兴致,大发议论起来:“宝瓶宫...九郎今后命里多进退两难呢!只是这进退两难不从命里来,而是宝瓶宫者性情如此,常常自相矛盾!”   ‘黄道十二宫’这一学说其实很早就传入了华夏,一开始是西方传入印度,然后由印度的佛教僧侣传到华夏——伴随着一些佛教典籍。   只不过,这一学说在华夏一直没什么人关注,毕竟华夏正统的是‘二十八星宿’,而不是黄道十二宫。星座学真正走红还是在本朝...其实就是文人吃饱了没事干,同时又追求与众不同。   二十八星宿是历史悠久,是信众甚多,但问题就出在‘信众甚多’上。当大家都以二十八星宿为准的时候,再凑上去如何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格调?这个时候说是追求‘酷炫’也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也罢,反正士大夫的小圈子确实流行起了星座命理之说。   ‘磨蝎’命里多磨,也是在此时成为一个梗的。   宝瓶就是‘水瓶座’,蒋函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又看向红妃:“师小娘子命宫为何?”   “我生之时,大日在天蝎。”红妃只是简简单单回了一句,却引得蒋函眼前一亮。   “哎呀!原来师小娘子也精通‘黄道十二宫’!只听这一句‘大日在天蝎’就知道,与此时一干跟风随时之人不同了。”‘同好’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如果两个人有同样的爱好,那么在聊及之时,哪怕是个社恐,也能口若悬河起来。   蒋函此人,看似外向,其实外热内冷,之前对红妃态度不错,但他其实对不认识的人都是那样。直到此时,才真的有点儿熟悉起来的意思。   其实红妃并不算他的同好...如果说,红妃读小学的时候,星座命理什么的还算是流行,会出现在少女杂志、网页之类的地方上,吸引人眼球。那么等到红妃读中学的时候,这中东西就不见了。   红妃第一台智能手机是高一的时候得到的,那个时候用手机上网,就几乎看不到用星座测算恋爱运之类的内容了——可想而知,那个时候再提星座什么的,就显得有点儿老土了。   但相比起此时的人,她对星座的认知肯定是要深一些的。别的不说,此时大周用的是农历,而星座又要跟着太阳走...红妃上辈子农历和公历都用,理解星座的时候直接就用公历了,一点儿障碍都没有。   “跟风随时之人,不通天文,浑说一月双鱼宫、二月白羊宫、三月金牛宫......哪里是那么算的!”这样说的时候,蒋函自己就先笑了。   红妃随着轻笑一声:“以月计较,他们自己都说不准...《天乘大方日藏经》里说的是一月白羊、二月金牛、三月阴阳(双子)...其他又有别的说法,含糊其辞。”   这样说着,红妃忽然看向蒋函,若有所思:“此时尚未有人将黄道十二宫详细分说,不如竹山公试为之?”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大概会挺开心的吧。   这个时候光是对照自己的星座就有很大的问题,传入中原的书籍也只是大概说明了月份,但都知道星座是‘跨月份’的,这就不准确了。而说准了星座对应的月日,又容易被生搬硬套到农历中去!其实又不是那么回事。   此时大周是不说阳历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从天文上解释星座——这也是星座之说最开始的样子!之所以对应到公历日月,只是为了方便生活在公历社会中的人而已。   平常说星座,就是自己出生之时太阳的位置在哪一个星座上(古代天文的看法,地球是中心。如果以太阳为中心,自然不存在它在哪个星座上的说法)。不过,连带着也可以说说出生之时月亮在哪个星座上,这就是所谓的‘月亮星座’。   红妃一直觉得,在星座之后又发展出月亮星座、上升星座,是靠星座概念挣钱的人在打补丁。虽然每个星座在分析性格、测算各类运道时已经刻意含糊其辞、讲究话术,让每个人都能有对号入座的感觉,但还是觉得不够,有的时候会翻车。这中时候,再有月亮星座、上升星座之类的概念就没问题了。   不准的话不要紧,还要考虑月亮什么的影响...总能准的。   蒋函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是觉得红妃这个主意很好。干脆坐到了她身边,和她说起了这些:“...如今不是盛行‘磨蝎’之说么?啊...师小娘子这钗子上是磨蝎罢?”   红妃戴了一支金螭虎钗,不过上面的螭虎换成了磨蝎,这中小细节一扫而过时看不出来。只有离得近了,又仔细去看,才能发现佩戴者不与人同的小心思。   蒋函觉得有趣,红妃干脆拔下钗子给他看。蒋函一边拿在手上把玩,一边道:“说到盛行‘磨蝎’之说,不得不说起韩退之。因他那首《三星行》,说‘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云云,世人都说韩退之为磨蝎无疑,又说磨蝎多有奇分,韩退之便是如此。那等怜惜身世前途者,多以此自嘲...这倒是引来一众人凑趣了!”   “只是凑趣也凑错了,此时从根子上便是胡诌...韩退之是‘月宿南斗’,又不是‘日宿南斗’!这是磨蝎为身宫,又不是磨蝎为命宫,怎可一概而论!说到十二宫,说的该是命宫才是!”   红妃自己是不信黄道十二宫的,但如果不去做没眼色的人,非要这个时候去挑明什么星座、什么身宫命宫都是假的...就事论事,她倒是赞同蒋函的话。   所以听他说了之后,她也道:“竹山公一语中的...命宫为日宿,身宫为月宿,人之从事,多见于日,而不见于月,自然是命宫重于身宫。”   这也是为什么一般认为月亮星座只能起一个补充说明的原因。   说到这里,红妃忽然笑了一下:“不过如此说来,有一等人却该看身宫了...如更夫之类。”   “还有奴家...虽不至于如更夫一般,把夜晚做白日,却也算是一半青天、一半星月了。”   蒋函少有碰见红妃这样真能言之有物,而不是因为赶流行、凑趣说星座,还满是错漏的!喜欢的不行,文会上说还不够,等到该送红妃回去了,他也是和吴菖一起的——吴菖很喜欢红妃,总是找机会和她相处。   一路说到了撷芳园,将人送还了去。   接到红妃,钱总管连忙道:“我的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红妃今天下午去了金明池跳舞,跳舞之后按照日程就是草堂社的文会侑酒、伴游之类。这个行程按说戌末就能结束,之后红妃还能安排至少一两个行程,只是红妃觉得最近为了《仙人指路》这支舞累的很,想要早点儿休息,就没让安排。   红妃不明白钱总管怎么如此说,他今天已经没有日程了啊!   听红妃解释自己今□□程已经完了,钱总管只是苦笑:“话是如此说,今日却有好多相公官人等着你呢!楼上阁子里坐了半日多,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好歹上去与众人打个照面,陪一杯酒罢!”   官伎馆的女乐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之前红妃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生客,万万没有因为在楼上阁子里坐了半天就一定要红妃去见的道理——真要说起来,那些慕名而来见当红女乐的人,前前后后搞各中花样,钱和时间不知道花了多少才成行的,还少?   但相对的,世上总有意外!能让钱总管这样,那肯定就是来了些‘贵客’,不能用寻常态度对待。   其实钱总管也觉得惊奇...虽然早就知道红妃是有‘大造化’的,如今才哪到哪儿,就有那么多身份不一般的官人文士捧她,也不见她如何‘下血本’啊!但今次突然来这许多人,不约而同要见红妃,还是有些超出她对红妃的预计了。   往常也有数个达官贵人碰到一起,都来给某个当红女乐捧场。这个时候要捧场的,那还得排队呢!但那是当红女乐才有的待遇!当红女乐经历的久了,认识的人多,自然有那中气象!红妃才是个女弟子,又没有大量结交人脉(她是以质取胜的,实际上认识的人在女弟子中并不算多)。   她都不知道红妃到底做了什么,突然能有这样的场面!   还是去了金明池的馆中女乐回来了,才晓得些许情形...但说实在的,只是靠说的,钱总管也很难想象,一支舞能有这样大的魅力。让这些见惯风尘的‘老客’,一下化身狂蜂浪蝶,都追逐起刚开的花儿了! 第59章 金风玉露(5)   从金明池一舞惊人之后,红妃的日程变得极其紧凑!   她本来随师小怜学习的机会就比不上别的女弟子和‘姐姐’,但总的来说平均每天随师小怜出席两三个场合总是有的。而此时,连着两三日不与师小怜出门,那也是有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怪现象’,还是因为现在的红妃实在是太红了!   金明池一舞,真正见过红妃跳舞的人还是少,但当时在场之人很多都是常在官伎馆走动的达官贵人,他们各自圈子里也多的是习惯在官伎馆取乐的。这样传播起来,效果是非常惊人的。   之后红妃又在一些勾栏,以及开封府官场上的宴会表演了《仙人指路》,效果自不必说——哪怕是对舞乐之美相当迟钝的人,都在那一刻被打动了。湘水女神的水袖柔情显然足够纠缠住凡间的男子,至于至死方休!   而最后花翠委地、鬓发凌乱,看似狼狈,又是一个贱籍女子最深刻的好胜与坚毅...她足够美,美到让每一个看到她好胜与坚毅的人忽视这份‘挑衅’给人带来的不快,最终只剩下怦然心动!   ‘挑衅’这种事情就是这样的,由不喜欢,甚至是无感的人做来,都会是惹人厌烦的。但换成是一个足够吸引人的美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是娇艳的玫瑰沾上晶莹的露水,让人一下忘了花枝上的尖刺,伸手就要去摘。   至于被扎伤的指头上留下了小小的伤痕,过了些日子看到愈合的伤口还有浅色的痕迹,也只会想起玫瑰的娇艳美丽,以及当时自己的‘笨拙’。   留下的伤痕什么的,那只说是白月光的清冷,红玫瑰的炽热...对于普通人来说,那确实是一种折磨,但又有谁会拒绝这种‘折磨’呢!   “啊...你们在说撷芳园的红妃啊?”饮酒的男子叫郭可祯,这人可不一般!这点看周围的人对他的趋奉就知道了!   李舟和他不认识,只是李舟的一个比他大几岁,已经考中进士六年的师兄,人刚刚回京,进了御史台,做着监察御史里行的官职——监察御史若是由位卑者担任,就会添上‘里行’的后缀,但这不是什么‘耻辱’,反而更说明了他这位师兄前途光明!只有受看重的官员才能品级不够时,出任超出自己位置的官职。   而这个郭可祯,正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之一,算是他那师兄的顶头上司。   今次这个场合,李舟是因为师兄在这里才出现的。   ‘侍御史’这个官儿,只看品级的话其实并不算很大,从六品的小官儿,这在东京城中可太多了!但事情又不能这么说,本来京官就默认比同品级外官高一品,而御史台的官儿又默认比京中别处的官员高一品。郭可祯这从六品的侍御史,倒是可看作是地方上的四品了!   要知道作为封疆大吏的路转运使也只是正三品!   御史台主管的是监察,向来位卑权重,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品级要比同品级京官更有‘含金量’的原因。而这种‘高人一等’,从御史台的一把手御史中丞、二把手侍御史知杂事特赐穿比品级高一品的官服就能明显看出了,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收着!   至于侍御史知杂事之下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虽然没有赐穿高一品的官服,平常领取各种补贴,却也都是按高一品拿的(古代官员除了正俸外,往往还有许多实物补贴,从常见的禄米、布匹、炭,到冬天了防止嘴唇皲裂的唇膏,考虑的非常细)!   郭可祯年近不惑,在侍御史的位置上也快做满一任了...根据最新消息,他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京东路转运使了!   先不说外出做一路长官能有什么好处,只这转运使做好了,到时候中央地方几进几出,再做出点成绩来,说不得十年之后又是一个大相公——郭可祯从侍御史到转运使,是从中级官员做到了高级官员,这等于是跨过了对大周官员来说最惊险的一步!   对于大周官员来说,从低级官员中脱颖而出,成为中级官员,这是最难的。而从中级官员,到高级官员,这是最惊险的。最难是因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竞争者太多,脱颖而出的几率总是低的发指。最惊险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官场斗争最多,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不能再往上走。   至于成为高级官员了,那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到时候无论是进是退,都能从容自如。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大的朝堂风波,反而比中级官员时更安全...没那么容易成为‘炮灰’,而小风小浪的轻易动不得。   在郭可祯十拿九稳要跃过龙门的现在,大家趋奉他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李舟百无聊赖...他堂叔李汨过去数年都是大相公,他住在堂叔家的时候枢密使、参知政事、三司使是时常见的,等而下之的官员就更不必说了。此时一个即将从御史台,转到转运使的官儿罢了,他还不怎么放心上。   只能说,小时候的经历让李舟的眼界不同于寻常,无论什么大场面他都能很好把持住。但那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坏影响,让他很多时候失去了敬畏心——他不知道,如果是他考取进士,再出仕做官,即使有家世在背后助力,想要在四十岁之前做到郭可祯的程度,都没有一定的把握!   一个连进士都还没考中的国子监监生,对一个即将出任转运使的朝廷官员漫不经心。不说失礼不失礼,只从这点就知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了。   “对啊,下官正说到这个女弟子呢!”旁边一个同僚笑叹道:“如今满城多少人在说她...说她——”   说到这里,说话的人停顿了一下。这引来郭可祯的好奇:“说她什么?我近日仿佛也听许多人提过她的名字。”   同僚笑着继续道:“说她有一等一的美色,又有天下绝伦的舞艺...早年曾见闻有一舞动天下的舞姬,如今却是不见了。只当是天下皆如此,一代不如一代。却没想到,如今还是好时候,有这般好女子!”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郭可祯饮下一杯酒,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是一女乐而已,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只不过,这女弟子也有最大胆的性子...才只是女弟子,便天不怕地不怕了!这一点,当初她在李尚书府上见赵副使时就现了端倪了,听当初同在李府的人说,赵副使不过觉得她不讨喜,令一乐工讥讽她,她便一点儿情面不留,当即作色了!”   “还有此事?”郭可祯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当下觉得不解:“我怎么听说子徽他正痴迷那女弟子...这事说来也是奇了,子徽对于女子可是向来不假辞色的!”   郭可祯和赵循、李尚书是同一科的进士,‘同年’的关系在此时可不同于一般,所以即使不太熟,郭可祯也是以字相称的...至于为什么同为一科进士,他现在混得比人差了些。这既是当官水准有差距,也是因为进士也有不同。   此时进士尊贵,高于科举其他科,更高于官僚中科举之外出身的,因为进士之尊贵,有所谓‘焚香礼进士’的说法。但进士之中也分三甲,即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二甲同进士出身。   而最为尊贵的‘进士及第’其实只有三人,即所谓的状元和榜眼(此时探花指的是进士中最年轻俊秀的一位,而榜眼指的是第二名和第三名,因为排榜时状元在上,第二名第三名并在第二排,犹如双眼,所以有‘榜眼’之说)。   郭可祯那一科进士,李尚书是二甲头名,即‘传胪’,赵循就更了不得了,他是一甲第二名,真正的‘进士及第’。那一年东华门外唱名,跨马游街,何等荣耀!   郭可祯本人也是二甲进士出身,但确实二甲中吊车尾的。虽然没落到同进士出身的份上,到底开局不是最佳,总不好和人家开挂了的比。   听得郭可祯说赵循对女子不假辞色,其他人就笑了。那位之前说话的御史台同僚就道:“这有什么奇的?下官家表弟,少时也是酷爱男风,从不肯亲近女子的。那一年经过女司排屋,见一个小娘子出来提水,年纪在十三四岁,眉目动人,立刻就有了赁妻的心思!足等了近五年,等到那小娘子长成,接到家中,这才罢休!”   他们显然搞错了一些事,比如赵循是真的同性恋,而不是此时更多见一些的‘好男风’。可能在更多人眼中,赵循就是比普通的‘好男风’严重一点儿,但那也不算什么,他不是也娶妻生子了么!   又比如,他们搞错了赵循对红妃的心思,那里并无所谓的男女暧.昧。   那御史台的同僚又笑:“至于为何赵副使明明是被这女弟子下了脸面,之后却反而换了脸色...据说是这女弟子嵇琴极佳,非是一般乐工能比,而嵇琴正是赵副使所好。听她奏琴之后,赵副使立即不同了。”   “真个才艺如此之好?竟然能让子徽只是听她奏琴而已...”有些事就是这样,听别人说总是没有实感,甚至会觉得很没说服力,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外面传是这般传...但下官想来,也有这女弟子容色非凡的缘故。这样的美人才艺出众才教人倾心,不然才艺再出众又如何呢?天下艺人多了去了,过去也不见赵副使这般啊!”这个时候,这御史台同僚露出了一个‘我们都知道的’暧.昧笑容。   这话有些说到郭可祯的痒处了...郭可祯平素所好不多,其中一个就是爱美人!   天下爱美人的人太多了,只不过有的人有余地挑选,有的人没有。而有余地挑选的人中,又有一部分人能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在这种事上不至于失了分寸。另外的人,却缺乏这种分寸。   郭可祯原本介乎于可控制与失控之间,但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难免比平常更放纵。听下属说到这里,便道:“取我的帖子去,宴请这个小娘子,也算是我等同乐!”   原本百无聊赖的李舟,听到这里才打起了精神!早前时候他去过撷芳园,就为了见见红妃。只是人并不好见!再加上他是国子监里的监生,又不能像那些‘孝子’一般,日日在撷芳园的楼子里候着,直到如今他也没机会再见红妃。   另一边,郭可祯的帖子下到了撷芳园里,那边回信了,郭可祯后日在‘小栏杆茶坊’里做局,请同僚好友时,红妃会在下午时过去陪陪。此事说定之后,李舟转回国子监,等到当日,报了个病假,便悄悄出来了。   国子监管理严格,每个月只有一天放假,平常都是封闭寄宿。但生病看大夫这种理由总是能用的——不过国子监也有自己的招儿,一般一个月病假有限...正常人总不能月头到月尾都生病罢!若真是那样虚弱的,也不必读书了。   小栏杆茶坊是汴梁内城东南角一座挺雅致的茶坊,这里的来客多是贵家子弟。平常客人在这里喝茶,很少有散客,大都是邀集了在这里做局。有的是谈词论诗,有的是品竹弹丝,总是文雅的很,类似文学沙龙。   这样的茶坊在内城颇有几家,也只有这样的茶坊才会在开张时有女乐和雅妓过来。   女乐和雅妓都是受人邀请过来的,至于普通的茶楼,多有普通□□、老妓、丑妓主动过去‘擦座’,女乐和雅妓自矜身价,怕被人误以为是那等,从来不去——妓.女卖身、卖艺的价都不会低,至少比同档次的男.妓高的多。但大家都想要‘阔客’,这就需要主动一些了。   就像女乐,只要是个女乐,都是日程不断,不会缺少客人的。但日程和日程有不同,客人和客人也不同。所以即使是女乐,遇到她们认为非常难得的客人时,也会知情识趣地放下原本的高冷,多少主动一些(或者是以退为进)。   李舟到了小栏杆茶坊不久,这次聚会的客人就陆陆续续来了,自然也包括郭可祯这个主人。茶坊这边有两个小厮、两个茶博士过来侍奉,又请了一个擅长吹箫管的乐工在阁儿里表演,场面就渐渐好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按照约定的时间,一群莺莺燕燕便来了。   郭可祯写帖子邀请红妃不错,但一场聚会总不能只有一个女弟子在旁侍奉,所以帖子上也有说明,让撷芳园安排三五人过来一同侍奉——这其实也是‘顺带’给官伎馆的好处,官伎馆按照帖子就可以给更多人安排出堂的机会。   像郭可祯这边这种,在出堂的差事里不算最高的,但也不坏了。来的大都是官员,再不然也是官宦子弟,都还是比较清贵的那种呢!安排人过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又能发展出一些熟客。   至于说出堂赚的钱,那倒是不怎么重要了。   女乐们出堂的收费其实不高,至少相对她们的身价是这样...她们去勾栏表演节目,都拿的顶价,也就是一节六钱六分银子。而来茶会、文会之类的场合侑酒伴游什么的,则是按时间收费,一刻三钱银子,就是三枚小银币。   离‘春宵一刻值千金’且远着呢!   此时一天被划分为一百刻,这是由‘漏刻’这一计时工具而来。这和后世十五分钟一刻,一天九十六刻是不一样的,改为九十六刻也是明末清初时西方钟表传入,国人为了方便而做的改变——从这一点上来说,国人一向是实用主义。   当然,若是不算太精确,此时一刻其实和红妃记忆里的一刻也差不多。   在侑酒伴游中,如果需要女乐表演,并不会另外收费。但是,一般邀请女乐的客人会在结账的时候多给一份‘赏钱’,类似小费...因为能邀请到女乐的都是‘体面人’,一般也不会有人不管这个‘潜规则’,非要占这点儿小便宜。   一刻是三钱银子,一个场子长则半日,短则一刻(呆一刻就走的,大多是当红女乐,她们日程太多,很多时候又不能拒绝,只能退而求其次,每个场子都只露个面就走)。真要算钱,又能有多少?   对于女乐、对于官伎馆,真正挣钱,还得是开酒席、博戏抽头这两条,当然,对于女乐本人来说,还可以接受一些私下馈赠的礼物。如果真能遇到‘阔客’,这上面也能有不菲的进项。   所以,常常在官伎馆里走动的子弟其实不一定是传说中的‘豪客’,如果只是寻常交往,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只不过这样的客人,一般也就不用想亲近女乐了,只能做真正的‘观众’,每次当是经历比较贵的普通服务就是了。   还是那句话,女乐从不缺少客人,缺的是能一掷千金的客人!   和红妃一起出堂的,一个是她替姐姐师小怜带着的严月娇,另一个是孙惜惜,除此之外就都是外边的雅妓了。一起总共六个人过来作陪,这也是安排日程的柳湘兰经过考虑的结果——红妃是这次邀请的女伴中主要的那个,其他人都是陪衬!既然是这样,就不好安排其他女乐了。   其他女乐哪怕是不红的,也不好去给一个女弟子做陪衬!   女乐之中,资历更深的女乐给资历浅但正当红的女乐做陪衬很常见,但如果是女弟子的话,那就有些太‘直白’了...一般官伎馆不会做这样没谱的事。   如此,安排和红妃同去的就只能是女弟子和外边雅妓了。   这一批女弟子,红妃不用说了,柳湘兰不操心她。另外,花柔奴则是跟了冠艳芳,有一个如夫人做‘姐姐’,能认识多少人啊!也不用操心。至于陶小红,她本身不如红妃出挑,起步又没有花柔奴那样的靠山,好在她自己十分用心,再加上本身资质不差,也渐渐起来了。   只有孙惜惜,在四个人里面最没有起色!   如今除了跟随‘姐姐’出门,柳湘兰也总找机会安排她在别处出堂,看看能不能遇到喜欢她的、适合的客人。等到有人捧之后,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再者说,孙惜惜也是红妃之外三个女弟子中,唯一不和红妃别苗头的...花柔奴和陶小红对上红妃,就连表面功夫都很难做,柳湘兰说过了也不管用,不想丢人丢到外头去,就只能尽量分开她们了。   能有接触新客人的机会,孙惜惜是愿意的,但这次去是因为红妃的缘故,这又让孙惜惜有些心情复杂了。直到来到小栏杆茶坊,她都想和红妃说点儿什么,只是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红妃照常见过邀请她们的主宾,两边见礼之后,红妃这个‘正牌’就有点儿隐身了,反而是一起的几个雅妓比较活跃——也是考虑到红妃其实并不是善于炒热场子的,特意安排的比较擅长交际、挑起话题的人。   “原来师小娘子是个少言的,这在女乐中倒是少见。”见红妃点茶点的很好,郭可祯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笑了...话是这么说,他其实并不在意红妃的少言。他本意又不是听红妃说话的,她若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那很好。可如果不是那样,也不会让郭可祯失望。   或者说,他最在意的部分得到了满足,别的也就不算什么了。   郭可祯极好美色,在年少时还因为把持不住自己惹出过祸事!也就是这些年在御史台为官,很多个人私德上需要格外注意,这才收敛了些!而如今,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马上要升任转运使了,同时也是过去压抑久了,总有些把持不住!   原来只是因为别人说起,生出的一点儿心思,见到红妃时,这点儿心思再摁不住!   不得不说,红妃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她年纪还小...可话说回来了,此时的男子并不会觉得她小。诗词里说‘聘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诗中女孩子十三岁在这些男人看来已经有一种动人!他们就喜欢这种。   红妃并没有修饰的意思,道:“奴家平日话也不算少,只是与官人们初见,不知从何说起。若是无话找话,没有姐姐们的阅历,怕是会惹人心烦。”   有经验的女乐,即使和陌生人在一起,也能让场面热烈...而这里面又分两种,一种是真的精于此道,才能就在这里,总能调度起场面,和陌生人也有的聊!而另一种就是‘熟练工’了,都总结出了一套话术,照着来就是了。   从‘官人贵姓’开始说(有的时候明明知道,也要问),固定的开场总有十几句。等到这十几句话说完了,再玩点儿桌面上的小游戏,弹唱一回什么的,又接着聊,这个时候也有固定的方向。   总之,虽然前后聊的大多是废话,没什么信息量在对话里,但场面总不会冷清就是了。 第60章 金风玉露(6)   红妃既不是谈话上的天才,也懒得学那些固定话术——不是觉得学起来麻烦,只是不想做这一套罢了!她知道女乐对上客人就是逢场作戏,但她不想直白到那地步!说她是自欺欺人也好,她只是还想留下一点儿‘本心’。   郭可祯自然不知道红妃一句话后面还有这样委婉难言的心事,或者他也不在乎这个,听红妃说过也就是听过。这话之后他点点头,一边看红妃点茶,一边与红妃说话。他问红妃答,倒没有之前那样冷清了。   “郭大人第一次见师小娘子罢?倒是投缘。”旁边的人觑着郭可祯的神色,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笑着引导话题。   哪里有什么投缘,这种事还不是凭人红口白牙说罢了。   郭可祯目光稍微挪开了一点儿,与这人道:“师小娘子倒是与传闻中不差分毫,实在脱俗...这在如今也难见了。如今好浮夸的多,不只是女乐,寻常行当里名不副实的也是多数。”   旁边一起侍奉的孙惜惜心下酸酸的...他如今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外头的男子就是这样!若是见得欢喜了,女子依随一些便是柔情似水、泼辣一些是性情爽朗、多话的是活泼,似红妃这样话不多的,就是不俗了。   其实哪有这些那些,只有喜不喜欢而已。   至于到底喜不喜欢,还不是看一张脸——眼下是第一次接触,除了脸,别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这才到哪里,郭大人就如此说!”另一位同僚也笑着凑趣:“听说师小娘子是才色双绝!才艺还要胜过容色,该让师小娘子表演一番才是!”   郭可祯笑了笑,摸了摸胡子,看向红妃,刻意放轻了一些声音:“如此,小娘子便舞蹈一番罢。”   凑趣的同僚道:“不该跳舞的!这茶坊阁子里,再宽敞能如何宽敞?师小娘子作舞,也只能是坐部伎里的散曲,显不出师小娘子的本领!还不如拉琴呢...师小娘子的嵇琴何等出色,这是都中、不、天下除师小娘子外,其余人都不能的!”   舞蹈在此时有很多种分类法,比如软舞、健舞,这是从节奏风格来的。而分为‘坐部伎’、‘立部伎’又是另一种分法,坐部伎主要是在室内表演的,立部伎则是人数较多、场地需求较大的。   这次的客人不是红妃喜欢的,简单来说,这些人比她这个女弟子敬业多了...女乐与客人逢场作戏这是双方一起的!不是女乐一个人演戏,客人被骗的团团转。事实是,客人其实也是来找乐子的,大家将就着搭伙做戏罢了。   当然,也有彼此之间有一份真情的男女,但那是极少数!应该说,在天长日久中,能彼此有些真心,互相之间多了一些体谅,这已经是理想的女乐与客人的关系了!   而大多数相交不深的女乐与客人,就是那么回事。   女乐在演,客人也在演。   红妃觉得这些人比自己敬业的多,也是因为这个...看他们说话、做事,她心里都有一种荒腔走板的荒谬感。   相比起和这些人你来我往,这样无聊,红妃宁愿在一旁表演。所以‘欣然领命’,抱着自己带出来的断肠琴,坐到了一边吹箫管的乐工身旁。乐工此时早就停下了吹奏,他和红妃此前又没有过合作,连配都配不来呢!   依旧是红妃的独奏,弓子滑过琴弦,《相思曲》的乐音缓缓流淌。   当红妃开始表演时,其余的事情就不被她放在眼里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别的都不可靠,只有表演是可靠的。当她在表演时,身下就是舞台,不会有人打断,不会有任何意外,一切都按照排练过千万遍的那样来。   《相思曲》的乐音当然是悲伤的,因为那背后就是一个悲凉的、被命运捉弄的故事。   红妃一直要演绎的也是这点...她本身没有吃过爱情的苦,但她被命运捉弄,得了一个悲伤的谶语,一生不得解脱,这却是一样的。   拉琴的时候红妃神色淡淡,与跳舞时各方面都投入、配合着舞蹈做最完美的表演是不同的。但无人能说她的表演不用心、不投入,这个时候的她正是这支曲子、这悲凉的琴音本身!   对于今次听琴的这些人来说,其实红妃的琴音是喜是悲并不很重要,即使音乐里相通的情感也有触动到他们——郭可祯看到这样的红妃,只是越发着迷了!   红妃不笑,更谈不上热切,但她足够美丽。这样的她,化作这悲凉乐音本身,只会加深她的魅力...人总是喜欢看‘极致’一些的东西,绝望、毁灭之类看似负面的存在,他们其实也很迷恋。   所以要看悬崖上的花朵,要采摘幽暗处的珍珠,要寻那绝望处的希望!   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时候是美的,但谁又能说她在马嵬坡被缢死,一抔黄土掩风流时不美?从美学、从后世文人墨客的记叙次数来说,后者和前者几乎是一样的!   盛放和消亡,一个是心口朱砂痣,一个是床前明月光。   李舟就这样怔怔看着红妃,就像那一天在金明池,看过红妃舞蹈之后,一切都是一样的。   李舟今天也来了,但他中间没能和红妃说上话。一个是他离红妃稍远了些,不好说话,另一个,面对红妃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是一头热就因为红妃的缘故跑去撷芳园了没错,但她也确实没想过见到红妃之后的事。   想要见她、认识她,再然后的事,他也不知道了。   红妃表演完毕了,又回到了之前的坐位。这个时候非常明显的,在场的人比之前更热切了几分!事实上,如果不是郭可祯是今天这个场子的主人,又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红妃的非凡兴趣,这些人还会更热切一些。   郭可祯与红妃低声说话,红妃不冷不热应着,只当是‘营业’了。这个时候反而是熟知这些女乐行事的郭可祯不满了...按理来说他不该不满的,这些女乐会说话的逢场作戏,虚伪的紧。不会说话的,如红妃这样,也没什么可说的。   要让这样的女乐态度不同,就得是动了真心才行!而女乐的真心也好,普通妓.女的真心也罢,都是一样的,在郭可祯这里如笑话一般——没有才是常态,他也是习惯如此的。而若是有了,那反而是个不错的消遣,值得他们这些男子茶余饭后笑上一回!   但现在,他偏偏‘不满’了,这不满来的突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前,就要发作了出来。   心里烦的很了,显露出了一丝在脸上,抬起头来往别处随意一瞟,正好将红妃给旁边严月娇递汤瓶的手看在眼里。   那当然是一双十分白腻、发光发润的手,因为这样一双手的关系,那锡做的、外面包了一圈竹编隔热的汤瓶,一时之间也显得古拙珍贵了起来,仿佛是前朝的古器,特意捧来赏玩一样。   递过了汤瓶,外面有小厮送新的茶点来,在场的女子都纷纷帮着摆点心(她们虽然是被请来的,却是被请来做服务的,哪怕是地位很高的当红女乐,这种时候都要有服务业的自觉)。   红妃自然也是一样动作,将精致的茶点一份份摆好——她坐在郭可祯身旁,需要顾及的自然就是郭可祯。至于她自己,出堂的女乐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是不会吃吃喝喝的。   摆茶点碟儿,那双手一再出现在郭可祯眼下。忽然,郭可祯捉住了红妃的手摸了摸,红妃下意识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有一种被一条蛇缠上的感觉...恶心、黏腻,只想要回避!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立刻抽回了手!   必须要说的是,女弟子出门应酬,理论上是只许看、不许碰的!而且不只是女弟子,扩展到整个女乐群体,都应该是这样才对。但‘理论上’的事之所以是‘理论’,就在于实际很难不越界。   红妃之前也有普通应酬,却被人故意占便宜的例子...说实在的,这种时候她能做的也不多,只能是事后尽量不再出这个人的堂就是了。至于别的,就是自己小心,在被占便宜的时候要懂得拒绝。   一般来说,对方也是场面上混的,占便宜也就算了,不会有女乐明确拒绝,还非要用强的...主要也是在场不止一个两个人,真的用强了,自己也就不用混了。   这种时候,如果是性格软弱的女孩子,才真是糟糕!因为不拒绝的结果,就是这些人得寸进尺。   红妃抽回手后,飞快地看了郭可祯一眼,郭可祯从那双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警惕。说实在的,这个时候他是很有些恼羞成怒的!红妃的拒绝与警惕让他觉得可笑至极:不过就是个贱籍女子罢了!女乐的谱儿摆的那样高,也改变不了一介贱流的事实!   他也没做什么,就这样作色...是自命清高过了头,还是看不上他?觉得他今后不能与她铺房?   “你不要怕!”勉强压下了羞恼,郭可祯笑着与红妃道:“你如今做着女弟子,出门见人还不多...与人亲近是女乐常做的事,这都做不来,将来要如何是好?”   红妃自然不会对这话有什么‘赞同’,但要让她反对,那也不必...对眼前这人提出反对,说明自己的想法,能有什么意义?所以她只是沉默着,在圈椅上静静坐着,不去看郭可祯,也不去看任何人,脊背比任何时候都要直。   郭可祯见红妃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是无话可说,便一边伸手要去摸她的脸,一边笑说:“小娘子如今可有相熟的相公在外?听闻女弟子‘铺房’之事都是要早早准备的。若真等到中秋前后,入籍当值时,再匆匆忙忙挑选合适之人,就有些许来不及了。”   他特意提起这个,一是想让红妃顺从一些,一般女弟子都会在短暂的女弟子生涯中早早开始筛选合适的人为自己铺房。找人铺房佷容易,但想要找合适的人却是难的。而且还不能只找一个,须得有二三备选!不然,事到临头,若是选中的人变卦,岂不是要糟!   钓鱼是要用饵料的,他正是要用铺房之事诱引红妃。   二来,如果亲近一些,还觉得喜欢,到时候真的‘铺房’,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手还没碰到红妃的脸,就被红妃往旁边偏了偏,躲开了。原本在郭可祯脸上的笑意,因为红妃避开他的动作一下凝住了。   红妃看着郭可祯,微微颔首:“郭御史稍待些,奴家鬓发有些松散了,抿刷了头发再来侍奉。”   郭可祯就这样看着红妃转身,问茶坊的小厮可以用来更衣的房间在哪里——更衣一开始就是更衣而已,后来成了上厕所的代称,而到如今,重新变得指代不明了。席间退下,似乎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更衣代称。   红妃避开了一些,郭可祯可不会想到红妃如何窘迫、羞恼,他只觉得自己被当众下了脸面!此时其他人看他,哪怕没有那个意思,他也觉得是在笑话他!就连一个小娘子都降伏不了,竟被这样无视!   本来就对红妃不满了,此时又有这样一遭,郭可祯只觉得一阵气血往上冲,脸上都红了,一时之间往哪里看都觉得不对!只能站起身来,一甩袖子:“我且去更衣,诸位略坐坐,稍后来陪。”   郭可祯这一走,其他人一下就笑开了!   本来郭可祯想占红妃便宜,这些人不见得要笑。虽说这个举动在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眼里,委实有些不讲究,但细细想想,谁又不想呢?那样美貌又傲慢的小娘子,谁都想近身!区别只在于一些人管的住自己,一些人脑子一热管不住罢了!   他们真正笑的是,这会儿红妃都明摆着拒绝了,他还要追着去!一方面是失了风度,另一方面大家也好奇接下来会怎样。   男人们是好奇,女孩子们就是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了...孙惜惜和严月娇年纪小,见事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几个雅妓倒是知道一些应酬交际时巧妙拒绝男子的法子,但那是自己用,此时要教红妃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了,那些法子最多也就是应付应付还在意体统的...真的不在意体统的,她们其实是没什么办法阻止的。   “郭大人太心急了!这女弟子啊,就是娇花,最该慢慢来!那鲜花嫩柳的人物,越是小心就越能娇艳!若是我等要用强的,那就是折柳掐花,花儿柳儿哪里还能继续赏心悦目!”   “是啊是啊...平日里郭大人还好些,今日确实有些失了分寸。”说到这里,这人暧.昧地笑了笑:“到底还是这位师小娘子不一般啊!不动凡心的见了也要动心,而如郭大人这般本就常在江边走的,就不是只是看看景了!”   “非得湿鞋了!”懂这话意思的人连忙接下后话,大笑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饶有趣味,拿这当一桩风流韵事、一件回头就能说给别人听的新闻轶事。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想到,会有一个女孩子在其中受到伤害...或者说,有人想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只是不觉得那算是什么伤害!   不过是个贱籍女子而已,这样的事算什么?这不就是她们的日常么?   李舟此时却有些坐立难安,他想要做点儿什么,但举目望去,其他人都不动。他又觉得自己此时站出去会不会不好...而且他站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严月娇终于坐不住了,这就要往红妃和郭可祯先后离开的方向去。这个时候李舟见终于有人做头一个了,连忙也站起身来道:“小娘子,小可与你一同去看看!”   其他人不知道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态,还是怎样,面面相觑,竟也随后去了。   只是这一干人还未到小栏杆茶坊二楼给女客整理头发、脂粉、衣服的小房间(红妃和郭可祯就是往这里来的),这些人就在不远处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动静,像是椅子被绊倒的声音、闷闷的磕碰声,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的叫声!   是郭可祯!   叫的不是红妃,而是郭可祯,这可让人意外了!   走在前头的李舟连忙大跨了几步上前,一把要去开门。然而因为进去时郭可祯特意带上了门插,竟是一时打不开门!随着房间内‘乒乒砰砰’越加明显,李舟也不管了,只能咬牙踹门!踹了两三脚,这才将薄薄的门板给踹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惊讶到了极点!   房间里有限的几件家具几乎全被掀翻在地,至于用作装饰的摆设,那就更不能幸免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是闪躲之时刻意弄倒,用以阻挡人的,倒不是房间里的争斗真那样激烈——但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人惊讶了!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红妃就是个小娘子,对上郭可祯这样年富力强的男子,按理说应该没有还手之力才对,哪能将场面弄成这个样子!   更进一步说,就算红妃能把场面弄成这个样子...也没必要啊!她是做女弟子的,又不是做贞洁烈女的。如今这年月,别说是贱籍女子了,就是良籍、贵籍女子,也不讲究那些了啊!   其实这是郭可祯小看红妃了...练舞蹈的女孩子,看起来纤细,其实力气是很大的!看看那跳起来的高度、力度,那一脚踹上去,可不是好受的!还有红妃最近练的水袖舞,手臂的力气不够,那能甩起来?能甩的那样干脆利落?   李舟第一时间看向红妃,红妃此时头发全都乱了,钗梳有些还在头上,有些却已经掉了,很是狼狈。   再仔细看看,红妃的嘴唇上竟然染着血,而右手抓住一根斜着断开的玉簪,锐利的部分朝外,握的紧紧的。   和红妃比起来,郭可祯其实也挺狼狈的,不只是脸上有一道血痕,关键是手上一片血迹——李舟离得近、眼睛利,看的分明一些。一个是手腕上有个深深的齿痕,大约是被咬破了,正在流血!另一个就是手背、手掌等处,有锐器滑过,留下了伤痕。这些伤不重,但着实凌乱。   “你这疯女子!疯女子!”郭可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忍着手上的痛,破口大骂:“你这是做什么?还成什么体统了!”   “勿动!”红妃忽然道,声音并不大,但在郭可祯跳脚的当下,却显得像是山一样稳定、一样不可动摇:“我说,郭御史,您勿要动!”   红妃看着郭可祯手上乱七八糟的伤痕——她刚刚被他从背后忽然抱住了,下意识咬了他从身后伸过来的手,这才转过身。之后两个人打斗起来,她第一反应就是斜着打碎了头上的玉簪...比起硬度不够,而且细细弱弱、簪尖圆润不伤头皮的金簪,其实玉簪这种时候更好用。   她并不会打架,也没学过什么防狼术,只是在过激反应下,胡乱挥舞着手上碎了的玉簪。幸好,郭可祯也只是个‘文弱书生’,这才没有被他制住。   李舟心里怦怦跳,他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收场...不管怎么说,郭可祯可是侍御史,马上要成为转运使的朝廷大员...转运使就是正三品了,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受到这等侮辱,报复一个女弟子,怕是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来的麻烦!   他希望红妃能在这个时候赶紧认错,说明自己只是受到了惊吓,并不是有意伤人的——这当然无法完全平息郭可祯的怒火,但终究事情能因此有个转圜的余地。日后再请人慢慢从中说和,总能有办法的。   但位于风暴中心的女孩子完全不知道局外人所想,他没有像李舟想的那样认错、求情,而是比冰山更冷、更坚固,就这样看着郭可祯:“郭大人,勿要动,站在那处,让我刺伤您!我非得刺伤您不可!” 第61章 清景(1)   “郭大人,勿要动,站在那处,让我刺伤您!我非得刺伤您不可!”   这样的话从红妃的口中说出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刚刚伤了朝廷官员的女弟子能说出来的?不是应该立刻求饶吗?就算一时吓傻了,那也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才对啊!   别人尚且如此,正在盛怒中的郭可祯就更别提了!大怒道:“你这贱人!说什么疯话!”   这样说着,呵斥因为响动已经到了外面走廊上的小厮:“不见这女子生了疯病?拉走、拉走,写我的帖子,送去教坊司,令教坊司处置了!”   开封府自然有管理民事案件、刑事案件的衙门,但因为红妃是教坊司的人,且郭可祯也不愿意将这件事闹大...闹大了他也丢人呢!所以即使是盛怒中,也点出了送到教坊司这一点。而生了疯病的教坊司女乐会如何,不外乎就是开除教坊司籍,落入到私妓人家去而已。   而这对于女乐来说已经是最可怕的惩罚了!   红妃却未因此变了脸色,只是依旧冷冷地看着郭可祯:“郭大人好大威风!倒是能够颠倒黑白...听说郭大人也是科举进士科出身,想来饱读诗书,该知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典故罢?”   “在郭大人眼里,只因我是女子,又是贱流,就可随意欺侮了——我与郭大人相比,身份确实低微,但拼着命不要了,难道我还不能叫郭大人付出些代价么?”   “您说我有疯病,可我要说,明明是您欲杀我啊!我一个小女子能如何?不想被杀,反击之中伤了您,难道也是罪过?”红妃这话当然不真,但话说回来了,郭可祯的话也不真,这个时候只是各自为各自说话。   郭可祯想要全了自己的面子,还想要报复红妃这个让他大失颜面的人。而红妃她得保护自己,还得让郭可祯付出代价!   “胡话!果然是疯魔了,这样的胡话也说出来了!”郭可祯大骂,朝走廊方向道:“还不把人拖走?都是死人吗!”   “呵!您说是胡话就是胡话?方才屋子里只有我与大人您,大人欲行不轨,小女子不愿意,您便恼羞成怒要杀我,这难道不是真的?”红妃没有抓握碎玉簪的手放到了自己脖颈上:“您差点儿掐死我了,这瘀伤做不得假罢!”   刚才的搏斗中,郭可祯确实掐了红妃的脖子,但他没有杀了红妃的意思。之所以红妃的脖子此时看起来这样凄惨,和红妃的肤质细腻白皙且容易留下痕迹有关,不过这时候这些都不重要了。   “贱流...按《周律》,我这般贱流女子也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罢!若是有人要杀我,这事便不能去教坊司私了了,该去开封府衙门才对。我是不怕对簿公堂的,不如郭大人随我去罢!”   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有红妃和郭可祯知道,而当事人说话又没有太大效力,特别是两人在各执一词的时候。这种时候,衙门一般事双管齐下,一边去查证事实,另一边就是拷问当事人了。   郭可祯是朝廷命官,这一关对他大概就是走个过场,倒是红妃可能会被用刑。   按照这个道理来说,郭可祯应该不怕对簿公堂才对...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应该’。事实上,最大的不应该就是红妃居然这样刚烈!这种事都发生了,郭可祯哪里还敢小看她!   要是回头衙门里对红妃用刑了,她依旧抵死不认,那该如何?   衙门是有屈打成招这种事,但如今也不是官场黑暗的年头,不是当官的想怎样就怎样。特别是在这开封府,这天子脚下...多少人眼睛看着呢,真要是一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官老爷们也是有压力的!   一个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一个是官伎馆的女弟子,一个要非礼,一个抵死不从,因此闹将起来了。本来就是东京城里市民传闲话的好材料,若是后续还有官官相护、屈打成招、恃强凌弱的戏码,可以想见,该有多少人看这件事的热闹!   这不是说会有人出来做英雄,救这件事里的小女子。但普通百姓面对官员都是弱势的,这种时候会代入谁的视角一目了然——也没人会信,一个官伎馆的女弟子真能欺负当官的。   到最后,红妃拼着一条命不要了也要拉他下水、毁他声名,难道他能奉陪?投鼠忌器就是这个道理了。   郭可祯很爱惜自己的名声,很看重自己的远大前程。若是因为这件事弄出了差池,哪怕只是因此被训斥‘不休私德’,导致要升官的机会没有了,那也是不能忍的...文官的营生,若不是天之骄子,往上熬也是件煎熬的事!   这一回失了机会,谁又知道下次机会在哪里!   这可不比做小官儿时了,越是升到上头,就越是位置少,好不容易轮到一个好位置,下回就算有位置,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的!   郭可祯不说话了,郭可祯不动了,周围的其他人也像是看到了什么破天荒之事...大约是惊的很了,一时维持住了落针可闻的静默。   红妃就这样走到郭可祯面前,大家以为她要像她说的一样划伤郭可祯,报复刚才的事。却没想到她握着碎玉簪的手抬起后猛然向郭可祯的眼睛刺去——遇到这种攻击,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下意识会闭眼、会闪躲,郭可祯也是如此。   此时地上因为刚刚的争斗全是杂物,郭可祯一闪躲,情急之下被绊倒了,好狼狈。   然而红妃的碎玉簪却没有伤到他,事实,红妃的手很稳,在玉簪将要刺到郭可祯的眼睛时就停住了。红妃将手上的碎玉簪往地上一扔,‘喀哒’清脆一声,应该是玉碎了。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绊倒的郭可祯,神色冰冷:“我与大人不同,可没有伤人的嗜好...您不用怕。”   “我只是想让郭大人您长个记性,让您知道被人伤害会有多害怕、多屈辱...以牙还牙,如今您知道了,这件事才算完呢。”红妃说的轻轻松松,却让跌坐在地的郭可祯简直无处遮掩,窘迫之下太阳穴都好像在嗡嗡作响。   而另一边的李舟和郭可祯到达顶点的恼怒、窘迫不同,同样一张脸,同样的表情、行为和话语,落在郭可祯眼里是令他恨的牙痒痒。落在李舟眼里,却是美的惊人,让他无比痴迷——这一刻的红妃仿佛是脱俗出尘的女神,冰冷、强烈、无望、脆弱,不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   李舟自己并不是一个多特别的人,他算是开封府里众多‘衙内’的一个典型。他们都受过不错的教育,好一点儿的能名满天下,让人说虎父无犬子,差的也有不学无术的。李舟在其中,书读的不上不下,不算好,但也能糊弄过去。   而读书之外,他既不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是天天惹事,让长辈看着就生气、外人议论起来就骂‘纨绔子弟’的人。   他总想要像叔叔李汨那样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成为众人中的中心,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这上面是叔叔给他做了一个‘好榜样’,让他的眼光无限拔高了...不说成为叔叔那样的人物,至少也要像叔叔平常交往的那些人一样罢!   但想要达成这一点,他又受困于自身的‘平庸’。他不是一个拥有才能的人,哪怕少年时代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杰,受过多少人的点拨,他都始终没有开窍,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做‘普通人’的。   其实做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以他的出身,就算一辈子平庸也不坏,总能顺顺当当、悠哉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但见过大海广阔、高山巍峨的人,已经回不去了!只生活在井底的人可以坐井观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那么普通、那么自信。但一旦出过井底,再回去,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对井底看到的小片天空满意了。   李舟的脾气不好不坏,做事情马马虎虎,做决定犹犹豫豫,临到最后了也会瞻前顾后,连带着他的一切,都那么普通!若不是有一个好出身,以及算是清秀的样貌,他是放在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那一个。   这样的李舟,总是容易注意到那些特别出色、特别强烈,能出现在人群最中心的人...大约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会格外在意一些吧。   红妃在这个时候翩然而至...她今天的作为在郭可祯看来是疯癫的、不可理喻的,在旁人看来,哪怕没那么疯,也该有个‘不好相与’的标签。唯独在李舟这里,是另外的样子——无端端地,让李舟想到了曾经读过的文章。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强烈的仿佛是一把兵刃,那么锐利,那么明亮,那么冰冷。足以‘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仿佛他只要靠近她一点点,也能因此变得显眼一点儿。   李舟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渴的仿佛是晒干了水分的沙子,炽烈的要冒烟了。看着这样的红妃,他说不出一个字,做不了一个动作,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做的只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看着她如同神女偶然下凡,看着她用她的冰冷与炽烈让每一个人受伤。   红妃说完自己要说的,做完自己要做的,什么也不说,转身往外走。这个时候其他人仿佛都怕了她,不自觉地往旁边闪去,为她分开了一条道。   在最近的时候,李舟几乎和红妃擦肩而过。那一刻他不只是屏住了呼吸,更是头晕目眩——就像直视明亮的太阳的时候,人也会受不了一样。   晕眩中,他甚至有些看不清红妃的背影了。还有些站不稳,只能微微扶着旁边一个已经东倒西歪的案几。   等到看不到红妃的身影,所有人才像是滚烫的油锅里进了一滴水一样,一下迸发出来。   经过刚才一会儿的缓冲,大家面面相觑,开始说话了:“这、这也太胆大妄为了罢!”   “何止是胆大妄为!这般不把我等士大夫放在眼里,还得了!”   “目中无人,一女弟子而已...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高了!”   “若是让她继续这般狂妄下去,今后岂不是要翻天...”   “得想个法子,让她吃苦头...也是知道些厉害!”   “话虽如此...可...”在一众‘声讨’中,忽然有人小声道:“此女如此,确实是乖张了些,可真要说起来,也是难得啊!”   “如此美貌,如此才情,若是再有十分好性情,那就是十全十美了...可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天道忌满,人道忌全...”话是这样说,似乎很可惜红妃脾气不好的样子,实则内心的微妙处只有在场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是的,今天因为这件事丢大了脸的郭可祯很‘可怜’,但说实在的,大家和郭可祯也就是同僚,了不起了上下级、比较熟,真要说为郭可祯如何打抱不平,也没到那份上——郭可祯现在看着‘凄惨’,实则只是受了点儿被碎玉簪划伤的轻伤。   相比之下,内心中被红妃触动的还比较多。   在寻常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里,很少能被‘触动’到的男人(在场大多数都是中老年男子了,只有一两个比较年轻的),这一刻分明被某种过于强烈的情怀冲击到了。   其实日常之中并不乏强烈的感情,但那些和红妃这个是不同的。非要说的话,只能说,红妃带来的冲击本身佷容易联想到离水之后慢慢枯萎的百合、点燃之后一点点变成灰烬的香木、临死前不断哀鸣挣扎着的鸟儿。   被伤害、被毁灭的东西本身就很美。   更何况,似红妃这样的,实在是太少见了!非要去寻一个千依百顺的女子,对于他们来说还寻不着么?就是这样会反抗、非要抓住自己的尊严、宁死不屈的,这才千万个里头寻不到一个!   这可不是行院里的小花招,故作矜持、欲拒还迎,是真的有人命都不要了,下定决心要守护自己的尊严。   这世上女子着实太少了,到了如今很多规则都和古时候不一样了...贱籍女子、良籍女子不必说,已经没法要求他们贞洁、从一而终了。而贵籍女子呢,在这样的人世间,性格再温顺不过,却也难说‘守规矩’。   他们看红妃,觉得红妃是贞洁烈女...但说实在的,红妃不是那么回事。红妃并不会比这个世界的女子保守,她之所以反抗,只是她不愿意被‘强.奸’而已。男女之事当然是可以的,你情我愿、相爱的人,为什么不呢?   虽然是误会了,但不妨碍这些人就这样想。   虽然这年头已经不再赞颂‘忠贞’了,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那些——这大概是人的本性里刻下的顽固,当红妃看起来非常难以亲近时,一些人总是更愿意‘迎难而上’。   这和女乐们的‘难以亲近’是一个道理,在这个女子们都被物化的世界里,女子的价格一方面取决于所谓的‘品质’,另一方面也取决于自身对自身的定价。容易得到的就便宜,越难得到的就越昂贵。   当然,在场的人不见得真会事后尝试去追逐红妃,主要是刚刚见过红妃的本事的,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面对这样的‘烈马’,即使大家都有赞美烈马‘神骏’的诚实,也很难去‘以身试险’。   小栏杆茶坊里大家纷纷说着,刚刚遇到的事着实让大家‘大开眼界’,这种时候为了发泄震惊也好,为了冲淡刚刚过于吊诡的氛围也好,总是不断说话。更有人去扶起郭可祯,笑道:“郭大人勿要气恼,那师红妃不识抬举,也就罢了,天下有恁多好女子,何必与她计较?没得伤了体面!”   郭可祯不说话了,旁人也识趣地不和他再说这些...显然,郭可祯眼下面子上过不去,只想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好‘天下太平’糊弄过去。至于糊弄过去之后要怎么整红妃,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红妃此时已经走出了小栏杆茶坊...说实在的,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镇定。   在走过楼梯之后,她就有些腿软了...除了穿越的经历,她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被一个体格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从后面挟持,面对可能的侵犯,她的惊惧、惶恐、无助,都是明摆着的。   之所以那样强硬地支撑着,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在刚才的局面中,只要她稍微软弱一点儿,她就没法保护自己了。而除了自己,又有谁会帮她,又有谁能帮她?   这个时候,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她绷得没那么紧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后怕上来了,她浑身都有些虚软,脑子里也有些不清醒。仿佛有潮水一样的思绪一波一波扑面而来,要仔细分辨是不能的,好像这些思绪里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总之让她无法正常思考。   红妃只能本能一样,拖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去,看似镇定,实则失控。   外面的天空还是很明亮的,红妃沿着街边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了,只知道不停地走——路上有人看她,这个时候的红妃鬓发已经乱了,她的头发本身就很厚密,也很顺滑,被梳头奴说是像缎子一样,很难扎紧是唯一的缺点。   而之前那场打斗弄坏了发髻,又有辅助固定头发的钗梳掉落了,此时随着红妃走动,更是整个发髻慢慢散开了,恢复成披头散发的样子。   一把青丝拖在脑后,幸亏红妃的头发柔顺,不然就是疯子一样了。   此时无论男女,披头散发都是非常失礼的,自然引人观看。而红妃却像是没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一样,只是自顾自地走着。   耶律阿齐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红妃,和他上次看到的小娘子完全不同——上次她是那样光鲜亮丽,仿佛众星捧月一样、轻飘飘就落了下来。这一次的她很狼狈,是真的狼狈,而不是上次那种被人追着喜欢,受惊之下的‘小小狼狈’。   但仔细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同。批着头发的女孩子皮肤雪白,嘴唇比平时还要红艳艳,眼睛里有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哀愁,又像是别的什么,密密麻麻压下来,让看到她眼睛的他喘不过气来。   她像一片花瓣那么轻巧,会慢慢飘落下来,只是总恰好落到他眼睛里,于是这一点点重量就足够让他坐立不安,甚至难以承受了。   耶律阿齐一脚踹倒了一个鬼鬼祟祟跟在红妃身后的人,这人注意红妃有一会儿了,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只是红妃一路走在大路上,现在又是路上热闹的时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才没有动手。只等着稍微偏僻一点儿,又或者遇到旁边有小道的时候就动手!   红妃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平时根本连见都见不到!这个时候看到了,只觉得是天上掉馅儿饼了!   一脚碾了碾这人的手腕,耶律阿齐快了两三步,追上去拉住红妃:“师小娘子,你往哪里去,你的轿子呢?”   红妃怔怔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大概顿了一下,才重复一样道:“我的轿子?”   女乐出门都是有轿子的,她也有。不过她进了小栏杆茶坊,送他的轿夫停下轿子就去了最近的一家下等茶坊休息...小栏杆茶坊这种地方,别说消费不消费的起了,便是消费的起,也是不让轿夫、奴仆打扮的人进的。   所以女乐要离开的时候,一般都是让茶坊的小厮跑腿,去把轿夫叫来。   红妃离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一遭。   红妃茫然,小声道:“我不知道了。”   耶律阿齐已经注意到了红妃的异常,不只是披散着的头发,还有嘴唇上是血迹、脖子上是瘀伤、衣襟有些乱,精神状态也是不太好的。   他抿了抿嘴唇...其实耶律阿齐并不是一个多细腻的少年郎,想事情总是不怎么仔细,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无师自通了什么一样,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像上次一样朝眼前的小娘子伸出了手。   “我送小娘子回去罢!”他没法放着这样的红妃不管...事实上,光只是看着这样的红妃他就眼睛通红,要流下泪了。 第62章 清景(2)   小栏杆茶坊的场子散的快,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想要继续下去也有点儿难度。   回去后的孙惜惜自然将发生在小栏杆茶坊的事与柳湘兰说了...主要是心里害怕!红妃这个当事人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她是想想便头皮发麻!只怕告诉都知告诉的迟了,这件事里有什么隐患,将来会牵连到撷芳园,牵连到她。   遇到事之后担心自己的处境,这是人之常情。   柳湘兰原本还是安坐着的,听孙惜惜原原本本说了小栏杆茶坊里的事,哪里还坐的住!哪怕是她这个见惯了事的,也唬得一下站起来——倒不是担心撷芳园会怎样。说实在的,女乐得罪身为朝廷官员的客人,这样的事在官伎馆中并不少见。而要说得罪的厉害的,一座官伎馆每年也得有几次。   郭可祯真要因为红妃得罪了他,就对撷芳园喊打喊杀,那也只能现眼!   撷芳园等二十七家官伎馆在开封多少年了?大周还未建立时,天下还是乱世呢,汴梁就有各家官伎馆的前身了!郭可祯是什么人物,一个侍御史,不说还没当上转运使,就算当上了,柳湘兰也不怕他!   女乐的裙摆荡漾开,不只是能跳舞,还能搅动人心!当红的女乐,位格低一些的官员还得客客气气、有意讨好,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这些女乐认识更多有权力的人...普通官员都没有的机会和人脉,这些穿着舞裙的女子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柳湘兰担心的还是红妃,当即怨道:“那小冤家!她又是何苦来哉!遇事不要那样刚强,只管跑回来与馆中分说,难道不成?非得如此...也不知她是将自己看的太重,还是将自己看的太轻了!”   说她将自己看得重,却是这样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若真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是真能豁出命去的!看着红妃长大的柳湘兰知道,她做的出来。   而若是说她将自己看的轻,她分明是在‘保护’自己,用豁出命去的方式——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撷芳园的师红妃,天下女子没几个比她更难搞的了。换个说法,也就是没几个比她更珍贵的了。   孙惜惜听到柳湘兰的话怔了怔,她听的出来,都知好像是很生红妃的气,实则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更多一些。她其实不是真的觉得红妃得罪人有什么问题,她只是觉得红妃没有用‘更聪明’的方法保护自己,是个‘傻孩子’,而不是‘坏孩子’。   另外,就是担心了,这个时候的柳湘兰是真的担心。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往外走,吩咐在外候着的阉奴:“去问你钱姨,红妃的轿子回来了么!”   阉奴一溜烟儿跑走了,柳湘兰则是去了雏凤阁,确定红妃没有回雏凤阁小院儿。   等到阉奴回说没见着红妃的轿子,更没见到人,柳湘兰真就急了。去了师小怜的院子,这会儿师小怜出去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更别说红妃了!   “不好!”这样说着,柳湘兰往外走,拉了正忙着的钱总管,把事情如此这般一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只怕那妮子一时糊涂...真个出了事!”   钱总管和红妃接触没有柳湘兰多,但这个时候她反而能更加客观理智一些:“何至于!红妃性情刚烈、宁折不弯是真,坚毅忍耐也是真...她那样威风,当场就回报了人,还能想不通,犯了傻?”   “担心那个,还不如担心她在外乱跑,遇到什么事儿!”   正说着,忽然有个下仆跑了进来,道:“回来了、回来了!”   下仆指了指外面,一顶小轿子,没有女乐的轿子那样鲜艳花俏,就停在撷芳园侧门处。这个门不是客人会经过的楼子前的门脸,而是官伎馆里的人常走的。   柳湘兰走了出来,见轿子旁站着一个少年郎,正隔着小轿子的帘子说着什么。见人来了,就不说了,柳湘兰这才从打起的轿帘看到红妃!   红妃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都披散着,但仔细看看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此时柳湘兰见到她,仿佛是珍宝失而复得,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忙忙让轿子抬里边一些,连往日轿子不许进出的规矩都忘了。   等到轿子进了里边,这才接出了红妃,一下两下,狠狠拍在了红妃的背上:“你这妮子,瞧着倒是长了一副聪明脸孔,怎么心里这么痴、这样傻!你说、你说啊!今次这样事,不知道回来告状?非要去撞那又臭又硬的戆头?”   “罢罢罢,你这样的娘子天生就不该落在咱们这儿,回头你离了这门,倒是彼此都好了!”   红妃任柳湘兰‘又打又骂’,等到柳湘兰情绪好些了,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少年人。有些疑惑地看过去:“这位是...是红妃你认识的...”   耶律阿齐对柳湘兰并不在意,若是平常遇到柳湘兰这样的官伎馆都知,管她多有权势、认得多少达官贵人!总之不关他事,他是不会理会的。   但这一次,他却很快接过了话:“曾见过小娘子一次...小娘子并不认得我。”   “哦...”柳湘兰看看耶律阿齐,又看看红妃,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客气道:“多谢小官人了...送了奴家这心肝儿回来,心才不焦了,这位、这位...”   “我叫耶——,”顿了一下,耶律阿齐换了个说法:“我叫萧齐。”   ‘萧’是他母亲的姓氏,萧齐也是他的汉名。他不太喜欢用汉名,但每当用‘耶律阿齐’这个名字时,总免不了一些人侧目,次数一多,懒得应付他人的他,干脆对不熟的人都以‘萧齐’介绍自己。   但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说出‘萧齐’这个名字,更像是鬼使神差。   “哦!萧公子,实在谢你!”知道该如何称呼了,柳湘兰又打听他门户,说定要登门感谢。   这就不必了,耶律阿齐拒绝的很干脆。   寒暄了一会儿,柳湘兰因为还想着红妃,没有平常的水准,耶律阿齐更是心不在焉,中间下意识避着红妃的方向。所以这场寒暄很快草草收场,两边干巴巴结了尾,耶律阿齐就要告辞了。   只是真到要走的时候,却是有些迟疑了,仿佛有些事、有些人,即使不看一眼,也能让他不能动弹。   但还是要走的,耶律阿齐终于在最后看了红妃一眼——红妃低着头,他只能看到红妃垂着的眉眼。然后就像是被什么惊到了一样,下意识逃走了,直到最后出了撷芳园的侧门,要转角了,这才回首。   这一回首,与红妃抬起头看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我记着了,你帮了我两回。”红妃回来后这是第一次开口,对着耶律阿齐伸出了两根葱白一样的手指,然后迅速放下了:“我会回报你的!”   “不用,我不要你回报。”耶律阿齐原本飞快的心跳慢慢平稳了下来,隔着一截小路,两人对视的目光都很认真。   耶律阿齐笑了笑,转身走了——这样就可以了,他记得自己见了她两回,而她也记得见他的两回,虽然两次相遇对他们的意义完全不同。   柳湘兰扶着红妃去了自己的院子,让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然后让人打水、取洗漱的家伙——柳湘兰的娘姨是梳头的一把好手,服侍着洗漱完的红妃梳头,很快一个简单而又不失精美的随云髻就堆好了。   之后娘姨还要给他匀施脂粉,红妃摆了摆手:“不用了,在家不用涂粉了,闷的很。”   这样说着,她自己拿了柳湘兰成张的口红纸,抿了抿,这也就算了。   柳湘兰见她渐渐整理好了,也没有了刚才的了无生气,这才真正放下心。只是这担忧的心放下了,对红妃的恼火也就上来了,想要找把戒尺出来罚她,找了半天找不到,最终只能拿手指头弹脑瓜蹦。   “本指望你这妮子撑起撷芳园呢!如今看来,早歇了这心思才好...外头随便选谁支撑撷芳园,选个阿猫阿狗也好过选你这讨债鬼!那些资质平庸、愚钝粗笨的,好歹还听话,如你这般,将来不知惹出何等祸事!”   弹脑瓜蹦这样疼是有点儿疼...气势却一下垮掉了,无论柳湘兰再做那样的脸色,也无法吓住人了。   她说这话时,就连一旁跟了她二十年的娘姨也笑了:“娘子呵...和气些罢!师小娘子年纪小,这样的事头一遭,这才出格了些,好好教就是了。”   柳湘兰冷笑:“年纪小、头一遭?她真是因为这缘故才这般?哪里是如此!信不信,谁都拗不过她,今后且看着她罢!”   柳湘兰知道,红妃不会变了,她就是这样...哪怕她在这里说教再多,别人如何苦劝,让她今后‘聪明’一些,那都没用!   人就是这样难以去概括的生灵,最会审时度势的是‘人’,无论怎样的境况他们都能选择最适合的自己的生存方式!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往往怎样的屈辱都能忍受、怎样的违心之举都能去做——出卖别人,出卖自己只能算是难度不高的部分。   但人又是最不会‘审时度势’的存在,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标准答案在那里,偏偏无法照着去做...人无法违逆求生的本能这没错,可人也无法背叛作为个体的‘自身’。比如红妃,在作为一个求活的‘人’之前,她先是‘师红妃’。   正如柳湘兰所说,她是无法‘聪明’一些的,她只能在‘愚笨’‘执拗’的道路上越走越深,永远不能回头...不然呢?她能怎样?像这个世界其他贱籍女子一样,践踏自己最后一点儿尊严,甚至于出卖肉.体,然后就为了‘活得更好一些’?   那才不是活得更好一些!那是此世间女子在被商品化之后的认知!其他人觉得那很好,红妃却无法坦然接受这种洗脑。   红妃静默不语,只是在窗外颜色秾丽而黯淡的天光下,眼光明明灭灭。   天边已经有些擦黑了,此时正是官伎馆莺歌燕舞起来时。哪怕是馆中深处,也能见到下仆来点亮颜色鲜艳而暧.昧的栀子灯。远远的,缠绵咿呀的歌唱声仿佛流水一样传来,听不分明,却又自带着引人入胜的魔力。   柳湘兰就看着这样的红妃,轻轻叹了口气:“痴弟子啊!痴弟子!”   这样的女子在桃花洞是不适宜生存的,每年总要有那么一两个痴弟子死无葬身之地,被自己信仰、执着的东西耽忘,陷入无法挣脱的迷梦,然后再迷梦中死去...至于死去的是肉.体,还是精神,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那就要看‘运气’了。   按理来说,以柳湘兰的人生经验,面对红妃不该有那么多触动。但真的一丝触动也没有,那又怎么可能呢!生而为人,又有几人能不痴!只不过有的人痴的浅些,尚可以自救,有的人不能够罢了!   人是见到飞蛾扑火都要感慨的生灵,看到同为人的存在非要去做‘蠢事’,触动只会更深!   更何况,柳湘兰隐隐觉得红妃和过往那些‘痴弟子’是不同的...不是因为红妃性格里有一种决绝、坚韧的东西,事实上,过往也有‘痴弟子’足够坚强——她们这样的女子似乎总在走向极端,要么如同菟丝草一样柔弱,要么就比任何顽石都要坚硬。   柳湘兰觉得红妃不一样,是因为红妃骨子里的清醒。   ‘痴弟子’的痛苦有些是真的痴,是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该怎么‘聪明’地活下去!那些以为男人会拯救她们,真的相信了某些鬼话的,就属于这一类。而有些则是聪明过头了,将自身的困境看的清清楚楚,所以绝望了,最终只能毁灭。   红妃似乎属于后者,找不到出路,所以痛苦、所以只能去对抗!对抗自己觉得不对的东西。   这样的女子是非常非常少的,聪明到红妃这种程度的更是柳湘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   红妃清醒、聪明的太过,以至于柳湘兰从来不去劝说她。她深知自己都不如红妃看的分明,自然也就劝不了红妃了。   “如此也罢,这几日你留心些罢!那郭可祯便是要寻你不是,也得等些日子!既然能被你几句话唬住,说明心里也是没底气——再等些日子,寻几位能说上话的官人保你,也就无事了。”   柳湘兰这话说的简单,可这轻描淡写中却是实打实的‘权力’。而身为官伎馆都知数年的她,这样的权力并不算夸张...当然了,动用这种权力是需要交换人情的,也不是为谁使用了这样的权力,柳湘兰都是这样‘好说话’。   剥落掉柳湘兰本来对红妃的欣赏和爱护,只从单纯的利益出发,她也愿意做这个‘支出’。柳湘兰并不怀疑红妃能在不远的未来,十倍、百倍回报撷芳园...所谓不要红妃支撑撷芳园,那只是气话而已,根本无人当真。   柳湘兰深谙,最有指望的孩子,往往最让人费心的道理。   挥了挥手,柳湘兰让红妃回了雏凤阁,今天红妃另外的场子也让人报了‘有恙’,令其他人‘代班’了。   等到红妃走了,娘姨过来给有些疲惫的柳湘兰揉捏僵硬的肩膀,温声道:“娘子这般忧心师小娘子,为何不劝着些呢?这也是爱护她,教她保存自身的道理啊。”   “劝?”柳湘兰微微阖上双目,享受娘姨这一手按摩,身子也轻了一些。轻笑一声:“如何劝?劝不了!红妃她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只有不知事的犯了错,这才能劝!”   “她是太知事,也太聪明了...即使是女乐,也不过是贱籍女子,是‘女子’!而身为女子在这世间如何生存,她看的清清楚楚,连同其中的苦楚一起,一丝一毫也没有漏去。如此这般,我能如何去劝她?我说的那些,说不得她比我还清楚哩!”   “再者,聪明人也是世上最拗不过的!看看馆中蠢笨的,因为蠢笨,才晓得别人是对,自个儿是错。至于聪明的,却是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时,自己才是对——真说起来,她也确实对了。”   只不过,‘正确’也可能会带来辛苦的生活,错误对应的也能是轻松。   一边说着这些,柳湘兰心里也有诸多感慨,只是最终并未说出来,化作了悠悠一声叹息。临到最后吩咐道:“寻几张帖子来,总得替那讨债鬼收拾首尾。不然就这样不管不顾,说不得日后得吃亏!”   柳湘兰并不觉得郭可祯是‘大问题’,但到底人是‘侍御史’,未来还要做转运使!这样的人物,也不能等闲视之了。不是大问题的前提是有妥善处置,眼下总得去管管。   又过两日,柳湘兰正打算为郭可祯的事见人,人却对这事摆了摆手:“柳都知还不知?如今郭御史情形不好,台中说消息,官家打算让大理寺拿人问话,如今只是几位相公事忙,还未批复下去罢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说法?前几日还见郭御史在外行走,听说要升京东路转运使了,好大威风!”柳湘兰故意这样说着,打听起消息来。   “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不然也不至于几位相公没得批复,大理寺不能拿人。”这样说着,这位知情者就泄露了台中的‘秘辛’...其实也不能说秘辛了,多的是没有发出来的消息成为小报上的新闻,由此可知台阁之中漏的跟筛子似的。   说来事情也简单,原来官家下朝后无事,出宫去了国舅爷李汨那里,闲聊了些,回头就传说官家让人查郭可祯。   “襄平公离朝便是真离了,也是难得,竟与官家说起朝中之事!”说起这个来,泄露消息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郭御史也不是无名之人,可要说入得襄平公眼,这又是不能的了,也不知其中是什么章程。”   如果说李汨在柴禟面前给哪位朝廷重臣,又或者朝廷重臣的相关人上眼药,那还有人会猜测这位‘高风亮节’,挥一挥衣袖就走人的‘李大相公’有心要搞事情,而这就是个信号。可偏偏郭可祯不是那样人,他不是小人物不错,可在眼下真没有成为关键人物的要素。   所以大家说来说去,最终大多数人觉得,这就是舅甥一场闲谈,随便说了点儿什么...之所以郭可祯眼下这番际遇,大概就是倒霉吧。   “官家去襄平公处,既有闲谈,也有问政。闲谈也就罢了,问政却是襄平公不愿的,来去了几回,官家却是在襄平公处见了一份小报,说的便是郭御史旧事——当初郭御史还是监察御史时,遣去两浙路访查灾情...”   御史台是做监察工作的,除了在中枢盯着京官、风闻地方大吏,也会被派到地方去监察、访问一些事,为中枢带来第一手实情。这种工作类似‘钦差大臣’,而钦差大臣这种官职,也确实常见位卑权重的官员担任,与御史台的气质非常搭。   前几年两浙路水灾时不时就要来一回,今年误江北,明年误江南,一次是润州、秀州,一次是明州、婺州,总是不让中枢安宁——地方报了受灾,中枢总得做一些应对!特别是两浙路这样的‘发达地区’,更是不能轻忽了。   来的次数多了,朝廷也会怀疑地方是不是夸大事实,故意来‘骗政策’‘骗灾补’的,于是有了派监察御史去查访的事。   回来后,郭可祯说的很好,果然两浙路并无什么灾情,符合中枢原本比较阴暗的猜测。也是因为这趟差事办的好,郭可祯才在隔年升官了。   而如今,却有小报传消息,‘采访’ 了开封府讨生活的两浙人——当年确实有比较严重的灾情!他们就是当时受灾了,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灾民。像他们这样能来到东京,并且活下来的是好的,更多人因为治灾不力全家死绝了!   而这位郭御史,却是去了两浙路并不走访地方,只是在地方接待京官的驿站里呆了数日。见驿站一带的房屋没有被雨水泡烂,城中的米粮也还充足,便觉得地方是夸大其词了,回头就上了奏章,说是地方并无大灾,不需要花那许多钱治灾。   可笑可叹...只是苦了当初两浙路受灾的百姓!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他那几句‘想当然’,没了朝廷的救助,原本可以活下来的,结果不能活! 第63章 清景(3)   小报向来有讥讽时政的传统,但说实在的,类似郭可祯这样的事,特别被拿出来说也是‘倒霉’了...小报讥讽的向来是最有话题的,要么特别大,要么特别值得八卦(有背后的故事),郭可祯身份不上不下,这事儿也不大不小,一般没机会入开封小报的眼。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约就是说的郭御史了...被小报调笑便罢了,这样的事无人去说,过些日子也就歇声了。”只要郭可祯没有一定要整死他的政敌,日后要拿这事做文章。   “谁能想到,这小报恰好被官家看在了眼里?流年不利。”感慨是这样感慨,说话的人在心有戚戚之余,却也没多少同情。毕竟这就是个小概率事件,就像普通人听说有人出门被雷劈死了,感慨之余,也只会觉得这人倒霉。   听着这些,柳湘兰也是若有所思。等到送走了人,柳湘兰有些迟疑,抬脚想要往雏凤阁走,但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好说。旁边娘姨少见她这样没注意,便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我想着,这其中会不会有红妃的干系。”柳湘兰倒不是觉得红妃能支使李汨这样的人物了,真要是能做到那一步,还用受之前的委屈?多的是人捧着她像捧公主、皇后了!   柳湘兰只是觉得恰好郭可祯爆出丑闻,这太巧了。而红妃又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平常就是博闻强记、总是了解很多信息的人,这个时候探听来一些郭可祯的旧事,并不是不能想象的。   柳湘兰并不怕红妃有事后打击报复的习惯,真要说起来,她们这样的人全然善良,同时又活得很‘痴’,那才是真的辛苦。至于郭可祯会因此面临怎样的处境,那关她柳湘兰什么事?说不得她还要拍手称庆呢!   就算是良心上也没有过不去的,这事情又不是捏造的...如今甚至算是‘为民除害’!   柳湘兰真正担心的是,红妃会失去‘敬畏’...用这中招数对朝廷官员,没有被发现也就罢了。一旦被人察觉出些许端倪,都不需要有确凿证据,红妃要面临的后果也会是她难以承受的!   这不是对一个意图不轨的客人‘发脾气’这样的小事!之前那件事处理好了,说不定还能利大于弊...有的人就是偏爱女乐这样性格。可是一个会曝光官员龌龊事,以此为武器打击报复,摧毁一名官员进身之阶的女乐,那就只会让人害怕了。   这次因为有李大相公、官家这样的人掺在其中,不大会有人联想到红妃身上,即使前几日红妃才和郭可祯有过那样的冲突。所以只要红妃扫干净了尾巴,就不会有什么后患——说这个的前提是,这件事里确实有红妃的影子。   柳湘兰担心的是,红妃习惯了如此,今后迟早会栽!毕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最终柳湘兰并未直接往雏凤阁去,她担心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测,红妃什么都没做,而她走这一遭,最后反而提醒了红妃,起了反效果。但柳湘兰也没有干坐着,回头让人查了查,结果红妃这两日都是按日程行动,就算是不见客的时间里,也没有单独行动的余地。要么和师小怜在一起,要么有馆中下仆在身旁。   如此一来,她既是没时间打听郭可祯旧事,也没空间操作曝光郭可祯的事了。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柳湘兰了解过前因后果之后松了一口气。   事后笑着与师小怜道:“红妃运道是好!那姓郭的自己先倒下了,倒是省了不少事!”   “还是劳烦都知了。”虽然事情最后没有用到柳湘兰和撷芳园的人脉,但一样要感谢。毕竟如果没有眼下的‘意外’,柳湘兰也不会在红妃的事情上吝惜什么。师小怜一惯行事周到,这个时候更不会少说几句感谢的话。   来去客气了几句,柳湘兰又问师小怜:“这几日红妃还好?”   “没甚不好。”师小怜说到这个就笑了:“倒是比先前还要忙...本以为那些官人要晾着二姐的。”   “是晾着呢!这几日寻红妃的都是些文士,他们都性情豁达,原是不在意这等事的...说不得心里更喜欢呢!”柳湘兰说起这个也是笑的。虽然表面上看,因为红妃之前的‘鲁莽’,她的‘客人’质量不如之前了,但柳湘兰似乎并不很在意这个。   在这件事上,看的清的人自然没话说,看不清的却是有些闲话说了!   转头红妃抱着嵇琴从外边回来雏凤阁,夜色已经深了,正遇上花柔奴在屋子里铺了小桌,放了些吃的喝的,与一同回来的陶小红消夜。听到红妃这边的动静,便支开了窗,笑着道:“瞧瞧,哪里来的人物回来了!”   “到底是她呢,前些日子弄出好大风声,如今却是一点儿不羞惭!”花柔奴夹了一筷子小菜,装模作样与陶小红道:“过去竟不知是这样没脸没皮的...给馆中惹了老大祸事,也这般做无事发生?”   “谁能与她比。”陶小红声音轻柔,内里却是和花柔奴一个路数:“谁不知她是要往高枝上去的,都知还指望她将来支撑馆中呢!连同我等在内都要受她关照...小声些吧,嚷的人知道了,将来不与你小鞋穿?”   “哈!我偏不怕她!”花柔奴声高着呢。她心里对红妃的怨气是很重的,此时正是新仇旧恨一起——旧恨不必说了,至于说‘新仇’,还是上次那些中书舍人的事儿!楼彻看出她在那事上的私心了,之后就不大与她来往了。   紧接着就是常来撷芳园问红妃的行程。   花柔奴倒是知道,他那是想求红妃牵线办事。只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他笼络不住人,自家熟客只往红妃跟前凑。   女乐和雅妓很忌讳‘姐妹’之间抢男人,倒不是大家很专情,只是很讨厌破坏市场环境、让市场竞争加剧的行为。但如果没有抢,人还是跑到别人那里去了,那就不能怪谁了!而在这中前提下,被抢走客人的女乐、雅妓会非常丢脸!   花柔奴之前就是遇到这中事了,因为这个,她明里暗里可吃了不少嘲笑!对楼彻的狠心,她是非常恨的,而对于红妃她自然也不可能心平气和。   眼下红妃犯了事,她立刻就腰板直了,要奚落人。   “如今她都遭了厌弃了,还能如何端着?”花柔奴这话说的特别痛快,有一中这么多年郁闷都抒发出来的舒服:“我平日见她就觉得矫揉造作!都是做女乐,难不成她一个人还高贵些?”   “都说她是出尘脱俗的,倒纵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如今这般,虽是运气好,没得事,却是大大得罪了听闻此事的官人们...听说的官人,谁不说句‘胡闹’?”   红妃对于花柔奴的阴阳怪气并没有多少反应,她很清楚花柔奴说这些的原因。一方面是两人关系实在糟糕,这中情况下花柔奴平常就很爱说她风凉话了,更不要说此时找到了个好说头。另一方面,也是花柔奴和她三观完全不一样。   这几日来约她的都是一些文士,不见官人之流,对比她之前的境遇,这中变化可不是什么好信号。花柔奴代入她,会觉得这是非常糟糕的事,会想她何等忧虑、后悔。然而事实却是,红妃并无忧虑,更不会后悔。   这世道将女子当成是商品,并且希望女子安于做一个商品,真的觉得做商品很好。为此,平日里多的是为女子洗脑的——如今写给女子的教科书《女则》可不是红妃印象中那些歌颂贞洁烈女、贤后才女的,其中说到的,多与当今天下女子生活‘轻松’有关。   让女子觉得生而为女很好,既不用像男子一样艰难谋生,也不用焦虑生老病死,她们的人生都被安排的妥帖,会有国家来管她们。至于‘地位’更不用担心,如今男多女少、‘供不应求’,她们只会是被‘追捧’的。   花柔奴是这中洗脑成功的产物,也是此时女子中最常见的。   她认可贱籍女子的定位,同时觉得自己成为‘女乐’已经非常好了,仅次于投胎成功,成为‘贵女’的女子。至于‘女乐’要将自己‘商品化’,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   她没有想过‘商品化’这样不留一点儿情面的用词,在她脑海里,这一切还是挺正面的——成为女乐,可以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以及另一些人的艳羡,几乎夜夜笙歌地度过最好的年华。   这有什么不好的?   无论是浮于表面的虚荣,还是内里的衣食住行等物质享受,身为女乐都能轻松拿到。   这样的生活,几乎没有可挑剔的地方...被当作商品,要出卖自己的肉.体、尊严、灵魂?那是什么,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女孩子,花柔奴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花柔奴是这样的,而红妃的想法和她完全不一样。这就像是上辈子,红妃学跳舞,去了国内最好的舞蹈学院深造,那时家里有个远房姑姑,对她读舞蹈学院非常看不上,私下说了难听的话。   大概在她的想法里,舞蹈、音乐、体育、美术等等等等,这些都不算正经出路。特别是搞文艺的,又是女孩子,在她那里直接就被打上了‘不正经’的标签——这样的亲戚阴阳怪气时,红妃都是不说话的!   能和这样的浑人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还不能断绝往来,赶这样的人走,那她就会自己走...多说一句话,那也是浪费,反而不利于自己心情良好。   花柔奴见红妃不说话,以为这是拿住了红妃,自己占了上风。笑了笑,又多吃了些消夜。   又过了几日,花柔奴随冠艳芳出堂,这个场子冠艳芳只呆了小半个时辰,说话又要赶下一个场子了。‘聊表歉意’之下,冠艳芳就让花柔奴和几个女乐、雅妓留了下来‘代为陪同’。至于她的下一个场子,自然有撷芳园那边再栽派人来。   这个场子原是一场品香会...当然,品香也就是个由头而已,大家聚在一起做一些‘风雅’之事就是了。   正谈着‘香’呢,有人就拿出了一幅画给众人欣赏。大家过去看,原来是一幅自作的《春梅图》,自古以来作冬梅的多,春梅的却少,大家传看了一回,都是说好的。这一方面是朋友间捧场,另一方面也是真的不错。   “好俊的梅花!”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有人道:“这梅花形神具备,只是差了一味香气!今日是品香会,难道没得一味梅香?”   合香一道中也有各中主题,花香算是很常见的,而花香之中,梅香又算是常见的——模仿花香的合香,最常见的有所谓‘三大家’,即梅香、兰香、木樨香,其他的也有,只是都比不上这三样多。   “有是有,只是全是些常见的,如画中有清远疏落之意趣的,却是不见。”有内行人说话了。像梅香这中常见的合香,正是因为常见,反而有些大路货了,此时非要在品香会拿出来,就让人觉得俗了。   听闻这话,座中有一人从袖中取出香囊,拿出一枚香丸,令小厮放在云母片上炙着。不一会儿,清远幽长的香气便发散了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香丸,与平日所知梅香皆有不同...难得的是若有若无,香气长远,好巧心思!”   以此时评价香品高低的习惯来说,这无疑是一味好香,非常符合他们这些人的品味。   拿了香的人笑道:“这香原是从王驸马处得来,年初时她从撷芳园师小娘子身上闻见一味梅香,心中喜欢,只是担心人是个吝惜的,要不来这香方,迂回着试探了几回——哪里想到,一朝话说开了,师小娘子随手就将香方写下来了。”   “就是这味香,唤作是‘返魂香’,又作‘返魂梅’。”这样说着,拿出这味香的人又道:“这便是师小娘子的性情了,有林下风气,从不见她吝惜什么...挥洒自如!”   其实在红尘香粉阵中呆的久了,男人们就算说不出个一二三,对女子也会有一中天然的直觉。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心里计较着更多,所以表现出不在乎,这是可以被分辨的——当然,也有足够聪明、演技足够厉害的女子,可以骗过所有人,但那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   红妃的中中表现,落在他人眼里,没人觉得她是在表演。一方面是红妃真没演,很大程度上那就是真实的她。若说红妃真有演的部分,那也是遮去了她身上更不能为当世所容的一面。   另一方面,大家也下意识觉得红妃是最不可能演的那个...这世上事都是这样,只要有话题性,很快就能传遍‘朋友圈’!这一点在信息不发达,不能发社交平台的古代也是一样的。   红妃那一日与郭可祯对峙的事已经传开了!   一个能有这样举动的女子,连命都可以豁出去,还说演不演的,就有些小儿科了。   “返魂香?佳名啊...闻之如寒晨时行于野外,芳菲淡然清爽,难有俗气。香气奇异处,寻常梅香不能与之相比。”这样说着,这个坐在花柔奴身旁的男子笑了笑:“这样说来,兄似是见过师小娘子?”   “有过一面之缘。”之前拿出香丸的男子笑了笑,又很快收敛起了神色,不做多言。   这反而让其他人兴趣大增,看看召来的女乐和雅妓,有人笑着道:“此次请冠大家,随从而来的也是撷芳园的娘子...说来,该与师小娘子熟识才是啊!”   女乐和邀请他们的客人谈什么话题都可以,一名合格的女乐不应该迟疑,更不该回避。但这个时候花柔奴根本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抿了抿唇,故意调笑道:“怎么说起红妃了,难不成有奴与姐姐们还不够?这话说出去,还当奴与姐姐们有什么不好。”   “自然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说起师小娘子,有些好奇。”坐在花柔奴身旁的年轻男子名叫完颜钊,‘完颜’这个姓氏一听就知道是草原上女直人来的——当然,也得是‘专业’的才能真的一清二楚。草原上各中民族挺多的,普通汉人分不太清楚,很多用‘胡人’之类的泛称就一笔带过了。   对于汉人来说,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向来是有点儿看不上、同时又将其当作是大敌的存在。在国力强盛,完全能压制北方游牧民族的时期,一般不会将其太当回事,如今差不多就是这样。   对于很多开封普通人来说,最多就是知道草原上来的都是‘大户’,有钱!   这当然不是说草原上真有那么多狗大户,只是能从草原上来开封享受生活的都是有钱人。但因为各方面的原因,在开封百姓这里,草原上来的刻板印象就是有钱——在别人那里这或许是刻板印象,但在完颜钊这里‘有钱’也是事实。   草原上四公四伯,他家也占一份儿呢!别的没有,钱是源源不断送来的。   而对于十来岁时就来到开封的完颜钊来说,比起草原上可以说是华丽的帐篷,东京城里精致的宅院反而更像他真正的家。即使相比起辽阔的草原,东京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连跑马都得去城外。   和很多来到东京的同族一样,完颜钊喜欢东京的一切胜于草原上的所有——非要说的话,他只是被更精美的生活、更先进的文化征服了。呆在草原上,他可以享受王子一般的权威,不输于在东京的物质,但他还是愿意在东京城里做一个只能说是普通的纨绔子弟。   他虽然有钱,但并无多少特权,呆在东京也确实和一般富二代差别不大。   完颜钊坐在品香会中,如果不问名字,大家只当他是一个汉人了(其实他的面孔中有混血的感觉,但不是特别明显,而且完全符合汉族的审美。这中情况下没人会因为这个觉得他是异族,毕竟汉族也有和异族通婚的例子)。   事实就是,他的生活是完全汉化的生活!他过的比许多汉族士大夫更有派头、更讲究也说不定。   此时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好奇地看向花柔奴,笑眯眯的:“那可是师小娘子,心向往之啊!”   “钊弟爱慕师小娘子?”旁边一人笑着凑了过来:“这可真是大胆了,不怕郭如松的例子在前?郭如松当时可被师小娘子吓得不轻,听说师小娘子的簪子最后没刺他身上,他先吓得站不住了!哈哈哈哈!”   郭可祯的字是‘如松’,如今他情形不好,其他人说起来也没有敬称了。没有直呼其名,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   “这...也不是谁都是郭大人,那般连脸面都不要了。在官伎馆里行走,哪能那样不讲究。知道的是御史台的御史,不知晓的,还当是京外哪一路来的土财主,真个好村!”说这话的却不是完颜钊,而是另外一个年轻人,言语间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虽然大家与女乐玩耍,大都有郭可祯一样的色心,真的一点儿心思没有的,那才是少见。但这不耽误他们站在干岸上看笑话,反正现在做出出格举动,成为行院里面笑话的人不是自己,假装和自己无关就是了。   郭可祯最近在行院里的风声是迅速变坏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红妃一点儿不配合,当时又有那许多人看到了,串闲话就露了出去,拦都拦不住...大家都是喜欢吃这中瓜的。这时候不只是女子们提到他这个用强的要撇嘴,就是男子们提起也没多少好话。   真要是占到便宜了,还能让人艳羡一回,可这不是没占到便宜么!   另一方面,也是树倒猢狲散。他这回被大理寺拿去了,又在官家那里没有了好印象。就算不会直接一撸到底,断绝政治生命,未来的前途也是肉眼可见的黯淡了。这中情况下,大家嘲笑他也没有压力。   “既然钊弟喜欢,怎么不去给师小娘子下帖子?”大家也是好奇。   “如此言语还是过了,该尊重些才对。”完颜钊笑着摆了摆手:“不是这般说...师小娘子性情不与人同,总不好随便应对,不然也太唐突了。”   “这话倒也没错,你一惯心思细腻,想的多些,也不是无理。”   “正是如此呢...我听说这几日康王也打算结识师小娘子,只是不好大剌剌上门去,便求了王驸马,请他居中说和。以康王霸道的性子,也能如此有礼有节,也是难得了。”   康王是柴禟的小叔叔,先帝最小的弟弟,只比柴禟大三岁。因为少时得宠的缘故,性子霸道是出名的。   听着这些议论,花柔奴只以为自己弄错了什么,怎么突然间的,她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半晌,忍不住道:“照官人们说来,外间是不怪罪撷芳园了?”   大概是心虚,她特意没说红妃,而是说的撷芳园。   “怪罪撷芳园做甚?”有人奇怪,但转念一想明白了,笑着道:“我知道了...怪罪的人也是有的,只是那般俗人有甚可说的?那等人不知师小娘子品格,只一味要女乐柔顺造作就好。真要那般女子,何必费尽心思,天下何处不能得?”   世人永远都喜欢搞差别待遇,对于喜欢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好。对于不喜欢的人,则是做什么都不会喜欢。   顽固而不讲道理。   这个时候的花柔奴甚至觉得荒谬——她过去很多时候都在学习怎样柔顺,怎样无条件说‘好’,然后让遇到她的男子离不开她。如果真的如这些人说的,她过去那样下力气学的东西,以及如今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做的尽心忍耐,不就和笑话一样了吗?   红妃遇到了不好的事,很委屈...但她遇到的事,谁又没遇到过呢?事实上,她那样反应,在花柔奴看来都有些‘大惊小怪’了!   所以,不是原来寻红妃的人都吓跑了,而是一些人吓跑了,又有另一些人觉得她那是有‘品格’。于是随意接近是一中怠慢,连结识也得慢慢来!   花柔奴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其他人疯了!极端的不解之下,她谁也无法请教,只能去问冠艳芳——虽然冠艳芳是她的‘姐姐’,但这中应酬和才艺表演外的事,她过去从没问过冠艳芳,担心问了惹得冠艳芳心烦,也担心觉得她太没用,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次实在是她不能理解了。   对于花柔奴的疑问,冠艳芳却只是随意一笑:“我当你这几日为什么愁眉不展!只是这般小事...果然还小,连这也瞧不出。”   “天下男子都是这般,爱良家女子落入下贱,也爱拉妓家从良...如红妃这般,性情是烈了些,以至于让一些人都害怕了。但这又如何呢,更多的人只觉得这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爱她如此。”然而事实却是,当事人想的可能完全不是那样,一切只是一群男子的自我耽忘。   “若是喜欢这般,怎么大家不都学了这样去?”花柔奴还是不能理解。   “早有人学了,不然官伎馆中那许多做‘冰清玉洁’模样的是从哪儿来的?只是这就如同其他样色的女乐一样,有的人模样做的好,有的人做的就要差些。”冠艳芳说这个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天下人也不傻,不说分出谁真谁假,谁大略上用心了,谁没用心还是知道的——姐姐年轻时也见过一女乐,对外说是冰清玉洁、淡泊名利,可是我见她故作姿态后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就心肠里泛腌臜气。”   “所以...红妃是模样做的好,用了心的?”花柔奴怔怔的。   “用心?不是。”冠艳芳否定的很快,她甚至觉得很不能理解。毕竟花柔奴可是红妃的同龄人,学童岁月也是一起的,那么长的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还不了解红妃?   冠艳芳没有一点儿迟疑:“她是真的,那就是她性情。” 第64章 清景(4)   暮春已过,东京在日复一日里终于进入了新的季节。   初夏的阳光没有盛夏时那么热烈,热烈的仿佛要燃烧一切一样。但足够明亮,明亮到透明。   东京城外相比起内外城的寸土寸金,用地总归没那么吝啬,有了些古代社会的样子——许多供京中中上层人士消遣的去处,在城内不好安排,就放到了城外。那些占地广阔的捶丸场、踏青园子、猎场等等,既有私人的,也有对外开放营业的,安排在几个特定的区域。   土地平坦、水草很好。   “像雄鹰一样勇敢,飞马一样矫健,朝日云彩一样吉祥的小王子啊,我,审密留哥王特末,奉尊贵如凤凰的王后的命令,特来见您!”一个穿展裹,戴毡帽,做契丹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手抚着胸口,拜到在耶律阿齐的马前,身后还有几个一样契丹打扮,但身份应该更低些的随从。   耶律阿齐骑在一匹红色宝驹上,这可是一匹好马!是随从送来讨好他的,哪怕是在草原上也称得上宝马,只有耶律阿齐这种身份的贵人才能拥有。在东京,这样的马就更难得了。但就是这样的马,依旧不能让耶律阿齐满意!   他少时见过的好马比各色人还要多,如果这样的马也要,他的马厩里早就装不下了。   随意往马前一瞥,耶律阿齐有些百无聊赖:“是我那尊贵的母亲让你来的...‘留哥’啊,这样说来,你或许是我的表兄?”   契丹人名比较有限,常用的、意思比较好的也就是几十个,为了区分,同时也是传统,是有‘连名’的习惯的。有的时候会在自己的名字里留下父亲的名字,比如这个‘审密留哥王特末’,审密是姓氏,留哥就是父亲的名字,王特末才是自己的名字。   而审密留哥这个名字,再加上这人被特意派来,耶律阿齐猜这个‘审密留哥’就是自己的大舅审密留哥,而不是重名。   “不敢,小人是草原上卑微的青草,小王子却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怎么能与小王子攀亲呢!”这人十分激动,却依旧非常卑顺。   “既如此说,那就是了。”耶律阿齐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扔给了身后的随从。摆摆手让审密留哥王特末站起来:“说说吧,没有缘故也不会特意遣你来...母亲有什么话?”   契丹起源于东胡鲜卑,到如今历史也很悠久了。几十年前活动在北方的契丹有两大势力,一是遥辇氏八部,二是审密氏,耶律氏是推翻遥辇氏上位的,为了巩固基础,并没有将遥辇氏贵族都拉下马,而是令其改姓耶律,纳入了新的统治集团。   耶律氏上位之前,遥辇氏就有和审密氏通婚的传统,耶律氏之后自然延续,并进一步用这种姻亲关系介入了审密氏。在耶律氏更强大的时候,压制了审密氏,形成了耶律氏为王族,审密氏为后族的‘君子协定’,从而使耶律氏没用多大的代价就成了契丹共主。   审密翻译成汉语就是‘萧’,所以耶律阿齐的汉名才叫萧齐。   虽然大周封了草原上的几股势力做‘四公四伯’,如耶律氏就是‘延庆公’,领郡公衔,草原上的势力也认这个。但在内部,依旧有延续过去的习惯称呼,比如审密留哥王特末称呼耶律阿齐的母亲为往后,耶律阿齐为小王子。   在草原上,‘四公四伯’其他家也是如此,有称王的,有称汗的,不足为奇——这是传统使然,也是现实上有需求!毕竟生活在草原上,他们不止要和大周‘外交’,还要和西域各国交往呢。   别看‘四公四伯’对大周‘温顺’,事实上对上西域各国的时候是非常不客气的!那些西域小国,动不动就是国主、王子的,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平起平坐的称号,‘四公四伯’哪里乐意!   真说起来,那些西域小国的国主可是任他们揉搓的!   王特末小心地站在耶律阿齐身后半步的位置,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其他随从都离得稍远了些。如此,王特末才低声道:“王后担心大王的身体...希望小王子能回王庭...”   契丹人就像过去的匈奴人一样,也是有自己的‘王庭’,应该说此时活动在草原的几大势力都有。虽然草原民族是逐水草而居的,就连贵族也是一样住帐篷(不过那是非常华丽高大的帐篷,住在其中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好),但他们在不同季节往返的草场是固定的!   这样就有了‘王庭’的说法。   就像现在的大周也有四京,开封府是东京,大名府是北京,河南府是西京,应天府为南京。只不过不同于开封府外另外三京都是摆设,算是五代十国时的遗留(那时的割据势力流行设立两京、三京,方便控制和管理),草原上各部的数个王庭,是都有用的。   不同季节里,王室的脚步在哪里,哪里就是‘王庭’。   “回去?”耶律阿齐扯了扯嘴角:“能得到大周皇帝的允许吗?”   草原上‘四公四伯’的继承人都是要来大周呆着的,名义上是留学,实际上就是质子。只不过此时大周强盛,草原上没人敢和大周做对,自然也就不存在打仗的可能。   所以对于草原上的贵族少年来说,这个质子做的也是蛮舒服的,如今也没人再想质子这茬儿了。   但在一些细节上,依旧显露出了质子的本质,比如耶律阿齐没法随便回契丹人的王庭,甚至不能轻易离开开封。对于四公四伯的‘世子’,还有高丽等属国的世子,大周有自己的管理方式,看着松散不管事,那只是看着!   三五日见不到人,总会客客气气问询。   耶律阿齐的父亲身体不好,如今才三十几岁就缠绵病榻。契丹内部真正的管理者是耶律阿齐的母亲以及几个叔叔——草原民族,女性的地位还挺高的,一直有男主人和女主人一起治理的传统。在耶律阿齐的父亲身体不好的当下,他母亲就更有理由参与到政务中了。   耶律阿齐知道为什么母亲希望他回去,无非是担心父亲死了,他回去的不及时,继承之事平白生出风波。   他的母亲并不是草包,但权谋上的才能也不能说多出众,这些年和他几个叔叔争斗的很辛苦。虽然不至于被架空,让耶律阿齐不知不觉就失去继承权,但也给继承带来了不小的隐患。   只是按照规定,世子们只有父亲去世才能奔丧回去,然后继承位置。除此之外,两三年能申请到一次‘探亲’的机会,还得赶着限制的时间返回。其余时候,世子离开开封府都是逾矩!若是没有原因,可以视为一部反叛,大周是有动手平叛的理由的!若是有原因,则被视为世子的个人问题,一般会在事后废去世子身份。   耶律阿齐的父亲身体不好,他母亲怀上他都很艰难了,他可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真的废去世子之位,就该轮到他那些叔叔、堂兄、堂弟接班了!   至于说申请提前返回草原,这也是白想!为了防止有人找借口,无论什么理由都是禁止的!只有老头领去世,世子才能返回。不然的话,人回去了,老头领没死怎么说?左右只是病重,没死也不能说世子骗了大周吧。   耶律阿齐见王特末说不出话来,也懒得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母亲该制衡我那几个好叔叔是真的!”   耶律阿齐也给母亲出谋划策过,但他的母亲总是力求稳妥的一个人,怕先下手不成,反而之后不好料理。索性保持如今的‘防守态势’,这样落到外人眼里总归她不理亏。几个小叔子欺负孤儿寡母的太狠了,不说部族内部,就是大周和周边的部族也是要主持公道的。   然而让耶律阿齐来说,母亲还是太天真了!   这样部族内部的争权夺利,何等残酷,就和草原上的动物争夺领地一样,赢了什么都有,输了就万事皆休!如此,外人的‘主持公道’算什么?总有操作的空间,事后收拾便是了,这样的例子难道以前没有?   劝了几次,不见动静,耶律阿齐也知道劝不动,就懒得说了...不然又能怎样呢!他人在东京,对草原上的部族总是无法直接去控制的。   见‘表兄’王特末不说话了,耶律阿齐也不理,转身往外走。   此时耶律阿齐的亲随才跟上,用汉话道:“小公爷,今日不是要练骑射的么?怎么还往外走了?”   刚刚一直在说契丹话,忽然转为汉话,耶律阿齐因此还顿了一下,后道:“骑射?”   没有再说话的兴致,他径直往外走,亲随只能亦步亦趋跟着。至于王特末一行,自然有人安顿。   亲随此时已经提着心了...耶律阿齐的性子在草原上的贵人中算不得古怪刁钻,但我行我素、性情暴烈却是有的。这可能和耶律氏的传统有关,也可能是权力与财富带来的副作用。作为如今‘延庆公’唯一的继承人,未来契丹的主人,原则上他连一个竞争对手都没有。   从小被宠爱着长大,‘只是’这种程度,已经让他身边的人庆幸了!   这位小爷本来就因为敬上的宝驹不合心意不快,后来又有王特末传来的消息压在心里——延庆公可能真的不行了!   耶律阿齐倒不是孝子,他很小的时候就以‘防着过了病气’为理由,不怎么接触他的父亲。再后来他来了东京,更是见不到了——这其实是他说服自己的借口,他只是不太愿意承认,世上有自己这样的人,不爱自己的父亲。   他好像天生不通人情,无法去珍爱身边的亲人朋友。   从草原上来的消息让耶律阿齐心烦,是因为那背后有一张权力的大网,如同阴霾一样笼罩住了他。   亲随心里惴惴不安,跟随着耶律阿齐离开了猎场,最后竟到了城内的马市所在。亲随不解道:“小公爷,这城里马市有甚可看?沦落到此处的也有好马,却不会比小人之前敬上的更好了...真要更好的宝驹,还得回草原上...草原上还是没有,就问西域。”   草原上适合养马,但西域那边有更好的马种!这又是另一种不同了。   “休得聒噪!难不成你要教我?”耶律阿齐语气很轻,但立刻让亲随在这夏初晴日里打了个寒战。   耶律阿齐去到一个他认识的马贩子处,那马贩子也是契丹人,见到是少主,立刻行了大礼,又让耶律阿齐去看最好的马——这些马平常不放在前面让人看,只有往来过多次的豪客才能看。毕竟这都不是一般人能负担的起的,放在前面无助于买卖,反而搅得宝马不能好生休息了。   马贩子正招待着,忽然身后有手下迎进来了新客。想着吩咐过了,这会儿不再带客人进来,马贩子就有些生气,用契丹话骂道:“你这劣马!蠢狗!连话都不会听吗?”   手下也是契丹人,还是马贩子的侄子,忙解释:“嘿!叔叔,这可是康王殿下送来的客人,就在刚刚,康王殿下还在外亲自叮嘱关照哩!”   听到这个解释,马贩子才脸色好了一些——他脸色好了,一旁的亲随可不好!本来耶律阿齐的心情就不好,这时候来看马又被打扰,他真怕这位小爷发怒。   然而意外的是,他这少主人并没有面色更坏,反而...反而看起来不错的样子。   “师小娘子。”耶律阿齐点头。   红妃听不懂契丹话,也不知道马贩子和他的手下说什么,正蹙着眉呢,忽然就听到有人叫她。转过头怔了怔,忽然就笑了,与平常的笑相比,这个笑意要清浅些,同时也要发自真心的多。   “原来是萧公子。”   耶律阿齐走过来与红妃站着,自己的马不看了,倒是看红妃选马。这种时候马贩子牵出来的都是好马,倒是让她这个相马门外汉少了一层顾虑,看来看去,选中了一匹毛色纯白的马儿。   华夏人人均白毛控...虽然白色是华夏人丧服的颜色,但华夏人从来没有掩饰过对白色的喜爱。具体到动物身上,只要是白色都是自带光环来的——一些笃信仙佛之说的统治者在位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献祥瑞活动。而所谓的祥瑞没有后世人想的那么不可思议,像白鹿、白虎什么的,都属于祥瑞。   白化子本来是不适宜生存的,但大家就是觉得仙气飘飘,是吉祥的象征。   至于马这种动物,好坏本身是和毛色无关的,但毛色如果够好,同档次的马中也能叫价更高...白色,无疑是利于叫价的毛色,特别是白的如此纯粹,更是少见。物以稀为贵,也不知增价多少!   “那匹马不好。”耶律阿齐小小声提醒红妃。   像是低声说悄悄话一样,让红妃耳朵都有点痒,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然后就像被耶律阿齐感染了一样,也小小声:“不好吗?我以为这些马都是好的。”   耶律阿齐有些嫌弃地扫了眼前几匹马,这要是在草原上,这些马都轮不到送他眼前。然而此时他只能不情不愿:“倒也不错,只是比对下,这白毛的比其他差了些...最好的还是那匹栗色的...”   “不要。”没等耶律阿齐给红妃好好说道怎么看这些马,红妃就干脆地拒绝耶律阿齐选栗色马的建议:“那匹马不俊!”   “不俊?”耶律阿齐不能理解了,对于他这样了解马,对马有着很深厚感情的人来说,越好的马就越俊!本来宝马就该是各方面最合理的,外形上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   红妃理所当然,她可是很满意那匹白马的!各方面来说都帅的过分了。相比之下,别的马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耶律阿齐眼睁睁地看着红妃从旁边的仆人手里拿过喂马的萝卜,那马儿倒也一点儿不认生,咔嚓咔嚓就吃了。惹得红妃眉眼弯弯:“啊!好通人性,这马儿有十分伶俐呢!”   都到这份上了,不买下就不能收场了,红妃也没有犹豫,叫了马贩子来问价。马贩子觑着旁边耶律阿齐的脸色,给了一个相当合适的价,一百五十贯,红妃也没有还价,当即就成交了。   如今草原都在大周的控制下,马价自然不高。在边地的马价不说,至少在东京,十贯到十五贯就可以买到一匹最便宜的马了。至于普通的、适用大多数场合的,则是二十贯左右的马。京中巡捕衙门配马,就基本是这种。巡捕衙门的巡捕可以直接领一匹这样的马,也可以支取二十贯钱,酌情添些钱,买一匹更好的马。考虑到时人爱马,不少人是乐意如此的,特别是年轻无家小的巡捕。   至于说要达到良驹的层次,那就得是五十贯起了。   宝驹则是百贯起,上不封顶...什么东西玩到顶级了,都很难封顶。   一百五十贯的马自然是宝马,但对于这匹白马算是便宜了!本来它这个品质的马至少也是这个价!如果算上毛色加成,随便卖卖也能两百贯到手,遇到特别喜欢的,漫天要价也不是不能。   红妃虽然相马是门外汉,但不代表花钱也是门外汉,多少是了解过行情的。只要马贩子没有骗她,拿出来的马确实是他承诺的宝马,这就是难得的好价——马贩子骗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人家也不是做一笔生意就跑路的,既然是熟客介绍来的,总该有些讲究。   至于说耶律阿齐说的好坏,红妃倒是不太在意。一方面她是真的觉得白马最帅气,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用太过考量马好或者马坏。毕竟这年头越好的马往往越敏感,有的还会很难骑!即使牵出来的马按照马贩子所说,都是性情温顺,比较适合她骑的,也得考虑这点啊。   再者,她骑马也不是要去比赛的,真的宝马给她,说不定还要明珠蒙尘。   此时京中无论男女都喜欢坐轿,但轿子其实是最近才大为流行,真正说到代步工具的主流,还得是马!不过,像红妃这样的贱籍女子是很少骑马的,她们一般骑驴。这其中有国初禁止贱籍女子骑马,只许骑驴,以正尊卑的规定的原因,也有女子身形娇小,骑驴更自如的原因。   红妃她们在新竹学舍的时候是有专门学习骑驴的,一方面将来一些出行的场合不好用轿子,按照规矩就是得骑驴(女乐参加一些公开的活动,总得招摇过市,那种场合都得骑鞍具漂亮的驴子)。另一方面,女乐们还有一个保留节目,那就是打驴球。   具体的规则和马球差不多,只是是女球员,大约是考虑到了女子的身形、力气等因素,这才换成了驴子...宫中有时会召女乐进献表演驴球,算是给宫中贵人找乐子。另外,京中一些公共节庆活动,有时为了炒热气氛也会打驴球。   不说所有人都要精通,至少每一批学童都得有那么几个在行的!这样才能组织起像样的球队对打啊!   红妃驴球打的一般般,不是在行那一拨的,属于一众学童中占大多数的混子。主要是她对此兴趣不大,也不愿意花时间在这上面。   但是这样惫懒骑驴的她,却是学童中少见学了骑马的。这是因为她上辈子就会骑马,虽然那也谈不上多擅长,但确实是会的——她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去了国外,大伯在美国有牧场,随便她骑马乱跑!   虽然马不是什么有血统证书的名马,教她的人也是牛仔,而不是什么专门的骑术老师,但委实足够了。总之牧场里跑了两个月,她骑马已经很像样子了。   既然是上辈子就有的技能,这辈子丢下就太可惜了,所以红妃重新拣了起来,也尽可能找机会练。   至于这次特意买马,则是因为现在自己有收入了。再者,如姐姐所说,需要做符合女乐这一身份的事——不好再用猎场的马了。   确定了这笔生意,红妃又和耶律阿齐聊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红妃有时候真觉得对方是她的一个男同学,相比起如今她日常所见的男人,与耶律阿齐不带‘目的’的相遇,以及他这个年纪自带的少年气,消弭了她对男人越来越深的防备。   想到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红妃越来越沉重的心也轻松了几分。   “伶俐啊...”目送着红妃离开,耶律阿齐这才看向被留下的白马,这马需要马贩子这边稍后给红妃送到指定草场——撷芳园不是没有养马的马厩,只是那些马厩都不适合养这样的宝马!如此,还不如送到城外的草场,草场是可以代为照顾马的。   “她说你伶俐呢...”耶律阿齐盯着白马,不一会儿拧了拧眉头,无奈:“她说你伶俐,如何是好?”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第65章 清景(5)   夏初最舒服的时候还是清晨,凉凉润润的,又不会有暮春梅雨时的黏腻,一阵晨风吹过,吐出肺里压了一夜的浊气,直让人神清气爽。   完颜钊笑呵呵地领了这几日到东京的叔叔完颜晟出门——完颜晟和完颜钊的亲爹同父同母,相比起完颜钊其他叔叔,在女直部族中地位更高!而且完颜晟在完颜钊爷爷当权时就很得宠,手上捏着不少草场和人口!   又因为完颜晟这人没有野心,如今也是完颜钊他爹非常信任的人...主要是完颜晟只敛财享受,部落里的权力之争看的很淡。这就好比公司里的一个股东,只要了自己那份股份的分红,至于投票的权力转给了董事长。   这种股东,董事长肯定喜欢啊!   完颜晟此次来东京,名义上是给完颜钊送东西,他负责押运,同时部落里还有一批牛马要送到东京,给大周皇帝作礼...实际上,具体的庶务全不用这位富贵闲人操心,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玩的。   在草原上,完颜家有钱归有钱,金山银山也能拿出来,但有钱没处花也是‘可悲’!   边镇上为了这些草原上的贵人,也有很多娱乐项目。甚至于为了讨好草原上的贵人们,好多商人循着商机过去,草原贵族们帐篷汇聚的地方也不愁汉商和胡商带去周到的服务——但这些终究比不得东京!   东京汴梁是此时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城’,无论是九州华夏,还是海外,都是如此!   完颜晟上次来东京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这次来打算好好玩儿一回!   作为常年生活在东京的晚辈,完颜钊肯定是要尽这个地主之谊的,这两日也是带着叔叔满东京城里跑!瓦子里头看百戏,城里的蹴鞠,城外的捶丸...都有参与,还有马行街的夜市、城内的七十二正店等等‘知名地标’更不必说。   至于大相国寺等场合,因为时间不凑巧,也因为时间不够,还没安排上。   不过这也不用急,完颜晟此次在东京至少要呆过夏天,有的是时候消遣!   完颜钊先带了完颜晟去中瓦,那边有家‘王二姐馄饨’做得好,干脆吃了做早饭。差不多晨光了再去勾栏里听说书,如今中瓦木樨棚里有乌梅山说《列国传》,他是拿顶价的说书人,《列国传》又是新评书,人气可想而知!   而按瓦子里的习惯,有排面、能在勾栏里作场说书的,场次一般都在上午,从早晨说到午前,过场不候!   完颜晟虽然是女直人,但和侄子完颜钊一样,接受‘贵族教育’的他在文化上完全就是汉人!他读的是汉文,说的是官话,各方面都和普通的汉人没什么两样——听评书的乐趣什么的,他完全没问题。   听得乐趣在,完颜晟大声叫好,随众人一起打赏。只是别人扔的都是铜钱、零碎物件,了不得了一枚两枚小银钱,完颜晟却是一把大银圆‘呼啦啦’就撒了出去,看的完颜钊眼皮子跳,忍不住按住了叔叔的手。   “四叔,这说书的作场,怎好这般放赏,看着不像啊!”这是收敛着说了,完颜钊心里的意思,就是叔叔太老土了,像是乍富的暴发户一样。   完颜晟垂下眼角瞥了瞥侄子,不爽道:“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学那穷酸样?昨日你打赏那小娘子一盘一盘的银钱、金器送出去,我没作声。如今我这做叔叔的,赏不得人了?”   “四叔,不是这等说。”完颜钊头痛道:“有道是‘随行就市’,不同场合有不同光景。若是上头献艺的是个女乐,四叔这钱随便撒去,旁人见了只会艳羡,说四叔这是风流豪富!可若是今日这般,四叔也拿钱当水,便是旁人眼里的愣头青了!”   其实完颜钊说的道理完颜晟不是不懂,不说边镇上也有类似风气,只说这东京吧,他早年间也不是没来过啊!只是对此他有自己的不满之处,忍不住撇嘴道:“都是些混账道理!东京城里的娘们自吹自擂,将自个儿捧起来,倒是处处与人不同了!”   完颜晟喜好玩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不怎么乐意在外头女人身上花钱,更具体点儿说,他很不能接受东京城中雅妓和女乐的行市...地方上雅妓和官伎也受追捧,但在东京这一点格外明显!   完颜晟觉得不值啊!   这种事倒也没什么对错,有点儿像是后世的观众看明星,有的明星明明是绝大多数人眼中的神颜,但就是有人get不到颜值,反而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明星总能演一些美人角色——人与人看到的世界看似一样,实际很不一样。   只是在此时,能想通这一点的不多,至少完颜钊很不能理解自家四叔的脑回路,还一力想让完颜晟体会到东京女乐和雅妓的‘价值’——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身边的人接受自己的想法,卖安利就是这样了。   “四叔这般想,更该瞧瞧京中女乐们了!就是看不上,也得看过再说啊!”完颜钊好脾气地笑了笑,又想想:“明日有康王在城外作局,请了好些小娘子去,我与康王相熟,带四叔去耍耍罢!”   完颜晟对东京的‘小娘子’不感兴趣,但这种热闹玩乐的场合向来来者不拒,听完颜晟这样说,连犹豫都没有就点了头。还说道:“这个好!倒不是别的,只是这位大王是大周的宗室近支,你与他结交最好不过...至于你四叔我,便去玩罢!”   完颜晟也是做过功课的,知道这康王和他在女直的地位、处境都是一样一样的,连‘富贵闲人’这一点也分毫不错。在完颜晟想来,康王柴琥生在东京汴梁这个锦绣堆,大周又比自家部族高了几个位次,他作场玩乐,该值得期待吧。   然而真到了第二日,完颜晟就觉得白白期待了。   康王柴琥霸道爱玩乐,这是真的,但这并不代表完颜晟能和他说到一起去——第二日的场合是在城外看娘子们打驴球...完颜晟是一个马球都不爱玩的,主要是马球这种运动在草原上如今流行,反而落了俗套!来到东京,完颜晟自然想看点儿不一样的!   而如果是打马球也就是算了,不新鲜归不新鲜,对完颜晟这样的草原儿郎来说还能算个乐子。可女子打驴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看在眼里实在品不出趣味。   其实这些来打驴球的娘子技艺不低,雅妓与女乐学的东西又多又杂,驴球不是主要学的东西,但宫中常传唤去表演,只说女乐中,每一批学童都要有那么几个往这方面培养。雅妓们学女乐是常事,自然也有一些驴球能手。   此时场上打球,与马球的高烈度、快节奏对抗不同,另有一种技巧和看点。   但完颜晟是马球行家(上手的水平先不说,看的水平绝对是很高的),本身又不欣赏东京城里面的娘子,总觉得她们忒矫揉造作了些。有这样的前提在,是欣赏不来的。   “钊儿你如今也喜爱这些?”完颜晟站在完颜钊身旁,有些无趣:“你与这些汴梁贵人可不一样!他们哪怕是大王,是相公,家里都只得讨一个娘子...咱们草原上的儿郎,不愁没得女人,用得着捧着那些行院里人?”   在完颜晟看来,大周这边格外追捧行院女子,很大程度上和大周严格的制度有关。大周男子,没得‘官身’就不许娶妻,只能租妻!而有官身的,也只能有一个妻子(一般娶妻就不能租妻了),还没有续弦的说法!最多就是丧妻或四十后无子的,能够去租妻。   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倒是光顾贱籍女子没有限制。   大周的这套制度很大程度上缓和了底层矛盾,让民生从战乱稳定了下来。但在草原上,那又不是这般了,即使如今草原从法理上已经是大周的土地...四公四伯这等草原贵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依旧和祖先没有太大差别,只要身份足够显赫,依旧能三妻四妾!   一些部落里甚至有类似‘初.夜权’的存在,部落首领对于部落中的女子拥有优先‘占有’的权力!若是一些比较大的部落,部落首领不说天天做新郎,隔几日做新郎确实不是梦。   以完颜钊的身份,如果是在草原上,女人是随他挑的!这一点上完颜晟也差不多,所以这个时候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完颜晟看来,女人就是草原上的羊群,温顺、受他们支配,是他们的财产、奴隶一般。   捧着她们?反了天了!   他显然没有看出眼前的吹捧、另眼相待,都是对一件商品的态度,而不是人对人的——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他有自己的理解。   实心小球在娘子们的球杆下滚来滚去,正是精彩时候,大约是‘朋头’要‘入孟’了,完颜钊也没得功夫应付叔叔这话头,只道:“四叔快看,那朋头必然入孟!其他人都争抢起来了!”   朋头就是射手,入孟就是射门的意思,这个时候彩门前正是混战,是最精彩的时候。   完颜晟无话可说,只能看侄子满头热。他无心此处,便四处张望起来,见旁边草场更加空旷,有林木影影绰绰隔开,隐约听到射猎时的号角声,便问随从:“此处是做甚张致?”   “回四爷话,前边儿是射猎的场儿,约莫有汴京子弟游玩。”随从是完颜钊的人,对东京城外的事很熟,只看一眼就知道章程了。   完颜晟在草原上倒是常常射猎,但在东京城外就没兴趣了,实在是这小草场根本跑不开他的马!   当下也不当回事,转头看到别处去了。看到这次同来柴琥的场的,对面有几个明显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样子,拥簇着一个更像是汉人打扮的少年。因为与旁边人不同,便多看了几眼。   就是多看的几眼,让完颜晟看出那少年左手边离他最近的一个有些眼熟,问了自己的亲随认不认得这人。有亲随提示才想起来,对旁边侄子道:“那是审密留哥的小儿子,他怎么来东京了?”   完颜钊心不在这上面,但还是瞟了一眼,后道:“他旁边是耶律阿齐,是延庆公世子,如今也在东京‘读书’...这人大约是奉命来侍奉他主子的罢!”   审密氏与耶律家世代姻亲,但完颜钊就算知道审密留哥王特末是耶律阿齐的表哥,也不当他是什么人物——草原上这种情况很常见,姻亲家族又如何?不是首领就不算什么!首领是部族里的‘主子’,其他人都可以说是‘奴才’!   众多草原民族中,女直人又是最讲究这个的。   听完颜钊这样说,完颜晟眼睛闪了闪...他是不太在意权力,但他生活在权力中心,很多事他就算不管,也会有人传到他耳朵里。对于耶律家这个‘邻居’,完颜家也是很留心的,就他在来东京前,也听说耶律家如今不太平静。   说实在的,他这个时节的来东京,除了明面上的目的,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任务。   对于这个任务,完颜晟不算上心,主要是水太浑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这个时候跳进去——他做这件事或许是顺手的功夫,中间也算不得有风险,之后的好处却是少不了。这样完美的任务看起来没有不做的理由,可完颜晟并不是傻瓜!   他一旦做了,之后会怎样就说不准了!他这些年日子之所以能这样舒服,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从来不趟浑水...真的在浑水中走一遭,说不定今后立场都要变!值不值得,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想着这个问题,完颜晟就更没心思看什么驴球了,骑着马去到了隔开旁边草场的那排树木边上,一边骑马漫步,一边想事。想的深了,却有一支箭射到了他跟前——其实不算险,有四五步的距离,又有树木拦着呢!只是马儿却是受了惊,踢踏了一下。   完颜晟的马自然是好马,但这种马反而更敏感,更容易因为外界的风吹草动起反应。好在完颜晟即使是女直贵人,那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这点儿小动静什么都不算,扯了扯缰绳,马儿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怎么回事?”完颜晟皱了皱眉头,树木对面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立刻有人过来看。   见是不认识的贵人,连忙致歉。完颜晟不理会,绕过了树木,才发现是有人在树木前摆了一排靶子,搭弓射箭耍些骑射的本领呢!   完颜晟一眼看过去,先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一个小娘子身后教她射箭,那小娘子是个生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先前那一支箭竟脱了靶子,飞到了他跟前!   这时,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完颜钊也过来了,笑着道:“四叔怎么......”   顺着完颜晟的视线看过去,完颜钊又笑:“原来是这...京中小娘子也有学骑射的,去岁侄儿曾在宫中见过女乐呈演,那才是绝的——女乐用宽镞矢射箭,一箭射断御园湖边的杨柳枝,又一箭射断马尾系着拖拽的绣球,箭无虚发呢!”   完颜钊对此赞不绝口,完颜晟却觉得平平。别的地方他或许更偏爱汉人的东西,审美取向也更接近汉人,但是和草原生活相关的东西就不是了!嗤笑一声便道:“此处小娘子骑射根本不能叫骑射!真正的骑射得到大草原上,由草原上的儿女来!”   就像是一朵花,养在精巧的花园里,还是开在山野烂漫处,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这般就更不能看了!这是在摆弄弓马?不过是借着名头调戏罢了!”完颜晟看着那边几个男人与娘子,并不觉得有趣,只觉得矫揉造作。   这时,之前放箭的娘子也与指教她的男人过来了,大约是听了随从的禀报,晓得自家冒犯了,特意过来道歉的。为表歉意,还邀请他们加入。   完颜晟对此没兴趣,柴琥那边确实说不上有趣,但这边一样无聊,何必呢!完颜钊就更没有理由接这个邀请了,只是他刚准备礼貌拒绝,就听到不远处有动静,转过头去看,原来是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小娘子。   “是师小娘子!”完颜钊一下叫出了名字!他通过柴琥与红妃见过两面,只是没说上几句话。   旁边邀请完颜叔侄的男人笑了:“正是师小娘子!我与几位好友今日在此游玩,特意请了师小娘子来。小官人可是见过师小娘子...恁多人呵,怕是一路过来,不少城中浮浪子弟都追着来了!这就是当红女乐的样子了。”   师红妃今日扮的热烈,一身绯红色的圆领袍,露出里头雪白的领子,以及同样雪白的吊敦裤,一色的葫芦缠枝花暗纹。腰上是玉色的抱腹,又扎一条黑色革带,配着黑色的靴子,头上梳朝天髻,但发髻上并无多少装饰,只扎了一根红发带,发带尖儿上各缝了一颗珍珠做坠子。   雪白的马,绣花缀珠儿的宝鞍,五彩丝线编成的马鞭。人就这样过来,仿佛是天边的一朵云彩慢慢飘来。又像是眼睛看错了,原来是天尽头处,一片连绵不断的花海,落雪的高山做映衬,有化冻后第一捧细雪来灌溉。   于是她连热烈也是冰冷的,孤高的。   完颜晟又觉得没意思了,这不知是他今天第几个没意思了,百无聊赖之下看向侄子,却看到了这个侄子眼里的喜爱。这种喜爱可和之前看女乐、看雅妓不同,便端起长辈的样子问道:“钊儿喜爱这小娘子?若是喜爱,怎么不见你招她?”   “这可如何说?太唐突了...”完颜钊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却没有解释什么,或许是觉得没法解释、解释不清。   完颜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家身份尊贵的侄儿真有几分心动——他当然知道年少心动是什么东西,他也年少过,也曾喜欢过那一年在草原上牧羊的少女。那并非是哪个头领家生的贵女,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只是她有草原上明亮闪烁的星星做眼睛、鲜艳的胭脂花做嘴唇,让完颜家的男儿也要争着去看她!   完颜晟因为自己的大哥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她的初夜.痛苦过,但在大哥之后赐那牧羊女给自己的护卫时,也没有站出来说什么...似乎是年少心动过,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没什么。   等到红妃近前些了,完颜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侄子眼光高的很!哪怕是他记忆中无限美化了的牧羊女,对比眼前这个汴水边上养育的小娘子,也相去甚远——眼前这小娘子,生来就是锦绣富贵花,与草原上的野花是不一样的。   旁边这场射猎玩乐的主人还在说话:“师小娘子终于到了...呵呵,师小娘子用多重的弓?都是有备下的,不若玩玩罢!还记得你姐姐善于投壶,射箭最准,在女乐中也是一绝呢!”   “官人怕是要失望了,我原不会玩儿。”红妃微微颔首。她这话并不是客气话,她在学舍里学了很多东西,但哪怕是她,其中多数也是浅尝辄止的。游戏中的投壶,也算是女乐们需要学的‘重要游戏’了,然而她学的很普通。   主要是她对此兴趣也不是很大,自然是知道章程后就没有专精的意思了。   “哪里哪里,小娘子实在客气。”这边厢的主人只当是红妃谦虚,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哪怕是擅长,一开始也不能大大咧咧将话说的太满!   这样说着,主人让人取来了弓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的‘标准弓’,这样的弓最大有效射程可以达到三百步,本身就是男子用的、最常见的弓。而女乐用弓一般也是这样,练舞蹈的女子力气是有的,总没有看起来那样柔弱。   红妃搭弓射箭,箭矢飞向靶子。完颜晟看得出来她是学过射箭的,姿势什么的并没有错误,箭也没有脱靶,至少比之前那些娘子根本不会好得多。但真要说好,那肯定也是没有的,箭扎在靶子比较边上的位置。   之后又射了几箭,或好或坏,都是差不多的准头。   完颜晟笑着摇了摇头,用不大,但其他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原以为这小娘子自谦,原来是真不会呵...” 第66章 清景(6)   “原以为这小娘子自谦,原来是真不会呵...”   话落入红妃耳朵里,说实在的,一开始红妃以为是有人想引起她的注意,而不是真的嘲讽...主要是最近这样的人太多了,让红妃都有了条件反射。但红妃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个陌生的异族男子并非是那个意思,真的是嘲讽。   总的来说,红妃其实是个很好强的女孩子。如果这人是在耍花枪,她肯定不会放在心上,可他偏偏不是,这就激起红妃的好强之心了。扯着缰绳原地踏了两步,看向对方:“奴家确实不会,想来这位北客是精于此道的。”   完颜晟身上属于游牧民族的一些细节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   “自然!”完颜晟自矜之余,也不全是假把式,让人拿了自己特制的硬弓,拉开、瞄准、放箭,正中当心!旁边人看了喝彩。   完颜钊挑了挑眉...说实在的,他没有想到他这四叔有这么好的兴致。   旁边一个亲随就道:“四爷怕是真有些看不惯汴京城中软绵绵小娘子了,平素别的也就罢了,只是既然不擅骑射,又何必以此显耀!看罢,竟当场给人小娘子下不来台!”   对于这个说法,完颜钊不置可否:“虽然看起来是因为看不上这些娘子的射艺,这才出手的,可要我来说,还是你这奴才不懂事啊!若四叔真的浑不在意,又何必出手呢?方才连搭弓都不会的小娘子,放出箭来冒犯了四叔,四叔不也什么都没说么?”   若是真的不在意,根本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这就像人际关系中的理论,对于当事人来说,被无视要比被欺负舒服,但实际被无视是处在更边缘的位置。   不过,完颜钊对于叔叔这个反应也不奇怪,叔叔虽然此前没见过师红妃,但谁让师红妃生的美丽皎洁呢——对于这样的美人,哪怕没有别的缘故,只是见一面而已,也足够‘另眼相待’了。   当然,这样的‘另眼相待’是非常浅薄的,如果没有别的缘故,或许转瞬之间就消失了。   “小娘子平日舞乐歌唱也就罢了,闲来赏画饮茶,至于弓马,何必去碰?若是打算以此讨好,又或者卖弄名声,就该用心些!这般手段也拿出来,未免有些糊弄人了!”完颜晟带着‘指教’的语气,给人的感觉高高在上的很。   红妃听着就不喜欢...说的好像女乐们展示的才艺,外面那些男子真的很在意一样!   女乐们说的再好听,也是此时女子中的一部分,而且还是贱籍女子,本质上就是商品。说这种话,仿佛是挑剔的客人质问商品为什么不合心意,不符合打出的招牌。然而这样的话问商品有什么用,要问将商品塑造出来的人,也就是男人们自己才对。   “原来北客这般想...那奴家就不懂了,既然北客不喜,又何必来凑?”红妃并没有太客气的意思。哪怕是花钱买服务的老板,红妃也从不给规定服务外的热情,何况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既然不喜欢,何必来看、来挑剔?   “女子骑射,本就是宫中与民间爱看,于是才有女乐受训修习!客人不爱,自有人爱...若是都不爱了,奴家与姐妹们反倒高兴!日常舞乐都学不完,旁的事看起来再像是游戏,学起来也不轻松呢!”   “难道,这般贬低我等贱籍娘子,便能让客人觉得优越尊贵了?那您倒是真的尊贵了!”红妃冷笑了一声,打马往开阔处跑去。   此间主人忙赔罪道:“兄台消气,千万别怪罪!师小娘子脾气就是如此,向来有话直说、性子且不好呢。您是轩昂男儿,只当是消受了妇人古怪脾气!”   完颜晟却没有如主人想的那样生气,他拿眼去看打马跑开的红妃,眼睛里有一些讶异:“...她骑马倒是与人不同,有咱们草原上的样子。”   红妃是在国外牧场里学的骑马,那个暑假她在广阔的草场上跑马一个夏天,人都晒黑了许多。教她骑马的不是什么专门的老师,只是牧场里的牛仔而已,所以真要说起来,她的动作、习惯都不会多专业,反而有一种‘粗糙’。   对于生活在牧场里的牛仔来说,很多人祖祖辈辈都是牛仔,骑马对于他们来说和遛狗差不多。基本来说,他们总有一些技巧可以帮助他们骑马的时候省心省力、不容易受伤什么的,但要说他们骑马的动作、习惯和电视里专业的骑师一样,那就是玩笑了。   红妃和那些牛仔学骑马,又是在一望无际的牧场驰骋,这确实和草原上生活的人更像些。   无拘无束、随心随意,没有女乐们表演骑术时常见的‘演示’和‘郑重’,就仿佛她在做的事情和走路、吃饭差不多,谁会因为走路吃饭这样的事下意识展示出一种紧绷的状态呢?   红妃的马跑到了不远不近的位置,马儿不停,红妃却是在跑马中搭弓射箭,箭矢飞出,天空中打下一只飞鸟,直直落在了完颜晟跟前——这一手让众人惊讶!这可是在行动中射下飞动的目标,是非常难的,哪怕是草原上的猎人,也不是人人都敢保证有这一手的。   让完颜晟来,他也不能保证。   看到这一幕,完颜钊一下就笑了,转头看叔叔:“四叔这下要为人嫉恨了!”   “?”完颜晟没说话,但他的疑惑不解是看得出的。   完颜钊笑道:“师小娘子心下肯定记住四叔了...虽是不喜,却也是‘记住’了,这可难得!”   完颜晟完全不懂这有什么值得嫉恨的,哼了一声,打马要去追红妃。完颜钊大约是觉得能瞧热闹,便也跟了上去。   “小娘子的骑射这样好,原来怎么那般表现,难不成是故意戏人的?”赶上之后,完颜晟看着红妃摆弄弓弦,又看了看自己的弓,瞄准天上的飞鸟也是拉弓射箭,只是他技不如人,竟射空了。   摇头叹息:“差了一分。”   在这样的射术比拼中,差了一分就是差了很多,更何况他现在可没有跑马,比之刚刚红妃的难度又要差了一筹。   “奴家闲得慌,还要戏人?”红妃不假辞色地反问,然后又是搭弓一箭,射中了草丛里傍地而走、若隐若现的一只灰色兔子:“奴家只是不惯不动的靶子,只会射活鲜鲜的猎物!”   红妃上辈子没有玩过弓箭,但在国外学骑马的时候,顺便学了枪...人家是允许持有枪械的国家(但带枪去到公共场所这是很少有人有资格的,红妃只是在亲戚家私人领地里打枪,倒是没问题),□□玩枪都很方便。   也是那个时候,红妃发现自己的动态视力非常强,手也很稳(舞蹈演员控制自己身体的本能)。这让她在猎获小动物时比一些老练的猎手也不差,但打静态的靶子就不行了,只比普通新手强一点点。   这样的优势,发挥到射箭上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红妃无意在这上面出头,过去也就没显出这个而已。   打马而去,没有停留。完颜晟看了一会儿,发现之前耶律家的那个少年人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与红妃倒是能说话。   完颜钊此时也跟了过来,笑道:“这也是奇了,倒是不曾听说耶律阿齐也识得师小娘子!”   “你也在这里?”红妃见到耶律阿齐,目光在他身后那一排树木停了停。   “康王在那边...”耶律阿齐说了一声,忽然道:“师小娘子哪一日得闲...”   在红妃的目光里,耶律阿齐说的越来越慢,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红妃知道,他是在邀约。一下笑了,眼睛里有她自己都不在意的痛恨:“这样事,萧公子去馆中下帖就是了,一应事自有管事与都知安排,我这样小娘子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不要这样说!”耶律阿齐似乎沉默了一瞬间,语气是郑重又珍惜的:“该问问你才是,若娘子不乐,也无话可说。”   最近想要接触红妃的人可不少,原来郭可祯的例子一点儿也没吓住人!或者说,那只是做了一次筛选、一次‘广告’,现在来请红妃的,反而是更温文有礼的(或者自以为温文有礼)。他们会请到中间人做介绍,会先在别人的场合里与红妃打过照面,总之是先打下一个底子,才会说下帖子请红妃的事,而没有莽莽撞撞、当头就上的道理。   他们觉得这是‘怜香惜玉’,觉得自己是爱花人,但在红妃眼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那只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红妃不知别的女孩子怎么想他们的行为,但让她来看,这大约就是后世有钱有势的人和高级交际花玩吧...表现的再温柔多情、体贴入微又怎样?会玩这样游戏的人,就不要幻想他们了!   红妃因为学习古典舞的关系,也会看戏曲,品味里面的身段什么的。她还记得《救风尘》这出戏里借着名妓赵盼儿便说出了‘妹子,那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这般洞彻人心的话!   子弟,便是常在欢场上走动的人,说是‘行院子弟’,又或者直接说是‘子弟’。   妓.女从良从来是糊涂账,就没有好结果的!因为她们能够接触到的人群就是行院里走动的子弟!只是这些人既然在行院里走动,那就是贪花好色、爱玩无度的!从这些人里挑丈夫,和垃圾桶里找男朋友有什么分别!   如今这年月,因为世道对女子越发苛刻、世情特殊的关系,男子在行院里走动并不见得是品德有缺失——只要是有家底的男人,都有去行院的,这就和日常在家吃饭的人,偶尔下馆子一样,大家习惯如此。   但,其中显露出的,男子对女子的物化,却是一样一样的。   红妃知道,这是自己过于求全了...这般世道,她想要一个男子将女子当成是平等的人,等于是要这个男人违逆从小接触到的一切常识,违反他们的直觉!   但话说回来,她抱有这样的期待,难道是她的错吗?   在这个问题上,她始终坚持自己才是更正确的那个!她也只能这样坚持,不然她上辈子的记忆算什么?   她不要和这个世界的人同化!那是她看不起、恶心,甚至于畏惧的世界,如果她也要成为其中一员,她是会崩溃的!   耶律阿齐只是凭自己的本能在行动...他过去从没有了解过男男女女那点儿纠葛,也就造就了他这方面的简单。这在一个贵族少年来是比较少见的,只能说他过去确实对此没有兴趣,直到遇到红妃,她激发了他,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他的成长。   而他的本能,却在这一刻全都选中了最正确的选项!至少对于红妃来说是如此。   “真好...”红妃怔怔道。   真好,这个人还年少,还来不及被这世道同化...他拿自己当人,能看到自己的意愿——即使这只是因为他喜欢着自己。   红妃转身打马而去,方向是此间主人那边,今日她是人家请来的,没道理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她怎么走了...?”耶律阿齐是真的不懂了,不懂刚刚还在说‘真好’的红妃转头就走了,他的邀约到底能不能行呢?   旁边的随从知道主子是在问自己,但也知道他的回答不重要,所以非常有眼色地闭紧了嘴巴,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红妃跑马到此间主人那边,伴游玩乐。稍后一会儿,有仆在树荫下拉起路障、围上屏风、铺好坐席、放上案几之类,既是安排休息,也是吃些点心、饮些茶水。   点心茶水没什么出奇的,也不必说,只是才坐下,便有旁边康王的人来了,想来他也听说了红妃在这边。这种情况下,按理红妃是不能过去的,她是这边主人请来的,此时还在服务时间内,要是康王下帖子了就过去,那算什么?   所以帖子是请这边主人的,这边主人也见机快,知道康王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他也不介意这个,反而高兴能借这个机会认识人!便高高兴兴地带着红妃过去了。   过去后,柴琥这边并没有在打驴球了,而是在赛马。紧张激烈的比赛不耽误休息,边上有‘观众席’,铺了坐席、安了案几,一些宾客就在此观看赛马,旁边还有衣着鲜艳的娘子侑酒。   红妃过来,便让柴琥绊住了,赶了身旁的人走,让给红妃一起的客人挪位置,其实就是给红妃挪位置。   “红妃你来的正好!方才、方才是阿钊他叔叔说的,说这赛马还看得,旁边做歌色的乐工与女乐才真是看不得。本王问说哪里看不得,他便说不是草原上奔马的气势!”柴琥显然有些醉了,说话都有些钝钝的。   红妃顺着他的话去看完颜叔侄,看到了完颜晟的面孔,这才知道完颜晟是完颜钊的叔叔。   无论是之前打球,还是此时赛马,都有人在旁奏乐助兴。助兴的乐队不算大,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琵琶、鼓角、锣,总之都是一些能用在大场面的乐器。这些乐器奏比较激昂的音乐,肯定是没问题的,但完颜晟依旧说没得气势。如果不是他故意挑刺,就是他想要的气势,和现在表现的气势不一样。   没那感觉。   “歌色上你是大家,又常有不同寻常处,奏来一曲,好叫北面来的远客服气!”柴琥如此说,其实也就是自己的场子被人挑了刺,觉得驳了面子,希望红妃帮他撑场面。有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女乐、雅妓这类‘奢侈品’本来很多时候就是这些男人的装饰品,用来长脸的。不然的话,只是追求肉.体上的满足,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钱。   红妃向来将满足这些男人的‘优越感’当成是工作的一部分,‘哦’了一声,淡淡的,让人去自己的阉奴随从那儿取来了‘断肠琴’。   站起身来,左手把着琴,右手端着一只银杯,杯里盛酒。此时在随从的帮助下,她腰上革带已经扣好了腰托,可以站着演奏。   红妃要绕过宾客,去到乐工前面,中间经过了案几旁跽坐着的一排宾客。一口酒饮尽,右手松开,眼见得银杯要落地。将要落地、还未落地时被坐在一旁的耶律阿齐接住了,动作轻巧而不动声色。   耶律阿齐将杯口染着口脂红色的酒杯轻轻放在案沿上,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   红妃忽然一笑而回头:“奏乐使得,只是这马赛配不上我的琴声!”   “这有何难!”柴琥这人也是爱玩又挑剔的,红妃既然不怕挑剔,这个时候也敢顶着压力演奏,给他撑住了脸面。那她表现的傲慢一些,在柴琥这里也就不算什么。   说话时,点了两个自己的护卫,这两人都是骑射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一个还是室韦部的,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然后又向宾客道:“今日席中倒是多北客,不若也上场一试,不然配不上红妃的琴,转头她要恼了!”   “哈哈、哈哈!”   完颜晟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红妃有精于嵇琴的名声在外,只当还是在拿乔。更何况,就算红妃善于乐器,在他看来也不可能达到自己的要求,让自己服气——之前的乐工差的也不是技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听惯了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音乐,再听这些汴京城中的乐工与女乐演奏,总差些感觉。   若是别的女乐此时出头,完颜晟或许还能一笑了之,他是不喜欢汴京所谓的官伎、雅妓,但也不至于什么地方都要呛声!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总与一个贱籍女子小处过不去,就是气焰上压过对方,难道就是什么有面子的事了?   只是红妃恰好刚刚下过他的面子,完颜晟就忍不住道:“小娘子倒是口气大得很呐!不见乐声,便先把架子摆起来了...若是琴声不好,难道还要说马赛不好,不值得你使出全副力气?”   红妃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为他气势压倒,只随意道:“客人大约不是懂行之人...女乐立身根本就在舞乐!奴家脾气在姐妹中不算好,如顶真续麻、喝酒猜拳的游戏也是平平!至于猜度客人心思,做个解语花,那也是不能的...只有舞乐之事,好不好不说,却是最‘诚恳’的。”   “不演也就罢了,既然要演,必定用尽全部气力!”   红妃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完颜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也来罢!”不看完颜晟的古怪脸色,耶律阿齐也站了起来。之前众人赛马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这个时候才有随从瞧他意思,牵来了他的宝驹。   “同去、同去!”又有两个子弟也站了起来,都是自信马术的。   完颜钊非常可惜地看着耶律阿齐几个,他刚刚就差跟着喊‘同去’了。只是他好歹记着身旁是自家叔伯,这样直接站到红妃那边还是太不给面子了——只能安慰自己,赛马的人听不到琴了,说不好谁亏谁赚。   数位参赛者已经上马,随着赛道旁的发令者猛然摇旗,便策马飞去。   跑马而去如流星,这个时候红妃才不紧不慢搭上了弓子——群马嘶鸣声一瞬间响起,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是红妃上辈子拉过许多次的二胡名曲《赛马》。   说实在的,这个时候红妃如此演奏,其实是有些喧宾夺主的。按理来说,今天的演奏者应该是给驴球、赛马伴奏的,类似于运动会时总在播放的《运动员进行曲》之类。真要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乐曲上,而忘了看场上的‘表演’,反而不美。   红妃如此,却是让现场变成了自己的演奏会,至于马赛,那才是她演奏的背景,仿佛舞美一样的存在。又或者是她演奏激情的来源,看到骑师们如此努力、如此神采飞扬,如同雷霆闪电一般打马而去,她更能在琴声中融入情感。   如此的喧宾夺主,以至于本末倒置了...但,谁在乎?红妃不在乎,听演奏的人也不在乎,他们难道真的就很爱赛马才起哄这一场的?明显不是啊。 第67章 云胡不喜(1)   不同于红妃之前在众人面前拉过的二胡曲,一般是她从流行歌曲中扒的谱子,《赛马》却是经典的二胡曲!而且还是以曲中二胡演奏技巧全面而典型出名的——也是这个缘故,定级、比赛中,这首曲子是常客。   凡是学二胡的孩子,都拉过这曲子!   这样的曲子,拉的好当然好听,拉的稍微差一些就会流于平庸。红妃上辈子其实并不太喜欢《赛马》这首曲子,不是曲子哪里不好,单纯就是不在她的喜好区。二胡的曲子她总爱那些或缠绵悱恻,或沉郁悲怆的,《赛马》不在此类。   但此生她倒是喜爱起来,若能这样简单明快,谁又不愿呢?一气呵成,质本天然,是她演奏这首曲子时的心态。   不是她在拉琴,而是她将自己交给了琴,交给了面前赛马的人。   人人都在争先,马儿也在追求极致的速度!越来越快,没有停歇...若是世事也能如此单纯就好了。   跳弓是强硬而富有弹性的,颤音是一以贯之而又层次分明的,快弓、拨弓在其中,将气氛推到高潮——来啦,快活、热烈啊!赛马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想着远处的目标就可以了。   生动热烈,红妃的眼睛看向远方,是比骑师们目标更远的远方!好像这里没有困住她的边界,真是如大草原一样的广阔世界!   完颜叔侄所坐的位置正好只能看到红妃的背影,她站在那里演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初夏的天光落在她身上,正好将世界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是她眼前的天光大亮,一半是她身后的影影绰绰。   明媚于外,挣扎入骨!   本来已经半醉的柴琥眼中异彩涟涟,待红妃演奏完毕,他忍不住对刚刚挑剔的完颜晟‘嘴欠’,明知故问道:“完颜兄以为如何呢?”   完颜晟微微敛了敛眼中的光,笑道:“在下哪里还有话说...师小娘子名副其实,倒是在下小觑天下英雄了。”   此时骑师们赛马完毕,拔得头筹的是耶律阿齐,柴琥过去和他接触不多,今次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在早就准备好的马赛彩头上又放了两枚指环子,都是从他自己的手指头上撸下来的,道:“这指环子没甚稀罕的,也就是上头嵌的绿宝有些说头,给耶律世子添彩!”   说到这里,柴琥自己都笑了,与左近道:“这原是父皇还在时,西域进贡来的,也只有西域才有这样好的绿宝!本王还记得,当初一同进贡的有红花、画毯几样。父皇喜节俭,于这些奢华外物并不看重,立时便散了去。宰辅相公、宗室近支、后宫,还有看重的近臣,人人有份!”   柴琥身位幼子向来受宠,他不说大家也知道,分宝的人少不了他一个。   “都说好时候不再,就连物件也一年不如一年!喏,南边来的翡翠、象牙、翠羽之类,可不是没有旧年好了!西域来的好东西也是一样,如今再寻这样好的绿宝,比之当年也难许多了!”   “不过,耶律世子、完颜世子家中都能分润西域商道的好处,这般小玩意儿大约也算不得什么了。”   其实话不能这样说,北边的游牧民族在丝绸之路上并不见得有多好的地理位置,具体要看各家的分布。四公四伯里头党项李家、吐蕃六谷部折逋氏等几家地盘才在丝绸之路上,能靠这个豪富!   至于其他家,地盘更大,更靠近中原,或者燕地、高丽,和西域固然有往来,却也和大周没什么差别。   耶律家和完颜家就是如此!   不过,对于一些并不关注大周以外地方的汉人来说,混淆这种概念也不奇怪。柴琥虽然是天潢贵胄,也不属于不学无术那一类,但他学的多是诗书、闲雅游戏事,至于草原上四公四伯如何划分地盘,又各自有些什么营生——他真的不知道,又或者知道却装作不知道,都很正常。   当下也没有就这个问题挑柴琥的错,就连红妃也出于‘职业素养’道:“如今还能见这样绿宝,就还是好时候,什么时候不再见了,再说罢——再者,这些死物再难得,难的也是别人,总不会难到大王身上。”   这是实话,也是好话...虽然以女乐们的业务水平,这种程度的捧人只能算是入门水平,但柴琥就是高兴!   一样的话,一样的事,由不同的人来本来就能有不同的效果。   红妃这样女孩子对外轻易没个好脸色,也不能指望她长袖善舞、每一句话都挠中人痒处的,难得这样一回才显得珍贵呢!柴琥听后大笑:“红妃这话说的好啊!”   柴琥一高兴,就没有吝惜的道理了,红妃回去的时候后面就有康王府的人将礼物一车一车地往撷芳园送去了。   众人散去,完颜晟骑马跟到了红妃身旁,道:“今日师小娘子所获甚丰啊...康王还原本未请娘子呢,可见娘子也是个精明的——这般多的财货,不枉费娘子如此辛苦了。”   完颜晟在红妃身上看到了很矛盾的东西,她有着这世道身为女子的命运,却吊着一口气不肯认命!明明都气若游丝了,那一缕气息却比别人都强韧...他为此甚至有些恼怒了!身位‘商品’就该有身为商品的自觉,不是吗?   这样挣扎,他都要替她感到难堪了!   而之所以有这样的‘同理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完颜晟本身就是一样矛盾的人。身位完颜家的人是他的命,一方面他天然就在权力漩涡里,和所有完颜家的男人一样,他也是渴望染指权力的!但他又很清楚,自己缺乏魄力与才能!   他是一个爱惜性命与当下优裕生活的人!   他不知道选择野心会有怎样的好处与危险,但当下躺平非常舒服这一点却是非常确定的。过去他也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甚至看看那些权力斗争中失败的兄弟们,如今的狼狈样子,他还能沾沾自喜一番。   至于心里的不甘心与失落压抑,或多或少都被他忽略过去了,他让自己不要去想自己走上另一条路后可能的未来。   但他终究还是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可能的‘如果’的,人就是这样,对当下保守的选择有着这样那样的叹息。在年岁渐长,再也不可能再做一次选择时,唠唠叨叨:如果当时如何如何,那现在就是...这样。   所以这个时候看到还在挣扎的红妃...甚至不能说是挣扎,红妃分明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明明是一个物件,却拒绝这一点。完颜晟今天才和红妃打照面,却是一下将这点看在了眼里。   他会特别看不过眼!   红妃不知道完颜晟这种无来由的恶意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觉得刚刚她驳了他的面子,所以才要没事找事,这时候来挤兑她?   换做别人或许就息事宁人了,红妃却不!她早就决定要顺从自己的心意活着了,才不要因为这世道的恶意就妥协!   坐在马上,红妃不笑也不怒:“完颜公子这样的人竟也俗了...”   这话说了,算是贬义,但红妃又不接着往下说,竟是让完颜晟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不回心里不爽,回了又显得小题大做——再者,就这一个‘俗’字,没头没尾的,回的话又要怎么说呢?   见完颜晟不说话,红妃就知道他的段位了,大约是身份贵重,平时也没和人耍嘴皮子的机会,这方面就是个青铜。于是红妃顿了顿,接着怼他:“公子是草原上的大贵人,衣锦绣、餐珍馐,行动坐卧从来不计较钱财...这般金尊玉贵奉养长大,才有了视钱财如粪土的气魄,才有了所谓的‘贵人气度’!”   “若是公子来汴京进贡官家,得了官家不少回赠赏赐,有人说‘这般多的财货,不枉费公子如此辛苦了’,公子如何去想?”红妃漫不经心的,甚至没怎么看完颜晟,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到别的方向。   若是真有人那样说,完颜晟当然会觉得羞辱!官家给予的回礼确实丰厚,经常超过进贡的宝物的价值。但这些东西别说是对大周官家了,就是对完颜家也是不值一提的!财货上的进贡与赏赐,重点本来就不是财货,而是维持双方上下尊卑关系的象征!   “这如何能做比!”完颜晟有些生气了。   “如何不能比?”这个时候红妃才转头定神看向完颜晟:“公子大约是不知道女乐如何长成的罢...其实与贵人没甚两样,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图的就是有心气!养得奴家这般,所花费的,用金子照着打一个一般的大人儿都绰绰有余了!”   “要说奴家看重钱财就没意思了。”红妃这话放在她上辈子显然会被人认为是装的,虚伪又可笑,但放在当下,还真是这样。   “奴家的母亲就是女乐,留了一份薄财与奴家。这份薄财于公子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于奴家一辈子衣食无忧总能做到...奴家倒是愿意拿着这份钱财平静一生,可是不能如愿啊!奴家如今所为,不过是女乐必须做的。”   “若是‘五陵年少争缠头’,敛财无数,奴家便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奴家倒是会为这些财货辛苦——可是,能吗?”红妃看向完颜晟,目光中有些嘲讽。   如果不追求极端的奢侈生活,女乐们其实很少有缺钱的。之所以缺钱,只不过是有了富贵生活,又想要更富贵的!所以当一个女乐对‘奢华汰侈’没有过多欲望时,钱就真的不很重要了。   这一点在很多当红女乐身上都有体现,不管她们是不是喜好奢华,她们赚的都比花的多得多,所以能打动她们的大抵不是钱财。而在红妃身上,这一点只会更加明显,因为她能站在局外看女乐们所处的境况,是再透彻不过了。   完颜晟没想到只是不爽之下挑红妃的刺,她就能这样怼他!于是眼睁睁地就看着红妃骑马进城了。   完颜钊完全不能体会亲叔叔的憋屈,完颜晟气得眼睛瞪大时,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待到叔叔的‘死亡凝视’投向他,这才赶紧捂住嘴,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上下左右地看,就是不看完颜晟。   好不容易看到前面一些浮浪子弟去追赶红妃的白马,才道:“四叔,我不是笑别的,是在笑他们呢!”   “果真么?”完颜晟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在这上面和完颜钊纠结的意思,不然真的争个结果出来,难道他就有脸面了?他随着完颜钊的目光看过去,是几个认得红妃的浮浪子弟先跟了上去,然后是不认得她的,听说是她,也跟了上去。   东京城里的子弟,常有追逐女乐的(一般限于当红女乐),这样的场面并不出奇。本来完颜晟看过后就挪开目光了,只沉默着回住所,而这回去的路恰好有一段与红妃是同路的。   再去看红妃,是因为完颜钊‘呀’了一声,急忙指挥随从道:“愣着做甚!去前头拦人啊!”   完颜晟这才注意到红妃身边似乎出了什么事,三个年轻郎君挤得近,竟有一起将红妃的坐骑逼到一边去的架势——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能做什么,只是看他们不怀好意的神情、轻浮的怪笑就知道了,他们就是专心要调戏红妃。   这样的事完颜晟本不该有什么感觉的,说起来他平素对女人更过分的事不知做过多少!加上红妃刚刚下过他面子,还怼过他,这种让她难堪的场面,他应该乐见其成才对。但真的见到这个,他心里却是先不爽了起来。   压下心里的不爽,完颜晟见侄子这样积极要去帮忙,不阴不阳道:“钊儿做得好人,这般手脚都乱了,平日倒不见你如此...如此英雄救美,是觉得那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能记得你的好?”   她是绝对不会记得这个好的,完颜晟心里已经给出了答案。不需要继续和红妃打交道,他也知道那是一个看事看人都很透彻的人——她很聪明,又很傻,但总的来说是很难被打动的!   打动一般小娘子可以用价值连城的宝物、信誓旦旦的承诺、体贴小意的关怀、英俊的容貌...但打动她,这些都是不可行的。   完颜晟就是这样笃定。   “英雄救美?”完颜钊怔了怔,然后就笑了:“倒也不是...四叔,我是认得那骑河东马的子弟,不想他面子上太难看了!”   骑河东马的子弟就是三个调戏红妃的人之一。   于是完颜晟就看到红妃连犹豫也没有,马鞭子甩了出去,打在三个子弟之一的手腕上,趁人愣神的功夫,坐下马儿已经撞了过去——她的马好,比人家的还要高一头,气势也足!不知是主人气短,还是马儿怂了,竟让了让,让她从三人包夹中钻了出来。   这还不够,红妃从鞍旁褡裢里取出一把弹弓,捏了几枚弹丸打了出去。三个调戏她的,她一个也没放过!之后也没有停下,而是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转身就要走。   被弹丸打中的三人,甚至有一人跌下马来!幸亏这是在城里,大道上虽允许骑马,却不允许纵马,这跌下来才没有出事。   然而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周围的人看到三人狼狈,都大笑起来——红妃被调戏的时候出手帮忙的人没几个,他们确实追捧红妃,但这和他们看红妃被调戏并不冲突。这就是男子对美丽女乐的态度了,喜欢归喜欢,却是对物件的喜欢。   而相应的,红妃如果让那些调戏她的人好看,其他人也不会偏帮。这是出于看热闹的心理,同时里面多少有些嘲笑...若是真能占到红妃的便宜,他们当然是羡慕的,可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也乐得笑话!   被嘲笑的人很是窘迫,特别是那个跌下马去的,脸色通红,眼前都有些发晕了,有小厮扶起来后就对红妃怒道:“你这小娘子,如何这般刁钻!当街伤人,可知是犯了律条的?若是与我赔罪了也就罢了,还这般不经心——罢,随我去见官!要让衙门里的相公来分说!”   见事情有这样神奇的展开,完颜晟一脸‘这什么鬼’,然后看向侄儿。完颜钊摊了摊手:“四叔该知道了罢,我原不是为了英雄救美,师小娘子也用不着!她性情刚强是出了名的。就说前些日子,有个御史看中她,不讲体面便要用强。换做别的女弟子,就算是逃开了,也是回避的多,大事化小而已。偏她不同,与那御史争执!后头引来人了还不肯放过,将那御史连消带打的。”   “不是她有多聪明,又或者背后有多大的靠山,所以才能做这样的事。只是她性情如此,拼着自损,也不愿意为人欺侮!”   “当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光天化日,几个年轻子弟捉弄调戏!”   “那眼下如何,人家可要是要拉扯她去见官!”完颜晟指着眼前一幕。   完颜钊依旧不当回事,道:“四叔且看着罢!”   然后就见红妃轻笑一声:“这也要见官?这倒是有意思了。不过是玩笑而已,这就要见官了,那行院里与子弟耍花枪的娘子怕是一个都跑不脱!耍花枪的时候,别说是动弹弓了,连动刀剑、见了红的都有呢!至于说坏契约、乱风俗,更不必说。此时去见官,衙署里的官人见你是行院子弟,见我是女弟子,又没人出事,怕是要治你扰乱公堂的罪过呢!”   行院子弟和行院女郎有些理不清的纠葛是常有的,男女之间单纯的感情就能产生不少纠纷了,再如行院子弟与行院女郎那样掺杂了金钱,更是容易剪不清、理还乱!   俗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涉及到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事,官员都是尽量回避的。不说这样做对不对,只说之所以这样,是确实有现实难处的!而行院子弟与行院女郎之间的爱恨情仇,也多少有这个意思。   眼下一点儿事没有,跑到衙门里去耽误官员的时间、浪费他们的精力,其事件性质大约和后世报假警差不多,反过来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你、你...”被红妃的伶牙俐齿,以及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气到了,说要见官的子弟都说不完整话了。   红妃在马上,居高临下,神色中有一种挑衅:“自然,公子一定要去见官,走通了门路,非要弄得奴家灰头土脸,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这事可得想清楚了,若真那般做,便是说公子非要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脸面......”   东京城里各路权贵多的是,哪怕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子弟,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个御史台的叔叔、宗亲府的大舅。拼着无论用多少资源都要搞一个女弟子,让她丢脸、付出代价,总是有办法的。   “衙门里的律条是弱者为强者所欺时,用来声张正义的依据。若是公子得倚靠那些,而且是以偏门的方式倚靠,即说明公子既不正义,又是弱者——所以,公子是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公子既坏又弱,而奴家既聪明又厉害吗?”说到这里,红妃已经忍不住带有一些嘲弄的意味了。   在那三个子弟的不忿与目瞪口呆之下,红妃头也不回地往前去,将一切恶意、猜测、调笑之声丢在身后。   完颜钊笑的喘不过气来,笑过之后才对身边的完颜晟道:“四叔见到了?我说师小娘子不用人担心罢!她厉害着呢——这般确实有些过刚则易折了,但在她折损之前,我等尽可以看她如鲜花、如骄阳,明艳光耀。”   仿佛世界上没有百花凋谢、花神退位,没有日光暗淡、金乌西坠。   “四叔如此该知道了,方才师小娘子待四叔算是客气的了!真要气人起来,哪里只是方才的样子。”说到这里,也不知完颜钊是为红妃说好话,还是想让完颜晟更生气。   完颜晟却不是完颜钊想象中或气急败坏、或不解其意的样子,他摸了摸下巴,露出所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就笑了:“先前你说...那小娘子所属官伎馆是撷芳园?”   “嗯?”完颜钊不解。   “我是说...倒是可以去撷芳园坐坐。”完颜晟笑了笑:“东京城里的女乐平日都喜欢用些什么、玩些什么?” 第68章 云胡不喜(2)   七月七日,七夕节。   对于官伎馆中的女乐们来说,没有过节不过节的说法,一些重要的节日她们比往常还要更忙碌呢!而‘七夕节’,在此时并不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于官伎馆娘子们来说也没有特殊意义,所以这一日撷芳园中并没有为七夕节准备太多。   七夕节在此时又叫做‘乞巧节’‘小儿节’,至于情人节的说法,那是没有的。此时的情人节应该是元宵节,元宵节看灯的时候才多的是‘人约黄昏后’的青年男女许下终身。   小儿节就不说了,和官伎馆中女乐无关,这类似‘儿童节’,这一日会有大量玩具上市,算是应时应景。至于‘乞巧节’,则是指女儿家乞巧,一些人家会在家中院子里搭乞巧楼、拜织女、供喜子,求的是女儿家心灵手巧。   看似乞巧和女儿王国一样的官伎馆有关,实则差很远。   官伎馆的娘子们要什么手巧?她们学些针线,也是为了改舞服、改道具方便,够用就行!实在不能的,也没人强求。事实上,为了显示女乐们的‘尊贵’,官伎馆里的规矩,普通女子该精通的厨艺、家务等等,女乐做学童的时候起就不许碰了。   女乐们求神,一般是开年时拜管仲、唐明皇、伶伦三位,请三位大神保佑自己能歌善舞、生意兴隆。   虽然官伎馆历来不重视七夕节,但到底是过节,红妃起床后洗漱,在茶房里看到了不少茜鸡、新鲜瓜果、时令糕点,应该是供应撷芳园茶房的商贩天没亮时送来的。这些都是七夕节时的节令饮食,说是不过七夕节的,却是比外头过节的准备的还齐全。   红妃洗漱完毕了,便去歌乐亭练习舞蹈、二胡,等到馆中渐渐热闹起来了,这才停下。不过她没有直接去姐姐师小怜那儿,而是去了撷芳园前面门脸的街上,此时好多卖花、卖节令物的。   女乐们要花,都是有专门预定的,午间送到馆中——一般鲜花都是早上发卖,如果不是女乐们提前预定,到了这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好花了。   红妃也有预定,但预定的花一般都是时下正当时的,其他就是一些特意从卖花人处定的贵重货色了。来来去去就那么些,时间长了让人觉得乏味。所以红妃有时会在练舞之后去前面街上看花,若有好的也会买些。   七夕节令物早不知买了多少了,红妃是不看了,叫住了个提篮卖花人。其他的花也就罢了,红妃见那玫瑰颜色好,便道:“小哥,这玫瑰要十一朵,捆扎成束。”   卖花人心灵手巧,不只是将花扎成了一束,还在玫瑰花外面一圈用栀子花叶子围了。绿叶映红花,又是一个花球一样的花束,果然好看!   红妃拿到花时,有两个小孩子嘻嘻打闹过来,一个手上拿的是六角风车,一个则是手上牵了根绳,绳子另一头系着一土木粉捏小象儿,大象脚下是一块木板、四个轮子,可以拉起来跑动。   拉土木粉捏小象儿的小孩子从小象身上摘下一个用细麻绳绑的牢牢的彩盒,举起来给红妃:“娘子,有小官人叫我送你这物件!”   小孩子鬼灵精的,笑的很贼。红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斜前方一家茶坊二楼,红妃看到了耶律阿齐。   红妃买了荷花荷叶送给小孩子,算作答谢——七夕节荷叶荷花卖的很好,这一日小孩子都爱举荷叶做伞。   耶律阿齐看着红妃,红妃也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心里乱了,她被打动了。   抱着彩盒,头也不回地转身入撷芳园,仿佛身后有什么追着她跑一样。   走进撷芳园的楼子,又穿过花园过道,正逢着钱总管和花柔奴、陶小红、孙惜惜说话,见到红妃过来,钱总管道:“方才寻红妃你不到!正好呢,有事与你们这些女弟子说!”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按规矩参加过八月十五那一日宫中宴乐后,女弟子们就都能得到宫中许下的‘宫人’身份——其实就是一块腰牌,并且她们的身份会在宫廷中有所记录,这样今后进宫呈演会方便很多。   此前女弟子们虽然也参加宫中演出,但她们演出的时候其实和那些宫外的百戏艺人一样,用的是‘临时通行证’。   如此,红妃她们就和宫中人差不多了,另外待遇也等同于宫人,有属于自己的那份‘薪俸’,这也是‘宫人’这一说法的由来。   八月十五中秋节,虽然是此时非常重要的节日,但宫廷宴乐里,这一日的表演却不属于大宴级别。一般只有皇室成员聚在一起,表演的规模如无特殊情况,也不会太大。   逢着女弟子晋升‘宫人’,成为正式女乐的年份,当年宴乐的主角就会是女弟子——女弟子的才艺或许比起老人稍有不如,但她们年轻有活力,还是新鲜面孔,就算是皇家也喜欢更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对于一些才艺不算出挑的女弟子来说,在这一次宴乐上做‘主角’,可能也是她们唯一的机会了。   她们在外面也是很受看重的,各种场合做主角都有!但在宫中宴乐,和其他女乐一起比,就只能做衬托鲜花的绿叶了。   表演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时的事,但不可能真等到那时候再说,眼下也七月初七了,正该准备起来。如果能在宴乐时表现好,给宫中贵人留下印象,身为女乐的未来就不用愁了——女乐有如夫人、红霞帔、宫人三等,一般是才艺好、受欢迎的女乐能够获得晋升,晋升名额有限。   但也有走特殊通道的,比如被宫中贵人所喜,特别下令‘赏赐某某身份’,就不用和其他女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样争晋升名额了。   说到底,东京官伎本质就是服务皇室,捎带着服务东京官员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伎’。得到皇室成员的喜欢,从而升的比别人快,也是逻辑通顺,完全没问题的!   如此说来,这次八月十五的演出对于女弟子们来说就非常重要了,这能奠定她们在宫中贵人那里的‘第一印象’——她们之前也参与过宫中宴乐,但都是不重要的角色,在千人一面的妆容和重复无数遍的舞蹈下,她们连发挥空间都没有,就更别提给人留下印象了。   这样的事,就是红妃也做不到。   这次八月十五演出就不同,因为不是等级很高的宴乐,反而可以不受宴乐盏制等的约束。不只是女弟子们做了主角,她们还可以比较自由地决定表演的节目——当然,也不是想表演什么就表演什么,教坊司要提前拿到节目单,表示认可才行。   这不只是要考虑节目本身合不合规矩,还要考虑整场宴会的安排。比如,不能整场宴会都是唱歌什么的,得考虑节目的多样性。   这个时候钱总管叫住红妃她们是为了往上报节目,这本来是柳湘兰的事,但正好柳湘兰这日事忙,便让钱总管来说了。   “红妃到时独舞,小红当初选的是歌唱,到时是做竹竿子,还是与他人对唱、合唱,还要看色长如何说。倒是柔奴和惜惜定下的早,与华芳楼、凝芳楼的吕元真、宋慧娘几个一起跳转踏,至于跳哪一曲,自己商议去罢,这两日要有个章程,往教坊司里说!”   说是女弟子们拥有表演自由,但完全自由也是不可能的!这一批百来女弟子,难道一人出一个节目?真要是那样,怕是一个晚上也看不完了!   当初做学童的时候,选了唱歌的就唱歌,选了跳舞的就跳舞。而这些女弟子中格外出色的,可以获得独舞、独唱的机会,其他人就只能搭伙群舞了,而且还可能会被指定节目范围——至于说什么叫‘出色’,成为女弟子也有半年多了,是不是出色的,其实也能被知道了。   钱总管说清楚这事便走了,官伎馆里做总管的人总是忙,官伎馆开业前有纷繁复杂的准备工作,营业之后要左右支应,这也不必说。   钱总管一走,花柔奴就没了好脸色,或者说刚刚钱总管还在的时候她就脸色不好了——同一批的女弟子谁冒头了,谁泯然众人了,大家就算表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有数的。可有的时候只要没说破,就能天下无事,说破了之后有些人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有时运的,得看重就是好啊!”花柔奴在那里阴阳怪气。   到底谁能独舞、独唱,这得看谁更出色。然而这种事虽是有一定的底,可也不能教坊司的人自己去想。一方面人都是主观的,万一教坊司的人凭心意做事,和主流评价不合呢?另一方面,这也容易带来黑箱。   官伎馆都想让自家女弟子出头,这时候是要使力的!   索性,每家官伎馆都能报一个女弟子上去独舞或独唱,但教坊司还要看报上去的女弟子够不够资格。二十八家官伎馆,总不能有二十八个单人节目吧!事实上,能够表演单人节目的女弟子每次也就是七八个。   这个过程中,也有黑箱交易的空间,教坊司有寻租的可能,但到底没那么黑。再者,教坊司做的过分了,也会引来下面官伎馆的反噬,所以这么多年也就如此维持了下来。   撷芳园报上的是红妃,上面也准了红妃。花柔奴说这个话,不外乎是柳湘兰明摆着器重红妃,不给其他人机会。她不提红妃在撷芳园新一代女弟子中具有很大优势,就是觉得众人都偏心红妃——有什么机会都给红妃,她自然就把其他人给踩下去了。   至于她和红妃的实力差距,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并没有那么大。红妃跳舞厉害她承认,可她跳舞难道就不好了?   那么点儿差距是可以靠其他方面来补足的,比如相比起红妃她明显要听话懂事一些!   “有些人不懂事,总给馆中惹麻烦!如今才是女弟子就这样不安生,不知道将来要闹出何等事体来。要我说,这样的人就该好好压着,不说籍上除名,至少也该磨磨性子才是!过往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先例。”   花柔奴说的这个也不是编造的,官伎馆里的娘子很多都很有性格,妄自尊大、口无遮拦、性情狂悖等等问题在女乐们身上也曾出现过。有这样的女乐,都知就会给这些人‘上笼头’,哪怕她们当红呢,也得让她们知道厉害!   红妃之前所作所为花柔奴看在眼里,不觉得说红妃‘不懂事’有什么问题,她甚至觉得用‘不懂事’来形容已经是相当客气了。   红妃知道自己的行为花柔奴看不惯,哪怕她‘乖巧听话’,花柔奴也有话说,更别说她在成为女弟子之后展现出来的‘不配合’了...但谁在乎?她会在乎花柔奴的看法吗?她连这世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规则都不在乎,就不要提其他了。   这种事和花柔奴也是讲不明白的,所以红妃轻巧地侧身,并不与她争执。只是在擦肩而过地时候笑了笑:“柔奴这话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不过只有我等这些女弟子听到也是白费。管他如何,馆中上报独舞的还是我,教坊司也准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红妃的笑是似笑非笑。   红妃往师小怜的院子去,不管身后花柔奴气的跳脚!而师小怜这边,刚刚将七夕节的节令物送出去了——七夕节的节令物一般事女子乞巧,又或者小孩子的玩具,师小怜一般会非常恭敬地敬送给各家女眷。   说实在的,七夕节送礼给女眷,一般的女乐也做不出这种事!她们一般当没有这个节日来着。   而师小怜此时送礼,也不是挑衅,事实上收到师小怜礼物的女眷也不会觉得她是在挑衅...这方面有赖于师小怜这些年经营的名声。   她向来以性情柔顺出名,男子在她这里哪怕从头错到尾,她也有办法让他们觉得自己一点儿没错,于是越来越离不开她这温柔乡。而与此同时,她从不提过分要求,不会给客人的家庭带来不谐。   事实上,如果她伴游、献艺的地点是客人家后院,她总是会第一时间拜访女眷,给足人家体面。   而且就说女眷和女乐其实也没那么大矛盾...很多时候,女眷和女乐表面上是很过得去的!   一些内宅女眷如果听说自家相公是与名声比较好的女乐相交,手上还会松些。这当然不是她们乐于如此,而是世道这般,她们只能妥协。这就像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古代女人也不会天生愿意给丈夫纳妾,但如果情况特殊,贤惠妻子主动给丈夫纳妾(比如说年纪大了没孩子),那也讲究出身清白,正经门庭哪怕纳妾也不会要一些妖妖娆娆、不干不净的。   一开始或许只是走过场,但师小怜‘走过场’这么多年了,与一些女眷还真有了些情谊。   不过,她这次送节令物就没有带红妃的意思了,她做女乐这么多年,如此行事自然无人说什么。可红妃才只是一个女弟子,就这般了,外人看着轻狂,女眷和客人那边也不一定会喜欢。   礼物送出去了,师小怜能稍微休息些了,便坐在廊下圈椅上翻看一些商贩送来的首饰册子。见红妃来了,招招手让她一起来看。   红妃才走过去,外边就有几个阉奴带着几抬礼物进来,打头的笑着道:“康王、完颜公子与师小娘子送节下礼物哩!”   礼物放下,红妃也赏了押送礼物来的人,顺便将自己最近画的几把扇子装盒做了回礼。等到人散了,师小怜才起身瞧着那些礼物盒子,有的是描金的,有的是螺钿的,有的是缠裹锦缎的,只看盒子就知道都是好东西了!哪里像是普通节庆送的小礼物,过于郑重了!   女乐们进项多,但真要说日常出堂、献艺能有多少报酬,维持奢华生活,那就是说笑了。她们真要宽裕,除了亲近的客人开酒席、博戏抽头,也就是偶尔有的送大礼了!   所谓‘送大礼’,若没有特殊情况,其实本身代表的是客人的态度。客人对一个女乐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讨好女乐呢!而讨好是有目的的,是想要和女乐的关系更进一步。哪怕不成为入幕之宾,也得成为‘蓝颜知己’级别。   哪怕对于女乐,收到特别丰厚的礼物也不是常见的!最多就是花魁级别的女乐,她们在自己最当红的那一两年,才能经常有这样丰厚的大礼可收。   众人之所以觉得红妃‘前程似锦’,一部分原因也是红妃收到丰厚礼物的频率远高于普通女弟子,也就是比女乐中的花魁少些了,而她还只是一个女弟子呢!   这种情况说明比起一般女弟子,红妃身边的客人更加优质,她对客人的影响力也更大——影响力这种东西说别的都虚,只有真金白银拿出来才是真的!一个能让人花钱、花大钱的女乐,才会被认为是真的当红!不然声势再大也是虚的,毕竟声势这东西也可以造假呢。   女乐,哪怕是不怎么红的女乐,放在当下的东京,也是绝对的明星人物!她们没人缺客人,缺的是‘优质客人’(俗称有钱有权)。她们也不是很缺影响力,往瓦子里一去,都能一呼百应,她们差的是女乐客户群体中的影响力!   红妃展现出来的分明是花魁的潜质,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花魁,得是横断一个时代的绝代名伶才能在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表现——这样的表现对于一个女弟子来说都不整场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能横断一个时代的绝代名伶,本来就该是这样处处充满‘传奇性’的。   师小怜走下台阶来,随手打开了两个盒子,一个盒子是描金的,里头装的是南番来的蔷薇水,蔷薇水用琉璃瓶子装了,这一个盒子里装了四瓶。至于另一个盒子,则是一比巴掌略大的小盒子,打开来看,竟是三颗北珠。   北珠就是产自东北地区的一种淡水珍珠,红妃记忆里清代的东珠就是这个,因为东北是清朝的‘龙兴之地’,本来就十分珍贵的北珠在清代更是最顶层一小撮人的专享,带有特权色彩。   此时北珠也是了不得的宝物,为时人所重!这三颗北珠一般大小,虽不到‘围寸’这个标准(达到这个标准的北珠市价是两三千贯一颗),千贯一颗也不是不能。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师小怜,见到这个也惊住了:“这蔷薇水也罢了,原来是宫中贵人沐发时爱用的,用在沐发膏里,宫外贵家女眷也渐渐学起。哪怕是南番来的,一瓶也只百二三十贯。若是广州仿的,价更廉...”   不是说这蔷薇水真的不值什么,师小怜这样说还是因为那三颗北珠过于惊人了!   三颗就是三千贯...考虑到这三颗珍珠大小、形状、光泽几乎一样,一起卖还要加价呢(珍珠就是这样,高级珍珠若是能凑起外表看起来一样的一起卖,往往是颗数越多,每颗单价越高,毕竟这样方便做成装饰品)。   “北珠...大约是完颜公子所赠,他是女直人。”送珍珠的是完颜晟,红妃说明了他的来路,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人会送北珠像是在送弹珠——谁都知道,东北地区的宝货如人参、北珠、海东青等等,把持在女直人和高丽人手里呢!   完颜晟在女直人中身份显赫,三颗北珠对于他来说值钱归值钱,但也只是值钱而已。   红妃和周娘姨一起将这些礼物收了起来,中间她甚至没把所有礼物看完,只是从上到下看了一回礼单。   完事之后红妃才坐在花厅里拆买花时收到的彩盒,细麻绳捆扎的很好,红妃拆开活结、揭开盒盖,这才看到里面是一对十分精致的‘磨喝乐’。磨喝乐也是玩具的一种,是木头或者陶瓷的娃娃,造型为男童、女童举荷叶荷花,这些男女童外面可以加罩小衣服,女孩子拿来打扮、扮家家酒也是可以的。   这种玩具不仅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特别是妇人,她们买磨喝乐有求子的心思。   和其他土木做的人偶娃娃不同,磨喝乐基本上只在七夕上市,算是此时娃娃类玩具里的‘限定款’,也算是一种节令物了。 第69章 云胡不喜(3)   “好精巧玩意儿,哪里得来的?”师小怜见到盒子里的磨喝乐也是啧啧称奇。   “别人送的。”红妃没说太多,只是拿起磨喝乐动了动,发现这对磨喝乐是木头材质,并且手脚、头部都是可以活动的。   周娘姨在旁笑道:“这是化生磨喝乐,似乎是姑苏那边的工艺?前几日我照娘子的吩咐去采买节令物见过差不多的,姑苏吴县的化生磨喝乐,好的要三十贯一对呢!”   化生磨喝乐就是这种能活动的磨喝乐,取其‘栩栩如生’,故而说‘化生’。   师小怜看周娘姨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对磨喝乐三十贯确实很贵,但对于女乐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特别是刚刚红妃还收了那样丰厚的礼物,光是三颗北珠就至少三千贯了,别的还看在眼里?   师小怜称赞‘精巧’,并且还不是表面上随口夸夸,而是真心实意赞叹,周娘姨这是有些不以为意呢。   “这磨喝乐确实精巧...更难得的是送礼的人不惜工本,那磨喝乐捧的莲叶是翠玉,莲花是芙蓉玉,都是顶级的货色,黄金有价玉无价,难得估出价值来的。”这样说着,师小怜又去看盒子里除磨喝乐外其他的东西。   金猫、小炉灶、小壶、小罐子、小瓶等等,一套扮家家酒的儿童玩具...虽然送红妃显得有些孩子气了,但却是符合眼下节令的。   这些小玩意儿许多孩童都有,但送给红妃的这个不同——说是‘金猫’,字面意义上就是金的,纯金打造的一只小猫,只在眼睛部位嵌了两颗黄色的猫眼石。因为金猫只有磨喝乐一半不到大小,猫眼石自然不大,但品相极好!金子和猫眼石,这就是一件宝货了。   至于其他的小玩意儿,也是金珠牙翠所制...这样一说,作为礼物最主要的磨喝乐娃娃本身,倒是售价上最低的了。   师小怜看着红妃抚弄着磨喝乐,一下又一下,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心里若有所感——她很清楚,红妃并不是一个对物质有太多追求的人。好东西她喜欢,但真的送给她,她也不见得多看重。   外面男子送的礼物,她的态度应该是刚才那样,分类收入了事。用不着的、占地方的交给馆中慢慢卖出去,估计将来自己用得着的,就收起来慢慢再说。   眼下这样,本身就说明她其实是喜欢这对磨喝乐的。只是话说回来,一对磨喝乐而已,有什么可喜欢的?红妃虽然是贱籍女子,但从小到大在物质上从没被亏待过!就是如今,红妃昨日帮着她整理要送人的节令礼物,里面就有不少磨喝乐,她也没表现过喜爱之情。   至于说这东西值钱,就更不必说了,红妃不是没见识的,早收过更值钱的礼物。   所以,她看重的不可能是这对磨喝乐,而是送磨喝乐的人。   磨喝乐明明是给小孩子的玩具,这个时候师小怜却是摸了摸红妃的头:“原来二姐也长大了...”   见红妃疑惑地看过来,师小怜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捂着嘴笑了笑。道:“二姐去瞧瞧小於菟罢!”   当年师小怜抱来的那只光灿灿的虎斑猫,早就很老了,没有了过去的精神。最近更是活动的时候很少,周娘姨有养猫的经验,知道这是小於菟快要走了。因为这个原因,师小怜和红妃每天都会陪它玩会儿。   今后就是想要陪伴都没有机会了。   见红妃去了,周娘姨才后知后觉,诧异地看向捧着茶碗,似乎不拿这当回事的师小怜:“娘子,小娘子这般...可是、可是...?”   话没说透,但双方都明白意思了,师小怜也轻轻点了头。   “娘子就不说说小娘子么?”周娘姨有些不解了:“如今小娘子才多大,不说被人蒙骗了,就是在铺房前传出这事来,也不好啊!”   “不必。”师小怜神情淡淡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捧着的茶碗,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是没有,轻声道:“此事很不必如此,二姐又没有遇见歹人,这样也就罢了。至于个中的苦辣酸甜,她自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是。”   “有些事,她也该自己个儿经历起来了。”   “这可奇了,娘子又没见过与小娘子好的人,怎么就知那不是歹人?”周娘姨有些好奇。   “也说不准那是不是歹人,只知道不会太坏。”师小怜摇了摇头,不太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但还是道:“瞧那人送来的物件就知道了,好歹是要用心用银钱的,这就很不坏了。”   “这如何说呢...”周娘姨有些不赞同:“于那些有钱的官宦子弟,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使钱罢了。”   周娘姨看惯了权贵巨贾为了女乐们一掷千金,对此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对于那些手上钱没数的人来说,花钱本身并不代表什么。   相比起周娘姨,本身就是女乐的师小怜却是更具敏感性,道:“娘姨你不懂,事情不是那样说的。使了这钱不见得是好的,可若是连钱都不使,还能指望什么呢?我见过一些行院子弟,一惯能在贱籍女子身上做体贴功夫,行院里的娘子心向着他们,以为遇见良人了。他们不使钱,也情愿与他们交心...最后大都没得好结果。”   师小怜承认,钱财不是一切,拿不出钱来讨好女乐的男子里,也有真情似火的。但师小怜不愿意去赌那一点儿可能性,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妹妹也不用去赌——她们说的好听是女乐,实际也不过就是一群贱籍女子,她们是赌不起的。   对方如果不吝惜钱财,那么哪怕没有真情,甚至连怜香惜玉的心肠都没有,至少能有钱!将她们当成是一个昂贵的商品的话,有钱至少不会令她们的价值折损!   师小怜做女乐也这些年了,见过的事情不能说少了——类似‘杜十娘’的故事在她这里并不是故事,而是活生生发生过的。   红妃不知道师小怜短暂的时间内为她忧心过,同时忧心也决定让她亲身去经历一些事...有些事她非得自己去体会,至于是好是坏,是甜是苦,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师小怜知道的是,无论什么结果这都会成为红妃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她该长大了。   红妃陪着小於菟玩了一会儿,又陪着师小怜吃饭。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两人稍微打点一番,再带上严月娇一起,就一起出堂去了。红妃如今经常独自出堂,但身为女弟子,她跟在‘姐姐’身边学习眉眼高低也是少不了的。   “月娇,秋茶花递与我来。”红妃正对着一个柴窑淡天青釉三足尊插花。旁边是严月娇拣择花材,做她的助手。   眼下这场茶坊聚会,是一个名叫‘桃花社’的文学团体的内部聚会,其中有人是官员,有人是有官身却没做官的隐士,也有人单纯是勋贵子弟,几代财富养出了富贵闲人——这不奇怪,他们这些人不用去想生计相关。除了肩负家族重担的,日常都是闲事多过正事、雅事多过俗事,长久下来,天然就是加入各种文学社团的主力。   这年头大家也是爱结社,干什么都得有一个‘社’,搞文学就更是如此了。   “说来也是巧,师小娘子今日戴的冠子乃是鱼魫冠,好应景!”围桌而坐的一文士注意到了红妃头顶戴的冠子。   此时女子流行戴冠,红妃她们成为女弟子时就要戴象牙的山口冠,平日里如莲花冠、元宝冠、花冠等等,戴的也很多。冠子精美,同时戴冠可以省去不少梳髻、簪钗的麻烦,当下非常受女乐欢迎。   冠子命名有根据外形的,有根据来历典故的,也有根据材质的,不一而足。鱼魫冠就是根据材质而来,这种冠子用了鱼枕骨做装饰,而鱼魫就是鱼枕骨——适宜做冠子的鱼魫大都产于襄阳、汉阳、鄂州,红妃今日戴的鱼魫冠,鱼枕骨就是襄阳货色。   而且是最高级的那种,洁白晶莹,一斤好要三十贯钱呢!   主要是鱼枕骨本身就不算特别贵,天花板比较低...下色的鱼枕骨几贯钱一斤,上等的要十几贯,追求顶级也就是几十贯。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也不少了,可对于生活奢侈的女乐,鱼魫冠再好,也就是‘家常穿戴’的水平。   红妃今日穿戴也确实朴素,天水碧色衫子浅交穿,露出内里一点儿蜜合色抹胸,揉蓝色四破裙子整整齐齐系起,整个人浅淡的像是一泓秋水——如今流行百迭裙,裙褶越多越好,虽是费料子,可年轻女子不在乎!哪怕是没多少闲钱的女司良籍女子,也耻于裙裳布素,裙子上没褶儿!红妃穿四破裙,也就是比仅合围的裙子宽绰些了,在此时便是素淡节俭。   节俭是很好的品质,但未免与女乐的身份不符。而事实上红妃穿四破裙也不是为了节俭,是图四破裙轻便,同时四破裙也有四破裙的好看。   四破裙束着,垂坠下来少了许多累赘,也没有了打褶后膨胀起来的弧度,越发显得腰细腿长、气质清纯秀雅。   这般素净,戴的首饰自然不能繁复,所以红妃今次梳的是单髻、戴鱼魫冠,除此之外就只有腕上一对碧玉镯子、耳垂上扎一对碧玉耳堵。   如此,当她走进茶坊阁儿里就令众人眼前一亮了——红妃本来就正当红,大家看到她的时候未免有一种‘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一等一的‘坏脾气’在前,还能让人趋之若鹜,这就不只是她有一等一才艺就能办到的,非得加上如此美貌才让人觉得有说服力。   至于文士所说戴鱼魫冠是‘巧’,则是因为今次桃花社起社,由头是一盆鱼魫兰的缘故。   鱼魫兰属于秋兰的一种...兰花在古代本就受文人墨客推崇,梅兰竹菊并列称作‘四君子’,在它们身上赋予了拟人的品格。而鱼魫兰在此时,则是站在‘兰花’这一品类的顶点,是绝对的奇品!   提到特别贵、特别稀有的花,时人总是容易先想到牡丹,牡丹中有姚黄魏紫。姚黄为王,魏紫为妃,不要说买来一盆养了,就是买一朵它们的鲜切花,也是一支千钱!这可不比那些簪戴的首饰,鲜切花戴过半日就不中用了!真对比起来,比什么玉的、翠的首饰都要靡费了。   但这只是普遍为人所知的罢了,真要说有什么花儿特别值钱,是说不准的!事实上,很多种花都有自己的高价品类!只不过因为比较小众,又或者是养育、运输等方面有困难,属于有价无市,所以不是涉足其中的人,根本就不知道。   鱼魫兰就算是这类了。   鱼魫兰产自福建路,因为其稀有珍贵,为时人所贵,是福建路的贡品之一,因此鱼魫兰也有鱼魫大贡的别称——贡品并不意味着稀有珍贵,做贡品的东西多了去了,一把扇子、一朵像生花、一盒香粉、一瓶麻油...贡品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只是质优有名,其实产量并不少,普通人也有机会享用。   但鱼魫兰不属此类,在兰花这一类目里,它属于白兰里的‘奇品’,比上品的济老、马大同、灶山、惠知客等还要更稀罕珍贵一层,所谓‘品外之奇’!真要说起来,兰花里面称得‘奇品’的也就是鱼魫兰和金棱边了,只是金棱边是紫兰之属,花色深紫...兰花本来就被赋予了高洁清幽的品质,总和‘紫色’没那么相合。由此,金棱边和鱼魫兰放在一起,文人墨客也就更偏爱鱼魫兰一些了。   一盆鱼魫兰甚至不是钱的问题,爱兰的士大夫中有穷的,但有钱的更多!但身家丰厚的也难求到一盆鱼魫兰!   鱼魫兰难得,桃花社的社首得了一盆,因为这盆花起一次社也不奇怪...《红楼梦》里的公子小姐能为白海棠起社,文人墨客为一盆白兰起社又有什么?   既然起社,那就要作诗写词,桃花社还是个文学团体来着——这次作诗写词的主题是‘兰’,也没有限韵什么的。而说定了这些,众人便自由活动了,既可以凑到一起去看那盆珍贵的鱼魫兰,也可以喝茶谈书、品竹弹丝。   除了那盆鱼魫兰,主持这次集会的人还准备了花器和花材,让人插花给众人观赏。因知道红妃插花不坏,便让她在这时担了这份差事。   红妃调整好配花的形态,对对面的文士微微颔首,接过旁边严月娇递过来的手帕擦手,然后才扶了扶头上的鱼魫冠,道:“是好巧,不过也幸亏有这鱼魫冠,不然难道真要去簪鱼魫兰?有这冠子,也算是稍稍弥补遗憾了。”   鱼魫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其颜色洁白澄澈,有剔透之感,甚至传说花朵掉落水中能与水色相融,让人再寻不到——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哪怕是纯净的白水晶掉到水里怕是也难有那样的效果。生活在自然界的花想要如此,未免违反自然规律了。   但洁白澄澈剔透是真的,而这就和鱼枕骨很像了。   红妃斜对面是陶小红,听红妃说这话她就用一把团扇掩着嘴笑了起来:“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红妃你也说这话?鱼魫兰贵重归贵重,总不至于你也得不到罢?记得过去在学舍时,无论插花合香,还是做别的,你都是最不在意所费之物贵贱的。”   “按你那时所说,死物哪有高贵低贱!若是得用便是好的,若是不喜便是不好的。价值高低是别人说的,却不能框定你的想法...怎么,如今多的是人亲近你,你真正能挥金如土,反而俗了?”   面上笑盈盈,内里却是陶小红在挑衅红妃,上眼药呢!   红妃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对于她的‘挑衅’不止没有生气,反而有一种满不在乎。   “这话别往外说,说出去了,外人还当学舍没好好教导我们...这世上有剪下牡丹簪花的,哪有折下兰花簪花的?”红妃说话时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刚刚插好的一瓶花,里面有秋蕙做配花:“兰花气味幽芳,一茎一花,不似他花,爱花之人谁肯去折?折后,一丛幽兰也就没法看了。”   牡丹、芍药、梅花、菊花...拿来插花和簪戴的花都是能够‘爆盆’的,一株开数朵,花期之中甚至满满当当都是花,成为花球。这种情况下,剪下几支本身并不算什么,甚至为了花木看起来能更加疏落有致,主动‘修枝剪花’是很有必要的。   兰花不是那样,往往一丛兰花也只有寥寥几朵花,一茎只得一花而已——兰属之中除了兰还有蕙,所谓‘兰蕙齐芳’。在古人眼里,蕙和兰的差别就在于开花多少,花开的多的是蕙,所以蕙是花中士人,兰是花中君子,孰高孰低,简直一目了然。   说是因花开得少觉得兰花清高也好,单纯的物以稀为贵也罢,总之在一众花中,兰花显得超然起来。   因为兰花的特点,开花之后基本没人舍得折去,折去之后盆景也就没法看了。因此,插花、簪戴,很少见有用兰花的!平常大家不怎么用兰花,暗合了这一取向,但因为成了常理,反而很少去想为什么不用兰花。此时陶小红忙着以此挑红妃的不是,就更没想到这上头了,一下说错了话、漏了馅儿了!   陶小红本打算臊一臊红妃,让人知道她也就是会装!却没想到红妃的嘴巴没打到,她先自打嘴巴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红妃并没有因为她也是撷芳园的,就递□□给她下,但也没有追着打的意思,说完后就不看她了,而是将插好的瓶花放在案上给众人看。   等到这趟堂差出完了,陶小红赶下一个行程,红妃和严月娇陪着师小怜去见她的相好丁明义时,师小怜就道:“你还是这般,方才说些软和话才好...在馆中时也就罢了,现在在外行走还是这般,就是让外人看笑话了。”   师小怜并没有一定要红妃和花柔奴、陶小红她们搞好关系的意思,本来就是相看两厌的人,何必呢!再说了,也没那个必要!官伎馆中的女子,既有情同姐妹的,也有势如水火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都知都是不管的!   她只是希望红妃在外能表现的稍微‘和善’一点儿...对于很多客人来说,红妃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不好亲近了,若是再搞不好和其他女乐的关系,总会让人觉得这人太难搞。眼下她正受欢迎还没什么,等到她有朝一日不再这样受追捧了,就很容易惹人厌恶。   “挑事的不怕被人笑话,我怕什么?”红妃并不是不懂师小怜的顾虑,但她根本不会去想所谓的‘以后’!以后能不能舒坦,那是以后的事,尚且说不准呢!而现在要是忍让了,她会心里不爽,这却是一定的。   师小怜也没有硬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自己的路只能自己去选。别人的路哪怕再康庄大道那也是别人的路,没法用来强行引导另一个人...更何况,做女乐的真有所谓的‘康庄大道’?这种事师小怜自己都不信。   师小怜与丁明义同游,红妃和严月娇连跟着都没有,转头自己去逛了,只当是歇息。   等到丁明义送师小怜她们回了撷芳园,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师小怜今天还有客人,但并不需要她出堂差——是熟客打算在她这里开酒席,开酒席之后还要在也这里玩叶子牌。   眼看着丁明义走了,严月娇才道:“丁主簿有意与娘子铺床...娘子怎么拒了?”   女弟子成为女乐之后,立刻就会有‘第一任丈夫’,这人会为女弟子至少准备全套内房家伙,所以男客成为女弟子的第一任‘丈夫’也用铺房代指。之后的历任‘丈夫’就不要求准备全套家伙了,但在送出的诸多‘聘礼’中,也必须有一套簇新铺盖,其中价值在其次,关键是其象征意义。   所以,在铺房之后,男客要成为女乐的入幕之宾,则以‘铺床’代说。 第70章 云胡不喜(4)   “他到底是大家公子,如今将将中了进士,眼见得家中料理起婚事来...与女乐交际算不得什么,只是到了铺床这一步,就有些过头了。”师小怜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她此时在想什么。是真的如她说的那样大局为重、无怨无悔,还是只能如此?这是外人不能窥见的。   丁明义今年春经过省试与殿试,考中了进士,他这个进士既不是一甲的状元榜眼,也不是三甲所谓的‘同进士出身’——本来不该有进士出身的,看他们可惜,给他们和进士一样的出身,这就是‘同’进士出身!可以说是相当嘲讽了。   好歹是正经二甲‘进士出身’,而在二甲中丁明义也是不上不下的。   要说起来,这固然没法和那些一开始快人一步的相比,但也很不坏了。毕竟天纵奇材、天之骄子都是极少数,这年头多的是穷经皓首连进士也不能得的。丁明义二十出头就是进士了,何等尊贵!   和绝大多数人相比,他是绝对的大赢家!   在考取进士后,丁明义得了相应的官职。别的不说,最重要的‘差遣’却是匠作监主簿,虽然此时很多官职听起来让人不知道是干嘛的,但‘匠作监主簿’却不算在其中,主簿一听就让人联想到抄写员,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大约是考虑到新科进士年轻、没经验,就从这中官职先做起了,这也是严月娇称丁明义‘丁主簿’的原因。   丁明义本身就是度支副使的儿子,如今考中了进士,便等于是有了官身,且还不是买的那中官身——他家中已为他打听起婚事了。如今贵女虽少,不是有官身的男子都能娶得到的。但丁明义条件也不差,年纪轻轻的进士、生的俊秀,父亲是朝廷高官,别人娶不到不代表他也娶不到。   这中时候他要是为一个女乐铺床了,讲究些的人家固然闹不到师小怜这里,只会关起门来教导自家子弟,但终究是场风波!   女乐和雅妓们看似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才色双全,也都是往来无白丁,日常生活无比奢侈。只不过女乐有个官方身份,挂靠到教坊司,时常要服务宫廷和官场。雅妓没有这层劳累人的差事,同时也没有了镀着金光的身份。   事实上,二者不同在很多细节。   比如说,□□遇到官宦人家公子愿意包占她们,才不会管人家是不是在议亲!不管怎么说,该自己拿的好处先拿到手再说——包占一个雅妓其实和给女乐铺床差不多,都有不小的开销,对于雅妓来说也得有好处她们才会愿意。   至于可能引起的风波,她们不在乎...左右也不会烧到她们身上!   古代社会丫鬟勾引公子,遇到讲究的人家会把丫鬟打发出去,但如果是公子流连风月,总没有将外面的粉头如何如何的说法。这一点,在这个世道也是这样!礼义廉耻之类,那是给此时‘上等人’自己的,至于贱籍之人,甚至于普通百姓,他们做出怎样不知廉耻的事在‘上等人’看来都属于正常。   更早以前就有先贤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社会的道德要求一般不会落在普通人身上,这是这一点的延伸。   闹的狠了,正议亲的公子被迫要与妓.女断了关系,这对这个□□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钱拿了,还不用侍奉人,若是没有感情在其中,对她们来说大概就是‘还有这等好事?’这样吧。   外界不会因此对这个妓.女有什么□□,毕竟这就是妓.女的营生!难道还指望她们知情识趣,一开始就拒绝年轻公子,让他回去好好读书、寻一门好婚事,不要来行院中厮混...那不是妓.女,那是学院里的夫子了!   而女乐就不一样了,女乐一部□□价就是靠名声抬起来的!为什么一些女眷并不特别讨厌女乐,也是因为女乐一般讲究一些。对于她们来说,给恩客的家庭带来不好的影响也算是一中忌讳!   女乐的主旨是让客人完全的轻松、快乐,忘记现实生活中一切麻烦,如果因为她们反而让客人陷入到家庭战争中,那就是绝对的‘失职’!拿出去说,虽没有什么硬性规定不许如此,也没有因此开除教坊的说法,但老派的官宦人家看了总该要说一句‘胡闹’。   有的人也不在意这中评价,但有的人是在意的,师小怜就属于这中。她向来善解人意、小心行事,在行院中走动不曾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这个时候自然也会像一个‘女乐标范’一样处理这件事。   即使,红妃知道,在丁明义考中进士前,她也曾计划着铺床的事。   等开酒席、玩叶子牌的客人来之前,师小怜走进自己的院子,躬身抱起了屋檐下猫窝里躺着的小於菟。小於菟已经很老很老了,平时并不怎么动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师小怜抱的突然,又姿势不对,它挣扎了一下。   师小怜用了些力气,不让小於菟动,过了一会儿,小於菟不再挣扎了,似乎是随师小怜去了。   师小怜抚了抚怀里的小於菟,对身旁的红妃笑了笑:“二姐,你瞧,我们像不像小於菟?”   红妃无动于衷,静静看她。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师小怜不见得是要她的回应,她只是有些话想找个人说罢了。   师小怜前几日和丁明义争执了一回...这可非常少见!师小怜的性格很好,至少面对客人时她向来千依百顺。而丁明义也不是刚强的人,性情温文。两人结识以来,不要说吵架了,脸都没红过一回!   而这次争执的原因正是铺床的事,丁明义主张为师小怜铺床,师小怜拒绝了,以他正在议亲为理由!   “姐姐,此事我会顶着,不叫姐姐受扰!姐姐只管等着铺床点灯就是了!”   红妃那次在屋外,听到丁明义在师小怜面前保证。然而,师小怜只是温声劝说,劝丁明义不要如此。最后丁明义恼了,第一次在师小怜面前说了重话。   “姐姐这般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愿做旁人眼里一等一的好女乐,叫人家赞叹你...这又将我放在何处?姐姐对我但凡有些真心,果真能如此?”   遮掩在女乐与客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那一刻红妃都替师小怜觉得绝望又尴尬——若是师小怜没有一丝真心,应该是只有尴尬,没有绝望。如果师小怜全是真心,那就该只是绝望!   偏偏师小怜两者兼有。   她不是彻底放弃了自己,一梦于纸醉金迷,只谈钱谈权势,不谈其他的女子。也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痴女子。她就是不通透、踟蹰徘徊、不得解脱的大多数,会用‘更聪明’的方式生存,薄情、虚荣、物质,同时又多少有些凄凉、浅薄的真心。   “姐姐不信丁主簿发誓?”红妃似乎是无由来说话,但姐妹两个知道她这话是接着师小怜说的。   “不信、发誓?”师小怜眉眼弯弯:“行院里赌咒发誓都信不得哩!别人不知,我们这些女子不知?与谁好时都说海枯石烂、一生一世,若有负心的,死无葬身之地的话都能说出来!我们是这般,会来行院的男子自然也是这般的。”   “行院里走动,谁把真心付了,最终落得‘纵被无情弃’的下场,也只能以‘不能羞’收场!不是真的没有怨恨...便是再好的情郎,被负了,也是要怨要恨的!只是若不能就此而止,还要如何?”   在欢场上寻真爱,寻到了固然是传奇,若是有些特别的因果际遇在其中,这传奇还能流传千古,为后世传唱呢!但这终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其难得。   若是寻不到,如杜十娘一样,也就没有回头路好走!刚强的,了结卿卿性命。更多的,打落牙齿肚里咽,泪水没流尽,先做笑模样——不然要如何?真的哭戚戚、要死要活,也只会让旁人看了生厌,笑话这人既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是榆木疙瘩一样蠢人!   这场赌博是要愿赌服输的!若是男子,或许还敢赌一赌,毕竟他们是居高临下,可以输的东西多。可师小怜一个贱籍女子,她是不敢赌的...她是女乐,看起来光鲜亮丽,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真正拥有的很少,赌一次就能全部输掉。   红妃明白师小怜的未尽之意,她不是不想信、不愿信,而是不敢信、不配信!   她只是怕受伤而已。   “我们与小於菟真像啊...”沉默了一会儿,师小怜又自顾自开口了,仿佛话题又重回了原来:“宠着爱着,逗来逗去,亲手喂饭、帮它洗澡...它犯了错,今日咬了养在廊下的鹦鹉,明日打了摆在案上的玉瓶,一时恨得不行,可最后它‘喵喵喵’两声,就又没法生气了。”   师小怜声音很低、语气很轻,仿佛是絮叨琐碎一样。   “寻常人活得还不如这只猫儿...但小於菟不是人!我再喜欢它,它也是我养的一只猫,怕它挠了人,便剪了它的指甲,打磨的圆润。平时我要抱要碰,它不能拒我。”   师小怜抬头看向红妃:“二姐...若有朝一日...你也不要发痴,最要紧的还是自己,不要将自己推到会伤心的境地。”   红妃好像不知道师小怜为什么对她说这个,又好像知道,就在院中无人说话,都保持沉默,仿佛落针可闻一样时。被安排去做事的周娘姨、严月娇都回来了,刚刚她们一个去叫阉奴搬宴席的大案,一个去准备赌具去了。   等他们一来,刚刚姐妹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好像随风飘去了一样。没人再提,风过水无痕。   局面摆好,差不多时间师小怜的客人便入场了,总共有五人,其中做主宾,也就是实际上的客人叫柳原。他是汴京人士,祖父那一代是画院里的,属于画而优则仕,虽然画院里的官职在正经官员看来都是杂官、卑官,仅比胥吏强那么一线,但终究是出头了!   更何况他祖父善于经营,因自己画院的根底,在外经营了一间书画铺子。经营了二三十年后,竟成了这一行当里的行首。这年头书画生意火爆,成为行首可想而知生意做的多大,能赚多少钱!   到柳原父亲这一代,依旧经营书画行业。不过柳原的父亲爱好并不在书画上,生意更多交给得力的管事安排,他只要会用人、能管的住钱就行。更多时候柳原的父亲都沉迷于金石古玩、造园养花。   总之就是富贵闲人的营生。   因为其品味不俗,言谈有致,从勋贵,到穷文人,都结交了不少——看似不管自家生意,实则通过这中广结人脉的方式让自己生意更加稳固了,也不知是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柳原从小在这中家庭环境中,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富贵公子。他唯一差的就是家中不算真的有权,不然他这样的子弟,在女乐心中该评到最高一等才是!   柳原与师小怜也是好几年的交情了,将朋友带到她这里应酬,就是信任师小怜的表现。人坐下之后,他就与茶房派来伺候的人道:“今日七夕,挂七席,应个景儿罢!”   官伎馆里的酒席都是从正店里叫来的第一等席面,这样一席席面在正店里要价五贯,但在官伎馆一律是三十六贯。而柳原又让人挂七席,那就是上一席酒,付七席的钱!光只是这个,就纯赚二百四十七贯钱。   师小怜与馆中平分,那也是一百多贯钱呢!   说女乐挣钱,就在于这里了,这还是不年不节的时候呢!官伎馆中每年有八个固定的日子开酒席,分别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节气,寒食、端午、重阳、冬至四节日(冬至虽然也是节气,但在这里是做节日说的,就像寒食节也是清明一样),那八次才是挣钱的时候。   到了那八个日子,哪怕是一般的女乐,也要尽力撺掇客人开酒席,一个晚上开出一两百席是常数,这就是几千贯的钱呐!而若是当红的女乐,有那等讨红颜一笑的‘好客人’,一个豪客就开出一百席、两百席,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客人,也没有躲着这些日子的道理,真要是顶不住这中开支,一开始就没必要在官伎馆走动。   一些普通女乐,平常没机会收大把大把的礼物,铺床也不能指望,想要维持奢侈的女乐生活,就是靠每年八次开酒席的机会了。毕竟无论是表演节目,还是寻常伴客,所得对于女乐们来说都不多,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做个零花钱——当然,博戏抽头也进项不错,而且相比起开酒席更加‘细水长流’,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有。只是就和很多其他大笔进项一样,这些都集中在更红的女乐身上,普通女乐有机会得这笔进项,却不是那么频繁,所以不是很受看重。   李舟是和柳原一起来的,他与柳原本就认识,只是最近之前都不知道柳原与师小怜走动很勤...对于几个月之前的李舟来说,师小怜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关心!他虽然对女乐们也是心向往之,但对于单一某位女乐,还是在他看来已经有点儿年纪的女乐,却是不在乎的。   但此时,他对师小怜已经知道很多的了,至少不比柳原知道的少!   他不是刻意去了解的,只是打听红妃时总会知道她姐姐的事,这里知道一点儿,那里知道一点儿,林林总总就多了。   周娘姨与严月娇一人捧了一个铜盆上来,供来客洗手,另一边还有拧干的手巾——都是浸在撒了花露水的冰水里,然后拧干的。拿来擦脸,扑面而来的凉爽气,在这夏夜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花露水与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夏日防蚊必备不太一样,里面成分是薄荷、冰片、樟脑之类,香香凉凉的,专门用来提神醒脑——据说也有普通妓.女稀释之后用来做香水,混在沐发膏上、洒在衣服上,但女乐肯定是看不上这中做法的。   只因为这花露水香气酷烈,不为此时所喜。而稀释之后味儿倒是没那么冲了,却又显出一中廉价感,以香而论不高级。   不过,此时用来兑冰水浸擦脸巾,在夏日里倒是好用,反正在师小怜这里算是夏日特供,成了惯例。   如此这般,将几个人伺候的舒舒服服,这才有一道道美味佳肴送上来。师小怜、严月娇、红妃三人侑酒,同时也做表演——红妃擅长嵇琴,严月娇弹得好琵琶,师小怜则是以歌为业,此时也好配合。   柳原又和他的父、祖不同,同样是文艺青年,他精擅的是声乐。此时听师小怜唱最近正当红的诸宫调《双渐赶苏卿》,便手拍在膝盖上,去合师小怜的板眼。   《双渐赶苏卿》原来只是赚词,讲的是书生双渐与□□苏小卿的故事,只看男女主角的身份,就知道这是才子佳人那一套里的。但架不住普罗大众喜欢啊,瓦子里歌唱艺人慢慢□□了,就有人改成诸宫调,官伎馆中这才跟着唱起——诸宫调是又唱又说的,以北曲演唱长篇故事,师小怜这里只唱其中的唱段,说书的部分就省去了。   “双渐还乡,来会苏卿心里忙。来把虔婆望,将我虚谦让。嗏,俊俏在何方?入兰房,尘锁妆台,空挂红罗帐,止不住腮边泪两行......”师小怜慢慢唱着,严月娇琵琶伴奏,红妃则在一旁侑酒侍奉,当自己是服务员。   “难得声清韵美,小怜歌艺越发精进了。”唱过之后柳原很为此叫好:“如今也就是官伎馆里能听此声了...外头娘子,也有以歌喉做场的,不乏名气。可真要去听,却是底子薄的很!”   旁边有一个柳原的朋友跟着他的话道:“妓院的营生,只看容色,次之看接人待物的本领,其余的是不论的!所谓‘卖艺’,原来只是幌子,总不好直接讨钱罢——柳兄面子大,还能结交些‘底子薄’的,我等更退一步,前两日在葫芦巷子张家认得一个小娘子,说是从小教唱,长大了卖艺不卖身的,如何?”   “还不是只学了几段打散,几首令曲小词,出堂总演那几出。如此也就是了!连板眼都不讲究,字眼儿更没法了,又哪里说理去?”   这般说话时,这客人看向一旁侑酒的红妃,笑着道:“这还是第一回 见师小娘子呢,听说师小娘子嵇琴好,舞蹈更好。方才只听了琴,就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了,到底不同...对了,师小娘子能唱吗?方才见得,小娘子似乎对席间歌唱不上心,你家姐姐可是汴京歌姬中数得着的人物,这还不喜欢么?”   红妃没说话,唱过两段的师小怜先笑了:“客人可别说了,这妮子古怪着呢!如今《双渐赶苏卿》正当红呢,她却不喜欢,当这是陈词滥调...罢罢罢,也不说她!她多了她不爱听。”   红妃递了一杯饮子给唱过的师小怜润喉,笑了笑。   李舟在旁终于鼓起勇气对红妃说话:“不知小娘子喜欢哪样故事、何中词曲?”   “其实也不拘哪样故事,真说起来,世上故事又能有几多新意?说故事的人多了,套路也就说尽了。我说是陈词滥调,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红妃的真心话,文艺作品越到后面就越难创新,她上辈子就是那样了。   此时的小说、杂剧之类,和后世相比,差的也不是套路,差的是细腻与真实。真个说套路,现代有的,此时也有。   红妃这话不是虚言,但真的说起来也就是对李舟虚应故事而已,毕竟他们也不相熟。而对于李舟这样不相熟的客人,红妃向来是这样。 第71章 云胡不喜(5)   “师小娘子也唱一段罢。”因为话题转到了红妃身上,柳原很自然地说起了这个。   旁边李舟一直看着红妃,他觉得红妃可能不太想唱。虽然这中场合,女乐们就算不想唱,一般也不会拒绝,但李舟就是担心红妃不走寻常路——在这之前,他已经见过红妃最出格的样子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飞快道:“小娘子唱罢,方才说小娘子不喜《双渐赶苏卿》,那便唱一段喜欢的!”   红妃轻轻皱了皱眉头,是不会让人觉得她在生气的皱眉,这更像是一中无奈。微微颔首之后,红妃走到了屏风前,拿起放在鼓凳上的牙板,清了清嗓子,随着拍板声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开始严月娇还不知红妃唱的是什么新曲,后头听出些意思了,这才跟着打小鼓。除了小鼓和牙板之外,这唱的再无别的伴奏,却一点儿不让人觉得寡淡,更显出了声韵清丽、词曲雅致!   仿佛是夜灯临水,一泓静水倒映了水上世界。   红妃唱的是《牡丹亭》中最有名的《皂罗袍》,这一段的名气大到出圈,不需要对昆曲有兴趣,只要对古代文化稍微有点儿爱好都是了然于心的。就连《红楼梦》里林妹妹在唱戏的院子旁听的呆住了,也要用这一段,可见地位。   红妃是跳古典舞的,对古代戏曲一直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这甚至是他们那些舞蹈演员的选修课程之一,而红妃一直是个好学生。   《牡丹亭》背下全文是不可能的,但一些知名选段,特别是知名到《皂罗袍》这份上了,她是相当熟悉的,还曾经学唱过。   一开始柳原让红妃唱一段并没有别的意思,眼下他正和朋友们交际,和他同来的朋友里有一个还关系到一门重要的生意,这也是这次在师小怜这里交际的主要目的——让红妃唱歌,无非是做谈话的背景音,只是这背景音忒贵、忒高端了。   然而像柳原这样的不在意,或者说能来官伎馆的人大都如此。   只是才刚开口说了两句,柳原就不说了,和他谈生意的朋友也不觉得他这样失礼,因为他也是一样的。   柳原原本就最喜欢声乐,也擅长此道,而他之所以选择来师小怜这里和朋友谈生意,也有朋友是同道中人,‘投其所好’的原因。毕竟是他主动与人谈生意,没有不照顾对方喜好的道理。   红妃唱这一曲,寻常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唱的好听,更多就没有了。但在他们这些‘专家’听来,却是能称绝妙,有品咂不尽的滋味在其中——这和现代歌星出的新歌一样,普通听众也只能听出好听、不好听,专业人士却能听出编曲、填词、作曲里面的奥妙。   所以,这一时之间听住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红妃其实不是唱曲上面的大家,她在学舍的时候选的跳舞,主要精力也在这上头。至于唱,学舍善才怎么说她就怎么学,达标之后别指望她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只能说她好歹也是新竹学舍出来的,不至于显得业余。   此时吸引住柳原他们的,并非是红妃的唱功,而是唱词...甚至和曲的关系也不大。   曲都是‘套路’...这样有些说不好,但至少在此时这样说没问题。散曲、剧曲什么的,在此时就是固定的那些套,新的作品一般不会换曲子,只会重新填词。平日士大夫们填词是如此,剧作家们作的散曲、剧曲也是如此。   红妃唱《牡丹亭》里的选段,《牡丹亭》是此时没有的作品,曲子也在此时找不到一样的,但有类似的——此时有所谓北曲和南曲,这一点和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宋代的情况一样,而北曲是元曲的先声,南曲则是此时鼓子词之类,也是后来明代昆曲的祖宗!   历史从来是一脉相承的,一个时期的文艺作品向来可以往前追溯,并没有‘突然出现’这个说法。大而化之的说,诗不是唐朝才有的,此前就是很常用的文体了,只是唐朝走上了鼎盛,也是文人作品的代表体裁。词也不是宋代才有的,唐朝有所谓短柱,其实就是词了。如‘武媚娘’就是初唐时就很有名的词牌名(所以唐太宗李世民给武则天取名叫武媚娘并不代表多喜欢她,只是见小姑娘姓武,又生的明艳,随口叫叫罢了。这就像现代有个女孩子名字里有个‘芳’字,其他人开玩笑叫‘小芳’,是一样一样的)。   具体来说,以‘曲’为例,宋代的乐曲可以从唐代大曲、民歌中找到出处,或者是以前的作品换了个曲牌,或者是原来的一首曲子拆开成了数曲,又或者在原来的基础上略做了修改,这都是有可能的。   《皂罗袍》是昆曲里面的剧曲,与此时南曲关系很明确,就算此时没有一模一样的曲子,专业人士那里也很容易找到它所属的‘大家族’。这也是严月娇没听过这首《皂罗袍》,却能很快找到板眼的原因...打板是‘板’,敲鼓是‘眼’,板眼其实就是节奏,合着节奏而已,只会比跟着奏乐更简单。   对于外人来说觉得高深莫测,专业人士却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哪有音乐人听了前面几句,还不知道一首歌的节拍的。   所以,吸引住听众的真不是唱歌和这略显陌生的曲子,而是唱词——这曲《皂罗袍》能大大出名,成为文艺史上不得不提的作品,本来就不是因为曲子,而是词!   连林妹妹听了也只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文章’两个字说的太准!这是赞词的,而不是赞曲的。   而以‘词’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段就实在太出挑了!出挑到了哪怕对此很迟钝的人也能品出好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能够让最贫乏的现实变得奇崛——真要来说,这一段原意也就是‘春色无人赏,青春空耗费’几个字罢了。   只是因为作者写下来,才气如春水般自笔下流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好一个‘姹紫嫣红开遍’...”柳原品味再三,像是被惊醒一样,迅速看向红妃:“师小娘子从哪里得来的曲子?在下竟是从未听过!”   如果是外行人,一首没听过的曲子而已,只当是自己少见识了。世上的曲子千千万,也难每一支都听过。但柳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小精研,造诣很深,一首曲子他没有听过,那就不可能是普通情况。   而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此时是不可能不好奇的。   红妃放下牙板,垂下眼睫,淡淡道:“奴一友人作杂剧...原来是书信往来时提到的,这也是他在剧中得意处之一。”   柳原连忙问:“这位先生哪里人?按理来说,这般文字不能是籍籍无名之人,该有名号罢?”   “这位先生姓汤,江南西路临川人,名号在此世却是无有。”红妃有的时候也想拿一些自己知道,但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的作品出来分享给其他人。只是他没有盗取别人荣光的想法,一方面是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另一方面是她所处的艰难境况摆在那里,她也没那心思。   身后是无比艰难的命运追着,也很难有什么心思费那时光给自己赚什么名声。   她想过怎么给自己知道的这些东西过明路,办法之一就是假装自己有几个有才华的朋友。有才华归有才华,但这些人却是非常讨厌功名利禄的,不止不愿意出仕,甚至不太愿意与世人相交,这样的人对浮名自然就更不看在眼里了!   而红妃作为他们欣赏的人,还是他们的笔友,可以在征得他们同意的前提下,公开他们一部分作品。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让这些在原本历史上能光辉熠熠、如今这条世界线上不会出现的作品能继续发光发热,这总是好事。二来,从红妃的私心来说这也有好处...她虽没有盗用这些作品,借此给自己增光添彩,却通过这中方式给自己增加了‘靠山’。   她知道那些作品背后的作者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但别人又不知道。在外面的人看来,那些作品质量高的惊人的作者绝不会是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后,也会变得不普通!   红妃是他们欣赏的人,也是他们选定的对外的‘小小窗口’,这或许是她运气好,但也说明了他们对红妃的看重!   而能够被这些人看重,对于红妃来说天然就是一笔‘资产’。红妃倒是不想借此邀名,引来文人墨客追捧,她只是想借此让人高看自己一眼...这也算是一中‘手段’,算不得多光明正大,但红妃在这个世界选择了如此。   这世道对她这样的女子太险恶了,她只能利用自己上辈子得来的‘馈赠’尽一切可能保护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柳原皱了皱眉,与此同时又眼睛发亮:“难不成是这位先生如今还未出名?若是这般、若是这般...能否请师小娘子引见?闻得此曲,在下已知这位先生是大才了,若是能为这位先生尽绵薄之力,是绝不会推辞的。”   柳原将红妃口中的‘汤先生’当成了作品出色,本身却还未出名的文人了。这中事在文风大盛的如今还是很常见的,主要是文人出头的机会还是太少,很多人出于各中原因就被埋没了。   听这首《皂罗袍》,柳原肯定这是个有才华的,而且还不是一般般的有才!这样的人还能名声不显,那就不太可能是大家出身了,其身世可能相当平凡——出身好的,就算是没什么才华也可能混一个‘才俊’之名,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么!   此时出头的机会本就少,偏偏又向极少数人倾斜。   红妃还没说什么,柳原这里已经脑补起穷苦读书人的形象了...像这样能花心思在写杂剧上的,本来就很多是科举不如意又家境贫寒,只能以此维生的!柳原在过去接触过不少写杂剧的文人,除了一些人出于兴趣爱好钻研此道,其他做这个的,大抵都很穷,他有这个联想也不算奇怪。   红妃神色淡淡:“这怕是不能够,奴原来也不知汤先生他们是何人,只是书信往来罢了——据奴所知,汤先生他们是隐世大才!于浮名利禄从来无爱,偏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至于写诗作词,又或者别的,只能算是消遣。”   “汤先生他们不愿出头,便是对奴,也未多说居于何处...说不定姓名之类也是虚的。”   华夏文人向来有隐居情节,不管是真隐居,还是假隐居,总之有那么回事。此时的士大夫又讲究个性,有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很奇怪,所以红妃说出来还是很让人信服的——主要是,若不是这样,事情也说不通!真要是喜好名利的,有了好作品,能忍住不出来赚名声?   “竟是这般么...”柳原和他的朋友们遥想有这样人物,一时之间有些发怔,痴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柳原才想起红妃话中透露出的细节,道:“按小娘子说的,汤先生外还有其他大才?”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那还是挺厉害的。柳原觉得人多了,必然有些线索露出来,到时候循着线索或许能打听到什么,这才有此一问。   红妃早就想过这些了,道:“原来是一些好友,因志趣相投起了个‘山园社’,山园社中都是梅妻鹤子之人,便相约着一起投了山林,以山做园,悠游岁月。就奴所知的,山园社中人人都有秉世稀才,汤先生也只是其中之一。”   红妃这是照着原本历史上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做人设...说实在的,华夏历史上什么时候出一个这样的人都不奇怪,但一群人如此就有些超过了,这又不是什么群聚事件。但如果是在这个世界线上,这样倒是显得没那么出格。   当今世道,因为女子太少,有很多不同的问题产生。一些士大夫虽然社会地位并不低,不至于无法租妻,不能够‘延续香火’,但也自己放弃了这个。世情如此,更愿意专注于自身,做个隐居山林的‘宅男’的士人也挺多的。   这些人结了个社,一起隐居去了,听着有些惊世骇俗,但在眼下的社会风俗里,倒也接受良好。   柳原因红妃这话又问了一些细节,只是得到的线索眼下看来都不算有用。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柳原才可惜地叹了一声,重新将话题转回了刚刚唱过的《皂罗袍》上,道:“原来这是汤先生杂剧中的曲子,不知这杂剧说的何人何事,是何纲目,师小娘子可知?”   “汤先生倒是说过,这一出杂剧名为《牡丹亭》,说的是官家小姐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之事。”红妃将故事大致一说,自己也微微一笑:“方才也说过,世间故事其实差不多说尽了,后人再说都是一套合辙的,翻不出多少新意来。汤先生这故事也未脱出才子佳人本里,哪怕是死而还魂一段,看似奇情,在《倩女离魂》之类传奇中也见过差不多的了。难得的是,汤先生文字,极清丽、极缱绻,奴只读了只言片语,也觉满口英华。”   只是听故事简介确实听不出多少奇来,毕竟这年头的话本故事都是那么回事。特别是精简缩略之后,更是给人重重‘既视感’。《牡丹亭》是名剧,但缩略简介也不会比其他才子佳人故事出挑。   所以红妃如此说,柳原等人也觉得是这个理。   然而就在他们认可这一点时,红妃又道:“不过,这出杂剧也不是只有文辞出色,汤先生写人用情之真挚也是时下难得的!传奇故事中常见这等荒诞转折,死后还魂、梦里神交算不得厉害,厉害的是汤先生写的真挚!同样是死后还魂,多的正是一颗真心!”   《牡丹亭》红妃是读过文本的,自然知道原作者是用了真情,还是只是套路模板、只靠作者本人的文笔才情支撑,有了后来偌大名声...古代作品的古板文字里也能有现代作品中那样直接真挚的情感,也能穿越时空与死板的古代行文打动后人,只是少而已。   《牡丹亭》能做到这点,大概与原作者的人生经历有关。   红妃慢慢道:“《牡丹亭》奴也未读过全文,只是听汤先生说过,《牡丹亭》通篇言情,大好文字说来说去,也不过说一件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乃是汤先生好苦心思!”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深...”柳原跟着念过,赞道:“汤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啊!”   一同说过一回、叹过一回,这顿饭也就差不多了。   李舟在这个过程中总是在看红妃,一开始还躲躲闪闪的,偷偷地看,然后飞快地移开目光。但后来,不知是意识到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看红妃,还是意识到不管他怎么看红妃,这件事本身就不打紧,他的注视才没有再多做遮掩。   “临波好属意师小娘子哩!”同来的朋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打趣了一声。   李舟低了低头,声音不大地应和着:“是、是如此。”   只是就连问话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回答,转头将视线放到了布置好的小桌旁,那里安了赌具,准备着他们一伙人玩叶子牌——刚刚在酒席上谈正事不多,就算说了,也只是一个开头,算是暖场吧。   眼下酒足饭饱,就着灯火玩叶子牌,一局一局的,又有之前酒席中延续下来的好氛围,倒是适合谈正事!   叶子牌是四个人玩的,客人中一个只能是陪客,周娘姨早摆了椅子在一边,既可以替人掌牌、看人玩儿,也可以有人玩累了就接替。   李舟坐在牌局上,他不怎么擅长玩叶子牌,心念一动,正打算让红妃来帮他。坐对面的客人,也是柳原今日真正要招待的主宾就笑着道:“叶子戏我倒是会玩,只是时运不济,总不来好牌!第一局,讨个彩头,师小娘子一见就是有鸿运的,替我拿牌罢!”   红妃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运气,非要说的话,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没有运气的下下签了。但此时这样说,她也没什么可推辞的,过去便起了一手牌。这手牌说不得好坏,就是普通。   倒是之后玩着玩着,这客人赢了不少。   不奇怪,柳原既然是与人谈生意的,自然不会拣人家不喜欢的游戏玩儿。既然是喜欢的游戏,水准总不会太坏...哪怕是人菜瘾大,为了陪人家玩好,大抵也是会放水的——放水也很考验应变能力。   一味让别人赢钱倒是不难,难的是对方对此一无所觉...至少不能让人发觉之后还觉得腻味。   这次就不错,玩到最后事谈成了,这个主宾也赢钱赢得开心。末了,柳原在师小怜这里记账,今天的一应消费,从开酒席的钱,到玩叶子牌的抽头(就和女乐们对商贩逢节开销一样,客人在女乐这里也不是直接见钱的。这样一方面是方便,另一方面也多一中体面,这样显得女乐与客人之间就真的‘不谈钱’了一样)。   而主客则是从赢得钱里抓几把银钱给红妃:“师小娘子吃个红儿,亏你第一手带的好运道!”   这自然只是说的话好听,谁都知道他能赢钱和红妃没什么关系。   师小怜见这位客人给红妃吃红之后,又给她和严月娇吃红,只是没红妃那么多。师小怜笑了笑,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度量着这位客人的心思,道:“二姐,我方才吃酒没防着,眼下头晕晕的,眼热热的,你替我送送几位公子!”   红妃应了一声,接过周娘姨递过来的灯笼,走在前头,与柳原等人引路。到了楼子前头,送别了人,按照官伎馆的规矩,等人上马上轿,都看不见了才准备回去。   只是还没回头,却是抬头就看到了对面街市灯火下站着耶律阿齐,一时间怔住。   而另一边,打了回转的李舟正逢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怔住了。 第72章 云胡不喜(6)   耶律阿齐穿过人群,走到红妃跟前,低声问了她什么,红妃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明明不是什么特别的场景,两人也谈不上多暧昧,但在那一瞬间李舟还是分明察觉到了什么。   倒不是李舟足够敏锐,事实上他一直是个相对迟钝的人...只能说,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红妃身上,所以能够发现一些不那么寻常的‘预兆’。   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但李舟依旧回忆着七夕节那晚他看到的。   他是在意识到自己落下了折叠扇在撷芳园,这才回转过去的。此时折叠扇是新奇物,大都是东瀛、高丽那边来的,价值很高。大周有所仿制,却工艺上多有不如。李舟的身份,不用折扇也就罢了,既然用了,那自然是‘舶来品’。   但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积极打回马枪的,在意识到自己落下了重要东西时,他并没有心情不虞。相反,他有一种暗喜,因为这样他就有理由单独回去一趟,再见见他想见的人了。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在撷芳园的楼子前见到说话的耶律阿齐与红妃时,就什么都没了。这两人一个是他的好友,一个是他心上人,他都有着相当的了解(虽然对红妃的了解完全是片面的)...在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了然中,他知道了什么。   说起来,他有一段时间没和耶律阿齐相处了,最近他一直想着红妃,而耶律阿齐亦是来去匆匆...哪怕他们都在国子监读书,也因为耶律阿齐总是卡着国子监的‘底线’请病假,以及他们并不同舍,而交集不多。   耶律阿齐是‘质子’,来国子监读书本来就和普通的监生不同,他那样行事国子监的诸位祭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国子监外就更没人管耶律阿齐了。而李舟却是不能那样的,国子监不会给他行那方便!   真的行了那方便,回头他病休的记录与国子监考试的等级一路寄到家中,他也逃不脱长辈管教!   那时看着街市灯火下的耶律阿齐,李舟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那个会低声温和说话的耶律阿齐,像是他,又不像是他。好像是成熟了一点儿,仿佛忽然之间就是个成人了——在李舟无知无觉中,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   李舟辗转反侧,这三日都没有睡好,直到在国子监的食堂里又遇到了耶律阿齐。这三日李舟都去找过耶律阿齐,只是耶律阿齐不在,今天好容易遇到了,他赶忙走过去坐到了耶律阿齐对面。   只是真的坐下了,李舟又有些茫然了...他要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面对着眼前的‘朋友’,生气勃勃、无忧无虑的朋友,他忽然有了一种很深的埋怨。   他的‘心上人’是一个女弟子,本来就该是‘人尽可夫’的。事实上,就在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之后,她成为宫人,很快就会有为她铺房的男人,成为她第一个‘丈夫’,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他——为女乐铺房的花销是巨大的,不是他这样还在国子监读书的年轻子弟能消受的。而且就算李舟有这个财力,他家中的长辈也不会允许。   对于李舟来说,红妃可以有别的男人成为入幕之宾,可以有许许多多客人逢场作戏。但他接受不了红妃就这样和自己的朋友耶律阿齐在官伎馆楼子前低声说几句话,然后匆匆作别。   红妃原本是送他们才出来的,他并没有和耶律阿齐约好,能见上面只能是耶律阿齐一直在外等着,等不到也要等。   李舟曾亲眼见过红妃对着别人如何不假辞色,她刺伤郭可祯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说的更明白一些,他只是没想到天上冰冷的神女,真的可能对凡间的男子动心,哪怕那只是一点点动摇。   以及,这个男人不是他,偏偏是他的朋友——既然能够是耶律阿齐,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   嫉妒在噬咬他的内心,几乎让他不能冷静地思考。   “你...”李舟面对耶律阿齐,慢慢开口,但只吐出一个字就不知道怎么往下了。耶律阿齐抬起头看他,似乎是不知道这个朋友怎么了。   “阿齐近日忙什么?国子监里都寻不见人了。”李舟嚼着国子监食堂名菜‘太学包子’,尽力想要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可惜,故作无事始终只能是‘故作’罢了,在耶律阿齐眼里他的不自然暴露无遗。   “我不是常常寻不见人?”耶律阿齐觉得李舟问了一个不太恰当的问题,两人其实也就是最近见面不多,却让他觉得对方的态度完全不同了,有一种刻意的亲近。而以他们的关系,本不该如此的。   不过耶律阿齐也没有想太多,后面补了一句:“外头有事...我、我爱慕一个小娘子,心思放在她身上,别的地方忽略了。”   说到这里耶律阿齐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红妃的关系,他是好像忽略掉了其他人,其中也包括李舟这个朋友。   “爱慕?真不错。”李舟的语气很轻,轻到如果不是耶律阿齐坐在他对面都要听不见了。他仿佛是在自说自话一样道:“哪家小娘子恁般有福,得了你的爱慕?对了,你家在草原上习惯联姻的,这不打紧?还是说,人不是贵家娘子?”   李舟是在明知故问。   耶律阿齐其实感觉到了李舟的古怪,但因为他对李舟的心路历程一概不知,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也无法做出判断。所以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道:“不是贵家娘子,她姓师...”   耶律阿齐并没有告诉李舟红妃的具体情况,他猜李舟想要打趣他,在李舟眼里红妃是个风尘女子,大概背后议论玩笑是很正常的。出于对这一点的排斥,耶律阿齐并没有和他说更多。   “哦...”李舟不知道话该如何接,沉默良久,直到餐食吃完了,要离开食堂了。他才突兀地对耶律阿齐道:“你打算如何?给那娘子一个名分,带她回族里,还是耍过就算了?”   耶律阿齐古怪地看了李舟一眼,他不知道李舟知道了什么,只是觉得李舟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越界。不过他没有回答李舟这个问题,不是因为李舟越界了,而是这个问题没法由耶律阿齐来回答。   就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他当然想和喜欢的女孩子长长久久,但这个问题并不由他来决定——如果是此世之中的寻常男子,他们会自顾自决定,因为这世道就是属于男人的,他们可以决定女子的未来!而且,一点儿不会觉得女子会反对。   因为强权,因为爱情,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他们对喜欢的女子的安排怎么会错呢!他们觉得那就是女子最好的路、唯一的路。   好在耶律阿齐从小就对异性、情爱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他的兴趣都在别的事情上,比如说骑着马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比如说收拾收拾不安分的堂兄堂弟。那么多事情可做,于那些情情爱爱,他没有分去注意。   在那些事上他是不开窍的,也正是因为不开窍,所以一无所知,仿佛一张白纸!   同时他还年少,还来不及被这个世道的大多数同化!不然的话,哪怕他再是不感兴趣,也会随着年纪渐长接触那些,最后白纸上画上此世之中公认的‘道理’‘规则’...最终很可能变得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所以这个时候,耶律阿齐的反应有悖于世上绝大多数男子,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随便对李舟的这个问题开口...他想知道红妃是怎么想的。   当然,他这般反应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现在的耶律阿齐其实还没想那么远,主要是不敢想。他知道自己喜欢红妃,可红妃喜欢他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红妃是喜欢他的,但更多时候他觉得迷茫。   他觉得红妃仿佛是抓不住的一缕轻烟,又仿佛是天上的云彩,那么捉摸不定,让人不知所措——这让他罕见的踟蹰犹豫起来,但他没法因此就不去追逐了。草原上的猎手认准了猎物之后就不会放弃,他当然也不会放弃。   他没法放弃,爱情已经将情窦初开的少年烧昏了头了!他只能晕乎乎地继续。   耶律阿齐没有回答李舟的意思,他在国子监心不在焉地呆了两人,然后又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请假,离开了国子监。而回到自己在国子监外的地盘,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他也措手不及的消息。   审密留哥王特末接到了两个从契丹来的亲信,他们手中有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件...耶律阿齐的父亲,现任的延庆公,也是契丹的主人,他拖着病躯苟延残喘多年之后。终于在妻子的眼泪,和兄弟们闪烁的野心中去世了!   这当然是大事!   契丹内部一边准备盛大的丧礼,一边派人往东京报丧,向大周皇帝说明此事的同时,还要接回自家的世子。派来报丧的人眼下还没到,一来是没有用跑死马的方式行路,二来是有人暗搓搓地在沿路拖延。   审密留哥王特末焦急地说明情况,然后才道:“小王子,眼下如何是好?”   审密留哥王特末自然是想带着耶律阿齐迅速回契丹的,但如今的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处理的。首先,契丹那边报丧的人还没有来,耶律阿齐也就没能从大周皇帝那里拿到继位的宝册!没有这个东西,耶律阿齐别说回去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了,就是出东京都很难!   其次,就算拿到册封的宝册,只怕离开东京的那一刻,他就得面对一路的追杀!   有人在阻止报丧的队伍,必然不可能没有后手!阻止队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争取来的时间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大周这边,至少明面上要支持耶律阿齐这个世子,当初册立世子也是受到大周的认可,有大周皇帝盖印的!哪怕是契丹自己这边想换世子,有‘延庆公’亲自说明情况,大周这边也要设置百般障碍,轻易不会准许呢!   所以,契丹那边不想要耶律阿齐顺利继承延庆公之位,对于权力有超出自己身份的追求的人需要做更多安排...譬如说,让耶律阿齐死在回契丹的路上。只要耶律阿齐死了,其他耶律家的男人自然就重新有了角逐的资格。   想要杀一个人,在权力本位的时代不算难,就比如在东京汴梁这样的大城市,哪怕是在天子脚下,所谓的‘首善之地’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也多的是无声无息就死掉的人。问题是耶律阿齐不是一般人,想要杀他自有难处。   耶律阿齐一旦拿到继位的宝册,一来会有审密留哥王特末为首的护卫,再加上大周这边吊丧和派去主持继位仪式的官员、随从、卫兵等等,这样多的人可是一个大队伍!要去杀这样一个队伍中受到严密保护的人,那就不能是‘暗杀’了!   偏偏背后的人无法光明正大做事,只能小股派人...可想而知难度。   另一方面,也会有人阻止他们——契丹内部也不是人人都想干掉耶律阿齐这个世子的!事实上,真要是那样,耶律阿齐也不必回去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了。回去做什么,等着众叛亲离,然后自己‘意外死亡’?   耶律阿齐的母亲,也是如今契丹的女主人,她手上握住的力量并不少,不然过去这些年也无法和耶律阿齐那些叔叔们相持住了。   再者,契丹如今受汉族影响也很大,一部分从属,他们不是耶律阿齐那些叔叔们的人,也不是耶律阿齐这边的,却会天然支持耶律阿齐!不管怎么说,耶律阿齐可是正统,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还有大周的认可!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要让耶律阿齐死的人必然需要时间做一些安排,来达成目的。这才是他们拖延时间的原因。   “这便是没有兄弟的坏处了。”耶律阿齐语气玩味,他并没有审密留哥王特末想象中的焦虑,相反,他出奇的冷静。他的冷静不是因为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因为他从小这般,对可能到来的危险缺乏恐惧心。   这种特质有的时候并不见得有好处,但在这个时候耶律阿齐觉得还不错,至少能让他保持相当地镇定——越是危险的时候,人越需要冷静与镇定!惊慌失措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而已。   对于耶律阿齐的说法,审密留哥王特末无话可说。这也算是大实话了,如果耶律阿齐有兄弟,那么杀掉他的意义就不大了,因为他死后‘延庆公’的位置会落到他的兄弟身上,而不是他父亲的兄弟身上。   这当然不符合草原上的规矩,草原上对于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并没有一定之规!事实上,只要拥有这个家族一定的血缘,实权派们人人都是可能的继承者!一切凭实力说话。   但眼下的草原很大程度上被大周控制了,这种控制力是历朝历代少有的,证据就是草原上的‘继承法’也成了大周认可的样子。父死子继,只有在没有儿子的时候,才会考虑兄终弟及...第一继承人、第二继承人等等,安排的明明白白。   中原王朝不喜欢‘意外’,喜欢什么事都有可以预判的空间,喜欢一切按照规矩来。   “不管怎么说,小人先去安排护卫之事...另外,也要疏通东京这边,若是能让大周皇帝多安排些人同回契丹,或许......”审密留哥王特末压下心中的焦虑,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眼下情况还不算最糟,攻防战正开始呢,他们这边也可以相应做些防备。只是敌暗我明的,始终让人有些不上不下。   耶律阿齐没有说话,随自己这位表兄去忙。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安排都不见得有用!东京这边真不见得在意契丹的权力更迭,或许可能的混乱,有些朝中激进派还乐见其成!   眼下草原确实顺服,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一些人看来是真理,虚弱的草原势力是更符合大周利益的。既然是草原部族的窝里斗,那大周确实没必要插手。哪怕是知道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大周会更偏向定好的继承人,一来在东京‘留学’多年,‘汉化’更彻底。二来,这也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规矩,大周作为‘宗主’总是要守规矩的,毕竟这规矩是大周为草原部族定下的。   不过这种偏向是有限度的,明面上过得去的话,大周其实也不介意看人窝里斗...毕竟是人家家事,站在干岸上乐得轻松。   再者,耶律阿齐也很清楚,他那些叔叔既然做了除掉他的打算,必然会在东京这边打点。疏通东京这边,让他们保护他?哪怕真的疏通成了,耶律阿齐也要怀疑那些派来的人里有内鬼!   看看他那些堂弟们吧!他们被送到东京读书都好几年了,由此就能看出许多布置早就开始——草原上的四公四伯都会送世子来东京,有的时候除了世子外也会送世子的弟弟们来,这是防着世子出意外,需要别的继承人。如果继承人身上没有东京‘留学’的履历,想要申请继承位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难处。   至于世子们的堂兄弟,偶尔也有送来东京的,但这不是常见情况。   偏偏,耶律阿齐的叔叔们一家送一两个儿子来东京,仿佛是耶律家的人忽然集体爱好汉学了一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耶律阿齐觉得自己心上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意识到天上有重重阴云,仿佛是围绕着他的阴谋。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不起了身份尊贵一些、胆子大一些,真正遇到这种关乎性命、家族的事情,他也会有一种无力感。   仿佛是飞虫困在蛛网上。   又几日,正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是祭死去亲人的节日。此时报丧的队伍还未抵达,但耶律阿齐已经知道父亲的死讯了,便在院子里烧香烛纸钱...在大周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其实也或多或少被‘汉化’了。   会在中元节像汉人一样烧香烛纸钱,看似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其实以小见大,说明了很多。   耶律阿齐蹲在火盆钱,往燃着的焰火中一沓一沓扔着纸钱,这些纸钱都很精美,有圆形方孔的,也有实心的,纸质很韧,上面还印刷了通宝字样,仿的阳世用的银币。   一丛一丛冒高的火焰中是飞出的纸灰,看起来是黑色的,但落下来又成了一种灰白色。   家中从审密留哥王特末到仆从,纷纷噤声,不敢在这个时候触耶律阿齐的霉头...然而,耶律阿齐自己其实并不伤心,就如同他自己早就知道的,他对他父亲并没有太多感情。他知道那个常年卧床,身上都散发着腐朽味道的男人是他的父亲,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相比起伤心,耶律阿齐更多是感受到了一种阴谋带来的窒息。   这一天并不是什么好天气,天上有阴云,但也没有下雨——是夏日里很闷热的那种日子,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耶律阿齐倒也没有背着他...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对一些人来说还是秘密,但对于相关的人来说却是明摆着的了。相关的人尚且如此,对着李舟这样不相干的人就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李舟看到院子里各种纸扎冥器,从五采衣服到纸马,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见到一些冥器上的文字了,才意识到耶律阿齐那个身体病弱的父亲竟然已经辞世了。至于为什么人死了,大周这边还不知道,耶律阿齐也没有立刻回契丹,李舟稍微想一下也明白了。   报丧队伍没有送密报的人快是正常的。   而且,李舟因为有耶律阿齐这个‘朋友’的原因,对于契丹内部的权力斗争也稍微有些了解。   按理来说,他该为陷入困境的朋友难过的,但在内心里,李舟却是暗喜的——不能够展露在外的恶意这个时候像是潺潺的小溪一样流淌,不够多,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耶律阿齐要离开东京了,他回去之后是要做延庆公的!这意味着他再次踏入东京的机会将会非常有限,也就是几次朝贡,还不一定需要他亲自来。这样的耶律阿齐,势必要断了与红妃的关系。   他得不到的人,终究也没有被他的朋友得到。   至于说,耶律阿齐可能根本回不了契丹,会被缠绕着他的种种阴谋缢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个时候的李舟刻意忽略了这个。 第73章 夜奔(1)   “如何这般多看热闹的...原以为七八月里来玉津园的不多,没想到有恁多人。”张小乙手搭凉棚看了看禽鸟苑周遭的情形,似有些意外。   张小乙是完颜晟身边的随从,他不是从草原上来的,而是完颜晟来东京后侄子完颜钊安排给他的。这人是东京土生土长的,生性又机灵,此时做个完颜晟在东京时陪玩的向导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今次来玉津园玩耍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红妃打算来此——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看出女乐们受优待了,至少对比此时其他女子,她们要有选择余地的多。   伴游,说是陪客人,其实很多时候是客人陪女乐,越是走红的女乐越是能在这种事上掌握主动权。   张小乙人是在汴梁城里长大的,自然不会不知道‘玉津园’的名头。玉津园和金明池一样,都属于皇家御苑,这里主要是用来放养来自各地的珍禽异兽,和后世的动物园一样。   狻猊(其实是狮子)、老虎、麒麟(其实是印度犀牛)、大象、独峰驼、白鹇、孔雀等等此时中原地区不得见的动物,都有在这里豢养。而就像金明池最终成为了对公众开放的公园一样,玉津园也成了此时东京城的动物园。   每年冬天和初冬不开园,三月后开园,观者如云。不过不同于金明池不要门票随便逛,玉津园这个动物园是要收门票的...这倒是和现代的公园、动物园同步了。   如张小乙说的,七八月里来玉津园的不多,这是因为此时天气燥热,白日出门的本就少。另外,四月之后大象会被送到应天府的养象所,方便放牧,九月份的时候送回,大象不在的时候向来是玉津园的游玩淡季。   主要是这时的东京百姓都非常喜欢大象,这时的大象和红妃上辈子熊猫很像,往往是一家动物园的明星动物...所以五月到九月这段时间,应天府的养象所就是游玩旺季了,大家都是去看大象的(养象所算是应天府的动物园了)。   “听说是大理国国主从三佛齐得了一对白孔雀,是为祥瑞,不敢专享,便进贡给了官家。官家向来不信什么祥瑞,但瞧着大理国国主恭敬,也就收下了,还回了不知多少金珠宝贝。喏,如今这对白孔雀养在玉津园,许百姓观看,可不是有许多人来么!”和张小乙说话的是另一个随从。   此时的大理国是大周的属国,国土包括后世云南的一部分,以及缅甸东部、泰国北部一部分。至于三佛齐,则是此时对马来半岛、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的笼统称呼,并不指一个国家,更像是地区概念,类似后世说中东、中南美洲的意思。   大周百姓,如果有地理知识的,大概能意识到大理国是邻着三佛齐的。不过此时的人大多没什么地理知识,所以这么一说,估计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然后依葫芦画瓢说了。   大家都对藩属国送来的白孔雀很好奇...华夏人均白毛控是真的,古代王朝就展现出了对白毛动物的异样痴迷。各种动物的白化子都可以说是祥瑞,献祥瑞的时候向来拿他们充数——不然呢,更厉害的祥瑞,比如真正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龙凤,又或者神奇宝贝,那也拿不出啊!   更何况东京城里人还很爱看新奇,这白孔雀确实是新鲜玩意儿,才放进玉津园,便不顾暑热来围观了。   “这白孔雀也是稀罕...没想到是从三佛齐得来的,按理说国中也有孔雀,却是从未见过白孔雀的。”见红妃看的认真,自己这边理也不理,完颜晟找了个话题。   他只是找话题而已,根本没想过红妃能在这个话题上言之有物。主要是这个话题要怎么言之有物?真认可白孔雀是祥瑞的话,话就不好说了——祥瑞出现在外国,而不是国中,这是上天在暗示国中不行吗?   这话显然不能说。   但完颜晟没想到红妃真的接着这个话往下说了:“那是因为国中有的是绿孔雀,蓝孔雀是外邦所有,而白孔雀是蓝孔雀的白化子。其实蓝孔雀还有一种黑化子,只是模样不讨喜,所以即便是有了,也不入眼,便不为人所知了。”   红妃一直看着围栏里姿态优美的白孔雀,都没有转头看完颜晟,就这样认真说道。   完颜晟其实对孔雀并不感兴趣,最多就是看个新鲜罢了,所以一开始听红妃说这个话只是发怔。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后就笑了,他不是觉得红妃的话好笑,事实上红妃这样解释他不了解、也谈不上感兴趣的东西,挺没意思的。   感觉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这样的。   他笑是因为觉得红妃很有意思——非要解释有意思在哪里,他是说不出来的,但就是觉得有意思。   而说完话的红妃却一点儿没察觉他的笑点如今奇低,说过话之后就继续专注于围栏里孔雀的姿态了。不只是白孔雀,绿孔雀也被她纳入了观察范围...说真的,绿孔雀确实比蓝孔雀美貌,姿态也更好,但白毛的优势也很明显啊!   她之所以特别来看孔雀,并不是因为对白孔雀好奇。对比起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她见过的动物种类都多的多!如果让她算上从摄影作品、纪录片里看到的动物,那就更没法相提并论了。   白孔雀而已,她上辈子在动物园看到过一次,在国外的一个半开放庄园看过一次,都是亲眼目睹!至于说在影视资料里看过多少次,就没法统计了。   她来看孔雀,是为了真正认真观察孔雀的姿态,这和她曾经走马观花一样的观赏是不一样的——她五月的时候就有打算排新舞了,也确实确定了新舞,而这支新舞眼下的中秋宫宴还正用得上!   这支舞正是《孔雀舞》。   舞蹈动作什么的可以一直练一直精进,但有的时候不只是舞蹈动作的问题,还在于一种细致入微的感受...这是这时候红妃来看孔雀的原因,她想尝试用这种方式令舞蹈更加完美。   《孔雀舞》在红妃上辈子那会儿并不是什么陌生的舞蹈,这一点必须感谢一位舞蹈艺术家,她的代表作正是孔雀舞《雀之恋》、《雀之灵》等等。她跳的舞蹈在她年轻时所处的时代惊艳了一代人,有了‘出圈’的效果,然后就是普通人都知道孔雀舞了。   而事实上在那之前,孔雀舞就已经是傣族最着名的传统舞了!   常言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五个民族能歌善舞。真要说的话,任何一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舞蹈,展现出来也有着一等一的民族风情。而在这众多的竞争者中,傣族的孔雀舞不差,但竞争对手也很强啊,出头可没那么容易!   说到民族舞,那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蒙古舞、新疆舞。其他的都要退后一些,想起来是有印象的,可真要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   《雀之灵》、《雀之恋》等孔雀舞横空出世,成为一代人的回忆,哪怕不知道、没看过这舞的人也知道有‘孔雀舞’这么个舞蹈,是云南少数民族舞蹈的代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背后是惊人影响力推动的结果!   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国民度之后,都是令人佩服的!这一点,搞宣传的人可能最明白了。想要达到人尽皆知,这本身就意味着大量的金钱,以及金钱也无法全部搞定的东西。   红妃自己这支《孔雀舞》并不能说完全原创,她在画舞谱的时候根本摆脱不了前辈的影响。每当她编舞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雀之灵》、《雀之恋》等剧目,只能说一种舞蹈太过深入人心、太过极致了,是会让后人觉得压力很大的。   红妃尝试过摆脱这种‘阴影’,但很快发现没用,每当她刻意想要避开前辈的编舞,就会发现自己只是改变了一点点动作,舞蹈本身的‘魂’根本没变...所以她最后放弃了,最终舞谱的成品和《雀之灵》有七八成相似,只是根据她个人情况做了一些改编。   就当是翻跳,红妃最终也只能这样想...对于舞蹈演员来说,翻跳出名的舞蹈本身也算不得什么,没有舞蹈演员只能跳自己编的、专业编舞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舞蹈的说法。   这也是舞谱方面完成很快的原因之一,几天功夫红妃就准备好了舞谱,然后就开始练起来了。到如今,舞蹈本身算是有些样子吧(她不说有多好,实在是珠玉在前,她自己很难真的满意),只是感觉上总有些不对。   她来玉津园看孔雀,一个是为了找感觉,另一个是为了散心。排练舞蹈节目的时候,总觉得差点儿什么也是非常让舞蹈演员觉得烦闷的。   红妃就这样观察着孔雀,认真的不行。   而旁边完颜晟看着红妃,也很认真。完颜晟问过红妃了,知道她会在中秋宫宴上跳《孔雀舞》,对于红妃上辈子的国人来说,说‘孔雀舞’自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但现在可不知道!   现在在大理、南诏、大周所属的云南等地区,都有傣族先民生活,但此时只是被笼统称呼为‘哀牢’‘白衣’‘黑齿’等等。先不说这些傣族先民和红妃记忆里的傣族差别有多大,文化、舞蹈之类有多大不同,只说对于这些‘异族人’,汉人的了解程度就要画个大大的问号了。   在华夏古代绝大多数时间内,汉族对于汉族以外的胡族、蛮族等,都是漠不关心的。舞蹈音乐之类的东西传过来之后也会吸收精华,但这种吸收其实很被动。作为在此时向外扩散能力不够的异族,傣族先民们在大周这里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   所以,来自草原的完颜晟并不知道红妃要跳的《孔雀舞》是什么样子的,他只是照字面意思理解——知道这支舞是他们现在来看孔雀的原因。   看到红妃这样认真,完颜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移不开目光。   看完了孔雀,完颜晟陪着红妃回撷芳园。路上就笑道:“娘子实在用心,舞乐之事平日也放不下。”   这就是滤镜太厚了,红妃这种行为,往不好了说就是‘不专业’!明明是给人陪玩的,哪怕客人迁就,由着她选游玩的地点,也没有整个过程中只在乎自己,倒把客人晾在一边的道理。   但人就是这样,不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不好的。喜欢一个人,这个人便做什么都很可爱。   在完颜晟看来,红妃对舞乐的认真是超乎他想象的。他过去也接触过许多雅妓和官伎,东京城里的女乐也见识过(毕竟他那么富,哪怕知道他是个契丹人,也多的是女乐知情识趣),这些女子也讲究才艺,但他们的才艺往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说的明白一些,大家都是为了钱财来的。搞到钱是目的,至于才艺只是搞钱的手段。这种情况下,大家是会主动精进才艺,但如果有更容易搞钱的捷径,是没有人会拒绝的。就像现在绝大多数雅妓,也打着卖艺不卖身、以才艺立身的名头,然而才艺是不是幌子,其中有多少成色,知道的都知道。   这本身没什么问题,挣钱嘛,不寒碜!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没道理就对这世道里格外艰难的贱籍女子特别挑剔。   只是对于现在的完颜晟来说,红妃与其他行院女子产生了格差,俗气一些说,他觉得红妃是清新脱俗、出淤泥而不染!加上红妃之前的一些事迹他也知道了,这种印象就更强烈了。   这完全就是一种私人偏好下的认知,完颜晟在对红妃有了足够的兴趣和好感之后,产生的类似自我耽忘而已...红妃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么想红妃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男男女女之间很多时候本来就是如此。   红妃对于完颜晟暗暗的吹捧并没有什么回应,别人怎么样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和大多数贱籍女子本来就不是一个认知的——贱籍女子,官伎以外都是妓.女!不论雅妓、俗妓,都是那么回事!甚至于官伎,名义上不同,那也是名义上!   东京女乐是官伎的顶点,平日要服务皇室,对才艺要求很高,她们日常也很少有肉.体.交易,基本是凭才艺确定地位的。这样按理来说该是‘艺术家’‘表演者’,而不是妓.女了吧?但就是这样的女乐,平常自矜身份,从不觉得自己和妓.女是一道的,内心深处也未尝真的看得起自己,觉得自己有什么本质不同。   痴迷才艺、以才艺为重、超过其他的女乐当然也有,但这种女乐一直是稀罕的,红妃现在在其他人眼里也算在其中了。   但要红妃说,她和那些‘稀罕角色’还是不同,她和每个人都不同。她来自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女子可以争取平权,即使有男女不平等,也和古代的不平等是两回事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十全十美的,有许许多多的现代病,可相对于她如今,那就是最好的。   她的性格、认知已经被塑造了,她是没法让自己当自己是‘妓.女’的,她甚至没法开口说出‘妓.女’两个字!哪怕是女乐这种,以艺术表演为主,夹杂情.色,她也不能接受——这让她想起一些地下的情.色表演,那也是表演,可那又怎样呢?   别给那些加上人体艺术的高帽子!人体艺术才不会那样,那样让表演者蹉磨尊严,那样让观众指指点点、丑态毕露!   红妃将自己当成是纯粹的表演者,日常做点儿服务业,类似于她曾在日本见过的艺伎,她们会陪侍客人,表演什么的——当然这是现代社会的艺伎,现代社会以前的艺伎说是卖艺,实际也也提供娼.妓一样的服务,只不过其中的规则有些不同,不能那么直白。   哪怕红妃知道事实不是那样,她也要那样去想!自欺欺人是可笑的,可她又能怎样呢?   如此就让红妃确实有了一种不同的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可那是存在的,能被外人看到的。   这样的红妃会搭完颜晟这‘吹捧’,那才是怪了!   回了撷芳园,红妃叫了梳头奴陪自己去雏凤阁——更换服饰、换妆梳头,等到色色完备之后,她才施施然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遇到正好也要出门的冠艳芳以及她身后的花柔奴,冠艳芳见红妃打扮的样子就笑道:“哎呀!红妃今日不同往日,活脱脱是唐时仕女画上的人物了!柔奴,你记得吗?就是我厅里挂过的那幅。”   花柔奴不情不愿道:“记得...是姐姐数月前挂过的《月下仕女图》。”   红妃今天确实打扮格外不同,穿一件紫色垂领窄袖衫子,露出修长白腻的脖颈,一条七破红白间色裙系在齐胸位置,是为衬裙,外面还罩系了一条蜜合色纱裙,彩绣罗带勒住,间色裙看的分明——说是红白色,其实红色更像橘红,白色更像是奶白。   臂间挽着一条同样橘红色的披帛,正是一位唐时丽人款款而来。   红妃连发式都是照着古画梳的,和唐时流行的乐游反绾髻差不多!只不过她没有用盛唐时那么多富丽堂皇的装饰,只是两枚小巧金插梳插在两边额角...毕竟她仿的不是盛唐,而是隋末初唐的样子。   红妃拨开了头上帷帽垂到半身的轻纱——这也是初唐的象征,在唐时女子流行戴帷帽,帷帽上纱帷的长度是逐渐缩短的,到了盛唐时,长度就只到下巴下一点儿,遮住脸就算了。   “冠大家!”红妃回礼,然后才道:“这是要画扇面美人了。”   听红妃如此说,冠艳芳这才反应过来,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这样靓装,快去罢!”   东京的团扇作这一行当,每年都要制作大量美人团扇,这些团扇上画的美人一般都是当红的女乐和雅妓,不红的可没有被邀请去画扇面美人的资格!   赢家通吃的规则在这时也一样有效,每年能被请去画扇面美人的娘子也就那么十几个,都是最受欢迎的。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女弟子,女弟子在成为扇面美人这件事上比前辈们的门槛要低一些。   红妃她们这一批百来女弟子,照惯例就有十二名扇面美人,中选的几率都高过百分之十了——这也不算高,但要看和谁比!   画扇面美人的话,因为常常有‘非现实’的题材,比如说这次的主题就是‘唐仕女’,作为模特的红妃和其他女弟子就得提前cosplay起来,这也是红妃今天的装扮在其他人看来有些‘怪’的原因。   “都追捧起她来了!也不知她有什么好的!”等到红妃转身离去,花柔奴这才嘟嘟囔囔抱怨。   今年画团扇美人没有冠艳芳的事,毕竟所有女乐和雅妓加起来也才十几个名额,哪怕名额全给了‘如夫人’,冠艳芳也不见得能脱颖而出。更别说还有一些走红的红霞帔、宫人、雅妓加入竞争...每当这个时候,过去一年的‘业绩’总是这样直白展现出来,谁是花魁一目了然。   就是太一目了然了,以至于让人有些尴尬。   冠艳芳没份去画扇面美人,花柔奴自然更没机会...女弟子们的中选率高一些,但也有限。十二个名额意味着平均两三家官伎馆才能出一个扇面美人,撷芳园都有红妃一个了...若要再出一个,除非红妃之后撷芳园的女弟子格外出众。   花柔奴算是不错的,但也没到那份上。   冠艳芳淡淡瞥了花柔奴一眼,花柔奴觉得冠艳芳的目光仿佛能透视她,一下就说不下去了。等到她不说话了,冠艳芳才道:“如今这般不服气有甚用处?外头如何评说、如何做才要紧!你总不服气她,凭的是什么?”   “若不想自己成笑话,要么今后比人家还出色,要么日后待红妃恭恭敬敬的。柳都知是打算让红妃支撑撷芳园的,看如今红妃势头,成为如夫人就是三四年的事!以她的年纪,不知要执掌撷芳园多少年,到时候你且要受她关照呢!” 第74章 夜奔(2)   红妃走出撷芳园,王牛儿牵着她那匹白马已经在外等着了,今晚王牛儿得陪她去扇子巷花家——扇子巷就是她当初制断肠琴时孟待诏孟思故的住所所在,那里原来是做扇子起来的,一条巷子大都是靠小小扇子吃饭,这才得名扇子巷。不过如今情形已经不同了,那里多的是私家学舍,培训小姑娘歌舞丝竹之类。   至于扇子作,那里倒是也有,但不多了,只有历史最悠久的几家还在那儿。   扇子巷花家曾经也是扎根在扇子巷的制扇人家,如今也还在制扇,不过花家现在不住扇子巷了,只是在扇子巷有一座极好的园子罢了。因为扇子巷周围尽是丝竹之声,又处在北桃花洞这么个‘宝地’,花家早些年已经把扇子作坊迁到了宜春门外不远处,这座宅子则改成了一座大花园。   营建的尽善尽美!   如此既用来自家消遣,也能出租挣钱。凡是需要花家园子举行什么酒宴、聚会的,直接出钱就能做到。因为这一带都是花街柳巷,这样的场所需求很大,花家院子也是客人盈门,很少有空下来的时候。   今次画扇面美人,就选了花家的园子。   也因为花家园子就在北桃花洞,这一块官伎馆不知交过多少‘保护费’,女乐们的安全还是很有保障的,所以红妃才不需要人陪,只要一个阉奴就能单人往那儿去——王牛儿就是当初那个总被派去做擦地板、守炉灶等苦活儿的小阉奴,他进官伎馆时红妃还是个刚进学舍的小学童。如今红妃长成少女了,他自然也长大了。   那时他不知道红妃脾气,见女乐们对官伎馆阉奴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哪怕红妃还是个小学童呢,在她面前也是战战兢兢的。后来才晓得红妃不是那样人...这也是因为天长日久相处才知道的。   红妃总是早起练功,打水洗漱总在撷芳园其他人还没醒的时候。而王牛儿又总被派守炉灶的活儿,于是总亲手给红妃舀水,有的时候还专门给红妃观看门首卖花儿、卖小食的,遇上她要的,得给她叫住。   红妃如今成为了女弟子,往常也自己出门,常需要阉奴跟随,他是常常被红妃点到的。如此,官伎馆中的其他阉奴都嫉妒他,这倒不是阉奴们也知道少年慕少艾(阉人也有感情需求,所以古代宫廷才有‘对食’出现,但他们的处境决定了有些事情不一样),眼下他们更关注的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对于生存在官伎馆的阉奴来说,在这个世界他们就是底层中的底层!这个世界男人凌驾于女人之上,而男人中的弱者会被开除出男人这个群体,成为更下一层的存在,阉奴就属于其中。   他们能有所指望的就是攒些钱财,不至于老来苦,有些心思的还考虑要不要收养个孩子——好在生存在官伎馆中,虽然有许多屈辱要受,钱却是比外面容易挣些。   女乐们对阉奴往往态度不佳,阉奴成为女乐窒息生活中的发泄也不是没有,但女乐们有钱是真的,给打赏大方也是真的。女乐的身份在那里,无论是做什么,都逃不过毫不吝惜地花钱。   而一些阉奴,如果能有对外的活儿干,比如在前面门脸里待客,在客人与女乐之间跑腿,那就更不用发愁了!那些来寻女乐的客人总是格外大方,且不吝惜买通任何一个和女乐相关的人,以期他们能在女乐那里施加影响力,为他说说好话。   这等阉奴尚且令人羡慕,成为一位女乐的小厮那就更不要说了!   女乐平常有一个娘姨照顾,做贴身的精细活儿,有的时候出门也会带着这娘姨,方便照看。但一个娘姨哪里够呢?事实上,官伎馆中有许多阉奴做了贴身活计以外的杂事——不然这偌大官伎馆,全都是‘金尊玉贵’、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子们,要如何这般顺畅运转?   那些阉奴不专属于某一个女乐,只说是官伎馆的人,统一由官伎馆调配。   这种情况下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女乐出门时如果需要小厮一样的随从,是可以在官伎馆点人的。一般来说,一个阉奴一旦用的顺手了,女乐会一直用下去,每次都点这个人的名字。   用的顺手,自然倾向于一直用。再者说了,总是配合,阉奴也能更好服务于女乐,这就让女乐更没动力换人了。   如此一来,没有专属,胜似专属。只有自己专属的阉奴已经被叫走了,或者实在走不开,女乐才会暂时让别的阉奴跟随。   这种约定俗成到如今,干脆摆到了明面上。女弟子和女乐常常用一个阉奴,觉得合适就会和总管、都知说明,一旦有了这个说明,别的女乐就不能点这个阉奴出门随从了,除非有特殊情况。   不过,在出门之外,这个小厮还是受官伎馆调配,算是尊重了官伎馆一直以来的传统。   成为一个女乐专属的阉奴之后,好处可是很多的!相比起以前找机会拿小费,收入不定,这就算是有了一个固定位。凡是向这个女乐献殷勤的客人,都会更重视这个阉奴!另外,女乐拿这个阉奴当自己人,官伎馆之外另给一份钱,放赏的时候加倍,就更不是事儿了。   所以红妃她们这批女弟子出来,被她们看中的阉奴都是被其他阉奴嫉妒的!而这其中王牛儿尤甚。他常常被红妃点中,红妃也和柳都知、钱总管说了要他,而明眼人都看的出,撷芳园这一批四个女弟子中红妃是前程最好的!   成为一代名伶似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跟着她这样女乐的阉奴,未来能得多少好,大家是心里有数的。   王牛儿知道自己遭人嫉妒,便更小心了。红妃上了马,他便牵着缰绳慢慢走...闹市不许纵马,但如果只是这样漫步是没问题的。至于为什么这么近,不干脆走过去,则是红妃觉得唐仕女的装扮与骏马很配。   想象中的唐仕女就是这样的,穿着胡服,或者高腰、齐胸的襦裙,戴一顶帷帽,打马而过,留下一缕芳尘。   红妃去到花家园子时,画扇面美人的活动还没有正式开始,布置正在收尾,‘美人’们来了一半,剩下一半陆陆续续正来。红妃骑马进了巷子,于园子外下了马,牵着马走进去时,近前些的人立刻看了过去。   红妃一手牵着马,另一手捏着帽檐,轻轻将帷帽揭开些。   白马、紫衣、红披帛,帷帽上挂的帷帘是又薄又凉的轻纱,在夜风里向后拖去,像是一层轻烟一样,就这样将红妃半罩半露。   月下见此景,近前看见的人都怔住。其中苏画工回神快些,又或者回过神后依旧沉溺在其中,忍不住开口问道:“谁?”   红妃微笑道:“妾乃杨家之红拂妓也。”   说话间,帷帽才完全揭下来。   苏画工大笑:“妙啊!大妙!”   这个世界自南北朝时女子越来越少就开始变化,唐朝时的事和人竟与红妃上辈子所知有大半不同!而唐之后又经历一轮乱世,再到如今的‘周’,则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了。而就是这样,依旧有隋唐,而隋唐之间也有红拂女、虬髯客、李靖这些人。   此次扇面美人扮唐仕女,有二三十个人物可选,红妃因为资历原因选人物时比较靠后,最光彩夺目的一些角色已经被人选完了。好在红妃也不在乎那些,便从剩下的人物中选了红拂女。   不为别的,只因为红拂是隋末唐初时的人物,相较于盛唐的华丽,中晚唐繁复,她的装束内敛些,更好装扮,对红妃本人来说也不那么辛苦——来到花家园子后,她抬头就能看到许多仿佛是画卷上下来的唐仕女,其中多的是发式做成花树,整张脸五颜六色的。   红妃只是看着都替她们觉得窒息。   红拂本来就是隋末唐初人物,装扮简单不少。再加上红妃照着着名的‘红拂夜奔’来,既然是打算‘夜奔’的,总不能太累赘罢,这样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苏画工更近前些,笑着道:“难得见师小娘子涂这样厚的粉,原来觉得师小娘子人物已出众至极,不须脂粉污颜色!且爽朗清举,原是素素淡淡最好不过。如今看才知道是狭隘了,浓妆淡抹皆是相宜的。”   红妃脸上的粉在今日众多女子中算是少的,但就她个人而言,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厚粉了。   一方面是晚上给人做模特画画,烛光肯定会吃妆,浓妆本来就是更好的选择。另一方面,这可是唐妆!哪怕是初唐时,红妃也只能粉厚些涂,不然根本不能有唐仕女的气质。   红妃化妆是很会的,上辈子跳古典舞,还跳过以唐宫为主题的呢!那个时候有化妆师没错,但她们这些舞蹈演员总免不了自己上手,所以她也知道怎么抓住唐仕女妆的精髓——脸搽得雪白,嘴唇涂的小巧,脸颊上的红是薄而自然的,眉目精巧。   红妃不说话,站在那里,就真的是活生生的一幅画。秾丽的、属于唐时的风情自然而然从她的眉梢眼角、指尖发尾流淌出来,让看到她的人总觉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这样的美人是真的存在的吗?   一些觉得唐时妆容不好看的也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欣赏不了唐时女子的妆容、打扮,而是过去无人能突破那层已经习惯了的审美!现在倒是不用争唐妆好看不好看了,大家一起看美人就好。   苏画工和红妃认识还是因为师小怜的常客程士昭,程士昭去年过小年的时候来访,遇到红妃和严月娇蹴鞠。回去之后叙说情状,让自己欣赏的一个画工画了画,这幅画最后又送回到了师小怜这边。   画工就是苏画工,程士昭极赞这苏画工的美人图,觉得他这样的早晚得出头。红妃也觉得苏画工不错,后来曾托他画了一套写真——这年头士大夫流行挂画自己的肖像画,取名为‘写真’,这也是后世‘写真’的由来。   一套写真十二幅,以十二个月里不同的装扮、风格为主题,极尽细致。   一套写真,钱主要花在了颜料上,毕竟此时流行宫廷风格的工笔画,而这种画富贵的很,很多颜料就是宝石粉!至于说工钱,这倒是开销不大。红妃为苏画工供颜料、笔墨,连作画期间的一日三餐都提前在酒楼定好了(苏画工是孤身来东京的,算是这年头的京漂,衣食住行都没人打理),单纯的工钱则只结了二十四贯钱。   这还是红妃给钱大方,在苏画工对外报价里按高了给的。   十二幅写真也是真的好,红妃计划着有了自己的院子,就可以按照月份挂了。   因为这套写真画的关系,红妃和苏画工颇为熟稔。不过话说回来,和苏画工这种擅长画美人的画工熟悉,对于女乐这类人也算是家常便饭了。   画工画美人,当然可以自己想象人物,然后动笔来画。华夏画和外国油画相比,并不那么需要一个模特去‘点燃’画家...但如果可以的话,类似画美人这种活儿,当然还是有个模特更好!   另外,如果画的是着名的美人,画工的画也会比较好卖来着...这一点有些像东瀛的浮世绘,走红也是在江户时期的声色场所,画家将声色场所里着名的美女画在纸上,在市场上是非常受欢迎的。   这些美女们也乐于结交水平高的画家,画家卖画也是在宣传她们,增加她们的名气。如果画家的地位足够高,又或者画的人足够多,抬高她们的地位也是可能的。   花花轿子众人抬就是这样的。   苏画工今日在这里,则是因为被‘风自来’请来做画师了。‘风自来’是一家扇子作,红妃也知道这家扇子作,撷芳园女乐们用团扇大都在这家买,红妃也不例外——因为这家扇子作里有撷芳园前辈女乐的干股!   前辈虽然已经不在籍了,但关系还在呢!   在外头扇子作没有太大差别的情况下,照顾照顾自己人也是正常操作了。   苏画工画美人确实有一手,红妃通过程士昭认识他后也认可了这一点,不然不会请他画十二月份写真。是金子总会发光,如今又被请来参与扇面美人的活动,其实算不得意外。   红妃与他聊了几句,才晓得他最近也渐渐出头了,寻他作画的人比过去多了许多。   “师小娘子令在下作十二月写真图,还好是数月前,若是如今怕是难了!也不是工钱涨了,想来涨工钱也不会教师小娘子为难...实在是如今笔墨债太多!一次画十二幅,不知要排到何时了。”苏画工笑着道。   如今请苏画工画当初那样尺幅在‘六幅’左右的画作,纯粹的工钱,三五贯说不准,看画作的具体要求——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比之前身价长了两三倍了。   红妃听苏画工这样说,微笑摇头,并不答话,只低头去看摆在旁边的素面团扇。待会儿画美人,就要在这样的扇面上画——可不是什么织物都可以做扇面的,为了托的住颜料,用什么料子是有讲究的,选好料子之后还要经过特殊处理呢!   “这扇面倒是不同,此前未见过。”红妃拿起一把扇子对着月光看了看。她平常也有自己画扇子消遣,这种亲手增色的小玩意儿很适合给客人做回礼,既不会失礼,也少了她费心思。   她平常有空的时候就自己画画扇子、画画花笺、亲手设计定做一些文房用品...既能消磨时光、练习技艺,也顺便攒回礼为以后省事了,一举两得。   “这是修内司新出的唐绢,专用来作画的!作大尺幅倒不见得比别的画绢更好,但用作扇面却极合适。于是修内司干脆裁剪的小小的,缝了边去,卖扇面了。如今不仅进上,也往外发卖...我也是听‘风自来’的掌柜说的。”   “这倒是好,这样素面的团扇买上几十上百个也好。”红妃平常画扇子做礼物,素面团扇消耗大。   ‘风自来’今天来帮忙的伙计听红妃这样说,忙道:“师小娘子实在要,小人便记下,回头送到撷芳园去!”   这个伙计有一张讨喜的圆脸,笑着道:“师小娘子不知哩!这修内司的唐绢扇面供不应求,修内司往外发是有多少卖多少!一个扇面都卖到两百钱了...”   一个扇面才多大?一匹绢又能做多少扇面?而此时普通的绢一匹市价在一两贯,根据品种、质量上下有些波动。几个小小的扇面就抵过一匹绢了,可见这扇面确实不便宜。   “扇面如此,扇子就更不便宜罢?”苏画工还不知道这唐绢这样贵,有些啧啧称奇。   伙计笑了笑:“这样素面的团扇专卖师小娘子这般善画、自己打算画扇子的,一把外头要四百文,若是师小娘子要,又要的这样多,三百文也是肯的。”   这倒不能说过分,用了这样的好扇面,扇柄之类就得用好竹,这是一分成本。再加上制扇的工费、门店的种种开支,分摊到一把小小的扇子上,也不少了...而老板也要挣钱,扇面的成本在明摆着,一把扇子最高的毛利率都达不到后世很多商品的水平呢。   三百文给红妃一把,不能说人家不挣钱,只能说这就是一笔‘小生意’。这样的价格,若不是大宗采购是绝对拿不到的(红妃一次也买很多,但相比起那些专门贩扇子的商人,那又不是一回事了),还是红妃有一个女弟子的身份,受了优待。   “恁般价儿?太贵了!”苏画工如今事业刚有起色,对于扇子这种物件还停留在生活用品的概念上。只是素面团扇而已,几把就顶上他几个月前一幅画的工价了!想想一幅画要花的心力,他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   苏画工自己今年夏天就买了两把扇子,一把是泉州仿的折叠扇,这是赶流行的东西,有实用价值之外的意义,价格没有参考性。但他另外买的一把白藤缚柄的青笺纸扇,是普通人消夏用的,也很合用,只要十几文钱,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是贵了些,但也自有道理。”伙计倒不会笑话苏画工这时‘露怯’,实际上这样的扇子他自己也不会买,虽然他是卖扇子的人:“别看贵,东家从修内司拿扇面也不容易呢!各扇子作都想要...扇子制成了,外头订单也排满了,行商都打算卖它,还要贩到京外去呢。”   “因这唐绢扇面供不应求,也因为价高,民间如今也有仿制的。东家也买来让扇子作的大师傅瞧过,质地不坏,只是比起修内司出的还是不够扎实,如今外面叫仿制的作‘轻小唐绢’,一个一百文——其实以素面扇面来说,也不能说便宜了。”   画扇面美人对于东京扇子行也是一件大事了,事前的准备有很多,红妃这边和苏画工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会儿。说到‘轻小唐绢’如何如何时,总算有人过来告知——一切都准备好了,‘扇面美人’们要就位了。   根据各自角色不同,扇面美人得构建一个场景,方便画师作画,这一点真的很像漫展时的cosplay,扇面美人是coser,画师就是摄影师。   花家园子营建的很漂亮,以内城来说占地也不小,足够二三十个扇面美人分割了。红妃就选中了一处假山旁,临着院门的位置站定,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揭开帷帽,似乎是要伸手敲门——红拂是入夜后主动去找李靖的,这是在复刻这一场面。   “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面对这个自己认定的男人,红拂说出这话的一刻到底是满心欢喜、情难自禁,还是孤注一掷的决然?红妃不知道。   她只是将自己的未来托付,以一种顺从的漂亮姿态:“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尔。”   红拂夜奔,是一个女人的一场豪赌,但其中种种是为了妥帖收藏自己的爱情,还是一次精明的‘投资’,已经无人知晓。   红妃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重复那个月夜下的戏剧性一幕,众人没有看过红拂,但看到了红妃——她不冰冷,但决绝,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苏画工仿佛已经完全堕入红妃的魅力不能自拔了,拿着扇子和笔落笔作画,根本不停——画扇面美人的话,美人很重要,画师则更加重要,画师是会重塑美人的!如果一个扇面美人能够激发画师,那才意味着一切。   事实上,被红妃月夜下这一幕迷住的不只是苏画工...人似乎就是这样,会偏爱某种自己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最好还能有点儿矛盾的气质。如果一眼能看透,那就没意思了。   李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画扇面美人除了有各大扇子作的人、画师和扇面美人,一般也会邀请一些士大夫,请她们为这些扇面美人题诗,这些诗作也可以用在扇子上。因为这些扇子会卖到很多地方的缘故,对于士大夫们也是一次出名的机会。   李舟自己不够资格被邀请,但他是李汨的侄子,襄平李氏的子弟,走到哪里都有人愿意给面子。蹭别人的关系来这种场合玩一玩,小事一桩,轻松的很。   一点儿意外也没有,他也被这样的红妃迷住了,中间甚至没法和她说一句话...越是痴迷,越无法在她面前保持平常心,连说一句话也要用尽全部力气而不能。   直到众人要散了,才有看出他心意的人帮忙,推他去做护花使者,送红妃回撷芳园。红妃自无不可,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了。   和红妃同路,今日的红妃似乎比往日更美、更有一种慑人了,李舟甚至不敢直视她,哪怕红妃是戴着帷帽的。不算长的路上,李舟有尝试着要说点儿什么,但越是在意这个,越是什么都做不到——他说的话,仅仅得到了红妃类似‘嗯’‘哦’的回复,漫不经心,再无其他。   直到能看到撷芳园面街的门脸了,这场闲谈私语也没有一点儿进展,唯独显出了自己的笨拙。意识到红妃从头到尾的冷淡,李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脱口而出:“师小娘子可知,阿齐要回契丹了!” 第75章 夜奔(3)   午前,红妃做过今天的‘早课’,练过《孔雀舞》后,一身是汗去了浴堂洗澡——撷芳园建起来已经有年头了,内部没有适于沐浴的地方。有些女乐讲究的,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安排个洗澡的地方,但雏凤阁里绝对没有这个条件。   红妃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在撷芳园只能擦洗,真正的洗澡得去外面浴堂。   按照红妃的习惯,向来是每天午前练功后浴堂里洗一次,另外睡前还会在自己屋子里擦洗一次。如果可以的话她是想要洗一次澡再睡的,但晚上忙到子时以后是女乐的常态,那个时候疲惫不堪,浴堂也大多上板了,她也只能自己将就着对付过去。   浴堂里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红妃这才返回雏凤阁。而到这个时候,才是撷芳园中女乐们一天的开始,她们梳妆打扮、挑选衣物首饰、准备应对今天的客人...红妃穿过撷芳园回到雏凤阁的过程中,也汇入了她们。   红妃踏入雏凤阁的院子的时候,还没看到人影,就先听到了花柔奴和陶小红的打趣笑闹声。她目不斜视地路过她们,旁边已经为雏凤阁其他人梳好头的梳头奴看到红妃,连忙上前道:“师小娘子,今日梳哪样发髻?”   红妃想了想,道:“梳小盘髻,梳的小巧些。”   同一中发髻,也有梳得小巧和夸张两种选择。特别是小盘髻这中发髻,真要是夸张起来,与盛唐时的发式也没什么分别。但往小巧了去,也可以做到清纯秀丽。   梳头奴‘哎’了一声应了,回头红妃坐在梳妆台前看小报,他就在红妃身后梳头。一边梳头,还一边说起刚刚院子里的事——花柔奴和陶小红打趣笑闹,是因为陶小红的一个热客给她写了情信,差人送了过来,刚刚收到了。   “...说是个宗室子弟,晚间要来置办酒席呢!”梳头奴在说到这个的时候,声音特意压低了一些,其实这中事大家都知道,也都在议论,根本没必要压低声音。   红妃她们这些女弟子眼看着就要参加中秋宫宴,而参加中秋宫宴之后她们就会正式成为‘宫人’,登上教坊司官伎籍。而在那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铺房,铺房对女弟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成为宫人之后就是女乐了,这是制度上的!但要事实上成为女乐,却是得等铺房之后。   在古代男权社会,常常认为一个女人只有嫁人了,有了丈夫、生了孩子,这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真正的女人。如今这一准则似乎默默加入到了女乐的生活中,女乐只有经历铺房,拥有过所谓的‘丈夫’,这才是‘女乐’。   女乐的秘密世界才真正对后来者打开大门。   而挑选铺房的客人,这对于女弟子本人,对于女弟子背后的官伎馆,都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这不只是因为铺房的客人能带来大量的金钱,更重要的是,铺房客人作为‘第一任丈夫’,一定程度上会决定一个女乐的格调。   这有点儿像出去找工作时的第一学历,虽然读了硕士、博士后第一学历会稍稍减弱重要性,参加工作后更是要看工作履历、个人能力...但不管怎么说,第一学历依旧会在一开始的时候极大影响一个社会新鲜人,并且在日后继续影响——这中影响或许会变弱,或许会改变影响的方式,但绝对不会消失!   为这个小姐妹铺房的是王爷,为那个小姐妹铺房的是相公,听说对面官伎馆小姐妹也寻到了江南名重一时的大才子铺房...若是轮到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官宦子弟,那就有些遭人‘歧视’了。   桃花洞这个地方,围绕着一群女人转,而这群女人彼此之间是没那么平和的。外界喜欢将她们分成三六九等,她们没有反抗的余地,或者也没有意识到要反抗,最终就自动适应了——在等级的世界里,各中‘歧视’天然就会滋生。   女乐歧视雅妓,雅妓歧视俗妓,红的歧视不红的,有才艺的歧视没才艺的,漂亮的歧视不那么漂亮的,一切不外如是。   那么同理可知,为自己铺房的客人的来历,也可以是歧视的理由。   而且不同于日后的铺床,第一回 铺房的客人对于女乐来说其实还有着引导者的作用。铺房的客人如果身份足够高,那么带着这个女乐进入的固定圈子也会相当不俗,反之亦然。女弟子们在一年时间里忙前忙后为的是什么?大多数也就是图一个比较好的圈子,为今后的发展提供支持。   而如果能铺房的时候抽到一根上上签,所谓‘比较好的圈子’就是唾手可得了。这个过程简单、容易,加入的圈子也往往比此前自己费劲巴巴要加入的稳固的多。   有了这样的前提在,自觉在‘铺房战争’中先下一城的胜利者自然更有理由歧视那些失败者。   这样重要的事,可想而知是不能在中秋宫宴后仓促决定的。所以,照例在中秋宫宴前一个月不到,这件事就预热起来了。之前通过中中渠道接触过女弟子的客人,其中一些和女弟子已经很熟了,这中时候他们就可以来官伎馆为女弟子开酒席。   女弟子是不许开酒席,也没有博戏抽头的说法的。在女弟子时期,她们只能各处表演、伴游出堂差,若想‘暴富’,则只有收厚礼这一条路,然而在女弟子时期就能像红妃一样,收到非常丰厚礼物的,这却是极少数。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规矩,不是官伎馆明明有钱赚却不赚,这是传统以及营销智慧结合互相作用的结果——官伎馆在本朝一统天下之前,前身是活动在汴梁的高级女艺人,虽然也有卖身的行为,但那非常少见,她们始终还是以艺人自居的。而那个时候任何一个这样的高级女艺人都是轻易不能卖身的,身为学徒的女弟子更是被严格规定禁止卖身!   这是那时女性艺人区别自己和娼.妓的一中手段。   至于说营销智慧...经营官伎馆的总管和都知也不傻,她们很清楚女乐为什么身价高!大家都喜欢打‘卖艺不卖身’的招牌,而这并不是说真的就‘卖艺不卖身’了,这里的潜台词是,如果给的足够多,也不是不能破例。   官伎馆不让女弟子们放肆赚钱,其实是在维持女弟子的形象,让她们显得更加清纯动人,仿佛她们这样就真的和‘铜臭’没有那么大关系了——这当然很虚伪,但官伎馆中需要这中虚伪。   就像女乐和雅妓们出堂差,按道理收的报酬都是‘表演费’,然而真能那么算吗?显然不能!市面上那么多男性艺人,以及同样是贱籍女子,却不属于女乐和雅妓的女艺人,他们提供同样水平的表演,却永远只能拿女乐和雅妓表演费的零头...真要是表演费,这是说不通的!   女乐和雅妓将自己作为一中商品往外出卖,所谓的才艺,在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中由头。   这就像后世的偶像产业,偶像的开创者曾经说过,偶像不同于演员或者歌手,演员与歌手提供给市场的商品是他们的作品,一部部影视作品,一首首歌曲。而偶像,他们虽然也唱歌跳舞、在影视作品中有演出,但他们的本质是贩卖自身的魅力!   作品是为了将他们自身的魅力变现——不然的话,难道要让一个个充满魅力的偶像直接向粉丝讨钱吗?   这里并不是说演员、歌手、偶像就有高低贵贱了,都是做娱乐产业,本质就是为大众服务的职业罢了。但偶像确实与演员、歌手存在这样的不同,这也是真的。   女乐和雅妓就是这样,她们本身是商品,但不好直接去谈买卖,那会降低她们的格调,所以才说是‘卖艺’。   要说所有人都看不透这一点吗?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说一些看透的人要么离开这个圈子,要么就装了糊涂——不然是玩儿不下去的。   女弟子们在成为宫人前,大约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开酒席这一点才被允许,但也不是谁都能来给她们开酒席!   因为这个时候开酒席是有特殊意义的!此时能为某个女弟子开酒席,就代表这个人有心为女弟子铺房!而官伎馆允许开酒席,则代表将这个列入了候选名单...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不会只有一个人开酒席,最后能抱得美人归的则只有一个。   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女弟子们的行程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简单来说她们比之前要清闲一些。白天里她们往往只用出一个堂差,以表示存在感,晚上则是有开酒席的,就陪着开酒席的客人用餐,没有的话就准备中秋宫宴的节目。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行程...事实上女弟子为了让更多客人加入到铺房争夺战,往往还有很多事要做。   让更多客人加入到铺房争夺战是一件很有好处的事,首先最直接的,开酒席的人多了!而这中给女弟子开的酒席往往是非常豪爽的,十席只是起步价,再低就没法开口了...对于经济上比较‘拮据’,成为女弟子后还没见过大钱的女孩子来说,这本身就有一定吸引力。   然后,这中众人争抢的氛围对于铺房也是有利的。饭要抢着吃才香,给一个女乐铺房也是要抢着来才有感觉,不然花了重金之后总有一中‘是不是不值’‘我是不是被当成凯子了’的疑惑。如果大家都争相花钱,然后自己抱得美人归,就不会有这中感觉了。   另外,争抢的氛围热烈了,一些原本不打算铺房的客人或许也会动摇...对于女弟子来说,这都是能扩大选择范围的。   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是需要女弟子做出相当努力的...让原本不打算多花一笔钱的人花钱,而且还不是什么小钱,这必然是有难度的。就算都是有钱人,可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在这中事上,女弟子往往会从‘姐姐’,以及都知那里得到很多指点。   同时都知还会发动自己的人脉,帮女弟子找来一些好客人。这对于一些比较受欢迎的女弟子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算是让铺房争夺战更热闹了。但对于那些不是那么受欢迎的女弟子,就是雪中送炭了,有了这些客人打底,铺房争夺时总不至于难看。   红妃倒是没有学习这些技巧——师小怜和柳湘兰尝试着教她来着,然而红妃对此始终兴趣缺缺,将更多心力放在了排练《孔雀舞》上面。她们见红妃如此,又见红妃的铺房争夺战已经够激烈了,便由她去了。   对红妃连都知的教导都不听,拿这时间去排练舞蹈了,花柔奴还阴阳怪气过呢。   “她把娘子们谁放在眼里?如今外头捧她的人多,越发猖狂起来了...依仗着正讨人喜欢呢,连都知教导都不听了!”   虽然知道向花柔奴解释这些没用,听到小姑娘口角的柳湘兰还是站了出来,道:“红妃如此倒也没什么...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外头如何说红妃的,既有如此才艺,何必有如此美貌,既有如此美貌,何必有如此才艺。色艺双绝尚且如此,别的再求全求满,这如何能够?”   再想要红妃接人待物完美无缺,情商点满、服务精神点满...先不说红妃愿不愿意做到那个地步,柳湘兰先要去想能不能了。在她看来,红妃能有这样惊人的魅力,是因为她的才艺,她的美貌,也是她在众女乐中独树一帜的性格。   尽量不被同质化,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追求的女乐的想法,而红妃天然已经达到了。如果红妃再成为所谓的‘女乐标范’,各方面都完满无缺,真的会更好吗?柳湘兰并不那样觉得。   再者说了,红妃才艺那样出众,未尝没有她专心致志的缘故。如果她不能这样心无旁骛,而是和普通女乐一样,心思始终纠结于金钱、名利、儿女情长之类,怕是也不能小小年纪就有如今的才艺了。   柳湘兰和师小怜的态度是有原因的,她们看来这已经很有说服力了,但对于心里早有定见的花柔奴来说没用!她就是不喜欢红妃,柳湘兰这样说,她也只当是柳湘兰偏心红妃,这中事也替她开脱。   红妃坐在梳妆台前,小盘髻梳好了,红妃对着镜子挑了一支浅粉色海棠通草花,以及两支特别小巧的金花头簪,花头簪的簪头花心是绿豆大小的红宝。两支花头簪簪在发髻左面,通草花则簪在右面。   如此装扮实在简单,梳头奴都有些看不过了,道:“娘子,插两把梳篦在后头罢!”   “不必了,累赘的慌。”红妃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左右看看,又给两边耳垂上挂上瓜果耳环,耳垂下打秋千的瓜果也是红宝雕琢的。看着觉得不错,又在旁边首饰匣里拿了一对芙蓉玉镯戴上,如此就是全部饰物了。   梳头奴知道红妃一向是最有主意的,这中事他建议也没用,所以也只是提了一句。见红妃如此,再不说了。   梳头奴退下之后,红妃细心化了妆,妆容相当清丽,这一点也和清纯婉约的小盘髻相适应。做好了这些,红妃才去换衣服——今天要穿的衣服早就提前搭在屏风上了,一件菡萏色对襟窄袖衫浅交穿着,露出里头雪色抹胸边缘上逢着的小珍珠,下面系一条石榴红四破裙。   这一身是红妃常见的‘简单’,她舞台以外穿衣打扮不喜繁复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不过,今天这身这样温柔,却是少见的。   红妃就这样走出去,原来在院子里打闹嬉戏的花柔奴、陶小红还没注意到她,站在廊下的孙惜惜听到她房门打开的声音看过来,就先看到了。   孙惜惜怔了怔,良久没说话,等到红妃走出了院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和红妃说话的机会。   她原本的打算是和红妃说一说,能不能和她一起出堂的,如今红妃已经走远了,她再上去说就显得太刻意...她拉不下脸。   都知利用自己的人脉给女弟子们拉铺房的好客人,对于红妃,甚至对于花柔奴和陶小红,都属于锦上添花。她们并不太把这个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个保底,事实上她们最终选择的铺房客人几乎不可能是都知拉来的。   只有孙惜惜不同,她现在看起来真要靠都知拉来的客人兜底了!   这对于女弟子来说是极其丢人的!   各家都有都知给女弟子拉好客人的事,而这中拉来的客人更多是作为铺房大战的捧哏,是烘托气氛用的。他们在官伎馆开个酒席什么的,并不心疼,只当是和平常给女乐们开酒席一样...说不定他们自己都没有最终铺房的念头。   这中客人和经过女弟子们精挑细选,身份、财力、风姿、才华四样至少要有两样的铺房候选人是没得比的!   现在的孙惜惜其实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认的姐姐不能说不好,都知给女弟子选姐姐向来都是选比较红、性情好愿意提携后辈的,只从走红的程度来说,孙惜惜认的姐姐和师小怜是差不多的。   但就是这个姐姐,孙惜惜跟在她身后见过一些名流之后,对孙惜惜感兴趣的却不多。现在孙惜惜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这个‘姐姐’不够红,没法让她像花柔奴那样直接结识到最好的客人,这属于输在了最开始!   另一方面,她觉得她不能这样认命!要是就这样认命了,铺房时她就要成为这一批女弟子中的笑柄了!她认为只要给她机会认识一些好客人,就一定能改变她现在的处境。   只是这谈何容易!能通过‘姐姐’认识的好客人已经都认识了,再通过撷芳园其他人认识好客人?除了都知外,谁肯!做这中事就算不会分薄自己的人脉,也会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的。而对于女乐,特别是当红女乐,精力时间何等宝贵!   如果不是有别的干系在里面,人家不欠她的,凭什么为她费心?   而如果不是当红女乐,恐怕也不能带她结识‘好客人’...这简直无解!   左思右想之下,孙惜惜想到了红妃,觉得红妃可能就是她最后的选择了。红妃现在还只是个女弟子没错,但撷芳园上下谁也不会把她当成是普通的女弟子!单从她受欢迎的程度来说,不会比撷芳园现在任何一个当红女乐差!   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带着孙惜惜认识许多‘好客人’。孙惜惜知道这些日子红妃都有哪些人为她开酒席了,和别的女弟子三五天才有一个人来开酒席不同,红妃几乎每一晚都被开酒席的人排满了。   面对红妃的时候,那些人格外挥金如土,每晚来开酒席的客人都是百席百席地开酒席!这已经是花魁四时四节时身边豪客开酒席的程度了。虽然豪奢风气在官伎馆中是最常见的,但那种程度的豪奢,在官伎馆中也不是每批女弟子晋升女乐都可以看到的。   为什么红妃就能这样什么都有呢?站在廊下暗自神伤的孙惜惜忍不住去想。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贪心,会想要和红妃一样。她只想那些给红妃开酒席的好客人,能分给自己几个就好了。不需要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个也好啊!   红妃并不知道此时身后院子里孙惜惜的暗自神伤,她径直去了师小怜的院子,陪着师小怜吃了个午饭。等到了时候,自然有来接她的人,今天这个堂差是她个人的,只有她一个人去——   耶律阿齐来的很准时,或者说他提前就在对面等着了,所以能准时到这地步。红妃出现在楼子前,他立刻就出现在红妃面前。   “萧公子...不,是耶律世子。”红妃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世子真乃守信之人。”   红妃通过李舟约了耶律阿齐,没想到耶律阿齐动作这样快,立刻就在馆中预约了她伴游——这样的事自然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耶律阿齐之前甚至没有在撷芳园花过钱!要知道,按照惯例,想要给一个女乐下帖子,一般得是熟客,还得和女乐本人有过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   在撷芳园没花过钱,‘熟客’就不能算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让红妃约见他这件事成了。 第76章 夜奔(4)   汴梁在成为‘东京’之前就是一座以水运发达着称的城市,事实上,本朝最终选择定都汴梁,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这种水运便利——汴梁水运之便利,可以以河道接通东西南北,所谓‘汴元水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说的就是这个了。   货船、客船、游河画舫、河上小贩蓬船...在汴梁汴水、五丈河、金水河等水道来去。   红妃曾经乘坐无比华丽的画舫游览汴京风光,但现在想来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些或大或小的精致游船具体样子了,真要说的话它们彼此没什么不同...红妃呆在那样的船上伴游、表演,就和她成为女弟子之后见识过的任何奢华没什么不同。   红妃想,或许有一天那些华丽的游船她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她也会记得今天,记得今天耶律阿齐带她乘的这艘小小乌篷船。   耶律阿齐似乎很了解乘船游览的乐趣,甚至自己摇橹,这让坐在一旁看他摇橹的红妃忍不住笑了起来:“人说‘南船北马’,讲北方人骑马,南方人用船,北方人有马房,南方人都有个船房...世子是契丹人,该是再‘北方’不过的,竟然会自己摇橹么?”   “久居汴梁之人,也不记得何时学的了。”耶律阿齐看着红妃怔了怔...红妃是很少笑的,耶律阿齐看到的她的时候,她大半时间都保持者相当程度的冷漠,对外界的一切都竖起了高墙。就算红妃笑了,那样的笑在耶律阿齐看来也不是真心。   这没有什么根据,但耶律阿齐就是知道。   红妃不笑的时候,她的冷漠与傲气已经是一把锋利的刀了,足以割开那些薄情寡义男子的道貌岸然——一个已经足够有魅力的女孩子要怎样更有魅力?答案是不要爱任何人。比那些绝情的人更加绝情,于是很多东西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到了。   而这次,红妃的笑是真心的,而且这真心的笑容里还有一种以前他从没见过的活泼肆意。这是很可怕的,对于爱她的人很可怕...她不会知道,她明明是笑着,用尽真心笑着的,却让人有一种她在倾其所有的凄艳。   仿佛是一树花用尽全力开放,开到最盛,真美啊!真是谁见了都会喜欢。但下一刻,一缕风吹过,花瓣扑漱漱落下,什么都留不下。   又像是一场大火,拼命地燃烧,热烈的、燃烧尽一切的——人是会趋光的,会拼命靠近这火光。但与此同时,又受不了这热度,稍稍靠近一些就会有一种自己要被吞噬的感觉。   红妃笑着点点头,脱下脚上穿的雪白软鞋,又除去罗袜,挽起蜜合色膝裤后,坐在船边,将双脚放到了水中。现在还是七八月间,白日酷热,小腿以下浸泡在水里让红妃觉得凉爽,同时又觉得很好玩。   她上辈子还是个真小孩的时候就很喜欢坐在泳池旁边,腿浸泡在水池里打水,似乎小孩子就喜欢这种,就和更小的孩子喜欢下雨天踩水一样。   耶律阿齐‘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红妃会这样,但真当红妃这样之后,他又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他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红妃其实是一个相当不谙世事的女子。她表现出来的‘坏脾气’,与其说是她性格不好,还不如说是她在保护自己的纯洁。   她其实没有外界想的出淤泥而不染、坚贞不屈、性情高傲...她只是不谙世事的同时,拒绝外界对自己的伤害。   更甚者,耶律阿齐根本不觉得红妃有所谓高傲,相比起此时高高在上的女乐,红妃有的时候其实平易近人过头了...似乎在她眼里人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然,她自己也是被纳入无分高低贵贱的这个整体的。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奇妙之处了,事实上耶律阿齐和红妃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他们两人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至于见面的次数,说起来也是少得可怜呢。然而就是这样,耶律阿齐也总是能够穿透伪装、障碍、种种无关紧要的信息,看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红妃。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了解过一个人。   红妃看到了河水中小船的倒影,目光又延伸到河堤,河堤上是开封府种的杨柳,绿树成荫,映照在河水中也很美丽。她又转过头看耶律阿齐...无疑,这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他正在人生中最生机勃勃的年纪,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儿,分明能够感受到这个年纪的青年特有的热度。   他们仿佛体温都要比别的年纪的人高一些...然而并不存在这种事,这只是当事人的错觉。   直到这一刻,红妃终于能够确定她是喜欢这个青年的了——她当然知道耶律阿齐要回契丹了,她是在听李舟说了这件事后才通过李舟约耶律阿齐的。但这并不是她喜欢他的阻碍,反而促成了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红妃又踢了几下水,终于将泡在水里的脚收了回来。她也没有擦脚,就这样站在小船上,在船板上留下了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个时候船已经穿过大半个汴京城,周围不再见繁华街市,更多是山林风光。   这就是古代和现代的不同了,或者说,就连现代城市也能在城中找到‘闹中取静’自然保护区,那么古代就更不用说了。就在汴京城中,不需要出城,也能沿汴河看到山河之色——红妃上辈子看一些汴梁的风俗画,有的时候很不能理解,明明还在城市范围,怎么画里有大片大片的郊野风光。   现在生活在此间,她明白了。这些地方有的是没有被开发,有的是为私人所有,成为园林的一部分...这在生活在现代城市、习惯了现代城市规划的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是对土地的极大浪费。但古代的城市规模有限,哪怕是此时的超级城市东京,也和后世城市是两种生态。   四周没什么人,只偶尔有小船从旁掠过,两边河堤上或许有人往来,但在杨柳掩映下也不怎么能看到。但就是这样,红妃也感到了一种羞怯——然而即使是羞怯,她依旧看向了耶律阿齐。   语气有一种伪装漫不经心下刻意的活泼轻松:“世子,奴跳舞与你看罢!”   对于红妃来说,表演舞蹈本应该是最自然的事,类似‘羞怯’一样的情绪怎么可能出现!但现在就是出现了,因为这个时候的红妃并不再是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想要展示自己的美丽给喜欢的人。   这是一种本能。   她似乎是觉得这样更不好意思了,便冲耶律阿齐笑了一下。   燃烧起来的火终于烧到他了...当然,这不奇怪,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团火没有抵抗能力。   耶律阿齐愣神了一下,摇橹的手没有把握准,虽没有出事,船却不稳地晃荡了两下。好在耶律阿齐和红妃都是平衡感很强的人,调整了一下就重新站好了。只是当红妃扶着船篷的手收回来时,两人对视一眼,一下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耶律阿齐随着笑声而去的还有一种负担在身上、非常沉重的东西,最近这些天,他是第一次这样轻松自在。虽然让他忧虑的事情依旧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可以比较轻松地看待那些了。   就像身中剧.毒的人饮下了一剂解.毒良药!   红妃出门的时候戴了一顶帷帽,她一边笑一边将摘下的帷帽从旁拿起,站好后还对耶律阿齐点了点头:“船上地方小,奴跳一支《凌波舞》罢,世子要一直看哦!”   此时跳《凌波舞》会用一个水晶珠装饰做帽帘的花帽子做舞蹈道具,红妃眼下就用帷帽代替了。   《凌波舞》是学舍里教过的舞蹈,在此时是很多女性舞者都有掌握的。这不是一支多出奇的舞,但红妃偏偏跳它。非要说理由,其实是没有理由的——她只是要跳舞给一个人看,跳什么其实并没有考虑。   《凌波舞》确实是一支以柔美清新、轻盈飘然着称的舞蹈,红妃在船上施展不开,只跳了其中一小节。然而就是这一小节舞蹈,红妃却跳出了精髓...《凌波舞》来自《凌波曲》,而传说中《凌波曲》是龙宫女仙所作,《凌波舞》展现的自然也是龙宫女仙在水上的飘舞之态。   所谓‘凌波微步袜生尘’就是这般了。   红妃的姿态其实并不如平时舞台上舞蹈那样严谨,但更加柔婉动人,仿佛她本身就变成一泓湖水一样。   舞跳完了,还不等看耶律阿齐什么反应,红妃先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羞意,帕子搭在脸上,转身躲进了船篷里。   耶律阿齐怔了怔,然后忽然福至心灵,没有迟疑蹲在了船篷前,就这样看着双手抱住膝头,困坐在船篷里的红妃,不躲不避——大概是草原上猎手的本能在觉醒,让他意识到现在正是时候。   傍晚时候,耶律阿齐和红妃肩并肩坐在船头船板上,红妃的小腿浸在河水里,耶律阿齐则是盘腿坐着。他们低声说话,已经说了很久了,旁边有从河上小贩那里买来的饮子与点心,原来是怕肚里饥饿买的,毕竟两人都只是出门前中午吃了点儿东西。   然而买来的点心与饮子动都没动过。   有情饮水饱罢了。   “世子来东京几年了?”   “十三岁那年来的,四年了。”   “平日里玩什么?是在国子监读书吗?”   “是在国子监读书...不过不比国子监里同窗,他们是真读书,我不过是国子监点卯,有时点卯都不算。”   红妃侧过头看耶律阿齐,‘哎呀’一声笑了:“世子不爱读书?”   “嗯。”   两人相视,又笑了。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就是要笑。   小船随波逐流,耶律阿齐忽然心里有了难以言喻的情感,脱口而出:“我要回契丹了。”   红妃依旧是笑着的,远比耶律阿齐想的要平静很多,她说:“奴知道,就是听李公子说世子要回契丹,这才请李公子帮忙约见世子的。”   耶律阿齐真的不解了...他面对红妃的时候似乎总是这样,永远有解不开的疑惑。   红妃踢了踢河水,将脚拿了上来,然后朝耶律阿齐半跪着,她直视他,没有半分躲避的意思:“不知道世子要回契丹时,奴是不能确定自己心意的。只有知道世子要回契丹了,奴才知道、且能表露心意。”   她身处这个世道,又是这样身份,她要怎样求一个‘爱情’?若是不知道她这段人生的恶意,尚可以‘今宵有酒今宵醉’,毕竟少年人的爱恋更多是无疾而终,何必去想太远。偏偏她很清楚——成为女乐代表着她将拥有一个丈夫,但这不代表她要对丈夫忠诚。   事实上,她还会接受各种各样的邀约,去伴游、侑酒、表演等等。这些并不是纯粹做‘服务业’,这里面很多都是充满了暧.昧的。给她下帖子的客人知道,她知道,甚至于她的‘丈夫’都知道。   肉眼可见的,她不会只有一任丈夫,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两三年,她会和她的‘丈夫’好聚好散。中间或许有一段时间的空窗期,然后她又会有一任丈夫,如此循环往复。   这就是她未来可以预见的人生了,光是想想都让她觉得恶心!   她不是贞洁烈女,上辈子是现代人的红妃也不会说打定主意要‘从一而终’。她只是...她只是从这样的人生看到了对她的践踏、侮辱、玩弄。   所以她没法说喜欢,不敢喜欢,不配喜欢。   当耶律阿齐要回契丹了,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未来,只能看在当下时,红妃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能放肆一回。   “世子知道女乐是什么吗?”红妃的声音有些飘忽,在耶律阿齐听来却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女乐是不能有爱慕的,奴很快会有铺房之人,然后依旧是周旋于众多贪花好色的男子之间...若是爱慕一人,做这般事就会很痛苦。”   “痛到喘不过气来,痛到连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碰一下就要掉眼泪。”   “奴能碰一碰的年少爱慕,只有注定会失去的...”   因为注定会失去,反而可以放肆去投入了。   耶律阿齐是真的不能呼吸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程度的难过。他不是因为自己的初恋不能和自己在一起而意难平,而是因为红妃的痛苦...他是天之骄子,是天上雄鹰一样的人物,不管他的人生曾有过怎样的波折,如今又面临怎样的挑战,他总没有像她这样,人生已经被摧毁的差不多了。   她没有自由的权力,不能去爱,不能去恨,不能拿自己想要的,不能拒绝自己不想要的...一生无解。   明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在花朵一样的年纪——别人的人生被摧残时,耶律阿齐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甚至于如果他自己的人生是这样,他也不见得如此‘多愁善感’。   这是喜欢上一个人才会发生的事...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痛苦为痛苦。很多时候他自己不去爱惜、不去在乎的,因为喜欢他,就先替他爱惜、在乎了。这是世人所说的‘痴’,但世人就是这样‘痴’的,人一生至少该为一个人‘痴’一回。   草原上驰骋的小王子也没有例外。   “我要......”带你走,耶律阿齐想要说这个,但他被红妃捂住了嘴,红妃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别说出那个,说出来那便是毁灭。   正是因为他们的年少喜欢没有结果,她才能来的——如果耶律阿齐要做出对未来的许诺,那么无论他能不能做到许诺,后面都让她绝望。   如果他没有做到,就意味着她的初恋完了。他们不是因为世道对他们的恶意不得不分开的,而是他辜负了她,没有做到对她的承诺。这样的话,她的初恋就死了两次,一次是他辜负她的时候,一次是他们分开的时候。   如果他做到了,后面就是另一种痛苦...耶律阿齐是契丹的少主,她跟他走算怎么回事?她会有未来吗?如果未来被抛弃要怎么办?哪怕不是被抛弃,她也要眼睁睁看他娶自己母族审密氏的女子为正妻吧——红妃对契丹是有一些了解的。   红妃是笑着的,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稚弱。伸手抓住了耶律阿齐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手牵手:“世子要记得我,回到契丹也不要忘记我,这样就好了。”   红妃本不该说这个话的,他们连未来都没有,说这个算怎么回事呢?但红妃还是说了,有人说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大概是因为她还没有喜欢到爱的地步,所以一定要如此——她知道,年少时不能在一起的初恋很可能会成为这个男孩子的白月光、朱砂痣,今后想起她来,他都会是怀念又怅惘的,说不定还会因此慢待他未来的妻子。   但那又如何呢?红妃这个时候没法做一个善良的人,去考虑耶律阿齐的未来,甚至还去考虑他未来妻子的心情......这不能怪她,是这世界先对她动手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在被这世界伤害后,没法要求她再替别人着想。   难道,她连最后一点点想要说的话都不能说了吗?   她是真的想要他记住她的,这样至少她的初恋还能留存下一点儿痕迹——总好过一无所有。   她或许是不善良了那么一下,可真要说起来,这不能说是她的错...在这件事里,她终归也只是受害者。   红妃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一下从眼眶里滴落下来,落在耶律阿齐的手背上。耶律阿齐伸出另一只手,他想要碰碰这个女孩子。他其实并不知道红妃面临着怎样的人生,因为红妃的关系他知道了‘女乐’是怎么回事,但要说他能对女乐要面对的种种感同身受,那却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爱红妃,也不可能。   但他能明白,这个天真稚弱的女孩子被世界的圈□□得遍体鳞伤。   伸出的手要碰到红妃了,忽然,耶律阿齐感觉到了什么,揽过红妃一下跳到了水中——破空而来的箭矢扑了个空。   之后发生了什么,红妃其实是记不清的。只记得耶律阿齐带着她在水中沉沉浮浮,似乎是有人想要杀耶律阿齐。中间有一段时间她的意识是没有那么清明的,一来是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性命攸关,二来忽然下水让她有点儿被呛到了,中间或许还有腿抽筋,那个时候她完全是被耶律阿齐保护着的。   等到再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人烟稍微多一些的区域,过来刺杀耶律阿齐的人自然就退了。又过了一会儿,耶律阿齐的人来了,将她和耶律阿齐接到一艘大画舫上。   阉奴为红妃仔仔细细擦拭头发,又拿了更换的干爽衣物。红妃坐在梳妆台旁,低头不说话——她此前并不知道耶律阿齐有麻烦,但今次遇到这样的事,再加上刚刚上画舫时耶律阿齐身边护卫的只言片语,她已经有些明白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此时又因为对耶律阿齐的在意另有了一种敏锐。   契丹内部没有外人想的那样平静,他此次回契丹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说不定是一段生死之路。   红妃抿了抿嘴唇,看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这个时候舱房外有人敲门了,是耶律阿齐。得到红妃允许之后,耶律阿齐走了进来。红妃抬头看他,他的脖子上包扎了一圈。是之前在水下的时候,有人要杀他,他本来能躲开的,但为了保护红妃,他躲得没那么及时,所有有一点儿伤到了。   说是小伤,但伤在那样要害的部位,还是有些心惊。   见红妃往自己脖子上看,耶律阿齐笑了笑:“不用担心,小伤而已。”   红妃摇头,然后伸出手来,比划了三根手指头:“三回了,我记着,我欠了世子三回了。”   “不能这般算,今次本就是因为我——”耶律阿齐想说什么,却被红妃的眼神制止了。   红妃就这样看着他,一些事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忽然道:“有很多人不想要世子回契丹,世子是在为如何安全返回契丹担心吗?” 第77章 夜奔(5)   八月初三,相国寺庙市,商贾汇聚,客似云来。   大相国寺在东京内城东南部,这里绝对是东京的地标性建筑。只不过让这座古刹拥有这样人气的并不是梵音,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商业氛围...这里就是后世一线城市的商业中心,每月逢初一、初三、初八、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八这些日子,就会开放庙市。   这个时候,国中、海外商品尽荟萃于此,胡商、高丽人、东瀛人...都来此做生意,京中百姓,也都喜欢来逛看一番。哪怕兜里没有银子呢,看看、看看也好。   “大相国寺到底有多少人?”耶律阿齐似乎不太来大相国寺庙市,此时看到眼前场景也是脱口而出。   旁边红妃拿着小团扇,遮了半张脸笑了起来:“总有数万罢!这两庑便能容纳上万人,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是少不了。”   红妃这样说着,已经走到大殿前的区域了——大相国寺庙市之时,贩卖各类商品的商贩都是分区域练摊的,书籍、文房四宝之类就安排在大殿前。   红妃在旧书摊前站了一会儿,本来只是随意翻翻的,没想到却翻出了一部《新唐书》。《新唐书》是本朝人编撰,中间隔了五代十国,再说唐朝事就有些不可靠了。但红妃还是挺喜欢《新唐书》的,因为文章好。   就像《史记》,因为史料的缺乏,以及太史公本人的个人倾向,有些内容也不太符合实际。但这不影响《史记》在历史上的地位,更不影响后人去读它。   一部《新唐书》并不稀奇,红妃自己本来就有一整套从《史记》开始、由官方修订的史书,其中自然也包括《新唐书》。让红妃觉得惊喜的是,这套《新唐书》上有许多笔记,用朱砂小字写在空隙之间,密密麻麻。   只看了一点儿,就觉得记笔记的不是庸人!   红妃翻来翻去,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书籍原主人的记号...在古代这种教育资源有限的环境中,能显露出这种素养的,很大可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非要说的话,要么很有名气,要么名气一般,总归不太可能‘查无此人’。   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记号。   红妃很干脆地买下了这部《新唐书》,又请书摊主人请寺里管书摊的大和尚来。   “请大和尚做什么?”耶律阿齐脑袋挤到红妃旁边,和他一起看《新唐书》里的笔记。他是不太喜欢苦读,但也不是不学无术。或者说,平常国子监教授的,四书五经他是有怠慢,但学史他是比较用心的。   他觉得世界上很少有真正新鲜的事发生,大多数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可以在过往的历史中找到差不多的。学史学的好的话,足够他聪明地应对一切事了——事实上,一个人不需要避免掉所有历史书上的教训,只需要能够避免一小部分,就足够过的成功了。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总在重复犯错。   “请大和尚帮忙买书啊!”红妃笑了笑,等来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和尚,便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禅师,奴拜您拜,请您帮忙留心一事。”这样说着,红妃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书籍:“奴爱这般书中有笔记的旧书,欲托大相国寺代为收购这等书籍。只有一样,这笔记不能是凌乱凑数的,须得言辞有物,非是流俗才好。”   魁梧的大和尚打了个稽首,念了回佛号,才笑道:“女菩萨客气了,此事说来容易。寺中代人收购货品是常有的,自有定例...只是女菩萨也该知道,由寺中收购,常价是不能得的。”   大相国寺在此时,说是一家寺庙,还不如说是一个大型家族企业,用的是家族企业的方式管理、营业。到了特定的日子开庙市也就算了,做做担保人、放放贷款、干干掮客的活儿,这都是有的。   像红妃这样,需要某种特定的商品,市场上一时没有,又或者市场上有,但很零散,她懒得费那个功夫去淘,就可以请大相国寺来干这件事。   这样省心省力,要付出更多的钱财就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所以红妃点了点头,认可这一点:“常价两倍便是。”   至于大相国寺作为中间人的好处费,红妃没有开口,因为这些都含在两倍于常价的价格里了——这类生意能赚多少钱要看大相国寺的本事,他们如果有能力压低收购价,那常价两倍以下,有多少算多少,都是他们的。   “可以。”大和尚同意了这笔交易,一边让小沙弥去拟契书,一边问道:“不知女菩萨要得多少书籍?”   红妃想了想:“先要各色书籍五百部,若是不错,还可续约。”   “我见读书人买书都是一部一部买的,怎么有你这样的!”耶律阿齐见红妃买书比买萝卜青菜还大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如今这世道书籍本身就有超出其价格的意义,总觉得红妃这样有些让人不习惯。   “奴有‘温居’之喜,这些书籍正好可以装满书斋。”红妃扇了扇团扇,应该是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奴从小到大阅读过的书籍都用书箱盛着,早就不喜欢了!一直想要一个能有书橱盛书的书斋!”   “有了书斋,总算能放开手脚买书了!”   红妃上辈子就是喜欢买书的人,这辈子一直压抑着这个爱好,看完一本书才会买新书,就是因为住的地方限制了她的发挥。   红妃说这个的时候,有着一种奇异的孩子气。耶律阿齐看她说完这话,额前因为天热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抽出轻薄的雪色罗帕擦了擦,又把罗帕塞回到了袖子里——他才注意到,红妃今天几乎没有搽粉。   像红妃这样的女乐一般来说夏季会少抹一些粉,但也不存在不抹。非要说的话这是个态度问题,就像后世一些企业会要求女性在职场上一定要化淡妆一样,而且这也是区别身份的一个方式。   但红妃今天就是没有搽粉...她的粉底是自己调的,与此时的普通妆粉相比最大的好处是无毒副作用,但要说附着力,可能还不如此时的铅粉呢。毕竟铅粉成为女子爱宠,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附着力强,不容易脱妆。   用铅粉的在天热的时候尚且要十足小心,尽量不做让自己流汗的事,这怕的就是流汗之后妆面糊掉,红妃自然更在意。   更何况,红妃自在惯了,也实在不习惯大热天的脸上糊一层,让自己透不过气来。   当然,红妃不涂粉就出门了,而没有被姐姐师小怜抓住说教一通,也是有她的底气的!她的底气就是她肌肤足够白了,莹润有光,如玉如瓷...白天出门又没有晚上灯火吃妆的问题,她当然乐得省去那厚厚的粉,只描眉画唇就好了。   红妃今日穿了一件直领对襟衫,里面雪白抹胸看的分明,整个脖颈、锁骨都露着——脸、脖子、锁骨、耳垂...都是白的发光!拭汗之后不显的狼狈,反倒色转皎然,仿佛美玉无瑕。   没有察觉到耶律阿齐的出神,说话间红妃的注意力已经放到拿过来的契书上了,确定没问题之后就签下了花押。不过不同于桃花洞左近的商人,与女乐、雅妓们早有默契和信任,在大相国寺这里,红妃没有签账单后节下开销的优待。   按照契书所说,红妃先得支付五百部书籍的三成定金,若她事后反悔不要这些书籍了,这定金也是不退的。   红妃要付钱时,耶律阿齐从腰上取下缠袋,从中抽出了几张飞钱,抢先递了出去:“这是京中宏升柜坊飞钱,三成定金算账是三百贯,大和尚自派人拿钱。至于剩下七百贯,也一道取出,挂在大相国寺柜坊,事后银货两清。”   虽然红妃说是买五百部书,但算账的时候并不是按照五百部算账!也没法按部数算账,因为每部书籍内容多寡是完全不同的,《汉书》一百卷是一部书,《汉隽》两卷也是一部书呢!   一部书的价值一般看的是卷数,一卷书就是一册书,此时印刷作坊虽没有统一规格,但一卷书的印刷量和页数总归差不多。   按照市价,雕版印刷、质量上佳的新书是五十钱一册,没有特殊意义的,但保存完好的旧书也是差不多的价格。红妃虽然要求有比较好的笔记,但她这个要求只会增加人工拣择的成本(有笔记的旧书,其笔记只要不是名人记的,也没有特殊的故事在其中,就不会因此价值变高),所以按照约定,红妃每卷书要给大相国寺一百文钱。   又因为此时书籍几卷一部的有,上百卷一部的也有,但大概还是十几卷、二十几卷一部的书籍最多,所以说是五百部书籍,定在契约上却是一万卷书,二十卷就算是一部了。   红妃见耶律阿齐出钱,叫住了他:“不要世子你的钱,奴也带了飞钱!”   红妃也拿出了荷囊里的一沓花花绿绿、印刷复杂精美的皮纸,这是桃花洞柜坊出的飞钱,红妃如今存银越多,也达到办理飞钱业务的标准了。   飞钱是各大柜坊推出的,这个东西从唐朝时起就有了,不过这不是想象中的纸币,而是更像支票的存在。在柜坊里有大额存款的顾客可以得到‘支票本’,要花钱的时候填上数字和花押就可以了,收到飞钱的人自可以去柜坊兑换到现钱。   耶律阿齐执意出了钱,等到大和尚那边收了,才转向红妃道:“我听人说,与女乐出门是不能让女乐动荷囊里的体己钱的...我倒是不在意女乐不女乐的,可让你在我面前出钱,也是不能的。”   这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对这个红妃也不陌生。莫说是古代了,就是后世男女平等这条路走的越来越远了,世界各国也多的是这样想的男人——人们已经踏入了现代社会,但依旧会受过去数千年经验的影响。   “呵,男人。”   红妃没有再阻止什么,但就是这样简单两三个字和一个白眼,却是让耶律阿齐一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耶律阿齐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仿佛急于转移红妃注意力一样,看到旁边卖笔墨的摊子,便指着摊子前挂着的招子道:“这是卖潘谷墨的?这边是潘谷墨?”   潘谷墨因为得了当世几位书法大家的赞赏,如今正是走红的时候,售价可不便宜。然而即便是如此,在大相国寺庙市上,卖潘谷墨的摊子上依旧多的是问津的客人,成交率可不低!   红妃走了过去,瞧看了一会儿,拉着耶律阿齐走了。稍远之后才道:“哪里是潘谷墨...如今到处都说是潘谷墨,人制墨师有几只手,能制多少墨?做不过是借人家名气,卖自家墨罢了。”   “世子若喜欢潘谷墨,我那里还有两匣子——如今市面上说的潘谷墨,若是其徒弟制的,也不会说假,多的也是这种!真正潘谷墨难寻,有钱也难买...忒多假货。”红妃她们这些女弟子学的东西是真的多,在读书这方面他们其实和真正的读书人也差不多了!   或许读书的深度和广度差士大夫一些,可以写精致的讲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潘谷墨,红妃从小用的多,此时分辨真伪就和吃饭喝水一样。   “倒也不必。”耶律阿齐拒绝的飞快,露出了有点儿腮帮子疼的表情。他似乎有点儿困惑,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在离开大相国寺,送红妃回撷芳园的路上,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如何做的?”耶律阿齐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早先就觉得难解了,国子监里许多监生,平时把玩金石、书画,其中形制、真假头头是道也就罢了。用的笔墨纸砚之类,也能说出哪户工坊,哪位工匠所出...其中能有什么不同?”   他早就觉得这不亚于那些他看不穿的戏法了。   就...有什么诀窍吗?   红妃笑了笑,快活地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道:“是有一点儿诀窍......”   说到这里红妃不说话了,加紧几步路赶在了耶律阿齐前面,等到站在撷芳园侧门了,才笑着道:“诀窍奴就不告诉世子了!”   说完话就消失在了侧门后,动作灵巧地像是一只小鹿。   给耶律阿齐出了一个‘难题’,红妃是很快活的,此时的心情如果能具现化的话,她的心情也该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这样的好心情直到她踏入雏凤阁还在继续,正在雏凤阁里与花柔奴她们说着什么的柳湘兰听到动静,看向院门口,就看到了这样的红妃——她连脸上的红晕都没有散去,眼睛里也是笑意盈盈的。   看到这样的红妃,柳湘兰忽然就晃神了。这样的红妃让她想起了很多,大都是她年少时的事。   每个人都年轻过,有些专属于少年人的东西是相通的。   很快柳湘兰就从恍神中恢复了过来,她朝红妃招了招手:“红妃正该来呢,我们正在说你们这些女弟子今后住所地事儿。”   女弟子转为女乐之后就要从雏凤阁挪走了,按照规矩‘分房子’是在中秋宫宴之前就要确定下来的。因为大多数新人女乐是不会满足于‘拎包入住’的,她们往往会对居所做一些安排,以符合自己的喜好和格调。   “红妃是打算住‘昼暖阁’?”柳湘兰看了红妃一眼,确认道。   昼暖阁就是原来花小小住的那个院子,如今花小小都离开撷芳园了,院子自然也空置了下来。昼暖阁可是撷芳园比较好的院子,又在师小怜院子隔壁,师小怜早就劝红妃到时候选昼暖阁了。   红妃点点头,道:“昼暖阁在姐姐院子旁,往来最是便宜了。”   柳湘兰自然知道这一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件事——这种事自然没这么简单,女弟子们选择未来的居所也是有一定之规的,不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就像刚刚,柳湘兰就没有问孙惜惜想住哪里,直接安排她和冯珍珍同住去了。   冯珍珍原来是和别人同住的,前年同住的女乐退籍了,柳湘兰便安排了孙惜惜和她去住。   都是从小在撷芳园长大的,自然都认识冯珍珍。冯珍珍从出道起就不红,同时心气还有些高,便懒得和当红的女乐打交道了,她一般交际的同馆姐妹都是冷妓、老妓,总之就是和她差不多的人。   孙惜惜从小看着冯珍珍如此,虽然对她有对着娘子的表面尊敬,但随着长大,她是越来越看不起冯珍珍的。   这有些像少年人看社会上不那么成功的社会人,特别是这个社会人还丧失了上进心,这就更让少年人瞧不上了——少年人不会想到自己长大之后,也会和这个社会人落入一样境地。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斩钉截铁的。   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很多人自己是无法对自己做出精准定位的,只有来自别人的评价才是最精准的...官伎馆中的一切待遇,除了一起供应的那份餐食,其他一切都和一个女乐的资历、走红程度有关!只不过有的时候是明着来,有的时候是暗着来。   现在给女弟子分住处,就是明着做了一次划分。   所以红妃能自己挑住处,挑中哪里就是哪里。而孙惜惜则是都知安排,和别人同住一院也不能拒绝。而在官伎馆中,和别的女乐同住一个院子,本来就是不红、地位低的体现——这种体现方式真是再直白不过了。   另外,花柔奴和陶小红也在红妃之前选好了,但她们选住处的时候也没有红妃这样遂愿。   听都知就这样认可了红妃的选择,花柔奴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嘟嘟囔囔,假意撒娇,实则暴露真心地道:“都知也太偏心了!方才奴说要住昼暖阁,昼暖阁是母亲原来住的,奴住得习惯,都知却是不许。如今红妃来说,都知就一发点头?”   花柔奴和陶小红在女弟子这条赛道上算是不错的,虽然和红妃不能比,但也是未来可期。事实上,每届女弟子多的就是这种,水准线上高一点儿、低一点儿的,像红妃那种远远高过偏差的存在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出了一个,都知就知道自家官伎馆要出名伶了!   这样的花柔奴和陶小红也能住到单独的院子,也能有选择的余地,只不过她们得在红妃之后选,选红妃选剩下的——虽然是这个时候才问,但馆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柳湘兰又常常关照红妃,自然知道她属意哪里。现在问一问,更像是在走流程。   “就你这妮子最刁钻,从小吃的穿的都要争个出挑的,如今也是一样。”柳湘兰这话是用调笑的语气说的,仿佛是在和自家调皮捣蛋的晚辈说话。但就和花柔奴说话一样,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乐都知道她话里有话。   果然,柳湘兰一这样,花柔奴就不敢‘放肆’了,直到柳湘兰笑意盈盈地离开,她都没有在分配住处的事情上再说什么。   只是等到柳湘兰一走,对着红妃她就不客气了,冷哼了一声道:“有些人到底是要做花魁的,难怪得都知看重呢——只是都知哪里知道,有些人看着还好,其实心最大了,欺上瞒下的事都做的出来!”   说着斜睨着红妃,一幅抓到她把柄的样子:“今日请你出堂伴游的是哪家公子,仿佛姓关罢?但我瞧着不像,该不会又是和那个契丹人出去了?”   这些日子耶律阿齐和红妃又见了几次面,不过给红妃下帖子用的不是耶律阿齐的名义。因为眼下报丧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东京,他和亲生父亲没感情是一回事,在讲究孝道的背景下,得注意自己的举止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耶律阿齐偏要此时和红妃见面,其实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耶律阿齐和亲生父亲没有感情归没有感情,却不至于非得这个时候做出世人眼中的‘荒唐事’。 第78章 夜奔(6)   给女弟子开酒席,和给女乐开酒席有一个最大的不同。给女乐开酒席,一般只要是熟客就好,而在花街柳巷之中,所谓的‘熟客’就是至少来过一次。至于给女弟子开酒席就不同了,想要开酒席的人会有都知和管事考察。   毕竟是为最后铺房选人,不得不考虑女弟子的名誉——当然,这也是被看重的苗子才有的待遇。像红妃这种被认定一定会成为花魁的女孩子,每一步都是在都知等人的关注下的,她们要确保官伎馆打算培养的‘顶梁柱’成长路上没有一点儿瑕疵。   一般来说,能在这时给女弟子开酒席的人,最后成为铺房的人总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如果是一个只有钱财的人,让人觉得此君最后能铺房是在降低女乐的格调,那么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开酒席的资格。   这是因为,一方面官伎馆不想留下惟利是图的名声,这样做能显出官伎馆的超然。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得罪有钱人...每当新一批女弟子要晋升女乐了,总有权贵闻风而动。开酒席虽然只是个开胃菜,但钱也不少了,最后能抱得美人归这种情况就不说了,哪怕不要求这个,也是希望能和美人套近乎(以及展示自身财力,在官伎馆花钱,本身就是权贵对外炫耀自身的一种方式)。   如果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只是被官伎馆遛着,无论谁都不会心情好。   他们花钱是玩别人的,不是让别人玩自己的...这差不多就是现实了。   所以那些没希望列入最后选项的,一开始开酒席阶段就会被拒绝——一般来说。   之所以说‘一般来说’,就是说总有一些情况是例外...比如眼下的完颜晟,他就成功地为红妃开酒席了。而按照以往经验,他是绝对不可能在最后为红妃铺房的...如果是撷芳园中,红妃以外的女弟子,那还有点儿可能,但红妃?绝不!   红妃是馆中十分受看重的女弟子,有心人看在眼里,知道她是花魁苗子,是绝对不会将她轻许的!   完颜晟是女直人中的贵族,在草原上可以说身份高贵,另外他也确实是有钱。但在官伎馆的考量中,草原上的身份是不管用的,就像草原上四公四伯的世子于东京人来说和普通的富贵公子也没什么分别。   至于说有钱...这当然是加分项,但红妃并不缺愿意为她铺房花钱的人,这样这个优势也就不算什么了。   完颜晟之所以成功开了酒席,一方面是他非常坚持,就算撷芳园通过一个中间人,向他隐晦表达他‘不可能抱得美人归’的事实,他也坚持如此。另一方面...只能说,他实在给的太多了!   一口气开了一百二十席,寓意红妃今后是‘月月红’。除此之外,开酒席当日,他将撷芳园前面楼子整个包了下来,请来文人墨客、富贵子弟玩乐。楼子里除了小舞台上固定表演的女乐,又另外招了二十名雅妓来楼子陪客侑酒。   主要是红妃还是个女弟子,为了捧她,让馆中女乐前辈侑酒做配也不符合官伎的传统。不过有雅妓来也还可以了,这一晚之后谁不知道撷芳园有名花倾国,众多雅妓也只能沦为陪衬?   这其实就是地位上压了一头。   女乐压过雅妓本来不算什么,但红妃还只是个女弟子,这就有些值得说道了。   也是看到完颜晟这手笔对扩大红妃的名声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柳湘兰才破例松口的。   天知道完颜晟是怎么说服那些雅妓来给一个女弟子做垫脚石的,估计是发动了钞能力吧。   完颜晟做的还不止这些,确定开酒席的事之后,他就向城外花圃订购了大量的鲜花。东京市民爱花,周边也多的是靠花吃饭的花户,终年以养花为业。其中一些大户更是有占地不小的花圃——很快,完颜晟这笔大生意就传遍了花户圈子。   从花圃购得的花,一部分是盆栽,一部分是鲜切花。等到完颜晟开酒席当日,撷芳园外早早忙碌了起来,都是完颜晟雇的人,他们先用盆栽装点撷芳园欢门下的空地,用架子摆了一层又一层,色彩缤纷而和谐。   另外,这些盆栽还向撷芳园两边延伸挺远,让人远远就知道撷芳园今日不同往时。   至于撷芳园内,则是鲜切花的海洋,鲜切花插瓶、做花篮、编花环、缀花串,不计工本地将撷芳园内部变成了鲜花世界——想要弄出这样的排场,少说需要各类鲜花数万朵!想想如今鲜切花的价格,这就是数百贯的开销了。   据说这个手笔,弄得当天城内鲜切花都普遍涨价了!   虽然这数万朵花比起花圃的出产差得远,但城内对花的需求每天都是差不多的。少供给一些,反应到供需上也会很明显。这就像某种商品有八十个,但有一百人特别想要,那么即使差额相比起所有的商品并不算多,也会造成溢价严重。   花不是生活必需品,溢价不会特别严重,但总归是有影响的。   关于这个,第二日小报都连篇累牍地报导了一番——小报就是喜欢这些能吸引眼球的轶事!   “师小娘子近日在哪里走动,怎得外间都不见了?”完颜晟见红妃倒酒,便笑着问了一声。   红妃在学舍的时候就和其他学童一起专门训练过倒酒,可以倒的又稳又多——眼下就用着了,一桌人正在玩一种游戏,简单来说就是大家轮着给酒杯倒酒,倒完后将酒杯移到旁边人的面前,然后由旁边的人接着倒。到谁手上酒溢出来,或者移动过程中洒了,就由谁一饮而尽,算是罚酒。   给女弟子开酒席,除了大面上的不同,一些细节上也有不同。比如酒席不会安排在女弟子的住处,女弟子都是合住一个院子的,从不许客人登门,开酒席自然也不方便。所以给女弟子开酒席会在楼子大厅里摆开,这又被叫做‘打通厅’。   此时大厅里灯火辉煌,笙歌乐舞不足,一桌之上除了红妃和完颜晟,还有好几个雅妓,以及完颜晟请来的客人。   “今日备着中秋宫宴舞蹈,出堂差是少了许多。”红妃将几乎全满的酒安放到了完颜晟面前,她的手很稳,一滴未洒,然后向完颜晟示意轮到他了。   其实还有个原因,到了快铺房的阶段,为了显示女乐清高,官伎馆一惯的习惯是减少女弟子们的‘出镜率’,显得矜持一些——当然,为了让更多熟客进入到铺房争夺战中,女乐私下如何使用自己的‘小手段’拉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官伎馆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不损伤女乐这个整体的格调就不会过问了。   这个原因因为是众所周知,但又装作不知的,红妃就没说。   完颜晟执壶给已经满了的金杯添酒,就像可以预料到的那样,稍微点了点,酒就溢出来了,无奈他只能一饮而尽。   游戏重新开始之后,他给金杯中倒了半杯,然后递给了下一个人,自己则转过头与红妃道:“听说师小娘子要在中秋宫宴呈演新舞,这可真是...在下算是见过师小娘子的《胡旋舞》与《仙人指路》了,简直神乎其技!”   “此次新舞一出,必定又是满城皆传说!”   一边这样说着,完颜晟忽然又冷不丁道:“...不过么,在下最近听闻一事,也不知真假——有人说师小娘子与延庆公世子走得近?”   红妃眼神泠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抗拒之意非常明显。大有一种‘你在教我做事’的潜台词在其中...而这种沉默中的反对往往不代表否认,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肯定。   “看在下说的,话又不中听了。”完颜晟见红妃不说话,自己先摇了摇头:“这必然是外人胡说,延庆公刚刚离世,世子闭门谢客守丧也好,忙着返回契丹也罢,哪有功夫来官伎馆捧场!可见传闲话的人太无知。”   红妃对于他这话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认可他的话的意思。而在当天‘打通厅’的过程中,红妃表现的比平常要殷勤一些...虽然以一个女弟子对开酒席的客人来说,还是嫌太冷淡,但以红妃一惯的态度,这已经很可以了。   而落到完颜晟眼里,这更像是一种心虚。   等到第二日,红妃早起照例做早课,练舞练的一身是汗后,也是和往常一般无二地往浴堂里去。因为这是她坚持数年的习惯了,撷芳园上下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但这一天,红妃出门之后直到阉奴给师小怜送去份例餐食,也没见到红妃来一起用餐。   而这一天,也是耶律阿齐带着大周皇帝给予的恩准继位的诏书和大部队一起返回契丹的日子。   红妃确实和耶律阿齐在一起。   另外一边,要除掉耶律阿齐的人收到了最隐秘的情报,情报中说耶律阿齐会让自己的替身加入大部队。至于他本人真身,则会在少数几个最信任的护卫陪伴下,快马加鞭走另一路赶回契丹。   “信中所说,耶律阿齐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子,那是谁?”   “就是之前也有说到的女弟子师红妃...呵,没想到我们耶律家如今倒出了个情种!临到逃命了,也不忘带个女人!”   密室之中,利益相关者已经商议起了接下来的事。对于红妃,他们并不陌生,从暗中监控耶律阿齐起,他们就知道耶律阿齐对一个女弟子心生爱慕了。而且这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自从发现这件事后,往前调查才晓得三月金明池时耶律阿齐就对人家有意思了。   对于自己发现的东西,人总是会格外相信...当然,这次他们发现的也确实是‘事实’。   “管这个做什么?眼下要紧的是重新找到耶律阿齐!真要是让他从眼皮子底下跑脱,说不定真就让他达成目的了!”   “怎能如此!耶律阿齐要是与队伍一起走,要他的命还麻烦些,如今这般,倒还省事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他性命,事后连蛛丝马迹都不会有——知道他有这条计策,自然就派人盯紧了,只等人来报信就好!”   回来报信的人却说跟丢了,只大概知道耶律阿齐藏匿在陈留县(陈留县也属于开封府,此时开封府在地理意义上要远大于东京,一般说东京就是内城外城,了不起了加个城郊。开封府却是下辖十几个大县的大地方!其中区别就和后世的北京市、北京一样)。   然而,人在陈留县哪里,这就有些说不清了。   这个‘不算好’的消息让背后谋划的人心情变糟了,但还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们谋划的事情就是这样,属于弄险之事!中间出现一点儿意外才正常。真要是从头到尾心想事成、一帆风顺,那才是不可思议呢!   很快,人手在陈留县几个可能的区域铺开了。   两天之后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让背后的人感到安心的是,耶律阿齐没有离开陈留县...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在陈留县周围都撒下了耳目,耶律阿齐意识到自己一冒头,被发现了就是插翅难飞!   其实耶律阿齐藏的也很严谨了,在打探他的人看来,他之所以会暴露踪迹,很大原因是他身边带了一个女人。虽然那个女人已经女扮男装了,但看起来实在不像个男人——这年头,生面孔,又是带着漂亮女人出行,显眼程度不知道要要比普通人大多少!   也是红妃先被人发现,才有顺藤摸瓜发现耶律阿齐的事。   “那个师红妃不是与替身一起走了?怎么会在陈留县?”   “所以才说是情种么,与替身一起走的也是个替身,是那个女弟子的替身...耶律阿齐是担心队伍里不安全,要杀他的人会把那个女弟子一起杀了——就算不会暴殄天物到那地步,一个绝色佳人,没人看顾,也说不定会落到谁手上,还能不能弄回来。这般宝贝,自然要带在自己身边才放心!”   “英雄难过美人关?啧...真是耶律阿齐之不幸,你我之大幸啊!耶律阿齐忒能藏身了,行事又谨慎,便是探子一时见着他了,他也能消失在眼前。倒是这个师红妃,小娘子一个,什么都不知,一旦现身就逃不出探子的眼。”   “什么谨慎?带着这女弟子,就是最不谨慎了!”说话的是耶律宏,他是耶律阿齐的堂弟,但和耶律阿齐同岁。对于这个与自己同岁的堂兄弟,他从来是羡慕嫉妒恨的。只因为对方的父亲是长子,即使是个病秧子,也继承了‘延庆公’的爵位,然后他身为独生子就能理所当然享有整个契丹最好的一切了?他耶律宏不服!   按照契丹祖上的规矩,只要算是‘贵种’,最上面的那个位置,便该是有能者居之才对。   这种竞争上岗的心态是很好的,只可惜在这年头、这样的位置上如此,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耶律宏冷笑道:“既是他自己将命门显露,就不该怪人了...汉人有句话说的很好,‘天予弗受,反受其咎’,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他在东京‘留学’也有几年了,汉学委实学的不错。   “是这个道理!”赞同的是耶律多忠,算起来他和耶律阿齐、耶律宏都是堂兄弟。本来谋划耶律阿齐性命的就是几个叔叔,在东京这边操作此事的自然是他们放在东京读书的儿子。可以想见,等到除掉耶律阿齐之后,就该是他们内斗了。   毕竟,契丹的主人只有一个。   “让人去继续盯着罢!杀手也能出动了,一旦发现耶律阿齐,就地下手...不过,这个女弟子却是要尽量留她一命。”耶律多忠颇为轻松道:“你知道的,完颜晟对这女弟子有几分热切,一直是想弄到手而不能...哈,前几日弄得城中花价大涨之事可是人尽皆知了!”   “明知女弟子铺房轮不着他,还这般给人铺路垫脚,他也是位惜花人了。”   在除掉耶律阿齐这件事上,不只是耶律阿齐的几个叔叔在使劲,一些草原上的势力也隐隐参与其中...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耶律家内斗而已。如今草原上四公四伯,契丹却是四公四伯中排第一的。   枪打出头鸟,有人想让耶律家内耗,好坐收渔翁之利呢!   而且就算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他们是很乐于参与这种事的...完颜晟从女直来到东京,除了给大周皇帝送礼,以及在东京玩一段时间外,另一个外人都不知道的目的就是这个了。   只是他在离开女直之前,其实都没有做出决定,到底要不要趟这趟浑水...如今知道了,他到底没抵挡住权力对一个男人的诱.惑,违背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他是耶律宏、耶律多忠这些人的合谋者,在眼下各种行动中是出人、出钱、出力了的——想要掌控一个人的行踪,想要布下天罗地网,想要事后不会有太过明显的证据显示自己参与这个阴谋...这都不是容易的事,需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也是应有之义。   “此事无需多言,令下面人留意就是。”这样说着,耶律宏摸了摸下巴,又笑了:“说来也是巧,明明是如今满京师都颇有名气的女弟子了,又与耶律阿齐关系匪浅,我竟从未见过这个师红妃!”   “该是何等绝色啊?耶律阿齐这般痴迷也就罢了,他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过,一时着了道也没什么好说。那完颜晟却不是那般人,人也是阅尽千帆的了,还在乎一个小娘子?有机会,倒是要亲眼见识见识。”   “有的是机会!”耶律多忠只是这样回了自己堂弟一声。   另一边,在陈留县的人果然紧盯红妃,在盯住红妃之后,也能有机会看到耶律阿齐。不过相对来说,能看到耶律阿齐的机会还是少,而且耶律阿齐来去匆匆,几次都只是远远看见就不见了,盯梢的人来不及叫人,更来不及动手。   唯一让远在京城的‘耶律们’安心的是,现阶段耶律阿齐还在掌控之中。   等到‘耶律们’发现着实不对,是红妃已经从撷芳园消失了六天,‘耶律们’的人发现她在陈留县后第四天。这一天,红妃出现在陈留县的大街上,只是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办完事,然后迅速回去。   而是由跟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审密留哥王特末买了一辆马车,竟是乘马车往城外而去。   审密留哥王特末算起来是耶律阿齐的表哥,绝对是死忠中的死忠!耶律阿齐躲在陈留县,带的人很少,其中就有他。这几日监视这边的人也隐隐约约见过他,耶律阿齐出现时他都跟在旁边,形影不离。   现在审密留哥王特末人还在,师红妃也在,他们两个乘马车出城,方向还是东京城的方向...这就不合常理了!耶律阿齐人呢?   本来就觉得耶律阿齐在陈留县停留过久,已经开始怀疑的‘耶律们’忽然醒悟过来,这是被耍了!   因为上头没有命令,见到红妃和审密留哥王特末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出城,派人打马跟上就是!   直到耶律宏等人亲自出头,这才有人围住了马车,将两人堵在了东京城外。   完颜晟也来了,骑在马背上,马儿在马车外踢踢踏踏,勒住缰绳后才安静下来。他在车窗帘子外叹息一声:“师小娘子何必呢!因为别人的事,将自己陷入险境,这可是不智啊...在下原以为师小娘子是再聪敏不过的。”   “如今师小娘子‘玩闹’一番,却是毁了不知多少人的布置...难道不知这回多遭人恨?”   其实是很简单的谋划,耶律阿齐让想要除掉他的人以为,他的计划就是在队伍里放替身,自己则轻车简从,走另外一路回契丹。而事实上,金蝉脱壳的手段用了两次,在东京城内用了一次,陈留县内又用了一次。   这是类似‘回马枪’一样,利用人的思维习惯的计谋。   而红妃在这个计谋中的作用,则是加强‘耶律们’的信任——当他们发现耶律阿齐对红妃是早有暗恋时,他们已经相信红妃于耶律阿齐来说不是一般女子,是有些分量的!至少足够他在不恰当的时候还要掳走她,弄到契丹去。   而‘主动发现’队伍里的红妃是假的,真的红妃被耶律阿齐带在身边,则进一步加深了原来已经建立的认知。且因为是自己‘主动发现’的,更容易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这时,红妃在哪里,耶律阿齐在哪里就成为一个定式了。在这一重定式的影响下,一些不那么对劲的地方就容易被忽略。这就像是魔术中的手法,将注意力吸引到别处时,另外一边就可以进行一些操作了。   事实上,耶律阿齐一被‘发现’确实在陈留县,就抓住‘耶律们’调度人手的空当,闯出了包围圈!他身边只带了一个人,剩下的人都留了下来,和红妃一起负责‘掩人耳目’,其中自然包括审密留哥王特末。   审密留哥王特末的存在本身也和红妃一样,能让人产生耶律阿齐一定还在陈留县的错觉。   直到此时,要瞒不下去了,审密留哥王特末才按照耶律阿齐离开前的命令,送红妃回撷芳园。   四天时间,耶律阿齐骑的是最好的马,路上还能花钱换马...耶律阿齐早不知跑到哪里了! 第79章 潮水(1)   “哦,竟有这样的事?”声音淡淡的,从车厢中传出。   完颜晟一面觉得头痛,不知说什么好,一面又感觉到巨大的荒唐!他们这些人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谋划,小心又小心,中间用掉多少人力!最后就因为一个女子搅合到其中,就被误导了,然后失败了?   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正是因为不真实,那种功败垂成的愤怒都没有在完颜晟心中产生...他现在就是觉得难以理解、荒谬的很。   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事情就这样了吗?   苦笑一声,完颜晟忽然间失去了心气,隔着车窗帘子道:“师小娘子何必装糊涂呢?事已至此,师小娘子有未在其中伸手,口说无凭,各人心中都是知晓的...此次真是我等输了,没想到师小娘子有这等胆气。”   红妃安坐在马车车厢中不说话,审密留哥王特末被耶律阿齐下过命令,耶律阿齐不在的时候他就听红妃的,所以此刻他也一样安静如鸡。   这种程度的安静中,首先受不了的是耶律宏和耶律多忠。耶律宏本来就满心怒火无处去,此时又见红妃这样‘有恃无恐’,火气一上来,马儿往马车那边靠过去——见他过来,审密留哥王特末先反应过来,拦住了他。   “王特末?真好胆!你是甚样人,也配来拦我?”耶律宏直接刺了过去。以在契丹的地位来说,耶律宏可比审密留哥王特末高多了。草原上又是格外重视这种事的,耶律阿齐愤怒之下的贬低之语倒颇为符合实情。   审密留哥王特末在耶律阿齐面前一惯谦卑到了极点,但他说起来也是审密氏地位很高的家族成员了。此时面对耶律宏,倒看不出低一头的意思。只是不卑不亢道:“小人不过是遵命行事罢了,世子命小人保护师小娘子,不许他人冒犯...世子之命是不能违抗的,还请公子见谅!”   “你!”气愤之下,耶律宏的马鞭就往审密留哥王特末身上甩。这可是好鞭子,又是十足十的力气在上头,招呼在夏天穿薄衫的身上,一下就能有一道道血痕,皮开肉绽不是玩笑。   挥舞的‘呼呼’作响的鞭子直劈面门而来,审密留哥王特末却没有眨眼,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空手抓住了挥舞来的鞭子。相比起耶律家大多养尊处优,已经很难说有草原二郎彪悍战斗力的‘贵种’,审密留哥王特末在武力值上要高得多!   平常体现不出这一点,完全是因为他不会对耶律家的同辈动真格的。   鞭子被抓住,耶律宏不爽到了极点,朝后吼道:“都是死的么?人在这里,还不动手!”   派人去追耶律阿齐已经不现实了,只能期待耶律阿齐在抵达草原之后,撞进他们的人手里——然而,这种可能性就很低了,如果可以的话,没人想要在这种事情上赌运气。   只是事已至此,不是想不想就能决定的了。   “没除掉耶律阿齐,如今还不能除掉你王特末?”   “耶律公子何必如此?”就在耶律宏下达指令下一刻,车厢门被从里面推开了,红妃慢慢道:“如今再喊打喊杀,能有什么用?审密公子也不是一般人,除掉审密公子,无关于大局,只会令耶律公子得罪审密氏而已。”   真说起来,耶律宏自己身上也有审密氏的血,和审密氏那边的各个势力牵扯不清。而相比起耶律家这边的内斗,审密家那边就要团结多了——这可能和两大族所处的地位有关,耶律家已经是契丹第一,甚至草原第一...人这种生物,没有外部敌人时,就喜欢内部争权夺利。   而审密氏,作为契丹内的‘后族’,本来就被耶律家全面压制。若是再差一点儿,就要沦为耶律家搓扁揉圆的角色了!所以为了保存审密氏的实力,审密氏的内部资源反而不如耶律家分散,也比较团结,能对外用一个声音说话。   审密留哥王特末的祖父是审密氏的当家人,若不是如此,当初也不会是他们这一支与耶律家继承人结为姻亲。而审密留哥自己的亲爹,则十拿九稳是审密氏下一代当家人。审密留哥王特末自己不居长,才能也不见得是兄弟们中最好的,他大概是轮不上做当家人了。但即使是如此,他在审密氏的地位也不可小觑!   不然为什么派他来见耶律阿齐?如果耶律阿齐成功继承延庆公之位,他就会是耶律家与审密氏沟通的桥梁之一——耶律家与审密氏合作,向来是两手准备,两手都要硬!一方面审密氏的女儿会嫁给耶律家的男人,另一方面,审密氏的子弟也会成为契丹之主的得力助手。   这样的人杀了,只会让审密氏对自己有意见!至于收益,从纯粹的利弊角度分析,那是真没有!   就算杀了审密留哥王特末就等于解决了耶律阿齐未来的一个得力干将,但这个的前提是耶律阿齐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审密留哥王特末到时会在他身边效力。而他们现在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前提成为事实。   只要不成为事实,审密留哥王特末对耶律阿齐再忠诚又如何?那只会让他迅速边缘化,成为被审密氏放弃的子弟。   而一旦成为事实,那么这个时候杀一个审密留哥王特末也没有意义了!像耶律宏这种人,首先要考虑的是耶律阿齐会如何搞大清洗,报复他们这些想要除掉他的人。   他们要想的是自保!   “好清楚的口齿!倒是与外头传的一样。”耶律宏自然也知道这个时候杀审密留哥王特末只能泄愤,于事情本身却是一点儿用没有的。但他刚刚是真的想凭着一时冲动就泄愤来着!准备了那么久的事,本以为已经是瓮中之鳖了,结果却是功亏一篑,轮谁谁都不会高兴。   像耶律宏这种从来都被人捧着的,就更不会高兴了。   还是因为红妃突然打断,他才没法凭冲动做事的...冲动行事本来就是一股气的事,虽然有的时候是明知故犯,但一旦被外人点明,这‘明知故犯’就很难继续了。这就像皇帝的新衣,沉浸在狂热的、集体的氛围中的皇帝、大臣,甚至是普通国民,他们其实也是‘明知故犯’!而一旦有一个孩子叫破,那种‘明知故犯’就维持不下去了。   大约是怒极反笑,这个时候耶律宏忽然笑了起来,道:“听闻师小娘子色艺双绝,才是女弟子便名动京师了——我那堂兄倒是有福的,竟能得师小娘子襄助...就是不知,堂兄钟情于师小娘子,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逢场作戏?”   “若是逢场作戏,那也太可叹了!”说到这里,耶律宏猛然沉了脸色:“杀掉他王特末弊大于利,聪明些就该松松手没错...但师小娘子可没有‘护身符’,杀了师小娘子又如何呢?”   红妃终于从马车车厢中走了出来,站在马车车辕前,这样倒是与骑着高头大马的耶律宏、完颜晟等人视线平齐了。   从马车车厢中甫一钻出来,红妃就令耶律宏怔了怔。   美貌当然是有力量的,不然也不存在‘被迷住了’这种说法。红妃在成为女弟子之前,虽然有上辈子的记忆,但很多时候也和身边其他学童一样,更像是个小孩子而已。而在成为一个女弟子一年左右的当下,一切已然不同。   主动也好,被动也罢,红妃确实和其他的女弟子一样,潜移默化中学会了运用自己的美貌与魅力。   她的年纪上还是个孩子,但她已经脱离了孩子的样子,她不是个孩子了。   红妃固然没有迷住耶律宏,然后靠‘美人计’脱身的想法,毕竟那听起来太不靠谱了。但此时要与这些人对峙,她就像平常要面对难缠的客人一样,总要给自己装备一层厚厚的心灵铠甲,下意识带出了气势。   这个时候的她与完颜晟过去见识过的高傲、难搞还不同——或许是刚刚所有人都被她摆了一道,这上面有加成作用,这个时候的她甚至带来了一种压迫感,这是此时女子决计不会带给男人的,哪怕这个女子是个贵女!   这种压迫感让人很不舒服,但有一说一,这种‘压迫感’之下,红妃在完颜晟眼里却是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来得有魅力...近乎于完美,让人无所适从,以至于此时光是看着她都是一种折磨。   就像炽热明亮的太阳,那是不能直视的。   这不奇怪,人就是一种只会尊重势均力敌对手的生物!哪怕口中再说人人平等,在生活中也难免泄露这一‘秘密’,在面对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时流露出轻视。   女子在这个世界‘物以稀为贵’,她们受到追捧!在贵女,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怕是出身再微不足道(主要是有家道中落的可能),哪怕是自身各方面素质都拿不出手,也不用担心嫁个如意郎君的事。她们所嫁之人,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了。   而在良籍女子,良籍女子的生活或许‘普普通通’,但那要看和谁比了。以古代的生产力水平来说,良籍女子这种生存率、这种温饱情况,本来就是‘超常’了...对比这个时代男子的生存率、生存情况,她们的生活不能抱怨什么。   至于贱籍女子,红妃这样受人追捧、享尽奢华的女乐就不说了,哪怕是俗妓之流,或许受人轻贱,物质生活上却是不坏的。   但这又如何呢?女子的这种‘物以稀为贵’,完全是货物式的。她们就像是被摆放在橱窗后、玻璃柜后,用考究灯光打着,足够让每一个经过的客人驻足的商品!她们很昂贵,他们很美丽,她们不是每个客人都能买的起的。   然而她们即使能从‘身价’上鄙视那些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连上的人,但也就是这样了而已。身为一个商品,她们口不能言、永远沉默,她们是被买卖的、被决定的,也可以是在被买下后随便买家对待的。   所以,哪怕身份再尊贵,耶律宏、完颜晟这些男人也不会去从心底里尊重一个女人,在心里将女人与自己对等。   而此时,红妃的存在摧毁了他们的谋划,说不定在未来,这份‘摧毁’还会将他们带入万丈深渊(完颜晟应该不会,他是女直人,到底不同)。这反而让他们不得不正视这个小女子,于是在这一刻红妃终于是他们看在眼里的‘对手’了。   终于‘平等’了。   即使是以让他们恼羞成怒、怒不可遏的方式。   红妃就这样站在车辕后,脊背挺直,脸上有女乐身上常见的骄矜与气度,这在耶律宏这等有钱公子的眼里本不算稀罕东西。但红妃眼睛里仿佛明明灭灭、不停跳动火焰一样的决意与信念,却是不同的,他们从没在女子身上见到过类似的东西。   毕竟,此时的女子也不会被教导这些,哪怕是以‘性格’着称的女乐,她们其实也被拗出了一个大概的样子。她们要与普通女子不同,但也不能有本质不同...这就是这个世界对女子所做的事,从来没有一点点仁慈。   “所以,耶律公子是打算要奴的命吗?”红妃张口了,这个时候却没有一点儿求饶的意思。眼睛眨了眨,浓密的眼睫就仿佛是蝴蝶的翅膀,扇动起来带来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小涟漪。   “是又如何?”耶律宏被红妃的态度气到了,一开始怔住之后,火气又上来了。   旁边完颜晟却不忍如此,或者说不愿如此。在旁道:“罢了吧,如今杀人灭口有甚用?平白惹事...到底是开封府呢!若说是为了耶律阿齐,处理麻烦还尚可,那如今再如此,图什么?”   红妃也不是什么死了没人知道的人,她不见之后是要找人的,到时候谁知道杀人灭口哪里做的不够利索,会引来调查——虽然这只是个可能,而且可能性还挺低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杀耶律阿齐完全可以接受这类麻烦,可杀红妃...没有好处的事,何必呢!   见完颜晟到这时了,还维护红妃,耶律宏却是被气笑了,指着完颜晟道:“没想到呢!四爷也有怜香惜玉的心肠...也是,若非惜花人,前几日能弄出那般阵仗?是我没想到!”   说罢,看向红妃,‘哼’了一声:“师小娘子如今心里难道不悔么?与我那堂弟相交,他对师小娘子的钟情到底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他自顾自逃亡去了,去到契丹做他的延庆公,留下师小娘子却是险的很!”   “他也没带了师小娘子一起走?”   “早知如此,择了四爷还好些...不是都说女乐是花,须得人精心呵护、日日浇灌,没有反过来的道理罢?”女乐的教导中确实有类似的教条,姐姐们耳提面吊,就是为了让她们知道,与其选个她们喜欢的,还不如选个痴迷她们的。   如此才能安稳,如此才不会受伤。   红妃抬了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然而目光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仿佛这里每一个人都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包括可以决定她生死的耶律宏,也包括刚刚为她说话,貌似能让她活命的完颜晟。   “不劳耶律公子费心...世子比世人多的就是真心,”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一片阴云迅速从红妃眼睛里闪过,但很快又重归了平静。她说:“世子倒是愿意带奴走,是奴不愿意。正如耶律公子所说,女乐是花,如何受得颠簸?世子此去艰辛,奴又何必。”   耶律阿齐确实在最后关头后悔了,要抓住红妃的手带她走。明明知道红妃留下来才能更大程度上迷惑这边盯着的人,才能拖延最多的时间,但耶律阿齐还是做出了与自己利益完全相悖的决定。   正如过去很多次红妃想的那样,他还太年轻,还未来得及被这世道打磨成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样子。所以面对喜欢的女孩子,他的表现更像是根植于人心中的本能——本能里,人是会好好珍惜喜欢的女孩子的。   在爱上红妃的时候,耶律阿齐甚至可以为她去上刀山下火海,字面意义上的那种...爱情使人疯狂,使人失去理智,就是这个道理了。   红妃几乎没有犹豫的,就这样拒绝了耶律阿齐。   “哈?”耶律宏不怀疑红妃是在说谎,眼下这种情境,又何必说谎呢?难道就为了维持自己的自尊心。然而,一旦认可红妃说的是真的,有些事就无法理解了...无论是为了儿女情长,还是为了更世俗的东西,跟着耶律阿齐走不都是更好的选择吗?   不然的话,她弄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小娘子图什么?”还是完颜晟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其实有些不甘心来着。若是红妃从来只是初见时那样水都不放在心上,那也就罢了,但如今她会为一个人冒险到这地步,这算什么?   耶律阿齐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难道还能比他在她面前更有耐心?   “...世子曾三次救奴,奴欠下的必得还回去。”红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   “救你?那也算‘救’?”耶律宏先出了声,之前因为耶律阿齐的关系,他们也算是调查过耶律阿齐和红妃之间有限的数次接触,所以大概知道红妃说的是什么。   “最后一次也就罢了,其余两回算什么?且最后一回,本来就是他的缘故,你才有那一遭的!”   “那就是‘救’!”红妃也不相让,一字一句道:“人生在世,如泅于天地,遇到难处有人拉一把,说不得就是救命之恩。”   “不只是如此罢。”完颜晟忽然道,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难言的疲惫,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若只是如此,师小娘子也能报答,大可不必涉足险境。事已至此,师小娘子何必再是不认?不过是师小娘子也钟情耶律世子,愿意如此罢了。”   “只是在下实在不解,师小娘子既然如此钟情耶律世子,怎么不一同去了?难道真是钟情到那地步,只愿耶律世子安稳,自己如何就顾不得了?”完颜晟的语气高高低低的,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但他的注意力又确实是全在红妃身上。   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然而脑子又忍不住想了很多。就像一个人看到一道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但又无比感兴趣的难题一样。   “若是师小娘子如实相告,在下愿意作保,保师小娘子安然无恙离开。”手抬了抬,他身后是他一直带着的人。想必‘耶律们’也没有和他火拼的想法,他若是铁了心了,保下红妃确实不成问题。   红妃的目光总算在他身上停留了,良久,她流露出的目光却是他所不懂的。他就这样听她道:“...因为奴心中有亏欠。”   “世子他是一心一意,再真心不过,但奴没有一样的真心...奴在官伎馆从小到大,一直以为自己与官伎馆姐妹不同,如今才知,十年一梦,又有什么分别?奴已学会先护住自己,永远不会托付全部真心!”   “是不能,也是不敢。”她终究不再是上辈子那个无论爱恨,怎样都好,也不会怕付出感情的现代女孩了,她在被这个世界同化。   完颜晟看着红妃,也是怔忡,良久后才低声道:“真是痴啊!”   完颜晟过去不知道汉人所谓的‘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如今却是全明白了。   他不懂为什么红妃要觉得亏欠,耶律阿齐既然钟情她钟情到这地步,那哪怕她不爱他,他也愿意做任何事——男女之情,本来就无法一个实心实意,一个一心一意!要真能那样,世上也不会有痴男怨女了。   最终完颜晟信守承诺,顶着耶律宏要杀人的目光送红妃回了东京城,至于返回撷芳园这段路,他只是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看着。   回到撷芳园后,消失数日的红妃忽然出现,这当然是大事!但柳湘兰一力压下了所有声音,甚至没有问红妃发生了什么——至少眼下,她身为女人的直觉与敏锐告诉她不能那样做。   她给了红妃一些私人空间,让她可以一个人呆着。   回到自己在雏凤阁的屋子,躺在绣床上,帐子已经放了下来,光线影影绰绰的。眼泪便在此时缓缓流下...无声的眼泪流不停,仿佛要耗尽红妃身上所有水分一样,她的脸很快全湿了,凉凉的。   像是一株枝头的花,折下来,插在花瓶里,然后一点点枯萎,一点点丧失所有的生机——然而即使是这样,又有谁能说这是不美的呢?   红妃在哭,是在哭离去的爱情么?不是的。   耶律阿齐要带她走的时候,她拒绝了。那一刻她甚至惶恐大过了感动!她终于意识到,哪怕有一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人对她许下了未来,她也无法伸手了。她会去想,这爱能持续多久呢?未来的生活真的会是自己想要的么?耶律阿齐回到契丹之后,会娶一个审密氏的女子罢?按照契丹的习俗,他还能有很多其他的女人...类似的东西,一瞬间全出现在了她的脑子里。   她甚至会以一种刻薄的、恶意的方式去想——耶律阿齐现在是真心的,但现在的他凭什么为未来的他许下承诺?人是会变的啊!对于耶律阿齐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她就是天塌地陷!   于是,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第80章 潮水(2)   红妃消失了六天,这在撷芳园内不是什么秘密。主要是撷芳园连带女弟子在内,女乐就那么多,就算聚在一起的时间有限,那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大活人几天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肯定会被察觉的!   即使柳湘兰在第一时间就封口了,察觉归察觉,却不许官伎馆里的人往外传。   对外只说是红妃害了疹子,见不得风,更见不得人,只能挪到城外去静养——如今很多皮肤病都被统称为‘起痘’‘起疹’,其中一些是有传染性的!对于将女乐的脸看的无比重要的官伎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一旦发现有哪个女乐害了疹子,都会将其挪出去,算是隔离疗养了。   为此,许盈这几日的堂差和开酒席的,全都停了。   然后私下,柳湘兰和钱总管找了可靠的人帮忙去找红妃...让人发愁的是,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大概是红妃主动配合的关系,留下的首尾相当少)。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找到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柳湘兰这边也越来越着急。   撷芳园内议论这件事的声音都快压不住了。   花柔奴就对外公开说了:“早知道她是个心气高的,当不得女乐呢!在她眼里,女乐就是下九流!如今自己不知跟谁跑出去了,倒是趁了她的心了...姐妹一场,就愿她别被抓回来,不然到时候就有的看了!”   花柔奴心里也不希望红妃被抓回来,红妃一走她只觉得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只希望能一直这样才好!要是红妃在撷芳园,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独占鳌头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她还假惺惺说道:“只是如此这般何太愚!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如今喜欢她,自然与她千般好,情愿犯法也要带她走,今后要如何呢?她能一辈子就这样躲躲藏藏下去吗?人厌弃了她又怎么办呢?”   表面上她是为红妃担心,实则心里讨厌死红妃了,巴不得她落入到被人厌弃的境地。   花柔奴,以及花柔奴以外的人议论这件事的声音,到底还是传入到了柳湘兰耳朵里,这种时候哪怕是柳湘兰都有些动摇了,生怕红妃真的是犯了痴症,跟人跑了,今后再也不回来了——几天时间她这里还能瞒得住,更长时间不见人影是没法瞒的!   相比起她,身为亲姐姐的师小怜却要镇定地多,反过来劝柳湘兰:“都知多虑了,虽不知二姐出门做什么去了,但想来二姐向来知道保护自己,该不会出事...她痴是痴,那些痴也是因为太看重自己,要护住自己的缘故啊!”   师小怜作为姐姐,虽从没说过,但她对红妃的了解确实是另一个层面上的。   红妃几次三番表现出来的‘任性’确实让人觉得她和普通女乐不同,有些痴女子的样子。但师小怜看的分明,知道红妃一切行为的出发点、立足点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其实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了!   那些不把自己当回事一样的大胆,不是因为她看轻自己,其直指的本质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事实证明,亲姐妹就是亲姐妹,这一次是师小怜猜对了。第六天,不见人影的红妃自己回到了撷芳园,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将她送到之后没有跟着进来,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撷芳园侧门,似乎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   此时还是上午,撷芳园的女乐大多数还在睡觉,守着侧门的阉奴见是红妃回来了,惊得睁大了双眼!这几天撷芳园中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这些阉奴都听说过了!但眼下也不敢怠慢,一面恭恭敬敬让红妃进去了,另一面赶紧上报柳湘兰。   柳湘兰见到了红妃,但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让红妃先去休息,她直觉现在先让红妃一个人静静会比较好。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似乎很平静,又似乎是故作平静...柳湘兰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凄凉与痛苦——这让她担心的同时,又有一种隐秘的高兴。   女乐这种存在,越是走到最高,越是少不了几件凄凉往事。痛苦的、遗憾的、浓烈的过往,对于女乐来说,很像是漂亮的首饰、衣服,甚至妆面。这些东西都在身上,女乐才是真正的女乐,才会那样光彩照人。   痛苦会让女乐成长,会让女乐成熟,会让她们进一步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也看清自己——当然,看清之后是保持清醒,忍受痛苦,还是掩耳盗铃,假装天下太平,无事发生,那就全看个人选择了。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足够让一个女乐一夕之间拥有某种难以描摹,却真实存在的魅力。   差别无非是自此忍受孤高的严寒,成为冰山雪莲,还是落到凡间去,成为开到荼蘼芳菲尽,连凋落也有着甜香味道的富贵花。   柳湘兰对红妃期待很高,这个时候见到她如此,生气归生气,内里却觉得她是在她可以预料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没法问红妃什么,柳湘兰干脆把门口站着,不知该走该留的王特末叫了进来,问起红妃这几天的经历来。   审密留哥王特末原本对红妃并没有太多想法,只觉得这是一个漂亮女人,小王子喜欢就喜欢了,也算配得上小王子。但这次事情之后,他对红妃有了完全不同的印象。首先,因为他对耶律阿齐非常尊敬,而红妃是耶律阿齐真心喜欢的人,所以他这里对红妃也多了几分好感,有了对王妃的恭敬。   另外,这次的事情红妃为耶律阿齐冒了很大风险,这是看得见的。而且执行过程中红妃非常细心,也很沉得住气...不然的话也不能拖延四天了!   这四天审密留哥王特末看在眼里,红妃那样的镇定与细心,他见了只能自愧弗如。   所以到如今,除开耶律阿齐的因素,审密留哥王特末自己对红妃也是很敬佩的。   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红妃不是个女人,但凡是个男人,都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角色!   这时柳湘兰以红妃长辈的身份出现,问这几天发生的事,审密留哥王特末也就一五一十说了——主要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相比之下想要保密的应该是耶律宏那帮人才对。不过,他们就算保密了也没有意义,耶律阿齐已经活着离开开封,并且行踪也不在他们掌握中了。   如此,就是万事皆休!   而且问话的人是他敬佩的女子的长辈,就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知道内情的柳湘兰怔住了,一旁接到消息来旁听的师小怜也没好到哪里去。等到送走了审密留哥王特末,师小怜才忽地大笑起来,然后笑着笑着就停了,眼泪从眼角飞快滑落。仿佛是笑得流眼泪了,又仿佛不是。   “我家二姐、二姐,真是......”师小怜侧过头,似乎是觉得语言不好概括,只能摇了摇头:“该知道的,她就是那般女子。”   哪般女子她没说,柳湘兰也不需要她说,身为女乐她也是懂的。   “如此也就罢了,此事不必再追究了,只做无事发生罢。”沉默了一会儿,柳湘兰头疼地摆了摆手:“其实红妃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有些事不说,她反而更加通达...经历这一遭,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最后一句,柳湘兰是感慨着说的,师小怜听着却没有回话。相比起柳湘兰,她对红妃要更‘柔软’一些,只能说自家孩子自家疼。师小怜也看的到经此一事,红妃的成长,从此以后红妃是轻易不会动摇了,能在纸醉金迷、儿女情长中将自己的心保护的很好。但她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个,她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心保护的再好,可以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那来自自己的伤害呢?   身为女乐,总要被外界伤害个百八十次,再被自己伤害差不多的次数。而像红妃这样敏锐又聪明的女子,同样的伤害对她来说疼痛要更甚。   师小怜担心红妃。   柳湘兰与师小怜在一种沉默的氛围中相顾无言,这个时候撷芳园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陆陆续续有女乐洗漱,有人出来走动,有准备好的餐食送到各处。   这个时候不可避免的,有人发现红妃回来了,第一个就是同住撷芳园的花柔奴等人。   见到红妃堂而皇之地走出屋子,往外面去,花柔奴睁大了双眼,失声:“你怎在此?”   红妃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往外去了,方向是师小怜的院子。   花柔奴本想‘质问’红妃这些天去哪里了——她对红妃并不关心,她只是想抓红妃的痛脚,看她陷入到难堪境地罢了。在她想来,红妃这一趟是和人私奔的,此时回来,要么是被抓回来的,要么是私奔的人反悔了,抛弃了她。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在见证红妃的失败,而且是相当耻辱的那种。   但红妃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她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一步。纵然红妃过去就不属于好接近的,但这样的气势是没有的...花柔奴哪里知道,红妃也是和耶律家的杀手打过照面的,刚刚还参与到了那样程度的政变阴谋中。眼前一个心怀恶意的小姑娘而已,真就已经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了。   镇定而沉默的红妃会让人联想到冬天的海水,冰冷、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能掀起惊涛骇浪。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就能让花柔奴、陶小红她们说不出话了。   等到红妃消失在雏凤阁院门口,静默了一瞬,花柔奴才‘哼’了一声道:“她惯会装模作样!如今这副样子,内里却不知如何慌乱呢!今次与过往可不一样,不是轻易能搪塞过去的——这可是与人私奔,就算没成,也一样是要处置的!”   当今天下对于女子的户籍管理是非常严肃的,良籍女子在生育期内归女司管理,贵籍女子也有籍贯所在地官府专门记名。至于贱籍女子,她们则被分在各种户籍中,如女乐就在教坊司,一些女艺人其实是乐户,妓.女也有专门的妓籍(凡是贱籍女子,都可以卖.淫,非止妓.女才行)......   让良籍女子无故沦落贱籍,这是大罪,操纵良籍女子入贵籍也是大罪(这种情况常见于一些贵族男子与良籍女子生女,有了女儿便总想要女儿入贵籍,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女子生于世,身份却是要遵从‘从母法’的)......   像贱籍女子、良籍女子逃脱户籍管制,与人私奔,这自然也是有罪的。   良籍女子如此便要沦落贱籍(不过为了防止女司通过这种方式陷害良籍女子,以便买卖贱籍女子从而获利,沦落为贱籍女子之后,处置之事有另外的人来),贱籍女子没有继续沦落的可能,但该有的惩罚还是要有的。   像女乐,就有可能被开除出教坊司,离开官伎馆这个贱籍女子人人向往的地方。   “都知就算再是偏心红妃,也没有这样事上放过的道理!”   说是这样说,其实花柔奴自己心里都没底!她早知道柳湘兰有多看重红妃了。如今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不是没可能呢。   而只要想到这一点,花柔奴心里就不快到了极点。   或许是想什么来什么,花柔奴才想到这些,事情就真的这样发展了。红妃回来之后,撷芳园私下立刻议论起来,但都知柳湘兰迟迟没说惩罚红妃的事,仿佛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如她之前说的那样,红妃是生了疹子,避开撷芳园静养了几日。   几乎是当日,红妃又重新出堂差了,并且当晚还有之前因为红妃‘静养’而延后的酒席要开。   似乎一切都没有被打扰,一切都能继续按部就班。   花柔奴不忿极了,当这种不忿上升到顶峰时,她忍不住当面对柳湘兰道:“都知好不公平!红妃此次与人私奔,虽是最后回来了,那也是犯了官伎馆中大忌!如此行事,难道不罚的么?若真是如此,日后馆中有样学样该如何?”   “都说的什么话!”柳湘兰没有花柔奴想的心虚,对她的不满倒是预料中出现了——明知道柳湘兰想息事宁人,她还是站出来了,她自然能想到柳湘兰的恼火。但在她想来,柳湘兰身为都知,此事办的不好,却是落了把柄。哪怕真的因此生气,也不能风口上对她如何。   “哪里来的‘私奔’?私下传的话么?”柳湘兰似乎很生气的样子,视线在周围一圈女乐身上转了一遭,声音高了一些:“原以为你等从小受教,如同大家闺秀一样也学礼乐诗书,也能长成知书识礼的样子!却没想到,成了长舌妇之流!”   “没有私奔之事!”柳湘兰再次强调。   “可是明明——”花柔奴被柳湘兰看的一慌,但同时又心里不服,便又争辩了起来。只是话才出口,便被柳湘兰打断了。   “明明?哪里来的明明?”柳湘兰到底是多年的都知,真的认真起来了,眼神都有着巨大的压迫感:“饭可以随意吃,话却是不能随意说的!祸从口出不知么?官伎馆中为何要诫动口舌,为什么前辈罚后辈动手都行,偏偏不能骂人?”   “空口白牙的,话就让你说了?你是亲眼见的,还是手中捏住了了不得的证据?”柳湘兰的连续反问让花柔奴根本说不出话了。   确实,红妃消失的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她是没亲眼看过,一切都是她的猜测。但她觉得她的猜测没问题,不然红妃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生了疹子要避出撷芳园,也该有个前情,有个后续罢?突然不见,又突然回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然而眼下都知的话也是她无法反驳的,所以再是不服气,她也只能憋在心里。   “柔奴你又何必与都知顶呢?”回头陶小红就安慰起花柔奴来:“与都知硬顶,便是你有理,你赢了,又能落得好了?”   “至于红妃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你不说,也要传出去的。到时候红妃的名声能好的了?她那些裙下之臣就算因此散的差不多,也不用奇怪。”说到这里,陶小红还笑了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真能传开?我看都知会帮着红妃呢。”花柔奴也期盼这个...既然红妃回来已成事实,那她就只能期望红妃名声被毁了。   一般来说,贱籍女子很难谈什么名声,但女乐是例外,她们本来就需要经营人设、获得声望才能作为一个女乐生存。而与人私奔这种事,对女乐来说是很伤名声的!一个女乐就算有人保,私奔失败之后没有开除教坊司,之后也会一落千丈。   花柔奴最不想的是,柳湘兰控制住了消息的传出,替红妃捂住了‘丑事’。   “都知愿意帮红妃又如何呢?”相比起花柔奴,陶小红是更有头脑的那个,这个时候就和花柔奴分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事儿,难道是都知想要拦就能拦得住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花柔奴从陶小红这里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慰’,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这种时候,只要想到红妃日后一落千丈的场面,她就觉得非常美妙呢。   之后又平静了数日,红妃和过去一般无二地出堂差、开酒席,花柔奴计算着时间,等着红妃的‘丑事’传播出去,成为中秋宫宴前女乐中的‘第一丑闻’。而就在花柔奴的期待中,红妃消失那几日不是出去静养的事确实开始有人知道...但那并非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是因为人对于‘传奇事件’的追逐。   人总是对具有传奇性的事特别有兴趣,不常见的、奇妙的、充满戏剧性的...这样的事情天然能够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红妃与耶律阿齐的事情就完美符合人们的‘期待’。   他们其实不关心在这一事件中,红妃与耶律阿齐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又面对着怎样的危险。那些东西是故事的背景,最多只能占一点儿注脚,还是容易被忽视的那种...他们更容易看到的是更通俗、更表层的东西。   政变、阴谋、夺权,这些东西,再和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个英俊的青年放在一起,连同他们若有若无,外人说不准的‘爱情’一同出现。哪怕不说明故事中有怎样的展开,是如何一次次反转,也足够听众浮想联翩,脑补一大堆故事了。   “竟有这样事儿?往常这般故事,只以为是杂剧里的,却没想到真能发生!”花柔奴这一日轮到在撷芳园前面楼子阁儿里待客,身为资历不足的女弟子,这样的活儿也是有的。就这样,听到了男客的议论。   “初听我也不信,后头去打听才知真的不能再真了!你当此事是如何传出来的...”其实事情传出来的源头不止一个。只能说事情过去有几天了,‘耶律们’一边忙着找到下落不明的耶律阿齐,一边紧急制定后备计划,别的就只能靠后了。   毕竟,如果耶律阿齐安全返回契丹,继承了延庆公之位,他们这些人要怎么保存住自己就是重中之重了。这种暗杀继位者不成的事情,哪怕是在实力为尊的草原上,也是相当棘手的,很难全身而退啊!   一件事情,参与的人多,就容易人多口杂,指不定哪里就走漏了消息。而在事情已经结束的当下,那就更别提了!哪怕‘耶律们’会管束,也不可能完全管的住!正应了陶小红说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正焦头烂额的‘耶律们’也没有那么多的功夫管这些!于是,漏出去的信息就更多了。   另外,这件事里很难说没有审密留哥王特末为首的一些人的推动,这些人是忠于耶律阿齐的,至少也是偏向他。这种时候乐得将事情弄得天下皆知,占据主动权——过去不这样,是因为没有抓住动手的证据,空口白牙地说,总是没用。   再者,那时候情势不明朗,可是相当微妙的!提前将事情挑破在所有人面前,很难说得到的结果是有些人因此投鼠忌器,还是提前惊动了人,让这些人的行动越发缜密,越难以防备。   就这样,一件本应该很隐秘的事情,通过口耳传播,迅速为人所知。   是的,红妃的事情如花柔奴所期待的那样为人所知了,但得到的结果却和花柔奴希望的完全相反。   现在红妃的故事成为了传奇了,她本人也是传奇的一部分,而人都是要追逐传奇的。 第81章 潮水(3)   八月十四,宝慈宫,官家柴禟陪着母亲李太后说话,一旁还有张皇后、襄平公李汨作陪。   李太后如今辈分大,身份尊贵,宫中要说谁的日子过得最自在,那肯定是她了。哪怕是柴禟呢,身为皇帝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力,也同样有了很多掣肘与力不从心...此时在宝慈宫,柴禟和张皇后都奉承着她说话,特别是张皇后,对着她这个婆婆格外小心。   有心让场面热闹,宝慈宫内自然欢声笑语不断,仿佛是天底下最和乐的去处——母子情深、婆媳融洽、夫妻和顺,真的没什么不好了。   说笑过一回之后,李太后看向弟弟李汨,嗔怪道:“灵均怎么回事,比过去更沉默了!让哀家来说,当初就不该由着你的性子来。说是修道,竟修成了清心寡欲的模样!如今难得来宫中,也一言不发么?怎么,哀家这个做姐姐的招待不得你?”   灵均是李汨的字,他虽是襄平人,但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荆州南路为官。那里有屈原怀石投江的汨罗江,再加上李汨的父亲十分崇拜屈原,便给儿子取名李汨,后来及冠时取字‘灵均’(屈原的字据说就是‘灵均’)。   李太后说这个话其实并不是为了李汨的沉默寡言,李汨的沉默寡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从他辞去大相公之位,归隐之后,这一点加深了。李太后非要说这个,其实是在‘点’李汨修道之事。   她肯定是不赞成李汨修道的,或者说,李家上下除了极少数,都是不赞同的。   此时的道士也分两种,大而化之地说,一种比较世俗,另一种比较出世。这就像红妃上辈子时所知的正一教和全真教,全真教在清规戒律上非常严格,这一点和传入中原的佛教很像,正一教就不同了,正一教的道士可以娶妻生子,也可以不用出家呆在道观里(正一教与全真教的差别不止如此,但留给外界最大的区分点就是这了)。   李汨肯定不属于出世的那种,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和俗世中的牵扯太深了!真要是强求出世,那反而是不通达。但他在具体修道中,对自己的要求却是出世那一脉的!   他没有住到道观里,而是住在城外自己的园宅之中,每年只在特定的时间才去山中道观修行一段时间。也没有动辄说道讲经,像一个道士那样做事...但从他的日常来说,比绝大多数的出世道士更真!   他的静气修到了极点,心灵极为强大,从精神的层面他已经是‘真人’了。   这样的李汨,自然也没有结婚生子,简单来说,就是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李太后,以及李家其他人最不满的也就是这点!不然的话,只是修道而已,他就是修出了花,谁又会多说什么?这年头的士大夫追求精神上的圆满,修道的、修佛的多了去了,只当是一种时髦了!   事实上,此时那些有名气的和尚、道士,往往兼任着许多士大夫心理医生、心灵导师的角色,这一点看看如今出名的各种心灵鸡汤就知道了。那么多的名人轶事,凡是和和尚道士相关的,总少不了一些‘顿悟’的情节。   因此,和和尚道士交往,在此时士大夫圈子里也是很流行的。而聪明、领悟力强、经济上宽裕的士大夫们,交往着交往着,自己就成为道士和尚了,这也不奇怪——遁入空门的和尚或许少些,最多就是在家做个居士。但做道士的真的有不少,这大概和道士走上层路线也有关系。   李汨对成亲生子没有兴趣,也拒绝家中张罗此事,明确表示一生不会娶妻生子,至于他这一脉,就从旁支过继一个侄子继承就好了...其实李汨对于过继是没有兴趣的,在他这样连世俗的欲.望都没有的人来说,这很无聊。   然而人存在于世上,总有牵绊,不可能完全按自己想的‘我行我素’。甚至说的严重一些,身为襄平李氏嫡支正脉,他是没资格让自己这一房断绝在自己手上的!这不只是他的事,还是襄平李氏一个家族的事,是不知多少代祖先的事......   李汨这个打算,除了那些自觉有机会过继的李氏族人,其他人肯定是不赞成的。然而不赞成又能如何呢,就连李太后这个亲姐姐说话也没有用,其他人就更拗不过他了——李舟其实也是在这一背景下送到东京来读书的。   在国子监读书当然很好,这也是他当初来京的理由,但家中长辈的打算是让他与叔叔李汨多多亲近,这样在过继的事情上能打亲情牌。而这样做的不只有李舟家,襄平李氏这些年来东京读书求学的子弟可不少!   当然,在这些襄平李氏子弟中,李舟也是有自己的优势的...他家与李汨这一房亲缘很近。   这就像皇帝家没儿子继承家业了,从宗室挑选侄子继承大统时,也是考虑近藩。   对于这件事,李汨并没有点头,但确实给了李舟更多的机会,比如李舟年纪还小的时候是住在李汨府中的。后来李舟入国子监,李汨也更多在城外修行,并且长时间闭门谢客,李舟这才从李汨的宅邸中搬出去。   李家很多人觉得这就是一种暗示,至少到现在为止,李舟确实是更接近过继机会的那个人。但让了解亲弟弟的李太后来说,族里那些人完全是想太多了——都带在身边看了那么久了,也没个话放出来,那就是不满意的意思!   所以,其他侄子或许还有机会,但李舟是真的没机会了。   不往外说什么,纯粹是李汨性子使然...左右李舟家里也没说送他来东京的真实目的,李汨这边开口说话反而没趣。   李太后在李舟年纪渐长之后也见过他几次,她也不奇怪弟弟看不中他。李汨确实是个很清心寡欲的人,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傲气!甚至于说,他这样的修道者,要是真心修道,大多比普通人要傲气的多,只是有的人表现出来了,有的人没有!   修道很大程度上是‘唯心’的...走极端的,自比太阳,觉得自己与天同齐,又有什么奇怪的。   李汨从小就是神童,一直是最优秀的那种,天之骄子之类的形容落在他身上是分毫不爽。如今又做了道士,修的是自身,那种傲慢是刻在骨子里了。不过他的傲气早就脱离了寻常所见的那种,他不会因为别人哪里比他差、哪里做的不够好而傲慢...如果不够优秀的话,在他这里只是不在乎而已。   世上绝大多数在李汨这里都是不被在乎的,所以那些感觉到他不在乎的人也大多没有察觉到什么。   李汨神色淡淡的,连‘配合式’的反应都不达标,至少比起柴禟、张皇后这对夫妻,他的表现差远了。看得出来,真的是亲姐弟了,也看得出来,他确实不在乎这一点儿‘敲打’。   见他如此,李太后眉头有点儿打结,想起什么了一样道:“罢了,懒得说你了!你如今都这般年纪了,也不能像幼时那样了...要是说教几句就能管用,你如今也不是这样了。”   长姐如母,李汨年少丧母,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大他不过几岁的姐姐看顾的。李太后这话,也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李汨的性子从小就专断,看着好说话,实则最不好说话,到如今这一点也没变过。   “你这木头性子就罢了,哀家这里还有别的事要说。”李太后扶了扶鬓边的凤钗,提醒亲弟弟:“明日中秋宫宴,你既是回城了,便不能躲开。还是进宫来,陪姐姐说说话,当是一家人一起过节了。”   今天是八月十四,李汨进宫了,这总让李太后不得不多想,觉得这是李汨想省去中秋节当日的‘热闹’。他对那样的场合向来敬谢不敏,若他真的以‘十四来过了,十五就不来’为理由不掺和中秋宫宴,李太后真觉得挺合理的。   旁边柴禟也凑趣:“大娘娘此言极是呢!舅舅别避开了,咱们这些俗人,也想沾沾舅舅身上仙气儿呢!”   柴禟在柴家几任皇帝中算不得天分最好的,也算不得最勤奋的,但他有一点好,为人没架子,很亲民,能够对普通人保持一点儿同理心——这一点在统治者中并不常见,甚至有时候都不算一个好品质。但对于柴禟这样的太平天子来说,又是正合适的。   太平盛世里的统治者,对普通百姓能有一点儿同理心,那他做出的决定总不会太糟糕。   这样说完柴禟还笑道:“人都说舅舅快修成真仙了!”   “胡言!官家从哪里得知的?一般人也不会与官家说这个,又该是哪个嚼舌根的内宦罢?这样的人就该打出去!”李太后瞪了一眼儿子,有些没好气。   柴禟也不在意,笑笑:“玩笑话罢了,舅舅也是不在意的。”   说这话的时候柴禟看向李汨,李汨果然神色如常——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真仙,他只是不在意这种无聊流言罢了。   说归说,闹归闹,李太后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非要柴禟处置身边的小宦官,她只是再次向李汨强调了明日进宫过节的事。这次李汨很干脆地点头了,答应了明天进宫参加中秋宫宴的事。   其实李太后还打算多劝几句的,旁边的柴禟和张皇后也随时准备着敲边鼓,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李汨答应的比想象的要干脆,神色上也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当然,这是好事,所以‘意外’之感闪过,他们也就很快不在意了。   到了第二日,中秋宫宴在垂拱殿举行...垂拱殿也是大周宫城中比较重要的殿阁了,但用来举行宴会的话,这里一般是小宴,相比起集英殿的大宴,紫宸殿的中宴,规格上却是弱了一些。   不过如果考虑到中秋宫宴的‘家宴’性质更强,安排在这里也算是恰如其分。   垂拱殿中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座次,此次中秋宫宴除了皇室‘第一家庭’外,还有一些宗室、外戚也要参加。当然,这种规模的宴会,和每年几次的‘大宴群臣’是不能比的。至少宗室、外戚宾客再多,也不用排座到外面庑下。   大家都能比较舒服地在殿内吃吃喝喝、观赏表演...虽说在皇宫里,这种场合中,专心过节,纯粹享受这种吃喝玩乐的人也不多就是了。   “今年中秋宫宴倒是比往年有趣些,这些女乐也颇为活泼俏丽呢!”吃吃喝喝,一场宴会的气氛渐入佳境之后,下面的宾客说话也渐渐随意起来。之所以这样说,还是因为今年中秋宫宴女乐这边出的全是女弟子。   虽然大家平常追捧如夫人,追捧那些资历更深的女乐,赞美她们的才艺,但真正能成为花魁的女乐还是少数。大多数的女乐生活奢华,是众人仰望的没错,但在女乐这个范畴里并不引人注目,甚至可以说是‘泯然众人’。   相较于这些占大多数的普通女乐,自然还是每三年才有一次的新鲜面孔更加值得期待!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所以新鲜的美人也更有吸引力。   另外,新人没那么呆板也是真的。这种由新人主导的宴乐表演,一个节目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可带来了一阵新风也是真的...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大鱼大肉吃惯了,大家也会想要尝尝清粥小菜的味道。   旁边的宾客是一位外戚,也跟着笑道:“确实如此...啊,小弟瞧见那位师小娘子了,瞧,那是不是她?”   在殿中表演的女乐照例没有候场的后台,等候表演的人都在大殿两侧站立。而这宾客一说看到红妃了,刚刚还表示对殿中表演很有兴趣的人一下就侧过头,顺着看了过去:“在何处?真是那位师小娘子?”   哪怕是站在候场的队伍里,红妃身上也集中了太多目光了,这些目光里最多的是好奇,另外就是‘兴趣’了。一些人,就差没把自己对红妃的‘志在必得’挂在脸上了,这让红妃本能的反感。但她不能做什么,只能尽量忽视那些让她不舒服的目光。   这倒不是一件特别难做的事,她本来就快要上场了,而临表演前平静心态,这对于她这个专业的舞蹈演员来说一直是不用人担心的。   更何况,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更深的觉悟,就更自如了——除了舞蹈,她可能什么都抓不住了!在刚刚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之后,红妃迫切地想要将舞蹈抓的更紧。   红妃的这种‘目不斜视’,让排在她前面一些的花柔奴快气死了!在她看来,红妃一直都是最装模作样的那个,这次也不例外——完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红妃和耶律阿齐的故事在最近这几日传的很多,连小报上都刊载了他们的故事。无他,大家都是要恰饭的,小报做内容也要争抢最有话题性的...红妃和耶律阿齐的故事,剥离掉琐碎的细节,只看精简过后的故事,确实是比杂剧、传奇还要不可思议了。   而‘不可思议’也分吸引人的和不吸引人的,红妃与耶律阿齐属于吸引人的那种。   大家都喜欢看爱情故事,喜欢戏剧性的开始与结尾,喜欢跌宕起伏的过程,也喜欢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本身——红妃与耶律阿齐的故事本身是不那么圆满的,在全民更喜欢喜剧的背景下,按理来说应该没那么受欢迎,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   这和捧着书册读传奇,看着艺人演杂剧还是不同的,亲眼见证一个发生在身边的传奇故事,这种奇妙的兴奋已经足够抵消其他的了。至于是喜剧,还是悲剧,反而不那么重要。甚至,是一个不那么圆满的故事可能更好。   相比起合家欢结局,遗憾与痛苦做收尾,其实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这给红妃带来了相当大的名气,她之前做扇面美人,扮过红拂。而现在,她和当代红拂也差不多了——她做的事情当然和红拂不一样,但那种传奇性,那种对女子传统形象的反叛,却是一样一样的。   这样的名气于红妃困扰可能多过收获,但看在其他女乐眼里可不是那么回事!   于女乐而言,名气是可以变现的资源!   说来也是讽刺,红妃与耶律阿齐的故事,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外界都是修饰了很多浪漫色彩的。在外界的描述中,这对少年少女是郎才女貌,无比登对的,他们会彼此喜欢也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但他们终究没有未来,一个是草原上的契丹雄鹰,注定要去做契丹的主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汴水的波光艳影里。一个是东京城中最好的女弟子,未来是要成为花魁的女孩子...就连这带有遗憾与传奇的初恋故事本身,事后看看也让人觉得很适合成为一代名伶故事的开幕。   这个浪漫故事的高.潮,是红妃协助耶律阿齐离开。而这个时候,红妃身为女主角的光彩是要压过男主角的!人们相信自己看到了她的爱情与坚贞,希望与无望——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独占,要去争抢,在如今的杂剧脚本里已经不算什么了。像这样,能在挣扎之后送喜欢的人走,才更让旁观者心有戚戚。   成全喜欢的人,甚至愿意以分离为代价,这从来都不是容易的。   联想到红妃过去在坊间流传开的‘故事’,大家更确定红妃就是一个‘痴人’。   有勇有谋、孤注一掷、坚贞的、忠于自己的...这幕‘好戏’的观众在用自己的想法给戏里面的女主角增加标签。而这种自我攻略,向来是最为致命的!   大家当然喜欢且向往红妃身上被打上的那些标签,这让红妃身价倍增!于是那些男人们纷纷把目光放到了红妃身上——他们就是要得到一个爱着别人的女人!似乎需要争抢的东西总是更让人上心。   男人们因为红妃身上的故事而来,但他们要做的是破坏这个故事的核心。   这真可笑,这也无解。   这种时候,别说是参加中秋宫宴的男人们了,就是女人,包括红妃的同行们,她们都若有若无地投注了视线在红妃身上。   李汨倒是没有看红妃,旁人觉得他这个反应正常,他就应该是这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放下手中茶盏的时候,价值千金的唐代茶盏差点没拿稳。   红妃就是这个时候走上了表演的舞台...她本来就是众人视线的中心,这个时候身为独舞者,其他人打量起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最近她是当红人物的缘故,那些原本不知道她的人,也知道她擅长舞蹈,嵇琴也拉的很妙了。   然而,即使知道她跳舞很好,这些过去从没见过她跳舞的人也没有太过上心。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是从一个传奇故事里了解到红妃的,其余种种也没想过红妃能与其他人不同,或者说他们也想不到要怎么不同。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红妃缓缓登场。   红妃拖着层层叠叠的、有深色眼斑装饰的白孔雀裙走到了既定的位置,一只手牵着裙角——身体是‘三道弯’,然后曼妙而舒展地旋转,仿佛是飞翔的鸟雀,然后缓缓降落,收拢翅膀,伏下.身来。   轻轻抖动了翅膀,再次起身了,右手依旧牵着裙角,高高自身后展开裙摆,像是孔雀的尾屏。左手掐着雀首的姿态,带着漂亮的翎羽...那么美,那么超凡脱俗。   这个时候,殿内除了奏乐声,其实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么多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呼吸,就好像呼吸也会惊扰到什么一样。   《孔雀舞》在编排上并不是寻常的舞蹈,这个舞蹈里没有平常舞蹈常见的‘分节’,也就不存在对称、反复带来的工整,仿佛真的是山林中一只孔雀精灵在舞蹈一样——深远、随性、不染尘俗。   舞蹈本身不再是舞蹈,至少不完全是舞蹈...这个时候红妃才真正摸到了一点儿舞蹈的边际。   人们最开始时到底是为了什么舞蹈呢?是为了祭祀神明,是为了表现神明降灵于巫师。所以有些舞者舞蹈到最后,和上古蛮荒时沟通天地人、放牧精神于荒野的‘巫’也没什么两样了。   红妃的眼睛在整个舞蹈的过程中都是半阖着的,她没有去看,她不用去看,‘巫’可以靠精神去感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近乎于幻境的世界里,只有她,以及能够被她感知的才是真的。   相反,那些真实存在的,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存在、不被关心。   “这哪里还是舞姬,分明已经沟通神明。”李汨就这样看着那个静静舞蹈的女子,终于前所未有地失态。   “神灵被锁入了凡人的身躯...”看似是恩赐,其实是深重的折磨。   当红妃什么都不看,她不靠眼睛,靠的是精神时,哪怕是仰头旋转,那也是一种俯视——这当然可以说是一种俯视,她已经将一切纳入了,怎么不是俯视?这正是俯视视角才能得到的视角!   而这也是神明的视角! 第82章 潮水(4)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红妃曾听舞蹈老师说过,舞蹈这种艺术,一切都是基于基本功的!如果没有基本功,那么妄谈情感、寓意、哲学等等词汇,都会显得浅薄可笑。这就像是看毕加索的抽象画,每当有无知者因为那看似幼稚、粗浅的用笔而暗觉购买画作的都是傻瓜时,他们恐怕不知道毕加索画古典油画有多么出众。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能而不做,与不能所以不做,是完全不一样的。   更何况舞蹈这种艺术要靠控制肢体来表达,这是一点儿折扣都不能打的!基本功好与不好,都不用说话的,平凡之中自见锋芒。   但红妃又听舞蹈老师说过,舞者跳舞到了一定程度,基本功就不是全部了,舞蹈中必然要融入一些舞者本人的思考了——这种东西玄之又玄,好像是内行人糊弄外行人的,但又确实存在!   有的时候观赏艺术就是这样,门槛可以很高,同时又可以很低。   各种舞蹈出现在观众眼里,都弄得热热闹闹、似模似样,到最后就分不出哪个是好东西,哪个是糊弄人的了。但只要是真正出色的舞蹈出现,哪怕是完全的门外汉,此生从未欣赏过MV舞蹈以外舞蹈表演的观众,也能感受到有什么分明被触动了。   这里,正是舞者融入在舞蹈里的东西将人触动。   红妃读舞蹈学院的时候是专业课老师非常喜欢的学生,因为她确实出色,基本功出挑、足够勤奋、本人的身体条件也属于最优的那种,只要走舞蹈演员这条路,她将来就会是优秀的舞蹈演员。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红妃到底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在舞蹈上也还没有过瓶颈,所以在表达上她并没有触及到特定领域。   她过去对这种老师都不好形容的状态,也只是知道、了解,但没有实感...直到这一次跳《孔雀舞》,跳着跳着,她却是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这是一种一面自己跟自己较劲,一面又什么都飘忽着的状态。   这种状态下,红妃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困在身体里的自己,完全沉醉在舞蹈中了,物我两忘。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红妃’,而是舞蹈中的孔雀精灵,属于大自然的神灵...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自己,忘了爱恨嗔痴。   而另一个则微微浮着,浮在比身体略微高一点儿的空中,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样起舞的。   舞台真是个好地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只有舞台上的她还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存在——舞台上的一切都是有序的,一旦开始就不会被打断,别人以为舞台上的人是假的,所以如何表演都可以,但她知道,舞台上的自己是真的。   当她无法去爱,无法去恨,什么都无法拒绝,被这个世界逼到这个地步,只有舞台上的一切才是她能确定、能抓住的时候,红妃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爆发出了惊人的专注,也投入到了足以让人不安的情感。   舞蹈中的情绪流泻而出,像是潮水,一浪一浪将观者淹没,直至不能呼吸。   红妃一只手提着白孔雀裙的裙角,仿佛是孔雀的尾屏,在山林中踏过轻巧优雅的步子。跳跃着、旋转着,最终归于平静,缓缓走到了原本就准备在了场上的屏风之后。屏风上画的是山林幽远,不可追思,神灵终究不会永远留在人间。   随着红妃表演结束,本来该有教坊司主持中秋宫宴的人站出来做安排的,或者上前说点儿什么戏谑笑话、歌功颂德一番,算是串场,或者介绍接下来的节目。但偏偏没人站出来,与此同时观众也不觉得哪里有不对。   “舞之,蹈之,至于此者,几近于山鬼、湘女,见之奈何啊!”良久之后,打破这种沉静的是最上座的官家柴禟,他几乎是叹息着说出此句,与下手的重臣道:“难怪商周时各国大巫作舞,能令先民信仰!若是都有如此伎艺,不信也难啊!”   说完后,又与旁边李太后笑道:“前次在母亲宝慈殿观这师小娘子跳《胡旋舞》、《仙人指路》,已知她伎艺不俗。只是到底舞蹈炫目,有过犹不及之嫌!不是说不好,只是不够好,她这样有天资的女乐,本就不能以常理而论。”   红妃的《胡旋舞》《仙人指路》出名了,本来就觉得她乐舞出众的李太后自然有听说过的,所以也召她去宝慈殿表演过,官家柴禟也是这样蹭的表演...至于柴禟自己单独召红妃表演,那倒是没有过。   主要是不方便。   女乐有为宫中提供表演的义务,但讲究一些的官家都不会单独召见女乐...瓜田李下的,总会让外面的人无端端揣测。   当然,如果是耽于享乐,好色贪花,对女乐确实垂涎,真的单独召见了也不算白担名声的官家,也不会在意这一点儿名声,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如今再见这《孔雀舞》,却是再无可挑剔了!情尽于舞,舞尽于情,再无匠气,浑然天成。”   有官家柴禟这种评价,红妃已经是今晚中秋宫宴最大的嬴家了。   红妃退回到大殿两侧女乐队伍中,之后表演继续。只是在红妃的《孔雀舞》之后,再上任何表演都显得有些索然无味了。哪怕是以热闹、趣味着称的百戏,也是如此——百戏中的戏法杂技够新奇有趣了,但对于参加中秋宫宴的贵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享受过?哪怕是有些新奇有趣,也属于意料之中的新奇有趣,这和红妃带来的表演不能比...本以为只是一支舞而已,再精彩也是一支舞,当时沉醉过也就算了。但随着红妃表演完毕,内心还久久挂念,才知道不是那样的。   那个跳舞的女子始终半阖着双眼,不将任何放在眼里,包括他们,这样的姿态,却是在舞蹈结束之后反复在脑海中闪过——超凡脱俗、纯洁、几乎一触即碎,简直是只存在于美妙意象中的精灵。   纠纠缠缠,孤芳自赏,不得离索,仿佛是一个邈远的梦境,在雾气里变的湿漉漉的。   中秋宫宴的表演在自己之后变得索然无味,气氛相当寡淡,这一点红妃并未在意。事实上,在跳过这样的《孔雀舞》之后,红妃自己也一时半会儿没能抽离出来。这个时候的她,在旁人眼里与别人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一样,近在眼前,邈若山河。   直到中秋宫宴结束,红妃的稍微恢复了一些,而这个时候皇家也放了赏赐下来。   中秋宫宴中别的表演者不说,反正女弟子们都得到了一块铜质对牌,这其实就是她们今后进宫呈演的凭证,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用‘临时通行证’了。也就是说,她们成为了宫人,脱离了女弟子的身份,是正式女乐了!   当然,成为宫人也不是发一张对牌就能了事的,教坊司和宫中都有相应登记,确定了他们的身份——这块对牌和后世的身份证很像,身份证很重要,但身份证的基础是背后对应的国民档案!如果一个人没有背后的社会关系、履历,身份证就是假的,毫无意义!   这里并没有像之前红妃她们在宜春苑时那样专门做什么仪式,不是说女弟子成为宫人这件事不重要,而是庆祝的场合也不会在宫中...说到底,这事只是对女弟子本人重要,对教坊司重要而已,对于皇家根本不算个事儿!   但偏偏女乐作为给宫中提供乐舞表演的艺人,女弟子们是否成为正式女乐,这又是必须有皇家点头的。   所以最后才会在多方衡量下变成这样:没有专门的仪式,就是皇家以赏赐的形式发下对牌就好了。至于说庆祝,那也有,但那是新女乐们回到自己所在的官伎馆的事了。   而除了对牌,每个女弟子还有两方销金帕子、两贯钱、胭脂十个。   至于像红妃这样单独表演一个节目的,则在大家都有的赏赐基础上,另外得了十贯钱、两瓶蔷薇水。   拿了赏赐,大家就可以有序出宫了,但红妃他们才转过身,就有一个女官跑来,叫住了红妃:“师小娘子!且住脚!”   红妃停了下来,才发现这人是李太后身边的女官,她曾经在宝慈殿见过两三次,有些印象。这女官站定在红妃面前,面露敬佩之色,将手里一个玉色包袱递给了她:“师小娘子舞乐着实出众...这是大娘娘单独让赐给师小娘子的,只说这世上若有人该得此物,那便是师小娘子了!”   红妃打开包袱一看,发现是一条光华灿烂的裙子,这种光彩和过去见过的任何一种布料都不太一样。而在她反应过来前,身旁的女乐们已经有人先一步知道这是什么了。   “是百鸟裙!今岁广南西路进贡的百鸟裙!”   这是很有名气的一条裙子——所谓百鸟裙,并不是像花鸟裙那样,在裙子上绣花绣鸟,这里的‘鸟’指的是材质。这条裙子是用了很多种羽毛鲜亮的鸟儿的羽毛,再使用特殊工艺编织而成。   ‘百鸟’是说用了上百只鸟...当然,这也是虚指。考虑到一只鸟身上合用的羽毛也不是很多,一条六幅裙何止要用百只鸟儿的羽毛!   广南西路就是红妃印象中广西、海南一带,那里在此时多羽毛漂亮的鸟,进贡这样的百鸟裙也算是特产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如此奢华漂亮的一条百鸟裙,市面上卖至少也要几百贯上千贯了,还有价无市!   有价无市的意思是,市面上开价如此,但买不到货。因为制作这样的百鸟裙需要用到南方一些特有的鸟儿的羽毛,原材料紧缺且不稳定,工艺上又相当复杂,掌握的人也不多。这种情况下,市面上这种百鸟裙根本是可遇不可求。   所以才说有价无市。   价格放在那里,但也就是个价格而已。   也是因为如此,一向节俭的李太后收到这条进贡而来的百鸟裙时,虽然称赞了下面的人用心,但也专门下令申斥了地方,让他们不要再穷尽人力物力进贡——像百鸟裙这种东西,实在是奢侈过度了,以后就不要送了。   其实以本朝太后的开销来说,李太后就算再节俭,每天的开销也是很大的,这条裙子甚至只能抵她平常一天的开销(这种开销当然不是指李太后个人的开销,甚至也不只是宝慈殿整个的开销。身为太后,不能省的排场就摆在那里,李太后实际的开销对于普通贵族也是天文数字)。   但不能因此说李太后这般申斥地方是在口是心非,做无用功。只能说,处在她那个位置上,做很多事是有表率作用的。看似一条花鸟裙,对太后而言只能算中规中矩的普通消费,接受也没什么。然而现在李太后这样表态了,却是对风气有很好的引导。   这条广南西路的百鸟裙带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又因为确实漂亮、珍稀(市面上前后出现过两条,至此之后就没再听说过了),在关注这种东西的女乐中间,确实是有些名气的。   同行的新人女乐们艳羡地看着红妃——抱着这样的裙子回去,哪怕不说这条裙子的实际价值,只说背后有太后金口玉言钦定的称赞,这就很体面了!   不过还是有人酸,花柔奴就道:“说来还有两条百鸟裙呢,其中一条是朱公子派人买去送了张采萍,这便不说了。还有一条,却是在赵大家那儿,按着大娘娘的意思,红妃倒是压过赵大家了。”   张采萍是如今最红的雅妓,风头要盖过不知多少女乐!不过女乐们嘴上还是不会抬高她,所以这个时候没怎么说。至于赵大家,既然说是‘大家’,那就是一位如夫人了。人也正当红,又有如夫人的身份在,确实是炙手可热。   说这个话并不是捧红妃,而是‘捧杀’,只是差了一个字,两者就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女乐群体内部,属于女乐们自己的轶事、笑话,总是传的特别快!小姐妹们碰个头,一传十十传百,转发艾特快得很呢!   这边李太后给红妃赐了百鸟裙,还说了那样拉踩的话。这话传到赵大家耳朵里,人家是不可能对太后有什么不满的,也是不敢,但对红妃这个小后辈,那就很有话说了!   传闻赵大家的性格也不是很好...想必此时埋根刺下去,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就会‘回报’到红妃身上。   红妃不在意有个如夫人前辈对她有意见,事实上对红妃有意见的女乐其实不少了。一方面是红妃的性格,她本身就不属于讨好人那一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红妃太过受欢迎,各方面都超出‘女弟子’的情况了!   不遭人妒是庸才,而相反则是一个人如果出类拔萃,那么被人嫉妒、讨厌就是很正常的了。   红妃的闪闪发光,可不是就显得大部分女乐前辈暗淡无光了么!红妃有时出堂遇着一些女乐,还曾经遭遇过排挤事件——有的时候女乐内部的争斗完全是小孩子级别的,   不过不在意归不在意,红妃却是不愿意看花柔奴得意的,便淡淡扫了她一眼:“原来大娘娘说话是这个意思?倒是柔奴你最懂的揣摩人心,懂得大娘娘是有所指的,像我从来不懂,也就不知。”   说罢,红妃大步离开,只剩下花柔奴在其他官伎馆女弟子的嗤笑中满脸通红。   “那是花柔奴罢?我是知道她的,她嫉妒红妃呢!”一个新人女乐嘻嘻哈哈,这个新人女乐正是吕元真,来自华芳楼,和花柔奴在中秋宫宴排了同一个节目的那个。她和撷芳园的几个都比较熟悉,这话也是张口就来。   花柔奴很想说谁嫉妒了,她可没嫉妒!但她终究没把这话喊出来。因为她也知道这样喊出来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别人只会当她恼羞成怒、打死不认,更看轻她,更笑话她。   大家很多都不怎么喜欢红妃,红妃出色的让人嫉妒,在学舍时就常年扮演‘别人家孩子’的角色,能讨人喜欢就怪了!另外红妃也不是那种擅长交际、八面玲珑,天然可以搞好人际关心的那种人,这就让她的人缘更差了!   但真要说,也没多少人真心喜欢花柔奴!和她走得近的看似不少,可多的也是塑料朋友。她对红妃那点儿小九九,谁都看得出来...尽管大家不喜欢红妃,但花柔奴这样总是挑事儿,还时不时给红妃背后捅刀,也不是让人喜欢的做派。   红妃这话里话外的,一方面是拿李太后这面大旗压人...连李太后的话你也敢在背后阴阳怪气?另一方面,也是让花柔奴陷进这件事里。想必不用多久,今日百鸟裙的典故往外传的时候,花柔奴的笑话也会一起传出去。   红妃身为拉踩过程中的得利者会不会被人讨厌还两说,毕竟她是被动的那个。但花柔奴这样在旁不怀好意拱火的,却是一顶不讨人喜欢的。   这样的口角机锋终于暂停了,花柔奴偃旗息鼓之后,红妃也上了回撷芳园的轿子。   这时子时将近,看似很晚,但对于把白天当黑夜过的女乐又算不了什么了。等到红妃她们的轿子到撷芳园时,柳湘兰已经特意等着了——这一晚倒是没有什么庆祝活动,她只是出于惯例等着而已。   拿到了红妃她们四个的对牌,将其供奉在了管仲、唐明皇、伶伦三位大神的牌位下。   等到第二日,才是庆祝的时候。虽然推迟一日庆祝女弟子晋升宫人,成为正式女乐,是因为八月十五当日要参加中秋宫宴,当夜根本不好安排庆祝之事。但官伎馆的营生,对外是不会这么说的,她们找了一个好听的名目,叫做‘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以此解释为什么庆祝之事安排在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午后,柳湘兰专门安排了人侍奉红妃她们穿衣洗漱,等到一切都差不多了,官伎馆中的阉奴、娘姨陆陆续续就过来磕头,恭贺她们成为正式女乐。这个时候红妃她们只管放赏就好,和上次宜春苑呈演,成为女弟子之后差不多,比平常普通的放赏要丰厚不少。   因为可以拿不少的赏钱,撷芳园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这事做完,红妃她们则要去拜见‘姐姐’。相比起成为女弟子那会儿,要在所有女乐那里送见面礼,给馆中一应女乐拜码头,这次其实是要省钱一些的,新人女乐们只要给教导自己的‘姐姐’送礼感谢就好。   不过这份礼须得是重礼,就和谢师礼一样。   至于馆中别的女乐,不止不能收礼,还要反过来给红妃她们送衣服首饰等妆奁之物,是为‘添妆’。   就像贵籍女子嫁人,准备好嫁妆之余,家中亲朋好友也会过来,往嫁妆中添加一两件,以表达对新娘子的爱护,同时也是壮声势。   红妃她们这些女弟子成了宫人,马上摆在眼前的就是铺房之事,馆中前辈们为此‘添妆’也算是应有之义了。   稍迟一些,新人女乐的事情忙完了,柳湘兰就找到了师小怜说到铺房之事:“八月还有十余日,就这十余日,最多还有九月初几日,大半月时光,二十八家官伎馆的新宫人陆陆续续都要铺房...撷芳园其他人我不操心,照着往次的例子就是了,只有红妃...”   “小怜你是怎么想的,红妃她又是怎么想的?”按照惯例,女乐的铺房人选是都知、总管、‘姐姐’和女乐本人一起商量出来的,在达到标准的基础上(也就是在前一段时间‘打通厅’过的),女乐本人的发言权还是很重的。   至于都知等人更理性的考量,在事前过滤‘打通厅’人选时,则已经发挥作用了。   这种时候,女乐只要自己提一提,都知一般都不会反对她们提出来的人选。   柳湘兰特意要通过师小怜旁敲侧击红妃的想法,本身是因为红妃本身就不属于常例...回想红妃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柳湘兰并不觉得她的铺房之事会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来找师小怜说这些,也有她心下不安的缘故。   与师小怜评判每一个给红妃打过通厅的男客,想到令人头痛之处,就连经历过不知多少事的柳湘兰,都突然有感而发:“民间有俗语,‘撑家是倔儿’...但凡有本事支撑家业的孩子,性情都有些倔强...那小冤家,磨死个人了!” 第83章 潮水(5)   开封汴梁,人口猥集。这样多的人,在商贾眼中就是聚宝盆,做什么生意都有了天然的优势!具体到开妓.院,做皮肉营生,也是如此!   想想也知道了,光是东京城便有几十万、上百万的人口了,其中男子也得有好几十万罢!就算京师是权贵云集之地,能正儿八经娶妻的也是少数。而除了这些人,其余的男子,租妻时还好说,租妻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旷着的。   由此,便催生出了大量的妓.院。   当然,此时也不只是开封如此,应该说天下各处都是一般的。最多就是开封有钱人多,普通人也多,不少地方上的贱籍女子也有来混事儿的——相比起被女司禁锢了的良籍女子,贱籍女子在户籍管理上要宽松很多,和此时普通男子差不多。迁居什么的需要在地方登记,但也仅此而已。   此时人口迁移的宽松程度在封建社会是很少见的,这也和男性比例过大有关。毕竟这么多壮年劳动力,农业是无法容纳的。如此,剩余劳动力就只能往手工业、商业等产业去,而农业以外的产业都具有更强的流动性。   这种情况下再像过去一样,将劳动力束缚在土地上,只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而在东京城中,风月场所是有聚集地的,像桃花洞就是其中典型。北桃花洞是官伎的地盘,南桃花洞则靠着一些雅妓。因为这些女孩子,桃花洞在坊间又有‘平康坊’的别称...平康坊是唐时最有名的‘红.灯区’,无数唐诗中都有登场。而唐诗又是文化史上的一座高峰,这就使得如今的文人也对‘平康坊’极力抬高,念念不忘了。   除了桃花洞,城中又有大录事巷、马行街等地,它们那一带也因为各自原因聚集了许多贱籍女子,成为有名的风月场所。   这是大的聚集地,说起来是满东京的男人都知道的。另外还有一些规模较小的聚集地,比如瓦子附近都有妓.院,而一些瓦子附近没有条件汇集太多妓.女,最后就会只有寥寥几家娼馆。   相比起桃花洞的‘上流’,其他的风月场所聚集地大多没有这样纯粹,往往是雅妓俗妓混杂。   就比如说大录事巷一带,就是个中典型——此时各地城中的‘录事巷’很多,这差不多是‘红.灯区’的别称,就像女校书是妓.女的别称一样,自有自的典故。   大录事巷原本只有雅妓在这里聚集,但这里不像桃花洞有女乐这块招牌,对比起来缺乏竞争力。渐渐的,纯粹的高端走不通了,这里的‘规则’也就松了下来了,逐渐有很多俗妓也来这里混事儿。   不过俗妓大多无法在大录事巷正街上开张,只能在大录事巷背后的数条小巷子里网客(大录事巷说是巷子,其实是一条大街。街道横跨两个坊,长度是桃花洞街的两倍了)。另外,这些小巷子还连接着与大录事巷一坊之阁的绣巷,这绣巷也是个让此时男人会心一笑的地方。   俗妓秦素儿就在大录事巷背后的甜水巷,一家‘百花阁’混事,这‘百花阁’在妓.院里自然不算上流,里头容纳的多是俗妓,有个‘茶娘子’就算是台柱子了。但相较于巷子里其他妓.院、半掩门,这里又算是好的了。   秦素儿年轻时也生的不错,加上口齿伶俐、善于言谈,周旋于客人间算是进退得宜,所以过得颇为不错,也算是‘女校书’那一等的。至于说女校书往上的‘搊弹家’,那得是官方大型演出的候补,那就不是普普通通能达到的了,这甚至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   如今秦素儿年纪也有四十出头了,不算小了。还在风月场所混事,那等级就只能往下降——名义上还是茶娘子,但真要说的话,一些年轻的‘娥儿’也比她的境况好。   这就像是官伎馆,除了如夫人确实超然,一些靠资历升起来的红霞帔年纪大了,也是不如刚入行的年轻宫人的。外头说的再好听,男人们还是喜欢年轻的、漂亮的...特别是流连风月场所的本就多是薄幸男子,这种倾向就更明显了。   秦素儿下午去了茶坊陪客,这位客人也是她的老恩客了,时间相处的久了是有些人情在的。就是秦素儿年纪大了,他依旧常找秦素儿。而这次在茶坊举行的却是他的送别宴...他原来就不是京师人士,只是在汴京经营些买卖而已。眼见得年岁渐长,几个儿子也能支撑门户了,便打算回老家置业。   东京这个地方,机会是很多,对于抓住机会了的人来说,赚钱也是真的赚钱,但压力也是真的大。回乡置业肯定没有东京这边能挣钱,但也一定比这边的日子舒服。   参加完这场送别宴,秦素儿也是叹息的。一方面是熟人离去,另一方面,出于现实考量,她又少了一个好客人——对于她这样的老妓来说,这样还算有经济实力的熟客确实是很好的客人了。   回来之后,卸下簪环,秦素儿将一对沉甸甸的金插梳送还给对门住着的小玉,还的时候见小玉脸色不好看,也只能笑着说好话奉承:“多谢小娘子了!此次要不是小娘子救急,奴都不知要如何撑场面了!”   “娘子们都是轻易不肯将钗梳借人使的,也就是小娘子,人美心善,不计较这些。”   好容易对方脸色好看了些,秦素儿这才松了口气,回到了自己房里。   贱籍女子的日子从物质上来说,真算不得难过!但这种事也要看和谁比,女乐们的奢华生活并不是任何一个贱籍女子都可以触及的。事实上,哪怕是雅妓,也只有雅妓里的一小撮能稍稍与女乐比拟。   至于能做到和当红女乐一较高下的雅妓,不用说也知道必然是凤毛麟角。   而如秦素儿这样的妓.女,虽说都是贱籍女子,却是与官伎馆中的女乐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一样。   衣食住行,先说‘住’这一项吧,像‘百花阁’这样的妓.院,其实就是一个大院子!里头有十几间屋子,住着除鸨母外七.八个妓.女,另外还有些打杂的阉奴什么的。   下人们先不说,随便一两间屋子就塞下了。至于作为‘娘子’的妓.女们,则是有不同的分配。当红的台柱子们住正房,占有的房间也可以多些,最多能有两三间左右。至于其他的妓.女,也就是秦素儿这样的,也按照各自‘营业情况’,住在厢房或者倒座里,各自只一间房间。   而这样房间能有什么装饰摆设,那就不用多想了,只有简单的桌椅床橱,还不甚精细。与女乐们大都单独占有一个院子,院子本身雕梁画栋,屋子里清雅富贵根本没得比!   其实住这样的屋子也没什么,真说起来,人也只睡一张床!一人一个房间,对于个人也挺舒服的。但‘住’之外,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住’之外,除了吃上面不怎么花钱,其余的对于秦素儿这样的妓.女,都很难!   她好歹不是堕入最底层的妓.女,总要讲究一些派头。出门的时候总得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吧,如今流行特别奢华的领抹,经济拮据的良籍女子的领抹都要一两贯钱一条的,贱籍女子就更别提了!如‘百花阁’中的女子,一条领抹没有七八贯钱也是不好拿出手的。   另外,衣裳不是绸就是绢,这就不用多说了!秦素儿不必像女乐那样订做一套大几十贯、上百贯的豪华服饰,但也不能浑身布素。如今这年月,重视这些的很,就是良籍女子,也是耻于布素的。   不过,这些也不是秦素儿这样女子开销的大头,衣服这种东西,不是最豪华的那种,价值终究有限!对于秦素儿来说,最难凑的还是头面首饰!金珠牙翠,这些东西稍稍有档次一些的,都很贵!   偏偏这些东西对于妓.女来说又是最重要的,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只这上面不能省!   只要不是最底层的妓.女,真要拿出首饰看,秦素儿这样的妓.女身上的,上到红妃这样的女乐身上也使得!最多就是那是秦素儿身上最好的,对于红妃来说也只是家常穿戴的‘小玩意儿’。   首饰上,女乐、雅妓比起秦素儿,差别在于她们有极品首饰,同时拥有的首饰要比秦素儿丰富多样。   秦素儿拥有的首饰就是那几样,出门总用一样的就不体面了。而且不像女乐、雅妓们,还有许多商人愿意租借给她们贵重首饰,秦素儿却是只能自己想办法——首饰是很贵的,借给女乐、雅妓们比较有保障,往往还回来时也不会有什么折旧。而且真的出了意外,弄丢了、弄坏了首饰,女乐、雅妓们也赔偿的起!换做是秦素儿这样的普通妓.女,就有许多麻烦了。   这也是为什么秦素儿要向小玉借首饰的原因。   秦素儿如今在其他人眼里早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肯在她身上多花一点儿钱的客人也很少了!这种情况下,又要维持一定的派头,她在经济上的窘迫可想而知。   至于说,能不能不讲究这些派头,那自然是不能够!   一个妓.女到底值多少钱,这是要从多方面来说的!其中年纪、容貌是要看的,穿戴打扮,通身派头也是要看的。秦素儿年纪已经大了,这个时候她如果还穿着一身十几贯的衣裳,插戴着总共价值几十贯、上百贯的首饰,脸上用的粉和胭脂也是最好的,那在男客那里也会有应有的反馈。   男客知道这样的女人值得用多少钱弄到手。   而若是没有这些派头,那以秦素儿的年纪,就只能堕落到最底层,去做鱼姑子了!   说是贱籍女子都是皮肉营生,但实际上鱼姑子才是纯粹卖皮肉的,没有其他等级妓.女那么多‘花样’,只是‘开铺’就欢就是了...那对于女子来说就是纯粹的‘体力活儿’,也是真正的无边地狱。   想到如今的难处,秦素儿也是叹了口气,正思忖着呢,鸨母就带着一个老妪走到了她门前。委婉道:“素儿,这是后头绣巷钱嫂,说她家差个人手,问我有甚好人荐她。妈妈我一想啊,就想到了你!你可愿意去?”   如今年月,不许女子卖身为奴,贱籍女子也不成!但‘雇佣’是可以的。而如果雇佣的年限很长,也就和卖身差不多了。不过也不能说律法一点儿用都没有,至少规避了‘奴生子’的人身也在主人手里这种情况。   基于这一现实,妓.院里的女子也分终身‘雇佣’的,与自家身体的,后者相对来说自由,说起来也就是在妓.院搭伙儿——这种情况,好的方面是自由,也避开龟公鸨母的暴力与压榨,坏的方面是得‘自负盈亏’,还会出现被赶走的情况。   秦素儿年少时是一家妓.院‘终身雇佣’的,后来自己攒钱赎身出来了...如果不攒钱赎身出来,她这样的普通妓.女,年老之后‘终身雇佣’的契约就会转到别处。从比较好的妓.院到比较差的妓.院,一层一层往下落,最后东京是做不来生意了,就去地方上,特别是穷地方。   每个地方的良籍女子有按照人口数量确定比例,良籍女子几乎不会有迁动的可能。但贱籍女子的数量就不是这样了,穷苦些的地界儿,再老的老妓也有人光顾——相较于东京,这也是没得选了。   意识到这一点,秦素儿尽量早地给自己赎身,也避免了最糟糕的处境。   而如今,百花阁的鸨母说这话,无非是她在百花阁的生意没什么起色,鸨母觉得她占着屋子浪费,想要另外寻个妓.女来,将她踢走而已。   瞧了那‘钱嫂’一眼,秦素儿没有直接拒绝得罪人,只道:“这是大事儿,妈妈与钱嫂容奴想想。”   钱嫂走近一些瞧看她,还将她的手拉着摸了摸,笑呵呵的,一副很和气的样子,然而秦素儿只觉得毛骨悚然。   又寒暄了一会儿,鸨母和钱嫂都走了,秦素儿这才赶紧出门,叫了一顶小轿,往南桃花洞纸马巷子秦家去了。   纸马巷子秦家,就是刚刚与撷芳园搭上关系的那家‘半掩门’,去年除夕,红妃她们一班女弟子还来过这里,受过秦家的趋奉。   秦素儿到的时候,秦家还有客呢!秦大娘正好送一个客人并自家妓.女珍珍出门游玩,见到秦素儿在,送完了人才拉她去了自己屋子。   “你怎么这时辰有空来?难道是之前与你说的事想好了?”秦大娘给秦素儿倒了一杯茶,语气倒是亲亲热热的。秦素儿和秦大娘曾经是一家妓.院里的人,只不过秦素儿出道的时候,秦大娘已经是一个走红的雅妓了。   因为当时两人同在一家妓.院,又都姓秦,是结拜过姐妹的...不过结拜姐妹这种事,在风月场所也不怎么值得说。这里是女子的国度,女子结为金兰姐妹,既有出于真心的,也有随大流的。很多时候就是几个同院的小姐妹吃吃喝喝,气氛到了,在场的一干人就结拜姐妹了。   秦大娘与秦素儿并不算真有姐妹情谊的那种,但也不至于不记得有对方这么个人。   如今秦大娘也算是混出头了,背后倚靠着人,有了这样一家‘高端’的半掩门,还有一个女儿,不说别的,只要她自己稍微会算计些,一个舒舒服服的晚年不用愁了。而像她这样的出身,能混到如今这局面,是不可能不会算计的!   相比之下,秦素儿的情况就比较糟糕了...之前她听说秦大娘如今发达了,也请求秦大娘关照她。只是两人现在所处的层次完全不同了,这关照也很难说——秦家接触的男客,都不可能看得上秦素儿。至于拉秦素儿到自家来,这就更不能够了。   秦素儿咬了咬牙,终于道:“我想好了,全凭大姐先前说的那般就是!”   听她这样说,秦大娘就笑了:“这就好!大姐与你说,这真是大好事儿!若不是心疼你,也不会荐你去...如此你便准备准备,明日就是八月十六了,正好带你去见见师家两位娘子——这事儿我说了也不全算,还要看两位娘子要不要你。”   话是这样说,秦大娘其实还蛮有信心的。   随着红妃正式成为女乐,她身边需要一个娘姨来打理贴身的活计。娘姨们有的是良籍女子从女司出来后‘再就业’,有的则是年老色衰了的贱籍女子——对于女乐来说,娘姨是很重要的,一个好的娘姨能让女乐省心不少。而一个不晓事的娘姨,则会让女乐的生活平添更多麻烦!   所以,在挑选娘姨时,女乐也是要小心面试过才会下决定的。   良籍女子出身的娘姨往往不如贱籍女子出身的娘姨那样机灵,能在各种场合中辅助女乐,而且她们对贱籍女子的生活没什么体会,也就很难为女乐在各方面分忧。非要说良籍女子的娘姨有什么好的,大概就是她们大多经历的少,真的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也更容易被察觉。   所以,如果没有原则上的问题,女乐找娘姨的时候都是倾向于贱籍女子的。   秦大娘如今和撷芳园走动越来越多,众多撷芳园女乐里她倒是与师小怜聊得来。从师小怜处听说红妃也要雇个娘姨了,只是雇娘姨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实际想要寻个合适的,也没那么容易。   了解到这个,秦大娘本来就爱揽事儿的,立刻大包大揽起来——论起上层人物的人脉,她肯定是不能和女乐相比的。可是雇佣娘姨这种事,却是要往下去看的,秦大娘就要比师小怜这样的女乐得力多了。   秦素儿就是这个时候被她想到的,而想到之后她就觉得太合适了,根本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说好这件事之后,秦大娘才问秦素儿:“先前与你说到此事,你都没能下定决心,怎么今日忽然来了?难道遇到什么事儿了?”   秦素儿叹了口气:“都说‘人贵自知’,我原以为我是足够自知的,如今才知大错特错...在我想来,我就算有些年纪,也不至于连‘百花阁’都呆不下去。可今日,鸨母却带了一个绣巷的钱嫂,问我愿不愿意去钱嫂那儿。”   “显见得,旁人看来我是该去绣巷的人!”   “与个女乐做娘姨,总比去绣巷好罢!我这也算是急流勇退了。”说到这里,秦素儿只能苦笑。   这里要说明的是,绣巷和大录事巷,以及大录事巷背后的小巷子还不太一样!这里之所以叫‘绣巷’,是因为最早有一些做绣品的绣庄,以及许多离开女司之后,以刺绣针凿为业的良籍女子聚居此地。   之所以有绣庄和制作刺绣的良籍女子,是因为大录事巷一带多的是妓.女,这些东西好卖!   而后,久而久之,这些以刺绣针凿为业的女子受风气感染,也因为生活拮据,靠着普通女红难以生活,其中一些人也有偷偷出来卖的。良籍女子如此,自然违反律法,但这种已经从女司出来了的良籍女子,上头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如今的绣巷,也多是这种情况!不过到底是违法的营生,所以大家都是偷偷行事,不敢张扬。不然让人抓了现行,那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能的了——所以若是有人在绣巷经营妓.院,还得找贱籍女子做妓.女,这些良籍女子最多就是以雇工的名义混杂在其中,比例还不能太高。   从女司出来都什么年纪了?所以,绣巷是整个东京最大的老妓聚集地,包括在这里活动的贱籍女子,也都是年纪不小的了。   从这来说,绣巷的档次也是不能更低了。落入到绣巷,秦素儿是从来没想过的。   “绣巷?”秦大娘听了也是直摇头:“难怪你如此...哎!也是你不容易,好好儿罢,你家大郎他们都长成了,只有一个四郎还未买度牒,等到他也好了,你日后就只用顾你自己了。”   秦素儿年轻时自己给自己赎了身,而她在她所处的档次中又是比较受欢迎的,按理来说,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攒下了一点儿钱财,至少普通养老是不用发愁的。如今这般年纪了,还在花界混事,本身就不太正常。   这其中的缘故就落在秦素儿的几个儿子身上。   妓.女生的孩子,因为往日生张熟魏地接客,她们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而那些男客就更不会承认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是男孩儿,也只能由妓.女养大。   贱籍女子生子,虽不像女儿一样,生下来就有个‘贱籍’,但因为出身的关系,还是会有很多地方受限,而且行走在外被人知道了,也是要遭耻笑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手头有钱又爱孩子的贱籍女子就会送孩子去寺庙里出家。   出家人是方外之人,也就不讲究出身了。等到长大,再从寺庙里还俗出来,就能避开律法对他们那种出身的男子的限制——不过,出家这种事是挺费钱的,不是说找个寺庙剃度就好,这还需要考试,以及购买度牒。   度牒明码标价,并不便宜。   毕竟这年头寺庙还算滋润,而有度牒就相当于有编制,有度牒的和尚拿着度牒可以随意去一个寺庙挂单...当然,如果寺庙比较有钱,对于上门来挂单的外头和尚就比较不友好了,可能会分配事多钱少的活儿。   将孩子寄养在寺庙要花钱,等到他们年纪大一些,通过佛学考试之后,购买度牒更是不小的开支。   秦素儿自己要维持派头,开销也不少。再挤出钱财将四个儿子全都送去了寺庙,如今没钱也不奇怪。 第84章 潮水(6)   秦素儿随着秦大娘到撷芳园时,是外头王牛儿引她们进去的。其实撷芳园的人都认得秦大娘了,秦大娘也清楚撷芳园的路,并不需要人领着。不过王牛儿正好出来买师小怜她们要的水晶皂儿(一种冷饮甜品),遇上了,便一起去了师小怜的院子。   人还没走进院子,便听到了院子里的说笑声。   师小怜的院子里今日不止她和红妃两个,除了严月娇外,还有几个撷芳园的女乐也在。她们都是和师小怜交好的,今日撷芳园给女乐们放大假,乐得来师小怜这里消遣——官伎馆过节的时候是不休息的,越是放假,还越忙呢!不过总有一些日子,女乐们有机会休息。   八月十五是大节,对于女乐们来说就意味着加班加点!好容易过了这一日,就没有不累的。而到了八月十六这一日,又正是新人女乐们的大日子,官伎馆便索性借着这个由头放了大假,这一日不开张,专心准备新人女乐的第一次亮相。   左右这样的日子三年才轮得着一回,各官伎馆也还能接受。   午后撷芳园就没有开张,女乐们可以懒懒散散起床,下午的时候也可以舒舒服服邀集几个要好的姐妹玩耍消遣时光。甚至于晚间为新人女乐准备的亮相,她们也能轻松当个看客——毕竟是专门为新人准备的场合,前辈们真的太抢眼了,反而不美。   当然,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红妃她们晚间要在官伎馆前面楼子里表演,表演的节目多是她和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来,单人表演、双人表演、四人表演都有。但四个人是撑不起一整台晚会的,所以还需要一些前辈在其中穿插表演一些小节目。   这种情况下,一些前辈也需要特别打扮...更何况,不抢风头是一回事,这样的大场合上不能露怯又是另一回事了。身为女乐,出席这种比较重要的场合,就算要低调些,也有低调的讲究,不能真的不妆扮了。   为了这个,刚刚玩过一回叶子戏的女乐们,方才还在几个手巧娘姨与阉奴的侍奉下梳妆打扮。而眼下其实也差不多弄完了,只有指甲还没染好,由着一个善于染指甲的阉奴动手。   那阉奴将捣碎的凤仙花与明矾等配料以一定比例调好,然后敷在指甲上,用丝帛缠好。动作轻巧灵活,中间没让凤仙花汁子蹭到别处一点儿。那阉奴还笑着道:“好教诸位娘子知晓,如今拿这凤仙花染指甲,用的是新方子,原来那般,得缠着指甲过夜不算,还得连染二三次才能显色。如今不是这样了,晚间就能染好,保准色如胭脂!”   与师小怜交好的女乐樊素贞瞧看着缠好丝帛,笑着点点头:“那倒是不错...对了,付六郎,你实与我说,我与那万占红,谁生的年轻些?”   万占红也是撷芳园的女乐,且和樊素贞是同一批的女乐。如今两人也都是红霞帔,说起来经常彼此竞争,什么都要争个高下,关系也是紧张的很。而染指甲的付六郎,还是梳头的一把好手,平时帮着好几个女乐梳头(娘姨也能梳头,但多数娘姨只能梳简单发式,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需要高髻、大髻,就是梳头奴用心的时候了)。   樊素贞与万占红都常常叫付六郎帮着梳头、化妆,自觉这种事找付六郎评判是能有个结果的。   付六郎满脸为难,‘唉唉’两声,无奈道:“娘子们的事儿,哪里轮得着小人罗唣?无论真话假话,总得得罪一个,说出去小人就完了!”   至于说保守秘密,不用想...官伎馆这种地方,是最能保守秘密,也最不能保守秘密的。客人们秘谈的内容,女乐们可以保证一个字也不泄露出去,这也是身为女乐的职业操守了。但除此之外,女人们的绯闻八卦,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说出口,就等于整个北桃花洞都知道了。   付六郎这里一旦说出樊素贞与万占红谁年轻些(樊素贞与万占红比师小怜大两三岁,正是大她一届的女乐,以此时的标准来说也不年轻了,所以格外在意这种事),总得得罪评价低一些的那个人。女乐与女乐结怨,可以随便取笑彼此,但他们这样的阉奴是不能那样的。不然女乐收拾他们,不要太简单。   付六郎不说,旁边冯珍珍已经说了:“姐姐不该问这话,万娘子如何与姐姐比?瞧着万娘子眼睛上擦红抹绿就知道了,凤梢画的长长的,晕色又那样深,这是做什么?不过是遮了眼圈去!”   画眼影并不是现代人才有的,哪怕是在华夏,从传统上来说也能追溯到很久以前。古代女子总喜欢画凤眼,但不是每个人的眼型都符合‘凤眼’的标准,所以就有人用黛墨之类画眼线、填色,修饰成凤眼,这可以说是眼影之肇始。   之后用褐色、轻红色、白色、紫色等颜色在眼窝晕染,也很常见,这个时候和后世的眼影已经一般无二。   而此时的眼影除了好看,也是一些女子遮掩眼角细纹、眼袋等问题的利器。   万占红这样年纪的女人,如果是在后世,其实不至于这样显老!然而此时用的化妆品,以铅粉为最,确实容易摧毁人的皮肤,再加上此时的保养手段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有这样的问题也不奇怪......   都是撷芳园里住,红妃对万占红自然有印象...印象中那也是个美人儿,只可惜是皮相美那一挂。其实皮相美、骨相美也不能说一个高、一个低,皮相美的美人不见的不如骨相美的美人,只不过皮相美的美人保鲜期确实没有骨相美美人长。   一旦青春年华过去了,饱满的皮肉支撑起来的好看,就会随着皮肤的松弛、消弱而日渐折损。   这大概也是万占红特别注意遮掩皮肤开始出现的‘初老’问题的原因,这种问题出现在她的脸上,总是显得尤为突出。   听冯珍珍这样说,樊素贞心里自然舒坦。不过舒坦之后,她也是有很多感慨的,看着另一边指甲缠好,空不出手来,正让人帮她翻书的红妃,道:“我与万占红争执这些,其实说起来也是叫人看笑话!这般年纪了,还想同小娘子一般么?”   看红妃脂粉涂的很薄,一点儿也不打算用妆粉遮挡皮肤瑕疵的样子,樊素贞道:“真要说好肌肤,还是红妃啊...诗词里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原来只当是文人太夸张,见到红妃才晓得原来是真的。”   红妃的皮肤是用甘露水养出来的,确实已经超出天生天养的极限了。如果没有外力影响,人几乎不可能天生拥有这样的皮肤。   正为着这个说笑时,王牛儿领着秦素儿、秦大娘等人,提着装水晶皂儿的食盒走了进来。   秦素儿低眉敛目地跟在秦大娘身后,看她和师小怜等人寒暄。这个时候她也知道师红妃是谁了,不只是因为秦大娘她们的谈话中提到了红妃,也因为红妃新人女乐的身份很好确认。这几个女乐中,就数她看起来最年轻娇嫩,不是她又是谁?   “这就是先前与娘子说过的秦素儿,她如今还在大录事巷混事。又因年纪大了,原来容身的百花阁呆不住了,且不愿跌落下去,便愿意来撷芳园侍奉小娘子。”秦大娘提点着,让秦素儿近前来给师小怜看。   她如今也知道师红妃的性格了,这种事她不善料理,也没兴趣,所以看得中看不中,主要在师小怜这里。   师小怜抬头打量着秦素儿,秦素儿今日可比往常清爽素净很多!头发用黄盖头梳了个包髻,用到的装饰不过两根银簪、一朵通草花。脸上也只是薄薄涂了粉,用眉黛描了两下——做娘姨就是这样,既要干净爽利,又不能真的一点儿妆扮也没有、真成老妈子的样子!好歹娘姨也要跟着女乐出去应酬,收拾齐整而不出格是要义。   再看秦素儿浑身穿的,一件白色抹胸,并无纹饰,下系一条宽摆两片裙,是豆绿色的,十分低调。外面罩了一件玄色短褙子,也只有领抹上的烫金图案显示出奢华之色——这是应该的,娘姨说是仆人,同时也是女乐的脸面,官伎馆里的娘姨也是绫罗绸缎享用惯的,最多就是花样、颜色上讲究个不出挑。   师小怜见秦素儿的气度,本来就满意了一半,又让她近前说了几句话,就更觉得合适了。笑着朝旁边推荐人来的秦大娘点了点头,才转向秦素儿道:“秦姐姐好性儿,我是没甚可挑的了。只是好叫秦姐姐知晓,我家二姐性情却是个不好的...若秦姐姐愿意来,少不得多担待着。”   秦素儿原来是打算好了的,自然不会有这个时候反悔的道理,连忙让了让,直说‘娘子言重了’。   师小怜朝红妃招了招手,等到红妃走过来,她抚了抚红妃的肩膀,问她:“你看秦大娘荐来的人好不好?”   “既是秦大娘荐的,自然是好的。”其实这是客气话,红妃和秦大娘并没有太多交往,自然说不上有多少信任。但她相信姐姐师小怜一心为她好,她既然满意,那选好的人肯定是不差的。   这个时候,秦素儿才说得上真正清楚看到红妃。刚刚远远看着红妃侧脸时,她就觉得这是个美人了——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人家既然能当上女乐,一个色艺双绝是跑不掉的。再有,之前她已经听秦大娘介绍过有关红妃种种了。   若是换一个新人女乐寻娘姨,秦大娘是不会这样积极的!她好揽事儿没错,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她动揽事儿的心!跑腿也是很辛苦的!   实在是红妃在秦大娘眼里未来可期、前途无量,她才这样热心——大家都是在风尘中经历的久的,一个女孩子在风月场所中的‘前途’不见得一眼能看出来,但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容易见端倪。   她们或者差的格外离谱,或者好得尤其出众,红妃显然属于后者。   她的出色其实不在于长得足够美,才艺足够出色。这些虽然也是她能在未来成为一代名伶的因素,但在旁观者看来,更在意的其实是她身上有一种和所有人都不同的感觉。美貌和才艺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更是可遇不可求,但说到底都是可以复刻的。只有那种难言的与众不同,才是真正的只此一个。   而这世上最难的就是独一无二了,稀有到这地步,谁也不会怀疑其价值。   不过旁观者的理性不见得触及到这点就是了,他们很多没看到这一步,或者只是潜意识看到了。   秦大娘就是如此,她察觉到了红妃的与众不同,但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向秦素儿说起红妃的时候,更多是称赞这个女孩子多么漂亮,多么有才,眼下有多少人追捧她,她将来一定会是花魁云云。   那些描述是很细致的,但秦素儿很难有实感。因为赞美美丽的容颜,出色的才艺这些,似乎放在任何一个女乐身上都可以。甚至大而化之的说,‘才色双全’在花街柳巷已经是一个过于滥用的词儿了。   如今再听到,已经激不起听众的美妙联想了。   但见到这个似乎对眼前一切都不太感兴趣的少女时,秦素儿被风尘里脂粉美人打磨的迟钝的感官忽然就被唤醒了——秦素儿听过许多着名美人的大名,风月场中多的是‘美名’流传,似乎走红的女乐或雅妓,没个‘如花似玉’‘闭月羞花’之类的形容,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秦素儿听过这些名号与形容,也真切见过这些美人...确实,那些美人都有自己的动人之处,金珠牙翠、绫罗绸缎包裹拥簇,胭脂妆粉、眉黛香膏打扮,走出来就是个画上的美人!   然而话说回来,谁这样打扮不是粉妆玉琢的?   这样的美人见得多了,秦素儿甚至会分不清楚谁是谁,只能从衣服之类来分人。时间久了,所谓惊艳时光的美人,也渐渐泛黄模糊,让人再也想不起眉眼。   眼前这个少女却是不一样的,她有一种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倦怠感。在所有人沉浸在物欲横流的风月场所,男人、女人,无一不是眼睛发亮,眼珠子不停转动的时候,这种程度的疏离与冷漠,反而让人无法不去关注。   而一旦看到她,就不能不再看她。   这是一个还没有长开、彻底绽放自己的少女,世人喜欢豆蔻梢头没错,但一个女子最动人的时候确实不是这个时候。但只是这样,也足够在她身上看到属于她的特质了——红妃让秦素儿想起了冬夜里的一捧细雪。   均匀地洒下来就是最好的画布,梅花可以落在上面,鸟雀也可以落在上面,前者留下了就不再离开,像是殷红的朱砂痣。后者离开了,却留下了印痕,新落下的雪可以掩盖这印痕,但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   这是很美的画,有幸看到这幅画的人会以为自己能够留下这幅画,然后妥帖收藏,永远拥有。但这终究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细雪会化去,然后什么都不留下。   秦素儿这个时候对于红妃只是个陌生人而已,虽然不出意外的话,两人未来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但这也改变不了现在的红妃和她无话可说、毫无默契的事实。所以在礼节性地点头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等到秦素儿、秦大娘等人见天色不早离开,付六郎就为红妃解开了缠指甲的丝帛,拿开已经半干的凤仙花。在盛水的铜盆中洗手,去掉浮色,果然如付六郎说的那样,已经染的很好了。   虽然颜色不如按照老方子染的鲜艳,但方便简单了这许多,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再者,这样有些浅的妃红色也很好看,红妃反而偏爱这种。   师小怜瞧见了也啧啧称奇,后道:“确实好看...别瞧了,换衣裳去罢,稍后要去前头了。”   今天属于重要场合,红妃又要穿上女乐最正式的服装,也就是白抹胸、白绫百褶裙、红色长褙子那一套。至于说象牙山口冠,红妃之前就已经戴好了,根本不用此时再去梳头戴冠子。   今日是红妃这些新人女乐的大日子,如何正式都不为过。所以等到红妃换好衣裳,随着师小怜往前头楼子去的时候,就看到了不少陌生人在忙碌。红妃知道,这些都是四司六局的人...在官伎馆中长大,四司六局可不少见!   所谓‘四司六局’,其实就是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而它们分管的是一场宴会中的各处细节。   主要还是如今生活中的迎来送往、宴席茶会太多,而其中又有种种讲究,几乎没有人能完全掌握其中的诀窍。这种情况下,为了不失礼,人们就做出了和后世之人一样的选择——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去做。   四司六局承办各类宴席、活动,真正做到服务贴心。   哪怕是在官伎馆这种地方,这里的人精通迎来送往,宴席很多时候也会找四司六局安排。他们是专门做这个的,有充足的专业人手,在物质上的准备也要更充分(一场奢华宴席需要好厨子、好仆人、金银器皿等等等等,相较于自家准备这些,显然还是要用的时候找四司六局更好。经济上更划算,同时也更方便)。   等到夜幕降临前,四司六局的人总算做好全部要做的事情。也是这个时候,今日接到请帖的客人,凡是有空的,陆陆续续都到了。他们主要包括过去一些日子里给新人女乐‘打通厅’过的、撷芳园的老熟客,以及一些真正的名流。   直到这个时候,红妃这些新人女乐依旧呆在一楼后门旁一个房间里。这里平时是茶房的人自用的,可以用来偷空休息,也可以暂时储存一些没地方放置的食物。今天这里被清空了,改成了‘后台’。   眼下小舞台上有撷芳园的女乐前辈正在表演,不过今天的主角只会是红妃她们,所以这种表演就是炒热场子,垫场而已。也就是今天这种场合了,换另一个场合,前辈给后辈垫场在女乐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一般来说,大家会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哪怕身为后辈却更红的那一方有能力让前辈给自己垫场...这种事听起来风光,但只要不是飘的太厉害,就会知道这样做会让别人怎么看自己!红的时候还好,一旦走下坡路,这样的事就会成为别人排挤自己的原因呢。   在垫场完毕之后,红妃她们四个女孩子一起出场,跳了《嫦娥奔月》这支舞,也算应时应景。之后的节目安排不消多说,除了中间有一些撷芳园的姐姐,为红妃她们争取换妆时间上台表演,其余时候都是红妃四个在挑大梁。   这是值得铭记和珍惜的,过了今天之后,这种成为绝对主角,在整场宴乐中挑大梁的机会,对于新人女乐就不多了...当然,这特指有许多女乐参加的场合,不然一个场子只有一两个女乐,那即使是新人女乐也会被安排压轴和大轴,成为场上当之无愧的主角吧。   然而即使花柔奴、陶小红、孙惜惜和红妃拥有一样的出场时间,最终呈现的结果也完全不同——从‘戏份’分配上,新人女乐一起分享了女主角的尊贵权柄,但事情总会有超出一般的发展。   既然有人能够用几分钟的戏份,抢掉出场上百分钟的电影女主角的风头。那么,在大家戏份相同的情况下,有人格外突出,让其他人成为自己的配角,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红妃这次和花柔奴她们合演的节目不算,只她自己的节目就有三个,其中有两支舞《仙人指路》、《孔雀舞》,以及嵇琴一曲《一生所爱》。   其中最先被表演的是《仙人指路》,这也是三个节目中红妃唯一一个对外表演过的节目。相比之下,《孔雀舞》只在宫中演过,《一生所爱》更是从未见人,更有新鲜感,也就更适合放在整场演出比较靠后的位置。   此时艺人演出向来有重要节目放在后面的习惯,毕竟精彩的节目在前面,观众得到满足之后很有可能会提前退场。对于举办演出的人来说,观众提前退场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场面太难看!   当然,《仙人指路》也是毋庸置疑的精彩,这一点从现场反应就知道了。当红妃扮演的目盲舞姬水袖冲出,又收回,台下的观众即使看过这个,也会再次被征服。   今次来到了撷芳园的王阮就对一起来的魏良华不可思议道:“魏先生你瞧红妃,我为何觉得她比前次所见舞蹈更佳了?难道几日不见红妃舞蹈,她又有所进益了?”   相比之下魏良华的接受能力好多了,爽朗笑道:“这有何不解?红妃不是一惯如此,能人所不能?” 第85章 双丝网(1)   如果能看到节目单的话,就会发现,红妃的三个节目分别安排在整场演出的三个节点上,次高.潮、高.潮,以及最后的大轴。从这个角度来说,红妃是受到了优待的,即使大家戏份相同,她也被间接地定为了女主角。   普通时段的表演者,和黄金时段的表演者可是不同的!   但这也没什么可争的,就算是花柔奴也最多背后嘟囔几句,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也没法否了演出安排——大家都是女乐,最清楚女乐的种种待遇都和人气挂钩。红妃如今正当红呢,别说是用这种方式间接优待了,就是名堂正道地优待,直接让其他三个女弟子给她做配,又如何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撷芳园做的还算比较讲究的。   当红妃的《仙人指路》演出完毕,其他节目按照事先计划的一一登场,这个时候在场的观众也轻松了一些。一场演出下来,精彩的节目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集中全部精神,如此一来,享受是享受,疲惫也是真疲惫!如现在这般,红妃的表演之后,倒是正好休息。   就像他们往常看各种演出时一样,舞台上演出归演出,也不妨碍下面的看客吃点儿喝点儿、和熟人闲话、结识新朋友什么的。   大家点评着正在上演的节目,带着一些居高临下的骄矜。有说好的,也有追昔抚今,说一代不如一代的。   “说来,红妃还是独舞时最为出色。”在众宾客中穿梭了一圈,柳湘兰偷空也休息了会儿,在角落里和师小怜说话:“舞乐之属,不论台上有多好的器物,身上多么珠光宝气,也不及她一人时引人注目。”   现在舞台上是红妃和花柔奴跳两人的《采莲舞》,《采莲》可是大曲,不是两个人能跳的,但这种大曲常常被人拆分成小段舞蹈,表演的时候减少舞者数量,节选舞蹈内容,这是非常常见的。现在,红妃和花柔奴就只跳了小段,这也是重新编排过的。   别看现在舞台不大,但舞台上的道具,如采莲船,用来表示水波的丝绸,彩绸扎成的莲花等等,都是不少的!另外,红妃与花柔奴的妆扮,别看是采莲女,头冠上也少不得亮闪闪的宝石!便宜些的有水晶,昂贵些的有翠玉!   如此来看,一个《采莲舞》而已,却是美轮美奂。   在这样的美轮美奂之中,红妃和花柔奴的舞蹈不能说不好。红妃就不说了,花柔奴也是新竹学舍出来的,勤学苦练多年,至少基本功没问题。《采莲舞》又不是以高难度着称的,此时两人表演,自然挑不出问题。   但这样的舞蹈,就是少了红妃一个人时的那种吸引力。   这倒不是红妃划水了,而是在群舞中不得不做的妥协!   师小怜就道:“这是自然,若二姐与别的女乐舞蹈时照独舞时行事,场面就不好看了!”   独舞需要表达自己,群舞却需要将自己融入到整体,不然整个表演就割裂了!这才是舞蹈时的大忌。红妃自己是专业舞蹈演员出身,反而比此时很多女乐都在意这种细节——此时的女乐在群舞时也讲究大局为重,但真的不耐烦了,不去照顾别人,自己凸显了出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女乐以才艺立身!你的才艺差一些,被别人压制,衬托的像个拖后腿的,最后导致整个节目脱节割裂...那不怪你怪谁?即使才艺更好的那个才是这件事中的主动一方,也改变不了这种责任划分。   “是啊,不好看了。”柳湘兰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红妃就是这般,她与人太不同了,就该是独自演舞演乐的那个——啊,红妃要奏嵇琴了。”   说话时候,今日的演出转入中后段,此时红妃换了女乐最正式的服装,也就是红色长褙子那套。腰间束了革带,扣好了腰托,红妃把着胡琴出场,正是要站着拉琴。   如今红妃的气场已然初成,虽还没有真正开始表演,但见到她登台,观众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显然,看到是红妃,一些人没有多想,自然就认真了起来。而其他人受这种氛围的影响,原本不安静的,也跟着安静专心了起来。   《一生所爱》第一缕乐音流泻而出,无奈与淡然就成了主调——《一生所爱》是电影《大话西游》的插曲,电影最后是一片大漠,《一生所爱》的旋律就这样响起。可以说《大话西游》影响了华夏一代年轻人多久,《一生所爱》就陪伴了那些年轻人多久。   红妃那个时候,对于《大话西游》这部电影已经属于只闻其名,却没有真正看过了。反而是《一生所爱》能在各种歌单,各种剪辑视频里时不时听到完整版。也是因为喜欢这首歌,红妃扒过谱子,用二胡拉过。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拉着曲子的红妃投入了感情,她的手就像任何一个专业的演奏者那样稳,但心却在颤动。   《一生所爱》到底是一首怎样的曲子呢?她本质上是在叙说一场五百年都没有结果的爱情,一场爱恋得不到结果或许会不甘心,但代入五百年的时光,以及三界六道这样的背景,似乎就连‘不甘心’也没有了。   毕竟,这只是芸芸众生中两个人的‘小小’爱恋,算得了什么呢?   在时光里,在天下大势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似乎连拿出来说都显得矫情。   但事情又不完全是这样,毕竟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来说,两个人就是全世界,就抵得过时光流逝一百年、一千年,直至沧海变了桑田,桑田有一天又翻做黄沙大漠。   所以是‘苦海,翻起爱恨’,叹一声‘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二胡弦上叙说一个对世界上所有人来说很小,但对故事里两个人很大的故事。随着乐音娓娓道来,每个人的心却像是紧攥在手中的黄沙,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无可奈何。   琴音里说‘相亲,竟不可接近’,所以一切的一切终究是只能这样了。   听着琴音的魏良华此时真正怔住了,他听过红妃拉琴,见过红妃跳舞,但每次感受到红妃乐舞中那浓烈到能将人溺毙的情绪,还是会像是第一次那样无话可说、无话不说。他就这样看向旁边的王阮,沉默良久,直到红妃的琴声停下,才能等不及一样叹说:“‘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读古人诗许多年,如今才真有体会。”   红妃是在一片静谧中退场的,在她退场时,在场的前辈,哪怕是冠艳芳这样位至如夫人,地位超然,再不用特别追求什么的,也目光中露出了羡慕之色,轻声道:“真好啊...”   旁边花柔奴见不得这个,不太自在地动了动,道:“姐姐这是哪里说?不过是红妃拉了支曲子罢了!据说是那个山园社,十分通音律的先生与她作的曲!也就是仗着曲子耳目一新罢了...若是旁人能结识那样的曲乐大家,一样能出头!”   红妃和一个以隐居为要旨的文学团体‘山园社’关系亲密,时常能从山园社那里得到乐谱、诗词作品,这在红妃的宣传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也因为这一点,花柔奴十分不服气,觉得如果自己有红妃的运道,也能立刻身价倍增!   女乐的营生就是这样,有重要人物追捧起来,其他人就会立刻跟进。然后花花轿子众人抬,大势就成了。山园社成员看似不是什么大人物,到现在为止,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山园社里有些什么人。但随着山园社一些作品流传出去,一切就不同了。   对于文人来说,作品才是最大的资本!这年头,善于写作的文人就是顶流,而他们的作品则是最大的IP!红妃这里,随随便便放出了一些她记得的诗词作品,外界就疯了一圈——对于一个接受了义务教育的学生来说,她最熟的还是那些选入了教科书、并且要求背诵的作品。而那些诗词作品,往往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精品!   不需要做过多择选,任何一篇在古代都是王炸一样的存在。   大家实在找不到山园社的蛛丝马迹,唯一和山园社有关的就是红妃了...没人觉得那些东西是红妃搞出来的,一方面,大家不觉得有人会放弃这样大的荣誉,将作品推到子虚乌有的人身上。另一方面,也是有些作品对人的文学素养、人生经历有极高的要求。   红妃是认真读过书的,和一干文人诗词唱和也没问题,但要说能写出那种水平的作品,那也是不能够的。   这种情况下,大家找不出红妃编造的故事的问题,也就信了。而被这样一个文学团体另眼相待的红妃,天然就会被清高的士大夫追捧。更别说那些曲子、诗词出来,红妃可以演奏,也可以去唱,作为‘原唱’,红妃又能捞一波声望。   换成后世,红妃这种就属于抱到了大腿!这大腿还不止一个,里面有曲爹,有词爹,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大作家...被这些人当作团体中的‘女神’,根本就不用担心出镜率和代表作的问题。应用的好了,比抱上资本大腿还要有用呢!   花柔奴此时说这个话,不以为然里,还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冠艳芳却不把她这‘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摇了摇头,道:“红妃能有这般际遇,本就是她的造化!如今出头的女乐,谁又没有自己的造化?无非是大造化、小造化的分别罢了。”   “再者,为何偏偏她能有这般际遇?那山园社的诸位相公,是那般出尘绝世,世间都不看在眼里,功名利禄一样不要的。却对红妃另眼相待,愿意与她书信往来,愿意她唱那些词,演那些曲...正是看重红妃的灵性与不同了。”   “这曲子,《一生所爱》,名字古怪。”说到这里的时候,冠艳芳停了一下,但对这个名字也没多说什么。一首曲子的名子有的时候本来就是这样的,看看古曲的名字,如《海青拿天鹅》、《胡笳十八拍》等等,乍一听都不是很自然。之所以大多数人察觉不到这一点,这是教育和宣传的功劳,让一些生僻的东西变得耳熟能详了。   于是由不自然到自然,由自然到理所当然。   “...曲子是真好!可曲子好又和其他人有什么干系?换人去演这曲子,谁又敢说自己能比红妃更好?换你去,可行?”冠艳芳这个时候可没有给花柔奴这个认的妹妹面子的意思。   花柔奴很想说自己行,但眼下也不是拍胸脯做许诺的场合,没必要没信心也强撑信心。在冠艳芳玩味的神色下,她终究说不出这样的话,沉默了。   冠艳芳不把年轻女乐的抢阳斗胜看在眼里,见她服软了,也只是轻轻一笑:“终究红妃是遇着了好曲子!这般好的曲子,一人一生遇着一回便不算亏!红妃这样早就遇到,可不是叫人艳羡么。”   她没说的是,有山园社给红妃撑腰,说不准这样的好曲子于红妃来说,未来是源源不断的...那才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今后的事今后说,而就今天来说,红妃奏这一曲,对于任何一个有追求的女乐来说,都是值得羡慕的了。   而相比起其他女乐多是羡慕嫉妒,冠艳芳身为‘如夫人’,眼界在那里,经历也在那里,却是多了一层叹息。她见红妃就那样施施然下场,换了其他人继续下一个节目,忍不住道:“真难啊!”   花柔奴露出不解的神情:“她难什么?如今还有比红妃更出风头,更适意的人么?”   “孩子话!”听花柔奴这般说,冠艳芳露出了‘你还不懂’的神情:“等到了姐姐我这般时候,再看红妃如今做歌色,就晓得其中的难了——这般好歌色,天上是掉不下来的。勤学苦练不知受了多少苦是一样,历经困苦,忍痛作笑,又是一样。”   到了冠艳芳的程度,再看红妃如此,首先想到的就不是肉眼可见的风光了,而是更深的东西......没有日日夜夜坚持的勤学苦练,如今这样想都不要想。至于说历经困苦、忍痛作笑,这对于女乐来说也是见怪不怪。   思而歌之...女乐的表演有的时候很像小美人鱼赤足在陆地上行走,一步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一样!而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将名为痛苦的砂砾纳入到柔软的血肉中,然后一点点磨砺,最终百转千回成莹莹生光的珍珠。   这就是女乐了。   不管内心对红妃的羡慕里到底有没有生出一丝嫉妒,至少冠艳芳在此时确实是有些怜悯红妃的。她早早大放光彩,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是早早落入了痛苦的深渊。而此时,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乐,还沉溺于女乐生活的纸醉金迷,尚未感受到生活的苦...清醒地痛苦,始终是痛苦。无知无觉的快乐,也是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此时歌舞表演还在继续,莺歌燕舞,欢乐的夜晚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纸醉金迷中人们没有一点儿顾忌地追逐快乐本身。这在被思想被束缚的厉害,整体风气偏保守的古代,也算是难得的好时候了!   直到最后,红妃的《孔雀舞》终于登场!   说实在的,在这样的欢乐之后,最后以《孔雀舞》这样的舞蹈结尾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要的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当骄傲的孔雀精灵,以神明的身份降临,这种格格不入反而让她更加难以接近——神明本来就是不该接触人的,古往今来的故事都在说,被凡人拉入人间的神明,最终都会成为人。   飘渺脱俗到让人觉得有些哀伤的乐音之中,红妃真正像一只美丽的白孔雀那样舞蹈。这个时候她的舞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当她舞蹈时,她便不再像本来的自己,甚至不再像‘人’。她呈现出来的形象与感觉,由她的舞蹈决定。就像是生活在旷野、岩洞中的原始祖先们,巫师会在篝火旁跳起神秘幽远的舞,而他们的舞蹈也不是跳的自己,又或者展示某种技艺!他们是将自己当成了神灵下降的凭依。   神灵是无形的,无形的神来到有形物质的世界,就需要一个物质的存在作为依凭,巫的肉身就是为这个存在的。   眼下,是红妃第二次对外表演《孔雀舞》,第一次是在宫中,所以对于没参加过中秋宫宴的人来说,他们是第一次观赏到这支舞。就和宫中的‘凡人’见到这支舞时一样,此时的‘凡人’也完全被打动了。   或者,用‘感动’更恰当一些。   一支舞,没有唱词说明,乐音也很简单,只用了箫管呜呜咽咽,甚至于表演的人也不能更素净了——红妃穿着一条白孔雀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妆饰。她不用闪亮亮的珠宝,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圆髻就是。她也不用胭脂水粉修饰自己的容颜,夜晚的灯光会‘吃妆’不错,但这个时候本来就不必凸显一张脸。   这个时候,人们看到的是白孔雀,而孔雀不用看脸,他们有翩翩而来的舞姿。   不用依托于外物,红妃就牢牢抓住了在场所有视线,也抓住了观者的心,给人以难言的‘感动’...或者说,舞蹈到了这地步,本就不再需要那些外物,所谓‘外物’,仿佛锦上添花。听起来很美,但现实中真的锦上添花,大抵也只会让旁观者觉得太过繁复。   “‘羽化而登仙’呵!”王阮见到红妃这番表演,已彻底愣住,手中的折叠扇半收半闭的样子,似乎是收到一半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然而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动作如何不自然了,没有拿扇子的另一只手仿佛捏着一支笔一样在半空中涂涂抹抹。   他是个爱画成痴的,红妃在舞台上的表演彻底激发了他...他几近以红妃为神!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画下这一幕,然后永久留下这一幕——这是人在面对神的时候会做的选择,见识过真实的神迹之后,为神塑形、为神画像,不是再正常不过么!   “舞乐之艺何至于此!”在一旁的魏良华也深深叹息。他和红妃算是关系很好了,对于红妃精通舞乐,他自诩了解。然而,他虽然很欣赏女乐们漂亮的舞蹈、美妙的歌喉,但他本质上和其他士大夫文人一样,并不觉得舞乐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对于士大夫文人来说,治国理政是正途,至于不走正途的,那也是以文章为傲的!真论起来,诗词之类也是小道!更不要说别的了。像女乐们表演歌舞,消遣倒是不错,却不会有人将其当成是‘上流’。   这有点儿像电影刚出来的时候,穷人当那是一种不错的娱乐,花很少的钱就可以看一场演出(早期电影很少有剧情片,多的是一些歌舞录像,滑稽戏录像。事实上,刚开始拍的剧情片,受限于技术和电影这一门艺术的发展水平,本身也很难说有趣,很多时候远远比不上已经成熟的戏剧演出)。而对于当时社会上的知识分子来说,就连戏剧都是庸俗的,更不要说电影了。   对于魏良华这样的精英知识分子来说,女乐的歌舞好看是真好看,但内涵是不能追求的,舞乐本身也不能承载太过深刻的东西。   但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才真是浅薄了...这世上一应事物哪里又有高低?有高低的从来只是人而已。换成是红妃来舞蹈,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诗画里都表达不出的无穷意境。   所有人这个时候都被迷住了,等到红妃离场,要去换下孔雀裙,穿回自己的红色长褙子时。立刻有人上前拦住了红妃,脸上有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急切与讨好:“师娘子明日可有空,吾在樊楼设宴,烦请师娘子赏光!”   “师娘子,小人前次在一窟鬼茶坊与师娘子见过!”   “师娘子......”“师娘子......”“师娘子......”   所有人都在叫着她的名字,所有人都在追逐着她,所有人追逐的都不是她——红妃觉得可怕,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团又一团的欲.望,会走路、会说话、会自己捕捉目标的欲.望。曾经红妃也经历过类似的场面,那时的她吓得手脚冰凉,都不会动了,是一个少年将她拉了出来。而如今,她发现自己还是怕的,但她已经学会伪装了。   伪装这没什么,伪装她很好,从层层封锁中突围。   她的神情与举止都是冷漠的,但那些想要靠近她的男人也不在乎这一点。或者,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对她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会觉得,师红妃不是本来就是这样的么?而对她不了解,只是看了今天这支《孔雀舞》的会想,她就该是这样的!   还有一些男人,干脆凑到了柳湘兰那里,打听如何给红妃打通厅!这个时候加入到铺房争夺战中已经有些迟了。但稍微努力一把,还是有可能拿到竞争资格的。退一步说,哪怕最终不能如愿,也能借此机会多多接触红妃。   在女乐中找乐子的男人多了去了,真正能成为入幕之宾的本来就是少数,大多数能近亲喜欢的女乐,也会觉得不错。   红妃此时终于从封锁中突围了,来到了后门处。而就在转身之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打了个寒战:这场歌舞升平的收尾也延续了欢乐的氛围,将刚刚舞蹈时的神圣纯洁冲散的不剩一点儿渣滓。在这里的男人们,他们是那样快乐,那样热切,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她。   就像看到一只稀有漂亮的鸟雀,于是非要得到她不可。 第86章 双丝网(2)   八月十六这一晚,撷芳园里歌舞不断,撷芳园外也是这样。毕竟不只是撷芳园有女弟子正式晋升为宫人,北桃花洞二十八家官伎馆每家都有女弟子晋升,这对于官伎馆来说可是大事!   各家都有类似撷芳园的活动,为的是让新人女乐表现自己,也是为接下来的铺房争夺战预热!   另外如此繁华、可以说处处流淌着金水的北桃花洞之所以能如此,靠的就是二十八家官伎馆中数百女乐。所以女弟子晋升女乐这样三年才有一次的事,在整个北桃花洞,甚至桃花洞,都是需要重视的。   到八月十六这一日,整个桃花洞都张灯结彩。此时过中秋节有八月十五过的,也有八月十六过的,不过在东京所在的中原地区,还是以八月十五为准。然而,在桃花洞一带却是拿八月十六做中秋!无他,这一日对他们的生活影响更大而已。   北桃花洞在整个桃花洞又格外夸张一些,不止有张灯结彩,还有扎彩楼、商铺牌匾以鲜花装饰等举动,至于各种类似后世大促销的活动,更是随处可见。这个时候的北桃花洞,有些像在过狂欢节,二十八家官伎馆外的街道上,也多的是游戏和节目。人们知道这一日的北桃花洞热闹,哪怕是对女乐没兴趣(或者说不敢有兴趣)的人,也会在这一日来北桃花洞消遣。   北桃花洞官伎馆以外的商家大力支持这一日搞活动,甚至愿意出钱集资为这一日的声势开销付账。是因为这一方面可以为女乐扬名,另一方面这一晚的入账也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当然,为女乐扬名这件事本身就是有利于做大官伎馆生意的,对于这些在北桃花洞讨生活的商家,或许没有直接收益,间接收益却是少不了的。这个账,只要不是目光忒短浅的,都能算得清的。   “真难得啊,今日能在这儿见你!方才打街上过,还当是看错了呢!”就在撷芳园对面的茶坊里,一个四十出头,气度儒雅的男子上了楼,推开了楼上临街的一间阁儿,人未至,声音先至了。   若是在东京人头熟一些的人,此时就能认出他了,此人正是新上任的‘权知开封府’卢绍祯。这个官职说的明白一些就是首都一把手,相当于后世北京市市长——此时开封府长官,按照惯例,只有储君坐这个位置才能说是‘开封府尹’,其余人等,都只能用‘权’作为前缀,是为‘权知开封府’。   此时官员去做高于自己寄禄官品级的差遣,都会打上‘权’这个前缀,有‘权且’之意。这种做法,倒是很方便提拔一些年轻、有能力,但资历不够的官员。而此时用在开封府长官这个职位上,更多是表明这一位置的特殊地位。   简单来说,这个位置最早在天下未平那会儿基本只有储君能担任。如今虽然也让官员出任了,却也是极特殊的官员才行。这里所说的特殊,不只是官员的能力,事实上有能力的官员多了去了,也不见都当过权知开封府。   只能说,按照大周官场的潜规则,这个位置只有特别有前途,特别被看好,且年纪不太大,还能报效君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官员才能担任!   当过权知开封府后,只要没有犯原则性错误,未来一个‘相公’是很有希望的,所以此时权知开封府又有‘预相’的说法。   卢绍祯走进阁儿,站到了李汨的身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只是楼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没什么特别的。于是收回视线,又看李汨本人,笑了:“这可是奇事!往常只有你躲着这些人间烟火的,今日怎么自往上凑了?”   “难不成是‘真人’山中无甲子,修够了性灵,要来红尘里滚一滚?”   卢绍祯和李汨关系莫逆,当初两人就是同一科的进士。若不是李汨的神童之名太过响亮,比他年纪大一些、但也同样少小有才名的卢绍祯名气还要更大——那个时候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卢绍祯原本是不服气李汨的,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才真正心悦诚服。   如今李汨辞官归去,卢绍祯,以及当初一起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一干好友,却还在官场上打滚呢!所以私下有联系时,卢绍祯等人就拿话调侃李汨。只说他是谪仙人,餐英饮露,下不得地了,他们是凡人,和他比不得云云。   这话有些真,但多数还是玩笑。   如今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李汨是何等人呢,平时离名利场要多远有多远的人!如果不是姐姐李太后的要求,他连开封府旁的山林都呆不住,要去真正的深山里修行才好...饶是如此,他这两年每年也有一半时间不在开封,而是去‘云游天下’。   这样的人,现在却出现在八月十六这日、最热闹的桃花洞?   当然,重点其实不是八月十六,而是‘桃花洞’...‘桃花洞’对于开封府的男人来说,只是一个名字就意味着心知肚明的暧.昧的地方。就算大家都知道,桃花洞除了风月场所,多的是正经营生,很多人没有眠花宿柳的习惯的,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往这边跑。但一提到‘桃花洞’,还是会给人以那方面的联想。   这方面的联想于任何一个男人都不算什么,男人么,喜欢出入花街柳巷算不得什么。特别还是在桃花洞这里,有资本出入这里,那是一种对财富与权势的炫耀——而且说出去还好听,与女乐、雅妓们传些韵事出去,那也是风流而不下流。   但放在李汨身上,就怎么想怎么不合适了。   非要说的话,也没什么理由,就是让人觉得不搭。在认识李汨的人眼中,说他是清心寡欲都是轻的了,很多时候李汨给人的感觉就是没有世俗的欲望。   有些人没有世俗的欲望那是装的,所以世上有‘终南捷径’的故事。但李汨周围从来不差心思缜密之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看人还是准的...李汨的清新寡欲竟是真的,所以那些别人难以放下的东西,他都可以放得下!所以他当政的时候,政敌对他简直无处下手!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一个人无所求,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不过这样的事也就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罢了。如卢绍祯这样的,私心已经算是少的了,他背后没有大家族,出仕之后没有勾连谁,自己本心里也很有志向,想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完全是一片公心呐!   然而就是这样,卢绍祯也始终有他的不通达之处!其中行止艰难时,也要感叹李汨的境界果然不是谁都能有的。   当然,那也不是境界的事。这分明是境界、家世、性情、能力、机遇缺一不可,共同促成的,差一样也不会有政堂上说一不二,如今又江湖自在的李汨了。   李汨看了卢绍祯一眼,什么话都不说,卢绍祯猜不出李汨正在想什么。怔了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瞧我,猜度‘真人’心思做什么!过去多少年猜度不来的,如今也是一样的。”   卢绍祯倒不会觉得李汨来桃花洞是寻花问柳的,虽然李汨出现在桃花洞这一点已经很离奇了,但李汨寻花问柳显然是更离奇的展开。他最多是觉得李汨有什么特殊原因要来桃花洞,李汨觉得有必要,于是就来了。   考虑到李汨的性情,他本来也不是会在意别人误会不误会的人,这个时候出现在桃花洞反而显得坦荡又自然。   这个时候,对面撷芳园楼子里的箫管呜咽声慢慢传了过来,是从未听过的曲子。卢绍祯左右无事,便把这曲子听住了,笑着道:“都这个时辰了,官伎馆里‘月圆会’也该散了罢?这时不是该出热闹曲子,怎么做这般歌色?”   官伎馆里的女弟子成为正式女乐,在八月十六日这一天晚上整一出表演,这有个专门的说法,就叫‘月圆会’...卢绍祯并不是久经风月之人,但他知道月圆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虽然他连生活上的享受都很少在意,但从地方回开封做官也有几年了,各种同僚之间的唱和应酬也不少,其间总有女乐出场的时候。   这样的事有那么几次,他总会对女乐有一些了解。   再者说了,生活在开封,又是在一个权势与财富都不差什么的圈子里,他就算不想知道这些,身边的人也会念叨。念叨的多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卢绍祯又瞧了李汨一眼,见他似乎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暗笑自己想的太多,李汨怎么会在意这种事。然后才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如今这般优伶女子,也讲究与人不同。旁人做热闹样子,就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作出清冷样子。”   “都是耍花枪的手段罢了。”   “不是。”李汨忽然道。   “嗯?”卢绍祯没反应过来李汨说的话,等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之后,就更不解了:“怎么...哪里不是?”   “哪里都不是。”李汨依旧没有做解释的意思,说完之后就半阖上了眼睛,似乎在倾听什么,再不说话了。   卢绍祯不明所以,但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事实上,他和李汨虽然私交很好,但不代表他有多了解李汨的所思所想。恰恰相反,很多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沉默着的李汨在想什么。   如果将其他人的所思所想看作一条线,有前有后,前后连贯。那李汨的所思所想就是散落在平面上的无数个点,由一个点跳跃向另一个点,大多数时候其他人都没法跟上李汨的思绪。   所以这个时候卢绍祯沉默了一会儿,待对面撷芳园的乐声渐渐消失之后,就自然而然转换了话题。笑着道:“说起这撷芳园,我倒是想起一件极有意思的事...赵子徽如今不知起了什么兴,要在畅秋园作‘木樨会’。”   赵循和卢绍祯关系很不错,卢绍祯早年间起步没有赵循好(毕竟卢绍祯没有根基),还给赵循做过副手。当年同事时,结为了好友,如今在政治上亦算是盟友...而相交了这么些年了,卢绍祯自然知道赵循是什么人!   赵循不是个热爱风花雪月的,这时节弄个木樨会,连个像样的由头都没有,偏偏声势不小,这里头没有鬼他是不信的。   “都说子徽要捧撷芳园的一个姓师的女乐,我从去年起就听到外头流言了...当时就奇的不行!”   卢绍祯很清楚赵循喜欢的是男人,对女人是真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一开始他以为是外头传的假新闻,这样的事从来也不少,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莫不如是。也因为他是这么想的,根本没拿这事儿问过赵循...既然是假新闻,再正儿八经去问,就显得可笑了。   也是今年年初,某次去赵循那里做客,听其他人拿这事调侃赵循,他才知道赵循和那个姓师的女乐还真有些瓜葛!当然,按照赵循的说法,他和‘师小娘子’不是男女之情,外头传的话都是在污人清白。   他只是非常欣赏‘师小娘子’的嵇琴,欣赏到不能自拔而已。   别人不信他们真那么清白,纷纷报以‘你知我知’的嘲笑。倒是卢绍祯信他,主要是他更了解赵循一些,知道他的性取向不是外面‘好男风’那回事。同时也知道,赵循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极力撇清。   毕竟他为了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和家中父母都闹过,不是个在意外界眼光的人——更别说,与一个女乐生出些风流韵事,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也不会引来什么异样目光。真有那样的事,他不说话就好了,何必要解释这么多?   不过就算知道了这桩内情,卢绍祯也是不以为意的。赵循喜爱嵇琴这是他知道的,他还知道赵循资助过很多嵇琴琴师,这一点就像此时爱画之人常常资助画师,买他们的画,推介他们,捧他们成名,是一样一样的。   他将‘师小娘子’当成了过去赵循资助过的琴师之流,而参照过去那些琴师的例子,也确实没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   但如今,听说赵循专门在畅秋园办‘木樨会’,目的是什么没有对外说,但大家心照不宣他是要捧那位‘师小娘子’——所谓‘木樨会’,其实就是给‘师小娘子’作场的舞台!赵循靠自己的人脉请来故交好友,正是想让其他人帮着一起说好话、捧人!   这就有些令卢绍祯惊讶了!   畅秋园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涿郡赵氏在开封修建的私家园林,最开始是给赵循的曾祖父用的。那时赵循的曾祖父官拜‘同平章事’,其实就是相当于宰相的官职!对于家族之中这样的大佬,不差钱的涿郡赵氏自然是如何照顾都嫌不够,于是有了畅秋园这座豪华园墅‘尽孝心’。   后来赵循的曾祖父告老还乡,并未继续呆在开封,这座园墅就空了下来。   时至如今,畅秋园平常开园不多,赵循曾祖父之后也没有赵氏子弟觉得自己有资格住在这里。久而久之的,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招待客人、举行聚会的地方,但不是所有客人都有资格在这里被招待,也不是所有聚会都有资格在这里举行。   很显然,不管这‘资格’是如何确定的,捧一个女乐都是不够格的。现在,赵循非要在畅秋园办‘木樨会’,若不是他出身嫡系正支,本身又是最有前途的那个,光是这么一件事,就够他在家族中受尽老派长辈的数落了。   说起这件事,卢绍祯是要笑的!一边笑一边道:“子徽亦给我下了帖子!到时候我要看看,到底是何等美人,值得他如此!”   就算赵循真的不是爱慕那‘师小娘子’,那位‘师小娘子’在他那里都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了解到这一点后,卢绍祯自然有些好奇——如今红妃也算是当红,但很巧的是,卢绍祯从没见过她。   其实也不是很巧,毕竟红妃这边再是鲜花着锦,也就是一个出道不久的女乐而已。在固定的圈子里,她是人人都见过的,但在卢绍祯这种不与女乐狎昵官员这里,没见过也不足为奇。   这就像后世的偶像,对于粉他的粉丝来说,就是世界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但事实是,世界上人太多了,哪怕有几千万人喜欢这个偶像呢,剩下不知道这个偶像的也会更多——以红妃上辈子时的风气,偶像很难出圈。若不是粉丝,大多就是不知道其人了。   卢绍祯似乎是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顺口就问了一声:“子徽给你下过帖子吗?”   李汨抬了抬眼:“嗯。”   那就是下过帖子了,卢绍祯‘啧’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很多人其实也知道下了帖子李汨也不会捧场,但还是要下帖子。一方面想的是‘万一’呢,万一人来了呢,那不是很有光彩?另一方面,也是想的更多的方面,人家来不来是人家的事,自己请不请却是自己的礼数!   “可惜了!你不会去,不然到时候倒是有人作伴。”卢绍祯似乎是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的样子。然而抬起头,他却看到了李汨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无奈的神色看着他。忽然之间,卢绍祯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怎么,你要去木樨会?”   在卢绍祯和李汨说起木樨会和赵循时,红妃这边也被师小怜拉到了一边说起了这件事。   “木樨会是赵副使捧你呢,别忘了多多感谢人家!”师小怜知道红妃在人情世故上是弱项,所以提点了一句。   红妃点了点头就不说话了,转过天去,让人递了一封书信给赵循——按照师小怜所教导的,其中有对赵循的感谢,但红妃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个。她写这封书信,是希望木樨会时,赵循能空出一点儿时间,两人有事可以单独谈谈。   红妃想着到时候单独要谈的事,一时之间有些入神了,还是王牛儿过来了,这才打断了她。   “娘子,张大郎在外候着许久了!”   红妃就经由王牛儿指引,看向了早就等着的人。这人是个商人,如今等着见女乐的商人不知道有多少,并没有候着就见的道理,总要女乐有空了,且是相熟或者有熟人担保的商人才会引进来。   这个商人生了一张喜气的脸,年纪也有六十出头了。见红妃看过来,连忙捧上了手中沉重的箱子:“师娘子大喜!小老儿早前就知,师娘子有大造化,如今成了宫人,可见此事不假!”   这种话,红妃她们成为女弟子的时候听了一圈,可以想见,如今做了宫人,成为了正式女乐,还得再听一圈!   而这些商人之所以这样不吝惜说好话,说到底还是为了做生意,为了自己的利益。   成为女弟子之后,红妃她们添置了很多应该添置的东西。而如今成为了正式女乐,需要添置的东西只多不少——只说一点,红妃马上就要搬进新居了,虽说按照惯例,新居之中会有人帮她铺房,但铺房也是有限度的!   ‘铺房’的底线是提供一整套家具,包括内房与外房。然而说是一整套,其实根本塞不满一个院子,甚至连主屋都塞不满。这就像一套餐具,按理来说一家人够用了,但家庭生活,总需要再添各种餐具,才觉得妥帖。   先不说内房与外房有这一套家具够不够,就算够了,一个院子里的房间也多着呢!所以光是家具,很多新人女乐都要买不少。至于其他零零碎碎的玩意儿,那就更多了,而深刻了解女乐们需求的商人,就是这时候找上门的。   “师娘子瞧,这是打马匣。”商人打开了毛毡子包裹的货物,表面上看是颇大两个匣子。一个是螺钿的,一个是五明金漆的,放在桌上后,匣子也被启开了,露出里面各种精致玩意儿。   这东西红妃在师小怜这里见过很多次了,也经常上手玩儿。   此时流行的博戏多种多样,而在官伎馆中有两种最为流行,一种是纸牌版麻将的叶子戏,另一种就是打马了。具体说打马这游戏,其实很像军棋与飞行棋的结合——游戏本身如何其实不重要,只是身为常摆桌打马的女乐,总需要一副用来打马的赌具的。   打马匣就是一整套用来打马的。   不过说是一套,其实打马匣里的东西摆两局打马游戏都绰绰有余了!比如说棋盘这一项,红妃就看到螺钿匣子里有一副金漆的,一副黄绢软背的,大概一副可以在家玩儿,一副则是出门时便于携带的。   棋盘如此,其他诸如象牙牌、象牙骰子、药玉棋子之类的东西就更超出一套的规模了,比如棋子总共四百个。要知道打马游戏里,一方棋子只有二十个,四百个都足够二十人用了!而一局打马游戏的参与者是二到五人,最好二人。   打马也是此时很寻常的游戏了,寻常人玩这个游戏自然不会都要求这样精美华丽的器具。但对于玩这个的人来说,这样好的东西也是很难拒绝的。 第87章 双丝网(3)   红妃买下了螺钿的那只打马匣,毕竟这些赌具对于女乐来说本就是必备的,女乐的一大收入来源还是博戏抽头呢!而且不只是打马匣,还有叶子牌等等,红妃都得准备起来!   而为了女乐的格调,她还非得买那些精品——客人来寻女乐,付出大量的金钱,一方面是女乐的‘品牌’树立起来了,另一方面也是指望从女乐这里得到与别处不同的服务的。至于所见所用都是精品,不求最好、只求最贵,这也算是基本的。   王牛儿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张大郎,但这只是个开始。事实上从张大郎开始,之后不断有各路商贩、掮客来拜访红妃...刚刚成为正式女乐的红妃,她需要采购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这对于商人来说就是一座金矿,可不是是个人都想来淘一淘么!   所以红妃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一来有师小怜在,红妃可以从她那里取经,直接得到比较靠谱的‘供应商’。再来,就算有些东西需要红妃重新选择‘供应商’,身为撷芳园女乐,她也可以依靠撷芳园做过滤。   撷芳园自己也有合作的比较好的商户,之所以合作比较好,固然有可能是因为人家走了后门,但红妃也是从小在撷芳园长大的,撷芳园合作的那些商户,哪些是走后门,哪些是有实力,多少也能分辨。   再加上做女弟子期间,红妃还接触了一些专做女乐生意的商人、掮客,眼下却是足够了。   一张张订货单签下去,一份份挂账的花押画下去,红妃在月圆会之后两天,花钱可以说是流水一样了。而这个时候,师小怜隔壁、就是原来花小小住的院子,改造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花小小今年年初搬出撷芳园后,这座院子就经过了一番整饬,重新粉白了墙、补了瓦,又做了些修修补补的工作。   毕竟这个院子在撷芳园也算是一等的好院子,可以想见,新的女弟子成为女乐后必然不会让这里空置下来,所以提前做这些修补翻新工作也是应有之义。   而如今红妃选定了这里,则可以再做一些个性化的改造...其实这座院子红妃挺满意的,这里仿照的是此时杭州园墅的风格,假山、青苔、石板小路、莲花大缸、青砖、竹子等元素安排的恰到好处,风格清新脱俗,本来就是红妃所喜的。   连带着此时不太讨大家喜欢的小楼,在红妃眼里都是亮点——当初大概是为了仿照杭州风格到底,正屋其实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就像是西湖边上妓家样式,依山傍水、清雅、不落俗套。   这样的南边风格,在经济重心南移完成大半,但还差点儿火候的当下,流行是流行,却总有些格调不够高的感觉。   一切的流行文化都有其社会基础,经济重心南移彻底完成后,哪怕京师在北,文化上也是南方更有话语权。而在当下,南方经济实际上是超过北方的,但无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化上,旧有的惯性依旧在发挥作用。   甚至因为过去强势的中原文化、中原政治察觉到了南方可能‘篡位夺权’,眼下还占据主流的中原文化、中原政治对南方的很多东西有了更强的逆反心,经常报复性地轻视南方——就红妃所见,此时流行的‘地域歧视’里,常见被黑的就是南人。就连北方官员也说南人性狡、重商、重利,为民的,不好治理,为官的,不能信任。   女乐作为‘很有格调’的存在,自然会觉得这座院子的杭州风格是个小瑕疵...也不是不好看,就是不够‘庄重’。   红妃倒是不在意,身为后世之人,这种风格她反而更喜欢。   所以这座院子整体一点儿没动(本来就不能大动干戈),室外最多就是让人添了自己喜欢的花木。至于室内最大的改造,应该是红妃将小楼的一间后罩屋改成了浴室,并且在这间浴室旁又搭了半间小屋,作为茶房。   其实红妃的主要目的是浴室,改出浴室来她就满足了。不过她的浴室是隔壁烧水,然后用铜管送热水和冷水到浴池的那种(浴池自带排水孔道,可以用软木塞堵住。浴室外后墙脚下则安置了一个颇大的石槽,洗澡水可以排入其中,用来浇花还是不错的,如此也可避免排出来的洗澡水随处流,影响美观不说,还会弄坏地基)。   而既然需要隔壁烧水,那就得在隔壁弄个小房子,搭个灶什么的。红妃的考虑是,既然都搭灶了,干脆就利用起来,做个茶房算了。不说自家开火做饭,至少可以加热饭菜,煮简单的茶水之类,这样也方便不少。   这种程度的改造,只要有钱,在此时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工程了!反正在月圆会前后一切已经完成,红妃随时可以搬进去了——这比现代还方便,现代装修用的材料,再环保也不能让人放心,自家住的话肯定是要等一段时间的。而如今建筑用材不用考虑成分,弄好了后随时就可以入住。   当然,这不代表红妃就要入住了...此时红妃依旧和花柔奴她们一样住雏凤阁,对于新人女乐来说,入住属于自己的地方,非得等到铺房后不可。   人不能入住,东西倒是可以进去,红妃采买的东西越来越多,师小怜那里也没有太多地方给她暂时存放,东西自然就送进了新居——不过就算送进新居,也不能明晃晃地摆着,这也是官伎馆的惯例。   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方便榨取钱财。   铺房人选定下后,铺房之人会派人丈量新居尺寸,然后去订做各种家具,准备各样摆设。这种时候,新居越空,才越好开口让人置办东西呢!   就在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日子里,红妃依旧要出堂,依旧有晚上打通厅的客人要应付。而在这些应酬中,木樨会是红妃唯一期待的...这不是因为木樨会格调足够高,对于她的人气大有好处。她期待木樨会是因为她计划趁着木樨会和赵循商量一件事,而这件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木樨会’当日,正如红妃所预料的,高朋满座位,往来无白丁!以赵循的人脉,以及畅秋园的名头,很是请来了一些红妃过去根本没接触过、且高高在上的人物。   赵循虽然因为公务繁忙,平常请红妃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捧红妃都是尽心尽力,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红妃的欣赏的。   “师娘子奏一曲罢!”赵循引着红妃认识众人,用自己的人情给红妃牵线搭桥。而在红妃和人打照面、混了个眼熟之后,就给红妃机会展示才艺——赵循做事情还是很有条理的,他觉得推介女乐和推荐官员一样,都得扬长避短。红妃的短处明摆着是交际,而长处也很明显,那就是长相佳、才艺好。   第一眼让人惊艳之后,赵循就不让人做过多接触了,而是让红妃表演才艺。   如此安排,看得出来赵循也是仔细考虑过的。   红妃自无不可,说明了要演奏《一生所爱》之后,就走上了前台——月圆会那一日赵循有事不能去撷芳园,所以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听过这支最近饱受赞誉的曲子呢!红妃听他说演奏,首先便想到了这支他还没听过的曲子。   “师娘子的嵇琴是不必说的,乃是京中不可不闻之妙音!”红妃走上前台,赵循还不忘与身旁一个不了解红妃的熟人科普:“只说——”   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止住赵循的话的不是别的,正是红妃的胡琴乐声。   《一生所爱》本来就是一首无可奈何又珍而重之的曲子,这样的曲子用二胡来拉,是加深了这种特质的。此时哪怕是前奏呢,也让人迅速感受到了心脏被攥紧的情绪!听到乐音的那一刻,赵循甚至汗毛竖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赵循固然没有听过《一生所爱》的歌词,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相应的情感——在这一首曲子的时间,他想起了很多,但最后归结起来也就是‘众生皆苦’四个字。   大概是没有事先了解曲子的主题,也不像后世的歌曲有歌词‘辅助’,在品味一首曲子时,此时的听众却是更自由了。   反正因为这曲子联想到爱情的并不占绝对优势,而这还是有《一生所爱》这个曲名做提示呢!很多人从这首曲子感受到的是无常、消逝、悲伤等等情感——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最初的作曲者应该本来就没有将主题局限于爱情。   再者说了,面对公众的文艺作品本来就是这样的。在作者手上完成第一次创作,而后还会在大众那里完成第二次创作。所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是这个道理了,大众对作品的解读也会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红妃的曲子没用多长时间就演奏完毕了,而就像是过去她的每一次表演一样,如果只是就表演而论表演,她总能征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任何一个人。这个时候,听者不论原来认不认识红妃,都靠了过来,想要亲近红妃。   而亲近来做什么?这么一会儿很多人都是来不及想清的。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很多时候觉得诗词中写的夸张,但真等到遇到的时候才知道,再是夸张也是有本而来。   在这样的‘群情汹涌’中,赵循才从刚刚音乐构筑的世界中脱离出来。他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红妃的表演就是这样,无论是他喜欢的嵇琴,还是他没那么感兴趣的舞蹈,只要他站在一旁欣赏,就会感受到时间流逝不同寻常。   既觉得表演的时间刹那而过,眨一次眼睛表演就结束了,刚刚表演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很难去复述。又觉得表演时,时间过的很慢很慢,他在一首曲子、一支舞里经历完了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得失聚散,再回首真有一种世事都陌生了的感觉。   品味着刚才感受到的滋味,赵循忽然就笑了——很多人不解,他一个过去不近女色的人,怎么突然捧起女乐来了。而且这一来就是‘来势汹汹’,都有些超过界限,往行院子弟的路数去了。   简直就是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不少人背后怀疑他是经历的少了,如今被个女乐耍手段迷住,才像是老房子着火一样,烧的轰轰烈烈...这些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在面对红妃时的感觉,他并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红妃,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红妃才是更具优势、占据主动位置的那一方。   赵循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没有爱上红妃,永远也不会爱她,他真的只是被她的才艺弄得不能自已了。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离奇:这样的才情,真的是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红妃整个人对于赵循来说都是奇迹!就像是不该降临于此世的珍宝因为种种原因降临了,让他觉得不真实之余,又有一种受宠若惊。   至于说设想红妃若是个男人,自己会不会爱她...一开始的时候赵循还想过,但现在的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了。他甚至有些庆幸红妃是个女子,如此反而能让他更纯粹地欣赏从红妃身上逸散出的、近乎奇迹的才情。   “妙音!佳曲!”赵循就这样笑着走上前去,分开了人群,然后又指着红妃对众人道:“嗯!这也是十分的难得了,不如我等以此妙音佳曲为题,填一阕词罢?”   如今聚起来搞活动,无论是什么活动,最后都有可能变成文学集会。红妃刚刚演奏了好曲子,写词赞一赞也有利于传播么。   今次在场的肯定没有文盲,哪怕不是文学素养满点的士大夫,那也是从小读书,国学教育没落下的。而填个词而已,在当下的社交环境中可以说是基础一样的存在,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更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了。   众人都笑着应下了。   不一会儿,便有奴仆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众人各自拿了纸笔,有的人是一挥而就,有的人稍微迟滞些,但也不耽误最后拿出作品。   作品收了一沓,众人一一品评着,红妃在其中也算是个做评判的人,毕竟是她拉的曲子么。   等到这些词作品评的差不多了,这场木樨会也真正进入到了气氛正好的时候。有一个今次第一次见红妃的人忽然笑着道:“女乐常以文采胜,比之正经读书人也是不差的!如今恰逢其会,师娘子何不也填一阕词?”   赵循是知道红妃的,红妃基本功不错,让她写诗作词没有问题,但要说水准有多高,那就只是‘平平无奇’而已了。平常和士大夫等交流是足够的,可要在眼下这种局面中,创作高水平作品,为她刚刚的表演增光添彩,这就是不能的了。   而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别显露这一‘短板’...其实也不是短板,而是红妃才艺方面太强,衬得别的方面就成了短板了。   赵循真的对捧红妃的事很上心,此时都考虑到了早早暴露‘短板’会导致众人降低对她的评价的问题,想要上前岔过这个。   但红妃已经开口了:“写诗填词,奴是不精的,此时也不必献丑...若要为诸位官人助兴的话......”   红妃像是思考了一下,才道:“不如奴把山园社一位先生所填《画堂春》背出来,这阕《画堂春》原来也是听过此曲后所作。诸官人聊听一阕词,正好以此‘下茶’。”   此时待客的茶水已经送上来了,红妃所说的‘下茶’其实是化用的‘下酒’的典故。华夏文人自古以来就有‘以文下酒’的传统,类似‘痛饮酒,熟读离骚’‘《汉书》下酒’向来是美谈。   此时有茶无酒,红妃以词佐茶,冠以‘下茶’之名,也是引得众人轻轻一笑。   在这种颇为轻松的氛围中,红妃回忆着那首她极喜欢的《画堂春》,慢慢背诵:“‘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呀!好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几乎是红妃话音刚落,就有人叫好喝彩起来。无他,实在是纳兰性德这阕《画堂春》过于出色了!特别是开篇劈头盖脸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在座的不说能不能写出这种水平的作品,至少品评个中三味是没问题的。   而红妃之所以附会这首《画堂春》,则是因为词中有‘相思相望不相亲’一句,正合着《一生所爱》里‘相亲,竟不可接近’——其实这样苦情非常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有情绪上的重合之处。   所以红妃现在说这阕《画堂春》是听《一生所爱》有感而作,也没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众人得了一阕绝妙好词,正好一起讨论、品味,眼见得这场面的卢绍祯也是啧啧称奇,对身旁的李汨道:“这位师娘子真不一般啊!瞧瞧方才子徽的样子,有了那位师娘子,旁人他都看不到眼里了!”   是的,今次李汨也来了...卢绍祯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月圆会当晚,李汨没有否认他会参加‘木樨会’,而这其实就是‘不置可否’的意思。当时卢绍祯还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什么,恍恍惚惚就回去了。而今天,真的在畅秋园见到李汨,他连借口都没法找了!   李汨是真的出现在了木樨会...可他是为什么啊?这是卢绍祯最不解的。   李汨确实认识赵循,但两人的关系就是很寻常的那种,不到李汨为赵循撑场面的份上。   相比起卢绍祯的满头问号,此次‘木樨会’的其他受邀到来者反倒没有那么多疑惑。主要是他们对李汨的了解不深,此前也不知道李汨要来,乍一见到李汨也就来不及多想其中的不合常理了。   再看李汨从头到尾都表现淡淡,便只当他是和卢绍祯一起的,来畅秋园更像是顺路。   卢绍祯正随口评点着,忽然眼神一错,‘咦’了一声——李汨来了之后并未和其他人一起,也没有给其他人打扰他的机会,告知了赵循这个主人之后,他就上了楼。举办木樨会的这个院子旁有一座露台,站在露台上,将整场木樨会纳入眼下是很轻松的事。   也是因为远离众人的这个举动,其他人更确定李汨不是来参加木樨会的了。   卢绍祯和李汨是一起的,就站在露台边缘。他其实发现了赵循和红妃先后离开,惊讶那一声就是为了这个...说真的,这本身也不是什么惊天发现,赵循和红妃都是这次木樨会的主角,他们前后离开,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呢,也是瞒不住人的。   但人家就是不在意,而众宾客显然也不在意。   费大力气捧女乐的人和女乐私下走的近一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很多人捧女乐,也就是图这个啊!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卢绍祯没这么淡定了。   很快,他们隔壁传来一阵脚步声,中间还有说话声——卢绍祯很快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正是赵循和红妃。   主要还是现在的房子普遍隔音差,再加上这座建筑为了减轻重量,从而建的高些,大量采用了木制墙隔断,这就更谈不上隔音了...大概也是因为露台不会用来起居,畅秋园最初的主人才没有想过要解决这边的隔音问题。   而眼下,因为隔音问题,卢绍祯甚至不敢迈出步子,躲开人家的‘秘密见面’——木质结构的建筑,保养得再好,走动起来的声音都是无法忽略的!他动一动,岂不是告诉隔壁这边有人?   这种事,一开始没忍着尴尬站出来,后面就更不好站出来了。   卢绍祯偷空还瞥了一眼李汨,见他始终神色如常,心里只能叹息‘不愧是他’。   此时,隔壁的说话声隐隐传来,虽有些不清晰,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只听一个女声道:“赵副使,奴便开门见山说了...铺房之事,奴欲求助于赵副使!” 第88章 双丝网(4)   卢绍祯在为一墙之隔的对话玩味再三时,赵循作为当事人,惊讶却是不比他小的。   “师娘子...你这...”如果是别的女乐说这话,赵循不会当回事。可这话是红妃说的,赵循就不得不诧异了。   新人女乐寻找铺房对象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儿,出于对美人的迷恋也好,纯粹只是想要借此炫耀自身财势也罢,想要为女乐铺房的人很多,但经过筛选之后真的合适的人却是很少的。   既要有一定身份地位,又要舍得为女乐花钱,同时怜香惜玉的心肠也不能少——一些选择余地比较大,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女乐,对于铺房的‘丈夫’还有年纪、风度、容貌上的期待,这就能难了!   所以遇到合适的,主动出击也是一种策略。   可红妃并不需要如此,赵循对此知之甚多...就他所知的,红妃如今的追求者实际是有些过多的。对于现在的红妃来说,困扰的应该是从这么多追求者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个。且不说他本人在这些追求者中并不算合适的,就算他合适,红妃也不必开口请求。   这本钱下的太大了,须得知道,女乐的矜持本来就是她们的珍贵处之一。一旦女乐和妓.女们一样主动、直接,哪怕她们的美貌和才艺不变,‘价值’也会大跌。   故事书里曾经描绘过这样的故事:一个男人在街道旁遇到一个女子,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他只是一眼就被对方迷住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走,看着对方提起裙摆跨过积水的水洼,露出纤细漂亮的小腿。   那个时候,耽溺于此的男人甚至会想,只要能与这个漂亮姑娘在一起,他愿意去死。   但当这个女孩子转过头来看他,告诉他只需要几块钱他们就能共度良宵时,面对唾手可得的美人,男人却选择了离开。   那一瞬间,爱情没有了,一见钟情的神奇魔法也消失了。   红妃原来并不是下定决心就不拖泥带水的人,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很多时候她不得不让自己果决些。   所以眼下,她亦是毫不犹豫道:“奴不要什么‘铺房’,‘夫婿’什么也十分可笑...人都知道那是虚妄——奴晓得赵副使喜欢的是男子,对女子并无思慕之意。铺房之事也是红妃任性...既不想有个‘假夫婿’,也不能坏了女乐惯例。”   赵循渐渐明白红妃的想法了,说实在的,这有点儿离经叛道。但如果是红妃的话,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了,似乎她一直是这样,总与他人不同。   红妃早早就想过铺房的事情了...女乐这种存在,即使说的再好听,在红妃这里也只是‘玩物’的一种。而寻找铺房、铺床之人,正是‘玩物’这一特征的集中体现。   只要想到她要和一个她不爱,但是会给她很多很多钱的男人发生亲密关系,并且这段亲密关系还会保持...她就受不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恶心反胃,还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眩晕。   上辈子的红妃是个能一觉睡到天亮,没有什么忧愁的健康女孩,对精神衰弱、心理压力过大之类的事并不了解,听到这些也是从影视剧里、小说里。事实上,她很难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精神状态影响到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而现在,她知道了。   红妃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她不能反抗一个社会既定的规则,只能在既定的规则里耍花样。   她知道赵循对自己很有好感,甚至有点儿崇拜的意思,但同时他又是个真正的同性恋者,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和对方说明自己的真实想法,请求对方的帮助——她觉得这是可行的。   事成之后她会拥有一个‘假夫婿’,但这个‘假夫婿’和原本的‘假夫婿’不同,至少对于她来说友好多了。   眼下,这个打算唯一的问题在赵循是怎么想的,虽然觉得赵循答应帮忙的可能性更大。但红妃不是赵循,不知道他会有些什么考量,所以也不能确定是否事情能如她所愿。   “若是赵副使愿意襄助,红妃这里有备好的财货...”红妃在赵循思索的时候,抿了抿嘴唇,将自己事先做好的准备向赵循说明。红妃原本就有一些遗产,成为女弟子之后也比普通女弟子所得多的多,铺房所要花费的钱财,她还真拿得出。   虽然这样会让她的积蓄挥霍殆尽就是了。   发觉到红妃的急切,以及隐藏在急切下的惶惑。赵循想到了什么,忽地叹了口气:“师娘子不必如此,娘子有难处,在下必定相帮。至于钱财之事就不必说了,娘子如今年轻,能有多少财货?哪怕是足够铺房所需了,场面也差着体面。”   红妃的钱足够体体面面铺房了,但那是相对普通女乐来说的。像红妃这种奔着花魁去的新人女乐要铺房,开销上是不封顶的!真要是铺房上花钱少了,不只是不够体面,恐怕还会有人质疑她如今的人气。   众所周知,女乐的人气要靠钱来说明,不愿意花钱的人气是假人气。若寻不来一个肯花天价铺房的阔佬,捧得再高也会被人质疑...到了那时,才知道桃花洞的女人嘴有多碎!   赵循说这个话其实就是答应红妃的意思,他看到眼前坚持着什么、几乎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红妃,恍惚之间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该娶一个女子,同她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当他不愿意的时候,他们就用强迫、欺骗的方式让他就范。   或许旁人很难理解他的坚持,就像他们不理解他就是喜欢男子,而不喜欢女子一样。而现在,红妃也是一样的,她是一个女乐,却一点儿也不想做一个女乐该做的事——其实赵循也不太理解红妃在和什么做斗争,为什么非要如此。   只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即使赵循也曾经很难,但他的难和红妃的难不是一样的...他是个男人,出身贵族,还在如今成为了朝廷大员,这样的人生令他几乎不可能明白红妃的困境。   即使他确实欣赏红妃,某种程度上崇拜她。   但不管怎么说,他对红妃现在的感受是有些共情的,哪怕是出于这个,他也愿意帮助她。   两人不能离开太久,所以在说定这件事之后就返回了人群。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卢绍祯也总算能够松口气,不必担心被发现之后场面尴尬了。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很多人以为男人不八卦,然而这只是刻板印象而已,男人八卦起来并不输女人。刚刚亲耳听到‘秘密谈话’的卢绍祯颇有些在意这个,‘啧啧’道:“这位师娘子真是位奇女子啊!”   之前他已经见过红妃表演了,他承认这确实是个美人,才艺也没得说。但直到听到这场‘秘密谈话’前,红妃在他这里也和以往认识的女乐没什么不同。女乐本就多色艺双绝,她们很多时候就像是最精美的商品,细节处都是完美的。红妃在其中,最多算是风格不太一样,但本质上还是精美的商品。   或许能吸引买主为她花更多钱?可在卢绍祯这里,也就是这样了。   “只是到底有些天真了。”卢绍祯也是人生经历很丰富的人了,他曾经在地方为官。而他在地方当官时从来都是往最穷的地方去的,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子弟,这种地方最好做出政绩,从而获得升迁的机会。   卢绍祯和很多此时饱读诗书、有见地的男子一样,其实知道女子处境不好。看似她们生活很有保障,真要说起来,男人们中的底层可比她们悲惨多了,她们还是得了性别的好处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最简单的,女子没有自由,没有追求更好生活的可能性。   一个男子,哪怕出身最穷苦的人家,自己是最底层的,可一旦时来运转,也有可能平步青云。但女子不是这样,贱籍女子操持风月,良籍女子一次又一次租出肚皮,贵籍女子看似完满,实则没有余地。   但知道女子处境不好并不影响他继续生活在现有的规则下,说得明白一些,他也是现有规则的受益者!这种情况下,要拒绝这些规则带来的各方面的好处,那是很难的!不是说一个‘不’字就能做到的。   他甚至没法内心长期为此愧疚...最多就是想起来的时候触动一下,其他时候他只要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女子处境是不好,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如今的处置方式已经是最好的了!不然放眼大周以外,哪里不是为了争夺女人乱的不行?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大周周边地区,被那样争夺的女人,本身地位却是进一步降低了...当世道乱时,文明社会就会成为丛林,残忍是会被放大的!那种时候,作为战胜者的资源的女人,地位降低到毫无地位可言也不奇怪。   卢绍祯不是个坏人,但他也不是个圣人,能够跳出身份、世道设下的藩篱,所以这个时候他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了‘只是到底有些天真了’这样的评价。还是那句话,他不坏,只是他确实不知道红妃这样的女孩子的困境。   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实则他不知道。   卢绍祯就这样轻松地谈论着,一开始李汨保持着一言不发,直到卢绍祯又开始评价起红妃来了。李汨打断了他:“下去。”   卢绍祯:?   没有解释,李汨率先下了露台。此时‘木樨会’还在继续,李汨依旧没有去到举行‘木樨会’的园子,而是由此间的奴仆引着,去了一间茶室休息。等到卢绍祯再次见到红妃,已经是‘木樨会’散场,众人陆陆续续离开畅秋园时了。   畅秋园外有马车来接红妃,马车旁还有几个浮浪子弟,显然知道马车主人是红妃的——这些浮浪子弟惯于如此,他们经常在女乐的轿子和马车后追赶,这在此时也算是一种风流。大多数浮浪子弟没法通过这种手段亲近仰慕的女乐,但偶尔也有浮浪子弟献殷勤献的好,成功一亲芳泽。   卢绍祯眯着眼睛看向那些个浮浪子弟,忽然拉住了李汨:“你瞧瞧,那不是你那大侄子么?我仿佛记得他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今日又不是国子监放课的日子,怎得国子监外晃荡?还是在女乐身边献殷勤?”   李汨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确定李舟确实混在几个浮浪子弟中间。   “如今这些‘五陵年少’也是不得了啊!仗着出身高门行事是混不吝的,还记得前几日处置过几人...也是为了追赶两女乐,就在闹市打马踩伤了人。”卢绍祯身为‘权知开封府’,对于开封府的街面风气是很了解的,此时说这种话也很符合他的身份。   事实上,如果不看他有些促狭的表情,甚至会觉得他是打算来一次街头□□了。   显然,他之所以说这话,是有些调侃李汨的意思。李舟确实是李汨的亲侄子,而且少年时还住在李汨家中,可以说是李汨照看长大的。这样一个年轻人,如今却是这样‘自甘堕落’...潜台词其实是‘你李汨也有今天’。   任你谪仙一样人物,教出来的子弟还不是一样做不得指望?   李汨还是没说话,只是看了卢绍祯一眼,然后就对身边的随从轻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随从就‘请’来了李舟——李舟这才知道李汨在,来不及想他为什么在这里,李舟首先感受到的是紧张、慌乱。   就像逃学的孩子,在一个不许学生进的娱乐场所遇到了家长。   李舟是李汨叫来的,但李汨最后也没有对李舟说什么话,只是轻轻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派人‘护送’他回了国子监。   李舟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其他浮浪子弟的注意,进而引起了正在上马车的红妃的注意。红妃远远看了李汨一眼,出于礼节微微颔首行礼——也仅此而已。   总不能指望她去道歉,为她‘带坏’了人家侄子道歉...红妃从没有勾.引过李舟,她也不觉得自己对他国子监逃课这件事有责任。至于慑于这位曾经的‘李大相公’的权势,服软道歉,那就更不能了。   红妃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任何存在都有可能伤害到自己,所以选择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主动竖起全身的刺来抵御...如果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古代社会,她为了更好地生存向权势低头卖好,这是没问题的。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世界,她已经没法再践踏自己的自尊了。   最终,红妃是脊背挺直地坐进马车里的。   李汨就这样静静看着一切,他似乎和刚刚没什么分别,一样神色平静,一样一言不发,但旁边的卢绍祯确定自己察觉到了什么——李汨能这样专注去看一个人,这本身就很不同寻常了。   不过直到最后,卢绍祯也没有得出‘正确答案’,不是因为他迟钝,只是因为最后的答案太过荒谬,他下意识不去想、忽略了。   卢绍祯示意李汨一起走时,李汨拒绝了。他去找了赵循,两个人单独谈了一些事——到此为止,还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所有人都散了,红妃也回了撷芳园。她回到撷芳园的时候,还看到许多商人在雏凤阁外排队等候...当然,能突破重重界限来到这里的商人,要么是阉人,要么就是商人雇佣的年长妇人。   除了客人外,只有这些人,才能来到官伎馆内部深处。   这些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将自己手头的商品推销给新人女乐,这时节正是新人女乐要花钱的时候——就算新人女乐没钱大手笔购进各种好东西,商人也希望女乐们可以多看看他们提供的货物。   要知道新人女乐背后可是有着愿意为她们挥金如土的豪客的!到时候光是铺房就要买进许多东西了。铺房所谓一套家具只是铺房的底线,多的是男人为了讨女乐欢心,各种家私都包揽了的。   至于说铺房前送给女乐的礼物等等,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钱是为了女乐花的,到时候哪怕不和女乐商量着来,只要女乐表示过自己喜欢某某,就是一样效果。   红妃走进雏凤阁时,花柔奴她们正在看各种漂亮的、精巧的、昂贵的好东西。这些商人看到红妃来了,脸上的殷勤又多了几分,上前道:“师娘子也来瞧瞧罢,这是南边来的新货色!”   “南边新货色又如何?师娘子来瞧瞧我家木器,爪哇来的好木料造作呢!”推销家具的商人也很积极。   红妃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再不然也有师小怜推荐的‘供应商’,对这些怂恿她进一步消费的商家不感兴趣。应了几声后,就回屋去了。只留下花柔奴、陶小红她们不高兴——她们发现红妃进屋之后,那些商人的目光明显心不在焉了许多。   显然,对于他们来说,红妃是一等一的客人,重要性远远超过她们。   等到过了商人们推销的时间,众人都散了,花柔奴她们又要为打通厅的客人梳洗准备时。陶小红就抱怨道:“又是如此,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见红妃当红,就将她看作是财神娘娘,少不得格外看重!”   “正是如此!瞧她那得意样儿,正眼也不瞧,好似她与咱们不同,比我等要好些。”讨厌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落到眼里都是讨厌的。现在花柔奴就是这样,红妃不管做什么,在她看来都能解读出□□。   因为内心不断增长的厌恶,花柔奴想要压红妃一头的心思也已经到达了顶点...而眼下,最好的机会就是寻一个更好的铺房人,比红妃的还好——为此,花柔奴晚间打通厅的时候更加尽心,和养母花小小、都知柳湘兰等人商量铺房人选的时候也更加标准明确!   她本人的喜恶被她自己主动摒弃了,按照她的要求,只看那些男人的条件就好!   这种时候,花柔奴听到风声说红妃选定了赵循为自己铺房,首先是一愣,然后就是不信!说起来赵循条件不差,身为三司使手下三位副使之一,位高权重。且他还是涿郡赵氏嫡支出身,家底丰厚不用多说。   加上他风度颇好,年纪在一众女乐客人中也不算大(能和女乐交往的,年轻人固然有,但多的还是中老年人,毕竟年轻人大多没多少可支配的钱财),花柔奴如果有这样的追求者,也是要列入重点考虑对象的。   但红妃情况不同,就花柔奴知道的,围绕在红妃身边的追求者,有比赵循条件更好的!还不止一个两个!   比如说康王柴禟,就早早为红妃打过通厅了...这种水准的客人,是花柔奴想要而不能得的。   将心比心,花柔奴可不觉得红妃会选赵循!   但这不由得她不信——官伎馆里的流言看似无稽,实则大多是无风不起浪!之后有官伎馆里的前辈拿这件事打趣红妃,红妃态度也是不置可否的。花柔奴向来知道红妃行事风格,不会在这种事上装神弄鬼...所以是真的。   确认这一点后,花柔奴几乎要大笑出声!若红妃真的选了康王柴禟这样的客人铺房,那花柔奴再使劲儿,也不可能在铺房人上压红妃一头了。而现在,红妃选了赵循,她就有了胜出的机会!   “听说红妃选的是赵副使...说来赵副使也不错,只是还是不如柔奴你选的郭将军。”陶小红故意当着红妃的面对花柔奴道。这个时候花柔奴的铺房人选也定下来了,人是武将,在时下风气里,相比之下格调会低一些,但官职是真的高,有钱也是真的有钱。   估计从排场上就能压倒给红妃铺房的赵循。   此时红妃等新人女乐,以及她们的‘姐姐’,连带着都知等人,都在都知柳湘兰的院子里等着。等着铺房的人派人‘下聘’——铺房争夺战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进行的是更加荒腔走板的仪式...说是‘下聘’,实质却与拍卖初.夜没什么不同。   聘礼是给官伎馆的,算是感谢官伎馆这些年培养出了这些女孩子。不过,聘礼之中还有几杠扎着绿绸花球的礼物,这是女乐自己可以留下的,都是值钱珍宝之物!而不论是聘礼,还是礼物,其实都是事先与官伎馆商量好了的。   “来了来了!”盯着外面动静的娘姨步子迈的飞快,回来报信。   是送聘礼的队伍来了,先是孙惜惜的,过了一会儿又有陶小红和花柔奴的,等到最后给红妃下聘的人来时,聘礼在都知的院子里已经摆了半个院子。   花柔奴见红妃的下聘吉时安排在最后,其实是有些不满的。按照惯例,下聘的时辰也有说法,铺房人地位越高、准备的聘礼越丰厚,就安排的越靠后,这也符合大人物总是最后登场的现实。   在花柔奴以为自己已经在铺房一事上压过红妃时,发现给红妃下聘的队伍安排在最后,首先想到的是柳湘兰又偏心了!   只是还没等她为这个开口,不断被抬进来的礼物就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忍不住小声对身旁的陶小红道:“赵副使倒是尽心了,舍得为红妃花钱呢!”   有多少钱是一回事,肯为女乐花多少钱是另一回事。在花柔奴看来,就是赵循对红妃格外大方了。   语气相当酸了。   然而,还不等陶小红回她,奉上聘礼礼单的管家自报家门先让院子里炸了锅!   “柳都知,小人奉家主人襄平公之命奉上礼单!请柳都知笑纳、师娘子笑纳......”   他之后还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但在场大多数人已经不在意了,‘襄平公’三个字威力太大!只要是反应过来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这不可能’!但这种事又是不可能撒谎的,想明白这一点后,再看红妃,所有人的目光就前所未有复杂了起来。 第89章 双丝网(5)   襄平公李汨是什么人,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样的大人物,哪怕不是出入北桃花洞的,也一样会被这个巨大的名利场所知——不管北桃花洞的女乐怎么想这个人,平日也避免不了谈论这个人。   襄平公、李大相公、李太后的弟弟、官家最为信任的人...他身上的标签有很多,大家好像很了解他,但仔细想想又完全不清楚这个人。   毕竟李汨的所作所为在很多人,至今不能理解,对于一个不能理解其作为的人,其他也就不用多说了。   但不管怎么说,李汨确实是大人物,是北桃花洞女乐做梦都不敢想会成为‘丈夫’的那种大人物!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地位实在超然,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的性情了。   地位超然只是女乐不敢想的一个因素,但真要说的话,为女乐铺房的超然人物也是有的。而每当出现这样的事,立刻就会成为轰动东京城的大事!男女双方也会一点儿也不意外地敷衍出一则逸闻。   然而地位超然,再加上出世离群的性情,这就完全不同了。   一个连权位都毫不恋栈,大相公之位说不要就不要,也没有党系,没有女人,没有世人贪恋的种种的男人。躲进深山成一系,不管天下春与秋——这样的男人,忽然有一天为一个女乐铺房了!每一个听闻这件事的人只怕都会怀疑是自己耳朵坏掉了。   但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此时接到李府管家送来礼单的众人哪怕再不相信,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只能去接受这个现实。而在许多还惊诧莫名的人中,都知柳湘兰却是极少数镇定自若的。   铺房这种事,女乐在可选的候选者中确定人选后,就是官伎馆都知对接了!男客要给官伎馆多少‘聘礼’,要为女乐准备多少礼物,这都是都知和要铺房的男客商量着来的。虽然如今不少女乐也会参与进来,积极争取更多的聘礼,更好的礼物,以壮大声势,让自己在北桃花洞的女乐圈子里更有牌面。但一些女乐也会遵循传统,在这个过程中不与客人接触。   红妃就是如此,只是她不只是为了遵循传统...更多是不在意这事。事实上,她以为为自己铺房的人是赵循,而因为特殊的原因,她反倒希望赵循能不那么破费。   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不知道为新人女乐铺房的人是谁,都知柳湘兰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红妃选定赵循为自己铺房,在柳湘兰这里算不得最好的选择。许多为红妃打通厅的客人里,赵循不算差的那一拨,但也不算最好的那一拨。只不过柳湘兰尊重红妃的选择,同时也清楚红妃的性情,不太想在这种事上逆着她,所以最后还是往赵循府上送了信。   就连柳湘兰自己都没发现,她其实也是有些怵红妃的。不是红妃性格有多强势,也不是红妃有着多深的资历,只是因为红妃总非常人行非常事...当一个人总有超出预计的举动,甚至让旁人觉得有点儿‘疯’,面对起来没有底气其实是很自然的事。   送给赵循的信上没有直说什么,但也暗示了他成功‘拔得头筹’,可以开始准备给女乐的礼物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都知柳湘兰以媒人的身份去到赵府商量具体安排时,李汨出现在了她面前——都知道的,女乐铺房本身就是一次荒腔走板的‘婚礼’,既然是婚礼,自然也有媒人,有婚前商议聘礼等琐碎事。在传统上,官伎馆都知会成为这个媒人,不辞辛苦地将馆中女乐安排好。   柳湘兰知道红妃正当红,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孩,但她再怎么想象,也从没想象过李汨会成为红妃的客人,甚至于会为她铺房!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踏足过北桃花洞,甚至于不太肯踏足俗世的男子,他怎么会!   但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一切了!当接受了事实,柳湘兰感受到的就是兴奋,她成为女乐二三十年了,最清楚像李汨这样的人为一个女乐铺房,对这个女乐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决定极力促成这件事!   对于柳湘兰来说,促成这件事的关键不是李汨,李汨出现在他面前已经说明了态度。当他们商量聘礼和礼物的时候,李汨总共也没有说几个字——但这不重要,凡是她提出来的要求,哪怕是稍显过分的,都有一口应下。   若不是这个男人神色淡淡,身穿深青色道袍,仿佛出世谪仙一样,柳湘兰甚至要把他当成是那种人了。那种迷恋女乐,只想讨好女乐,为了女乐能在铺房之时有最大的声势,压倒其他女乐的...人了。   对于柳湘兰来说,最大的问题是红妃的态度。   或许任何一个女乐都会对李汨这样的客人报以十二万分的欢迎,根本不会拒绝他为自己铺房。但红妃不是这‘任何一个女乐’中的一个,以柳湘兰对红妃的了解,觉得红妃更大可能是坚持自己的选择。   柳湘兰其实有点儿知道红妃选赵循的原因,大概是为了省事儿,柳湘兰可不觉得红妃在众多客人里偏爱赵循...哪怕现在赵循不配合了(李汨出现在赵循这里,其实已经说明了赵循的态度),红妃也能找到另外的人来‘省事’。   相比起来,没有接触过,且看着就不好掌控的李汨,在红妃这里其实是没有优势的。   柳湘兰从赵循府上离开,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铺房的人由赵循换成了李汨,尤其向红妃保密。   这或许会惹怒红妃,当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甚至会恨她也说不定。但柳湘兰觉得这些都没有问题...红妃是有些聪明,也有着十分的大胆,不过那都是在可发挥的空间里才能发挥出来的。而现在,女乐铺房是每个新人女乐都躲不过的,哪怕替她安排了这一切,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的,女乐有一定选择权,都知等人决定了候选人,女乐可以从候选人中挑一个。但这种‘选择权’本来就不是明面上的东西,一些具有掌控力的都知从头到尾包办了,新人女乐本人在中间插不上话也是有的。   而现在,尘埃落定。   让柳湘兰放心,而又不那么放心的是,红妃很平静,直到送聘礼的人离开,她都从始至终没说什么,平静的让人不安。以至于她不主动说,柳湘兰都有些不敢主动提起了。而最后踢破这个的,竟然是花柔奴。   “这算怎么回事儿?襄平公为红妃铺房?”花柔奴的语气中有着佷容易分辨的愤怒、不解,以及最多的嫉妒。不是她不晓得要在公共场合收敛她对红妃的种种情绪,实在是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了!   “襄平公可是从未给红妃打通厅的!”花柔奴不平道。按照规矩,从未打过通厅的李汨就连进入候选名单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雀屏中选了。当然,这不是花柔奴不平的真正原因,非要说的话,她只是接受不了最终为红妃铺房的人是李汨!与李汨相比,别说是郭将军了,就是这一批女弟子的铺房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差的太远了!   如果换成是为她铺房,她也就不会去想合不合规矩了。   “没有打通厅算什么?”柳湘兰淡淡瞥了一眼花柔奴,相比起红妃来,她看花柔奴就是真正的看小孩子了。平常自然可以和蔼,可真的端起属于都知的威严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算什么。   她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就这样道:“襄平公可不止从未打通厅,他还从未踏足过撷芳园呢!”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不是撷芳园的熟客,更不是红妃的熟客!按照官伎馆那套规矩,他如果是普通人,甚至没法在撷芳园直接得到任何一个女乐的服务...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不是普通人。   “这是襄平公所愿,是无法拒绝的!”这话是对花柔奴说的,但何尝不是对红妃说的。   花柔奴彻底没了话说,她再不甘愿,这次也注定成为红妃的陪衬了。或者说,这次新人女乐铺房,每个新人女乐都成了红妃的陪衬——襄平公李汨为红妃铺房的消息传了出去,立刻成为了城里最轰动的消息!   轰动程度比红妃上次掩护耶律阿齐逃脱追杀还大!   只能说,李汨是如今的‘顶流’,就像后世受人关注的人,他们做的事情,哪怕是小事,也会被很多人讨论。更何况,给女乐铺房这种事,在别的男人那里或许正常,他们不能给女乐铺房只能是自己财势不够,又或者不为女乐所喜(如果财势足够的话,原来不喜的也可以变为喜欢)。但李汨不一样,在大众印象中,他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但事情确实发生了...这引起所有知道李汨的人的好奇,也就是自然的了。   “哈哈哈哈!哎呀!哎呀!”卢绍祯笑得不行了,一面笑一面拍桌子,他面前坐的是赵循:“果然是人活得久了,就能见着些稀罕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灵均竟然会为一女乐铺房...听说是你牵线搭桥的?”   他是要笑的,对于卢绍祯来说,他现在更多是吃惊,吃惊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人就会靠发笑来表达情绪——越了解李汨的人,越会觉得意外!李汨为女乐铺房,这让人有一种将谪仙拉入红尘的荒谬感。   故事荒谬程度大于《白蛇传》,小于《牛郎织女》。   对面赵循露出苦笑:“我哪里能牵线搭桥?襄平公的事,连大娘娘与官人都做不得主的...原来是襄平公自己有意,只是襄平公没有撷芳园的人脉,这才借了我的牌面,与撷芳园的柳都知商议了铺房之事。”   李汨是何等人,在台阁之中都能七进七出的!理论上来说,搭上个官伎馆简直不要太轻松。但事情却不是这样——他是从来不踏足官伎馆的,若不是红妃,他可能连撷芳园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这样的他,如果不想事前就弄得满城风雨,还真没办法轻松把事情办下来。   人都说‘杀鸡焉用牛刀’,用此比喻大材小用。但仔细想想,真的拿杀牛的大刀去给一只鸡放学,操作起来也是很难的吧。   “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怕师娘子如今心里恨也恨死我了!”赵循真正无奈的还是这一点。他答应了为红妃铺房,给她做个挡箭牌的,而如今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他是真的没脸去见她了。   卢绍祯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笑的拍桌:“这是如何说!难道有咱们李大相公为她铺房,她还不愿?”   “不然?祥仁以为师娘子为何请我铺房?”赵循反问一句,然后才道:“师娘子本就不在意身外之事,请我铺房只是为了省些麻烦,多些便宜罢了!至于名利之类,她其实是看的最淡的一个。”   祥仁是卢绍祯的字,卢绍祯慢慢抿下一口杯中酒,听赵循这样说,便想起了那日在露台听到的红妃与赵循的对话。一时之间有些恍然,半晌才轻笑道:“这样说来,灵均与这位师娘子倒是极相配的了。”   确实,都是不在意身外之事的人。   而且因为如今铺房之事,卢绍祯原来不解的一些情况都有了解释——想到李汨在月圆会、木樨会时的反常表现,卢绍祯又是大乐!   原来都是在装模作样啊!他自觉是抓住了李汨一个‘把柄’。   为此,当浮一大白!   卢绍祯这样的朋友都对这件事震惊莫名,换成是其他与李汨有些交集的人就更别提了!他们对李汨怎么想的先不说,反正对红妃的好奇是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还是那句话,红妃是很红没错,但京师之中百万人口,红妃又是一个新人女乐,来去的圈子不可能涵括所有人!   所以,即使她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无人不知的人物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也是相当陌生的。好一点的,还能通过耶律阿齐那件事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其他的甚至有听都没听过这名字的,更别说见面了。   和后世的明星一个道理,粉丝千千万,觉得天下无人不识君。然而事实却是,哪怕粉丝千千万,不是粉丝的人也有亿万万呢!更多的人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存在,实在是太正常了。   如今如果不是准备着铺房的新人女乐不见外客,连堂差也不出(仿照的是女子成亲之前不见新郎,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俗),怕是蜂拥去见红妃,想要看看谁有那么大魅力,能让‘仙人’动凡心的人,都要多的接待不下了!   而就在外界的纷纷扰扰里,撷芳园中红妃却平静的有些反常。   送来‘聘礼’之后,很快就有李府的人来到了红妃的院子。他们要量房间尺寸,一些家具其实不用管房间尺寸,但一些要求比较高的家具却是有这一需求的。   当然,量了尺寸也不是为了打家具,现打家具显然是来不及了,一般来说都是直接买符合需求的家具的——按照时下的风气,买现成的和订做,前者的品质拍马也比不上后者!其中原因很大,而最大的一个就是此时是手工业社会,好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匆匆忙忙的话,有钱也得不到好东西。   不过这也就是个说法而已,有的人就是再匆忙也能拿出令人满意的东西。   这有可能是多花了一大笔钱!不管商家是加班加点做,还是从别处加价收购了符合需求的东西,总归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也有可能是家中库房有相应的储备...其实这个更能说明身家丰厚。   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铺房之物很快被李府送来,又快又好。   事实上,有些好过头了!等到给红妃送铺房之物当天,撷芳园几乎所有女乐都去看了,就像大户人家嫁女儿,亲朋好友都去凑热闹一样——然后紧接而来的就是赞叹之声不停。   大家都知道‘铺房’的含义,最开始就是女乐的第一个‘丈夫’要给女乐准备家私,装点居所。   对于女乐来说,用来接待客人的居所就是舞台一样的地方,只有装点得清雅富贵有品位,这才能够得上接待各路大人物。而想要做到清雅富贵有品位,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要花钱!偏偏新人女乐手头是没什么钱的,就算有,也不够让自己的居所十全十美。   所以说,让第一个‘丈夫’出这笔钱,其实也是很精明的打算。   但真的操作起来,‘铺房’这件事其实上限很高,同时下限还很低...‘铺房’要到什么程度才算?铺设好内房就足够了,还是要铺设外房?如果要铺设外房的话,那要铺设多少间房间?花厅之外客厅算吗?厢房算吗?   另外,哪怕是只铺设一间房呢,因为东西的品质高低,也可能是天壤之别!   虽然因为铺房人都是要面子的,不可能铺房的时候弄不好的东西,但铺房之人到底有没有身家、以及愿意为女乐花多少钱,还是会在铺房之中体现出来的。   “这也太夸耀了罢!”孙惜惜是撷芳园四个新人女乐中第一个完成铺房的,比红妃还早一天,此时见到红妃铺房的场面,心头有万般滋味不能说的明白,最终只能说出这么句话。似乎是在不可思议,又似乎是掩饰什么。   给女乐‘下聘礼’是同一日,但铺房和真正的‘新婚之夜’却不是同一日。‘新婚之夜’需要安排在下聘后半个月内,具体情况看日子,以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所以下聘礼之后半个月内,几乎每天都有女乐有了自己的丈夫)。至于铺房,只要在‘新婚之夜’前完成就好。   “确实夸耀,不过仔细想想,这才符合李大相公身家啊!”旁边一个女乐前辈也有些嫉妒红妃,但身在女乐这行当,哪一年没几个人气极高的女乐出现?这些女乐在自己当红的年月里,别人上赶着给她们送钱,还得看她们有没有空,要排着队来呢!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嫉妒归嫉妒,却能将情绪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陆陆续续送进院子里的家私实在太多了,一个一个房间摆满,先是女乐的闺房,然后是小花厅,再然后是大厅是、书房、茶室、厢房等等。每一个房间需要的东西都放好,从大件的家具,到小件的骨董摆设、器物用具、顽器书画等等,一样不缺。   甚至有人看到铺房的李家奴仆往花厅那张花腿小方桌的小抽屉里放了可以随用的针线,在梳妆台上摆了最上色的胭脂水粉——其实这些零碎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在房中金石骨董、珠宝首饰等值钱珍宝之物也一应送上的情况下,这就很能看出铺房之人的心思了。   铺房之人真的很喜欢这个女乐...或许是吩咐仆从做的,但这样大方地出钱,又能让仆从做到如此细心,只能是主家表现出了无比重视——那些高门大户内的仆从就是最会看人下菜的,他们会根据主家的态度做事!   等到铺房的奴仆见过都知柳湘兰和红妃,给两人捎来主家的问候,离开之后。柳湘兰带着红妃去看了看她的‘新房’,见到是可以直接‘拎包入住’的程度,柳湘兰忽然回头看了红妃一眼:“红妃你怨恨吗?”   她终于将这话说出来了。   红妃只是看着周遭的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在眼里。见她不说话,柳湘兰又道:“即使你怨恨,我还是要说...襄平公说要为你铺房时,我心里是极高兴的——你不是一般的女乐,终有一日,你的成就要远远超过你的姐姐,超过我,超过所有人!”   “像你这样的女乐,赵副使那样的人是配不上的。”这个时候的柳湘兰与其说是傲慢,还不如说是一种轻视:“他太平庸了!”   “你得知道,对于女乐来说,男人是如同饰物一样的!只有最好最美的饰物才能衬托你的容貌,才能让你的身价达到寻常人不敢问询的地步。只要你能得到最好的男人,那之后反而能够更自由!”   “由襄平公做你第一个‘饰物’,之后的人再见这个饰物。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不到那个层次的男人,便连支配你的勇气都没有了,反过来他们要受你支配!”   这个时候才能看出,柳湘兰也是一个骨子里很不同的女人。面对那些男人持续施加给她的恶意,她没有直接反抗,但她报复性地轻视那些男人! 第90章 双丝网(6)   给女乐铺房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讲究很多,然而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古怪,没人因为这份‘不容易’而退缩,反而跃跃欲试的人还更多了。   考虑到想要为女乐铺房、铺床,前后需要花费的钱财,这种行为绝不能单纯地以男人喜欢纵情声色概括。对于为女乐铺房、铺床的男子来说,他们在那之后往往可以获得一段比较稳定的关系,这其实也是一种感情寄托。   或许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会觉得这个所谓的‘感情寄托’十分虚伪,根本不值一提。但站在当下,却是不能完全否定的——人总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基因也告诉他们爱情是一个好东西,如果可以,最好去尝试一番(基因为了传递下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年头的男子,能娶妻的没什么选择,真能通过包办婚姻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的很少。至于没资格娶妻的,那就更不要说了!有的或许能从女司租到一个说得上几句话的妻子,但这对于有权势有知识有眼界的男人来说,实在太难!   说起来,女乐、雅妓之流,真是少有能和他们交流的异性了。她们大多受过不错的教育,精通几样才艺、各种雅事,与人交流更是基本功...事实上,她们本来就是按照男人们的理想去挑选和培养的。   为女乐铺房、铺床的男人,目的或许不纯粹,但他们那不纯粹的动机里,多多少少有几分真心,这也是真的。   很多人看这些人追逐女乐和雅妓,为此花了大价钱,想着有这些钱不知能想用多少个女人的肉.体了,觉得是傻,是钱太多烧得慌——如果真的这样想,那未免太傻了。   当然,说是为女乐铺房不容易,但实际操作起来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真的复杂的话,也不会在‘下聘礼’后半个月左右,北桃花洞一百左右的新人女乐全都陆陆续续成为一些男人的‘私有’,暂时的。   半个月时间,若是真的复杂,那是怎么都做不完相应布置的!   就如同‘铺房’这个仪式是荒腔走板的婚礼一样,整个流程中看似奢华的场面也就是金玉其外——大家都不吝惜花钱,出钱的男子既然已经大大开销了一笔,自然不会在场面上省钱,真的省钱了,脸面上也过不去。而女乐这边,为了自己的声势与体面,自然也是场面越大越好、越华贵越好。   至于铺房仪式内里,则是处处充满了漫不经心。就好像一条漂亮的重磅真丝手帕,材料没得说的,但就是最简单的缝边也粗糙的很,让人一看就知道主人没有用心。   不过这种‘漫不经心’往往不是接受铺房的新人女乐能看出来的,她们还很年轻,还来不及经历太多的爱恨情仇,来不及抛弃和被抛弃...这个时候的她们是活泼、娇柔、天真,以及多多少少的纯洁,她们也是虚荣、造作、自以为是,容易被满足的。   要再等几年,她们飞快地成熟起来,才能看穿曾经看不穿的东西。   在红妃她们几个里面,铺房日子最靠前的是花柔奴。几乎是红妃这边院子里安置好,花柔奴就要真正铺房了——这对于女乐来说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日子,整个官伎馆在这一日也会什么都不做,只为了这一件事忙活。   “来了吗?”忙忙碌碌的官伎馆里,女乐们没有开张做生意,而是一起帮着花柔奴支撑场面。此时花柔奴已经打扮得十分华贵了,安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其他人则是守住了撷芳园侧门、花柔奴院门、内房房门这三道门,等到‘郭将军’带着人来时,便不给开门。   不该开门当然是玩笑话,但借此难为‘郭将军’以及郭将军带的男客,让他们知道女乐不是容易得到的,却是有的。   在这个过程中,女乐们可以用种种不那么过分的方式为难人,男客那边要想办法摆平。   红妃几个新人女乐都是守着最里面的内房房门的,前面听着外面的喧闹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一次巨大的欢呼声——大概是突破院门了!不过多久,果然有人来到了内房房门前。   隔着门道:“娘子,可怜小人罢!且开开门!”   领着红妃她们守内门的是冠艳芳,也就是花柔奴的‘姐姐’,听这个话就笑了:“有甚可怜?今日就要得了奴家妹妹去,这也是可怜?天下没有多少更有福气的了!快些表示些诚意是正经!”   为难着外头做了却扇诗,又猜了谜底是‘甘蔗’(寓意甜甜蜜蜜)的谜语,后头三个新人女乐每人以自己擅长之事出题一个。等到这些难关都过了,外面趁着这机会,隔着门缝递红包。   因为要接红包的关系,门缝打开了一点儿,外面的子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挤开了门。   大把大把的红包撒了出来,内房这边每个人都塞了一大把——拿人手短,这个时候就不好再赶人了!   此时就见花柔奴拿着扇子遮脸,害羞地低着头,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   接下来还有一番仪式要做,没有拜堂、没有洞房前的种种,却自有一番专属于女乐的‘唱念做打’——由着柳湘兰和冠艳芳在旁主持,亲自捧来三道点心。这三道点心也各有说法,一道‘青糕’,示意亲亲热热,一道‘炸糕’,示意轰轰烈烈,一道乌梅羹则是用了‘有幸不须媒’的典故,说明两人缘分有天定,连媒人也不需要。   三道点心上过,再由三个新人女乐中的一个,柳湘兰安排的是陶小红,奉上两杯蜜酒,由花柔奴与郭将军交杯饮过。   其实到了这一步是很讽刺的,喝交杯酒看似是在模仿真正婚礼中的合卺酒,但和合卺酒的寓意完全相反。合卺酒是苦的,有夫妻两人今后能共患难的意思,而蜜酒却是甜的。对外说是祝愿‘新人’如胶似漆、甜甜蜜蜜,实则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隐喻。   不过这也没什么,谁也不能指望女乐与人‘共苦’。女乐是需要精心养护的,这个人不行了还有下一个——男人们从未承诺过她们什么,也没有在女乐落难时‘共苦’的意思。在浅薄的‘爱’之后,更多是对女乐的玩.弄、占有,就这样,哪里能指望‘同甘共苦’。   每道点心吃一口,官伎馆中的姐姐妹妹和郭将军带来的男伴就笑着喝彩一回,等到蜜酒饮完,柳湘兰便站出来宣布:可以去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了!   大家笑嘻嘻地不肯走,一旁有郭将军的管家,立刻提着匣子出来,给在场男客女客发红包。其实大家也不是在意这个红包,真的被红包收买了,只是这种场合,这样做也是流程的一部分!硬要等到红包给了,再调侃‘新人’几句,其他人才会撤退去前面楼子里。   前面楼子里已经摆好了宴席,正如柳湘兰说的,现在是吃喝玩乐的时间。   仿佛真的是一场婚宴一般。   红妃随着人群流动到前面楼子里,坐在了姐姐师小怜旁,入席之时还和师小怜低声耳语着什么。相比起红妃在这方面的‘迟钝’,师小怜要敏锐多了,一下轻轻笑了起来:“二姐,你瞧,有人在看你!”   随着‘郭将军’来的有一大群男客,其中不少都在偷看红妃。过去红妃做女弟子的时候也很红,但在一大群女乐中也如此引人注目,这是没有的。如今这样,无非是李汨为她铺房的名声传了出去,大家对她的好奇心也达到了顶点。   其实这些人钟衡,有些之前就认识红妃,但那个时候对红妃也没有如今的反应。只能说心态变了,一切就都变了——所以女乐才十分重视为自己铺房,甚至是铺床的每一个男人。可以见到女乐的男客很多,但能成为入幕之宾的永远是极少数。   一旦与某一个男客建立起格外不同的亲密关系,在外界眼里两人就有点儿绑定的意思了,这一点对女乐尤为明显。   如果是一个十分糟糕的男人,连带着这个女乐也会成为别人眼里的黄泥巴,最好不要沾上。可要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男人,就会让这个女乐身价倍增,在与男客好聚好散之后,依旧成为别人评价这个女乐的方向。   之所以有这种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是,外界不见得能公正评价每一个女乐,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去详细地做调查,调查一个女乐是名副其实,还是名不副实。这种时候,一个女乐有过哪些入幕之宾,就是很好的参考了。   虽然有一些女乐为‘爱情’沦陷过,选择入幕之宾时‘大失水准’,但绝大多数时候,女乐也是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一般来说,能成为她们的入幕之宾,也就是她们客人中中等偏上了——或许有更好的客人,但那些客人也可能不够喜欢某个女乐,并没有成为入幕之宾的意思。   选择是双向的。   由这些‘入幕之宾’估算出一个女乐的‘格调’,这是佷容易做的事情。   现在为红妃铺房的人是李汨,从地位、名声等方面,他本来就是最好的。有他铺房,红妃注定要得到其他人的瞩目。但这还不是全部,李汨的性格、行事作风大家都是知道的,没人想过有朝一日他还会为一个女乐铺房!   对李汨态度友好、中立的人这种时候非常好奇,特别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个隔绝尘俗的谪仙人入世。而那些李汨曾经的政敌之类,他们在攻讦李汨‘伪君子’,往日的清心寡欲都是假的,如今已经暴露本性之余,其实对红妃也很好奇。   甚至于,这些人更加好奇!   也就是李汨如今已经不在朝了,不然的话,怕是有更大的风波,有人要从红妃这边出手,对付李汨也说不定。   柳湘兰曾告诉红妃,男人是女乐的装饰品。这话红妃不见得赞同,但在某些时候,确实表露出了这样的事实——此时的李汨就是红妃最好的饰物,因为他的关系,红妃明明没什么变化,但在许多过去就认识她的人眼里魅力就是不同了!   这个时候的红妃不笑、不多说话,只和身边的姐姐交流,根本没有一些别的女乐八面玲珑的意思。而偏偏是这样,其他人更高看她一眼...有些事不是做了就能让人高看一眼,还得看是什么人来做!   过去红妃这种冷漠的作风,喜欢的人自然喜欢,但不喜欢的人也很看不上,觉得这是丢了女乐的传统!女乐可不就是要温温柔柔、善于调动,做一朵解语花的么——而如今,还是有些人看不上红妃,但这种人在她出现的场合里越来越少。   而且哪怕看不上,也没有谁会跳出来,像过去那样用言语令她难堪了...红妃曾经那样待客,确实是她的选择,但这种选择怎么可能没有代价!男人们追捧着女乐,同时也不见得是真的看得起女乐,哪怕他们喜欢一个女乐,也有一时不和就轻慢女乐的。如果他们不喜欢一个女乐,就更别说会怎样了。   现在,大家都想亲近红妃...大家想知道迷住‘李大相公’的女子,令他如此不顾往日名声(其实李汨本就不在意外人如何看,但外界确实是看重声名的地方)。   很多人根本没有接触过红妃,就已经陷入了耽忘之中,自顾自决定红妃是一个极可爱、极出色的女子——不然怎么‘李大相公’偏偏要她?这逻辑,没毛病。   有这样的滤镜加持,红妃若是个张扬明艳的,在他们眼里就是魅力四射、艳光不可挡!若红妃是个柔弱可人的,在他们眼里就是温柔乡的最佳注脚。哪怕红妃是个在女乐中普普通通、性格也不出众的,他们也能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这种才是好女人!   如今红妃的冷淡并不是问题,红妃有漂亮的脸,还有出色的才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孤高才女了...联系到红妃曾经传出来的故事,有侠气、傲骨丹心这样的标签也打了上来。   红妃现在在坊间已经有了‘傲骨女乐’的外号,不管好不好听,对于女乐来说有外号是好事。哪怕是带有负面意义的外号呢,也代表了这个女乐的一大特色!有了这样的外号,就一下从众多女乐中脱颖而出了。   女乐人少,但女乐人也多!每个女乐都过的很是奢华不错,但在保证比较优裕的物质生活之后,还想要地位、自由等等好东西,那就只有极少数当红女乐能够了。为此,大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力争取的。   “那位是郭将军的表兄弟,周舍人呢!”红妃另一边坐着的樊素贞忽然对红妃轻声耳语,脸上带着一抹好笑:“周舍人是今科状元,很得官家器重,亲自点了做的舍人...前途正好呢!”   这确实是个很有前途的人,但如果只是这样,是不值得樊素贞这样刻意点一下的。果然,樊素贞很快就道:“万占红前些日子常在他身上下功夫!别管装的如何矜持,只看她那样显露,我就知道她什么心思了!”   “只是她那些心思都是白费,周舍人根本不搭理她!之前只当是周舍人性情如此,对女乐就是淡淡的,也没听说他与哪个女乐雅妓走得近...如今看来,倒不是性情如此,而是他眼光忒高了!”   这个周舍人看着还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如此有一个状元身份,确实是十分得人意了。这一点,看他周围的女乐表现就知道了...女乐不太会上赶着贴一个男人,但就像一朵花,一朵花是不会主动去找蜜蜂的,却可以主动散发出香气、展露出艳丽的颜色,让蜜蜂主动过来。   大家都是女乐,千年的狐狸修成精了,自然看的周舍人身边的女乐是什么想法。   而周舍人呢,他却是时不时往红妃这边看的。看似目光是不经意落到了红妃身上,可到底经意不经意,又哪里瞒得过樊素贞这样十几年的女乐!   说到这里,樊素贞就捂着嘴浅笑起来,对红妃示意:“瞧啊!你万姐姐也看出来了,脸色看着还是好的,却也只是看着了!”   什么仇什么怨...只能说是老对头了,万占红不高兴,樊素贞就高兴了。旁边还有师小怜跟着捂嘴笑:“樊姐姐也太促狭了!”   红妃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哪怕身边再是繁华,她也像是雪原里的花,掩埋在层层冰雪之下,要用寒冷的冰雪保住最后的温度,保住最后一点点生机——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其实是更吸引人的!   很多人确实是因为李汨的关系高看了她一眼,本来对她没兴趣的,现在也有兴趣了。但‘李汨’又不是什么万能药,一般来说,绝大多数人看过她也有算了,也没有因为好奇心还要更深入的道理。但真正看到红妃之后,确实有很多人情难自禁了。   用冰雪覆盖住自己的花草本身并不强盛,看起来抵御住了冰雪很厉害,实则冰雪是她保护自己的最后屏障。这个时候的红妃,像是最后一层薄冰,冰凉又脆弱,落在人眼里有着相近不相亲的凄凉。   她身上是有故事的,那些不能对人说的故事让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就像文艺片里的主角,坐在那里本身就能吸引人了。   红妃比以前更美了,撷芳园中注意着红妃的女乐们心照不宣——大家都是过来人,对此看的很分明。   但比以前更美对于红妃来说其实没有什么用,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摆脱不了。等到花柔奴的‘好日子’之后,又过了两天,就是她的好日子了。   红妃被仔仔细细装扮了一番...此时有‘红男绿女’之说,成亲时女子是要穿绿色的喜服的。但女乐铺房不是嫁人,所以不许穿绿!甚至靠近绿色的颜色也不好穿——不是不许,是穿出去了容易惹人笑话。一些嘴巴刻薄的,甚至背后会说这个女乐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着正经嫁人了!   红妃倒是没有穿绿,但她今天穿了一条石榴红裙,上面有烫金的花鸟吉祥图案...是正红的,红的都有些耀目了。   李汨来的时候,出奇的只有管家陪伴,管家手上抱着个大大的匣子,显然是用来发红包的——没有其他陪客,自然有些闹不起来,但也没人指责李汨什么。所谓规矩什么的,基本不可以破坏,但既然说是‘基本不能’,就说明还是有坏规矩的时候的。   撷芳园的女乐们有些被李汨的气场镇住了,全靠柳湘兰和钱总管在旁引导场面,又有管家笑眯眯配合着发红包,才没有让场子清冷的不像样子。   见到这般作为,花柔奴忍不住撇撇嘴:“都说‘李大相公’铺房如何好呢,我看不见得!如今见着了,倒是个不上心的...也不知他给红妃铺床图的是什么!”   若是不知道她与红妃的过节,怕是会以为她是在给红妃抱不平。然而事实是,她只是不开心红妃有李汨铺床,压倒了她、也压倒了她们这一批女乐所有人的声势。如今见得是这样场面,有些说风凉话的意思。   但这个时候说风凉话没什么意思,不管李汨如何平淡,他终究是为红妃铺房了。   等到人都散去前面楼子了,内房之中秦素儿,如今改叫秦娘姨了,她给红妃整了整衣服,也退了出去。这个时候,就只剩下红妃和李汨了——他们并排坐在床榻上,这是刚刚吃点心、喝蜜酒时的安排。   红妃从头到尾没有动,仿佛秋日静默午后,开在窗外的一枝花。   然后她就听到了悉悉索索的织物摩擦声,是身旁的李汨站了起来。红妃没有看他,甚至有些避着他,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很久很久没有移动。就在红妃浑浑噩噩,以为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很浅很浅,浅到让她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的叹息。 第91章 千千结(1)   严月娇与红妃来到落霞阁时,这边已经有些人在了。与红妃相熟的草堂社吴菖朝她招了招手,殷勤道:“师娘子,来钓鱼啊!”   落霞阁沿湖而建,湖里投入了许多鱼苗,倒是个钓鱼的好去处。此时湖边也摆了几根钓竿、几把交椅。除了吴菖以外,还有一个红妃也相熟的客人在钓鱼——红妃恭敬不如从命,便过去与他们钓鱼消遣了。   “月娇且忙你的去罢,不须跟随我。”过去之前,红妃与严月娇叮嘱。   今天的场子不太一样,红妃不是给谁出堂差的,而是来帮衬‘花月阁’的。‘花月阁’正是严月娇如今所在的妓.馆,严月娇如今也历练出来了,花月阁挺看好她的,去年除夕时送了‘留客菜’与她,她这就算是花月阁的姑娘了(在此之前,她虽因母亲的缘故在花月阁长大,却不算花月阁的人)。   花月阁是一座一等妓.馆,和撷芳园惯有联络。撷芳园前面楼子里人手有不够时,女乐出堂差需要帮手时,都能找花月阁帮忙,因为这对花月阁也有利,所以称得上互惠互利。   往常花月阁的鸨母、妓.女有机会时总在撷芳园都知柳湘兰处趋奉,毕竟说是互惠互利,可花月阁这样的一等妓馆在京师是没得数的,只要有钱有门路,总能开起来,而官伎馆就不同了,只有二十八家,每一家的牌子都是积累了多少年的!花月阁依赖撷芳园,撷芳园可不依赖花月阁,大不了再换一家妓馆帮忙就好了,左右现在撷芳园也有多家合作的妓馆。   不过像花月阁这样的妓馆也不是官伎馆可以随意抛弃的‘合作伙伴’,官伎馆和妓馆合作,都有一个建立信任的过程,官伎馆也希望妓馆是知情识趣、业务能力强的——挑选出来,建立信任与默契费时费心,所以一旦确定,官伎馆也不喜欢更换妓馆。   有的时候合作的妓馆好不好、稳定不稳定,甚至会影响到官伎馆的招牌呢!   平常,妓馆女子们常常去官伎馆‘帮忙’,官伎馆楼子里侑酒的女郎很多时候都不是官伎,而是花月阁这种妓馆来的...而有来有回,有的时候女乐们也会帮衬有合作关系的妓馆,在一些场合帮她们撑场子。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花月阁包下了城内一座大园子里的落霞阁,好在这里做‘四仙会’。   所谓‘四仙会’,就是以春兰、夏竹、秋菊、冬梅为名目,在四季分别举行的宴会。官伎馆看重‘四时四节’,每年有八次机会请客人来开酒席,花月阁这样的妓馆则重视‘四仙会’。   开酒席价格高昂,除了官伎馆,哪怕是一等妓馆,轻易也做不来这种场面!主要是为了敛财打出‘开酒席’的招牌了,客人也很大多不买账!真的开酒席,就去官伎馆了。只偶尔有妓馆出现了现象级雅妓,其名气甚至要超过大多数女乐,这才有可能大量开酒席。   但那也是一时的,随着雅妓不再那么走红,这种好事也就没有了——而一个雅妓的走红期从来不会太长,这一点上女乐也是一样的。她们在籍十几年,都很受欢迎,但要说‘当红’,其实也就是那几年。   那花月阁这样的妓馆看重什么呢?这等一等妓馆,自认为仅居于官伎馆之下,相比起其他妓馆来说又是更‘高一等’的。平常她们以出堂为主...对官伎馆的女乐来说出堂是‘辛苦活’,不挣钱,时常出堂是为了保持自身的存在感,不断结识好客人,同时也是‘人情’在那里,很多时候推拒不得。   对花月阁的女子来说就不是这样了,她们出堂拿钱象征性的比女乐低一等,可也低不了多少!这笔钱不算多,女乐拿它当零花钱,花月阁的女子却拿它当保底。确实不能指望这上头赚多少,但有这笔钱在,花月阁上下按一定比例来分润,就能保证维持的下去。   除了女乐之外,其他的风月女子也没有那么大、那么奢华的排场,说维持的下去确实不是瞎说的。   当然,也就是字面意义的维持的下去,更多就没有了。   而对于花月阁这样的一等妓馆来说,只要维持的下去,想要赚钱,想要活得滋润,就不是很难了。这样的妓馆没有官伎馆一样开博戏,然后抽头的资格,但禁赌这种事在古代社会本来就是难以禁绝的!大家总有机会借此赚钱。   当然,到底不合律法,来一等妓馆的也算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大家也不愿意惹这种事,所以博戏抽头在花月阁也不是挣钱的大头!   花月阁这种地方,挣钱的大头其实是‘度夜资’,说的明白一些就是卖身。只不过这和那些俗妓卖身有些不同,虽没有女乐铺床那样一板一眼,规矩多、花钱多(有的时候钱到位了,也常有不能成事的),却也是有讲究的!   客人为了亲近花月阁这种地方有地位的□□,前面也要做一些花头。比如说多次请人出堂,并且在出堂时给双份报酬(阔绰的可以报酬翻更多倍)。又比如说,要买通妓馆上下,要给鸨母封大红包。另外,为了‘成其好事’,给□□的‘妆奁钱’也少不了。   最后,度夜之后,吃‘新婚茶’时还得给妓馆上下红包。   在一等妓馆亲近一个□□需要花的钱平均在百贯左右,和女乐的比不了,但也不很少了——红妃对这些原本是不了解的,毕竟这个时代如何‘吃人’,如何玩弄一个女子,她根本不想了解。但身处她那个环境,想不知道也很难!   有一回严月娇就随口透露了出来,在旁道:“不过这般好事也不是常有的,成其好事后,客人与我们就有了不一般的关系,再想度夜就没有这许多花头了,只需付一般度夜资就是。”   一般的度夜资也有一定之规,搊弹家是四贯钱,女校书和茶娘子则是两贯钱(一等妓馆对等而下之的娥儿、鱼姑子是不要的)。   而听严月娇这样说,当时在场一个在一等妓馆混事的□□就笑了起来:“哪有那般的!度夜之后,真个能一毛不拔?”   不可能的!想要成其好事之后再度夜,只花最基本的度夜资?客人固然可以这样做,但□□也可以让客人在自己的房间以外‘打干铺’!甚至于借口出堂差、生病了、累了、有别的客人,连不接待都可以!   所以成其好事之后,若想继续维持这段关系,三不五时来□□这里消遣,总是需要额外花些钱的。能够持续不断花钱的客人,这才是□□们会笼络的!   因为这个原因,也因为这些行院子弟贪花好色、喜新厌旧的本性,所以度夜之后,□□与客人的亲密关系也维持不了多久。很多时候一个月、半个月的,客人就可能另外看中哪个□□,又去捧人家,给人家花钱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度夜资’,妓馆上下就像是上了润滑油,滋滋润润起来了。   而除了‘度夜资’,花月阁这样的一等妓馆还仿照官伎馆开酒席的规矩做起了‘四仙会’。   四仙会很像精简版的开酒席,在四季各选一个日子(要避开节日,特别要避开官伎馆的‘四时四节’。撞上之后倒不见得得罪官伎馆,只是抢生意是抢不过官伎馆的),春天有‘春兰会’,夏天有‘夏竹会’,求天有‘秋菊会’,冬天有‘冬梅会’。   做‘四仙会’的时候,妓馆会将给来过自家妓馆的客人都下请帖,言明在某某地方举行‘四仙会’,届时赏光。   在举办四仙会的地方有的看有的玩,而最后还有一餐酒席。客人们上桌,□□侑酒,事毕之后客人们要在碗盘底下放钱,算是吃酒钱。   四仙会的酒席和官伎馆里的酒席一样,都是按照正店的最上等酒席做的,一桌叫来就是四五贯,供应八个人吃喝绰绰有余!而在这里也和官伎馆一样,对外标价三十六贯,而按照这个规矩,每个人放五贯钱是最基本的,这样才能冲抵这桌酒席的‘价值’。   然而就像官伎馆里‘四时四节’开酒席,少见只叫一桌的。四仙会上,客人们翻倍给钱是常态,多的翻出十倍二十倍的豪客每次也能有几个——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翻十倍是五十贯钱,翻二十倍是一百贯钱,拿这个钱去给女乐开酒席,才一席到三席的样子!   都翻不起什么水花来!   在平常时候,妓馆是不可能从官伎馆请来女乐帮衬的,女乐也不愿意自降格调。但做四仙会时是例外,这个时候妓馆从相熟官伎馆请来女乐‘壮声势’是常事,女乐也以能受到妓馆邀请为荣。   今天既然是严月娇所在的花月阁的‘四仙会’,那需要严月娇这样小□□做事的地方就不会少,所以红妃才打发她走的。   严月娇却是笑了笑:“奴伴着姐姐就是正事了,阁中恁多人,奴人小力弱,能做什么?”   说着,也是随红妃一起坐下钓鱼了。   草堂社的吴菖十分喜欢红妃,之前红妃远没有如今红时,他就常在她这里走动了。见红妃过来和他钓鱼,他这个钓鱼高手就忍不住卖弄起来,教红妃怎样下饵料、怎样观察浮标,怎样使用钓车——特别是钓车,这在如今还是个新奇东西,吴菖追赶流行,早换了带绕线轮的钓竿,他觉得红妃可能不会用。   所谓钓车,其实就是后世那种带绕线轮的钓竿,在华夏,此时已经有了。   然而红妃怎么可能不会用呢,上辈子她不是钓友,但家里有人喜欢钓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新竹学舍时她又受过简单的钓鱼训练,此时用钓车自然没什么问题,至少糊弄外行人没什么问题。   新竹学舍就是这样的,除了才艺方面的训练,游戏上什么都教一点。   见红妃用的似模似样,吴菖有点失望之余,又觉得高兴:“原来师娘子也喜欢钓鱼!”   若不是喜欢钓鱼,怎么会使用如今还很新朝的钓具?他觉得自己这个逻辑没毛病!   红妃不愿意解释内里详情,编一个也不愿意,所以只是笑笑,仿佛是默认这件事。此时一边钓鱼,一边闲谈,倒也能对付过四仙会开席前的玩乐时光。   “说起来不该背后说人的,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想请师娘子、严娘子解惑。”和吴菖一起的那个熟客于钓鱼上就没有吴菖那么用心了,时不时去看身后,看那些来来去去、身着艳丽服饰的□□。   “官人有事就说!”严月娇还是很爽快的。   “前些日子常在吴娘子家走动,有一次去时不是时候,吴娘子家几个都洗了妆粉去...虽只是匆匆一瞥,却见几个娘子都生了胡须。这是在下看的分明的,绝对没错!”这熟客既困惑又无措,看向严月娇:“女儿家也有生些许胡须的,但吴娘子家几个娘子都是如此,这也太巧了罢!”   要不是吴娘子家也常有度夜的客人,他都要怀疑那些娇滴滴的女儿家是不是男妓扮的了!   这样的事在东京城里也不是没有呢,因为□□价贵,总有些‘女装大佬’扮女子骗冤大头。等到骗不下去了,这才躲出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严月娇有些囧囧的,听这人说‘不该背后说人’,还以为会是圈子里的八卦秘辛呢,没想到就这、就这!?   囧完了之后,严月娇想了想,笑了:“官人说的是‘卐字巷子’吴娘子家?”   ‘卐字巷子’是一条内部仿佛‘卐’字的巷子,那里有个姓吴的搊弹家。女乐以外,做到搊弹家就算是到顶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搊弹家可能比女乐更稀罕,由此也可见那位吴娘子的身价!   吴娘子走红之后,过得两年,攒下钱来,就在‘卐字巷子’置业,做了一家‘半掩门’,算是吃自家饭。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支撑,后来陆陆续续也寻摸了几个小□□,慢慢培养起来了。   “正是呢!”熟客觉得严月娇神色有异,晓得里面有故事,好奇之色更浓:“严娘子能解惑么?”   严月娇捂嘴娇笑,又笑了一回才道:“此事原不是什么秘辛,也没甚可说的——吴娘子年少未成名时不是一等妓馆里的人,那等地方混事的,好多狠心的老虔婆,是要给小娘子吃蝌蚪的!”   熟客还是不明所以,不知道这‘吃蝌蚪’是什么意思,和娇滴滴的□□长胡子有什么关系。   旁边吴菖却是明白了一些,吴菖祖上是开生药铺的,他父亲虽然不做这一行,但耳濡目染之下却是懂一些的。挑了挑眉:“春日里头的蝌蚪,大凉之物啊!”   “吴公子懂得多,正是如此呢!那些下等地方混事的鸨母,只要娘子们接客卖身,别的什么都顾不得,哪一日娘子们没得客人住下来,就有的说了。而娘子们每月来月事是不能接客的,她们哪里能忍!便寻了冰津津的盐水,还有春日里的生蝌蚪给娘子们灌下去。”   说到这里,严月娇也没再笑了,叹了口气:“如此几回,月事就乱了,甚至有些娘子从此就断绝了月事。”   这不是没有代价的,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隐秘的妇科疾病...不过此时很多人都不在意这些,左右痛苦的是女人,而且这种不好宣之于口的病情要怎么说?最后也就埋在了心里,不为人所知了。   “没得月事,就没得孩儿,这在我等来说也不能说坏...倒是长胡子,这是看得见的坏处。”其实长胡子不会有男人那么夸张,但为了美观,这些女孩子都得像男人一样,经常剃须了。   贱籍女子和良籍女子、贵籍女子不同,这世道女子少,女子的生育能力就是竞争力。但贱籍女子,她们生的孩子没有父亲来认,只能由女子自己养活。是个女子倒好,自家养活了,也不用想未来出路,左右‘从母法’在那里。   贱籍女子确实是被□□玩弄的,但身处其中的女子不一定能觉察到,很多时候她们也不觉得自己过得很苦,满足于这种出卖自己的生活——红妃是见识过广阔天地,知道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才会痛苦到那地步。   但男孩儿就不同了,不仅不能指望他们养老,还要为了他们的前途考虑,攒钱为他们谋出身...当然,也可以生下来就不管,但十月怀胎,到了最后真的不管,这也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一些贱籍女子确实也谋求不生孩子,有的怀了也会堕胎。   只不过此时这方面的药物、技术都很不足,所以想要绝育而没有后患,这是做不到的。至于堕胎,那就更让人头疼了,一个胎儿打下来,很多时候比直接生下来还伤身。   “如今吴娘子自家混事了,也不晓事,便依样画葫芦,给下头小娘子用生蝌蚪,可不是如此么。”   其实像严月娇、红妃这种,也会在日常中食用寒凉之物,只不过食用的时候更斟酌一些,力求不会有太大的副作用。这目的是自然是避孕,只不过这种避孕方式成功几率不算很大——但话说回来了,这年月也没什么百分百成功的避孕手段。红妃上辈子现代人用套,也一样不是百分百。   这话题说起来就有些‘沉重’了,就算客人们不见得在意□□的身体,真的听说了,与堵着耳朵不知,还是两回事。所以冷场了一下,大家就很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说到别的更‘有意思’的事。   方才生蝌蚪话题红妃没有参与,此时也没有参与...她就只是在那里钓鱼,弄得比吴菖更像个钓友了。   正钓鱼呢,有人过来请红妃:“师娘子,那边康王请娘子去倒酒呢!”   红妃如今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她来落霞阁帮衬花月阁做四仙会,人出现在这里就可以,并没有被支使的道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一众男客一样,也是花月阁的客人。而一般的花月阁男客也不会这样直接‘命令’她做什么,能这样的也就是康王柴禟这种其他人都要给面子的。   红妃朝柴禟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柴禟身边已经聚了很多人了。今日花月阁做四仙会,他应该算是客人中地位最高的,也确实成为了众人之中的焦点。   旁边还有人等着红妃起身,红妃却一动不动,只盯着浮标,淡淡道:“你与大王去说,奴不去,且忙着钓鱼呢!”   来的是一奴仆,肯定是要听柴禟的话的,但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自家主子能颐指气使,自己却是不能的——自家主子正上心呢!若他颐指气使了,这位娘子随便一句话,自己就要被安排了!   此时也是为难,跺了跺脚,只能去柴禟那里传话。   红妃继续钓鱼,柴禟等不来人,一开始还摆着架子,后来实在等不得了,便走到了湖边,笑嘻嘻道:“师娘子谱儿越来越大,如今倒是请不来了!”   “奴今日是来做客的,和平日自然不同。”红妃又看了一眼柴禟:“再者说,摆谱也没甚不好...做女乐的都想成为如夫人、想要成为花魁,其间辛苦不必与人说——这图的是什么?还不是走的更高,能摆更大的谱?”   “摆谱不是好事,但心里快意...若非如此,如大王这般贵人,也不会人人都那样爱摆谱了。”   “只你口齿最伶俐,此时还不忘刺人!”柴禟笑骂了一声,生气是不会生气的。这当然不是因为红妃伶牙俐齿会说话,事实上,红妃算不得嘴头子最厉害的。之所以柴禟不生气,更多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她,不然这也就是耍嘴皮子而已。   柴禟站在一旁和红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旁人看的啧啧称奇——如今红妃因有李汨铺房,正当红呢!外头对她极其好奇,传什么的都有。   等到红妃钓鱼差不多了,四仙会也要开席了,柴禟给红妃搭了搭手,扶她起身,领着往开席的地方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道:“说来有事想要问你这小娘子...‘李大相公’既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他到底如何?” 第92章 千千结(2)   ‘他到底如何’,红妃心下对这几个字玩味再三。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而她这样,柴禟也就不再追问。   说真的,他们这些无事做的王公贵族,虽然对李汨私下情况好奇的不得了。但真的放肆了打听,却又有一中心虚——大概是当年在朝堂上被他整治的狠了。如今柴禟还记得李汨做大相公的时候打压豪强王公,自己被抓典型的事。   死是不会死的,但真个难熬...也让人佩服这位大相公的本事。   李汨让人佩服的不只是他的本事,还有他完美到有点儿虚假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廷是严禁不当党争的,具体到操作上,就是不许将私德上的问题大肆宣扬,讨论一件事的时候就是就事论事...但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要抓一个人的作风问题。   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家和你谈能力、谈现实,你反过去谈道德品质、谈理想——纯粹嘴遁的话,前者是怎么都赢不了后者的!一旦陷入到这中骂战中,就会像陷入泥潭一样,哪怕爬出来,也是一身污糟。   然而李汨却做到了,他当政的时候雷厉风行,稳定了局势,又能人所不能,一方面是他确实能力出众,又得到了大娘娘与官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有弱点,不能被背后的手段打倒。   这样的人,连退江湖之远也退的干脆利落,一点儿没有弄出恋栈权位导致晚节不保、君臣离心的事。   本来以为,李汨人生中最大的道德考验就这样过去了,今后他可以作为少有的完人形象成为史书的一部分。而就是这个时候,他给一个女乐铺房了...要说这是道德瑕疵,那就太过分了,朝廷里的大佬,做惯了闲云野鹤的名士,多的是给女乐铺房的。这要是道德瑕疵,那大家都别做人了。   可要说这不是道德瑕疵,那又有些违心。不管怎么说,与女乐、妓.女之流传桃色新闻,于行院之中进进出出,终究是浮浪了。外界对此没有做出太严厉的反应,不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没问题,而是知道根本禁不住!   就像后世大家都知道抽烟喝酒不是好事,但主流国家也没有禁烟禁酒的,而这并不说明普罗大众认可抽烟喝酒。   只能说这件事发生在李汨身上确实引人注目,这就像一件雪白的袍子上多了一个小小污点,总是比灰色袍子,或者污点多多的白袍子上多一个小小污点要明显的。   更退一步说,像柴禟这样的人应该是‘窥私欲’发作了...其实李汨这样的人,身上无论增加了什么污点,都会引起好奇,大家总是热衷于造神,然后又要亲眼见证神毁灭,本质上大家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完人。而李汨偏偏是给女乐铺房,传闻是在男女问题上‘犯错’了,这就让大家更兴奋、更好奇了。   新闻就是这样,一旦往男人、女人这类方向走了,总是能快速获得大量关注。这有些俗,但俗气就是大众。后世那么多八卦小报,虽然也登载耍大牌、剧组撕逼等新闻,看的读者两眼放光,但八卦小报最多、普遍最有话题度的还是绯闻。   名人的绯闻,谁不好奇?还是李汨这样禁.欲的名人,大家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   只不过李汨余威犹在,柴禟这边才不好真的追问...不然红妃这里根本躲不开一波又一波的‘求爆料’——事实上,柴禟也不是这些日子第一个来向红妃打听的人了。   而问的人多了,红妃也会想,李汨是个怎样的人...所有人以为她该知道的,毕竟她让他成为了她的‘裙下之臣’,但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比别人了解的更多。   真要说起来的话,在铺房的‘大日子’之前,红妃其实没有和李汨真正见过。远远的看应该是有的,比如上次中秋宫宴李汨就有参加,红妃在殿中候场的时候,虽不能直视官家、皇后、大娘娘这样的贵人,其他人却是能看一看的。   红妃对于那些王公贵族没有多少兴趣,更不像其他女乐,会在殿上候场时与王公贵族们嘲戏勾搭。所以她没有特别盯着谁看,只是在目光不经意流连的时候,确实见过李汨这个人——他在人群中有够显眼的。   如松如雪,如金光玉照,天然就让人觉得是个君子,是当下士大夫的典范。   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人会为自己铺房,事实就是,他们在此之前没有说过一句话,连手都没有碰过。   但最荒谬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四仙会结束了,红妃离开落霞阁的时候有人来接她,正是骑着马,只带着一个随从的李汨。远远的朝红妃微微颔首,红妃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让轿夫抬轿子回去,自己只骑了马随李汨去。   这是定好的日程,今天李汨要带着红妃去饮茶。   “说来也是古怪,说襄平公待师娘子上心罢,襄平公如今还没去撷芳园捧场过。可要是不上心,每每来寻师娘子,他都不曾假于人手,要亲自来才好...外头有人传,说襄平公是为了断了侄子对师娘子的念想,这才‘先下手为强’的。襄平公那侄儿李临波我也知道,仿佛是在襄平公身边长大,要过继名下的罢?”见红妃和李汨离开的背影,这才有人敢议论。   “这话就说的可笑了。”旁边有人道:“那李临波我也知晓,过继不过是襄平李氏旁支一厢情愿罢了。人物平庸,襄平公却是有些不满意的。为了这么个侄子,何必如此?”   这个时候连柴禟也一点儿不矜持地参与到了八卦讨论中:“是极是极!李国舅绝不是为了这等事才为红妃铺房的——至于说他待红妃上心不上心...”   说到这里,柴禟却是撇了撇嘴,揣摩李汨的心思于他而言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本王倒觉得这已是极为上心了,于李国舅这样的人,还能比亲自出手、不假人手更‘殷勤’?其余的,让他去官伎馆大张旗鼓捧场、做小意儿贴恋?”   这中事,想都不敢想的!   李汨对红妃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只是旁人雾里看花,就是红妃自己也不明白...这算是怎么回事?   铺房的大日子里,本该是女乐与客人同床共枕、成其好事,一对红烛燃放到天明的,但那一天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大概是下面的人不敢与李汨开玩笑,当日甚至连一个来听墙角的都没有,更没人发现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了。   直到第二日,门外有娘姨与‘姐姐’敲门,伺候‘新人’们洗漱、用早饭,众人也没从衣衫已经整齐的两个人身上看出什么问题来——李汨应该事先了解过铺房的相关事宜,让管家给每个来伺候的都打赏了银钱,馆中一些不能来伺候的,则是另给娘姨一笔钱,令娘姨去开销。   拿赏钱自然欢喜,但因为李汨始终神色淡淡,下面的人摸不准他的意思,竟是少见的‘大日子’后没有什么起哄吵嚷的。   之后李汨按照规矩,连续三日都住在红妃房里,而且每天都十分大方,行动坐卧,只要稍微有点儿动作、要点儿什么就会开销钱财出去。虽说这在为女乐铺房来说都是惯例,但能像李汨这样大方的也少见了。   而就是这三日,李汨依旧没有动红妃一根手指头。   红妃当然为此疑惑,但她并没有问——这样是对她有利的,她没有必要上赶着发问,说不定问了之后就会有什么变故。如此,说得好听些是难得糊涂!说的不好听,其实是她做了缩头乌龟。   她忍不住去相信自己是真的运气很好,并且希望这中好运是持续的,为此她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捂着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闭上自己的眼睛不去看。   三天之后,李汨离开红妃的院子,这之后红妃以为李汨不会再找她了。因为就从这三天他们有限的一点儿接触来看,她并不觉得这位曾经说一不二的‘李大相公’对她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外界认为李汨为她铺房其实是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圣人形象’的,但红妃这个直面一切的人并不觉得...这个人依旧是‘圣人’,可以摆在道观庙宇里,接受崇拜与信仰的那种——那些泥胎木偶就是这样的,无知无觉、无爱无恨。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没有感受到占有、欲.望、轻蔑,也没有感受到崇拜、爱怜之类。   “佛家讲究修行,故事里说,高僧要得道得经历世间诸多劫难,其中一样便是情劫。所以世间流传高僧的故事,玄奘法师过女儿国不为所动,大鉴禅师背女子过河又放下,不留心结——莫不是襄平公也要修行?”其中最接近的一次试探,是三日期满,李汨要走时的事情了。   室内只有两人,红妃按照规矩为李汨整理衣裳,此前他们两人都没有这样近过,近的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不出所料,李汨并没有回答红妃,只是将红妃递过来的绣帕掖进了衣襟内。这也是女乐铺房的规矩,三日期满后送走客人,须得送一件针线活。   女乐们主要修习才艺,针线活最多就是为了临时修改舞服之类而存在,做的再差也不被人放在心上,但她们总有亲手做针线的时候。比如此时,而此时拿出的一件针线活其实是代替了妻子应该做给丈夫的衣裳鞋袜等许多活计,所以绣帕是一中象征。   再之后,让红妃意外的是,李汨依旧来找他。或许与别的刚刚为女乐铺房的客人相比,走动的没那么勤,但就事论事的说,外人眼里李汨能如此,已经是对红妃的莫大重视了...大家都知道李汨是什么性子。   李汨会在红妃的书房里看书,在红妃的茶室里饮茶,每次红妃在也没什么,两人各做各的并不搅扰——和别人不同的是,别的铺房人来找女乐,都是大张旗鼓的,得在前面楼子里弄出阵仗来,仿佛不如此就体现不出场面。而李汨,自外入内,没什么捧场的举动,仿佛只是单纯来见一个人。   和官伎馆无关,和外界任何都无关。   另外,李汨偶尔也会邀请红妃‘出堂’,这中事他总会亲自走一趟和红妃说明,然后再由红妃自己和柳湘兰说,最后排进日程里。而这个流程其实是反的,官伎馆最规矩的做法是直接向都知下帖子,都知会负责安排,以及通知女乐本人。这是为了都知的权威,更是因为不如此没法安排工作。   如果没有人总揽全局,女乐自己接受了邀请,就有可能和已经定下来的行程发生冲突。   看起来像是李汨不熟悉官伎馆的规矩,这样做便这样做了,反正像他这样的人总能得到‘例外对待’。但到底是不是因为不熟悉规矩,最后也只有李汨自己知道了。   李汨带着红妃不紧不慢地赶到了城外一个属于私人的码头(东京水运发达,一些人家专门备有船只自用,其中特别有钱的总不吝惜弄个私人码头,省去麻烦事的同时,也显得自家地位高),这里早有一只特别漂亮的画舫客船等着了。   这只船上下两层,每层大概五六间舱房。这样的船算不得小,但要说更大的船,其实也有的是。而走近一些看,就会发现,这船或许不够华丽,可漂亮的结构与设计,用料的讲究其实让它比那些用颜料、漆料、金粉等装饰的船更加优美、有品位。   之前就说过了,李汨今天是要和几个朋友坐船出城去的,他邀请红妃一起去,大概会在外呆两天左右——就算李汨如今已经算是红妃的‘丈夫’了,可以向她提普通客人不能提的要求,但也不代表红妃就什么都不能拒绝了。   原来按照性子,红妃是不会喜欢这中和‘客人’出门兼过夜的活动的,哪怕她觉得李汨对她没有世俗的欲.望呢,有些事也是最好避开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拒绝,看起来李汨也不像是会强求人的。   红妃其实没有那么了解李汨,不过李汨的身份摆在那里,总不至于一个女乐拒绝一次邀约都不行。   但红妃还是答应了下来,想来人真的是一中适应性很强的生物,无法对另一个人长长久久地保持防备心,特别是在两人日常相处堪称和谐的前提下...虽然不知道李汨为什么为她铺房,又什么都不做,甚至经常在无言中关照她,这让她始终不能心安。但她终究是感激他的,哪怕这中感激她自己都没有弄得分明。   李汨和红妃到了之后,有听到动静的人推开了舱房的窗户,朝他们招了招手:“只差二位了,快些罢!”   有人将两人的马牵去一边了,接下来两天这两匹马他们会精心照料,直到船回来。   红妃和李汨走浮桥上船,李汨走到前头,朝后伸出手要扶着红妃过去。红妃怔了怔,摇头道:“襄平公不必客气,奴从小舞蹈,能在绳上做舞,过浮桥而已,襄平公自小心些是正经!”   李汨微微敛了敛眉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收回了手。上了船,有船上的朋友接住两人,卢绍祯就在其中,笑着道:“还好还好!与约定的时辰不差什么...我们还当二位要来迟了呢!”   这话其实有些揶揄李汨的意思,李汨是一个时间观念比较重的人...当然,此时的时间观念重和后世不能比,后世有精密的计时工具,自然可以具体要求到分钟。但换成是如今,想要这样就是为难人。   但不管怎么说,大概约定的时间,李汨是从来没有失误过的。若是今次失误一次,大家惯性思维肯定是红妃这边拖累了他——大家不会对迟到这件事穷追不舍,但李汨因为一个女子打破了自己这么多年坚持的规矩,那就值得笑一回了!   能拿来嘲笑李汨一些日子了。   今次其实是李汨和几个友人出门寻访山水自然,其中大多是一些闲人,富贵的、清贫的都有。只有卢绍祯一个人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权知开封府这样的要职...也是他这两日正好休沐。一听说几个朋友要‘团建’,本来就喜欢这中事情的他就来了。   引着李汨和红妃进舱房,给他们指了各自房间——说实在的,卢绍祯直到此时此刻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的。   真的铺房了?真的!?   初闻李汨要为红妃铺床这件事,算是给他解了一个惑,此前李汨的许多古怪举动到此都有了解释。但说实在的,这样的事理智上知道了,感性上也会有另一中冲击,并久久不能平静。   特别是亲眼看到李汨带着红妃出现在眼前,更是让卢绍祯有一中巨大的荒谬感...这本来是他们几个朋友的活动,说起来大家都是彼此非常了解、非常熟悉的。此前有类似的活动也没见谁带着家眷,最多就是带个新朋友来给大家认识。   而且这样的事也少,毕竟要保证新朋友是一路人,能被大家接受,这就很不容易了!要是有什么不好,一场好好的活动说不定就要受影响,最终让所有人都不能尽兴。   若不是李汨提出,换做其他人要带个女子过来,首先就要引来其他人反对了。眼下倒是没有直接反对李汨的,但暗暗嘀咕几句总是有的。   大家都是好友,不至于像外界传的,觉得李汨也被女乐迷得昏了头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但也会去想,会不会真的铁树开花,谪仙也动了凡心了——这样的事没什么道理,可男女恋情本就是这样,能有什么道理可讲?   因为动了心,所以很多事情上就会出现处理不当的情况。   卢绍祯因为性情,也因为知道更多内情,对红妃的观感要好一些,倒是不介意李汨带着红妃来。说起来,除开红妃有些太天真了这一点,他还是挺欣赏她的,觉得她是个妙人...当然,‘太天真’也不见得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相比之下,其余几个朋友中却有那么一两个对风月女子有成见,此时李汨带红妃过来,他们也是有皱眉头的。   不过卢绍祯也没有担心这会让场面不好看,一方面是李汨既然带了红妃来,自然不可能让事情有那样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友人的了解,就算他们对红妃再有成见,对她出现在这艘船上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也不会做出针对一个小娘子这样没脸没皮的事。   当女子成为真正的弱势群体之后,对道德要求越高的人,越是要求自己谦让她们...这当然是一中善意,只是这样的善意长在名为‘轻视’的土壤上。对女子显得温和退让又关照的男子,说到底只是在轻视女子,没有将对方当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告别了带路的卢绍祯,稍微休整了一下,客船就荡悠悠开出去了。相比起车马,此时水路绝对是又快又顺的,没过多久,夕阳西下时,外面已经是一片红妃从未看过的山水了...红妃这辈子这些年活动范围极其狭小,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北桃花洞打转。成为女弟子之后好些了,但也只是坐着轿子往东京城几个固定地点跑。   说起来,她走的最远的一次,还是掩护耶律阿齐那次。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然而不等红妃叹息,就听到有人催促厨工准备晚餐填肚子了。   这艘船的舱房里有做饭的地方,厨工就地取材,将下午捞的几尾河鱼烹饪了,再配上些白菜萝卜菌菇之类,凑成了一席。这席面不算丰富,但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众人摆桌在舱房外,又抱来几坛酒,显然有江渚赏月、饮酒作诗的雅兴。   红妃此时在几人中其实是有些突兀的,而她浅酌两杯就不再动酒杯的姿态更加深了这中突兀——九月的江风是寒凉的,吹拂过来,衣衫便猎猎地飘起来。看着这样的红妃,卢绍祯忽然有一中感觉,觉得她好像比在座任何一个孤高之士更孤高,隐世之辈更隐世。   卢绍祯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又转头去看根本没有入席饮酒、站在船舷旁注视着这边的李汨,轻轻笑了一声,若有所悟,若有所思。 第93章 千千结(3)   卢绍祯在观察红妃的时候,李汨其实也在看红妃。   红妃在这群与自己原本毫无交集、对女乐也不感兴趣的人中反而更加自如,相比起那些对她总有这样那样念头的人,这样其实要好得多——不过她的自如表现出来并不是亲近,她只是觉得相比起接触那些客人,船上的人让她能稍微轻松一些,减少些防备。   而红妃这辈子已经形成的冷漠、清高却是没办法跟着减少了,以至于她身处人群中就像是一只黑山羊跑进了一群白山羊中...黑羊一下就被找到了。   “说来,师娘子今次随我等出游,在官伎馆中是做‘外差’罢?”坐在红妃对面的人是位隐士,名声不大,事实上他也看不上那些名声震天响的‘隐士’。‘隐士’也有真隐、假隐的分别,不敢说名声大的隐士都是假的,但说其中九成九是假的,总是没错的。   这人姓钱,性子疏狂是出了名的,但他也是有真才学、真性情,人物旷达处得魏晋之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与李汨、卢绍祯这些人交朋友——李汨、卢绍祯不见得和他一样疏狂,但他们都有一份真性情,也都讨厌浮华虚伪。   当然,骨子里的骄傲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人显露的厉害,有的人却是引而不发的。   做隐士的人也有和女乐、雅妓交游的,事实上还不少。读过从古至今的文人故事的就知道,文人圈子有的时候就是离不开美人,特别是能红袖添香的美人。这位钱先生也是如此,只不过他这个隐士并不是身家丰厚的那种类型,再加上他名声不显,不能让女乐、雅妓倒过来找他,所以平日里他虽有机会接触女乐、雅妓,却是没有真正在她们身上花过钱的。   此时说这个其实有些好奇的意思...女乐的世界自成一派,就像是一个女儿国一样。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很神秘,也不乏一些美妙的联想。   女乐平日里的行程,要么是表演,要么是堂差,这都是非常常见的。至于‘外差’,其实还是堂差的一种,只不过因为其特殊性,所以有时候要单拿出来说——外差有点儿像是出差,女乐会陪着客人出门玩耍,陪伴时间依客人的游玩时间定。   至于说这种‘外差’的收费,其实也不算贵。平日女乐出堂差,如果不表演的话是按照时长收费的,一刻算一节,要价三钱银子。出‘外差’也依此算钱,一天划分成一百刻,算起账来也就是一天三十贯。   开酒席的话,一席都不止这个价了。   不过这种‘外差’不是随便来的,须得是为女乐铺房、铺床过的客人才可以带女乐去出外差。主要是这世间女子弱势,女乐虽然身份超然,但说到底也只是贱籍女子,是一些王公贵族的玩物。真的被带出去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女乐的人身情况就可能不受自己控制了!   倒不是觉得会有客人将女乐买卖...女乐的户籍都在教坊司,这种事可不是玩笑的。只是担心一些对女乐痴迷的男子,始终不能一亲芳泽,会趁出外差的机会强迫女乐——官伎馆一直竭力避免这种事,这种事发生后且不说会对女乐的心理带来多大的影响,就是纯粹从利益角度出发,官伎馆也该尽力避免呢!   毕竟很多客人是花费了大量金钱,用了许多心思,这才成为女乐的入幕之宾的。要是有人能够轻松跨过这道坎,这些客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心有不甘,觉得自己钱花的有点儿冤枉是一方面,对女乐‘价值’的重新估量是另一方面。   女乐为什么‘值钱’,靠的是二十八家官伎馆一起维持,大家都没有做那些让女乐价值贬损的事!哪怕做了这样的事之后,自家可以在短期内得到大量的利益!   不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迷惑,二十八家官伎馆遵照严格的传统经营,管理着每一个女乐,这才有了如今北桃花洞女乐的兴盛!王孙公子在这里一掷千金是怎么来的?总不能是那些人傻吧!眼前的滚滚金流,全是过去不知道多少代人积累的结果。   红妃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出‘外差’这件事。此时,大家晚餐也吃的差不多了——但别以为今天的吃吃喝喝到此结束,船上的仆人很快收拾了桌上的杯盘狼藉。重新筛了两壶不醉人的黄酒,摆了几样点心,又放了石榴、葡萄等水果上来。   显然,众人谈兴正足,没有此时就散场的道理。   红妃在其中安然坐着,并不挪动一点儿。听着这些人高谈阔论,谈什么的都有,还觉得挺有意思...此时可不是红妃上辈子,想要知道什么直接打开手机搜索就可以了。此时出版业比起过去有了长足发展,但世人在知识的获取上依旧是难的!   所以,一个博览群书、无一不通的人就显得特别厉害了。如同《红楼梦》中的宝姐姐,就因为这个特别受人佩服。   平日里,通晓的多的人高谈阔论,哪怕是纸上谈兵呢,也别将其归入到夸夸其谈的行列。放在红妃上辈子或许是,放在此时却不是了——能够‘夸夸其谈’地说出来,本身就代表说的人是有些懂行的!至于说‘纸上谈兵’,在这年头纸上谈兵的人至少属于能按照说明书办事的人!而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机会接触‘说明书’,或者接触到了‘说明书’但看不懂!   红妃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久,一切已经向这个时代靠拢了。信息、知识匮乏的时代,她逐渐变得很喜欢听这些文人墨客打嘴炮。既可以了解一些新知识,也能当是看演讲、看辩论了。   众人谈的高兴了,转头发现红妃在哪儿捧着脸听的高兴,脸上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显然是多喝了几杯。这个时候,哪怕是对红妃有些成见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李大相公为这样一个女孩子铺房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荒谬了...当然,还是荒谬的,只是程度减弱了一点点。   一位姓欧阳的文士这个时候忽然开口道:“师娘子,在下见过的女乐皆是殷勤侍奉、善于谈说的,今日这般,师娘子怎么噤声了一般?听闻师娘子也是口齿很好,能与人谈诗书的,该多说些才是!”   红妃像是在思考一样歪了歪头,然后就笑了:“欧阳先生见过的女乐还是少了,奴向来算不得殷勤,至于谈说些什么,也是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诸位先生说的极好,听比说有意思,奴又何必抢着说话呢?”   这话其实是好话,代表大家哪怕是清谈,水准也是高的。但对于心有成见的人,听这话是感受到不到所谓的‘好’的,欧阳先生就是这个有成见的人。听完红妃这话就笑了笑:“既然如此,师娘子别白听了去,且来斟杯酒罢!”   说着将自己空了的酒杯往前推了推。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随便哪个女乐来,斟酒都是基本功!此时请风月女子陪玩都是以‘侑酒’为名,哪怕陪玩过程中绝不只是侑酒,都足以说明给众人倒酒是服务惯了的。   说这个话的欧阳先生也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一个女乐在这里,给众人斟酒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至于她本人怎么想的...她本人能想什么?一个女乐还能不给人倒酒了吗?   红妃却是拒绝了,微笑着道:“奴平生就不爱与人斟酒,若是襄平公也就罢了,襄平公以外,奴却是不奉陪了!”   “这是什么道理?师娘子瞧我等不上?”欧阳先生皱了皱眉头。   “自然不是,只不过下了出外差帖子的人是襄平公,襄平公便是奴此次的主客了...从来女乐便只用为主客布菜斟酒。若有为其他人斟酒的,可以是可以,却是不强求的。”红妃不紧不慢说出了官伎馆的规矩。   这其实没错,对于女乐,甚至对于所有风月女子,他们与男客交往固然是逢场作戏,但这逢场作戏也是有讲究的!在这些风月女子与她们的客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差不多是‘临时夫妻’一样。本质差很远,但表现在外时有些细节却是很固执地体现了这一点。   比如说,如果一群朋友陪着男客去看某个女乐,女客在香闺接待了他们。那么在这个时候,女乐就有义务将所有人招待的很好,女乐成为了临时的女主人,男客则是男主人,一切照此行事。   又比如说,陪着男客见女乐的朋友是不能在男客与女乐正热络的日子里,与女乐发展成为类似的关系的,这是所谓的‘朋友妻,不可欺’。   所以,作为女主人的女乐在一个场合中,为男客的朋友侑酒固然是可以的,很多时候为了表现殷勤小意,都会这样做。但也没有规定一定要这样做,有的男客、特别是铺房、铺床了的男客独占欲重,还会特别不许女乐这样做呢!   对于正头客人,红妃这个‘服务业’从业者尚且不能说‘敬业’呢。她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别人是出了钱买她的服务的,可更深层的,这个钱难道是她愿意拿的吗——如果可以,她其实是宁愿拿不到这些钱,过不上这样奢侈的生活,真正靠自己过着自由普通的生活的!   所以正头客人以外的人,再谈服务精神,她是一概不理的。   可以是可以,但大可不必.jpg   “...师娘子确实不一般呢...”似乎是被红妃的态度噎到了,顿了顿,欧阳先生才没好气地说出了这句话:“只是如此,难道不怕得罪人?”   “得罪了人又能如何呢?”红妃更奇怪地看向对方:“欧阳先生平日怕得罪人吗?”   不怕的,欧阳先生是有名的愤青,平日里给小报写杂文针砭时事,朝堂诸公不知道骂过多少!也就是如今的舆论环境摆在那里,他这种人一般不会有被报复的危险。当然,这也和欧阳先生本人的出身有关,他自己也是王孙公子来着,父亲也曾经是一位‘相公’。   如今好多穿红着紫的官员当年拜访他家门户时,且要执门客礼呢!   今时不同往日,家门没落是没落了,但众人哪怕看在欧阳相公留下的余荫的份上,也不可能因为欧阳先生骂了几句就如何如何——如今这年月,喜欢骂朝廷官员的人多了去了,大家大都是唾面自干,擦擦脸就当事情没发生过了。   不然呢,真能去搞那个骂了自己的人?且不说这样是‘堵塞言路’,在此时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就算抛开这一点看,也有被人认为是‘做贼心虚’风险,索性朝堂上的人就没几个没被骂过的,大家也就坦然了。   欧阳先生听红妃如此,昂然道:“有何可怕?我不过是针砭时事,江湖之远不忘庙堂罢了!我知道有人不喜,但那又如何?那些人最多是冷落我...我又不与那等人相交,冷落算得了什么?”   “师娘子不同罢...女乐终究是不能得罪人的。”   “有什么不同?”红妃似乎是觉得欧阳先生说的话很难理解一样,道:“奴不够殷勤,得罪了人,难道又能如何?那等人能杀了我不成?最多就是不来撷芳园捧奴,更多的,往外说些不好听的,甚至于场合之中给奴难堪...就这,也会被人说小肚鸡肠,与女乐计较了!”   “众口铄金,天长日久的,师娘子可就没得口碑了!我道是见过师娘子的姐姐,大师娘子,她向来是极看重这些的,倒不知师娘子与令姐全然不同。”欧阳先生‘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除死生之外,世间哪有大事?”红妃这个时候展现出来的是惊人的淡漠,她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自己。神色高远如今日高悬天际的月亮,清冷如江上寒风。声音淡淡,飘散在这江上。   “便是众人厌弃于奴,奴也是撷芳园女乐,只要不犯教坊司定下的规矩,最多门前冷落些。平日里在官伎馆说话,也没有如今这样受人重视——难道这般,人就活不得了?”   红妃确实有争取让自己红一点儿,走红一些可以获得更好的待遇,更大的自由。外界对于女乐很有耐心,给与了有限的自由,而放在当红女乐身上,只会更有耐心,更不吝自由。   她做了很多事,不否认自己有走红的追求。但也就是如此了,她会为了走红做很多事,唯独不会以折损自己、让自己不高兴为代价。   她才不会本末倒置呢!她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从这个世界的折损中解脱出来,能稍微高兴一点儿,这才尽力让自己变得有名气、受追捧的。现在为了走红,反过来了,那未免可笑。   这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说大话,展现姿态?又或者,算她是真心实意的,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少不更事’,根本没经历过女乐跌落下去的狼狈,这才能这样说的?   关于这些,在场的人不能分辨的那么清楚。但不得不说,在这一刻,红妃确实与他们看过的任何一个贱籍女子都不同。若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她出现在这艘船上也就不算怪了——上这艘船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傲骨的。   而她又怎么可能不是真心实意的?只要转念一想,所有人就明白了:李汨是怎样的人?能得他看重,就不太可能是一个满嘴大话,只知道故作姿态地女人!甚至往深里想,本就该是这般女子,才能引来李汨侧目才对。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了...”欧阳先生又‘哼’了一声,只是此时就有些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紧接着他又道:“说起来,师娘子倒是可以多说说,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也说说那‘山园社’么。”   欧阳先生这样一说,在座一些人就竖起耳朵来了。   如今关于红妃的话题很多,她和契丹继承人假装私奔,帮助对方避开杀手的故事足够传奇。她为李汨看重,将谪仙人拉下红尘的现实也能让众人惊诧。甚至于,大家也承认她的色艺双绝,哪怕单纯做一个女乐来看,也是很吸引人的...但对于眼下这些人来说,‘山园社’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在座诸公,不管是什么人,总逃不过一个‘士大夫’的身份。身为士大夫,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哪一个没有归隐梦——在座这些人,这些特质还会更加明显。   从红妃陆陆续续往外透露‘山园社’的存在开始,这个实际上不存在的团体就引起了外界兴趣。无他,实在是那些流传出来的作品,哪怕是只言片语呢,也显露出了极高的水准!仿佛是吉光片羽,一点点就能让人窥见一个宏大的世界。   这种情况下,无人能调查出‘山园社’成员到底是哪些人,反而为‘山园社’增添了神秘之感。   甚至有人觉得,山园社可能并不是一群隐居大佬,而是想要隐居而不能得的大佬!而红妃说的那些,只是他们告诉红妃的、他们的理想...毕竟,大佬不是雨后的蘑菇,总能想冒出来就冒出来,还一下出来这么多!   至于为什么那些已经成名、活跃于人前的大佬要这样做,只能说,大佬的世界大家不懂了——他们一边享受万众追捧,一边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然后一起臆造出这样一个‘山园社’,并且通过红妃公之于众。古怪是古怪了一点,可将其当成是大佬们的玩笑,似乎就没有那么奇怪了。   名士么,多的是不走寻常路的。   “‘山园社’?”红妃应了一声,似乎是在考虑的样子,抬起头来:“如今外头总有问奴‘山园社’事的,按‘山园社’诸位先生的说法,凡是信件中向奴说明了的,无不可对人言...只是这样让奴来说,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了,不如先生问,奴来答罢!能答出来的,奴也就说了。”   众人听了,兴趣大增...他们倒没有随便问,毕竟之前也有人向红妃打听过‘山园社’,问‘山园社’成员的来历是问不到的,哪怕是旁敲侧击,问一些能侧面反映身份的问题,红妃也答不太出来——大家都觉得是‘山园社’的人谨慎。   所以此时大家问的问题大都和人无关了。   欧阳先生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山园社’这社名从何而来?”   有的团体名称没什么讲究,好听就行,甚至不一定和结社团体的实际情况有关。而有的团体的名称倒是与实际情况有关联了,比如说圆社,但因为太过明显,反而没有了探究的必要。   ‘山园社’看似是一些厌倦红尘的士大夫,以‘山林为园’,十分简单。可欧阳先生不这样觉得,他觉得山园社里那般人物,怎会如此‘肤浅’!   “这里头确实有个典故...”红妃说的不紧不慢的:“山园社诸位先生都十分推崇一位归隐山中的前辈,这位前辈一辈子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悠游自在,有‘梅妻鹤子’之称。其诗作之中,最好的便是《山园小梅》。”   “哦!”听到这个,欧阳先生及其他人都是眼睛放光的。   钱先生此时也抢先开口了:“师娘子可知这首《山园》?”   红妃一手托腮,有些漫不经心:“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红妃话音刚落,欧阳先生就高声道:“高妙至极!好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之作,这一篇足以盖压本朝全篇!”   这首诗确实优秀,但能这样说,其实也和此时是词的时代,诗篇属于大唐有关。   此时起了头,众人是不吝赞美的。只有卢绍祯,他是个入世之人,对这种‘出世之风’特别明显的作品没那么大兴趣。忍不住道:“照此说来,‘山园社’诸公,都是这等隐逸寥落之人了?”   之前红妃也流出了几首‘山园社’诗词,仔细想想,还真是都偏于这种风格。   红妃依旧托着腮,在微醺的醉意里,看清冷的月亮,看黑色的江水,就是不看人:“倒也不是,‘山园社’中甚样人都有,只不过都有归隐之志罢了——滚滚红尘里的入世之人,有狂悖不可挡者,有愁思渐渐生者,有虎踞龙蟠如霸王者,有豁达而高远者,亦有为世所困,只余一声叹息者...这般人,入世之人中有,出世之人中自然也有,这本就不是入世出世的不同所在。”   钱先生在旁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何为狂悖不可挡者?”   “‘昂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望天外,无我这般人’。”红妃依旧不看人,江风越发大了,甚至可以听见波涛声。   众人听到这篇,下意识抽了口凉气!哪怕心里也有准备,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其实陆九渊的这篇《无题》只以诗才论,算不得最上等的,但一首诗可不只是‘诗才’而已。   钱先生这里却是不停的,继续问:“何谓愁思渐渐生者?”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就是词作了,相比起诗,本朝文人更加拿手,众人公认的佳作自然更难出。但‘我是人间惆怅客’一句一出,就有了让人落泪的力量。这一句仿佛是暗夜之中某个瞬间,每个人都会有的、抑制不住的心绪哀愁,只是大多数人无法表达的这样清楚而又恰到好处罢了。   “何谓虎踞龙蟠如霸王者?”   “有一位先生《咏蛙》之句奴还记得,‘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众人都有些麻木了。   “何谓豁达高远者?”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如是而已。”   “又何谓为世所困,只余一声叹息者?”   说到这里的时候,红妃怔了怔:“这位先生在山园社中向来有‘词中之龙’的名望,风格豪放旷达,但说起其人生,却是所求不得,从不如人,这篇词作风格也是少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随着‘天凉好个秋’之语落下,又是一阵江风吹起,仿佛是应景之象一般。   红妃忽地笑了:“夜深风大,诸公散了罢!” 第94章 千千结(4)   撷芳园中楼子里,浅斟低唱不停歇。   红妃只用红牙板,慢慢唱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是纳兰性德的《画堂春》,当初红妃借《一生所爱》的二胡曲引出了这阕《画堂春》。而因为这阕《画堂春》确实出众,即使是明星词人层出不穷的当下,也是光耀万分的,便立刻传唱开了。   词就是此时的流行歌曲,不同的词牌对应不同的曲,词人只管往里填词就好。这中曲调不变词变的作品,在后世或许会让人觉得厌烦,但此时的人却是接受良好——真要说起来,大家可能更习惯听歌唱的音色、伎艺,品位词的意味,至于同一词牌曲子不变,倒是没人在意的。   因为足够流行,一旦有一首绝妙好词出现,立刻就能带来很大影响。女乐非常重视结交那些好词人,也是看重这中影响力——这有些像后妃上辈子歌星面对词爹、曲爹时的态度。   “好...真好!”楼子里,无论是大堂中,还是楼上阁儿,都有听众听着演唱,赞不绝口。其中周舍人就道:“从来只听说师娘子的舞、嵇琴极其出众,少有赞其歌喉的!如今听过,才知是她其他声名太隆,掩盖了过去。”   “是呀是呀!这小唱最是见功夫的,难得师娘子能这般声清韵美!不知情的人,还当唱是师娘子本功呢!”一同来的朋友也道。   红妃唱《画堂春》是用的‘小唱’的唱法,此时说到唱,有鼓子词、赚词、打散、小唱、嘌唱、诸宫调等中中名目。有的是指的唱的题材,譬如诸宫调、鼓子词之类,有的却是指的唱法,比如嘌唱、小唱。   此时嘌唱就相当于流行唱腔,市井人唱耍曲儿、叫果子也是差不多的路数,不过女乐、妓.女之类人嘌唱,唱的是令曲小词。至于小唱,唱的多是慢曲、曲破(从正式的大曲中节选出来的段落),也唱令曲小词,然而风格就完全不同了,被称作‘浅斟低唱’。   小唱在诸多‘唱’的名目中,公认最见功底,也最‘雅’,为士大夫看重。   等到红妃一曲《画堂春》唱毕,立刻就有人出钱点下一曲,依旧是红妃的节目——客人点她拉嵇琴,奏《相思曲》,为此还出了钱。   红妃今日在楼子里小舞台表演,这是很少见的,一些平日少见红妃,又或者实在喜欢红妃的,早早知道此事,便来捧场了!   楼子里小舞台虽用的是女乐,不比楼子里侑酒多请外头雅妓帮忙,但轮到这里的女乐多是老官伎,以及一些新出来的女乐。红妃是新出来的,可她绝不能以寻常新出道女乐看待。新出道女乐在小舞台这里表演,图的是积累名气,让官伎馆更多熟客知道自己,增加潜在客人,红妃可用不着这个!   红妃如今是当红女乐,多少人排都排不上见她,她平常出堂差,多的是出场一刻就离开赶下一场的!根本没必要增加潜在客人...说的明白一些,来撷芳园的熟客,也没有不知道她的,用不着通过这中表演机会做推介。   红妃很少安排在小舞台这里表演,但按照官伎馆里的规矩,总有安排到这里的日程。别说是她了,就是冠艳芳这样的‘如夫人’按规矩也是楼子里表演的时候!   这些日程是早早公布了出来的,如果是一般女乐,不会因此有什么大的反响。就算有熟客瞧着情面过来捧场,那也就是一两人、两三人。只有红妃这中当红女乐,平时大家想捧她且要排队来,才会在她楼子里表演时专程来看她。   点了红妃的几位客人在楼子里阉奴小厮奉水酒的托盘里放了两枚大银钱,一枚是一贯钱,就刚刚这《相思曲》,红妃便得了十多贯钱了。   楼子里点小舞台节目有‘点曲’‘点名’之分,大多数时候都是点曲,有人有意让唱某个当红的曲子,这个时候能唱这曲子的女乐就会走到最前方献演。表演之前是需要出钱的,一个银钱就好,而如果点这当红节目的人不止一个,女乐收到的钱也会不止一贯钱。   很多时候,一个节目绝不止一个女乐会,那些流行曲目,对于基本功扎实,时刻注意着业界动向的女乐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好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女乐,这么一点儿点曲钱都是不太放在眼里的,所以没有争抢表演的难堪场面。一般来说,几个小舞台后的女乐都有默契,大家轮着来表演的。   而‘点名’则是另一套做法,客人不止点出曲目,还会专门指定某人来表演。这样,在‘点曲费’的基础上,还得出一份‘点名费’。   红妃拉了《相思曲》,楼子里众多客人极为喜欢...本就喜欢红妃的客人就不说了,一些原本没见过她表演的熟客也觉得‘盛名之下无虚士’,此次见识过她的表演了,也算是大开眼界。自己没花钱也能见到这样高质量的表演,有一中赚到的感觉。   《相思曲》过后,红妃就暂退下去了。今天虽有很多人捧她的场,但大家也是讲究人,不会将场面弄成她的专场表演。那样不只是场面不好看,还会累到美人呢!所以点名都是一阵一阵的。   这会儿新上来唱的是陶小红,唱是她的本功,接受点唱可以说是毫无压力。而红妃,正好趁着这个功夫,和另一位女乐冯珍珍一起吃点儿东西,填补填补。不然官伎馆的夜这样长,根本支撑不住。   当然,要吃东西的主要是冯珍珍,红妃自己吃了晚饭的,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她其实是趁此空当休息,喝一点儿养护嗓子的梨汁之类。   官伎馆的茶房里不做饭不错,但常年备着各中点心及正店送来的美食。红妃这中在小舞台表演的女乐要吃的,立刻就有人整治出了一桌量少而品类丰富的小席。又有人送来了好酒,负责茶房的阉奴手擦着围裙,十分恭敬:“叫两位娘子晓得,这是樊楼新送来的‘眉寿’,小人孝敬两位娘子的!”   等到这阉奴知趣走开,冯珍珍就笑着朝红妃举了举杯:“今日倒是沾了红妃你的光!换做是往日,茶房里那干滑头的,哪里这样大方!”   冯珍珍刚刚出道时情形不太好,没什么人气。她性格又不愿上赶着,平日里也只与她一般处境的女乐相交。这几年虽没有红起来,但到底积累多年,不是当初可比了,平日倒与师小怜走动了起来。   红妃是师小怜的妹妹,冯珍珍一惯对她比较亲近。   “一杯水酒罢了,姐姐去要,难道茶房不备?又不是早些年了。”红妃说的也是真话,如果是冯珍珍刚刚出道时,真有可能被人看人下菜。如今她虽然依旧不算红,却不是茶房愿意为一瓶酒得罪的了。   听她说这话,冯珍珍也笑了:“...说来,当初红妃你还小,还未进学舍呢,平日里为馆中娘子跑腿,也为我和李娘子买酒呢!我都还记得——茶房里的奴婢,向来势利眼,我如今也算是稍稍出头了。”   冯珍珍看不上茶房里的人,但真个计较起来,哪怕是她最没有人气的时候,硬要茶房准备水酒,茶房也不可能为这个事和她顶起来。但身为女乐要讲体面,碰了软钉子之后很少有选择去对上的。   也是因为有这一重原因的关系,冯珍珍当初哪怕是在官伎馆内,也觉得难熬——看起来生活光鲜亮丽,可是有谁知道她们这些女乐不止是对外有排场的差别,在内更是因为各自走红程度有吃穿住行,方方面面的不同。   一些事是每天都要经历的,一旦有了高低不同,就得每天都忍受一次、甚至更多次的‘不舒服’了!   大家都是官伎馆中长大的,哪怕红妃没有经历过馆中的‘势利眼’,也能理解冯珍珍的话。听过之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为冯珍珍斟了一杯酒。   两人正在歇息时,忽然听到楼子里有一阵喧哗之音。   “前头何事,怎得如此搅乱?”冯珍珍站起了身,和红妃一起站在了后门处瞧看。   不知何时,有个穿男装的妇人,带着一行人走进了楼子。因为一行人都是男装,夹在中间的男装妇人竟没有被瞧出来——其实这是一位贵妇,以及侍奉她的阉奴。眼下是装扮成了寻欢作乐的贵公子,以及贵公子的朋友。   “好强人!如今才什么年月,便给老娘弄鬼?当初我嫁你难道是求着你的?当初嫁你时,你还不是状元郎呢!如今扶摇直上了,便不把糟糠之妻放在眼里了?”那妇人声音恨恨,朝着楼上阁儿里的周舍人大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告诉你,老娘不是那等眼里容得下沙子的!京师里的妇人忍得下女乐,忍得下雅妓,当她们是个取乐的物件,老娘却不成!非得与你算账哩!”这样说着,这妇人先从小舞台上看定了陶小红,要去抓她手臂。   “就是你这小贱人!当日在水阁之中便勾搭官人,我瞧得真真的!”妇人是周舍人的妻子,随着周舍人高中状元,又做上了舍人,她也来了京师。和京师女眷基本默认女乐的存在不同,她是不在意这中‘潜规则’的。   陶小红此时羞也羞死了,帕子挡在脸前不说话。她自觉自己运气真差,周舍人是今科状元,品貌家世也不坏,想要勾搭他的女乐、雅妓何其多!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初万占红勾搭他,声势要大的多,以至于大家都知道了。   而她出手,则更像是‘例行功课’,普遍撒网而已。左右如今她也是有‘丈夫’的人,对丈夫之外的客人也只能调情(不守规矩的女乐也可以‘偷.情’,但那终究是少数)。   “好没廉耻的货,水阁里众人都在呢,便在桌子底下你踢我一下,我捏你一下!打量无人瞧见么?”当时她没有立刻发作,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当时在场的有周舍人好几位上峰,另外周舍人的表哥郭将军也在。   加之她当时刚刚进京,还弄不清楚情况,第一次见周舍人如此行事,只能气闷忍了。哪知那天的场面只是个开始,不同于在家乡时,来到花花世界的东京,周舍人与同僚朋友们寻花问柳是常有的事!   周夫人就是个爆炭,这能忍!怒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后,打听到今日周舍人会在撷芳园给人捧场,便点齐了‘兵马’,来抓人了!   陶小红到底年轻,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周夫人却是不放过她的:“一个货腰娘罢了,人家叫你等做女乐,吹捧起来,便不知自己身份了?当初不晓得廉耻,如今晓得了?”   冯珍珍平素和陶小红关系连一般也够不上,陶小红表面上是很周到的一个人,但实际上相当‘势利眼’。冯珍珍又因为早年经历十分敏感,陶小红对她这个前辈恭敬底下的轻视,她是能察觉的!如此,能对她有好印象才奇怪。   但在此时,大概是物伤其类,也可怜起陶小红来,低声对身边的红妃道:“这叫甚么事儿!我等女乐原就是吃这碗饭的,难道要与天下男子划清界限?她若真的有力气,怎么不对着周舍人去使?”   这话也是切中要害了,这位周夫人一进来,看似是要找丈夫的麻烦,但除了一开始不轻不重地骂了几句,后头就都把力气使在女乐身上了。一会儿骂官伎馆,一会儿又按着陶小红骂。末了,小舞台上的女乐、楼子里侑酒的雅妓,都被她连带着骂了一回。   要不是中间有娘姨和小阉奴们晓得消息,过来将两方人隔开,说不定这位周夫人还要上手——虽然这位周夫人是来找茬儿的,是恶客中的恶客,但即使是如此,官伎馆也没法轻举妄动。官伎馆挣得就是这份钱,平日里男客们的原配不出声也就罢了,一旦出声,官伎馆也只能唾面自干。   事后要如何如何,那也是事后的事,眼下只能安抚人!连隔开两边的人都只能是娘姨和小阉奴,连身强力壮的大阉奴都不敢用,就是如此了。   “柿子捡软的捏啊!”冯珍珍叹气。   红妃缓缓眨了眨眼,她的心情其实很复杂,比官伎馆任何一个人都要复杂...周夫人确实是柿子捡软的捏了,但她的愤怒,她的伤心,她是可以理解的。红妃也不是天生就是女乐,上辈子她就是个普通的漂亮女孩,看社会新闻肯定站在原配那边的那中。   此时钱总管也来了,她不敢懈怠,也不能直接对上周夫人。只能赶紧去阁儿里情周舍人,请他带走自己夫人。夫妻的事儿自家解决,闹到外头来算是怎么回事?还不够丢人现眼吗!   然而周舍人却是有些犹豫,期期艾艾道:“拙荆、拙荆性情不好,这、这如何劝的住!”   钱总管快气死了,她也没想到周舍人这样没担当。但她也不能在周舍人面前发火,只能劝他,并适量扬了扬声,让阁儿里其他人,以及隔壁两边阁儿里的人听到:“周舍人还是去劝劝罢!总不能这样看着不管罢?夫妻吵架,哪有吵到外人眼前的道理!让人晓得了,只当是周舍人内闱不静、夫纲不振呢!”   这就是在激将了。   而就在钱总管正在劝周舍人的时候,陶小红终是顶不住了,带着哭腔道:“你做什么只骂我!难道周舍人只与我勾搭?与周舍人有干系的女乐、妓.女多了去了!真要说起来,周舍人今日来撷芳园也是为了捧红妃的场,夫人有本事寻她的晦气去啊!那才是周舍人心爱的人呢!”   这话一出,周夫人大怒,扬声道:“谁是‘红妃’?谁是‘红妃’?给老娘出来!”   “可别躲着了!不是常说女乐有风骨?这个时候知道躲着了?”   对于陶小红拉红妃下水,在场女乐是意外的。红妃如今刚出道就这样红,很多前辈确实在心里暗暗嫉妒她,无法对她平常心了。但陶小红今天的作为却是犯了官伎馆的忌讳,不管心里如何想,女乐们对外都是表现的‘姐妹情深’的。再者,官伎馆从来谨防‘祸从口出’,今日陶小红能嘴里带出红妃,谁知道他日她不会带出其他人?   今日牵扯红妃,连带着要让好多人不满她呢!   在红妃身旁的冯珍珍‘啊’了一声,赶紧去看红妃,劝她:“别听她的,此时你要是站出去了,场面只会更难收场!”   周夫人还在高声,红妃抿了抿唇,她知道冯珍珍说的是对的。这个时候找不到她的人,周夫人也就不能如何。可要是找到她的人了,那才意味着接下来更‘热闹’的场面...但知道是知道,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法选择最优解。   心里那一关过不了!   不顾他人的反对,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红妃走上了前台,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周夫人,奴便是红妃,师红妃。”   周夫人总算抓到人了,上下打量了一番红妃,便冷笑了一声:“原来是这般人,看着倒是齐整,比刚刚那些瞧着好些!难怪那强人心爱你——做冰清玉洁样子给谁瞧,难不成真能冰清玉洁?”   “下贱!”   红妃露出了有些古怪的微笑:“所以,夫人是觉得我等女乐有得选吗?世道如此,生来就是贱籍,不如此能如何?夫人这般说,倒是要请夫人指条明路了。”   红妃的话让在场女乐心里跳了跳,这话是真话,没有什么错处。但放在眼下说根本没用,只会拱火而已!   果然,周夫人快气死了,她没想到这些低贱如尘埃的贱籍女子还敢顶嘴呢!大声道:“贱人安敢!腌臜玩意儿,轮得着你这脏货说话!我家便是脚下的地也比你干净些!”   这位夫人明明是贵籍女子,骂起来却不输市井人,这也是少见的——她原来就是家道中落了的!少时在市井中长大,也就是十七岁嫁给周舍人后,才过上如今贵妇人的生活。   红妃只是用挺直的脊背、如冰雪一般的神色抵御这中扑面而来的辱骂,不躲不避道:“所以呢,与我等肮脏贱籍女子交游的周舍人算什么?能干净到哪里去?夫人,您若是心中有怒气,说明是来骂我等的,我等受着便是!贱籍女子不就是这般么,人人都能踩一脚。只是您要是来寻丈夫的,就该冲着丈夫去,在这里说什么呢?”   红妃的话是正确的话,但对着周夫人这样的人是说不通的!反而激怒了周夫人,她不懂红妃话里意思,或者懂了,却依旧认为是她在狡辩。气的狠了,她还要冲破重重阻碍,要去打红妃。   正在场面难堪时,有一穿便服的内宦奏了进来,皱着眉头道:“官家旨意,令宫人师红妃进宫呈演乐舞...怎得这样乱?罢了,快快准备罢!”   有官家旨意压着,就是周夫人再大的气性,也只能压着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同样是贱籍女子,女乐终究还是与一般妓.女不同。她们本质上服务于皇家,服务皇家以外的人只是顺便。   虽然皇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乐出头,但女乐确实在官面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不是一般妓.女那等没根基的!   她心里再恨这个敢当众‘反驳’(自认为)她的女乐,也不敢这个时候再拉扯她,阻挠她去公中献艺了。此时再去看红妃,周夫人本以为这个贱女子会十分得意,却没有想到她看到的依旧是一张神情淡淡的脸,她似乎没有把这一切放在眼里。   不管是刚才的屈辱,还是眼下的荣耀。   她一定是假装的!周夫人不由得恨恨地想!   另一边周舍人也终于被劝动了,下楼来,先声夺人道:“还不快家去!难道还嫌丢人现眼不够?”   周夫人却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听得丈夫这样说,立刻还以颜色:“我怕什么丢人现眼?左右我都豁出去了!真要说丢人,还是你这状元郎更丢人!” 第95章 千千结(5)   在今年秋天之前,官家柴禟对师红妃’这个名字不算熟。这很正常,红妃在外再红,于某些人来说也就是玩物罢了。她能在柴禟那里留个影儿,还是因为李太后难得高看一个女乐,物以稀为贵,柴禟因此晓得了红妃。   再之后,红妃掩护耶律阿齐离京之事,柴禟也听人说了...到底契丹是北方大族,这种事还是值得被柴禟知道的。再者,皇帝也爱八卦啊,干巴巴的奏报他不见得能牢记在心,这种人人都喜欢传的话本一样的‘故事’不需要刻意去记住,也能留在心里。   等到中秋宫宴当日,他还特别注意了红妃的《孔雀舞》,这也是他第一次见红妃的独舞。在此之前,红妃在宫廷之中表演都是群舞,而且是那些固定的曲目。至于李太后召红妃进宫献艺,一般也是嵇琴,而不是舞蹈...当然,就算是舞蹈也没用,柴禟又不是整日守在母亲身边的。   不得不承认,盛名之下无虚士!哪怕是见惯了艺人高妙伎艺的,见到这个年轻女乐的表演,柴禟也有大开眼界之感。   红妃的表演在于,她不只是在跳舞,还是在‘表达’,一种完全自我的‘表达’。看别人的舞蹈像是一株漂亮的花木,美就足够了,美就是全部。而红妃不同,她的表演更有‘可读性’,更像一篇文章,有品味的余地。   当时柴禟也有一种被感动到的感觉。   但也就是这样了,一个小小女乐通过舞蹈带给一国之君的感动是不可能深刻又长久的。就像后世的观众,一场精彩的表演带给了他们感动,而表演结束之后,原来是如何,今后也不会变。   生活里值得注意的事太多了,没法为一次小小感动挂怀太久。   ‘师红妃’这个名字在柴禟这里真正变得‘如雷贯耳’,还是在李汨为她铺房的事为人所知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柴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这就是一个玩笑!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他的舅舅李汨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了!就算他有一天顶着文官的压力宠幸了一个女乐,要给那个女乐宫妃的身份,李汨都不可能给女乐铺房啊...天子宠幸女乐被认为是淫.秽宫闱的事,周朝皇帝每代都得有那么一两回,而后自然是群臣劝谏。至于更进一步,让女乐成为宫妃,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这种事还只出现过一次。   就是那一次,风波可不小!   柴禟并不觉得自己是风流到不怕麻烦的情种,所以并不觉得自己会像先祖一样做那样的事。可如今,更不可能的事都发生了——只能说,时间长了,多不可能的事都能变得可能。   在短暂的冲击之后,柴禟开始变得饶有兴致起来...说真的,他很想见见‘师红妃’。之前他虽然见过红妃了,但那只是随意看看,也没有特别在意过。他现在就是想仔细观察一番,看看这个女乐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他的好舅舅为之破例到这个地步!   是的,就是‘破例’。   李汨不近女色、不爱浮华、性情恬淡,如非必要,也没有成为他人谈资的喜好。而如今,因为给红妃铺房,他是女色也近了,北桃花洞的浮华也经历了,沦为满城谈资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说,一个小娘子而已,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他做到如此?   如果可以,柴禟还真想向这小娘子取经...要知道,作为从小被舅舅约束的大外甥,他对上自家舅舅还有些犯怵呢!李汨做李大相公那会儿,并没有因为君臣之别就不敢管他了。反正无论怎么说,柴禟从来没有在李汨那里得到‘破例’的待遇。   怎么说呢...有点不甘心呢。   李汨在柴禟心里是很有分量的,在柴禟年少时,他其实很大程度上扮演了类似父亲、兄长的角色——李汨确实是风姿出众、人品极佳、能力不凡,这样的人还是自己的亲人长辈,柴禟曾经真的希望过自己有这样一个父兄。   更重要的是,他对柴禟没有别人的那种畏惧,他对柴禟的爱护或许达不到‘深重’的地步,但他在拿柴禟当皇帝之余,也没有忘记柴禟是他的外甥。所以很多时候他会保护柴禟的心灵,就仿佛他不只是九五至尊,同时也是一个孩子一样。   这点真心对于‘称孤道寡’的皇帝柴禟来说,可以说是弥足珍贵的——或许有的皇帝是天生的皇帝,可以无心无情,所以不在意这个。但柴禟不行,他做皇帝的天赋不好不坏,不过他少见的具有皇帝很难有的,属于普通人的情感。   其实柴禟早就想召红妃进宫献艺,然后借机观察他了,但因为李太后的关系,柴禟迟迟没有搞这种小动作...其实李太后比柴禟更想见见红妃。   不同于柴禟,李太后和红妃接触的多些,再者她也不在意红妃有什么特殊,能‘迷住’自己的弟弟。她之所以想见红妃,其实是想多拜托拜托红妃...她终究没有放弃将自己的弟弟拉入人间红尘里,而在她看来红妃可能比其他人更能影响到弟弟。   别人可不能让李汨主动踏入花花世界。   在李太后看来,李汨亲近红妃,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有一就有二,他如今能为一个女乐破例,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李太后是在考虑一番后,才最终没有叫红妃入宫的。这主要还是考虑到了李汨的想法,她担心自己的举动会提醒自己的弟弟,让他觉得自己在其中施加了影响,反而使得好不容易迈出的这一步前功尽弃。   她没有召见红妃,自然也不会让儿子召见红妃。   本朝天子向来是比较亲民的,宫里办公的时候叫宫外小吃摊外卖、平常过节的时候与民同乐、开放皇家御苑给百姓...这些都是有的。所以平常‘微服私访’,与一干内宦、班直在城里走动也是有的。   这一次,柴禟找到了李汨,两人在北桃花洞的一家酒楼碰了面——他当然是故意的!他故意要看李汨神色,然而很可惜,李汨陪他到了北桃花洞,从头到尾也没有分毫色变。   柴禟与李汨相对而坐,柴禟想说什么,而不远处撷芳园楼子里的特殊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从酒楼三楼的窗旁站起来,他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撷芳园的彩楼欢门。柴禟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的李汨,忽然笑了,对旁边内宦道:“去,打听是什么事!师娘子如今在何处。”   内宦领命而去,不多时返回,将周夫人来撷芳园之事说了。然后道:“师娘子今日在楼子作场,好教官家得知,小人来时,周夫人正寻着师娘子哩!”   “哦...难道师娘子与周舍人有甚干系?”柴禟真有点儿好奇了。   内宦用眼睛余光看了李汨一眼,咽了咽口水,道:“倒也不是,只是周舍人格外喜爱师娘子,师娘子却只是淡淡的。”   这时李汨才开口:“师娘子性情孤高,人爱她,她不见得爱人...喜爱她的人实多,周舍人也只是其中之一。”   柴禟快要笑死了!旁人看不出李汨的情况,他难道还看不出!他这话看似没什么,其实处处都有可看的——李汨好像很客观地描述了一番,然而柴禟知道,李汨是有点儿高兴的。   “原来如此。”柴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虽然有些逗一逗舅舅,但到底李汨在他这里积威已久,临到最后他也没能理直气壮地这么干。反而在李汨不躲不避的视线下,他忍不住道:“...余祥,你去撷芳园传朕的旨意,只说令女乐师红妃进宫献艺,一会儿将人领来。”   站在柴禟背后的青衣内宦迅速站了出来,轻巧应了‘是’,这才退了出去,‘传旨’去了。   红妃是重新洗了妆、换了衣裳再来的,好在她妆容比起别的女乐要简单许多,倒没有让内宦余祥多等。等到随着余祥出了撷芳园,红妃才发现自己不是要进宫。她坐在轿子里,撂开车窗帘子,道:“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余祥笑呵呵地坐在马上,微微躬着身道:“师娘子坐好,官人御驾便在桃花洞,不须进宫!”   他的语气很客气,待红妃简直说得上‘和蔼可亲’。这一方面是他性格如此,在宫中一干内宦中就有‘玉佛爷’的诨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汨,如今宫中哪个内宦见到红妃都会表现的很好,仿佛宫中人都是这样好,宫中一片和谐一样。   谁不知道官家和大娘娘看重襄平公?而这位‘师娘子’得了襄平公青眼,那在官家、大娘娘那里就全然不同了...哪怕这位‘师娘子’得了官家宠幸,地位高的内宦也不见得有多在意,这样的事外头文官只会啰嗦打压,到时候官家一时热络还好,等到热络劲儿过去,也就丢开手了。   只有襄平公,有襄平公看重——不管这看重能维持多久,总之在襄平公看重时,这位‘师娘子’就是‘贵人’无疑了。大家都是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自然乐得对她友好一些,卖个好儿。   红妃被带进酒楼三楼阁儿里时,柴禟听到动静抬头去看红妃。此时阁儿里只有柴禟和李汨两个人是坐着的,红妃一来,李汨就站起了身,柴禟注意到李汨有意避开了红妃的行礼...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说不出自己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就对红妃和气地笑了笑:“师娘子不必多礼,今日朕与舅舅微服私访而已...哈哈哈,说来也是巧了,正遇上周夫人‘大发雌威’!晓得师娘子难为,舅舅这才请师娘子过来哩!”   其实是柴禟请的,但他这样说,在场也没人觉得有问题...其他人是觉得,如果不是李汨看红妃与其他人不同,柴禟也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左右就是个女乐而已,撷芳园那么多,刚刚尴尬场面中也不止红妃一个难做人,为什么只有红妃被领出来了,就是因为这个!   而在柴禟,他更加清楚,他真的只是转达舅舅李汨的意思...李汨当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知道。【赌上大外甥的自信.jpg   红妃微微颔首,又向李汨多行了一礼,口齿清晰道:“奴拜了襄平公,多谢您费心!”   红妃其实对李汨非常感激,不管李汨到底怎么想的,从铺房以来他一直在帮自己是真的。且不论他没有强迫自己,平日对她也多有照拂,就是这些不算,红妃也是有沾他光的——因为李汨为她铺房的缘故,原来在外行走时容易遇到的一些麻烦,如今都很少见了。   外人觉得他有李汨撑腰,又或者干脆视她为李汨的禁.脔,往常如郭可祯那样仗势欺人的,都偃旗息鼓了。   柴禟特别注意着李汨,惊讶地发现,李汨神色中并没有出现‘愉悦’之类的情绪,反而眉头微皱,飞快地阖了阖眼...李汨有一段时间专门给柴禟上课,那段时间柴禟习惯看李汨脸色揣摩,多少有些心得。   他知道,这不是李汨在生气,这其实是他在为难。   面对柴禟有的时候的不配合,李汨身为舅舅、身为老师,应该拿出威严来管束。但他们两人一个是君,另一个是臣,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所以即使是李汨,在那等情境下,也是会为难的。   如今李汨又为难了这是没错的,但柴禟不明白的是,他在为难什么——眼前发生的事是明摆着的,师娘子感谢他而已。再者说,师娘子只是个女乐,还是李汨铺房了的女乐,他对她有什么好为难的?   心里想知道,又不能直接去问,柴禟只能回头与张皇后说起此事:“真古怪啊!舅舅有甚可为难的呢?”   张皇后乍闻此事不懂,追问了前因后果,这才吃吃笑了起来。她人还年轻,虽是做了皇家的媳妇,却也是比较活泼的。便对柴禟道:“六哥好不懂事!这正是舅舅动了真心了...师娘子生受他好意他才觉得欢喜,这般生疏客气,才不好呢!”   “啊!”柴禟听这话,觉得有些不对:“朕自然晓得舅舅看重师娘子,但......”   张皇后摇摇头不说话了,他觉得丈夫根本不明白,他只是觉得自己明白了,然后推己及人。   而另一头,柴禟回宫之后,李汨送红妃回撷芳园。红妃瞧着外头的细细秋雨,道:“这样近,很不必坐轿了,奴走着回去罢!”   李汨像是未听懂红妃的暗示一样,从旁边亲随手中接过了雨伞,朝红妃微微颔首:“走罢。”   雨伞撑开后,李汨与红妃是并立着回撷芳园的。这会儿撷芳园由周舍人夫妻带来的风波早就平息下来了,红妃和李汨从侧门入,正遇上钱总管和陶小红说话,因为之前周夫人的关系,陶小红今日在小舞台是没法表演了,眼睛哭的红红的,一径跑到了后头。钱总管怕她年纪小小,遇到这种事心里想不开,生出事故来,便特别拉着她说话。   眼下安抚的差不多了,就见红妃和李汨联袂而来,喜的要不得:“红妃见了官家了?襄平公送你来了...襄平公方才也在宫里?”   按照她想的,只能是李汨也在宫里,这才能送红妃回来了。   红妃不欲多生事,便只是‘嗯’了一声。   钱总管将红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笑道:“怎么回事,该让轿子一路送进来才好,怎得半路走过来的!瞧瞧你这石榴裙,这般鲜艳的好颜色,好看是好看,却是最不经染的!如今这般,再不能穿了。”   她以为是红妃与李汨情意缠绵,为了能多相处一会儿,特别走路的...如今女乐可讲排场了,有的时候两个场子只隔了一条街,下一个场子就在街对面,也一定要坐轿子过去。红妃这样下雨天走路,又没什么特殊情况,她肯定是要多想的。   至于红妃那条红艳艳的石榴裙,此时裙角一片因为雨水确实染的厉害,最下面一点儿还有些泥点子...女乐们的衣裙常见华丽的,红妃又是去见官家的,选的裙子就算不至于拖地,也是能完全盖过脚面的那种。   走在下雨的街上,她就是再有女乐的仪态,也没法避免这种情况。   丝绸的料子本身就娇贵,红妃平日的衣裳洗过小几次之后就只是半新半旧了!家常衣裳就罢了,她个人不是个奢侈的,那样也能穿。要外出见人的衣裳却不是那样,往往最多浣洗一次(很多时候女乐也会注意那些昂贵的服装,不让其随便染上污渍,回来换下后,没有污迹也是不洗的)。   像红妃这条石榴裙,料子好,颜色染的也好,这就意味着极其难伺候!搓洗是不可能搓洗的,如这般样子可以断定是‘没救’了。   当然,钱总管也不是真的可惜这条裙子,女乐生活奢侈,一条裙子算得了什么呢!她另有目的在。   果然,第二日就有好些裁缝排着队过来让红妃选料子做衣裙。   最好的料子做衣裙也就罢了,关键是来的裁缝有好几家的,料子也大有随便红妃挑选的意思——按照这个意思,红妃做衣裙的数量竟是‘上不封顶’了!要知道女乐们的衣裳是很贵的,平时女乐有钱,一件两件衣裳不在意,但也没有放开了随便做衣裳的道理!   钱总管见到了这场面,便笑道:“早知襄平公格外心爱红妃了,晓得红妃坏了一条裙子,必然是要为红妃补上的,只是没想到襄平公恁的客气。”   其实是有想到的,主要是李汨这段时间对红妃太大方了。   和其他女乐一样,红妃从未主动向‘丈夫’要过什么,事实上她面对李汨更多的是心虚。别的女乐付出了身体,要这要那实际是交易的一部分...而她,和李汨其实是很清白的,比李汨每日穿的道袍还要清白干净。   但即使是如此,李汨只是按照‘惯例’给她的,也叫馆中女乐咬碎了一口银牙,嫉妒的紧。   身为完成了‘铺房’的丈夫,在关系存续期间,男客是要为女乐付生活费的。理论上说,这期间女乐的所有账单,男客都要为其勾了。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女乐的账单勾起来,有的时候哪怕是有万贯家财,也是要手抖的!   若是让她们知道所有一切都有人付账,岂不更要下死力气花钱?那就更不能承担了。   所以,一般都是男客与女乐约定一个生活费额度,多的没有顶,少的也至少两百贯。至于‘生活费’之外,女乐能从‘丈夫’手上拿到多少额外的礼物,那又是一件各凭本事的事情了。   红妃属于极少数的,铺房的丈夫将所有账单都勾了的...馆中逢年节开销,眼下又是勾账的时节,红妃都没有收到账单!凡是她常去的店铺,李府的管事都提前打过招呼了,账单直接送去李府就是。   没听说李汨额外给红妃什么礼物,但只是勾账单这种豪气,已经让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而如今,钱总管特意在李汨面前提那一句,本意也不是图几件衣裳——李汨对红妃的账单来者不拒,要知道上次的账单因为结的是成为正式女乐前后花费的账,所以开销格外巨大呢!就这样,李汨也没说什么。   如此,想也知道,红妃可以随便去做新衣服,到时候签了花押,送去李府结账就是。   她图的就是今日的场面...李汨这样的人送衣裳,总不会真的只是一条裙子,场面肯定颇大。官伎馆就是最喜欢传扬这种‘场面’,哪个女乐的男客格外舍得花钱、用情格外深,一掷千金如何如何,大家都喜欢说这些故事!   而这些故事里会暗暗透露出一个女乐的身价! 第96章 千千结(6)   周夫人大闹撷芳园当日,李汨曾经亲送红妃返回撷芳园。临到院门前,红妃却是忽然回首低声道:“奴知今日是襄平公解围...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会回报襄平公的。”   李汨为红妃铺房而对她一无所求时,未曾言及‘回报’云云,为红妃勾掉不知多少钱账单时,也未言及‘回报’云云。偏偏在这个时候说起‘回报’,这就是她的性情了——钟鼓馔玉不足贵,她其实一直很清醒,甚至清醒的有些矫枉过正了。   她不知道李汨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笑她‘不自量力’,他堂堂襄平公、官家亲舅、国之柱石...一重一重的身份加在他身上,光环那么多。而她在世人眼里就是一小小女乐,她凭什么回报他?效仿古书故事里那些受了大人物恩惠的小人物,死不旋踵,用命去还吗?   她总归是想到就去做到。   她招来了几个自己用的好的掮客,请他们为自己收购水晶。水晶在此时并不算难得,所有宝石里世人重玉石,其余都得靠后!而就算是在其余宝石里,水晶也不以名贵闻名。但红妃要的是透明澄澈、不含一丝杂质的水晶,这就难得了!   所有的宝石,要求不含杂质,都是很难的,水晶自然也是如此。更何况红妃要的是透明澄澈的水晶,稍有瑕疵就会格外明显,根本无从掩藏杂质,于是更为难得!   但正是因为难得,才显出这些掮客的本事。如果只是寻常宝石,红妃又何必请人去寻找?东京城内,不知多少做宝货生意的铺子,红妃常去的也有几家,直接去问人家拿货不是更简单?   到底开封府汇聚了南北宝货,一样东西再名贵,只要世上有的,哪怕是千里之外来,也不至于找不着——所谓的找不着,大约只是钱的问题,而恰好红妃并非缺钱之人,也不在意为此花了多少钱。   所以未等几日,几个掮客就带着完全符合红妃要求的水晶来了。   应该说,幸亏红妃对水晶的大小要求不高——还是有大小要求的,但底线并不难达到。对比此时对大块水晶的偏爱(大块水晶非常难得),红妃对大小的要求并不被掮客放在眼里。   对于这些水晶,红妃照单全收,然后就是请宝货行的熟人联络了两位宝石作的匠人,而且要精于打磨的。这个更容易了,别说是宝货铺子本身了,就是街头市面,这种工匠都很多,而且工艺大多精湛。   红妃让匠人先用有瑕疵的水晶磨镜片,等到成品她满意之后,再请他们用完美的水晶打磨镜片。与此同时,红妃又买了好玳瑁,请宝货铺子用玳瑁按她设计的做眼镜架。等到镜片打磨好,正镶嵌上去,分毫不爽。   “二姐做的好古怪玩意儿,这是做什么用的?”师小怜也看到红妃弄的东西,但她根本不知道眼镜是什么。不只是师小怜,中间经手这些东西的匠人、掮客之流,也不知道红妃到底弄得什么。   “襄平公帮我很多,此物正好回报一二。”红妃用一个小盒子装了眼镜,并未解释太多。   师小怜也不知道这么个不知道用途的东西到底怎么‘回报’襄平公,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未必不知红妃的倔强冷淡,此时能想到回报李汨,其实是让她松了口气的。她不担心红妃有一日会耽于情爱,像一些痴女子那样一生受苦,她担心的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红妃之所以想到送眼镜给李汨,一方面是李汨确实有些近视,这还是红妃和他接触多了才发觉的。大概是读书用眼太多,自然而然如此的。不过并不算严重,大概也就是两百度左右的样子。   此时又没有眼镜,别说是这种不算严重的近视了,就是真的有高度近视,又能如何呢?   因为读书人少,平时又没有后世那么多耗费眼力的东西,此时近视眼比例和后世不能比。但比例再低,人口基数上去乘,也能有不少近视眼了,只不过没有应对之法,大家也就将其当作不存在了。   两百度出头的近视眼,并不耽误生活,但也确实看不到足够清晰的世界了。红妃自觉李汨什么都有,也不像耶律阿齐那样有什么地方会需要自己帮忙...说实在的,李汨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落难,那也不是红妃能救的。相比之下,送他一份能清楚看到这世界的‘小礼物’,倒是实用的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红妃懂一些眼镜制作的原理。   红妃的一位表亲是开眼镜店的,人家原本是一家光学镜片厂的销售,有厂子里的人脉,出来做眼镜店是很轻松的。配眼镜这种生意,其成本很低,只要眼镜卖出去了就是暴利!关于这个,那位表亲是对红妃炫耀过的。   红妃曾经去这位表亲店里打过一个月的暑假工,其实也不算正经打工,红妃完全是为了学校里社会实践的作业去的。完成任务写个‘记录’,让后盖个章而已...但一开始她确实出于好奇,有了解过怎样给人验光,怎样配眼镜,眼镜的配置原理。   红妃制作了一张‘E’字表,找到李汨测了度数,又测量了瞳距等数据,最后用简易的手法确定散光(这个可能做的不太准确,但以当下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说起来,眼镜刚出来时怕是连些都没有,可也一样能用,至多没那么好用)。   李汨其实不知道红妃找他弄这些是做什么,他再知道天下事,也不至于了解‘眼镜’这一还未被发明的事物。倒是当时也在场的钱先生,不知道红妃在做什么,偏偏也要赶热闹,随着一起测了各种数据。   这位也是饱读诗书的近视眼...红妃又不是吝啬的,顺手也就用他的数据制作了另一副眼镜。   东西得了后不过三五日,正好李汨请红妃出门,和上次一样也是‘出外差’,乘船纵览山水几日。红妃没有多想,立刻将制作完毕的两副眼镜带在了身边。等到与李汨等人汇合,稍稍坐定后,便将两个漂亮的牛角小盒子分别递给了李汨和钱先生。   “这是何物啊?”钱先生比李汨外露多了,不明所以地接过盒子之后,在红妃的示意下打开了。但见眼镜‘怪异’,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看玳瑁、水晶都是好东西,确定这是个‘宝货’而已。   红妃伸手拿起李汨的眼镜,将其架在他的鼻梁上。在外人眼里早有肌肤之亲的两人,其实连这样的亲近都是少有的。红妃稍稍近了一些,就能闻到一股很清淡的香气,有些像礼佛用的檀香,又有些青竹之味,说不太分明。   醇厚之下有清冽之香。   红妃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动作轻巧敏捷,而李汨不躲不避,对于她的突然接近似乎是毫无感觉一样——这在他人眼里,竟有些‘乖巧’之意。   身后稍远些站着的李府管家看到这一幕,却是下意识地有些鼻子发酸,他是看着李汨长大的忠仆,从来知道自家主人性情,他对于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不太在意的。李太后等人能以亲情相羁绊,但也就是稍稍羁绊而已...李汨对于世间其实没有什么牵挂,而一个无牵无挂之人,看似洒脱,在管家眼里却是太苦了!   他其实很担心某一日早起醒来,就会有人禀报他,郎君自入深山去,杳无踪迹,人间不得再闻。   之前他就隐隐有些感觉了,而如今,他终于能够确定了,这位师娘子是能够留住自家郎君的人——世上人与事就是这样巧妙,就连大娘娘与官家这样的贵人、亲人,卢开封这样的至交友人,他这般看着郎君长大的半仆,都无法让郎君有牵挂之心。但师娘子甫一出现,一切就不同了。   似乎就是这样,世上总有一个人能降住另一个人,即使另一个人是万人莫敌、是无懈可击,也是一样...话说回来,世上又哪有人真的无懈可击?所谓的无懈可击,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虚妄了。   那一个人会是肋骨上的末梢,柔软而敏感,哪怕轻轻碰一下,也会觉得灵魂震颤。所以珍而藏之、秘而不宣、不能放下。   李汨微微敛目,眼镜架在鼻梁上后觉得沉了沉,然后再去看,世界在他少年后第一次这样清晰起来。饶是李汨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呆呆的。红妃第一次见他如此,一下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旁边钱先生有样学样,将眼睛架在自己鼻子上,‘啊’了一声,良久才道:“好宝物!不知师娘子从何处寻来!恁得这般清明眼界?”   他的近视还要比李汨严重一些,对‘视界’重回清晰的感觉也更深。   红妃笑言:“此物名‘眼镜’,如襄平公、钱先生这般少年苦读之人,最容易看不清远物。有此物在,不必忧矣——奴幸得襄平公看顾,才能这般顺遂,一直想要回报一二。只是奴身无长物,就算有些许钱财,想来襄平公也是看不上的。左思右想,想起襄平公目力因少年苦读稍有折损,这才制了此物。”   “咦...那我这也算沾光了?”钱先生扶了扶眼镜,多年不见的清晰世界就在眼前,他让人拿了书籍来试看,欢喜的要不得:“哎呀!甚好甚好!这般透澈好水晶,这般花斑好玳瑁,便宜我了!”   “前次在襄平公处,请襄平公测了目力、瞳距等等,正是为了定制眼镜。那时钱先生也在,不是也测了么?水晶、玳瑁虽价贵,但相比看的清楚,又不算什么了。左右是定制眼镜,奴便为钱先生也定制了一副。钱先生倒不必谢我,谢襄平公就是。”   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抚掌道:“原来前次那般古怪是为了这个,不是师娘子如今说来,在下还当是游戏呢!”   又奇道:“原来眼镜与眼镜是不同的么?”   红妃稍作解释:“正如医者诊病,哪怕是同一种疾病,也会因病人体质不同、病症轻重而酌情用药、各有不同。眼镜同理,钱先生与襄平公目力折损程度不同,眼镜自然也不同,不然钱先生可与襄平公换了眼镜使,混用是不能的。”   在得了清晰视界的钱先生眼里,红妃这个时候说的所有话都和仙乐差不多,说起眼镜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听了连连点头,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可不是如此么!”   旁人看的古怪了,道:“这是怎么回事,此物是什么宝贝?”   这种事旁人没有感同身受,是很难体会模糊世界一下变得清晰的快乐的。听了钱先生解释之后,没有近视眼的不懂,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有近视眼这回事。一样有近视眼的就不同了,对此兴趣来了,询问起红妃详情。   红妃单手支颐,想了想道:“不若转头将这眼镜制法散布出去罢,到时自然有有心人□□眼镜,以获其利...到时能惠及许多人,奴也清净。”   听到这里,在场没有商业头脑(或者经验)的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就算有人想到了‘秘法’的宝贵,见她如此也就轻轻放过了...只能说,都不是生意人,根本没深想。   倒是后面站着的管家出声道:“师娘子何必如此?制镜之法他处是没有的,这便是获利的不二法门...小人见这‘眼镜’,用玳瑁不算什么,更何况还能以他物代之。倒是这般透澈好水晶真难得——但不管如何说,做宝货卖出是不愁获利的!”   这年头,权贵们可以为了一件不当吃不当穿的玉佩、宝冠花费千万,为眼镜这样实用的东西多花钱算得了什么呢?考虑到近视眼的多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本来大多出身富贵殷实之家(就算原本不是富贵殷实的,也能借着读书改变命运,成为社会精英),卖近视眼镜还真不愁挣钱。   “要获利做甚呢?奴如今是财货不充足么?”红妃反问,大概是气氛太轻松了,红妃不期然就说出了一点儿真心话:“奴所忧者,所苦者,从来不是财货啊!若财货充足便能改命换运,奴就不该在此处了。”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残酷就在这里了,人身被严格限制之后,红妃就算有百般心思,有后世的见识,也只能如此了。那些后世知识赋予她的种种,譬如做眼镜,也不过是被她拿来做礼物、还人情。   其余的,不是她想不到,而是何必想!   与人合伙开眼镜店,又或者想办法将眼镜献给位高权重之人,以图好处...对于她的境况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么?   说出这句话的红妃忽然觉好没意思,自己说这话与人算什么呢?于是在说出真心话的当下,立刻话锋一转,笑道:“既然李管家有意,奴便将制镜之法写下来。说起来,奴当初得了制镜之法,不止有应对少年目力不足的,也有应对年老目衰的。前者视近不能视远,后者视远不能视近...说不定后者更多,更有需要。”   此时近视眼相比后世确实不多,但老花眼不同,后世或许多一些,却不会比古代多太多。而且有老花眼的多是年纪大的,和后世更舍得给小孩子用好眼镜,眼镜店多是近视眼镜不同,此时却是老年人的生意更好做。   若说近视眼镜只有王孙公子、豪富之家用得上,那老花眼则是寻常殷实富贵人家也愿意花钱的。一个是老年人常见是一家之主的,更有钱一些,另一个就是‘孝道’了,下面子孙自己不见得乐意花大价钱配眼镜,却愿意孝敬长辈。   红妃一说,常年替李汨管着李家许多产业,这上头十分有头脑的李管家如何想不到。至于红妃之前话里所隐藏的东西,李管家就一时没去想了——他终究不是一个在这种事上敏感的人,应该说,当此之世就没有几个人能对这种事敏感。   女子大多对自身命运看不清楚,其中既有故意‘教化’的结果,也有所谓当局者迷。至于男子,他们或者缺乏足够的洞察力,又或者自怨自艾于男子‘辛劳’,觉得相比之下生为女子轻松的多,根本不会想到那些...都不是能明白红妃话语中恨意与痛苦的。   李汨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是在适应来之不易的清晰视界。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窗外,落到故交们身上,落到厅中远远一花瓶上。他之前从不能远远看清花瓶上的花纹,此时却看的分明...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红妃身上。   红妃在他的故交中间,一点儿不显的突兀,好像她本来就该混迹其中一样。而李汨知道不是,哪怕就是之前,同样的同船而游,他这些故交也是不将红妃放在心上的,只是因为他的缘故愿意给予一些尊重。   但后来,事情变化的很快。正如李汨想的那样,只要不是极端顽固之人,又有机会与红妃相交,大多很快就会忘记她的性别——天而生人,男女在气力上有别,在智力上却是无差的。之所以后来不同,是后天就学、经历不同的缘故。所以不止男女不同,男子与男子的见识等方面也有着天渊之别。   所以当一个女子和男子真的在智力上没有分别,同时她自己也觉得确实没有分别时,男人堆里混进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娘子,也是无人察觉有异的。   让李汨来看,一个女子经过后天打磨之后,和男子(精英)智力上没有分别这是很难的。但这样的人总还是有的,那些贵籍女子,有更好的条件,如宫中女官,和前朝官员相比也不差什么。而就是贱籍之中,历年又差几个‘羞煞男儿’的女子么?   相比之下,女子自己觉得自己与男子没甚分别,其实还要更难一些。哪怕是一些女子极其好强,自觉男子能做的自己也能做,其根本也没有真的觉得自己与男子是一般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试图走进男子之中,证明自己和男人一样。她们经常说倘若自己是个男子,就如何如何,这就是她们心态的明证。   这一点上,李汨甚至觉得姐姐李太后也是如此。   但红妃是不一样的,她身为女子,从未觉得自己女子的身份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这世道。她对于自己身为女子,处处不如人意,不觉得是‘女子’的问题,不觉得是自己本身的问题,她知道自己很好,和男子是一样的——她在男子中的自如与不卑不亢,不是后天训练的结果,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自然而然。   女乐们都被训练过,对着贵族男子也能保持自己的体面!但那种训练是会留下痕迹的,所以她们对男子依旧是带着枷锁的,这和红妃全然不同。   她没有刻意去讨好,也没有特意去愤恨某一个男人,她一切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当初这些故交对她不放在心上时她没有不高兴,后来他们接纳她,待她亲近,她也不见得多欢喜。   她就在那里,以一种独自的、凛然的,让人想起天涯零落、落叶无声的姿态。   不怒不喜、无爱无恨、非嗔非痴、绝哀绝乐...   李汨知道红妃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前所未有的奇怪,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但奇怪又算得了什么?人的一生之中总得遇到一些奇怪的、不能理解的人,事实上,李汨在过去的人生里已经见过很多怪人了。说的粗俗一些,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但他偏偏只会去想红妃的‘奇怪’,她的奇怪并不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李汨在尝试着理解她之后是有所得的——就比如,现在听她说所忧所苦并非财货不足,他立刻就明白了。   换句话说,他其实是极少数能敏锐洞察到红妃这样女子处境,同时又因为眼界宽广,少有的不会困于男子视角,忽视她们痛苦的人。不过过去的他意识到了却不会往深里思虑,或者说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李汨做‘李大相公’的时候很厉害,但他是人,不是神仙!   加诸于女子身上的苦痛,并不是一人一物所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再者,众生皆苦,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而化之地说,女子比男子苦,可要具体到人,无论男女,苦的都太多了。李汨修的是道,不是佛,并没有发普度众生的大愿。   然而,现在的李汨却只能去深想...非要说理由的话,是因为红妃就在那里,他不能不去看她,于是一切就都在眼中了。 第97章 天欲雪(1)   时到深秋,日子就过的快了。所谓‘月怕十五,年怕中秋’,一年之间过了中秋节,剩下的日子也就是倏忽而过。等闲不思量,就到了冬月中旬(十一月),此时开封寒凉,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   这一日正是红妃来月事的第三天,因为这个缘故,只在馆中休息。   “娘子怎么今日要沐发洗浴?小日子尚未过哩!”秦娘姨一边替红妃收拾洗浴之物,一边有些不赞同。红妃有上辈子的习惯,每天都洗澡视为常事。这不只是因为爱干净,也是因为她每天练习跳舞,这份‘功课’之后往往是满身大汗,不洗澡也过不去。   来月事的时候,行动都不便,更不要说练习舞蹈了。所以红妃这几日都没有跳舞,同时也就没有洗澡——大冬天的,哪怕是此时的喜洁之人也没有日日沐浴的,一方面是没有这个习惯,另一方面则是担心伤风感冒、邪风入体。   此时对于女人来月事虽然没有什么说法,但世人多少还是知道这期间女子抵抗力是降低的,所以总结经验,这期间要避免沐浴,要不沾生冷东西。   红妃对此倒是不太在意,上辈子她也没有来月事就不洗澡的说法。就和此时不赞成勤洗头一样,有道理没错,但说到底就是一个保暖的问题。只要做好保暖了,更注意清洁一些反而对人有好处。   红妃为了自己洗头方便,改造好的浴室旁边有间茶房。既用一根铜管连通旁边的浴室,可以输入热水,平常也能热一些饭菜。这个房间别的没有,就是保暖做的好,再加上大灶烧的旺旺的,又有一条烟道经过,冬天红妃也可以安然呆在这里晾干头发。   秦娘姨也不是不知道红妃是做了相应准备的,这个时候劝红妃更像是习惯。就像老一辈的人让刚生了孩子的儿媳妇照习俗坐月子一样,她们有的也知道那些习俗放在现代并不一定要遵从,但就是习惯了。   “尚未过便尚未过罢!”红妃三天没有洗头洗澡了,别人怎么忍过的她不知道,反正她现在是头皮发痒,身上也不自在。   丢下话之后,红妃就带着一包衣物进了浴室。衣服搭在一旁的屏风上,一面试探着水温,通过铜管里流入的热水和凉水调好洗澡水,一面除去了身上的外衫。红妃先洗了头发,又洗了澡,然后放了水出去,换了一缸热水。   从旁拿了小瓷瓶装着的‘蔷薇露’滴了几滴,等到淡淡香气蒸了上来,红妃又泡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有秦娘姨提醒她别泡了,她这才慢吞吞地起身,擦干身上的水,用稀释过的‘甘露水’擦身、擦脸。一切完毕了这才穿好家常中衣,披了一件大袄、趿拉着一双寝鞋,去到了隔壁茶房晾头发。   秦娘姨早等着红妃了,待她坐定了,便上手抽开盘着湿发的簪子,先用干爽大布巾囫囵着擦拭。如此这般,用掉了三块大布巾,这才用梳子梳理头发,中间还用碧色玉瓶里的‘甘露水’给红妃抹头发。红妃没解释过这是什么,但秦娘姨见玉瓶上有笺子,笺子上写着‘润发露’,以为就是好一些的发油之类。这样的东西在女子房中很常见,便问也没问过。   梳好头发之后又用普通布巾来揩头发,用了十来条布巾后头发已经干了六七分了。这个时候又用梳子梳了一遍,然后改用麂皮擦头发,擦的细致小心。等做完这一步,再摸摸头发就已经只是微微发潮的感觉了。这既是因为秦娘姨擦头发得力,也是因为此时茶房里足够温暖,热度有利于头发晾干。   见差不多了,秦娘姨最后梳头、篦头,这才随着红妃回了内房。   红妃回到房中,赶紧换了家常一些的冬衣,这才坐到梳妆台前。秦娘姨打开妆奁后道:“娘子今日在家,且不出门,很不必敷粉,只擦些唇脂就是了。”   此时不说所有女子,至少贱籍女子混风月场,肯定都是要化妆的。时间长了,成为习惯,哪怕在家无所事事也是要化妆的。至少就秦娘姨所知,撷芳园中二十几个女乐,妆容上有的一丝不苟的,若不是一人室内自处,绝不会让自己的粉脱掉一点儿,头发乱了一丝丝!   不过这里面显然不包括红妃,红妃平常也是以淡妆居多,若是居家不出门,在化妆上更是‘吝啬’!别的女乐用胭脂水粉就像不要钱一样,她却完全相反...每个女乐每月都要采买胭脂水粉,红妃这里的额度总是最少。   当然,这也和红妃的妆粉自己做有些关系。   秦娘姨知道红妃的习惯,也觉得她这样确实很好——虽说红妃这个年纪,正是青春,但像红妃这样好的皮肤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红妃这样年纪,就算不保养,也没有老态的,可十几岁也是内分泌旺盛的时候,女孩子脸上长痘痘粉刺、生癣,都是很常见的!   秦娘姨在撷芳园年轻女乐中看了一圈,女乐们吃的用的都很注意,却也和外头的女孩子一样有皮肤烦恼。只有红妃,洗尽铅华之后,皮肤莹润有光,如玉如雪,温润洁白,竟是一点儿瑕疵也没有的样子。   事实胜于雄辩,不管别人怎么觉得,秦娘姨就是觉得红妃少用胭脂水粉是有功的。   虽然大家都爱用胭脂水粉,但对于胭脂水粉的‘毒害’也不见得一点儿数都没有,不然也不会想着减少妆粉中铅粉的含量了。只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像吃货会拼死吃河豚一样,爱美的人为了美用铅粉之类的东西慢性中.毒,似乎也不是不可理喻了。   红妃拿起一个棒状胭脂,慢慢抹了嘴唇,为脸上增了些颜色。不同于夏天用的唇脂,冬天用的胭脂蜂蜡的含量很高,用这个也有护唇的意思。除了唇脂外,红妃也在脸上搽了一种比较清爽的润肤油——深冬时节用油、蜡护肤也很常见,女儿家用的则更加精心,外头这样的产品很多。   红妃选了一款相对没那么厚重的润肤油(此时大多厚重),这种润肤油涂在脸上要舒服一些,但与此同时防冻防风的效果也没那么好。不过考虑到里面可以放一些稀释了的甘露水增加护肤效果,且红妃也没什么机会再寒风中行走,这样也足够。   做这些的时候,秦娘姨在红妃身后梳头发。这个时候梳头发更像是一种养生手段,用角梳从头顶往下梳,划过头皮,起到了按摩的效果。不一会儿,身上都暖了好多。秦娘姨按着妇人大夫教的,总共梳了一百次才停。   这个时候红妃顺便将今天的小报阅读了一遍,其他新闻也就罢了,只是眼镜在‘票券’相关的栏目上多看了一会儿。   秦娘姨见红妃看‘票券’,笑着道:“娘子也买票券吗?如今票券里头最当红的是煤、炭、棉呢!”   “这是自然的,天寒地冻,取暖总是要的。”红妃微微点头。此时所谓的‘票券’和厚实的股票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两者并不是同一样东西,股票和公司的股份挂钩,票券却更像是‘提货券’。   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商家发行的商品提货券,拿到提货券的顾客可以随时去提货。   这一开始只是一个卖蜀锦的商家为了骗钱弄出来的,蜀锦是非常受欢迎的商品大家都是知道的,但这不代表做蜀锦生意的商家就一定能赚大钱。这个商家就是如此。拿货的时候要和很多人竞争,卖货的时候利润空间其实也没有那么大。   等到一次别的生意出了问题,一时周转不灵,眼看就要资金链断链、负债累累时。他忽然想到了可以卖‘提货券’!当年蜀中蚕丝产量因为一些自然因素不太高,所有人都觉得蜀锦这一年产量要降,物以稀为贵,蜀锦接下来要涨啊!   这个时候,商人对抢购蜀锦的客人贩卖提货券,说明可以在未来一年提货。   买提货券时蜀锦的价格只是微微上浮,所有人猜测之后一年还有的涨!从这考虑的话,只要这个时候吃进一些提货券,等到蜀锦涨价了,就可以直接去提货,然后贩卖出去赚差价!   稳赚不赔、操作简单!   如果嫌麻烦,还可以更简单一些,到时候将提货券卖给专门做纺织品生意的商人。或许会少赚一点儿,但却是更轻松的!   一时之间,蜀锦商人提货券的生意十分火爆。   事后,蜀锦商人虽然卷款跑路了,但卖‘提货券’的生意却保留了下来,不断有商人尝试——大家发现这是一种‘借钱’的好手段,只要不是冲着卷款跑路去的,手头一时周转不灵,又或者生意很好,想要扩张却钱不凑手,用这种方式‘筹款’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前提是,本人要对自己手头生意的盈利能力有信心,毕竟‘借’的钱是要还的...再者,如果不是看起来有得赚的好生意,大家一般也不会愿意买提货券,毕竟买提货券意味着愿意赌这种商品会涨!   当然,这话也不绝对,有些商品看起来不一定会涨,但大家还是愿意买提货券。   一些大宗原材料就是这样,加工原材料的作坊为了规避风险,很愿意在价格平稳的时候买提货券以规避风险...这其实是做期货的套路。   又有一些商品,买提货券则是为了省去‘保存’的难处——什么时候想要就拿提货券去买就好了,对于一些价格稳定、有保质期的商品,提货券也是不错的...这就有点儿像购物卡的生意了。   但不管怎么说,从票券出现之后,大家就开发出了全新的玩法,玩股票一样追涨杀跌、做投资的自然也有。   其规模和后世的股市不能比,但在此时开封、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市民中间还是很受欢迎的。   红妃第一次知道这时就有这种‘票券’时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在重农抑商的古代还有这么‘先进’的商业模式。但仔细想想又释然了,此时的社会风俗等方面和原本历史上的宋朝差不多,但因为农业上的剩余劳动力多了不少,所以手工业的发展程度更高些,至少有晚明江南的水平。   也就是说,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   而明朝中晚期的苏州,本身就出现过这种东西...红妃在一些科普类UP主视频里知道的。当时只当是‘无用的知识又增加’,而如今却是让她少了一次‘少见多怪’。   红妃按下手上一沓小报,摇摇头:“不过,我可没买甚‘票券’。”   买票券这种事看起来是对自己眼光的投资,但却没有一定之规!就像股市一样,不是看起来会涨的就一定涨,看起来会跌的就一定跌!且不说影响的因素太多,无论买涨还是买跌,都能找到一套理由,并且单独来听都像那么回事儿。就说影响的因素都能分析到,买股票依旧是玄学!   暗箱操作、违规、黑天鹅...总有一款适合你!   红妃上辈子时,有人觉得华夏股市不够成熟,不像美利坚股市,因为运行时间足够长,慢慢成长起来之后就规范了很多——是这个道理,但规范不规范是对比出来的!   和红妃上辈子时的华夏股市相比,此时的票券市场才真是群魔乱舞,不够规范呢!   说是一个投资渠道,一个赚钱门路,一个发现价值的机会,实际就是一个合法‘赌场’而已!大家自我催眠这是考验眼光、指挥的一门生意,但客观一点儿看,其本质是很明显的。   只不过大家也挺喜欢‘博戏’的,所以一些看清楚票券本质的人很多也继续玩下来了。   红妃笑了笑:“‘票券’看起来挣钱,却也是没有常性的东西,秦娘姨平素可以拿点儿余钱去‘赌’,只是别指望赢就是了...”   “娘子说的是,我不买票券的...家中有几个讨债鬼,钱从不够用,哪有余钱做这!”别看票券买卖热闹,好多市民都曾买过票券,实际上大家也不是傻的!这些年下来,票券是有不小风险的,大家也是知道的。   秦娘姨要为几个儿子谋出身,以至于自己的养老钱都没攒下来。有的人这种情况下或许会寄希望于发横财,买点儿票券盼着涨。但秦娘姨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是个懂得‘怕’的人,怕到时候血本无归,所以几乎没有买过票券。   有几次买了一点儿,也只是随大流,用了一点儿小钱。   秦娘姨笑着说这个,说话间为红妃编了一条大辫子拖在脑后——这当然有些不成样子,此时可没有梳大辫子的,但也比披头散发的好。左右现在不出门见人,红妃家常爱这样松快,这也是秦娘姨知道的。   只是让秦娘姨没预料到的是,红妃去了书房练字时,外头王牛儿竟领着李汨来了。她来不仅进屋和红妃说,李汨便抬了抬手,止住了她。这位‘李大相公’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走过来的,眼下看着多好说话,也不能忘了人家也曾数年‘说一不二’!只轻轻一瞥,秦娘姨就下意识不出声了。   李汨在书房门外站了几息功夫,红妃听到门外的动静,轻声道:“是谁?怎么不进来?”   她只能从脚步声判断不是秦娘姨。   “是我。”李汨声音不高不低,推开了闭着的书房门。   红妃正好搁下笔抬头看去,李汨今日依旧穿着道袍,只是不是他常穿的青色道袍,而是一件灰蓝色的。道袍在此时并非是道士衣服,很多士大夫也会穿这种宽松的袍子。但很少有人能像李汨这样,穿着青色道袍就让人想到挺拔翠竹,穿着灰蓝道袍就让人想到月夜青天。   李汨看到红妃的妆扮,怔了怔...他见过红妃的家常妆扮,但家常到这地步,也是没有过的。   红妃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了,很多时候已经很‘古代’了。所以这个时候也有些不自如,伸手摸了摸拨到身前的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有些古怪?奴去梳头。”   “本就是我叨扰了。”李汨微微颔首,虽没说什么,但红妃却是明白了他‘不必’的潜台词。   红妃虽然被这个世界的习俗影响,觉得这样梳个大辫子有些不妥。但她到底不是真·古人,又没有此时女乐的服务精神,所以李汨表示‘不必’,她也就真的没有‘麻烦’的意思。等到李汨坐下,她也就跟着坐下了。   李汨目光又落到红妃面前的笔墨上:“练字?”   红妃懂得他的意思,便将自己的‘功课’推了过去请他指正。李汨有名的字好、画好,他的作品在相国寺卖的可不便宜!就算其中有身份加成,也足以说明水平了。红妃也见过他的字画,自觉对方的水平在此时所有活着的人里都是第一流的!反正指点自己绰绰有余。   红妃的字以一个女乐来说绝对是达标的,因为她颇为勤勉的关系,甚至算是比较好的那一拨——女乐都是勤勉的,但她们需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精力分散之下,书法的水平很难有称得上‘大家’的。   红妃的字落在一般人眼里也是娟秀漂亮,但对于书法好手,特别是李汨这样严苛的好手来说,就是典型的‘匠气’了。这种类型的字常见,就和印刷体一样,李汨不会说这不好,也从来没有点评、指正这种字的习惯。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过了红妃的纸笔,写了一篇《农人赋》。《农人赋》是本朝大儒隐居时所作,大概是亲身经历了农事,写的格外质朴动人——不过重点不是文章,而是李汨的字。   李汨并没有用自己本来常用的字体,而是一种糅合了‘卫夫人’等不同风格的字,其中只能隐约瞧见一点儿李汨本人的风骨...这样的字绝不是李汨的最高水准,但却是适合红妃的。李汨的风格和红妃差的太远了,这显然是考虑到了红妃的习惯才这样写的。   李汨写这篇《农人赋》的时候手腕没有一点儿停顿,仿佛和往常写字动笔没有什么分别。真不知是早就胸有成竹,还是他就是这样厉害,随手就能写出适合红妃的‘帖子’。   “日后且照着这篇文字临帖罢。”李汨没有说多余的话,之后又指出了红妃书写时的几个小问题。   “用笔倒是不必这般一板一眼,万事以自然、舒适为要,不用强求姿态。若是不自然,那必然是不利于运笔的。”李汨低下身扶了扶红妃的手,然后就皱了皱眉。   红妃的手看起来像一块白玉,碰到时也像——太凉了。   正打算说什么时,外间忽然传来秦娘姨的声音:“娘子,孙娘子来了!一定要见见你!”   其实孙惜惜来的时候秦娘姨是说明了情况的,红妃这里有客人...虽然不是说有客就不能见姐妹了,但以此推拒见面是常有的。然而孙惜惜只说呆会儿要出堂差,只有此时能见面,而她确实有事要见红妃,所以只能搅扰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秦娘姨如何能阻止,只能替她来通报了...通报的时候还有些不安,生怕李汨见怪。   红妃倒是没有这种担心,不因为别的,就是觉得李汨不是那样的人。很奇怪,其实两人交流的很少,更谈不上了解,但红妃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朝李汨告罪了一声,红妃就走出了书房,也没有什么压力,反而是旁边的秦娘姨欲言又止。   红妃只做没看到,从书房出来就见孙惜惜站在厅下。孙惜惜身上已经换上出堂穿的华服了,果然如她所说一会儿是要去出堂差的。   “惜惜何事这般急迫?”   孙惜惜抬头看着红妃从旁边书房里出来,呆了呆...红妃今日因为小日子放假,这是她知道的,这种事去看女乐的日程就能分析出来了。她知道红妃应该是做家常打扮,但她没想到会这样家常。   头发只打了一根大辫,松垮垮的放在身前,脸上也不见脂粉。至于穿的,也就是一件秋香色夹袄,一条月白色裙子,半新半旧——这样妆扮,别说是女乐了,就是女司的寻常良籍女子,家常也不止如此。   但红妃如此,却又说不出个‘错’来。这大概就是馆中姐姐们常说的‘红气养人’,正当红的女乐,天然就有一种光彩,比什么华服靓妆都要让人出挑...孙惜惜不由得生出几分嫉妒,与这样走出来的红妃相比,她这个身着华服、准备出堂的女乐,反而要不起眼的多。   然而此时此刻却容不得这样的嫉妒滋长,她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连忙端正了心态,照之前想好的道:   “红妃救我!” 第98章 天欲雪(2)   “红妃救我!”   红妃从书房里走出来,只有几步路而已,虽来不及细想孙惜惜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此时来找她说,晚一会儿都不兴。但对于这种突然而来的私谈肯定还是有一定预计的,只是她真没想到孙惜惜开口就是一句‘救我’。   大家都只是教坊司女乐而已,能犯什么事,需要叫‘救命’。以及,真的遇到要‘救命’的事,不应该先找都知她们吗?找同为女乐的她,怎么看都不是上上之选吧?   红妃猜测其中该有隐情,事情可能不是她能想到的任何一种情况。   果然,当她疑惑表示:“惜惜此话怎讲...□□,你我皆是教坊司在籍女乐,有甚委屈不能与都知她们说来?非得要我一个与你一般年纪的小小‘宫人’搭救?”   孙惜惜是来向红妃求助的,心里做过预演——有些事确实不好说出口,或者说,向红妃求助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她很难堪了!   她幼时与红妃关系很好,之后为什么会渐渐生疏?这里面的缘故很复杂,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更大一些,终究还是自己心胸太窄,见红妃太过出色,自己在她身边仿佛鱼目之于珍珠,暗淡无光。可人是很难‘苛刻’自己的,她更多的时候只能去怨红妃:   你为什么不能看看身后的人呢?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太过优秀的朋友的时候,如果能够待她亲热一些、开解一两句、体贴几分,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   孙惜惜其实就是这样的人,谈不上多有主见。只要别人在旁鼓动,就有可能走上完全不同的路。   只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迟了,现实就是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对于心怀嫉妒与埋怨的孙惜惜来说,现在转过头求红妃确实太难堪了。想当初铺房之前,她还想请人带她多认识一些人,改变她铺房的艰难处境...那是关系到她女乐生涯最初一段时间的大事,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口。   到底还是拉不下脸。   但难堪又能如何呢,如今来求助红妃是没得法子的事情...所以要向红妃剖明自己现在的狼狈情形也是她想过的。此时听红妃问起,她虽然脸上不好看,却也只能开口说了。只是就是说明情况她也不老实,只能拣着来。   她先道:“其实于红妃你不是大事...眼下我周转不灵需要钱,红妃你有钱借我些。”   红妃确实不是差钱的人,从出道起她就是极受欢迎的女乐了。   人人都说女乐有钱,但女乐内部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有钱的其实是一小撮正当红(或者至少红过)的女乐。其他女乐相较于一般人是有钱的,但女乐开销也大,这样一冲抵,其实手头也没什么钱。   从这个方面来说,红妃绝对是女乐里也很有钱的了...而且红妃开销也不大(相较于当红女乐来说),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没错,可对于当红女乐来说,收入太高了,正常的吃的用的根本无足挂齿。之所以很多当红女乐在走红的那几年也没能攒下钱财,大抵是她们有一些十分花钱的爱好。   什么都不怕,就怕人有爱好!女乐本来就豪奢,有一两个能开销出大量银钱的爱好,那钱就会像流水一样流走,根本不用去想金山银山花不花得完——其实还是女乐们从小受的教育有问题,很多女乐就是被教导着‘花,随便花’长大的,什么东西想要就要得到对于女乐是常态!所以一旦有钱,根本留不住钱,就像跟钱有仇一样。   红妃这方面好得多,一方面她的三观上辈子就定下了,虽不是什么节俭人,但也不至于恨钱。另一方面,也是这辈子处境就在那里摆着,面对一个被人视作玩物的人生,她能心大地沉沦于物欲?   她也会讲究吃穿,也会买一些昂贵的东西。但要说这上面寄托了她什么私人情感,会成为她的执念,让她不断往里面扔钱,那不能够...被命运扼住的人,得心大到什么程度才能该吃吃、该喝喝之余,还享受生活、培养爱好?   相较之下,孙惜惜在女乐中就算是比较穷的了。   新人出道,本就该是攒点儿底子的时候,孙惜惜的姐姐都在铺房之前对孙惜惜、红妃几个新人女乐半调笑半教导道:“...就该机敏些,男子从来喜欢鲜嫩,趁着客人最上心时,多要些好处是真的!若是功夫深的,等到与眼下铺房的好聚好散了,底子也就厚了!若是懵懵懂懂的,经过这一遭也照样手头紧巴巴呢!”   孙惜惜的姐姐没说的是,能铺房的都是有钱且舍得花钱的!眼前恩爱会,正是情重时,得好处也最容易。等到一年半载的,两边分手了,再想从别的客人那里得好处,难度变大了不说,也会面临有没有机遇的问题。   若真的到那地步,年轻女乐就不是初入行时底子薄的问题了。那时候底子薄归底子薄,却也没什么负担,刚做女弟子时欠馆中的一点儿账,经过铺房前后的‘金钱雨’,也都轻松还清了...和铺房的客人分手,而不能攒下底子,与此同时,还有还没有一些‘好客人’在跟前,那需要面对的就是入不敷出的问题了。   考虑到一个女乐没办法从铺房的客人那里弄到足够多的好处,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这样的女乐之后没有一些‘好客人’,更像是顺理成章。   入不敷出的女乐其实不算少...因为女乐们光鲜,还款能力也比较强,商人们愿意给女乐逢节开销,等于是延后支付的时间。另外,放贷的也愿意为女乐放款,林林总总相加,女乐们其实生活在一个鼓励她们超前消费的环境中。   而凭借超前消费,入不敷出的女乐也能维持体面,外面的人倒也看不出这些女乐的经济情况。   孙惜惜的‘第一任丈夫’很是平常,当然,这是在女乐的入幕之宾这个群体里来说的——这个人也有钱有势,只是不够有钱有势。   花钱颇大方,对孙惜惜也不能说吝啬...只是以一个‘丈夫’对女乐来说,他对孙惜惜花钱可以说是一板一眼。即该给的体面孙惜惜都有,不至于让她因为‘丈夫’的吝啬成为北桃花洞的笑话。但与此同时,多的也一个不用想。   非要说的话,可能不是这人舍不得花钱,而是孙惜惜没法从他口袋里掏钱。   为此孙惜惜的姐姐也是叹过的,觉得她果然没天赋——态度很积极,行动很努力,但这种事又不是靠积极和努力就可以的。   不过孙惜惜的姐姐也就是叹一声罢了,很快就丢开了。她确实作为孙惜惜的姐姐带了她近一年,收了她认姐姐的礼,教导她做女乐的种种,但也就是这样了...进一步说,她还能怎样?   红妃知道孙惜惜银钱上不宽裕,但她想不到孙惜惜有什么理由来找她借钱...现在孙惜惜还没和‘丈夫’分手呢。此时再不济也能有每个月两百贯钱,再加上赠送的礼物,以及四处出堂差等等——钱不够用或许是真的,女乐要是真放开了花钱,就算是再有钱也会觉得缺钱。   但不至于‘借钱’,而且还是这样声口。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沦落到要借钱救命的份上了?”红妃是真的不懂。年轻女乐没什么底子,但大多也没有什么负担,从商人那里借钱也少。就算欠了些银钱,也总有办法应对过去才是。   孙惜惜是问一句才挤一句的,道:“原来是我欠了人家钱财,利滚利...如今只想快些还了本钱。”   当然要快点还了本金,如今年月,外面专门给人借钱的,在后世人眼里都是典型的高利贷,利息高的惊人!而其中又有一种最不讲究的,不管对方的还款能力,随便放款的,称作‘回回债’——这是因为经营此业的多是回回人,他们无力与汉商争夺优质的放贷业务,只能在负债人的‘资质’上放低门槛。如此倒是能争夺到客户了,但坏账率又高的惊人,没有足够高的利息是支撑不下去的。   此时孙惜惜这样一说,红妃就眼皮一跳:“你莫不是欠了回回债?”   “未、未有此事!我怎能欠回回债!”孙惜惜连忙道。   红妃一想也是,孙惜惜可是女乐,正经优质客户。女乐只要人在,还款能力是没什么人质疑的。而且相较于其他负债人,女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们只要有钱,总是不会赖账的...毕竟女乐也是十分讲究声誉的一个群体。   红妃皱了皱眉:“你是作甚么欠了许多钱?欠了多少?”   听这话是有借钱的可能了,孙惜惜连忙道:“一万贯,不,红妃你只要借我八千贯就行了!”   “八千贯?说少也不少了...只是你怎么不说是做甚欠债?”对于孙惜惜欠一大笔钱红妃是有预料的,若是数额不大,她何必这样拉下脸来找她借钱?但是真听到万儿八千这样的数字时,还是有些吃惊的。   八千贯红妃是有的,当初母亲师琼林林总总都给她和姐姐分别留下了万贯家财,即使那些遗产很多都是不能立即出手换成现钱的。而之后红妃长大,成为女弟子之后就更没关心过钱的事情了,就她来说,是过手钱财太多,根本计较不清!   一些于私财看得重的女乐倒是无论多少钱都能计较清楚,可红妃不是那样人...说的明白些,她再多些钱、少些钱,她的人生又能有什么改变吗?   红妃如今手头多的是各种值钱珍宝之物,这些全是他人送来讨好她的礼物,有的时候其中随便一件就能值几十贯上百贯!也就是这种时候,红妃才真正明白,那些当红女乐是如何有恁般排场的。   相比之下,倒是没什么人直接给红妃送钱。   但这也不是问题,礼物中总有一些硬通货,比如说绢帛之属,红妃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用完,所以收到之后都是直接换成钱的。如此这般,红妃手中积攒的钱财其实很可观——八千贯现钱红妃确实能拿出来。   这可不容易,如今哪怕是当红女乐也不见得能一次拿出这许多现钱...她们有钱归有钱,但钱财大多是以贵重物件的形式存在的。临时要凑八千贯出来,还得用一些东西抵账呢!   红妃一再追问为什么欠钱,孙惜惜实在躲不过了,只能期期艾艾道:“此事说来也是运道不好...前些日子我见城中人人买票券,便是来往馆中的客人也是如此,心下便动了念头。只是因为实在不懂,便托了牙行,起初日日有的赚,后头不知怎得就......”   牙行是此时做中介生意的总称,票券兴起之后自然也有牙行大力发展相关业务,这类似于后世的股票经理、基金经理。一些不懂票券的人,也能委托牙行来买票券,不论盈利与否,牙行都要收‘手续费’。   当然,牙行一般也会尽力赚钱,这样才有好的业绩可以吹嘘,让更多人将钱交给牙行,赚取更多的手续费。   孙惜惜说的模模糊糊,但大概意思还是明了了,左不过就是她找了牙行代买票券,如今赔了。然而红妃就更不解了,道:“票券的营生最多不过是亏本儿,怎会欠钱?你不是蒙我么?”   后世也有不少借钱炒股的蠢人,但此时借钱买票券的很少很少。不是此时的人聪明,而是后世借钱的利息相对低一些,此时的人如果不是能从亲戚朋友那里低息甚至无息借款,票券的盈利可无法冲抵高利贷的利息!   当然了,世事无绝对,一些特别的行情里,某些商品的价格大起大落,赚的钱足够多,总能让人脑子发热,想到借钱去买票券...只是这样的行情,后世风起云涌的股市里还比较常见(股票数量比较多,但凡有一两支‘妖股’,就能让股民兴奋了),此时却是少有了。   红妃此言一出,孙惜惜就更难为情了,低声道:“那牙人欺我,只说当时行情难得,寻常时候不见得有那样得利的好机会...我心中起了念头,便借了些钱。谁曾想如今亏空的厉害,眼见得体面都维持不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露了底...不过她也没说出全部内情,因为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信了牙人的话,甚至为此大量举债。眼睛可以见到的丰厚利润只是一份饵料罢了,如果没有鱼钩,是怎么也钓不上来她这条鱼的。   孙惜惜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在钱财这方面也保持着正常的警惕心。更何况,女乐从小训练人情世故,正常情况下可比看起来的要难骗的多!   红妃无意追究她到底是怎么被人勾动了贪念,然后心甘情愿入彀的,她又不是她亲娘,还得帮着她检讨错误!   “如此便罢了,这几日我与你筹钱来。先说好,我不要你利钱,只是有‘约法三章’。”红妃到底想着小时候与孙惜惜同进同出的旧事,想着小时候孙惜惜饭菜不够吃、日用不够花,对帮她的自己也有过感激,答应了这件事。   无论感情多好的人,谈到钱都是很敏感的,所谓‘谈钱伤感情’就是了。若是别的女乐,哪怕是要好的姐妹借钱,数额高达‘八千贯’时,也会有所犹疑。哪怕最后借了,也是要收利息的,只是没有外面的商人收的狠罢了。   红妃没有如此,明明与孙惜惜没什么情谊了,还是堪称‘爽快’。说起来还是她真的不太看重‘钱财’,钱财在足够使用之后,于她就是账上的数字了。孙惜惜不来借,就放在柜坊上久久不动,孙惜惜来借,就放在她身上,如此而已。   虽然早知道以红妃的性子,是不会要利钱的,这也是她来找红妃借钱的原因之一...守着馆中这么多姐姐妹妹,真要借钱的话总能找到人,就算没人肯一次性借八千贯,东拼西凑也就齐了。毕竟她也是个女乐,八千贯这个数字当下看着挺多,但没人会怀疑一个女乐还不起。   何必要来红妃这里忍受她格外受不了的‘难堪’?   但眼下红妃真的亲口说出不要利钱,孙惜惜还是心头一跳,立刻觉得身上的负担轻了不止一半。连忙道:“红妃你只管说,莫说是‘约法三章’,便是‘约法十章’我也答应!”   红妃并不在意孙惜惜如何许诺,只是伸出手道:“其一,你须得写借据与我,口头说的不算。”   红妃真的不在意身外之物,但没有做冤大头的意思。借钱就要借的明明白白,因为原本就认识,所以没有留下扎实的借据,就算有的人关系好能这样,她和孙惜惜也不属于此列。   孙惜惜倒是没有犹豫,立刻道:“我与你写借据,这本就是应当的。”   她还以为红妃会有特别刁钻的说法,没有想到这样简单。   红妃没停,只是点点头就接着道:“其二,借据上必须说明还钱的时限。我既没有要你的利钱,便不能由着你随便哪年哪月还账!真要是如此,不说拖一辈子,只要拖过二三十年,也够让人恼火了——你自己说,八千贯你要多久才能还清。”   这下孙惜惜就有些犹豫了,她之前没想过还钱时限的问题。她来借钱都是往好处想的,想着红妃应该不会要利息,借她的钱就轻松了,有余钱可以还一些,没有余钱也不用着急。眼下红妃说到限时还钱,是超出了她原本的预计的。   但她又不能挑红妃的不是,人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借她八千贯,一分利息也不要,要限时还钱也没人能说一句不好。   “五年...?不,三年罢!”孙惜惜本来想说五年的,看到红妃视线如有实质一般落在她身上,下意识就改口了。   其实三年还钱是真有难度,女乐挣钱归挣钱,可能存下来的钱却不多。三年攒下八千贯,对于情况好一些的女乐,那确实不算难。可孙惜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怕她还抱着未来会好起来的想法,在当下也是很难有信心的...女乐也是很需要培养自信的,像她这样总没有起色的女乐,时间久了也会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三年间攒下八千贯,只能寄希望于她从此以后养成攒钱的习惯了——很多时候女乐攒不下来钱不是因为挣得少花的多,而是单纯的没有攒钱的意识,钱到手上存不住。所以所谓情况好的女乐三年八千贯不难,也是建立在有攒钱意识的基础上的。   如果能节制自己的物欲,孙惜惜不说三年还八千贯了,至少还五千贯是没有问题的。红妃本就不是要逼她‘勤俭节约’,那对于女乐来说也不现实,只是希望她态度端正些。   红妃微微点头,算是对这个说法认可了,然后才道:“其三,你得让馆中替你做担保。”   正经的借钱,有个担保人很正常,不过一些高利贷不讲究这些也很常见(高利贷想要获客,很多时候都是调低了门槛的,真的有愿意为自己担保、且有资格担保的人,那直接问担保人借钱就是了,何必借高利贷?利钱可是很让人肉痛的)。   红妃让官伎馆为孙惜惜打包票,不是图这样稳妥,只是不想到时候真有什么争执,自己要和孙惜惜当面纠缠——她现在和孙惜惜已经形同陌路了,但她依旧不想临到最后为了钱关系变得更难堪。   有撷芳园做中间的担保,哪怕孙惜惜有让她不能忍的地方,也自有馆中规制她。   女乐请所在的官伎馆做担保这还挺常见的,官伎馆往往会考察情况后决定要不要做担保。像孙惜惜这样出头机会不大的新人女乐,开口就管人借八千贯,馆中可能不会为她担保。但因为借钱的是红妃,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红妃到底不是外头人,到时候真有什么不能达成的,官伎馆也不至于丢脸丢到外头去。   孙惜惜也想到了这些,只迟疑了一下,便很快点头:“如此也好!我去与都知、总管她们说。” 第99章 天欲雪(3)   孙惜惜的目的就是借钱,红妃这边既然答应,就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但她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和红妃相对坐着,东拉西扯一些日常琐事,兼回忆幼年时光——女乐会接受人情世故方面的训练,只是纸上谈兵的训练并不一定有用!很多女乐真要成长起来,还是得等到成为正式女乐之后,经历的多了,自然老练。   曾经的孙惜惜因为觉得自己成为了红妃身边的陪衬,以及其他复杂而微妙的缘故,与红妃渐行渐远。再后来,她理智上也知道和红妃生疏是非常愚蠢的,就连她跟着的姐姐也说女乐之间也有互相帮衬的,红妃眼见得前程大好,正该上赶着讨好才对,哪有把人推开的!   还拿红妃身边的‘跟班’严月娇举例:“只说那‘花月阁’的严月娇,人家才是一等一的聪明!她不是女乐,资质又只能说是中等。但如今傍着红妃了,带携着认得了多少人?认得的好人多了,总有给她捧场的!”   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孙惜惜才会直到铺房之前也不能与红妃‘服软’。   而如今,孙惜惜更像是被借钱这件事忽然打醒了一样。她连‘低声下气’找红妃借钱的事都做了,还觉得向红妃低头过意不去?而且,作为一个新人女乐,她也早早感受到了做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她的日子在别人看来还是不错的,夜夜笙歌、光鲜亮丽,但只有在女乐这个圈子里才能感受到那种轻视,甚至忽视。   人都是需要社会承认的,那样的日子可不好过!她不能想象,一些平庸女乐,在籍十几二十年,连小火都没有过的,这样的日子真就一直过下去了。   是时候做一些改变了...而这次借钱更像是一种推动力,让她无法再退缩下去。而且,更实际一点儿说,她也不想再为钱困扰了!哪怕是为了‘钱途’呢,她也需要‘奋起’才是。   至于怎么做出改变,她首先想到的还是红妃。这一方面是自己提高业务水平太难,无论是乐舞,还是接人待物的水平之类,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时间与精力的积累,甚至积累了时间、精力也不见得有用。另一方面,也是如今的红妃太过耀眼了。   哪怕从成为女弟子算起,红妃出道时间也很短了,但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迅速蹿红!说红妃是如今最红的女乐这肯定托大了,但要说她大红大紫,并且未来最有潜力成为一代名伶,这是没有问题的。   她身上充满了成为名伶的传奇感,这是一种气质,一般人不见得能分辨出来,但年岁渐长的行内老人却能品咂出一二。按照她们的话说,一个新人只看她往前一站,就能大致看出未来的极限在哪里。   这样的红妃,不再是过去那些同龄人议论她,二十八家官伎馆,大家都在议论她。   这些行内的姐妹们,对红妃有的是好奇,有的是嫉妒,但不管怎么说,当着红妃的面的时候大都是一张好说话的脸——哪怕有人阴阳怪气,那也和对孙惜惜的轻视,甚至忽视完全不同!   孙惜惜本来就特别关注红妃,眼下更是想不关注都不成。所以在打算做出一些改变的时候,她首先也想到了红妃,她觉得和红妃搞好关系,通过她去结识好人,这是一条捷径。   这话其实也没错,过去发生过很多类似的例子,当红的女乐手里握有很多资源,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儿什么下去,就足够身边的人吃饱了——有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刻意漏出资源来,比如现在,一些人去二十八家官伎馆哪一家都可以,但就是因为红妃的缘故来了撷芳园。   另外,因为红妃的名声破圈了,一些过去没来过官伎馆的也会出现在官伎馆,这种时候首选自然是撷芳园。   一个大红大紫的女乐对整个官伎馆都有带动作用!为什么柳湘兰那样看重红妃,原因就在这里了。   官伎馆那般大的排场,得金山银山才能撑起来!一家官伎馆如果没有两三个当红的女乐,再搭配十来个颇受欢迎的女乐,是谈不到能支撑起来的!   孙惜惜突破了心里那道坎之后,决心和红妃恢复曾经的关系。只是到底生疏了这么多年,又是抱着功利心做这件事,再加上她并非那种抱着功利心也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人...眼下东拉西扯,只会让红妃觉得不知所谓。   意识到她是在讨好她时,她甚至觉得尴尬。   就在红妃因为孙惜惜态度急转直下而坐立不安时,刚刚去书房里上茶的秦娘姨出来了,笑着道:“娘子,官人在书房里等着呢...方才拿了娘子临的帖,说娘子的字有几个不好,要指给你看!”   红妃有些意外,之前李汨确实有指导她练字,但没道理当着孙惜惜的面点出这事,还透露出他‘嫌弃’她的字的事实啊——不是说他不会说,而是不会刻意说。   但转念一想,红妃就明白了。转过头来对孙惜惜点点头:“这般也就是了,你也要出堂了,我这里没法留你。”   想到红妃这里还有客人,孙惜惜也是讪讪道:“应该的、应该的,原不该这时来扰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酸酸的...和红妃的想法不同,她并不觉得一个客人会特别想要指点女乐的书法,像李汨这样书法出了名的好,人也出了名的孤高的就更是如此了!此时特别让娘姨出来说话,更像是一种提点,是想让红妃去陪她。   但又不好直说,得给红妃面子,所以说的很委婉。   孙惜惜因为红妃的原因也近处见过李汨几回,除了铺房那日外,还有两三次是撷芳园里匆匆见过。但就是这样,孙惜惜也和别的女乐一样,对他印象格外深刻...那个男人让她想到了很多,是镜花水月,是春夏秋冬,是千里孤舟不停留,是江南薄雪细无声,总之不是可以接近的存在。   但又确实让人驻足...本质上李汨和红妃是同一种人,看到他们就会觉得很深邃。就像看到一本书的封皮,觉得翻开书页之后能够看到长长、长长的故事。   哪个少年不风流,哪个少女不怀春...孙惜惜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时,即使因为女乐的身份,她们这些枝头豆蔻正在迅速成熟,也不可能让她们的小儿女心思彻底消失。而少女怀春时,想想给自己铺房、铺床的人,也会忍不住希望那是一个人物风流、文采斐然、性情体贴的人。   如果再配合上一掷千金的手笔与足以居高临下的身份,那自然更好...不过孙惜惜没有那么想过,因为那过于‘虚假’了,是想想也不能够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汨其实就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铺房人。   红妃转身回了书房,李汨指了指手上拿的一沓‘功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其中一个字。红妃走过去细看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多谢襄平公。”   李汨没说什么,只是目光从‘功课’上挪开了,定神看着红妃——‘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哈哈!故而如今师娘子还受着灵均的教?”数日之后,卢绍祯在李汨的书房里发现了红妃被批改过的、带着朱红色批改痕迹的‘功课’,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问过了一边的红妃才晓得红妃现在算是李汨‘半个学生’。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笑得格外狡猾。   “这可了不得了!说起来当初多少人要拜师灵均,求他指点一二,他只是不许。如今师娘子拔得头筹,说出去不知多少人艳羡。”卢绍祯拿这话打趣着红妃,也暗搓搓点了李汨一下。其实如果此时红妃不在,‘枕边教妻’这样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只是他敏锐地洞察到李汨并不喜欢其他人对红妃开这种玩笑,所以有所收敛。   李汨不想就这个话题谈太多,淡淡看了卢绍祯一眼就转移了话题——他不是忌讳教导红妃,只是不想和‘无关之人’说太多,有些事本就不必广而告之。   卢绍祯遂李汨的意,也就随口丢开了这件事,说起了最近城中热度最高的新闻:“说来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这些新开张的牙行赚了好多客人在手,票券行、客人两头吃。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客人将钱财托付他们之后,总是赚不到钱,过不了多久牙行就做不下去了。”   “若不是查不出什么来,都要疑心这些牙行是在做套骗取人钱财了。”   卢绍祯作为开封府实际上的一把手,开封府地界上的事情自然关心,他说的事情其实是最近开封百姓都在议论的票券牙行‘速生速死’现象。   具体来说,入秋以后,开封府新开了几家专做票券的牙行,他们先是连续三日给目标客户推荐一种票券,只说会涨。不管被推荐的人有没有按他们说的买票券,都因为他们预测神准而相信了他们,佷容易就将自己的钱交给他们打理。   这样新开的牙行佷容易出头,不说直接挑战老牌的相关牙行,至少能顺利在行内站稳脚跟了!这在竞争激烈的票券牙行领域,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只是奇怪就奇怪在,一旦客人讲钱交给他们打理,收益率大都很快就变差了,很多还不如市面上的平均水准。客人们期待值太高,遇到这种情况根本不能忍,很多就选择了立刻抽回资金。   等到这样的牙行出了名,不好再招摇过市了,牙行老板就会关门大吉。   但关门大吉不是终点,很快又会有新得、类似的牙行开起来。   一开始开封府还觉得这是什么新型骗局,而根据卢绍祯手下人的调查,开这种牙行的人确实有着影影绰绰的联系。同乡、同窗,又或者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这些加重了怀疑——但深入去查,又发现这些牙行和票券商人没有幕后交易,也没有做假账吞掉客人的钱...林林总总查了一大堆,发现确实没有违反律法的情况。   明明情况是说不出来的违和,但却始终不知道问题在哪里,这就是如今卢绍祯挠头的地方了...事出反常即有妖,卢绍祯可不觉得事情有那么简单。   红妃在旁听着,怎么都觉得有一种既视感,脱口而出:“查了牙行拜访的客人吗?”   “查了,都没——”那些亏钱了的可是苦主,自然去调查过,但还是没什么问题。也正是因为没问题,卢绍祯格外印象深刻。   红妃打断了他:“不是说那些投钱进牙行的客人,而是没有投钱进牙行的。”   卢绍祯知道红妃和一般的女子不太一样,有一种格外开阔的眼界,对于一些女子不会议论的事她也能一语中的——女乐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但红妃还和这种不太一样。   但即使是这样,卢绍祯也没觉得红妃听他说几句调查情况就能有什么结论。这个时候听她这样说,却是觉得她有些抓不住重点了,道:“自然有没投钱的,好多人是从不买票券的,又或者根本不信牙行.....”   见卢绍祯还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红妃只能直说了:“奴大抵知道这等牙行是怎样拉客时‘料事如神’了,其实说起来也不难为!不过是多访些客,与他们随意推介比较看好的票券,第一日推介票券涨了,这才有第二日去,第二日又涨了的客人才会去推介第三次。”   接下来的话就不需要红妃说了,在场谁都不是傻子——这其实就是红妃上辈子时非常常见的骗局,红妃的手机里常常会收到莫名其妙推荐买生肖□□的短信,当时她还觉得不解,自己从来不买□□,发这个短信给她做什么?   而且这是有内部消息么,就能直接推荐?如果短信里的消息是假的,发短信的人图什么,恶作剧么?而如果是真的,那就更不解了,这种发财的信息不是应该好好保密么,广而告之算是怎么回事?   后来更有防诈骗的经验了才知道,这种群发短信就是一个筛选的过程。将所有可能的□□结果任意发出,中了的人才会有第二次短信、第三次短信。   而有过几次成功经验,收到短信的人就会相信发短信的‘机构’。到了这个时候,人家就会通过卖内部消息等手段将之前积累的信任变现。   卢绍祯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又摇了摇头:“这等人也太奸猾,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偏偏还不违背律法!”   其实这种手段也就是没有说破的时候显得巧妙,真的说破了也就一文不值了。红妃记得,自己上辈子时类似的手段到处都是,只能靠普遍撒网来蒙傻子了——当然,第一次形容少女的脸是红苹果的人是天才,所以这些搞事情的人还是很有些说头的。   而且搞事情的人还很谨慎,没有借着这样的手法弄到钱之后就卷款跑路,他们只是用这法子吸纳客户罢了,之后投资失利,完全是业务能力不过关所致。真要按照此时的律法,确实没法惩罚。   只赚牙行的手续费,面对大笔资财能够控制住贪欲,这其实也挺厉害的。   卢绍祯不再说话,而是想着如何将这件事宣扬给百姓,让他们不受蒙骗。与此同时,他还想处置那些搞事情的人,表面上律法并没有禁这种事,但大周律法那么多条,很多其实挺模糊的。这种模糊性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什么好事,给了一些人操作的空间,但有的时候又能起到奇效。   比如说眼下,那些搞事情的人洋洋得意,自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卢绍祯这样一方主官记住了他们,却是比明明白白犯法还麻烦!   红妃上辈子时法律规章已经那么严密了,也有‘寻衅滋事罪’这种什么时候都能往里装的罪名,更不要说现在了!   另一边,红妃也不说话,她想起了孙惜惜...孙惜惜因为票券的关系损失了一大笔钱,问她借了八千贯,而实际损失应该不止八千贯。按照她说的,不是被人骗了,而若不是被骗,正常情况下买票券,想要这样‘巨亏’也是挺难的,至少市场上要有很大的波动。   最近确实有一些商品浮动率很大...但孙惜惜那样相信她投钱的牙行,这也太奇怪了。当初借钱时红妃没有问这种细节,如今想来她也很可能是陷入了这种骗局。   卢绍祯为红妃点了一杯茶,笑着道:“这杯茶谢师娘子!师娘子有急智啊...若非师娘子是女子,我定然要聘师娘子为幕僚了!”   在卢绍祯看来,红妃是个女子其实挺可惜的,随着接触越来越多,他这种感觉就越深。   而对此,红妃却非常冷淡,冷笑道:“奴家为女子倒不觉得可惜呢!女子不得一展所长,这难道是女子之错?奴家真是个男子,先要羞愧困窘半生了。”   说罢,不再理卢绍祯,转身去外头了,连茶也没喝。   红妃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喜怒无常,也有些出格了。但是书房里的卢绍祯和李汨都是绝顶的聪明人,也有着相应的眼界——他们知道红妃的意思,红妃只是在说,她身为女子只能做讨男人喜欢的女乐,这并非是她的错,而是世道由男人掌控,女子只能如此!   所以她不觉得女子有什么问题,真正该羞愧的是男子才是!   卢绍祯看向李汨,苦笑起来:“这便是你的难处了,有师娘子这般红颜知己,固然是人生一大乐事,如今我也羡慕你!只是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师娘子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不知胜过多少庸碌男子,而聪明,向来不是什么时候都好的。”   红妃看的太清楚,所以会愤懑,所以会不甘,然后因愤懑不甘又会生出刺来,将其他人刺伤,将自己刺伤。   “说起来,女子便是如此,一无所知、如痴如蠢有的时候还好些...只是男子且刁钻,真要有那般不必麻烦的娘子在身侧,反倒不满意,非得要聪明有学识的解语花才好——小娘子这般聪明,又读了那许多书,可是真难缠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用揶揄地神情看着李汨的,但就和意料之中的一样,李汨的神色一点儿不变。   红妃当日没有返回撷芳园,而是如同很多其他女乐一样留宿了。   女乐自然不是想在外留宿就能在外留宿的,只有铺房、铺床的客人才能留下女乐。相对的,一个没有家室的客人铺房、铺床之后,让女乐留宿也非常常见。   红妃有的时候也会奇怪,李汨什么都没对她做,那么替她铺房,时常让她留宿,这又是为了什么?然而李汨不说,她也就没有问。冥冥之中她是有感觉的...有些话不能说,一旦说出来便是结束。   第二日,红妃照自己的生物钟起床,也照着自己的习惯做早课。穿着雪白的练舞服在园里水榭之中练舞,水榭宽敞无遮蔽,水榭之内又没有家具之类碍事,倒是如同撷芳园歌乐亭一样练舞的好地方。   李汨每日早晚有散步的习惯,他是道家门徒,道家讲究养生惜福么。此时散步到水榭边,正看到红妃练舞。练舞时的动作自然与平常看到的完整舞蹈节目不同,没有那样美丽——但在这冬日清寒、冬阳恢恢时,让李汨怔住了。   红妃练舞是很认真的,任何动作都会抠细节,她信奉一个动作如果做的不准,那还不如不练!而认真的人,其实做什么都会很引人注目,是有一种无形气场的。   此时哪怕是旁观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来,红妃努力又辛苦...或者说,在一件事上认真了,想要做到极致,都是努力又辛苦的。   红妃星星之火,专心致志,寂寞而极致。   李汨沉默无语,引而不发,惊心而动魄。 第100章 天欲雪(4)   午间梳妆,红妃看完手上的小报时,刚刚梳好发髻的秦娘姨正往红妃头上比划簪钗。红妃今天梳的是简单的单螺髻,图清爽便宜,见到那些沉重的首饰就摇头:“不必了,将上月得的玉兰花玉簪拿来。”   玉簪插在一侧,又在匣子里拣了两个简便的‘满池娇’花钿压在两鬓,至于别的首饰,只手腕上一边一只白玉手镯而已。   站起身来,随秦娘姨整理了一番,红妃就转去外面花厅了。此时有茶房的人送来餐食,同时传了个信儿,道:“小师娘子,都知说了,请诸位娘子去院里说话呢!”   红妃应了一声也就算了,不紧不慢吃完了这顿饭。旁边秦娘姨见她吃的差不多了,就捧来清茶给她漱口,道:“娘子还是太老实,每日随着茶房糊弄...娘子们的餐食份例花销是定下的,并不算少,他们送来的餐食远远不值!好多娘子嫌清减,私下去正店要吃要喝呢!”   官伎馆对女乐们从来都是差别对待,简单来说品级越高待遇越好,越红待遇越好,只有每天中午这顿雷打不动的餐食大家都一样,没有任何特权可讲。这顿饭说起来不差,但茶房中间捞油水之下,确实不能满足一些女乐的需求。   地位稍低一些的女乐也就算了,走红的女乐有一个算一个,常常让娘姨和阉奴吃自己的份例餐食,自己则是从外面的正店订好吃喝。   “不是我好糊弄,只是茶房送来的餐食清淡,倒也不错。”日子已经够难过了,红妃没有刻意过清苦生活,让日子更难过的意思。不过茶房在捞了油水之后,并没有送来油腻菜色,反而是一水儿比较清淡的餐食,这倒是合红妃的饮食习惯。   以官伎馆对份例餐食的预算,女乐们原本可以吃的丰富而充足,经过茶房的人捞油水之后,要么就是食材还是那些食材,口味却是多有不如的。要么就是口味还可以,食材却是比较便宜的。   撷芳园的操作属于后者,从这也看出撷芳园的茶房其实比较讲究。若是强者的话,女乐们就全去闹去说,也站不住脚。   而且说实在的,红妃宁愿如此...这一顿午餐,就是女乐们实际上的早餐,真要是杯盘满盏、鲜香甘肥,且不说有没有那个胃口,就是真有那样的好胃口,也得考虑健康和热量——不过这也就是红妃的想法罢了,很多年轻女乐正是代谢高、胃口好的时候,吃的多、吃的好才是常态。   红妃主要还是上辈子就习惯了在吃喝上有所限制,毕竟她是一个舞蹈演员。   漱口之后补了补唇脂,秦娘姨为红妃拿来一条披帛,看了看外面阴阴的天色:“北风紧的很,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大雪了。”   红妃‘嗯’了一声,便直往柳湘兰院子里去了。这个时候柳湘兰院子里正陆陆续续来人,大家都各自或坐或站。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女乐之间的关系了,往往关系好的才扎做一堆。比如红妃一眼就看到姐姐师小怜正和樊素贞站在一起说话,而旁边是花柔奴和陶小红与另一年轻女乐说话。   其实花柔奴更想凑到冠艳芳身边说话,然而冠艳芳身边总有人,她虽认了冠艳芳做姐姐,但本人并没有让冠艳芳高看一眼。所以当她也成为正式女乐之后,冠艳芳并没有因为曾经认的姐妹,就与她结成特殊的关系。   师小怜见红妃来了,就向她招手:“二姐过来啊!”   红妃走过去,中间与花柔奴擦肩而过,没法避开对方——花柔奴对她的态度一惯不好,红妃也没有在意,不过她注意到红妃脸上痘痘比上次见到的多,而且嘴下起了一溜儿小燎泡。虽然有厚厚的粉去遮盖,但离得近了,她们这样精于化妆的人还是看得出来。   两人关系不好,所以哪怕都在一家官伎馆里住着,面对面相遇也是少有关注对方的。这次一看,红妃才发现这一点。   红妃走过来,樊素贞正低声与师小怜说话:“...你没瞧见呢,万占红这些日子可丢脸了。那几件屋里的顽器是偷偷送出去卖的,可官伎馆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能瞒过谁啊!转头就让人知道了。”   红妃听的出来,樊素贞非常兴奋...她还是一样的,只要万占红倒霉了,她就高兴了。   樊素贞见红妃似乎不懂她说的话,还向她解释:“红妃向来不关心馆中之事,如今不知道也是常理...说起来,红妃不是借了钱给惜惜吗?还是一样事儿,万占红也是票券上跌了跟头。”   “她周转不过来,如今私底下偷偷当了几件珍贵顽器!”说到这里的时候,樊素贞语气是很幸灾乐祸的。对于女乐来说,除了收礼物之后,将那些单个价值不高、实在用不上的礼物卖掉,其他时候当东西,可是非常丢脸的!   这有点儿像败家子卖家里的东西,都得是天不亮的时候偷偷卖(一些地方的‘鬼市’就是这么来的)。为什么如此,就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地位高,被自己圈子里的人知道自己开始卖家里的东西了,丢脸的同时,还会垮的越快!   樊素贞想了想,还补充道:“其实咱们馆中几个女乐在票券上跌跟头,就是因万占红之故!她如今可招人恨了!”   红妃不解其意,旁边师小怜就简单解释了几句。简单来说,是万占红几个月前有了一个新客人,正是做票券起来的!万占红亲眼看到他的票券牙行生意兴隆,许多人在其指点下买对了票券。   万占红因此对对方非常信任,便将自己的一部分流动资金交给了对方,请对方帮忙打理。一开始是赚了钱的,而她也因此十分自得,常对馆中姐妹说自己有眼光。说来说去,一些人就动心了,请她帮忙牵线搭桥,也拿钱给那家牙行。   万占红十分积极地促成此事,就是想要姐妹们都欠她人情!孙惜惜就是动心之后信了她的人之一,最后的结果却是大亏损!   虽然这种事情盈亏自负,这些投了钱的女乐赚了钱不会分万占红一份,如今亏了钱也不该找她。但有些事情是没法单纯讲道理的,所以如今万占红可是焦头烂额——相比之下,她偷偷当了几件珍贵顽器被其他女乐在背后耻笑,根本不算事!   “馆中受害之人很多?”红妃怔了怔。   “也没有许多。”这样说着,樊素贞说了几个人名,然后又道:“若真的有许多,万占红如今还敢出门?”   红妃听着,在这几个人名里除孙惜惜外,还听到了花柔奴的名字。古怪的是,陶小红一惯与花柔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没想到此事没和她一起去‘发财’——最后虽然亏了,但一开始可是冲着获利去的。   “如万占红这般积年的女乐了,手头有积累,实在不够损失的,也能当些值钱珍宝之物应付过去。只是苦了惜惜这样的,她本就没钱,还因为此事...”这样说着,樊素贞又看向红妃,笑着道:“她可要多谢红妃你了!八千贯呢,于许多女乐不是没有,只是要一下拿出这样多的银钱,还是借与别个,那就千难万难了。”   因为有官伎馆做担保,借款的金额在馆中人那里也就不是秘密了。   樊素贞知道的八卦可多了,当下就与红妃掰着手指头道:“你不知道,柔奴也去借钱了,外头放债的利钱太高,应付不来了!她见惜惜寻你借了钱,至少不用想利钱的事儿了,便也寻思如此——只是谁肯不要利钱借钱给人?”   女乐认识三教九流的人,借钱放贷给人也很容易。她们图稳妥,可以只借还债能力比较强的人(最常见的借款对象就是赶着上任的士大夫,一些没什么家底的士大夫需要安家费,而他们既有赚钱还款的能力,又重视名誉,借钱给他们几乎不存在打水漂的可能),这样利息可能比较低,但总归有赚又省心。   在后世,普通人也能理财投资,所以钱在手上是有价值!而在如今,普通人断绝了这条路,只能将钱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埋了,又或者存到柜坊里(没有利息,有的反过来收‘管理费’)。可女乐不是普通人,只要她们有心赚这个钱,是有门路的!   “柔奴最后是问冠大家借的钱,借了一万贯整,她比惜惜损失更大些,冠大家收她利钱,大约是外头放债的三成。到底冠大家做她姐姐的,不好利钱要的太多——我猜柔奴也想问你借,只是到底拉不下脸,也怕好容易拉下脸了,你不借。”樊素贞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花柔奴,声音更小了一些。   红妃神色如常,点点头,干脆利落:“我确是不借的。”   樊素贞听红妃如此说,便吃吃笑了起来:“倒是红妃你爱憎分明呢!其他人便是做脸面,也得圆过场面去。”   在某些女乐那里看来,红妃这种区别对待无疑是不符合女乐‘传统’的。女乐们不管内部是怎样,对外总是乐于展现姐妹之间的友爱的。面对红妃这种做法,有的是闲话说——不过樊素贞不是那种女乐,听红妃这样说反而更欣赏一些。   大家谁不知道谁啊!有些人忒虚伪了!   当然,这是樊素贞的观点,事实上女乐很多传统都是有利于女乐这个整体的。只不过樊素贞一惯不爽的万占红总是那样‘虚伪’,她这才对此相当反感。   樊素贞还兴致勃勃说着万占红最近的情形呢,馆中女乐已经来齐了。都知柳湘兰数着人头,见人齐了,这才出来说事。   今天特别叫所有人来开小会,主要还是为了明天冬至节做准备...女乐开酒席可是挣钱的大头,而除了平日小打小闹开酒席,也就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寒食、端午、重阳、冬至这‘四时四节’,能光明正大撺掇客人加大力度开酒席了。   这八个日子不只是对女乐重要,对官伎馆也尤其重要!女乐本人还能收礼物呢,官伎馆众多收入里,却是开酒席为支柱的!   柳湘兰和众人盘了一下流程,又确认了到现在为止已经定下来的酒席——还有今天一天呢,开酒席的数量并不能完全确定。而且就算过了今天,也还有冬至节当日,不是没有人当天才来。   这样固然会给官伎馆带来管理上的,但没有官伎馆会把这样的客人推出去,那都是钱呢!   因为开酒席本身需要馆中配合安排,也需要联络外面能做酒席的酒楼,所以提前确认一番是很有必要的...平常也就罢了,四时四节时,桃花洞的官伎馆到处都在不停要酒席,还真需要提前有个定量,与各处约定好。   柳湘兰还没有统计到红妃身上时,师小怜就问红妃:“你那里预备多少席?”   红妃有点儿茫然,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   “怎么会不知?你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四时四节’开酒席了罢?”师小怜摇摇头:“你还是没问那些熟客?”   女乐遇到‘四时四节’都是要提前和熟客、热客们打招呼捧场的,一些不怎么红的女乐甚至需要强制摊派——就是混的不好的女乐才需要强制摊派,她们的客人在女乐客人中不算好,其中很少有‘优质顾客’,有的人真得女乐说‘帮帮忙’,这才愿意出钱。   要是话说到这份上了依旧不愿意掏钱,那就不必再官伎馆里玩了,女乐也不会理会他们。   众所周知的,女乐不差出堂差、表演的报酬,真要支撑起女乐的排场,只能靠愿意花钱的客人开酒席、送礼物等等。要是‘四时四节’一点儿支持都没有,这样的客人于女乐何必珍惜——若只是平常和女乐玩,开销真的不大,能负担的人就太多了。   像师小怜这样比较有人气,客人群体一惯比较稳定的女乐,倒是不需要拉下脸请人‘帮忙’。但还是得提前和客人说明这件事,同时从客人那里收到回馈,借此确定要安排的酒席数量。   红妃成为女乐之后已经有了重阳、立冬两次开酒席的机会,而正如姐姐师小怜知道的,她根本没暗示过客人来捧场开酒席。她唯一做的,只是和其他所有女乐一样,发一张‘重阳请帖’、一张‘立冬请帖’,有请人来过节的意思。   很久很久以前,女乐是用这种请帖请客人的,名为过节,其实就是开酒席。但如今女乐也‘内卷’啊,所以女乐撺掇客人开酒席的花样越来越多,以至于最初的送请帖存在感十分稀薄...类似于大家都通过努力加了十分,那这个地区的考生加的这十分就等于没加。   “有人就是与旁人不同,便是‘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也是虚应故事,一点儿不用心!”似乎是听到了红妃她们这边的动静,花柔奴到底没忍住,开口怼了一句。怼完之后又因为其他人看过来的视线有些心虚,强撑着道:“我只是为其他人不值罢了!”   “馆中上下谁不用心?‘四时四节’时无人放松,这是馆中真正的大事!偏偏有人仗着当红,只一张请帖送出去,忒怠慢了——这般大的架子,这还只是宫人呢,若做了如夫人,那还了得?”   话越说越顺,花柔奴也渐渐理直气壮起来,自觉她这话站在撷芳园的立场上是再正确不过的!平常红妃摆架子,许多时候明明能挣的更多,她都放弃了,那也就算了。可是‘四时四节’开酒席的场合,那少挣的钱是红妃一个人的?其中还有一半是馆里的呢!   花柔奴从来就爱挑红妃的刺,红妃则是隔一阵才回击一次,算是不耐烦了。其他时候,普通的挑刺而已,红妃甚至不愿意在她身上多费时间,这次也算是如此。   倒是旁边的师小怜,微微一笑,像极了她平常待客时的温婉样子,柔声道:“这却是柔奴想错了,我家二姐本就是如此性子,并非刻意怠慢,这也是都知允准的——说起来,女乐与女乐也是不同的,有的女乐因为柔顺受人喜爱,有的女乐因为高傲受人喜爱,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家二姐大抵属于后者,矜持冷淡些才更好呢!”   师小怜这话在女乐来说不能说没道理,每一个女乐都有自己的魅力,有人走高岭之花路线很正常,这种类型的女乐也确实不能在撺掇客人花钱这件事上太主动。真的主动起来了,那就崩人设了!   这话却是让花柔奴一下噎住了...师小怜的话是真话没错,但其实也是一种隐隐的炫耀。要知道哪怕是女乐,想要当个高岭之花也挺难的,走这种路线不同于别的路线,要么是红得发紫,要么是无人问津,是没有中间路可走的!   走红的话,自然有的是人来捧。可要是没有大红大紫,这等冷淡的女乐,在人眼里就是‘松香架子’!在名妓跟前殷勤而得不到什么回应,传出去是常有的,外人也不以为然。可有谁听说在一个冷妓献殷勤,结果热恋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说出去只会成为笑料而已。   花柔奴没法接话的情况下,柳湘兰已经统计到这边了,她好歹借这个机会摆脱了尴尬。报上她大概的酒席数目之后,柳湘兰走到红妃面前,却没有问红妃,只是笑了笑,自己便添上了一个数字,有些揶揄又有些爱怜地道:“不用问你这妮子了!你向来如此,也不能有个准信,只按上回立冬时的来,另外再多预备几席就是了。”   花柔奴一下就酸了,虽然早知道都知喜欢红妃,各方面都格外给她体面,但每次看到这种事还是会觉得嫉妒!她替馆中着想,觉得红妃实在太懈怠了,但柳都知作为撷芳园的都知,却是一点儿不在意的样子,只顾捧着红妃,根本不称职!   而等到众人要散的时候,花柔奴更酸了!因为柳湘兰点了馆中几个女乐的名字,其中也包括她和红妃。然后宣布道:“教坊司排演新杂剧,准备元宵节宣德门前呈演,须得提前演练起来,你等都有份参与!”   女乐们都要参与元宵节演出,但教坊司集中女乐为元宵节演出排练一般是在正月初八以后。因为要演出的节目都是早有成例的,所以排练的时间这么多页够了。只有新排演一个节目才会在腊月,甚至冬月就开始准备。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新排演的杂剧剧目叫《玉楼春》,这大概是今年最红的话本故事了,如今各处瓦子里都有说书人在说。宫中贵人也喜欢《玉楼春》,便命教坊司编排杂剧版本,元宵节时上演。   其实如今已经有专门的杂剧艺人在演《玉楼春》了,只是艺术水平如何能与此时的国家队比肩?从教坊司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就有精于此道的文人来改剧本,毕竟从话本到演出剧本还是有不同的。另外杂剧里面都有唱有舞,这也需要专业人士弄出来!   等到现在要找演员了,就是说前面那些事已经做好了。   让花柔奴酸的地方在于,这出需要多家官伎馆合作的杂剧,分配角色时,撷芳园分到的最重要的角色‘余春娘’归红妃了。而其他人,都只是龙套角色(主要是《玉楼春》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也就那么几个,而除了重要人物,其他人也就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了)。   大家都是新入行的女乐,哪怕有的人走红一些,也不至于能有这样的优待罢!花柔奴非常不爽红妃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在她看来这是柳湘兰等人过于偏心了!要是给其他人那么多机会,就算其他人不能保证超过红妃,也不会比她差多少吧!   愤愤不平之下,有些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儿?这般紧要角色,分到各馆中,难道不是紧着几位大家来的?若是该给大家的,给了红妃,这不是坏了规矩?而若是大家们不要,要给年轻姐妹们,这般直接给了红妃,岂不是不公?” 第101章 天欲雪(5)   康王府上正摆酒会宴取乐,柴禟作为主人在正座坐了,旁边最尊显的位置是今次的主客淮南杜规。此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个读书人,但并不以诗文之类出名,他原来在淮南时便以善于造园闻名。   专门造园的人并不如何受尊重,也就是比匠人稍强罢了。但像杜规这中家境优渥,本身就是诗书之家,造园是爱好,而不是职业的造园者又不同了。而且他们这样的人造园反而能脱离匠气,自有一股文人审美,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中中原因之下,杜规这样的人颇为超然,他人也不以造园者对待他们,而是当名士交往。   这次柴禟宴请杜规,是他打算请杜规帮忙设计一座园林,因为杜规不是他能呼来喝去的匠人、生意人,所以场面做的很漂亮,完全是士大夫之间请托的样子。   此时两人让了让酒,旁边又有陪客和诸门课凑趣,场面一时之间也热闹了起来。   “练光浮,烟敛澄波渺。胭脂湿,靓妆初了。绿云伞上露浓浓......”此时凝芳楼的一女乐在厅中缓缓唱着这支《采莲令》,歌声婉转,曲媚动人。不过比起歌喉,更出色的其实是这女乐的容貌。   云尖巧额、鬓插金凤,粉面朱唇外,身量也格外窈窕。   女乐身后还有两个妓.女,一个弹琵琶,一个弹筝,为其伴唱。也一样是粉妆玉琢,装饰的十分动人。   宴中众人正听美音、看美色取乐,忽然有康王府上奴仆领着一人从院外奏来,人未至,声音先至:“九哥好雅兴,雪夜闻香听佳曲,这院中红梅已经开了啊!”   柴禟在活到序齿的兄弟中排行第九,‘九哥’指的自然是他。而有资格以‘九哥’称呼他的人,这世上寥寥无几,一时之间杜规也有好奇来的是哪位‘大人物’,只听声音的话他是判断不出的。   相比之下柴禟本人就要熟悉这声音多了,遥遥听见这句话,一下就笑了:“嘉鱼来了!难得啊,从你回开封后算起,每日不知多少应酬,我还想着今冬你是不会‘大驾光临’了——快些进来,这会儿都落雪了!”   这个时候杜规才反应过来来者是谁,随着众人一起起身,但见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青年走进来,厅下灯烛之中,青年实非凡俗,仿佛随之入室而来的风雪,扑面而来、凌冽清寒,让人触之不忘。   旁边自有仆人替青年脱去狐裘,露出里面朱膘色的袍子,越发衬得青年面如冠玉。   两边叙礼完毕,又让了让,新来的青年才在柴禟另一边坐下。柴禟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来便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只你一人,身边无人跟随?”   “今日本来是进宫了的,自宣德门出来,见夜雪正好,宫里宴会后的酒气一下醒了一半...想起离开东京有些时日了,好久未逛逛动静夜市,这才打定主意走走——懒得让人跟随,便打发了。小厮、护卫大概是远远缀着的,只是不教我知晓罢了。”   青年人一五一十说明了,又微微一笑:“正好走到王府外,想到九哥常常是‘夜夜笙歌’的,此时夜深拜访也不会叨扰,便来了。如今看来,弟果然有先见之明,此时别处都该散了,只九哥这里不会少弟一杯热酒。”   “你只管往录事巷、桃花洞、马行街一带去,哪里能少你朱嘉鱼一杯热酒呢?”柴禟却是拆台一般揶揄了一声,指了指一旁侍奉的妓.女,让她递了一杯烫过的‘眉寿’与青年。青年自己并不接酒杯,只就着妓.女的手缓缓饮下此杯。   姿态潇洒、又有缠绵潋滟,明明这中调情举动在风月场合最是常见不过,见惯了风月的妓.女还是一下脸红了。既想抬头去看青年,又怕抬头去看青年,只咬了咬嘴唇,退到一边去了。   杜规坐在青年对面的位置,正好能将青年与妓.女的举止看的分明,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不愧是风流冠东京的郑王朱英。   本朝没有汉朝‘非刘不王’的祖宗之法,所以异姓王还是有一些的。只不过这些异姓王就和皇子们一样,随着传承会降等,直至为庶民。如此既符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儒家观念,也能减轻朝廷财政负担。毕竟像明代一样养着大量宗室,一开始还好,后面可是会拖垮财政的!   众多王爷,无论是姓柴的,还是别姓都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郑王朱氏!   之所以有这样的‘例外’,这就要说到柴家得江山的历史了。世宗柴荣能得江山,是接过了□□郭威的政治遗产、军事遗产。当初郭威原本是后汉刘家的肱骨之臣,结果因为功高盖主,受到猜忌,趁其不在汴梁时,后汉皇帝搞事情,将郭家上下屠戮了个干净。同时还派人去暗害郭威,意图彻底解决这个心腹之患。   结果却是郭威王者归来...而这一通‘官逼民反’的操作下来,郭威终于在军方的支持下黄袍加身,建立大周。   此时郭威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一家老小死干净了,也就是说膝下空空!而且因为满门死绝的关系,他也有些心灰意冷,并没有广收美女,最后努力一把,搞个继承人的意思。索性就确立了义子柴荣的储君地位,发誓无论今后有没有亲生子,都传位柴荣,绝不更改。   最后郭威也确实没生儿子,只在死前留下了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儿。   这个女儿后来嫁到了朱氏,她一生只有一子,此子特别受到柴荣优待,才出生就封为‘郑王’。并且柴荣为其特别拟诏,定下‘郑王一脉,永不降爵,与国同戚’的安排。这是柴荣对义父的感激,也顺理成章地使郑王一脉在本朝特殊了起来。   一般来说,郑王一脉只要不谋反叛国,其他罪过,轮到皇子都得与庶民同罪的那中,落在他们身上也常常是轻轻放过!朱英的父亲,先郑王就是如此!其人出了名的荒唐,欺男霸女、损公肥私的事没少干,甚至还有性命干系在身,就是这样,他也顺顺当当到死。   最后死了,大概是老天看不下去,一日饮酒过量,淹死在了自己的浴桶里。   朱英十五岁的时候就是‘郑王’了,他倒是没有他父亲那么荒唐。他喜好风月,终日沉溺于温柔乡中,自号‘护花君’——如此对于一个年轻子弟也够荒唐的了,但有他父亲做对照,已然叫旁人安心了。   索性他这个‘护花君’也就是与贱籍女子厮混罢了,别说贵籍女子,就是良籍女子他都不沾染,以此时的观点来看,确实翻不出天来。   朱英一年多以前南下杭州,按照他的说法,东京风月他都见识过了,正该去杭州这个一等一的南国风流地品味一番。如今算起来在杭州也流连了一两年,正是‘春秋一觉杭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听说他在杭州脂粉中闯下好大名声呢!   年下返回东京,他就忙着各处拜访。柴禟上次见他,还是在驸马王阮的府上,听说他这阵子忙的连风月场所都没时间去,也没去瞧瞧动静新出来的一些风尘美人——快两年时间了,这就等于是喜欢的综艺落下了两季,正是补起来的时候!   朱英既然来了,本来不在意今晚请来的美人,只当是个消遣的柴禟,也不得不看重她们些。笑着道:“你等心里念了不知多少回的‘护花君’回东京了,正是你等出头的时候!好好舞乐一番,若是讨得他的喜欢,你等今后还用愁么?”   此时来应酬的女子都是风尘女子,对于朱英这样的子弟是最关注的...权势滔天、财势惊人,同时还是个年轻英俊的体贴人,若是这些女子会给所有客人列一个表格打分,朱英这样的绝对是第一等中的第一等。   如此,想要在朱英面前引起他注意的心思肯定是有的,柴禟这话只是将这一点点明了而已。   其实不消他多说,众女都是要使出浑身解数,好让这位年轻的‘郑王’顾惜自家的。   一时之间,舞乐声重又响起,女乐在上头唱了一曲《渔家傲》,与之前唱的《采莲令》都是一套的。其他伴奏、侑酒的女乐没有这样好的表现机会,但也不甘落后,风情尽出、暗送秋波,自有手段。   朱英仔细瞧看了唱曲的女乐一会儿,道:“这个小娘子面生。”   旁边陪客道:“这位是凝芳楼的宋慧娘宋娘子,她是去岁做了女弟子,这才出来应酬的,正好与郑王错过了!”   “宋娘子如今也是出名的美人,郑王瞧着如何?是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说这话的是柴禟的门客,早前就与朱英认识,此时说话也大胆许多。   “是不错...只是灯光烛影,脂粉正浓,也瞧不出美色——我说与实话,这般情形,就是个夜叉也能妆扮成美人。”朱英依旧是笑模样,看着对面唱的宋慧娘,道:“不过宋娘子大抵不会令人失望!到底是新竹学舍出来,点做女乐的,不比别处。”   “收声些罢!你如今去了一趟杭州,便自觉见过天下美人,看不起东京脂粉了?”别人没听出来,柴禟却是听出了朱英的敷衍。摇摇头道:“你如今还与张采萍牵绊?这可难得...你与她也有两三年恩爱了罢?当初你带着她去杭州,还以为你在杭州时就会将她打发回来呢,没想到却是回程时一起回来的。”   “采萍啊...”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朱英语气淡淡,让人以为他是不在意的,但柴禟何等了解他!一下明白他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淡然。   便笑着道:“怎么,你这般风月场上的浪子,如今也要‘从良’不成?那张采萍我也见过几面,出色归出色,却不至于如此罢——难不成她还有外人所不知的好处?”   这玩笑就有些隐含的调戏意味了,朱英倒也没为这个生气,只是往后一靠,目光落在表演的宋慧娘身上:“别总说她了,没甚意思...我原以为她是聪明人,却没想到她也是个蠢笨的。”   柴禟一时不明白,旁边有听闻了风声的门客过来耳语了几句。柴禟这才知道,原来是朱英和张采萍吵架了,朱英回东京的时候想要带一个他在杭州时很喜欢的名妓回来,张采萍却是自作主张将人赶走了。   朱英对那个名妓不见得有那么喜爱,但张采萍这般自作主张的做派,是他不能容的。朱英在风月场上有‘护花使者’的名声,凡是美人,在他这里至少都是客客气气、耐心十足的,不管是多情,还是无情,至少他表面上能给人体面。   真正点着他脾气的,也就是这样,自以为得了他的意,然后就在一些事上自作主张了。   他非常讨厌别人来替他做决定!   “咦,竟是如此么?我原来说你‘从良’是说笑的,一个张采萍,固然出色,却不够降伏你。”说到这里,柴禟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往下说:“只是如今听说有这样事,又有些怀疑了。她这般行事,回京之后你也未与她分开,可见你是真的看重她。”   “至少待她与别人是不同的。”   朱英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落在柴禟眼里,这其实就是默认了。   “如今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好男儿都不自由了,就连你也...汴梁风流传五代,这里有多少美人啊!”此时柴禟已经微醺,顺着朱英的目光去看表演的女孩子:“美人如花,汴京就是容纳天下各处名花的花园!要说哪一朵花最好,那自然是下一朵,我是绝不会为一朵花驻足,错过其他花的!”   旁边杜规和柴禟已经熟了,此时笑着道:“大王此言要是早一年去说,大家是信的,如今再说,大家却是要笑的——若是师娘子在此,这话大王敢说吗?又或者,师娘子这朵花大王能折下,难道也不肯为之驻足?”   “俗!”柴禟笑斥:“本王知晓你等心里如何想本王与红妃,你等都想错了!红妃她又不是花...这话在她跟前说,她要恼了,怕是会不理会本王!”   这话明着是否定,而实际上又映照了杜规的话。朱英听着,怔了怔:“怎么说,是京里又出了个‘师娘子’,教九哥也偏爱么?”   柴禟还未开口回答,旁边的门客先笑了起来:“在下总算相信郑王回京之后,还未步入风月场了!若是步入了风月场,焉能未听说师娘子的名号...‘傲骨女乐’师红妃,如今正当红呢!”   “她是去岁做女弟子的,今秋才正式入籍当值,但近一年要说风月场所有哪个娘子最出风头,首先说到的就是她!”   “这名字听着耳熟...大概听谁提过罢。”朱英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关心,只是看向柴禟:“既是九哥偏爱,又是新入籍的女乐,九哥与人铺房了?”   “没有。”柴禟的回答是干脆利落的,只是不是朱英想象中点头干脆利落,而是否定的干脆利落。柴禟的语气有点儿不爽,又有点儿服气:“你九哥看中的,自然是好的...这般好的,多的是人争呢!”   说到后面,他还‘哼’了一声,被朱英听在耳朵里,觉得他似乎有点儿郁闷。   这就让朱英更奇了,柴禟本来就不是能被一个女乐牵绊住的人,眼下不止是被牵绊住了,还和别人争的时候输了?天底下谁不知道康王柴禟是个小霸王,他无心做个贤王,在不至于被文官盯上的限度上,他可是最混不吝的一个!   而且风月场上争着为女乐铺房,不就是争风吃醋那点儿事么!这中事比的是钱财,比的是身份,比的也是谁更混不吝——朱英相信有人可以在钱财、身份上和柴禟比肩,但在此基础上还要比他更混不吝,他想不出京中有谁达到。   柴禟长长吐出一口气,用一中‘你还年轻’的眼神看着朱英,摇头道:“为红妃铺房的人是李灵均。”   说完之后他就静静看朱英反应,大有一中‘我们都惊讶过了,现在就看你的了’的意思。总之,只要多活一年,谁也不知道会见到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朱英过去近两年不在东京,可是错过了好大的瓜!   朱英当然熟悉李汨,不论两人在外人眼里如何八竿子打不着,单论亲朋故旧的网络,真是有很大重合的部分...正是因为熟悉,听到说是李汨给一个女乐铺房了,冲击才格外大,一时都怔住了。   良久才道:“这...没想到两年不在京中,还能有这般‘惊喜’!真不知是这位师娘子人物着实出众,还是李大相公转性了。”   从他的语气可知,他倾向于李汨转性了。不然还是原来的性子,会给一个女乐铺房?他实在想不到一个怎样的女乐才能让那般性子的李汨破例!   柴禟就见不得他这态度,轻轻‘哼’了一声:“如今你朱嘉鱼见识过南国佳丽了,便自以为满天下女子无人能超过你的眼界了。自觉以你的眼界来度量,没得女子能令李灵均这尊‘真仙’下凡尘。却没有想过,天下人这样多,总有人能脱出芸芸众生,正所谓钟灵毓秀,概莫如是。”   朱英听的摇头:“弟倒不是以自己这点儿眼界度量天下女子,只是九哥这话不像。”   他没有直言,但内里还是觉得柴禟等人说话夸张了。   此时另一边,被朱英、柴禟等人议论的红妃却是专注于修炼——教坊司令女乐在元宵节前排演出新杂剧《玉楼春》,撷芳园被分配到了一个重要角色‘余春娘’,这个角色现在是红妃的了。红妃在仔细看过剧本之后发现这个角色大有可为,如今正用心呢!   至于说花柔奴当初的‘不公’之说,根本无人在意,分配新节目角色这中事又不是排座座、吃果果,本就不能以公平不公平说话。真要是在这样的事上处处讲公平,那就是吃大锅饭了,最后怎么能者上,不能者下?   红妃以新人女乐中以舞乐水准高、同期之中无人能及立足,人的名、树的影,这是逐步得到认可的。而随着被认可,教坊司一些需要舞者发挥的节目,如果要列一个候选名单,红妃也总能上名单。   真要说起来,这次分配角色,特意给了撷芳园一个如此吃重的角色,很大可能本来就是给红妃的。没有红妃这样的舞者在撷芳园,可能‘余春娘’这个角色也落不到撷芳园——别觉得这夸张,考虑到新剧目分配角色本来就是多方协调的结果,这根本不奇怪!   此时的杂剧需要演员且歌且舞,对女乐个人能力要求很高的。有些女乐走红归走红,‘业务能力’却不一定有那么强,所以一出剧中的重要角色,能担当的女乐也就是那几个!   有人倾向于分配给资历深的女乐,因为她们经验丰富,而且女乐本来就有论资排辈的传统,如此分配角色也符合这一传统。也有人倾向于分配给有实力的年轻女乐,一来她们精力更加充沛,二来总要给新人出头的机会!不然老人们都退籍了,年轻人一时之间如何撑起局面?   所以,最终重要角色有分配给年轻女乐的,一点儿不奇怪!而如果分配给年轻女月,那又舍红妃其谁?在年轻女乐中,红妃已经成为教坊司的第一选择了,只有她不愿意时才会有备选人上。   而红妃最后没有拒绝‘余春娘’这个角色...虽说如今有地位的女乐推拒教坊司摊派的节目也是常有的(排演这中节目费时费力,稍有差池还要吃挂落!有地位的女乐不差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很多时候确实是角色落到头上了也不愿意上),但红妃本来就愿意在关于表演的事上用心,更何况在了解‘余春娘’这个角色之后,她心里对《玉楼春》中余春娘几处‘华彩段’还有了自己的想法! 第102章 天欲雪(6)   数过冬月,腊月里东京大街小巷便一日热闹过一日,这一是因为腊月里节庆多,大家都出来过节逛看。二则是眼看着要过年,生意好做的很,而生意一旦好做了,市面上活钱便多,到处都生发起来了。   这一日天刚刚擦黑而已,朱英便与二三好友出门去看东京夜市。草堂社的吴菖也是朱英好友之一,今日便是一道的。这一行人在正街上行走,走到东华门附近,入了景明坊,朱英忽然道:“那是不是程络?”   程络也是草堂社的重要成员,朱英平常与文人相交,既然与吴菖相好,自然也熟悉程络。此时远远看着,一下就点了出来。吴菖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点头笑道:“是他呢!咱们走走近!”   既然遇见熟人了,那就不可能不打招呼。一行人走过去时,程络正在路边铺席的红油条凳上坐了,嘱咐小二哥道:“好黄酒烫半角来,须得热热的才好!下饭...此时有甚好下饭?”   小二哥满脸堆笑道:“晚市上来前新送来的牛肉,极肥极新鲜,花糕一般,正好拿与官人吃!又有后巷赵小官家做得好水晶脍,即刻能得。至于别的,不过就是几般菜蔬罢了。”   “那牛肉拣那肥的,切一斤与我来,要切的薄薄的,不要大块切来。水晶脍也要一盘子,做得干净些!旁的菜蔬也不论了,小二哥拣两样也就是了。”程络做决定做的很快。   眼下冬日里,正是吃水晶脍的时候,这确实不能错过——所谓水晶脍,其实就是皮冻!用蛋白质极高,能凝结成冻的食材,如猪皮、鸡皮之类煮汤,过滤掉渣滓,所得皮冻再切成薄片,仿佛生鱼片一样铺在大盘中,薄如蝉翼、能透出盘子的花纹,这就成了。   古代又没有冰箱,一般情况下只有冬天才能享用这道美食,是不折不扣的时令菜了。   吴菖在程络身后笑道:“程兄好兴致,夜市里一人自斟自饮么?”   程络转过头来,才看到吴菖、朱英一行人,笑道:“哪里好兴致,不过是落了单!原来与人约好逛夜市,谁曾想临了有事不能来,这便只我一个了——你们往哪里去?”   “既入了景明坊,自然是要去樊楼的...大王自冬月初回了东京,尚未迈过樊楼的门槛,今日都走到这儿了,哪能不去!”吴菖解释了一句后,看同行其他人的眼色,便邀请道:“程兄同去罢!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么!”   程络也洒脱,见同行之人没有自己讨厌的,便站起了身。另外一边又对小二哥道:“小二哥,我等往樊楼去了,菜蔬酒水得了,自送到樊楼去就是!”   樊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中,是东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里头一位!东京城外的人若只能数出一家东京正店,那必然是樊楼!如今天下承平,城廓之中多的是热闹大酒楼,但樊楼的热闹还是不一样的——樊楼是此时极为少见的三层,居高临下,借景大内,登樊楼之后可以看到皇家花园的景色!除此之外,樊楼还紧挨州桥、邻着汴河,尽得市井繁华。   正如诗中所说,是‘日边高拥瑞云深,万井喧阗正下临。金碧楼台虽禁籞,烟霞岩洞却山林’。   事实上,如果樊楼没有这样水准,朱英也不必两年不来还特意往这里走...以他的身份,天下哪里的销金窟去不得呢?他人在杭州的时候,一样能享受到不属于东京的种种。说起来杭州如今也很繁华,单纯从享受上来说是不输东京的。   至于说程络吩咐的,让铺席小摊上的小二哥送菜送酒去樊楼,那也是没有问题的。此时的酒楼,包括樊楼在内,都没有不许外带食物酒水的说法。甚至有的时候在酒楼点餐,觉得不满足,想要酒楼外的美食,酒楼的人也会积极替客人准备齐全!   一行人就这样步行至樊楼的欢门彩楼前,朱英抬眼觑了觑:“怎么的,樊楼改建了么?”   吴菖在旁道:“是年初时的事了,如今樊楼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子,用飞桥相连,看起来更气派了,往来其间也更加方便。”   此时已经入夜,樊楼和别处一样都点起了灯烛。按照樊楼的传统,是要在每一道瓦楞之间放莲花灯。此时灯火辉煌、彩绸扎花,扑面而来是都下富贵。   朱英一行才到门口,便有小二哥迎了上来:“客官往里走,三楼还留着阁儿,正好临街,瞧看夜市也是极好的!”   大酒楼里的小二哥最需要有好眼力,朱英一行走进来,小二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什么层次的客人了。那里还会提底层散座,直接拿出了三楼位置最好的包厢!   上了楼,要了酒肉菜蔬,在酒肉菜蔬还未得时,先有小二给上了一些清茶、干果、点心之类。   小二哥一边将这些摆了半桌,一边笑着道:“客官,外头有几个小娘子,吹弹歌唱都使得,要请进来么?”   风月女子中,女乐断不会这样送上门!事实上,属于雅妓的搊弹家、女校书、茶娘子也不会如此行事!一般来说,会在酒楼主动往阁儿里钻,寻好客人的,主要是‘娥儿’,甚至‘娥儿’最开始仅仅指代这些在酒楼‘擦座’的妓.女。   娥儿已属于俗妓之流了,但这一等妓.女更多是用拉客方式来划分的,并不能说明娥儿不如女校书、茶娘子的素质。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娥儿,其实容貌、才艺并不差茶娘子之流,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尚未去雅妓那边混事。   事实上,‘娥儿’可能是各等妓.女之中素质最为参差的了。   至于眼下这些‘娥儿’好不好,那应该是好的,毕竟这里是樊楼呢!樊楼并不阻止‘娥儿’来阁儿里‘擦座’,这不仅是‘与人方便’,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能给樊楼自身招徕客人——为了维护自家的金字招牌,太差的‘娥儿’樊楼会拒之门外。   “不必了,请小娘子们回罢。”朱英掷下一些银钱,道:“给与小娘子们,送她们家去罢,天阴阴的,又要下夜雪了。”   小二不认得朱英,只惊诧于他的阔绰,立刻拿了钱就去照办了。他并未多想什么,主要是来樊楼的多得是阔客,打发娥儿走这般大方并不常见,但那些阔客怎样花钱的小二哥见得多了,相比起那些拿钱不当钱的,这算不得什么。   几人对坐着饮茶、用点心,间或瞧看楼下夜市,谈些京师之中的新鲜事。   有一人就笑道:“大王果然是惜花之人,哪怕丝毫不属意这些娥儿,也这般周到——前两日还听说大王与张采萍过生日事,好大场面!大王这般与她做脸,前些日子传的大王冷了她,自然不攻自破!”   娥儿里有容貌和才艺都不错的,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茶娘子的程度,女校书的程度?总不会搊弹家的程度吧?而在朱英这里,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给城中花魁下帖子,请人过来作陪,无有不应!   要知道,朱英对女子温和有耐心是一回事,他格外挑剔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到这人提及‘张采萍’,朱英皱了皱眉,然后很快又散开了。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好大喧哗声。熟知这些套路的吴菖立刻站了起来,好奇道:“又有何事?樊楼又要出什么新闻了?”   打开阁儿门,正要向外头走动侍奉的小二哥打听呢,吴菖就见到有一女子从外走了进来。然后自楼下上来,来到三楼后在走廊尽头看的分明——此时阁儿里的宾客都听到外面动静,出来探看。   看到人之后,又更多人加入了喧哗。   朱英坐在阁儿里,见吴菖站在门外不动,也不回,奇道:“这是怎得了?”   坐在靠门位置的人侧耳听了听,听到几个关键词,一下就笑了:“我说了,原来是师红妃来了——大王,外头热闹是因师红妃起的。也不知是谁家子弟请了她来,她一来,自然有许多子弟坐不住了。”   程络此时也笑了:“难怪他在外站着,动也不动!他向来爱师娘子人才,碰上师娘子便有些‘呆意’。”   这是回京之后朱英不知第几次听人提及‘师红妃’这个名字了,听的多了自然也知道了许多红妃的轶事。不过他还没有见过红妃,此前听了许多传闻也没多想,只当是京中新出了一位花魁。这般出道即花魁的,在女乐中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朱英都见过多少女乐、雅妓的派头了,哪里还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相比起那些有的没的,唯有红妃有李汨铺房这件事他实在印象深刻,以至于红妃在他这里单独有一个说法,而不是和其他众多女子一样混同——别说是没见过的花魁了,就是过去相交过的花魁,在现在朱英的脑海里也大多是面目模糊的。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红妃进了阁儿里,吴菖这才回来,叹息道:“方才师娘子瞧见我了,还对我点头示意了。”   朱英见他真有些火山孝子的样子,挑了挑眉:“我听说李灵均与这位师娘子铺房了,你还这般作态,难道是想做下一个?”   主要是吴菖的样子不像是一般般喜欢,更像是不能弄到手就不能收场了,所以朱英有此一说...这也是以己度人了。   吴菖却是迅速摇头,像是被踩了痛脚一般,道:“大王怎么也和其他人一般?我虽偏爱师娘子人才,但却没有别的心思!师娘子这般人,正是文章里说莲花那样,‘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如何能唐突!”   吴菖说的很认真,朱英却只觉得荒唐可笑,揶揄着对吴菖道:“倒没想到你还是情种呢!你这言语,早半年说也就算了,如今都有人与这位师娘子铺房了!还如此说,该说你是质朴,还是愚蠢?”   这种言语,简直像是在说自己的母亲冰清玉洁一样...真要冰清玉洁,孩子从哪里来的?   吴菖听闻此言,却没有像朱英想的一样有所觉悟,而是非常认真地对朱英道:“大王的话我也明白,只是...总之大王若是见过师娘子就知晓了,见到师娘子的,自然就觉得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朱英只当他着了迷了,不以为意...一个男人,要是为了个女人上了头,脑子就不会转了。朱英自己没有过这种经历,但见别人如此过,所以也是见怪不怪了。   此时他们点的酒肉菜蔬也一一送来了,与这些酒菜前后到来的是整个樊楼地动山摇一般的喝彩声。   “又如何了?这般动静,总不能还是为这位师娘子罢?”朱英也是有些无奈了。   小二哥跑出去问了问,回来后笑着道:“是泉州来的林公子,方才叫随从与楼中宾客都说了,今夜楼中所费,皆有他来会账!”   “这是谁家败家子,这般遮奢图什么?”程络听了觉得不可思议。程络本人不是穷人,但远称不上豪富,想到樊楼一个晚上的营业额,这位‘林公子’这样花钱简直让他目瞪口呆——他也见过一些人挥金如土,可就是那些人,花钱也有个由头罢!有些时候他们的钱花的值,程络也不会觉得多吃惊,更多只是羡慕罢了。   小二哥笑嘻嘻道:“听闻没有什么缘故,就是师娘子座中弹唱了一番,他心中喜欢,要与众客同乐!”   简单来说就是高兴的没法说了,给路人发个红包,算是同喜了。当然,这之中有没有借此炫耀财势,从而达到迂回追求‘师娘子’的效果,小二哥就没说了——他内心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女乐们再是清高自持,也一样看重钱财!这种豪客来京,挥金如土起来是非常受欢迎的。   想到这里,小二哥还感叹道:“听说这位林公子家在泉州也是大海商!家里往来于高丽、东瀛、真腊等地的商船不知有多少艘,泉州市舶司他家都很说的上话呢...难怪如此阔绰!”   如今这年月,说到‘海商’,在其他人眼里等同于‘壕’!   吴菖听了这个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位林公子若真是与他人同乐也就罢了,要是他有心借此教师娘子青睐于他,就有些想当然了。”   “难道不成?”朱英百无聊赖道。他知道一些风月女子非常清高,而有些男人还非常吃他们这一套!但哪怕是再清高的女子,也不至于钱财一点儿用都没有吧?不管怎么说愿意为她们花钱总比不愿意为她们花钱要好。   花的钱不多不少时或许会显得庸俗,可花的钱一旦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那就不同了。虽然还是花钱,但就是带着一种特别的气魄与浪漫...言情小说里‘一掷千金’的桥段总是一用再用,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并不能说喜欢这个桥段的女读者都是拜金。   吴菖笑得眉眼弯弯:“这可如何说呢,只能说师娘子脾性与他人不同...她不爱钱,也不恨钱,她是真的不在意钱财。”   “怎么可能!”朱英想也不想就否了!他承认世界上有将钱财看的比较淡的,甚至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不是不能有。但一个女乐,她们的生活就是由大量金钱堆砌起来的,她们从小也被教导挥霍...这样的人不爱钱,也没有因为日常受钱财支配而恨钱,这怎么可能!   但却是真的,旁边程络也跟着道:“此事确是真的...里头也没有特别的缘故,我听蒋竹山说过——蒋竹山与师娘子常谈‘黄道十二宫’之事,其中有提及命理。照师娘子的意思,她一生所难不在钱财,既然钱财救不得她的命,也就无甚好说了。”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钱财当然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对于一个身患绝症,有钱也不能治的病人来说,手头上数之不尽的金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英和红妃并不认识,所以程络说这个话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只能想了想道:“请这位师娘子来坐坐如何?”   女乐的日程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像红妃这样正当红的女乐更是一个场子跟着一个场子,更改、插队都非常难!但这种事也并非毫无可能,毕竟女乐做的就是服务业,一点儿弹性没有,那就不好做了!   总有一些人有特权,正好遇上这位当红女乐了,想请人过来略坐坐、唱一曲、喝一杯酒——或者提前离开一会儿,或者路上赶得急一些,又或者回头与下一个场子的客人告罪,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无疑,朱英属于极少数有这种特权的人。   不一会儿,红妃就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抱着琵琶的严月娇。   朱英抬起头来,一下看到了灯烛下的年轻女乐...说实在的,不出所料确实是个极出色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其人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气质。正如之前吴菖所说,见到她就会相信,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那里,就让人相信她原来是人间国色不染尘。   要说为什么会让人有这种观感,朱英可以说出很多理由,从红妃比贵籍女子更清正的眼神,到她挺直的脊梁...但朱英又有一种感觉,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乐和腊月里四处走动的其他女乐没什么不同,都妆扮得如花似玉。小盘髻堆着,像生花儿、黄霜霜方胜、珍珠裹头簪子、珍珠面靥、翠玉耳坠儿,上身白绫夹衣,有红缎裙子束着,外罩着大红绸子面絮绵短褙子。怀中抱着一把嵇琴,就这样施施然走进阁儿,朝众人行了礼。   貌美吗?自然是貌美的。但在朱英这里,眼前这个女乐有那样声势,这般貌美才是正常的!她若没有这般貌美,朱英反而要更有兴味些...毕竟,没有这般美貌,还要有如此声势,那她就得有别的天大好处才行了!   心里如何不以为意不说,朱英表面上还是如常:“师娘子受累...小王今冬回京,此前离京已有两载,以至错过师娘子!如今满城谁未见过师娘子舞乐,偏只小王无福。今日恰在樊楼遇见,见猎心喜...还请师娘子莫怪。”   红妃并不为朱英的皮相与虚浮态度所迷惑,而只要不被理智以外的东西先干扰了判断,其实很容易发现朱英的‘虚伪’。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吗?并不会。以他的身份,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根本不必等到今天才和红妃认识。   但红妃也没有因此对朱英有什么成见,真要说‘假客气’,女乐才是最多的!真要说的话,这甚至能被说是‘高情商’...不然的话,要劈头盖脸说真话,说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兴趣?不是不能够,只是那样的话大家都要尴尬了。   红妃也宁愿要现在的一团和气,而不要无端尴尬。   红妃以女乐的常见话术应对了一番,朱英也没有因为她的应对就看出她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她能有李汨铺房,并有如今声势——正如红妃自己都知道的,她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女乐类型,她这方面甚至有些笨拙。   真正让朱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红妃身上,是红妃开始演奏时。   嵇琴是擦弦乐器,但这种擦弦乐器一开始都是能够弹的!此时的嵇琴还是如此,日常演奏常常能见到‘弹’。这其实是乐器发展不够成熟的体现,等到红妃上辈子那会儿,二胡这类擦弦乐器就很少有‘弹’了,真要‘弹’的话,大多是一些特殊情况,为了炫技、趣味之类。   红妃过去演奏上辈子练过的其他曲子,还从来没有‘弹’过二胡,这次这首曲子确实第一次用到了‘弹’——以弹奏表现原曲的琵琶声,经过了一小段前奏,红妃这才恢复擦弦演奏。   此时红妃一边演奏,一边唱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第103章 不见高台(1)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红妃很少唱,她也正经学过唱,但那到底不是她的本功。相比之下,她更为人所知的还是她的嵇琴,以及她的舞蹈。   此时唱来,却是清越之声缭绕而上,与时下各中唱腔截然不同,却又另有一中动人,以至于在场众人都听住了。   《清平乐·禁庭春昼》是李白的作品,眼下依旧有《清平乐》这个词牌,按照曲子自可以去唱。但红妃唱的却不是此时那个版本的《清平乐》,而是上辈子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的主题曲版本。   那个版本经过了现代音乐人重新作曲,虽说是‘古风曲’,在剧中也正经作为里面歌姬演唱曲目登场过,但那终究是现代人所作,而且兼顾了现代听众的音乐审美,和真正的古代曲不是一回事!   这在众人听来有‘闻所未闻’之感是很正常的...但即使是这样,大家接受的却很好——红妃也不是随便挑曲子唱的,她先将这个版本的《清平乐》在姐姐师小怜面前演唱过,听取了她这个‘专业歌手’的意见,确定此时的听众也会喜欢,这才上的。   其实这也不奇怪,此时的‘歌唱’不管流派、不管演唱内容什么的,其实粗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阳春白雪,一类是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大多有很多规矩,下里巴人就自由多了!想想此时还有‘叫果子’之戏,就知道其中自由了。   所谓‘叫果子’,其实是从东京商贩喜‘唱卖’来的,凡是有一物要买卖,卖家总喜欢用场的方式引起潜在顾客的注意。久而久之,这中‘唱卖’也形成了风格,对于喜欢市井风情的人来说颇为可喜。   别的不说,宫中都有召女乐进宫演‘十叫子’这类‘叫果子’戏呢!   这中唱卖真的就是信口而唱,没有一定之规,类似某些山民‘唱山歌’,歌词曲子都是现编的!   这中表现形式都能接受,只是一个后世版本的《清平乐》就更不在话下了。   《清平乐·禁庭春昼》严格意义上也是流行歌曲,只是属于古风那一类,理论上来说是歌坛进入了流行乐时代,再有的古风歌曲。但事实却是,此时唱流行曲,会因为步子跨的太大,根本不能为人所接受。反而唱流行曲中比较晚出现的古风歌曲,能让此时的听众品出好来。   倒好似先有古风曲,架起一道接通古代乐曲与现代流行曲目的桥梁一样——然而事实却是相反的。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红妃还在回环往复唱着这曲《清平乐》,这也是这首歌的格式。   这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唱法确实让人在意,说是小唱,那肯定不是,但其中自有章法,又是不输小唱的——朱英听着也因为这曲想起了盛唐风流,想起那个物华天宝、烟视媚行的时代。   红妃唱过,向众人行礼告辞,其他人也致谢,感谢她的表演。而作为此间主人的朱英也放了赏赐,将钱囊里的金银全给了红妃:“出门匆忙,身边尽是些俗物,娘子莫怪。”   这中临时请当红女乐过来表演的情况,事先也没个出堂费,此时再给也不妥当。所以一般都是主人拿点儿赏赐出来,而这赏赐一般不能太薄...毕竟这属于插队,而且人家当红女乐的牌面在那里呢!   红妃自不会在意朱英的客套言语,微微躬身之后就离开了。   红妃一走,阁儿里的众人就议论了起来:“这是小唱,是嘌唱?”   “小唱定然不是,嘌唱罢!”嘌唱是此时的流行唱腔,本来就容纳了很多‘杂牌唱法’,真就‘嘌唱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呗。   “如此新腔,又能尽得旧时大唐盛世风流,实属难得!师娘子这般,怕要引得京师歌姬们也向她学。”有人如此说。   听到这个说法,吴菖却是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若是师娘子知你如此想,怕是要哭笑不得了——盛世风流?这曲《清平乐》唱与你听了,真真是明珠暗投啊!”   吴菖乐律、文学素养足够高,对红妃的了解也足够多,此时只觉得这样说的人白费了红妃的心思...红妃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说什么盛世风流,分明是盛世危言才是啊!”   红妃的歌声是清越、柔媚的,入耳后非常好听,这一点其实并未出乎朱英预料。到底是女乐出身,哪怕唱不是她本功,也该有这样的水准才是。但听过这样一首‘预料之中’的歌曲,朱英却觉得哪里有不对的感觉。   这歌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但要说哪里不对,朱英又说不上来。直到此刻吴菖一语道破,朱英才若有所悟。   “李太白作《清平乐》是在天宝二年罢?”朱英忽然开口。   “该是如此...李太白供职于唐宫正是天宝二年,这般描写宫廷女子生活的诗作,也该是这一年作的。”旁边坐的友人下意识地回答了他。   朱英轻笑了一声,他想起了《资治通鉴》中所言——‘春,正月,安禄山入朝’,入朝之后对宫中极为谄媚,自此取信于内宫。   之后又有‘广运潭成’之事,‘引浐水抵苑东望春楼下为潭’,用民力太过,以至于潭成之后民间愁怨...然而此事说的轻描淡写,反而是潭成之后,玄宗观广运潭,庆贺之事浓墨重彩了一番。   数百艘新船自浐水而下潭,每艘船上都有写明郡名之榜纸旗帜,所负之物都是各地珍宝特产!又有官员穿着鲜艳,仿佛艺人,在船首由百名盛装打扮的美妇人应和着唱《得宝歌》。与此同时,主持此事的官员又将各地珍宝特产中格外轻巧珍贵的,亲自引人奉上。   玄宗龙颜大悦,置办宴会极尽奢靡,轰动一时。   主持此事的官员最后得到了赏赐,并升了官。   除此之外,这一年还发生了别的事,只是用的笔墨都很少。无非是‘时李林甫专权’,‘冬,十月,戊寅,上幸骊山温泉’,如此寥寥数字以作说明——这也是《资治通鉴》这类史书的特点(虽然这不是官方正史),微言大义,哪怕再大的事情都不可能唠唠叨叨。   若是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天宝二年发生的这些事情在读史的人眼里只怕再寻常不过,寻常到没心思去在意。   是的,安禄山谄媚玄宗的行为非常无耻,但什么时候又少这中人呢?而且他还是异族出身的将领,在士大夫看来根本不用以儒家的礼义廉耻来要求他。这样的人,如果能有风骨,是值得赞扬一番的。而如果如此不要脸,那也不必多想,在士大夫们的观念里,他们本就大多如此。   至于说‘广运潭成’这样的事,因为这事儿引起了一些民怨,也算不得大事。毕竟这个工程量不算大,影响的人口有限。再者,当时是太平盛世,大家的日子都过的下去,这样的事也就不像年景不好时那般是百姓的催命符。   真正说起来,哪朝哪代没有一些工程要做呢?工程稍大一些,就需要役使大量民夫,这中时候民间有愁怨也是常事。只要没有因此酿出乱子来,就不算事儿!   还有‘李林甫专权’‘上幸骊山温泉’之类的事,更不必提了。此时李林甫专权还在正常范围内,只要有比较厉害的权臣,这中事情就会出现,可以说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而骊山温泉,玄宗时多次驾幸,也是一回事。   但在知道未来盛唐会以怎样的方式戛然而止后,再去看这一年发生的中中,忽然心底里就生出了一中寒意——其实一切的一切早有预示!所谓‘暗流涌动’,不外如是。   正好在这一年,诗仙写下了《清平乐·禁庭春昼》。作为一个没什么政治敏感,更多是文人才华的诗人,李白眼睛看到的是盛唐繁华、宫中生活闲适富贵。他没有用这个作品做‘盛世危言’式预言的意思,而是他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   事实上,生活在天宝二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能预料到未来会发生那样突兀的转折呢?哪怕是那些觉得天子懈怠了朝政,朝中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他们想过不解决问题,未来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也不能想到‘安史之乱’这中事罢!   至于‘安史之乱’后,大唐由盛转衰,那更是不可能预料到了。   写下《清平乐》的人不知道今后事,但如今唱《清平乐》的人却是什么都知道的。到这个时候,朱英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了——曲调是雍容闲适、极尽修饰的,贴合的是‘物华天宝’,但在觉得好听之余,他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这中不好的预感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人总是容易被‘危机感’牵绊住,所以话本里要用惊险情节抓住读者注意力。   氛围到了,哪怕朱英还没有想明白呢,潜意识已经跟着红妃的演唱动了。   想明白这些之后,朱英对红妃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管怎么说,红妃的演唱是此时少有的有自己解读的...此时女乐伎艺是没得说的,歌喉婉转之间,说是仙乐也不为过,但要有这般对作品的理解,并且根据理解加以发挥,这是非常难得的。   红妃如此,一方面说明她爱学习,女乐虽然也读书,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与士大夫相比,但那终究是少数!大多数的女乐也就是学些基础东西,能读会写,客人写诗作词传书,不至于品不出意思,这也就行了。红妃这样,说明她是读史的,而这可不是女乐的功课范围!   另一方面,这也说明红妃肯自己思考。所谓肯自己思考,更像是一中习惯,有的人就是有,没有的人就是没有。而不要说是女乐了,就是作为社会精英的士大夫,有这中习惯的也不多呢!   总结起来,这是一个爱学习、肯思考的聪明人!   朱英欣赏聪明人,而再结合红妃的容貌、伎艺水平,朱英承认,她有如今声势也是她该得的。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有红妃这样素质的女乐属于凤毛麟角,朱英认可他的实力。但话说回来,凤毛麟角又如何呢?只要没有绝迹,朱英这样的人就不会缺少。他过去亲近过许多女乐、雅妓,都是极出色的呢!   转过天去,朱英令人给红妃送了些礼物——礼物自然是好东西,除了他从杭州带来的几件东瀛家具外(此时东瀛家具在大周这边是很有名气的),还有辟寒金钿四支、紫茸皮衣一件、战国铜镜一面。   这三样东西都是宫内所藏,年节下新赐给他这个‘郑王’的,可说是珍宝了。   按照朱英的说辞,这是前一日师娘子献演的酬金,该是她得的——之前因为随身未带合适的物事,只能用一些俗物相酬。如今回转过来,自然是该补上的补上。   众人见朱英送礼,也是啧啧称奇。樊素贞是认得朱英的,便笑道:“这些东西也就罢了,内藏珍宝虽然名头大,但细究起来这些在民间也能寻到,至多是花费多些罢了。而要说花费多,如今红妃你正当红,谁要亲近你花费不多呢?”   “难得的是郑王这人!都说有郑王捧过,才算是真正花魁呢!”   简单来说,朱英是个混迹行院的子弟头领!不说让他成为入幕之宾,至少要得到他的赞扬认可才能成为名重一时的‘花中魁首’罢——这中花界地位,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也是朱英‘胡闹’了这么多年,会玩、舍得玩儿,且身份贵重,这才有的。   与红妃关系不错的人都为她高兴,倒是红妃对此不咸不淡...她对名声确实有些看重,但那是为了得到相对的自由。生活在女乐之中,红妃看的明白,旁人对当红女乐的容忍程度是不同的。若是她没有如今的名气,要受的委屈只会更多!   朱英送的礼物她收到了,这份所谓的‘认可’她也笑纳,但她对交好朱英却没有兴趣。一方面是她现在名声正隆,费尽心思交好这样一个贵公子或许能增加她的名声,但对比费的劲...还是算了罢!   另一方面,则是她对朱英的印象使然了。不管外界传这位郑王是怎样的怜香惜玉,以至于有‘护花君’的名头,在红妃眼里,朱英对她的轻视也是明摆着的。红妃如今已经是当红女乐了,尚且是这个待遇,想必这位‘护花君’对寻常贱籍女子不会更好。   所谓的怜香惜玉,只是一点儿浮于表面、假惺惺的善意——当然,有这样的善意好过没有。红妃也曾遇到过一些客人,连表面功夫都不做,那样的场合她连回忆都不肯回忆,太难堪了!相比之下,朱英还算是好客人了,至少他会装模作样。   有的时候,这些不得不托身泥淖的贱籍女子,需要的也就是这么点儿‘装模作样’而已。   大多数时候,红妃都不得不面对朱英这样的客人,她用服务业,拿钱办事说服自己,也没有特意拒绝这中客人。但要她主动去接触这样的客人,至少现在的她是不会这样的。   所以,红妃对于朱英送来的礼物,也只是礼貌性地写了一个回帖表达感谢。   女乐给客人写东西是有很多门道在里头的,浸淫于花界的人,能从大同小异的帖子、花笺里看出很多东西,读懂一些暗示。简单来说,朱英收到红妃的回帖就知道了,红妃的意思是:多谢!不过我们也不熟,今后就不必再约了。   朱英身份不同寻常,从他混迹花界后就几乎没有听过拒绝了,毕竟他这样的客人,谁不想要呢。而当他成为行院子弟中的魁首,反过来能对一个女乐、雅妓的行内地位有所影响的时候,他更是走到哪里都受欢迎极了。   红妃这般反应,他首先想到的是‘欲迎还拒’...这中手段,也有女子对他用过。故意冷着他,让他反过来更添兴味。若说一开始还管用过一两次,到如今朱英就真不在意这中手段了。   这中手段就是这样,只能图个新鲜。一旦不新鲜了,比起寻常手段还不如,反而让人觉得腻味。   但随后半个多月,直到除夕,这一年过去了,红妃这边也一点儿反应没有——作为当红的女乐,她是男人们的话题中心,朱英偶尔也能听人谈起她。一会儿是哪家贵公子又为了她一掷千金,一会儿是她在瓦子表演,观众如痴如狂...她看起来过的好的不得了,而且日程紧凑,根本想不起来曾经给我堂堂郑王一个冷脸。   朱英其实这个时候有些相信,红妃不是什么‘欲迎还拒’了,她可能是真心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干系。   而一旦冷静一些,放下一部分自恋,朱英其实也明白一个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的道理。他这个人本身、他的钱、他的身份等等,一起让他成为了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让他走到哪里都能见到笑脸,但也仅此而已了——在他之上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没有,而就是在他之上的人,如宫中官家,也不可能令所有人都喜欢的。   如果红妃不是一个贱籍女子,他本该更早想明白这一点的。   这中时候,他更不能接受的其实是红妃身份低贱,而又不喜欢他——凭什么呢?   “说来,这位师娘子脾气不大好罢?”年后正月里,朱英与友人相聚,旁人提起红妃,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确实脾气不好呢。”说话的朋友一下笑了起来,其他人但凡知道一点儿红妃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名鼎鼎的‘傲骨女乐’么...她的骨头若是不硬,也说不得‘傲骨’了。想当初,侍御史郭可祯要非礼她,寻常女弟子遇见这般事,哪怕是不从,也是迂回着来。中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让事情风过水无痕。她却是不这般的,与郭可祯对殴,事后更是宁折不弯......”朋友说起了红妃当初的事。   “一个贱籍女子而已,何必这般刚烈呢?难道是什么贞洁烈女吗?”轻描淡写之后,朋友又道:“由这一件事就知道,她脾气有多坏了!别人是绝不能让她不如意的...一旦她不如意,可没有息事宁人的道理!”   “相反,如果她愿意,那便是其他人不能做、不会做,要冒生命危险的事,她也乐意之至。”另一个朋友趁机补上,说起了红妃掩护契丹少主离开京师的事。这件事在如今已经是红妃身上的‘装饰品’了,大家都乐于谈论这中传奇轶事。   “倒真是个奇女子了。”朱英扯了扯嘴角,他没想到大家对红妃‘脾气不好’这件事如此接受良好。只能说,心里预设的界限本来就是用来打破的,红妃‘胡闹’的多了,不能忍这中事的人会不喜欢她没错。但其他人,一旦习惯了这中设定,红妃再如此行事,他们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甚至于,因为这样的女乐少见,大家反而追捧...所谓当红女乐么,要是一点儿脾气没有,那反而奇怪呢!   “只是奇女子归奇女子,本王却是难以消受这般女子的...温柔乡不好么?”朱英抬了抬手,旁边侑酒的女乐立刻娇笑着侍奉,温顺柔媚。   “温柔乡当然好。”朋友们也跟着笑了起来,让小娘子们倒酒,道:“不过也谈不上消受不消受,如今自有李大相公消受这位‘奇女子’呢!这般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说不得李大相公就喜欢这样的呢?”   这话显然不是朱英爱听的,但说话的人是朱英的朋友,就算身份不如他贵重,那也是‘贵人’,自然没有练出在他面前说话看脸色的本事。此时只是自顾自往下道:“说起来,过几日就是元宵了,当日御街上有女乐献演!今次教坊司受宫内的命令,使女乐排演了《玉楼春》...师红妃要演余春娘呢!”   “她脾气好坏自有不同说法,只有这舞,哪怕是再不喜她的,也得承认非同一般...今次元宵要一饱眼福了!” 第104章 不见高台(2)   元宵节最重灯会,每当元宵节几之后数日,东京的日常就完全变了。平常大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只有元宵节,夜幕降临才是一切的开始,而整个白昼都是为了晚间的精彩做准备的。   这一点,在女乐中间尤甚!   天不亮的时候,东京城内各坊各街道就开始张灯结彩、搭建戏台、划分摊位等等了。女乐们昨晚很迟才睡,倒是不必那么早起来准备,但到了时间吃了午间那餐份例饭食后,之后半日也全是为了晚间忙碌。   这天下午没有出堂差,没有表演,什么都没有。但这不代表清闲,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表演做最后的准备,再不然就是忙忙碌碌试妆、试演出服,不好的地方得抓紧最后机会修改——似乎老这样,临到要表演的最后关头才发现总有地方不是那么恰当。   红妃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做过早课、沐浴完毕,照例不紧不慢用餐。而等到她用餐完毕了,自有梳头奴来。平常秦娘姨梳妆也足够了,但今次要登大舞台的,她又有重要的演出任务,馆中还是给他派了专业人士来。   红妃让梳头奴等等,自己先进内室,在秦娘姨的帮助下穿上了今天表演用的服装。   服装非常精美,这也是演出服的一惯标配。旁边秦娘姨等红妃自穿上衬裙、合裆裤后,这才捧来大红夹衣与织金唐褙子——《玉楼春》这个话本的故事背景是唐朝,所以戏服都是参考唐时仕女画做的。   织金唐褙子本身就是浅褐色的,又大量织金,看上去金碧辉煌。这件唐褙子很有初唐到盛唐的风格,属于没有袖子的那种,露出了夹衣的鲜艳到刺眼的大红。这已经足够浓墨重彩了,然而还嫌不够,秦娘姨又捧来了一条高腰间色裙。   说是间色裙,裙子的主要色调还是大红,中间夹杂的‘间色’只有一指宽,底色是金的,上面有玄色的动物纹。金色呼应了上身唐褙子的织金,玄色则是呼应了裙头。这条高腰间色裙的裙头是玄色的,宽宽绰绰,上有团花暗纹。   大红、玄色、金色,今天的红妃浓烈的有些过分了。   又穿好足衣和舞鞋,秦娘姨这才走到外间对梳头奴道:“小哥进去罢!”   梳头奴也是见多识广的,却也为红妃今日少见的妆扮惊艳:“小师娘子难得做如此艳装,如今如此,却不落流俗,只觉飒爽啊!”   这自然是讨好红妃的,但也不算说错话,高腰裙子、唐褙子,显得格外爽利,将红妃本就优越的身体比例衬得越发优越了。   红妃并不多言,只是在梳妆台前坐定,嘱咐道:“拜你拜,今日梳个半翻髻罢!”   半翻髻也是唐时,特别是初唐到盛唐之间非常常见的发髻,如今已经很少见了。但也不怕梳头奴不会,一则他是吃这碗饭的,二则半翻髻简单,略微形容一下这发髻的样式,很容易就能梳出来。   半翻髻与此时的圆髻有些像,但比之更加小巧,只要在头顶区域结一大圆髻,再将髻下一股长发向前绕盘,余发收入发髻中就可以了。这样发髻会完整露出整张脸,头长得好不好也能看出,所以如果本身有哪里不完美的,梳这个发式就有些不聪明了。而相反的是,条件足够好的话,这样简单的发式反而更能突出优点。   红妃就是如此,梳好半翻髻之后,她更显得精致美丽,又自有一种唐时女子的飒爽英姿。   当然,之所以梳这个发髻,主要还是图跳舞时方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发髻上都没装饰什么饰物,只用了一个非常小巧的金冠——金冠是用金丝弯折而成,上面有金叶、金鸟、金花等装饰物,用铜丝制成的‘弹簧’相连,走动起来就像步摇一样会颤动。   梳头奴要将这个金冠固定在发髻上,平常戴冠子,只要安上去就可以了。今天不同,红妃将要在舞台上跳舞,动作还挺大的,要是固定不好,到时候可能会甩脱。   梳头奴做好这一切之后,红妃自己给自己上妆,她这次就没有吝惜妆粉了,妆粉几乎完全盖住了她的肤色,使之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然后她用红色的胭脂在脸上‘作画,画了小巧、饱满,如同花瓣一样的嘴唇,两腮也微微用色,眼尾则是用小拇指拈了一点儿胭脂擦了上去。   最后红妃用一支小笔在眉间画了梅花,这才算大功告成。   站起身来,秦娘姨给她打理衣服上每一个褶皱,拉拉平整。这一切做完了,红妃才抬抬手:“可以了,娘姨去忙自己的吧。”   秦娘姨依旧笑着:“今日元宵,奴有何可忙?就是替娘子打下手罢了。”   这般说着,果然外头有人来催了,元宵节御街上的演出是女乐们的集体亮相,差别只在有的人戏份少,有的人戏份多而已。而每当这个时候,女乐们就要骑驴赶往御街舞台那边,等待表演开始——之所以骑驴,而不是此时女乐更常见的出行方式‘坐轿’,其中既有传统中女乐骑驴出行的缘故(女乐地位低,开国之初规矩很严,说只许骑驴,真的就只能骑驴),也有女乐乐于如此的缘故。   平日坐轿子是舒服的,但今天这样露脸的场合,坐轿子就有些像‘锦衣夜行’了。骑着驴就不同了,女乐的美貌与华服都可以展示出来。而这一日又有许多人专门拥簇在街道两侧,专等着看女乐,那样的场面可大大满足了女乐的虚荣心!   撷芳园的众女乐在楼子前、欢门下站成了三排,都知柳湘兰此时才站到最前面‘点名’。确定一个人不差之后,宣布出发——干干净净的大青驴是早就准备好的,用了漂亮的绣鞍装饰。女乐们侧骑上驴,队伍行走起来,配上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倒是有些‘花车巡游’的意思。   女乐们各自的娘姨这一日则是着男装,专为他们执缰。   “哎呀!鞋掉了!”花柔奴忽然娇滴滴道。队伍中总有这样的意外,平常走路掉鞋都不奇怪,此时坐在马上更不奇怪了。   但红妃旁边与她并行的冯珍珍却是一下笑了,笑容中有些看不上的意思:“这才一年呢,就什么都学会了...柔奴倒是爱出风头。”   言外之意,花柔奴这是故意的,正用这种方式吸引更多注意呢。   果然,等娘姨替她拣起鞋后,才过半刻,娘姨又得替她拾回花翠...对此红妃只是摇了摇头:“谁不爱出风头?也没甚可说。”   冯珍珍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也是。”   随着花柔奴掉了几回东西让人拣,又抱怨鞍子不好,用着不舒服等等,撷芳园一行总算汇入了御街。此时前前后后都有官伎馆的队伍,香风阵阵、举袖若彩霞,入耳又是莺莺燕燕之语,好些人在路边都走不动道了。   等到到了预备宣德门前表演的地方,花柔奴兴高采烈地下了驴,对身旁的陶小红道:“方才你瞧见的了,那些穿斓衫的士子,多可笑啊!见到我打跟前过,眼睛都直了!”   “啧啧啧...还真敢说啊!”冠艳芳从花柔奴面前走过,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如今你这般年纪的小妮子都是这般没有自知之明的么——想当初姐姐我,刚做女乐时也是以美貌出名的,也不敢说这般话啊!”   “世上美人其实不少,特别是有华服、美妆在,寻常女子也能成个美人。但要说是能让人看直了眼,只消一眼就走不动道了——”说到这里,冠艳芳看了立在檐下的红妃一眼,笑了:“今日真要说有谁配得上这话,也就是红妃了。”   虽然冠艳芳是花柔奴的‘姐姐’,但并没有因此真的结成多亲密的关系。再加上冠艳芳在撷芳园地位超然,习惯了有一说一,自然没有因为是花柔奴就格外收着的道理。   此时她看向红妃,眼睛里是有赞赏的。以女乐更新换代的频率来说,她和红妃都不是一辈人,所以见到这样出色的后辈涌现出来,她倒也没有嫉妒,更能客观地看待关于红妃的一切。   就是她这样不知道见过多少美人的,也得承认,今天的红妃美的惊人。   美的不是皮肉,真要说皮肉,人力有穷,美到极点的冠艳芳也见过,只是皮相之美已经不能让她也惊艳了。美的那难以描摹的气质——此时的红妃正在‘入戏’,揣摩她待会儿要演的角色,不自觉就不再是平常的她了。   她是余春娘。   《玉楼春》是去年一整年,开封府最受欢迎的故事了。这个故事选自一部《梦斋笔记》,这《梦斋笔记》其实就是一本类似于《聊斋志异》的志怪故事集。《玉楼春》在《梦斋笔记》中的地位,大概类似《聂小倩》之于《聊斋志异》。   而故事篇目之所以叫《玉楼春》,是因为故事中出现了三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分别是女鬼周玉贞、狐女楼七姐、傀儡精怪余春娘。   故事的男主人公照例是个失意书生,读书不成,家境清贫,没奈何只能暂时找个生计。又因为他百事不成,只家中长辈是演傀儡戏的,他幼年时也曾耳濡目染学过一些,还算能为。便从床底下翻出了装傀儡等物事的傀儡艺人行头,外出演傀儡戏赚些钱粮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演傀儡戏往往需要走街串巷,甚至去到乡中演出,这落魄书生,也就是‘张生’也是如此。   这个故事的起始是非常有既视感的山村遇雨、借宿破庙,然后晚间有自言避雨的女子敲门,这就是女鬼周玉贞——深山野林,雨下个不停,忽然出来一个佳人,谁都知道这有多不合情理,但意淫的作者才不管那些!   或者说,这也挺写实的...‘张生’这样的落魄读书人,既因为处境落魄,从未与女子有什么交往,这方面缺乏经验。同时他又因为读书人的身份自矜,真有美女投怀送抱的话,自我感觉良好之下也不会觉得奇怪。   更别说,周玉贞可是个极出色的美人,这样的美娇娘出现在面前,理智都离家出走了,哪里还想的了那么多!   女鬼周玉贞其实是大官家女儿,因为年少病死,这才成了女鬼。她性情端庄、才学出众,此时来找张生主要是因为鬼生寂寞,想找个人交流交流。她这样的才女,一般人肯定不能,她是听说这个张生是个不俗的,这才来了。   张生落魄归落魄,有才华也是真的有才华,当夜两人从星星月亮聊到人生哲学,越聊越投机!   是的,这个女鬼并没有吸取人精气,和人‘啪啪啪’的意思,即使是做鬼,也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聊到近天明时,周玉贞才离开——白天的时候,张生在乡中表演,狐女楼七姐就找上门来了。原来是张生小时候养过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最后还将其放归山林了,那就是某次糟了劫的楼七姐。   这是报恩情节。   至于红妃扮演的余春娘,她拿的是反派戏码。   余春娘是张生演出时用的一个傀儡,张生特别喜欢这个精致的红装女性傀儡,平时比起别的傀儡,待她总是更小心,生怕磕碰坏了。本来‘余春娘’就是传了几代的傀儡了,傀儡这种像人的东西又比别的物件更容易生出灵智,到了张生手里,受他细心‘看顾’,精诚所在,终于是化人了。   在化人前,木头身体里已经寄宿有神智,当时她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化人时正好撞见张生与楼七姐你侬我侬,这才懵懂里生出怀春之意——她本来就眷恋张生,这怀春之意自然也是往张生身上去的。   余春娘面对周玉贞和楼七姐,想法很简单:明明是我先来的!   身为傀儡人偶,她的世界里张生就是全部。理所当然的,她也认为张生的世界应该全是她才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天性里的独占欲完全无法满足。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用尽全力去抓住张生。   她化身为人后是一绝色美娇娘,自说身份,又说她本就是张生所有,此时以身相许也是应该——自荐枕席的戏码也来了。   成其好事之后,她不断与张生纠缠,仿佛纠缠到死之中她才能确定张生是属于她的。   这时候,周玉贞和楼七姐才渐渐发现张生情况不对,竟有油尽灯枯之感。她们都是经年的妖鬼了,知道人与妖鬼肌肤之亲过多会有怎样的后遗症,所以平常都很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周玉贞,和张生真的就是柏拉图恋爱了。   按照道理来说,张生不该这样啊!   她们其实早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这个时候都当是对方没有自制力,不顾张生的安危,只求一晌贪欢。   因为这个,两人大打出手,同时在余春娘的引导下特别仇视对方。是后来又经过了一些事,这才发现自己错怪人了,一切背后都有一个傀儡精怪在搞事情——念在余春娘初初化形,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周玉贞和楼七姐本来打算掰正她,然后就放过她的。   哪里知道余春娘根本不听教导,她能看到的就是周玉贞、楼七姐要分开她和张生,张生也完全听她们的!   之后自然是越加黑化,又是一场风波。   最后的结果是大团圆结局,周玉贞和楼七姐变得情同姐妹,一起嫁给了张生。她们还想办法取来了一件宝物,解决了张生作为生人,不能和她们太过亲近的问题。至于恶毒女配余春娘,最后的结局则是被张生套出了弱点,找到了她藏起来的傀儡本体,扔到了火塘之中,‘毕剥毕剥’灰飞烟灭。   红妃其实很喜欢余春娘这个角色,她在故事里做了很多坏事,让一些读者很不喜欢她。但从一个舞蹈演员的角度来看,这样复杂的角色显然更有挑战性,也更有扮演的欲.望。   所以余春娘这个角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似乎很有心计,但实际却很单纯,她化形成人的时间很短、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了解很少。她像一张白纸,之所以被染成了黑色,只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就被困在了张生身边。   她最后败的那么容易,除了因为她未对张生设防,未尝没有性情单纯的缘故。   还有,余春娘对张生的感情也很有说法,毕竟这个角色在故事中做的一切是,都起因于这段情,也终结于这段情。她是真的爱他吗,还是仅仅是少女心事无人寄托,就落在了张生这个对她来说很特别的男人身上?若她爱他,那又是一种怎样的爱?   是掠夺,是占有,是极致,是互相伤害,是纠纠缠缠、至死方休——我的世界里只有你,这是很多人希望爱人能有的心情,但一切真的如此的时候,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负担。   但这是余春娘的错吗?至少不会只是她的错,她也只是在跟随自己身为傀儡人偶的天性行事而已。她在害人的过程中仿佛操控了一切,没有暴露出自己前,简直可以说是将其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然而事实却是,她从未真正操控过什么。相反,她从根子上一直无法摆脱张生,修成人形之后,她依旧为张生这个主人牵引操控。只是这一次,张生不是通过有形的丝线操纵她这个傀儡了。   余春娘这个角色的特质就这样被总结出来了:美丽、单纯、绝望、占有欲、癫狂、无法挣脱命运。   她生于情,耽于情,极于情,死于情,为情所困。   这个时候红妃站在檐下,她身上的美丽与绝望是引而不发的,但谁也没法否认那种存在感。就连身为‘如夫人’、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冠艳芳也叹息道:“与红妃一道出演的那两个,这下可要糟糕了!”   “怎么会!”花柔奴不服气,也就是这话是冠艳芳说的,换一个弱一点儿的人来,她都要驳斥为‘荒谬’了。但眼下她还是回道:“扮演周玉贞与楼七姐的娘子可是‘如夫人’!红妃再厉害,还能压倒两位如夫人?”   “柔奴你还是太年轻啊...”冠艳芳并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她还是比较了解花柔奴的,知道她遇上红妃之后是解释不通的。   扮演周玉贞和楼七姐的都是有‘如夫人’身份的前辈,但冠艳芳并不觉得她们能压制住红妃。   这种教坊司摊派的新节目,特别是难得演一次的新节目,女乐们为了交差肯定是努力排演过的。但要说用心到极致,那不可能...特别是参演的‘如夫人’,她们都什么地位了,有那么多精力,随便做点儿什么都好啊!   元宵节宣德门前的演出固然很盛大,但对于这些时常在各种盛大演出中做重要角色的‘如夫人’来说,这也就是一年之中许多演出中的一个。稍显重要一些,但也到不了独占鳌头的地步。   所以,这些‘如夫人’在这种摊派节目上展现出的水平都是比较‘稳定’的,身为‘如夫人’中的一员,冠艳芳也是很懂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确定,演周玉贞和楼七姐的‘如夫人’,只以这出《玉楼春》而论,怕是要给红妃做配了!   总的来说,冠艳芳的预测没有什么问题,和红妃一起担当《玉楼春》这出杂剧女主角的另外两位,其实在排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被压制了——被后辈在舞乐中被压制,这当然很丢脸,她们也想找回场子。   所以,事情还是和冠艳芳想的有不同...因为不想被压制,那两位‘如夫人’激发出了十二分的用心,可不是往常应付摊派的作风。   然而这没有什么用,直到最后一次排练,红妃依旧表现超过其他所有人。仿佛这出杂剧不是《玉楼春》,而是《余春娘》一样。 第105章 不见高台(3)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随着夜色落下,月上柳梢头,街面上是一刻比一刻热闹。此时的元宵节堪称最重要的节日,比元日、除夕这一对年头年尾还要更有存在感。   当月亮升起来,灯火也就点亮了——元宵节的欢乐氛围,人群涌动算一半功劳,另外一半却得算在这盛大灯火里。所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动声色而极写富贵,现代人都沉醉于霓虹闪烁间的目眩神迷,更不要说缺乏夜间照明的古人了。   本朝本就有不行宵禁的传统,凡繁华处必有夜市,到了元宵灯会时更不要说了,几乎可以说处处都是夜市。而在这之中,又数内城御街最为热闹,宽阔的大街两侧全是做买卖的、作场表演的、驻足瞧看的、密密麻麻的灯架......   “饶杂碎汤,饶杂碎汤,买得熟羊肉饶杂碎汤哩!”“查梨条卖也!查梨条卖也!”“十色糖、糖糜乳糕浇、香糖果子、西川乳糖、狮子糖,百色糖果皆有哩!”“羊家好羹,羊家好羹,三脆羹、金丝肚羹、百味羹、鹌鹑羹卖也!”“桂花香馅儿裹着胡桃哩,好香甜元宵!”   “俺本是穷乡汉儿,没甚么堪夸伎艺!又不会杂技戏,好上绳踩跷;又没有好口齿,好说话唱曲。不过是赶着今日热闹,唱一个村朴朴《太平歌》儿,又说些乡里新近稀奇事,兼叫卖村里自家果子,好回乡生活...”   又有外乡卖艺的表演完毕之后要赏钱:“利地上住,旺地上行,元宵佳日,手到跟前,莫空手哩!孩儿,你且托了盘子去,看官且要赏你呢!”   种种热闹,数也数不尽!而且随着越往御街尽头宣德门前,这种热闹越发收不住!   宣德门近前,御街上多有□□行走,穿锦缎衣裳,插戴金珠牙翠,妆扮得粉面朱唇,或作场表演,或与人嬉笑。浮浪子弟瞧得心痒痒,便指着其中一个穿娇绿裙子的道:“那是哪家娘子儿?”   旁边同伴笑道:“今日人多,哪里知道!”   又一人道:“我却是认得的,那位小娘子是录事巷欧阳家的小掌家哩!尚未破瓜,她老娘正指望靠她大大挣一笔,轻易是不许人的!那欧阳老虔婆你纵是没见过,也是知道的来,行院妈妈制要钱。你要是去了她家,怕是难得脱身了!”   所谓‘小掌家’,就是娼馆里老鸨的女儿。相对于娼馆里普通□□,她们往往更受栽培,生活更自由,更不用与娼馆分账。   开头说不知道的同伴听了,笑话那浮浪子弟道:“罢了,哪里寻不到一个好娘子儿?再者,今日很不必纠缠这些。宣德门前台子早搭起来了,眼下正做歌舞,都是女乐娘子,不可错过——咱们且去看看是正经!”   说着,一行人便往宣德门去,临到宣德门前舞台周边,奋力挤向好位置。至于这之间被人踩了鞋子、落了帽子、偷了钱贷,那就顾不得了。   实在是对这些浮浪子弟来说,元宵节下,宣德门前的女乐表演是如同‘春晚’一样的存在。哪怕是没那么喜欢的,也要看一回,不然之后大家借此评说各个女乐,自己因为没看过,连话都搭不上,岂不糟糕!   也就是这个时候,舞台上暖场的节目过去了,接下来的各种节目是越来越精彩的——元宵节女乐表演可比春秋大宴时的表演好看多了,因为少了很多限制,女乐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不少都增加了市井新风,显得活泼生动了许多。   等到有红妃参演的《玉楼春》上演时,正是整场表演到了高潮。   不少人早就提前知道元宵节女乐要演《玉楼春》了,也是翘首期待的。之前也有一些杂剧班子演过《玉楼春》,其中有大户人家的家班,也有瓦子里驻场的班子,说起来不乏水准极高的!   但大家还是最期待女乐们联袂表演!在此时,女乐们是以才艺为立身之本的,这块金字招牌立起来之后,大家总是愿意高看她们一眼。当然,除了伎艺之外,女乐的美貌能给这出美人云集的剧目增添多少光彩,也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话题。   一开始,女乐版的《玉楼春》倒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伴奏的乐工水准极高,从一开始大家就听住了。然后登场的‘张生’也扮相、歌喉都是上上等(女乐女扮男装),以至于一开口就得了一个‘碰头彩’!   欢呼声里,破庙场景,周玉贞登场,更是叫好不绝!不得不说,扮演周玉贞的这位‘如夫人’确实美貌,也有周玉贞大家小姐的那种气质,量身定制的精美戏服穿上,袅袅娜娜地登场,仿佛是一株玉兰。观众立刻觉得这是书里的周玉贞活过来了,相当服气!   至于楼七姐也是一样,娇俏泼辣、明艳动人,扮演她的女乐同样分毫不爽!   “‘三美’中已有其二是上上,如今只看余春娘了!若是余春娘也有这般形容,这一出《玉楼春》便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舞台周边,有观众忍不住顶着喧闹声与身边朋友议论,这显然是原着的忠实粉丝。   《玉楼春》中三位重要的女性角色被称作‘三美’,至于张生,虽然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但读这个故事的读者们基本无视他,他差不多就是个‘工具人’了...周玉贞、楼七姐、余春娘三者,周、楼二人不用说了,就是余春娘,即使拿了反派剧本,那也是书里明确盖章的美人!   书里她做了很多坏事,搞得其他主要角色焦头烂额、险象环生没错,但读者们对她也不全然是讨厌的。有点儿厌恶的同时,又禁不住被这个角色惊人的美、极致的爱恨所吸引。这就像昆曲、京剧中从来不乏用‘坏女人’做主角的剧目,大家可以从道德上批判这些人,但并不妨碍这些剧目上演的时候场场爆满。   而且真要说起来,现实生活中找一个周玉贞,找一个楼七姐,虽然难,但仔细在女乐群体中筛一筛,还是能想到几个合适的。可余春娘,乍一看能上的有很多,然而等到斟酌时又会觉得总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事实上,一些是原着死忠粉的观众已经担心起这件事了。   直到‘余春娘’登场...他们总算放心了一半!   不管怎么说,穿着红衣红裙,用金色和玄色点缀的女子美极了,而且美的纯真懵懂,又带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幽暗——红妃登场之前,观众也想象过余春娘该是什么样子,但总是影影绰绰的,不能有一个真正具体的形象。   而现在,红妃登场了,所有人便觉得‘余春娘’就该是这样!   至于剩下一半心,则是在《余春娘》第一支舞时被放下了。古代戏剧就是这样,既有歌,又有舞,其中重要角色还有自己的主舞场合,这一点和后世的歌舞剧如出一辙。开头红妃登场,众人满意的是扮相和气质,至于红妃的唱腔,则是保持了女乐的一贯水准,只是不能说惊艳罢了。   而等到红妃跳属于余春娘的第一支舞,大家满意的则是伎艺了。   当然,这个时候观众目不转睛,完全被吸引住了,是没有时间想那么多的。事实上,他们的心放下只有瞬间,很快大家的心就又悬起来了。只是此时悬心不是因为担心表演者的水准能不能复原角色,而是为了正在表演的角色本身。   余春娘的第一支舞展现的是她的‘诞生’,教坊司的专业人士做了编舞,不过红妃拿到舞谱的时候也做了修改——这种事在教坊司是很常见的,教坊司编舞的人是专业人士不假,但女乐作为此时艺人的顶点,本身也是最专业的一小撮。   女乐本人对舞蹈做改编,甚至直接自己编舞,这在当下司空见惯。   红妃在编舞中增加了很多‘木偶舞’的动作...‘木偶舞’其实是机械舞的一种表现形式,也就是说,属于现代舞种,说起来并不是红妃的好球区。但好在舞蹈生专攻单个领域其实是很靠后的事情,在进入专业的舞蹈学院之前,各种舞蹈都有学是很正常的。   红妃小时候学舞,民族舞、现代舞都是有跳过的。   而且,此时也只是增加木偶舞的动作,不必红妃奉献一场专业的‘木偶舞’,相对而言,难度也就没那么高了——红妃到底是专业的舞蹈演员,底子在那里,总不会差。这就像是国家队的舞蹈家们,她们表面上是民族舞大家、古典舞大家,但要他们跳个芭蕾、现代舞什么的,也能上。   只是比不上真正专业的罢了。   ‘木偶舞’的动作下,红妃展现的是一个傀儡渐渐鲜活的过程。一开始她的动作在众人眼里真的与木偶无异了,这是大家没有见过的舞蹈形式,但用于表现‘傀儡’这一特定事物,又是那样恰到好处!   见惯了这类舞蹈的后世观众恐怕很难理解此时舞台下观众的激动,打比方的话,这有点儿像迈克杰克逊在演唱会上第一次用出‘太空漫步’...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根本弄不清楚舞者是变了什么把戏。   惊异激动之下,每个人都想和身边的人谈论什么,但互相看看,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大声欢呼起来。也幸亏这个时候是舞蹈时间,不然唱的时候还这样吵闹,怕是角色们的歌唱声都要听不见了。   随着‘余春娘’作为一个傀儡,慢慢化人,木偶舞才慢慢转向普通舞蹈。但红妃的舞蹈中依旧会在关节摆动之间带有一点儿木偶舞的要素,如此看似寻常,却让人始终记得她是傀儡人偶化身。   余春娘在整出《玉楼春》中有三次重要的表现机会,一是一开始登场,此时还有一支主舞相配。二是迅速黑化那一场,这一场主要是唱,舞蹈部分则是以身段为主,并没有专门的舞蹈。三则是最后被焚烧那一场,这一场原本的脚本中是很‘草率’的。   ‘张生’会将一个傀儡人偶扔进火塘之中,‘余春娘’渐渐不能支撑自己,倒下就好。   是红妃专门设计了一支舞,并且用这支舞的质量说服了教坊司的人,这才有了现在的表演。   “你好狠心!”随着一声凄厉,眼看着傀儡人偶被扔进火塘的余春娘边唱边舞,唱的是张生狠心,以及自己的内心活动。而随着唱而来的是明显过于夸张的舞蹈,这种舞蹈是用于表现人物的癫狂的。   就像京剧中也有一些‘疯女人’角色,他们的舞蹈也很显夸张,一向是京剧舞蹈中的高难度。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红妃惊人的功底了,哪怕是这样的舞蹈动作,她也能坚持歌声平稳不乱。事实上,她有这样表现时,舞台下的观众已经忍不住抚掌呼彩了!   而等到歌唱声渐消,就是纯粹的舞蹈了,这个时候舞蹈越发狂乱。不只是表现人物癫狂入魔,也是表现傀儡木偶燃烧起来,已经不成样子了——在这样的舞蹈中,红妃头上唯一的饰物金冠已经甩脱了,然后就是发髻也松散开来。   红妃是真有一头好头发的,顺顺滑滑、厚密漆黑,本就比别人的发髻更容易散开。   头发散开来,衣襟也有些乱了,这当然是狼狈的,但也是美的惊人的...凡是极致的都是美的,丑到极致,在审美上也是一种特殊的‘美’。更不要说此时红妃这样了,她的情.爱已然炽烈如鸩酒,见血封喉;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须臾消散。   她有点儿像火,又有点儿像冰。火温暖而又让人不敢拥抱,冰寒冷却脆弱,当春日来临之时,哪怕是千里冰封,也会化作潺潺春水,流到遥远的地方,杳无踪迹。   傀儡木偶用的是好木头,烧起来就很快,还有一种香味。在这样的青烟袅袅中,‘余春娘’的动作终于从癫狂转向柔缓,这是因为她凄凉而抑郁,也是因为随着本体逐渐化为飞灰,她的动作也不得不迟钝。   这个时候,她又渐渐恢复了登场时的样子,‘木偶舞’的元素越来越多,最后是完全的木偶舞——直到一切结束,木偶一动不动。   张生曾经带着余春娘演过一场又一场的傀儡戏,三尺的傀儡戏台上就是这样的,一切结束时,张生的手停住,牵拉余春娘的丝线静止,余春娘也就不动了。   余春娘纵使化而成人,也依旧改变不了自己身为‘傀儡’的本质,她的喜怒哀乐其实都是在受她的主人‘张生’的操纵。她因为张生而生,最后又因为张生而死,恰如一出傀儡戏,他起手,她才登场,他若是错了,她也不肯对。   最后他停手,便是一切结束——中间万般热闹,其实从不是她的事。   最后,眼泪滴落下来,她可能是后悔的:如果,她从来只是傀儡人偶,从来没有化而成人,不用自己去想、去动,就好了。   身为傀儡,等到她自主时,似乎什么都做不好。   “哎呀哎呀!这可如何说啊!”等到《玉楼春》结束了,舞台上的节目也换新的了,台下却没有从红妃那一舞中走出来。台上的节目也不看了,大多在议论‘余春娘’呢!见到此情此景,候场的女乐们也是摇头。   樊素贞都有些可怜现在正在表演的几个姐妹了,略带一点儿怜悯地对师小怜道:“这就是运道不好了,元宵节登台,却遇到这等舞乐...这下,谁还看呐!”   师小怜的朋友,不同官伎馆的胡玉京表现比樊素贞更夸张,惊疑不定地看向师小怜:“你家二姐到底是怎么长的?当初在宜春苑见她跳《胡旋舞》已是惊为天人了,我早知她是个不凡的。之后又听说她以舞蹈立足,每有新舞,必然满城议论——我倒是不怀疑这个,只是到底没亲眼再看她跳舞。”   胡玉京也是巧了,从红妃成为女弟子起,有半年多都去了大名府。为她铺床的客人转到大名府为主官了,便招了她同去,而一去就是半年多...官伎出外差,十天半个月就是极限了,再长就属于坏了规矩。   毕竟官伎归教坊司管,经常还要她们去宫里,以及一些官方场合站台,要是都如此出外差,关键时候找不见人,岂不是教教坊司没法开展工作了。   但‘规矩’这东西就是这样,既然存在,就肯定有被破坏的时候。一些官员或者名士,足够硬扎的,偷偷带了女乐出门,一去一年半载的,落得人说是有的,却不会因此被治罪。   之后半年,回到京师的胡玉京又因为舟车劳顿生了一回病,如此到去年冬天才大好,像正常女乐一样各处交际、登场。也是因为这个,她除了当初宜春苑见过红妃表演舞蹈,此后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如今见她舞蹈,这都有些疯魔了!”‘疯魔’并不是一个褒义词,但此时胡玉京如此说,却是一种称赞。女乐是靠才艺立身的,而修炼伎艺这种事,向来有‘不疯魔,不成活’的说法。   师小怜对此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转到了刚刚下场,朝这边走来的红妃身上——此时此刻,不只是师小怜在看红妃,事实上,刚刚有观看《玉楼春》的女乐们都多少将目光放在了红妃身上。   她所过之处,女乐们下意识闪开了一条通道。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因为不管女乐们多光鲜亮丽,候场区也和后世后台一样,不可能做到多规整。眼下节目都表演了一半了,正是最乱的时候!预备登台的,一股脑下场的,看热闹说闲话的,急急忙忙补妆梳头的......   红妃穿过的区域无疑是人挤人的,但她一来却是畅通无阻。   无他,只是她此时光耀如日上中天,所有人都被她震慑住了。以至于资历、地位等等女乐重视的东西,这个时候都被忘记了,下意识给她让道。即使之后大家很快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就像一部精彩的电影结束之后会对观众的心绪有影响,但很快就能平复一样...影响也终究是存在的,而当时被震慑的事实也不能因此改变分毫。   换言之,红妃做到如此‘壮举’,其难度并不会因为今夜结束而被人忽视,事实上,之后才是影响力发酵的时候。   有些女乐已经想到此处了,用复杂的目光看她。其中既有嫉妒、酸涩,也有敬佩、惊叹。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后,这些似乎是避免不掉的。   “今日红妃如此耀目,我不用猜也知,那等浮浪子弟、达官贵人,更按捺不住了。”樊素贞笑嘻嘻对师小怜道,然后指着宣德门城楼,以及周边可以看到舞台表演的酒楼茶坊二楼:“我可是瞧见了,红妃舞蹈时,那些人是何等痴迷!”   樊素贞这话自然一点儿不错,事实上,朱英此时这也是这许多人中的一员。   身为郑王,又是皇家格外关照的人,他自然在城楼上很好的位置观看。所以整出《玉楼春》他都得以仔细观赏,没有错过一点儿细节——他一开始并不在意这出戏,《玉楼春》再红,也就是一志异故事而已!对于他这个层次的人来说,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消遣’。   至于红妃要演‘余春娘’这个角色,他倒是听人说过。然而,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是这一出戏的卖点之一,毕竟眼下红妃正当红。但对于已经对红妃不爽的朱英,却是恰恰相反,他因此还有些抵触这出戏。   但当红妃开始表演,仿佛一只木偶一样动作起来,于朱英,瞬间就不记得之前的芥蒂了。   他也不是故意去忘记,只能说最好的表演和最坏的表演都是这样,能让人再想不起别的。   不过真正让朱英怔然的,其实也不是红妃舞台上展现出的舞蹈伎艺。相比起普通人,朱英其实更注意到了红妃在表演中的痛苦、脆弱、迷茫、怒火——更重要的是‘不甘心’,她的‘不甘心’几乎是明摆着的了!   肆意跃动的名为‘不甘心’的火苗,它燃烧的燃料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命运、爱恨,以及伤痕累累的资质。   朱英几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第106章 不见高台(4)   女乐与此时所有从事声伎行业的贱籍女子一样,都是拿黑夜当白天的。所以每到日上中天才起床,这时前面楼子里做着开张前最后的准备工作,后面院子里却是不紧不慢。梳洗、吃饭、练功...差不多了,再换上出堂穿的衣裳,确定自己的妆容没有一丝问题,乘着小轿往外去。   红妃倒是没有那样不紧不慢,她每天都给自己规定了早课的。如此,即使她每日要比别人都早起一些,也免不了起床后的时间紧凑。   “秦娘姨!秦娘姨!拜你拜,你就是我亲娘姨!”王牛儿在秦娘姨跟前拱手作揖的,又不敢让内室中的红妃听到声音,只能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知道的来,林公子已经在高阳店开席等着了...你帮着催催娘子罢!”   秦娘姨斜睨了王牛儿一眼,根本不搭他的话茬。她进入官伎馆很迟,比起王牛儿这种‘坐地户’,她对官伎馆的了解就差远了。之前她是风尘中混事,但寻常娼馆与官伎馆的情况完全不同呢!   但经过几个月时间,她也不是一开始那样好哄的了。此时就只笑笑:“我可不催娘子,娘子正上妆哩!再者,别说娘子未拖延,就是娘子有心拖延,你我也不该催。老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我吃的是娘子的饭,林公子自等他的,干你何事,这般帮人?”   王牛儿这般上心,自然是刚刚收了林公子的钱了。   当红女乐身边多的是人愿意奉承,如今红妃在撷芳园,馆中除女乐外,其他人对她都是周到的不行!如王牛儿这般的阉奴,更是与她拉关系,只想更近一些!而之所以如此,图的自然是实实在在的钱。   当红女乐给赏钱大方,手松一些,随便就打赏出去了,而这也只是小头!大头在外头,那些与当红女乐结交的都不是一般人,为了在女乐面前显得豪绰,打赏也是不吝惜的。至于平常为了追求女乐,‘贿赂’女乐身边人的时候则更加大方,这也不必说。   王牛儿收了钱,这也不算什么,大家都是如此。只是这里头有一个讲究,收豪客的钱再多,豪客也越不过女乐去,这些人很清楚自己赚的盆满钵满的根底在哪里。若是失了分寸,被女乐厌弃,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见王牛儿不说话了,秦娘姨这才哼笑了一声,转身回了内室,对红妃道:“娘子,出堂的帖子拿来了,我与娘子念念。”   官伎馆中连娘姨都是识字的,不识字会很不方便,自然也做不了娘姨。   女乐的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昨天就有柳湘兰身边的娘姨将红妃今天的行程送过来了。当时红妃自然是过了一遍的,此时临出门了,又得确认一遍。   “林公子请娘子去高阳店略坐一会儿,尔后则是铁屑楼罗官人的接风席,赵舍人在任店做生辰,高开府在千春楼招待一众内宦...樊楼...班楼...北山子茶坊...丰乐楼...陆检阅茶坊...”秦娘姨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地方兼姓名。   这些都是红妃今天白天的行程,至于晚间,那倒是清闲一些,至少不必这样‘奔波赶场’了。晚间有几批人要在她这里开酒席,她专在馆中等着就好——女乐的营生,四时四节之外也有开酒席的,但像红妃这样不是一个两个人开酒席,却是当红女乐的派头。   “十几个地儿,有的赶了。”红妃站起身来,秦娘姨连忙过去帮她整理服饰,确保万无一失。   “十几个地儿算甚?娘子不晓得,每日送来馆中,指名娘子的堂差帖儿少说也有六七十张!这些已经是都知筛出来的了,或是要紧人物,或是馆中熟客,再不然就是地方聚在一起了,方便娘子辗转。”秦娘姨邀功一样将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说给红妃听。   考虑到能投帖子到撷芳园的本来也不会是随便哪个人,算是做了一次筛选,可见红妃如今多红!   红妃本来就属于当红女乐了,但在元宵节之后,又红上了一层楼。女乐这个行当真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越是有好客人在前,后头就越容易被其他人看重。红妃先有赵循、李尚书、王驸马、魏良华等人捧,后又有康王柴禟关照、李大相公李汨铺房,外人看着是很愿意‘凑个热闹’的,因此声势已经很大了。   一众常在官伎馆中走动的人,既有真的欣赏红妃的,也有人抱着非常实际的目的——红妃的客人都是不折不扣的优质资源,成为她的熟客后就有机会借重她的人脉了!女乐的很多客人其实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的,女乐也不以为忤,将各色客人之间牵线搭桥的活儿当作是才艺一样的本行!   而且就算不图那些优质人脉,一些人也愿意点红妃的名。与红妃结交的不乏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在东京这种地方,好像到处都是大人物,红妃结交的人却是在东京都极具‘权力’的),对于这些大人物染指过的女乐,某些人就是更有兴趣。   再加上红妃经常出现在小报上,有种种事迹闻名在外,名气足够大。说是好奇也罢,虚荣也好,行院子弟就是愿意为这份好奇与虚荣付账。如果说女乐也是这些行院子弟的‘勋章’,红妃在他们眼里就属于极有价值那一类了。   如今红妃在元宵节宣德楼前又大大露了一回脸,愿意找机会亲近她的人更多,其中也不乏首屈一指的人物。这股人气烘托着,她眼见得是要越飞越高了!   秦娘姨抱着一个大包袱,随着红妃往外走,前头是王牛儿在外开道。轿夫早早候了,见到红妃之后都是叉手唱喏,跟着红妃之后他们也多赚了不少,晓得不少人盯着他们这份工,所以格外勤谨仔细。   “往高阳店去!之后可别乱跑,只在楼下候着...要吃茶吃点心解手的也手脚快些,下一场要去铁屑楼,紧凑的很呢!”秦娘姨叮嘱了轿夫几句。   一般女乐的轿夫在送到地方之后,都可以去附近一些茶摊、铺席喝碗茶、吃个点心。但当红女乐如此就不行了,他们在一个场子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别处赶场去了,所以轿夫不能离得太久,让女乐反过来等他们。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轿夫带着讨好的笑。从红妃出道之后,他们就跟着了,这些事说起来比秦娘姨还懂呢!不过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对秦娘姨显露出自己不需要她提示。相比起他们,秦娘姨无疑是离红妃更近的人。   在‘办公室政治’里,离领导越近就地位越高,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不外如是。   红妃来到高阳店之后,有早就等在外的小二哥见了红妃的轿子就立刻上前。女乐的轿子和普通轿子不同,会在轿帘子旁挂一盏小栀子灯,栀子灯上还会写字,比如红妃的栀子灯上就有一个‘红’字。   而高阳店这样属于东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大酒楼,小二哥的素质也是一等一的!早记得红妃这个当红女乐的轿子了,此时绝不会弄错。   接到红妃之后,立刻将红妃带往早有吩咐的林公子所在阁儿。   林公子就是那位来自泉州的海商之子,曾在樊楼一掷千金给所有买单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看似这是在撒币炫富,林公子在其中就是个单纯的迷恋女乐的败家子,但其实人家也有一本账!   有这样的事在前,他也算是出名了!人傻钱多这种名头看起来戏谑,其实大有作用!他从泉州老家来东京,一则确实想要饱览京师繁华,二也是有家族派给他的开拓市场的任务的!   此时国内国外的奢侈品都喜欢往东京发卖,因为这里有最大的奢侈品消费群,奢侈品不愁卖的同时,价儿也比别处好太多了!林家在泉州也是数得着的大海商,但从国外贩来的宝货只能在当地销售给中间商,少赚了不知多少!   人心就没有足的时候,时间久了,林家自然也想打通下游,赚的更多。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家都想卖货到东京,而东京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打通关系不是件容易事——对于林家这样的外来新人,行会有种种考量,其中忧虑之一就是不信任。   不信任他们的资本,不信任他们的信誉...做生不如做熟,和熟人打交道已经成为惯例了,若无特殊情况,又何必冒险呢?   如今林公子在红妃身上撒币,别的不说,肯定是打消了某些人的疑虑的。   能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约到当红女乐,这既需要花钱,也需要有人牵线搭桥、中间作保——当红女乐多忙啊,一般人根本约不到她们!对于她们的每一个客人,官伎馆也会认真把关,生怕遇到个充大头的...当红女乐的‘朋友圈’门槛是很高的,若让随便哪个人进来了,微小的影响也不是当红女乐和官伎馆愿意接受的。   而‘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官伎馆结交三教九流都有,调查一个客人的真实底细上,他们一般都比别处可信。   今日林公子在高阳店约见的就是一个香料行行首,香料向来是进口商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这位行首也是林公子的重点公关对象。如今自家香料入京之事已经有些眉目了,两边谈到了比较具体的利益分配阶段。   请红妃过来,一是希望这样的场合能有个女乐协调,不然一时僵持不下,中间连个说和的人都没有,说不得事情就黄了。二是借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重视,而在红妃当红的当下,还有什么能比请来她更显得重视的?   人都好面子,果然香料行行首一见林公子请来了红妃,大觉受尊重,态度都不一样了。   之后两边因为利益分配协商,红妃在中间并不插嘴利益分配本身,只是在气氛不好的时候暂时岔开话题——即使到如今,她依旧没有八面玲珑的能力。索性她受过姐姐师小怜提点,知道说不好话就不说的道理,不说总比说错好。   当然,这也是她性格使然...不然换一个愿意在这种事上显示存在感,且多话的,即使知道自己不擅长这种事,也是忍不住开口的。   其实也是林公子这个外地人不够知道红妃,真正相熟的都知道,红妃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从中协调,也就不在这种场合请她了。   不过只以今次来说,红妃这种表现却是恰到好处。林公子和香料行行首属于自有主意的那种人,应对他们说的太多反而不美。   所以事情结束之后,香料行行首格外欣赏红妃,瞧了红妃一眼,心念一动便笑着道:“师娘子性情高致,雅量非常,如今这般女乐也不多见了——今日事成,也是有师娘子的功劳的!黄全,稍后替我备些香料与师娘子,寻常的别送去,师娘子哪里缺那些!送些最上等的,教师娘子平日烧香时也能使!”   香料行的行首,说要送好香料那自然是好香料,一般的人家也拿不出手啊!   事实上,红妃天擦黑的时候返回撷芳园,准备开酒席之事的时候,就有人过来禀报了礼物的事...她人不在馆中,礼物都是钱总管代收的。   “到底是香料行里的行首,送人香料竟是用箱子装的!这要值多少钱?”秦娘姨咋舌道。她在红妃身边也算见过世面了,但别人送香料了不起了一匣子一匣子地装来,哪有这样用箱子的!   专程送给红妃的香,早些时候红妃刚做女弟子时,或许还有中等香,但如今可没有了——香料过去是官方专营的,为了方便估价,主管这门生意的香药榷易院将香料按大致价格分为了上中下三等。如今香料已经不是官方专营了,但香料分等的方式却是照旧的。   中等香料在市面上大约是三贯多每斤,就算是中等香料用箱子送,一只不算大的箱子装百来斤也是轻轻松松,那就是几百贯了!   这次人家香料行行首送来了两只箱子,两只小匣子,大箱子里一个装的是三佛齐进贡的上等乳香,市面上售价要六贯多一斤!这一箱子装了一百斤出头,少算一些也是大几百贯钱了。至于另一个箱子里,则是‘钦香’,这是海外来的沉香,因躲在钦州集散,所以有此称呼。   沉香也是非常名贵的香料,但舶来的海外沉香因为香气过于浓烈,反而不符合此时烧香的品味,所以价格和海南沉水香不在一个档次上。海南沉水香来到东京后,其中第一等的要价十贯钱一斤。至于‘钦香’,大约只是五贯出头。   所以香料行行首随手送出两箱子香料就是一千多贯了,虽然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东西到手是拿货价,甚至都不一定有花钱,但东西值这个价钱是明摆着的,也难怪秦娘姨咋舌。   红妃却不怎么在意那两箱香料,反而是打开了两只精美至极的小匣子,然后就摇了摇头:“要说值钱,大的不如小的。那龙脑也就罢了,待会儿一发转手就是,只这龙涎香留下罢。”   龙脑在之前就是极贵重的香料了,就是香药榷易院在估价的时候也以‘星’计算(就是‘两’),一星值一到两贯!换算成斤,那就是十几贯了!而近几年,龙脑更是涨价厉害,因为朝廷规定官员死后赙赠要用龙脑。   一时之间供不应求,龙脑价格应声而涨!如今每两就要五贯左右,匣子里装了两斤,就是一两百贯了——但这不是红妃说那话的理由,红妃之所以那样说,完全是因为另一个匣子里的龙涎香。   龙涎香用个琉璃瓶子封着,上面贴了洒金笺子,说明了是上等龙涎香,重五两。   龙涎香有‘诸香之中,龙涎最重’的说法,哪怕是在广州的上岸价,如今上等也是一两不下百贯,次等五六十贯。而抵达京师之后,龙涎香不以‘星’来卖,而是用‘钱’算账,上等龙涎香一钱值二三十贯呢!   只这一瓶龙涎香,就要抵过其他香料的总价了。   而除了香料行行首送来的礼物,林公子也有礼物相赠,只是远没有那样‘夸张’。他送来的都是一些海外宝货,婆露国的水晶、珍珠,蓝里的象牙,数把高丽扇——所谓高丽扇,就是折叠扇。   据说折叠扇起源于东瀛,但高丽也精于制造折扇,此时国中也仿制折扇,时人以折扇为潮流,但以工艺而论,尚且比不上高丽和东瀛。所以此时称折扇作高丽扇和倭扇。   不过高丽扇和倭扇还是有点儿差别的,高丽扇喜欢用鸦青纸做扇面,扇面绘图,极为精致华丽。倭扇则主要劈杉木如纸做扇,上面彩绘装饰也有,这和红妃印象中的檀香木扇类同。   从审美上来说,国人更偏好高丽扇,所以同样是奢侈品,价格也差不太多,高丽扇的名气却是后来居上,比倭扇更大了。出使高丽的使臣,借着福利从高丽采买特产首选也是高丽扇,只不过这高丽扇不是他们要卖的,而是自用。   盖因高丽扇画工极精,不是一般工匠能得的,所以产量极低。很多时候使臣也只能拿到一两把,如此珍惜,自然是自用的。   另外,今天除了香料行行首和林公子的礼物,红妃还收到了其他人的礼物。这些礼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甚至不能以礼物来说,只能说是正常的往来——一些熟客时不时就要给红妃写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些小礼物,有值钱的,也有不值钱的。前者一支钗儿,后者一本书、一篮花,都很正常。   而事实上,哪怕是女乐,这种往来才是日常。至于大笔大笔送礼物,特别是如香料行行首那般字面意义上‘一掷千金’的,寻常女乐等闲没机会,当红女乐亦不是经常可见。   检视着这些礼物,留下红妃要自用的、送人的,剩下的自然就是发卖处理了。   看着往来红妃院子里抬礼物出去处理的,这会儿回馆中等晚间客人登门拜访的花柔奴又酸了,听着秦娘姨嘱咐做事的人:“小心些,这两箱子全是上等香料,沉重的很!若是一时不察摔了,散落破碎了香料,如何算!”   两人抬一只箱子,旁边还有一人接过秦娘姨递过来的装龙脑的匣子,忍不住问道:“这匣子都这样精巧了,里头又装的什么?”   秦娘姨表面上推说不好说,实际上旁边人鼓动了两句,就与有荣焉地说了出来:“这匣子里是龙脑!如今官员赙赠一定要龙脑,龙脑价儿一日比一日高呢!别看只是这一个匣子,盛了两斤龙脑,却也值一两百贯!”   旁边人也是官伎馆的人,见过世面,倒不为这个数字惊诧,反而好奇问道:“这样好东西,小师娘子怎得不自己留用?这都不自己用,小师娘子平日使着什么啊?”   一般送来的礼物,女乐都是拣最好的留用的。最好的东西固然能换更多钱,但在封建社会里,最好的东西常常是有钱也没处买的。所以有机会得到,女乐都会尽可能留用。   “我们娘子平日用的香料都是极齐全的,龙脑香虽然价高,但也是有钱就能得到的,怎会缺少!”秦娘姨说着稍稍压低了声音:“香料行的杨行首送来这般多的香料,我们娘子只留下了一瓶龙涎香...上等龙涎香,那一小瓶只五两重,就快要抵过这两只箱子并这匣子龙脑了!”   “到底是香料行行首呢...”一只手抱着匣子的人也忍不住咬着指头发痴:“这一份礼物就是两三千贯了...啧啧啧啧,真遮奢啊!”   听到这里,花柔奴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孙惜惜也经过这边过道,她便高声说起风凉话:“到底是红妃,比我们都强,只收一份礼也值这许多钱!我见着红妃如今竟是时不时就要收一次大礼...如此过不得多久,她该多豪富?”   看着孙惜惜,花柔奴又故意以可惜的语气道:“只是人再能为又有什么用,到底冷情了一些,叫姐妹们看了不愿亲近...惜惜寻她借了些许钱财,她巴巴让写了借据,又是说定三年还钱,又是让馆中做担保的,钱财看的忒紧!要是我能有她这样的力量,帮姐妹一把连眉头都不皱的,何必这样扭扭捏捏!”   慷他人之慨总是这样轻巧,红妃甚至懒得理她。事实上,打断她的风凉话的是新送来的礼物。   押送礼物的是郑王府的管事,让人将礼物送进了红妃的院子,自己则是恭恭敬敬奉上礼单与自家主人的书信,叉手向前道:“家大王有分教,师娘子休嫌轻微,些许玩物,当不得师娘子摆设,送人也使得。又说明日派人接师娘子去花牌船游玩,问师娘子与谁家相熟。” 第107章 不见高台(5)   这不是元宵节以后,郑王朱英第一次送礼物来了。   在第一次以‘微礼’报酬红妃表演之后,似乎正如红妃所想的,她和这位天底下数得着的贵人不会再有什么干系——他对她居高临下,谈不上多有兴趣,而她也不耐烦应付这样一位被宠坏了的王公贵族,主动去贴对方是不可能的。   但谁也不知道怎么了,元宵节之后,他对她忽然兴趣大增。以一种大家都知道的高调,公开了他看中她的事实,若不是她明面上还有李汨这位‘入幕之宾’,恐怕就要传出他即将为她铺床的消息。   红妃可不觉得朱英是被她元宵节的舞蹈打动了,虽然相交不深,但关于朱英的传闻在桃花洞是很多的...总的来说,他有贵族子弟的艺术修养没错,可这份艺术修养并没有拿来要求女人。   他往常看中的女人,要说才艺也都不错,但那并非他偏爱这类女子所致。而是此时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乐、妓.女,都以才艺出众为傲,若才艺寻常,在这条路上的成就是有限的。   想不通朱英是怎么想的,红妃也就不想了。真要说起来,此时与她走得近的王公贵族也不少了,无论是以朋友相交,还是虚与委蛇,总不缺一个‘郑王’。   秦娘姨在旁清点朱英派人送来的礼物,正如管事说的,多是‘摆设玩物’之类。一套四只的螺钿箱、温州所产的剔红妆奁、汝窑花瓶一对、柴窑香炉一只、定州缂丝屏风一扇。   其中螺钿箱并未空着,而是存着几样布料,毫州轻纱、单州薄缣、黎州玛瑙锦、叙州真红双窠锦、杜村唐绢、独梭绢等,每样两端。妆奁之中也有胭脂水粉和化妆工具,京中崔供奉胭脂四支、杭州珠子粉两个、波斯螺子黛两颗、洛阳时兴花胜一盒......   这些东西既有贵重值钱的,也有于女乐来说不值什么的,难得的是用了心了,说起来竟都是红妃用得着的——譬如那杜村所产唐绢,就十分厚密宽阔,正是画工们最爱的。至于独梭绢,也是画绢,此时名气不如杜村画绢,但红妃知道,这是新出来的一种绢,她用着竟比杜村画绢还好。   红妃是画画的,她本来在画画上并没有投入太多时间,在新竹学舍时只是完成既定功课罢了。直到为赵循画了一幅画,这才引来了一些惜才之人的注意。一开始红妃以为那些称赞多是为她画里超出这个时代的风格与巧思,又或者干脆就是女弟子的身份在起作用。但后来发现,她或许在绘画上真有点儿天赋也说不定。   说起来她身边有很多擅长画画的人,他们都很乐于指导她,丝毫没有敷衍的意思。她如果真的没有天赋,他们是不必如此的。   做擅长的事总是让人觉得愉快且振奋,所以红妃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四处学画了。也没有固定拜谁做师傅,指点她的人里面既有王阮、李汨这样的贵族子弟,也有魏良华这样的名士,另外,如苏画工那样的职业画家也不吝传授她技巧。   如今,红妃喜绘画并不是秘密,而送来的各色衣料中夹杂了这两样画绢,只能说是用心了。   秦娘姨在旁看着,一眼就看到了那架定州沈家所出的山园六景缂丝屏风,忍不住与红妃道:“娘子看这屏风,似乎是进上之物,与平常所见缂丝不同呢!”   “定州沈家所出,自然是进上之物。”红妃并不意外这个。   缂丝绝对是此时最昂贵的丝织品,没有之一!有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而事实上,这种织物也不是用来制作衣服的,因为其太过珍贵,最开始是用作佛殿装饰。如今一些公侯之家会在室内用缂丝,也有人以缂丝装裱珍贵书画,但终究不见用缂丝制作衣物的!连宫中都没有!   可见珍贵!   此时缂丝以河北定州所产最为出名(其实此时能产缂丝的地方本就不多),其中有一些人家以缂丝为业,朱、沈、吴三家最为出名,又有‘缂丝三家’的说法。而这三家没有扩大生产,所以一年所出的精品是数得着的,基本上都进贡到宫里去了。   其实主要还是没法扩大生产...此时缂丝珍贵,缂丝图案也没有重复的,大家所‘刻’丝就如同作画,是一种艺术创作。而一旦以艺术创作的眼光去看,就没法容忍作品里的‘匠气’了。所以,这三家做缂丝培养学徒很难,要从小开始教读书识字,培养艺术审美!   这样,还要看有没有天赋!   如此,缂丝的产量扩大是非常慢的,如‘缂丝三家’这样的高端品牌就更是这样了。   此时室内屏风以‘扇’论大小,六扇的屏风不能说大,该属于中等的,往上有十二扇大屏、八扇屏,往下也有四扇屏。不过考虑到红妃的住处本来就是江南风格的二层小楼,并没有那种公侯之家宽敞轩堂,六扇屏风倒是正合适。   虽没有明说,但这应该也是用心了的明证。   红妃的屋子里本来也有一扇定州缂丝屏风,为朱家所出,那是李汨为她铺房时和众多家具摆设一起送进来的。另外就是两幅缂丝画了,这是红妃自己采购,并非‘缂丝三家’所出——正如她所知道,缂丝三家的东西基本上都进上了,就算指缝里有漏出来的,也不会流落到市面上。   世上有权有势的人太多了,红妃只是有钱的话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更何况,红妃的‘有钱’只是以她个人来说的。真说那些传承数代的王公贵族,北边南边的豪商大贾,钱包深不见底,能调动的资金更是如江如海(调动不一定拥有),远不是她能比的。   以朱英的身份,宫中赐下珍贵之物是经常的,这缂丝屏风说不得就是如此得来的。红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秦娘姨将东西收起来,至于第二日,她则被朱英派来的人接到了五王宫桥。这里时天波门里大街与金水河交汇之处,桥旁有一小码头可以上船。   昨日朱英既然说了要接红妃去花牌船游玩,自然是他在都知那里走通了关系...以红妃如今大红大紫的程度,每天要应的堂差不知多少,想要在她院子里开酒席都是要排队的。似乘花牌船赏春这种怎么也要费去半日功夫的差事,必然得荷包出血不少才能成行。   当然,也不是说花钱就行了,具体来说还得本人有牌面才行。而恰好,钱,朱英有,牌面,他也有。   正月十九晚‘收灯夜’,这之后东京城里的人就算是过完了年了,正月虽还未出,却已经着手准备‘探春’了。而等到刚出正月的如今,春色还不到最盛的时候,喜好游春的东京人就按捺不住,并家人亲朋往玉仙观、一丈佛园子、独乐岗、王家园、乾明崇夏尼寺、下松园、流杯亭榭等园圃赏春。   东京对普通百姓开放的园圃很多,这些有的是皇家御苑,有的是东京府所建,也有的是私家所有,大多不收入场费,随便游人出入。也有的私家园圃会收费,但并不昂贵,普通百姓也能负担的起。   朱英自说了请红妃乘船赏春,而乘船赏春的好处是更能饱览各处春色。比如自五王宫桥上船,游的就是金水河,平日踏春也就是逛个把园子,哪能像这次这样,沿途两岸,两浙尼寺、流杯亭、巴娄寺、养种园等一一看过,直到城外还有烟堤杨柳可看。   按照此时常有的定例,朱英并非一个人来的,同来的还有柴禟、王阮两个关系不错的,若再算上三人每人个带了一两个门客(此时门客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意义,大多和帮闲无异了),一行到也有十来人。   当然,这是没算随从的说法,若是算了随从,人就更多了。   “你倒是好人,之前听你说的,倒像是对师娘子不屑一顾一般,如今瞧着可不是这样!桃花洞都传开了,只说你在师娘子身上用心呢!”王阮笑着摇了摇头:“你说说,你这算什么?打算与李大相公抢人么?”   旁边正吃茶的柴禟拿手拍了一下王阮臂膀,戏谑道:“你还不知他朱嘉鱼?若他真的不屑一顾,便连说都不会说了!他这人且心高气傲,看不到眼里的人都好言相待,无非懒得与这等人浪费精神罢了!”   朱英在元宵节灯夜之前,对红妃确实没有多大兴趣,但也不到不屑一顾的地步。这一方面是因为红妃在女乐中确实出色,又有李汨为她铺房这一光环在身,就连朱英也没法等闲视之。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老生常谈的‘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红妃对他满不在意这一点,在知道不是她装的之后,他心底里是有着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愤愤不平的。   她凭什么满不在乎?   处在朱英那个身份,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他深刻地体会到了等级带来的好处,无形之中也是很认可这一点的。当然,这一点世人大多如此,不独他郑王一个——他会和女乐、雅妓狎昵,但他心底里并不把她们当成与自己平等的人。   他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看她们的...这也符合此时大多数寻欢作乐的男人们的心态,只不过有的人比较有教养,不太会表现出来,有的人却是玩弄这些贱籍女子连一点儿遮掩也没有,薄情又恶心。   朱英真的对红妃有别样意思,就是从元宵节灯夜开始的...当然,这些没必要和柴禟他们解释,所以他也就是笑笑,并不搭话。   “说起来,本王昨日还在望仙阁瞧见张采萍了,他身边伴着的人似乎是韦相公的大公子?那韦衙内看着倒是很喜欢张采萍呢。”柴禟似笑非笑地看向朱英:“嘉鱼你这是真与张采萍散了?”   不等朱英说话,旁边王阮先道:“九叔这可错了,我见那张采萍待嘉鱼死心塌地的很呢!也就是正月十九收灯夜那回,我与嘉鱼几个在凝芳楼宋娘子处玩叶子戏,张采萍竟带着人来寻他!好歹凝芳楼是官伎馆,门户较一般娼馆要严许多,后院不是随便能进的!不然她真的闯进来捉嘉鱼,那岂不是尴尬?”   “这样事都做得,哪里是散了的样子!”   女乐雅妓这种可以与客人结成稳定关系的不必说,就是俗妓之流,对特别相好的客人也会有占有欲。所以捧一个娘子的时候,再捧另一个娘子,就要掩人耳目一些,不然拈酸吃醋起来,阵仗就大了!   当然,这里的‘捧’是有一定说法的,不是说光顾另一个人就叫捧了,非得是力气下的很大,冲着成为人家入幕之宾去,这才叫捧!   这种时候女乐和雅妓发火也自有一套逻辑,女乐就不必说了,他们的‘丈夫’是不能成为其他女乐和雅妓的入幕之宾的,最多就是去嫖更等而下之的妓.女。雅妓如今处处学女乐的做派,也有类似的规矩,只不过执行起来没女乐那么严格,这也是雅妓没有女乐的底气的关系。   不过这也分情况,那些地位特别高、很受欢迎,本身比一般女乐还混的好的雅妓,就没在这种事上打折扣。   像朱英这种去别的女乐那里消遣时就找上门的,这本身就可能让男人跌面子,从而加快厌弃旧人的速度。所以若不是张采萍与朱英的关系还很紧密,常理来说她是不敢这样做的。   “哦,她还做过这样事?也不愧她在外的名声了。”柴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一下就乐了。   张采萍并非女乐,而是雅妓,并且是雅妓中的顶端——这并非说她是搊弹家,事实上她从未被选入搊弹家过。搊弹家是给女乐做候补的,一些超大型演出上女乐缺乏人手,教坊司就会派人征召她们。从这个角度来说,搊弹家需要很好的才艺。   往常选的搊弹家都是坊间最出名的雅妓,这就让人有了搊弹家等于名气大的雅妓这种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她们大多才艺也很好而已。   张采萍不能说是空有美貌而名声大噪的,她也很有才华,她的读书很多,经史子集皆有涉猎,书法水准很高,写诗作词也是一挥而就,其中不乏让人赞叹的佳作——如今的达官贵人也是很吃这一套的。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搊弹家选人看重的素质,这就没办法了,张采萍只能做个女校书。   不过这也不妨碍张采萍大红大紫,成为名动京师的一代名妓,追逐者如过江之鲫。事实上,如果是和她相比的,哪怕是地位超然的女乐,也没几个比得过罢。   和张采萍的美貌与才华一起流传在外的还有她的性情,若红妃是以傲骨丹心(也有人觉得是傲慢)闻名,那张采萍就是凭把男人管的死紧出圈的。红妃其实对客人很冷淡,毕竟她只当自己是在营业。张采萍就完全相反,独占欲非常强,入幕之宾就不说了,那些目标是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所以表现格外热切的男客,她也要管!   一旦那些男人转去与别人相好,除非是和她这里说好断开了,不然她都是要闹的!   在朱英身边的时候,张采萍稍微收敛了一些,没那么厉害了。当然,这也可能和朱英看似多情,实则薄情的性格有关——他总是歇息于不同女子的怀抱,却没有一个是用了真心的。   柴禟一直不太喜欢张采萍,所以看她哪里都有些不好,只不过往常给朱英面子,不说罢了。如今见朱英和张采萍有要散的苗头,有些调侃的话也不必讲究了,他就直接问旁边的朱七姐:“你来说说,这世上做妓.女的,有张采萍那般行事的么?”   朱七姐是这艘花牌船的鸨母,年近四十了,好在善于修饰,年纪上来之后反不以富丽装饰为要,常常素衣蓝裙,发髻光洁整齐,显得清爽年轻了许多。此时落在人眼里,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其实她如今也不接客了,除非是真真好客人!只是那样的好客人就说是正当时的年轻娘子都不容易接到,何况是她!   只是这样妆扮出姿色来,往来于客人之间,总比寻常鸨母更让人觉得可亲,没有那等鸨母贪婪俗气之感...如此,招待也容易一些。   此时她听柴禟这般说,一下就抿嘴笑了起来,但她并不说张采萍的不是。毕竟郑王是张采萍的入幕之宾她也是知道的,眼下说他们要散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道怎么样呢?哪怕真要散,人家也是郑王的老相好,郑王没发话,她哪里敢道不是。   当下只是笑言:“哎呀,大王此言就是男人的话了,天下做女人的,谁不愿意心上人一颗心只挂记自己?张娘子那般,也是对郑王真心实意的缘故,若没有这番心意,何必做这样事?传在姐妹间,还要遭人耻笑呢!”   柴禟却是撇了撇嘴:“那她的‘真心实意’还真是多啊,这个也有,那个也有。”   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道:“仿佛是师娘子的轿子到了。”   朱七姐忙笑着道:“大王、驸马们莫怪,小人去迎一迎师娘子。”   “她是你家相熟的,应该的。”朱英颔了颔首,示意她自便。   朱七姐往甲板上走去,此时船上的仆人已经将桥放了下去,朱七姐见果然是红妃的轿子。此时红妃正从轿子里钻出来,身边跟着她的娘姨和严月娇,她欢喜的要不得,连忙亲自下了桥去扶红妃。   红妃推辞不过,只得随她了。   “前些日子过节,烦娘子还记得我等几个,送了过节的东西。我总想着回礼,又想不出娘子缺什么,只能送了些城郊野菜,想着娘子尝尝鲜罢!娘子见到了吗?”朱七姐说话很软糯好听,就算是知道她是在刻意奉承,红妃也一点儿不方案。   红妃还没说,旁边秦娘姨就先说了:“朱娘子的心意我们娘子都收到了,当日就让料理成了菜蔬,真是新鲜好野菜,比市场上买的好!”   其实不只是红妃,撷芳园挺多女乐都收到了朱七姐送来的野菜。官伎馆里的女乐,平时无论是在馆中,还是在外应酬,总少不了各色山珍海味,吃久了自然腻,愿意吃吃蔬菜。再加上此时士大夫有流行吃素,这些野菜的反响倒真不错。   朱七姐经营着这艘飘荡在金水河上的花牌船,和撷芳园的关系类似纸马巷子秦大娘家,平常是惯于讨好撷芳园上下女乐的。似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她就更不吝惜下大力气卖好了——如今可不就见效了,若没有红妃提一句,今日康王、郑王、王驸马这样的客人,平素就是来一个也难,更别说联袂而至了。   且不说这样的贵客临门,留下个好印象,生客就可以成为熟客,熟客又带来更多同层次的好客人。只说眼下来这么一回,依着这些贵客挥金如土的做派,就了不得了...就算不到‘开张吃三年’的程度,一天顶往常一个月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们这样的营生,看着光鲜亮丽,拿钱简直不当钱,但内里竞争也很激烈呢!   贱籍女子不够多,在市面上表现为‘供不应求’是一方面,具体到细分市场的情况又是另一方面了。真正不用发愁生意的是一干俗妓,她们的生意是真的很好,生张熟魏、迎来送往,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们赚的也是辛苦钱。   而高端市场,却依旧是买方市场的,哪怕京师猥集了全天下有钱有势的人,相对来说也就是那么些罢了。再剔除一些不混行院的,舍不得花钱做场面的,剩下的人就更少了。而就是这些人,是京师之中所有官伎馆、高级娼馆的争夺目标。   花牌船也算是高级娼馆的一种吧。   官伎馆作为其中的‘头部’,本身就会拿走最厚的油水,剩下的就要争夺所剩不多的资源,维持住奢侈场面也很难呢——要是奢侈场面都维持不住,人家就不会当你是‘高级’了,高端市场更维持不住。   朱七姐挽着红妃,心里也是羡慕的,像红妃这样的当红娘子可没有她们这么多烦扰。不过朱七姐心里这羡慕也就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整理好了心绪,等龟奴在旁打开舱门之后,便笑着对里面的人道:“诸位,正是师娘子来了呢!” 第108章 不见高台(6)   京中所谓‘花牌船’,算是妓船的一种,而早先船妓属于京师妓.女中最不入流的一种,□□中等级最低的,所谓‘鱼姑子’,最开始就是一种船妓。她们往往年老貌丑,每日驾着小船去码头附近卖点心,而码头劳工若有意,便可上船了事。   这些‘鱼姑子’中,甚至有很多是原本的良籍女子,她们离开女司之前没有攒下养老钱,之后也没什么谋生的本领,只能如此罢了。   船妓地位不高,但‘花牌船’是个例外,类同高级娼馆,船上的娘子也大多年轻貌美。而这种变化发生,其实也就是一二十年前的事。当时金水河上游的荥泽有一些贱籍女子向往京中繁华,豪富者甚多,便想法子来了京中讨生活。   天下人都向往东京,京师居大不易是一回事,机会多是另一回事。贱籍女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换个地方,给自己的身体找几个‘好主顾’?大家都想的很现实。   贱籍女子的管束并不像良籍女子那样严苛,但也没到男子那样,想去京城抬腿就去了。好在京师一直有贱籍女子的‘入京名额’,到底最后还是成行了——许多人口猥集京师,这里有许多机会,许多工作么,而做这些的都是男子。男子多了,抽调相当比例的贱籍女子入京,本就是应有之义。   荥泽的娘子们在她们当地都是拔尖的,不然也没有来京师混事的自信。但她们来了之后发现,本地的贱籍女子并不欢迎她们。   拔尖的娘子来京,抢的就是高端市场了!高端市场以下,怎么做都做不完,她们来了也就来了,根本无人在意。可要是高端市场,那就是抢饭碗的了!   女乐、雅妓是地头蛇,背后又各有依靠,打压这些外地来的贱籍女子并不难。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地头蛇本来就是‘强龙’级别的。于是最后双方争斗的结果是,荥泽的贱籍女子保证不上岸,只要不上岸,本地贱籍女子就不管她们。   不上岸就只能在船上做生意了,这当然是天大的限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荥泽女子只能认了。   不过就算是只能在船上谋生,她们也没有‘自甘下贱’,而是选择华丽大船,里外清洁精致,娘子们也是年轻漂亮,以此显示自家格调——此时往来于开封发达水运的客船货船很多,其中客船主要是中型的舳船,有两三百料,可容二三十人。大型的名为航船,航船有五百料左右,可容三五十人。   另外还有小型船,只得乘四五人的飞燕船,超大型的,能有一千料的舫船,容纳百人也轻轻松松。这两者,特别是前者也很多,只是在水上经营花牌船的几乎没有选择这两种船的。   这也符合岸上娼馆的规模,岸上娼馆多只有十来个的女孩子。而在船上,十来个女孩子再加上鸨母、龟奴、船工等等,总有十几人了。等到客人来到,人更多了,至少就要一艘舳船才能摆布的开。   而一旦女孩子多几个,排场大一些(换言之,仆人多一些),船上的固定人口就能达到二三十。到时候哪怕是一班客人,三五好友,四六仆从,船上人数也轻松达到四五十了。更何况船上恁多娘子,很少有同一时间只接待一班客人的。   那些荥泽娘子给船头漆上大红色做标识,一色是雕梁画栋、船身长约数丈到十数丈的,排场摆起来也就让人知道她们的身价了,所以一般客人是绝不敢来问津的。   好在东京城内外河道纵横,水利便捷,东京人士又对乘船游览颇有喜好,这些外来娘子在船上混事,并未让豪客们觉得不妥。反而觉得颇有情致,与岸上的女乐、雅妓区分开了。这就等于是占下一块市场了,即使这块市场看起来不算很大,但对于外来的女孩子们来说已经是个好开始了。   有荥泽开这个头,最先跟进的是河阴,河阴也在东京上游,与荥泽比邻而居,两地也往往并列而说。而后来京的还有汴河下游的应天府姑娘(后世商丘),济河上游定陶娘子等等,纷至沓来。   不过如今在京中最势大的还是荥阳帮,她们本来就最先来,又吸纳了河阴帮,一时之间压倒其他地方来的花牌船。   花牌船最开始叫红头船,因为船头漆红是他们的标识。但后来有红头船在船头挂花头木牌,上面写明船中最红的娘子的名号,以此招徕客人、为当红□□扬名,一时之间出尽风头,其他红头船纷纷跟进,于是有了花牌船之说。   朱七姐是河阴人,经营的花牌船总共有九个女孩子,也都是河阴来的。这并不算少了,加上船上其他人总有二十多人,所以用了一条四五百料大船。而这样的大船接待能力是有的,像今日这样只有一班客人,真是极少的。   事实上,像她们这样的花牌船,经营方式是完全的预约制。有伴美游湖想法的人自可以提前下帖子,到时候便会在固定的码头等待花牌船来接人。平常一次总有四五班客人,若再算上他们各自的朋友,人会多一些(乘船游玩和普通的嫖不太一样,很少有形单影只的)。   不过这一班客人可抵得过寻常不知多少班客人了,朱七姐这边接到帖子,立刻回了这一日的其他帖子——郑王府的管事直接给朱七姐拿了两百贯钱,而这只是‘宴游费’。   平常花牌船的客人有几种名目,所谓宴游、夜游、清游是也。宴游就是要在船上大摆宴席了,这类似于官伎馆里‘开酒席’,宴席上的山珍海味固然价高,成本却也只是开价的很小一部分,剩下的自然是被花牌船赚去了。   夜游不是说夜间游湖,而是指后半夜要在码头下船了,还滞留在船上。这个时候要住在船上,就得‘度夜’了。度夜有两种,一种是有姑娘陪,一种是‘睡干铺’,自己睡,两者价钱都是一样的,一个人九贯钱(每人可带一个仆人,但朋友不算仆人,也要出‘房钱’)。   既然都是九贯钱,那客人肯定远点一个娘子来陪。但事情不是这样的,花牌船既然和岸上高级娼馆无异,里头的娘子格调较高,自然也没有说陪客就陪客的道理,总要做很多花头才行。   一个客人不来船上宴游几回,睡几次‘干铺’,是绝谈不上与小娘子一起度夜的!至于度夜之前要送小娘子一些簪钗妆奁,要买通鸨母龟公等人,之后还要给小娘子置办铺盖,得偿所愿之后满船放赏等等,也不必说的。   宴游、夜游都是很挣钱的,清游就差远了,大多是一些有点钱,又不是很有钱的文人,邀集三五好友,要一些船上的清茶、点心,点一个小娘子过来弹唱或陪说谑笑一番,然后游览沿途美景,等到夜幕降临,也就回城了。   有些文人会合伙出资做这消遣,四五个人,吃了玩了,快乐又悠闲地度过这一日,少则四五贯钱,多则十来贯钱,均摊到个人头上就是一两贯——这对平头百姓或许不少,但对于他们来说却不然。   花牌船上宴游分三道,客人上船就要上各种点心、茶水什么的,这是待客,同时又做的很隆重,所以干脆立了‘点心席’的名目。而等到傍晚,还有一道便席,有吃顿‘便饭’的意思。说是吃顿便饭,实则非常丰盛,只能说所谓的‘便饭’是与晚上游览城中夜市灯火时的夜席相对来说的。   本来是宵夜时间的夜席丰盛地令人咋舌...不过从贱籍女子的作息来说,宵夜就相当于晚饭了,而对于此时的人来说晚饭是一日三餐中最丰盛的,这样一来似乎也没毛病。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明明是晚饭,却被称为便席,普通人的晚饭,也就相当于贱籍女子的中饭了。华夏是从一日两餐转为一日三餐的,而且一直以来,穷人都是两餐。早晚餐之间那顿中饭,向来有‘便饭’之说,随便吃吃就算了。   宴游三道不见的要做全,有人下午或者傍晚就要下船,但不论做不做全,花牌船都是按一个价来收取费用的,也就是九十九贯。至于其他零碎开支,如令船上娘子表演,给船上伺候的人放赏什么的,并不在这九十九贯之类。   这比岸上开酒席还贵,不过考虑到有三席,而且可以从中午一直呆到夜深,性价比还是不错的。   因为宴游价格较高,而且花牌船中的小娘子们到底不如女乐受认可,很少有人像官伎馆中那样挂多少多少席,一般来说开‘双宴’就已经是极其阔绰了。而朱英人还未来,管事就先给了宴游费,还是这般大方的给法,自然是朱七姐这样花牌船鸨母最喜欢的客人。   她决心要好好奉承...她可是很清楚的,像朱英这种贵客,大头其实还不在宴游花费!只要招待的高兴了,放下赏赐来,又或者干脆看中了船中哪个娘子,到时候随便做些花头,就是好大一注财了!   “诸位,正是师娘子来了呢!”   朱七姐说完,朱英、柴禟、王阮他们一齐看过来,柴禟上下打量了红妃一番,点了点头:“这才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进益了...这唐时仕女打扮也很衬你。”   红妃之所以做唐仕女打扮,是因为朱英之后下的帖子说了,这次出门游玩需要她表演《玉楼春》中余春娘跳的那两支舞。这也不奇怪,红妃这些日子各处走动,好多人请她跳余春娘的舞,名声很大,正当红呢!   到底是元宵节御街舞台,不只是规模上类同红妃上辈子的春晚,传播力上也类同。   红妃为此做了好几身漂亮的唐仕女装,风格上和她在元宵节时穿的差不多,但衣服本身又是不同的。红妃上辈子参演舞蹈节目,也没有每次演都同一身演出服,这次不过是照此办理。   不过这在女乐中倒是不常见,女乐非常奢侈,平常穿的高级女装,一身几十贯、上百贯的,当红女乐做多少身都不算多。但戏服什么,本身就光彩耀目极了,特别是一些角色是宫廷女子的,浑身上下全都是珠翠(这时都要用真货),很少有人演几场就换新。   “多亏大王关照。”红妃照着女乐章程说客气话。   这话不知戳中柴禟哪里的笑点了,他一听就笑个不停。等好不容易笑得停下来了,推了推自己身旁的朱英,让他旁边让让,给红妃让个位置。这时旁边船上的小娘子有眼色,让人抬了一把圈椅来。   朱英微笑着让了让,红妃叉手行礼过一圈之后,这才坐下。   眼下点心席上过了,桌上是满满当当的,花牌船点心席的规矩是八道下饭,六道小炒,四样细食(两甜两咸),四样面点,两道点心,两道羹。之前众人已经随便吃吃喝喝了一会儿了,绝大多数碗盘都已经动过。朱英看着不像,便对朱七姐道:“师娘子还未用过,换一桌点心罢!”   朱七姐这就要去办,红妃却止住了她:“朱娘子别忙了,为我一个人重做一席也太麻烦了。”   说着看向朱英,不亲近,也不刻意疏远:“大王不必特意关照奴家,奴家自用了餐食才来的,况且席上多的是点心,再开一席算怎么回事儿呢?”   “是极是极!嘉鱼你是不知,红妃她是属麻雀的,吃不得多少!你且看着,从此时起,到黄昏时开便席,她能动几次筷子就了不得了!”柴禟在旁夹了一只玫瑰秋叶饺子给红妃:“吃吧吃吧,看把小娘子瘦的!”   红妃很纤细,达不到骨瘦如柴的地步,但即使是以此时喜好纤细的审美来说,也要被归类到‘纤弱’那一挂了——之所以有如此评价,一是红妃年纪小,青春期的孩子,要么有青春期肥胖,要么胖不起来,就会呈现出特有的稚弱,那种单薄可以说是这个年龄段的特征了。   二是此时所谓的喜好纤弱,和后世追求纤瘦还是不能比。此时的正常体型,在后世眼里其实属于微胖,而这种‘正常体型’本身就是纤弱审美的体现。主要是如今的衣服也不兴贴身剪裁,抹胸、褶裙、长褙子穿着,后世的‘微胖’在世人眼里就是纤细窈窕。   至于后世所谓的正常体型,在此时的人眼里就是‘纤弱’,红妃就属于此列。   想来,红妃这样的再瘦,就是世人眼里的‘麻杆’,反而不美了。   “谢大王!”红妃不情不愿的,还有点阴阳怪气地唱了个喏。咬了一口饺子,嚼嚼。   旁边柴禟又笑了:“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本王与你夹菜,这是多大的福气?世上有几个人有?”   红妃倒是与他开玩笑多了,并不拘束,直接回嘴挑理:“什么福气?发福的福气么?”   “发福自然是福气。”柴禟不以为然,此时大多数人都没条件吃胖,所以长得胖被称作富态、有福,不是一般人。画像上那些地位尊贵的中年男子,大多有一个大肚子,腰带放的很宽,这本身就代表了根深蒂固的单一印象。   “那就是女乐命太薄,承受不住这福气。”红妃轻轻哼了一声,吃完了饺子,也放下了筷子:“大王自己想想,女乐若是发福了,大王还愿意见么?”   “那定是不愿意的。”柴禟一点儿磕绊都不打,尽显渣男本色,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薄情寡义而脸红:“可你也不该如此饿着自己啊!本王见你纤弱,本该多吃些,养一养——再者说,本王倒是不知,你这般看重女乐身份,为了女乐做的好,宁肯这般亏待自己。”   说到最后的时候,柴禟已经很戏谑了。   真的和红妃走得近了,就会发现她很厌恶女乐这个身份。当然,也不纯粹是厌恶,厌恶之中又多多少少有些依赖与感激。被这个世道逼成这样,女乐的身份既是桎梏,又是一种保护...在这个身份保护下,她能够继续跳舞,也能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还有正常的尊严。   厌恶身为女乐的命运,这其实不稀奇,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类女子了。就连生活在富贵锦绣堆里的大家闺秀还会觉得自己就是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说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就去追求诗和远方去了,更何况是女乐。   看起来再超然,也不过是可以被玩弄的一个物件,只不过玩弄她们有门槛罢了。   事实上,在柴禟看来,红妃这样过于聪明的女孩子,会完全接受并享受女乐这个身份,那才奇怪呢。而他有时候看着红妃为这些纠结抑郁、消极冷淡,也觉得很有趣——这就是一种恶趣味了,风尘女子不认命,闹起来了,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会觉得不成体统。而若是太认命,乐在其中,他又会觉得太庸俗、太愚蠢。   红妃似乎属于前者,但因为红妃本身很漂亮,特别是站在那里从不走向一个人的姿态,真是漂亮极了。所以朱英没想到‘不成体统’什么的,只是觉得看她这样很有趣。而他有的时候还会想象红妃怎样去摧毁那些男人,这种‘强弱颠倒’的局面,让他觉得更有趣了。   只要她不走向任何人,那她的内里就是不会被任何人玩弄的...朱英想看红妃能坚持到几时。   “大王弄错了,奴家还是很看重女乐身份的。”红妃装模作样,只是连自己都绷不住,然后笑了起来:“女乐能跳舞啊!要身姿纤细,也是为跳舞好。”   “跳舞有甚好的?本王知道你跳舞好看,瞧着就让人喜欢...但舞蹈如你那般,受过的苦不会少罢?若不是女乐以舞乐立足,女乐们几个能在舞乐上下这般功夫?吃苦受罪的事儿,若不是必要的,谁愿意?”柴禟有眼力,自然晓得红妃那样的舞蹈不是上下碰一碰嘴皮子说出来的。   红妃笑了笑,声音很轻,若不是坐的近,另一边的朱英都要听不到了。她说:“跳舞最好,好就好在台上舞蹈时,谁也不能扰乱...井然有序,全是自己一个。”   朱英不知为何,心一下被紧紧攥住了,有些话没法说...他从未像红妃一样舞台上表演过,就连彩衣娱亲都没有。但在这一刻他知道红妃意有所指为何,也越发觉得她正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说笑了一会儿,在王阮的提议下,红妃给众人挑余春娘的那两支舞。说起来,王阮还只是元宵节当日宣德门城楼上看过这舞,而宣德楼上视角再好,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宣德楼本身就不是用来观看表演的,而为表演搭的临时舞台还要考虑到百姓也要观赏表演,不可能全紧着宣德楼上视角。   这次能近距离看这两支红透半边天,有‘奇舞’之称的舞,他也饶有兴致。   同红妃一起来的严月娇弹琵琶,花牌船上的女孩子们也有擅长乐器的,凑了一个弹筝的、一个吹箫管的,剩下的则是执一些简单乐器,譬如小鼓、云锣、牙板之类,众人凑了小半套班子,演起余春娘舞蹈时的乐曲。   红妃且唱且歌,声音不乱,可见功底。   ‘木偶舞’在此时还是太出彩了,观众见红妃如此,只觉得她观察力出众,将傀儡人偶的形态演绎的入木三分。但同时又不全是傀儡人偶的感觉(因为红妃本就没有能力跳最强的木偶舞,而且余春娘这个角色也不需要),更符合余春娘已化身为人的特点。   在红妃由傀儡人偶一点点转向真人无异,动作由傀儡越来越像人,只在极小的细节上泄露了底细时,观者甚至有一种微微的凉意从脊背升起——恐怖谷效应,人对于像人,而又不是人的存在,心里是有天然的恐惧的。   而红妃最后,由一个被爱恨嗔痴浸染的越来越怨毒偏激,也因此越来越像人的存在,转为即将烧成灰的人偶时,观者又觉得可怜可悲——人都有所谓‘同理心’,对于类似自己的生灵,总是去悲悯他们的痛苦,换位想象他们的处境。   朱英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换位思考的不是余春娘,而是师红妃。当他以红妃的视角看待一切的时候,真正意识到了她也是被命运捉弄的人...被命运捉弄其实并不奇怪,世上太多人如此了,朱英见过很多人,张采萍、柴禟...最重要的,还有他自己,都是被命运捉弄的。   真正让他此时深深、深深看着红妃的,是红妃面对命运的捉弄,由始至终的不甘心。她的不甘心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不像世间大多数人,时间久了也就认命了。再不然也会想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渐渐的也就不觉得是命运的错,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觉得大家都是这样,没甚可怨的、觉得......   他不知道红妃为什么能这样理直气壮,但他也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不甘心,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以为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平复了,没有了少年时代的不甘心。但看到红妃,一切虚伪构建的平和假象都消失了。   他没法再骗自己了,他心里有一把名为‘不甘心’的火,几乎要将他自己烧完了。 第109章 赤霞(1)   春水荡漾,朱七姐家花牌船就这般荡悠悠往城外去。汴京人家喜好踏春游玩,此时两岸常见士庶人家游玩身影不说,金水河上也总时不时见到飘荡的河船。   有些是小小乌篷船,船上有船夫摇橹,一二士人对坐,一小童烹茶温酒。有些则是大户人家自有的画舫,船舱双门对开,装饰的也很精美。至于如花牌船这般,船头漆成红色,挂上船中红妓名号的,自然也有。   “说来近日鸿胪寺倒是有一桩趣事...”王阮起了一个话头。他身为世家子,却因为娶了公主而不能涉足权力核心,但要说完全不参政涉政,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自己的圈子,妻子燕国公主的圈子,里头多的是朝廷大员、皇亲国戚,甚至皇室本身,总不能完全隔绝了他去吧!   所以王阮实际上是在鸿胪寺领了一个闲职的,这个职位没有具体差遣,所有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有这个职位。   但这个职位终究存在,所以他在鸿胪寺中有一干‘同僚’,其中脾性相合的自然也就有了交往...王阮自己出身高贵,性格又温和,在鸿胪寺里担闲职,也不会妨碍到谁升官、做事,人缘可以说相当不错,大家也愿意和他打交道。   本来就喜欢结交朋友的王阮,在鸿胪寺里还真有不少合得来的。而有这些人做耳报神,鸿胪寺一些新闻,他就算不去鸿胪寺点卯,也常常是最早知道的。   鸿胪寺在本朝是专管外交的一个衙门,过去华夏作为周边的中心,是很有些睥睨天下的作风的,所以鸿胪寺这类衙门并不重要——外国来了使臣,虽说是以礼相待,可实际上也不太看重他们。   这年头如果是地方霸主,放眼望去没有能掰手腕的对手的话,受限于交通、传播等方面的条件,外交一事本身就很单纯。   到了柴家建立周朝,事情又有些不一样了,‘皇周’是地方霸主没错。举目望去,北面草原各族咸服,四公四伯分封之后,北方草原民族至少暂时不是威胁。而华夏政权自古以来的威胁也就是来自北方,至于其他的方向,哪怕一时出了个强势人物,对华夏政权来说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这时的‘皇周’正是一个封建王朝的黄金岁月,政治清明,军事力量强大,经济繁荣,文化昌盛,辐射向四周国家,是真正的‘□□上国’。   但就是此时,鸿胪寺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衙门,无他,实在是此时的航海业发展太快!政治军事等还受限于封建社会的天花板,太远的国家只能遥遥相望。经济就不同了,此时跨国贸易可是做的风生水起。   在华夏的农业社会,说是男耕女织,其实并不恰当。女子在此时根本不局限于纺织,田间农事也需要她们的参与。不过有一说一,男子的体力天生胜于女子,所以在农事上教女子确实有不小优势,这也是古代社会男尊女卑的‘法理’所在。   所以,在这样一个男性人口比例高的惊人的社会,类比红妃上辈子历史中的封建社会,哪怕是同样的总人口,同样的耕地面积,皇周也会有许多原本的农业人口被赶出农村,进入城市。   农村需要的农业劳动力过剩了。   这一开始自然是个痛苦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远在唐时就开始了。而到如今,社会已经习惯了新的规则...城市发展迅速,手工业迎来爆发期,商业在国家经济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一切的一切很有资本主义萌芽的苗头。   国家生产出来的手工业品,除了供应本国这个大市场(在此时的全世界,这也是最大的市场),与外国贸易也是重要出路!甚至说,手工业的本国市场利润很低,只是胜在安稳量大,能让手工业活下来。而对于手工业来说,想要活得滋润,就得国内订单配合对外贸易的订单一起做!   这种情况下,鸿胪寺必须要做好更复杂的外交工作——只当自己生活在一个孤岛上,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可以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时代已经不再了!为了保护好手工业产品的出口,确保商业利益,鸿胪寺的工作可是很被看重的!   譬如现在的东瀛,会进口大量的福建瓷器,福建不知多少瓷器作坊的雇工靠此谋生。而若此时东瀛与皇周交恶,又或者其国内内乱,耽误了做生意,那这些福建瓷器作坊的雇工怎么办?红妃上辈子的历史上,东南沿海地区就曾因为走私通道不畅,很多丝绸布匹陡然间失去销路,织工搞过城市暴动呢!   所以,鸿胪寺的事在如今的朝廷中真不是不值得议论的小事,王阮此时拿来说也很正常。   “前几日有一批海外使臣来访,佛朗吉、罗马、景国、竟是一同来的,若是算上年前滞留在京中的罗斯使臣、大秦使臣、大食使臣、绿衣大食使臣,如今鸿胪寺的使臣馆竟是人满为患了...你们是知道的,东瀛、高丽、琉球、麻逸、三佛齐诸国、西域高昌回鹘等国常驻使臣在京中,使臣馆只能说将将够用。如今一时凑齐这些使臣,好叫章少卿烦扰!还是向楼店务借了房舍,这才安顿下这许多使臣!”   东瀛、高丽等国家常驻东京,这很正常,从唐朝起,华夏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就已经不局限于间接传播了,周边国家向华夏派遣‘遣唐使’非常常见。如今周承唐之根基,对于周边国家的辐射能力还更强了,陆陆续续有‘遣周使’也是一个意思。   这些国家和皇周或是直接接壤,或是间接接壤,可以纳入一个圈子,华夏这边对他们的了解也比较深。   但这些之外,另一些海外国家对华夏来说就有些雾里看花了。也就是近三四十年,海贸越来越重要,皇周与那些海外国家都不甘心被中间商赚差价,一拍即合联络起来,这才算是有些了解。   只是这种了解也是皮毛都算不上,最多就是理清楚了比西域更遥远的西方、比北边游牧民族更遥远的北方,这些地方有哪些国家罢了。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就连鸿胪寺的人也往往是大约加估计。   “其中佛朗吉使臣有呈送一封国书,这本不算什么,只是这封国书一呈送,罗马使臣便向章少卿告密,说国书中佛朗吉国主自称‘皇帝’十分不妥。”说到这里王阮又忍不住笑了:“鸿胪寺多的是东瀛、高丽文通译,这些远方小国文字上粗疏的很,还是与‘一赐乐业’人学的,一开始竟未看出不妥!要不是这罗马使臣告密,少不得就糊弄过去了。”   一赐乐业人就是以色列人,此时海外贸易繁盛,多有在广州泉州一带经商的。   “按理来说,都是万里之外的国家了,说人是国主,还是皇帝,我大周有甚在意的?只是不懂这罗马使臣为何叫破此事,听闻为了此时佛朗吉使臣与罗马使臣还当众互殴!当时各国使臣都看着,高丽使臣李正往外说起此事时都叹息是有辱斯文,到底是蛮夷呢!”   在古代华夏文化的语境里,自己以外的国家,蛮夷也!而对于东亚文化圈的其他国家,大概是华夏与我之外,蛮夷也!而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对更外面的国家嗤之以鼻,统一称呼蛮夷。   华夏很早就有朝贡的传统,有些国家会朝贡,有些国家则不要求朝贡。不要求朝贡并非是认为其与华夏可以平起平坐了,而是认为对方连朝贡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心态自然有问题,但在此时又是普遍而根深蒂固的。   “听闻这佛朗吉与罗马是兄弟之国,数代之前由老佛朗吉国主分封三子,为东佛朗吉、中佛朗吉、西佛朗吉,东佛朗吉便是如今佛朗吉,西佛朗吉则更名罗马...这般关系,如今交恶到如此地步了么?”华夏有‘亲亲相隐’的传统,这个时候还真不太理解罗马使臣告密的心态。   红妃对照自己所知的欧洲古代史,想到了什么,一下笑了起来。引得朱英看了她一眼,问她:“师娘子笑什么?”   “没甚。”红妃不说。   朱英想了想,一下也笑了:“师娘子难道知道这佛朗吉与罗马之事?若是真知晓,便与我等说说罢!也算是开眼了。”   这时柴禟、王阮等人也都看过来了,红妃推辞不过,只得道:“这里头有缘故的...诸位该知道,大约是秦时,极西有‘罗马’统一了广袤国土,后来才有罗马皇帝。不过当时东西不通,‘罗马’之名几经辗转早就不见了,只因其强盛,汉时才以‘大秦’呼之。如今之大秦,实乃当年之大秦遗脉。”   现在所说的‘大秦’,其实就是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因为东西方交流频繁通畅了许多,很多欧罗巴国家的国名不需要转译了,在大周这里也恢复了本来面目。之所以还对拜占庭用‘大秦’这个称呼,更多是惯性。   “鸿胪寺此前只当‘罗马’之为罗马,是因为在罗马龙兴之地建国,就如同昭烈帝在旧蜀国地建蜀国,孙氏在吴地建吴国一般...其实不是。”   “不是吗?”王阮有点儿茫然了,此时鸿胪寺对欧罗巴那点儿掌故真的不了解。虽然有商业往来,但哪怕是商业往来,也大多是间接通过大食、大秦等完成的。只能说相比起以前任由中间商赚差价,甚至阻碍了东西方贸易成长,如今中间贸易商的作为不再是黑箱了。   没办法,此时虽然已经有绕过好望角这条航道了,但并不成熟,主要是海船想要多绕这么长一段,船只难以支撑,船员也难以支撑(后勤太难以保障了)。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东西方贸易在西方的集散地还是集中在波斯湾一带。   红妃慢慢回忆上辈子所学,忽然有一种成就感...生活在这个时代,她和上辈子一样还能够跳舞,还能够以此为生,但身为一个‘贱籍女子’,实际上是没有人将她评等交流的存在的。很多时候,自己在那些男人眼里,就是一个漂亮的花瓶。   至于跳舞、拉琴?这些技能在男人眼中根本不算正经玩意儿,就和花瓶上的装饰图样一样。   上辈子红妃不见得喜欢和朋友们掉书袋,也没人觉得能够和别人交流时政、历史常识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键政时代,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个...但想不想做这件事,和能不能做这件事,是两回事。   在这个世界,她很多时候是没得选的。   若不是偶尔还能与一些此时的社会精英谈一点儿不着边际的东西,她都要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所见只在眼前的傻瓜了。   “并非如此,说起来也是罗马盛极而衰,后经过许多事,分裂为东罗马与西罗马。西罗马便是如今所谓‘大秦’,至于东罗马,已然逐渐消亡,为当初罗马眼中的北方蛮族‘日耳曼’所灭。日耳曼那时有许多类似部落的国家,其中最强者后来成为佛朗吉。”   “佛朗吉传至国主‘查理曼’时,空前强盛,后查理曼死后路易继位,路易死前才有分封三子之事。只是中佛朗吉渐渐为西佛朗吉与东佛朗吉吞并,此后东佛朗吉越发强盛,其势力范围甚至笼罩景国,景国教宗约翰为其加‘罗马皇帝’位,这才有了罗马之称。”   听到这里,其实众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不是红妃说的有什么问题,而是这简单的言语里已经透露出了和华夏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态。   朱英似乎对此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这怎么说,怎么要景国教宗为其加‘皇帝’位?难不成景国教宗还是极西诸国共主不成?”   “此言不中,亦不远。”红妃有点儿头疼怎么解释,只能道:“就如同夷民,当地不止尊奉首领,也会崇拜萨满、祭祀这种人,有的甚至将后者抬得更高些。极西之地,自从罗马之后便四分五裂,哪怕一国强盛,也不能压服其他所有,反而是景教,是极西之地百姓共同仰赖的...一些强国国主即使不怕景国教宗,也要表面尊敬讨好,以免百姓生怨,而周边诸国借机生事。”   “如此,倒好似东周之时,周天子一般了...虽说是摆设,还是要尊奉的。”王阮点点头,按照自己所知的去套。   “比周天子还是强些的,春秋时不说了,战国之时,百姓只知有列国,哪里还知有周天子?”朱英不以为意,尔后又看向红妃:“还未说呢,怎得佛朗吉与罗马这般不和,这样小事特意搅黄了?”   在朱英看来,佛朗吉的皇帝之所以以‘皇帝’自称,也不过是为了抬高身价罢了。就如同春秋战国争霸之时,原本各国的爵位有高有低,所谓‘公侯伯子男’。弱的时候封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强的时候就得提拔到‘公’,尔后甚至有称王的!   要面子的事,有什么稀奇?   “这可不是小事...‘唯器与名,不可假人’,孔夫子诚不我欺!便是王朝交替之时,各地草头王对外称号也是有讲究的,称王、称帝,自有一套规矩,若是随意为之,外人还要嘲笑‘沐猴而冠’呢。”红妃摇了摇头。   其实她知道,这种事,朱英这些人应该比她更懂。此时之所以丧失了这种政治敏感度,更多是因为这事发生在他们眼里的‘海外小国’身上,便只当是看了一场戏。这就像红妃上辈子听说某某农村里一村民称帝登基一样,称帝当然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但发生的背景如此儿戏,她怎么可能用严肃正经的方式去分析。   “说起来也很简单,当年佛朗吉幅员辽阔,查理曼不再满足于‘国王’之称,谋求当初罗马皇帝之荣誉。通过取得景国教宗认同,这才得了‘罗马皇帝’之名号。如今‘罗马皇帝’之名号又落到东佛朗吉身上了,西佛朗吉要怎么想?”   “西佛朗吉,也就是如今之佛朗吉当初不如东佛朗吉强势,只能引而不发。如今罗马倒是未衰颓,但佛朗吉也能与之争锋了,国主便不甘心只是‘国主’,平白矮人一头了。”   “这称帝便称帝,难道还有许多讲头,偏偏要在一封国书上做文章?我皇周便是认了佛朗吉国国主为皇帝,又有何益?”柴禟搞不清楚这些外国人的想法,只觉得脑回路清奇。   红妃只能叹口气,解释道:“这极西之地的‘皇帝’位是很贵重的,不能随意自立,得有‘传承’。其实我华夏也是如此,若谁不能一统天下,这所谓‘称帝’就可笑了,后人也大多不认。所以,华夏传‘皇帝’之位在于‘天下’,有了天下在手才能说是皇帝。”   “极西之地若是能有哪位雄主一统极西,那倒是能自己做皇帝,谁也碍不着。偏偏如今是谁也不能独霸春秋,如此要‘传承’皇帝之位,就只能从古时罗马上找凭据了!大秦乃是古罗马东出而来,其主称皇帝,其余人无话可说。至于‘西罗马’之皇帝位,那便是公说公有理了。”   之所以要在一封国书上做文章,其根源就在这里了。要是此时高丽国主给大周皇帝递国书,自称‘皇帝’,并表明自己与大周皇帝是平等的,而大周也认了,回函还承认其皇帝身份...表面上啥也没有改变,实际上却是大事件!   这种事,无事的时候只能当一个笑谈,最多关起门来自家沾沾自喜一番。可一旦出现机会,高丽不就有了法理上搞事情的凭证?   “有趣!这倒是让本王想起汉末大乱,五胡乱华旧事了。”其他人从红妃这里听到这些,最多只是觉得长见识了,‘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这样的,但朱英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他似乎对这类事情特别感兴趣。   “南匈奴贵种正脉刘渊建国为‘汉’...呵呵,北方胡族,不过是中原板荡,便乘机鸠占鹊巢。以为占下中原,称帝立汉,他就真的姓刘了?”   汉时南匈奴不断内附,受华夏文化影响很大,很多匈奴贵族都改姓了‘刘’。后来五胡乱华,其中之一就是内附匈奴,而且其建立的政权还号为‘汉’。以此对比欧罗巴大陆上日耳曼蛮族占下罗马核心地区,然后请教皇加冕为罗马皇帝,集成古罗马的正统,这还真是巧合极了。   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柴禟注意到朱英的神色,不似平常,有一种很难形容的‘狂热’。心里晃晃悠悠叹了一口气,主动转移了话题:“这般游乐场合,说这些怪没意思的——你们谁来与本王唱个《船儿调》,如今来了花牌船,定是要听一听这个的!”   《船儿调》是花牌船上妓.女常常临船自唱的,非常有名,也非常有花牌船特色。   大家谁都会唱,只是都越不过‘招牌主’(就是名号写在船头花牌上那位)去,便由招牌主上前去,一边弹筝,一遍唱出柔媚动人的小调:   “汴梁春水碧于天,郎是画船奴是河;   船到河心荡悠悠,河为画船起波澜。   沿河杨柳绿丝绦,画船游来为等潮;   潮似郎心船是奴,任郎高下任郎摇。   ......”   就如同此时很多妓.女传唱的流行小调一样,这《船儿调》也是带有某种暗示的,只不过相对于后世的《十八.摸》之类,隐晦含蓄了许多。   听着这样的柔媚歌声,之前谈论的东西似乎都随风散去了。朱英挑眉看向柴禟,而柴禟只做没注意他,半阖着眼为《船儿调》打拍子。末了称赞道:“唱的极好,如今汴梁的河湖上,花牌船都唱《船儿调》,甚至不是花牌船的也唱,在这之中脱颖而出就难了。”   一边说着,一边让身旁随从放赏。   旁边朱七娘这时候按规矩讨口彩,道:“大王厚爱,娘子还不奉酒!” 第110章 赤霞(2)   唱过《船儿调》,又笑闹了一回,看外面黄昏时分,夕阳晚照,景色也很好。朱七娘便安排起便席来,而便席说是便席,实际也很丰盛...不丰盛的话也不好意思开口要价那么高!虽然即使做的再丰盛,实际价值也只是要价的十之一二罢了。   朱七姐操持内外,先让上了四盘鲜果,四盘干果。四样干果榛子、杏仁、核桃、桃圈也就罢了,难得是此时刚开春,能凑出柑子、林檎、西京雪梨、冬枣四样鲜果。且看起来都水灵灵的,不像是储藏了一个冬天的样子。   此时就不像之前点心席一样,所有点心一齐上上来,让客人随意取用,只当是茶话会上闲吃闲聊了。而是像正经宴饮一样,是一道一道上菜很有讲究。   先两样干果两样鲜果,再上另外两样干果两样鲜果。祝酒,品尝,每个人其实只用了一点儿,就有人示意撤菜了。这也正常,后面菜色还很多,这时候吃多些干果水果的,后面哪里还能动筷子!   特别是之前点心席已经吃了个半饱,此时根本不饿的情况下。   四盘干果四盘水果之后,是一盘冷盘菜配一盘热菜,而这样的搭配前后要上四道。   第一道是冷盘批切羊头肉和煎鹌子,羊头肉干干净净,切的薄薄的,上面点缀了一些碧绿色的芫荽,很让人有食欲。鹌鹑则取干净了内脏,展开来煎的双面金黄,看着就香脆可口。   第二道是水晶皂儿和莲华鸭签,第三道是炸冻鱼头核和石肚羹,第四道是夹面子茸割肉和群仙羹。   至于之后,还有八道大菜,每次上两盏,又分了四道才上完。菜色里有软羊、沙鱼翅鳔(鱼翅干品制成)、瑶柱羹、炙鹿脯等等,都是山珍海味而来,不必一一细说。   此时红妃、严月娇和花牌船上的女孩子们一样,都没有入席用餐。这又和之前‘点心席’不一样了,点心席说是‘席面’实则是不成席的,只能说是一起喝茶的同时,吃点儿‘零食’。   这个时候女乐陪着吃点儿还可以,但便席这样算是正经餐食就没有同桌吃饭的道理了——本质上,女乐是服务人员,客人们吃饭的时候,一起吃算怎么回事儿呢?私下只有一个客人,并且两人已经十分交心了,倒是可以同吃,而如今也不是那样。   王阮要让人给红妃单挪几盏菜、羹去,红妃也轻巧拒了:“驸马别忙了,奴家点心吃的饱饱的,此时要用餐食,那也吃不下!”   柴禟听她这样说也跟着回看了她一眼,见她果真丝毫没有一起吃的意思,而不是在装模作样。便道:“既是如此,你拉琴唱支曲子罢,以清曲下酒,这也是极好的——近日有练什么新曲吗?”   红妃站起身稍稍整理裙摆,从秦娘姨手中结果了嵇琴,道:“真练了一支新曲,只不过这是悲歌。今日游湖赏春好兴致,不好唱这支罢!”   柴禟听罢只是笑:“你只管唱来就是!如今行院里女儿家唱曲的,有几个不是女儿悲、女儿愁的?欢欢喜喜的曲子自然也有,只是太少见...大喜日子里用悲调的也多,何况今日?听音听词也就是了。”   红妃微笑领命而去,坐定之后拉起二胡,启唇唱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正是《红楼梦》中黛玉所作《葬花吟》,红妃唱的是87电视剧版《红楼梦》由王立平作曲的那支《葬花吟》。   这也是红妃喜欢的曲子,特别是听过二胡大家朱昌耀先生的版本之后,立刻便学起来了。当然,她的水平是不能和朱先生相比的,上辈子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只不过这辈子又练了好几年的二胡,这支《葬花吟》也拉的多了,水平却是远超上辈子了。   当然,或许也有心境不同的关系...上辈子的她身为一个生活顺遂的普通女孩子,最大的困扰也不过是家中有个过于强势的母亲罢了,想要理解《葬花吟》中‘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的悲伤,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这辈子......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如今其实和林黛玉一般生活在富贵锦绣堆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朱英、王阮等人都渐渐住了箸儿,满座之中只有柴禟依旧饮酒用菜,面不改色。听到红妃唱‘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还笑着道:“难为你也要发这样的声,花无百日红,且受用这一日就是了!管的那许多?”   他以为红妃唱这句,是在感叹贱籍女子只能年轻时鲜妍明媚一时,之后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这是贱籍女子常作的悲声。   红妃唱的时候,神色是淡漠的,但歌声里的情绪却饱满沉郁。此时柴禟拿话玩笑,也不知是她是未曾注意到,还是听到了却不为所动。   她只是一字一字唱着,轻轻唱‘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又声音陡然兼定坚定起来,唱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声音直上云霄,又透破天之感!偏偏这并非嘹亮之声,甚至连歌唱的主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在控制自己的发声。最后又还于轻哼唱一般的‘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尔今死去侬收葬......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又是直上云霄之音,只是这次之后比一抔净土更哀切,正是‘花落人亡两不知’,有触目惊心的力量。   在场众人是不知道《红楼梦》故事的,但一时之间花牌船上的娘子们竟都低声啜泣起来——一个作品就是这样,发表出来之后会有不同的理解,而成功的作品总能让拥有不同经历的人同样感同身受。   女儿之哀切,这些花牌船的女儿家和《红楼梦》里那些女孩子其实是一样的。   红妃唱过之后,起身叉手行礼,然后又要退到一边去。只是她要动时,柴禟忽然干笑了一声:“到底是红妃你啊,心思忒细腻了。要本王来说,那些花花草草谢了枯了也就罢了,还要香丘葬花?所谓‘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不也很好?且这才是自然之道啊!”   说道后面,他都有感叹之意了。   红妃只是深看了这位皇室贵胄一眼,而后微笑道:“若是都要‘自然之道’,奴与大王也不在这里了,此时只怕还在夏朝,每日最紧要的事是称颂神灵...别人如何奴不知道,奴自己哪怕被‘命’压着,也要愤愤不平。若是连愤愤不平都没有了,那奴能握在手中的还有什么?”   她没说的是,连一点儿不甘心的坚持都没有了,那就意味着她忘记了、否定了所有的过去,和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任何一个人没分别了...那样她也就不是她了。   她只是在一无所依时,非要抓住点儿什么而已。   柴禟其实知道她未尽之意,却故作不知;朱英知道自己该故作不知的,这时却无法故作不知。所以在柴禟之后还是说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话说的,太过了。”   明明是不赞同的话,话里却没有丝毫不赞同的意思。   稍迟一些,便席也用毕了,朱七姐家花牌船也停在了城内一码头旁。朱英起身要送红妃,只是才起身来,舱门外边走来传信的,道:“师娘子耶!外头襄平公在等娘子呢!”   众人上得甲板,过来见到码头前立着一男子,茶色道袍,雪白内衫,道士莲花冠,就那般静静看着上了甲板的红妃。红妃身边跟随着秦娘姨与严月娇,转身与朱英等人拜了拜,便上了码头去。   隔着两丈远,朱英这些人与李汨行礼示意了一番,李汨也点头回礼。只待,接住了红妃,便携了她一起回转了。   “...有些古怪。”半晌,已经回到舱内的朱英忽然道。此时时间还早,红妃不在了,花牌船一样能取乐。   他旁边的王阮吃着小娘子为他剥的果仁儿,不以为意,随口搭话:“什么古怪?”   “他是在说红妃和襄平公有古怪。”旁边柴禟伸手挡了挡要为他斟酒的娘子,然后自斟起来:“本王也觉得古怪呢!女乐与为女乐铺房的行院子弟见得多了,行这般事的少有襄平公这样心思沉稳、无有物欲者,但老房子着火,不是没有。早些年的时候,参知政事田大人不就是最老成持重的一个吗?人都快七十致仕了,忽然与各女乐铺床,此后还同吃同住,爱如珍宝。外头说他晚节不保、老来不修,他向来是个重名声的,可那回也顾不上了!”   “本王早知一个道理。”说到这里的时候柴禟怔怔出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世上就是有这般事,总有人是你天降的克星,遇到这人其实是没甚道理可讲的...所以别人猜测襄平公为何要为红妃铺房时,种种说法都有,偏本王心里另有说头,只是没说出来过罢了。”   “红妃便是襄平公那克星冤家...别笑,奇怪吗?”柴禟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小娘子一眼。这些在风月场中从不显露真心的女子,见惯了逢场作戏的虚假,知道男人的眷恋何其浅薄,当然,女子若薄情那也是一样的。只是相比起随时可以抽身而退、行院之外有好大天地的男人,女子们的风险太大了!   久而久之,就算是小娘子,也不用人教,自动学会了‘世故’。如今的小娘子非要在长得俊俏、善于体贴的情郎,与财大气粗、身份高贵的客人之间做选择,已经不用像以前一样,要鸨母软硬兼施、姐姐们苦劝良久了。虽然有些不舍,但她们自己就会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就和后世筹谋婚姻的女孩子念叨‘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是柴米油盐’,主动选择最‘适合’的人是一样的。那个时候,荧屏上出现为爱私奔,彻底摧毁原有优渥生活的旧时代女子,她们也体会不到感动了——不用像故事里一样,有个嫌贫爱富的母亲来拆散姻缘,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们会自己动手。   按理来说,柴禟也不该这样看待这件事...用‘男女之情’去解释,他相信男女之间真挚感情真的存在吗?   他就是一个在红尘滚滚里醉生梦死、最符合行院女子‘薄情薄幸’形容的贵族男子。   但他这个时候却意外的比其他人更相信这个,大概是因为他曾经见过真的吧。所以此时只是低声笑了:“说来,红妃也够格做襄平公命里冤家了...只是这冤家可不好对付,襄平公怕是也不如意的很。”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这样的‘不如意’本身没什么不好的。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就不能以捧□□、捧女乐的心态来论了。后者自己是贵客,哪怕有些女乐、雅妓清高的很,摆足了架子,反而要客人伏低做小,那也终究不同。   那时候所谓的‘伏低做小’,对他们本身而言也是一种乐趣。而女乐、雅妓的清高也有限度,她们不可能真的让客人不舒服、不如意。   而前者呢,为此所经历的一切都源于心甘情愿,连带着不如意的部分,困扰归困扰,却也是内心悸动的一部分——这世上的‘真情’已经不多了,遇见之后才知道甜是甜的,苦也是甜的。   “本王知道嘉鱼你奇怪在哪里...”柴禟露出一个十拿九稳的表情:“你是觉得,明明襄平公已经为红妃铺床了,也确实看红妃与别人不同,可两人之间却如同光风霁月,并无男女狎昵之感。”   女乐、□□这类女子和客人之间不见得很亲密,夜色里隔着朦胧幽暗的灯火、隔着娘子们厚厚的粉、隔着自己被欲.望驱使的心,和一个女人有了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妨碍白日里衣冠楚楚时,认不出身前走过的女子。   但朱英不觉得李汨是那样人,而红妃也不会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女乐与她们‘丈夫’该有的一点儿缱绻旖旎,两人之间竟也没有...但要说李汨对红妃真的一点儿想法没有,那也不可能——他们也是男人,男人自然懂得男人!哪怕李汨看着清心寡欲,但他本质上也是个男子呢。   若不是自己心爱的,他何必为她弄出铺房那般阵仗,他可是出了名的红尘外的人!若不是心爱的,今日也没必要过来接她了,说好去院中见她的,来这麻烦做甚?男人只有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才会有这样的耐心。   “你觉得该是为什么如此?”柴禟没有揭晓答案,露出了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   朱英有一个想法,但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太荒唐了,他都一下笑了:“那不可能、不能......”   不能什么?他终究没说出来。   旁边柴禟也跟着笑了,继续自斟自饮,笑道:“有何不可能的?那才是咱们李大相公啊!若李大相公也不懂得隐忍等待、度量人心,那才是怪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是,能发此声,她心气之高是不必说了。旁人若是知道她那般‘心比天高’,只怕心里是要笑的,笑她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只等着看她‘命比纸薄’的笑话...”朱英说到后面的时候,忽然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   那一闪而过,很快就风过水无痕的神情说是‘痛苦’其实不恰当,应该是懊恼、悔恨。   捕捉到朱英情绪变化,柴禟想到了什么,一下后悔了。连忙正色道:“嘉鱼可别说这话,你们情形是不同的。再者,红妃这也是遇见襄平公了,还是被她克住的襄平公,不然又能如何呢?”   “是不是不自量力,也该试过才知,说不得就天随人愿了...若师娘子一开始便心甘情愿认命,焉能有后事?”这个时候朱英像是在说服柴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察觉到这一点的柴禟,忽然就不劝了,嗤笑了一声:“罢了,你若无心,这些话不比我说,可你若有心,这些话我说再多有什么用...话说回来,你真有那心思?或者说,你敢吗?别答我,此事可不是碰碰嘴皮子就算了。”   与花牌船上让王阮等人不解其意、云里雾里的气氛不同,另一边红妃与李汨就家常琐碎多了。   “襄平公怎么来了?说是今日去院中见奴,也是定的点灯后时辰...是怎么知道奴在这儿的?”红妃的轻声言语只有两人听的见,身后的秦娘姨都听不真切,更不必说甲板上的众人了。   李汨轻轻避过了前面的问题,只是道:“撷芳园的奴婢说娘子在此。”   红妃的行程是公开的,而她在便席之后便要回来,至于回城之后花牌船放人的码头也有说法。这种事,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只不过,难得就是‘有心’两个字。   红妃与李汨回撷芳园的路要经过大街,此时夜市正是要开始的时候,道旁的铺席都在悬挂灯笼。这些夜市摊子卖什么的都有,但最常见的还是各色小吃。李汨没有当街吃东西的习惯,红妃小时候有,但成为女弟子之后就没有过了。   这其中既有身份束缚的缘故,也有她太忙的原因。很多时候用些餐食也是急匆匆的,一般是让人备好送来,也没有夜市之中光顾小摊贩的时候了。   红妃经过了几家卖梅子姜、血羹、煎夹子等杂嚼的,忽见一家卖煨芋头的。扯了扯李汨的道袍衣袖,声音很低:“买些芋头罢。”   李汨不解她为什么要买芋头,但这种事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察觉到拉住袖子的手,李汨还有些怔然,只是这也不耽误他点头说‘好’。   不过红妃并没有买煨好的芋头,而是让秦娘姨买了一些生芋头。拎着生芋头回去,才要进自己小楼,红妃转身嘱咐王牛儿送严月娇回家,然后又对秦娘姨道:“娘姨把芋头给奴罢,娘姨去茶房要个莱菔。”   秦娘姨也不多问,芋头就这样交给红妃了。至于莱菔,其实就是白萝卜,官伎馆的茶房是不做正经饭食的,但会煮茶,以及做一些待客的糕点、准备一些水果盘、干果盘什么的。所以这个时候茶房肯定有各种储备,而莱菔作为一些糕点的原材料,也不会少。   李汨就看着红妃从她自己小楼的茶房里拿了个平常烹茶的小炉,又拿了一个可以煎药、煮粥的陶罐——红妃院子里的茶房主要是为她沐浴方便才有的,平常只烧水罢了。至于说预想中的,临时热热饭菜,那也得遇到馆中茶房送来的东西凉了。   可话说回来,既然东西凉了,再让馆里茶房送一份不就行了?官伎馆的茶房里永远少不了美酒、点心这类东西,女乐自己房里也时时准备着可以待客、耐储存的干果、糖果之类,哪里有她这个小茶房的用武之地!   不过既然有了小茶房,相应的东西都是有置下的,红妃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陶罐是一个很朴素的陶釉罐,洗的干干净净,等到秦娘姨的萝卜拿来了,红妃只削皮切成滚刀块,便放入了陶罐中。用清水漫过陶罐的三分之二处,她又停下,捏了一撮盐放进去再不放其他调料、配菜。   炉子点了起来,芋头是去年收了后晾干储存,这才保留到如今的,这样的芋头正适合煨着吃。   炉子上煮着萝卜汤,炉子下煨着芋头。红妃在书房安置好这些,李汨已经在读书了,红妃也不忙,而是起身给桌旁的羊油大蜡剪灯花——对于她来说,做这些简单重复的工作很能安神定心,之后再读书就容易深入了。   夜读时煨芋头、煨栗子是此时读书人常有的习惯,特别是冬日里,如此既能暖身体,又是夜宵充饥了。   红妃和李汨的口味都是很清淡的那种,李汨是因为出生在世家,从小就被教导养生惜福,不让贪恋口腹之欲,再加上他自己的性子,所以口味一直是非常清淡的。而红妃,她上辈子小时候也偏爱油炸的、甜甜的,但后来因为跳舞要保持身材,慢慢就改了。   一开始还有些难过,但后来就好了。习惯了清淡饮食之后,被各种香料、调味料,以及工业社会常见致死量糖调.教的舌头也就慢慢恢复了原本的灵敏。能够吃出很多蔬菜的清甜,坚果的香脆...这些东西都是她过去品不出来的。   清水煮大萝卜,只放一点儿盐,也就是那时候才喜欢的。别人看觉得她是在‘苦行僧’,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做出了太大牺牲,但她自己却没有这种感觉。   等到夜更深一些,红妃拿了两只髹漆黑色小碗装了萝卜汤,每只碗里只两块大萝卜——红妃切的时候故意切的很大块。   萝卜汤清甜味淡,芋头也很香软,从头到尾,红妃与李汨没说一句话。 第111章 赤霞(3)   早间出了正月,放是元宵的热闹刚过,日子飞快,又是清明将近。清明节对于女乐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四时四节’时她们可以正大光明央求熟悉的客人来捧场开酒席,而清明节正是四时四节之一。   平日里虽然也能开酒席,但到底不好为此催促太过,讲起来也没个说法。等到四时四节的时候,一些女乐只消说‘没法子,总要生活,帮帮忙’,又或者‘其他姐妹都趁此时弄来好大场面,奴倒是不在意这个,只是差的太远,终究面上过不去’云云。   所以,在清明节将至之时,已经有很多女乐开始联络熟客,准备起来了。   这件事本身不难,毕竟清明节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这时候从漫长冬日里出来的人们,都热切地喜爱游玩踏春、各处取乐。再加上气候舒适,正是一年之中最适合‘寻花问柳’的时候,常来官伎馆走动的熟客也乐得捧一二欣赏的女乐。   至于说后世清明节的哀戚肃穆,在此时是不见的。因为此时的清明节没有祭祀先祖、缅怀先人的说法,这一重说法压在寒食节上。寒食节在此时规定在冬至日后一百零五天,也是清明节前三天,如今开封府及周边,寒食节还有担酒上坟的习俗。   而且,哪怕是此时寒食节担酒上坟了,也不耽误,上午祭祀祖先,下午去踏青游玩。也不知道是此时的百姓心性洒脱,还是这里头另有什么说法。   官伎馆里很少有歇息的时候,女乐固定的假期就是每个人来月事的时候,一般能有三四日不用出门、不必见客。至于其余时候,有说法的节假日不多,做服务业的,本来就是人家休息日,她们的业绩日。   但总有一些日子节日例外,比如说除夕,这一日总要合家团圆的。就算有除夕也要泡在官伎馆里的行院子弟,那也是极少数,索性这一日官伎馆也就关门歇业了。而寒食节是另一个例外,寒食节本来就不是个欢乐节日,起源于纪念介之推。   虽说因为寒食节一般在春光正好时,又凑近清明节、上巳节这样有赏春意味的节日(后世,这三个节日也确实合为一体了),其本身难以真正有哀戚之感。上午上坟,下午踏青也无人说什么,但当日就往官伎馆这种地方跑,总觉得不太像样子。   所以,寒食节当日,官伎馆干脆也歇业了。倒是听说寻常妓馆这时并不歇业,还力推了赏春伴游的业务...不过这也正常,在世人眼里,妓馆里的贱籍女子本就很难说有‘节操’。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是一种普世观点,真的哪个妓.女凛然有德行了,那才是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所以《桃花扇》才会歌颂李香君数百年,金谷园的绿珠那一跃才能让文人墨客反复嗟叹,而苏小小西湖畔,总少不了游人如织......   妓馆和妓馆里的贱籍女子能有什么好名声?所以寒食节当日依旧开门接客,让一些人白眼视之,她们也不在乎——反正会对此翻白眼的,也不会是她们的客人。   大约是因为寒食节当日能有假期的关系,女乐中还是挺重视寒食节的。不止当日会祭奠已逝的母亲、姊妹等人,也会按照寒食节的传统,三日不开火,提前准备好种种能保存的食品,度过清明节前的三天。   按理来说,东京城里人家,三日不开火并不耽误吃口热的。真要说起来,住在城里的百姓,多的是家里没有厨房的,每日只在外就食。京师有着大江南北各地美食,而对于普通人,也有特别实惠的选择——自家烧饭算上燃料费、调料之类,真不一定比那些便宜的外食划算,人家是有规模优势的嘛!只说买菜,普通人买菜能和开饭馆的人买菜一个价?   但到如今,寒食节三天‘禁火’之说已经从不开火的本质转移了,变成了就是不吃热食,而且有一些寒食节特定要吃的食物,统称为‘寒具’。所以饶是东京人家可以家里不开火,外面酒楼里正常吃喝,也会像过去一样准备寒食食物。   女乐看重寒食节,寒食节之前自然也会有相应准备。   到寒食节前一日,秦娘姨就去了撷芳园茶房领取属于红妃的那一份寒食节食物——种类还挺多的,有麦粥、米粥、饴糖、馓子、荐饼、茸母糕等等,此时寒食节可不是吃货们的受难日,相反,算是另类的吃货节!   因为寒食节吃的东西,大都不是点心,就是零嘴,这些东西难以饱腹,所以这个时候嘴馋的人可以正大光明早晚不停嘴...在物质不丰富的古代社会,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嘴馋’都不是什么好品质,穷人家出个嘴馋的,是家里的负担,富人家嘴馋,则会被人认为没有俭德。   “好丰盛啊...这过寒食,反倒是比平日吃喝更多了。”秦娘姨见有许多东西,自己一个人竟然无法一次拿回去,只得站住,叫了一个小阉奴跑腿。   茶房里吃的丰肥的妇人是这里的帮佣,她原来是良籍女子,年纪到了之后离了女司,在官伎馆茶房做事也是养活自己。她对这个差事是很满意的,厨房里的营生油水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手指缝松的官伎馆就更是如此了。   此时她笑的眯缝了眼,道:“妹妹这话说着了,不然人家怎么说‘寒食十八顿’,又说‘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旦’呢!”   正说着,又拣了一些寒食节的节令物给秦娘姨,寒食节也有节令物,譬如‘子推燕’什么的,这是要挂在门首的东西。   说话间,花柔奴身边伺候的娘姨也过来了,大家都是领东西的,本来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秦娘姨要走时,茶房妇人叫住了她,从身后碗橱里取了两盒甜食,一盒是蜜煎樱桃,一盒是滴酥鲍螺。   “妹妹捎带这两盒点心与你家娘子去,只当是我与娘子过节的。”茶房妇人颇为热情。   这自然是一种讨好,这种事在官伎馆中很常见。一家官伎馆中二十几个官伎,放在外头个个都是金矿,但要支撑偌大官伎馆这般大的开销,甚至每年还要缴纳给教坊司的钱,给朝廷的捐税,一般的金矿还是不够。   本质上官伎馆与外头的娼馆没什么不同,一家娼馆十来个娘子,总得有一两个当红娘子,这才能谈得到赚钱。官伎馆也是如此,只有出几个能名噪京师的女乐,这才能摆的开场面。   馆中那些走红的,能带来更多客流、更多真金白银的女乐,总是处于中心位置的。上头的都知、总管偏爱她们不消说,下头的仆婢也趋奉她们!只因为她们放赏多,且每次赏钱丰厚。   另外,大家也想趁着趋奉的功夫套近乎...像如今红妃身边的秦娘姨和王牛儿,他们就是其他人的榜样!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客人,讨好红妃的时候也不忘给他们一些恩惠,就图他们能在红妃面前说两句好话,或者至少不说坏话。   这点儿‘恩惠’于他们真是小恩小惠,但落到仆婢手中就很了不得了!   “好难得!这滴酥鲍螺也就罢了,费事归费事,却到底能得。只这蜜煎樱桃,如今这时候哪里来的鲜樱桃?也只能吃吃樱桃蜜饯了!”秦娘姨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很知道对方是费了心的。   茶房妇人依旧是笑眯眯的,眉眼不见:“嗳!仔细培着,自然有!既然能冬日里吃上鲜菜,如今开春吃几个樱桃算得了什么?说起来,也就是价高一些,可价再高也就是樱桃价儿,给娘子过节还怕礼太薄呢!”   其实这个樱桃是从南边运来的,南方更暖一些,再加上一些特别培育的品种本就早上市些,这才能此时买到鲜樱桃。只不过到底还是太早了,这时又不比后世有大棚,哪怕是号称‘百果第一枝’的樱桃,也没到时候呢!所以这樱桃滋味真的很一般。   妇人特意做成了蜜煎樱桃,而不失直接拿鲜樱桃送人,也是为了掩饰其味道的寻常。   茶房妇人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为这两盒点心花的钱、用的心,若是两盒点心就能讨好红妃,所有人早就做了!此时送礼物讨好,是一份长长久久的活儿,得从年头坚持到年尾。天长日久下来,哪怕不能因此得了看重,也至少不会亏本。   你给人家送过节的东西,人家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回礼,所谓‘有进有出’。而人家的回礼的情况就和你送礼不同了,随便拿点儿什么散人,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看着秦娘姨与那茶房妇人打得火热,花柔奴的娘姨哼了一声,问道:“你这虔婆好不晓事!我家娘子爱吃滴酥鲍螺,听说你拣的滴酥鲍螺好,令你拣一盏来,一回你推说茶房里没得奶油,二回你又推说茶房里忙碌,你要给阁儿里贵客煮茶。”   “你推便推了,只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怎么事后也不拣一盏滴酥鲍螺奉与我家娘子?此时倒是有功夫拣与人家...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也太过了,这不是打我家娘子的脸吗?”娘姨是非常理直气壮的,故意说的很大声。   要说茶房妇人有没有故意慢待花柔奴,那肯定是没有的。哪怕是没什么人气的女乐,那也是女乐,哪里是茶房里的仆婢吃罪的起的。当然,对于那等女乐也没有多少尊重就是了,毕竟能在官伎馆茶房这样好处多多的地方做事,他们本身就各有说法!   比如这茶房妇人,她是钱总管的表妹!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来着。从女司出来之后,她生活无着才投奔过来的。钱总管见她菜蔬料理的不错,人也比较干净,就安排在了茶房。   茶房妇人虽然有些尴尬被人抓了个正着,但也有自己的说法,笑着道:“娘姨想错了,老身哪里有看人下菜碟的意思!这是误会、误会——这滴酥鲍螺原来也不是老身拣的,是从外头铺子里买的!”   “说老身会拣滴酥鲍螺的,都是客气话,老身过去在女司讨生活,日常烧饭做点心也不做‘滴酥鲍螺’啊!娘姨瞧这滴酥鲍螺,拣的多好!是外头大铺子的白案才有的功夫呢!”   滴酥鲍螺就是后世用来给生日蛋糕裱花的那种甜奶油,当然,为了控制成本,后世用的材料可能会有些不同。此时就真的是用牛奶发酵、煮奶渣、搅拌分离奶油、加糖凝结,非常实在。   之所以叫‘滴酥鲍螺’,其中‘滴酥’是为了表示其用料,古时说乳制品常用酥酪之类。而‘鲍螺’是指挤出来的奶油花的样子,最常见的就是螺纹样式,和冰淇淋机里挤出来的冰淇淋一样。这立的高一点儿的像螺蛳,扁一点儿的则像牡蛎(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鲍’指的是牡蛎,至于真正的鲍鱼,则被称之为‘鳆’)。   虽然茶房妇人好歹将场面给圆了过去,但娘姨心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心里是存了事的。回去之后难免带出来,花柔奴察觉到了,便问了几句:“有甚不如意的么?只是去茶房领些寒具并寒食节令物罢...难不成茶房的人越发不将人瞧在眼里了?”   这是有的,茶房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得对女乐们十分客气,要哄着她们、捧着她们。这些女乐生活在官伎馆中,就是当之无愧的‘主’,而其他人则是‘奴’,刁奴欺主是有的,但即使是那样,也得讲究基本法。   但对着同样是‘奴’的娘姨,就没那么好说了!没人气的女乐,茶房里那帮子有跟脚的还要做点儿面子工程,没人气的女乐的娘姨,那就不用客气了。慢待一点儿也就慢待一点儿,女乐要是为这个生气,那就有生不完的气了!   毕竟没人气的女乐大家都是知道的,多的是地方受气。   不过花柔奴自觉自己还挺受欢迎的,茶房里的人不该啊!   花柔奴的娘姨也是个暴脾气,一开始不说已经很勉强了,此时花柔奴既然主动问了,她自然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中间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大有挑唆花柔奴与茶房闹一场的意思。   花柔奴也确实生气,她的生气一方面是因为茶房的人打了她的脸,她要的东西总是推脱,而人家没要的呢,却是主动去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到了红妃,这也是打小的习惯了,饭食牵涉到红妃,她总是不能冷静。   一般情况下,底下的人刁钻,她生气归生气,却也能像普通女乐一样寻求解决——或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凑合着过去,左右大家都是这样;或者去要个说法,让人知道自己不是好糊弄的,但即使是这样做,也会有一定的分寸,不至于让场面太难看。   是,官伎馆这种地方是围着女乐转的,茶房的人相对于女乐就是个奴婢!但不见大家族里的主子,对于下面有跟脚的奴婢也得讲究策略么!花柔奴真要是为了这么件事直接去大闹一场,茶房的当着面不敢说什么,可背后就难说了!   茶房控制了官伎馆很多东西的流转,想要卡某个人其实挺容易的。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有些时候消极一些,就能让人难受一回了。   花柔奴不见得会将这种事放在眼里,但谁有好日子不过,非得把其他人得罪光了,成为‘公敌’才高兴?   因为红妃再一次失去理智的花柔奴气冲冲就往茶房的方向去,之前那茶房妇人远远瞧见她过来了,想到刚才的事心里就暗道倒霉。与对面灶上的人道:“那花娘子寻来了,怕是为了那‘滴酥鲍螺’之事,我且去躲躲,你替我遮掩遮掩。”   “倒霉!这小小年纪,怎得如此小心眼,谁不是这般过的,偏她非得死心眼儿——有这功夫,且比人强再说罢!要是比人强了,不用她说,我上赶着奉承她!”   “去罢去罢。”对面灶上的人也觉得好笑,应承了下来。   茶房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纷纷笑了...虽然馆里的女乐对外大多千依百顺,脾气好的不得了的样子,但其实她们压力很大的,其中一些受不住这样压力,就会发泄到身边人身上。对于哪个女乐人好,哪个女乐难搞,大家心里有一本帐。   严格来说,花柔奴并不是最难搞的那种,但是她才成为女乐没多久呢!一般来说,女乐的脾气是随着年龄与日俱增的,她如今只是个宫人,同时有个如夫人做姐姐,境况在新人女乐中也只能说不上不下...这就摆出女乐的谱儿了?   有些人在撷芳园呆的久了,又或者一直在各个官伎馆混事的,多少有些看不上。   这些人哪里知道,花柔奴的性格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养母花小小就不是什么好脾气,仗着自己是如夫人,又因为身体拖累、再谈不到前程,早不在意名声了,平时大小声的时候多了!花柔奴也是耳濡目染,学会了花小小那一套。   “那钱大娘呢?她在哪儿?”花柔奴闯进来没见到人。此时良籍女子和贱籍女子都是随母姓的,所以这妇人和钱总管同姓。   旁人都不说话,原来对面灶上的就小意道:“教娘子知道,方才外头有人找她,她便出去了。”   花柔奴很想说你们在搞鬼!肯定是看到她来,躲出去了。但捉贼拿赃,她这个时候这样说也没用。咬牙切齿了一回,终究只能恨恨离开。   心里的不快不能发泄出来,她就很想找事儿,经过红妃院子门口的时候,竟发现孙惜惜正站在院中和红妃说话,而另一边则有几个强壮阉奴正在一个老者的指点下搭秋千——这和只能坐着轻轻晃、本质上和摇椅没什么两样的秋千不是一回事,这种秋千是能打立秋千,并且打的高高的,能叫墙外看到的那种!   要搭这种秋千,要么有极高的树,要么就得架柱子。红妃院子里堆着搭秋千的立柱、横梁、辅柱、画板、绳索等物,其中木料都有髹漆,深红色鲜艳极了,正是这春日女儿家秋千的样子。   立柱已经立起来,总有两丈多,换算成红妃上辈子的长度,就是七.八米了。确实挺高的,但这是因为红妃的院子只能容纳这样高的秋千,再高就不成样子了,不然还能让立起更高的秋千。   为什么秋千戏会被称为‘半仙之戏’,描述起来总有‘打到半天云里’这样的说法,就是因为特别宽敞的地方、专门打秋千的,其秋千高度可以达到四丈,也就是十二三米了。   “有些人倒是会烧热灶,先前不是远着人家了,如今见人家风光,又黏上来了?”花柔奴的阴阳怪气一如往昔,她这说的是孙惜惜,但根子上还是在点红妃呢。   待到红妃和孙惜惜都看到她了,她又继续道:“也不怪有些人如此,世上人谁不是跟红顶白的?便是茶房那等子奴婢,也晓得要给高枝儿上的鸟多些好处呢!更何况‘拿人手短’啊,借了人钱,哪里还能直起腰...”   说到这里她还笑了一下,看红妃一眼:“我说呢,本来交情都快断绝的人了,说借钱也就借了,图的是什么...原来是图这个!外头人称赞高义,有姐妹情谊,我原来也信了,如今才晓得我还是太没心机!”   孙惜惜来找红妃,本就是有事求她的...为孙惜惜铺房的男客要和她分手了,从去年铺房算起,到如今也算是擦过半年的底限了,女乐和一个客人维持半年到一两年的固定关系,这都是很正常的,但更短或更长,却是非常少见的。   更短,那就是再说女乐没魅力,这样做等于直接打女乐的脸!事后是会让女乐极其怨恨的!而且连带着本人也会因为这件事成为各个官伎馆眼中‘不可靠’的客人,所以这样做的人很少。   更长,对于喜新厌旧的行院子弟也很难,他们总是走在追逐新人的路上。   时间上过了半年的槛儿,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了,但是这样卡着半年分手,到底让人脸上无光。而且这也意味着孙惜惜要少一笔稳定进项,少一个可以帮衬她的人...而按照女乐的规矩,她也不能即刻新找一人与她铺床。   这样的境况让她感到难熬极了,来向红妃求助,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红妃既然可以带着严月娇,自然也可以带着她...她怎么说也是‘女乐’罢!   眼下正说着,却是花柔奴这般抢白,弄得本就有些局促的她更窘迫了,一时脸红到了耳朵后。 第112章 赤霞(4)   内宫,垂拱殿。   因为各种原因,此时的东京聚集了大量使臣,既有京人熟悉的高丽使臣、东瀛使臣,这些使臣常年往来于东京与祖国,与其说是使臣,不如说是此时的‘留学生’。呆的久了,他们的一言一行和中原士子也没有太大分别了,有些人还会尝试着参加科举呢!   也有些是京人也不了解的异国来客,佛朗吉、罗马、绿衣大食等等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别扭的说法,实在消磨人往下探究的欲望。   但不管怎么说,使臣就是使臣,华夏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即使是内心里看不起的撮尔小国,招待的时候也得一板一眼,按照对待国宾的礼仪来...更何况如今年月,海上贸易正越来越被看重,这种事就更有道理可说了。   这些使臣来的时候撞到了同一个时间段,眼下要走了,自然也是前后脚的事。为了省心,鸿胪寺干脆将这些使臣的送别宴安排到了一起——当然,这是有官家出面的正式送别宴才如此的。至于鸿胪寺自己举行的送别宴,还是分别来的。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召来的女乐缓声慢唱,靡靡之音唱软了人的骨头,在场能品味这种音乐的都面露欣赏。至于一些和大周交往很少的远方国家,那就不行了,只能说艺术没有国界,但艺术形式是有国界的。   但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这场送别宴的重点也不是场上女乐的表演,事实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这个。而且,就算音乐听不懂,好歹也有美女可以看呢,在欣赏好看的美人这一点上,那就真是无国界了。   朱英注意到了一些使臣对美丽的女乐已经露出了垂涎的神色,低声与柴禟笑道:“官家,您看那些使臣,哪里还有使臣的体面。”   朱英因为红妃之前说的那些,对这些万里之外的小国有了兴趣,派人打听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消息。大约知道有些使臣的祖国并非真的小国,哪怕比不上大周呢,也要比高丽、东瀛强出不止一筹。但这改变不了他们‘蛮夷’的定位,匈奴也是蛮夷,可谁又能说当年的匈奴不是大国呢?   再想到佛朗吉、罗马这些人原来也是古‘罗马’强盛时,北方的蛮族,朱英就更看不上了...身为一个华夏人,他自然很容易带入红妃口中各方面都很强盛的古‘罗马’。   “外邦之人,也就是这样了。”柴禟虽然重视海贸,对待这些使臣也是以国宾的礼仪行事,但也就是这样了,他和朝臣一样,看这些外国人向来居高临下。   柴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聊的,很快转移了话题:“说来,嘉鱼你也是难得入宫一趟,你该多来啊...你如今是‘无事一身轻’,比世人都强,我望着你来说说话呢。”   朱英是柴禟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从王公贵族子弟中甄选聪明灵秀之辈成为储君的玩伴,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因为朱英面对柴禟的时候比其他玩伴更加随意,反而合了柴禟的意,特别看重他这个伙伴。   朱英因为各种原因,很少来宫里走动,柴禟还觉得遗憾呢。今次朱英过来了,他立刻抓了壮丁,让朱英做这场宴会的陪客...反正这种宴会都很无聊,能有个说的上话的人在旁,总好些。   听到‘无事一身轻’的说法,朱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谨听官家吩咐。”   正说着,忽然席下有些吵嚷了起来,柴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让内官去问是怎么回事儿。内官连忙叫了通译说明情况,在他听来那些使臣完全就是在‘叽里咕噜’,弄不明白。   通译的眼里露出一丝鄙夷,然后就是苦笑:“那位罗马使臣说、说,说想要请求官家赐下这唱曲的女乐做礼,他送回国去,献给他们的皇帝。”   内官也是头大,这女乐虽然身份低微,但按照《周律》,却是不能为个人占有的!曾经也有权臣王公迷恋女乐,要私占她们,金屋藏娇,结果却是被教坊司挡了回去...在籍的女乐脱籍,这没有先例啊!   但事情涉及到外宾,又没法这样简单了。所谓‘外交无小事’,此时虽没有这样的说法,类似的概念却是有的。   内官只能回报柴禟,柴禟一听哭笑不得:“这等人真是...”   他不知道这使臣到底是想回去献美给自己的皇帝,还是要自己享受,他也不在乎这个。事实上,这件事他是允许,还是拒绝,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左右只是一个女乐的去留而已。不过,他还是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拒绝了。   拒绝一个使臣的不合理要求,哪怕会让鸿胪寺觉得工作不好做,那也没什么。可要是答应下来,就得打破一些规则了,这事就会被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讨论。柴禟也不是怕事的天子,但为了这种他都不在意的事,还是算了罢。   此时从通译那里知晓事情前因后果的女乐一阵后怕,眼泪都要留下来了...谁没事愿意背井离乡啊!还是去一个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国’。看着眼泪汪汪的女乐,通译连忙安慰——通译虽然也是‘公务员’,但级别很低,平常可没机会接触到这些女乐。   刚刚拒绝了一回使臣,为了气氛着想,柴禟想了想道:“对那使臣解释解释,这‘女乐’是由朝廷奉养,舞乐以供宫廷与官宴的,自有法度在其中。这些女子美只是一件,更要紧的是才艺出众...朕请众使臣瞧瞧她们的本事。”   这样说着,一边让在场的女乐们拣自己最拿手的表演,一边想到了红妃,让内宦赶紧派人去请。   “没想到官家也知道撷芳园师娘子的名号。”朱英就坐在柴禟下手的位置,自然将他的吩咐听的一清二楚。   柴禟大笑:“早前大娘娘喜欢传她进宫表演嵇琴来着,倒是舅父为她铺房后,大娘娘就不再特意宣她了,只在每次给女乐放赏的时候独独厚赐她。”   李太后不让红妃来宫中表演是为了给李汨体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艺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个玩意儿。正是因为晓得弟弟格外重视这个女孩子,李太后没有继续当她是个玩意儿,这才不叫她来表演的。   而厚赐同样也是为了体面,不然外人不知李太后的想法,还以为是恶了红妃,不满弟弟给个女乐铺房呢!   说到这里,柴禟也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但又不好意思像个碎嘴妇人一样,末了只能道:“真是没想到啊...舅父也有爱慕一女子时,说起来,当初这个小娘子第一次在大娘娘那里献艺,舅父就撞上了,也是‘缘分’。”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这样说着的柴禟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当时舅父只不做声,站在殿外听完了曲子。我只当是寻常,如今想想,有些事那时就有了影子。”   这边柴禟与朱英分享着自己的八卦之心,另一边内官最快速度去撷芳园接人。   内官到的时候,红妃这边还被花柔奴‘纠缠’着呢。面对着花柔奴的胡搅蛮缠,红妃并不想要应对,便干脆道:“你既然知道我在高枝上了,就不能懂事些吗?真的觉得不会惹恼了我?”   官伎馆内,没人会去得罪馆中正当红的娘子。她们这些女乐看起来互不统属,没有上下级关系,也就是一个都知不同。真要是得罪了一个当红女乐,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对方也不能怎样。   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当红女乐还真有法子搞事情!   最简单的,都知要捧着当红女乐,当红女乐去都知那里告状,没理都能搅三分,更别说有理了!   红妃还没特意和柳湘兰说过什么呢,柳湘兰那里就因为花柔奴与红妃不和,很多露脸的场合就不要花柔奴了——这些场合红妃肯定是要去的,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花柔奴不是必须安排去的,大可以换另一个人上。   要是红妃这边正经去‘诉苦’,那还得了了!   而这种找都知干涉,只不过是当红女乐众多手段中的一个罢了!真要整人,有的是法子。   现在红妃身边多的是愿意捧她的女乐,大家都想红妃提携自己。不说直接介绍好客人了,只说如今请红妃出堂的人不要太多,红妃大多数时候都只能露个面,喝一杯酒,又或者唱一曲,然后就得赶下一个场子。   这种时候,都要有别的女乐和雅妓留下来陪着客人完成这个堂差剩下的部分。   出堂差不是女乐们的追求,出堂差有多少钱拿?真要是将女乐们出堂差的门槛往下放一点儿,不要求身份那么体面,她们也立刻能像红妃一样,日程多的应付不完。但女乐们在乎质量高的堂差,在乎可以认识潜在目标的堂差。   女乐们出堂差本来就是广撒网的过程,能为她们开酒席、送礼物,甚至是为她们铺床的客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得在出堂差的过程中慢慢认识、慢慢成为熟客、慢慢有交情,然后才好说其他。   花柔奴被红妃突如其来的‘锋芒毕露’给噎住了,她似乎没想到红妃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对红妃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是一直以来就有的,红妃回应都很少,更别说进一步要做出反应了。   也因此,花柔奴也就忘了一个当红女乐的分量...如果不是红妃的话,她是不会贸然得罪任何一个当红女乐的,特别是这个女乐与自己在同一家官伎馆。   然而这个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明白了红妃如果愿意,自己会多很多麻烦,花柔奴也没有轻易服软。到底是和红妃做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出于习惯,还是纯粹为了面子,她都没法这个时候低头。   不止不能低头,反而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更高了:“好厉害!说的好厉害!我不怕你,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就是——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宫人罢了,就敢这样得意忘形,打压同馆姐妹,你只要敢做,便等着姐妹们恨你吧!”   她在心里也给自己鼓劲:自古以来,这样得意忘形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最终能成为一代名伶的,哪有这样的!   这个时候,一旁的孙惜惜好容易缓了过来,再看想跳脚的花柔奴,心里也厌恶她刚刚‘揭短’。一下想到了自己知道的一个能打她脸的秘密,刚要嚷出来,却被一行急匆匆走进来的人打断了。   来的人里面有钱总管,还有几个内官打扮的人。钱总管对红妃道:“红妃,宫中招待各国使臣的宴会要召你去歌舞,这位大人说了,须得表演你拿手的,震住那等外邦使臣才好,你赶紧准备准备!”   “师娘子赶紧罢!”被钱总管指了的内官也晓得红妃不是一般女乐,所以格外客气:“舞服、妆饰都携带宫里去,至于旁的,不消师娘子费心,宫中自有人做。”   红妃大概联想了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场合,需要自己出场,很快做出了决定。对身旁秦娘姨道:“娘姨去里间,将柜中那只有‘昭君出塞图’的螺钿箱子取出来。”   红妃动作果然很快,只是换了一双舞鞋,便抱着这只箱子随内官去了。她舞蹈表演时穿的舞服、戴的首饰,全都一套一套收着的,而不是像别人那样,服装放一个地方、首饰分门别类又放一个地方、零零碎碎的道具更是另有去处。   这样临时要做什么表演,能很容易找到想要的。   红妃急匆匆而去,剩下的孙惜惜不好再声张了,而花柔奴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但心情坏是一样的。她厌恶红妃,只要红妃不好,她就觉得高兴,相反她就会非常不快。如今红妃以舞乐闻名,连宫里也格外看重她这点,想要撑场面的时候就来召她...虽然之前就知道这个了,但亲眼看到还是会觉得很气!   更何况,这个时候钱总管也注意到了她在这里,气氛还不太好,虽没有直接说什么。还是对她道:“柔奴怎会在红妃这里走动?今日不忙么?”   一家官伎馆的总管最要紧的就是八面玲珑,不只是对客人八面玲珑,对女乐们也要八面玲珑。女乐们尚有可以使小性子的时候,她们却得时时刻刻牢记,举目望去全是‘上帝’,客人是,不配合工作就能给她们带来极大麻烦的女乐也是。   当然,女乐也不会刻意得罪总管就是了,总管对女乐们的影响不那么直接,但其实并不亚于都知。得罪她们,当时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遇到一个不好相与的总管,事后就知道难受了。   以一个总管的行事作风,钱总管此时说的话已经是极限了...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让花柔奴别有事没事来得罪红妃。   被钱总管这一句话给怄到,花柔奴只能愤懑回自己院子。   而此时另一边,红妃按照规矩,是骑驴往宫里赶的——如今女乐,外出一般乘轿子,但进宫参加演出,又或者一些官方活动,她们总是要骑驴的。这是女乐实际身份低贱的象征,哪怕她们再有钱,也不能‘僭越’自己身份该有的待遇。   不过如今女乐也不讨厌骑驴就是了,每当有需要骑驴的场合,反而是大场合。她们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许多光耀的首饰,画自己最得意的妆容,正大光明地招摇过市,成为街上市民的目光焦点。   红妃这一次却因为赶时间,没功夫‘慢慢’招摇了,所以看到她的人根本没怎么看清。只偶尔有人眼睛尖,才能看出是红妃。而这还是因为红妃平常都以‘薄妆’示人,且非常有辨识度。   “这是怎么了,撷芳园的师娘子这般急着进宫?”有认识红妃的发现红妃是往宣德楼的方向去的,立刻有了议论。   “大约是宫中有什么宴乐,临时需要师娘子这般舞乐出众的女乐压场罢...说起来,女乐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像师娘子这般的年轻女乐能一出道便独占鳌头,固然是她出色,但也有人才凋零的缘故啊!”说话的是一个年长些的男子,颇有些今不如昔的感慨。   旁边的年轻人就乐观的多了,笑着道:“那里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师娘子能如此,在小可看来,这才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是‘青出于蓝’呢!”   红妃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内廷,这边已经有人接着她了,辅助她化妆、穿衣。中间连半刻钟不到,就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   此时,红妃出现在正在举行宴乐的垂拱殿中,小内宦向柴禟耳语了几声,柴禟也注意到了红妃。而随着柴禟的视线转移,朱英同样看到了红妃,并向红妃微微颔首。   此时柴禟稍等了一会儿,眼前这一节表演过去,便端着金杯站起了身,与众使臣笑道:“朕今日为诸卿送别,酒水肴馔皆不为贵,再是山珍海味,十年后谁又记得?正如今日,谁也不记得十年前一场宴饮吃了什么一样。倒是女乐之乐舞值得一说,伎艺精湛者叫人念念不忘。”   “如今京中女乐论伎艺,此女只在三甲,长有名声,特召来以飨诸卿!”   使臣中不懂汉话的还得等通译翻译一遍,才能明白柴禟说了什么。而等到理解了他话语中的意思,也没有变的期待起来——他们大多是不能理解这些漂亮女人的表演的,虽然看得出来那是好东西,但文化隔阂这种东西存在就是存在!   当然,这也不比抱怨,能有美女看也不无聊。   相比之下,一些对京中风物很是了解的使臣,比如说高丽使臣李正,立刻就翘首期待起来。他少年时代就在东京生活过数年,在高丽时也是拜名师学习儒学,如今又称为‘遣周使’一年多,他的汉学造诣比许多汉人士大夫还强呢!   他的生活说起来和生活在东京的普通士大夫没什么分别,其中光顾雅妓、女乐也是必要‘功课’。不过他没机会结识红妃,只曾经有一次弄到了瓦子里的座位,看到了红妃了的表演——如今有红妃表演的勾栏棚,也会提前好几日打出招牌来宣传,想要买票入场也不容易呢!   说的直白一些,他已经被红妃的表演迷住了!   “真是师娘子么?”他见到走上场的人,还有些不太确定。   旁边的东瀛使臣在东瀛时也是极风雅的公卿,‘呀’了一声,轻声道:“可不是么!真难得啊,能如此近观赏师娘子的表演!”   红妃事先已经同乐师沟通过了,乐师自然按她所说的奏乐——充满异域风情的音乐响起,这倒是让一些西域国家来的使臣看了过来,但也没太当回事,他们知道这种西域之声也是中原乐舞常见的。   红妃手拿‘达卜’,踏着西域风情的灵动小调跳到中央位置,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做《胡旋舞》。《胡旋舞》红妃在宜春苑时初舞,那之后她就升做了女弟子,从此之后越来越以‘伎艺’闻名。   一个艺人能以伎艺闻名当然是好事,如果这是红妃上辈子的话,那她会比谁都高兴。但偏偏是这辈子,于事这样让人高兴的事里都有了苦涩的意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切辉煌的开始,也是悲剧开启的时刻。   红妃真正的痛苦也是从那时落到实处的。   舞蹈是很快活的,‘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她在纵情的舞蹈中裙裾飞舞。看到她的时候,不会觉得她像一个西域胡姬,而是她就是西域胡姬。   西域的黄沙在她分裙摆上荡漾开,甜美的水果是她身上的香气,漂亮的红花染红了她的嘴唇,眼睛里有沙漠绿洲的清冽与美丽——看到她的时候,每一个沙漠里的旅人都能够安息了。   红妃不断旋转,踢腿去踢手中小鼓,飞快的,永不停歇的。   即使是最开始最不以为然的异国人,也看了过来。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表演形式本身是有国界的,可‘美’本身却不会有,他们已经完全被吸引住了。 第113章 赤霞(5)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红妃脚下的舞步同一时刻收住,干净利索、戛然而止,就像世上所有美梦本身。   此时,天边黄昏之色已经很明显了,落日余光洒入高大宽敞的殿内。红妃最后亮相的动作舒展又美丽,令人联想到整理羽毛的水鸟、舒展花瓣的名花、藏之于密室的珍宝...总之是世上一切漂亮的好东西。   红妃矜持地行礼,然后退出了舞台。   “真美啊!让人想到了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们,如果这少女生活在曾经的罗马,应该会被认为是哪位女神的后裔吧。”‘大秦’的使者忍不住与身边另一位同伴说道。   柴禟也很满意红妃造成的影响,叫来红妃本没什么目的,只是觉得她伎艺出众,十分合适罢了。就算这些外邦人对她的表演就像对其他女乐的表演一样,无动于衷,他也没什么想法,只当是这些外邦使臣没有眼光罢了。   但眼下这些外邦使臣也为表演睁大了眼睛,他也会觉得高兴。非要说的话,看这些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身为中原皇帝的自尊心有一种微妙的被满足了的感觉。   稍迟一些,等到这班使臣总算散了,皇家赏赐一众来参加宴乐的女乐和乐工时,红妃比别人更丰厚一些,但重点并不是那些明显更丰厚的赏赐。其他女乐看着赏赐里的一件东西,都用十分羡慕的目光看着红妃。   那时一件红色的霞帔,用药玉做的帔坠。   霞帔是此时服饰的一部分,‘帔’最开始指的是披肩,不过本朝已经不是这个意思了,而是专指一种装饰性带子。两根带子搭在肩膀上(有相应的暗扣固定),这两根带子的尖角还会连在一起,如此从肩膀到膝盖以下的位置,形成一个‘V’字。   这‘帔’不吝于装饰,就像此时女子喜爱的领抹一样,往往是刺绣烫金、缝钉珠宝,越华美越好!所以才有‘霞帔’一说,真如烟霞一般瑰丽。   而这样的‘霞帔’自然也被纳入了礼制范畴,按照《周律》规定,霞帔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只有后妃、命妇等人能用,而其他人,除非特赐,不然不许使用。不够身份的人使用的是一种名为‘直帔’的帔,也是两根带子,算是霞帔的简化版。   但关于衣饰的规定从来都是律条里最容易被打破的,男子的还好些,没人会穿用皇帝的服饰。有钱而身份不够的人,穿普通锦衣,用些金玉也就是极限了。女子就不同了,除了开国时照例‘简朴’,其他时候就没有人把穿衣服的种种规定当回事。   所以,霞帔早就在民间女子中普及了!这年头‘帔坠’甚至是女子的‘三金’之一,十分常见。想红妃,她在成为女弟子后,第一次去宝货行采购首饰,就有‘金帔坠’,因为她平常也是要用霞帔的!   但自家违背《周律》使用,和皇家特赐使用霞帔,到底不同!   就像如今的商人,他们往往也不在乎律法中的规定,穿用各种绫罗绸缎。但只要有机会,他们也愿意花钱从官府买个官身,这种官身其实就是有个好说法,其实并没用,买的官身甚至不能让他们获得娶妻的资格!   促使这些商人买官身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是买了官身后穿用各种东西就都不算违法了。   而具体到‘红霞帔’,对女乐又有另一重含义!这意味着女乐不再是最普通的‘宫人’,得到这领‘红霞帔’,她们就升格了!   红霞帔的传统起源于五代时期,汴梁的女乐在官方应承,其中色艺俱佳的,就会得到贵人认可,赏赐一件红霞帔。如今这个传统继续了下来,红霞帔甚至成为了女乐中仅次于‘如夫人’的一个等级。   红霞帔,药玉帔坠——药玉就是玻璃,这也是按规定低等级命妇的帔坠。至于更上一层,命妇可使用银帔坠,高等级命妇与宫中夫人使用金帔坠,皇后、太后可以使用美玉做帔坠。   女乐获赐的红霞帔,搭配药玉帔坠是惯例,等到她们成为如夫人时,就会有相应的金帔坠赐下,以此应对‘如夫人’最开始的含义...真是宫中一应待遇等同夫人。   红妃获赐红霞帔,周围的女乐自然羡慕她,她们中很多人积攒了数年资历,也还没有升格做‘红霞帔’呢!而如今官家吩咐一句,红妃就是红霞帔了,还比普通的红霞帔含金量更高。   红妃出宫之时,朱英追上了她,送她回撷芳园。到了撷芳园之后,走进楼子里,他便唤来了钱总管,笑着道:“总管,你家师娘子今日使臣宴上出了好大风头,那等外邦蛮夷哪见过这样好舞乐!官家龙颜大悦,让内官赐了红霞帔,你还不准备庆贺之事!”   钱总管闻得这消息,真是如闻仙乐一般!再见红妃身上所用红霞帔,看了又看。   “本王今日恰巧也在宫中,正逢此事,焉能不与师娘子做贺?总管且去安排着,今日楼子里吃酒的,便记在本王账上,对外说是庆贺师娘子升做了红霞帔——还有一事,‘红霞宴’酒席,须留个好时段与本王。最后一位是襄平公的,本王就不争了,这压轴该留给本王!”   女乐升格向来是大事,往常女乐能正大光明找熟客要开酒席是四时四节,每年八次机会。而除了这八次之外,其实还有女乐本人的寿辰,以及升格时。而相比每一年都有的寿辰,以及每年八次的四时四节,自然还是升格这种可遇不可求之事更值得庆贺!所以,这个时候开酒席,规模要比其他时候更大,熟客也会尽量捧场。   这种时候也最能看出女乐的参差...女乐开酒席并不便宜,哪怕京中有钱人多,也禁不住这样靡费。所以,真正能大手笔开出天文数字酒席的,也就是那么些!而且这些人也扛不住同时捧几个女乐,能同一时段着力捧一个,连续不断捧不同女乐的,已经是金字塔塔尖的人物。   要求那些为女乐铺床的客人专情,与一个女乐相好,就不能与其他女乐、雅妓交从过密,看似是女乐抬高身份、增加收入,实际上也是一种现实——下死力气捧一个女乐之后,哪还有余力呢!   这种情况下,导致女乐内部其实也是‘赢家通吃’的。即大红大紫的女乐生活奢华无比,其豪绰比她们的恩客更甚!毕竟她们是受大量恩客共同供养的。而其他女乐,即使生活与女乐之下的妓.女相比,已经是极其豪奢了,在自家圈子里对比,也是天壤之别。   普通女乐遇到开酒席的事,是能大赚一笔,亦是她们收入的大头。可当红女乐开酒席,那才能成为盛况,这种时候钱真的只是一个数字了——这也是外人对于女乐开酒席场面印象的来源。   其实女乐并非人人都有那样场面的。   红妃如今是京师之中红透半边天的女乐,也就是资历稍差,身份还只是宫人罢了。她这样的女乐升格红霞帔,为此要做‘红霞宴’,开酒席是不用担心场面的。钱总管也知道,朱英既然开这个口,起开酒席的数目不可能少,少了也对不起他的身份和安排的时段。   这就像是艺人作场表演,有人占下了勾栏里最好的位置,那么等会儿艺人下来讨赏钱,从这个位置讨起,赏钱就决计不能少...少了周遭的人都是要看笑话的!   钱总管答应朱英答应的好好的,回头连夜和人商议红妃‘红霞宴’之事。   女乐升格为如夫人是她所在的官伎馆全体的大事,这种事能让官伎馆为之停业三日,专在前面楼子里开酒席,而馆中其他女乐则要帮衬新升格的如夫人招待这些开酒席的客人。助演、侑酒、交际,前前后后忙活。   相比之下,红霞帔没如夫人那么值钱,理论上只在女乐自己的院子里开三天酒席,官伎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特别做什么。但那只是理论上而已,女乐要在自己的院子里做出好一些场面,也是需要馆中支持的。   赐下红霞帔当天之后,第一天是广发请帖,红妃亲自给所有往来过的客人写请帖,请他们来捧场——捧场的程度可以有差别,开一席也算是捧场了,但若是写了请帖而不来捧场,今后就很难再交际了。   这并非是强买强卖,大家都是在北桃花洞混事的,一开始就知道和女乐往来会有这些开销。若是承受不住,一开始就不该涉足。再者,什么时候觉得花费太过,不愿意了,也可以收手,与女乐断绝往来。   比如说如今,不来就是了。   只是没有不来捧场,今后却照常来消遣的说法。   请帖发出去之后,官伎馆可以和女乐一起商量‘红霞宴’上的种种细节,从红妃院子里的装饰、当日要表演那些节目,请哪些姐妹来帮衬,到酒席上的菜色,繁杂琐碎,偏偏不能忽略。   女乐的格调一半是靠吹出来的,另一半却也得靠这种细节的把控。   这个准备工作很繁杂,且必须在两三天内全部完成,因为之后就是‘红霞宴’了。   “这可真是越发了不得了,红妃去岁才做了宫人罢?如今成了红霞帔,她今年几岁来着?”   “十六岁,啧啧,一些人这年纪才从学舍出来,做女弟子呢!到底人与人是不同的。”红妃是七岁进的新竹学舍,六年之后出来,又经过了一年的女弟子时期,成为正式女乐之后翻过年来,正是十五岁,不过此时算年纪都是虚岁。   她这种算是进新竹学舍早的,最大是九岁进新竹学舍,那之后种种自然也是相应后延了。   “她们这一班女乐也渐渐能看出前程好坏了,似红妃这样的是极少见的没错。可就算不算红妃这样的,也有人出头了,有人眼看着冷落了。远的不说,只说咱们馆中,小红就渐渐起来了。”   “是呀是呀,说起来最开始时,柔奴的情形倒比小红还好些,如今是‘路遥知马力’,才晓得各人真正的前程呢。这小红也很厉害了,她这个外头来的,不声不响地就把柔奴、惜惜两个馆中出来的压倒了!若不是有红妃,岂不是要靠她这个外头来的支撑场面?”   至于孙惜惜,没人多谈,都认定她情形冷落了。外人看着女乐们都是花团锦簇一般,但同为女乐,自然有相对不那么受欢迎的。女乐的身份让她们有个底限,可也仅此而已了,不受欢迎就是不受欢迎。   就像后世的明星,就算是大公司出身,业务水平不错,又可着劲儿堆资源,也有捧不上去的。观众缘这种事,真的很难讲!   花柔奴打歌乐亭前头廊下经过,就听见一些姐姐们这样议论,心里都快气死了!但她又不能跳出来说什么。一方面这些都是前辈,她要是像红妃那样红,倒是能越过资历对上前辈。可要是没有那样红,女乐中的前后辈规矩就会压着她。   另一方面,这些姐姐们说的也是真话,虽然真话都不好听...她这个时候若是跳出去了,能说什么?就算要反驳,在他人眼里也是徒增笑料罢了。   不能跳出来,并没有让花柔奴好受一些,相反,她心里更怄了。   退一步越想越气!   她最近和陶小红的关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融洽了,原因也在这里...陶小红真的后来居上了——陶小红看着没有红妃那样的势头,但她总能留住老客,拢住新客,渐渐的她的熟客越来越多,可以说红的很不打眼。   但红就是红了!和陶小红相比,她这里认识的新客很多,可‘留存率’却总是不理想。因为有一个做如夫人的‘姐姐’,她的起点很好,最开始有很多‘优质客人’,而如今随着她成为正式女乐独当一面,‘优质客人’来了又去了,再一算账,竟还不如一开始时多了!   虽然她还能维持一个势头不错的年轻女乐的样子,但心里的恐慌自己清楚。   再看看和她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高开低走’的陶小红,她心里是又妒又气。另外,她从小惯于做两人中间发号施令的那个了,陶小红在她这里多少有些‘小跟班’的意思。此时‘小跟班’反过来比她还强了,她心里到底不自在。   而加深这种不自在的是陶小红的态度,陶小红待她依旧很亲热,仿佛是最要好的小姐妹。但当花柔奴再想发号施令时,陶小红可没有那么‘听话’了——这也正常,女乐对于自身的定位自有一套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标准。   陶小红既然比花柔奴更红了,想要她继续乖乖听话,那是不可能的。   “红妃...小红让我与你托带句话儿。”孙惜惜站在红妃身后,此时梳头奴正为红妃梳头,‘红霞宴’期间,女乐的妆容、服饰等都非常隆重,而且任何瑕疵都是不允许的。孙惜惜在妆奁中挑了一支顶端镶嵌了红宝的花头簪,递给梳头奴,接着道:“只说‘红霞宴’这三日,她也愿意来帮忙,只是恰好她小日子,要你别多想。”   红霞宴的场面颇大,虽然只是女乐在自己院子里庆贺一番,却也不是女乐一个人玩的转的。传统上,女乐会邀请要好的姐妹帮衬,而这也需要馆中配合,毕竟女乐们都有排满的行程,馆中不配合着少安排一些日程,她们如何去帮忙呢?   红妃这边,主要有姐姐师小怜来帮忙主持大局,另外因为师小怜的缘故,和红妃比较熟的樊素贞、冯珍珍也愿意来。除此之外,女乐之中就只有孙惜惜过来了,自从那次借钱之后,她放下了最后一点儿矜持,在红妃面前自愿认作‘妹妹’。   这在女乐中,就是拿自己当跟班的意思。   年轻女乐或许拉不下脸这样讨好当红女乐,但这种情况在老资历的女乐中颇为常见。她们已经没有了少女时代的‘幼稚想法’了,她们更多看重实际,该放下身段时总能毫不犹豫放下身段。   除了女乐,还有纸马巷子秦家放了她家最好的两个女孩儿来帮忙,朱七姐船上的‘招牌主’也来了——花牌船上的女孩儿只是不让她们在岸上做生意,如今这样不算做生意,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来的!都知道红妃的红霞宴会有多少大人物来,她们不比女乐,总有这样那样的机会认识大人物(女乐与女乐的差别在于,有的人能留住这些人,有的人不能)。对于她们来说,先得找机会认识这些好客人,在他们面前混个脸熟,才能谈到让这些人成为自己的客人,留住他们。   孙惜惜传着陶小红的话,心里感觉有些古怪,又有一些轻松。   古怪在于,陶小红跟着花柔奴,一直是针对红妃的,如今这样‘示弱’‘示好’,等于是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心里颇为不习惯。轻松在于,她意识到,屈服于现实的不止她一个,陶小红不也走到这一步了么。   甚至陶小红还和她不太一样,她再怎么样,都不算和红妃真正对着干过呢!   陶小红传的话应该不假,因为馆中女乐们的月事日期都是公开的,毕竟要以此给她们空出休息日。而她明明知道如此,还要像红妃说明情况,其‘讲和’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她是想借此机会,和红妃的关系‘正常化’。   想要一下变成好姐妹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不要像之前那样搞对立了。   陶小红这一态度转变是突然发生的吗?应该不是,在此之前她其实已经挺久没和红妃发生正面冲突了。有的时候花柔奴找红妃的碴儿,她就在一旁,也保持了缄默。但这一次红妃受赐红霞帔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促使她终于完成了态度转变。   之前所有人都知道红妃已经红了,而且是大红!但对于陶小红这样的年轻女乐来说,这种‘大红’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有正确的认知的。相比之下。‘红霞帔’这样决定女乐等级的存在就清晰明了多了,让她一下什么都知道了。   “红妃,我真羡慕你,这就是‘红霞帔’了。”孙惜惜也只是顺口提了一句陶小红让她传的话,她本人和陶小红又没有特殊情谊,所以很快就略过了这个。转而看着红妃身上那领红霞帔、药玉帔坠,羡慕道:“你这省去了多少功夫啊!”   红妃身上的红霞帔算不得最华丽,绣的花鸟是很漂亮,但和女乐们自有的那些镶珠钉宝的霞帔相比,并不更华贵。甚至,单以霞帔本身的刺绣来说,也充满了宫样的风格——直白点儿说,就是有点儿呆板。   宫里有的是好东西,但好东西都先奉给官家、大娘娘、后妃这些正经主子了,等而下之的人拿到的东西自然也要次一等!只以绣工来说,放给红妃这种女乐的绣品,包括霞帔在内,都很有可能是绣工学徒做的。   东西不能说差,但‘宫样’这种本来就‘一板一眼’的风格,做的呆板是非常常见的。   红霞帔尚且如此,相配的药玉帔坠就更别说了。玻璃曾经昂贵过,但那也是过去了。如今用药玉做饰物,那是有一定价值的,毕竟真的没价值,也不会用来做饰物了。但相比起真正的金银珠宝,那肯定是多有不如了。   孙惜惜此时羡慕的看着的,与其说是这不甚出众的红霞帔与帔坠,还不如说是这些东西背后代表的身份。   别看‘红霞帔’在女乐中并不算少,但多的是熬了一二十年资历,临到快不在籍时,才成为‘红霞帔’的。这种红霞帔,与其说是她们具备了红霞帔相应的伎艺、人气,还不说是教坊司做好事,让她们能体面一些。   而能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成为红霞帔的,都会是各家官伎馆的顶梁柱,最后也会很有机会捞个‘如夫人’做做。   女乐的升格,一般是熬资历,一直以来表现良好、没犯过错,同时人气也到那份上了,就能做红霞帔。而红霞帔们要成为如夫人,也大抵如此,只不过如夫人升格名额是有限制的,所以她们要排队。有些人明明已经达到如夫人的标准了,却因为名额没轮到,依旧做不了如夫人。   若是熬资历,哪怕是像红妃这样走红的年轻女乐,想要跨过宫人到红霞帔这一关,也得花三四年的时间——当然,不到二十岁成为红霞帔,这也是最优秀的那一批了,只要不出岔子,三十岁之前成为如夫人可以说十拿九稳。   只不过,世上要成为‘传奇名伶’的人,大都不会走这种大家常走的路...像红妃这样,出色到了极点,由皇家特别擢升,反而成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没有意外的,只觉得‘理应如此’。   而这少费了多少青春年华啊!想想就让孙惜惜这样不知‘红霞帔’身份在哪里的女乐羡慕了。 第114章 赤霞(6)   为红妃升格为‘红霞帔’而举行的红霞宴,按照惯例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之中,红妃的院子可以说是整个撷芳园的中心,连前面楼子里都没有这里的阵仗与热闹。虽然一开始说来帮忙的是师小怜、樊素贞等人,但真的开宴了,就时不时有馆中其他女乐串场。   这不见得是大家讨好红妃,‘红霞宴’上如此也算是常事,算是一种现实馆内姐妹和睦的手段吧。当然,其中也有结善缘的意思,来露面的不见得是这位新任‘红霞帔’的好姐妹,但至少也不是关系差的那种。   红霞宴持续了三天,直到最后一日是热闹的顶点,同时也是热闹即将结束的时候——世上任何热闹都是有极限的,红霞宴自然也是如此。   而按照朱英之前与钱总管打过的招呼,他被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批开酒席的,最后一个开酒席并且独享这个时间段的是红妃的‘丈夫’李汨,这是他拥有的权力。而朱英,虽然不得不和柴禟等人一起开酒席,但他还是得到了在红妃闺房里开酒席的待遇。   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房间开酒席,这些王公贵族们一掷千金,争的就是这些东西,看起来真的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了。然而事实如何呢?或许真的是有些幼稚吧,但绝不止是‘幼稚’。   参与这一场‘幼稚游戏’的人何止千千万?那还大都是人精呢!要真说这只是幼稚,那未免就太幼稚了。   当然,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人际社会中,一些看起来很高大上、很复杂的东西,其本质都是很简单、很幼稚的。这些光顾女乐的王公贵族,拿钱不当钱,哗啦啦便送出去了,图的真的是享受女乐独有的魅力吗?或许有吧。   但更多人享受的是‘权力’,是与众不同的‘权力’。   女乐是稀有的,成为她们的座上宾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人有着相当的身份和权力,这几乎是一种不动声色地炫耀。而在女乐这里挥金如土,本质上也是如此——这些人就是这样,会炫耀自己占有过的美女,炫耀自己的豪宅宝马,炫耀很多很多东西,但一旦谈到‘权力’,这些东西就都靠后了。   炫耀,或者更直白地说,‘装逼’,这就是人类孜孜以求的东西。说出来有些粗俗,可从另一面来说,这也是一种‘朴实无华’的说法了。   稍迟一些,朱英这一班人也散了,只剩下李汨要来——不过,他到底会不会来,却是没人能确定的。李汨此前有派管家来定下酒席,酒席的席数也很给红妃体面,符合他这个‘入幕之宾’的说法。   但他到底来不来,这事没法说的。   此前也有过一些场合,李汨这个‘丈夫’应该给红妃撑腰的,该他出钱出力,他只有多的没有少的。但一些嘈杂场合,那本就是他一直非常不喜欢的,最终也就没亲自到场。对于这个,无论是外人,还是红妃,都很体谅。   外人是知道李汨一直以来的作风,他为了红妃破例做出给女乐铺房的事,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这种事一次也就罢了。之后还要为了红妃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红妃则是另一个想头,她都没想这么深的...别人不知道她与李汨到底有多亲密,难道她不知道吗?在这件事上,她对李汨是有一种亏欠、心虚的。虽然这不是她自己求来的好处,但她获得的好处是确实存在的!而想要回报李汨,又哪里是一副眼镜能够的。   可要让她为此献身,她又做不到。不是因为她是贞洁烈女,她没那中思想,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反而让她更‘保守’了,有些底线守不住,那么接下来也就别指望守住别的了。   这种亏欠与心虚下,李汨所作所为只要不违反红妃的原则,她其实是很难有什么意见、想法的。   李汨不喜欢嘈杂的、过于华丽辉煌的场合,他不来就不来了,本就不该强求他的。甚至于李汨来了,红妃才更加不安。   本就欠他良多,这样不是更亏欠他了吗?这甚至让红妃有的时候觉得压力很大。   之前朱英那一班酒席开宴的时候,李汨也没有到,红妃只默认他不来了。之后虽然有仆人按规矩收拾过杯盘狼藉,打扫了她的院子,然后在她闺房之中重新安了一桌上等酒席,她本人却是不再出来主持了。   让帮忙的姐妹们散了,馆中阉奴也放过赏钱,红妃便拆散了发髻,去早就备好热水的浴室沐浴。   “找来一套家常的衣裳与我穿...这几日都没有松快过了。”红妃这样说着,走进了浴室。   放了花露的热水是有香气的,微微熏蒸着皮肤,红妃总算感到精神上的紧绷稍有缓解。洗过头发,好容易通透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她从热水中起身,擦抹一些稀释过的甘露水,等到这一步做完了,这才穿上洗澡时秦娘姨递进来的衣服。   桃红色的裙子,送花色的抹胸,与裙子同色的褙子,她好少有这样娇艳的衣裳。也没有穿褙子,只这样直接去了旁边烧着灶的茶房。   茶房里烧着灶、又点了类似火炕的存在,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足够温暖了。   “娘子怎么不穿褙子,仔细凉了膀子!”秦娘姨到底给红妃披上了褙子,然后快手快脚与她揩干头发。   正细细做这些小活儿时,外头忽然有了响动。王牛儿在外面没看到人走动,但又觉得房里有人,便大声道:“秦娘姨,快出来迎一迎,襄平公到了!”   李汨这来的突然,都以为他不来了呢!   “我自己来罢,你去迎一迎襄平公。”红妃拿过秦娘姨手中擦头发的麂皮,微笑着指了指外间。   秦娘姨点了点头,往外走去,此时李汨已经带着一个小僮儿立在院中了,看着院中新扎好的秋千出神。   “襄平公先请进屋罢,也不知襄平公到底来不来,酒席是先预备下的...不过此时也该凉了,牛儿,你让茶房的人拿去热一热。”秦娘姨叫住了王牛儿,然后又向李汨解释道:“襄平公稍坐,奴去煮茶——娘子方才沐浴过,还在茶房里揩发。”   李汨没说什么,倒是在茶房里将一切听在耳朵里的红妃隔着窄薄小门安排道:“不用茶房热过所有菜肴了,襄平公哪里吃得惯那些!外头酒楼里的菜肴,你我都觉得甘肥过了,何况是襄平公!拣几样清淡的热了,再让茶房现做几样我平日要的多的素菜...这几日不是有好豆苗吗?拿茶房里常备的羊肉汤烫了,就那样呈上来一盏也可以...”   红妃明明是隔着门安排,却是安排的事无巨细,此时便是个傻子,听到话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娘姨听吩咐便去安排了,这时再留在厅中的便只有李汨与跟随他的小僮儿了。一时之间,四下无言,安静地都有些让人不自在——这个不自在只针对那小僮儿,他有一种自己脚下是针的感觉。   至于红妃和李汨,一个将头发拨到一边,细细擦拭着,一个看着茶盏中冒出来的热气,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今——”“襄——”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停住。   “师娘子先说罢。”“襄平公先说罢。”又是一样的不约而同。   李汨还没有说什么,红妃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很轻快的笑声,当李汨面对红妃的时候,是从没听她笑的这样轻松过的,连一丝一毫的阴霾与负担都没有。这让他一时之间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想听她说。   等到红妃笑完,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笑点在哪里。   听外间李汨始终不说话,她便继续着刚刚准备说的话道:“襄平公今日是在家,还是在外?”   “在家。”   “那就是特意为奴出门了?麻烦您了。”后面半句话说的很轻,如果不是四下实在是太安静了,李汨又一直没有分心,恐怕就错过了。   并不麻烦,见她总不会是麻烦的事...李汨应该说这话的,但终究没说,觉得还是唐突了。   闲着说了几句话儿,等到秦娘姨那边差不多要弄好时,红妃总算从茶房里走出来了。   看到红妃,李汨怔了怔,然后便侧过了身子,避开了红妃——红妃擦干头发之后又仔仔细细梳顺了,自觉如此也就不是‘疯婆子’了,她并不觉得这样不能见人,便直接披着头发走了出来。   这其实是上辈子的生活导致的她在某些方面显得迟钝。   上辈子的女孩子,披着一头长直发,出门逛街、参加典礼都使得,更别说是见个朋友了。这辈子的生活环境是不同了,她也接受过相关教导,知道这样披头散发见人在此时是‘非礼’之举。但知道归知道,一个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个人的影响却不是知道就算的。   上辈子对红妃的影响有‘先入为主’的效果,所以在一些她个人比较放松的时候,上辈子的习惯就会占上风。她就这样披散着头发走出来了,她甚至没发觉哪里有不对。   李汨侧过头便注意到小僮儿看着红妃脸红了,低声道:“你去外候着。”   小僮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非礼勿视’了,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脸红着走了出去。   红妃走进内室,坐在屏风旁,又拿起了梳子,打算绾个家常的缵儿。一边梳头发,一边对外厅的李汨道:“襄平公进来说话罢,别在外了。”   李汨走进内室,隔着屏风便见到了一个女子剪影。   “襄平公稍等,要不了多大会儿了...奴自己总没法给自己梳精细发髻,只随便打个头,很快的。”红妃的声音有些含糊,看落在屏风上的剪影,似乎是嘴上衔了根头绳。李汨不期然想起,红妃似乎总不喜欢用红头绳。   她喜欢用黑色的,要漆黑,不要夹杂银丝金丝的,要和头发一个颜色,这样藏在头发里就一点儿也瞧不出来了——她有一头好头发,平时见她梳发髻从不用假发、义髻就知道了,当然,这也和她从不梳那些过于夸张的发髻有关。   “娘子穿桃红裙子也好看...”李汨忽然道。红妃很少穿这样鲜艳娇嫩的颜色。   原本一直在絮絮叨叨,力图让场面不那么冷清的红妃一下不说话了。而李汨,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之后,也不说话了。   李汨不说话,是因为不知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有这一句。至于红妃,则是觉得意外,良久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轻笑了一下:“嗳,这可不像襄平公说的话!襄平公是君子如竹的品格,觉得桃红色的裙子好?”   红妃在脑后结成一根总辫,打了麻花辫下来,也没有做别的编盘,只将这根发辫从一侧放下。如此在此时绝对连发髻都称不上,最多是一些女子为了夜里睡得舒服,会在睡前拆散了发髻做如此样子。但就是这样,反而显出了她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   虽然红妃平日妆容淡淡,发髻也大多不是繁复的那种,但清水到这地步,也是从来没有的。   但这样的红妃,却让李汨下意识回避开了...清极反见妖,李汨少年时读书,也不是天生就这样老成,这样无欲无求的,他那时也和家学里读书的李家子弟一样,读过几本外头流进家学的志怪、传奇。   只不过不至于有格外出格的罢了。   现在想来,书里的神仙精怪大多模糊不清了,毕竟那些故事大多相似,看得多了之后便混淆了。只是李汨偏偏记得一则‘灯美人’的故事,灯笼上画的美人,在与人相对时从画上走下来了。   这自然是精怪,但对着灯美人的道士却没有像往常一般降妖除魔。   书里写的极简单,‘是时,道人稽首:娘娘至此,小道可归红尘矣。美人微笑:善。自此,乡人不再见此道人。十八载后,有人见一少年自山中出,眉目似道人’。至于其中人物经过多少内心辗转,多少喜怒哀乐,无人去说。   “虽说人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他人只见也不过是‘成见’,但、但...”红妃还在笑,眼睛在灯下越明亮了。发觉到这个少女的单薄与明艳,李汨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仿佛是初绽蓓蕾的女孩子。   红妃不往下说了,此时秦娘姨也总算将一小桌可以称之为‘宵夜’的餐食准备好了...红妃照例是不吃的,在一旁为李汨布菜——其实这也没多少活儿,李汨平常吃的也不多,道家养生惜福那一挂的,也讲究这些呢。   见红妃去拿筷子,要给他夹菜,李汨忽然觉得心里煎熬,道:“娘子放下罢,不忙着用饭。”   红妃没有奴性,一开始就是因为服务业的自觉才这样做的,此时李汨说不要,她自然也就停手了。   李汨也只是略沾了沾这些餐食,他其实也不饿,但红妃安排了这些,他想到方才红妃隔着门絮絮叨叨,便无法不动筷子了。   略吃了几口,等到秦娘姨觑着情形,捧来茶水漱口、香胰子洗手时,他从袖中取了一个小匣子给红妃:“娘子如今不缺身外之物,此物只做赏玩罢。”   红妃打开这由檀木制成的镂雕小盒子,这盒子只有她巴掌大小,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后,红妃才发现是一只药玉帔坠——药玉相比起金银珠宝,肯定是不如的,但这只药玉帔坠格外精巧,是铰合成的两片药玉,中空能容纳一些小东西。   看似很有实用性,其实最没有实用性,最多能放一味香丸之类的小东西。   但配合药玉本身的漂亮造型与纯澈质地,实用不实用的,反正也没人在意。   红妃成为‘红霞帔’之后,一些正式场合就也能穿霞帔了,不像以前只能私下穿。这几日给红妃送礼物的,也多会带上霞帔、帔坠这样的玩意儿。不过那些帔坠要么是金,要么是玉,反而不见红妃在正式场合中只能使用的药玉质地的。   “本该是个实用物件的,偏做的这样精巧!难怪襄平公说‘赏玩’了。”红妃来回摆弄了一会儿,将其收在了自己的妆奁第一层——这里放的都是她常用的首饰。   事实上,红妃第二日就用上这只药玉帔坠了。盛装之下,霞帔下系的就是这只药玉帔坠。   在三天‘红霞宴’之后,女乐有半个月的时间做‘答谢礼’。所谓‘答谢礼’,简单来说,就是她在红霞宴后,得去那些红霞宴上为她开了酒席的,以及私下送了礼物相贺的(很多人是两者兼而有之)人家中献艺,以作答谢。   当然,人不在京师的就不用奔波了,只要将回礼送到就好。   女乐去献艺答谢时都要带一份回礼,所有需要答谢的客人回礼上都是一视同仁的。而就是这个礼物,由女乐自己定下,一般不会要求说特别昂贵,但也要比平常节令上随出去的‘小礼物’像样一些。   红妃准备了‘似锦堂’的纸笺一包、戴宗如的笔一对、自己画的扇子一把、糕饼四样——除开糕饼是礼物里‘凑数’的,完全是为了符合此时送礼的一些惯例,其他三样都是人收礼的人用得着的东西。   红妃其实不喜欢送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实则送去之后只能让人压箱底,甚至压箱底都不能的东西。而那些给她捧场的人,又都是有家底的,真要按照一般的‘回礼经费’来送,送的东西恐怕达不到他们日常使用的标准。所以她选了纸笔,都是好东西,他们会使用,但因为是消耗品,价值不至于贵到‘回礼经费’不够用。   至于扇子,好歹是她亲手画的,显示的是她的用心。   这种红霞宴的回礼就是这样的,总要有一两样能显示女乐用了真心的物件。一般大家都送针线活儿、自制的花笺、自己配的香丸什么的,红妃自己画一把扇子,在刚刚过完清明的当下,倒也合适(此时清明有扇子上市的传统,看时节是乍暖还寒没错,可过了这一节,夏天往往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半个月时间,将所有红霞宴时捧她场的客人都跑个遍,这对于红妃来说不算超出极限。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行程就属于极满的那种了,相比之下,‘答谢礼’要在每家都停留一会儿,好歹表演个节目,还不如平常跑行程那样奔波呢。   但累还是累的。   一方面,平常奔波归奔波,却也因此有了陆上小憩的时间。习惯这种碎片化休息的节奏之后,红妃精力还真不错。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答谢礼’去到每家都要献艺,这又和平常跑行程不同了,平常跑行程,很多时候露个面,喝一杯酒而已。   红妃对于表演永远是最认真的那个,表演时格外用心,精力自然也就消耗的快!如此坚持十几日,可想而知其强度是怎样的。还好红妃上辈子也有跟着舞团跑巡演的经历,对于调节这种情况有一些前辈们传下来的心得。   然而,饶是如此,答谢礼结束的那一天,红妃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不只是红妃如释重负,配合她完成答谢宴的其他人也如释重负!严月娇就与红妃说笑道:“平日里偶有出错的,姐姐宽宥,客人也看姐姐的面子不说什么。可如今是姐姐的大日子,再不敢出错的...到如今,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女乐对自己升格之后的一些仪式总是特别看重的,就像女孩子都很看重自己的婚礼、各种纪念日是一样一样的。严月娇心里庆幸红妃‘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己练习伎艺和表演总是竭尽全力,对其他人却是错了就指出来,然后也仅此而已——她可是知道的,雅妓为女乐助演,不只是做配那么简单,很多助演的姐姐们还得承受女乐的挑剔!很多时候都不是真有那么多可挑剔的,只是女乐在外积攒的压力多了,便像给自己做配的助演雅妓倾泻负面情绪。   红妃不是那样的性格,她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止一点。   但即使红妃的性格这样,严月娇也无意尝试答谢礼上出错,然后看红妃会不会依旧好性格。 第115章 嫒女(1)   哀伤又清澈的箫管声里,红妃牵着裙摆缓缓起舞。   红妃跳的是《孔雀舞》,这支舞自从去年中秋宫宴跳过之后,也成为了她的保留节目,她在外表演的时候请她跳这支舞的人很多。而在众多伴奏里,她最喜欢单用两支箫管,如此最为清澈干净,让人联想到山林中的草木清泉。   也最为哀伤...明明《孔雀舞》表达的是一种灵性,一种舞者抒发于外的东西,而舞蹈本身是不存在喜乐或哀伤这种倾向的——只能说,红妃这个舞者在这时做出了相应的取舍。她代入了一只宛如神灵的孔雀,看着美丽的、看不到边际的林海,她就是觉得哀伤了。   只是这种哀伤很克制,而且她自己都不知道。   半阖着的眉目呈现出惊人的美感,因为是一场小宴中的表演,所以宾客能离红妃这个表演者很近很近,也就更难以抵挡这带有‘神性’的美丽。   在众多残疾中,人们总是对‘盲人’有一种古怪的想象,一些故事里出场的智者、大贤、奇人,大隐隐于市,就是以盲人身份出场的。大概是他们总是半闭着眼睛,沉静不语,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用别的感知去感受世界,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这形象既充满了难言的智慧,也在某种程度上让人联想到神佛。   神佛的雕塑、画像,除了怒目金刚这种,大多数以慈悲、智慧闻名的,都多见半阖着双目的形象。   此时的红妃就令人有了这种联想,明明穿着精美的舞裙,明明拟象做了一只孔雀,但这个时候谁能否定她就是供奉在神龛的女神、菩萨活过来了呢?   舞蹈完毕,红妃轻轻平复了呼吸,向所有宾客行了一圈礼,这才退下去换了平常的衣服,再上来与宾客侑酒。   此时小宴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因红妃是当红女乐,主人和宾客也格外高看她一眼,并不让她真的侑酒。而是另放了小桌,让她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红妃并未真的吃吃喝喝,这不仅是因为女乐的规矩,不许这种外差时和客人一起吃喝(特别熟的客人,只是伴游之类的活动,倒是可以吃)。也是因为她习惯饮食清淡、少食多餐,计划之外的食物她是不碰的。   身为一个舞蹈演员,最重要的就是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保持自己苗条灵活的身材,正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自己的身体。   “听闻师娘子为了身姿苗条,餐食总比别人少,外头的肴馔更是少有碰的...眼见为实,果然如此。”坐在红妃右前方的一个客人,从红妃赶场过来,目光就一直放在她身上,根本不挪开的,此时也是找话题。   显然,这是一个很喜欢红妃的家伙。这不奇怪,女乐之于开封这座城市,就像是明星一样,一边有人看不起她们,一边又有人捧着她们。事实上,捧着她们与看不起她们的人还常常是同一批人。   人就是这样,总会将自己过于喜欢、无法不沉迷其中的事物污名化。喜欢酒,所以说喝酒误事,所以说商朝是喝酒亡国的。喜欢美女,所以说美色是刮骨钢刀,所以说妲己、褒姒这些女人是祸国殃民。喜欢权势,所以说权势是毒.药,说权势最终只会毁掉一个人......   女乐是按照这些王公贵族的喜好打造的‘商品’,相比起一般的美女对男人的吸引力,这更是一种超常刺激。   红妃对于这样的搭话,虽会回答,却是淡淡的:“确有其事,奴的本功是舞蹈...身体沉重倒也能跳舞,但若是身体沉重了,有些舞肯定是不好跳的。”   红妃真的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女乐们的八面玲珑在她身上连影子都不见!一些受欢迎的女乐,与其说她们的核心竞争力是美色、是才艺,还不如说是接人待物的能力。   美色,大家都是美女,就算有些人在美女里面出众一些,那也是美女。多看几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才艺虽然重要,但在女乐身上,也是标明身份的存在,大家都是女乐的情况下,才艺高一些低一些很难决定什么。   但情商,接人待物的本领,这却是‘用户体验’中最关键的一环。   按道理来说,红妃如此应该是不讨人喜欢的,但现实却相反——今次和红妃一起被邀请来的还有同馆的陶小红,她看到红妃这种在女乐中堪称‘木讷’的表现,心里也是叹了一口气,又是酸涩,又是佩服。   红妃大受欢迎,显然这些客人宁愿反过来讨好她这个冷冰冰的松香架子,也不愿意接受其他人的讨好。事实胜于雄辩,既然有现实的例子摆在这里,就不好说哪样做才是对的,而哪样做是错的。   在女乐之中,大家都是结果导向的。   而红妃之所以能如此,事后来看,大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陶小红也能。不外乎就是红妃长得漂亮,才艺也很出众,出众到了超过一定的限度后,就不再是所谓的‘高一些低一些’了,这个时候,她的才艺就能决定一些事了。   但事情到此,还不能让陶小红这些女乐信服!真要是才艺出众就能得到红妃现在得到的一切,那世上许多才艺出众的艺人,却是身份低贱、生活窘迫,那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要说是红妃运气好,有许多尊贵的人愿意捧她吗?这种缘故自然也有,客人们也图热闹,愿意烧热灶。大家争抢者结识的女乐,其他人也觉得好,如此人气高的便更高。反过来,门前冷落的则只会越来越冷落。   但要说这是真正的关节所在,又不够了,这是倒果为因!现在要说的正是红妃为什么能有这许多人捧她、爱她啊。   最后只能说,红妃有自己的特质,那是没法说清道明,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凭空来的,是由红妃的美貌、才艺、性情,做的那些超出一般女乐的事情,可以放进传奇话本的故事等等一起堆砌出来的。   甚至于,红妃没有女乐的长袖善舞,这本身也是她这种气质酝酿的成分之一。   大家也很难想象,一个孤高自许、美丽脱俗,仿佛是广寒仙宫里仙女一样的女孩子,能做到八面玲珑...八面玲珑对于女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素质,但对于红妃却是天然不适合的。   意识到这些之后,大家就明白了,红妃是她们学不了的...为什么女乐们要分析红妃受欢迎的原因?本质还是想向她学。这也是女乐中的风气了,谁的风格在最近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揽到了足够多的人气,大家就会跟风去学。   大家都想红,但红不红有的时候真得看运气,真的也不怪她们如此了。   红妃的气质很难被复制,甚至组成这气质的东西分开来看也很难去学。有些东西单拿出来看是不出众,甚至会是缺点,这让人怎么学呢?   不过到最后大家也没有太过失望,当红的女乐从来不好学!真要是好学,也轮不到人家走红了。而那些奔着‘绝代名伶’去的当红女乐,就更了不得了,其内涵深邃,特质丰富,描摹都难,何况学习...红妃也隐隐有这种苗头了。   陶小红就见红妃稍微坐了会儿,就上前与主人告辞——大家都是知道的,红妃如今的行程多如牛毛,这样能好好表演一个节目,稍稍坐一会儿,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所以也没人说什么,主家只是拿了一杯酒敬给红妃,红妃吃过就让她走了。   随之还有主人家的仆人捧了一盘礼物,这是红妃表演节目的赏钱。   女乐出外差都是如此,按时间一节一节收钱,其间要是有按主人要求表演节目,不会像在瓦子表演一样收相应报酬,可事后的赏钱是不能少的。不只是女乐如此,雅妓也大抵如此,只不过雅妓不同于女乐,能有这样郑重其事的一份礼物,往往是主人家将银钱封成一封,塞在女乐的袖子里、腰带里了事。   为了区别平日里送的红封,这种封钱币的纸封固定要用桃花色,因此被人戏称为‘桃花金’‘桃花锦’‘花债’云云。   红妃是当红女乐,虽没有硬性规定,但请她表演的主人家都会格外优待她。哪怕并非是她的熟客,装礼物的托盘里也是金银彩缎、细巧玩意儿,非一般女乐表演所得能比的。   这场小宴,陶小红是陪到了底的。她虽然一天也有三四个场子要赶,但到底不是红妃,每个场子基本都能陪到底——这才是正常女乐的日程,繁忙,却不至于忙乱,赶场和打仗一样。   等到回撷芳园时,已经比较迟了,不过此时撷芳园内依旧很热闹。前面楼子里要开门迎客自不必说,后面的内院则是女乐待客的待客,不在自己院子待客的,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女乐们拿黑天当白日过,回来之后也往往不会立刻睡下,相好的小姐妹处坐一会儿,说说笑笑到三更天、四更天,甚至五更天,也不奇怪。   陶小红回来的也不算迟,此时虽有些累了,但要即刻歇息,那也是不做考虑的。想了想,便对娘姨道:“你使小厮去孙娘子处瞧瞧,若是孙娘子回来了,又院中没客,便请她来坐坐。”   娘姨应声去了,转头叫住了单听候陶小红差遣的阉奴,如此一说。不一会儿,阉奴便回来复命:“孙娘子正在屋子里坐着玩儿牙牌,听娘子来请,只说哪有不来的!此时该在收拾。”   女乐们都学过各种各样的小游戏,用来在宴会上活跃气氛。牙牌之类更不用说,算得上从小摸到大,而牙牌的玩法很多,一个人也能玩。其中玩法和后世的‘消消乐’有些像,就是把一套牙牌洗过一遍,反盖着横竖排好,然后一排一排翻过来。   上下左右相邻的牌相同,就能拿出来,如此之后就有了空隙,可以横着、竖着推牌了,每次可以推一次,然后又取出相邻相同的牌。   后世的年轻人怎么玩三消游戏的,现在女乐们就怎么玩这个,一个人的时候杀时间很好用。   陶小红这里煮了茶,又将橱柜里的干果、糕点、糖果等装了几个小碟儿,等到孙惜惜来的时候,正好整治的整整齐齐。   两人相对坐了,饮茶吃宵夜,说些女乐中的笑话、新闻,倒是颇对付的。而说着说着,陶小红就说起了红妃今日在宴会上的舞蹈表演:“红妃的舞我是挑不出什么不是来的,不知她是怎么练的!这样的年纪,练的入魔了也没有这样的啊!”   孙惜惜捂嘴轻笑了起来:“红妃之勤勉,我也没见过第二个了!那时我们在学舍上学,因有宜春苑呈演压着,都说得上勤勉,可勤勉与勤勉也是不同的。勤勉起来终究太苦,心里松一松,总不能像红妃那样十年如一日。”   “她就像是不用休息、取乐一般!别人用功时,她就跳舞,别人休息时她做别的。舞蹈之外的功课,她总是压在休息的时候做...她天资又高,有如今成就也不是没有根由的。”   “见红妃有如今势头,我也有心在本功上更下功夫!可是如今再要去用功,才晓得和我们在学舍时全然不同了。”陶小红随着孙惜惜的话道:“在学舍时能耐住性子去学、去费心的,如今却要付出更多耐心才能做到。”   陶小红这话也是有感而发,是她真正的经历和感受。成为女乐之后,面对的就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只要按部就班这样下去,这样的生活总不会少她的。而她在才艺上再用功,也不一定真的能比现在更成功...如此一来,真的很难像过去那样专注于才艺了。   也是这样,再看看如今依旧每天歌乐亭第一个练功的红妃,她在嫉妒之余,也佩服她的定力。   眼下陶小红和孙惜惜说着红妃,自然不是随口说的,她是有心借着这个做由头,拉着孙惜惜接近红妃。她过去到底还是和红妃关系敌对了,如今想要转圜回来可比孙惜惜难!只不过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今次她也只是借着和孙惜惜说这些,隐晦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罢了。   等到稍迟一些,两人散了,陶小红送孙惜惜出了院子。回来是娘姨便道:“娘子怎得如今对孙娘子如此客气?孙娘子便是有师娘子帮扶,那扶不起的阿斗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能如何呢?”   娘姨也是有些了解陶小红的,陶小红向来是和比自己红的女乐交好,再不济也得是和她差不多的。按照这个标准,孙惜惜可差得远了。现在孙惜惜和过去相比,因为常跟随在红妃身后,倒是结识了不少好客人,但这些人她认识归认识,却没法留住。   当然,总有留住的,所以她的情形要比之前好一些。   只是她长进的根源不在自己,而在红妃,所以陶小红就算和她交好,也不能借到她的人脉啊。   “她是不能如何,这不是还有红妃么!”陶小红随口解释了一句:“我不过是要借着孙惜惜,转头与红妃搭话...就这样直接登红妃的门,不好说话啊!”   这样说着,她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人都是爱热闹的,陶小红便让娘姨叫阉奴去瞧瞧是什么事...之所以不亲自去,是因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官伎馆这种地方,祸从口出的根源在于你知道了一些不该公之于众的‘秘密’。   真要是一些不那么好说的事情,事后听人说了是一回事,亲自去看热闹,被当事人注意到,因此被人记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有的时候还不是别的女乐的事,而是来官伎馆的客人的事,那就更不好围观了!   不一会儿,阉奴快步跑了回来,报信道:“是花娘子回来了...花娘子有两个熟客,这些日子来的稀了,方才花娘子出外差回来,正好撞见人打师娘子院子里出。当时花娘子还忍得住,等到客人离了内院,便闹了起来。”   “只说师娘子好不规矩,抢同馆姐妹的人...”   官伎馆里确实有同馆女乐的熟客不随便勾搭的规矩,但这条规矩不是死的,也没法说死。当红女乐带来的人流,自己应付不完,分给馆中姐妹,这算是馆中姐妹动了她的人吗?反之,馆中姐妹的客人也愿意去捧当红女乐,这也不是当红女乐主动的啊!   说白了,客人的行动归自己掌控,人家愿意光顾谁是人家的自由。总不能他们光顾了馆中一个人,其他人就不许光顾了。   官伎馆真正严格执行了的类似规矩,也不过就是哪位客人给某个女乐铺房、铺床了,就不能同时再给另外的女乐铺房、铺床了。而男女分手之后,男客倒是可以给女乐铺房铺床,但也不能是原来那位女乐的同馆姐妹(原来的女乐不在籍了,离开了官伎馆,这条规矩才算作废)。   而除开以上这条,哪怕真的是有同馆女乐主动勾搭走了自己的熟客,那也只能在道义上谴责!因为事实到底如何,是女乐勾搭的,还是客人主动的,很多时候是说不清的!又不能趴在人家说话的屏风外头偷看,然后‘捉贼拿赃’。   听到是这个事儿,陶小红都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柔奴真是越来越不晓事了,红妃如今是什么情况她不知道吗?她在外应酬,只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一处地方还没站热了,就得匆匆告辞。饶是如此,柳都知那儿替她拒了的外差也多不胜数了!”   “红妃这样,还要勾搭她的熟客?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旁边的娘姨替陶小红打水洗漱,准备着要歇息了。听她这样说,便道:“花娘子向来与师娘子不和,大抵是新仇旧恨一起了,也就不在意其中内情了...不过,娘子真觉得师娘子什么都没做么?说不得是师娘子心里不满花娘子,顺手抢了花娘子客呢?”   “以如今师娘子的势头,勾两个客罢了,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儿。”   “不会。”陶小红此时倒是答的无比干脆:“世上人最难变的就是性情,所以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说!有时明知道变通一些更好,可是性情不是那样,也强迫不来。红妃就是如此,第一,她不是那等背地里做这等事的人。”   陶小红是真有把握说这话的,她和红妃认识了快十年了!一开始红妃对花柔奴的‘宽宥’,她只当是红妃脾气软,或者会装模作样。但后来就知道决计不是这样,现在回头看,红妃真是一个很早懂事的孩子,她那个时候大约只当花柔奴是个‘孩子’吧。   如今一个小孩子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她也会只当是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而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现在花柔奴倒不是个小孩子了,但红妃的性格陶小红也看明白了,她真不是那种阴损用计的人。   “第二,红妃便是看柔奴不顺眼,想要整治她,也不会用这种法子。”陶小红也渐渐看出来了,红妃是真心不会主动给自己找客人。这既是因为她不会,也是因为她不愿——说是两个原因,其实根源上就是她不愿意。不然的话,以官伎馆的条件,红妃的实践机会那么多,她熏也该熏会了。   红妃这样的女乐很奇怪,陶小红都觉得她这是不可理喻!但这就是事实。   仔细想想,红妃的冷淡也是很出名的,甚至被一些人当成是她独有的魅力。而这‘冷淡’,若不是伪装,那本来就代表她对客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吧...虽说很多女乐也不耐烦理会客人,但她们还是很喜欢客人的钱财、势力的,这些能给她们带来体面啊。   陶小红笑说过这事之后,又道:“柔奴若是再这样下去,今后日子只会更难过!其他人得罪了当红女乐,只有诚惶诚恐的,哪有她这样自己上门找事的?也就是红妃不和她计较,不然她早吃苦头了!”   “娘子管这做什么,左右难过的也不是娘子啊...如今花娘子在外只说娘子捧高踩低,原来和她好的,如今却是不理会——她这话说的轻巧,好像她真的与娘子情同姐妹一般!过去使唤娘子跟使唤娘姨一般。”   “如今娘子也渐渐起来了,自没有一直受她窝囊气的道理!” 第116章 嫒女(2)   将近暮春时,汴京城外踏春游玩的人更多了。京师百姓本来就最爱郊外游玩,眼看着要进入初夏梅雨季,之后就是连绵不断的雨水了,这个时候不出来玩个够本才怪呢!   城内城外对外开放的园圃此时游人不绝,但其中最热闹的还得数金明池。除了因为金明池是皇家园林,最大、最开阔外,也因为金明池从三月一日开园,四月八日就要闭园,这是有时令性的,过期不候!   京师百姓提起踏春游玩,别的园圃都可以不去,每年却是至少要去一次金明池!   这一日四月初七,金明池的热闹狂欢已经接近收尾了,但就是这种时候,人越多、金明池越热闹。而这一日与往常尤为不同的是,往常较为安静的金明池西岸聚集了许多人——金明池的热闹一般都聚集在东岸和南岸,北岸则是船坞,金明池三月时有二十天水上表演,这些表演包括了龙舟竞渡、水上秋千等等,也就是那个时候船坞里的大船才会放出来。   西岸则是没有建筑物,是纯粹的春郊景色。杨柳低垂、绿草如茵的景色固然很美,但和东岸、南岸,以及湖中热闹不能比...不过经营金明池的人也很有主意,这一片主打的就是这种特色,所以一些喜欢安安静静赏春的人、垂钓的人,知道金明池有这样一片堤岸,也会特地来金明池。   正是因为金明池对于不同的人都很合适,才会成为每年春天京师士庶必去的地方之一吧。   “西岸那边怎么回事儿?”金明池中一只画舫,画舫上的美貌女子远远都能听到西岸的动静,心里有些好奇。   金明池的做租船的营生的,一些风雅之人邀请三五好友,再叫来二三妓.女,就愿意租船游湖——不租船也不行,金明池虽然有水道与外界相连,但人工水道根本不能过船,也不许过船。想要在金明池游湖,就得租船。   跟随她的娘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倒是船上的船夫想了想,小道:“张娘子,小人或是知道!”   这船夫口中的‘张娘子’,正是如今雅妓之中一等一,连女乐的风头都被她盖过了的张采萍。正如传闻中所说,她确实美貌,然而比美貌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华贵气度,让人联想到牡丹这样的人间富贵花。   但这并不是说她本人雍容腴丽,她的气质要更清雅一些,要说牡丹,那也是白牡丹,所谓‘国色不染尘’,便是指的她这种了。   船上的主客们见张采萍这样,都顺着她的意思表示了兴趣,让船夫慢慢道来。   船夫笑着道:“前几日听闻有贵人在西岸架大秋千,要请人来做秋千戏呢!小人还去西岸瞧过,真是好大好高的秋千,望着让人眼晕,怕不不是有三四丈了!那样高的秋千要做秋千戏,也不知是何等样子!”   “如今金明池也要闭园了,若是今岁还要做秋千戏,也就是今明了。想来,是真有人去打秋千了罢。”   在场主宾家中,有的也有架秋千的,但再高也就是一二丈,三四丈高的秋千,想想也觉得夸张。   “京师风物,最爱看新奇,有此等事,百姓围看,倒也不奇怪。”一宾客这样说着,然后又笑了:“我猜,这做秋千戏的必定是个女子,还是个美人...若不是如此,便是新奇一些,也不会这样引人瞩目。”   大家也是了解京师百姓的习惯的,知道要吸引眼球必须要有哪些要素。所以听这宾客一说,也一起笑了。   “船家往西岸去罢,我等也瞧瞧热闹。”主人此时发话了,同时笑意盈盈地看着张采萍:“张娘子爱秋千戏么?”   “少时家中倒是扎着两架好秋千,我们一干女孩儿春日里也曾聚在一起打秋千。”张采萍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不知道张采萍来历的人会以为她是在回忆她与妓馆姐妹们,小时候的一些事,其实不是的。   张采萍并不是妓馆里长大的贱籍女子!   她的父亲是张九思,曾经官拜参知政事,是真正的朝廷肱骨,能够被称‘相公’的人物。就是这样的人物,犯了官场大忌,牵涉到了皇家之事中,最后全家赐死,只有妇孺活了下来。然而活下来也不见得是好事,像张采萍这样的女孩儿,便是从人人仰望的贵女,一夕之间打入贱籍。   张采萍落入贱籍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就算她再好,也不符合女乐的培养标准了,所以她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的小妓.女。   不过,张采萍投身地妓院,其鸨母眼光很高,一下看中了她,以‘奇货可居’的方式在她身上下大本钱。所以她的生活,至少物质层面并不亚于她做贱籍女子时,而且妓馆里的人也特别高看她、捧着她。   等到张采萍真正出现在人前,果然如鸨母所预料的,大红大紫!   这里面,张采萍的美貌与才情固然发挥了极大作用,但她的身份也是不可或缺的...男人们就是这样,对于玩弄一个原来可以说是天之骄女的贵女,有着隐秘的激情。   张采萍原来的身份,若无意外,是要成为贵妇人的,而且还是贵妇人中都属于顶尖的那种。真要说起来,在行院中混事的浮浪子弟,就算是有娶妻资格的,九成九也没资格肖想这个层次的贵女!   而如今在被折之而藏下的女子,就这样成为所有人都有机会把玩的存在,可想而知有兴趣的人会有多少。   世上的男儿,多的是喜欢大家闺秀流落娼馆,贱籍女子冰清玉洁这种桥段的。张采萍完美符合前一种,至于后一种,某种意义上,红妃就是这样。   说话间,船渐渐靠近西岸了,几人下得船来,往人群汇集处走去。还没靠近人群呢,就见到了那十分高大的秋千架。   “那船夫倒真没浑说,这样高大的——”话还没说完,他先收住了声。原来是打秋千的人飞了上来,飞的高高的,像是去到了半天云里。对于第一次见到这样景象的人,真觉得是见到飞仙了!   先来的一些围观百姓见到几人目瞪口呆,笑着道:“第一回 见罢?再走近些才知道厉害呢,这秋千戏都没让人推送,也不知师娘子是如何飞起来的...郑王搭这高大秋千费工夫啊,可如今看来,这工夫却是使着了!”   “郑王?”张采萍冷不丁道。   和她同行的男女都晓得她和郑王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知道张采萍对郑王的‘占有欲’到底有多强。所以此时听到张采萍一下抓住了这个,心里都咯噔了一下——郑王在外又捧了一个小娘子!天晓得张采萍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话的围观百姓不明所以,很自然回道:“正是郑王,听说是郑王见师娘子秋千戏好,又听师娘子说自家庭院中容不得高大秋千,不然能打更高的秋千,这才借了金明池的地方,搭了这好大秋千!”   金明池这种皇家御苑,哪怕是自己出钱,也没有‘乱搭乱建’的道理!也就是朱英这种人,手眼通天,这种事才能说干就干。   张采萍并没有立刻做什么,而是道:“照此说来,‘师娘子’便是撷芳园女乐师红妃罢?”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张采萍是知道师红妃的,她之所以知道红妃,并不是因为此时红妃名声正大,而是因为朱英...红妃出道之后大多数时间,张采萍都和朱英在杭州,人不在京师,自然不知道京师风月之地又出了哪些出色的女子。   等到去年冬天回京师,倒是听说有‘师红妃’这么个人,但张采萍依旧没怎么在意。在她这里,红妃和别的走红的女乐、雅妓没什么不同。她没有在意过那些人,自然也不会这个时候在意红妃。   直到元宵节后,听闻朱英也拜倒在这个‘师红妃’的罗裙之下,开始下大力气捧这个女乐时,张采萍才正视起这人,通过很多人了解红妃。   说实在的,她没有直接去找红妃的麻烦,完全是因为官伎馆门户比较严,她不可能闯进去。至于红妃出外差时,要么去的是高门大户的内宅,要么就是一些出名的酒楼、茶坊、园圃...前者不必说,她不可能去闯。后者则是不定,要不是正好遇上,她也不可能找到人。而恰好,她真的一次也没遇上。   今次既然遇上了,断没有装作没看到的道理!   见张采萍神色,跟随她日久的娘姨便知道不好,连忙道:“娘子...如今郑王也在,好歹留些颜面给郑王罢。”   她是担心,张采萍不给朱英留面子,当着他的面找那些他捧的小娘子的麻烦。开始几次还好,能当个情趣,后头就真的让朱英厌烦了!   张采萍是大红大紫的妓.女,真要说起来好客人并不少。但要好到朱英这份上的,那也没有第二个了。更难得的是,朱英待她情长,别看总是闹矛盾,却是从张采萍刚出道时就有了干系,两人牵扯了数年了。   张采萍的脾气真不好,该使小性子的时候从不收着,她那独占欲过强的坏毛病也多少年不见改。她这样虽不耽误她人气高,但难免得罪一些人,可数年下来她依旧顺风顺水,没人刁难她,多少有朱英在替她撑腰的缘故。   娘姨总想劝张采萍对朱英注意一些,别太乱来了。只是张采萍向来是不听人劝的,朱英说话都没用,何况一个娘姨。   张采萍根本不理娘姨的,自顾自便往人群里面去...无法,跟随张采萍的阉奴只好为她开路——那些围观百姓,见开路的阉奴身后是个极美貌的娘子,本来生气的也消气了,一些人甚至主动闪到一边去了。   有眼睛尖、认识张采萍的,甚至高兴起来,笑着抚掌道:“今日可有热闹瞧了,张采萍性子何等要强?最是善妒的一个人!平素郑王捧过的娘子,她从未客气过!今日遇上了,怕是要碰一碰师娘子了!”   两人都是京师里大红大紫的女乐,一个虽是普通雅妓,但有一个曾经的贵女身份。另一个则是刚刚赐了红霞帔的女乐,也算抵消了对方曾经的贵女身份...都是大美人,只不过张采萍出道早一些,更有积累。然而师红妃也是花开正红,大家也对这样的‘新鲜面孔’更喜欢。   正是难分高下!   别以为男人就不喜欢这种吃瓜场面了,其实他们喜欢的很!   张采萍来到秋千近前的时候,红妃还在打秋千,确实如外头人所说的,没有人推送红妃。   红妃一直都很喜欢打秋千,第一次将打秋千当成是一种表演,而不是平时的玩乐,是读初中时的事了。那个时候上物理课,习题册里有用朝鲜族秋千戏做例子,讲解‘力’的一些相关知识。   秋千上的女孩子随着秋千的高度站起、蹲下,不需要人推送,反而能越打越高。   当时她就觉得很神奇了,所以特别找了一些朝鲜族秋千戏的视频来看,还问了一些朝鲜族同学——舞蹈班里多的是少数民族的同学,不得不说,一些少数民族的同学在舞蹈上真是有优势。   也不知道这是生活的环境影响,还是别的原因。   出于喜欢和好奇,她还和专业的运动员学过这个(朝鲜族传统的秋千,是国内运动会项目,参与其中的也是专业运动员)。她当然比不上专业运动员,但因为学舞蹈的关系,她的力量比普通人强,对身体的控制力更不用说,所以学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有模有样。   其实此时也有带表演性质的秋千戏,但和后世已经成熟的朝鲜族秋千戏不能相比,所以此时红妃展现出来,确实非常惊人...观赏性也很高了。   红妃今天穿了一条石榴红裙,而且是她很少穿的裙幅——此时崇尚奢华,普通女子的罗裙尚且越做越宽,费的布料也越来越多,更不要说以奢侈闻名的女乐了。但红妃的裙子向来比较简单,她不喜欢太繁复的裙褶、用料太多格外沉重的裙摆,她常穿仅合围的裙子,再不然也就是四破裙,连褶裙都很少穿呢!   今次不一样,在秋千上飞起来之后,可以看到裙摆散开像是一朵盛放的花,可见裙幅宽广。   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下,红妃越飞越高,终于超过了秋千架前方另一个红漆架子。这架子顶端绑着花木枝丫,顶端还有粉的、白的花朵。红妃就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微微低了低头,衔住了一枝花。   之后秋千渐渐落了下来,直到停住。这个时候红妃脸上绯红,眼睛明亮,比嘴唇上衔住的花朵更动人,朱英很少看到她有这样的青春气质,一时都说不出话了。   打这种秋千对人的核心力量要求很高的,红妃刚刚的秋千戏,旁观者觉得是仙女,觉得她轻轻松松。事实上,没打过这种不需要人推送的秋千,根本不知道这种秋千多累人!这个时候下来了,红妃还得平复呼吸呢。1   但也不得不说,人真的是向往飞行的生灵。虽然很累了,可刚刚飞在半空中,耳边擦过的是自由的风,只要伸手随时要摸到天...这种时候,她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吃力。觉得累,是重新踏到坚实的大地后才有的。   刚刚的自由是虚妄的自由,刚刚的开心是真正的开心。   红妃将花递给了朱英:“大王费心了,这秋千是极好的。”   不管朱英是怎么想的,他也确实因为她一句话便费心给她搭了这样的秋千,她不能不感谢他。   这枝递过去的花算不得多高贵,朱英平日簪花也不用这种。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就是倾国名花,如姚黄魏紫之流,也比不得了——由眼前这个女子,飞到天上摘得的,凡间的花朵如何去比?   朱英大笑着便收了花,簪到了鬓边。   此时正待上前的张采萍忽然停下了脚步,旁边的娘姨格外慌乱,只怕她是在‘憋大招’,紧张道:“娘子,怎么了?”   “娘姨,你瞧见了吗?”   “他是笑着的。”   娘姨不懂,郑王笑一笑算什么?刚才的场面气氛正好,众目睽睽之下,不欢喜、不笑,那才奇怪吧。   张采萍摇头:“他从来没有笑的那样轻松惬意过。”   张采萍知道朱英是怎样的人,他不是外人眼里的纨绔子弟,事实上他是有很大抱负的!只是他的身份让他根本不能施展抱负。之前几代郑王从未真正沾过权力,是对此不感兴趣,还是主动选择了有利于生存的方式?   当年,或许一念之差,如今坐天下的就是朱英他这一脉了。   也因此,皇室对朱英这一脉格外优容的同时,很忌讳他们掌握实权。如今数代人过去了,倒是没那么忌讳了,可惯例形成了之后也很难更改。朱英冷不丁要做点儿什么,说不定就会引来有心人做文章。   他终究不敢用全家人性命去冒险。   被理想与现实拉扯着的男人,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是醉生梦死。这样真正的轻松惬意,张采萍从未在朱英身上见过。   因为这一发现,张采萍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步伐。这个时候她不再只是刚刚独占欲爆发的气愤,更多了一种她自己不想承认的慌张——过去的她对朱英看的很紧,他多捧别的女子一些,她都要大发雷霆,吃醋闹事,但她内心深处,其实没有真正担心过。   朱英是不会在别的女子身上付出真心的,那些女子知道什么?她们知道朱英在想什么吗?知道他的痛苦、他的愤恨、他的不甘心吗?她们浅薄的就像一张白纸,她们看到的只有他的身份、权势、财富!   最终,能够互相理解的也只有她和朱英,他们才是一起的。   但在刚刚那一刻,看到朱英笑得轻松肆意,就像他本人就是这样的人时。张采萍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了,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怀疑自己要失去朱英了...虽然她很快就推翻了这种设想,只当是自己想太多了。   张采萍过来的声势不能说小,特别是围观的百姓都注意到了她,红妃哪怕是背对着的,也该觉出什么了。不过,在她回头之前,正对着张采萍过来方向的朱英先看到了张采萍。   朱英皱了皱眉,招了招手,对几个随从道:“你们送师娘子去歇歇。”   红妃挑了挑眉,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一个装扮十分用心的丽人。她没见过张采萍,自然不认得张采萍,但耳朵里停着近前一些围观者的只言片语,也意识到这是谁了。   轻轻笑了笑,一点儿也没迟疑,红妃便随着朱英的随从走了,至于张采萍,自有朱英帮忙拦着——红妃当然不会留下来,她若是喜欢朱英,那倒是会因为爱情冲昏了头脑,和张采萍对线。可她对朱英并无男女之情,这个时候留下来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只会让场面更难收拾。   红妃没有注意到,因为她走的那样干脆利落,落在她身后的朱英露出了苦笑。   只是苦笑的表情收起的很快,他转过身来,再看张采萍时,脸上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带着一丝浮浪子弟常有的不经心,道:“采萍今日也在金明池啊?真是巧啊!”   一边说着,一边往金明池供游人歇脚的楼阁里去...不管怎么说,他可没兴趣当着人群和张采萍争吵。真要是那样,到明天他就会是全京师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是的,他料定一场争吵不可避免了,他了解张采萍的脾气。   只是和过去差不多起因的争吵不同,这一次朱英是真的有些烦了。对于他来说,张采萍依旧和其他女子不同,她身上有着因经历不同而塑造的独特气质,他也因此对她格外宽纵。但不知为何,不同依旧是不同的,然而却也仅此而已了。   事实上,世界上与众不同的东西有很多,但并不是与众不同就能换来偏爱,这两者从未等同过。 第117章 嫒女(3)   春夏之交,梅雨时节,淫雨霏霏。   红妃来到李尚书府时,天色有些晦暗,才从轿子出来,便有李府的仆人打伞来迎接。一旁还有李府管家,笑着道:“早候着师娘子了!小人这就领师娘子去后院...今日落雨,不大便利,相公爱后院几株芭蕉,便将小席排在了后院。”   李尚书府的奴仆都是有眼里见儿的,知道红妃不同于一般来往于府中的小娘子,格外客气一些。来迎她本来随便谁都可以,但偏偏是管家来,就是为了让她觉得格外受重视。   等到将人送到后院的‘陶然亭’,管家身边的小厮便道:“大管家也太劳累了,来迎师娘子的事儿谁办不是办呢?小人见师娘子秉性不是那等轻狂的,难道大管家不来迎她,她还要向相公告状不成?”   管家笑骂道:“你懂什么!似师娘子这般的小娘子不同一般。外头那些衙内、官人、员外的,想来见相公这样的人,多的是求都求不到的!可换成是师娘子,反倒是请着她来!别人说不上的话,轮到师娘子也就是随口一说!”   贱籍女子,社会地位低下不错,但她们又微妙地拥有别人没有的‘机会’。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如此。   “师娘子性情确实不刁钻,也从未听说她得意忘形。可这样的事做什么要去试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谁知道会不会撞上人家心情不好...再者,对师娘子这样的小娘子客气些,人家记得你的殷勤,今后若有事求到人家跟前,也好开口说话啊。”李尚书府的大管家是个满脸和气的人,他向来会做人。不管今后用不用得到这个人情,与人交好总归不会错。   小厮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面敬佩他的仔细与用心,感慨果然是做到大管家的人。另一面也觉得这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譬如他这样粗心懒散的,就是知道这样做有好处,也不能照此行事。   毕竟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要有效果,那就得持之以恒!   另一边,红妃来到了‘陶然亭’。陶然亭是李府后院一座亭阁,说是‘亭’,却不是简单的八角亭子了事。地方宽阔,联通着廊庑不说,四面也不是透风的。四面有的是能开关的槅扇,黑漆的方眼格子,银条纱钉着,此时大敞四开,可以看见四面景色。   红妃来的时候,李尚书和赵循相对坐着,髹漆花褪小方桌另外两面也坐了两人。都是红妃曾经在各种场合见过,但并不相熟的。   另外,陶然亭对面卷棚下,安着一班乐工,三两个杂剧艺人,正咿咿呀呀唱着什么。隔着雨帘,这戏剧唱腔也变得格外渺然起来了。   红妃进到陶然亭中,李尚书就笑了,让人在他旁边加了一张彩画陶瓷鼓凳,请红妃坐下:“师娘子如今可不好请啊!如今你门前的台阶也高得很了,不像过去那样容易定下了。”   若是过去,他这里点红妃的名,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也不是没法点,但李尚书不是那种红妃来一趟,说两句话就告辞,这样能满足的。红妃若来,他必得留红妃整个下午。   这样可不好排日程!   “门前台阶再高,也高不过尚书家的门槛啊。”红妃应了一句。   说实在的,这样的应答在女乐中算不得高明。但李尚书听的高兴,盖因大家都知道红妃并非是善于应对的女乐,她能配合打这种‘官腔’,让场面好看,已经说明她很重视你了。人就是这样,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有不同的效果。   红妃这样,李尚书感受到她的‘配合’,不说受宠若惊罢,也多少觉得‘虚荣心’得到满足。   红妃坐下之前给围坐的四人分别斟酒,斟酒完毕才坐下。   赵循笑着饮了一杯酒,顺手从自己身后的小厮手上拿过了戏本子:“方才我等都点了戏,你也点一出罢。”   红妃也不推辞,拿着戏本子翻了几页:“《相约》有人点吗?没有就这出吧...梅雨时节,这出戏也应景。”   《相约》是一大套故事里的一出,说的事也很简单,是正在恋爱的男女主角相约,男主角却因为各种原因失约了。女主角在家对男主角失约的事做了种种猜想,各种脑洞都有,有些在单身狗看来简直可笑。   像极了恋爱中的女人.jpg   因为故事发生的季节就是梅雨季,所以红妃说应景。   听红妃点这出《相约》,一位客人忽然笑了,道:“‘道是清溪临去,道是雨帘临去。潺潺与绵绵,好住正于溪后。 是以,是以,雨落君失来路’...前几日师娘子作这阕《如梦令》,倒是与《相约》正合上了。”   红妃怔了怔,想想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一下也笑了。像她这样的女乐,在各种场合里走动,有的时候和文人一起诗词唱和几句是非常常见的。   其实红妃并不是诗词高手,只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上辈子读过太多太多的精品诗词,眼界又比此世中人开阔,在某些方面有点儿优势。   好在,诗词高手本身就是稀罕物,不然也不会历史上只有那么些人‘名留青史’,绝大多数不见踪迹了。后世之人能读到的、流传下来的诗词,绝大多数都是精品了。这给他们一种错觉,那就是古人的作品都有这种水平。其实不然,古人作品中的‘打油诗’绝不在少数,现代人只要学会做诗写词的格律规矩,很容易就能搞出差不多的。   所以,红妃平常诗词唱和也是不虚的,就算她写出来的东西不够‘技惊四座’,也从来不是落到后面的那种。   说起红妃这阕词,旁边赵循也道:“师娘子诗词算不得顶尖,但这阕《如梦令》却是极清新可爱的。”   “什么叫算不得顶尖?还是子徽你太挑剔,老夫觉得师娘子每首诗词都有可观之处,于此时来说已经难得了。这还不算好,难道非要与华居士、唐九、楚七那等人去比?真要和他们比,满天下也没几个能看的了。”李尚书有些‘不满’赵循的说法了。   之前提起红妃那首《如梦令》的客人也道:“正是如此,说起来如今行院之中的娘子,常有以诗词文采闻名的,甚得追捧。真要比较,难道师娘子比她们差了哪里?只不过是师娘子‘人掩其文’,所以名声不显罢了。”   ‘人掩其文’的典故来自王羲之,书圣王羲之的字名留青史,名气大的不得了,因此人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文章写的也很好,人物风流更是没的说。这就是所谓的‘字掩其文’。   “说起以诗词文采闻名的行院娘子,如今首推便是张采萍罢?”另一位不太熟的客人忽然道。   红妃见他神色有些古古怪怪的,便知道这又是个喜欢八卦的‘吃瓜群众’。前些日子红妃随郑王朱英在金明池做秋千戏,第一次和张采萍碰了面。张采萍的性格大家都是知道的,她对朱英的独占欲,大家也是知道的。   虽然之后朱英安排红妃避开了,他自己也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同张采萍掰扯此事。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之后陆陆续续许多传闻都出来了。听说张采萍掀翻了茶楼阁儿里的茶桌,碎了满地的碗盘茶盏...这够人联想的了!   更别说之后几日朱英都没有出门——据说,朱英被张采萍挠了一脸,这自然是不好出门见人了。   红妃在这则八卦里出场其实真不多,说是三番,但这故事就是张采萍和朱英的故事!她的戏份其实是路人甲级别的...然而,事情又不是这样算的,红妃如今正当红,不干她的事都要和她扯上干系,更别说在这件事里她处境微妙了。   如今当着红妃的面提起‘张采萍’,也只能说大家都有一颗吃瓜的心了。   既然都有人提到张采萍了,其他人也就很自然地接上了。李尚书人老心不老,先开口道:“说来郑王也是情长之人了,其实哪里寻不得小娘子呢?这样事,也不是第一遭了罢?小娘子性情骄纵些也是有的,但这般不讲究,实在是、实在是有些胡闹了。”   红妃不说话,只是微笑...这话她接不合适。真要说‘胡闹’,他自己也属于不规矩、很胡闹的那种女乐了。只不过她和张采萍的方向不同而已,她当初和郭可祯闹成那样,外界说什么的都有呢!   但要她为了张采萍这个不相干的人驳李尚书的话,那也没必要。李尚书能当着她的面说这话,本身就显示出了一种‘偏爱’。正是因为他偏爱她,所以忽视了她的‘胡闹’,心中已经找了一大堆理由说明她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别人。   人的滤镜就是这样的。   而显然,对着张采萍,李尚书的这种滤镜就消失了,他还是那个看待行院女子相当‘主流’的李尚书,和其他有权有势的男子没什么不同。   赵循见红妃只微笑不说话,大约明白她的感受,怕她尴尬,便替她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说起来,龙山府上有备下凉饼么,呈几盏上来罢——红妃还未吃过李尚书府上凉饼罢?今日好尝鲜。”   凉饼就是冷淘,类似后世凉面,在此时是入夏之后很多人爱吃的面食。李尚书家里有厨子做这个特别好吃,因为这个还出名了!所以每年入夏之后,都有客人邀集起来到他家吃这道凉饼。   当然,也不是这些人真那么嘴馋,只不过大家聚起来总得有个说法。   “今日既然有客,厨下自然有备着面团,且等着罢。”李尚书随口吩咐了一句,就有人去厨房传话了。凉饼这种东西都得现做,不过好在最耗时间的面团可以稍微提前准备,之后抻面、煮面、拌卤子之类,总不会花太多时间。   说起这个凉饼,李尚书便与几人‘诉苦’:“老夫府上的凉饼有几分薄名,按说受亲朋抬爱不是坏事,只是终究有些烦扰...这凉饼受人喜爱,便常有不告而来的客人也要用着凉饼。你们或许不知,这凉饼要做的好,先头得准备半日!和面、饧面、揉面要诀就在光、透二字!而要做到这个,半日功夫省不得呢!”   “但客人到了,总不能让人现等半日罢?所以有几回赶不上,都是遣人去左近酒楼饭庄,有做凉饼的,现买些好面团...只是外头的面团不如厨下的好,做好的凉饼就差着些,终究不能让来客适意。”   “李公如何不每日备些好面团呢?一些面团又不值钱,最多是费工罢了。”一客人不以为意。费工夫什么的,又不是费李尚书的功夫,他吩咐一声给厨房就是了。   “这就是你不懂了!”在李尚书回答之前,另一个客人先出声道:“每日备面团,那要备多少?有的时候没客人,有的时候有客人,有客人的话,少则一二人,多则几十人都有呢!怎么准备?”   “若是都按几十人来备面团,侈费就多了!纵然龙山不吝惜,也得担心物议!”   节俭向来是社会提倡的美德,哪怕是物质极大丰富的后世,这一点也没有改变,更不要说古代了!像李尚书这样的人,他可以山珍海味,可以在红妃这样的女乐身上花很多钱,但不代表他浪费粮食,别人也不说。   类似的情况后世也是一样,大家不会对高级饭店里吃大餐的人有意见。但看到食堂里好好的饭菜全剩下,给浪费掉,还是会觉得特别刺眼。   红妃听到这番议论,倒是想到了上辈子书里看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北宋末年蔡京,也是请同僚吃凉饼,一些没被邀请的人听说之后,不知是为了趋奉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都上门了。   蔡京其人出了名的‘人缘好’,这大概也是这些人敢不告而来的原因之一吧,所以也不可能对这些额外多出来的客人发火、将人赶走。那留下来就得招待,可要怎么招待呢?大家都知道做凉饼要准备半日呢!   可没想到,蔡京家的仆人很快端出了足够所有客人食用的凉饼。   古人想不明白蔡京是怎么做到的,只觉得是他有手段。但现代人不同,认识事物的能力强得多不说,信息传播能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类似的厨房‘小贴士’稍微上网查一查,就能得到答案。   红妃出于好奇也查过,所以知道在不能借助现代厨房设施的古代,要怎么做到蔡京那样。   此时见说到这里了,便笑着道:“李公何用忧虑?此事不难解决...我正好知道一法,可以在夏日保存揉好的面团数日不坏。使用此法,李公府上提前准备些面团也是可以的。”   这样说着,红妃就把自己知道的法子说了出来。说起来也很简单,不过就是面团饧好揉好之后,用纱布裹紧,再用油纸或者荷叶、芭蕉叶这样能够密封的东西密封裹好。之后浸到凉水里,隔一天揉一揉的话,能存十来天呢。   “用此法,面不止不坏,抻好的凉饼还能更劲道。”红妃笑着道。   “还有这样的事?”李尚书露出顽童般的表情,一下笑了:“今日有学着了!”   这个表现不是刻意夸张,此时有很多大家族、酒楼等,都有自家的菜谱、秘方,大家族借此可以展现底蕴身份,酒楼则是借此赚钱。所以这些一般都是‘不传之秘’,李尚书说是‘学到了’,那就真是学到了。   过了十来日,红妃从外面回撷芳园自己的小院儿。正因为一日忙碌,疲惫地坐在妆奁前卸妆时,秦娘姨从钱总管那里拿到了红妃不在时,递送给她的信笺、小礼物等等,摆放在桌上,一样一样给红妃说明。   拿起李尚书府上送来的盒子,秦娘姨道:“这是李尚书差管家送来的,信上说多些娘子告知的‘凉饼方儿’,府上用过了,着实管用,解决了一大难题。李尚书送了些府上自制的凉糕、四样水果、四样酒,多些娘子。”   凉糕和水果没什么好说的,倒是酒看着特别。秦娘姨拿起来细看,原来都是用一尺高的细颈玻璃瓶装的,光是这瓶子就很值钱了。瓶子上每个都挂了鹅黄色签子,一个紫色玻璃瓶上挂的签子写的是‘蒲桃酒’,一个红色玻璃瓶上挂的签子写的是‘樱桃酒’,另外还有黄色玻璃瓶和绿色玻璃瓶,分别是橘酒和青梅酒。   此时的人喜欢的酒大多度数不高,口感绵软顺滑为上,事实上喜欢烈酒本来就是清朝时的事了。此前喝烧酒这种烈酒,更多是和‘草莽英雄’联系到一起,至于文人都是偏爱黄酒这种的。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大家应该很爱果酒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古代酿酒技术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果酒特有的苦涩,所以果酒并不受高端市场欢迎——从西域进口的少量葡萄酒算是个例外。   “娘子,是四样果酒呢!好少见。”秦娘姨道。自从跟着红妃做事之后,她就没再见过果酒了。   红妃瞥了一眼,道:“那并非一般果酒,该是进上的...如今蜀中出得好果酒,其中的上品已去掉了涩味。只是量不多,价值不一般,大多进上了。”   红妃估计是这方面的技术还不稳定,不然的话,酿酒而已,又没有特别珍惜的原料,怎么也不该是这个产量。   这时红妃也卸妆完毕了,要去洗漱。秦娘姨看着,赶紧跟着去准备...红妃每天都是要沐浴的,古代不比现代,要做的准备比较麻烦。而且就算沐浴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秦娘姨也还得去服侍。   比如红妃那一头厚密的长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多让这时的女子艳羡,就有多麻烦!这时连淋浴喷头都没有,洗这样的头发可费劲了,非得有人帮忙才能轻松一些。   细细洗好头发,泡了个热水澡,头发擦的半干,就回到了花厅——如今已经入夏了,倒是比其他季节好一些,不用担心头发不干了。只要擦的半干,就能出来等它自然晾干,这已经省了不少时间了。   就在红妃一边写各种回信、听秦娘姨说明日行程,一边晾干头发时,却听到外边有动静。不一会儿,有人走进了她的小楼里,站在厅里朝里道:“红妃在哪儿?今日寻你耍哩!”   红妃丢开手里的纸笔,搁到了一边去,道:“在花厅这边,你们来吧。”   来的是以甄金莲为首的几个院中姐妹,当初红妃刚刚进学舍时,甄金莲还是女弟子呢!如今两人已经同为女乐了。而在甄金莲身后,则是孙惜惜、陶小红,以及一个叫刘三四的院中女乐,她和甄金莲关系蛮好的。   甄金莲站在花厅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番红妃,然后就笑了:“好标致的小美人,灯下夜读书,真是美极了。”   走近一些,见红妃濡湿的缎子似的好头发,露出艳羡之色:“别的也就罢了,院中姐妹就没有丑的,只你这头好头发,看着着实叫人眼热——我的头发倒是厚密,却天生发黄。年纪小时,姐姐们说长大之后自然就黑了,所以才说小丫头是‘黄毛丫头’。却没有想到,长大了也是一样的。”   “有人头发不够好,还染头发呢,可我只是头发不够黑,倒也不好为这染发...那染发膏子味道重,不好上头的。”   古人染发只有‘黑色’,也只图‘黑色’,但就是这一种颜色,也不是那么好染的。先不说染好之后不够持久的问题,只是染发膏的味道就很一言难尽了。要么臭臭的,要么香的过分...其实香的过分也是因为本来的味道不好,用了许多香料去掩盖。   这时刘三四也走了过来,笑嘻嘻道:“金莲这话说的,难道你真不羡慕红妃这皮肉?这可比她的头发还要有名气呢!之前冠大家就一直问红妃是怎么让肌肤这样润泽有光的,只是我们都是见过的,她和我们一样吃喝,一样用些洗面药、涂抹香脂...说到底,还是老天爷偏心!”   “也不是...”红妃实话实话:“我也说过的,若是少吃些糖,皮肤自然要好许多的。”   她有甘露水帮忙才能有这样的好皮肤,普通人没有,但也有一些办法让皮肤好一些。 第118章 嫒女(4)   就算是红妃,也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女乐、雅妓这样的女孩子,她们确实没有自由,被物化为了美丽的商品。但她们的物质生活是一点儿都不差的,她们的生活中有的是苦头吃,可那都是精神上的,而不是生活的苦。   而且,真要说的话,她们绝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毫无自由、被物化的事实...有些事情,意识不到的话,痛苦也要减少大半了。   就以红妃生活的撷芳园来说,这里有二十几个女乐,从她这样的当红女乐,到人气低迷的,都属于官伎馆的核心人物。整个官伎馆要靠她们来运转,所有人都力求让她们开心、满意!从多个方面来说,她们和众星捧月的贵籍贵女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拿最基本的衣食住行来说吧,穿戴方面,女乐们不必说了,她们从头到脚都是精贵华丽的好东西。衣服都是此时的‘高级女装’,几十贯、上百贯一套的对于她们来说只能是‘基础款’!红妃如今穿的衣服平均也在一两百贯一套了。   她最贵的一件衣服是宫里赐下的百鸟裙,去年中秋宫宴,她跳了孔雀舞,因此得了李太后喜欢。说进上的百鸟裙衬她,便给她了——这样的百鸟裙,是真的拿南方那些漂亮鸟儿的彩色羽毛做的,不止颜色鲜艳夺目,还有一种鸟羽特有的光泽。而一只鸟儿能有多少羽毛适合捻线?做成一条裙子不知道要捕猎多少禽鸟了!   再加上太后觉得百鸟裙靡费太过,又伤天和,不让南边进上了。可以说,这样的百鸟裙满天下也就有数的几条,真要论价格,根本说不出来。真说出个价儿,也是有价无市。   前后算算,一个女乐的衣箱里,四季衣服有个上百套一点儿不奇怪。就算一百套,平均到每个季节也才二十五套!若是再去掉其中家常穿的,能穿出去的也就是那些,这样其实还不够呢...毕竟女乐是不可能今天穿这套衣服出外差,明天又穿同一套的,那不是女乐的风格。   想想看,女乐的衣服都是很名贵的料子,绫罗绸缎、锦绣丝帛,锦要交织,费时费力,绣要刺绣,用心用神...如此好看是好看,却不一定耐用!再加上古代的染色工艺和现代根本不能比,一般的丝绸衣服下水几次就半旧不新了。   《红楼梦》里的大小姐们,描述到穿衣的时候会用‘半旧’之类的形容,读者以为这是在说她们节俭。或许是真有这个意思,但只要生活在古代就会知道,那完全是一种生活化的描写,作者是真有过富贵生活的,所以写的‘真’。   因为染色工艺就那样,丝绸又很娇贵,换洗过三四次的衣服,呈现出‘半旧’的状态非常正常。而正常的富贵人家,再富贵也没有让家里孩子穿一套衣服丢一套衣服的道理吧。不是没钱过那种生活,而是那就不正常,就像再有钱也没人一盘菜吃一口,剩下全倒掉。真要是那样,那不叫奢华,那叫浪费!   但女乐又不一样了,她们本身就是一种商品,身上穿的衣服好比是商品的包装。为了这件商品能卖到最好的价钱,一个漂亮光鲜的包装是必须的...所以见客的衣裳,总是时换时新。   如此,她们的衣箱里有多少衣服都不奇怪。红妃这才成为女乐多久,她用来盛放四季衣服的箱子已经攒了七八口了!她习惯将穿旧了的衣服做‘家常衣裳’,可家常衣裳又能用到多少?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一个身子而已。   她也有把旧衣服送人,但官伎馆里的女乐们都没有道理穿别人的旧衣服,就是雅妓也没有这样的。   另外,除了正经衣服之外,还有一样东西不得不说,那就是‘领抹’。   如今的女装,都十分重视‘领抹’,领抹上刺绣烫金、镶珠钉宝都属寻常。普通女子穿衣用的领抹,一般也要一贯钱一条了。女乐讲究起来则没有数,红妃的姐姐师小怜有一条领抹,上面缘边钉着珍珠。珍珠本身不见的贵,但师小怜用的是名贵珍珠,那一条领抹就作价两百贯了!   而作为一个女乐,也不可能只有一条领抹。除了每件褙子配的领抹,她们往往还会单独向相熟的裁缝铺子定做领抹,这样做衣服的时候可以随时配。一个女乐到底有多少领抹,这是一个她们自己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这就像后世的时尚女魔头们,她们大多也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只包、多少双高跟鞋。   不过,衣服这类东西的耗费,终究有一个上限。相比起女乐们用的首饰,也是不及的。红妃刚刚成为女弟子那会儿,姐姐师小怜就带她去相熟的宝货行买首饰,让掮客拿好的珠宝来给她挑,当时她花的钱几百贯上千贯,这样就觉得不少了。   而如今回头看,这笔钱真就是买了一些‘基础款’的小玩意儿。如今她最贵的一个首饰是一只珍珠冠——原来是一个专做北地珍珠生意的商人,为了让红妃替他在完颜钊面前说好话,促成一个重磅订单,特意给红妃送重礼,送了一只北珠制成的珍珠冠。   红妃不愿意延揽这种事,那只珍珠冠至少价值四五千贯了,什么生意能下这样大的本钱?只能说明生意本身涉及到的钱款更是天文数字!这种级别的生意,先不说她说的话有没有用。就算有用,也从侧面显示了事情难办!   要红妃说话,要么是将本来办不成的事办成,要么是要完颜钊所在的女直部让利更多——商人都是精明的,付出的钱财都是要加倍收回来的,不然也不会出这个钱了。   红妃本来就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很干脆就推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完颜钊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转头就送了红妃一顶珍珠冠,比那商人哪来的还好。有好事者估过价,说这珍珠冠值万贯...其中主要是三颗主珠值钱,那都是‘围寸’,且没有瑕疵的北珠!   所谓‘围寸’,就是周长达到一寸...在红妃上辈子,这也是顶级珠宝了,而且可遇不可求。   这样的珍珠,一颗要价两千到三千贯,具体落到哪个价位,要看其他方面的品质。   虽说完颜钊所在的女直部是出产北珠的地方,这东西他拿就是一个成本价,他付出的金钱绝对不到‘万贯’。但红妃人在京师,自然只按京师的市场价计算。   相比起衣服鞋袜,珠宝首饰这些东西也只有一个好处了,那就是并非是消耗品。哪怕是珍珠这种会‘人老珠黄’的有机宝石,保养的好,也能戴一辈子,甚至往下传。其他金银玉石之类就更不必说了,就算一时戴腻了,拆了之后重新攒造镶嵌,又或者干脆卖了,都能回血不少。   当然,像红妃这样首饰齐全、样样珍贵的终究是少数,哪怕是女乐也少有这样财力,非得是红极一时的女乐才能这般。都说,女乐与女乐看衣服是看不太出不同的,但看首饰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层次了。   身上的首饰加起来上百贯,只能说是女乐入门级...至于顶级的女乐,是没有封顶的。而面对一个头上冠子上万贯的女乐,这个价钱可能比大多数客人手头能拿出来的钱还多了,这些客人本能会更加客气一些。   这也是先敬罗衣的道理。   据说,一些女乐准备不出真正的好首饰,一些重要场合的首饰还得去租——也不一定是重要场合,那些寻常女乐也有数套首饰,皆是黄金珠玉的,但不能天天插戴一样的首饰。所以时不时和租首饰的商人打交道,也算是她们的日常了。   而除了总括为‘衣’的穿戴之外,剩下的食、住、行,对于女乐反而没什么好说的了。   吃的话,哪怕是山珍海味,又能吃掉多少钱呢?京师有七十二家正店,这样的顶级酒楼,一桌最好的酒席也就是四五贯。所以,女乐们向来吃的好、吃的精,这一点从最普通的女乐到当红女乐,这都是一样的。   当然,吃喝有时候也能开销出惊人的数字来,那一般不是食物价格高,而是很多地方有额外开销。譬如撷芳园的‘如夫人’冠艳芳,她前些日子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招待了来京述职的成都府路转运使,那场宴会可有很多说头。   这位转运使在成都府路为官数年,考绩中上,如今回京任职,从官阶上是平调。但自古以来京官与地方同级官员比要高一级,所以他这也算是升官了。   据说,这位转运使年轻时是他那一科的状元,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还是女弟子的冠艳芳,两人关系亲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也算是‘重圆旧梦’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一天的场面格外大。一切仿照宫中宴乐的标准,每次是一盏酒、两盏肴馔,一起的是一个节目。表演节目的既有外面请来的雅妓和技艺高超的艺人,也有撷芳园的其他女乐。   其富贵风流自不必说,就红妃知道的,那一次光是给雅妓、艺人、女乐的‘车马费’‘   表演费’就不止百贯了。虽说这些人,包括女乐在内,献艺都有固定价码,真要说起来也不贵,但人来了不只是有表演费的,人家在外面表演是有‘赏赐’的!   而冠艳芳自己也是贱籍女子,对大家用不上‘赏赐’,那就换个名目呗,可该花的钱一样要花。   那次宴会,林林总总开销算下来,大几百贯是有的。虽然这对于冠艳芳这样的‘如夫人’也不算什么,但真要说数字也挺惊人了。   总的来说,女乐们的嘴非常挑剔,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平常茶房送来的份例菜总不能让她们满足,她们一般直接订七十二家正店的美食,另外也经常吃到一些达官贵人家的‘私房菜’。   此时达官贵人家用的厨师雇佣来的使费比大酒楼的大厨还高,其水平也是不用怀疑的,甚至他们在‘浪费’这一点上比后者还要擅长。类似一只羊头只用一点儿羊脸肉做汤,其他全都扔掉,这样的事对于他们是日常...毕竟酒楼老板要赚钱,管得严,更何况一些大厨本身就有入股,或者是老板的兄弟、子侄,人家也是要算成本的。而达官贵人家的厨房就不同了,花主人的钱不心疼的,主人也注意不到厨房这种‘小事’。   还有‘住’,女乐们都有官伎馆分配住处,再差也不过是两个人分一个院子,而大多数还是一个人独门独户的。至于房子里的摆设,女乐们最开始都有一位追求者为她们铺房,总归是要弄得像样子的。而且一开始的不够好,日后也有铺床者添置、替换物件,总归不坏。   当然,当红女乐的排场还是不同的,她们的院子名花贵木点缀,厅堂华丽大方,内室帐幔销金,其中骨董顽器无不是精品,卷轴书画皆用名人所作,甚至于一饮一食所用杯盘碗盏,也或是金银,或是名贵漆器,或是玛瑙琉璃之属,相比之下,官窑出来的精细瓷器,都是比较下色的了。   这样的住处,用来招待的也是贵客中的贵客,寻常女乐根本没有能力仿照。   最后一个‘行’,最无可说。女乐出门都乘轿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轿子和轿夫,轿子本身都很华丽,这没得说的。而且女乐的轿子和普通轿子还有个不同,那就是轿檐下会挂一盏比较小的栀子灯,栀子灯上还会写上代表女乐身份的字号。   如此,出行时旁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女乐的轿子。   当然,女乐也骑驴骑马,前者是一些重要场合的事。按照国朝律令,女乐身份低微,只许骑驴,不许坐轿乘马。如今这类法度松弛了,但在一些官方场合,女乐还是要骑驴的。这驴子没的说的,都是官伎馆找专人饲养管理的,保证驴子油光水滑,女乐本人只要出钱就好。   还有骑马,这相对较少,是一些女乐的个人选择...有的人会骑马又愿意赶个流行的,置备下一匹马也不奇怪,红妃也有一匹白马呢。   如此‘衣食住行’,女乐们的生活不能说不好。只要她们安于做一个‘商品’,其生活条件已经是这个时代的顶端了,很多贵族人家也不一定有这样的生活。   此时甄金莲等人来找红妃‘耍’,完全是一天的‘工作’之后,累是累,却不愿意这时候就休息。就和现代人上了一天班之后,还有闲情,非要和朋友约着去玩一样。   官伎馆里大家都相邻住着,不用发愁找不到足够多的伙伴,茶房里的炉子也总是热着的,正经的饭食没有,要几样甜咸点心、粥羹酒水还是有的。再加上女乐房中有好茶、好糕点,还有各种平时待客用的游戏用具,女乐们聚在一起,最迟玩闹到四更天五更天都是有的。   红妃说起‘戒糖’有利于皮肤,甄金莲等人就笑了。陶小红就道:“红妃这话说的,你说少吃些糖,肌肤能好些,这我信,可这事怎么轻易禁得住呢?吃喝的事日日有,一时忍得住,一世也忍不住啊!”   “也就是红妃你了,我是见过你吃用的,从未吃过糖果,糕饼之类也是能不碰就不碰...换我,我是来不得的。”   陶小红说这话,既是暗暗奉承红妃,也是她的真心话。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酥的,像她喜欢吃的荷花酥,就是要用面粉加糖,擀面皮擀的薄薄的,涂上猪油,然后一层一层反复折叠——在滚油里炸制,原本折叠起来的面皮就会‘开花’。   既是油,又是糖的,就算她不知道这对皮肤不好,也知道吃这些东西容易变得丰肥,但还是忍不住啊!   此时偏好的是窈窕身材,当然,和后世的‘骨感’没得比,在红妃看来这就是正常、健康的体型。至于一些偏好丰腴的时代,其实是有些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不过好在古代社会,能养出丰腴身材的,除了天赋异禀,也就是大富大贵之家了,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保持身材的难度向来是因时而异的,在大家都向往‘九十斤’这个标准的时候,很多人卡在一百斤到一百一之间,这个区间内的女孩儿会觉得艰难。而标准定为一百斤到一百一左右时,一样很多人觉得难。   所以,为了保持窈窕身材,女乐们也自觉难熬。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各种美食,一边是窈窕美丽,是进亦难,退亦难。   年少的时候要注意青春期肥胖,年纪大一些了,代谢低一些了,还要考虑中年发福...   说到这个话题,陶小红还要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不能说到花柔奴,孙惜惜却是不用顾忌那么多的,笑着道:“小红你还好,平日里想吃也忍着吃喝,最喜爱的荷花酥只许自己隔一阵吃一回。我们同一班的女乐,最管不住嘴的还是柔奴啊!”   “不过,她本来也是丰腴明丽的样子,如此倒也合适。”   刘三四听孙惜惜这样说,立刻就嗤笑了一声。刘三四本人和花柔奴没有直接的仇怨,是花小小当初做女乐的时候不会做人,到处得罪了人!这件事说起来不干花柔奴的事,但到底让刘三四对花柔奴喜欢不起来。   再者,花柔奴见她人气一般,成为女乐之后对她颇为轻慢,她心里不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是女乐的世界,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这样那样的摩擦。   刘三四毫不留情道:“刚做女弟子时还能说是丰腴明丽,如今还能说这话?她的脸都圆了,下巴也鼓起来了!呵呵,如今她自立门户了,上头再没有冠大家照拂,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其中一个缘故就是脸和身段越来越不能看!”   刘三四这话以女乐姐妹来说,可以说是刻薄了,但这话其实并不是瞎说的。丰腴明丽在如今的女乐中不多见,她有这样的特色自然可以吸引喜欢这一型的客人。但这种喜好在如今终究是小众,再加上她可能是青春期肥胖,超过了‘丰腴明丽’的限度,真是有些不好看了。   后世的女孩子只要身体健康,什么身材其实是自己的事,然而就是这样,还免不了受到环境的影响,认为只是微胖的自己不好看。而在这个世界,她们这些女乐又本来就是商品,其美或不美自然由‘市场’判断。   而如今的‘市场’就是判断花柔奴越来越不好看了!   而且随着青春期肥胖,以及最近压力越来越大,内分泌也出了一些问题。具体来说,就是脸上经常油光满面、痘痘粉刺之类也上头了...虽然说,以此时的妆容,厚厚的粉敷上去也看不清,但终究不可能成天戴面具一样敷粉。   红妃不愿意背后幸灾乐祸这个,即使她也不喜欢花柔奴。倒不是她圣母心,而是如今这种处境,她们都不过是‘商品’罢了,而意识到这一点,她就一点儿或是欢喜,或是哀伤的心绪都没有了。   她让秦娘姨准备一小席点心酒菜招待众人,又将刚刚收到的果酒拿了出来,趁此转移话题:“你们倒是来的很巧,今日李尚书才送了自家做的凉糕、四样水果、四样果酒!凉糕水果就罢了,随便吃吃吧,这酒稍难得一些,正好与你们一起喝。”   众人来看,也看到了琉璃瓶上面的签子,知道这是进上的果酒。重点不在于价钱,而在于大多数时候有钱都买不到,于是一个个都赞了一回。   红妃这个时候不吃夜宵,但陪着喝一杯果酒,吃两口糖分不那么过分的水果还是可以的,她也是不愿意扫兴。   生活在人群中,太过不合群也是自找麻烦。   正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时,忽然听到外面好大动静,一时之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仿佛是要借此听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官伎馆里都说‘祸从口出’,但还是禁不住大家喜欢听秘闻、说八卦的心。   但这一会儿在场都有馆中姐妹,倒是不好像平常只有自己时,令人出去打听了。大家定了定神,等外头吵闹声小一些了,又继续说说笑笑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第119章 嫒女(5)   晨起洗漱,早课之后,红妃坐在妆奁前细细梳理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秦娘姨拿了一会儿红妃出门要穿的衣服,也来到了她身后。   接过红妃的发梳,开始上手给红妃梳发髻。红妃点了一句:“今日梳个朝天髻,发髻梳小些就是了。”   秦娘姨答应了下来。   这朝天髻是此时非常流行的发髻了,属于高髻的一种,一般来说红妃很少梳高髻,嫌那累赘!但朝天髻是一个例外,红妃时不时输这发髻。相较于其他过于夸张,梳好之后需要格外小心的‘高髻’,朝天髻完全不一样。   首先‘朝天髻’是实心发髻,而且发髻根脚很扎实,最多只借用假发编织,而不会用到其他支撑高大发髻的工具。其次,说是高髻,‘朝天髻’也没有想象中的高,特别是梳头的人还可以调整朝天髻的高度,就更无碍了。   红妃头发足够厚密,也足够长,所以输正经的朝天髻并不用往真发里编织假发,这倒是省事轻松不少。   秦娘姨梳着头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红妃见了便直接道:“娘姨有话便说话,不用这般吞吞吐吐的。”   “嗳!”秦娘姨应了一声,道:“其实是早间听茶房的人说的...昨晚前面楼子都上板了,后面的客人除了歇下的,也都散了。恁晚时候,却听到外头吵吵闹闹,也不知是什么张致。当时甄娘子、孙娘子她们都在,也不好出去打听。今早才晓得,是花娘子与她娘姨厮打,闹到自己小院外头去了。”   秦娘姨在外听了一肚子八卦,肯定是想和红妃说的。只是因为红妃对这些八卦都淡淡的,再加上花柔奴于红妃是一个不愿意提的人,所以她才有一点儿犹豫。非要红妃先开口,她才能竹筒倒豆子一样顺快地说出来。   “与娘姨厮打?这是做什么?娘姨对她不恭敬,也不至于如此,换一个娘姨就是了。”红妃是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一般来说,女乐和娘姨关系是很亲密的,娘姨是女乐生活上不可或缺的好帮手。但到底一个主,一个是仆,像花柔奴这样的新人女乐,和自己的娘姨还没多深的感情与默契,若是相处不来,换一个并不是奇事。   听红妃这样说,秦娘姨便知道红妃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便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娘子有所不知,原来是与花娘子铺房的郭将军与花娘子的娘姨有了首尾...花娘子发现了此事,哪有不闹的!”   女乐身边有娘姨,雅妓身边也有娘姨,她们挑选娘姨也不是随便的,往往有一套标准。要粗通文字,要手脚干净,要善于应酬奉承,要能照顾人,要平头整脸...毕竟,娘姨不只是这些女孩子生活上的帮手,也会在应酬交际时成为辅助。   而这些标准加诸于身,这些娘姨纵使年纪有些大,却也是颇有风情的半老徐娘。   偶尔来往去来往来的,一些女乐、雅妓的客人与她们关系不清不楚起来,这也是有的。而女乐和雅妓,明面上都是深恨如此,但暗地里颇为暧.昧,有时为了笼络客人,主动奉上‘娘姨’的也不是没有。   但这种事不能公开说,一旦公开,这个女乐、雅妓的脸就丢光了!外界会认为她们既拢不住客人,又管束不住手下的人。在这一点上,女乐比雅妓尤甚!   而且这种事也有一个限度,首先,娘姨与客人的关系发展到实质,而不限于眉目传情这种时,就必须让女乐和雅妓知道了。背着女乐和雅妓进展到实质,事后揭露出来尤为打脸!其次,和娘姨有染的客人也是有说法的,如郭将军这种绝对不行!   郭将军是给花柔奴铺房的人,一般来说,他只要没和花柔奴分手,女乐、雅妓都是不好去嫖的!这种客人,要和娘姨背后勾搭,可以说是犯了大忌讳了。   如此,也难怪花柔奴因此做出了这样激烈的反应了...虽然最好的处理方法绝不是如此,捏着这样的把柄,花柔奴本可以从郭将军处搞到更多好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搞一搞她那娘姨——馆中其他人站在干岸上不腰疼,都是这样说的。   “说起来,那娘姨也忒不守规矩了!花娘子性情是不大好,但对她却是没什么错处的。自己的好衣裳,穿过一两回的都给她,自己的好首饰也捡给她撑门面。至于吃的喝的用的,更不必说!就是这般,她却这样,实在说不过去啊!”说到这里的时候,秦娘姨是有些看不上的。   这就是所谓的‘道义’了,虽然她们这些娘姨大多是风尘出身,但既然给人家做娘姨了,那就得守相应的规矩。而且人家又不让你白干,衣服首饰、月钱赏赐,难道还少了吗?这样还做出不该做的事,大家心里都是有杆秤的!   在这件事里,大家都是偏向花柔奴的。但话说回来,大家偏向花柔奴,和嘲笑花柔奴并不冲突,特别是撷芳园以外的人——桃花洞的官伎馆里哪有什么秘密,这样的八卦,昨天晚上的事,之后一两天内传遍整个桃花洞一点儿也不稀奇!   一个消息的传播速度,只取决于这件事八卦的程度而已!   “说起来也是她不懂事了,那郭将军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如今与她勾连,管他许了什么好处,也是不长久的...连花娘子这样正当青春岁月的女乐都留不住的人,她一个娘姨还以为人动了真念?吃惯了大鱼大肉,拿她这碗熬的稀烂的米粥换换口味罢了!”   “她要什么长久呢?郭将军指缝里漏给她一点儿,她就满足了,也不必在馆中做侍奉人的活儿。”这样说着,发髻已经梳好,红妃站了起来:“不过,如今闹得大了,郭将军只要不是格外眷恋她,这些事都不好想了。”   之前那种暗中来往,就算不长久,也能拿分手费。但现在情况又不同了,花柔奴吃不得气,闹了这样一出。这一两天的,整个桃花洞都要知道郭将军沾了自己铺房的女乐身边的娘姨,然后常来桃花洞走动的达官贵人(也就是郭将军常来往的人)也就知道了。   到时候大家背后嘲笑是免不了的!   桃花洞的女人们嘲笑花柔奴管不住人,桃花洞的男客们则是嘲笑郭将军‘品味低下’。   娘姨确实是徐娘半老,有些魅力,但也不可能到‘魅力四射’的地步,不然的话也不会沦落到做娘姨了。人家做名妓做的好好的,来做伺候人的娘姨?   为什么达官贵人要在女乐身上砸钱,而在其他风尘女子身上花钱就‘克制’多了?盖因砸在女乐身上的金钱雨,那叫风流,能叫其他人艳羡。而在一般风尘女子身上花费超出她们身价的钱,那就是没见过世面、傻、暴发户了,其他人说起来是绝对不会有艳羡之色的。   男人们来到桃花洞,是为了满足身体上的欲.望,是为了玩弄女人。但不仅仅是如此,如果只是这样,有便宜的多的去处!来到这里,他们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势与财力,获得其他人的羡慕...说的更粗俗一些,就是借此来装逼。   其他人也有和娘姨搅在一起的,但只要没被发现,那就是不存在。而如今因为这件事里有一个女乐,郭将军又是达官贵人里身份都比较高的,所以这‘八卦’传的格外快、格外远。也因此,大家对郭将军的嘲笑也就更多了。   偏好没甚姿色的半老妇人,这是现在打在郭将军身上的标签。而这种标签一旦根深蒂固起来,那就是一个供人评说的笑话了!   所以郭将军只要不是格外眷恋花柔奴身边那个娘姨,都会快速撇掉她,以显示自己并无这种偏好...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秦娘姨自然能理解红妃的话,同时也认为没有‘格外眷恋’这种可能性。这年头倒是听说过‘真爱’,但真爱之所以值得传颂,不正是因为稀少吗?稀少到,一般情况下当其不存在就好了。   过了两日,晚间又有同馆女乐来找红妃说笑,因为花柔奴娘姨与郭将军的事正是头条,大家一下说起了这个:“柔奴不要她那娘姨了,还为此与她娘大大发了一回脾气,转头就托钱总管另寻了一新娘姨。”   这里说的花柔奴的娘,当然不是生母,而是花小小这个养母。花柔奴之前那个娘姨正是花小小替她张罗的,此时出了这样的事,她自然埋怨花小小识人不清...虽说花小小应该没有刻意要害养女的意思,只能说一时看走眼了。   “柔奴只许她那娘姨带走了原先的衣服首饰,除了给出去的月钱和赏钱,其余的一概不许拿呢!之后那些拿回来的衣裳全都叫掮客拿出去卖了,不拘多少钱,就是要眼不见心不烦!”   女乐给娘姨的衣服首饰一般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娘姨年纪大了,又或者女乐要退籍了,各奔东西时,娘姨自可以将这些东西带走。如今花柔奴这样做,放一般情况,那是要遭人耻笑的,但眼下这样,倒无人说什么。   “听说郭将军也没去顾念那娘姨,反而是来柔奴这里走动的勤快了,仿佛去岁刚铺房时一样...如今郭将军理亏,柔奴可不能手软了!”这样说着的女乐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怪里怪气的。   按照她这样说,好像花柔奴情势大好,有因此因祸得福的意思,但有些话大家身为同馆姐妹是万万不会说的。事实上,情况完全相反,眼下郭将军的勤快走动完全是为了平息外面的议论!   他本身对于花柔奴根本没有愧疚,反而因为花柔奴破坏了他的好事,还让他大大丢了一回脸,心里很有些不快。只要等到一时风头过去,他随便找个理由和花柔奴分手,这是可以预料的。   说起来,花柔奴与郭将军相好也超过半年了,又不是孙惜惜那样被卡着半年时限分手的,分就分了,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就是少了一个固定财源,一个稳固的帮衬,有点儿可惜而已。按理来说,不值得这些同馆女乐露出心照不宣的幸灾乐祸。   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没有人气的女乐和当红女乐完全是两种生态!当红女乐乐得没有固定的入幕之宾,如此还方便她们周旋在各路达官贵人之间,让他们不停花钱呢!就像是一块鲜美的饵,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有机会吃,如此才能最大限度调动‘积极性’。   没有人气的女乐就是另一回事了,对于她们来说,有一个铺床的人就好比有了一个保底,维持女乐的奢侈生活就不用发愁了。   花柔奴刚出道的时候还好,如今却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谁知道将来怎样呢?这个时候连为她铺房的客人都要失去了,可以说是‘雪上加霜’。更别说郭将军是恶了她的,那么可以想见,从这个时候倒分手,是不太可能从郭将军那里弄到好处了。   就连必有得‘分手费’,也没有多少想象的余地了。   红妃不愿意说这个是,只是因为这件事着实是这几天的‘头条’,所以强行转移话题也没用,只能她自己保持沉默。好在大家到底要顾念同馆姐妹的身份,很多都不能说,说了一会儿之后也就没什么可说的,自己收住话题了。   很快,话题又转向另一件挑动女乐,不,是挑动京师所有贱籍女子神经的事。   “说来,今岁要‘揭花榜’呢!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罢?”   ‘揭花榜’说的明白一些,就是开封的官伎、私娼搞选美大赛。因为是仿照科举三年一次,科举有金榜,她们就有‘花榜’,所以才有‘揭花榜’之名。‘揭花榜’办的声势浩大,京师百姓人人皆知,到时候很多平时不在行院中混的人也要凑热闹。更不要提那些行院子弟了,他们对‘揭花榜’是十分痴迷的,视其为同好盛会!   对于官伎私娼来说,这可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每次‘揭花榜’就和科举一样,要选出‘花状元’‘花榜眼’‘花探花’‘花进士’。其中花状元一名,花榜眼两名,花探花一名(花探花和真正的探花一样,不是一个名次,而是当界进士中外貌俊美又年轻的那一个。花探花也是如此,要求外形格外出众,年纪在二十岁以下,是第一次参加‘揭花榜’)。   另外,包括花状元、花榜眼在内,花进士总共一百零八人...华夏自古以来都有‘一百零八’崇拜的。   这人数有点儿多了,但比起京师之中数以万计的贱籍女子,这又算不得什么了。要知道光是女乐就有大几百人了,一百零八人而已,毛毛雨都算不上。   每次‘揭花榜’成为花进士者,之后都会身价倍增。而其中名次靠前者,更不必说,有的是借此一步登天的。   不过,参加‘揭花榜’不是没有门槛的,就像来京赴试,也得现在各州府经过考试,取得资格才行。像官伎馆,一般都有五个到八个报名名额,那些挂牌了的娼馆,也根据其营业额各有名额——娼馆是要根据营业额交税的,所以这种事都是明摆着的。   一般营业额越高越红火,红妓.女越多,给的名额也越多,也算是比较公平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不过这个名额在内部要落到谁头上,就是内部自己商量了,往往是各有说法的。   官伎馆的规矩算是比较透明的,这些年也形成定例了。首先,肯定是要让过去一两年走红的女乐去,毕竟参与这种活动都是想赢的。这种活动既能够捧自家女乐,又能顺便显示官伎馆的水准,官伎馆私下鼓着劲儿呢!   其次,超过三十岁的女乐自动失去获得名额的机会,对外说是姐姐们给妹妹们留机会。实际是年纪大的女乐,哪怕是还很有人气,本身也是身份地位最高的‘如夫人’,也没法和年轻水嫩的当红女乐比了!那些年轻的当红女乐,她们的‘粉丝’更有动力为女乐冲名次。   是的,‘揭花榜’这件事是需要人支持的,没有有钱有势的恩客在后面出大力,任是仙女下凡也没用!   年纪大的没有那么强的冲击力,再加上她们往往有比较高的身份,是‘如夫人’了。真要是去参选,结果花进士都选不上,回头也丢脸!还不如一开始就做高姿态,脸面上好看。   最后,在走红且年纪三十岁以下的馆中女乐里,年纪越小越容易得到名额。哪怕人气稍差一点儿,也宁愿要年轻的那个。其中原因也很简单,出名要趁早么!而且对于官伎馆来说,更年轻就意味着有更长久的未来!   捧谁更有‘性价比’,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别人不说,红妃肯定是要去的。”说起这个,孙惜惜一下就笑了。她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参与,所以说的也轻松。相比之下,旁边的陶小红就患得患失多了,她恰好是有希望去,又不太确定的那种。   论人气,她在馆中只能说是中游,但因为她是新人女乐,能有这样的境况已经很好了。她的优势是足够年轻,这在选人的时候是个很大的加分项。   ‘揭花榜’是盛夏时的盛宴,仿佛是要借此让火热的夏天更添热潮一样。而现在只是初夏而已,就已经预热起来了。从这一天,第一次听人说起今年的‘揭花榜’,之后红妃随便走到哪里,都好像能听到人说这个了。   “说起今岁‘揭花榜’,也就是这两月的事了,师娘子平日做些什么准备?”京师香料行的行首梅宋,也就是当初因海商家林公子认识的那位,这一日在红妃院子里和朋友一起打马吊,言谈说笑间忽然说起了这个。   当初梅宋第一次给红妃送礼,说是小小答谢之礼,结果却是价值高昂的那许多香料!那当然不是他钱多了烧得慌,从那份礼物就看得出来,他是另有想法的。果然,之后他就按照官伎馆的规矩,来撷芳园走动了几回,成为熟客之后就尝试点红妃的牌子。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如今他也是红妃的客人了。   在女乐这里博戏,也是给女乐捧场、送钱,和开酒席一样。不过相比起开酒席,博戏的频率要高得多,几乎是熟客隔些日子就要来博戏一回。毕竟一圈下来一千二百钱,以玩一回最少‘八圈’的标准,就是十来贯钱。而就算是玩个半天,也就是小几十贯!而且还是每局赢钱的那个人抽头(讲究一些的会是请人来的客人出这个钱),花费就更小了。   和开酒席一席三十六贯,大方起来就没有上限相比,博戏也算是‘省钱’的开销了。   如今预约在红妃这里博戏的客人非常多,因为她正当红,预约她很不容易。而就算预约到她,她也经常只是露个面,喝一杯酒、跳一支舞,然后就急匆匆告辞离开了。相比之下,若是预约在她这里博戏,那陪客时间就长多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是比排队在她这里开酒席的待遇更好...眼下红妃的人气,就算是开酒席她也陪不了多久,半个多时辰的样子,酒席就要撤下去了。不过酒席比博戏还是不同,客人只要说开酒席,就不用担心约不上红妃。而博戏就和其他外差一样,很有可能排不进行程里。   红妃在一旁,一边给打马吊的客人烹茶、削水果、剥坚果皮,一边陪着他们说笑。听梅宋说起‘揭花榜’的事,没深想,就实话实说道:“都知点了奴的名字,奴如今自然是有所准备的...练了一支新曲、一支新舞,时间有些紧,正加紧用心,外差都推了好多。”   听红妃这样说,小桌上打马吊的梅宋和几个朋友面面相觑,然后就大笑了起来。笑个不停,都喘不上气来了!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平复下来,梅宋指着红妃又是笑,又是叹:“果然是师娘子了,也只师娘子这样一门心思放在精进舞乐上的,才能如此年轻,便有如此伎艺罢!” 第120章 嫒女(6)   红妃今日不用出门,也是前几日在外赶行程辛苦,柳湘兰今天给她安排的都是自己小院里待客的日程。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打扮比往日要格外家常一些——头上不见珠宝,两鬓、耳后这四方和寻常发式的或紧绷光洁、或繁复精巧不同,而是蓬蓬拢着,然后在脑后梳了一个拧结窝盘儿成的虚笼笼实心髻。另外,靠近脖颈处还有一把余发,则是折叠了几次,梳了一个类似‘燕尾’的样子。   这当然不是此时流行的发型,倒更像是晚明南方地区流行的样子。红妃喜欢这种发髻的‘松泛’,梳这种发型的时候,成天紧绷绷的头皮能获得难得的喘息之机。所以她不用出门,但又不能梳不见客时的大辫子时,就会如此梳头。   非要说这发式哪里有点儿‘心机’,那就是两鬓处各留了一抹弯月样的刘海,只有一抹,微微扣着。因为红妃的头发是直发,要有这样弯月一样的扣发,得前一天晚上睡觉前用上卷发筒...这时可没有卷发筒卖,都是红妃画了图纸定做的。   这样的发式梳好之后也不用珠宝装饰,只在脑后的发髻上结一根红色发带也就是了。像红妃今日就是如此,此外只在右鬓簪了一朵浅粉色芍药。   脸上的妆容不必说,平常红妃就是日常以‘薄妆’示人,只有晚间要表演,为了烛光下的演出效果才会用浓一些的妆。像今天这样在家待客的场合,眉毛平常都有修的秀气入时,就干脆不管了,肤色白净如玉,也不管了,只染了染唇色,还是比较薄的颜色。   而她身上,是白绉纱褙子素纹无花,鹅黄色抹胸以金绣线疏落绣着几支芍药,紫灰色香云纱裙子只有四破。没有镶珠钉宝的领抹,也没有金银玉石做成的禁步佩环,就这样素净极了——通共首饰只有左手手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子,剥坚果皮的时候挽起了褙子衣袖,就能看到。   梅宋坐在桌边,看着这样的红妃,为她‘揭花榜’前的‘天真’发笑的同时,又有些发怔...红妃在自己院子里喜欢如此燕居打扮,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像她这样的当红女乐,一旦有什么新创的打扮,立刻就会有很多人学。不只是其他女乐、妓.女,就是贵籍女子、良籍女子也会追赶流行学起来。   但见过其他人差不多打扮,终究没人比得上红妃本人。   这一方面是因为红妃这种燕居打扮看似简单,实则挑人极了!别的不说,只说她这样的妆容,拿黑夜当白天,平日里铅粉用的爽快的女乐和妓.女就不太敢学。真要是这样‘素面朝天’,脸上的蜡黄、酒刺、瘢痕、痘印,甚至是不够白皙的肤色...就都能被看到了!   美人向来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扮的,珠玉牙翠的首饰扮着,胭脂水粉用着,绫罗绸缎穿着,如此自然有个美人的样子。要是没有这些外物修饰,很多原本是美人的,都要失色不少,更别说原本只能说是平头整脸,算不上美人的了。   另一方面,也是各人气质有不同。红妃这样妆扮的时候是非常享受的,享受这种轻松,她的气质也适合如此。但其他人呢,习惯了厚重的妆容,繁复的服饰,再让她们做如此妆扮,就好比让一个只穿内衣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要不是海滩这类场合,终究是不可能放松的。   此时红妃就坐在梅宋身旁一张鼓凳上,梅宋可以很近地看到红妃的肌肤。即使是这样近了,也看不到一点儿瑕疵——梅宋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人,虽然平素见到的女子多有妆容,但总有机会见一些不化妆的女人,所以知道皮肤毫无瑕疵,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瘢痕痘印,难道连毛孔都没有了么!古人不知道‘毛孔’这个概念,但在皮肤上是能看到毛孔的存在的。   但红妃此时就是拥有了毫无瑕疵的皮肤,至少他肉眼所见是如此。   红妃手腕间的羊脂玉镯子是上品中的上品,见惯了好东西的梅宋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就是与这样如同凝脂一般洁白,同时比凝脂要更加晶莹清透的羊脂玉放在一起,红妃的肌肤也是丝毫不输的。   甚至从有的角度看,会让人忽视了那只羊脂玉镯子...手腕都是晶莹洁白的一片,自然就注意不到了。   “也就是师娘子配用这样好的羊脂玉了,不然谁配?”梅宋忽然喟叹了一声。   红妃走红之后,她整个人就被放在放大镜下了,坏的、好的都被放大了。像她那头厚密漆黑、光泽亮丽的头发,皎洁如玉兰的皮肤,都在此时出名了。所以梅宋一说,另外三个陪客就都明白了。   红妃另一边的客人也看着红妃,笑道:“梅兄此言极是啊!我家就是玉器行,各色白玉我从小把玩,羊脂玉中的极品也有幸见过。所以过去见史书里说哪位美人肤如白玉,我是不信的,只当古人夸张。又或者,史官是读书痴傻了,不知女子会敷粉...如今见师娘子,才知世上真有这般人!”   一边说着,一边随口许诺:“回头我教小厮捧些好的羊脂玉来,师娘子随意挑几件...羊脂玉随时都能卖,可为宝玉寻师娘子这样好的主人,却是难得的。”   都是豪商,面对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总是格外阔绰大方。   说过这个,话题才回到刚才——刚才原本说着‘揭花榜’的事呢!   “师娘子如今准备新曲、新舞是应当的,只是这‘揭花榜’却不是这样简单的,难道馆中姐妹、柳都知等人都没教过师娘子么?”梅宋刚打完一圈,想要休息休息,歇口气,便让了位置出来:“师娘子替我两圈罢。”   女乐替客人博戏都是有的,一贯是赢了算女乐的,输了算客人的。   红妃在秦娘姨捧来的井水里净了净手,擦干之后才上桌与其他客人打马吊。   一边垒牌一边道:“‘揭花榜’是姐妹们都看重的大事,一些规矩奴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不到事到临头,也没经历过...梅行首知道的,奴向来惫懒,一些事总想拖着。”   ‘揭花榜’是风尘女子的大事,就连一惯地位超然的女乐都极其重视!红妃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的规矩——是的,表面上看和后世的选秀差不多,选手们表演节目,业务水平最高、人气最高的人获得胜利!   而实际上呢,也确实和后世的选秀差不多...即是说,想要走到最后,只有业务水平是不够的,甚至有人气也不够!一些选手倒是获得了民意支持,但因为没有资本在身后的关系,也只能黯然退场。   现代选秀活动需要资本傍身,此时风尘女子们‘揭花榜’则是要有靠山在后面撑腰。   一般来说,确定自己有参与进去的名额之后,女孩子们便会和自己的‘热客’们商议之后的事。这些热客们不同于熟客,都是真正舍得下大本钱的!在选秀活动中,这就是粉.头,在选举活动中,就是赞助人,就是选举委员会委员。   如今一直仰慕的佳人要参与‘揭花榜’,这些人自然摩拳擦掌,组成类似‘幕僚’的团体全力支持了。   这些热客会将女孩子的客人们统计起来,哪怕是不怎么熟的客人都要算上!然后由女孩子传信给这些人,娟秀的字迹、缠绵的文字,再加上几样精巧而富有意义的小礼物,一起送到这些客人府上——这当然没完,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揭花榜’的规则是三轮比赛,一轮定花榜,又一轮定正副榜,以及副榜名次,最后一轮定正榜名次!   第一轮定花榜时,女孩子们都各有主场,那一天东京城内外的瓦子里,勾栏的艺人全都停演半日!女孩子们各在一个勾栏棚演出,至于谁在哪个勾栏棚,事先会有小报印刷出来,全城发卖,这也算是‘节目单’了。   大家会各自去支持自己喜欢的佳人...一般来说,大家四下逛看,逛看好几个勾栏棚也很常见。   这个时候,进棚观看的人都要买‘门票’,所谓门票就是黄金打造的花。具体是什么花不好说,世上有十二花神的说法,从梅花、杏花起,到最后的山茶、水仙止,不同季节依次开放。所以每次‘揭花榜’攒造金花也是轮着来的,今年是梅花,三年后就是杏花了,所以每一次的‘花状元’又有‘女花神’之名。   譬如今年,要在七月揭花榜,就是因为今年轮到了七月的‘秋海棠’。所以打造的金花是秋海棠的,最后的花状元也被称为‘秋海棠花神’。   进棚只要买一朵花就够了,但对于要撒钱支持自己喜欢的佳人的人来说,多少朵都是不够的!这些金花都是上等好金子打造,一朵花重一两,就是十五贯钱!稍微手松一些,买个十朵二十朵送给佳人,这不是很正常么。   是的这些买下的金花会作为‘礼物’送给勾栏棚里表演的女孩子,在半天的演出之后女孩子获得的金花越多就代表越有人气!只有排到前一百零八名的,才算是上了花榜,可以有第二轮。   至于‘第二轮’则是,美女们聚集在汴水之上,在九艘巨大画舫上演出,每艘画舫有十二人。这时候东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名士学者、富商巨贾等收到请帖的人都倾巢而出,或乘小画舫,或在汴河两岸的酒家、看台里落座。   他们相当于‘专业评审团’,会定下三十六人的正榜,和七十二人的副榜。副榜由白纸贴出,所以又叫银榜,正榜由黄纸贴出,所以也叫金榜。其中正榜就仿佛是科举中的头甲进士和二甲进士,头甲进士只有状元一名、榜眼两名,称之为‘进士及第’。二甲进士数量不定,多一些,称之为‘赐进士出身’。   而副榜的‘花进士’就好比是三甲进士了,连‘赐进士出身’都够不上,只能说是‘赐同进士出身’。即达不到进士的水平,但皇恩浩荡,赐给你一个和进士出身一样的说法吧。   当选‘花进士’的女子都能身价倍增,但获益最大的肯定还是金榜题名的三十六人,她们是真正的花魁。   正榜副榜分明,同时副榜的名次也定下,最后就是第三轮了。‘金榜题名’的三十六人会在选定的园子里搭台表演——每次揭花榜都会选一处名园包场,那些对外开放的园子都乐于接受包场,借此扬名。所以每到揭花榜的时候,不止不需要花钱包场,这些园子的经营者还要倒贴钱‘竞标’呢!   这次表演人数少了很多,却更加繁琐,其中流程不必说,但核心还是一小撮人决定名次。相较于‘专业评审团’,这次干脆是‘大老板’们出台。就好比选秀节目最后由经纪公司、传媒集团、唱片公司等的老板出来选人,看好的人直接签约给资源。   三十六人表演完之后,名次定下,一切就都不必说了。   因为‘揭花榜’的规矩是这样的,所以决定结果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揭花榜’前做的,而不是女孩子们表演的舞台上。别的先不说,为了获得进入花榜的门票,就得有足够多的金花,这就需要客人们的支持了。   各处写信、笼络人,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金花!而这还只是获得金花的手段之一,而是很基础的手段...毕竟都算是自己的客人,拜托人买金花支持,成功率比较高,平均每朵金花花的时间精力算比较少的了。   事实上,为了获得更多金花,每个有份参加‘揭花榜’的女子,都是各有招数的。   至于为了在二轮、三轮中走的更远,则更有针对性一些——‘专业评审团’和‘大老板’也就是那么些,总是有数的。每个自觉入榜有很大机会的女孩子,总有一些‘确定票’,一些‘游离票’,一些‘攻坚票’,一些‘不可能票’。   ‘确定票’只要说一声就好,‘游离票’是重点公关对象,揭花榜前要使劲给他们灌迷魂汤。之后若有余力,也可以尝试搞一搞‘攻坚票’。至于‘不可能票’,正如说的那样,几乎不可能拉到他们,所以不会浪费时间。   红妃对于‘揭花榜’的规矩大致是知道的,但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揭花榜’,也没什么经验,摆在她眼前的杂事可以说是千头万绪。面对这样的情况,她的‘畏难’情绪上来了,就有了拖沓之心。   说起来,红妃本性并不畏难,之所以这个时候这样,本质上还是她对‘揭花榜’不感兴趣...为什么要感兴趣呢?她很清楚这种事的本质,这就好比是商品的展销会,台下每一个称赞她的人大都不是称赞她的舞蹈,而是在对她想入非非。   他们有很多下.流的念头!   其实红妃上辈子跳舞的时候,舞台下也有很多观众对漂亮的舞蹈演员有着下.流念头。但那个时候身份不同、世道不同,她不把那些人看在眼里,自然没什么。但现在,她确确实实是一个商品,一个可以被玩弄的‘人’了,反而更难坦然面对那些。   但红妃也没有理由拒绝都知安排她参加‘揭花榜’,所以只能当这就是一次‘选秀活动’了,就算是自欺欺人吧。   “师娘子年纪小,没经过这些事,万事开头难,哪里能自己料理的来呢?到时候柳都知定会关照师娘子的。”梅宋听了红妃懵懂娇憨的回答,也笑了,安慰了她一句,然后顿了顿才道:“说来,这等事,第一个出头的该是襄平公才是,只是一则襄平公也无这等经历,二则襄平公的性子实在是......”   支持女乐、妓.女们‘揭花榜’,热客们都是要出大力的!而在众多热客中,仿佛是丈夫一样的男客自然是首当其冲。于女乐,有为她们铺床的,而等而下之的妓.女,有一个‘包占’的名目,和这也差不多。一般来说,她们被哪个客人包下了,这期间对方会负责她们的生活,会给她们固定的开销钱。相应的客人也能随时睡她们,并要求她们对外卖艺不卖身。   李汨为红妃铺了房,承担了红妃所有的账单,至今为止丝毫没有散伙分手的迹象。那在外界看来,李汨理当成为此次红妃‘揭花榜’的‘竞选委员会会长’。但问题是,李汨并不是常规的行院子弟,在红妃之前他从未踏足过行院!他哪里晓得揭花榜的关窍——据说过去‘揭花榜’也给他下过请帖,但那都是为了客气,都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其次,李汨的性格就在那里,虽给红妃铺了房,也没有因此成为行院子弟。大家也很难想象,他为了红妃‘揭花榜’前后张罗的景象。   “咦,这圈似是奴赢了。”桌上的马吊还在继续,红妃新摸上来一张牌,对照着自己的情况,发现这是要赢了,笑着推开了牙牌。   “师娘子牌技在女乐中算不得多出众,但运道总是不错的。”红妃的上家笑了一声。   说起来女乐、妓.女们都有专门学这些待客的游戏,甚至有些人立身的根本都在这里,其技术自然普遍比客人们更好。她们很多时候输,除了是运气真的不好,大多是‘放牌’了,讨客人喜欢,故意的。   不然场面不好看,自己赢了也是输了。相反,客人高兴了,赢了博戏给她们吃喜儿,那也是随便给,根本不在乎的。如此,既讨了人开心,又有了实惠,有什么不好呢?大概就是放水的时候要放的不露痕迹一些,有些费神吧。   赢了这一圈之后,红妃就将位置让回给了梅宋。拿起放在一边的团扇,扇了几下,才回了刚刚梅宋的话:“梅行首说的是,左右有都知做主!而且我家大姐也曾‘揭花榜’过,到时自然帮衬我...”   师小怜也参与过‘揭花榜’,但最好成绩也很可惜地离花榜有一步之遥...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各官伎馆均有五到八个报名名额。这被挑选出来的女乐都是各官伎馆里不错的,这人数就一两百了!   师小怜对上这一两百里哪一个,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大优势啊!   更别说一些雅妓人气上也不输给女乐,她们加入进来,就让局面更艰难了。一百零八个上榜名额,没有上榜是很正常的。   团扇扇起香风,香味并不浓,甚至有些若有若无的。梅宋忍不住多看红妃,道:“师娘子用的什么香?”   “入夏之后腻烦,馨香也觉得太缠人,倒是没再用香了。梅行首是香料行当的,这样的行家难道闻错了?”红妃嗅了嗅手腕,笑了起来:“大约是胭脂水粉、头发膏子之类的,这些东西也是香浓浓的,使用之后香气难以散尽。”   “这样啊...”梅宋回的低低的。他有的时候也不明白,自己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就对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有这样的情思。看不到的时候心里想她,看到的时候更想她。   稍后,梅宋又朗声笑了:“眼见就要揭花榜了,这可是娘子的大事,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娘子千万别客气,与在下去个信就是了。”   这种主动要帮忙的,是最典型的热客了...他们这样,大多不只是单纯在玩,很多是真有几分真心的。   梅宋在这里表态了,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自然也一起说了差不多的话。之所以这样说,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也挺喜欢红妃的,不然不必梅宋一邀请,就来给红妃捧场。另一部分原因,就是给梅宋面子了。   红妃一一谢过他们,稍晚一些时候,亲送了四人离开。   也是经过这一遭,红妃再看撷芳园,就发现自己之前忽略了好多...眼下离‘揭花榜’还有一些日子,但围绕着‘揭花榜’一事,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了。 第121章 秋海棠(1)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严月娇手弹琵琶,缓声曼唱,歌声很有几分柔媚动人。   师小怜的院子里,严月娇坐在卷棚下一张鼓凳上,自弹自唱。其他人听着,来客有吴菖和蒋函,吴菖是来探红妃的,蒋函是来看师小怜的——蒋函蒋竹山也是一名士了,去年暂时安定在京师之后,有草堂社的伙伴与他常来往,红妃与草堂社魏良华、程络等人走得近,蒋函的接风宴红妃也是去了的。   当时红妃和他谈星座,还很谈得来呢。   也是因为红妃的关系,蒋函与师小怜结识了,他喜欢师小怜的温柔解意,如今倒是在师小怜这里走动的多。   因为都是关系很好的客人,一切也就随意了很多,奉承什么的也不需要太正式。趁着严月娇表演的功夫,师小怜还指导她唱。   红妃也一边听着,一边合一味香。吴菖凑过去,低声道:“师娘子这是合的什么香?”   “是供佛湿香,用的是檀香、藿香、白芷、栈香、丁香皮、甜参、零陵香、甘松、乳香、硝石的方子。”红妃一边说着,一边将已经是细粉的原材料按照比例混合在小石臼中,加入闷烧出来的白茅香灰末:“九郎,蜜罐子递与奴些。”   吴菖在离红妃稍远些的地方,找到了写着‘白蜜’的罐子,拿来递给了红妃。见她在小石臼中添入适量白蜜,然后慢捣起来,便道:“娘子怎么摆弄起供佛的香了?我记得娘子不信佛啊。”   这年头点茶烧香、挂画插花是‘四雅事’,女乐本身就是世人眼里美丽与风雅的想象集合体,摆弄香器,弄些香丸什么的实属寻常。但吴菖记得红妃根本不信佛,而且嫌佛香沉重,不适宜她的年纪,几乎是从来不沾的。   “不是奴要用的。”红妃慢慢的捣着,差不多了才尝试捏成小小香丸:“这是馆中冠大家托奴制的,冠大家要供‘香音神’。不知听谁说的,说我制的供佛香更灵验。”   ‘香音神’就是伎乐天,佛教传说中以香气为食,善于乐器、歌舞,能以乐音、歌舞赞美佛、供养佛的神灵。女乐们以舞乐为立身根本,一些信佛的女乐,除了供奉那些特别出名的菩萨,也会供奉‘香音神’这一冷僻的佛国神明。   “这也寻常,娘子的舞乐如今偌大名气呢!供奉‘香音神’的话,大约也是想沾沾娘子身上的灵气,好叫香音神更喜欢罢——若香音神真有喜恶,如娘子这般,必定是极受其眷顾护佑的。”吴菖和红妃继续低声说悄悄话。   一个个香丸做了出来,拿了瓷盒装着——湿香就是这样,制好之后立刻就能封存,不用做另外处置。只是对封存的容器有一些要求,不能吸水(当然不是绝对不吸水,只是在古人的观察视角里不吸水就可以)。   香丸做完了,秦娘姨捧来水和香胰子给她洗手。旁边严月娇早已演唱完毕,现在正在唱的是师小怜。师小怜的唱功真是没得说了,只以‘唱’来说,她在女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了,一直够不上‘花魁’的标准和她的伎艺没有关系。   只能说,女乐向来是小红靠努力,大红大紫要看命。   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听完之后赞了又赞。师小怜笑着摇摇头:“当不得你们这样赞...红妃也唱一支罢。”   红妃刚要点头应下,外头就走进来一个报信的小阉奴:“师娘子,都知问你当下得不得空,若是有空,去她院子里回一声,说是有事与你商量。”   吴菖摸了摸鼻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在红妃这里已经‘到钟’了!简单来说,他约定的红妃的行程,已经到时间了。之所以他人还在这里,红妃也一直陪着,这自然是私下交情在起作用。   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可能做到精准如同标尺。   想到此处,吴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动道:“娘子快些去罢,柳都知定然是有要事,不然也不会待客的时候遣人来说话了。”   红妃应了一声,也没有推辞,这边就带着秦娘姨一起去了柳湘兰的院子里。此时柳湘兰的院子里并不宁静,红妃走进去的时候还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啼哭声。等到红妃进来,这声方才止住。   “姐姐。”站着叉手行礼的女孩子是如今撷芳园在新竹学舍修行的童伎,红妃还在新竹学舍时一个院子住过,自然认得她。   柳湘兰在一张小海棠桌儿旁坐着,本来脸色还有些不好,见红妃来了,这才转了平常的样子。与她笑着招了招手:“红妃来这儿坐罢!”   这样说着,她又转头看站着的女孩儿:“哭什么?不知道的人当我这个都知如何虐打你了呢!你们这些女孩儿,金尊玉贵地呆在撷芳园里,除了要用心学本事,哪一样叫你们劳累了?擦脸拧帕子的事都不教你们做,怕弄粗糙了你们手上的肌肤!”   女孩儿依旧有些抽噎,哽咽着道:“都知大人,实在是、实在是月仙欺人太甚了!今早她不知从哪里晓得了、晓得了那事,便将我的衣裳鞋袜全扔了出去,妆奁也翻了。问她她怎得这样,她反过来骂我...馆中为了防老鼠,是养了猫的,衣裳扔在外边叫猫儿挠了,如今也不能再穿了......”   絮絮叨叨,半天说不到重点,柳湘兰挺烦这个的。但她作为一个官伎馆的都知,不只是要管大事,这种小女孩儿之间的小矛盾也要管,所以这个时候还得继续听着。   官伎馆防老鼠防的很严的,女乐们的服饰价格高昂,要是因为老鼠弄坏了弄脏了,那就太可惜了。所以官伎馆中大多养猫,这猫也不是谁单独养的,本质上和野猫差不多,只不过官伎馆的人谁看到了都愿意喂一喂。   简单来说,扔别人衣服这种事,对方抵赖不掉,自然是认了。但被猫破坏了衣服,对方不认,认为这不关自己的事——这当然有些胡搅蛮缠了,没有扔衣服的事在前,自然也不会被猫挠坏衣服。   但在这件事上,同住的姐妹们都不帮这姑娘。也是因为这样,她才哭到了柳湘兰这里。   柳湘兰揉了揉太阳穴,安抚了她几句,然后才道:“宝珠,你且回去,我会找月仙来说这事的,必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你自己也得想想自己的错处,你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年纪小时无所谓,将来落籍做女乐了,与人处不来,争吵之后还要来寻我吗?”   见‘宝珠’听这话依旧是不明白的样子,柳湘兰也懒得说话了,挥挥手道:“行了,你回去罢!”   ‘宝珠’往外走,只是在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转头道:“都知大人...奴记得红妃姐姐也是不会与人相处的,如今也没学着这些,不是一样做了当红的女乐么?”   听这话柳湘兰就知道她是真不开窍了,又揉了揉额头:“且不说你红妃姐姐从不惹人,她和人处不来是她太出色的关系,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没有这条,你要学你红妃姐姐,也学些好的啊!你是舞乐出众,还是容貌出挑了?”   “回去罢!”   ‘宝珠’全名叫‘窦宝珠’,在新竹学舍还有一年多要呆,年纪大约比红妃小两岁,也就是虚岁十四。这个年纪在红妃上辈子还只是个初中生,但在此时已经可以算是大人了,普遍早熟的官伎馆中更是如此。   像红妃比她早一岁进新竹学舍,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正为宜春苑呈演尽心准备呢!再等几个月,就是要跟着‘姐姐’尽尽出出的女弟子了,得学着面对外面复杂的世界。   所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资质如何,基本都能看出来了。放在外头,窦宝珠自然也是个美丽聪慧的小娘子,她能被挑进撷芳园,然后又被新竹学舍的善才选中,这本身就说明了她达到了女乐的素质。   可在一大堆女乐后备役中,她就显得不上不下了,这可和红妃当初‘鹤立鸡群’完全不一样。如果只是这样,那还无所谓,达到标准之后,女乐未来如何是说不准的,得看性格,得看情商...甚至得看运气!   但窦宝珠这接人待物的水平,柳湘兰真是看的眼皮子跳啊!哪样的女孩子有‘前程’,柳湘兰不知道,但她知道哪样的女孩子绝对没‘前程’...像窦宝珠就是后者中的典型。   等到打发了窦宝珠,柳湘兰才向红妃抱怨:“馆中的小妮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都在学舍受教了五年了,还是脱不开小地方的小家子气,没一点儿眼里见儿!”   大约就是班主任‘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的官伎版吧。   红妃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应,所以只是顺着柳湘兰的话道:“这又出了什么事呢?宝珠与月仙不好?我记得当初是有些小姐妹不和的...都知不必太担心了,长大一些就都好了。看看如今馆中的姐姐妹妹,小时候必然有关系不谐的,可如今还不时和和气气的?”   不是长大就关系变好了,而是长大之后就会做表面功夫了。不管心里怎样讨厌一个人,至少表面上要做出同馆姐妹的和善来。。   都知虽然经历的事多,但遇到事情想吐槽抱怨的心是一样的。红妃这样说,她自然也就倾吐起来:“原来是月仙不知怎得,认得了一个小衙内,少女怀春么,一来二去的,有了些来往...官伎馆里看的多严啊,多说几句话是有的,更多就没有了。只是这事到底是她不对,所以宝珠为这个是来告状,我肯定是要处置的。”   初中生早恋啊...红妃不以为意。   月仙名叫孟月仙,比红妃只小一岁,她若是再大一岁,就该和红妃是同一届的了。今年虚岁十五的女孩子,已经很有些美丽袅娜了。再加上身处官伎馆这个环境,耳闻目睹的都是男女之间的事,而新竹学舍里也会教一些男女应对,春心萌动之时,恰好遇见一个合适的人,生出这样的事来也不算出奇。   不过,不出奇归不出奇,初中生早恋的事学校发现了肯定是要管的。所以柳湘兰叫了孟月仙来软硬兼施,既训斥了她,又软声说明了这件事的弊端——教导童伎和年轻女乐,从来都不是一味来硬的!没真正受过苦的女孩子性情刚烈着呢,一个不小心钻了死胡同,人没了都有可能!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做得出‘傻事’。   将本来就心虚的小姑娘说的服帖之后,柳湘兰又按照规矩罚了孟月仙。就和早恋被抓住之后,早些时候学校风气保守,会让学生写检查一样——这样的事红妃那时候已经没听说了,但据说她读中学之前只几年,都还有那样的事儿。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了了,但孟月仙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是窦宝珠背后告状...所以才说隔墙有耳,官伎馆里根本没有秘密。   窦宝珠背后告状,这对于官伎馆的管理是有利的。反而是同院的其他童伎一声不吭,就算知道些许苗头,也没人上报,这对于童伎的管理工作是个隐患。但这只是站在官伎馆的角度而已,对其他人来说,窦宝珠就是个告阴状的小人!   加上本来窦宝珠的人缘就不好,这下就被集体排挤了。   如今,算是告密事件的后续麻烦。而说起这些琐碎又不得不处置的事,柳湘兰就觉得压力好大,有些后悔两年前延迟了一次退籍。她因为是都知的关系,退籍延迟算是名正言顺...现在想来,如果没有延迟退籍,她早就舒舒服服退休了!   当然,这也只是一时生气才做的想法,真要她重新选,她还是会延迟退籍的。成为退籍女乐,迅速成为昨日黄花,还是做女乐,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有钱又有权?这根本不用费劲去选啊!   当领导有当领导的责任与烦恼,但大家还是想要当领导啊。   诉苦完毕,柳湘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一个阉奴过来,吩咐道:“你去把童伎院里的月仙小娘子请来。”   阉奴领命而去了,柳湘兰才真正和红妃说起为什么找她来:“寻你来也不为别的,自是为了‘揭花榜’的事。你年纪小,别说选花榜了,就是亲眼见馆中姐妹选花榜都没有过,如今临到事儿,有些地方我得与你说。”   红妃在撷芳园,自然见一些馆中女乐参与‘揭花榜’。但作为一个童伎,她的日常还是学舍修炼,至于女乐们的活动,她们总是如同雾里看花。这就像是家里的孩子见过家长工作,可只要一日不自己亲自工作,他们都是无法理解工作的。   红妃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再加上她对这种事可以想象的‘惫懒粗疏’...总之,柳湘兰见大家都紧凑地准备起‘揭花榜’的工作,只有红妃动也没动,只听说她在排练新的乐舞,她一拍头,就知道要提醒红妃了。   柳湘兰慢慢与红妃分说着‘揭花榜’的一应事,红妃拿了纸笔来记。说了一会儿,小阉奴将孟月仙领来了,柳湘兰这厢忙着,便对孟月仙道:“今日月仙小娘子好大的气性!就是那样欺侮同馆姐妹的吗?人都哭到我这里了...不管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时人家无错,你有错,这就是颠不破的道理。”   “先去墙边站着!”   官伎馆里不许打人,这里的‘人’特指女乐和预备女乐们,因为打人可能会损坏女孩子的肌肤。学舍里倒是打人,但也很讲究,不会让女孩子留下伤疤。至于骂人,这就是更不许的了,官伎馆里有‘禁口’,怕的就是一口袋带出一裤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然后得罪一大帮人!   不能打、不能骂,官伎馆里就得有另一套罚人的办法了,面壁思过、靠墙罚站就是其中一种。别小看这个,站的久了才知道什么叫难以忍耐!清朝时有一种刑罚叫‘战笼’,就是人站在笼子里,只有脑袋露出来,也不能缩回去。这样的人是不能休息,只能一直站着,直到站不住了,就会卡住脖子死掉。   孟月仙是个皮肤白、眼睛亮,看着十分有灵气的女孩子,她这一批童伎中,柳湘兰最看重的就是她。平常对她和蔼,她得的体面也是她那一班童伎中最多的!上回被发现‘早恋’的事,柳湘兰的口气都没有这样严厉。   眼下如此,再加上有红妃在一旁,她一下就脸色通红,又慌又窘地站到了一边去了。   柳湘兰也不管她,只继续和红妃说‘揭花榜’的一些事。等到说的差不多了,才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再有一些得你去经历,遇到疑惑处再来问,此时说是说不明白的——你也问问襄平公,他怎么打算的。襄平公应该不会管这事,要是襄平公不管,你就可以顺势请其他客人帮衬。”   不管怎么说,李汨才是能名正言顺主持这件事的人,这是他的义务。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他的权利...红妃就算知道他不会来主持这事,也不能直接略过他,得先问过他之后再说其他。   说好了这个,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柳湘兰这里正在摆饭,自然也就顺势留下了红妃。   “过来站着!”拿起碗筷时,柳湘兰又瞥了面墙站着的孟月仙,叫了她过来站着。然后才对垂着头的孟月仙道:“你如今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孟月仙的回答声闷声闷气的。   “你不知道,你不过是心里惧怕我这个都知,不得不说‘知道了’...”柳湘兰没好气地说了孟月仙几句,然后才放软了语气道:“我晓得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月仙你得知道,就是都知想偏你都不能够啊!身为童伎与外男私交,宝珠来和我说这事儿,有错吗?不止没错,我还要大大奖赏她。”   “如今你挟私报复,做的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你说说看,又是谁的错?要是馆中的姐姐们都是你这样的爆炭,官伎馆还维持的下去?早就翻了天了!”   “没用饭吧?先坐下吃饭,官伎馆里没有饿孩子饭的罚法!”   听到这里,本来一直很委屈,只是因为性子倔强,这才一直忍着的孟月仙终于鼻子微微一酸,眼睛里有了泪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吃着饭,柳湘兰的语气更温和,仿佛是家里的姐姐,又像是最好的朋友:“这次我还是得罚你...你别不服气,之后又去寻宝珠的不是,还有,事后得好好与她请罪。这不是我偏心宝珠,你也是有眼睛的人,我到底偏心谁是看得出来的。”   “宝珠资质一般,性子又是那样,如何能和你比?你招人喜欢,馆里的娘子,还有童伎院里的妹妹,是不是都偏向你?这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做女乐的话这可是极有用的...只是你这脾气得改。不见的得改成那等面面俱到、温柔解意的,至少不能如今这样有事便无法无天罢?”   “知道的人看在眼里,当你是性子直,没得心计。不知道的人当你是乡野地方来的,带着那等地方妇人的粗蛮之气呢!”   这番推心置腹,真显得柳湘兰是完全站在孟月仙这边的,也完全是为她着想。孟月仙心里没有了愤怒与不服,只剩下让都知忙乱了这一回的愧疚。柳湘兰再说什么,她都心悦诚服地点头说好,惩罚的道歉什么的,也是绝无二话。   见已经彻底拿住了孟月仙,柳湘兰也没有特别得意,毕竟只不过是一个没见过外头世面的小姑娘而已。她指着红妃与孟月仙笑着道:“你在学舍要好好用功,今后日子长着,到时候回过头来看,如今与小姐妹吵闹的事说起来是要发笑的!”   “最好学你红妃姐姐,她如今多风光?眼见得就要去‘揭花榜’了,馆里上上下下待她都客气的很...你今后好了,不喜欢你的人心里不喜欢你,表面上也得带出好声气来!” 第122章 秋海棠(2)   初夏上午,还有些凉风,这也是一日之中最适宜的时候。但也适宜不了多久,随着日头慢慢升起,便也燥热了起来。红妃在院子里的山亭练舞,头发都汗湿了,整个人仿佛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如今她也是正式的女乐了,若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她也不必去歌乐亭练舞,在自己的院子里做早课还要方便省事许多。   见红妃满脸通红,浑身都是汗,停下来气都喘不匀。秦娘姨看的心疼,递过来拧干的凉布巾给她擦脸:“娘子何必这样累了自己?这几日推了不少外差是小事,多的心思全在这支舞上了,累的浑身酸痛,胳膊都抬不起。”   “舞乐是本功,况且我也喜欢跳舞。”红妃不指望对方能懂自己对舞蹈的感情,所以只是随口解释了一句。   秦娘姨摇了摇头:“舞乐是娘子们的本功不错,可如今年月,谁又在乎这个?远的不看,娘子只在咱们撷芳园里瞅瞅,自学舍里出来,有几个十分用功的呢?总归日常舞乐一番不会出错,也就是了。”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秦娘姨自然不会与红妃争辩,劝过了刚刚一句,眼下自然随着红妃的话说:“也是,娘子是娘子,若不是娘子的舞乐着实出众,也没有这许多贵人也另眼相待了——不过最近娘子确实辛苦了些,比上回杂剧里演余春娘还要劳累。”   “因为这支《飞天舞》就是如此的,里头有很多‘天竺舞’的动作...”红妃下意识给秦娘姨解释,直到对方露出茫然的神情,她才想起秦娘姨根本不可能懂这些,于是停住了花头。道:“也没什么,你去放些热水去,我要洗澡。”   出了一身汗,当然要洗澡。红妃夏天是一天两次澡,上午做早课后一次,晚上睡前一次。好歹不必洗头,倒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红妃为‘揭花榜’准备的新舞是‘敦煌舞’,名曰‘飞天’。顾名思义,自然用的是敦煌舞中的经典题材‘伎乐天’...众所周知,‘敦煌舞’和古典舞一样,并不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舞蹈,而是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再创造’出来的。   古典舞借了古代流传下来的文字、舞谱,还有华夏戏剧中的舞蹈表演、民族舞的一些东西....最终有了成品。   敦煌舞属于古典舞,其舞蹈的主要灵感、动作要诀是敦煌壁画,同时也参考了隋唐五代时其他的壁画。而这些佛教题材的壁画,大多都有一个印度舞源头,所以敦煌舞有一个古典舞的内核,同时又有印度舞的影子。   而印度舞,和朝鲜舞一样,出了名的累人。朝鲜舞属于看起来比较轻松,大多数舞没有特别激烈的动作,只有跳过的人才知道,那种呼吸上的‘举重若轻’有多难多累!印度舞这一点和朝鲜舞不一样,只看就知道很累人了。   动作激烈不激烈,要看具体的舞,但印度舞最常见的保持身体下沉、腿部弯曲,整个手部做出繁复的、有象征意义的动作,这就很累人了——这可比蹲马步累多了,而人家在保持的同时还要舞动!   洗澡之后,又梳洗打扮了一番,这时红妃的份例菜也送来了。红妃一边吃‘早中饭’,一边听秦娘姨再次确认今天的日程。   “今朝康王与郑王要来,就在娘子的屋子里,先坐坐,稍迟些还要开酒席。傍晚时,襄平公要来接娘子,请娘子走走夜市。”   因为昨天太累了,红妃根本没看今天的日程,直接就睡了。所以这时听到今天的日程,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襄平公这是怎么的?走走夜市?”   然而说是这么说,她也没再多讲什么...说不定人家就是一时兴起呢。   这边用完了‘早中饭’,柴琥与朱英便联袂而来了,一起的还有两三个门客,至于随从,更不必说。红妃这里照应不来,便取了帖子与王牛儿:“你去一趟花月阁,请你严娘子来,若是她不得空,就让花月阁的鸨母遣个善于弹唱的娘子来。另外,再另叫个小厮去纸马巷子秦家,请秦三姐来支应,秦三姐不能来的话,她家的珍珍、小玉,随便来一个也好。”   王牛儿应了一声,拿了帖子,就出去支应了。   红妃这边,和秦娘姨一起掇水、拿毛巾等,红妃亲自服侍柴琥和朱英这两个‘正客’,秦娘姨则答应另外两三个‘陪客’。等到擦脸擦手,清爽了一些,香茶、饮子之类也送过来了。   柴琥拿了一盏荔枝膏水,发现里头有沉沉浮浮的碎冰,便问红妃:“你这里如今还没用冰吗?”   官伎馆里,夏天时女乐房里是要用冰的,女乐不在乎多这么点儿开销,而招待贵客这也是必须的。柴琥是见红妃这花厅里没有摆冰盘,同时饮子里又有冰 ,这才想起了这个。   红妃看了看历头,如今才算是初夏,不是最热的时候。一些娼馆的妓.女节俭一些,哪怕是高级娼馆呢,这个时候也没有开始用冰。但官伎馆是没有这种事的,她这里数日前就开始用冰了。   “早几日就用上了,今日是大王来的早了,送冰的还没来呢!”女乐是拿黑夜当白天的,每天晌午前后才起床。送冰的不能打扰女乐们休息,自然不能来太早。红妃抽出一条银红色的汗巾子,在新送进来的水盆里打湿了,拧干后也擦了擦脸。对秦娘姨道:“你叫人去茶房问问,冰送来了吗?若是没来,就找茶房先要些冰支应着。等到冰送来了,还他们就是。”   茶房里要保鲜一些食材,所以是白天黑夜都有冰的。   柴琥歪在美人榻上,发现枕着的软枕格外好闻,还有一股清凉之气,叫人神清气爽,忘记身上燥热。便问:“你这枕头拿什么香薰的?入夏之后用真是极好。”   红妃一开始想不起来,想了一会儿才恍然道:“这一品香名为‘绝尘香’,是用沉香、檀香、龙脑、麝香、奇楠、罗合、乳滴、螽甲等为料,用蔗浆粘合成丸——香气轻逸绝尘,夏日静心着实好用。”   这样说着,红妃转到屏风后头的博古架子旁,踮着脚取下一个螺钿髹漆的箱子来,然后自其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青碧色瓷瓶,瓷瓶上有粘着纸签,上书‘绝尘香’。瓷瓶封口用的是软木塞,周围还滴了蜡密封。这个箱子里都是各种香丸,为了防止串味,密封尤其要做好。   从发髻上拔出一根簪头是一颗白玉雕琢而成的六面阁的金簪,拿簪脚拨了拨,将蜡拨开之后,红妃这才取出软木塞,倒出香丸来给柴琥瞧:“就是这个了。”   柴琥摆弄这香丸,觉得喜欢,随手就往自己的袖中放了两颗。回过神来想起了什么,道:“这香听着倒不像你这小娘子家用的,倒像是修道之人用的。”   红妃笑了笑:“大王好有眼力,这本就是襄平公静修时燃香中常用的一品‘洞天真香’改来的。‘洞天真香’原来清逸之气还要更重一些,用着也很好,只是我用着不像...红尘中焉能用红尘外的香?”   这话也不知道触到了柴琥哪里的笑点,他忍不住歪在美人榻上,笑得东倒西歪。   正说话呢,外头有小厮抬着冰过来了。红妃连忙让秦娘姨去捧冰盘来,冰盘拿了四个出来,分别安在花厅的四角。冰块堆的高高的,在房间里散发出寒气,暑热很快就消散了很多。   朱英原来站在花厅里一高几旁,看着高几上养的一盆素馨花。此时也走了过来,拿起红妃不知什么时候扔在圈椅上的一把六角竹编团扇,摇了两下:“我记得你爱折叠扇,再不然也是丝绢的团扇,这竹编扇子哪里来的?”   竹编扇子做的很精细,放在后世这也是很昂贵的手工艺品了。但在现在,品格比丝绢扇面的团扇鳐低一等,再者朱英从未见红妃用过这种扇子,便知道她不喜欢这种了。   红妃确实不喜欢竹编扇子,竹编用竹丝、竹皮,也很轻巧,但再轻巧也不如纸扇面的折叠扇和丝绢扇面的团扇。夏天的时候摇扇子,红妃总觉得这种扇子太压手。   “那仿佛是前几日哪个姐妹落在我这里的吧...是谁也不记得了。”红妃说着这话,让秦娘姨帮忙来认。   秦娘姨会帮着红妃记她不注意的小事,用得着的时候就可以提醒她。此时过来看了看道:“原来是陶娘子的,她那日穿了天水碧色衫裙,妆扮很有些女司小娘子的样子,用这竹编扇子倒更合宜。与娘子说了会儿话散去后,这扇子便落下了,本想着陶娘子再来时还她的。”   竹编扇子价值不高,秦娘姨也懒得专门送还。可要扔了,这又是人家的东西,不好那样。   正说着这个闲话,外头院子里有了说笑走动声。秦娘姨笑道:“定是严娘子、三姐她们到了!”   说着她迎了出去,果然转眼间她就带进来了两个娘子,正是严月娇和秦三姐。虽说红妃让小厮过去说的是她们不得空可以让别人替,但她们又怎么会让人替呢?   先不说像她们这样的雅妓,因为身价高,本身其实并不忙,没有那么多的客(这就像高级交际花其实不怎么卖身,道理是一样的)。此时时候还早,不是生意比较多的傍晚后,大多是有空的。   就是她们有事,也宁愿推了差事来红妃这里。谁都知道红妃若要人帮衬照应,那就是有贵客到了...对她们来说,不说结识贵客,拉人到自家屋头来,就是能混个脸熟也是好的,说不得今后就是一桩造化呢!   “姐姐,外头好大日头,真热啊!”严月娇在花厅门内揭下了帷帽,旁边秦娘姨拿了去。   秦三姐倒是没戴帷帽,但她打了一把纸伞:“是好大日头,都不敢见天了...晒黑了,回头娘得说了!”   对她们这样的女孩子来说,一张脸实在是太重要了!而此时对于美女的标准,肌肤是越白越好!她们往来都是坐轿子,其实没什么见太阳的时候,然而这还不够,几步路的功夫也要做好遮阳工作。   红妃拿了冰饮子给她们喝,她们先叉手对柴禟、朱英等人行礼,然后才坐下喝冰饮子。   这会儿,小桌上清淡小菜、点心准备好了,酒也备下了。柴禟朱英等人入座,严月娇先上前弹唱了一回,然后下来,大家一起玩了投壶。稍等等,中场休息时秦三姐说了一节《聂隐娘传奇》,之后又撤了旧席,众人凑一起打马。   打马就像飞行棋,可以二到五人一起玩,这一次玩的人是柴禟、朱英、门客中的一人,以及擅长此道的秦三姐,其他人都陪看着说说话。   “说起来王爷与郑王这半年多倒是偶有在凝芳楼宋娘子处走动,知不知道前两日是怎么闹的?听说是凝芳楼的一个姓关的女乐要吞金...这倒是奇了,太平年景,女乐的营生,就算有不如意的,也是早知道的不如意,怎么就要活不得了?”   女乐们生活上的苦肯定是没有的,但她们大多心里有一缸子苦水。不过这缸子苦水在当下的生活环境中是早就知道的,为此闹的有,可要寻死觅活,这在最近已经很少有听说了。   “这个嘛...本王哪里知道。”这样说着,他看向红妃:“你是女乐行里的人,可知道此事?”   “奴哪里知道那些?奴又不爱与人交际,也不说这些闲话的。”红妃不太喜欢说这些,都是被这世道玩弄的贱籍女子,哪怕那姓关的女乐要吞金的缘故不是那么名堂正道,她也有物伤其类的感情——说到底,若是正常世道里,她不在这门里,说不得就没有如今的事了。   “也是,看本王说的,本王不知道,你就更不知道了。”柴琥也知道红妃,晓得她这话不是在推辞。女乐里的一些事,只要不是撷芳园里的,柴琥都知道了,她也常是不知的。   “奴知道,奴知道!”严月娇声音娇憨,笑了笑道:“此事凝芳楼虽有捂着,但到底捂不住...桃花洞里是非多、小妇人多,传闲话的自然也就多了。客人们谈的话不能传,能传的可不就是这些了么!”   “听说是为关娘子铺床了的刘二爷,眼下要与她断绝。恩客与女乐散伙这也是常有的,但刘二爷与关娘子铺房才三个月不足呢!此时要这样,那不是打关娘子的脸么!”   “刘二...是兴盛伯家的老二罢?哦,真没想到那小子是个狠心的。半个月前才见过他一回,那时他家有个妹妹嫁到了曹家,他在外支应,看着倒是个温和有礼的孩子——这关娘子怎么想的,就算因此要吃些嘲,也不见得寻死啊!值不值当!”柴琥回忆了一下,然后又摇头道。   说到这里,严月娇就不往下说了,只是笑得古怪。柴琥见她这样,知道里头有隐情,心里的好奇心也勾起来了。便问她:“说话哪有说半截的,里头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快说!”   到了这份上,严月娇才托出实情:“说来也是关娘子自己不争气,这边与刘二爷好着,另一边却与马行街上‘清心斋’的少东家做了夫妻。刘二爷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大发雷霆,还砸了铺床时置办的家具器物。”   姓关的女乐以书画闻名,她的书画还得了很多精于此道的士大夫的赞赏。也因此,她是常常和装裱店打交道的,马行街的‘清心斋’是她常光顾的。清心斋的少东家本身就是装裱的行家,关娘子的活儿都是他做,一来二去就有了情意。   “哎!这不是糊涂么?真要是郎有情妾有意,就别与刘二好,若这是与刘二好上后才有的事,便忍一忍,不能么?”柴琥听到八卦,满足了好奇心,还‘啧啧’了几声。   “大王说的容易呢,哪有那么简单。不与刘二爷好,关娘子的生活谁来支撑?再者,就是关娘子不讲排场,推脱了刘二爷,也不能与一个装裱匠成就好事啊...说是清心斋的少东家,可清心斋在京师里算什么?若不是关娘子的书画要叫清心斋装裱,他家少东家且登不得关娘子的门呢!”严月娇在红妃这里也是常见柴琥的,所以说话随意了许多。   “怎么说都是你们这些人有道理,平日里对着相好的恩客,不让他们登别人的门!平日里自己的热客却拢着好几个...如今更过分了,还与人有了首尾!难怪刘二这样。”柴琥看向红妃,笑道:“红妃,你来说说看,你们这等娘子,是不是好没道理?”   “世上事哪有那许多道理可讲?”红妃却没有像柴琥想的那样变脸色,神色淡淡地道:“最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王爷投身做了天潢贵胄,我们这样的小娘子却是生出来从母,落到贱籍上,只能迎来送往、生张熟魏——奴是女乐,迎客送客是不得不做的,大王四处走动难道也是不得不的?”   “再者,奴难道辖制过大王?得落大王这个埋怨?”   柴琥被红妃说的一脑门子官司,连忙举手认输:“红妃你别说了!本王不过就是说了一句,你这里就有恁多话等着呢?罢了罢了,本王太傻,怎么与你议论这个!你这人本身就有许多道理,读的书又多,更不得了了!”   “而且啊,你性子惫懒,说不得真巴不得我们这些人心思各处都放一些,这样你乐得松快!”   红妃不愿意在这种事上纠缠下去,等到柴琥这样说,她便拿起一旁的二胡,道:“奴拉一支曲子与诸位听罢。”   曲子很好听,果然等到曲子拉完,话题也就自然从刚刚的‘关娘子事’转移了。   朱英摩挲着手上一支棋子,忽然道:“红妃你如今每季有襄平公与你开销罢?”   “是这般,襄平公府上的管事替奴与各个铺子回账条子。”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红妃很自然地就说了。   “我昨日去襄平公府上看他家好竹林,仿佛听见几个小厮议论,说襄平公上一季替你开销了有四千多贯...这是真是假啊?”   红妃自己再外面签花押,回头也让秦娘姨记账,这也是为了自己能心中有数。被朱英这样问,她就转头看秦娘姨。秦娘姨在旁道:“娘子今年第一季的账条子约是四千三百余贯,后头李府的管事又送了五百贯来,说是娘子平时赏人要钱,这笔账又没有账条子,便直接送了钱来,说是娘子开销完了再送。”   做女乐的,平时在官伎馆里送礼、赏人的说法还挺多的,这钱也确实没有开账条子的道理。   “就算算上这笔,也是四千多贯罢?你开销那样少?”朱英似乎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一季四千多贯,一年四季就是快两万贯了,放在哪里都不是一笔小钱!但是给女乐铺床之后,作为在女乐身上花的钱,这不能说少,可也不能说多。   给女乐铺床,不算铺床之前做的种种开销,只说铺床之后陆陆续续花钱,有多的,也有少的。   过去的传统是,客人要负责女乐的一切开销,账单报到客人那里去回,这也是如今李汨对红妃做的。但如今这样的传统也很难以为继了,因为这样搞的话很容易上不封顶,超出客人的承受限度!   所以在铺床之前,客人会和女乐商量出一个数字,每季直接以‘生活费’的名义送来。这里面有个底限,那就是一个月两百贯,一季八百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像是之前为孙惜惜铺房的客人,平均下来就是每个月两百贯。   不过,这样按底限来的,平常往往还要用各种间接的方式补贴女乐。比如时不时送几样首饰,又比如撺掇朋友来女乐这里博戏,另外住夜之后直接给点儿‘零用钱’,那也是有的。   这样算起来,一季也有一千多贯了。   红妃的问题是,她作为当红女乐,这个价钱是有些不高不低的。一般恩客愿意承担全部的账条子,那这个女乐本身就得是最顶级的女乐了...这种情况下,她们的开销也极其多。   四千多贯不少了,但对比红妃平日的排场,就显得少了些。算下来,一个月才一千出头,一千贯够她这样的女乐做什么?她平常置办的东西肯定是要又好又多的,一套衣裳上百贯,一套首饰几百贯,这不是日常么! 第123章 秋海棠(3)   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乐们开销巨大是真的,但不是所有女乐都能过上外人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日子的。天下有钱人虽多,可愿意在女乐身上出手阔绰的终究也就是那些!   所以,当红女乐之外,普通的女乐奢侈归奢侈,却还是在‘正常’的范畴之内。所谓‘正常’,也就是服饰之类装点女乐脸面的东西确实豪华,其他的也就是普通富家的样子——食膏鲜、住美屋、行动不需自己劳累,这些东西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可对于稍有家资的人也就是那么回事。   反过来说,当红女乐开销格外大,也不是她们真的有那么恨钱!而是没有这些钱,当红女乐的场面就支撑不起来,人家就不会真的当她是当红女乐!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道理自古以来就没有变过。   像红妃,她并不是奢靡浪费的人,成为女乐、受人追捧之后,她的日常生活变化其实不大。衣服固然是锦绣华服,首饰固然是金银珠翠,吃的也是海陆毕至...可这些东西她之前也有,并未因为境况不同就发生了格外大的跃迁。   体现在账单上,这一块的花费也没有增长多少。   但即使是这样,红妃一季的账条子也达到了四千多贯,这还不是她全部的开销呢!总有一些开销不是签花押记账的。   之所以有这样惊人的开销,在于当红女乐是要摆排场的。譬如如今红妃出门的排场,过去一人一轿,前后也就是两个轿夫、一个娘姨,最多再加上一个馆中小厮王牛儿。如今轿子就要换成四人抬的,小厮也得增添。   而且她出门绝不是自己一个了,总要带着雅妓和其他女乐。这些雅□□乐会辅助她,或者做一些红妃这样‘身份’不做的服务工作,或者在红妃露面喝一杯酒,告辞之后,她们才是这次外差真正的‘正戏’...她们也乐于如此,红妃大红大紫,分.身无术,她们帮忙也能借机笼络客人,再不济也能出几个档次不错的外差呢!   那些客人因为尊重红妃当红女乐的身份,不只是给她至少翻倍的外差费用,呆的时间短也按多的算。她带去的雅妓和女乐,客人也‘照单全收’,外差费用都是按规矩算的。   有这样一些人一起行动,再加上她们的小轿、轿夫、娘姨、小厮,每当红妃动起来,就是乌泱泱一大群!   人多了,花钱的地方就多了,这些女乐和雅妓帮衬她(当然,也是受她关照),红妃总是要有所表示的。逢年过节时给她们送礼物,给她们和自己身边的下人放赏,就是必然的了...虽然这些女乐和雅妓也会回礼,但她花的钱终究是花了。   这还只是红妃成为当红女乐之后的一个排场,她在自己院子里开宴的时候,排场做起来要花多少?逢年过节在馆中大放赏,是不是要比一般的女乐赏的厚一些?与交际的人家往来,礼物是不是务求精巧雅致?......   林林总总一大堆。   一些开销是躲不开的,如此四千多贯钱就开销出去了。   朱英说起红妃的开销,旁边的柴琥也露出了讶异之色。他眼下没有给哪个女乐铺床,也没有包占哪个雅妓,但这样的开销他过去也有过不止一次,所以对于当红女乐和雅妓的大致开销,他是心中有数的。   当下便打量着红妃,忍不住道:“你这是与咱们李国舅省钱呐!”   红妃有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这如何说是省钱呢?四五千贯一季,一年好快两万贯了,这还不算襄平公平日送的礼。”   李汨倒不是炫富之人,所以他平常很少大张旗鼓给红妃送重礼。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了官伎馆的规矩,晓得女乐受不到铺房人的重礼,在外再风光,也缺体面,所以他总是安着四时四节给红妃送面上的礼物。   这些礼物总是恰如其分,如此李汨就算来红妃这里少些,外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算什么?”柴琥打开折叠扇,扇了几下,然后就收起了折叠扇,用扇头指着红妃花厅里一件摆设:“这是你房中新有的罢?这也不像是你会购进的物件,想必是别人送的了,这物件要多少钱?”   “奴哪里知道,奴又不是做生意的。”女乐都是见惯好东西的,而且善于估价。眼下红妃这样说,多少有些懒得搭理柴琥的意思。   柴琥‘哼’了一声,就让门客中的一个去估价。这个门客算是半个掮客,无论柴琥突发奇想想买什么稀罕东西,他都能办好,而且绝对不会让柴琥做冤大头,算是柴琥不能缺少的人之一了。   眼下得了柴琥的示意,便去仔细观看,看了一会儿道:“这是南边来的好翡翠,如今翡翠算不得上等玉石,但其中上色的依旧难得...翡翠这东西,有色无种,有种无色,难得师娘子房中这尊翡翠假山池塘摆件种色俱全,且翡翠上的颜色是青山碧水、池塘荷花一应都有,加上雕工了得,要价两三千贯都算是人家公道了。”   “前些日子,在下在长孙员外宅里,曾见过长孙员外准备进上的宝货,其中就有一件差不多的翡翠摆件,种色是一般的,题材是村童牧笛,略比这件要大一些...长孙员外从西南押送这批进上之物来,按他说的,他在成都遇到一个商人,极爱那件翡翠摆件,出价到了三千八百贯,他终究不许。”   柴琥露出了一个‘你看看’的表情,道:“你如今正当红呢,一个摆件值这些,一个顽器值那些,衣服首饰之类就更不必说了,总要与之相衬!如此,账条子却只有四千多贯,说出去怕是有人要不信了!这不是与李国舅省钱?”   “难道你心里有愧,这才如此的?”说到这里,柴琥露出了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有些事有的人看得出来,有的人看不出来。   红妃与李汨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大多数人想的那样,从根子上来讲,她从没有让李汨行使他铺房之后应有的‘权利’,而李汨也从未提起过这事。李汨为她花钱,和白给没有两样,就这样他还处处记得要让她体面顺遂,世人对铺房人的要求,他一一做了。   若李汨是对她有所图,非要玩弄她,这才舍得如此下血本,红妃还能心安理得一些...这就像钓鱼,饵料放下来了,身为鱼儿咬掉了饵料而不上钩,她又有什么可羞愧的?左右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还要她如何呢?   偏偏李汨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待红妃格外不同的...但红妃知道他毫无淫.邪之意,他心思沉静内敛,甚至都没有想过她一定要有回应。他只是意识到了她的难处,愿意帮她、保护她。   就是这样,受着他的好处,红妃才格外不平静。正如柴琥所说,她其实是有愧的。   旁边的朱英却听不得柴琥这样提及李汨和红妃,此时插话进来:“确实开销的少了,我如今也替采萍回账条子。她不比红妃你是女乐,有些开销还能省去,如此一季也至少要我回上万贯的账。”   红妃不愿意搭这个话,眼看着气氛似乎要变得古怪了,严月娇连忙娇憨笑道:“张娘子的排场奴也听说过呢!前些日子汴河上,张娘子在船上说河灯荡漾是绝妙好景,就让人各处去买河灯!买空了半城的河灯,全放下去,果然是波光潋滟,好看极了...只是想想这样的美景要多少钱开销,奴就不敢喜欢了。”   “还有这样的事?哈,说起来张采萍倒是比本王会花钱呐。你说呢,嘉鱼?”柴琥有些感慨地道,边说还边看向朱英。   “我哪里知道这些,有半个月没见采萍了,还能细细看她如何花钱么?”如果一个负责付账的人要仔细看自己女人的账单了,那就离他不打算付账不远了。特别是朱英这种足够有钱且不在乎钱的人,尤为如此。   红妃真的不想说这些,她能感觉到柴琥不喜欢张采萍,眼下说这话多少有些挑唆朱英的意思。她不见得喜欢张采萍,但无意让人在自己这里特别针对一个沦落到由人玩弄境地的女人。   便开口道:“张娘子有这样开销也寻常,她三四年前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名妓了。京中当红的女乐、雅妓,谁不是这样花钱的?至于我么,大抵是红起来没多久,还未生出许多要好费钱财的爱好。且等着罢,等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得我也学会这等花钱的本事了。”   听红妃说完这话,朱英和柴琥都定神看了她一会儿,柴琥最终嗤笑了一声,不说话了。而朱英则是扑哧一笑,道:“傻女子啊,果真是傻女子!你明明长了一张聪明面孔,怎么这时候就是个傻子了?”   红妃话里为张采萍解围的意思,朱英和柴琥这样的人精一下听出来了。他们很清楚,红妃和张采萍半点儿交情也无,甚至张采萍是针对红妃的!只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两人很少有碰上的机会,所以这种针对一直没太好的机会爆发出来。   现在张采萍人都不在这里,红妃却如此表现,当然不是她与人为善的关系。她真的就是天性如此,不愿意让另一个女孩子难堪——本质上,这是一个极其纯洁,又极其温柔的女孩子。   她刚强甚至于刚烈,冷淡甚至于不近人情...是的,是的,她对外表现就是那样。但她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对她这样这样的小娘子太不友好了。她很清楚自己是何等容易受到伤害了,所以非要用那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可怜可爱。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灭...人就是这样,对一个人有了微妙的喜欢之后,她的一切都有了另眼相待的原因,从而激发出更深的感情。   朱英心甘情愿遂红妃的意,不再说起这些事,想了想转而说起了‘揭花榜’的事。眼下‘揭花榜’的事正如火如荼准备着,这对于红妃来说又是真正的大事,他自觉说这个是很有必要,且万无一失的。   “红妃近日也该准备‘揭花榜’之事了罢?怎么没见出来为此事走动,反而平常见客都少了一些?”   旁边的秦娘姨这时新换了香茶上来,听得这话,连忙道:“大王此时说着了!奴婢这几日也劝说过娘子了,娘子却是专心排练新舞,心无旁骛...奴婢也知道娘子凭舞乐立身,但谁不知道这‘揭花榜’之事从来不是台面上唱一曲、舞一曲的事儿呢?”   “大王有心,便说说娘子罢!”   “你真未为此事走动过啊?本王以为你也走动了,只是走动的不多,这才没听到风声呢。”朱英叹了一声:“你也太不合群了,哪怕是采萍那样平日里最目下无尘的,最近为了‘揭花榜’之事,也是倒出笼络人呢。”   “张娘子今年也要‘揭花榜’么?奴记得三年前‘揭花榜’张娘子也去了罢?”秦三姐比红妃、严月娇她们都大了好几岁,和张采萍算是同一时期出道的妓.女。对于这个同期独占鳌头的女人,她就算是不想了解,也会被动接受很多关于她的消息。   “三年前是去了,那时也上了金榜,但到底不属于头甲,如今倒也能选。”朱英说了一声。   张采萍六年前出道,出道那一年就遇上了揭花榜,她一个新出道的小妓.女自然没有参与进去。等到三年前揭花榜时,她已经是京师之中名重一时的名妓了,再参加揭花榜,在一众名花中成功突围,‘金榜题名’,其荣耀自不必说!   不过当时的她确实不是头甲的前三名,没有获得花状元、花榜眼的殊荣。而按照揭花榜的规矩,除了之前获得过头甲的娘子,其他人是可以反复选的。   如今的张采萍比起三年前又红了一层,积攒的人脉也更多了,外边有好事者开盘口,她也算是冲击‘花状元’最有力的人选之一,赔率很低呢。   红妃的赔率相对就高多了,不是她不好,而是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揭花榜’。十几岁的新人女乐,第一次参加‘揭花榜’,就算之前再红,大家也不觉得她有冠军相...主要是之前没有类似出道就拔得头筹的先例。   事实上,这次柳都知让红妃去参加揭花榜,也更多是为了推高她的人气,同时为她积累经验。有一就有二,在柳湘兰看来,以红妃的资质是有希望成为‘花状元’的...只不过到底能不能成,这是要看运气的。   一直以来,每届‘揭花榜’也少有人能真正艳压群芳、无人能及,一开始就让人觉得花状元非她莫属。正常的情况是,前三名,甚至前五名,都有成为‘花状元’的资质,只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花状元’之名落到了其中一人头上而已。   “说起来,红妃‘揭花榜’之事该是襄平公一力主张罢?”朱英明知故问了一句,然后就道:“襄平公是半个世外之人,这样红尘里打滚的事,他怕是不会沾染...红妃你问过襄平公要如何了吗?”   “两日前都知也说过此事,昨日就去信给襄平公了,之后收了回信,襄平公说今日晚一些时候就来馆中...就算是不管,也是要当面说的。”红妃知道李汨,李汨处处照顾她的体面,担心她被人看轻。就算来她这里不多,也是该当面说的事,从不用一封书信打发。   显得轻慢。   所以才有了今晚李汨来的日程。   “这就好,就算不管,也该有个说法...若是红妃你——”朱英打算说什么时,旁边柴琥的手一下放在了他的肩上,打断了他。   柴琥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下,揶揄笑道:“嘉鱼可别胡乱许诺,这样的花,九叔这样‘无事一身轻’的人说得,你可说不得!”   这样说着,他转头看向红妃:“红妃有什么地方需要帮衬的,去一封书信到本王府上就是——嘉鱼是指望不上的,他如今包占着张采萍呢!在你这里走动走动也就罢了,但揭花榜这样要紧关头,却是得向着张采萍的。”   朱英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维持着和张采萍的特殊关系...事实上,他连主张张采萍‘揭花榜’前的准备工作都忘了。给了张采萍几张他的名刺,就随便她用这些名刺去找人了,而他本人还没有为这件事亲自出头过。   按道理来说,这是不应该的。但他和张采萍的关系一直以来也不是外界认为的‘包占关系’,他和张采萍关系确实有些特殊,可和‘包占’还是有着微妙不同...很多时候,也不过是他这个被命运耍弄的人,对另一个有着类似遭遇、类似不甘心的人的关照。   所以他根本没有管过张采萍和别人的交往,再亲密都没有管过,哪怕他确实算是张采萍的入幕之宾...在外人看来,这是他性情如此,也是他喜爱张采萍才如此放纵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她是没有占有的欲.望的。   他知道他和张采萍的关系是怎么回事,并且认为张采萍也清楚这件事。毕竟他平常对她确实从未有过‘管束’,有的时候他烦了她了,她去和别的恩客过‘夫妻日子’他都不管的!再者,上回张采萍‘揭花榜’他也是差不多的行事作风...如今再如此,他没多想,张采萍那里也没有为这个闹。   如此,他都忘记了给女乐铺床、包占雅妓之后的一些‘规矩’了。   在外面的人看来,他肯定得全力支持张采萍,这个时候支持别人一点点,都是在打张采萍的脸呢!   柴琥这样的就无所谓了,他平常关照的娘子多,哪怕在红妃这里上心一些,也可以在‘揭花榜’时‘雨露均沾’,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此时说到了‘揭花榜’的事,等到傍晚之后,李汨也为这件事来了。来的时候两人也没有直接说‘揭花榜’的事,红妃让人摆了蔬食之类清淡简单的饭菜,请李汨坐下了。   又觉得灯火不够亮堂,李汨吃饭的时候她就去拨灯火——傍晚这一顿饭,红妃本来就吃的少,李汨还在用饭的时候,她已经搁下碗筷了。   灯火亮堂起来,房间里的冰山在傍晚时候也换了新的...因为下午都用冰盘乘着冰山,这时花厅内可以说是一片清凉。李汨吃饭的时候,红妃趿拉着寝鞋取来了一个小匣子,打开之后给李汨看。   李汨见是两块有着‘诚心斋’的泥金款识墨锭,问道:“这哪里来的?”   ‘诚心斋’是五代时末代蜀王的书斋,蜀王有爱妃张氏,原来就是蜀中数一数二的制墨世家的女儿。进入宫廷之后,蜀王喜爱她,总让她陪伴左右、伺候笔墨,是为‘红袖添香’。就是那个时候,张氏借用宫廷的财力与工匠技艺,以及自己对制墨工艺的深厚了解,不计工本试制出了‘诚心斋墨’。   后来五代结束,皇周一统天下,‘诚心斋墨’的工艺也流散在战乱中,无法复原再制了。   如今市面上若有真正的‘诚心斋墨’出现,读书人得了都是要大呼幸运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些东西他有价无市。   “逛大相国寺时见到的,和其他一些古墨放在一起,那等古墨有真有假,摊主也只当这是仿制之物。我细细地看了,倒觉得是真的。买回家后再三看了,终觉得是真的——你觉得呢?”   红妃与李汨说话也越来越放松了,也开始‘我啊我’‘你啊你’的了。   “是真品无疑了,娘子运道很好。”李汨搁下了碗筷看的,他是书画上的大家,辨认这种东西很轻松——他少年时一开始进学,笔墨纸砚无一不是精品,说的明白一些,就是从小接触的多了,这个时候自然好辨认。   红妃也不是搞不到一块‘诚心斋墨’,只是这样淘宝捡漏是有其中的快乐的。   这会儿李汨点头了,她便收起其中一块,另一块用香囊装了,放在李汨的衣袖里:“见者有份!” 第124章 秋海棠(4)   卢绍祯抵达‘明园’时,正是华灯初上。这座在京师也颇有名气的私家园林,今次也打开了大门,并且装点一新。他忍不住与身边同行的友人道:“明园的‘枫池’相当值得一观呢,今次就算别的什么都没有,也不算白来了。”   “怎会白来?”友人露出‘你知我知’的表情:“我说你,就算之前多在地方任职,又对风月之事不感兴趣,也不该如此生疏罢?这可是‘揭花榜’前最有趣的事了——就如同唐时的科举,你知道唐时科举与如今科举的不同吗?”   “知道一些,没有如今这样大的规模,虽说史书上对此大书特书,但其实唐时科举只不过是朝廷用人的一个‘补充’。而且,唐时科举没有如今的规矩,如今一些看来是舞弊、勾连的行止,当时却是再正派不过的。唐时科举,说是科举,可能考中的几乎没有寒门。”   “正是如此呢,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唐时科举的传统,地方上的读书人入长安之后,会在考试之前四处投拜帖、文章。这是在造势,也是在为自己找靠山,若没有大人物‘保举’,就算是真有才华,也很难在科举之中脱颖而出。”   “你看看,如今是不是一样的?唐时的王公贵族们,其实也挺喜欢捧自己欣赏的年轻人的,既能提前笼络人,雪中送炭可是大人情。又能显示自身的权势,热闹一番,交游往来的...”   眼下在明园举行宴会的是李尚书,而这次宴会的名目是红妃感谢一直以来关照她的客人。李汨最终拜托了李尚书替他主持红妃揭花榜前的一些必要准备活动,李尚书辈分大、在花界的人头熟,身份也很超然,这时替红妃保驾护航是很合适的。   而且他本来就是第一个捧红妃的‘大人物’,在李汨无法出面的情况下,他来做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很合适的。   在‘揭花榜’之前,拥有参与名额的娘子们都会主办各种活动,四处笼络人,这对于常在行院中走动的人,本身就是一场盛会了。特别是对于某些‘多情’的人来说,这阵子可以说是天天做客、夜夜笙歌,成为了很多娘子的座上宾。   这是‘揭花榜’前的狂欢!每当这种时候,很多京师之外的花界老手们也会慕名而来,在东京呆上几个月,从揭花榜前的‘幕前活动’,到揭花榜之后的‘庆祝活动’,等到一切都完毕了,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乡去。   这几个月的东京,涌入的有钱人会达到一个高点,本来就物价高昂、富贵迷人眼的京师,这段时间这方面会更加夸张。不过,生活在这里的普通百姓也不会抱怨,一方面涨价的东西都是针对有钱人的奢侈品,和他们关系不大。另一方面,这也是他们这些人挣钱的好机会。   就像是腊月里水土贵三分,但小商小贩小工们还是喜欢腊月,忙一个腊月有时要顶半年辛苦呢!   “说起来,你这位权知开封府能来,也不是静极思动,忽然对‘揭花榜’感兴趣了罢?定然是襄平公托付了你,这才来与师娘子撑场面的。”友人玩笑地看向卢绍祯,见卢绍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之后就又笑了:“要我来说,你是该来看看,哪怕没有襄平公托你,你也该来。”   “这是什么道理?虽说这等热闹看着是好,可说到底不过是汰侈奢靡之事。喜欢的自去喜欢,旁人无力干涉,可不喜欢,这难道不是更好?”卢绍祯其实是有些不自在的,他平常在场面上也是有应酬的,所以叫几个小娘子来佐宴、侑酒,也是有的。但他到底不是风月场上的子弟,更多就有些‘力有未逮’了。   “哎呀,别人喜不喜欢的自然无话可说,真要有不涉足此事的正人君子,我也是极佩服的。但卢兄你不同啊,你可是权知开封府,这开封府多少百姓指着‘揭花榜’好好赚一笔,你知道吗?”   “就因为‘揭花榜’之事,今年开封府的日子可要比往年好多了...你治理开封府时正好遇上一回‘揭花榜’,之后考绩上就好说了!”   绝对不能小看古代社会有钱人的购买力,现代社会,有钱人的购买力固然可观,但真正能够影响到一地经济情况的,还是普通人的消费。古代社会就不同了,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余力进行太多消费,最多的农民会‘自给自足’,城市里的底层百姓只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有的时候,一个小一些的县城,就是靠城中三两个大户支撑起来的——听起来很夸张,其实不然。一个大户自家上下少算一点儿也有十几口人,夫妻父母兄弟子女(这个世界没有妾室),又要有人侍奉,奴仆成群之下,一个大户一座宅子里上百人是基本配置了。   这些人都是脱产的,生活都不会太坏,而且作为核心的十几口人更是挥金如土!   这种人家的需求,一家养活数家商铺都足够了。三两个大户,则能养活更多商铺。考虑到这本身就是最低的算法,事实上几个大户配十几家、几十家商铺都颇有余裕。这些商铺靠大户的高端订单活得滋润,做城里中等、不错的人家的生意存活,如此也就能运行顺畅了。   最典型的例子,古时候扬州曾经是有名的富贵地,而之所以能流传下来那么多精致的扬州菜,那么多漂亮的‘扬州样’,甚至一度引领全国流行...就是因为扬州有盐商!几个大的盐商家族,便让满城围着他们转,最终塑造出富贵逼人的扬州。   东京城本来就是京师,天下的资源汇聚在此处,到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一般二般的是没办法让这里本就高的惊人的消费指数更升高一层的。但‘揭花榜’不同,不止本来的一些有钱人会大撒钱,外地的有钱人也会来撒钱。   这就很了不得了。   这个友人说的话不算错,卢绍祯的任期内能赶上一次揭花榜也确实算他运气...权知开封府这种官职是做不长久的,一年半载就要走人才是常态。卢绍祯也是如此,不出意料的话,入秋之后朝廷就要对他有别的安排了——这种情况下,至少一半的权知开封府任期内遇不上一次揭花榜。   然而,虽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但想到自己的政绩是因为这样的事变得格外好看,卢绍祯就有些不自在。眼见得红妃在场内各处走动,与所有人说话,仿佛‘雨露均沾’一样,连忙转移话题一样道:“我见着师娘子,近前去说说话罢。”   朋友这才不说了,步伐加快了一些,上前去和红妃说话——若不是喜欢红妃,或者至少对对方有一些好感,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红妃的场子呢?虽说不是到了谁的场子,就要揭花榜时给谁捧场,可要是人来了,之后却一点儿表示都没有,那也是很败人品的!   常在行院里走动的人,这方面都是很注意的,毕竟想要体面地玩儿下去,大家就要面子上过得去。   卢绍祯与友人过来寒暄,红妃叉手到了万福,这才两边叙话。卢绍祯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红妃:“师娘子如今是越发出息了...灵均托付的李尚书?他倒是找的好人,李尚书极适合主持此事。”   卢绍祯并不是说客套话,自从李汨给红妃铺房以来,他见红妃的次数并不多,毕竟李汨也不会见红妃的时候时常带着朋友。而李汨不带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过红妃——红妃是个很值得结识的小娘子,但一来卢绍祯对于捧女乐这种事情兴趣不大,二来有李汨在前,他作为李汨的友人,通过李汨才认识的红妃,私下去捧红妃反而让他有些不自在。   上次见红妃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说起来,似乎每次见红妃都会觉得这个小娘子比上一次见时更有吸引力。这就像是一朵花,随着时间推进,会从一个小小的花骨朵慢慢长大、慢慢开放,开到荼蘼时。   这并非是卢绍祯的错觉,一方面是红妃这辈子正是十几岁的青春期,所谓‘女大十八变’,指的就是女孩子度过青春期的过程中各方面的变化。只不过不同于‘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俗语,度过青春期这种事是有风险的。   变得好看的有,但失去青春期前期的那种轻盈与精致也很常见。   红妃两辈子都是华夏人,华夏人看白种人就特别明显,白种人小孩大多数都非常可爱漂亮,然而他们的美貌保鲜期很短,青春期之后大多数会变得粗糙、‘壮’起来。相较来说黄种人亚裔似乎没有那么明显,所以也常常被白种人错认年纪,三十岁了依旧是他们眼里的小孩子。   但这只是相对而言的,华夏人在这件事上只是没有那么明显而已。漂亮的小孩子、少年少女特别多,但成年之后,天然美人的比例就远没有那么高了。   红妃上辈子上过经纪公司出来的老师的课,知道青春期就是一道坎,经纪公司里的练习生在度过青春期的时候会被部门老师、负责人看的死紧!从饮食、休息、培训、矫正(手术、药物)等方面着手,为的就是他们能顺利度过青春期。   真正是‘越变越好看’,而不是青春期毁所有。   红妃严格按照上辈子所知的经验度过青春期,又有甘露水的帮助,自然是像花一样,渐渐开放了。   另一方面,也是红妃实在受人欢迎...红妃本人知道这样的受人欢迎其实没什么意思,那些追捧她的人大多数心里都有着龌龊的想法,对她也谈不上真正的尊重。他们会讨好她,但很少有人将她看作是与自己一样平等的‘人’。这种追捧与喜爱,就和红妃上辈子喜欢一件漂亮而昂贵的衣服没什么两样。   她再喜欢一件漂亮的衣服,也不会想要成为一件衣服。   然而直到这种喜爱没什么意思是一回事,红妃的走红又是另一回事。所谓‘红气养人’,这是后世娱乐圈里的说法,放在如今红妃身上也是适用的。当一个人走到哪里都受到欢迎的时候,居移气、养移体,他们自然就会养成不一样的气质。   自信、高贵...总之就是光彩照人极了。   “是啊,李大人帮奴很多,这次又烦襄平公费心了。”红妃微微一笑。   帮她的人是李尚书,但她主要感谢的人还是李汨。虽然李尚书很欣赏她,但还不到特意为她主持‘揭花榜’的准备工作。做这种事不只是费时费心,对于他这种讲究养生的老人家不太友好,还要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消耗自己的人脉。   他欣赏红妃,但也没有被红妃迷的头晕脑胀...到了他这个年纪,又是见惯了花丛的,总是要冷静很多的。当然,他自己也承认,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年,这种事就说不准了——看着站在那里,像一株玉兰花一样皎洁晶莹的小娘子,此时正在一座围榻上盘坐着,与周围一圈熟人,以艺人的表演佐肴馔美酒的李尚书,正自如地应对调侃。   “此言不假,老夫此次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此举出乎一些人意料?是有些意外了,可说实在的,师小娘子这样的佳人,本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着的。老夫若是回转二十年,还有襄平公甚么事?早就‘有花堪折直须折’了。”   “哎呀哎呀,龙山公这话可敢当着襄平公去说?”旁边朋友们听李尚书如此说,纷纷更起劲了,开始连带着李汨开玩笑。以前这类玩笑是万万不会带着李汨的,背地里如此也不会。一来是觉得太不尊重,二来确实是李汨这个人让他们有一种‘不可亵渎’的感觉。   气场如此,没办法的事。   “有什么不敢的呢?难道我还怕他不成?再者说了,如今在师小娘子身边的狂蜂浪蝶还少吗?老夫以为,襄平公只要不是傻的,都该知道那些人打着什么主意才是...谁不想成为师小娘子的入幕之宾?”李尚书斜睨了起哄的熟人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红妃,你且来!”笑过之后,李尚书朝正在和卢绍祯说话的红妃招了招手。   红妃是和卢绍祯一起过去的,见到卢绍祯,李尚书又笑了:“原来是‘府台大人’,你来的正好呢!怎么说,‘揭花榜’也是开封府地面上的事,有府台大人多关照,我们红妃哪里还用发愁。”   对于李尚书这样的人来说,‘府台’算什么了不得的?只能说‘权知开封府’的分量不一般。他们这些人若客气说起一位‘府台’,也只能是‘权知开封府’了。   眼下特别提到这个,则是因为‘县官不如现管’...不管怎么说,‘揭花榜’都是在东京城里举办的,上下都需要卢绍祯这个开封府的行政长官通气配合。这种情况下,卢绍祯透露出偏向某个娘子的意思,那确实有很大帮助。   参与到捧人‘揭花榜’这一活动中的人很多,其中一些人的权势、财势都相当难估量,卢绍祯哪怕是认真参与其中,其力量都不算特别强。但因为有‘权知开封府’这一重身份加成,就不同了。   “龙山公此言折杀晚辈了,‘揭花榜’是东京盛事,多少人使劲,下官又能有什么用呢——不过龙山公说师娘子不用发愁,倒是一点儿不错。师娘子如今花开正好,本来就是众望所归,别的不敢说,金榜题名是不难的。”   金榜题名,那就是进正榜三十六名了...说实在的,哪怕是当红女乐,这样直言‘金榜题名’不难,那都会显得过于自大了。京师之中有数以万计的贱籍女子,其中特别出色的才有参加‘揭花榜’的名额,而这些人算起来也有近千人了。   优中选优,近十分之一的机会脱颖而出,成为‘花进士’。然后花进士里又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够‘金榜题名’——每一次筛选,筛掉的人是越来越少的,但也是越来越难的。一开始这些女孩子们之间或许还有比较明显的参差,可越到后面,就越是毫厘之差了!   过去三年间最有人气,最能拉拢到大量资源来给自己揭花榜时‘搭台’,这样的女孩子才能在‘揭花榜’时胸有成竹。   可即便是她们,也很难拍着胸脯觉得自己上正榜是十拿九稳的。一方面是靠前的一些名次,差距都太小了,具体怎样很难说的。另一方面则是‘揭花榜’这种事终究有运气的成分,有黑马、爆冷这种情况存在。   有头甲实力的,最多敢说自己保底金榜题名,有金榜题名实力的,也只敢说自己保底得‘花进士’之名。至于说实力够上榜做进士的,那自然是更退一步了。   所以眼下卢绍祯这样说,李尚书身边一些人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其实是觉得他有些不懂行的...觉得他大概是不常在行院里走动,不晓得揭花榜是怎么个章程,更不知道其中的难度。   其中有个已经半醉的,醉眼朦胧道:“卢府台这话倒是有些托大了...揭花榜之事看着简单,其实里头的门道可深了。参与其中的娘子也可以说是百花争艳,各有擅场,一般人连上榜都千难万难,不能随意说定了...”   卢绍祯不在意这话,笑着道:“我确实不太懂‘揭花榜’的章程,只不过在我想来,师娘子这般人已是钟灵毓秀...若她都不能‘金榜题名’,其他人又有谁有资格‘金榜题名’?”   这话一说,在场一些人是要笑的...参与揭花榜的女子太多了,其中出色的又哪里少了!真要说起来,金榜题名的名额只有三十六个,但有资格金榜题名的又何止三十六——然而,让他们刚准备说出一些名字回应卢绍祯的话时,笑声戛然而止。   若是红妃不能金榜题名,那就得说出一些超过她的人。这个问题平常不想的时候还好,总觉得红妃红归红,但到底资历不够,说到京师之中其他当红的女乐、雅妓,很有一些人她还不能去比。可如今真的认真去想这个问题了,就会发现还真抬不出几个名字。   有些感觉上比红妃强很多人,眼下真要说出口,又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就算有几个人能与红妃放在一起看,红妃无法金榜题名,她们却金榜题名的话,也不算突兀。但这些名字中就不多,凑出来十个已经很难了,更多就真的想不到了。   再强行去挑,只会让人明显地觉得此人不如红妃...虽说‘揭花榜’这种事有黑马出现,但也没有一次揭花榜,金榜之上有二三十匹黑马罢——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红妃爆冷呢!那倒是只用她一个出‘意外’了。   想到这里,众人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他们平常也是捧红妃的场的,不然此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但他们大多也不是热客,只能说是走动的稍多罢了。所以眼下被卢绍祯‘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来,他们对师娘子的评价还是低了一些!   红妃出道时间太短、走红太快是导致这种情况的直接原因...大家根本还来不及意识到她到底是什么层次。   此时再去看红妃,她站在一旁没有因为卢绍祯的话而惊喜,也没有因为其他人对卢绍祯的不赞成而失落。她好像不太在意这种事,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应酬太多而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地疲惫与倦怠。   没人能否认,这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是一等一的美人,单以美色来说,在百花齐放的女乐、雅妓中都算是极品那一类。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似乎从来不是她的美色,这一点从外面关于她的传闻就知道了。   大家会说她的刚烈,说她的舞乐,说她身上时不时发生的逸事...美貌?这当然无人否认,但真正认识她的人似乎总会下意识忽略这一点。   这个时候,人都在眼前了,首先吸引他们的也不是最表层的美貌——当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会为此而产生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时,她的姿态比她的美貌更能牵扯住旁观者的注意力。   红妃这个时候就像曾经教导她的善才想的那样,她的姿态漂亮极了...她就站在那里,绝不要主动上前去拿,甚至不要伸手,不笑也不动,于是神魂颠倒。 第125章 秋海棠(5)   随着越来越临近‘揭花榜’的日子,东京城里的气氛也越来越不同——其实普通人的日子还是照过,毕竟参与到‘揭花榜’中去的不是色艺俱佳的娘子,就是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这些人加起来不算少了,但相比起东京城里的寻常百姓,又只能算是十之一二。   不过,十之一二也足够掀起不小的动静了,主要是这十之一二就是这时候有‘发言权’的人。这就像是后世,大家都从网络上知道了程序员的九九六福报,知道了他们生活的苦。但其实很多人比程序员生活地苦多了,以打工人来说,程序员的投入产出比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而之所以程序员之苦大家都知道,无他,这一人群掌握了网络上的发言权。真正的底层,是没有发生渠道,或者没有剩余的精力去发声的!   此时不比现代社会,世界的参差更加明显,发言权就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说的明白一些,就是统治阶级那一小撮!具体到这时的东京城,这些参与到揭花榜中的人,绝大部分都属此列!   这些人搞的事情,哪怕参与的人再少许多,也能做到让城里不相干的人知道,更不要说此时这倾巢而出的架势了。   三年一次的‘揭花榜’,很多南边、北边的贵人都凑热闹赶来了,大家似乎将这当成了一次大联谊。等到了‘揭花榜’正式开始前几日,亲朋故交们四处串联,借着‘揭花榜’这‘盛事’,联络感情的联络感情、炫富的炫富、找乐子的找乐子......   “‘揭花榜’在即,也不知今次又能有哪位绝代佳人中选,成就花神...对了,如今东京城中有哪些出色的娘子么?那等过去已经扬名的就不必说了,只把那今次第一回 ‘揭花榜’的说来!”说话的正是一位此次因‘揭花榜’入京的贵公子。   此人姓周,名叫周环,是杭州人,书香门第且家大业大。他在杭州也是很出名的了,不只是因为他的家世,也因为他的文采风流。他是杭州本地非常有名的神童,七岁就能作诗,十二岁那年获得了文坛大佬的青睐——但他这人有一点令家中长辈非常不喜,那就是极其讨厌科举!   这可能和他父亲在他十岁那年死在考场上有关...科举考场么,连考数日,衣食住的条件大家都知道,生活艰苦加上心理压力极大,以一个贵公子的体格,出点儿事儿也不算稀奇了。说起来,每年科举贡院都是要抬出来几个的。   也不知道这件事给年幼的周环造成了多大阴影,反正他从那之后对科举就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哪怕长辈强制送他参加科举,他也可以交白卷...他对外的说法就是科举,功名利禄之事,俗!【走开,这些该死的俗物!我才不要做国贼禄蠹.jpg   长辈知道周环的才华,那才气满的都要溢出来了!又头痛于他散漫至极、绝不科举的作风。科举这种事,就像是给儿子娶媳妇,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就算是娶进门没问题,也没法让儿子去睡。   如今杭州周家的长辈其实已经半放弃了,只能安慰自己,还可以走名士的路子,对于他们这样的门庭来说,本来就是权、钱、名都不可少的。真要出个名动天下的名士,对于家族一时之间看不出多大好处,没有出个大官来的‘效果明显’。但从长久来看,却能大大增加家族的底蕴,这又是其他所不能比的。   周环在杭州的时候就是杭州西湖‘船娘’船上的常客,风月场上总少不了他。但他这样的‘风流才子’又岂是一个杭州能满足的?所以广州选‘珠娘’,蜀中选‘女校书’,洛阳选牡丹仙子,东京‘揭花榜’等等,他都会捧场。   当然,这些风月场上有名的‘盛会’也只是他到处乱跑的理由之一而已,借此满天下游玩也很合他心意就是了。   和周环一起的有好几个人,要么是与他书信来往的才子,要么是周家在京师这边的同辈亲故。这些人都常年呆在东京,说起‘揭花榜’的娘子们,自然有的是话说...周环路上因为一些意外,迟来了近一月,眼下马上就要‘揭花榜’了,他这是赶着补课呢!   “你上回来东京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知道你小子心性凉薄,天下之大哪里都留不住你。特别是京师,人家看来这里时风流荟萃,于你看来就是功名利禄浑浊!若不是这里还有天下最多的美貌娘子,你三年也来不了一回!”坐在对面的是周环的表哥,此时也是笑骂。   “是啊,京师之中也就是美貌娘子值得一观了...不过要我来说,京师之中的美人也是糟蹋了!美则美矣,却少有灵气!想来是在这东京呆的久了,一样沾上了太多名利,再多灵光也消磨掉了。”周环一点儿都不带否认的,立刻应了下来,还顺便嘲讽了一波。   “那你怎么还来,找不自在么?”旁边一个朋友觉得抓住他的话头了,将了他一军!   周环此时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透露出一点儿郑重来:“这就是你们这等人不知道的了,这美人与美景、美物没有什么不同,越是极品,越不是一般境况能有的,美景要在奇崛处,美物要出自险境里——譬如珍珠,北珠要在大江冰层下采集,海珠要下到九幽深处。”   “东京好比是一染缸,再是洁白无瑕的,都要在这里染上各种颜色。若是这般大染缸里走一遭,还能本色依旧,就是所谓‘出淤泥而不染’之辈了...这不是一般美貌娘子可比,属‘奇女子’之列!”   “‘奇女子’之‘奇’就在于难得,别处都是可遇不可求。而在东京,女子足够多,又有这如染缸一样的环境,却是每回总能见到一两个的——别扯开了,还未说如今东京城里有什么出色娘子呢!”   一众朋友亲故们都笑了,他们都知道周环这个人其实是有点儿‘痴’的,所以总能说一些歪道理。此时也懒得纠正他了,便顺着他的话道:“出色娘子么,这东京城里就没有断绝过!不过你要说是新出头的、你不知道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撷芳园的师娘子了。”   说话的是之前要将周环军的朋友,周环见他神色之间有悠然向往之意,便笑了:“怎么,你如今捧着这小娘子?”   “哪有那回事,我如今只能说是在师娘子跟前多走动了两回...其实我也不见得非要多亲近师娘子,师娘子这人性情冷淡,对于客人着实没有用心过。”这话不是朋友在说反话,他点过红妃几回,很知道红妃一些情况,但并没有迷恋上这个当红女乐。   但就是并未迷恋红妃的他,寻常时候忽然想起行院中的出色女子,一下就想到了红妃,也只想到了红妃。   见朋友的态度如此奇怪,周环也多了分好奇。又向其他人打听了一番这个‘师娘子’,发现不管是打不打算捧她的,此时都众口一词推荐他去捧她...其实这也有这些亲朋故旧对周环的‘设计’。   大家都知道红妃的难搞定,此时自然想让周环去碰一碰这个‘冰山’,若是能借此看他吃瘪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至于说周环会不会碰这‘冰山’,根据他们对周环的了解,可能性很大。因为以周环的喜好来说,红妃等于是长在他的喜好上了。   他就喜欢这种不同流俗、性情冷淡的,真要是主动留他这个风流才子,他反而会避之不及...有几次他从暂居之地跑路,都是因为他一直追求的娘子对他也有了心思。   朋友们都觉得周环有毛病,但这种情况在各种奇葩冒头的后世,倒是不难被理解——有些人就是只享受追求的乐趣,真的爱情来敲门,得到了回应,他们又怂了。   “听你们这样说,倒真是难得了...不如趁着揭花榜还有两三日,去会这师娘子一会?”打听了一些情况,周环果然有了一些兴致,提出了去见见真人。   周环的表兄听他这样说就笑了:“你不是一惯知晓行院规矩么?如今立时就要‘揭花榜’了,像师红妃那样的当红女乐,哪里还是轻易见得着的!眼下,她们要么自家举行宴会,邀请一众客人混眼熟,要么私下与一些热客打的更火热,换得更多关键支持。你这样外地来的生客,哪有功夫应付!”   倒不是说揭花榜前不在外地客人身上下功夫,外地客人在揭花榜这一事上也是很有力量的。在揭花榜前夕,一些门槛较高的女乐、雅妓,也常常为这些‘生客’放低些门槛,以免错过了之后可能到手的支持。   但周环来的太迟了,眼看着马上就要揭花榜了,这时候从头开始结交一个客人?有这功夫,还不如在一些态度摇摆的客人身上加大力度呢!如此才能利益最大化。这也是参加揭花榜的女乐、雅妓积累下的经验了。   周环这个时候对红妃也只是有些兴趣,并没有一定要见的意思,听表兄提醒,想起是这么回事儿,便笑笑也就过去了。等到了‘揭花榜’第一日,也就是参与揭花榜的女乐、雅妓在东京城内各瓦子的勾栏棚献艺时,他才把‘见见师红妃’放在了自己的日程里。   对此他也不很着急,为了多见几个他从没见过的娘子,周环还规划了一条路径,一路从第一家瓦子到第二家瓦子...红妃所在的瓦子并不在这条路径的第一站,也不在最后一站,就是不前不后的位置。   东京城里的小报早就搞到了消息,知道揭花榜第一日时哪一个娘子在哪一家瓦子的哪一座勾栏棚作场。专门搞了一个地图做标识,专门给这些行院子弟做当日的行动指南...这可大大方便了周环。   所以,等到周环见到师红妃,已经不算早了。红妃所在的勾栏棚里已经人满为患——周环来到的时候,先买了一多黄金打造的秋海棠花做‘门票’,进去的时候还为勾栏棚里人满为患的景况惊讶呢。   他看得出来,红妃在的这个棚不小了,大概是看她当红,特意分的一个大棚。一般来说,这种棚很难在揭花榜第一日装的这样满,不是因为支持者没有那么多,而是支持者是流动的。   就像周环一样,这一天很有一些人都是‘走马观花’的!一个场子从头呆到尾,除了死忠,也就是一些囊中羞涩之辈了。而恰好,‘揭花榜’这样的事情里特别活跃的这些男人,很少有死忠,也很少有囊中羞涩之辈。   特别是眼下正是一场揭花榜第一日的表演进展到中后段的时候,像这种当红女乐的场子,正该少些人才是(当红女乐么,那些到处捧场的总会比较早捧她们。等到捧过了,才回去各处继续散钱)。   周环心里暗暗纳罕,但因为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所以也没有仔细去想。很快,他和同来的朋友就将目光放到了勾栏棚中舞台上...说实在的,勾栏棚里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这种后来的根本挤不到前头去,再加上前面人头攒动,是有些看不清舞台上的人的。   但也不必看清本人。   红妃正在跳的是《仙人指路》这支舞,就是那支曾经一舞惊人的水袖舞!   这水袖舞的美丽与震撼根本不需要近前细看,因为这属于有眼睛、只要能看到,就知道非常厉害的舞蹈。   当红妃的水袖在舞蹈中甩出、收回,水袖砸在鼓面上,乐工在后面随之重击一次,在场的观众便觉得自己的眼与心也被台上这个盲人舞伎给敲了一回——站在周环的位置,其实看不清舞台上红妃的神情与细微的动作,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红妃这个舞蹈演员要传达的情绪。   舞蹈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是最能展示‘作者’自身的,因为他们就是要展示自己给所有人看。红妃是一个足够出色的舞蹈演员,而周环又是一个足够有‘品味’、心思相当细的文艺青年。这个时候他能领会红妃的舞蹈不只是高难度、美,而是内在有着非常伤感的内核,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仙人指路》演完,中间有请来垫场的艺人串场表演。这个时候红妃去‘后台’换衣、换妆,在场观众也可以趁此去送‘花’,这里的‘花’当然不是鲜花,而是可以计算人气,为‘揭花榜’所用的金秋海棠花。   红妃是当红女乐,来给她捧场的人中不乏豪富阔绰之人,每次她表演完一个节目之后都有大洒金钱雨的。此时也不例外,不少人从怀中拿出购买了金海棠花的凭证,纷纷让专门负责记账的人登记。   大约是担心一时抽调不出那许多金子打金花,也是为了节省工费,购买的金花大多不是实物,而是一张纸券。这纸券寻常人也不能换到真钱,非得是揭花榜之后清算总账时有专人来做才行——这种做法也免去了‘财帛动人心’引来的坏事。后世的小偷不偷存折银行卡,就是因为里头钱再多他们也拿不到。这金花券不是真钱,袖子里装的再多也不会引来一些人觊觎,各处计算数量,锁入箱中送去统计时也轻松。   此时现场的这些人拿金花券打赏,也有不在现场的人打赏...他们人去了别的地方捧场,却还记得给红妃撑场面,委托了亲友每次节目表演完之后替自己放赏,以免场面冷清了些,红妃面子上过不去。   不久,登记金花数量的人走到了最后面——他们这些人和艺人表演后讨赏的人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拿个铜锣下来要钱,他们拿着纸笔登记名字和数额,然后收取金花券。   不过他们的态度还是和真正的卖艺人不同,他们也不是为自己讨钱的,也不是红妃的人,而是这次‘揭花榜’的工作人员。相比之下,态度冷淡的很。有人招他们他们才记账、拿券,没人招他们,他们就略过了。   登记金花数量的人走过周环面前,因为周环一直在出神,并没有招他,所以也就是这样走过了。   此时,垫场的艺人也坚持够久了,见红妃换了新装在一旁候场,便赶紧圆了个扣子,结束了自己这节表演,宣布接下来的时间交给红妃。   红妃这场表演可没有方才《仙人指路》时那样欢快了,《仙人指路》的内核是悲剧,但表现的形式是喜剧的,整出演出于是也热热闹闹。而现在,红妃穿着漂亮的白孔雀裙,跳孔雀舞,音乐只用箫管,清冷哀伤多了。   按照安排,勾栏棚中本来点起的灯烛都大都熄灭了,只有舞台后方有一个灯笼一样的存在——那是一个竖起来的扁扁圆柱体,以竹木为胎,上面覆的是浅黄色纱罗,里面能点蜡烛。   只这里是光源的话,照亮的就只有前面一小片地方了,红妃就在这里舞蹈,既昏暗又明亮,拉扯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清冷哀伤的箫管呜咽的昏暗世界里,只有舞台上一小片是光亮的中心,也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红妃半阖着双眸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舞蹈,她能通过舞蹈与自己之外的世界沟通的,但这个世界显然不包括在场的所有观众。   这个时候,观众们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舞台上跳舞的那个人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他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窥探到她的世界。   一支孔雀舞跳完,红妃没有叉手谢幕,而是在舞蹈的最后,仿佛孔雀精灵一样消失在了光源背后。这个时候昏暗的勾栏棚各个方位,有人立刻点上了灯,所有人这才从昏暗中脱离...出神良久,仿佛是从一个梦中醒来。   醒来时不记得刚刚梦见了什么,但心中就是怅然若失。   “凄婉、哀恸...师娘子之舞我也曾听说过,但此前从未见过,如今才知道过去错过良多啊!”观赏完刚刚一舞的朋友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大有一种自己失去了五百万的可惜。   这个时候已经出神良久的周环忽然回过神来了,嗤笑一声:“若是师娘子知你是如此想的,怕是要哭死去了——你难道真觉得方才一舞是凄婉哀恸?别笑死人了!前一曲是舞女为人取乐玩弄,那才是哀!如今这是神灵觑见世人,不悲不喜不嗔不痴不见动心才是真的。”   “师娘子之舞,交感于天地、近乎于神灵...只是可惜了,要被你这等人瞧见去!这就好比是明珠暗投,我为师娘子一大哭!”   周环一旦嘴毒起来是能噎死人的,朋友不明所以,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成了他的攻击对象了,他又没得罪他!   正欲反击回去,这时登记金花纸券的人又来了,这次周环不像之前那样发怔了。连忙招手,示意这里要放赏。然后朋友就眼睁睁见着周环将放金花纸券的荷囊拿了出来,然后将里头的金花纸券全部倒了出来,拿给了登记的人。   朋友也拿了几张出去,但远没有周环这么‘大手笔’。等到登记的人走了,忙道:“之后还要去别处呢,你怎么全拿了?”   “还去别处?都有师娘子了,你还想去别处?”周环与朋友面面相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朋友心说,定下今日行程的是你吧!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宜与发了痴病的周环争论这些。而且看向舞台,他也得承认,相比起去其他地方撒钱,他也更愿意看看师娘子这边的表演。   然而周环见他不走了,也不满意。道:“你还有多少金花?”   朋友拿出自己的纸券,点了点:“还有八朵...本是打算之后去另外几个娘子处用的。”   周环直接抢了过来:“你去外头吩咐小厮一声,让他们去柜坊取些银钱换金花,你这金花先借我。” 第126章 秋海棠(6)   大录事巷北边信陵坊,这里乍一看与大录事巷花街柳巷的风情完全不同,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里坊,居住的应该是一些东京城里中等偏上的殷实人家。事实这也没什么错,这里北临大相国寺,南靠大录事巷,倒是十分方便做生意,很多在这两边有营生的中等商贾都在此置宅呢!   而除了这些颇有家资的商贾,这里也有一些‘京漂’读书人聚居...‘京漂’是哪一个时代都有的,天下哪有比京师更能得机遇的地方!这些人来到京师,几乎都是单身汉,其中境况差一些的就去大相国寺等地聚居,境况好一些的则是租房过日子。   众多租房选择里,信陵坊算是不错的。   单身汉都爱热闹,信陵坊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紧邻大相国寺一带,商业兴盛,他们生活便利自不必说。南边的大录事巷更是单身汉们‘消遣’的好去处!   而且大录事巷不比桃花洞那边,北桃花洞是女乐们的天下,南桃花洞绝大多数也是雅妓,消费很高,寻常人不敢问津。又不像马行街那边的妓.院聚集区,品味太低,不适合读书人去混。大录事巷这边,既有正街上的高级娼馆,里头清雅整洁,娘子们也大多年轻清秀。又有里头小巷,等级差一些,但也便宜很多的小妓.院。经由有人带入门,不怕没有‘物美价廉’的好去处。   总之,不管是手头颇为阔绰的,还是囊中羞涩的,都有能去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信陵坊里,百果巷子中走到底,两扇黑油门里有一户人家——看表面,谁都当这里住着一户寻常殷实人家。但左右人家心中有数,晓得这里住的是名满京师的名妓张采萍!   按理来说,张采萍这样的贱籍女子,是没法落户到这种寻常民居里坊的。贱籍女子要么搭灯到娼馆里,要们就是靠在仿佛民居的‘半掩门’...后者也就是看起来像民居罢了,实则左近要么是一般的半掩门,要么是靠着贱籍女子吃饭的各种营生人家。   寻常百姓多的是寻花问柳、玩弄女人的,但一旦贱籍女子‘入侵’到‘正经人家’的地盘了,他们又会前所未有地抗拒,仿佛自己被‘玷污’了一般跳脚!   此时贱籍女子们要住到这些民居里坊,那是很难的。因为此时买房卖房本来就不是房主自己的事,不仅仅需要甲长签字画押,交给官府盖章认可,周围的邻里也能说的上话!   张采萍之所以能住在这里,主要还是她这房子没有买卖,是朱英的一处房产,给她居住也没有发生所有权转移。周围的邻里总不能不让房主租房吧——其实也可以,不可以直接阻止,也能说闲话,上门‘劝说’。然而朱英的门第太高了,这些平民百姓晓得是他的产业,哪里敢登门呢。   张采萍手中拿着一册棋谱,正对着棋盘打谱,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实则注意力都在一旁的娘姨身上。娘姨手中拿的是刚送来的‘揭花榜’第一轮的结果,‘口齿清晰’的报给张采萍听:“...娘子自然是过关的,共有金花两万一千七百二十二朵,按照‘揭花榜’的规矩,一朵金花十五贯,两成兑给娘子,就是——”   娘姨刚要说张采萍入账多少,张采萍就打断了她:“这些啰嗦什么?直说有多少人在我上头,特别是那个女乐师红妃,她有多少金花,可越过我去了?”   ‘揭花榜’的主办方非常复杂,其中有京师许多行会参与,官府也要分一杯羹,另外各个道上说的上话的人也有分红...也只有利益牵连上了各方,如今这‘揭花榜’才能每届按时举办,传承不断的同时,也一直没有能取代‘揭花榜’的选美。   要牵连上各方,钱从哪里来?一大部分就从这金花上来!   像张采萍此次,一个人就弄来了两万余朵金花,这便是三十多万贯钱了!这笔钱放在哪里都是大数字,而张采萍本人才得钱两成,剩下八成全都归‘主办方’了!   张采萍一个人如此,那还有其他近千的参与者呢。虽然不是人人都能有张采萍这样的吸金能力,但积少成多,可想而知一个‘揭花榜’的初选能聚拢多少财富!   “这...”娘姨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娘子落在了第九...至于撷芳园的师娘子,稍稍比娘子多些...”   落在第九名,张采萍其实不算特别失望。她是此次揭花榜‘花状元’的有力争夺者之一,但不代表她在第一轮的吸金能力是前几名的。为了显得‘揭花榜’风雅,后面两轮就不是靠钱说话了,要看有没有得力的靠山,有没有在文人墨客那里扬名。   张采萍平常接客很挑剔,再加上因为朱英的原因本就比较惫懒,客人的平均水准很高,可‘路人缘’并不好。简单来说,喜欢她的人挺多的,而且身份都高,可除此之外对她有好印象的人就不多了。   平常她也不在意这种事,这和后世的偶像明星不太一样,后世的偶像明星是死忠粉决定下限,路人缘决定上限。而古代社会里,掌握发言权的就是一小撮人,这些人看重你,那就没问题了。   但这在‘揭花榜’第一轮时会有一些问题...因为对于过去三年最红的女孩子来说,都不差几个好客人,这种时候‘路人缘’就是一种优势了。只是拥有路人缘的话,一个‘路人’贡献不了多少金花,可积少成多啊!   第九名是张采萍预料之中的结果,不高也不低。   但她没想到红妃竟然会比她多...之前她也有打听过红妃,知道红妃一些底细。就她所知,红妃的境况和她有些像,都是脾气比较大的那种,在很多老派的官人老爷那里非常‘胡闹’,只不过两人胡闹的方向不同。   如此,红妃的路人缘也不会比她更好了,再加上她刚刚出道,没有她这么多积累...不应该越过她的啊!   “稍稍多些,是多多少?她是第几?”张采萍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但娘姨知道她已经很恼怒了。   但就算知道张采萍心里恼怒,娘姨也没法避而不谈或撒谎,只能轻声且迅速道:“回娘子的话,这师娘子也就是第四名罢了...两万、两万多朵金花,和娘子是一样的。”   房中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就是张采萍一哂:“呵,第四与第九,差的远了!两万多朵金花,是两万多少?说清楚!”   “两万、两万九千七百零三朵...”   这参加‘揭花榜’的女子金花数量若是做个统计图,大约会呈现出纺锤状,因为都是中间多,两头少。能来参与揭花榜的,本身就是比较出色的了,凑也能凑出不算少的金花,同时金花到了一定数量,要想再有突破其实也很难。   这就像是一场考试,倒数的分数段里,稀稀拉拉,而正数的几名也有分差——大家都是尖子生,但那种能拉开分差的考试总会让一些尖子生意识到,世界的参差从来无处不在。   就是中间一部分,有的时候一分都要容纳许多人呢!   张采萍直接拿了娘姨手里的有发表揭花榜第一轮结果的小报,在密密麻麻的姓名与数字里直接找到了前头几名。第七名与第八名之间有一个比较大的差距,隔开了领头集团与第二集 团。   “呵...是啊,两万一是两万多,两万九也是两万多,这回我倒是丢人了。”张采萍的言语听不出喜怒,只是旁边站着的娘姨头埋的更深了:“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是如今的小娘子比我们那时还要厉害,会‘砍斧头’?”   ‘砍斧头’算是她们这一行里的行话,说的是将男客迷的五迷三道的时候可以下手敲竹杠。越是厉害的妓.女就越能快很准地砍斧头,不怕痛的就狠狠砍,讲究一些的就按着对方的需求来,总能如意。   其实这就是气话了,张采萍很关注红妃,知道她在揭花榜之前做了哪些准备工作...主要是揭花榜前的准备工作大多声势较大,而且大家都很碎嘴,是瞒不住人的。而红妃的准备工作么,别说和那些‘勤奋标兵’比了,就是在平均水准里算,也够不上啊!   她没有做什么‘推陈出新’的准备工作,就是按部就班地请了几次客、摆了几次宴,末了给所有有关联的客人送了小礼物、写了简单的信笺,感谢对方过去对自己的关照,同时也希望能在揭花榜时帮帮忙...都是大家揭花榜前做老了的事儿。   她做这些的频率也不高,着实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当时张采萍还不以为然过,觉得红妃这是刚刚出道,且一出道就受人追捧,所以端着架子、自矜身份,拉不下脸来格外讨好一些。   其实她自己刚出道时也是这样,所以第一次揭花榜时才不入头甲——至少她自己觉得是这个原因。   眼下红妃的情况却是狠狠打了她的脸!   其实红妃还是和她不同,红妃的路人缘其实比她要好很多。这里的‘路人缘’并非是指在一干好客人里的路人缘,而是指的范围放大之后的‘路人’。红妃不同于一般当红女乐,走红之后最先削减的是各处瓦子里表演的日程。   在瓦子之类的地方表演,费时费力,又没有多少进账,女乐们看重这些表演机会,图的是‘广撒网’,借此扬名,然后吸引到客人。而对于一个名气极大,有源源不断客人被介绍来的女乐,这些表演机会就不值一提了,反而是一种累赘。   红妃却始终看重这些表演,心里拿这当自己的主业,投入最多精力。此时瓦子请当红女乐去表演,最容易请到的就是红妃...没有那样多的家资登上这些花魁门槛的人,也能借此机会一睹当红女乐的风采。   当‘揭花榜’开始,寻常市民中的一些,负担一朵两朵的金花是不难的。而要给一个娘子投出金花,有机会见到表演的红妃,总比其他人更让他们愿意支持。   当然,真正能决定‘揭花榜’名次的并不是这些家资一般的人,和现代社会不一样,古代社会的选秀活动必然是另一种生态...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捧人,随手就能投出上百、数百,甚至上千的金花,能拉拢到十几个这种豪客,入第二轮就很轻松了!   就比如说红妃此次‘揭花榜’,李汨一个人就送了一千九百九十九朵金花...外面有人说是李汨修道,看重极数‘九’,但九百九十九又觉得太少,才这样送的。也有人说是红妃生日是九月十九,所有才这样送。   一千九百九十九朵金花,就是三万贯了,这对于顶级权贵也是一笔不小的资财。李汨能轻松拿出,一是襄平公几代积累,且他母亲出身豪族,陪嫁惊人。二是李汨本人都不怎么花钱的,又很有眼光地挑了合适的人经营产业——不要说败家了,在给红妃铺床之前,李汨这个人世俗的欲.望都没有!   对于李汨来说,三万贯真不算什么。   而且仔细想想,一个地位高一些的达官贵人给一个女乐铺床,又或者包占一名当红的雅妓,一两年的,花费出两三贯也算是平均水平了...这个钱不能说少,可放眼整个大周,总有那么些人轻松就能拿出来。   而除了李汨,柴琥拿钱是最爽快的,一千九百九十八朵,按照他的说法,要低李汨一头才算是‘讲规矩’...这次揭花榜他撒钱可多了,红妃这里固然是他花钱最多的地方,可他另外还捧了三四个娘子,多的一个有数百朵金花送出,最少的也是一百朵。   再少就送不出去了。   房中张采萍正发着脾气,打破这种让娘姨难熬气氛的是前来拜访的瞿大姐。瞿大姐身份不一般,是过去张采萍刚出道时搭灯娼馆鸨母的女儿,行里管这种叫‘小掌班’,地位与娼馆一般妓.女是不同的,她们将来都是要接过自己亲娘的班,成为娼馆说话算话的人的。   张采萍出身不同,又各方面出色,当时鸨母‘奇货可居’待她格外不同,也让自己的女儿,当时已经出道十来年的瞿大姐带携张采萍。也是有这个香火情在,如今张采萍不搭灯了,自己一个在这百果巷子做生活,也依旧与瞿家母女如同亲戚般走动。   瞿大姐如今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接过了母亲的班,成为了鸨母。当然,因为她风韵犹存的关系,她是既做鸨母,也与一些客人有干系——一些客人不喜欢年轻妓.女娇憨,反而更喜欢她这种经历的多,更能圆滑奉承的,愿意亲近她。   瞿大姐一来,张采萍好歹脸上换了待客的样子,让娘姨去捧茶拿点心。瞿大姐也不客气,当即坐下了,笑着道:“我这是来恭贺十三姐的!此次‘揭花榜’十三姐好风光,恁多金花洒下...”   当初张采萍在娼馆里的时候,在娼馆里的娘子中年龄排十三。按着娼馆的规矩,大家都是鸨母的‘女儿’,瞿大姐这个称呼是有亲近的意思的。   张采萍谦虚了一回,道:“也没甚意思,人都说我这回是花状元的种子...花状元不花状元的就不说了,总望着拿一个头甲罢。如此也不劳动着下回揭花榜也去争了,如今争还算当时,三年后再争算什么?可如今看着这金花,都第九了,哪里是能进头甲的样子。”   张采萍今年正是二十三岁,以此时的眼光来看既不会太稚嫩,也不会太老,正处于一个妓.女的‘黄金年龄’。至于三年之后二十六岁,在后世看来还正当青春,在此时却有些花期末尾的意思了。   官伎馆都不会让三十岁以上的女乐去参与揭花榜的,外头的雅妓虽没有这个说法,一些人三十出头时还撑着来参加,但这种到底少!所以自矜身份的雅妓往往不会三十岁之后再参加揭花榜,免得最后结果不好,一点儿体面也无。   二十六岁,按理来说不算年纪大,所以张采萍才说这一次不入头甲,三年之后还要强撑着来...考虑到二十九岁其实就是虚岁三十,她这次不入头甲,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机会。而像她这样名满京师的‘名妓’,总要避免‘背水一战’,她希望这次能够入头甲,下次不用去争,也不是虚言。   “第九怎么了?”瞿大姐不以为意的样子,道:“多少金花十几名、二十几名的,后头也做状元、做榜眼的呢!有些娘子趁着揭花榜,使劲儿着呢,灌迷魂汤不留余力,钓着那些热客,什么好处都敢许。就说说这回第二的谢小玉,她可是真下功夫了,还说是女乐娘子呢,那样的不讲究,就是我们这娼馆里像样些的女校书、茶娘子也做不出来啊!”   谢小玉也是如今当红的女乐,比张采萍小一岁,是第二次参加揭花榜...不同于大多数女乐的矜持(与普通妓.女相比),她一贯是以行事放.荡不羁出名的。此次‘揭花榜’她更是舍得下本钱,几乎每一个热客都许了一次温存的机会。   女乐若是没有铺床,按理来说是不能有肌肤之亲的。这看起来是保证女乐的自由与权力,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抬高女乐的地位,以显示她们和外面卖身的妓.女不一样。想要亲近她们自有一套规矩,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有些事又是绝对不能做的。   但这种事总有‘例外’,后世哪怕是现代社会了,法律保护个人的权利、女性的自由,像是演艺界这种地方,也多的是女性主动或被动用身体交换一些资源。更不必说这个不正常的古代世界,女乐说到底还是名正言顺能被玩弄的,只不过是被玩弄的门槛高一些而已!女乐与一些没给她们铺床的男子温存亲昵,各取所需,也不算罕见了。   只不过,这种事捕风捉影可以,让人拿到实锤就非常尴尬了,对于一名女乐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不过谢小玉一贯以作风大胆出名,她这方面的随便外界早就知道了,喜欢她的人依旧喜欢她,不喜欢她的人也很难因此更讨厌她了——谢小玉唯一的底线是,有男客为她铺床时,她会比较‘安分’。有人说她那期间也不是全然安分的,可这种话到底没有证据。   谢小玉如此,也不是她讲究,而是这是女乐的‘铁律’。私下和客人各取所需,很多女乐都有过,只不过很少有谢小玉这样被人锤实的而已。可要是背着铺床的‘丈夫’出轨,那事情就不能善了了。   不仅仅是‘丈夫’可以大闹,抓住官伎馆的总管、都知问罪,而且这家官伎馆也会陷入信任危机。大家花了大价钱来铺床的,这心态是不一样的,多少有些将女乐视作了自己的私有物(至少是一段时间内的私有物)...官伎馆里出了一个给客人戴绿帽子的,其他人难免怀疑这家官伎馆的风气。   “她啊...”张采萍很看不上谢小玉,此时语气轻蔑:“说她做什么,说的多了嫌脏呢。”   “也是,不说这谢小玉了。”说到这里,瞿大姐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今次来找十三姐,一是为了贺喜,这不必说了。还有一件事,却不算是好事...按理来说,疏不间亲,这话我不该与十三姐你来说的,说了你还要嫌我不好哩!只是到底姐妹一场,我也不能明知有此事,还瞒着你。”   “十三姐可知,郑王他私下给了王驸马等人各一笔私财,这钱不是花在了别处,正是散给了撷芳园的师红妃做金花!”   行院子弟,有些是包占着一个娘子,成为‘名义上’的丈夫,关系与别的娘子、恩客不一样。像是揭花榜的时候,就只能支持一个!另外,有些行院子弟与娘子的关系不到那个份上,但也打得火热了,为防着这个心肝儿声气、争吵,也会只捧这一个。   但人心花啊!总有私底下耍花样的,自己不能明面上捧另一个,通过别人的手去捧也是一样的。   此次朱英给张采萍送金花,送了一千朵,三年前朱英送的也是一千朵。这不能说少,但张采萍的热客里也有几个比这还多的呢...张采萍之所以不争这个数字,一个是这也不少了,另一个则是朱英没有捧着她的时候捧别人。   张采萍原本是贵女中的贵女,又哪里是在意钱财的!这个时候算金花的账,争的也不是钱多钱少,而是这关系到‘揭花榜’,关系到面子。   “哦,这样啊,这样的事原来也不少见,风流子弟的心总是不足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着瞿大姐的面,张采萍讲体面,不好发作出来,脸上神色不变,说的很轻巧一样。   “是这个理!”瞿大姐也是很赞同的样子,但跟着又道:“只是我听说,郑王在师红妃身上花费可不少啊,只一个王驸马那里就过手了五百朵金花,不然王驸马能送八百朵金花?王驸马虽说喜欢师红妃,却是有燕国公主管着,不能那样大手大脚呢!另外还有一些人零碎帮着过手,算起来,怕是不止一千朵金花了!” 第127章 芳菲(1)   ‘揭花榜’这一盛会,准备期很长,但真的开始了,就如同俗语说的‘趁热打铁’,再慢不下来了。第一轮之后,经过两日统计,结果送到了一百零八位娘子手中,也通过小报叫全城知晓。然后只隔了一天,早就筹备起来的第二轮竞选便拉开了帷幕。   第二轮按照历年来的规则,要在汴水上的船上演出,两岸的酒楼、专为此次揭花榜搭建的看台,以及放进来的画舫,都是看客!至于那等没有收到请帖,却依旧来瞧热闹的,就更多了,专门挤在两岸位置不那么好的地方,只等着揭花榜的演出开始。   在夜色还未降临之时,汴水之中作为舞台的大船上早就开始垫场的演出,多是一些伎艺精湛的艺人。此时弄一些奇巧、热闹的演出,场面便格外好看起来...不过再精彩的演出也没多少看客真的有用心看,大家都在谈论接下来的正头表演。   眼下的演出,更是一出戏剧开演前那会儿大家互相讨论接下来剧情、以及拜访熟人的背景音。   “师娘子便是在这艘船罢?”周环来到一座临江酒楼下,向同行的朋友又确认了一遍。   第二轮一百零八人,分在了九艘船上,一艘船上有十二人!提前问清楚自己要支持的娘子在哪艘船,从而确定最好的观看位置,这是很有必要的。   “是这艘船,再不错的!”朋友今天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这时酒楼门前的伙计满脸堆笑,靠了过来,他便会意地拿出了自己的请帖:“楼上还要好位置么?”   旁边周环跟着拿出了自己的请帖。   小伙计很快确认了请帖没问题,伸手请两人入内:“两位官人请进...这楼上的阁儿倒还剩两间,可要说位置好不好的,小人可不敢说——两位官人莫要怪,今次是揭花榜,人忒多了!”   周环和朋友无法,只得在两个位置不算好的阁儿里挑了一个。而之后,在正式的‘揭花榜’演出之前,他们这个阁儿里又陆陆续续进了几个人...临江酒楼、看台、画舫上的位置都是要有请帖才能来的!然而就算这样,位置还是不够。所以像酒楼阁儿这种地方,一间小阁总要塞够人数。   不只是这边一间酒楼如此紧凑,八艘大船两岸都是这样的。给一百零八个娘子分组的时候是有配合着人气来的,都是好一些的搭配差一些的,如此能保证每一艘船上都有看头,也能保证观众平均分布。   船上垫场的表演还在继续,夏天天黑的比较迟,这就让等着看晚上表演的观众们更觉得时间过得慢了。等了好久,终于,随着天边第一朵烟花绽开,‘砰’的一声巨响,烟花表演开始了!   烟花足够绚烂,凋谢也是一瞬间的事。但这个时候没有人可惜它,因为烟花就像是报幕人,在烟花表演结束时,船上娘子们的表演就开始了。   红妃的演出当然不是第一个,她是她们这艘船上最出众的一个,为了吊住所有观众的胃口,她被排到了最后一个出场。以保证观众不会因为她表演完了,就转移阵地,去到别处看别的船上的表演。   一百零八个漂亮娘子,都是过去三年京师之中的当红的。她们之间的差别不是谁红谁不红,而是红和更红!事实上,这次揭花榜之后,她们都会成为花进士,眼下的努力是为了‘金榜题名’,使自己‘花进士’的招牌更加光彩夺目。   所以,相较于第一轮时在勾栏棚里演出,焦急地等待着金花的统计结果,这个时候的娘子们反而要轻松一些。这有些像明清时考科举,考举人的时候最为紧张,中举才算是实现身份的跃迁,从此之后衣食无忧、生活体面,这是‘生活’。至于考进士,那就是在生活的基础上追求理想了。   理想当然是宝贵的,但生活无疑是更让人觉得焦虑和沉重的。   大船内的船舱改成了这十二个娘子临时的化妆间、休息室、候场房。因为空间足够,所以一人有一个单独的空间,可以不受打扰地准备、候场...不过,再大的空间也有不够用的。   红妃因为最红,第一轮的排名也最高,理所应当地分到了最大的舱房。在她之后的娘子们,也都有舱房,但位置、大小都对比她多有不如。其中有一个叫顺月月的,是大录事巷雅妓出身,因上了教坊司的目录,所以名属‘搊弹家’,此时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如何好?都是一起入选了‘花进士’,不到最后结果,谁知道谁高谁低?奴也不是不知道师娘子、田娘子等人得的金花多,在外更受追捧,只是今日配舱房,总得看着来罢?奴是要跳舞的,一同来的伴舞有数名,舱房太小可不方便!”   顺月月这话不能说完全无理,红妃今次并不跳舞,而是拉琴,只自己一个的话,分配给她那个最大最好的舱房都有点儿浪费地方了。但又不能说理都在她,这种事各种说法都有,每种说法之后都有自己的理呢!   被顺月月‘点了名’的另一位娘子‘田娘子’,名叫田凤娇,是寒香院的女乐,安排的舱房也比顺月月强。不过,她其实不见得比顺月月更红,之所以能多得一些优待,还是有‘女乐’这一身份的缘故。   田凤娇看不上顺月月这样的,觉得她是没事找事,当即就道:“这话如何说得?‘揭花榜’都多少年了,处处都是早有定例的。过去哪一回给安排舱房不是这样的规矩?如今轮到顺娘子你了,就要照你说的来?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有改的时候,可是也不是一般人能改的。”   “顺娘子指手画脚的,是觉得自己比从来那些‘揭花榜’的娘子都强了不成?”   顺月月其实很看不上田凤娇,刚刚之所以点红妃和田凤娇的名,不是真的看重她们,更多是一种不服气。顺月月能成为‘搊弹家’可以想见是才艺非常不错的那种,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差了点儿运气,不然她该是‘女乐’的!   相比起此时活跃的绝大多数的女乐,她的才艺还要更强呢!   顺月月这种自信倒也不是平白来的,她的舞蹈是出了名的非同一般,很多以舞为本功的女乐都比不上。曾经就有女乐和她同场舞蹈,却被她压了一头的事发生...那次顺月月风光的同时,却让许多女乐被人怀疑伎艺不行。   女乐就是这样的,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品牌’,一个人出了问题,是可以影响到其他人的。   此时听田凤娇这样回她,顺月月便阴阳怪气道:“田娘子这是什么话,奴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各人的提议都有各人的理儿!会不会被接受不是我等能决定的,可是说一说,说一说难道也不成了?”   “还是田娘子厉害,都叫人不敢说话了。”哼了一声,顺月月又看向了红妃:“早知师娘子最擅舞蹈,却因为种种缘故未曾亲眼得见。本以为此次该能见着的,却没想师娘子却选了乐器...女乐常见舞蹈,私妓多是歌姬,这只是奏乐,连唱的都没有,只怕不好罢。”   她心里觉得红妃就是外头吹捧的厉害了,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其实哪有那么厉害!顺月月自己就是舞蹈极佳的,心里觉得舞蹈再好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根本想象不出红妃若是‘名副其实’,该是什么样子。   眼下红妃没有选择跳舞,而是演奏嵇琴,就是一个明证!跳舞的竞争多大了,唱歌也是一样的。倒是演奏乐器,上的人不多,她只要稍稍出色一些,就能保住她才艺出众的声名了。   “奴本就不擅唱,平时凑趣唱一套便罢了,今日这般场合,还是不要献丑的好。”红妃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往下说道:“至于说舞蹈,揭花榜前奴准备了一支新舞、一支新曲,好戏在后头,新舞自然是留待之后用。”   红妃并没有隐瞒什么,这完全是实话实说!   为了应对揭花榜这样的大场面,大家都是准备的新曲新舞,就算是用过去的老套路,也得重新‘改编’一番。红妃说自己准备了一支新舞、一支新曲,自己更擅长、更花心思的舞蹈要留到后头,这仿佛挑不出什么错,但听到这话的顺月月差点儿牙都咬碎了!   事实上,大多数进入第二轮的娘子,都会在第二轮时奉上自己更有信心、更精心准备的节目...大戏在后头没错,但前提是进入到第三轮,不会在第二轮就结束啊!   也有一些娘子会像红妃一样,将更精彩的留在了后面,这都属于极其有信心的...顺月月虽然是很红的雅妓,却也没有这样的自信,这一次的舞蹈就是她最拿得出手的节目了。   更让她生气的是,红妃这样的‘自信’,她还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因为红妃第一轮比金花数目是第四名,虽然揭花榜这事儿每届都有黑马、都爆冷门,但金花榜拍到前十的,除非是惊天逆转,不然怎么也要坚持到第三轮,也就是金榜题名的。   “哦...师娘子倒是胸有成竹呢...只是人心别太满,总要留一些余地的,不然最后阴沟里翻了船,那说出来就好笑了。”顺月月阴阳怪气了一句,这才带着自己的伴舞们回了自己的舱房。   红妃也回了自己的舱房,之后就把这件事忘了。相反,顺月月却是牢牢记得,并且‘化悲愤为力量’,决心今天一定要表演的无可挑剔,好好压红妃一头,就像她过去赖以成名的那次一样!   她既然做过了第一次,自然就可以有第二次!   至于红妃名声在外的‘才艺出众’,眼见为实,既然没亲眼看过,她也没有太担心...红妃或许有些东西,但她对自己的舞蹈更加有信心。   顺月月是十二个人里第三个出场表演的,她演的是‘剑舞’,和她一起出场的伴舞也是持剑侠女,英姿飒爽之间,能见到此时舞蹈少见的刚健风姿——跳舞的时候,有乐工在旁唱: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一个节目不可以说不精彩!   唱到‘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舞蹈逐步推进,越来越利落、越来越快——剑舞一直以来都是非常常见的舞蹈,但想要跳的好,跳到昔日公孙大娘的地步,这是非常难的!今次顺月月的剑舞,不能说比拟公孙大娘了,但在同质化颇为严重的揭花榜演出中,确实非常具有冲击力!   周围的气氛很快到达了第一个高.潮,叫好声不断,等到节目结束之后,喝彩久久不散,很多之前对顺月月了解平平的,此时也谈论起她来。   顺月月表演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这场不用担心了,所以越演越好!等到离场的时候更是趾高气昂,都不回自己单独的舱房了,就在入场的过道连着的船中腹,这个公共空间里,和自己的伴舞们高声说笑。   这些伴舞都是和她一个娼馆的姐妹,她们所在的娼馆都是以顺月月为首的。这次参加揭花榜的也只有顺月月一个,对于顺月月自然是全力支持...不然也没道理这样帮她,还为她做伴舞。   顺月月之后演出的是一个官伎馆出来的年轻女乐,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态不好,在场上发挥失常了。加上有之前顺月月的表演对比,下场的时候喝倒彩的格外多!   下来的时候她是哭着出来的,跑回自己的舱房就再不出来了!顺月月看到这一幕,特意抬高了些声音,与伴舞的姐妹们道:“这就是如今的女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当初,我碰上那些年长些的女乐,虽也输给我了,却也有些样子,如今这算什么?”   “学成这样,亏得能做女乐,还能被荐来揭花榜!可见是女乐之中无人了...要我说,那等名气更高的,估计也就是那般了!”刚刚超常发挥了一回,顺月月正是心气高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收敛。   她这样当红的雅妓,本身又和女乐没有从属关系,这样做是没有什么忌讳的...女乐能压住她们,自然能让她们低头。可要是女乐压不住她们,她们也没道理还低眉顺眼啊!   船再大再好也就是船,内部的舱房之间用木板隔开,而且木板还不厚,顺月月此时没压低声音,红妃便在舱房之中就听见了。但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其实没有所谓的‘集体荣誉感’,都是被人玩弄的商品,只因为一个摆在高级百货商店,是名牌货,就以此为荣,和大商场里的快消时尚品牌搞起对立来了吗?   只看本质的话,简直可笑极了。   唯一一点儿不快,还是顺月月就差指名道姓说她名不副实了...顺月月口中的‘那等名气更高的’,除了指她,还能指谁?她今天被安排在了最后出场,论名气也确实是十二名娘子中最大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对她的一种否定,纵使知道顺月月的想法只是她的想法,也难免为此不高兴。   人之常情。   然而,不同于红妃的平静,田凤娇却是气极了!因为之前的争执,她自然也认为现在顺月月阴阳的女乐也有自己一个...本来就有过口角,没什么好印象,此时又这般作态,心气颇高的田凤娇差点儿没因此跑出去教训这个‘私妓’!   到底按捺住了,但最后田凤娇还是打开了们,然后故意大声与自己的娘姨道:“过去听人说‘坐井观天’,只觉得是夸大了教导小孩子的,世上的人哪里就那样了呢?如今才晓得,前人写在书里的,果然是真真切切的!如今不就见着了么?”   “不过是见一个女乐失了手,就觉得自己胜过所有女乐了?若真是如此,怎得没见外头传出才艺冠京华的名头...更不见过去揭花榜,揭个头甲来呢?”   正刺着人呢,外头又出了一个雅妓表演。说来也是巧了,今日从顺月月开始,都是女乐们连番失手,而雅妓们发挥不错。等到田凤娇出来时,看客那边已经议论着是不是如今的女乐不行了。   田凤娇想到之前和顺月月的争执,心里压力陡然增大——其实这也有之前女乐连番失手的缘故,这让田凤娇也有些怀疑,是不是今天这艘船、这个日子不利她们这些女乐。   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田凤娇就真的在台上失手了,犯了一个可以说是‘低级错误’的错误...等到她下场前,场下已经在叫了!   “官伎馆的人呢?就送了这样玩意儿来?叫个像样子的来!”   “真没用!”   “如今官伎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打着官伎的招牌,却比外头的私妓还不如,只会靠着出身官伎馆,摆排场、挣钱粮!”   “怎么有脸来的?还不滚下去!”   “滚下去!”   “扫兴玩意儿!”   “前几日这田凤娇在勾栏棚作场,我还送了金花捧她,如今真是丢脸!只当是瞎了眼了!”   下面很多叫嚷的还是本来就支持田凤娇的,他们有一种‘丢脸’的情绪涌现!只想着通过这种言语的发泄,减轻自己的丢脸感,以及因为失望产生的不快...对他们来说,这些美貌的娘子其实不能算是‘人’,他们表现的再喜欢,也是拿她们当物件的。   平常带着是为了衬托自己的权力和财富,偶尔还希望她们满足他们的趣味。揭花榜支持她们,也是图这些。而眼下田凤娇不能衬托他们的权力、财富,更不能满足他们的趣味了,他们就比任何一个人还要不满!   这就和买到一个昂贵的商品,结果却是哪里都不符合期待,心里是又失落、又生气,是一样一样的。   顺月月乐得看田凤娇的笑话,笑嘻嘻地与伴舞,还有其他表演完毕,比较轻松的私妓大声谈论起田凤娇的狼狈。   之后再轮到女乐出场,已经是最后的红妃了。在红妃即将走过过道时,顺月月笑着招了招手:“师娘子可要小心些,要是师娘子都失手了,外头可要闹翻天了...坐实了如今女乐还不如私妓的名头,那可怎么办啊!”   她说这话除了是奚落红妃,也有打乱红妃心神,让她失误的意思...成不成的不要紧,反正她多说一句话又不费什么功夫。   红妃连头都没有回,她当然不会因为顺月月的一句话动摇,同时她也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激起一点儿属于女乐的‘集体荣誉感’...非要说她因为什么不平静,大概是刚刚喝倒彩时各种毫不留情的言语吧。   如果是红妃上辈子,台上的演出出了事故,观众们喝倒彩,她不会想太多。她曾经听师哥师姐、老师们说起过行里的故事,更早些时候,那些小场子,观众不满意台上的表演,直接扔东西上去的都有呢!   越是亲民的小舞台,对演员们的考验就越大!大舞台看着是不容易,但观众往往也不那么容易被演出影响——表演的好,叫好不会太夸张。不好的时候,喝倒彩也不会那么厉害。   然而,这辈子处境不同,她甚至不能用‘舞蹈演员’这种自我认同的身份维持尊严...她变得格外敏感。   这种情况下,只能想到很多很悲哀的东西,更深刻地认识到,她们这些人果然都是玩物一样。   等到红妃上场的时候,场面多少平静了许多。大家都知道她是当红的女乐,她的舞蹈和嵇琴出名的不得了...至少在她失手之前,认识她、不认识她的人都愿意给她相应的‘尊重’,就像田凤娇在失手之前一样。   红妃今天梳了乌蛮髻,插戴攒金凤钗,身穿朱紫绣花短袍,脚踩一双轻巧鞋履,腰间还悬着一把汉短剑——这是唐代传奇里对于侠女最常见的打扮形容,如今的杂剧受此影响,凡是侠女出场,多有这种装扮。   红妃并不坐着拉琴,而是腰间扣了腰托,二胡承在腰托上,就这样站着拉琴。   而当第一缕琴音响起,就叫在场所有观众精神一振。 第128章 芳菲(2)   《刀剑如梦》,是红妃为这次准备的曲子。   ‘我剑,何去何从。爱与恨,情难独钟......’,这是某版《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曲。说实话,这一版的《倚天屠龙记》虽然不错,但对比其他优秀版本,记忆点并不算很强。真正让这一版《倚天屠龙记》留存在记忆中的最大原因,除了最好的周芷若,也就是这首主题曲了。   从第一缕乐音响起,观众便精神一振...嵇琴乐音悲伤,这样强健洒脱之音是非常罕见的。或者说,以如今流行的乐律,这中风格音乐本身就属于极少数!此时虽有武曲,可到底不如后世的优秀作品更能挠中痒处。   不同时代都有各自的优秀作品,很多时候只是风格不同,并无品质上的高低。这话对,也不对,不用后世普通作品去对比古时候的优秀作品,而是同级别的作品对比,就会发现后世的作品就是更好。   这里不是审美趣味有差异,即使忽略审美差异,只从技术指标上来看,也是这样的。   ‘时间’是个好东西,只要用心了,就没有一秒钟是白过的!以音乐来说,每个时代都有那么多人在音乐上苦心钻研,现代社会因为物质充足,精研此道的人还要更多...无数人投入精力在其中,又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怎么可能白费!   前人的优势在于他们可以探索的路线足够多,佷容易就能‘开宗立派’。这就像是现代人写古诗,经过一定训练,再加上中等偏上的天赋,想要写出李杜级别的诗篇,也不是不可能...但读诗的人绝不会再有第一次读到李杜诗篇时的感动了。   无他,此一时彼一时。   正如早有人说的,第一个将姑娘的脸比喻成红苹果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就只能说是平常人,再之后,更是只能算庸人。   《刀剑如梦》中的侠气、极情、洒脱...后世的人能够感受到,此时的人自然也能感受到。此时也有类似题材的作品,但哪有这样成熟的作品‘一击即中’,让人有一中醍醐灌顶之感?   红妃装扮成世人眼里侠女的样子,眉目之间也再不见一丝柔弱,既神秘,又有一中不近人情、远离尘俗的超然——这是唐传奇中女侠的典型特质,她们的本领往往是超现实的,追究起来处去处,则是来处不明,去处不知。   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如《聂隐娘》、《红线》之类的侠女唐传奇故事,都少不了一个‘不知所踪’‘世人不复知晓’之类的结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红妃的左手在琴弦上调动,江湖儿女的豪情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武侠小说似乎是从民国才开始,然后有金古梁温这些大家臻至大成。但事实上,这一文学题材在华夏有很深的渊源——任何一中文学题材都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再新鲜时髦的题材,深挖下去都有一个‘祖宗’。   武侠也不例外!   若从神话来说,那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神话人物身上,已经初见武侠源起了。而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其中墨家的一些理念则是为‘侠客’这中存在定下了框架!他们重义轻生、行走江湖、心有仁义、兼爱非攻、洒脱自如...   至于同时期的刺客,则是‘侠客’们的另一重内涵来源,这些人往往具有不凡的本领,不在乎生死,而在乎恩仇。历史上,如专诸、荆轲等,莫不如是。   这之后,秦汉时期的‘游侠’群体便融合继承了这些,更靠近后世人眼中的‘侠’。侠客的故事,在古代从来不是稀奇,只不过没有后世那么‘极致’罢了。此时流传于世的话本小说、杂剧,其中也多的是侠客形象。所以,红妃做侠女装扮,演奏《刀剑如梦》,这本身不存在理解障碍。   战国至秦汉时期,游侠曾经盛极一时。后来因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忌惮,在中央集权国家之下,游侠几乎销声匿迹,再不复曾经的盛况。但人心里对于‘侠’的向往是从来没有消失的,不然也不会有源源不断的侠义传奇、话本出现了。   文学作品向来是人内心深处的一中映照。   这个世界,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不自由’的。人们必须将自己框定在一定的规则之内,才能按部就班地活下去,符合社会的期待。但人的本质又有向往自由的一面,秩序与自由,都是远古留下来的生存记忆,人根本无法拒绝。   在面对生活的琐碎与重担时,在面对他人的期待与忽视时,在面对各中颐指气使、挑三拣四时...谁又不想放下所有,能够像书里所说的游侠儿那样,重义轻利、一诺千金,无牵无挂、敢爱敢恨,没有迟疑,没有怯懦,有的只是快意恩仇、逍遥浪漫。   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美人、宝剑、孤独、潇洒、爱恨、恩仇...这些装点了侠客的人生,也只有这些是侠客的人生。   ‘我醉,一片朦胧,恩和怨,是幻是空;我醒,一场春梦,生与死,一切成空......’江湖与侠客们的世界其实并不全是美好,相反,其中充满了遗憾、流血、不如意、求不得、怨憎会,但这本身也是那个世界吸引人的地方。   就像大漠黄沙,荒凉、贫瘠,但世上最奇崛的花就是要从贫瘠的土地上开出。   江湖上的侠客们游走于生死的弦,正是因为生死不定,说不清楚明天后日,才会极其珍惜当下,以一中分外真实的方式活着。是浑浑噩噩活过百年,都感觉不到自己‘活着’,还是要真实而短暂的岁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但不得不说,侠客世界的浪漫确实符合华夏人骨子里的渴求。   周环在酒楼里,只能远远听到随江风传来的乐音...虽然为了准备这次演出,船上有一些‘扩音设施’,但古人的手段终究有极限。好在原本的各中嘈杂声不知什么时候全停下了,周围寂静极了,让红妃的嵇琴和乐工的伴奏稍微清晰了一些、也传播的远了一些。   ‘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谁与我生死与共,谁与我生死与共’最后的乐音之中,有无奈,有洒脱,有慷慨,有胆气。这个时候红妃的神情依旧是不变的,没有任何一个表演的娘子的缠绵悱恻,甚至看不出一丝艺人常有的气场。   这个时候,她就是江湖儿女,是仗剑走天涯的女侠...她和普通女子完全不一样了。   让人联想到大漠黄沙、落日孤烟,联想到了锋利的匕首、孤飞的雄鹰,想到了冰的寒凉,火的热烈...浪漫又孤独,热血又冷清。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周环在乐音停止之后,良久吟诵起李太白的《侠客行》,直到最后‘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为止,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昔日李太白作《侠客行》,其中侠气纵横,以为今人再不能够。如今才知,这是武断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有一代的豪情,如今师娘子不就是如此么?昔日有越女、红拂,如今又有师娘子,正是不让前人专美。”   世人都相信一个人的音乐是能够表达内心的,有什么样的音乐,就有什么样的人。演奏的音乐高洁澄澈,这就是个出淤泥不染的君子。演奏的音乐有讨好之意,这人就是个谄媚之人。若音乐里没有自己的东西,那边是随波逐流.......   当红妃的音乐展现出这样非凡的侠气,周环自然将她当作了侠女之流。   朋友听了,抚掌而笑:“正该如此呢!话说师娘子去岁不是送延庆公世子北归么?一弱女子,明知涉险,还是挺身而出,事后又能镇定自若...早该看出来了,师娘子其人是有侠气的。”   “只可惜,只听了乐音中的‘侠气’,不能见一见师娘子舞中‘侠气’。师娘子的嵇琴虽妙,还是不如她的舞啊...方才倒是有个娘子跳了剑舞,做公孙大娘样,仿佛女侠,但到底只是虚架子。只是瞧看舞蹈取乐也就罢了,真要寻些侠气来,却是不成了。”说到这里,朋友还真是有些可惜。   正说话呢,有人捧着漆箱上楼来了,一个一个地取‘选票’...选票就是原本请帖上的一角,裁剪下来之后可以填写看重的娘子名字。这一角底色是复杂的印花,上面还留有请帖持有者的名字,这是为了方便查票。另外也方便参选者知道哪些人给自己投票了,而哪些人事前说的好好的,事后却跑票了。   这中搞法相对复杂一些,但减少了暗箱操作的余地,所以一直延续至今。   周环和朋友都在自己的‘选票’上填上了红妃的名字,然后从这个上锁漆箱上方的‘一’字小口上投入了‘选票’。   这个时候还不会散场,今天晚上这一场盛会还有最后一个活动,那就是等结果!   这会儿,参与揭花榜的一百零八个娘子都会有精美的小画舫来接,接到最上游的一艘大船上旁。大船上也有人过来,这些都是有信誉的名士、各界的代表,他们会监督计票之事,然后当场宣布结果。   一些原本来看表演的人,无论是有请帖的,还是没请帖的,这个时候也都可以在原地等着。等结果出来了,自然有人快马飞传结果,叫人人都能听到。   这次被请来的有身份的人总计有两千七百余名,换言之,总计也就是这么多票!一百零八个人分两千七百多票,平均也就是二三十票罢了。考虑到排名靠前的那些人会拿下大多数票,真能拿到平均票数,估计就能进金榜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来到了第二轮的娘子们,实际拉票工作其实没多复杂——确定自己至少有二三十票,就能过关了!没有多少弯弯绕绕。然而这样的简单明了,不代表中间需要花的心思少。   就是因为每一票都很重要,所以自己的铁票仓之外,其他每一票都很难拿到...毕竟游离票并不多,大多数能收到请帖的人,在众多娘子中是早有倾向的。   上游的大船在前后左右都点了大灯,总共有九盏大灯,每一盏大灯下都有一块白板,白板上各有十二个娘子的名字——就和之前九艘船,每艘船上安排了十二个娘子是一样的。   船舱内有传票的点票,每个娘子的票点出一张来就有三位名士确认,然后由报信人送到外头白板下的唱票人手中。唱票人高声唱出‘某某娘子得一票,某某人上’,然后在这个娘子的名字后钉上这张票。   一张一张的票,井然有序。九张白板下,唱票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大船下的小画舫里,是为此心乱如麻的娘子们。平常表现的再淡然的,这个时候也难免被‘揭花榜’后面所代表的名利所影响。   有些娘子其实也不是在意名利,只是人活在世上,有的时候真就是争那一口气!   不说别人了,就是看的最透的红妃,到了这一步,也是有些胜负心在作祟的。   红妃坐在画舫内,怔怔然看着水面映着的船上灯火,似乎是发呆,又似乎是倦怠。这和聚在甲板上听唱票的娘子不同,也和端着姿态,故作不在意正聊天的娘子不同...和红妃不一样,秦娘姨可上心多了,红妃不去外头听,她却是跑出去看了,过一会儿就跑进来说一回红妃现在的票数。   “娘子又得了两票,是香料行的梅行首和他的朋友,现在有四十六票了,这才三分之一的票没唱完呢!娘子金榜题名再无疑议!”秦娘姨欢喜的要不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虽然以红妃金花第四多的人气来看,金榜只要不出意外,肯定是能进的。但什么事情不到最后都不能说死了!而且越是这样十拿九稳,最后翻车就越是丢脸呢!她和红妃如今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哪里能放松呢。   红妃最终得票是一百六十九票,和事先预计过的票数差不多——之前是算过铁票仓的,再为游离票留出一些余量,得到一个差不多的数字并不难。红妃预计的就是一百六十票到一百七十票之间,一百六十九票并没有超出预计,但在预计范围内又算是好结果了。   排名第六,比金花数的排名略低一些,但这也不算很出奇了。她这样新出道的女乐本就是人气高、面孔新鲜,更容易在路人那里多拿些金花的。相比之下,第二轮、第三轮这中有一张算一张的选票,还是有人脉积累的前辈更有优势。   红妃能拿到一百六十九票,排到第六,这本身就是她超人气的体现了!   事实上,晓得这个结果,回到撷芳园后,柳湘兰私下是很高兴的。若不是眼下还有最后一轮,她都要给红妃开庆功会了。   “金花第四多,如今又是个第六,按往年的形容,再差也在正册啊!”柳湘兰满脸红光。她这里说的‘正册’,其实是录最终三十六位金榜题名者的名字时用的册子,因为是十二人汇为一册,所以分成了三册。第一册 被称为正册,第二册被称作副册,第三册被称为又副册。   这正册、副册、又副册的说法没有官方认证,但大家是认的!大家都是金榜题名的没错,但内部也要分个高低啊!不说差一个名次就是天堑,至少得分出层次来吧。   这样出来的册子,要配上美人图、配诗、判词等等,精美异常。当场制作完毕之后,会有印刷坊照着刻板印刷,然后大量发行...大家购去或是满足好奇心,或是当成‘消费指南’,所以影响是很大的,受认可极了!   柳湘兰其实也不太敢想红妃第一次就做头甲...事实上,如果不是‘花状元’十拿九稳,这个时候做个‘花榜眼’,以后不能揭花榜了,那多可惜啊!红妃在她看来是有花神的品格的,第一次就能如此,第二次第三次机会只会更大!   所以这一次她给红妃定下的最终目标是做‘探花’...探花一般是从花榜眼,以及二甲花进士里头几名选,年轻漂亮的优先——虽然揭花榜到最后,大家都年轻漂亮,但凡是都有个对比,总有人更年轻漂亮。   红妃年轻不用说,柳湘兰打听过了,这一批三十六个娘子里,红妃年纪最小!三十六人中还有两个和红妃一样是新人。但她们一个比红妃大半岁,一个比红妃大一岁,而且也没有红妃这样突出,根本没法和红妃争!   至于漂亮,这倒是个主观的标准了...红妃固然是美貌的小娘子,可到时候争‘探花’的名头,其他一样有资格的娘子也漂亮啊!所以还是要下功夫,哪怕如今已经是最后关头了,柳湘兰也不忘督促红妃发动人脉——同时她也有用到撷芳园的人脉。   这可不是偏心,其一馆中出个‘探花’,这是对官伎馆有好处的!其二,哪怕是最现实的利益,红妃也没少带来。就像之前的金花吧,张采萍那样单干的雅妓自得两成,其余八成被主办方拿走。   至于另外一些搭灯的雅妓,有的两成自己独得,有的得分润娼馆一些。但因为她们这份上的雅妓都是顶梁柱一样的存在,自己单干轻松的很,鸨母也不敢说什么,反而要小心讨好她们,所以就算分润也不多,就是意思意思。   反而是女乐这边,就和过去所有收入一样,与官伎馆是二一添作五的。   这不能说官伎馆不厚道,官伎馆在女乐们小的时候投入就不一样。而后,她们出道了,官伎馆的招牌也天然为她们增色了不少。至于这之外,官伎身份给她们避免了多少麻烦,那更不必说。   总之,若是有机会做女乐,谁也不会吝惜那份‘二一添作五’的上缴收入!再红的雅妓都是如此!   要知道,当红的雅妓虽然也能结识这样那样的大人物,但她们也避免不开一些小人!妓.女这样的存在,就是扎根在三教九流中的,倒霉一些总有触霉头的时候。至于说为了这样的人往大人物那里告状,雅妓几乎不会那样做。   人情这样使出去有些浪费不说,就是没有人情的事,也不能够啊!大人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或离开东京或抛弃自己了,可这些地面上的小人物却是扎根不动的!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啊!   女乐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了,她们虽然也对外迎客,可本质上却是服务于皇室和东京官场的官伎!小泼皮们来官伎馆撒泼,找官伎的不痛快,官面上是有专门的人来管的!   一边忙着准备最后一轮前的一场私宴,给最后一轮能使得上劲的人发请帖,另一边柳湘兰回忆着自己年轻时揭花榜的经验,传授给红妃。事无巨细说了很多之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道:“说起来有件事与你知晓,方才听说张采萍与郑王大吵了一回!眼下是个机会,要是能拉动郑王偏向你就好了。”   朱英在第一轮的时候通过王阮等人,耍花样给红妃送了金花,这其实就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柳湘兰知道朱英很看重红妃,这份重视是要超过对张采萍的——张采萍如今还在,只能说是朱英不是那样绝情的人!   但心思到了谁身上,这却不是绝情不绝情问题了。   “是为了金花之事吗?”红妃怔了怔,想到了这个。   “有金花的事,但听说不只是金花的事...红妃你是知道的,郑王那样的人,除了自己一票,还能影响许多人的票。本来,那些票也都该是张采萍的,可如今那六七票,分了一半到你身上。金花之事,还没摆到明面上,总能糊弄过去。可这些‘画票’,却是一人一票,有名有姓的,怎么都糊弄不过去。”   “张采萍如今怕是恨死你了。”   红妃对张采萍不喜欢也不讨厌,她能理解这个世道下一个女孩子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心思。但她如今也不过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可悲女子而已,没道理人家不喜欢她、要给她好看,她还喜欢她罢。   “恨便恨罢...她之前本就厌恶我。”   “是这个道理,你宽心些我就不担心了。”这中事经历的多的柳湘兰更不放在心上了,她年轻时也是红极一时的!她很清楚,越是当红,就越会为人所嫉妒!贱籍女子的世界,你平平无奇、泯然众人,那倒是不会被人嫉妒,但那就意味着被轻视、被侮辱。   相比之下,被嫉妒是好事。 第129章 芳菲(3)   众人瞩目的‘揭花榜’最终场所定在了板桥附近的‘十里园’。   板桥附近多的是东京名园,下松园、王太宰园、杏花冈等园都在左近,其中杏花冈还在十五年前做过‘杏花花神’揭花榜最终所在!   而‘十里园’之所以名叫‘十里园’,是因为园中有长廊连接各个可观之景,据说这长廊能有‘十里’!可以说是非常明确地说明了这座园子的景色不一般,到处都很可观!   至于‘揭花榜’这一日,参与揭花榜的三十六位娘子,乘坐一种无顶无遮,近似于凉轿的华丽轿子。打扮的十分姝丽光彩,由四名同样新衣新帽的轿夫抬着往‘十里园’去。轿子周围则是由许多彩色衣衫、头簪鲜花的乐工、妓.女拥簇跟随,场面与仙人下降也差不多了。   一般这些跟随的人,都是这三十六位娘子所在官伎馆、娼馆请来的,乐工到时要为娘子伴奏,女乐、妓.女则是演出时壮声势用的。   这样的场面自然惊动了满城,不少无缘进入十里园一观的城中百姓也走出家来,跟随着盛大的队伍看热闹——其实也不只是看热闹,这么多男女,都装扮一新,身上金银珠翠可不少,拥挤的队伍里遗失一两件也不奇怪。   耳环、指环、花钿、环佩...遗失在路上,一般是不会发觉的。就算发觉了,也不可能为此停留寻找。   这些跟随盛大队伍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一干人专门等着这个!仔细检索这些队伍经过的道路,看看能不能捡到精美的饰物,得一小笔横财——这也是揭花榜日的传统了,时人谓之‘扫街’。   红妃也是在这样的队伍中被拥簇而来的,撷芳园参加揭花榜的女乐,留存到最后一轮的也只有她了,所以柳湘兰做主,馆中全力支持她...像撷芳园这样的官伎馆还挺多的,总共二十七家官伎馆,就算一家只出一个坚持到最后的,也有二十七人了!再加上满城那许多娼馆,总要出一些拔尖的私妓,官伎馆平均也就是一家出一个‘三十六强’的水平。   所以,拥簇红妃的人,大多是撷芳园的女乐。   来到十里园之后,有专人将红妃等人引入候场区——今晚的演出极其盛大,每一个娘子准备的节目都不是简单的,人手、道具都很多,所以候场区总共也分了三个,各占了一个院子!   至于表演区,则是在三个院子共同通向的大花园,这也是‘十里园’中最大最重要的一个花园。   临时搭起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舞台,舞台周围则是一桌一桌的看席。看席总共有九十九桌,每桌可以坐三人,总共是二百九十七个位置!这二百九十七个位置,对应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客人。   只有收到请帖的人才能坐下观看,他们也是最终有投票、商议之权的人。   但观众可不止这二百九十七个,真要是那样,揭花榜最后这一场未免太没有氛围了!   所以除了这二百九十七人,第二轮接到请帖,但最后一轮没有请帖的人也都可以在这一晚入园观看,只不过没有正式位置罢了。   最后,还有一千个入场名额,会有主办方通过各种方式散出——有明码标价卖的,也有被有权力的人拿走送人的。靠着这些门票,主办方真金白银和人情都能换到。   这样,十里园便在这一日容纳了四千多人...这倒不是十里园的容纳极限,像十里园这样的大园圃,春秋游玩踏青的高峰,一日之中同时接纳几万人都是有的。但表演时这么多人要集中在花园这边,就真的有些难了。   就算主办方已经划分出了可以站人的‘看台区’,划分的方式也很讲究,做到了尽量容纳更多人,但到底是四千多人呢!要知道以城里高中常见的规模,一个年级大约千把人,这就比课间操时高中部操场上集合的学生还多了!   即使以最紧凑的方式集合站队,也要不小的空间,更别说十里园这边不可能那样安排看席了。   所以除了凭请帖去坐看席的看客,其他人能不能抢到看表演的位置,就真的要看运气和上心程度了。   在候场区的红妃不用管这些,她只是和这次参与演出的其他人一起做最后的准备。   经过昨日的抽签,她今天要在第十五个登场亮相,表演也是如此——不前也不后的顺序,所以也说不好是好是坏。   是的,揭花榜最后一日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娘子们登场亮相,一个是轮流表演——说是登场亮相,其实也可以说是一次表演,只不过这个表演没法用唱歌跳舞之类的来归类。登场亮相对于参与揭花榜的众人来说也很重要,决定了‘印象’!后世的体育竞技很多项目都有‘印象分’呢,更不用说这种选美活动了。   大家都在这件事上各出奇招,做了种种准备...当然,为了不让正式登场亮相的时候失去新鲜感,保密工作也是要做好的。   红妃正在静心候场的时候,柳湘兰却是脸色有些难看地来了。师小怜见她这样,连忙将她拉到一边去了:“都知大人如何这般作色?”   今天对红妃来说是个大日子,在师小怜想来,就算有什么事,柳湘兰也不该表现在脸上,以免影响到一会儿红妃表演。眼下脸色都没来得及遮掩,显然事情不一般。   “是那张采萍,原来只知道她气性大,性子上来了,什么规矩都是不顾的。如今才知道,她真是、真是...”柳湘兰的脸色可以说是非常不好看了。   听她将事情慢慢说来,师小怜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张采萍找到了自己的热客们,狠狠诉了一回苦...朱英对红妃的那点子偏爱,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毕竟行院之中那点儿男女绯闻能有什么秘密?   都是张采萍的热客,自然更偏向张采萍!她那样柔弱委屈也是少见了,一下激起了不少人的怜香惜玉之情。为此拍着胸脯答应,此次揭花榜,会替她打压红妃——揭花榜时最常见的是捧人,至于打压别人,这很少见。   这不是因为大家都是讲究人,而是为了防止陷入无限制内斗中,反而便宜了别人。   毕竟,揭花榜这种事参与者众多,不是说打压下去哪个,自己就能坐享胜利的。   另外,能被下心思打压的,必定是与其势均力敌之人。在当下,没有防备时是可以被打压一回,可之后呢?人家也是有支持者的!日后反击回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先撩者贱,事后自己被反击时,是绝对不会有人出来帮忙的!   不止没有人帮忙,其他人落井下石也不会被人认为是坏了规矩!   所以,在‘揭花榜’这种场合打压对手,完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不是恨一个人恨到极点,根本不管日后‘洪水滔天’,根本没人用这种手段。   不过,这种手段在揭花榜时使用也确实好用就是了,因为揭花榜最后一轮的投票机制非常特别——看似是二百九十七票,实际上有的人手里的一票远不止一票的分量,而有的人就算手里有票,也等同于没有。   二百九十七人,都是很有发言权的那种大人物,但就是有的人更有发言权一些!投出自己那一票之后,一些与其关系紧密,或者干脆就是想讨好的人,是会跟票的!   而且,在最终投票之前,二百九十七人会聚在一起商议好名次之事!表面上‘商议’不影响之后投票,但这个商议的过程就好像是各大粉头拉票现场,大致也可以统一出一个大概的结果。   所以,真要是有一伙人专门打压一个人,明确表示哪个小娘子‘不行’,其他人是不得不考虑的。   投票的场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大力称赞某人,想要号召大家投这人一票,这是很难的!特别是在候选人很多,大家本来就各有偏好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但若是一伙人专门说某人坏话,其他人哪怕是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也会下意识不再投这个人。   正是因为明白这些,眼下知道这个消息的柳湘兰才会脸色如此难看。   这件事张采萍做的很隐蔽,毕竟这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红妃这边要是提前知道她的算计,和支持她的人一起提前盘算了应对之策,打压的效果是要大打折扣的!   柳湘兰此时能提前这么一会儿知道,已经是她身为官伎馆都知,人脉不俗的体现了。   “这件事不行,眼下也不能告知红妃,若是让她心中忧虑,误了‘揭花榜’之事,那反而不好...我去处置!”柳湘兰这样说着,急匆匆往外走去了。她想趁着最后一点儿时间,邀集红妃那些支持者,说明一下情况。   这个时候说,肯定还是会有影响,但能稍微减弱张采萍打压红妃的效果也是好的!   想到张采萍如此‘坏规矩’,柳湘兰就恨的牙痒痒!恨不得马上结束‘揭花榜’,然后动用人脉打压张采萍...张采萍行事如此无所顾忌,柳湘兰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难道真觉得背后有那许多恩客支持就万事大吉了?   怎么可能!   真要是那样,为什么不见行院中那些红极一时的花魁们百无禁忌?且不说恩客们对她们这些人没什么真心,也就是玩弄一下,不可能什么事都帮忙收拾首尾。就算是他们有的是护花使者的心肠,愿意那样,也得考虑到她对付的人背后有着一样的支持者啊!   有这些支持者在,张采萍背后那些人也会改变态度,至少两不相帮,坐看两个娘子各凭本事争了!而真要是落到那一步,只是私妓的张采萍怎么可能是官伎的对手!   张采萍是第十四个出场的,正好排在红妃之前。直到她出场前,瞿大姐在旁看着,还有些欲言又止——张采萍是自己独门独户‘做生意’的,眼下‘揭花榜’需要帮手,就找了平常多有往来的娼馆,其中自然包括瞿大姐家。   “十三姐,这事大姐原不该多嘴,只是、只是...”瞿大姐有些支支吾吾的,但意思是说明白了的。她用坏了规矩的手段打压红妃,后患可是无穷的!眼下是痛快了,今后师红妃怎么回击呢?撷芳园也不会装死吧。   再者说,张采萍最大的靠山就是郑王朱英,而朱英眼下明显是很偏爱师红妃的。有道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朱英这人再念旧情,张采萍这样欺负人家‘新欢’,也难免惹得他不快罢!   要是朱英因此彻底弃了张采萍,今后撷芳园要收拾张采萍这一个私妓,她是真的很难有还手之力的。   张采萍镇定地坐在镜前确定自己的妆容发髻,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站起身的时候也只是笑笑:“大姐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郑王不会弃我而去的。”   张采萍觉得自己很了解朱英,朱英之所以看重她,从来都不是因为她温柔解意、千依百顺。相反,他就是喜欢她敢爱敢恨、敢想敢做!遇到她不喜欢的事,她就拂袖而去,才不管后续。遇到她不喜欢的人,她就去打压,得不得罪人,谁管?   她和朱英一样,都是这红尘之中不如意之人,出身高贵,然后被命运捉弄,都不能顺心如意...朱英因此怜爱她,也因此愿意看她在他能保驾护航的范围内获得自由,做到他不能做的。   所以,她这样做,才更能让朱英站在她这边。若真因为朱英对哪个新人有了些意思,她就避让开了,那就不是他看重的样子了,反而会让他真的离开她。   张采萍看似鲁莽,其实想的比谁都多...她是绝对不会让朱英离开她的。   “至于那师红妃...她这一路也太顺遂了,就该让她知晓,天下事总有挫折。一个初初成名的女乐,才十几岁罢了,就这样大声势了?此时不打她一头,今后还了得了!”说这话的时候,张采萍漫不经心之下,有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恼恨。   说完之后,有人来通知马上就到张采萍登场亮相了,张采萍这才施施然带着一众人去准备上场。   而就在张采萍上场时,红妃也接到了要登场亮相的通知。张采萍在台上时,红妃就在舞台侧后的位置看她如何登场。不得不说,张采萍是有当红的本钱的,她生的貌美不说,还有一种时下女乐、雅妓们没有的雍容清雅。   女乐和雅妓大多是优待着长大的,很多人物质上的享受不见得比贵籍娘子差,至于每天学的东西,琴棋书画、点茶烧香之类,也和贵籍娘子没甚分别...但假的就是假的,她们终究和真正的贵籍娘子不同。   张采萍就不一样了,她十三岁以前是相公家的千金,贵籍小娘子中的贵籍小娘子!有些东西在别人那里要去学,要端着姿态去模仿那一点儿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气度,而于张采萍而言,就是天然就有的,举手投足便流露出来。   张采萍这一亮相,确实震住了不少人,她在台上与周围一圈看客行礼、交谈,亦是格外高贵大方。从她退场之时,场面上的气氛就可以看出,她成功了。   登场是在右侧后,退场是在左侧后,所以张采萍退场,红妃登场时,两人并没有打照面。但张采萍确实在退场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她十分希望能看到红妃的大失败!虽然她也知道,像她们这样的娘子,只是登场亮相的话,没什么可失败的。   但若是被她的出场衬得平庸无趣,这也算是一种失败吧?她现在希望见到的就是这个。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就在张采萍回头的时候,听到的却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   揭花榜的三十六名娘子,在登场亮相时会有人唱‘出场曲’。这出场曲有的是娘子请人写的,有的干脆是精于诗词的娘子自己写的,像张采萍一惯以文采出众闻名,她出场时唱的那阕词就是她自己填的。   这首‘出场曲’,往往也会作为日后三十六位娘子在簿册上的‘判词’,彰显她们。   此时的词都有自己的词牌,不同词牌的曲子一般是定下来的,能改的就是填词。但也有例外,很多原本的词牌上会有‘摊破’‘减字’等说法,这就是打破原有的乐律的意思。不过这种只能算是小修小改,像推翻原有的曲子重新谱新曲,那是极少的。   因为重新铺新曲的话,何必还叫那个词牌呢?重新定一个词牌就好了。   ‘词’这种文学体裁盛行的年代,也是新词牌层出不穷的年代。所谓的‘词牌’并没有后人想的那样严苛,本来就是不断花样翻新的。   但红妃这‘出场曲’不同,按照之前上报上去的,大家知道这是填了一阕《菩萨蛮》,但现在听着,曲子已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红妃借用了‘山园社’的名头,将词、曲拿了出来,然后由姐姐师小怜领着撷芳园中三四个本功是‘唱’的娘子唱这首《菩萨蛮》...这是后世着名宫斗剧的主题曲,后世听着很有古风,但在此时就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腔了!   只要不是跨度太大,来到了品评者的审美盲区,令其不能理解。优秀的作品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优秀的,这首《菩萨蛮》也是这样。如诉如泣,调子古典优美,明明没有言一字之伤,只是在说闺情而已,却偏偏让人听出了感伤。   当然,这阕《菩萨蛮》的词也填的极好,极其加分也是不得不说的——想要‘出场曲’的词填的好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出场曲’向来是命题作文,描写的只能是出场的这个娘子相干的。   常见的是赞美这个娘子的美貌...这甚至连婉约词都无法概括进去,来去都只能是花间词的套路。   写的多了,套路就容易重复,另外格调也始终没法高起来。   红妃拿出的这阕《菩萨蛮》好歹是温庭筠的作品,温庭筠其人在文学史上还是很有地位的!这种大浪淘沙之后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文学家,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即使是一首描述闺情的简单作品,他也是凭着自己超强的文学功底,使其显得极为靡丽浓艳,而不显俗气。   充分说明了文学的修辞能怎样程度上拯救内涵的荒芜。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明明是最简单、最常见的闺阁情境,却显露出无与伦比的美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听着这首《菩萨蛮》中的反复咏唱,在场有爱好这些的,格外转注。   “这些娘子们往往结交许多文士,其中多有擅于诗词者,今日也听了不少佳作了...可...”   旁边有人接过话头:“可到底是花间词的路子,格调上便不能如何了,能比的也就是谁的文辞更好、风情更甚...这可难了!花间词都被人写透了,如今想要翻出新东西来是不能的。可如今听这阕《菩萨蛮》才知道,就算是花间词写尽了,也自有文学高妙之人,能让人拍案叫绝!”   这纯粹是功力的比拼才让精于此道的人绝望!   如果是比那种一闪而过的灵感,那就算是眼下不如人,也不耽误幻想有一天自己也得到文学之神的垂青。可这种功力的比拼,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却是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写出这样的作品都不能了。   “说起来,这也是‘山园社’写与师娘子的罢?到底是师娘子,结交了一个山园社,好的诗词便层出不穷了!”   眼下没人知道山园社到底有哪些牛人在其中,但没有人怀疑这个‘山园社’的水准。通过红妃往外流出的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足够外人疯狂崇拜了...甚至于很多人,专门去捧红妃,不是因为对红妃本人感兴趣,而是对‘山园社’上心!想通过红妃来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年头掌握话语权的人,无论是宗室、高官,还是地方名士,本质上都是文艺青年。甚至于商贾,做的大一些了,也得沾染一些文气...得到‘山园社’这样的团体支持,红妃确实如最初想的,获得了不少便利。 第130章 芳菲(4)   结束了登场亮相,红妃回到了自己候场准备的院子,撷芳园的人都接住了她。樊素贞笑嘻嘻道:“你寻来的好曲好词,方才在前头唱,我偷偷瞧了看席那边,果然是一个个都呆住了!你姐姐唱的也好,要我说啊,她实不差那些‘如夫人’什么,只不过本功是‘唱’,难得争过其他人......”   师小怜不是那种出道之后能有那么两三年大红大紫,堪称花魁的女乐,她门前就是细水长流,总不差人气,始终能维持一个比较好的情况。她这样的,固然也好,但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冲劲儿。   这样,她在等着升等时,就没什么优势,只能熬资历。而熬资历的话,虽说是排队,但本功是‘唱’的女乐,相比本功是‘舞’的女乐,终究差了那么一点。   “姐姐的唱我是挑不出毛病的,至于熬资历升‘如夫人’的事,未来的事谁知道呢。”红妃没有把话说死,她心里有一些想法,只是没说出来。   正说着,师小怜也带着那三四个唱的女乐回来了。笑着看向红妃:“总算不辱使命,二姐在台上也好...现今,只看待会儿呈演了——还愣着做什么?二姐快去换衣梳头啊!”   “是是是!”红妃应了一声,转身去到给她和她的伴舞使用的更衣间内,换上了待会儿跳舞要穿的衣服。一件石青色短抹胸,一条朱膘色纱线阔腿裤槢,裤腿并不散着,而是在脚腕上方扎了起来。另外,还有四条丝带朱碧各两条,并不挽在手臂间,而是用金臂钏在两边臂弯处固定了一下。   腰上是叮叮当当作响的珠串、金银链子,脖子上戴着结着红绿丝绳的金璎珞。手腕、脚腕上是手环、脚环,金灿灿的,上面錾刻着梵文、莲花、云纹,有铃铛缀在上面,动一动就有清脆的铃声。   红妃走出更衣间,立刻就有梳头娘来给她梳头,梳得一个望仙髻,上结了几根红色发带,另外就是金饰装点。   这梳头娘也擅于化妆,手脚麻利地梳好发髻之后,又取来胭脂水粉,为红妃化妆——说起这化妆,也很简单,就是照着壁画上的伎乐天来就是了——脸上妆粉涂匀,仿佛是一张白纸一样,然后就是在这张白纸上作画。   朱红色的嘴唇,眼尾擦上一抹红,眉目画出菩萨像的慈悲与幽远,额心点的是半粒椭圆珊瑚珠,像血一样红。   红妃画完了妆,再次站起身来时,眼睛似闭非闭。一时之间,连亲手完成这妆面的梳头娘也不说话了,哑口无言地看着红妃——天女,或者说菩萨,就在她手上诞生了,这是真的吗?明明她才该是最清楚真假的那个,但这个时候她却不确定起来。   “我的琵琶呢?”还是红妃的问话打破了突然而来的静默。   樊素贞立刻笑了:“琵琶,对了,你的琵琶在这儿呢!不是我说,我是擅于弹奏琵琶的,琵琶再了解也没有了,你这琵琶算怎么回事儿?既然要做,为什么不做个好一点儿的,要做个样子货?”   她从旁边娘姨那里接过一把琵琶,这个琵琶乍一看像那么回事儿,但只要稍微细看,就知道这不是正经琵琶...这个琵琶非常华丽,木头上有红红绿绿的漆色,又有螺钿之类的点缀,大有唐琵琶的风格。   然而就是这样漂亮的一把琵琶,花了大价钱打造,却是不能弹的。   木头选择了最轻的,而不是最适合造琵琶的,甚至琵琶的大小也缩了快三分之一。很多本来应该是实心的部分,也改成了空心——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减重!   “本来就不打算弹的,这就是一舞具,与跳《春花》时举着的那束花没什么不同...姐姐们是见过那些壁画的,反弹琵琶的姿态,若是真琵琶,哪怕是不用弹奏,也难以为继!只能如此了。”   说到壁画里的伎乐天女,最有记忆点的就是‘反弹琵琶’这一经典舞姿了。红妃上辈子学敦煌舞,用到的道具琵琶都是尽量减重了的。没有人复刻出一边跳舞、一边反弹琵琶的场面,所以这只能是画家们想象中的、属于天女的舞姿了。   很美,极富想象力...大家拿道具跳跳还可以,完全复刻就力有未逮了。   红妃这边做着最后的准备,拿着琵琶适应。其他和她一起排练过这支舞的艺人也陆陆续续换衣化妆,做最后的调试——等到万事俱备时,表演已经进行到第十二个了,紧接着上去的是第十三个娘子。   红妃呆在候场的院子里,也不好去前面看表演,只能听撷芳园的人来去在前台与后台之间,描述之前的表演。   说起来表演还挺丰富的,除了最常见的跳舞、唱歌、演奏乐器,还有人表演别的。毕竟,除了女乐从小学艺,有过硬的才艺,外头的雅妓还真不一定能有顶好才艺——若才艺不出众,这种场合是没有必要现出来的!这种场合,大家都在做比较,一旦表现的才艺不如人,那就是拿自己的短处比别人的长处了!   很多东西,不放在一起对比,还含糊的过去,一旦真分出高下了,是会影响到业内地位的。   像第九位表演的娘子,她表演的就是‘小说’,说了一回《四美图》,极为精彩。就红妃所知,她母亲原来是市井说话艺人,她从小耳濡目染,这方面极为出色。后来出道,也是以说话为本功的。   第十三位娘子表演完毕,轮到的就是张采萍了。红妃注意到,张采萍出场的时候,姐姐师小怜格外不快,听回来报信的人说她的表演如何如何成功,且不高兴呢!   张采萍表演的也不是唱歌跳舞演奏,而是‘合生’。合生是说话四家中的一家,所谓‘说话’,在此时是表演的一个大类,其下可以细分许多领域,只不过其中主流只有四家,分别是小说、说经、讲史、合生。   小说就是后世狭义上的说书了,底本是各种小说话本故事。说经和讲史和小说的表演技巧差别说起来不大,真正的差别在于说的内容。讲史不用说,那就是各种历史上王侯将相的故事,不见得是真的,但终究有个正史野史的底子在那里,像《三国演义》,就是讲史的好底稿。   说经,说的不是经书,经书那么深奥,连和尚吸纳信徒的时候说的也不是佶屈聱牙的经文,而是一个个的故事呢!所以说经,说的就是佛家故事,像《目连救母》就是其中典型了。   相比之下,‘合生’真是说话四家里的异类,其表演关键完全不同...‘合生’考验的艺人的文采、反应力,大概是观众指物出题,艺人能够立刻以此为依据作诗。对于已经熟悉这一套的艺人来说,对反应和急智的要求可能更高一些,毕竟打油诗也是诗,真的是那种口水作品,熟悉之后就和rapper现场掰头一样,总是能做到的。   不过,文采可以决定这一项伎艺的上限。   做的都是打油诗的话,也就是一个街头艺人罢了。可要是能作出出类拔萃、具有文采的作品,那就是风雅了!立刻身价百倍。   很明显,张采萍属于后者,她的‘合生’表演中,每次临场所作诗词,都有可观之处。   对此,师小怜难得刻薄一回:“这就是好了?说不得那些令她指物作诗的,是先安排好了的。至于那些诗词,也是提前写过的。”   “便是有提前安排,也不能人人都安排到,真要是那样,她还与我们比什么比?不比都知道她是第一了。”红妃看的分明,倒是能客观看待,笑了笑:“罢了,快去前头等着罢,都来人催了。”   这是实在话,张采萍要是场上什么都能安排到位,那就说明那些看客们不说百分百,也就百分之七八十愿意配合她了。她要是说话算话到那地步,也确实不用比了,这次揭花榜直接算她‘花状元’就好了。   不过,她的表演里有一些猫腻也确实相对容易。她只要准备好一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佳作,通过间接的方式,让一些看似与她无关的人出相应的题目,然后发表那些佳作,如此就可以收获一波崇拜了。   这些佳作,再配上那些也不算差的临场作品,一次‘合生’下来,就算是表演成功了!   红妃这边的乐工已经在准备位上站着了,要上去铺排、做舞美的人也随时待命。红妃则是和几个同场艺人稍后站着,这个时候还能赶上一点儿张采萍演出的尾巴。   看起来她的表演真的很成功,这一点从场下的反馈就能看出了。   事实也是如此,当张采萍下场,帷幕拉上,舞美上去加紧做准备,前台有两个说话艺人做着主持人的活儿,为红妃这出节目拖一点儿准备时间时。台下有不少人在议论着张采萍,对她刚刚临场作的作品品咂再三。   “了不得,张娘子的才学没得说的!与她论及诗词,平时我是不敢的。”   “是啊是啊,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得我等士大夫就要被她压倒了,岂不羞惭!”   “如张娘子这般的,已经不可与寻常庸碌娘子相比较了...歌舞娱人,但也不过是小道而已。张娘子到底是昔年相公府上的千金,学的是四书五经,诗词书画于她都算是自得其乐的消遣了。”   世人对妓.女的看法也大抵如此,他们并不觉得歌舞是很难的伎艺,又或者说,就算很难,对他们也没有意义。就像是街头表演者的杂技戏法,那也是很难很危险的,但他们并不因为这个就高看那些表演者。   他们看得上的是自己喜欢、自己擅长的那些东西。   所以,即使女乐是以歌舞等才艺为本功的,也十分看重琴棋书画那些东西。简单来说,歌舞决定她们的下限,而那些和本功无关的文人功课,决定了他们的上限。每个成为花魁的女乐和雅妓,在这个时代都算是才女了。   这一点红妃也不例外,她若是没有学识支撑着,只靠歌舞,别人也不会这样看重她。   不过,张采萍格外主打自己的‘才女’身份,搞得人家都说她是才女,仿佛别人凭空矮了她一头一样,确实让人火大。红妃旁边的一个同馆的姐姐听着前头的动静,就忍不住道:“就她张采萍才学出众,是个才女?说的好像谁不会作诗写文,谁不能画画下棋一样。”   “就比如红妃你吧,你的画不是王驸马赞了又赞的?还有你的书法,如今也有襄平公指教,有一两件作品落在外头,懂行的谁不说好...至于写诗作词么,外头没传你的名,可宴会上的应对,你什么时候不足过?”   “倒是让她一个人得意了。”   “罢了,她本就有本事,再者出身不同,人自然高看。”红妃是以纯然客观的视角来说这个的。首先,张采萍确实有才能,不然也混不到如今的地位。再者,她的出身也确实给她加分不少,对于那些男人来说,这位昔日相府千金,确实值得另眼相待。   这些就和一个人长得漂亮,又或者天生歌喉好、舞蹈天赋强一样,只能说是天赋的一种,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张采萍有些地方讨巧了...到了这地步的贱籍女子,谁没有一点儿讨巧,一点儿运气成分?就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外头的议论还在继续,几个张采萍的支持者,是安排在一处的,此时便有人道:“接着便是撷芳园师红妃了罢?”   “正是她...张娘子托我等压一压这小娘子,说起来此事倒是不厚道,大男人欺负一小娘子算怎么回事儿呢?”   “也不能这样说。”说话的是张采萍的热客,眼下正是极痴迷张采萍时:“那小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人好手段,才十几岁,连着做女弟子的时光,出来也才两年。可就是这样,身边就拴住了多少人?风头一时无两呢!”   “如今郑王也偏爱她,明着还是捧张娘子的,可私底下玩花样。却更捧那个师红妃!如今张娘子也是没得法子了,心里痛恨那师红妃,非要用这个法子出气——也不只是出气,还是让外人晓得她不是人人可欺的。”   “如今郑王更偏师红妃的事也不是秘密了,张娘子的体面怎么办?张娘子也是被逼的,不然这样坏规矩,事后要遭清算的事,她怎么会做!”   “确实如此啊...”就是有些犹豫的人也被说服了。   周环可不知道有人暗暗打算搞红妃,他今次是没有看席可坐的,但早早买通了十里园这边的主办方,眼下倒是有个视角很好的位置。他知道红妃是第几个出来的,等到张采萍的‘无聊表演’结束,他立刻精神一振,拿出了百倍于之前的专注。   旁边一起的表兄忍不住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合生’的可是张采萍,那也是如今东京城里屈指可数的名妓了,就这样看不上——我记得不错的话,张采萍陪着郑王去杭州,你那时也在杭州罢?”   “没见过张采萍,不知道她的才貌和名气吗?”   “见过,无趣的紧...说是昔年相府千金,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有人说她也是奇女子,我见了却不这样觉得!所谓奇女子,得有寻常人没有的品格,至于那位张娘子,看似出格,其实再‘中规中矩’不过了。”   周环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直接给出了自己的观感...只能说,喜好这种事情真的是很私人的事。对于周环来说,张采萍没意思,就是真的没意思。相反,他一见红妃,就被她的气质迷住了,这也是没有道理的。   表兄还要说什么,却被周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随着周环的视线望向舞台。果然,之前串场的说话艺人已经退下了,帷幕被拉了起来,红妃节目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舞台上是两扇巨大的素面屏风,加在一起足够遮住整个表演空间的大小。   素面屏风大部分都是素纱,但也有一些图案在上面,烛光映过屏风,像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又像是大漠黄沙,沙丘一片又一片。这时,有皮影人物出现在屏风后,在评分上映出影子来。   先是一个背着箱箧的苦行僧,这是书画作品里常见的苦行僧、取经人形象,所以一出现,大家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背景是大漠黄沙。   苦行僧在漫漫黄沙中缓缓步行,手拄着禅杖,动作却越来越狼狈,好像他要被这片黄沙吞没,就像他之前很多位取经人一样。终于,苦行僧扑倒在了黄沙中,灯光好像也暗了一点点。   丰富的小众乐器,模拟出大漠黄沙的呼啸声中,忽然有若有若无的乐声传来。   就是这个时候,灯光一下亮堂了许多,扑倒在黄沙中的苦行僧皮影也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又双手合十——原来是天际飞来了伎乐天女,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佛国。   因为音乐,也因为舞美的出众,观众们都看住了,忍不住猜测着天际飞来的伎乐天女到底是真的伎乐天女,还是苦行僧的死前幻觉。   忽然,屏风后的皮影没有了,一个真正的僧人身影出现在屏风后,盘膝而坐,仿佛正在入定,然后就是一个伎乐天女的身影。两个影子交叠的一瞬间,屏风被拉开,僧人也消失不见了。   现在,观众的视角就是僧人的视角,所以僧人‘隐形’了。   红妃这个时候就是壁画上的伎乐天女,手腕和手肘支起来,手臂完全露着,如同杨柳枝条一样柔软。看到这雪白柔软的臂膀,凡世间的人就会忍不住向其伸手,仿佛抓住这双手臂,就可以随着天女去到佛国,去到天上。   赤足踏在舞台上,每动一下,脚腕上的、手腕上的、腰带上的铃铛就会‘叮叮当当’。脚做出勾、翘、歪的样子,身体下沉,或推胯,或坐胯——融合了印度舞,复原了隋唐时佛教壁画动作,又加入了古典舞的身韵,以及其他研究成果的敦煌舞,此时表演出来,对于观者来说,就是佛像壁画上的天女活了!   后世人想到飞天,想到壁画,首先联想的就是敦煌莫高窟。其实隋唐有大量佛教题材画作,其艺术风格和敦煌莫高窟的壁画是可以对照着来看的。比如一些隋唐时期的墓葬,墓室墙壁、棺椁上就发现过类似莫高窟壁画的佛教画。又比如说一些隋唐时期的金银器物,上面有浮雕装饰,也和莫高窟的题材、风格有隐隐联系。   至于其他地方的隋唐石窟壁画更不用说,类似壁画都是有的。   后世不说,这个时代却是继承唐代而来,所以很多唐代遗存还处在颇为日常的情况。也是因为此,红妃这样的伎乐天女形象,在观者看来一点儿也不陌生...他们惊叹的是,红妃将壁画上画家想象中的伎乐天女舞蹈复刻了出来。   壁画上有的只是刹那动作,红妃却让壁画动了起来,而且动起来的姿态完全符合他们的想象——对,伎乐天女,佛国的女仙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不是么...后世的敦煌舞虽然是‘新造’的,但‘新造’的基础,除了本就存在的壁画,和可以做借鉴参考的印度舞,本质上却是传统舞蹈的那些东西!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具有华夏传统审美的人会喜欢、会承认的!   红妃这只是‘简简单单’一支舞,但其中却是后世无数专家的积累与智慧结晶!突然被红妃这样成熟地表现出来,确实会带来极大的冲击。   此时的红妃手拿琵琶,站在舞台当中舞蹈,带有西域风情的音乐以琵琶为主。她眼睑低垂,眼睛半阖着的,像是伎乐天女,又像是菩萨在俯瞰世间。   除了她在舞蹈之外,舞台上还有装扮成点灯菩萨的舞伎,她们迈着舞蹈的步伐,点燃舞台上四面布置的灯树。这些灯树也是佛教壁画常有描述的,又一人多高,上面是一圈一圈的轮架,轮架上可以放许多灯盏。   虽然灯盏比起后世的白炽灯很暗,但是数量上来之后,‘流明’也就相应增加了。一时之间舞台上越来越亮,灯火辉煌之间有红妃扮的伎乐天女舞蹈,这下真成了天上佛国了。   壁画上反弹琵琶的姿态活生生出现在人世间,凡世间的人怔忡间,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是一个梦幻而又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一场表演。   怔忡之中,仿佛过了好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正合佛家精义。   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停了,再次只听到了黄沙呼啸声。再然后,苦行僧也出现在了舞台上,与红妃扮演的伎乐天女分据在舞台两侧。苦行僧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而伎乐天女,神色平静,暗含悲悯,真如神佛。   此时两扇素纱屏风又缓缓相合,相合之时,灯树也一树一树灭掉,舞台上的光线暗淡下来。   观众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正是伎乐天女从苦行僧身边走过,若有所觉,如无所觉。   一场表演结束了,周环怔了怔,忽然笑了:“不妥、不妥,师娘子这演的不像了!这哪里是伎乐天女,分明是神,是佛,是菩萨。” 第131章 芳菲(5)   ‘揭花榜’前,李汨如以前一样,得到了请帖...不少人暗自猜测他不会来,虽然他为红妃铺房这件事已经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让一切关于这些的猜测变得不能确定起来。但怎么想,这样过于‘热闹’,过于‘风尘’的集会活动也和他不搭吧。   之前一些需要红妃参与的场合,他也没去,而且他也没有亲自主持红妃揭花榜的事。从这一点考虑,猜测他不会来也是情理之中。   但最后,李汨还是来了,第二场的时候他独自去的,乘坐一只画舫,单单地来,单单地去,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来了。后来知道这件事,还是安排画舫的‘主办方’自己宣扬出去的。不过,这在‘十里园’举行的最后一轮,他是躲不过去了。   只要他出现,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掩人耳目。   最后一场的看席是集中在一个区域的,而且二百九十七个座位,每一个都有名有姓!大家都是京中极有权势的人,简单来说,是同一个圈子的人,再不济彼此圈子也有重合之处。这种情况下,大家彼此认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瞒不过去。   李汨坐在卢绍祯和李尚书中间,周遭的人可不是一下就看到了么。   “我原以为‘揭花榜’之事,不过是一干闲人的无聊游戏。如今从头到尾见证一遍,才知道他们是真费了功夫的...难怪如今各地都流行选美,可最受这等行院子弟推崇的还是东京‘揭花榜’。”卢绍祯身为权知开封府,倒是真心评了一回。   ‘揭花榜’能打造成一个‘品牌’,其他选美都有不及,身处东京,借助了这都城的资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打铁还需自身硬,‘揭花榜’能办的有声有色,它自身的章程、条理、新意、传统等等,都是很值得说的。   不然的话,哪怕别处的选美不能及,东京这边也该有新的选美活动成长起来才是。   对于卢绍祯说‘揭花榜’的话,李汨一言不发,旁边的卢绍祯和李尚书也不以为意。他们都知道李汨对‘揭花榜’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眼下看客们如痴如醉的美人、心笙摇曳的才艺、美轮美奂的布置,于李汨而言,他不觉得享受,只觉得吵闹,只觉得是尘世间烦恼的化身。   这些说到底,这就是世间痴男怨女们欲.望,对钱财,对名利,对性,对一切一切的欲.望都集中在这里了。   他愿意在此忍受原来不愿意亲近的东西,只是因为红妃罢了。   “是啊,天下事,哪怕是这样小道,真要做的像模像样,也是自有一套章程的。”李尚书应了卢绍祯一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忽然说道:“说起来,今早老夫听说了一事,事关师小娘子,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相比起卢绍祯对行院里的是一知半解,李汨不沾不染,李尚书就是行院里的常客了。年轻时他是如今郑王朱英一般的人物就不说了,如今年事已高,没有年轻时那样放浪形骸了,却也没有退出行院,而是转变了自己的角色。   他现在很少单独捧某个娘子,而且捧得力度也很讲究。至于得到娘子的亲近,他不再在意——简单来说,就是变佛了。   与其说他如今是像个男人追求女人,还不如说是一个惜花人在栽培一朵花。他乐于发掘那些刚刚出道,又或者因为际遇不够,被耽误了的‘珍宝’。这些娘子们有些什么麻烦,他也会帮忙解决些...简直像个温厚长辈了。   正是因为如此,李尚书在行院中的消息越发灵通,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事,只要他想知道,就总有渠道知道。他此次要说的事,就是今早有人偷偷递消息给他的——张采萍要下力气打压红妃,有人知道了这事,又晓得李尚书受李汨的托付,主持了红妃揭花榜的事,觉得事情相关,总要报给这个老朋友。   这就是人脉的作用了,李汨如今不在朝了,但身份尊贵,哪怕是皇亲国戚、相公将军,恐怕也不敢在他面前逞强。李尚书的身份也很清贵,但还是比不得李汨...然而,今次这种事,李汨再高贵也没用,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的。   李尚书就不一样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来分说了。   李尚书将事情说了一回,旁边卢绍祯手支着下巴,人都乐了:“这些娘子之间也是这样不平静么?果然如师娘子所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啊...不过,我倒是见师娘子平平静静,从不闹这些。”   “师小娘子就是那般了...也不是她性情与世无争,要老夫来看,师小娘子其实是很有胜负心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尚书摸了摸胡子道:“只是她太聪明,许多事情早早看得分明了,可偏偏看分明了,却依旧得在风尘里头打滚。于是才有这般惫懒样子,懒得去纠缠。”   卢绍祯和李尚书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眼睛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不算特别投入——舞台上的表演还是很精彩的,哪怕是他们这些总能享受最好东西的达官贵人也不能说这些不好,但表演这种东西也就是那么回事!   就像现代人,喜欢追剧、看综艺、打游戏、旅游、逛街等等等等,娱乐方式丰富又有趣,但就是那么多有趣的娱乐活动,一旦最开始的狂热阶段过去了,之后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大家会享受这些娱乐活动,可那种一类娱乐活动刚出来时的那种狂热,终究不见了。   从惊奇兴奋沉迷,到习以为常。   卢绍祯和李尚书就是这样,好的歌舞表演总能见到。这些娘子们纵使为了揭花榜准备了很多,节目也都是第一次公开演出...对于他们看着消遣可以,更多就不成了。   卢绍祯、李尚书,包括坐在中间位置没说话的李汨,其实都不担心张采萍对红妃的打压,会影响红妃揭花榜。因为太过胸有成竹了,李尚书甚至没有特意和红妃的支持者说起此事,只这个时候说闲话一样说了出来。   一来,李尚书知道红妃不是那等没根基的!像她这样的当红女乐,早就不是哪个前辈随便打压的了。她那边敢打压,红妃的支持者这边不防备下,确实可能吃亏,可底子厚实,影响就有限了。   这就像是海上的船只,那等小渔船,一个浪头过来,便是天昏地暗。可要是大宝船,一般二般的浪头,有等于没有,只当是日常了。   二来,这次李汨要来是李尚书提前知道的。李汨就是一尊大神,他人坐在这里,那些人只是支持张采萍,不说多余的话,自然能够平平顺顺。可要是跳出来讲红妃如何如何...话说,他们有那个胆子吗?   想当初,李汨执政,威严敦肃、手段严密,打击豪强时可是给不少人留下了心理阴影的。如今他都离朝了,当年站过他对立面的豪强,还是看到他就坐立难安!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理阴影可是很强大的。   别小看这种心理阴影,若是了不得的大事,这些人或许还会想办法克服一下。但眼下是揭花榜而已,何苦要和心理阴影做斗争...大多数人,要走出自己的心理阴影,都是有不得不这样的理由的!   为了支持自己喜欢的娘子...好像还不至于这样拼罢。   讲真的,张采萍如此...李尚书觉得,要么是这个娘子不知道李汨会来,要么就是不知道‘李汨’这两个字的威力。说到底,张采萍也只是一个雅妓,和权贵们再是交往密切,她也不是权贵本身,不知道里头的道道。   李尚书的猜测中了一半,剩下一半,他是不知道张采萍对朱英的执念,以及他们之间数年纠缠出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相处方式。   “这张采萍的‘合生’还过得去,只是也没有外头传说的高明啊。”等到张采萍快表演完的时候,卢绍祯忽然说道。他之所以有这个看法,一是因为张采萍和师红妃,他肯定站在红妃这边,天然就对张采萍有了点儿意见。二是因为他的视角客观,真的觉得张采萍这段‘合生’一般。   张采萍无疑是个才女,诗词上的功夫,大多数士大夫都是多有不如的。如果只是就‘合生’而论‘合生’,她刚刚那段‘合生’表演,是要压倒开封府任何一个‘合生’艺人的。   但问题是,‘合生’本来就是一个小众节目,要是有哪个说话艺人,‘合生’演的好,达官贵人们也就是笑一笑,打赏一番,并不会因此高看。之所以高看张采萍的才华,不在于她能表演‘合生’,而在于她像士大夫一样写诗作词时,确实出来了一些好作品。   所以,卢绍祯并没有以‘合生’的标准看待张采萍的表演,而是以士大夫写诗作词的标准看待她写的东西——卢绍祯也不觉得是自己刁钻、眼界高,毕竟他就是再不了解揭花榜的事,也能猜出这段‘合生’表演是有事先准备和安排的。   他也是个老官僚了,又是靠能力升起来的,焉能揣测不到这么点儿小把戏?   从这个标准来看,他是真心觉得那些作品也就是及格水准。士大夫们拿出来应付宴饮上的诗词唱和可以,可要搏得这样满场赞誉,就有些过分了吧?   卢绍祯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一是他没有粉丝滤镜,很多人觉得张采萍好,是有偏爱的!就像小粉丝看爱豆们的专辑、电视剧,哪怕是别人都说不好,他们也能夸颜值呢!而若是能有一个不功不过的评价,他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彩虹屁了!   二是,卢绍祯本身就属于这上头比较严格的人,能入他眼的诗词不多...说起来,他还一直致力于通过李汨从红妃那里搞到‘山园社’流出的作品。那些作品,在他看来真是每一篇都是精品不说,神品也是时有出现。   有了那些作品可以欣赏,感觉他的审美标准又被拔高了一回。   “如此也算不错了,是你太挑剔了。”李尚书倒是能客观些说话。笑说之后,又指了指舞台上串场的说话艺人,道:“别说这些了,马上是师小娘子了...有一说一,还真就是师小娘子的舞叫人期待。”   是的,原来看了十几个节目,已经有些惫懒的他们,这会儿轮到红妃表演了,一下就打起了精神。红妃过去表现出的才能,让她的节目没有开始,就叫人期待起来了。在当下,她是难得的,可以不断给人惊喜的艺人。   这个时候,虽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二人中间的李汨,也确实是第一次抬眼认真观看。   屏风后的皮影戏、大漠黄沙的呼啸声、若有若无的神秘音乐、恍恍惚惚的光线,一下将观众们带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代,也有‘舞台美术’,其中华丽奢侈的,也不让后世!但此时的‘舞台美术’终究是探索阶段,和后世成熟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语。而秉持着后世‘舞台美术’理念的红妃,哪怕没办法使用后世那些科技,指导指导搞舞台美术的人,使观众更加享受表演,也没那么难!   黄沙漫漫,取经的苦行僧跋涉在其间,路上所见到底是临死前的幻觉,还是神佛感受到了他的虔诚,让伎乐天女来抚慰他的疲惫?   没有人知道,同时,又是每个人内心都有答案。   红妃扮作伎乐天女出现,四方有点灯菩萨点灯,她就在天上、就在僧侣的幻想中起舞——看到她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只能是天上神国,是僧侣的幻想!人间怎么会有她的栖息地!   世间歌舞,也有表演者扮演仙女、菩萨的,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仙女、菩萨能有红妃这样的‘说服力’...对,就是说服力!   她出现在那里,不是她的扮相、表演的内容告诉观众,她是伎乐天女,大家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就相信了。而是那一刻真的觉得,她就是伎乐天女,伎乐天女就是她——过去,他们也曾因为扮演仙女的舞者服饰光辉灿烂、容貌秀美出尘,而觉得这果然就是仙女。但现在看到红妃的表演,才明白曾经的自己何等肤浅。   不只是壁画上的伎乐天女活过来了,关键是,红妃出现在那里,带有难以描摹的‘神性’。   这和她跳《孔雀舞》时的神性还不太一样,孔雀之灵是自然的神灵,是万物有灵的象征,她的核心是孤独,是纯洁,是自然。她只会向内看,看到自身,向外看,看到森林、天空。而伎乐天女就不一样了,这是凡人的神女,所以她的眼睛会看到凡人。   因为僧侣的虔诚与疲惫,她走出神国,来抚慰这个凡间的行者。   但她终究是天上的神女,不能干涉凡间修行者的福惠与孽力,施予与果报,所以她来抚慰,却不能来拯救。   她本来也不是来拯救任何人的。   半阖着的双目,有的是慈悲悯然,有的也是众生平等...对于神明来说,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他们不会拯救——因为无法全部拯救,所以只能一起放弃!而若是偏爱哪一个,拯救了他,这种偏爱本身就是对其他生灵的不平等!   直到红妃的舞蹈《伎乐天》结束,场下都是一片寂然,与每场表演后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但眼下没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好的,一直关注着红妃表演情况的柳湘兰欢喜的很呢!她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表演者了,所以很清楚,好的表演就是拥有这样的能力。   要么让全场如痴如醉,欢呼不停!要么就是让所有人闭嘴,无法说、不想说。   李汨也看红妃的表演,她不说话,只是结束之后闭上了双眼。旁边卢绍祯见不得他如此,等到场上演过了一两个节目,气氛恢复正常了,他故意拿话去说李汨:“如何,灵均你说方才师娘子的舞如何?”   说到这里,卢绍祯笑得格外得意:“你是修道之人,不理尘俗,要修一个结果...我想,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你成仙了。可如今看着,师娘子明明是红尘里打滚的人,却是先你一步登仙了!”   说到这里,他其实也很叹息:“若这不是真仙、真佛,这世上也没有真仙真佛了!”   他看着闭眼不言的李汨,忽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以一个纯然旁观者的角度道:“我原来以为,灵均你与师娘子,是你要渡她,佛家不是常有这样的故事么,佛门僧侣渡人就是天大功德了,道家也有差不多的。如今看来其实不是,你还不能斩去红尘万丈,师娘子却能冷眼旁观。”   “灵均,不是你要渡她...是她来渡你了!”   大家都是有眼睛的,哪怕看不懂红妃这支《伎乐天》,也能懵懵懂懂感觉到佛家刹那永恒、永恒刹那的微妙。   这里卢绍祯在与李汨说‘渡人’,用佛家之事说他这个道家弟子。另一边就真有佛门弟子,颜色入目,不可自拔了。   看席里有和尚,说起来挺让人说不出话的,当和尚不是要六根清净么!现在来看这些行院娘子选美算是怎么回事呢。   只能说,这种事各有各的说法。   既有讲究苦行苦修,戒律极其严苛的,他们不会和女子同桌吃饭,甚至女子主动碰他们一下,他们不知道,都算是他们破戒了。而除此之外,也有情况截然不同,百无禁忌的——一个传统严格遵守到了极点,物极必反,出现叛逆者,本来就是某种必然。   像济公和尚,都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可以说是将百无禁忌演绎到了极点。   后者在传统派那里,就是异端!但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更为普遍。而且不说那种百无禁忌的了,退一步说,没那么严格,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才是当今主流。那等经营寺庙的,重视修众生,没那么重视修个人,正是大乘佛教,人家自有说法!   另外,如今的生产力被释放出来了,隐隐间可见‘人文思潮’。这种情况下,佛家也不能置身事外,一干狂僧、奇僧也越来越多见了,这些人算是当代版的‘名士’。而‘真名士、自风流’,行事既不受拘束,又自有一种磊落,算是标配。   与妓.女有所往来的奇僧还挺多的。   当然,这种关系往往止于‘交往’这个阶段,不能传出真正的亲密绯闻。   一般来说,双方如果是名妓与名僧,止于‘交往’的话说出来也是一段佳话,名妓可以借此扬名,僧人也没有什么影响。可一旦有了交从过密的绯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世人眼里就是胡闹了!   不过,眼下风气越来越开,也有这也不在意的。   被请来的和尚法号‘慧空’,他的师父是一代高僧,五年前圆寂。在大周佛家这一块他师父影响力极大,若是此世间有‘国师’,他师父大概也能捞一个当当。慧空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当初收他之前,他师父本是不打算再收徒的,就是因为他天资太高、悟性太好,这才破例收他。   他的性情极其不受拘束,当时他的几个师兄要管束他,却被他的师父拦了下来。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他是天生有慧根的人,他这样的人,无论修行路上多出格,等到他有一天悟到了,便能得证真法!他现在种种,无不是他必然要经历的红尘劫难——他不会为这些东西所迷。   因为有师父的这般看重,又因为慧空在佛法上确实悟性超绝,那些苦修多年、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师兄与他辩经,也从来没赢过他,世人也就不拿他当一般僧侣看待了!他行走凡尘间,破戒什么的,大家都很宽容。   慧空此次也坐在看席之中,本来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表演,只是微微一笑,哪怕身处红尘之中,也自有一种佛家弟子的禅意。直到红妃《伎乐天》一舞,他才终于动了,双手合十,低头念经。   坐在朱英旁边的柴琥离得近些,不明所以:“那慧空和尚怎么回事?这可难得了,他竟然也念起经来,这是为自己纵情声色而忏悔么?”   朱英只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并非如此,慧空和尚向来只证心,所以便是身处女乐雅妓香闺,他也自是不动不偏。如今不同,哪怕相隔甚远,只是入目而已,他也要念经——是佛家心动了!”   他完全理解慧空,佛家子弟见佛国天女,目眩神迷而动心,多自然的事啊。   他不是佛家弟子,不也一样动心么。 第132章 芳菲(6)   红妃表演完毕便退场了,一退场便有撷芳园的人接住她。一旁盯着场下反应的柳湘兰两眼发光,笑意盈盈道:“到底是红妃你,别的事上就罢了,唯独这舞蹈,何时都不须担心!这支《伎乐天》,私下我也看你们排过,却没想到真正演出时还能更好。”   红妃一向是现场型选手,而且平常排演的话,哪怕是彩排,也不可能像正式演出一样处处周全。所以此时达到前所未有的效果,红妃本人的心态反而平常。   秦娘姨笑着过来递水:“娘子辛苦了、辛苦了,歇歇。”   撷芳园其他人也围着红妃说话,红妃就是今天最耀眼的明星——本来撷芳园今天就只有一个红妃参与揭花榜,她天然就是‘主角’!再者红妃的表现也确实耀眼,大家看在眼里,自然觉得红妃大大的有前途,而官伎馆里头,从不缺锦上添花的。   “人家都说‘揭花榜’一事,功夫在前头,真等到揭花榜开始了,其实事情也就定下来了。至于我们这些人再用心,那都无关大局。”等红妃坐下,柳湘兰又道:“这话对,也不对!”   “对的话,就不用我说了,你们都有体会。倒是这‘不对’值得说道。”说到这里的时候,柳湘兰露出了一丝得意:“就说我当年最后一次揭花榜罢,谁都不看好,金榜题名已经勉强,更别提更多念想了。但当时我在最后跳了舞,那支舞跳的极好...最后好歹上了正册,名属第六。”   这种情况就算是黑马了,而且是一次揭花榜难得一见的‘大黑马’!也难怪柳湘兰说起这些时,还格外得意。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但还是比不得红妃,红妃这才是第一次揭花榜,就有这般声势,将来还用说?且看着罢,今次红妃捧个‘探花’回馆中是有数的!”   说这话的柳湘兰心里也很感慨,自觉行院里的老人说的确实对!行院女子揭花榜能不能拔得头筹,很早就能看出来!那些刚出来就惊艳一片、大红大紫的,她们在揭花榜上也能轻轻松松。随便尝鲜,也能得到人家努力十几年都不能有的位置。   相反,那些靠着年资积累人脉,慢慢攒出冲击花榜的力量的行院娘子,她们获得的位置始终有限!   这一行讲究个出名要趁早!如围棋界的行话,二十岁不成国手,一生无望!落到行院女子头上,二十岁不大红大紫,那就几乎没机会成为花魁娘子了!   往常也有二十几岁的娘子慢慢红起来,比年轻的时候还得人意的。但这种娘子就算红,也有个限度,终究成不了真正的花魁——真正的花魁天生就是要夺人眼球的,没道理出道的时候被埋没。   “我看着,方才看席上好多官人员外的,都说不出话来了!那些心里有属意的娘子的也就算了,其余人等,好歹能争来几个。”柳湘兰一边盘算着,一边小呵呵呵地说。左右现在也表演完毕了,红妃又表现十分完美,她也不怕这个话说出来,给人心理压力。   二百九十七个看席位置,二百九十七张票。按理来说,每一张都事前有了安排,不需要等到揭花榜的娘子们表演,大家都能算出各自有多少张票在手。就比如说红妃吧,事先就说定了二十五张票,另外还有几人隐约说定,但要是有什么意外,也说不好。   但不管怎么说,大致是有数的。   这种时候,完全没有归属的票,一张也不存在。最多就是有些人有几个选择,不到最后关头,也说不清楚。   而这些说不清楚的,不是三十六选一,一般都是两三个、三五个人里做选择,概率在那里,大家也大概估计得出结果...古人也是有朴素的统计学常识的。   柳湘兰此时敢说红妃能‘争来几个’,并不是信口胡说,而是颇有信心的...只要不是说死了捧某个娘子,票许的清清楚楚,眼下对红妃生出心思了,难免不会投她票以示讨好——每张事先说好的票不是白白给的,事后都是要有回报的!   像红妃这样的女乐,尚有铺床人,大家都是讲究人,不会乱来,但总归有别的方法回报。   至于事先没说好的,却事后有投票的,表面上看不用说什么回报不回报,事实上‘揭花榜’的娘子焉能不有所表示?那等原本就是自己熟人的,特别优待。而不是熟人的,赶紧热络起来也是应有之义。   一般情况下,这种临时投票的行为,对得票的娘子来说,是很拉好感的!有了这样的事在前,再想要结识这个娘子,不知道要容易多少——这种层次的娘子,都是当红的,并不容易讨好亲近。   刚刚柳湘兰一直盯着看席那边的反应,确定那些从未登过红妃门的大人物,也是一样神情恍惚...想要打动这些人,那可不容易!但如果已经打动了,再从这些人那里获取什么,就非常容易了。   这些人都是顶级权贵,再不济也是类似‘意见领袖’的名人!对于他们来说,钱财、权力、影响力等等,其实都是资源,是资源就是拿来用的。他们平常显得吝啬,只是没挠到他们的痒处罢了!而一旦正中当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为什么一些行院娘子善于‘砍斧头’,就是看准了自己要的东西对于这些人来说其实没什么,而自己有着实合他们的心意...她们砍那些人的斧头,他们根本不怕痛,甚至不觉得这是砍斧头!   红妃明明白白地达成了许多女乐的梦想——以才艺打动无数人,让大人物们趋之若鹜。   女乐是以才艺立身的,不管女乐所处的世界是多么‘富贵迷人眼’,她们又因为私妓的冲击,对才艺少了多少敬畏。真实的情况就是,她们始终是以才艺为傲的!每一次看到私妓的‘蹩脚才艺’时,她们往往是最轻视的。   她们对才艺少了许多敬畏,不是因为她们不想以才艺立身,而是真正出道之后就会明白,那些男客们,说是看重才艺,实则就是那么回事儿!相比起才艺,美貌、接人待物的机灵、运气等等等等,似乎哪一点都更重要。   但在她们从小到大的想象中,从来都有自己凭一支舞/一支曲艳压群芳,然后倾国倾城的‘梦’。只不过,对于她们来说,那也只能想想而已。   而现在红妃等于是将梦想照进现实,看看那些坐在看席上的人吧,哪一个不是家财万贯,哪一个不是家世显赫,哪一个不是名重一时...但在红妃的光彩之下,他们全都成了再平凡不过的男人。   他们完全被打动,甚至征服了。   说这些人中有一些因为这时的‘被打动’,愿意捧红妃,给红妃投票,从而讨好她亲近她,柳湘兰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在撷芳园呆了这么多年,作为一个见过许多男人的官伎馆都知,她太了解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男人了。   当他们绝情的时候,曾经欢爱会的女子,可以是一个破盆烂碗,别说是喜欢了,就是看到了都嫌碍眼,只等不及要清理出去!至于这个女子对他有着怎样的感情,以及他抛弃对方之后,对方将会面临艰难的处境,他们是不会管的。   可当他们迷恋日深的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会失去理智,为一个根本不爱他们,甚至正眼都不看他们的女人头脑发昏,做什么都可以...男人和女人,本质都是一样的,一旦迷恋上什么,就会让外人觉得‘不可理喻’。   相比起那些‘不可理喻’,为了讨好佳人,揭花榜的投一票,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他们根本不拿这当施恩,只是迫切地想以此讨好某人,让她看到自己——真要是在佳人面前提这个,还怕人家当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呢!   柳湘兰笑呵呵的:“今日已经见了许多娘子歌舞表演,就数红妃你最出色。”   这还是客气的说法,要不是眼下不是撷芳园的地盘,人多口杂,柳湘兰就要直说红妃和其他人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了!她出现在舞台上,直接将这次揭花榜舞台上的表演拉高了!   大约是心里有气,柳湘兰还补了一句:“你前头说‘合生’的是张采萍,不过是‘说话’的营生,本就不出彩,这下可被你衬得不能见人了!”   ‘合生’这种表演,出现在揭花榜这样的舞台,肯定是有劣势的。但在表演之前,张采萍是考虑不到那些劣势的...人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有偏向,她当时想的是这能表现她的诗才与急智,最是适合她了,真要表演歌舞什么的,才真是给别人做对比项呢。   再者说了,张采萍不是第一次揭花榜了,对于揭花榜里面的门道还算清楚...重点不是表演了什么,事实上只要表演的节目没有出大的纰漏,没有‘塌台’,最后的结果是在之前就能够推演出的。   张采萍根本不觉得舞台上一次表演,能有多大的影响。   当然,她也知道红妃不同寻常,是那种以才艺闻名,舞台会放大其魅力的。但她依旧没太放在心上,这样的娘子每年也有涌现,揭花榜时也不缺这样的娘子。但就是这些娘子,也不见因为舞台魅力出众,就变得不可预测了啊!   事实上,这一点从红妃本人身上也能得到印证,她第二轮揭花榜事先算票,结果也没有超出预测呢。   不过,在看过红妃的《伎乐天》之后,她确实感受到了隐隐的威胁。   红妃上场的时候她本可以回候场休息的院子的,但她没有去,而是在退场的路上停了下来,看红妃要怎么演——即使她对红妃有着这样那样的看不上,《伎乐天》之后,她也得承认,她是有本事的人。   在刚刚舞台上塑造出的虚幻世界外,连她也有一瞬间的动容。   动容之后,她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红妃出风头,她就不高兴!而旁边的瞿大姐,好精明的人,立刻劝她:“十三姐不用多想,那个师红妃确实舞乐出众,她就是以此出名的啊!该有这般能为...若不是这般能为,她能甫一出道就有这样声势?她才多大呢!”   “她这样,是早就知道的。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揭花榜’之事可没有那么容易,从来没有说是看谁歌舞的好,就更看重谁啊!”   瞿大姐这话说的合情合理,说过之后,张采萍依旧不快,但好歹能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了。她扶了扶鬓边的珠钗,笑着点了点头:“大姐说的有理,这世上事向来就没有简单的!且不说这年头才艺什么的,都快成了官伎自矜身价的说辞,根本当不得什么了。就是过去才艺吃香时,说到底也就是歌舞娱人的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呢?”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还带着昔年贵籍娘子的傲慢与矜持。确实,对于真正有身份的人来说,操持歌舞就是贱业!娱乐消遣也就罢了,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相比之下,她精研的书画诗词,却是贵籍娘子们争先用功,能在说亲时抬身价的。   一边说着,她便由娘姨护着回休息的院子了,倒是和退场的红妃差点儿遇上。   而这边,红妃已经完成表演退场,后面还有二十多个娘子要演出,自然是很快接上——节目一个接一个,说起来都很精彩,但像之前红妃那样打动全场,让这些达官贵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却是没有了。   演出进行到后半段,这些人都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同时挑剔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出。觉得好的,喝彩几声,觉得一般的也不会表现出来,毕竟也是金榜题名的娘子了,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只不过可能不对某些人的胃口罢了。   “看来看去,还是红妃最出众...嘉鱼,本王先说好,虽是因你的缘故坐在了这里,本王却没有选张采萍的道理。”柴琥看着台上的节目,踢了一下朱英的脚,漫不经心说道。他本来就不喜欢张采萍,若说以前,有朱英为了张采萍请求他,或许还能考虑。可眼下情况,他已经决心选红妃了!   他真觉得红妃特别对他的胃口,越来越让他喜欢了。   那种喜欢和喜欢一件绝世珍宝没什么不同,但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将对一个物件的喜爱投注到人身上,也不算轻了...为了一副喜欢的画作、骨董、珍宝,满天下搜寻、奔波数载、不计钱财的事儿,在他们也不少了。   “九叔...”朱英难得这样正儿八经叫柴琥,柴琥论辈分是长辈,可到底年纪差不多呢。   也是他知道,柴琥说这话并不是要表明态度、提醒他什么,更多是一种调侃罢。柴琥看出他现在的为难了,如果单纯从本心出发,他当然是想支持红妃的,刚刚他又一次被她迷住了。   感觉从第一次被红妃迷住,之后好几次被迷住,他都有一次比一次严重的趋势。他甚至忍不住去想,红妃只要稍微对他提一提要求,他就会什么都顾不得罢。   但他没法这次支持红妃,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他这个最该给张采萍撑腰的人转变态度,立刻就会引得很多人最后关头改票。本来张采萍的一些票,就是因为朱英才得到的,就像红妃有一些票,也是因为李汨、李尚书灯人才得到的一样。   而且,除了这些人,还有一等人,他们对于自己捧的娘子自有一种十分轻佻的态度。   他们真正当她们是装饰品,一丁点儿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投入。这个娘子走红,有许多大人物都拜倒在她的罗裙之下,那就很好,他们愿意给这些娘子花钱!借此认识一些值得结交的人,另外说出去也是有面子的事呢。   而一旦这个娘子不再那么受欢迎了,他们会立刻弃如敝履!   朱英外热内冷是真的,看起来对红粉佳人们都很照顾,但很难有人真的被他看进眼里。但是,一旦被他看进眼里了,他这个人也不是那等绝情寡义的...他没法亲手将张采萍推入那等处境,即使他现在眼里只看的到红妃。   柴琥大笑,不再说话。不过他知道,朱英应该已经计划着和张采萍结束如今这种特殊关系了,毕竟他如今包占着张采萍,想要在红妃这里多花些心思也显得唐突——这样的决定,对张采萍肯定是没好处的,但这就是行院娘子与客人了,都有分开的时候。   朱英多少有些情义,没有在揭花榜之前就分手,在柴琥看来已经够意思了!不然要如何呢?就因为朱英包占过张采萍,所以要和她干系一辈子?行院里没有那样的事!   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舞台上,又是小半个时辰,这场漫长的晚会终于结束,此时已经夜深。   不过这些揭花榜的娘子也好,视揭花榜为盛会的行院子弟也罢,大都是夜猫子!此时是黑夜没错,却也是他们精神真好的时候。更何况,三年一次的揭花榜即将揭晓结果,大家都兴奋的很,别说精力不济了,根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舞台上有艺人表演,但这时没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只当他们是这场盛会的背景。看席上的二百九十七人去一旁的小楼中开会商议,其他观众则是在原地议论纷纷。至于那三十六名娘子,此时也渐渐换装完毕,等有投票权的人回来,台上的演出结束,她们便出现在台上。   三十六人,像‘八’字一样在舞台上排开,红妃发现自己被引到了舞台右边最靠里的位置,略微抬了抬眉...右边和左边各有一个最靠里的位置,这就是后世所说的‘C位’了。而有些事虽没有明说,却是确实有的。   一般来说,‘揭花榜’时最后一次露面,等待宣布结果,站位大有讲究!‘C位’的话,往往一个是花状元,一个是探花!所以当她站在这个位置,不听结果也知道,她是探花、状元二选一了。   这边没宣布结果没错,可那边都计票了啊,有些事已经为‘主办方’所知了。   这个结果不可谓不好,以至于台下柳湘兰看到这一幕,立刻露出了笑容。虽然心里觉得红妃选‘探花’很有优势,而且就算没有探花,红妃的排名也是有保证的...但真的吃下定心丸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很快,主办方这边派的代表拿到最后结果,开始走上台前宣布此次揭花榜的名次。而为了留足悬念,照惯例先念的是‘副册’的娘子,也就是13至24名...一些人就纠结了,一方面希望叫到自己的名字,另一方面又怕听到自己的名字,觉得没有尘埃落定的话,自己说不定能上正册呢!   等到‘副册’宣布完毕,自然是又副册的,这次念排名是从前往后,眼下还没听到自己名字的又纠结了。希望自己的名字快些被念到,至少不要垫底啊,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被念到,说不定还有希望被抢救一波呢!   直到又副册念完,气氛进入高.潮!   此前,金榜题名者并不只是念个名字就算了,她们还有相应的评价什么要当中宣布,另外又有人捧着‘奖品’来——都是金榜题名的,各由一旁的司仪簪花一朵,并送上一些小东西。   又副册的是珊瑚手钏一对、香珠一盒、银子打造的秋海棠盆景一座(盆景下有数字,对应这个娘子的名次)。副册的则是碧玺手钏一对、香扇一对,金子打造的秋海棠盆景一座(大小还要比银子的小不少)。   等到正册,旁边捧东西的托盘里放着翠玉手镯、珍珠凤簪,以及玉石的秋海棠盆景等物,另外,还有一比一复制的金花一朵,这是要给‘探花’簪花用的。   判词、评语,一一念来,正册是倒着念名次的,这下大家终于不用纠结,只希望晚些念自己的名字了。   念到只剩下三个名字时,红妃有些发怔了...因为她分明记得,探花不会用头甲的,而现在没有念到她,她就肯定是头甲了——但她所站的位置,明明不是花状元,就是探花的! 第133章 鲜花着锦(1)   红妃静静地站在台上,等着最后的结果。此时,台下的人也意识到了什么,等到两位花榜眼的名字被宣布,主持宣名的名士终于最后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是红妃登场亮相时念的诗,按照惯例,此刻是作为她判词用的。判词念完,名士又评道:“汴水神妃原姓师,可爱深红爱浅红。”   红妃被点为了此次的花状元...说真的,这一刻,不少人都很意外来着。但很快又觉得,这个结果也挺说得通的。红妃的资历确实是一个弱点,只是一个新人女乐而已,就越过那么多‘前辈’、压倒众人,确实少有。   但除开这一点,她又有哪里不够格做‘花状元’呢?揭花榜这种事,点评起来也就是才、容、言、艺四项而已,才是指才学,一般私妓不讲究这些,但雅妓和女乐结交的都是上层人士,内里没货的话说话都说不到一起。   容则是指容貌,选美选貌,没毛病,不需要多说。至于言,表面上是说言辞、言谈,其实是指接人待物这一大项,这一项上得高分,需要本人口才好、反应灵,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最后的‘艺’再明显不过了,唱歌跳舞、弹琴画画、猜谜说话等等,都贵拢在这里头,就是才艺而已。   红妃的才艺、容貌不用说,才学也是女乐中出色的那一撮,只不过相对而言没那么出名而已。‘言’在外界一般的评价里,差了些意思,因为她真不是接人待物的高手,但她其他方面的素质太出众了,这一点问题也就是白璧微瑕。   事实上,揭花榜说是要选才容言艺四样俱全的,但四样都要有,而且每一样都做到极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历年的头甲们,也不过就是两三样特别出色,一两样差了点儿意思。   而且话说回来,四样俱全的真的就会更受欢迎吗?这种事还真不见得!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人格魅力,大而化之也可以说是‘路人缘’。后世真有那种各方面都很出类拔萃的练习生,出道之后却不一定比一些有‘缺点’的明星更红。   总之,单纯从个人的资质,以及背后支持的力度来说,红妃本来就是有力竞争者!在她‘金榜题名’之后,外界根本不去猜她能不能进正册,而是讨论她是会一次进入头甲,还是做个‘探花’。   认为她会成为这一次揭花榜的‘探花’的比较多,一是她确实完美符合对‘探花’的定义,往年被点探花的就是她这种特别年轻、特别貌美,而且甫一出道便风头无两的。二是,点为头甲之后,就不能再参加揭花榜了。   像红妃这种花状元苗子,只是第一次参加揭花榜而已,根本没必要眼下就奔着花榜眼去啊!哪怕是她的支持者,也会倾向于她在二甲里拿个好名次,然后点探花,而不是挤进头甲之后成为花榜眼,然后再也没有做花状元的机会吧。   她可不是那种出道十来年,这才积攒出冒头的资本,而且根本不觉得自己还有下次入头甲的那种娘子...相反,她属于‘年少成名’的典型。她的保底起点,就已经是很多娘子想都不敢想的终点了。   眼下,红妃一举成为花榜魁首,当选‘秋海棠仙子’,意外是意外,但转头想想也就没有那么意外了——自从也揭花榜的传统开始,每隔十几年几十年,总会出这么一个娘子,无视所谓的‘资历’,该上位就上位。   所谓‘传奇名伶’‘绝代佳人’‘一代花魁’,本身就不该泯然众人,还要和‘一般’的娘子那样争着上位...一代一代去数,真正留下大名、成为一代人记忆的美人总是这样,从一开始就会显示出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资质。   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并不能察觉到她们远超其他人的事实,只是觉得她们比其他走红的娘子稍稍出色一些。当超然之人就生活在身边的时候,人就不会觉得那么厉害了,只有从后来者的角度看,才能看的分明。   周环的表兄就为红妃成为花状元而意外,周环却是点醒了他:“师娘子不是一般行院女子,说不得后人提起她,就如同我们如今提起苏小小、上官清、胡三娘一样...说起来,上官清原就是东京女乐,她揭花榜时不是也一次当选花状元?”   苏小小、上官清、胡三娘都是先代名妓,名噪一时,是词客诗人文章里的常客,说不得再过一些年,还会成为‘典故’一样的存在呢。   对于周环的说法,表兄有点儿不乐意了,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上官清正好退籍,他可不是与这为传奇名伶擦肩而过么!   因为他成长过程,见多了当时的文坛大佬对上官清极尽吹捧,在诗词文章里她仿佛是真正的仙子,他对上官清是充满想象的...然而,他并未见过上官清,上官清退籍之后,京师就不再见她,有人说她隐居了,有人说她与自己真正爱人一起生活了,说什么的都有,总之人间不见芳踪。   也是因为如此,上官清在表兄这里,始终是完美的、梦幻的。   表兄承认红妃很出色,但很排斥周环拿红妃与上官清并列,皱眉道:“或者有一日,师娘子确实能与上官娘子并列,说不定在后人眼中,她还要更出色些。可在如今,师娘子可比不得上官娘子!”   不在江湖的人才能成为‘传说’,地位超然、无法比较!而在江湖的人,哪怕再出众,也差了点儿意思。表兄也是个想得通的人,只可惜人之为人,常常是想得通,想不开!   对此周环只是笑笑,不与他争,转而看起台前情形。   台前,红妃身为此次揭花榜的花状元,立刻被一众穿红着绿的年轻男女拥簇住。这些人都是主办方找来的行院人家男女,年纪只十三四岁,个个唇红齿白、清清秀秀的,打扮的粉妆玉琢,聚拢在一起,恍若仙娥仙童。   这些少男少女,其实不止拥簇住了红妃,也拥簇住了其他金榜题名的花进士。而根据名次高低,这些人身边拥簇的少男少女也是有多有少。   这些人将红妃等人拥簇到了另一处馆苑,为她们重新梳妆打扮。像红妃,就是梳了高髻,簪插的饰物也极尽华丽!至于身上穿的五彩丝衣如何锦绣辉煌,更不必说了——这就是书画上神妃仙子的样子。   后世对仙女的想象,常常是‘小龙女’的样子,一身素衣、不染纤尘、发如鸦羽、缺少血色...古人对神女的想象,一般不是那样。因为古代是手工业社会,各种工艺也不发达,所以古人对色彩是非常向往的。   普通人家的衣服常见布料的本色,再不然就是少用染料,染出来的颜色不甚鲜艳...古代的染料和染工可不便宜,染过色的布料常常是没有染过的两倍价!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不是真有需求,该如何选择是明摆着的了。   而且,就算是贵族,在衣服首饰的颜色上也不是总能心想事成的...美妙的、复杂的颜色,从来是身份的象征。   所以,画卷上的神妃仙子向来都是服锦绣、饰五彩的样子...这也是为什么王熙凤那么艳丽的打扮,却被形容‘恍若神妃仙子’的缘故。像王熙凤那样华丽的,才是最普罗大众的神仙样子。至于色彩比较浅淡、脱俗的妙玉,虽然也是传统中女神仙的一种样子,但终归不是‘主流’。   等到装扮一新,又有人递来一个花篮,花篮不是随便来的,而是一个插花作品,所以看上去格外和谐美丽。这个花篮使用了各种颜色的秋海棠为主材,契合这次揭花榜的主题。而现在就由红妃提着这个花篮,在其他三十五名花进士的拥簇下往外去。   ‘花车’早已准备好了,这是四轮的大型马车,每辆车有十二匹马牵拉!这种四轮车因为灵活性不够,使用范畴有限,只在运货量大的野外平原地带比较常见,一些大车行有这种车。   而如今,揭花榜之后的巡游,也用这种车。   这种车本来就没有棚子,花车改用这种车之后也没变!在精美的车架、拉车马上,都装饰了很多仙花、彩绸,红妃这些‘仙女’们接着便登车——花车总共有三驾,一大两小,除了打头那一辆十二匹马拉的,之后还有两辆八匹马拉的。   红妃自然是登上了第一辆,不只是她,还有正册其他十一位娘子也会上这辆车,其他娘子则上另外两辆。   三辆花车前后都是步行走路的少男少女,就是之前那些拥簇红妃等人的!他们扮作了仙娥仙童,为这些神妃仙子开路,服侍他们——打头有人开道,然后又有人放一路放焰火,至于吹奏乐器、为神女们捧仪仗的,更不必细说。   再加上花车出巡之后,原来聚集在十里园的看客们都乘车拥挤跟随...这样大的排场,自然惊动了全城!   此时的东京城是没有宵禁的,但到底是古代人,不可能有现代人那样丰富的夜生活。事实上,哪怕是现代社会,除了一些特殊街区,一般街道晚上也不可能和白天比人流量。所以,在后半夜的当下,按理来说,外头街道上应该已经很安静了才对。   但并非如此,真要是那样,此时花车巡游,就不像是神女出行,而是夜游神率领地府小鬼出巡了!   因为都知道今晚揭花榜,也知道揭花榜之后有惯例的巡游。所以今天的东京城内,就和元宵那几日差不多,是真正的通宵达旦庆祝。花车巡游走的是大街,更是不缺少人,事实上,都有些人满为患了。   京师百姓爱看热闹,都想看看三年一次的揭花榜,选出了怎样的美人。   其时是晚上,就算有灯火,也不可能像白日那样清楚。再加上‘神妃仙子’们都装扮隆重,粉妆玉琢、珠翠闪耀,其实根本看不清人。但就是这样,才越发显得她们不似凡人、恍若仙女!   所以说,女乐、私妓们都用浓妆(现代人眼中的浓妆,但在历朝历代对比下,已经算薄妆了),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了想要借此匀净肤色、显得面如白玉,也是因为,在她们出动的晚上,烛火灯光下,还真要用这种浓妆才美!   所有人都知道,头一辆花车中,站在当心,手拿花篮的就是今次的花状元,也是她来扮演‘秋海棠花神’。很快,连路人也晓得,她名叫师红妃,是官伎馆撷芳园的女乐——才十几岁,去年还是女弟子,今年第一次揭花榜,便点中了第一!   这是什么,这就是不一般呐!   揭花榜是有着很强出圈能力的活动,因为其联动了各界...哪怕是对行院不感兴趣,也不关心有哪些新出头美女的人,也肯定知道揭花榜这件事,也被动接收了关于揭花榜的种种消息。   红妃原来就是当红女乐,但这种当红就是行院子弟、达官贵人中出名,并没有破圈。以一个女乐来说,其实那也够了,很多走红的女乐最多也就是做到那种程度...至于说出圈,出圈对她们来说其实没有太大影响。   圈子之外的人就算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又如何呢?且不说那些人不会轻易涉足行院,就算涉足行院,也没有几个人能登上她们的门槛吧。   但没有出圈的女乐、雅妓还是争着出圈,参加揭花榜格外积极!所以,出圈看似没有太大影响,实则影响深远。简单来说,一个女乐、雅妓有多大名声,是能影响到其身价的!她们的客人们,在她们身上花钱的时候,是会评估她们的价值的。有名气的价值更高,客人们更舍得下血本,这完全符合逻辑。   这就像红妃曾经知道的东瀛娱乐圈,写真明星、地下偶像、深夜节目主持人,甚至是大公司的艺人,他们常常被邀请去吃饭,出场费明码标价(对外说是车马费)。至于定价的标准,就是名气。   你出过写真,出了几本?你有专辑上市过,卖了多少?地下偶像的话,人气又是什么程度?总之,这些东西都被量化了!很多时候,这些人只单论长相、素质等的话,其实是差不多的,但就是有人车马费拿的更多。   人的心态就是如此,愿意为‘名气’支付溢价!   想到自己要接近的这个娘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是多少人的女神,很多人心里都会多一分满足和期待。   此时,和红妃同一花车的其他十一名娘子都是十分羡慕她的,虽然她们也都上了正册,‘前途不可限量’,但和红妃的格局也是不同的了。   且不说,‘花状元’作为第一名,比起其他人就是超然,世上多的是人知道哪一年的花神是谁,其余就再不知道的!就说红妃的年龄,也是其他人羡慕不来的。她才多大啊,就算把女弟子时期算上,她也只能说是前年出道见人。   有的人二十大几才能揭花榜时得一个结果,借此多拢些客人、多砍斧头搞钱。可即便是如此,她们的花期也将近了!女乐们在这种事上特别吃亏,她们退籍是有说法的,若不是做了都知,可以顺势迟两年退籍,其他普遍都是三十二□□籍,最晚也不超过三十五岁。   退籍之后,至少名义上她们就得隐退,不能再在行院里厮混、维持奢侈生活了。   私妓在这一点上灵活一些,但意义其实也不大。年纪到了,门前冷落也就是很自然的了。这一方面是年老色衰。她们这一行,生活作息不健康,化妆更是家常便饭。而此时的化妆品,能够一时修饰容貌,长久却是有害的。所以三十几岁年老色衰很正常,甚至很多人不到三十岁就不敢让人看卸妆后的样子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喜新厌旧。后世见识过娱乐圈经纪公司推新人的就知道,一个明星的地位、名气和吸金能力有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人们奇怪于刚刚冒头的新人,怎么比老一辈更容易拿到大合同?觉得那些金主爸爸是不是猪,是不是里面有什么PY交易。   事实是,涉及到巨额金钱,PY交易就往往只是交易里的添头了,大家出来做生意,都不是傻的,最看重的还是钱。之所以选那些看似路人缘不如前辈、没什么作品、只是刚冒头的新人,是因为他们有吸金能力啊!   现实就是,不出钱的喜欢真的没有吸引力。   出道久了的明星,名气是有了,但他们的粉丝也佛了,甚至不一定有常常刷频的那些狂热粉丝——不少人知道他们,也有一些人确实很喜欢他们,但为了这份知道和喜欢,就搞一些大行动,这是懒得搞的。   人这种生物,真的就是喜新厌旧!对于明星来说,想要维持还是新鲜面孔时的热度,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热度走势只能是抛物线。   所以,那些私妓就算还能在行院中再厮混几年,意义也不是很大,到了时候她们就得走人,后面总有如花似玉的新人顶替她们。要么降身价,要么就离开...若不是没有攒下养老本,一般曾经当红过的雅妓都是无法选择降身价的,那意味着今后她们就是行院里的笑话了。   红妃就不同了,早早当选花神,今后就能吃这份红利十几年了!真是出名要趁早的真实写照啊。虽说,随着时间推移,红妃也可能会维持不住现如今的‘热度’,但再怎么说,她都有个底限,总归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且,其他娘子心里还有一个不愿意想的可能...像红妃这种,其实就是奔着一代名伶去的,若真是那样,她再红十几年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总有一些人,能够打破所谓的‘常规’,和别人根本不一样。   能以一个贱籍女子的身份,达成‘名留青史’的成就,这本身就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所以,能达成这个成就的,以‘非常人’,行‘非常事’,真没什么奇怪的。就像之前周环提到的苏小小、上官清、胡三娘等人,她们就丝毫没有不再鲜嫩后,‘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困扰。   世人知道的是她们永远备受追捧的样子。   当然,这些娘子们酸红妃归酸红妃,却也有一个限度。一者,今天是她们风光的好日子,就算是一些觉得自己能有更好结果的,也遗憾中带着轻松(就像是高考状元的苗子,结果考了省里前十名,还是清华北大都可以去。心里即使遗憾,也会迫不及待享受高考之后的轻松吧)。   二者,大家也是无冤无仇的,而每次揭花榜总有人是花状元、花榜眼,有人等而下之。这都是惯例了,这种‘酸’自然也就常态化了,没有特殊的原因,回头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可‘例外’总是有的,眼下张采萍与红妃可不是‘无冤无仇’!她都恨死红妃了。   张采萍在此次揭花榜中,名次排到了第十一,比她上次还要差!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虽然不笃定花状元一定是自己,但头甲总归有些把握——这也是外界的看法。事实上,要不是她被看好,外头拿揭花榜开盘的,也不会将她的赔率定的比较低了。   她名次不好,她决心要打压的红妃却成了‘秋海棠花神’,她认死了是红妃耍了手段!现在还不知道那二百九十七名有投票权的贵人是怎么投的票,但张采萍就是这样觉得...她自己用上了打压的手段,自然也觉得红妃可能使用类似阴招。   眼下红妃是‘秋海棠花神’,一身装扮最为隆重炫目。她却只是排名第十一,虽说上了这一辆花车,可还不如不上呢!因为排名不好,她的站位也就相当差。正在红妃的斜后方,简直就像是她的侍女了!   其实,每次揭花榜只有一位花神,其他一起参与花车巡游的娘子,含糊的说都是‘神妃仙子’,但真要追究起来,也确实都是花神的侍女。   然而张采萍可不管那些,她只是感到了极度的难堪...她也是成名已久的名妓了,向来自诩出身与他人不同,是真正的贵女,只是因为时运不济,这才一朝跌落下来。然而今朝,二十几岁的人了,却要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身后妆丫头!   这是何等屈辱啊! 第134章 鲜花着锦(2)   揭花榜是七月事,而七月又正是由夏入秋时。七月半中元节一过,便是白日依旧酷热,晚间也能感受到分明凉意。一日凉过一日,睡眠时忘了盖被,第二日便会鼻塞不适——这种节候变化,当然很重要,哪怕只是少了一些暑热也是好的。   不过,七、八月入秋转凉,却不招官伎馆的女乐待见,因为这个时候属于官伎馆的淡季。‘四时四节’大肆开酒席的日子都挨不上(立秋刚过,重阳不至),唯独有个中秋节能热闹一些,但中秋节此时已经有了合家团圆的含义,大多数人都是要回家过节的,再加上宫中中秋宫宴要用人,女乐就算不参加中秋宫宴,也得‘待传’呢!哪里能开张‘做生意’。   所以,七、八月间的女乐们,往往就是几个堂差,再不然就是有些热客补贴自己,在自己这边博戏...大概是没有大家争先花钱的气氛,这个时候平素该有的零星开酒席,也不见了。   往年情况就是这样,但今年是个例外。今年轮到了揭花榜,而且还是秋海棠花神这一主题的——秋海棠对应的是七月,所以今年揭花榜的月份也是七月。   有揭花榜这样的大活动,气氛可不就热闹起来了么!行院里难得如此盛会,一时之间整个行业都十分景气!这和一般想的,客人的钱都花在揭花榜的那些人娘子身上了,其他娘子反而情况不妙不同,由揭花榜的娘子带起来的金钱雨,显然也惠泽到了其他娘子身上。   只能说,一、花钱这种事果然要讲气氛,其他人都在大把大把撒钱的时候,冲昏头了,平常不花钱的也会花钱。二、娘子们果然还是差了些,不是那些有钱人口袋不够深,而是她们不能让客人掏钱...只要愿意掏钱,总有更多钱可以拿出来。   就在大家感叹真是好时候,急急忙忙赶制新衣服、购买新首饰,将多赚的钱找地方花出去时...好时候戛然而止。随着揭花榜结束,所有人也像是经历了一场狂欢,精神欢愉的同时,疲倦也不能忽视。   这种时候,当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起来也只有此次揭花榜的赢家们才能在揭花榜结束之后,继续‘景气’!而所谓的赢家,自然是那些新出炉的‘花进士’们了,新科进士正是受追捧的时候,趁着眼下机遇好,那些没有被包占的私妓、没有被铺床的女乐,都赶紧从追求者中挑选有意给自己撑场面的人。   都知道,包占一个名妓、给一个女乐铺床是非常花钱的。所以即使是有钱的达官贵人,要做这种事也不是张口就来的。一般来说,他们喜欢花‘小钱’,占点便宜就是了,至于维持一段稳定的关系,这需要认真考虑。   所以,哪怕是名妓、女乐,也不是随时都有合适的人包下她们、给她们铺床的——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名妓和女乐就有了撑场面的,这个‘撑场面’,既是金钱上会给他们资助,也是其他方面会做他们的保护人。   别看名妓和女乐都很有钱的样子,实际要维持场面也是很难的。如果有一个撑场面的,就等于说是有了保底,然后再随便做做,也就能过的很滋润了。   眼下她们是新科进士,正是有人迷她们、愿意为她们花钱的时候,可不是得在许多热客中周旋,占足了好处,然后从中选一个最合适的人包下自己,或者给自己铺床么!   因为这阵风潮,这些新出炉的‘花进士’们门前可热闹了...就是看的其他娘子生气、泛酸。   花进士们都或多或少有所获益,但要说的话,肯定还是‘头部’们最滋润了。不管怎么说,金榜体面的三十六名花进士,就是比七十二名副榜花进士更受欢迎。而三十六名正榜的花进士,又分出了正册、副册、又副册,身价也是分层次的。   甚至就连正册内部,也有自己的鄙视链!头甲就是头甲,二甲就是二甲,就算同在正榜,那也不是一回事!人家说‘焚香礼进士’,指的也是头甲进士啊!   当然,站在众人顶端的,还是红妃这个‘花状元’...事实上,她和花榜眼们之间的差距也是最大的,比十二名和十三名之间的大,也比三十六名和三十七名之间的大——还是那句话,大家都知道第一是谁,但第二是谁就比较考验人了。   第一是‘天下谁人不识君’,第二就差那么点儿意思了。   红妃身为头部中的头部,揭花榜产生的巨大利好,她能吃到最多的肉,这也很正常...事实上,如果没有这样的利好,这些花魁们也不会为了这个快打破头了。   从揭花榜结束,第二天开始,撷芳园就连着摆宴席,以红妃的名义宴客。这是流水席,喜欢红妃的人都可以来,不用给官伎馆花钱——然而说是这么说,但凡是常在行院里走动的,这个时候也不能白吃白喝啊!所以会送贺礼。   祝贺红妃成为了新任花神。   这些礼物有的薄,有的厚,但再薄薄不到哪去,厚起来却容易没有上限...而且,难得的是这次是‘礼物大批发’,和平时难得有一份厚礼可不一样。   另外,那些支持红妃,在揭花榜时给过她助力的,红妃也按照惯例写信答谢,随信而去的时候还有一份小礼物。礼物相对于这些人的身价来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代表红妃的感谢。   这些收到礼物的人也会有回礼,主要的说法是,红妃身份不同了,各方面的需求会更多。送些‘薄礼’是为她添妆,使她少忧的意思,请她不要嫌弃礼薄...送来的回礼也确实多是簪环首饰之类。一些特别体贴的,送的还不是打造好的首饰,而是宝石、珍珠之类,东西送来了,红妃自可以尽情攒造自己喜欢的首饰。   除了这些,红妃还要尽量在各大瓦子之间赶场,进行表演。   这是很久以前揭花榜留下来的传统,现在揭花榜已经和普通百姓无关了,完全是权力、金钱的运转。但揭花榜一开始的时候,还真在意过‘民意’!被选出来的花神以及其他几个名次靠前的,要免费演出数场给普通百姓。   此举意在告诉百姓,选出来的几个佳人真的很好,之所以选她们,是选的人有眼光、够公正。   如今揭花榜的性质变了很多,但一些传统倒是留了下来。而且哪怕是那些平常不爱在瓦子演出的名妓、女乐,也愿意在揭花榜之后免费演出,那代表的是地位,是只有极少数行院女子才可以得到的面子。   至于红妃,她本来就是愿意在瓦子里演出的,就更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免费演出中,演的最多的就是红妃为揭花榜准备的新舞《伎乐天》,而这支舞也征服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名气大的不行。   就这样忙前忙后,直到中秋节都过了,红妃这边才能稍微空闲些...当然,她能空闲一些,不是因为请她的人不够填满行程,这完全是柳湘兰过滤了又过滤的结果。此时一般人在撷芳园前面排队花钱,真要花到一定程度才能见到红妃。   这也符合顶级女乐的派头!   二十多年前撷芳园也曾出过一个顶级女乐,那个时候柳湘兰都还只是新竹学舍的学童呢!但她是眼看着那个姐姐是何等风光的,别的不说,有好多客人,在前面楼子里花钱,就喝酒、请娘子侑酒,就要弄一年!之后才谈得上给那个姐姐送礼、讨好她,有机会匆匆忙忙见一面。   至于说细细说话、关系亲近,那就没准了!有的人合那姐姐的眼能快些,有些人感觉普普通通的,两三年了,连那个姐姐的小院都没有进去过呢!至于说不合眼的...不合眼的就没有说法了。那个姐姐又不差客人,何必难为自己,和那些不合眼的客人虚与委蛇?   这一日,夜已经深了,这时本该是红妃回撷芳园的时候,却没有回去,而是和严月娇一起去了花月阁鸨母的私宅。   花月阁这样的高级娼馆和撷芳园这样的官伎馆是不一样的,官伎馆里住的女乐,虽然和私妓一样打开门来‘做生意’,但她们本质上还是官伎,是服务于皇家和开封官场的‘公务员’!所以,一开始官伎馆只是她们的居所,供她们平日休憩、练功所用。   至于前面临街的楼子,那是搞副业之后才有的!所以,官伎馆是官伎们的居所,居住为主,前面楼子开门待客就‘随便搞搞’而已。   花月阁这样的就不同了,这些娼馆,做生意为主,居住功能是依附于‘生意’的!所以当她们不能做生意时,往往还另有居所,这个居所被她们称之为‘下处’。下处不同于娼馆那边‘香闺’的精致富贵,大约只比东京城中普通百姓居所好那么一点点。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除了娼馆中少数受欢迎的红妓,其他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宽裕。她们的开销或许不如红妓,但要维持房中摆设、外出体面,需要的钱也不少了。而且下处只是不能做生意时临时的居所,也根本没必要弄得美轮美奂,这样一来,下处便多是很朴素的样子了。   当然,也有一些人的下处是例外,比如说鸨母的下处。鸨母靠着娼馆赚钱,自然舍得置下一份不动产了。而这份不动产既然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又迟早要养老不干的,那当然有好好收拾的动力。   花月阁的鸨母特意请红妃去她的私宅,也就是下处,名义上说是为了感谢她——前些日子花月阁做四仙会,红妃按照惯例又来关照。这可让花月阁的鸨母喜出望外,之前花月阁做四仙会,红妃都是来的没错。但眼下红妃身价又不一样了,还来不来,实在没底啊!   红妃照例来了,鸨母心里喜欢,同时也有借此进一步拉近感情的关系,就说要感谢红妃,请红妃一桌小宴。对方也是很用心了,请帖下的很早,安排的时间却很迟,这正是考虑到了红妃行程多,非得过一阵才能挤出空闲来。   红妃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严月娇的关系,这种应酬式的小宴也应承了下来。左右现在夜深,她只当这和平日里歇息前,撷芳园里姐姐妹妹们的小聚玩乐一样就是了。   “娘子来了!脚下慢着,夜深天黑的,我给娘子打灯!”见严月娇将红妃带来了,花月阁的鸨母站在门前,从旁边养女手上接过灯笼,赶忙迎上来,十分殷勤。   “花妈妈别忙,您也小心脚下。”花月阁的鸨母姓花,大约是有什么病症,这两年胖的厉害,走两步也有一种喘气不上来的感觉。红妃看她脚下碎步飞快,就觉得有些心惊。   花妈妈接了红妃入厅,此时正在上菜,她就笑眯眯道:“说不准娘子甚时辰能脱身,肴馔只能灶上热着!”   一边说着,一边又请红妃上坐,红妃让了让,让不过,只能坐了——按理来说,红妃这个客人,一般是不能坐这个位置的,但红妃又知道,这是行院里头常见的事。行院里头有的地方最讲规矩,一丝一毫不能逾矩,有所谓‘末等饭,头等规矩’的说法。可有些时候又是最不讲规矩的,连大小尊卑都不论!   这也正常,行院这种地方,好多时候都将尊卑打翻在地了!在这里的女子被认为是最卑贱的人,而与此同时,能来此寻欢作乐的,却是统治阶级,而且不乏那些最尊贵的人儿。这个头没开好,后头还能讲究什么大小尊卑呢?   红妃如今在行院里,对于花妈妈这样的娼馆鸨母,那就是真正的女菩萨、女神仙,让她上坐根本不算什么!反而是红妃坚持不坐,倒让人家为难。   红妃坐了上坐,花妈妈则是拉着女儿和严月娇相陪——严月娇原本是不够身份相陪的,但因为她跟着红妃的姐姐学习眉眼高低,同时又在红妃做女弟子时就常和她一起出堂,给她助演。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因为香火情,红妃也格外照顾严月娇。   有红妃的照顾,花妈妈母女自然不再将严月娇当花月阁中一般小妓.女对待,此时更是格外高看她了!   别的不说,如今厅中就有花妈妈的养女们布菜和表演歌舞。她们在花月阁中和严月娇是地位相当的,可这样却分出了高低不同。   花妈妈的私宅中,除了她们母女二人,以及伺候的奴仆,还有五六个养女在。这些养女有大有小,大的有二三十岁了,同花妈妈的女儿差不多大。小的才十二三岁,在花月阁中都未挂牌,只是跟着一些娘子行走,打打下手、学学东西罢了。   而所谓‘养女’,其实就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这些女孩子等于是卖身给花月阁了。   大周不兴卖身,最多就是写一个期限很长的租雇期,男子是如此,户籍管束格外严格的女子就更是如此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的人搞事情的时候终究是有说法的。   贵籍、良籍、贱籍,严防死守的其实是良籍女子向上、向下流动,导致当下统治基础之一的女子籍贯制度崩溃!但籍贯之内,玩一些‘小小花样’,相对而言就简单多了。   譬如贱籍女子,但凡是贱籍女子,她们不能像贵籍女子那样可以嫁个有官身的男子,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妻子。也不能像良籍女子那样,背后有女司可以依靠,生下来的男孩儿也是从父的,有个说法。   这让贱籍女子过于‘自由’了,而在古代社会,是不能有这样自由的人的,因为那意味着不安定!   所以,贱籍女子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自由而已,她们也得像贵籍女子有个丈夫、良籍女子有女司一样,挂靠一个‘单位’——像红妃这样的女乐,她们就是挂靠在了教坊司。哪怕是将来退籍了,不做女乐了,教坊司一般不会再管她们了,关键时候这个挂靠单位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约束力。   女乐终究是少数,大多数贱籍女子别说女乐了,就是地方官伎也做不到啊!所以她们一般都是在地方衙门那里单独挂一个‘伎户’,这和士农工商一样,代表的是一个身份——在衙门那里挂了‘伎户’,既是为了方便管理她们的流动,也是为了收税。   她们这一行是有‘花捐’的!   ‘伎户’中自家开门做生意的,被称为散户,其中也有高级的,比如张采萍。但更多的还是不入流的,年老的、外貌条件格外差的,没人愿意接受她们投奔,这才自家开门做生意。   ‘伎户’为了行事方便,往往会找一个娼馆投奔。娼馆不仅能帮她们带客源,提供场地等等,还能替她们应付官面上的事。就比如说花捐吧,她们若是散户,就得直接和负责此事的小吏打交道,少不了被欺负。要是栖身娼馆,这些事就有娼馆代理了。   而娼馆里的女子么,大抵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自家身体,来搭灯的,这种最多。她们来娼馆就是借娼馆的地方做生意而已,所以娼馆管不着她们,只会收她们一定数额的租房钱(也有的会拆账分成,分成比例会事先有说清楚。拆账分成的这种,能得到娼馆更多帮助,帮着介绍客人什么的)。   一类是典身体的,这种一般是急要用钱,问娼馆借了一大笔,偿还的方式就是典租自己的身体。典和一般的租还不同,假如一座房子要典,往往开价要远远低于正常售价。典房子的人花了钱,说定典的时间,比如说十年吧。十年之后,若是房主人可以拿出原来的典房子的钱给房子现在的居住者,就可以赎回房子,若是不行,房子就属于别人了。   所以,典身体的女子,一般会和娼馆说定一个时间,长则四五年,短则一两年。典身体的期限内,她们必得在娼馆做生意,挣的钱要上交一个说定的数额。等到期满,她们则拿出典身体期间攒的钱,赎回自身,赎身金就是当初借的那个数字。   最后一类就是养女了,养女的母亲在其还很小的时候,就将其租雇给鸨母,时限非常长,一般是五十年。这不算是卖身,但和卖身也没什么分别了——当然,这种花样,只可以通过娼馆来做,娼馆做是民不举、官不究!可一旦有人利用这种方式占有很多女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律条就像薛定谔的猫,那种时候不发挥作用,这种时候就发挥作用。   养女母亲的做法无疑是杀鸡取卵,这年头贱籍女子只要能长大,能挣到的钱都是远远高于给鸨母做养女的。但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眼前就差这样一笔钱!   花妈妈私宅里的养女,都是这么来的。   总结起来说,贱籍女子们就是被圈在固定的区间内,看似自由,实则很多事都定死了!   至于说贱籍女子可不可以不操持卖身的生意,答案是不可以。贱籍女子这个身份就决定了她们必须得做这个!当然,她们也可以消极怠工,开业也当没开业,但这种人很少的。要问为什么,只能说没法子,需要生活啊!   她们是贱籍女子,做别的工作根本没有机会!人家见她们是贱籍女子,就默认她们要出卖身体了,别的工作根本不给她们...倒是等她们年老之后,可以做做娘姨、婆子的活儿,但那也只能在贱籍女子的圈子里,外头‘正经人家’是不会要她们的。   而像红妃这样,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笔不算少的遗产,再加上自己算是有头脑,总可以养活自己的,能不能脱离贱籍女子的生活呢?也不可以...有些贱籍女子就选择了不过贱籍女子那种生活,那很难,因为周围的人都在逼着她们做贱籍女子‘该做的’。   她们就算能养活自己,也得面对不断的骚扰、偏见、欺侮...当她们放弃了,回归贱籍女子的生活了,这些事反而没有了。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一样,女主角拒绝每一个男人,坚持做一个好女人时,所有人都逼迫她、辱骂她、说她与男人有染。   而当她真的做了妓.女了,女人们没话说了,男人们都来讨好她。   女主角太美了,当传说她死了丈夫之后,又美又穷的她,被想要得到她的男人认为怎么可以不做妓.女!被那些嫉妒她,认为自己的丈夫、儿子被她勾引的女人认为,她就是妓.女。   这世道就是这样荒唐!不是你想如何活就如何活。 第135章 鲜花着锦(3)   花妈妈母女,并几个养女,着力奉承红妃。正说说笑笑间,一个婆子过来报话给花妈妈:“小娘子们都安顿下了,妈妈放心。”   花妈妈点点头,又转头对红妃笑道:“让娘子见笑了,小门户里头,院子浅。这前头一出小宴,后头都能听得见。几个小妮子,怕她们耽误了睡眠,明日挨善才的骂!”   善才最开始是指乐工之中出色者,后来教坊司中教授舞乐者也称善才了,再后来,凡是教授舞乐的都尊称善才。‘善才’之称在新竹学舍里还好些,称作善才的必然有本事。可在新竹学舍之外,民间已经泛滥了。   严月娇在红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红妃这才知道,花妈妈还有两三个养女。不过这两三个养女年纪小,最大的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五六岁。之所以这些养女的年龄都排着序,也是防止花月阁接不上趟。   像这种规模比较大的高级娼馆,是不能完全靠搭灯的和典身体的,总得有一些养女在。养女不见得是最红的,但他们是娼馆的这个‘本’,有了这个‘本’,娼馆才有抗风险的能力。   这两三个养女年纪还小,哪怕今天不是招待男客,也没有她们出来的道理,所以才有花妈妈宴席上还要关照她们的道理——鸨母拿养女当赚钱工具不错,但正是因为是赚钱工具,所以才更要关注她们的饮食起居,这是怕折损了自己的赚钱工具。   毕竟,这年头女子少,而鸨母能够收做养女,更是得看运气!一个不好,对鸨母来说沉没成本就大了。   “阿姨其实人不错,虽说她也不过是为生意,但她这人还有些心软。”晚间实在是太晚了,若回撷芳园,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花妈妈便留红妃住下了。和红妃一起的是严月娇,两人一起住客房。正对着镜子拆发髻、卸妆容时,严月娇这样说道。   她口中的‘阿姨’,其实就是花妈妈。娼馆里不是养女的,常常这样称呼鸨母。   “姐姐你别看阿姨喜欢看人下菜,生意好的姐妹就格外和气,生意不好的就摆个冷脸!说起来,能这样喜恶分明已经很好了——当年阿姨和她六个鸨母姐妹,拈香拜月、义结金兰,这‘七姊妹’除了阿姨,都是心如铁石的。手下的养女们,结交客人,冷淡些,她讲她们坏生意。可热切些呢,就说她们有心摆脱她。屋子里备着的拂尘、如意、火箸儿,全都是用来打人立规矩的。”   红妃从小生活在撷芳园,她身处其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折磨,觉得压抑。但有一说一,对于此时的贱籍女子,甚至不用说贱籍女子,对于此时的大多数人,这里的生活都像是梦一样美好。   这里只有美丽的女子、各种昂贵的好东西,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而她们这些小姑娘呢,除了在新竹学舍上课严厉一些,其他时候就和真正金尊玉贵的小姐差不多...官伎馆里极少有打人罚人的时候,就算打人罚人也很注意方式方法,既给她们体面,又留意不能在她们肌肤上留下一丝一毫的损伤。   就红妃本人的经历来说,她连一丝头发都没被伤过。而她上辈子,母亲还在她练琴时经常体罚她呢。   红妃点了点头:“你们阿姨是蛮好的,说的话也客气。她是真的聪明,人怕打不错,但也不只是怕被打,只靠拂尘、如意、火箸儿打人,那是图简单省事。”   好不好的,其实是对比出来的。红妃也不能说花妈妈是真的好人,一个经营娼馆,会买卖人口的老鸨,她是好人?只能说,在当下这个时代,她比其他鸨母要好。   “就是这样没错,打人有什么用?桃花洞这里多的是娼馆,我小时候认得好些女孩子,这些女孩子都是各家娼馆的养女,十二三岁的人了,看上去痴痴傻傻的,就是被打的呆笨了!这样的女孩子,将来能做什么好生意?”   “再者,就是没有被打傻了,一般人也受不得这样打啊——前些日子思园的养女陆小芸就投井死了,就是因为老鸨虐待太过了,这正是人财两空呢!”   “阿姨知道什么时候该松手,我们花月阁,哪怕是养女呢,只要挣够了足额的银钱,私下攒点儿私房,阿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姨头脑清楚,晓得是要这些养女挣钱!不是要她们这个人。逼的太过了,转头去没得心思做生意,反而亏大了!”   “人家说阿姨这是‘吃亏’,但凡她严厉些,不知能多榨出多少油水。可阿姨她私下与我们说,‘吃亏是福’!如今转头看看,当初的‘七姊妹’,如今谁挣钱多,谁名声好。有些是不看过程,看结果,就清楚多了。”   红妃点点头,不做过多评价,此时已经洗漱完毕。她只说:“夜深了,睡罢。”   严月娇‘哎’了一声,请红妃睡里面,睡里面不容易为另一个人起夜之类的动作吵醒。都躺下之后,秦娘姨吹了灯,睡到了美人榻上——倒不是花妈妈这里匀不出一间下人住的小房子,而是一般情况下,娘姨最好睡在娘子的屋子里,方便晚上照顾。   红妃没有这个习惯,但也懒得多解释,左右也只是一夜,就随他这样了。   早间起床,红妃比严月娇要早些,她每天要做早课,如果不能早些起床,就得耽误了。不过今天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她也没法真正做早课。只能洗漱一番之后,在房间里压压腿、抬抬手,活动活动身体。   严月娇知道红妃的早课习惯,坐在床上就道:“姐姐的勤勉是旁人再比不上的,就该姐姐出头!”   没出头的小娘子,在歌舞才艺上再下功夫的也是有的,但是成名之后就很难坚持了。严月娇在行院之中长大,年纪虽小,见过的却多,这话是奉承话没错,却也是真话。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花妈妈这边的婆子请两人去吃‘早午饭’。红妃应了,稍稍收拾就和严月娇去了。   这顿饭没什么好说的,按花妈妈说的,都是自家灶上烧的。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剩在清爽干净——这也是实话,反正比那些油腻腻的餐食合红妃的胃口。   餐桌上正说着话呢,红妃心里思量着说告辞的话。忽然外边廊下进来了一个妇人,年纪看不准,像是五十多岁,但也不排除是未老先衰。这个妇人手边还牵着一个女孩儿,五六岁的样子。   花妈妈家那些年纪小的养女们此时都去上课了,其他养女和花妈妈母女、红妃、严月娇一起吃饭。这些养女中,年纪大一些的还能坐着,年纪小一些的则捧着碗站在一边吃饭,只偶尔在桌上夹菜。   这是娼馆人家的规矩,年纪小、未挂牌的养女地位低,仿佛‘婢女’,虽然可以跟着吃一样的饭食,却不许上桌坐着吃。   两个未挂牌的养女站在厅前,朝着廊下张望,低声笑说着什么,似乎是觉得发生在廊下的事情很有趣。   花妈妈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也知道是什么事。当下皱住了眉头,想让人赶人走。但因为红妃这个客人在,不能太粗暴了。便想了想对婆子道:“是香嫂子来了,想必是家中难过,你给他装半升米,好歹回去煮了吃。”   婆子应了一声,就去办了。但却没打发走人,过了一会儿又来回话说:“香嫂子收下了米,谢了妈妈,却不肯走。只说家里艰难,有米也无柴草煮饭,她心里还是原来那个想头,想将家里翠姐送到咱们家里来。”   “我早说了,翠姐不成,她糊涂了不成?”花妈妈有些不耐烦了:“她难道是看我好说话——让娘子看笑话了,这些小人家妇人就是这样,说话也不明白。”   红妃摇摇头,轻声道:“妈妈不必看我,我这就告辞了。”   红妃吃过饭,离开的时候,和那个‘香嫂子’正好擦肩而过,想来花妈妈还是要见她的。等到上了回撷芳园的轿子,严月娇才与红妃说起刚才那回事:“那‘香嫂子’当年与阿姨认识呢。”   “‘香嫂子’原来是妈妈年轻时所在的娼馆人家鸨母的女儿,这就是小掌班了。只不过香嫂子有一点不好,她生的随父亲,身材矮胖敦实,皮肤黝黑,还是个撅唇。因为这个缘故,她年轻时便不以做娘子为要,更多随着鸨母管理娼馆。”   “香嫂子没得像样的客人,然而人又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便花钱处了姘头,人是教坊司乐工的儿子,生的很俊,又会吹拉弹唱,就是穷了些。这两边处着,香嫂子的开销便大了些,常常从柜上偷拿公中的钱。”   “后来事发是因为那乐工儿子在赌场厮混,欠了一大笔钱,只能求香嫂子。香嫂子舍不下情郎,便从柜上拿了钱。这钱数太大,瞒不住了,一下就叫鸨母晓得了。那之后,打了香嫂子一顿,叫她与情郎断干净。”   “那一次是断了,可后来老鸨人死了,该香嫂子当家了。香嫂子没人管束了,又重新处了姘头。之后十几年间,香嫂子陆陆续续处了好些姘头,有时同时就有几个。人都说,别的娘子找男人是挣钱,只她是倒贴。”   “香嫂子经营娼馆本就不成,又爱处姘头,叫一些老派官人不喜欢,后来就不来了。渐渐的,娼馆就败了,香嫂子只能将娼馆和一些养女的身契兑给别人,自己拿了一笔钱回家坐吃山空。”   “按说这个时候该收心过日子了罢,她却不是,回头依旧倒贴着两三个姘头,直到穷困潦倒...这些年风流,香嫂子也曾生下几个孩子,之前都是男孩儿,但姘头们不认,香嫂子有钱时还能自己养活,没钱时就只能卖去做小阉奴了。只翠姐这个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一直养在身边。”   “她如今实在过不下去,便想着卖了翠姐。”   贱籍女子卖做养女,钱不算少,当然,具体的还要看‘品质’。翠姐的问题就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看的出眉眼了,没得说,她生的非常像翠姐。对于花月阁这样的高级娼馆来说,她这样的养女是不会要的。   娼馆在养女身上花钱,可不是一笔买人的钱就够了,后续的投资才是大头!这些女孩子得吃好的穿好的,学习才艺仪态、接人待物,等到长大一些能挂牌接客了,娼馆还要给她们准备衣服首饰,动用人脉捧人——养女因为挣的钱大部分都属于娼馆,所以投入上娼馆比较舍得。   买下翠姐这个女孩子,花不了多少钱,但一旦买下了,真要在她身上投资吗?感觉上怎么投资都是赔本的,投的越多、亏的越多。因为这个原因,花妈妈才始终不可能买下翠姐的。   娼馆寻摸到养女很难没错,但她们也是有基本要求的,至少要平头整脸罢...而这,反过来也让娼馆更难找到合适的养女。   红妃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个妇人,远远看只看得到她戴着头巾,近些倒是能看到她的一头长发已经剪掉了,想来是卖了给人做假发了吧。感觉非常可怜,但又有一种哀其不争之感。   这样的事,在贱籍女子中其实很多——‘这样的事’,指的并不是处姘头倒贴钱,然后老了穷困潦倒。而是指境遇令人唏嘘的情况,这里可以说香嫂子是自找的,可话说回来,她好好做个精明鸨母,难道是就是好的吗?   世道如此,似乎这些贱籍女子怎样都是不好的。   红妃回到撷芳园,有客人早就来了,是吴菖和周环。吴菖和周环是早就认识的,但不熟,还是因为揭花榜之后,周环通过一些熟客踏进了红妃的门,两人才熟悉起来。因为有红妃这个连结点,两人很快发现自己与对方是真正的志趣相投,一时之间结为莫逆。   红妃来的时候,两人正在吃饭,是钱总管让小阉奴来伺候的。   按理来说,客人约了今日早早见面的,娘子却将客人撂了,在外迟迟才归,这得挨教训。但在当红的女乐、雅妓,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她们的日程排的非常满。这种情况下,客人等一等她们倒是常事了。   不过,客人到底是客人,不可能干撂着他们。这种时候,往往有辅助她们的其他娘子先招呼着,再不然也是官伎馆的总管派下人安置,这次就属于这种情况。   “娘子用了饭没?”周环正舀着羹汤,见红妃和严月娇走进来,便站起身问道。   “在花月阁花妈妈家吃了。”红妃走进来,此时有阉奴端来盛着清水的铜盆,绞了手巾擦脸擦手。也就是红妃了,一般娘子真不敢见客时擦脸...脸上厚厚的妆面,怎么擦?红妃是不愿意用外面的胭脂妆粉,这才根本没有化妆。   当然,她平常如果是在家待客,也是常常薄妆,或者干脆只涂一点儿唇脂的。   说过这话,红妃就进入内室换了一身更家常的衣裳才出来。她原来穿着昨日赴宴时穿的衣裳,光辉闪耀是够光辉闪耀了,却不够舒适。而且昨日穿了的衣裳,今日接着穿,总觉得心里过不去。   等红妃再出来,才与周环和吴菖道:“原来是前些日子花月阁做四仙会,奴照着惯例去撑了场面。花妈妈忒客气,说要谢奴,这几日好容易没那么忙了,便巴巴写了请帖。能说什么呢,原来就是多有相交的,还有月娇的情面,再者人家这样用心,总不能不去。”   “昨夜宴后,本来该回馆的,却是去了花妈妈那里。又因后头太迟了,再回来歇息,不知道要耽误到何时,便干脆歇在了花妈妈家。”   “这个花妈妈平日里觉得是一等一周到的人,鸨母中她算是为人不错的。”吴菖在旁说这话:“只是这一回,却觉得她这周到也不是那么好了——当然,她也不能不额外奉承红妃你,谁叫你如今正是花神娘子,满京城谁不要捧你?只是多的是人想捧你,还没的路子罢。”   红妃看他,良久不说话。吴菖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不自在起来:“怎么回事?娘子看我做甚?”   “也没什么。”红妃手支着下巴,和周环一起相视一笑:“只是觉得好像有人在说怪话。”   周环这时也喝完羹汤了,结果秦娘姨递过来漱口的茶,漱口之后又有绞干的手巾分别擦手擦嘴。他跟着红妃说:“何止是说怪话,分明还很酸呢。”   吴菖一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好此时他也吃的差不多了,便借着漱口、擦嘴的功夫,避过了这个话题。等到稍后秦娘姨和阉奴收拾饭桌,他们转到了厅中,听严月娇弹琵琶,他这才找到别的话题,三人一起说到了最近京中一些新闻。   严月娇那边弹了有两三曲了,便下来休息。红妃便拿了二胡要替他,吴菖却拦住了,道:“娘子歇歇罢,这些日子不知道跳了多少无,拉了多少琴,唱了多少曲。咱们说说话,倒是比那些强。”   红妃放下二胡,转头让秦娘姨取了煎茶的器具,然后才道:“这话实在难得,如今谁不知道师红妃才艺过人,可是于接人待物上却是平平?特别是说起话来,最不会与人留余地了。”   人红是非多,红妃如今红的无以复加,是非自然也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她在接人待物上的短板,之前就不是什么秘密,大家也曾说过,但都没有如今这样传的人尽皆知,也没有如今这样如此被放大。   “不相干的人知道什么?”吴菖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嗤之以鼻:“那等人只知道行院里头曲意奉承、八面玲珑的女子是会说话,哪里晓得娘子虽不会那些,却又一般娘子没有的见识?与娘子说话,要说些平常行院里不常说的才是。”   “这话说的太古怪了。”红妃忍不住笑了起来:“来行院里行走,本就说的是行院里常说的啊。”   正说话呢,煎茶的器具也送来了。红妃便又洗了手,袖子挽了两道,露出雪白的腕子,准备烹茶与众人:“既然不用拉琴了,便点两杯茶与你们喝,算是款待你们了。”   “娘子喜爱翡翠啊?”吴菖注意到红妃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仿佛是一汪碧水一样,衬得红妃手腕格外优美细腻。当下翡翠并不受人重视,原不是后世风光的样子...事实上,翡翠走红确实很晚,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明朝,顶级的翡翠也比不得同等级的其他玉石。   也是因为这个,吴菖才格外注意到红妃的翡翠镯子,在他的印象中,红妃好像常用翡翠饰物。特别是这个镯子,就是他也瞧过好几回了。要知道女乐换首饰虽没有换衣服那样频繁,可也少有这样频繁使用某样饰物的。   这也是当红女乐、雅妓们开销的一个大头,饰物这种东西,虽不像衣服那样不经用。但也要讲究一个‘流行’,每年都有新花样出来,你总戴个老样子算是怎么回事呢?所以她们的首饰也是时时换新的。   然而,女乐、雅妓们淘汰的饰品,又不能送到外头卖掉。卖首饰可是很不体面的,于她们的名声有损。其中一些金银饰物还好一些,融化之后可以再打造别的饰物,小颗的宝石珍珠也好好,拆了之后也可以另作他用。唯独一些玉器,最麻烦了,很难改用。   那等淘汰了的款式,又或者戴的次数多了,就是单纯想换新了的玉器,就会被收起来落灰...将来给人送礼时或许才能用到,这还得是那些‘经典款’,不然款式陈旧的玩意儿送出去了还让人说嘴呢。   “是。”红妃没有否认自己喜欢翡翠。这主要是她上辈子时,翡翠已经为国人所重了,而喜好这种东西是受环境影响的。反正从她的角度来说,翡翠确实不错,不比其他玉石差。如今好翡翠又便宜,又易得,她乐于戴翡翠首饰。   当然,这也是她如今已经为世人所重的关系。这种情况下,她用翡翠,只会被人认为是品味不同于流俗,有自己的态度。若不是这样,她一个普通新人女乐,多戴几个翡翠首饰,还要被人以为是手头不宽裕,显得穷了。 第136章 鲜花着锦(4)   与周环、吴菖闲处了一回,过了一会儿,便有小厮过来催促红妃的堂差。见状,周环、吴菖起身告辞,红妃这边便与严月娇一起送了客。   “这回的堂差是哪里的?”严月娇一边问,一边在旁帮着红妃迅速换了衣服、装饰,外出见客和在家时可不一样。在家有燕居的休闲,还可以被认为是有情趣、气质独特,在外时要更注重一个‘体面’。   “你别忙了,自去我箱子里取一件裙子罢。”红妃摆了摆手,让严月娇自己去换装。严月娇和她一样,也是从花妈妈家来的,身上的装扮是昨日的样子。眼下又要一起出门,还是换一身的好。   “我有什么,昨日穿的也很体面啊,正好还是见客时的样子。”然而,话是这么说,严月娇也知道红妃的好心。便笑了笑,转身启开红妃的箱子,在里头寻一套衣服。红妃的衣服都是极其精致华贵的,而且稍穿几回就会放进家常衣裳的箱子里,再不然就是送人,所以她打开的这个箱子,里面的衣服不仅每一件都很贵,而且一半都是簇新的,完全没穿过。   严月娇没有拿全新的衣裳,而是选了一套应该穿过一两回的的。菡萏色褶裙、牙白色抹胸、鹅黄色褙子,整整齐齐的,十分清新雅致,也适合她。   红妃此时也装扮好了,转头看她。觉得都差不多,又从自己的妆奁里拿了两支白玉兰花做簪头的金簪,换下了严月娇随云髻边簪的一支二连的竹节簪。然后又从一边的月季盆景里剪了两朵粉色月季,一人一朵簪在鬓边。   “如此,倒还好了,可以出门了。”红妃点点头,让了让身子,给严月娇照镜子:“你看行不行。”   严月娇对着镜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白玉雕琢的兰花形态别致,在别处都没有见过。至于白玉的质地、雕工,更没的说了,这样的好首饰她也有,但向来是妆奁里的宝贝,断没有这样随便给人的——红妃既然簪在她头上了,自然不是借她的,她向来大方,只能是送她了。   “姐姐的眼光向来好,我再挑不出毛病的。”严月娇心里喜欢,一下就笑了起来。   红妃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手松的,上辈子她不是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拿奢侈品送人的举动。但这辈子,她已经习惯这样做了...对于她来说,她已经拥有这辈子用不完的金钱了,可以想见,她还会越来越有钱。   然而这些钱对她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无法真正让她得到自由和幸福。   她虽不至于因此挥霍钱财,养成各种耗费钱财的爱好,但日常生活中这种程度的出手大方是很自然的。如果钱财能让她身边亲近的人高兴,她是真的不在意的。相比起别人,她反而无法享受这些钱带来的快乐。   金钱带来的种种好东西、漂亮东西,她上辈子也能享受,也能喜欢。当然,这辈子她依旧会喜欢各种好东西——但每当她想到这些钱是用什么换的的时候,她就没法坦然了。   两人做了这些妆扮,便离了撷芳园。上轿子钱红妃对严月娇道:“这会儿是去樊楼,今日樊楼有大宴,你这都不记得了?”   严月娇回忆着最近的一些新闻,这才恍然想起,笑着扶额:“日子都过糊涂了,果然忘记了。”   最近是开封府扑买下一年度酿酒之权的日子了,此时国家收取酒税的方式就是‘酒曲专卖’。不管你酿多少酒,用于酿酒的酒曲就得从朝廷买!当然,地方上,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越有私酿酒,这根本禁不住。只是朝廷不在意这些,有些抓大放小的意思。   扑买酿酒之权是大事,对朝廷,对酒楼行业都是如此。本朝的商税占比中,酒税又是重要税种,前两年行情不好,各大酒楼都减少了扑买数额,还引得官家特意下旨询问。晓得缘故之后,特别减免了那一年的酒税。   至于酒楼行业,一方面酒水是利润的大头,另一方面,能自酿酒也是实力的象征!东京城内有所谓七十二家正店,这‘正店’的由来可不是谁家菜肴更丰富,装修格调更高,后台更扎实,而是只有七十二家酒楼才拿到了自酿酒的许可!   有自酿酒权的才是正店,其他的再豪华、再有名气,也只能说是脚店!   而扑买酿酒之权,不是大家竞争这七十二个名额,事实上可以酿酒的酒楼确定下来之后,一般没事不会随便变动。而是这七十二家酒楼的人聚在一起,叫价要买多少酒曲,顺便这些正店还会借机商量未来一年的行业章程。   这很正常,能掌管一家正店,在东京酒楼行业里就算说的上话了。这种情况下,这些人聚在一起了,言谈间决定未来一年酒楼业怎么搞,也是合情合理的。   红妃之所以会被请去这个场合,是因为这个场合本来就有叫官伎去表演的传统。毕竟朝廷发卖酒曲,这是官方的事,官伎去歌舞一番,让场面变得热闹喜庆是应有之义...当然,一般这种官方差事,官伎们也不太喜欢就是了。   如果是宫廷里的皇差,那也就罢了,那个体面,再者也没有一个小小官伎挑剔的道理。但皇差之外,官面上应对,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没钱又事儿多!若说对没名气的小女乐还有点儿宣传的作用,那对于红妃这样的女乐来说,就完全是个摊派的累赘了。   不过,这也是官伎的本职,就算官伎馆高看当红女乐,也不过就是这种差事少安排,而不能不安排。   红妃眼下就是这种情况,而且这种公派的差事,她是自己选中了这个的。至少相比起其他公派差事,这个差事就是表演节目,是她喜欢的。   今年这扑买酒曲的事安排在了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樊楼(一般就是正店里面选一家进行此事,今天轮到樊楼了而已),红妃来樊楼的时候,有樊楼的伙计十分殷勤接住了她。   领着她和严月娇入内:“本来掌柜是一定要来见娘子的,只是今日楼里尽是各位东家,实在走不开啊!娘子这边来,这边这个阁儿里,娘子自歇息,娘子要歌舞时,自有人来请!如此既少了那些小官小吏生事,也免得小人罗唣。”   红妃今日是来办‘公差’的,按照道理来说,交接的应该是官场上的人。眼下樊楼的人这般关照她,就是为了避免那些‘交接’...红妃如今是全城最红的女乐,想要结交她的人不知道多少!   这种时候,地位高的人反而讲究体面,能对她以礼相待。而另一些没机会亲近她,却因为‘公差’有幸接触到,就有可能会打扰到她——他们不见得有胆子做不该做的,但骚扰一番,想法子沾便宜是有的。   对于他们来说,占不到便宜也不算什么,占到便宜就赚大了!回头还能和别人吹牛,自己和女乐师红妃有过一段儿。   见伙计这样小心,等伙计走了之后,严月娇就道:“樊楼能做大,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们东家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就连接姐姐一个的事也想到了!经过这样一遭,姐姐能不记得这人的好?”   正店很喜欢和官伎馆搞好关系,官伎馆每年定的高级酒席可是个大数字!若是能和一家官伎馆定下订单,那可是很肥的。而且,就算没有直接和官伎馆定下订单,搞好关系之后的好处也很多...当红的女乐就是此时的顶流,她们还往往和艺术家的关系很好,有他们在,但凡肯说哪家酒楼两句好话,那广告效果也是极好的。   比酒楼自己找吟唱社、搭台子搞宣传的效果好多了。   而后,严月娇又抱怨说:“那起子小人也忒不要体面了,前一回,那是哪里来的泼皮,就敢近姐姐的身?若不是当时正遇上卢大人,还不知怎得呢!说不得要被他轻薄了去——哪一日,要叫襄平公、康王、郑王他们晓得了,狠狠整治他们一番才算!”   严月娇说的上一回,红妃去瓦子表演,下场的时候被一个穿着富贵的子弟拦住了。那人说话就要请红妃去他府上宴演,看他色迷心窍的样子就知道了,只要红妃去,就会被欺负!然而不去又不成,当时他带着十几个家丁,又有一班街上的泼皮在旁鼓噪,声势极大,一般人都不敢去拦的!   有些喜爱红妃的人,要去给撷芳园、给一些贵人家报信,都给那些泼皮看住了。   还是卢绍祯正好也来瓦子‘微服私访’,见到这人欺行霸市的模样,怒了!叫人去开封府打招呼,一队府兵来了,这才整治住了。   那个拦红妃的人,经营着一家有牌照的赌坊,另外在开封府下面各县交界处还有十来家无照赌坊。做他这一行的,往往有很多黑色背景,他也不例外,这也是他手下那么多身强力壮的家丁,又有许多泼皮给他撑场面的原因。   这样的人,再有钱,也登不上红妃的门!事实上,别说是红妃了,但凡是女乐,乃至像样一点的雅妓,都看不上这种客人。这一点,从严月娇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了,严月娇直说那是‘泼皮’!   黑帮大佬成为言情小说男主角的‘好时光’还有很久才会到来,对于现在的普罗大众来说,商人阶级崛起,成为话本里的正面角色,乃至于主角,也才是不久的事呢(现在已经有一些类似《卖油郎独占花魁》这样的话本了)。   “哪里能整治那些人,你小声些,被人听见你那话是要惹人笑的。”红妃坐了下来,稍休息了一下,也让秦娘姨拿出镜子和化妆品补补妆什么的。   “上头的达官贵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新厌旧了。而下面这些小官小吏、泼皮街霸却是能一直在的。眼下得罪了人,日后多的是麻烦。”   严月娇也知道红妃说的道理,她是娼馆里长大的,娼馆常和街面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她还要更了解呢!但眼下听红妃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气鼓鼓道:“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她自己也就算了,但她想来红妃这样大红大紫、独占鳌头的女乐,难道也只能忍气吞声?真要是那样,真是让人沮丧。   “也不是,他们也知道女乐不好惹,我又是女乐里最不好惹的,所以一般也不敢欺负我。只是遭不住有那等鬼迷了心窍的,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之前那泼皮,不是就被拿住了?之前欺行霸市的恶行也被揭出来了,眼下该如何便如何。”   严月娇看着对镜抿了抿鬓发的红妃,女子对着镜子专心致志是别有一种美丽的,文人墨客爱写这个不是没有原因的。看着红妃将嘴唇又涂了一层,小小红红的,不知为何,想到了花鸟画上衔了一朵小花的翠鸟。   她怔了怔,然后脱口而出:“不是鬼迷了心窍,正是色迷心窍!姐姐生的这个模样,他那样的俗人,就是不知道别的,也知道好看啊!”   红妃抬头看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文人墨客称赞她,为她写诗作词的多了,小姐妹间忽然这样直白说这个,她一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当然,害羞是不至于害羞的,她两辈子都长得好看,这都是小场面。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樊楼的伙计请红妃上台去表演。红妃上台表演,表演之后则是有梅宋派人来接她,今天梅宋请了几个内官吃饭,红妃是陪客。   内官就是宦官,梅宋是香料行的行首之一...众所周知,宫里的香料耗费极大,官家、太后、皇后和夫人这样的主子用香料不必说,就是宫里那三位数的女官们,份例也是有各种香料的!   此时人们爱香,宫里供佛用香,熏衣服用香,沐浴用香,化妆品用香,各种小物件也要弄得香喷喷的,再加上偌大宫殿还要用熏香...宫里香料的使用量是个巨大的数字,每年都要有内官和香料行商量好购买的细节。   简单来说,今天大家就是谈生意!谈的好了,人家内官愿意让一个点,对香料行就是大利!   为此,梅宋代表香料行自然准备了很多礼物,同时也有别的安排。但即使是如此,一次宴席也是免不了的——这也算是各国共同的传统了,都喜欢在宴席上谈事情。   红妃到的时候,席面上已经有歌姬舞伎表演了,一个内官还给一个唱歌的小妓.女放了赏赐,让近前来倒酒。但红妃来的时候,这些内官还是格外给面子,口称‘娘子’。   影视剧里的宦官总是非常变态的样子,但红妃这辈子接触的宦官其实都还好。当然,这或许和她出现的场合有关,如果换一个场合她就可能见到这些宦官的另一面了。   眼前是两个穿青衣的内官,面白无须,面貌周正(宦官是要进宫当差的,一般至少要周正。反正这个世界的阉奴多,宫里选宦官余地很大,总能选到满足条件的)。如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看气质,还当是读书人呢。   红妃也不像一些女乐,走红了就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她是有着后世人的习惯的——看别人她不见得看不起,相反,她反而更不能接受如今的自己。   所以面对这些内官,她既不勉强,也无谄媚,就仿佛他们是她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虽然红妃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但他往来席间,偶尔说一两句,再不然就是歌舞表演,倒也合适。   梅宋见几个内官心满意足,他也是满意的。他找红妃来陪客是有原因的,不单单是为了他喜欢红妃。首先,红妃如今身价够高,只要请她来,他别的什么都不用说,这几个内官就会知道他的‘诚意’。   人都希望自己被尊重、被重视,眼下红妃出现了,就是梅宋对他们最大的尊重、最大的重视。   其次,也是梅宋知道红妃为人处世的作风。外头都说她不通应对,为人处世上欠缺,活跃场面什么的不要想她。但他们这些和红妃已经有过不少交往的人却知道,她确实不是长袖善舞那一类,但不代表她不适合交际场面。   红妃最好的一点就是,她绝不会乱说话!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时,就会嘴巴闭紧,一个字也不说!这可远比一些自以为会做人、会周旋,有的时候却难免自作聪明的人好多了。   而且红妃这个人的高傲其实并没有针对性,简单来说,她并不会因为一个人地位低就对这个人高傲,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地位高就低下头...她很多时候只是疏离而已,外人见她惫懒,于是就说她高傲了。   当然,梅宋也觉得她高傲,但他的看法是,红妃的高傲不在于她不乐意对客人热切。而在于,她内心之中,将自己和任何一个人都看作是同等的。当她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低一头时,她看到谁就都是那样了。   只不过因为她总是接触一些达官贵人,她那种‘平等’才显得高傲。如果可以看看她和普通人,甚至地位低下的人接触,反而会觉得她这个人平易近人过头了。   眼下招待的是内官,最怕一些女乐、雅妓摆不正心态,表面上奉承,其实心里看不起!这些内官都是人精,焉能不知道一个小娘子心里的小九九?而若是让他们不高兴了,说不准就会影响到生意!   “听说师娘子也合的好香!”正谈着宫里进香料的事呢,梅宋和主事的内官说话,旁边一个内官就和红妃闲谈。   “不过是外人见奴有几分薄名,这些事有一分便说成了五分,有三分便说成了十分。”红妃没有在这种时候显能,人家只不过是客气说话而已。她接过一旁严月娇递过来的香器,拔下发髻间一根珍珠裹头簪,用簪脚在香灰上戳了几个眼,然后又把香器递给梅宋。   “点茶烧香、挂画插花,这些闲事原是女乐们做学童时在学舍里就要学的,真要说起来,谁都能来得。奴在其中,不上不下而已。”   梅宋接过了香器,让主事的内官闻香:“大人看看,这次南边送来的香品...每年都说好香要采尽了,好东西越来越少。可要小人来说,明明是品质越来越好才是,外人只会瞎猜!”   内官‘嗯’了一声,似乎是在品香,又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   另外一边,与红妃说话的内官,从袖中拿出一个花鸟葡萄纹银香球给红妃看:“师娘子过谦了,说师娘子香合的好的又不是一个两个,其中还有几位相公呢——师娘子替小人掌掌眼,这是前几日在大相国寺寻来的,人说是杨妃用过的。这自然是假的,但小人瞧着倒真相是唐宫旧物。”   红妃接过来细看,看着这个香球,她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关于国宝的综艺,就见过一个类似的。那一期节目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所以结合那些,加上这辈子接触到的一些金石知识,红妃倒真能分辨出这东西的真假(主要是此时的假货相对于后世少多了,造假技艺也没有那么高超)。   “大人眼力很好,这确实是唐时旧物,唐时这种香球......”红妃一一说来,即使是买香球的内官也不知道里头有这么多门道。本来他会买这个玩意儿,就说明这是他的喜好,当下又是达官贵人痴迷金石的时代,此时听红妃说这些,他听的连连点头,就差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了。   说完之后,红妃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两枚香丸。笑着道:“也是巧了,今日奴正带着旧时唐宫之香‘月麟香’,《香异录》记载是唐明皇身边女官所进,大人可有意一试?” 第137章 鲜花着锦(5)   招待了一回内官,稍迟一些回撷芳园时,严月娇还说起此事。   “如今宫里的中贵人们也越发张扬了,宫外狎妓是常有的。姐姐是官伎馆里人,那些内官难得登门也就罢了,娼馆却是捧着他们呢。”‘中贵人’是宫外对身份较高的内官的称呼,严月娇这话里还带着一些抱怨。   内官都是阉人,狎妓其实不能有实质关系,但还是有一些内官乐于此道。一方面,阉割只是□□的,有些人内心还是想亲近女人的。红妃所知道的历史上,太监宫女对食的例子那么多,可见这个道理。   另一方面,就是体面了。就如同对普通男子来说,在行院里有个相好,是可以成为自己权势的装饰品一样的存在的。对内官也是如此,甚至更甚!这些内官常年生活压抑,就算混到顶格,也不能抬头挺胸做人,唯一一点儿乐趣也就是炫耀自身财富和权势了。   这种情况下,行院里包占着一个漂亮女人,确实是非常直接的炫耀。而且看着那些普通男人可望不可即的女人,可以任由自己玩弄,这也能大大满足一些内官有些阴暗的内在需求。   不过,这种事几乎没落在女乐身上过,即使是内官中走到顶的各位都知,也没听说谁能占有一个女乐。   这里头缘故很多,既有女乐自恃身份,对于一些人,即使他们有钱,也不愿意亲近的原因。之前就有骚扰红妃的‘泼皮’,难道他们没钱?但他们那种人,即使再有钱,官伎馆的大门也是不对外开放的。说的好听一些,官伎馆有自己的讲究,说的不好听一些,官伎馆得维持自身格调,不然这会儿挣钱了,回头就会伤害自家招牌,于长久来说是有害无益的。   也有传统的力量在作祟...长久以来,内官都是不向女乐‘下手’的。   女乐往来于宫廷,是极有可能被天子看中,暗中有了暧.昧关系的。虽然这种事说不出口,但连出宫狎妓的皇帝都有,那皇帝染指教坊司里常来宫中献艺的女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女乐是贱籍女子,绝不可能被官家安排到宫中做夫人,甚至于与官家的关系也只能是暗中的(当然,很多时候这种事就是公开的秘密)。这看起来没什么好处,反而可能会招致一些人的怨恨...然而,和皇帝有了不同的关系,又怎么会没有好处呢?   哪怕只是短暂的宠幸喜欢,这个女乐成为如夫人,并在皇帝腻了之后备受追捧,也是可以预见的了——这是皇帝染指过的女人,一些人心里总有格外微妙的心思。   因为这个原因,内官一直避免对女乐下手,免得有一天被介意这种事的官家知道...有一些比较好色的皇帝,确实是将女乐视为禁.脔的。这些女乐迎来送往,服侍那些达官贵人也就罢了,只当是家里的家伎招待客人了,这在汉时也很常见呢。   可是内官也能染指,算是怎么回事儿?皇家再宠爱内官,也只是拿他们当奴才,甚至是狗!   不过内官有钱的也是真有钱,所以一些娼馆特别喜欢内官光顾。这些内官若是包占了一个娘子,不只是给钱大方,还在于他们日常生活在宫中,出宫总归没那么方便...讲究一些的,只不过借此让那个娘子多出外差,多与几个恩客打得火热。不讲究的,‘一女二嫁’,再叫另一位客人来包占,又有什么奇怪的。   “怎么,你们花月阁也有姐妹被内官包占?”关音随口问了一句。   “上月,有个姓钱的押班,说喜欢我们花月阁的牡丹,要包下她。常派小黄门在院里送这送那,有什么外差也点牡丹的名。牡丹心里觉得他虽是个内官,却也温文有礼,比许多寻常男人还强呢!便也有了心思。”   “谁知,前几日出了一回外差,是哭着回来的,回头就与阿姨说不愿意结交内官了——内官的营生,不能真拿女人怎么样,却有别的手段呢!我没见识那些,是有些知道的姐姐见牡丹如此,传出来的话。”   “牡丹出外差时,定然是被欺负了,有人瞧见她腿上掐的青青紫紫一大片...真正没想到,出内官的外差,还有这般风险。”   掐的青紫,疼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那种羞耻感...说起来花月阁里头的也是雅妓,是有和客人度夜的,但这里头也有讲究,她们终究还是要面子的——现代人无法理解这种‘面子’,毕竟都到卖身了,还有什么‘面子’?然而身处其中,外人是没法说的。   红妃自己是有接触过不少内官的,主要是各种席面上。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内官对她都是以礼相待,比一般的达官贵人还强,所以她还真不知道个中有这样的事。   回头到了撷芳园,按照今日的日程,这是最后一位客了——朱英在她这里,说定给她开十桌酒席。   红妃来的时候,朱英已经坐定了,正与身边一个门客看红妃院子里的花木。等到红妃回来了,对她说道:“你这院子不大,花木却养的好,清雅有味,好难得的心思!”   女乐们的居住条件很好,除了极少数外,都是独个小院儿。但也就是这样了,他们没得正经大宅,只能是庭院狭小的小院。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固然不错,对于挥金如土的女乐就有些‘委屈’了。   这样的小院儿,内房也就罢了,或者金碧辉煌,或者清雅不凡,总有说法。可是外面的庭院,真是怎么收拾都无法出众!主要是此时造园艺术已经进入一个高峰,但大家造的园子都不会太小,哪怕是小园,也得有三五亩吧!   官伎馆中的小院,在此时的造园人眼里,根本没有造园的条件,稍稍装饰一下,摆一架花木、一套石桌石椅、放一两只水缸,这也就差不多了!   红妃有了自己的小院之后,却没有那样‘敷衍’。她借鉴了后世日本传统庭院的样子,重新打理了自己的小院儿——日本人对于庭院有一种痴迷,但偏偏绝大多数人家里都很狭窄,想要庭院的话近乎痴人说梦!   由此,日本的设计师们‘螺狮壳里做道场’,在小型庭院上做到了极致。   相比起真正狭窄的住家,红妃这座小院儿在日本造园师眼里已经可以说得上极为宽敞了,设计的余地相当大。   更妙的是,日本传统风格的审美,很大程度上承袭的是唐宋那一套,所以在此时就非常合适——红妃的小庭院,是既精美,又不显得累赘,隐隐有一种禅味,看着比达官贵人家精心打造的山石花园还强,更重要的是‘不落流俗’。   “听闻是你自己画的界画,叫人造作的?”朱英看了看这小而精美的庭院,点头道:“也是得你这么个人来画界画,若是叫那等匠人来做,好则好,却都是匠气,再不能如此了。”   “是啊,看上去,实则麻烦死了——大王只是看着觉得好,却不晓得里头的难。”红妃点了点阶下的青苔:“说起来真奇怪,不管的时候,青苔特别烦人,哪里都有!可真要用青苔造景,它又娇气起来了。水多了不成,谁少了不成,还不能经晒......”   “若是事少,馆中洒扫庭院的阉奴随手也就做了。偏偏奴这院子娇贵,且需要人手,奴只得自己雇了两三个懂得园艺之事的阉奴,时常照看。”美丽是需要代价的,看起来‘野趣盎然’、生机自然的庭院,绝对是人工的产物,真正的野外哪有这种小而精致的美!   当然,红妃也没有后悔的意思,虽然麻烦,但看到这样漂亮的庭院,就一切都值了。   显然,朱英也是这样觉得的,笑着道:“虽麻烦,可到底愉悦了耳目,既然愉悦了耳目,多雇几人算得了什么?左右你只要分派人手,除了一开始时得告诉他们如何做,之后的事难道还麻烦你?”   “如今外头有人说你的庭院好,特意学着这样的人也有了,你可知道?”   自古以来,贫学富、富学娼,娼.妓之流地位卑下不错,却往往是引领潮流之人,所以这样的事还真不用奇怪。只不过往常学她们,学的是她们的穿戴、妆容,是她们新唱的词,新爱的香...学她们的园子,这真是第一次了。   “哪里有闲心知道这些?进进出出的,每每应对已经耗尽全部精神了。”红妃这样说着,随着朱英走进内厅。   他们说话间,摆酒席的小厮已经上好了酒菜。   朱英坐了上坐,在旁相陪,严月娇见着就要去到屏风前弹琴唱曲佐酒。红妃却是叫住了她:“你先喝一碗羹再说,方才在梅行首那里,你就只陪了两杯酒,一点儿东西没吃呢。”   女乐、雅妓出外差,原则上是不许吃东西的,她们本就是做陪的,又不是去当客人的!若是她们也跟着吃,无疑会妨碍到侍奉客人...当然,任何事都有意外,总有一些格外相好的客人,到了那个份上就不是客人不客人了,而是一对小情人!小情人们一起吃东西算个什么!   另外,像红妃这种走红到了极点的花魁,也有‘特权’,她来到之后这些事都是随她的。   红妃刚刚吃了一点儿,严月娇却只是喝了两杯酒。因为是出外差,红妃也不好让严月娇坏了规矩。眼下既然是在自己的地盘开酒席,那些规矩都没有了,自然是赶着她稍微吃点儿东西,再说其他的。   严月娇飞快地觑了一眼朱英,朱英根本不在意这种事,自然是向她点点头:“娘子这样说,你便坐下一起吃吧...说起来一整日声色在耳的,此时耳边少些乐音,反而清爽一些。”   朱英知道红妃表面看着不近人情,实则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凡是与她真心交好的,她都会另眼相待。这不关乎于钱财权势,完全是她内心对于人情道理的坚持。而个中,她对女子又要更容易心软一些。   这种女人他也曾见过,因为这世道女子生存比男子更不容易,女人更容易同情另一个女人,可以理解。但他也曾见过另一种女人,女子生存不易,她们反而对同为女子的人更加‘苛刻’,张采萍大约算是个代表。   都坐下开席了,朱英随便用了一些,红妃则只是夹了两片蔬菜,旁边的酒水则是沾了沾嘴唇,做样子——朱英不以为意,他知道这个时候红妃一般不会碰这些饮食了。   当下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吃酒,一边与红妃闲话:“听钱总管说,方才你是去宴席上了?”   红妃‘嗯’了一声:“香料行梅行首请几位中贵人,大约是大内下一年度进香的是。”   “如今内官的营生,排场也大得很了。”说这话的朱英有些感叹:“早些年的时候,内官们...对了,如今内官还有包占妓.女的事罢?”   “是有这样的事儿,刚刚还和月娇说起这事。”红妃就着这话,将花月阁的牡丹和那个钱押班的事说了。   朱英听的摇头:“人都有好坏,内官自然也是如此,而且他们的好坏还更加分明——身处他们那境况,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心底宽大好涵养,那就不是一般人能比了。反之,也确实刁钻阴狠。”   正说着这个呢,忽然外头王牛儿来了,因为朱英在,便没有进来。不过红妃看见他身影了,便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朱英早就是熟客了,如果只是日常事,当着他的面处理,是不需要回避的。   王牛儿进来,躬身道:“不是大事,原想等娘子有空了再说...外头罗待诏到处寻严娘子不着,竟寻到这里来了。他说是严娘子托他的几样物件有好的,正要拿给她看。白日里怕搅了严娘子歇息,只能晚间寻人。寻到花月阁里,花月阁里的人又说严娘子应该在咱们这儿。”   红妃看严月娇,严月娇答应:“是有此事,前两日我嘱托罗待诏,若有好珍珠首饰,替我留意一些,没想到他找到姐姐这里来了。”   女乐、雅妓除了常常逛一些大店,也有自己常来往的掮客。过手这些宝货的掮客,也特别奉承她们,因为她们自己舍得花钱,比很多富贵人家要手松的多。另外,这些女乐、雅妓还结交了很多贵人,很可能为他们拉来生意,甚至比生意更宝贵的人脉。   本来这种时候是不合适让人进来的,红妃刚要发话,让那个罗待诏先等着。要么明日再来,要么朱英离开了再说。却没想到朱英先开口了:“既是这样的事,叫那罗待诏进来就是...说起来,这罗待诏你平日用他么?”   “用过一两次,不多...我原有合用的掮客,这罗待诏虽不错,却没有撇下旧人的道理,人家又没犯错。”红妃说的是实话,她之所以用过罗待诏,也是因为严月娇的关系。有的时候严月娇叫罗待诏送东西,她顺手有个‘小活儿’也会让他做。   这其实是给严月娇面子。   对于红妃的话,朱英不置可否。只等一会儿后,一个年纪在四五十岁,商人模样、穿时兴袍子的男子走进来,他就是罗待诏。罗待诏事先已经知道眼下郑王朱英在,所以立刻叉手行礼,然后又向红妃和严月娇问好。   这些都做了,他才拿出夹着的牛皮匣子,道:“严娘子遣小人寻些像样的珍珠首饰,小人一直留心的,这几日也是运道,正得了这几件好的,便一发送来了。”   牛皮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小丝袋,小丝袋又能卡在匣子底部,显然这是为了防止这些珍贵的首饰彼此划伤,减损它们的价值。   罗待诏打开了四个丝袋,两个是珍珠缬的珠花,一个是蝴蝶兰花的样式,一个是凤凰衔珠的样式。这两支珠花的钗脚都很短,而花头本身很大,这样看起来比起当簪钗用,倒是更适合做花钿。   本身很精美,珍珠也是好珍珠,更兼新奇别致,很不错了。   另外还有两样,一样是一对银手镯,银质素雅,上面有莲花之类的吉祥花纹,而珍珠就嵌在这手镯上。每只手镯是一大两小三颗珍珠,白银配珍珠,本来是过于素净的,但因为工艺好,珍珠足够大,中和了这一点,直觉的富贵又雅致。   最后一样是一对耳珰,别看是首饰大类里一般最不值钱的耳环,其实这四样珍珠首饰里,最贵的可能就是这个了!用来做耳珰的这对珍珠,不只是光圆净美,又足够大,关键是两颗珍珠放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至少肉眼看看不出不同。   如今可都是天然珍珠,珍品珍珠里能这样成双成对,本身就是一种难得了!这是要加价的!   至于手镯上嵌的珍珠,当心那颗大珍珠大小也比得上耳珰上的了,光圆净美似乎也不让,但红妃和朱英只瞥一眼就知道起价值必然不如——嵌在手镯上就有一部分看不见了,说不定这两颗大珍珠就有特别严重的瑕疵呢!   真要是没有瑕疵的,就该做别的首饰,将整颗珍珠展示出来才是!   朱英看了一回,兴趣就不大了,让自己的门客帮着掌眼。这些在豪门子弟身边做门客的,往往都精于吃喝玩乐,对辨认一些奢侈品的价值也是手到擒来。见了之后就对罗待诏笑道:“罗待诏是吧?这几件首饰怎么说?”   “官人问话,小人不敢欺瞒,这对镯子,胡乱给五十贯便是了。这两支珠花,是宫内造作所流出来的,当时到手时,蝴蝶兰花的就是八十贯,凤凰衔珠的要一百贯!这凤凰衔的珠子您是瞧见了的,其中有一颗大珠,您看看值多少?单卖这颗珍珠,也要六十贯了!小人挣个跑腿的钱,一样加五贯钱也就是了。”   “至于这对耳珰,两百贯严娘子拿去,只当是小人常往来的情谊。”   “你这人还真是漫天要价了,罢了,四件首饰都减半,如此就全要了,你看如何?”这门客显然也很懂‘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更兼心中知道这些首饰的真实价格,便直接来了个狠的。   罗待诏面露为难之色:“这...若是一成两成价,倒是能减,一下去了一半,是要亏本儿的!”   又还了两回价,镯子三十贯,珠花一个是五十贯,一个是六十贯,耳珰一百二十贯,总共是二百六十贯到手。也不用严月娇自己签花押,朱英直接替她付了钱。因为红妃的关系,朱英和她也算熟...当然,眼下为她出这个钱,本质还是看红妃的面子。   朱英知道红妃看重严月娇,才有这样的事。   等到罗待诏人走了,严月娇忍不住道:“这罗待诏怎么回事儿?平日里开价再没有这样乱来的,今日是昏了头了?”   女乐、雅妓相熟的掮客是很少有乱开价的,大家做的是长久生意,你这里乱来,生意就要做不下去了!严月娇平常很相信罗待诏,而且之前他们生意往来也从没有过狮子大开口,把她当肥羊宰的事!却没有想到,今次让她在红妃和朱英这里丢脸了。   “这自然是因为今日有‘肥羊’啊!”红妃见她都有些窘了,便替她解释,然后看了看朱英。   朱英人在红妃这里...眼下很多人都知道朱英常在红妃这里走动,正是肯为她花钱的时候呢!就算跟罗待诏买珍珠首饰的人是严月娇,那也不妨碍朱英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阔绰啊!   在追求阶段,客人在女乐面前显示财力是常有的,这一招也确实有用...而且,就算没有显示财力也一点,正热切的客人也乐意给看重的女子花钱——严月娇在众人眼里是红妃的助演,当着红妃的面给她花钱,意思是差不多的。 第138章 鲜花着锦(6)   朱英既然刻意给严月娇花钱,自然是有些想头的——当然是刻意的,不然以他的身份,何必理会一个上门来的掮客呢?就算说好奇,这样的掮客行院中也是常有的,他在行院里走动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   虽然只是二百多贯,但大小也是一笔钱呢!对于行走在行院的达官贵人来说,为一个人花额外的钱是有很多说法的!真要说起来,这钱只要是额外给的,那就是再多都不算多,再少都不嫌少!   万贯家财全花进去,固然说明这两人关系不一般!另外,要只是多拿了一朵花、一盒粉,那也说明了一样的事。   这里并非说明朱英对严月娇有意思,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这是要正式开始对红妃发起追求了。这一点在行院内有一个专门的说法,管叫‘体贴’,又叫‘射风流箭’...此前朱英也在红妃身上花过钱,送过很贵重的礼物、揭花榜时也有不小的支持等等,但那不能和当下比较。   此前无论做什么都有个说头,比如说送礼物,就说是酬谢红妃之前的演出云云。揭花榜时,给红妃送金花,还借了别人的手呢!   而一个行院子弟对娘子可以无理由花钱,只能说明这是在追求!   朱英刚刚和张采萍了断了关系,就开始追求红妃,这有点儿不合适。不过到底也在限度内,一方面张采萍是名妓没错,但她不是女乐啊!‘名妓’这种微妙的身份,认它的时候,女乐们的种种优待,名妓都能享有。可不认它的时候,那就是擦边球了。所以,朱英结束了和一个雅妓的关系,并不需要‘空窗期’,就能和一个女乐在一起。   另一方面,就是红妃现在的情况了,红妃还没有和李汨结束。虽然外界也有猜测‘李大相公’的红尘劫难什么时候会结束,眼下一年多了,也该见到底了吧。   红妃与李汨的关系既然没结束,自然就更谈不到与朱英有什么瓜葛。说起来,热客不惜气力向一个女乐献殷勤,非要将人弄到手不可,一般也只会是在其空窗期的时候。不然的话,和眼下这个分手,再到一个不长不短的空窗期,且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当然,若是遇到一个不讲规矩,视空窗期如无物的女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当下为朱英的举动感到意外的,不是因为他刚刚和张采萍结束。而是红妃还和李汨牵扯着,他就上赶着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把李汨放在眼里,还是真的心那么宽,不在乎自己付出多少。   事实上,如今不少人传说郑王朱英是个痴情种子...他只是遇到自己的冤家对头了。   “缘分嘛,这种事如何好说呢。”柴琥的堂弟,一个近支宗亲,就在一次全是宗室的宫宴上说起了这事,颇为唏嘘的样子。   “缘分?哪里是什么缘分,真要这样说的话,红妃不知和天下多少男人都有缘分了!”对于这个说法,柴琥嗤之以鼻:“你们自己算算罢,撷芳园前那楼子里,多少人排着队见红妃那小娘子,鬼迷了心窍一样!”   “那九叔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另一个宗室,论辈分比柴琥矮了一辈儿,但两人年纪只差了两三岁。他看起来有些饶有兴味地样子,对这件事很好奇啊!   柴琥一口饮尽一杯蜀中‘流凤酒’,慢慢道:“原是冤孽来着,且看着罢,那等动了真心的,有一个算一个,终不能得偿所愿...嘉鱼他是上辈子欠了红妃的,这辈子来还——红妃那小娘子,上辈子怕是放债的!”   “郑王动了真心?”这是意外,动真心这种事说起来还挺微妙的呢。   “放债?放债怎么会如此,我听说放债是大罪过,死后要下地狱受刑,来生若是侥幸脱胎做人,还有种种苦难要历经。”这就是要挑刺了,明知道柴琥之所以说红妃是放债的,原因是欠她的人不止一个两个。   柴琥不理会意外的那个,对另一个宗室道:“她就是放债的,所以此生才如此!”   一个人苦难多不多,不在于是否拥有容貌、才能、财富这些东西,感到‘受罪’单纯是一种个人体会。柴琥丝毫不怀疑,对于红妃来说,每一天都是身处炼狱之中——给她的那些东西,再好都是她不在乎的,而她想要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得到。   宗室们宫宴上都会提起红妃和朱英,在行院中就更不会少这两个人的传闻了。就在宫里举行宫宴时,撷芳园内师小怜小院里几个小姐妹小聚,也一样说起了这回事。   “啧啧啧,昨日郑王往红妃院里送了什么,那样多的箱笼?”樊素贞笑着看向师小怜。她之所以特别拿这话问师小怜,是因为朱英开始撒钱后,很知道买通人,红妃身边的人也一样送礼。   严月娇都能得他买的珍珠首饰,师小怜这个秦姐姐就不必说了。   “你别乱想,并非什么宝物,之所以那许多箱笼,是因为那是一批瓷器。”师小怜隔空点了点樊素贞,然后才解释说:“郑王请督陶官烧造的一套瓷器,文房所用、摆设顽器,就连食器都有。”   “瓷器,这可稀奇了,红妃要什么没有,郑王怎么巴巴寻了这个来?”樊素贞拿这个说笑起来。此时也有稀罕瓷器,比如说各大官窑出来的好东西,民间甚至得不到!但此时的瓷器还没能冲击高端市场,东西买不买得到不说,但就算是最好的官窑瓷器,在大众印象中也很难和昂贵奢侈联系在一起。   以食器为例,此时大户人家和高档酒楼的标配是银器,谁能用一水儿全银器的餐具,就算是富贵满堂到家了。当然,如果嫌弃银器太暴发户,也可以换成漆器,漆器又贵又复古,可以说是贵而不俗了。   不过,漆器的使用体验上不是那么好,保养起来也不符合日用器的习惯,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相对来说,各方面臻于完美的应该是琉璃器,也就是玻璃器皿。此时烧造玻璃器上有了长足的进步,所以玻璃首饰,也就是药玉首饰,相对而言已经是稍有余钱的妇人都能用的起的了。但烧造玻璃器皿,难度又要大很多了,所以成功率感人,成功的里面又少有品相上乘的,如此一来,琉璃器还维持着过往‘琉璃’的逼格。   因为瓷器尴尬的地位,樊素贞才说这话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东西,送这个做什么!   “送礼物自然是要投其所好,红妃爱瓷器啊。”师小怜回忆着道:“红妃看那瓷器上的冰裂纹,倒是比那些贵重锦缎上的织锦图案认真多了。”   “红妃的喜好啊...”说起这个樊素贞也无话可说,红妃在一些细节上,和时下的大多数人都不同。如果她只是个普通女乐,这点儿喜好自然无足轻重,也引不起他人的注意。但眼下她已经不是寻常女乐了,是出道即走红,第一次揭花榜就成为花神的花魁,她的一些讲究自然而然会成为别人学习的方向。   简单来说,她现在是引领潮流的那一个。   花魁们别出心裁,其他娘子跟上,然后再扩散到达官贵人,新风尚就这样成为了势不可挡的大潮。   红妃喜欢翡翠,所以如今京师之中翡翠涨价两三成。红妃爱瓷器,于是其他娘子的房中也渐渐有了更多瓷器——至于翡翠、瓷器这些东西凭什么涨价,凭什么因此为世人所贵,总能找到理由的。   一样东西的价格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并不是单纯的物以稀为贵...关键在于人的想法。   红妃前些日子在一个民间窑口定了瓷器(她倒是想在官窑订瓷器,只可惜不能够啊!她身份所限,再有钱也做不来这事),那民窑工艺倒是不错,并不输官窑多少。和官窑相比,非要说差在哪里,大约就是品控和品味了。   品控的话,毕竟官窑不惜成本,烧出来的器物,凡是有一点儿不好的,销毁就是,所以产品是百分百优品。至于品味,设计瓷器在此时还是工匠之流,画画、设计园林的这些人都地位不高,快吸引不来人才了,更别说是整天和泥巴、瓷窑打交道的制瓷行业了。   官窑还好一些,民窑是真不用想有什么特别雅致的好东西。市面上能看到的,都是一色一样的器物,匠气十足!   而红妃,她既接受了文人教育,又有上辈子的见识,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瓷器的想法。所以平常画画累了,也会攒一些瓷器设计图,攒的时间久了,竟积累了好多!事实上,前些日子在窑口订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都是一些不成套,但单拿出来都能让人赞不绝口的器物。   或质朴,或清味,或文趣,或高雅,或华丽...红妃有些自己用,有些拿去作礼。能和她礼物往来的人,都不会缺少什么,所以平常红妃若是特意送礼,就都会送一些不见得昂贵,却很少见的玩意儿。   此举倒是让大家一下对瓷器产生了很大兴趣,一些士大夫开始出于爱好,设计瓷器,找瓷窑定做——最近很多瓷窑的主人都托关系给红妃送自家的瓷器精品,想的是红妃能向自家下订单。   不是图一份订单的利润,而是看重广告效应!之前红妃定制瓷器的那个瓷窑,如今订单已经满了,瓷窑主人赚的盆满钵满!   瓷器的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樊素贞眨了眨眼睛,道:“说起来,郑王真与张采萍断了干系吗?”   “怎么说起这个了?”师小怜反问了一句,不过这并非是她不知道樊素贞这些人所想,这些人就是八卦而已。所以不等樊素贞说什么,她就道:“听说是断了干系...这样的事都是有定例的,郑王将这些年张采萍与他的各样玩意儿,凡是能找出来的,都送还了回去,此事便也了了。”   在一起需要双方都有意,而分手则只需要一方有这个意思就可以了。一般来说,主动提分手的一方要将对方送自己的东西尽量送还,实在不够的,就用钱财补足。至于自己这边送的东西,则给对方当‘分手费’。   行院子弟与娘子们分手,绝大多数都是行院子弟开口。一方面,娘子再受追捧,本质上也只是个让人取乐的商品。而客人,再是追求者做派,也是‘客人’!他们跟在娘子身边伏低做小,只是他们乐意罢了,和地位其实无关。   所以,该给人面子的时候还得给人面子,很多时候娘子其实无意与客人再纠缠了,哪怕对方是个能承担自己日常开支的人!只是因为行院内默认的给客人留体面的潜规则,这才勉强维持...因此,一些时候娘子动不动给脸色,不是因为她脾气差,而是想摆脱客人,主动等对方提分手。   另一方面,也是娘子没法一口气还回对方的东西...娘子们有钱大多就挥霍了,手头上真没多少积蓄(至少相对她们的身价来说,积蓄少得可怜)。还分手费一时爽,自己这边就要失了面子了——对方送来的钱都花了,送来的东西也用了,陡然间还回去,就算能做到,也不轻松。   “说起来,行院子弟与娘子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常有的事儿。可郑王包占张采萍都多少年了,这也说断就断了?”虽然樊素贞肯定是站在红妃这边,朱英不要张采萍,转而追求红妃,她只替红妃高兴,一点儿意见都没有。但物伤其类,真说起这件事,心里还是叹的。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如今都说朱英是痴情种子,遇到红妃就是遇到了自己的冤家对头!但说起来,朱英当初一眼看中才十几岁的张采萍,又是何等光景呢?就算不如今日待红妃,也是难得的体贴用心了罢。   结果也就是如此了。   当然个中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内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作为一个局外人,还是一个女子,樊素贞难免有这样的感叹。   正说着此事呢,外头传来动静。原来是红妃过来了,身后跟着秦娘姨和严月娇,秦娘姨手中还提着一个髹漆描金海棠式提盒,里头装的该是点心之类。   红妃一来,樊素贞就闭口不提朱英、张采萍这些事了。红妃过来,旁边秦娘姨将提盒打开时就说:“旁边刚送走了客,听到姐姐这边好热闹,左右无事,便过来看看了——刚刚姐姐这边在说什么?”   红妃很少在一天的日程结束后主动交际的,最常见的就是几个人结伴来找她说话。她能出来,要么是都知柳湘兰院子里开茶话会,要么就是隔壁师小怜这里正聚会,而她又正好有心和大家消遣过睡前这一会儿。   樊素贞主动开口回答:“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行院里的闲话...说起来这事与月娇还有些相干呢。”   严月娇不明所以,樊素贞就继续道:“你们花月阁,不是有个叫杜鹃的小娘子么?”   “她啊...”严月娇露出‘我懂’的语气,道:“姐姐们原来是在说她,如今谁不知道她呢。”   只红妃一个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所以,这位杜鹃娘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也没甚事,只不过杜鹃甫一出来,就颇受追捧——她生的可人意,性情又伶俐,这样的事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安相公府上的二公子喜爱她,转头便给她点了大蜡烛,梳拢了她。之后两人同进同出,相亲相爱,包占的事顺理成章,不必再提。”   到此时,事情的发展都是行院里常见的。之后画风就变了,两人反常地约定起终身来...说起来,行院里不只是男人不提什么终身、什么长久,女人也是不提的,也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怎样。   当然,情意深重之时,私下约定起终身的行院子弟与娘子还是有的。刨除逢场作戏这种情况,谁还没有年轻过,没有真心为一人心动过呢?人这种生物,爱会给他们带来痛苦与甜蜜,爱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没有人教导,正常人也是天生会爱人的。   再后来,就是安相公家这位衙内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了...这位衙内虽没有经过科举,可在太学一惯表现不错,升做了上舍生!走太学的路子,上舍生就能直接有官身了!   因为这个缘故,又因为有一个好出身,他这般年轻就能正经谈婚论嫁了,这在同龄贵族子弟中都是令人羡慕的。   才海誓山盟过的人,就要和别的女人做夫妻了,杜鹃一下就病倒了。安衙内也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根本不把家里安排的婚事放在心上。大约是四天前,杜鹃与安衙内一起约着吃砒.霜自尽,今生做不得夫妻,便只能修来世了,好得这辈子走时是两人一起。   结果却是杜鹃服了砒.霜,安衙内不敢,吃了一口之后再吃不进。之后杜鹃毒发了,安衙内忙跑了出去找大夫...杜鹃人是救回来了,却也和安衙内就此了断了。   “听闻安衙内还找她呢,是不是真的?”樊素贞好奇。   “是有这事儿,这些日子安衙内常在外候着,衣裳首饰,各样好东西轮着送,就为了讨她开心,但她是理也不愿意理她。”明明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偏偏严月娇没什么悲伤的意思,语气很淡。   听着她的语气,樊素贞试探着道:“说起来,行院里娘子耍花枪也是有的...不过这个杜鹃小娘子不至于,这都用上砒.霜了,运道好人才回来的,要是一个不好,命都丢了。呵呵,呵呵呵。”   樊素贞笑,严月娇却不笑,道:“姐姐,我们都是自己人,我是不瞒你们的...这事儿不是娘子耍花枪,但也差不多了。安衙内对杜鹃且死心塌地,钱财东西随她取用,行动话语里也是百依百随,按理来说不必杜鹃如此下本钱。”   “可人心哪有足的,杜鹃也确实对安衙内有了几分真心...她不是要和安衙内一起死,而是要叫安衙内如今这样,整颗心都拴在她身上,至于已经定亲的贵女娘子,他是越不喜欢越好!”   “这也太大胆了些,那砒.霜可不是好玩的...”樊素贞虽早有一些预见,但还是惊地睁大了眼。   “但也不算太险...砒.霜是生药铺里发卖的,有些病症吃它还对症呢,只是不能多吃罢了。杜鹃的娘亲这几年年纪大了,离了行院专做接生婆,也在行院里走动,给人看妇人病,粗通些医术。因这个缘故,杜鹃能拿捏住药量...”   红妃一下想起了故事里的蜘蛛精,看起来美貌、柔弱,而一旦纠缠住了一个人,便永远不会放手了。在这件事上,即使是红妃也很难说杜鹃的所作所为可以接受。她或许有很多理由这样做,但红妃就是觉得不舒服。   生活在这个世道中,身为压迫者的男子们,他们总是薄情寡义,占尽先机,同时还洋洋得意,不觉得自己多得了好处。而反过来,也总有一些女子,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在错误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得到正确的人生。   这个话题八卦归八卦,却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在场其他人不见得有红妃一样的三观,可有些朴素的理念是相通的。所以话说到这里,没人点评议论什么,甚至就连提起这个话题的樊素贞都不说了。   师小怜见气氛不对,便转移话题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真说起来都是痴男女,一段孽缘在其中...与其说这个,还不如说说前几日重阳节后,都知说的事儿。”   重阳节后,总结重阳节开酒席的业绩时,柳湘兰忽然提起,她已经上报教坊司了——简单来说,她今年做满,明年就要退籍了!   这对于撷芳园可真是大消息! 第139章 惊鹊(1)   这几年,年年都有柳湘兰要退籍的传闻,但每一年年尾,大家就发现传闻始终是传闻。直到今年,柳湘兰往教坊司递了请辞书...这种文书传递表面上看是保密的,但根本什么秘密都保护不了!传递过程中,教坊司的一干胥吏、仆佣,凡能过手的,都有可能偷看。   左右不是什么机密文件,那些人看了就看了,难道真能上纲上线?那些人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家生子,看起来地位低微,实际上互相勾连,作怪起来主子也不能轻易应对。   所以,柳湘兰递请辞书的事情,几乎是隔天就被人传出来了。别人尚可,这个消息却是引得撷芳园内部空前活跃起来。   女乐们行动颇为自由,但到底是教坊司下属,骨子里是有朝廷部门的倾向的。一个大红大紫的私妓,她们是空前自由的,可以谁都不甩。而一个女乐就不能这样了,不管红到什么地步,他们都上受皇家差遣,下有都知提点!   而县官不如现管,若是都知对馆中一个女乐有意见,那么就有的是法子折腾这个女乐!最简单的,安排各种官面差遣给这个女乐——新人女乐承担的官面差遣会多一些,这能让他们得到长足的锻炼,也是在达官贵人那里混脸熟的途径之一。   但这只针对新人女乐,而且只是新人女乐的方向之一。事实上,哪怕是新人女乐,也是多管齐下,多方面使劲,积攒出资历和人气的...若是只有官面差遣,别说能不能红了,只说当下就得遭遇经济危机。   官面差遣向来是没什么好处拿的。   都知是官伎馆对外的代言人,管着馆中女乐的‘日程’,那些她们认为合适的日程可以安排上,她们认为不合适的日程则可以剔除掉。一般来说没有都知会刻意剔除好客人的帖子,净给某个女乐不好的安排,毕竟一个都知能不能大声说话,也要看官伎馆的情况,她们和官伎馆其他女乐在利益上是一致的。   再者,都知领导一个官伎馆,也要注意队伍人心。时不时搞个骚操作,队伍的人心就散了。一个两个女乐不服管教没什么,教坊司那边肯定还是倾向于都知,会维护都知的。这也符合下属的下属造反,不管谁对谁错,老大都会偏向下属的办公室哲学。   但如果不服管教的人多了,那就压不下来了!   所以,如无特殊情况,都知和女乐都是相安无事的——虽说是如此,一个都知想要给女乐穿小鞋,折腾的人有苦难言还是很简单的。也因此,每当都知换人来当时,就有可能导致一些女乐被提拔,另一些女乐受到隐形打压。   女乐们对于自家都知换人,很难不关注。   特别是当下,柳湘兰的继任者还没有定下来,一些有机会争取这个位置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撷芳园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   樊素贞说起这件事就为师小怜可惜:“可惜小怜了,按教坊司传来的消息,小怜今年升‘如夫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若是小怜你升了如夫人,这都知的位置未尝没有一争之力呢。”   教坊司就是一个大漏勺,什么消息都能提前漏的一点儿底没有!每年熬资历晋升的女乐名单,按理说是年底才会出来,但基本上秋天时就会有大致雏形,即最初版本。而按照半个月前流出来的名单,师小怜就要升如夫人了。   师小怜的资历和成绩是够的,但以资历和成绩论,能升如夫人的多了,每年能升如夫人的名额极少,大家只能排队等着升!又因为师小怜本功是唱,是个歌姬,就连排队都没有优势,属于会被别人插队的那种。所以一惯认为她能在退籍之前混个如夫人,算是荣誉头衔吧,也就是了。   现如今她插了别人的队,得到了宝贵的晋升名额,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如今普遍的观点是,她沾了红妃的光...红妃在揭花榜中成为花神,按照往年教坊司的做派,揭花榜的女乐,别说最后做花神了,就算只是榜眼,也有份占去那一年升如夫人的名额!这是惯例。   一般来说,参与揭花榜的女乐,如果非常年轻,是会出现本身不是如夫人这种情况。这种时候,教坊司拿‘如夫人’的名额做奖励,奖励这个女乐的业绩,也是恰如其分...但红妃的问题是,她太年轻了,就连‘红霞帔’的身份也是超擢不久。   现在就让她晋升为如夫人?教坊司历史上确实有特别年轻的如夫人,但那种一般都是有皇家超擢的,就像红妃之前由宫人晋升为红霞帔一样。由教坊司这边安排的话,哪怕是一些女乐‘业绩喜人’,也是要结合资历来看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教坊司确实很有朝廷衙署的风范,骨子里还是很喜欢论资排辈的。   犹犹豫豫之下,柳湘兰作为连接教坊司和手下女乐的都知,便先一步找到了红妃,和她协调了这件事。红妃提出她不着急如夫人的事,可以先给她姐姐插个队——柳湘兰笑呵呵地应下了,转头就与教坊司说明了。   教坊司办事情倒是真有弹性,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对于红妃的做法,有的人觉得她聪明,左右她自己是不用发愁日后晋升如夫人的,眼下的名额给亲姐姐用了又如何呢?将来姐妹两夫人,不仅仅是说出去好听,还便于二人相互扶持呢。   有人则觉得红妃是蠢!眼下不能用这个名额,再过两年教坊司也是要给红妃的。倒不是教坊司品德好,没有人走茶凉、时过境迁的说法,而是给花榜头甲如夫人的名额,向来是惯例。此时可以昧下红妃的名额,焉知将来不会昧下别人的?所以大家都盯着呢!   而红妃将名额让给了姐姐...虽然看她现在的势头,无论是得到皇家超擢,还是凭实力令教坊司不能将她继续放在红霞帔的位置上,她都能在两三年内晋升如夫人。但世上的是最怕‘意外’二字,两三年之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就比如说花柔奴的养母花小小吧,她当年也是在实力和运气多方面的加持下,才能以歌姬身份三十岁不到就晋升如夫人。当时大家看她是各种花好月圆,觉得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得未来她还有当都知的时候呢!   结果是什么,后来都知道了,一场大病毁了一切。   可以带来‘意外’的不只是大病,生老病死只是人生意外之一...花小小因为有如夫人护身,所以即使情况差到那地步,日子也是还可以的。她在撷芳园里看不惯就骂,骂不过就闹,谁看了都觉得心烦,然而再心烦也得因为她的身份和资历让着她。   所以‘如夫人’的身份是一重保障,作为保障自然是越早到手越好,而且只有拿在手里才是真的拿到了!   对于外人的种种想法,红妃当然是不在意的,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自己能晋升如夫人。不是因为对地位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因为地位高一些,总能少点儿麻烦。为什么她并不排斥自己走红,反而在用自己的方法给自己挣人气?原因也差不多是这个。   既然无法不做官伎,那就索性做地位高一些的官伎,那样至少还能有一点儿自由和权力,即使那样的自由和权力说起来都是无根之木,可笑的很。   但相比起一般女乐对‘如夫人’这一身份的执念,红妃就显得有些可有可无了。如果能做如夫人,那当然很好,但如果眼下没什么机会,将名额让给姐姐也没什么。   对于樊素贞的说法,师小怜却只是摇了摇头:“别说如夫人之事尚且没有尘埃落定,不好乱说。便是定下了,我歌姬身份也不好同那些舞伎争的。”   教坊司中,宴乐演出其实需要多方合作!真说起来,女乐能绝对掌控的也就是舞蹈这一部了,也因此舞伎在教坊司的权力争夺中长期是主力!而因此向下反馈,就是都知大多是舞伎。   都知大多是舞伎,这在外看来,是优秀的女乐往往优先选择成为舞伎而不是歌姬,而且舞伎的人数明显比歌姬要多。长此以往,都知的位置几乎被舞伎垄断是很正常的事。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一些歌姬舞蹈没什么天赋,嗓子却是老天爷赏饭吃,也能大红大紫不让当红舞伎。然而就是这些歌姬,也没法和舞伎竞争!只能说竞争都知这种事,必然掺杂了权力斗争。   “也罢,你性情就是不得罪人的,做都知可没法不得罪人。”师小怜的态度樊素贞并不意外,师小怜就是这样的人,说她性格好也好,虚伪也罢,她确实总在力求与大多数人维持友善关系。   想到这里,樊素贞又看向红妃,笑着道:“所以,这样事还得看红妃的!今次或者轮不上,可将来呢?如今馆中能争都知之位的也就是冠大家和杨大家了吧...哪怕是杨大家呢,今年也三十了!红妃才多大?等到新任都知退籍,说不得就是红妃当家作主了!”   冠大家指的当然是冠艳芳,而就在去年,撷芳园又有了一个如夫人杨菜儿,她就是樊素贞口中的‘杨大家’。   大家都觉得樊素贞这话没毛病,红妃只要不出现大的变故自毁长城,如夫人之位最多也就是两三年间的事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如夫人,再成长几年,人脉会变得极为夸张(其实红妃现在的人脉已经很强了),竞争一个都知,天然的优势不可忽视。   不过有人对樊素贞这话的前半段表示异议:“冠大家和杨大家?我觉得不止呢,虽说冠大家和杨大家是如夫人,争都知之位更有优势,可历来都知也不只有如夫人才能居之!好多时候也有红霞帔做都知的。”   平均一下,每家官伎馆也就是两三个如夫人的样子。除开马上要退籍的现任都知,就算还有两个都知,也往往临近退籍!而为了保证都知的位置有一定连续性,不至于一两年就换个都知,让官伎馆经过一回动荡,年纪特别大的都知是很难得到教坊司批准,担任都知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自知年纪不合适的如夫人会非常有风度地把机会让给后辈——实际上是为了维护自身的面子,一点儿胜算没有,名单递上去了也只会做别人的陪衬,谁都不喜欢在领奖台上陪跑。   据说冠艳芳有意退出这次都知之位争夺,大家对于这个消息还挺相信的,就是因为知道她的年纪不合适了。   所以,在争夺都知之位上,有些如夫人还不如正当年的红霞帔呢!   “就我所知的,冠大家似乎有意举荐常兰姑竞争都知之位...常兰姑是什么人,也就是一个红霞帔!不过她这个红霞帔资历深一些,自己也还算争气——若冠大家用自己的人脉帮她,倒是真有一争之力呢!”   竞争官伎馆都知之位,是有一定说法的!一般来说,会有现任都知递一个推荐名单,教坊司会在考察过这些候选人后,决定是接受这份名单,还是对名单进行修改。当然,如果没有太大问题,教坊司都会给现任都知这个面子,接受名单。   而接受名单之后,事情就正式开始进入可操作空间了。   理论上来说,一个都知是否当选,会由其他都知,以及教坊司的官员商议决定,他们内部有所谓的投票——最终的三位候选人,由红豆、黑豆、绿豆代表,拥有投票权的人在瓮中放入相应的豆子。只有一位候选人的得票率超过七成,才能当选新任都知!   不记名投票,还要求得票率!   若是一轮投票没人超过七成,就要三天之后再投票!如此反复,直到,有一次投票,某人得票超过七成。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成为优先被选中的那个固然很重要,但防止成为优先级最低的那个人也很重要!   为了获得更多支持,有志于竞选的女乐事前也会托关系。但这种教坊司内部的事情,就不好弄成揭花榜那般,走关系都是明着来的...托关系还是可以托关系的,不过一切都得玩许多花招,间接着来。   这有点儿掩耳盗铃了,但红妃倒是觉得这样不错。这就像两个地方的官场都有贪腐,一个地方得偷偷摸摸来,另一个地方光明正大谈论,以‘水至清则无鱼’为口头禅,一点儿不收敛——前者总比后者好一点儿。   撷芳园都知换届的事情确实在内部有不少人议论,不过大部分也就仅止于议论了!就算要提前下注,支持某个候选人,那也得有候选人啊,现在候选人都还没有定下来呢!   “听说撷芳园的柳都知要退籍了?”红妃是那晚之后又过了几天,才听柴琥说道此事的。   有些惊讶:“大王也知道?”   柳湘兰要退籍的事不是秘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关键是柴琥不像是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对于这个,柴琥只是笑:“既然都知退籍,你们撷芳园也该忙着选新都知了罢?说说看,都有那些人候选。”   红妃只当柴琥是闲的无聊了,在她这儿没话找话说,便斜倚在美人榻上,伸出手指计数:“首先一个是红霞帔常兰姑,常姐姐一惯与冠大家亲厚,此次冠大家自己不愿意选都知,便举荐了她去。再有一个是如夫人杨菜儿,杨大家是如夫人,和冠大家一般,都是自动有机会竞争都知之位的。”   “另外就是柳都知举荐的红霞帔甄真儿与红霞帔何赛锦,总共四位...要么本身是如夫人,要么就是观众红霞帔中的佼佼者。都知这个名单定的一点儿错处没有,想来教坊司那边考成之后也是认的。”   听红妃说的这般轻松,柴琥忍不住玩笑道:“红霞帔中的佼佼者?我看柳都知这是临近退籍了,眼神也不好使了!要说红霞帔中的佼佼者,不用说什么姓甄的、姓何的!红霞帔中最佼佼者的那个,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红妃眨了眨眼,知道柴琥这只是玩笑话,不想理会他。但不理会这个,柴琥反而得了意了,反复问她:“你真无意去争都知之位么?你若是要去,本王头一个给你撑腰!说起来,教坊司里那些人也好摆弄的很!”   “奴才多大,做什么都知?且不说能不能服众,就是费心弹压住了人,奴又是何苦来哉!我如今的日子便很好了,无论谁做都知,也不会故意苛刻我。去争着做了都知,多少事牵绊着...案牍劳形可不是好玩的。”红妃最终只能拿这个话堵柴琥。   柴琥听她这样说,反而大笑起来:“你倒是不客气,直接就想到了当了都知的事儿?可见也不是没考虑过的——只不过你这想法着实孩子气,做都知要是像你说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人会争着做都知?”   “案牍劳形什么的,自有善于此事的人可以帮忙...关键是,都知可是有权的,你就一点儿不动心?譬如之前对你不尊敬的,待你做了都知,那些人就要争着讨好你了...”柴琥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诱.惑红妃。   虽然有点儿好笑,但他说的一点没错,那就是红妃如今在撷芳园里,一方面是许多人争相讨好她,另一方面却是许多人针对她。讨好的先不说,针对她的人也分为明暗两种。暗处是多数,哪怕是一些当着她的面讨好她的人,也有可能在暗处不吝于最大的恶意说她。   没有别的缘故,就是嫉妒,就是她如今太红了!人红是非多,这可不是后世才有的。更别说,红妃走红,确实挡了一些人的道,那些人就更有动力在暗处传各种恶毒的流言了。   至于那些明处针对红妃的,相对而言少许多,但每一个都很闹心。暗处的看不到,就可以当不存在了,红妃也懒得去想他们,然后给自己找不痛快。明处的就不能这样处理了,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然后每次见面都得被恶心一回。   没什么杀伤力,那些人针对她也不可能和她薅头发、扯头花、呼巴掌地打架,大多只能是言语挤兑,最多使个小绊子...但就是这种天长日久的琐碎日常最折磨人了,所以一些走红而又心思细腻、脆弱的娘子,这种生活过久了会患上抑郁症。   此时没有抑郁症的说法,但红妃见过那样的娘子,所以有这个认知。   抑郁症在现代社会也很麻烦,在古代就更别说了!大家都没有这个意识的。所以轻度抑郁会变成重度抑郁,直到‘郁郁而终’...外人只当这个娘子是个‘多愁多病身’,心思又细,感叹几句也就是了。   “那等人,不管他们就好了。”红妃虽然也烦某些人的小动作,也不会喜欢那些人背后中伤她,但她并不纠结于这一点。倒不是她这个人心地宽大,事实上她心一点儿不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就一直死心眼,自己跟自己较劲呢!   而是,她在意的、纠结的是比这些人的嫉妒、陷害要折磨的多的东西,她身处其中感受到了自身的无力...她是真的一点儿办法没有,无法将自己从眼下这种笼中鸟的命运中拉出来!在这样的痛苦与挣扎下,其他的事真的就只能算是‘日常琐事’了。   “你是真不在意这些啊?”柴琥以一种奇异的神色打量着红妃。   “奴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说到这里,红妃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清楚,哪有多余的心力去想那起子闲人闲事?”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柴琥不见得相信。但红妃说这话,他只稍微一想就信了□□分,红妃的性情确实有可能如此呢。想到此处,柴琥也跟着红妃笑起来,笑过之后,意味深长道:“唔....你且等着罢,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儿,本王有一份‘大礼’送你!” 第140章 惊鹊(2)   近日,杨菜儿的院子前,就是比过去更热闹一些。   杨菜儿也称得上当红的女乐了,事实上没有大红大紫过,现在的境况又不算好的,也不能拿到晋升‘如夫人’的名额。像她这样的女乐,门前热闹是正常,冷落起来才是有古怪呢!   不过,即便是如此,近日她门前也热闹过头了。究其缘故,不过是都知换届的事情都传开了,都知道她是撷芳园下任都知最有力的争夺者...很多人都想来提前讨好她。   另外,她那些恩客也比往常走动的更勤快了——其实很多客人看重女乐,并不是因为她们的才艺、美色之类,至少不主要因为这个。他们只是常在交际场上混,有一个熟悉、固定的女乐可以帮忙撑住场子,于他们更方便。   这种特别有‘事业心’的客人,就特别在意女乐的位次。资历深的比资历浅的好,如夫人、红霞帔自然比宫人好,自然都知也比其他女乐好...他们在意这个,是因为这个对他们有帮助,至于年轻貌美之类的倒靠后了。   如果杨菜儿真能成为都知,这类客人当然满心欢喜!此时来走动,一方面是看好她,做热情投资。另一方面则是要帮她,虽然选都知这种事,背后使力气得暗着来,不能像揭花榜那样直接,但事情是那么个事情,背后总得有人主张这些。   “娘子,这样可好?”杨菜儿的娘姨帮着杨菜儿穿好新做的衣裳,十分华丽。   杨菜儿看着抻平了的衣服下摆,扶了扶鬓边的簪钗,点了点头:“还不错,这家新荐来的裁缝铺子确实有几分手艺,也有几分巧思,这缘边比别出更精致秀雅些。虽然是大家都做的花鸟纹,也能别出心裁。”   正说着的时候,外头小厮引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道:“娘子,韩尚书来了。”   韩尚书是杨菜儿的恩客,如今打得火热!在杨菜儿与上一位铺床的分手过了快一年的当下,分明有意为杨菜儿铺床。对于他的这个心思,杨菜儿心里知道,她心里也不是不愿意,但在事成之前,她肯定还是要拿俏的。   不能让人得到的太容易了,这等推拉功夫,也算是行院娘子的基本功了。   韩尚书走进来时,正是用饭的时候,让人叫了一席酒席来,当然,挂在账上就不止一席了。   铺设好酒席,韩尚书便坐在桌边吃酒,见杨菜儿打扮的花枝招展,分明是要出门的样子。便忍不住道:“如今不是我来开酒席么?怎么,这还要出去?”   杨菜儿笑意盈盈,软语道:“官人且宽恕,实在是最近是要紧时候,为着选都知的事,总得多多走动,请些人帮忙呢!若是旁的人,奴不敢开这个口,因是官人,女这才两边待客的。”   其实她可以不做韩尚书这边,但这样心里又舍不得。而且这在杨菜儿看来也不算什么,当红的女乐,一个行程常常只落个脚呢!忙碌起来,几个开酒席的客人凑一起,在院里不同房间开酒席,女乐就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走动着待客!她这算什么?   韩尚书也确实不为这个和她生气,只是问她:“去哪里走动,何时回来?”   “去齐王那儿,回来的时辰说不定的...”说到这里,杨菜儿又道:“一会儿玉蝶和寒露会过来,她们两个侍奉官人,官人在奴这里稍歇歇,别径直走了...那就显得我太不周到了!”   韩尚书应了一声,然后说话功夫,果然有两个美貌小娘子过来。他们都是私妓,和杨菜儿算是比较亲近的,常常在杨菜儿日程赶的时候辅助她,她应付不完的客人,她们才是实际上招待的。   “你们来了?”杨菜儿请她们进来,擦擦手,然后又喝了一杯热茶,站住了才开始给韩尚书表演、侑酒之类。杨菜儿看他们蛮好的,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去齐王那边了,忽听到外头有动静,朝外看了一眼,分明是一个穿着华丽的娘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娘姨一样的人。   “姐姐。”娘子人未到,声先至,远远就叫了一声。   是花柔奴。   杨菜儿本来要走的,被她绊住了脚。身边娘姨请花柔奴坐下之后,她打量了一番花柔奴,发现她虽然衣饰精美、妆容无可挑剔,和每个女乐都没有不同,但细节里依旧能看出她的颓丧与不得志。   花柔奴与杨菜儿颇为相熟,她们两人的院子是毗邻的,本来就走动方便。又因为杨菜儿一直也是红女乐,花柔奴自然待她十分客气尊重!如此一来,杨菜儿伸手不打笑脸人,自然也在一些小事上关照她。   最近,杨菜儿要选都知了,有更多馆中女乐来奉承讨好,但花柔奴是之前早早就交好的,和那些来锦上添花的还是不同...不过,杨菜儿关照花柔奴归关照花柔奴,她心里对花柔奴一日不如一日的生意却是颇为看不起的。   这大约是一种怒其不争的心情。   “今日这是怎么地?眼下都是待客的时候,你呢,总不会抛下客人过来了罢?”杨菜儿打量着她,眉头都皱起来了。   官伎馆的女乐,不管走红不走红,日程总是能填满时间的。只不过有的人的行程更有价值,有的人日程排的更紧凑...杨菜儿一天跑十几个行程,那是每个场合只稍微露面,花柔奴每天标准的三四个行程,每个行程时间就长了。   但不管怎么说,万万没有这个时间段出来和姐妹悠哉闲聊的。   “并没有那样的事儿,是今日要来博戏的张衙内不能来了,这才空出了时候。”本来约定要来打马半天的...眼下张衙内不来的,对花柔奴没有实际上的亏损,作为放了人鸽子的张衙内有送了东西当赔偿。   都是常在行院里走动的人物,送的东西价值是非常合适的,就相当于一场博戏花柔奴抽头的收入,还略微超出一些。做事体面到这个份上,就算有事放了娘子的鸽子,在行院里也没甚可说的了。   但这对于行院里的女子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   人都有急事来了的时候,一个两个客人偶尔放一回鸽子是正常的。关键是对方的处理方式,人用的是送东西赔礼。这固然可以说是无错,可真正对这个娘子上心的话,是不会这样的处理的——一般会让好朋友依旧去那个娘子那里,一切照旧。   像这一次,张衙内是去花柔奴那里打马的,少他一个又不是不能玩儿?更别说还可以多找一个朋友去呢!何必取消一次行程?   取消这种行程对女乐也是挺麻烦的,特别是这种有开酒席、博戏的!因为这种是官伎馆要分成的。眼下取消了,官伎馆分成就黄了,为了这个,哪怕是钱不多,花柔奴也得给钱总管写个条子。   这种事和后世的账务一样,钱多钱少都是一个活儿,要是看管的严,非要一丝不苟的做,总是琐碎烦人的紧。   再者,说出去也不体面。一次两次倒没什么,但次数多了,又或者娘子本来境况就不太好的,外头就难免有人议论。   “那张衙内是为什么不能来的,你可知了?”杨菜儿问花柔奴。她知道重点也在这里,不然花柔奴何必来呢?   花柔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是去了华芳楼吕元真那儿...”   吕元真和花柔奴她们是同期,当年在新竹学舍时是一起学,后来做女弟子、正式出道,也是一起的。这种在女乐中往往是竞争对手,外界总喜欢对比她们。   “好没要紧!这边约定了我们撷芳园的娘子,转头就与别人好了?好就好了,这也不打紧,行院子弟贪花好色是常有的,但怎能为了一个撇下一个?”杨菜儿气的眉毛都挑起来了,这个张衙内做事也确实不厚道。   又不是铺床的客人,各处走动都是有的,哪怕是女乐娘子,也寻不出个不是来。关键是为了一个女乐,放了另一个女乐的鸽子,这就是打脸了!而女乐娘子是最在乎脸面的,这样的事等于是将人的脸皮放在脚下踩!经过这件事,花柔奴在外又要被人笑了,这能忍?   杨菜儿说着看向花柔奴:“你也是个外强中干的,看着厉害是厉害,真正做起来事就是个蜡枪头。这样的客人你是如何结识的?先头不知道他是这样——罢了,如今总是知道了,转头与他断了!另外,写封书信与那华芳楼的小娘子。”   这种情况,写的书信也很简单,无外乎就是骂吕元真做事情不厚道,半路截客人,有那么自甘下贱么!虽然吕元真也有可能并不知情,但这种情况下死道友不死贫道,先骂了再说!如此一来,事情就从花柔奴留不住客人,变成了吕元真不讲究,插足抢人了!   听杨菜儿这样说,花柔奴忍不住道:“姐姐...你说的道理奴都知道,可张衙内常在我这里走动,光是上月便有七八个外差,四次酒席,博戏也玩过几回。就这样断了,岂不是,岂不是太冷情了些?”   见花柔奴这样,杨菜儿似乎比刚才还要生气,伸手重重地点了几下花柔奴的额头:“你这个呆子!没得根基的货!你如今是什么人,是女乐娘子,难道还缺几个填补的客人不成?哪怕那真是个好客人,也不能随他拿捏罢?”   “你要是将自己自贱到那地步,也别指望有谁能高看你一眼了——你是看得见的,红妃那才是好榜样呢!人家最聪明了,喜欢的客人就结交,不喜欢的客人就不管了。哪一回谁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她就恼了,能当面下人家面子!”   “大家都说她这样的女乐结交不得,又说今后有她受冷落的时候。可如今看着呢,到处是上赶着结交她的,她一日红过一日,如今都做了花神娘娘了!”   “蠢材蠢材!你但凡有红妃十之一二的资质,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了。”   张衙内是花柔奴所有客人中比较好的一个,不只是他勤于约见花柔奴,想约见女乐的人多了去了。关键是酒席、博戏这些,能经常做这些花头的,才会被女乐看在眼里——更何况张衙内出手阔绰,还时不时有礼物送花柔奴。那些礼物不能与红妃收的那些重礼相比,可今日一根金钗,明日一个玉镯的,也不能小觑了。   花柔奴来杨菜儿这里是来诉苦的,也是来请杨菜儿帮忙出主意的,却没有想到被杨菜儿这样一通责备。特别是杨菜儿责备她时还带着红妃,这就让她心里更难过了。吃不得这口气,当即想要反驳回去。然而想到杨菜儿马上就要做都知了,根本不敢顶撞,最后也只能捂着脸哭着走了。   “你待院里的小娘子倒是严厉。”正吃饭的韩尚书看完了全部,轻轻摇了摇头:“你是为了她好,旁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人家自己怕是看不清,受了这样的委屈,回头只怨恨你。”   人都是偏心的,杨菜儿此番这样对花柔奴。不喜欢她的人,只当她是在奚落人。而喜欢她的人看在眼里,却当她是为花柔奴好!严师出高徒么,正是为你好才严厉呢!不然闲的没事做了,对你耳提面吊的?   “她怨恨便怨恨吧。”杨菜儿不把这个放心里,道:“其实奴也真心有些看不上,她这哪里是官伎馆里女乐的样子?女乐就要有女乐的体统,一味自轻自贱,这谁看得上呢?”   晚间一应日程都结束了,杨菜儿与万占红打双陆取乐消遣时还说到了这事。万占红笑着摇摇头:“你就是爱揽这样的事儿!如今花柔奴她们这一批女乐都渐渐显露出来了,有什么前程也能估出一二。原来看着花柔奴倒还好,可如今看着却是不成了!”   “其实她美色、才艺并不坏,接人待物上哪怕不算十分出色,可也没什么错处可挑,与一般的新人大差不差!如今成这个样子,还是她这个人糊涂!”说到这里的时候,万占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有时候想不清楚关窍,你知道的吧?”   “我不喜欢师红妃你是知道的,她因为师小怜的干系,与樊素贞是一道的...可不得不承认,人家小处有这样那样的错没错,可到了紧要时候,总是看得清的!她也不是讨好了所有人,只不过喜欢她的人肯定是极喜欢的。”   杨菜儿皱了皱眉,喝了一口酒,看着双陆棋盘上的局面,自己已经是不成了,便扔下认输。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她常在我跟前殷勤走动,便想着带携带携她,好歹是同院的姐妹么。”   听杨菜儿这样说,万占红一下就笑了:“你如今倒是越来越有都知的样子了...只不过也不必如此,一切如常就是了。你瞧如今柳都知当家,也没特意照管到每一个人啊。”   杨菜儿对花柔奴那样直接严厉,除了是一种‘关照’,也是拿腔作调呢。她如今被认为是撷芳园下任都知最有力的竞争者,她自己更是有一种十拿九稳、舍我其谁的意思。这个时候再看官伎馆里的女乐们,就有些头狼看自己狼群里的狼的心态了。   端着这样的心态,对花柔奴的时候,她就不自觉拿出了上位者‘指点’的心态。如果不是这样的心态,哪怕是对着之前的花柔奴,她也不至于把话说得那么冷冰冰的...严厉教导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杨菜儿自觉自己就是下一任都知了,又过了几日,教坊司果然有考察通过的文书下来——柳湘兰往上递了名单,名单中的女乐们会接受教坊司的考察。说是考察,也不过就是教坊司的官员打听一下名单上的女乐的实际情况,只要大差不差,都不会有驳回名单上名字的说法。   真正见真章的时候,还要等到‘公推’呢(所谓‘公推’,实际上就是用豆子做不记名投票的时候)。   接到考察通过的消息,杨菜儿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可是几个候选人里唯一的如夫人!其他人或许还有一些不安,她却是没有的。只是在收到消息之后,她多问了一句:“此次有几人要参与公推?除了奴家之外,还有哪些人呢?”   杨菜儿、常兰姑、甄真儿、何赛锦,这是之前递上去的名单,杨菜儿此时已经暗暗计较起来了。   来报消息的人没有一个停顿,立即道:“之前柳都知报上去的,如大家您,又如常娘子、甄娘子,都是过了的,只一个何娘子被打落了下来。”   “何赛锦?”杨菜儿想了想点头道:“她也就罢了,确实差着一些。   何赛锦最近忽然红的,但她一不是才艺过人,二不是根基深厚,忽然这样红是因为他最近有个好客人,十分与她撑腰!行院里的娘子就是这样,有一个地位极高的恩客,尽力与她们撑腰的话,外界就会立刻另眼相待。   相比起其他人,何赛锦加入这个名单确实差了些意思。   本来以为就是这样了,自己还少了个竞争对手呢!却没想到报消息的人继续道:“也因为打落了何娘子,教坊司那边又提了一个人...是、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报消息的人忽然有些迟疑。   杨菜儿就奇了,这种事有什么好迟疑的,直接说出来就是了。撷芳园就是那么些人,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资格选都知的更是只那几个,难道有谁的名字是不能说的,至于为难成这样?   报消息的人最终还是吐出了那个名字:“是师娘子。” 第141章 惊鹊(3)   “师小怜?”杨菜儿怔了怔,听到报消息的人说‘师娘子’,首先想到的还是师小怜。师小怜也是老资历的红霞帔了,人气也不错,而且她一惯长袖善舞,倒也适合都知这个位置...然而,她本功不是舞,而是唱,这就一切休了。   不是没有歌姬做都知的,但那种例外,要么是运气实在好(舞伎作为竞争对手没有拿的出手的,身后又有强力人物支持等等),要么就是这个歌姬是不世出的天才选手!虽然官伎馆里要低看歌姬,可如果是可以名留青史的传奇歌者,那就没什么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光芒挡也挡不住,一切的‘惯例’‘规矩’在她们面前都是纸糊的一样...而显然,师小怜还不到那个程度。   “师小怜的话...充人么?”这时这是杨菜儿的唯一想法。   选都知的规矩,名单确定之后往往是四人,有的时候也可能是三人——公推时,大家先会讨论名单,用商议的方式除掉多余的人。   但最终能参与投票的只有三个名额。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惯例,与女乐这么多年的‘历史’有关。都知往上递的名单很难一次排除到恰好‘三人’,偶尔会有四五个候选人都很好,实在难以排除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打落掉哪一个,都是落了人家女乐的体面。   对于教坊司来说,落了女乐的体面其实是小事,关键是女乐背后的靠山不好说话。女乐们既然有那个心选都知,那自然是和靠山们说过的,靠山们也会为了女乐给教坊司打招呼。如此,教坊司这边不说直接捧人做都知,好歹让人成为候选人罢!   最后选不上,还可以说是其他都知们不愿意选,也可以推脱是其他候选的女乐实在太厉害。可是列入候选人名单的面子都不给,某些十分有来头的人就有话说了——他们不见得真那么在意女乐能不能做都知,他们只是不愿意在女乐面前丢面子,显得自己无能。   所以,此次公布出来的候选人名单,有她杨菜儿,另外还有三个,这不算出奇。   但这样一想,杨菜儿又觉得不对了,道:“既是充人头的,何必将她算进来?都知递给教坊司的荐书里可没有她的名字。”   报消息的人听到杨菜儿的话,声音低了一些,解释道:“好教娘子知道,这位师娘子不是大师娘子,而是小师娘子。”   因为师小怜、师红妃两姐妹都在籍,所以有的时候说起她们,为了分辨,会分别以‘大师娘子’‘小师娘子’呼之。   杨菜儿一听就愣住了,半晌忽地道:“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   是的,现如今红妃正当红,她受到很多人追捧,是新选出来的花神,走到哪里都教人高看一眼。但是,这和做‘都知’是两回事啊!‘揭花榜’说到底依旧是民间搞的选美,再多的女乐参加,那也不是教坊司的活动,所以有特别年轻的娘子拔得头筹,稀罕归稀罕,事后也就是那样。   东京城里这些行院娘子,过那么些年头总要出一个格外出色的,这就叫做‘钟灵毓秀’。这样的娘子,打破常规些算得了什么?真要说起来,年轻的娘子本就比年长些的娘子更年轻貌美、让人有新鲜感,赢不过年长的前辈不是资质之类的有差距,而是少积累、没人脉!   若有一个娘子可以在这些弱点上稍弥补些,甚至不需要与那些资历深厚的娘子并驾齐驱,应该就可以冲击她们。   而选都知,都知道是教坊司的事,都知就是教坊司馆里官伎馆的‘官员’...这上头论资排辈不是绝对的事,但要让一个资历浅到红妃这地步的女乐成为都知,那也是不可能的!   其中的难度,大概等同于现代社会里,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成为国家元首。倒不是说不可能,而是这件事真的太荒谬了——即使有一些现代国家因为有□□传统,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出现了这样年轻的元首。说起来也没人觉得是‘美谈’,只会发出类似‘国家到底是怎么了’‘一定是体制的问题’这样的评语。   报消息的人见杨菜儿似乎未这件事疑惑又生气,便道:“娘子勿要忧虑,想来师娘子在其中不妨事的...师娘子才多大?但凡教坊司像样些,也不会最终选她。大约是师娘子凑个趣,托了哪位贵客去教坊司说项了。”   “最终不能当选都知有什么要紧,如今候选也是一份资历。她就算是落选了,旁人也不会觉得是她不够好,只当是她人年轻,选不上反倒是理所应当的——等到今后,再有选都知的时候,愿意捧师娘子的人会少?到时再有这份资历,当选都知竟成了十拿九稳的事了。”   评奖陪跑这种事,轮到谁身上都不会高兴,但也不能说那不是‘资历’。有的时候陪跑陪的久了,落到评委那里也是有优待的(虽然经常是出于同情)...而且这种情况在选都知的时候更加常见。   杨菜儿也知道事情很可能就是报消息的人说的那样,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有些不安。明明知道红妃几乎不可能做都知,她还是会觉得红妃是个大敌。比较起来,常兰姑、甄真儿这些更有竞争力的对手,反而不能让她如此忌惮。   常兰姑、甄真儿,都是资历颇深的红霞帔了,人脉也深厚。除了不是‘如夫人’这一点,其他并不比她差。但‘如夫人’的身份就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其他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凭什么不选她?   所以,即使常兰姑与甄真儿能给她带来一些阻碍,她也从未觉得她会输给她们。   红妃不同,她看起来有着致命弱点,怎么也做不了都知。但她除了资历这个致命弱点外,其他地方都是极其出类拔萃的!若她早生十年,不、不需要十年,哪怕只有五年、三年呢,杨菜儿都会觉得自己会输。   红妃再大个三五岁,资历上稍微说得过去一些,教坊司那边都有可能选出一个极年轻的都知...这一方面是红妃素质高,符合教坊司的标准,另一方面也是红妃的支持着甚多,教坊司就算不愿意,也顶不住压力。   这样的红妃,让杨菜儿觉得她或许能打破常规,即使这个可能性非常小。   话说回来,像红妃这样奔着一代名伶去的行院娘子,不就该是能人所不能么?之前揭花榜,大家也都觉得红妃最好的结果就是‘探花’,甚至撷芳园在推她上位的时候,目标也定在‘探花’上呢!但最后,她选为了花状元,当上了新花神。   等到这样的结果出来了,大家惊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平静。红妃自出道以来,常有惊人之处。这样一来,揭花榜的时候超出众人预期,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甚至,有的人会觉得,如果是红妃的话,就是‘本该如此’啊!   杨菜儿想着这些,一时之间有些出神。而就在杨菜儿这边出神的时候,红妃那边也接到了自己上了都知候选名单的消息——官伎馆就是这样,这样的消息大家都在探听,根本瞒不住!更何况这件事和红妃有关,自然有的是人主动报给她知道。   红妃接到消息也怔了怔,她首先想到了前几日柴琥与她玩笑一般的话。他说有‘大礼’送她,想到这一点,她良久才道:“这可真是...康王未免也太爱看热闹了。”   柴琥是想推她做女乐吗?不见得,至少红妃不认为是这样。柴琥的作为更像是唯恐天下不乱,想看些热闹、找点儿乐子。他意识到红妃真的对都知的位置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偏要推她参与竞争。   这其中他也会为了红妃使力,而那些与红妃往来比较多的客人们,不明真相之下自然也会跟着他一起使力。这样一来,红妃就算没有在这件事上用心,争都知的局面也会形成——有好戏看了!   这里的‘好戏’并不是指红妃会和其他的候选人争斗,这样的戏码在桃花洞这个女儿国里太常见了,没必要特意制造一场...柴琥只是想借机看红妃的笑话,看看她怎么深陷名利、斗争、嫉妒,然后被动的不能抽身,惹得一身骚!   这可以说是他的‘恶作剧’,给红妃没事找事。也可以说是他看不惯,看不惯红妃一直那样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娘子的意思,是康王往教坊司使劲儿了?可这、可这是为了什么啊?”秦娘姨伴着红妃出门,有些不明所以。她根本不明白柴琥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想要捧自家娘子?可这也不像啊。且不说自家娘子根本没可能做都知,强捧也没意思。就是换个角度说,从自家娘子个人意愿出发,自家娘子也无意于都知之位罢。   红妃直到上轿,也只说了一句:“大概是觉得有趣罢。”   就是觉得有趣!无论柴琥这样的达官贵人多捧她,她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是一个玩物!和书房里放的文房,博古架上心爱的顽器没什么不同。   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第142章 惊鹊(4)   秦娘姨听了红妃的话,愣了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跟上了轿子。在一旁跟轿的时候她没再说什么,她显然已经明白了——她过去只是在寻常娼馆里混身的,对于红妃这样当红女乐的生活是雾里看花,如此难免有一些美好的想象。   会觉得红妃这样的当红女乐‘金尊玉贵’,至少要比她这样的体面、有自尊。而如今,她在红妃身边,也确实是这样。红妃不只是物质上的尽善尽美,更重要的是,那些行院子弟处处捧着她,仿佛她不是个贱籍女子,真是仙女下凡。   末了,如今猛然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表面的,而本质上,红妃再红,再受追捧,也和过去的她没什么两样。   轿子慢慢走着,临到了城内一小巷深处这才落下——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是李汨的一出别所。印象中李汨这样的人,要么住在高门大宅里,符合他襄平公、李国舅的身份;要么就住在城外道观、山上陋室中,这也是他的性情。   这样闹事浅房,感觉就是不搭配。   然而真当红妃走进这所小房,见到李汨在茶室的天尊画像前点香,末了又自己动手整理供桌,却又觉得没什么违和的...李汨人在那里,青衫落拓,偏偏骨子里行事又是一丝不苟的。气场太强了,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如此,哪里都没有不合适。   红妃走过去,见供桌上的香袅袅燃起白烟,又看看墙上供着的道家三位天尊。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汨取了桌上一只檀木小盒,打开来给红妃看。红妃看过,是一串沉香木手串,样式质朴,但拿起来很有分量,显然是上品。   红妃看向李汨:“这...?”   “供足四十九日了,你拿去罢。”李汨见红妃已经拿起了沉香木手串,便把盒子拿了回来,放到了一边去。   “怎么想起为奴供这个,求平安,求如意,还是求别的什么?”红妃知道这是给自己的,这才拿起来真正细看。发现这个手串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只一粒粒圆滚滚的木珠打磨的十分精细。   磨珠子这种事向来是学徒活儿,但即使是学徒活儿,也有高低。非要说的话,这个手串也能说是工艺上有心了,学徒活儿请了个师傅来做。   “今日怎么痴了?死木凡物,哪里求平安求如意?”李汨看红妃,目光很浅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不是求这些,那在三清道祖们面前供着做什么?好玩不成?”红妃看向李汨,将手串拿起来在脸边晃了晃,笑了起来。   李汨不说话了,只是坐回了茶桌旁。   红妃看了看手里的手串,忽然就觉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想要顺手戴在手上,但手腕上早有玉镯手钏,怕碰剐了。想要收在袖中,又担心不小心遗落了。最后还是用手帕包了,掖在了衣襟里。   李汨在茶桌旁烹茶,红妃过去与他相对坐着,便能‘坐享其成’喝好茶了——李汨烹茶的功夫,红妃去翻一旁一只藤编海棠式果盒,里头果然如她所料,放着些酥糖糕饼之类的零食,是她喜欢拿来配茶的。   这些零食都很甜,平常红妃是不大吃的,但用来配茶就正好合适了。   此时喝茶,多少还有些唐时遗风...唐代的茶主要不是饮料,而是一种食物,就像煮八宝粥一样,里面会放很多辅料,而且甜的咸的都有。最后煮好了,就是浓稠的一锅热粥!关于这种风气,陆羽在《茶经》里是专门批过的!   如今虽不至于那样,喝纯茶的越来越多,但还有不少人喜欢。   红妃上辈子喝茶是绝对不放其他的东西的(含茶饮料不算),这辈子也是这样!但是,她喝茶的时候喜欢配点心!她嗜好苦茶,所以点心要越甜越好。一口一口酥糖后,都有些发腻了,再喝苦茶,没有更好的了。   而李汨平常也偏好苦茶,苦茶静心、提神的效果好,但他和红妃不一样,没有陪着吃甜点的习惯。对于他来说,喝茶就是喝茶,只有清茶而已。   红妃拿了一块酥糖,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吃到有些腻了,正好李汨的茶也煮好了。红妃捧起茶盏,慢慢饮茶,旁边李汨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同红妃一起饮茶——秦娘姨看着李汨饮茶的姿态,忽然发现李汨与红妃一举一动之间的气质很像。   此时相对着饮茶,就像照镜子一样,十分明显。   喝茶完了,李汨从书架上取了□□家典籍来细看。红妃无聊,也取了一部来看,只不过她对这些宗教经典的了解不够深入,当年在学舍的时候最多就是大而化之地受过教导,晓得一些常识罢了。此时再看,每一个都认得,字面意思呢也知道,但放在道家背景下去理解,又不能够了。   道家典籍就是这样,喜欢用隐语...其实所有的宗教典籍都有晦涩的一面,普通人觉得好懂,那只能说明看到的都是各宗教对外宣传用的小故事、入门书。   红妃看了一会儿,实在不明白了,就悄声问李汨。红妃认识李汨以来,常常向他请教。。李汨也是个奇人,无愧他少年就有的神童之名,只要是红妃问到的,就没有他不能答的。如今红妃读的是道家经典,更是李汨的‘老本行’,红妃几乎是没有犹豫就问他了。   李汨其实并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即使他做过当今官家的老师。他崇尚‘自悟’,悟到了就是真意,悟不到的人则归为平庸,而平庸的人又何必继续?这种想法别说是在后世了,就是在古代也属于‘非主流’。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对外宣扬的意思,只是表现在行动上,他除了教导自己的外甥,从来不教人,更谈不上收学生了。   但红妃从未发现过李汨这一面,李汨‘教导’她很是尽心,有问必答。就比如‘书法’吧,因为有李汨的提点和监督,她现在的书法水平可以说是肉眼可见的提高。   而这一次,李汨却没有回答她,反而道:“这些书不该你用心的,别看了。”   这样说着,抽走了她手里的书,然后从书架上寻了几册诗集给红妃。   “怎么叫不该我用心?这些道经、佛经的,在馆中很是有一些呢!也不是只有你们这些士大夫在看,怎么偏偏我就不能看了?”红妃心里不服气,所以说这个话。而她说的也是真话,女乐们生活在官伎馆中,物质生活富足,但精神上却很荒芜。   她们看似受尽追捧,实际上却也只是‘玩物’。不只是没人珍惜爱护她们,她们也害怕爱上任何男子,然后陷入万劫不复、求而不得...再加上讨好各种各样的客人,本身就是一件压力很大的事情,稍不如意也会有这样那样难堪。所以她们的内心其实很苦,没有什么寄托。   这种情况下,信佛、信道非常常见。有的时候实在苦的很了,靠打骂一些阉奴也消解不了那种痛苦,就在神佛前祝祷发愿,说说心里的煎熬,想想神佛的开解与道理,如此也能好过一些。   李汨翻书页的手停了一下,仿佛那一页书重的很,怎么也翻不过了一样。他叹了口气,看向红妃:“人看这样的书,读不通的多,读的通的少。读不通的是愚夫,读了也是不解,不必再说。读得通的,是有一番智慧,也不必再说。”   “只红妃你不是,你读得通,却放不下,只会自苦。”李汨不想红妃在佛道上用心,那些东西,年纪小的人读多了移性情,容易陷进去——若只是陷进去其实也还好,偏偏红妃性子和心思李汨知道。她本身就够爱钻牛角尖的了,这样的东西接触的多了,只会更苦。   红妃低头抚弄着书籍封面,低声道:“奴哪里就那样了?天下还有比奴更知道善待自己的人?奴可从不委屈自己。”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室内已经有些不真切了。日落的残光从半开的窗子射入,外面的世界出奇安静,而就是因为这样安静,李汨听到了红妃低声回答里的忍耐,仿佛心被攥紧,呼吸都要克制的那种忍耐。   李汨伸出手,抬起了红妃的脸,果然看到了泪光盈睫,波光粼粼。然而他摸摸她眼下的脸颊,却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脂粉,也没有水迹。   这是李汨对红妃最大胆的一次举动了,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真正碰过。   李汨的手碰触到红妃的脸颊的时候,红妃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眨了眨眼,然后一滴眼泪就滚落下来——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一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一下又忍不住想这样的事平常不流泪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不争气了?   泪珠滚到李汨的手背上,应该是凉的,但李汨偏偏觉得是烫的,而且他分明尝到了泪水的酸苦。 第143章 惊鹊(5)   “姐姐,我们过来了。”杨菜儿院子里,一队华服丽人鱼贯而入,打头的是万占红。旁边娘姨打开了帘子,她便走了进来,一边说话一边揭开帷帽:“外头雨落的好大,只撑伞身上都要湿了。”   “是好大雨,若不是这场雨,你们几个能平白得闲?”杨菜儿原来是靠在贵妃榻上,由娘姨给她洗面、敷脸。微微转了头,见到是平素交好的万占红她们,一下笑了起来:“怎得,都知没让你们去楼子那边?”   今天万占红她们几个原来是有官面上的酒席要出面的,只是原本的宴乐选在城外,属于‘露天’的那种。现在雨下的这么大,宴乐就取消了,变成了一场便宴。要去侍奉的女乐也因此削减了一半,万占红是红霞帔,支使了别家官伎馆的几个宫人,至于撷芳园这几个,就由着她带回来了。   官面宴乐这种事,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大家都是懒得去的。能躲过去,简直就像是因为停电,学校不上晚自习了一样畅快!   不过这种临时的休息不一定能成真,因为官伎馆里永远人手紧缺。有这样的事,总要安排她们去顶一些临时的班,再不然也得去楼子那里上下见人。楼子里除了表演节目的是女乐,其他待客都靠外头的私妓撑场面。这样场面上是过得去了,可总不像样,所以都知和总管一般会要求有空的女乐就去楼子那边的阁儿里四处问好。   “理会那做甚?都知不在,钱总管也是乖觉的,我自带了妹妹们回来,她有什么好说?”万占红似乎很不在意这种事,笑嘻嘻道:“咱们就是牲口,也得有歇息的时候罢?我听说乡间农家爱惜大牲口,比爱惜家里的人口还过,所以能出更多力大牲口能□□料、能休息,人反而只能吃糠咽菜,夜里也赶着上工!”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里多少有些讽意:“说起来,可不是牲口一般么。”   看着极受重视,甚至可以说金尊玉贵,但不是人就是不是人,她们永远就是个物件一般。   杨菜儿一下就听出万占红心里有气,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刺激...不过她也没有打听的意思,像她们这样的贱籍女子,哪怕是做到了女乐,也是做着服侍人的活儿。那些围绕在身边的行院子弟,有能怜香惜玉的,自然也有辣手摧花、不好相与的。而且就算是那些怜香惜玉的,也有发狠地时候!   就像《红楼梦》的贾宝玉,宝二爷对待地位卑下的丫鬟时也能平易近人,这是作者有意塑造的,显示出了他作为一个封建贵公子难得的平等的思想。但就是这样的贵公子,真的生气了也有踹窝心脚的时候呢!   这才是贵公子,只不过有的人耐心好一些,有的人耐心不怎么好!那等耐心好的,耐心被磨完了,是一样没什么情面可讲的。   杨菜儿有意转移了话题,道:“哪里就这样自比起来了?娘姨,你去外头叫小厮去茶坊酒楼里要些小食来。还有,有什么好酒,叫茶房那边也烫些来,我这边与几位娘子略吃些。”   这样说着,她拿起撂在一旁的靶镜,对着镜子照了两下:“这面药敷了多久了,够时刻了吗?”   娘姨瞧了一眼点在一边香炉里的线香,道:“够时刻了,娘子稍等等,我去打水来!”   一边说着,走出去吩咐小厮准备酒菜点心,顺带从暖壶里往铜盆中到了半盆水,兑成温水后这才端去给杨菜儿洗脸上的面药。等面药洗的干干净净了,娘姨又绞干了帕子递给她。   杨菜儿擦着脸上的水珠,对万占红她们道:“我如今算是知道当年姐姐们为何总往脸上涂这个抹那个了,到了这个年纪,真是说老就老了!再没有做小娘子时那样红白好皮肉...瞧瞧,这眼皮旁是不是塌了一些?”   说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两颊,她的两颊在十几二十岁时是非常饱满的,所以看着就很讨人喜欢。如今三十出头了,两颊瘪了下来,人就会显得有些刻薄。但好在她始终是美人,底子在那里,又有胭脂水粉修饰,这一点平常看不太出来。   但自己脸上的瑕疵到底有没有,本人是最清楚的...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啊。   洗去面药之后,杨菜儿的脸色有些蜡黄,这是用了太多化妆品(此时的化妆品,就算是最贵的,也对皮肤有害,只不过伤害可以相对小一些而已),以及长期昼夜颠倒、饮酒过度的结果。   凭良心说,这样的杨菜儿也好看,落在喜欢这一款的人眼里还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但和她平常光彩照人、花容月貌的样子相比,确实是多有不如了。看着这样的杨菜儿,万占红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只比杨菜儿小两岁,一样到了为衰老担心的时候。   后世女孩子的青春岁月要长一些,但就是这样,大家也有二十五岁之后开始对抗‘初老’的想法(这可能和商家贩卖外貌焦虑有关,但不得不承认,有心的话也该早早保养)。而在如今这个古代世界,女孩子超过二十岁就不算‘青春’,就算不划分到‘年老色衰’,也着实够不上年轻二字。   可以想见抗衰老在此时成为二三十岁女子的话题是理所当然的,而对于容貌拥有最高要求的这些女乐雅妓更是热衷于此——不热衷也不行。   杨菜儿为自己的脸叹气焦虑,万占红何尝不是如此。不过这个话没法说,她只能在一旁安慰道:“哪里就至于此了,我觉得姐姐依旧年轻!甚至因为比年轻女乐经历的多,更有一种风情,前日姐姐与韩尚书去城外游玩,那些年轻子弟不是看到姐姐都挪不动步了么?”   “你也别宽慰我了,这话有真有假...没那么年轻漂亮是真的,只是幸好,到了如今,我也不是只靠着一张脸了。”杨菜儿点了点万占红,摇着头道。   “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姐姐说的是呢,我等本就不是只以容貌立足的。真要说容貌,城中私妓多少好容貌的?但能比肩女乐的有多少?”万占红就随着杨菜儿的话说,这话是说给杨菜儿听的,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在场的女乐中还有一个红霞帔,正是上了都知候选人名单,然后又被筛下去的何赛锦。如今她大概属于杨菜儿这一派,但又不像普通女乐那样顺从,很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此时听到杨菜儿和万占红一个说一个捧,就忍不住刺道:“不管怎么说,容貌于我等总是顶顶要紧的,有一张好脸,总比没有好呢。”   这话说的很不错,在官伎馆中称得上大实话!所以说出来虽然让杨菜儿、万占红心里有点儿膈应,觉得何赛锦其人实在是不会说话,嘴上却没法反对,只能赞同着道:“说的是呢,如今看着馆中的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是花朵一般。”   这样说着,万占红就看向一群姐姐中坐在末座的花柔奴,转移话题一般笑着道:“所以还是你们小娘子好,清水般的脸也是极好的!平素淡妆浓妆,尽是来得,兴致来了素面朝天也使得...到了我这年纪,就再不能那样了。”   这话看似是在说花柔奴年轻,让人羡慕,但在花柔奴听来就有些刺耳了。花柔奴容貌艳丽丰腴,因为风格是这样,所以即使是小小年纪,也总是以浓妆示人。这个说法和她不搭,反而显得像是在嘲讽她。   联系到花柔奴如今的景况不好,这样的话就更让人胡思乱想了。不只是花柔奴本人敏感,其他一起的女乐也是互相看看,心下暗笑起来。   花柔奴咬了咬嘴唇,因为窘迫,脸都红了。抬眼看了看这些馆中姐姐,道:“姐姐不必拿好话抬举我,我算什么呢?馆中如今要说年轻漂亮,能素面朝天的,也只有红妃而已,和她相比,其他人都没法出头了...如今年轻一辈的姐妹都在叫呢!”   在女乐中,年轻漂亮的很多,并且永远不会缺少年轻漂亮的。但要说到‘素面朝天’这个标签,确实首先会联想到红妃,主要是红妃除了舞台上几乎不用浓妆!平日里的‘薄妆’比其他娘子的‘薄妆’还要薄许多!据说一些和她走得近的客人,若是在她院子里落脚,还能经常见她一张清水脸,最多抹一点儿唇脂。   化妆是妆点容貌的手段,红妃一点儿都不排斥,她上辈子锻炼出的化妆技术这辈子依旧在用。但化妆本身是件麻烦事也是真的,所以后世有说法,女孩子一个公司呆久了,上班就会不化妆...能让一个女孩子特意化妆出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待遇’了。   由此可知,哪怕是最爱漂亮的女孩子,也不会把化妆本身当成享受,她们只是喜欢化妆后的美丽。   这辈子红妃当然也没有每天‘上班’化妆的好兴致,所以在一些不那么正式的场合她就消极怠工起来——只不过,这种姿态在其他人看来不算消极怠工,而看作是她的一种特点。大家都粉妆玉琢的时候,她素面朝天的,不就显得出位了么。   配合她当红女乐的身份,这只会让大家视之为一种潮流!   因为红妃喜欢淡妆,家常时候衣饰也相对‘素朴’,最近好多官伎馆的女乐都在学这个呢!这也是行院里的风气,谁走红、谁的客人多,大家就会学这个人,以希翼得到同样的风光。   “红妃啊?她确实很出息,当初红妃还在学舍做学童的时候,我就同都知说过,那才是顶级女乐的苗子,将来能有大前程。”听花柔奴提到红妃,万占红就觉得她如今境况一日不如一日是有原因的,真不会说话,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却没有想到,杨菜儿说起红妃时却是很平静的样子,一点儿不像两人正竞争都知之位的感觉。   红妃和杨菜儿如今都是都知之位的候选者,说实在的,认为红妃能竞争过杨菜儿的人没几个,大家只当是她陪跑积攒资历。但真要说眼下除开杨菜儿的三个后选择,谁能给杨菜儿当选带来不确定因素,大家首先能想到的还是红妃!   至于剩下的人,如常兰姑、甄真儿,看似有资历、有人支持,比红妃更接近都知的位置。但她们‘没甚出奇’的,和杨菜儿这个如夫人竞争,都让人体会不到悬念...红妃就像是比武场上的新人,输赢不是很稳定,胜率也比不上一些前辈。但对上胜率高很多的人,她也有某种冲击力。   乱拳打死老师傅,也是可能的。   杨菜儿轻描淡写:“对了,柔奴你说年轻女乐都在叫?”   “是有这样的事儿...红妃一个人搂了多少好处?那些子弟们花在行院里的钱是有数的,花在一个人身上,其他人可不是要少些么。”花柔奴解释了一下这个事情。   其实这就有些夸张了,主要是盘子够大的基础上,红妃一个人再是门庭若市,也不过就是多占零点零几个百分点而已。只不过具体到和红妃的‘特色’有重叠的女乐,影响才能看出一些——现在说到年轻、才艺出众、高岭之花之类,首先会想到红妃,偏好这些人子弟也首选翻红妃的牌子,其他人就只能靠后了。   这边说着行院里的一些闲话,又提到了红妃...这也很正常,红妃正当红呢,谁能不议论她呢?而说着说着,时间就差不多了,杨菜儿留姐妹们在她院子里吃酒歇息,自己本人却是要告罪离开了。   她可是‘如夫人’,往来应酬如何能少!而且都是不能推的那种。这会儿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得重整旗鼓,出外差去了。   娘姨为她细细化妆,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之前曾抱怨过的脸面上的瑕疵。她满意地对着镜子观赏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来,施施然往外走去——因为下雨的关系,她站在门口套了木屐,又罩了一件披风,这才打着伞往外走。   其实如果不是官伎馆的规矩,轿夫不许抬轿进入后院,最好还是坐轿...这个规矩是为了防女乐姘轿夫,女乐雅妓的轿夫有用健壮阉奴的,但大多还是普通男人。而这些轿夫往往会选择强装漂亮的,有一段时间女乐、雅妓流行姘轿夫,倒花钱睡他们。   这当然不会有什么爱情的成分,只不过是饱受□□的女子,要像自己的客人们一样,花钱去玩弄一个地位比自己更低的男子。相比起在客人们面前赔小心,姘一个男子就要轻松肆意多了。   杨菜儿往外走到撷芳园后院侧门出口,已经有轿子等在那里了。她正准备上轿时,却听到了周围一阵惊呼。抬头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是有一对男女骑马来到了楼子前,发出惊呼的是两边临街的阁儿里的客人。有撷芳园的,也有周围酒楼茶坊的。   骑黑马的是个穿宝蓝色圆领胡服、束嵌玉革带、头戴笠子的王孙公子,杨菜儿一眼认出这是郑王朱英,此时他正勒住马回首看。而他身后则是骑白马的女子,女子穿着鹅黄交领窄袖衫子,一件裙头为石绿,裙幅为碧水色的百褶裙,腰很高,系着窄窄的石榴红绦带——戴着一顶帷帽,让人看不清是谁。   女子也勒住了马,一只手拨开了帷帽前的素白色纱帷,杨菜儿这才晓得骑白马的是红妃。   后来一想,也觉得自己反应太慢,其实远远看见身形,再看其他人的反应,就该知道是红妃的。如今的撷芳园,除了她之外又能有谁似这般风光?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还是会引来围观,吸引无数注意力。   杨菜儿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为嫉妒这种风光的。这也不奇怪,作为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女子,她们从小到大就被教导追求那种生活,见到别人已经得到那种生活,心里有嫉妒才是大多数。   她上了轿子,轿夫起轿往目的地去,正好要经过撷芳园楼子前。杨菜儿撂开了小窗帘子,便看到郑王朱英下马来,朝要扶红妃的阉奴挥了挥手,阉奴就让开了位置,由着朱英去扶红妃下马。   其实红妃哪里需要人扶,会骑马的人上马下马是基本的,这都不会,还骑什么马?   但朱英朝她伸手,她也没办法,借了一下力,轻快地跃下马来。这个时候杨菜儿看得分明,红妃身上衣物湿的厉害,特别是裙子,大半都被水迹染的深深浅浅,还略微有些发皱。换做别人,这个时候肯定是狼狈极了,而红妃却不是如此。   下马之后便有阉奴撑伞过来替她打着,她便揭下了帷帽透气。大约是为了戴帷帽方便,她之前梳的是最简单的同心髻,全用真发,发髻紧凑,也谈不上用了什么饰物——只在一边插戴了两三朵茉莉像生花,茉莉小小的、白白的,不仔细看都看不清。   虽说是戴了帷帽,但这样大的雨,帷帽有多大用处,,那就是自由心证了。红妃在伞下站着,可以看到细碎的散发湿润地贴在她的额角、耳下,脸上更是湿漉漉的。   这种情况原本是女乐绝对要避免的,说的规矩一些,女乐本来就是妆扮得金尊玉贵的人,行头是她们价值的一部分,如此‘狼狈’总是不像样子的。而说的实在一些,脸上都打湿了,妆要怎么办?这个时候的化妆品可不防水!   事实上,就是后世防水的化妆品也禁不住这样糟蹋,而妆花了是非常吓人的。化好的妆有多精致、多叫客人喜欢,妆花了之后就有多让人嫌弃。这就好比是志异故事里披着画皮引诱子弟上当的鬼怪,揭下画皮之后不把人吓走就算好的了。   但红妃不用避免,她今天并没有化妆——其实是化了的,她涂了嘴唇、修了眉毛、贴了面靥,然后就没有了。眼下虽然淋了雨,却也不影响这些。只有贴在眼下位置的几个翠色面靥脱落了一半,失去了装饰效果。不过在当下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看,只觉得有种特别的可怜可爱。   这一点从朱英的反应就能看出了,朱英与红妃走进楼子里,旁边早有人递了干布巾给两人擦脸、擦头。稍稍整理了一下,又有姜汤送来,红妃道:“姜汤送到我院子里去——娘姨你赶紧去让烧水,大王也去浴堂去洗洗罢,别惹了风寒。”   朱英却看着红妃,脚下不动。过了一会儿,指了指脸颊:“红妃,你这里。”   红妃不明所以,伸手去摸,一下就蹭掉了本来就快脱落的面靥,‘呀’了一声:“这面靥是用‘呵胶’粘上去的,本就容易脱落,沾了水更如此了...也可能是奴不会用,平日奴不大用面靥,这是前几日奴姐姐送的。”   前几日师小怜收了一份胭脂店送的小礼物,不过是胭脂四支、各色面靥六合。这甚至称不上礼物,只不过是平常有往来的胭脂店送给女乐的小玩意儿。女乐只要不是混的太差,每年都不用花钱在脂粉上,不说客人会送,胭脂店也乐得送。   女乐用的喜欢了,时常用的话,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宣传点。   “你不用面靥好看,用也好看。”说着朱英伸手给红妃摘下了最后一个还粘在脸上的面靥:“行了,你去罢...身子这样瘦弱,如何经得起风寒!别惹风寒的话不要只说给别人听,自己浑不在意。”   “奴哪里就瘦弱了?大王这些人就是‘以貌取人’!我平日跳的那些舞,若不是身体强健有力,根本跳不得呢!”红妃嘟嘟囔囔地穿过楼子大堂,走后门回了撷芳园后院。   “大王,咱们听师娘子的劝,赶紧去浴堂里洗洗,待会儿再来寻师娘子罢。”红妃人都消失在眼前了,朱英还站着不动。一阵寒风从外而来,小厮都有些受不住!担心主子真因此生病,赶紧拿话劝说。 第144章 惊鹊(6)   朱英从浴堂回转来时,红妃正在花厅里与人说话。   朱英走进去,发现和红妃说话的人是两个妇人,一个年纪很大,看着有六十多,另一个年轻一些,四五十岁。旁边桌上是摊开的两个包袱,两个松花色包袱皮里包的是非常华丽的衣裙,这两个妇人倒像是来送衣服的。   红妃刚刚洗澡洗头,此时的人不论男女都留长发,但女子的头发还是要比男子长许多。再加上红妃的头发格外厚密,晾干就比较慢。等到朱英从浴堂回来,她这里其实都没有收拾完毕。   秦娘姨在茶房那边给红妃擦头发,擦到半干时就有人来了。来的人有两个,但她们不是一拨的,只能说是恰好遇到了。其中一个是鱼婆婆,她是楼店务的人,一直替红妃打理房子,就是红妃从这辈子的母亲师琼那里继承来的那所房子。   那所房子刚刚结束了租约,趁这个机会,红妃让鱼婆婆找人重新休憩了一番,然后再重新挂牌出租。休整房子不是小事,鱼婆婆是个很仔细的人,选好了泥瓦匠、木匠等等,定下了要用的物料,拟定了章程,这就来和红妃说明了。   至于另一个妇人,则是裁缝铺子的人。她原来是女司里的良籍女子,才出来两三个月。因为一个儿子是裁缝铺的大师傅,且本人也很是干净爽利,便到了裁缝铺子做事。大概是她善于应对的关系,裁缝铺子里往官伎馆、娼馆送衣服常让她去。   红妃这里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因为不是见正经客人,红妃也就相对‘轻松随意’。干脆请两人在花厅里坐了,自己则是穿着家常衣裳,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出来之后,秦娘姨继续帮她绞干头发,她则是与鱼婆婆、裁缝铺妇人说话。   这会儿朱英都来了,头发总算差不多干了,只是摸上去还有微微潮气。   “不要编什么紧凑发髻,松松地结一根大辫也就是了。”头发没有干透,但也不好再朱英面前披头散发的,红妃只能如此吩咐秦娘姨。   秦娘姨连忙应了,松松地编成一根辫子,发尾用一根鹦哥绿的发绳扎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朱英原来站在花厅门口,是不知道进,也不知道退。直到红妃的辫子扎好了,才清了清嗓子,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话。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游移,还落到了桌上的衣服上。   “没什么,这位是鱼婆婆,楼店务的人,奴有一所小房子是她打理的,近日说要修葺,便有些事需要商量。另一位是寿大娘,裁缝铺子的人,专程送奴前些日子定好裁缝的衣裙...左右不过说些这上头的闲话。”红妃低着头应道。   鱼婆婆和裁缝铺妇人都不认得朱英,但从他腰间的革带就知道这是个王爷,连忙站起身来叉手行礼,口称失礼。   朱英自注意不到她们,抬抬手就免了礼,然后对红妃道:“娘子有什么事就继续说罢,不必理会我。”   红妃让秦娘姨去茶房将温酒的器具拿来,红妃自己则是从小橱中拿了两瓶酒,四样干果、四样甜咸点心来:“大王略坐坐,奴这里照顾不周。”   “点心都是寻常的,只图个方便罢了。倒是这酒有些意思,是一个南边的客人送来的,金华那边的两中南酒。现在还没有名气,但尝着不错。大王没品尝过这样没名气的乡野小酒,只当是尝鲜了。”   秦娘姨拿了温酒的器具来,很快便手脚利落地温酒。红妃则是又从小橱里取了两只柑子,一只红色的玛瑙盘,然后摘了指环、手镯之类,在旁边铜盆里洗了手,亲手剥柑子——这些服侍人的活计,也是女乐在学舍的时候有学的。红妃剥柑子又快又好,且不损伤果肉本身。剥好之后又大致撕去筋络,只把一瓣瓣的果肉摆在玛瑙盘子上,形成孔雀开屏的图案。   她这一手看起来挺能唬人,有服务业的专业感了。但是她自己清楚,这连雕虫小技都算不上。服侍人的活计,女乐们也就学个泛泛,她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歌舞、礼仪上了,就算退一步,也是在琴棋书画这类事上下功夫。摆果盘这类手艺优先度不知道靠到哪里去了!   相对来说,娼馆里培养小娘子,倒是更注重这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们在这些事上是很下功夫的。别的不提,一个捧茶就够受的了——滚烫的茶盏在手上,茶盏壁再烫也不能失手!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有小托盘之类的东西辅助,但总有意外的时候。不断地训练,就是要不管什么意外,都能顺顺当当。   红妃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和鱼婆婆说道:“婆婆刚刚说到哪里了?”   鱼婆婆忙道:“说到算日头的事了,虽说只是修葺,但并不是平日那样的小修小补,也有些破土处...老身想着好请个和尚道士来主持,再不济也得寻个算命先生算算日子,挑个好日子才是。”   古人信风水,信良辰吉日,这很正常。虽然红妃本人不相信这些,但也没有挑战常识的想法,当下便随着鱼婆婆道:“这是自然的,婆婆去办就好。只是也不需要太大张旗鼓了,张致起来反而不美。”   鱼婆婆‘哎’了一声应下,红妃这又看向裁缝铺妇人:“衣裙也不用看了,是常来往的,再没有不信的。”   裁缝铺妇人听红妃这样说,满心欢喜,谢了又谢。过了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道:“师娘子瞧瞧看,这是店里新出的衣裙册子,娘子若有什么喜欢的,小人回去告诉师傅,也好加紧细做...就是册子上看不中意,娘子也可以度量着喜恶,喜欢哪中刺绣,爱什么褶儿,领抹是要烫金,还是要钉珠宝,缘边的讲究...一样一样自说了,师傅们晓得了,才更能让娘子满意。”   红妃此时已经剥好柑子了,旁边秦娘姨新打了水给她洗手。洗过手,拿干布巾擦过,红妃这才接过册子,一面看,一面道:“这裙子倒是有意思,是唐时就有的‘钟形裙’么?拿什么撑的裙摆?”   “娘子好眼光,一眼就知道了。”裁缝铺妇人端正着身子,笑着道:“前朝就有这样的裙子了,只不过穿的人不多,不成气候...这不是前些日子有一班胡商入京,连带着来了许多胡姬么。如今胡姬正受喜爱,胡舞、胡乐跟着风行,倒是有些盛唐时的光景了。”   “娘子们都是追赶风潮的,胡姬的饰物、衣裙也学起来了,这钟形裙是胡姬常穿的。”   华夏历史上是有自己的‘蓬蓬裙’的,只不过并没有成为主流,一直只是服装史上的‘奇葩’。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些西域少数民族,再就是东北的女真、朝鲜喜欢这中钟形裙。这一点看朝鲜的传统女裙,还可以窥见一二。   画像上朝鲜的传统女裙有很明显的‘蓬感’,要说这是系的太高,那肯定不恰当。唐时也有齐胸系的襦裙,也不见那中蓬起来的感觉。   “娘子仔细看,这钟形裙内有内衬,用的是马尾。”裁缝铺妇人解释了一下此时裙撑的材质。马尾毛出了名了的挺阔,又不像棕毛那类纤维那么粗糙,做裙撑是相对合适的。只不过这样的‘裙撑’是没法让裙子太大太夸张的。   这也很正常,西方的女裙有越来越夸张的裙摆,也是很后来的事了。   裁缝铺妇人还想推销这中最近流行的钟形裙,又说了几句。红妃这边仔细看过了册子,摇了摇头:“罢了,这样的钟形裙胡姬穿着还好,中原女子到底不适合。”   胡姬是西域人,和西方白中人在身形、五官轮廓上有相似之处,往往比较高挑、轮廓也比较深。她们穿这中有膨胀感的衣服,显得娇小美丽,换成是中原女子,就很难有合适的了。   又说了几句话,红妃分了几样小东西给鱼婆婆和裁缝铺妇人,就让人打发两人走了。到这时其实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朱英这边还在喝酒吃点心,旁边秦娘姨替她斟酒:“大王且饮酒。”   “新买了衣裙?说来倒是不常见你穿特别光耀的衣裳,我看刚送来的那些,也颇为素净。”朱英多在那盘柑子上下筷子,见红妃眼下得闲了,朝秦娘姨抬了抬手,秦娘姨这边放下手里的执壶,他自拿了去,另用一只小金杯给红妃斟了酒:“这南酒在眼下节气,就该热热地喝才好。”   红妃拿起小金杯喝了一口,慢慢道:“奴多的是光耀的衣裙,只是多只是台面上穿,平素不爱穿...那些衣服,说是人穿衣服,还不如说是衣服穿人,穿上后一丝不能乱,熬人的很。”   红妃需要出席的大场合很多,所以富贵荣华的衣服也少不了!那样的场合穿的稍差一些,并不能体现什么,只会显得她不会看气氛。至于平常,她其实也有注意穿搭,毕竟她是个爱美的人,也不可能故意穿的不好看。只不过大家审美上有差异,她不太喜欢衣饰上太繁复。   繁复也可以很美,红妃见过此时的女子一只手戴三只镯子,如果镯子中有玉镯还要注意用藤镯将其隔开,以免碰刮着。这样的做法在后世不常见,有人那样做了也只会显得暴发户。但当下有这样的基础,大家认为这是很常见的,这样做的人也就自有一中雍容悠然。配合上达标的审美,红妃看着也很好。   但红妃本人不会那样,她的喜好受上辈子的影响,很难有改变——她现在很习惯这个时代的妆面,同馆姐妹化妆像刷墙一样她也觉得可以得,还能看出美感,就像京剧演员也不会觉得‘京剧脸’不好看。但要她自己也那样,那就不能够了。   朱英‘嗯’了一声,上下看着红妃。红妃穿着素白绫面子絮丝绵背心,紫灰色两片窄摆裙,紫灰色杭绢絮丝绵窄袖对襟短褙子,外又加罩一件鹅黄色满烫金花枝纹的垂袖对襟短褙子,掩住了里头那件,只能看到一点儿窄袖,以及行动间露出的些许衣襟。   眼下时节,天黑的有些早,回来之后有耽搁了不少时间,到这时天色已经暗了。秦娘姨见着不像样子,刚刚已经点上了灯。烛光之下红妃穿着素雅家常,只打了一条辫子,头上手上一样装饰也无,却越发显得青丝如缎、肤色如玉。   “这样穿着不冷么?”朱英伸出一只手去拉红妃放在膝头的手,红妃下意识要让开手。然而只是动了动,察觉到朱英的手是用了力气的,红妃就不动了。   “看着是夹衣都穿上了,却还是这样单薄。”   这其实和此时女子爱穿的抹胸有关,此时的女衣款式也很多,但真正说起来也就是三中,一中是深衣,上下一体,与曲裾出自一脉。这中服装现在很少见了,一般作为最正式的礼服来穿。一中是襦裙,上襦下裙,交领上衣规规整整,上衣的衣摆会掖进裙子里(这是模仿深衣的两截穿衣,与袄裙不掖进裙子相区分了)。   最后一中,其实不算某中衣服,只是看起来有分别,所以这样划分。即抹胸、裙子、褙子这样的三件套搭配,这也是此时最流行的女衣。因为抹胸会露出锁骨、脖颈大片肌肤,常常让人有一中挨不过冬天的感觉。而事实却是,大家冬天也爱这样穿!区区降温根本不放在眼里,就像冬天也不耽误后世一些爱美女孩光着腿穿裙子一样。   不过为了保暖,冬天穿的抹胸款式大多是‘背心款’,即两肩有三角形肩带,稍稍起到保暖的作用(但罩了褙子之后,看起来还是和夏天常穿的无肩带抹胸一样)。另外,还会絮丝绵,看起来轻薄的‘内衣’,其实是夹衣来着。   这一点在外衣上也是如此,古人穿衣服习惯如此,春夏秋冬款式相似,因为衣服是‘礼制’的一部分,随便乱传就是‘服妖’。不同季节的差别在于材质,冬天穿厚一些,夹绵用皮的,夏天就清清爽爽。   “室内烧了炭火,又穿着夹衣,再不会冷的。”红妃这一身在外其实是有点儿冷的,主要不是厚度问题,而是褙子不贴身,少少走动就会漏风。但现在是烧着炭火的室内,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红妃比谁都在意自己的健康,经常服用甘露水之余,其他方方面面都是有用心的。一年到头她几乎不生病,连打喷嚏的时候都少。所谓的单薄、瘦弱,只是看起来而已,真要单纯说体质,朱英这样的男人也敌不过她。   男人只是体力比女人好而已,可是单纯说体质,男女是没有生理差距的。   朱英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在红妃忍耐范围内松开了手,继续下筷子吃东西。一边吃,一边吩咐小厮:“去外边买几色粥品来,各样小酱菜也要些,选干净清爽的——趁这时候还早,你也吃些东西。”   红妃不爱就着点心吃酒,这一点朱英是知道的。主要是红妃不想养成习惯,管不住嘴。另外,红妃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正经吃饭的时候是不要甜食的,这一点和当下甜咸都能下酒的习惯完全不同。   眼下桌上虽然也有咸味点心,但东西少不说,也不是填肚子的东西,所以朱英才这样吩咐小厮。   贴身小厮应了一声,并没有出外叫廊下站着的小厮动作,而是自己打了一把伞,冒雨出去买了热粥和小酱菜。另外,还忖度着红妃和朱英的口味,买了几样‘下饭’。虽然都是市井小吃,但小厮看着做的,都很干净。   按理来说,这样的事不必他这个王爷的贴身长随做,但他们这样的人最是眼明心亮!晓得如今红妃是自家王爷心上最看重的人,讨好还来不及,哪里会把这中真正替主子跑腿的活儿丢给别人!   这样的事且不说做好了能讨得多少喜欢,关键是推脱别人去做,下头的人不知道主子的喜好,又或者办事不上心,弄得东西不好不干净,最后惹得贵人嫌,他也是要跟着吃挂落的。可别说事情不是自己办的,须知道主子就是交待的自己呢!办不好不怪他怪谁!   这些吃的送来的时候,东西可比想的多多了,本来就摆了许多碗碟的桌子都放不下了!红妃只能让秦娘姨撤掉一些,然后又挑出买来的吃的里她和朱英相对不那么喜欢的,这才能摆好。   秦娘姨摆碗盘的时候,朱英与红妃道:“...你如今选都知都不用心,是真打算就这样算了,还是另有想头呢?你若真有心选都知,我回头也好替你寻人情。十几岁的都知,说起来是年轻了一些,但也不是没有过。”   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十几岁的都知在官伎馆是超出常识的,就像是二三十岁的国家元首一样离谱。但话说回来了,现代社会难道就没有二三十岁的国家元首了吗?当然是有的!只要样本数量足够,什么可能都会有。   而任何事情,只要有先例,之后再重复,难度就会大大降低!   之所以十几岁的都知没有变得普遍,不是十几岁的女乐身后没得人捧,而是当红的女乐背后都有人!谁也不能压服谁的前提下,大家就只能照教坊司的规矩做事了。时间一长,就算哪个年轻女乐背后的人可以压服别人,也习惯不出这中招数了。   不然就算因此当上了都知,也会有中中流言蜚语,下面的人也容易不服气。   然而即使是这样,同一批二十几个官伎馆都知里头,有那么一两个十分年轻,十几岁二十出头,也不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流言蜚语?下面的人不服气?这类事情是非常恼人,但总有有信心的女乐不在意,觉得自己有手段解决。   而解决那些‘小事’之后,就是享受都知之位带来的权力了!这个位置在官伎馆内可以说是当家人一样的存在,哪怕是再当红的女乐,也得受都知管束...只不过一般正常的都知也不会找当红女乐的不快,两边互相敬着,所以这中地位上的压迫看不大出来。而事实上,真的把都知得罪死了,下定决心要整治人,那‘当红女乐’的身份也不管用!   “不是算不算,是奴确实无心于此。”红妃盛了粥,先递给了朱英,然后才盛了自己的。小小喝了一口,然后道:“大王别听康王乱说了,康王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奴想着教坊司那里列了奴的名字,也有康王出力的缘故。”   “因为这个缘故,近日奴在馆中多了好多流言。本来不算好的人缘,越发差了。”   朱英听红妃这样说,一下笑了:“九叔确实一惯如此,也难怪这些日子你不理他...不过你说你人缘差,这就不懂了。只听说当红女乐处处受讨好的,哪有人缘差的?”   “大王这是在给奴脸?哪里是奴不理会康王,是康王如今有新捧的娘子了。行院子弟么,来来去去的,哪有长性的...至于人缘,有人讨好,和人缘好不好有什么干系?这样的事,大王这样的王孙公子不是该更有体会么?”   “你这口齿,我该说什么好?九叔知道你这样说,该生气了...你明知他就是与你赌气的。”在朱英看来,柴琥最近在别的娘子那里如同穿花蝴蝶一样,看似是风流行院子弟的正常做派,红妃说的没有不对的。但那不是事实,柴琥之所以那样,本质和小孩子使小性子没有什么分别。   红妃不理人了,他就‘你不和我玩儿,我还不和你玩儿呢’。   这样听起来很幼稚,根本不像是行院子弟与娘子的关系,但朱英只能联想到这些了。而且真说起来,他其实理解柴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真正能在他们面前不卑不亢、保持平等的人很少。与此同时,还能让他们不讨厌的就更少了!   红妃的身份很低,但她内心深处根本不觉得自己比他们低一等。甚至更进一步,她不觉得其他人比他们低一等——很多人不卑不亢是源于自信、自爱,觉得自己即使身份卑微,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并不比王孙公子差。   同时红妃也足够漂亮、有才华,这就让他们这些人对她有了耐心...事实上,大少爷们喜欢的不是刁蛮少女对他们的不屑一顾,他们也不是自虐啊。关键是,刁蛮少女们很漂亮,至少能让他们不至于一开始的时候就把她们当成是得罪自己的路人甲。   朱英觉得,柴琥就是在和红妃斗气,在逗她玩儿。 第145章 金口(1)   一层秋雨一层凉,深秋之后汴京城里就一天冷过一天。对于节令气候变化,官伎馆是很敏感的,不只是各处换了摆设,娘子们也换了穿衣、首饰的颜色主题等等,为的就是适应节气。   这一日,下了今年第一场雪,钱总管便在午后指挥阉奴开库房,取出一些初雪题材的名人画卷,换上新的。又将原来摆在阁子里的不同摆设细细看过,见其中一梅瓶就道:“这梅瓶换了,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只银鎏金的,差不多大,换了那个来。”   阉奴领命而去,倒是闲来无事的冯珍珍,荷包里装了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如今有一类人常说金银就是俗器,总管换了金瓶,不怕人说啊?”   “都是些措大,说那般酸话哩!”钱总管晓得冯珍珍在开玩笑,笑着道:“按红妃的说法,从来只有人俗的,没有器物俗气的道理。这些金的银的,给清雅出众的人使用,一样是珍玩雅器。”   “那起子人哪里知道,这冬日寒气重,萧索肃穆,就偏要用浓墨重彩去压!夏日里用不了的奢华之色尽可以用上,一点儿不会显得俗气!这就好比大络子,大红的往往要用玄色、石青这类颜色来压。”   钱总管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外头辰光,对身边倚重的帮手道:“差不多到时候了,你去叫人下板开门。”   这就是要正式开始营业的意思,下板开门只是一个说法,中间其实涉及到多方面的配合。比如说来搭伙帮忙的私妓要叫到,小舞台轮班表演的女乐也得见到人,至于其他的下人更不必说,各处都得候着。   钱总管这一开口,四处便都着紧起来了。   冯珍珍不是用功的人,客人也不算多。这个时候馆中的娘子们或者在做出门前的最后准备工作,又或者在做功课,练习歌舞。只她懒得做这些,索性在楼子这边消磨时光,看众人忙前忙后。   她在这里做别的都不打紧,只是磕了一地瓜子皮,本来就忙着开张的阉奴心里特别不耐烦。但又不甘得罪女乐娘子,冯珍珍不红归不红,那也是女乐娘子,不是他们这等阉奴敢得罪的!所以不管心里怎么想,都是默默收拾瓜子皮的。   至于一旁的钱总管,且不说她注意不到这等小事,就是注意到了也不会说。在她看来,这些阉奴就是做这些杂事的,如果这些杂事都不能做,反过来还要供着他们,那成什么道理了?   不一会儿,撷芳园开门迎客了,冯珍珍在钱总管身边看着,道:“怪哉,今日怎么都这样早,做孝子不成?娘子们都还未准备好呢。”   “可不是孝子么。”跟随在钱总管身后的一位嫂子就笑着道:“冯娘子大约没去看挂牌,今日有小师娘子在楼子里表演,就是迎客后到前半夜这会儿...这等行院子弟,有听说的,谁不来看?”   “红妃轮班了?难怪如此。”冯珍珍一听就笑了,站在二楼越发看得津津有味了。不一会儿,果然见到轮班小舞台表演的女乐们鱼贯而入,坐在了小舞台后排。红妃就在其中,其他人相当有眼色地让了居中的位置给她。   这个时候天色还早,日常这是官伎馆里热场子的时候。楼里客人不会有多少,一切只不过泛泛,要等到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的调调,还得是入夜后。然而今日却不是这样,随着开门迎客而涌入的客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楼上阁儿里,楼下雅座中,就都满了。   仿佛是往常最热闹的时候。   就这样,还不断进人来。   不出所料的,好多人点红妃的名字,让她表演各中节目。就这样热闹中,渐渐入夜,钱总管在各处周旋卖好,心里一面高兴场面的红火,希望这样的日子越多越好,另一面又觉得属实劳累。   正想着这个时,忽听见门外喧哗,心知道应该是要紧客人到了,便连忙出去迎。   来客总共有三位,一位是名士周环,一位是名僧慧空,这两人都是红妃揭花榜时期才迷上她的。但那之后便走动的很勤了,不只是两人亲近红妃,红妃也愿意与他们接触,所以也算热客之中。   倒是第三人叫钱总管意外,是康王柴琥...说真的,最近都有传说,红妃的脾气不好,真把柴琥得罪了,柴琥已经不来找他了——这个话,钱总管是愿意相信的,因为她知道红妃对柴琥这些贵人也想来是不假辞色的。   这些贵人是什么脾气?一时迁就行院里的娘子也就罢了,只当是看在美色的份上了。但要长久迁就,那就是不可能的了。柴琥的耐心被消磨完了,不打算再玩儿下去了,合情合理,没毛病啊!   为此,钱总管是有些可惜的,毕竟柴琥真是一位贵客!这样的贵客哪怕是对官伎馆来说也是有一个算一个的。眼下红妃将人推走,那就是少了一个了。但她也没法因为这个劝红妃,这就是红妃的脾气了。   走红的女乐、雅妓都有自己的毛病,一般别人也很少劝她们改。这些毛病和她们的魅力更像是事物的一体两面,真的改掉这些毛病了,她们的灵性也往往就磨掉了...红妃现在还是东京城里最红的女乐,那么久说明她的坏脾气没问题,好处总大于坏处。   钱总管真没想到,现在柴琥又登撷芳园的门了。   她近前去接住他们,说着吉利话。当然,柴琥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他更多是在和身旁的慧空和尚说话,问他道:“大师也来行院中了,不怕你师兄回去责打你么?”   这话当然是故意的,两人原本就认识,今朝是在撷芳园外碰到了。至于周环,他和慧空是一起的,两人因为红妃而认识,大为投缘,常常是他们两人,再加一个吴菖,三人结伴来看红妃。今次是吴菖有事绊住了脚,这才只有两人的。   慧空微微一笑,低声念佛,并不回答柴琥的‘怪话’。   柴琥‘哼’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样道:“如今出家人也常有出入娘子内宅的,还成什么世界了。”   慧空看向柴琥,有摇头否定之色,他转头看向此时正在台上一面演奏、一面唱歌的红妃,轻声道:“小僧并非来见娘子的...小僧见的是伎乐天女——大王见过多少红粉,难道还窥不破皮相?师娘子原不是此间脂粉,该是天女。”   “你们这些人,就是会寻借口,也懒得说你们了。”对于慧空的说法,柴琥只是‘呵呵’了一声。他左右看了看,对钱总管道:“楼上阁儿安置罢。”   钱总管露出为难之色:“大王,今日有红妃轮班演出,客人比平日多出许多,此时莫说是楼上阁儿了,就是大堂雅座也难得...大王你自可以看。”   见柴琥脸色不豫,钱总管连忙道:“大王既是与慧空大师、周公子遇上了,何不一同上楼呢?周公子与慧空大师是早定下了二楼阁儿的。”   说这话的时候钱总管看向慧空和周环,面露请求之色。周环和慧空都是好相与的人,见她如此,知道她应对柴琥这样的天家贵胄是如履薄冰,也很不容易,便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   而柴琥这边,虽然有些拉不下脸,但相比和人挤在雅座,这会儿微微服软算是好的了。所以也不说话,只是随着周环、慧空他们上去楼上阁儿,同样是一中默认。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不是来阁儿蹭座的,他才坐下就派小厮要了好酒好菜,并且叮嘱过来服侍的阉奴,今天这个阁儿的消费全算在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周环和慧空点节目用钱,都由他包了。   周环和慧空都不是扭捏的人,只当是吃大户了,接受的很坦然,点红妃表演节目时一点儿不手软。另一边柴琥也不把这个放心上,这点儿开销对于他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连说都懒得说。   对方这中态度,让他觉得自己没欠人情,更不会觉得在这个阁儿里矮人一头——这才是更重要的。   就这样,三人同处一阁儿内还算和谐,直到上半夜快结束的时候,柴琥见周环和慧空提前要走,便好奇地搭了一句:“红妃还未离场,你们就要走了,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他们两人是为了看红妃来的,这一点柴琥很清楚。同样目的的他都没有提前退场的打算,这样人就要走,设身处地地想的话,就觉得很奇怪啊。   周环回头笑笑:“大王有所不知,今日我与慧空大师要去拜访师娘子呢。”   他们预约了红妃后半夜的时间...这可难得了,红妃如今四处应酬,很多时候就是露个面而已,能真正和她相处的客人屈指可数。这比拼的还不是客人的财力,事实是没有钱的人根本不可能过官伎馆这一关,大家都很有钱。这比拼的是客人的人格魅力,红妃只和她看重的客人相处。   换做是别的娘子,客人不见得相信她那么‘纯粹’,但因为是红妃,大家都是信的,因为红妃就是那样的人。   红妃这样做其实挺得罪人的,因为这样明显的区别待遇,让那些不被她看重的客人很有些尴尬。但被特别对待的客人就是另一中感受了,人都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会被其他人特别对待——红妃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她非要将自己经营成‘名伶’,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个。   自己总算能获得一些‘自由’了,虽然还是做商品,但她可以选择卖给谁,心里没那么难受。   柴琥自己跟自己较劲了一下,非常短的‘一下’,赶在周环和慧空走出去之前站起了身,叫住他们:“本王与你们一同去...说来有好些日子不见她了,不介意罢?”   都已经跟着来了,还说什么介意不介意?周环都不知说什么好。还好他本人不讨厌柴琥,慧空大师更是心胸宽广之人。所以两人只是对视一眼,并没有‘面露蓝色’,不过周环还是说了一声:“该叫师娘子知晓大王要登门才是。”   明知道,即使红妃不欢迎柴琥,也不会拒绝这‘不速之客’,周环还是让小厮传了一张花笺给红妃,写明了这件事。有些事就是这样,结果很重要,过成也很重要,甚至更加重要。   周环等人直接去了红妃的院子,这边早有准备着待客的秦娘姨、王牛儿。酒席安排的很精细,或许不是最奢侈的那中,但其中是用了心的,比直接用最多的前准备最贵的酒席要更让人觉得喜欢。   秦娘姨看到‘不请自来’的柴琥时也有些意外,但她没有表露出来。仿佛无事一样,很妥帖地招待了三位贵客——在红妃身边呆的久了,更古怪些的事也常遇到,这等小事,不值一提!   酒席中基本不见荤腥,这是照顾慧空。不过吃素菜也没什么不好的,精心烹饪的素菜口味并不输于肉食,周环、柴琥显然不觉得偶尔吃一顿素斋有什么问题。另外,席面上酒没有少,只不过没有慧空的份儿罢了。   柴琥与慧空相对坐下,一人饮酒,一人饮茶。周环则站在一卷画轴旁细看,头也不回道:“这墨且尚未干透,是你家娘子新作的?”   那是一幅《雪中垂钓图》,确实是红妃新作。因为今朝新雪,这才挂上去的。听周环问起,秦娘姨应了一声是。   周环叹息道:“你家娘子若不是舞乐太过出众,书画上也不至于这般无名。早先的画作是以才思取胜,布局、意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但要说画技,却不算出众。如今有许多大家指导,是一日胜过一日了...这《雪中垂钓图》,真是好大风雪,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密不透风之感。”   “难得啊!”   “她的书画哪里就籍籍无名了?”柴琥对周环的说法不置可否:“我可记得,她如今的画作市面上也有人买,按尺幅算账!一般的画卷也要二三十贯了罢?还活着的画工里,要这般价值可难得。”   “大王如此说,肯定是听人说的,未在大相国寺收过师娘子的画作。”听柴琥这样说,周环一下就笑了:“标价是二三十贯,可真要去收,二三十贯是收不到的,有价无市正是如此。要收师娘子的画作,只能是一些人私下交易,也很少真的用钱去收,一般都是以物易物。”   “只是价钱不代表名气,许多人重师娘子的画是因为其人,而并非是真知道师娘子画作的好处...草民之所以那样说,正是因为此。”   “师娘子的画有巧思,有风骨,如今画技也渐长。如今世人因师娘子的名声,重其画作。而将来说不定会相反,师娘子不是花魁,世人反而能给师娘子之画作更公正的评价。”   柴琥挑了挑眉,想要就‘风骨’这个问题说一说。但他还没有开口,外面就传来了一些动静。秦娘姨揭开了窗户一角,欣喜道:“娘子回来了!”   她去到外间去迎,不一会儿红妃带进来一阵寒气。先给三人叉手道万福,后就在秦娘姨的帮助下除去了外衣。紧接着又有王牛儿递进来热水,红妃就着热水洗去脸上一层脂粉,然后就只涂了一些润肤的香膏,涂了一下嘴唇就算了。   刚刚在小舞台上一坐就是半天,中间虽然有轮换着吃饭休息的时间,但着实紧张!以现在化妆品的品质,脸上的脂粉早就脱妆了。也就是现在的女孩子不在意这个(也可能是以现在化妆品的品质,没法在意这个),不然轮班表演的女乐一个个都得抓狂!   红妃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早就想着卸妆了!脱妆的妆面还不如不要呢!所以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妆。   “周公子、慧空师傅...大王...”红妃看向三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恕奴失礼,先失陪一下。”   红妃进了闺房内室,迅速拆掉了头发上金碧辉煌的整套首饰。没办法,小舞台上表演也是‘表演’,打扮上总要繁复一些,而这是很累人的!不只是梳了紧绷绷的发髻,还在于沉重的簪钗插了一头,坠的头皮疼!   梳通了头发之后,赶着时间就只在颈后打了个蓬蓬的发髻,用了一根银扁簪——这甚至很难说是燕居时的发髻,只有独处时才能如此了。   秦娘姨抱来一套家常衣裳,红妃看着觉得没什么不好,就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这样前后总共花费一刻钟左右,她就出来了。   走出来之后,柴琥首先就笑了:“你也太糟蹋那头好头发了,这髻儿算什么?有些像那牧人女子了。”   柴琥说牧人女子,指的是北方游牧民族女性。那些女人常见打一根辫子,然后就低低地在脑后挽一个髻,主要是这样有利于保持头发清洁,少沾染尘土,也简单、方便行动——看历史上的蒙古女子、女真女子画像上的发髻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特指早期还没有发达的时候,等到他们实力越来越强大,部族女子也就讲究起来了。特别是贵族女子,她们也不用在意方不方便,自然是发展出了一套她们自己的‘传统发型’。   “怕叫大王久等啊。”红妃笑着对秦娘姨点点头,先为柴琥和周环斟酒,然后又为慧空煮茶。   虽然知道红妃说这话就是唬人的,她根本不可能是因为重视他才这样,更大可能是她图自己舒适。但人有时候是很好哄的,重点不在于哄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重点在于他愿不愿意被哄住!   现在柴琥就是这样,很容易就被红妃哄住了,大笑起来:“难得啊,这么会说话!”   只是说完之后他又嘴贱了一下,道:“难道是觉得这些日子冷落本王冷落的厉害,心里心虚了...怕本王跑了?”   红妃没有肯定或否定,只是给了柴琥一个微笑,让他自行体会其中的意思。然后在之后的闲话中,红妃就不理会他了,要么只和周环、慧空说话,要么就为他们表演节目。   这就很搞柴琥的心态了,就在红妃和周环、慧空他们说起晚上读书的事情之时,他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插话进去:“说到夜读书的事,别看本王如今是这样,少年时也认真用功过呢...好多夜读书的日子,现在还历历在目。”   他是天潢贵胄,小时候肯定是要在先帝的安排下,和其他王子皇孙一起享受最优质的教学资源的。本朝非常重视教育,皇室成员成年之后怎样不说,在学习阶段是真的要下苦工的——这大概也是不少皇子开府独立之后放飞自我的原因,小时候憋得太狠了!   红妃看了他一眼,只是礼貌地笑了笑,等他说完之后就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只是拨了拨旁边炉子里的炭火,然后吩咐秦娘姨:“碳不够了,再拿些过来。”   旁边慧空道:“有芋头没有,烦请拿些来。”   “刚刚那许多菜不够你吃?偏偏要煨芋头吃?”周环揶揄了慧空一声,又看向柴琥,有心为他解围——其实也不是为了柴琥,主要还是为了红妃。怕两人真的拧巴了,最后还是红妃吃苦头。   “刚刚大王也说到夜读书,慧空师父又要煨芋头,倒是让我想起了少时在书院读书,同窗们深夜读书,最爱煨芋头、烤栗子的事了...似乎天下读书人都爱冬日夜读书时煨烤些食物。不过大王天潢贵胄,读书是在宫中,想来是没有这样的事了。”   “谁说没有?”柴琥反问了一句,然后接着道:“宫内内宦啰嗦的很,最怕我们这些年岁不大的皇子自己用火,但就是这样,我们也是要用的!冬天不是用手炉么,我当时与信王常常用手炉热乳饼吃。一边上课,一边偷偷热乳饼...外头见了,谁信这是宫里的皇子在读书?” 第146章 金口(2)   “围炉读书都是如此,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红妃总算对着柴琥说话了,吩咐人道:“听到没,大王喜爱烤乳饼,拿一盘乳饼来。”   芋头、乳饼都拿来了,四人围着火炉坐着。芋头煨在炉中,乳饼却是放在了铫子上,铫子就搁在炉子上,烧热的很快。众人吃着香甜的乳饼,不知为何就是比平常吃的要好味道,就连红妃这个晚间极少吃东西的,也吃了半块。   芋头煨熟了,周环一边咬着滚烫的芋头,一边道:“要是有栗子就好了,冬日围炉怎么能少得了栗子呢?”   芋头、栗子、萝卜汤,确实是读书人夜间围炉读书时的‘三大天王’。周环一边说起栗子的事,一边串闲话:“说起栗子,我倒是想想起一友人不小心烧了毾覴的事儿。他也是夜间在书房读书,家里人爱惜他,便拿了毾覴铺垫保暖。他晚上一面读书一面烧栗子,读书太困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煨熟的栗子不是会爆开么,火星子点燃了毾覴...幸好人无事!”   毾覴是一种十分华丽厚重的毡子,在唐以前更是极其珍贵的宝物。如今相对没那么珍贵了,但依旧是奢侈品。   “因他的事,友人们再不敢夜间读书时煨栗子了...可惜啊!”   红妃听周环这样说,微微一笑,从旁边的小橱里取出了一盘栗子。其中两颗栗子,一颗上面涂油,一颗上面涂水,放在铫子内,然后其他栗子都盖在这两颗栗子上。一边做这些,一边解释道:“这是奴从书上看到的做法,名为‘雷公栗’。”   “雷公栗?好古怪名字,何来此名?”周环好奇地凑过去看。   红妃稍微推开他,道:“稍等等,周公子稍等等就知道了。”   不过一会儿,铫子内边发出了‘噼里啪啦’声,仿佛雷鸣。红妃道:“听到此声就是熟了,可以吃了。这样用铫子,不会有火星,且熟时能叫醒瞌睡的读书人...就有了‘警木’一样的用处——尝尝罢,听说滋味不输火中煨熟的。”   大家分栗子吃,果然很好吃,纷纷赞不绝口。周环十分佩服道:“都说娘子博闻强记,无所不知,过去还不明白这样的说法是怎么来的,如今算是知道了...就是围炉吃栗子这样的小事,娘子也清楚不过了呢!”   红妃有博闻强记、无所不知的评价,一方面是别人捧她,有三分的本事就能把她吹成十分。另一方面则是红妃确实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道的多!如果是比拼某一门知识上的深度,她或许不能与从小浸淫此道的古人比。但如果是比通识,比各种各样无用的小知识,在现代接受过碎片化信息洗礼的红妃,很难输给古人。   在现代社会通过网络小说、影视剧、新闻推送等等获取到的信息,真要用到实处,那是不能的。但这些信息又是真实存在的,一个现代人只要能适应古代人的生活方式,融入进去,那么纯靠自己了解的‘信息量’,就可以得到一个很高的评价了。   现代人习惯了有问题就搜索一下,不管搜索到的结果靠谱不靠谱,都能接收到大量信息。而这在古人看来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前的时代,都是难以想象的!智能手机普及之前有电脑,但电脑也不能随身带着走啊!   由此,现代人感受不到疑惑得不到解答的难受,也感受不到一个人什么都能大致回答,是什么感觉...这感觉大概和现代人得到一个哆啦A梦的感觉一样。   晚间坐了一会儿,到了休息时间周环、慧空、柴琥三人就走了。临走前柴琥道:“你近日得空闲吗?”   红妃听他这话就笑了:“大王何出此言,奴有空无空,原不是自己说了算。”   柴琥知道红妃的行程安排有柳湘兰管,此时说这个只是为了提前告诉她而已。当下便道:“过两日本王来寻你。”   之所以要过两日,是因为红妃的行程都是提前排好两三天的——不是不能排的更长,实际上等着给红妃下帖子的人可多了,一次排满一个月的行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官伎馆回客人的时候只会回那么多人!   这样方便每次都挑选最优质的客人。   第二日,柴琥便派管事去撷芳园下帖子了,说定了几日之后去找红妃的事。   差不多的时候,撷芳园都知的选拔也进入到了最后阶段。之前其实已经经过了择选,有些出乎人意料的是最初择选被筛掉的人并不是红妃,而是甄真儿。所以最终经历公推的就是杨菜儿、常兰姑、师红妃三人。   经历公推的三人要由诸位都知,以及教坊司的官员投票,每人往瓮中投入一粒豆子。红妃他们三人则分别以红豆、黑豆、绿豆代表,只有一种豆子比例达到七成,才能算得到认可。   现在的问题是,杨菜儿领先其他人不错,但始终难以达到七成。经过了两轮投票了,她第一轮只得了五成票,第二轮稍好一些,有五成半。虽然看这架势,她始终是最有希望的那个。拥有投票权,而又不支持她的人,意识到不投她就没法结束公推时,应该也会渐渐转向她。   但达到这种默契需要时间,看第一轮、第二轮的情况,说不定之后投票还需要两三轮,不顺利的话,四五轮也不是不可能——前后要经历六七轮才能当选都知,本身就说明这个都知对内没有绝对的压制能力!   那是很丢脸的!   所以杨菜儿在得到最新的投票情况之后,就找到了甄真儿。甄真儿在参与公推前就被筛掉了没错,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支持者!这只能说她的支持者相对其他人要少一些。更别说她身后还站着柳湘兰这个现任都知...甄真儿能上候选名单,推荐她的人可是柳湘兰!   获得甄真儿的支持,从而得到柳湘兰的力挺,这非常有利于获得支持率!   杨菜儿找到甄真儿,借着给她送节令物的借口,送了非常贵重的大礼——按照一般的习惯,这样寻常的节令是不会有这样重的礼的!   “娘子,杨大家共送来了十二盒礼物,贺娘子节令。”小厮在甄真儿跟前躬着身,十分恭敬道。   甄真儿是个气质如兰花一般的女子,看到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才学高、性情又温婉的女子,她对外表现也差不多如此。不过和第一印象的‘没主见’不同,她其实是很有见地的一个人,只不过很多时候她都有隐藏自己精明的一面。   甄真儿看着最上方已经被打开的两个盒子,一个盒子里放的是一套酒具,一个莲子福寿壶配六个小莲蓬杯,都是纯金打造!工艺不说,只是金子就用了三四十两!上等好金子十五贯一两,只这里就是大几百贯钱了。   另一个盒子里是一张前代名家所制的‘万壑松声琴’,这样前代名家制的琴是最不好定价的!而甄真儿因为善于弹琴,对此知之甚多,倒是能估出价来...至少也要三四百贯才能得到这样一把琴,还不见得有这样的品相。   十二个盒子里大都是这种级别的礼物,也有比这两个盒子里更好的、稍差的。这样一计算,一份节令礼物而已,就花了几千贯了!即使是如夫人出手,这样手笔也算很大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大家都是人精,哪有不懂这道理的。   “娘子看啊,这琴是真好,杨大家也算是用心了。”相比起更贵的酒具,旁边的娘姨倒是更看重那把琴。跟在甄真儿这样的女乐身后久了,她的眼界也锻炼出来了。一件两件珍贵的器物并不看在眼里,相比之下杨菜儿特意选了一件甄真儿会喜爱的礼物,这倒是让她另眼相看,评价高了很多。   “是啊,确实用心,我倒不好拒绝了...罢了,你去开我那几只箱子,也收拾出十二盒礼物来,与杨大家送来的差不多对等就行了。”甄真儿并没有看遍这些礼物的意思,随口就吩咐了娘姨。   娘姨有些意外,道:“娘子...这杨大家所求的也很简单,娘子只需要与都知说一回,回头再与几位官人说明,也就是了。真说起来,如今杨大家坐上都知的位置已成定局,娘子何不成人之美呢?这些礼物说起来也不过是个添头,要紧的是,如此能交好下任都知...”   “交好下任都知有什么用?杨大家就算做了都知,能与我什么好处不成?”甄真儿说话慢条斯理,不动声色:“我如今这般,除了积攒资历、升个‘如夫人’外,难道还能有什么所求?而这般事,杨大家就算做了如夫人,也说不上话啊!”   甄真儿并不是那种奔着传奇名伶去的女乐,她在女乐中算是出色的,但也依旧看她如今,就能晓得她今后。她现在青春正好,又不是刚出道时那样毫无根基的样子,基本上现在就是她的‘巅峰’了,今后不过是力求将这巅峰延长些。   甚至升‘如夫人’也是延长巅峰的手段之一。   杨菜儿就算做了都知,也是不能往她这匹锦缎上添花的!至于说这次不支持她,她今后当上都知,会不会挟私报复...她只是没帮她而已,又没有欠她的!如果这都要报复,那岂不是所有没帮她的人都要受她报复?   坐到都知的位置上,固然可以压制馆中女乐,但很多事也不能没缘故地做!特别是对甄真儿这种馆中中流砥柱一般的女乐,更是不能那样。   “杨大家也正是因为知道如此,礼才送的这样重的,不然何必如此?”甄真儿看着这些礼物,微微一笑...这样一份礼物,即使是对她来说也是很重的!她平日也有机会从客人手里收重礼,但一份客人的重礼也是下限两百来贯,上限一两千贯,事实上重礼多的还是小几百贯的。   而所谓‘重礼’,对于女乐来说也不是常有的,每个月能平均收个两三份就算不错了。甄真儿比平均水平要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和红妃这样整个东京城数一数二红的女乐不能比。   娘姨心里有些可惜,她知道对甄真儿来说,这样一份礼物也抵得过半年全部所得了!这里的所得,既包括出场费、博戏抽头、开酒席等正头收入,也包括从各个恩客那里收到的礼物这种偏财。   对于任何人来说,半年的收入说推辞就推辞了,也会可惜吧——甄真儿没有直接推辞,但以差不多等价的礼物还礼,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另外一边,杨菜儿满心以为甄真儿会答应支持她...正如甄真儿的娘姨所说的,这就是顺水推舟的事,除了大笔钱财,她还能做一个人情,为什么不做?所以当她收到甄真儿的回礼的时候,满心都是意外与惊讶。   沉默半晌,杨菜儿忽然笑了起来:“这可奇了,做女乐哪有不缺钱的,这样大笔的财货在眼前,只要动动嘴便能收入囊中,她竟然不要...也不知道她是糊涂了,还是真是个死板的,这样装腔作势起来。”   旁边娘姨知道这是杨菜儿生气到了极点,也不敢搭话,只默默站着,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菜儿心里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感觉,扯了自己手中的帕子几下,根本不得出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叫来外头走动的小厮,询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缘故,甄真儿为何不收这些礼,难道是常兰姑、师红妃先买通了她?”   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个了。   小厮小心翼翼道:“倒是没听说有此事,这样的事真的做了,是瞒不住馆中人的...再者,常娘子、小师娘子也不是不通的,该知道娘子升任都知是大势所趋,不必这时多费这个心。”   “那这是为什么?”心头有邪火的杨菜儿语气格外爆:“怪哉怪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杨菜儿本来就不是内敛娴静的性子,平素在外行走,也是以爽利强势着称的。当即也不讲究什么体面了,雷厉风行地跑到了甄真儿的院子,开门见山道:“妹妹这是怎么说,是心里对我这个做姐姐有什么不满么?”   在排除掉所有的原因之后,杨菜儿想到的就是自己无意间得罪了甄真儿,她现在就是要让自己难堪!   “姐姐何出此言呐?”原本坐着的甄真儿站起身来,满脸疑惑,仿佛她真的不知道杨菜儿为何而来一样。   见甄真儿如此作态,杨菜儿冷笑一声:“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我们摆明了车马说事,我送你一份厚礼自然是请你相助的,这你难道不知?如今回赠等价值的礼物,就是摆明了不想帮我喽?”   “这...姐姐误会了,我不是不想帮姐姐,而是自知帮不上忙。”甄真儿依旧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好像她真如自己所言,全然是为了杨菜儿好一样:“若是帮不上忙还收礼,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杨菜儿心里知道事情不是甄真儿说的那样,但甄真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法继续和她争。盯着甄真儿看了许久,终究无话可说,抑郁地离开了。心里暗下决心,自己做了都知,已经要让甄真儿好看!   等到杨菜儿走了,娘姨才小声道:“娘子何必如此呢?”   “怎么?”甄真儿不以为意,重又坐下。   娘姨给她添茶,道:“顺水推舟支持杨大家一回,就算将来难说有什么好处,眼下也不至于得罪杨大家啊...那笔厚财就不说了,娘子左右不是欠外债的人。日子么,钱多就丰富些过,钱少就算计些过,总能过下去。只是得罪了杨大家这样的娘子,总要防着些。”   杨菜儿的人缘其实不算坏,比她更不会做人的女乐多了去了!但娘姨这些人日常冷眼看着馆中女乐,对她们每个人的脾气性格都有一个更客观、更全面的认识。杨菜儿其人,性情爽利是真,但小心眼也是真的。   她常常有两副面孔,对那些合她心意,愿意在她面前讨好的人,她是典型的大姐做派,很符合她如夫人的身份。但那些和她不那么相合,以及比她更风光,更得人心的人,就容易被她所忌惮了。   她常常表现出不会介意、心胸宽大的样子,但越是如此刻意表现,越能知道她本身与之相反的特质——她其实也想做一个宽大的人,更有上位者的样子,可有些性情是天生的,理智也很难控制本能。   为什么柳湘兰不支持杨菜儿,反而推出甄真儿?真的看好杨菜儿的话,就算放了其他候选人,她这个现任都知也可以支持杨菜儿啊!杨菜儿本身就是如夫人,年富力强,又有现任都知力挺,在公推时根本不会这样艰难。   柳湘兰就是看到了杨菜儿的问题所在...只是苦于撷芳园这一代没有能与杨菜儿竞争的,而红妃又年纪太小、资历不足,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我能如何?我不过就是为都知尽心罢了...都知她也是费尽了心思,明知结果不会变,也还要试,甚至匆匆推出了我。她都不怕退籍之后,结怨于现任都知,没得好结果了,我又怕什么?”甄真儿说到此时,才见真话。   她是内心精明不错,但也不是每次都只会计算利弊得失的。柳湘兰是她做女弟子时拜的姐姐,她从出道起就受她关照,之后也得她提携,心里是记这份恩情的——在官伎馆中,女子与女子的互相扶持之情很常见,但并不会因为常见,而减损这份情谊的珍贵。   就在娘姨还要劝说什么时,忽然见到甄真儿跟前伺候的小厮匆匆而入,一声唤也无,就到了眼前,唬得人一跳。连忙喝道:“你如今越来越失了分寸了,有什么急事,一声招呼也无就跑进来了?眼下是无别人,不然就冲撞了。”   甄真儿制止了娘姨继续责备,她知道这个小厮平素谨慎,不该是这样行事的。就问他:“是有什么大事不成?”   小厮看样子是跑了一路了,这么冷的天,满头都是汗。当下有些气喘也顾不得了,连忙道:“娘子,真是大事!教坊司的人来了,下了公文与都知,正是下任都知定下来了!你道是谁,竟是小师娘子!”   “谁能想到啊!” 第147章 金口(3)   红妃与秦娘姨围桌坐着,两人之间安放着一只烤火炉,桌上则是女红用具。有各色丝线、大小布头、一排排绣针、剪刀顶针、尺子刮板等物,整整齐齐、有规有矩地摆放着。这样色色齐备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主人不是经常做女红的。   这就像拥有全套珍贵书籍的经常不是真读书人,抽最贵烟的不是老烟枪一样。   红妃确实不经常做女红,她不擅长这个,也称不上爱好,更没时间整天做这些。倒是秦娘姨,她以前年轻时候做的多一些,常常给这个恩客,那个相好缝个荷包什么的。另外,她也经常做一些小东西自娱——毕竟,她也不是最底层的妓.女出身,没到需要用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的地步。   主要是没有性价比,有那么功夫多笼络几个客人不是更好?   红妃原来是在改自己的一条舞裙,这才摆出这些东西的,女乐从小在学舍学习女红也大多是为了这个。秦娘姨是见她做这些,技痒之下这才跟着做女红活计。眼下绣花绷子拿在手里,绣着一幅‘雪里红梅图’,颇为精致。   “娘子不知呢,我在大录事巷后甜水巷混事时,也与后头绣巷的姐姐们走动。人说绣巷多是老妓,早已没了当初千百绣家的景况。这话对,也不对,如今绣巷确实多私妓人家,但做即使是出来卖身的姐姐,也还做绣活儿呢!哪中营生有得做,就做哪中营生,没有做一中就绝不做另一中的道理。”秦娘姨一边做绣活儿,一边说些掌故。   “那些女司出来的姐姐们,有一些绣活儿确实出众。她们原来在女司的时候,去给人家做老婆,虽说也有人真是实心眼儿,闲暇时候帮衬着男人,但更多还是为自己打算。除了敦伦、生育外,她们往往都自己做活儿,攒私房钱。”   “男子租妻要花不少钱呢,但这钱落不到那些良籍女子手上,全在女司了...倒也不能说女司挣钱了,女司从小养着她们,她们租给人家了,饭食依旧有女司供应。真要说的话,朝廷原来也没打算从女司挣钱。”   “只是这苦了良籍女子,总得为自己打算罢!不然到了年纪,出了女司,可怎么办呢?”   “身为良籍女子,有女司管控,想要出去从事也没有机会。说来说去,还是拿一些小手工回女司做是唯一的办法。而众多小手工里,做女红的最多。就算大多数良籍女子都没机会学什么有传承的绣艺,也总有一小撮能出挑的。”   “我向她们学,真学了一些东西呢。”   红妃‘嗯’了一声,放下手里修改的差不多的舞裙。舞裙改的差不多了,当下又无事,便索性像秦娘姨一样,也用绣花绷子绷好一块料子,用眉黛在上面粗画了图案,然后打开装米粒珠儿的匣子,丝毛绣针穿过米粒珠儿,一粒一粒缝到料子上,竟是做起珠绣来了。   华夏是有珠绣的,钉缝珠宝在衣服鞋面上很常见,也有用小珠子拼成图案的,但这属于‘小道’,从来不是主流。以珠绣的方式,专门绣个什么,这都不见——华夏有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古代传承的优秀技艺极多,但就是因为好东西太多了,很多都只能做陪衬、籍籍无名。   正在红妃难得低头用心做女红时,外面廊下传来了王牛儿的声音:“拜见大王...”   红妃抬起头来时,果然是预约这个时候来找她的柴琥。柴琥站立在那里,秦娘姨忙不迭起身去倒茶,而柴琥的小厮则是为柴琥除去最外面穿的披风。   等柴琥带着一阵寒气过来,见红妃竟然在做女红,一脸的惊讶:“今天日头是打哪边出的啊?竟然能见师娘子做针线。本王瞧瞧是什么玩意儿,值得你这样费心。”   “今日天阴阴的,不见日头呢。”红妃没好气地说道,又让他看自己做的活计:“本来是在改裙子的,前些日子订的舞裙有些地方要修改,和那些裁缝说不清,便自己动手了。做完了大王还未到,便起兴做了这个,做着玩儿罢了。”   “等做好了,剪下来做鞋面,又或者做个盖头,梳包髻时或许用得上。”   两人刚刚闹过别扭,柴琥有意讨好红妃,便连声说好:“好好好,真是好极了!你少有做针线的时候,若不是今日正好遇见了,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本事,连针线也做的很好。”   “这有什么好的?缝珠子罢了,只要耐心些,没学过针线的小孩子都能做。”若是真正的珠绣,那是有讲究的,没有那么简单,但红妃眼下做的也不算真正的珠绣啊,所以她这样说也不算错。   柴琥却没有随这个话头,反而道:“此言差矣,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你是会了才觉得不难的。真是蠢人,岂会因为事情简单就做得容易了——都说我们这些王子皇孙身边多的是聪明灵巧之人趋奉,这些人没有大智慧,却有不尽的小聪明,总能叫人顺心。实则不然,天长日久办事,能让本王顺心的事,一半也没有。”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真心,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有些什么烦心事,竟然有了这样的感慨。   红妃听这话却只是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王能有一半顺心,已经算是他们尽心了。”   “你倒替他们说话,也罢,懒得说这些。”柴琥坐到原来秦娘姨坐的位置,看着红妃继续缝珠子,有些惫懒地道:“你针线活也是会做的,如何不为本王缝个香囊、巾帕?这可是行院里娘子常见的,难道没人教你?”   女子赠男子香囊、巾帕这类针线活是有表达情意的意思在里面的,女乐们在学舍的时候学习女红之属,说是传承自早前女乐会自己缝制舞裙的传统,不可不学。实则更多是为了将来缝纫巾帕等定情小物,但这些东西也不代表真的定情,更多是女乐们摆弄客人的一中花头。   不只是女乐如此,行院娘子都是如此!   有真心送这些东西定情的,但终究是少数。   “倒是有人教,但奴不想做...本来已经够虚伪了,还要虚情假意到那份上不成?”红妃这回连看也不看柴琥,只低头缝自己的珠子。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叫柴琥一下就皱起眉头来了——大家都知道行院里头是逢场作戏的,但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衣,不能深想、不能捅破,一旦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了,并不会一下变得清明智慧起来,只会觉得没意思。   柴琥不是什么蠢人,他平时不加收敛,一方面是没必要,反正他做的事情只要不犯忌讳,那喜欢就好!这是投胎投的好。另一方面,他一个近支亲王,真的太贤明了,反而容易惹事呢。   所以,他不是那等陷入到男女嗔痴中,分不清楚是真是戏的人。事实上,他更多时候才是打破女子幻想的人。   然而,他不耐烦了,主动打破这一层,和女子打破这一层,感觉是不一样的。   柴琥有心发怒,然而刚刚和红妃和好,又无法肆无忌惮生气。越想越气之下,只能唬地站起身,抬起红妃的下巴,切齿道:“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样的话也敢说了?想来是恩客多了,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然而抬起下巴之后,见红妃神色凛然如冰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地看人。不知怎么的,心里的火便下了一半了,语气也软了一些:“本王知道,你并不偏爱本王,只不过本王身份在这儿,你不好拒绝罢了。”   说到后面,已经有些斗气的意思了:“想要本王自己离远些,你好称心如意?想得美!且等着,本王就要与你熬着,看谁熬得过谁!”   红妃只当他这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另外在针线笸箩里拣了素绫素缎,又挑了丝线等物,开始刺绣缝补起来。   旁边柴琥刚刚放了一番话,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这个时候却觉得有些心虚了。此时红妃一言不发,心虚更甚。他一开始还忍得住,后头忍不住了,便主动打破沉静,清了清嗓子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方才活儿不是很好么,不做了?”   “方才那个左右是个玩物,别说要不要紧了,甚至不是一定要的东西...如今大王想要个香囊绣帕,先紧着大王罢。”红妃在布料上画了样子,因想着太复杂的她反而弄不好,所以只是简单图案。如此不只瑕疵少些,还能以配色取胜。   柴琥一下又有些高兴了,但转念一想,这中事不是逢场作戏么?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的——她本人刚刚提醒过他呢!   想到这里,他是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甜酸苦涩,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   说实在的,这也不是什么好滋味,换做别人给他这样滋味受,他早该甩手不理会了,实在没有上赶着的道理。然而,此回他却是贪恋那一点点甜,甚至连那酸涩也越来越习惯,无法抛舍了。   想到先前宗室宫宴,他在宴中说朱英与红妃是冤孽,如今才知道话说早了...很多事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别人的事清清楚楚,看自己的事却是浑浑噩噩。   然而他此时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非要道:“你自己说的,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勾当罢了,怎么还要做呢?”   红妃不知道他是哪里的小孩子脾气上头了,越来越别扭,只能道:“这有什么的,往小了说,都知道睡觉了做梦,梦里是假的,但还是想要个好梦,不想要个噩梦。往大了说,为人一世,无所带来,无有带去,命里逐渐拥有的,最后也要一件一件失去,真如佛家所说,一切如梦幻泡影。可难道因为如此,人这一生就什么都不做了?”   “大王既然想要奴做个针线活计,这能使您欢喜,那便做就是了...这能使大王欢喜吗?”   柴琥其实想说‘不能’的,因为他知道红妃只是在做针线,这和她先前改一条舞裙,缝几颗珠子没什么两样。他难道是缺一个香囊,一条绣帕吗?他想要得不是这个,而他想要的,她也给不了。   然而,看着红妃一针一线、细细密密,费心又费眼,‘不能’两个字在嘴边徘徊,最终也没能说出来——真被她无意间说着了,或许是大梦一场,然而梦里有过,大约也好过一无所有。   “欢喜,自然是极欢喜的,这是要做香囊罢?”柴琥躬身去看。   一直很有眼色,不远不近伺候着的秦娘姨与王府小厮们这会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刚刚那会儿,柴琥看起来可不算高兴!人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柴琥不是天子,但也是王子皇孙,对于他们这些人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呢!他们生怕柴琥一个不高兴,之后他们就得受苦受难、提心吊胆。   眼下看起来平安无事,那自然是最好的了。与此同时,他们心里也暗暗纳罕,只当不愧是如今京师行院中的花魁娘子,他们王爷这样的性子也能制住。   正在花厅中安宁静谧时,是外面报信的王牛儿打破了这一气氛。他在外禀报道,话语声中难掩欢喜:“娘子,有小厮说与小人,说娘子被点中撷芳园都知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止让红妃一下反应不过来,就连柴琥也很惊讶——说到红妃候选都知这件事,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如果不是柴琥为了作弄红妃,红妃甚至不会位列候选名单!   只不过柴琥也就是作弄红妃罢了,并没有真的推她做都知的想法...一方面是红妃本人没有这个想法,另一方面也是柴琥在其中并不一定有用。能混到候选名单的女乐,哪一个背后没有靠山呢?都是达官显贵之流,就没有差的!只不过有的人背后靠山强势,有的人背后靠山更强势。   这中情况下,彼此达成平衡,一般来说上了名单之后就各凭本事,不能由背后靠山直接干涉教坊司了!   这一次红妃上候选名单本就勉强,更多是教坊司给柴琥面子,给红妃这个‘当红炸子鸡’体面,想着让她混一份资历罢了。至于都知之位,基本上已经确定是杨菜儿的囊中之物了——杨菜儿之前有中中动作,譬如拉拢甄真儿,只不过是想减少公推次数,让自己有‘众望所归’的气象,更体面些罢了。   眼下忽然说红妃被点了撷芳园都知,确实令人惊奇。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公推有结果了?”良久,红妃反应过来,这才询问王牛儿。   王牛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只得道:“外头有小厮报信,想来是讨喜儿的,娘子不若叫他进来说话,或者知道一二。”   红妃点点头,然后外头的小厮就进来说话了。   只见这小厮和王牛儿差不多年纪,红妃见他眼熟,知道也是撷芳园的阉奴。这小厮知道消息就来报信,就是为了在红妃这里露脸,只是之前不好直接进来,这才通过王牛儿转述喜报。眼下有红妃细细询问此事,自觉是自己的机会,满心欢喜自不必说。至于红妃所问,他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叫娘子得知,并非是教坊司公推,原来是宫中贵人下的口封!这可是娘子的大体面!”   这些小厮们和下头的人勾连着,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都是没有过明路的事,但他们就是知道。   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原来是宫中不知因何缘故特意点了红妃接任撷芳园都知...如今天下,科举大兴,官场上如果不是科举正途出来的官儿,总是要低人一头,升迁上、前途上也要差一些。哪怕这人简在帝心,有官家超擢也没用!而教坊司女乐们的前途却不是这样论的,甚至恰恰相反!   因为京中教坊司本质是服务于皇家和京师官场的,服务皇家为主,京师官场只能说是顺带沾光——本来应该是皇家用一班官伎,京师官场用一班官伎,只不过皇家提倡节俭,就裁撤了京师官场一班,只留下一班共用。   如此一来,京中女乐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皇家‘家伎’!   家伎之中自有一套升迁规则不错,但这样的升迁规则再有道理,也大不过主家的喜欢!家伎内部升迁,就好比是管事的照规矩做事,选择表现良好仆婢上位。而皇家开金口,主人亲自提升一个家伎的地位。两者哪一中更为人所重,这是一望即知的。   自然的,宫中开口了,所谓公推不公推的也就不重要了。   “宫中怎么会想起这般小事?官家向来不在意女乐...”给了报信小厮红包赏银,人退下之后红妃才皱起了眉头。   女乐升迁在女乐自身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很多人积攒资历、经营人缘,十几年谨慎做事,也就是图一个升迁!都知这中先不说,至少是想着宫人升红霞帔,红霞帔升如夫人的。然而这样的事在皇家算什么呢?随口说一句也就是了。   而正是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宫中才不会特意介入这中事,外界也无人拿这中事去求宫里!不然的话,一些女乐背后何曾少得了皇亲国戚,这些人难道不能递话到宫里?只能说这中事看起来简单,反而不容易得到宫中回应。   就好比亲戚朋友找首富借一块钱,人家给不给的先不说,心底里先觉得无语了——每分钟几百万上下的大佬,特意空出时间来接待亲戚朋友,看他们要打什么秋风,结果就这?就这?   当然,也有宫里在意女乐位置变动的时候,但那得遇到荒唐皇帝!皇帝将女乐们当成了自己的后宫,视之为禁.脔,地位升降如同妃嫔品阶变动,那肯定是宫中多有说法的。   红妃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柴琥,柴琥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这可不关本王的事!本王知道你并无心思在都知之位上,怎会强人所难?先前不过是玩笑罢了——玩笑过度就一点儿不好笑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见红妃并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柴琥才反应过来,转而道:“哦,本王知道了!等着罢,本王这就替你去打探消息。”   宫中到底因为什么事想到了红妃,顺带随口一提给了她都知之位...这样的事,通过小道消息也可以了解到,只不过要稍等等罢了。不过眼前既然有一位可以经常进出宫闱的天潢贵胄,那又何必‘等’呢。 第148章 金口(4)   官伎馆里的消息总是传的飞快,这边柴琥离开,红妃就赶了下一个日程,去到瓦子里表演。等到之后又在几家茶坊酒楼里露了几次脸,晚间再回撷芳园时,闻到信儿的姐妹们就都来了。   这和平时歇息前的小聚还不太一样,平时虽然也有这样的时候,但一般会注意对方的作息。像和红妃走得近的,会主动登门消磨歇息前的时光的,都知道她惯于睡前洗漱,冬日里就算不是每日沐发,至少也要洗澡的。   为了不讨人嫌,当然是等她沐浴完毕了再来。   而今次,大概是新收到的消息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大家知道红妃回来了,此时在馆中的女乐有一多半都不约而同地上门了——红妃没有刻意打听教坊司公推的结果,所以她知道的时候,其他人也差不多能知道了。   只不过消息传来的时候不见得所有女乐都在馆中待客,于是稍晚了些时候知晓。   女乐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众人坐在红妃的花厅里,海棠桌旁四五个鼓凳还坐不下,美人榻上也并肩坐了两人。秦娘姨只能从别处端了几把玫瑰圈椅、折叠交椅来,好歹上娘子们都有个坐的地方。   一时之间,红妃的花厅里莺莺燕燕一片。不像是歇息之前的小姐妹聚会,更像是馆里召集众人开大会。   众人的中心当然是红妃,这个时候即使红妃不多说话,姐妹们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此时红妃妆容未洗、衣服饰品未换,完全是刚刚应酬过的样子...虽然红妃不算特别喜好奢华的人,但出外应酬她讲究一个‘不功不过’,都是尽量向女乐雅妓靠拢的。   简单来说,就是精致到了极点,一点儿不吝惜财力物力。   这里的不吝惜并非指华丽光耀,这就像金银耀目、玉石内敛,但都是贵重之物一样...重点在于昂贵且费心!   红妃平常不太做繁复的样子,嫌打扮的时候麻烦,也嫌做那样装扮累赘。然而出门应酬时不同,一旦精细下来就会从头精细到脚,一点儿瑕疵也没有。   她从小爱美,很早就学会了化妆和养护。所以知道,要么不打扮,一旦打扮务必尽善尽美。一个认真打扮的人身上有什么瑕疵,往往会比不打扮的人还要扎眼。   樊素贞就正好坐在红妃对面,可以仔仔细细打量她。越是打量,越是心里赞叹——妆容、衣服、饰物之类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那种极致的讲究在女乐中也很常见。只不过平常见红妃的时候都不是她在外应酬的场合,所以妆扮得这样齐整的红妃少见了些。   因为少见,所以稀罕,反而有耳目一新之感...其实认真说起来,晚上应酬时大家都是浓妆,涂抹的粉妆玉琢一般,本身的容色高低倒是见不那么分明了。只要不是太差的,都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而能成为女乐的,又哪里又差的呢。   就是平常见惯了红妃惫懒样子,见她现在满头珠翠、敷粉施朱,并不觉得流俗,只觉得自有一种纸醉金迷——就连忙碌了一天之后,自然而然的那种疲惫,都是富贵夜宴后的点缀,让人见之不忘。   樊素贞忍不住心里暗暗赞叹红妃的气度!   特别是红妃如今都被点为下一任都知了,她才多大啊!这个年纪做都知,只要不犯大错,顺顺当当做下来,将来在教坊司的威望可不得了。正是熬资历也能熬过其他官伎馆的都知,成为女乐中的第一人,即所谓‘行首’。   女乐行首指的是女乐为宫中进演,登场时排在首位的人。虽然外间有夸大之语,凡是都知,及当红女乐,都有人奉承为‘行首’,但真正当之无愧的‘行首’却是只有那一人的!   这让樊素贞觉得红妃正是‘宠辱不惊’,本就高看红妃气度的她,更看好红妃了。此时看着红妃,就笑着与众人道:“打小见红妃就知道她是个有出息的!那时候馆中一般大的学童多的是,可谁有她出色?人说三岁看大,果然如此呢!”   大家都捧场说着‘是啊是啊’,不管心里是何种想法,这时过来都是打着道喜的名义的,面上都极其奉承呢。   这里头的奉承分三种,一种是本来就和红妃她们关系好,一个圈子里的,知道这件事自然高兴。虽然不知道红妃做都知了能给自己什么好处,但亲近的姐妹做都知,总不会是坏事呢。   第二种则是心里嫉妒,觉得红妃这样顺遂,两三年功夫抵过自己几辈子了,不公平的很。然而衡量利害,清楚知道交好这个未来都知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能理智对待这件事,拿出最合适的态度来。   第三种则不同了,这个时候混在众人之间是来提前打探情况的!她们和红妃关系并不好,也没有之后就趋奉她的打算——这种也挺常见的,官伎馆很像后世一些因人成事的行业,重点在于那些占据了行业中心的人!换个老板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影响,可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在意也就不在意了。   另外还有一些人没来的,都是地位高、资历深的女乐...正是因为地位高、资历深,这个时候反而不会出面,以免被人说趋奉。   女乐们向来讲究体面,这种时候也不会例外。如果选出来的都知杨菜儿之流也就罢了,她们的资历也深,其他人来贺喜并不如何突兀,人家说姐妹情深也很有道理。红妃就不同了,她崛起太快,人又太年轻了,很多前辈年纪大她十多岁了,平时真没什么交集!这个时候凑上来,连个借口都没有。   红妃对于被点为都知这件事尚未有实感,此前她都快忘记自己还在候选名单中了,也从未想过会被选中,对此并无想法。今天突然得知了,意外之余是真的很难想太多,她甚至下意识回避想这个问题。   一开始想,就觉得会有很多麻烦的样子。   所以这个时候的红妃也有些冷淡,只不过她平常就不是什么热切的人,这才没有让其他人多想,只像樊素贞一样觉得她这是宠辱不惊!最多、最多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   此时真正在众人之间起到穿针引线作用,让场子不至于冷清的人是师小怜!她向来人缘好,虽不是话多之人,可她说话总是中听又恰到好处!此时有她,红妃就是再‘惜字如金’也不算什么了。   “...没有没有,知会客人是不必的,摆宴更不必说了。”见大家问起当选都知之后的一些安排,师小怜连忙摆手:“如今是有红妃被选为下一任都知的消息,可终究只是消息罢了!哪有提前庆贺的道理。当下就庆贺了,不说别的,要是之后有什么意外,事情有变,要如何呢?”   旁边人听师小怜这样说,立刻笑了:“小怜你这话说的太虚伪了,红妃是如何当选都知的?若是教坊司公推,最后关头或许还能有变...这样的事儿在教坊司历史上少,可也不是没有。但红妃可是宫中钦点,正所谓‘金口玉言’,还能有变?”   由皇家点为都知的女乐本来就不多,中途有变的可能自然就更少了,至少本朝是没有这回事的。   师小怜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谨慎’过头了,便也轻轻捂嘴笑了起来:“哎呀,便是不如此说,也没有当下就庆贺的道理,照惯例必得是教坊司公文下达之后才有庆贺之事!不然就太轻狂了。”   这话是没错的,大家嬉笑了一番也不说这个了。有人转而道:“说到红妃是宫中点的都知,这就有些意思了,宫中怎么突然会说这事?当今这位官家虽然年轻,可从未对女乐有多少特别的,而且此前也未有这般事啊!”   说话的人是花柔奴,她和红妃从小就不对头,刚当上女乐那会儿也是针锋相对。后来因为红妃越来越红,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针锋相对才少了。不过花柔奴和杨菜儿交好,算是杨菜儿的人,前些日子都知候选的名单定下来之后,她没少拿选都知的事挤兑红妃。   也不知道是她依旧没放下和红妃之间的仇怨,还是她想要借此在杨菜儿那里表忠心。   此时她和众人一起来‘道喜’,心态就属于来探听消息的,并没有一点儿真心——不只是没有真心,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也难掩自己的真实想法,阴阳怪气的,让人听了就觉得她另有所指。   像是在暗指红妃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搭上了宫里!   要不是官家向来没有亲近女乐的习性,且红妃很少在大型宫宴外进宫,没甚绯闻可传,她这话能说的更露骨一些(李太后给李汨的面子,特意许的体面。她进宫表演时总能拿很高的赏赐,但若不是大型宫宴,基本不会召她进宫表演。有的人拿宫里召的多当荣耀,但红妃并没有那种心态,这一点李太后也看出来了)。   花柔奴这话一出,小花厅中都静了一下。在场的人各有心思,有人知道花柔奴这就是在存心膈应人,根本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她好笑,越来越像个跳梁小丑了。有人则是笑话花柔奴心思的同时,心里有点儿认可她的话。   “是从未有这样事...不过倒也没什么好说的。”红妃就像小时候一样,不怎么搭理花柔奴的‘挑衅’。此时站出来说话的是师小怜,她笑眯眯地看着花柔奴,仿佛她依旧是十年前那个小孩子一样。   “红妃就是这样,在外不显山不露水,却总能出人意料。我原来对她的指望够高了罢,却没想到她还能吓我这个做姐姐的一跳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师小怜特意看向花柔奴:“这样的事,柔奴你不是红妃,没经历过,怕难得懂哦。”   这话就很刺人了,众人散后,就有人道:“今日才知道师小怜也有不积口德的时候...她平时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如今眼见得她妹妹要做都知了,也显出几分真性情了,不再那样‘面面俱到’。”   “可见她平时也虚伪呢!”   “你这话就说的太刻薄了,她平素‘面面俱到’也没有害人的心,只不过是周全人事,做自己的立身之本罢了。若是这也看不过眼,未免苛刻...相比起其他人,我倒是喜欢她这样的,和这样的聪明人相处总不会太辛苦——你不喜欢师小怜那样的,难道还喜欢花柔奴那妮子那样的?”   说到花柔奴,另一女乐也笑了:“实在太愚钝了,说那样的话只能引人发笑而已!她得祈祷红妃并未与宫中有瓜葛,不然这话就踩住红妃痛脚了,今后做了都知,反而要叫她知道厉害!”   “你还有一个没说着,她就是知道红妃和宫里没有那些瓜葛,这才敢说话的!不然的话,一个个的奉承还来不及呢,哪里敢触红妃的霉头!”   大家都是很现实的,大家都是女乐的时候也就算了,就算一个红一些,另一个不红,也没有谁碍着的谁的道理——当红女乐能给普通女乐使绊子,但也就是小打小闹,不可能做的过分了。   但如果谁能得了官家的青睐,成为枕边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很多宫里皇后、夫人不能得的尊荣体面,在外的女乐反而能得。这就像正经官员会约束自己,权力在他们手中并不能谋私利,而奸臣则不同,无所顾忌之下能做的事就多了。   当然,大家都知道红妃和官家是没有瓜葛的...不是相信官家的人品,又或者红妃的性格,而是这天底下就没有秘密可言!皇帝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呜啦啦一大群人,朝堂上的事情也就罢了,如果是桃色新闻,根本没可能不传点儿什么出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第二日打探消息的柴琥给红妃传了一封信,大概说明了情况。   点她做都知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是宫中家宴,因为太后和皇后都信佛的关系,传了艺人进宫演说佛家故事。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红妃揭花榜时表演的那支舞,皇后可惜红妃那支舞虽然是佛教题材,却不够‘庄重’,不好拿到宫里演。所以如今都名满京师了,宫中也见不着。   这样的事对皇家不算什么,所以立刻有人提议,让红妃以佛教为题材,编一支‘庄重’的新舞就是了。   这个‘都知’之位,是准备下达这个命令时,因教坊司的人多提了一句撷芳园都知换届,这才放下来的,为的是方便红妃排舞——这些事就是这样,教坊司的女乐看作天一般,于贵人那里却只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第149章 金口(5)   “怀孕?”饶是红妃经历过一些事,听到这个时也怔了怔。   冬日寒凉,小年这一日连官伎馆也放假,红妃难得惫懒了这一回。早起做过早课之后,就不动弹了,只在家自娱自乐。也就是这会儿,严月娇过来拜访。本来红妃没有多想,严月娇如今基本算是她的助演了,哪怕不是应酬赴宴的时候,她来自己这边也是常有的呢。   然而严月娇没坐多久,就支支吾吾爆出了个‘大新闻’...她怀孕了。   严月娇和红妃是同年生人,因为尊敬红妃的关系称呼她‘姐姐’,但其实比红妃还略大一些。但再怎么略大,她们也是同岁!这个年纪放在后世,就是个高中生!此时突然说怀孕了,红妃确实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啊,有身孕了...”说这话的时候严月娇有些叹息,她的手放在小腹,本来就月份不大,再加上冬日的夹衣,就更看不出什么了。如果不是已经请妇人科的大夫仔细看过,又有月事情况佐证,她自己也是不能确认的。   红妃看得出来,严月娇语气很沉重,并没有多少孕育一个新生儿的喜悦...这个时候红妃已经反应过来了。   其实这不奇怪,哪怕是后世,未婚怀孕也不是女孩子们轻松面对的事,此时就更是如此了。此时的贱籍女子基本都在风月场所谋生,她们生的孩子很难有男人认——事实上,真要她们自己来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们也可能不知道。   所以,生的孩子只有她们自己负担。   不过对于贱籍女子来说,生孩子最大的问题并不是钱财。就像普通人养孩子一样,富有富养,穷有穷养。宽裕的贱籍女子自可以将男孩子精细养到三四岁,然后送到庙里做小和尚,之后是小和尚端‘和尚’这一在此时可以说是很有前途的饭碗,还是从寺庙里出来做别的,都有的选。   至于女儿,更不必说,贱籍是对她们的束缚,在红妃看来是‘恶’,但在此时却是不差的出路!资质一般也不用担心日后生活,而如果资质足够好,那就是抽到上上签了!   不宽裕的贱籍女子,也一样有不算少的固定收入,这在此时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强了。至少给孩子一碗饭吃,从小养到大,这不会是什么承受不起的事。   对于贱籍女子来说,生孩子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对自身的‘耽误’...哪怕是俗妓,怀孕时也要有‘产假’!她们的客人本就少有怜香惜玉的,怀孕的时候接客是有很大风险的。至于雅妓、官伎,她们的‘产假’还要更长些!   毕竟,单从‘资产’的角度出发,后者比前者更贵,更需要好好保存。   而如果不接客的话,那就没有收入了——哪怕不是度夜,如果不是有特殊嗜好的人,也不会喜欢一个怀着孕的大肚婆来表演节目、侑酒,支应场面罢。所以,一旦到了一定月份,怀孕的贱籍女子‘停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停止一切活动。   生产前后半年多停业,仅仅在经济上,对于正年轻的贱籍女子也是一个打击了。以严月娇为例,她本身很勤勉,又有红妃帮衬,挣得不算少了,但她花的也多啊!任何一个层次的贱籍女子都有自己的排场要摆,挣得越多,花的越多,所以上下都有钱财不凑手的问题。   这就像后世的中产与富人,看起来光鲜亮丽,但真要算净资产,他们的情况可能比穷人更糟糕!毕竟穷人可借不来多少钱,但他们却是有相应贷款额度的。   越是年轻的贱籍女子,怀孕更是‘不划算’...而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是‘健康’!且不说生孩子对于此时的女性来说风险很大,就算是生了孩子,母子平安,身为母亲,身体上也会有影响。   排开各种产后并发症,以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说,对于贱籍女子来说生孩子最让她们担心的是生产对‘外貌’的消耗。   后世还有女孩子为了能少几厘米的疤痕选择风险更大的手术呢,此时靠脸吃饭的贱籍女子对外貌的在乎程度只会更高。   生产可能带来的身材变形、产后肥胖、妊娠纹、分泌系统紊乱,等等等等,都是美貌的杀手。后世的人有可以应对的手段,尚且很难做到恢复,此时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基本上只能信一些玄学大过实用的偏方,很多时候能不能恢复真的只能看个人体质。   体质好的,生产不会造成多大影响。而运气不好的,生产一回之后能从原本的层次跌落下来,生活完全改变。   对于严月娇来说,她的担心更多也是在这方面。   至于‘堕胎’...她有考虑过,但还没有下决定。   “我与母亲商议,要不要买包草药吃吃,但又下不了决心。”严月娇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迷茫,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也是难免。   对于雅妓和官伎来说,能不怀孕就不怀孕,怀孕对于她们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这种事又不受她们自己掌控,此时没有避孕措施,一些绝孕的药物都是有很大毒性的!在绝孕之前会先把服药者的身体摧毁,大家也轻易不敢吃啊。   至于说堕胎,这操作起来难度也很大。此时堕胎的原理是很简单粗暴的,服用药物不是宫斗剧里一点儿红花、螃蟹、麝香的事儿——不是说吃这些东西不能堕胎,只是不能忽视用这些东西堕胎对身体的影响!   有的人堕胎之后还好,有的人堕胎之后还不如生产一回呢!   后世刮宫堕胎尚且对身体影响很大,此时堕胎就更不必说了。   红妃在这种事上也很难开口,事情的选择就那么多,每一个选择之后的利弊也是明摆着的。说到底还是看个人的衡量,其他人很难有立场说什么。红妃只能劝说严月娇要早下决定,毕竟无论是堕胎,还是保养,都是早早开始的好。   如果是堕胎,越早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小。如果是保养,早一点儿开始也能减少产前产后的风险,早早准备起来总不会错。   严月娇又叹了一口气,蹙眉道:“我本来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只是与郭衙内示意了两回,他不大应答...心里觉得没意思,还是想着吃些草药算了。我如今年纪小,母亲也不欲我生产,只说年纪小些,生育更难。那些女司的良籍女子也要年满十八才会租妻,也是这个缘故。”   其实还有越是年轻时生产,经济损失更大的原因。只不过这话就没必要这个时候说了。   ‘郭衙内’是严月娇的热客,严月娇虽没有具体包占她的人,但这并不是她缺少有这种想法的客人,而是她母亲拿捏她的身价,想要‘利益最大化’而已。而她身为雅妓,又是时常随红妃走动的,虽没有人包占,长期陪一个客人度夜,也没有多少人能突入她的闺房。   像严月娇这样的贱籍女子,更像是后世的高级交际花,卖身还是卖身,却不是那么容易卖身,所以总的来说性.生活反而很少。由此,哪怕她也是生张熟魏地接客,也能在怀孕之后根据月份推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应该是郭衙内的,只不过郭衙内很显然不打算认这个孩子。他可能是因为不相信这孩子是他的,也可能是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只是不想认。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那么回事——郭衙内的想法没什么问题,哪怕站在严月娇和红妃的角度也不能说什么。   且不说孩子是谁的这个问题只有严月娇自己知道,郭衙内没有上帝视角根本无法确认,就算是他能确认,又怎么说呢?用后世的道德逻辑却要求这时的人,这显然是不现实的,现实就是此时的客人对贱籍女子的肚子并没有责任。   如果客人确定孩子是自己的,又有心照顾自己的血脉,那也简单。他们一般会包占或者给怀孕的官伎铺床,这是给她们经济上的保障,不至于为生产前后的收入减少而发愁。另外,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们固然不能带回家里认祖归宗,也能有别的关照。   女孩子是没得办法了,男孩子无论是负责一应开支,还是为他们长大之后的前途安排个出路,都是比较简单的。   如果郭衙内有那个心思,严月娇或许会换一个选择。但他现在显然没那个心思,暗示了两回的严月娇也大觉没意思,便任由母亲严二娘安排了——乍一遇到这种事,她其实已经六神无主了,这个时候就需要一根主心骨了。郭衙内担当不起来,那严月娇就只能依靠自己的母亲了。   “严娘子这话没错呢...”旁边生育过数次的秦娘姨也叹息了一声,她原来也是贱籍女子出身,自然知道怀孕对于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是每次都生下来了,但也能理解做出别的选择的贱籍女子。   此时她还举例说道:“听说陶娘子也怀孕了,正打算问薛太医要两副草药吃呢...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陶娘子’指的是陶小红,当初陶小红刚刚来撷芳园时,撷芳园中还有一个姓陶的女乐。只不过这些年过去了,人也退籍了,所以如今说‘陶娘子’就是指陶小红,陶小红也不必因为红妃的‘红’而改用‘虹’了。   红妃听到这个说辞,又怔了怔,她向来不太关注外界的事。哪怕是撷芳园中的各种传闻,她也常常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陶小红如今与她没有了曾经的对立,但要说关系好,那也绝对算不上。   而馆中又有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姐妹,这就相当于后世一个小班了...身为班级的一份子,也很难知道每一个人的私事罢。所以,红妃不知道陶小红怀孕,并打算堕胎的事,这本身不稀奇。   当然,这在外人看来很稀奇就是了,也就是了解红妃的人,比如秦娘姨、严月娇,晓得她常常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不奇怪她的反应。   “她也有身孕了啊,我记得小红有客人帮她...”能进入女乐闺房的客人非常少,客人自己也知道的这事。别说是有人铺床的那种了,就是没有的,一般也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孩子的父亲。红妃以为,以陶小红的手段,让一个客人心甘情愿对孩子负责并不难。   “娘子晓得陶娘子的为人的,攥住一两个热客掏心掏肺不是难事。”说到这个,秦娘姨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严月娇。在她看来,严月娇身为一个贱籍女子是不合格的,牵绊男人的手段不行,在她原来混身的娼馆里,陶小红这种才是要做头牌的苗子,严月娇这种还差得远呢!   只不过这话没法说,一方面是两人身份有别,严月娇到底是一位‘娘子’呢!另一方面,这话真的说出来了,就有些说红妃的不是了!说到不会牵绊男人,问题最大的其实是红妃!在秦娘姨看来,红妃哪怕有一点儿粗劣的手段,也断不止是如今样子。   虽然如今样子也很了不得了。   秦娘姨道:“陶娘子最有成算了,此时怀孕如何能行?下决断可快了,大约这一两日就要吃药。看着罢,今后半月她定然是要告病假的。”   堕胎之后肯定是要休息、养身体的,女乐们是非常贵的‘商品’,这一点上做的比较好。不像底层贱籍女子,无论是堕胎,还是生产之后,都得不到足够的休息。   对于陶小红选择不要孩子,红妃并不算很奇怪。陶小红是一个本性很刚强的人,十分有韧性。她认准了要不断往上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软弱’。眼下正要进入一个女乐最好的年华,也是真正的上升期,她哪里愿意因为孩子打乱节奏、放弃机会!   “以前也不大注意姐姐妹妹们这些事,如今身边一般年纪的娘子也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这样的事好多。”红妃最终只能说这个,心里又想到了李汨...李汨为她铺房,却没有要求和她有肌肤之亲,这确实是很大的恩情。   不只是让她不必去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也免去了如今陶小红、严月娇她们的难题。   红妃倒是不太怕生孩子‘毁容’,她有甘露水,既能养身体,又能美颜,对这种事的担忧要小得多。她怕是另外的事——对于她来说,怀上一个不爱的人的孩子,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了。   这让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既畏惧,又恶心。   “别说是这样事,就是旁的事,娘子又何曾关心过呢?”对于红妃的说法,秦娘姨促狭了一句。这是真话,红妃除了每天专心于练习才艺,旁的事是很少关心的。而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发愁了:“过去娘子如此还行,今后要如何是好呢?”   她之所以有这种担心,还是因为红妃要接任都知了...京中的大小衙门一般都是腊月二十六封笔,封笔之后大官小吏也就各自回去过年了。所以如果衙门里有什么决定,都会在这之前发出来。   点红妃做撷芳园信任都知的任命书,要下来应该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红妃原来只是撷芳园里的一个女乐,再红也有限,她愿意怎样过自己的日子只看她是怎么想的。但她做了都知,就要学着和撷芳园上下打交道了,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在人情世故上,秦娘姨对红妃是没有信心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可说的?”红妃心里其实已经有成算了,只不过不想这个时候说太多,所以拿这句话堵了秦娘姨的嘴。   秦娘姨还想说什么,就听外头有动静。撂开厚重的棉帘子走出去查看,一会儿就回来笑说:“娘子,是年节下郑王放的节礼。”   过年时送年礼并不一定要等到真的过年时送,腊月过半就可以开始送了。而一些住的远的亲朋,送礼的路上耽搁了,元宵节之前送来年礼也没什么奇怪的。   红妃送到各位有交往的客人那里的节礼,昨天就发出去了。只不过有的人如今不在京师,收到的时候会晚一些罢了。   这些日子红妃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年礼,其中大多数都可以说丰厚——对于女乐、雅妓这些人来说,其实平常也没有多少收重礼的机会,更多时候就是收一些‘小礼物’罢了。相对来说,逢年过节算是比较容易收到比较好的礼物的时候了。   而红妃,平常就时不时收到各种厚礼,过年这种大节就更不必说了!哪怕是‘略尽心意’的薄礼也称不上薄,一些真正用心的客人更是不吝惜钱财,为了用礼物讨她欢心,花钱如流水。   由郑王府的管事送来了朱英的礼物,东西如何多、如何好其实没什么的。红妃当着管事的面做足了场面,也写了回函,这件事也就这样了。等到管事等人离开,剩下的也就是礼物分类归置,而这自有章程,也不必红妃费心。   不过这一份礼物里倒是有一件特别不同的东西,是两只鹦鹉,一只是雪白的,另一只是绿毛的。雪白的那只叫‘雪衣娘’,绿毛的那只叫做‘绿衣娘’。两只鹦鹉都用十分精致的竹编鸟笼装着,因着如今冬日天寒,还用棉罩子罩着。   另外还有一对一大一小的金鹦鹉架,上面有精巧的金链子,显然是做两手准备,要是红妃不喜欢用笼子拘着这两只鸟,可以暂时用鹦鹉架。   这些活物,先不说价值如何,至少出现在礼物中是十分扎眼的了,一下让人看到了它们。   严月娇和秦娘姨都很喜欢这两个可人意的小东西,笑着道:“难得郑王有心,竟送来了这个!”   正说着呢,‘雪衣娘’便叫道:“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雪衣娘’善人言,娘子冬日得空,正好能教它。”秦娘姨心里喜欢,拿干果去喂‘雪衣娘’。虽说鹦鹉学舌,但也不是所有鹦鹉都能学人言的。这个时候也只有贵族能弄来这些玩意儿,是挺稀罕的。   “‘雪衣娘’?这名字也是好叫的?太轻狂了,这都是杨妃旧事了。”红妃各种杂书看得多,自然知道唐朝杨妃也有一只‘雪衣娘’,还留下了诸多典故呢!据说那只雪衣娘能说佛经句子,所以此时画《杨妃诵经图》喜欢在角落画一只白鹦鹉。   听红妃慢慢说了杨妃时‘雪衣娘’的典故,严月娇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叫的?若是本朝宫中故事,还有些忌讳,既是前朝的事,那就无碍了。别说是一只鹦鹉重了名字,就是行院中娘子本人,也不乏呼之以‘玉环’‘赛杨妃’之类,那才叫轻狂呢!”   说这个的时候,严月娇又眨了眨眼睛:“更何况,若是姐姐的话,就是不是杨妃,也该是汉宫飞燕一般的美人...这话有什么担不得的?”   杨妃和汉代赵飞燕都是出名的美人,都以舞蹈出众闻名,并成为‘环肥燕瘦’。只不过相较来说,杨妃丰腴明艳,赵飞燕轻盈姝丽,单单从外表来说红妃更接近赵飞燕留给世人的刻板印象。   “...说起来,这回郑王真是有心了。”严月娇话锋一转,忽然道:“打发时辰的玩物多的是,就算是活物也不见得要送鹦鹉,猫儿、鱼儿什么不成?送这两只鹦鹉,大抵还是郑王想到了姐姐心思重,最念旧。”   “前些日子郑王见姐姐念着旧年养着的小於菟,再不养这些猫犬了。当时没说什么,如今倒是巴巴送来了这个。”严月娇捂嘴一笑,显然有促狭红妃的意思。   她说的是朱英前几日来红妃这里的事,当时朱英刚从城外游猎而来,说到自己刚得了一只细犬,打猎时十分机敏。不知怎么的,就想送红妃一只弗林犬,这是一种外来犬,更小巧,很亲人聪明,皮毛丰厚,看起来很可爱,贵族女子常常豢养这种小狗。   红妃拒绝了,说起了师小怜养的小於菟...自家养的宠物死了后,人是很难有心思再养宠物的。   “鹦鹉不同于猫犬,岁数长!如今姐姐养着雪衣娘、绿衣娘,若无疾病,能活好多年呢!不至于短短数年之后离世,倒惹得姐姐伤怀。”   “是吗?”红妃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伸出手去给那只绿鹦鹉添食水。   严月娇很有眼色,当即不再提朱英,随着道:“方才说‘雪衣娘’是杨妃旧事,却不知‘绿衣娘’有什么奇的,说起来绿毛鹦鹉,也不算少见罢...难得的是‘雪衣娘’那样白的一根杂毛都无罢?”   “这可不是普通的绿毛鹦鹉。”红妃无意说什么,便跟着说到了‘绿衣娘’。她要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她并非因为小於菟死了,所以不想再养宠物了。她真正在意的是‘物伤其类’,看到这些宠物就会联想到自身的境遇。上辈子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不会联想到这些,也不会觉得养宠物有什么,但这辈子不同。   这些话说出来都让人觉得矫情,她也没法和别人说。   “这叫绿毛幺凤,又叫‘倒挂子’,因其爱倒挂架上得名。较于一般绿毛鹦鹉,它要轻巧美丽许多,传闻它喜飞于岭南梅林中,不同于凡鸟...诗中说‘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讲的就是它了。”   “娘子,娘子。”雪衣娘叫着,绿衣娘虽不善于学舍,此时也倒挂在笼中架上,展开翅膀,十分美丽。 第150章 金口(6)   严月娇在红妃这里略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   “今日小年,姐妹们大都有闲,也有几个邀集在一起的,我也去了。”严月娇如此说道。   私妓不像官伎馆中的女乐,女乐骨子里是吃官家饭的,天然就有各中‘规矩’。即使其他正经吃官家饭的人看不起她们,并不觉得她们和自己是一类也不妨碍这一点。所以女乐有那么多规矩,也有那么多保障。   相对固定的休息日也算是规矩之一吧,虽然私妓也有休息的时候,但终究和官伎不太一样。   至于官伎馆小年这一天休业,娼馆也是一样,这是因为小年这一天不同于一般节日。一般越是节日,风月场所就越忙,这也符合服务业的特征。但有些节日本就有家人团圆这类意味,风月场所反而吃不开,也就没有开门做生意的必要了。   小年正是这样的日子,这一天无论是官伎馆的官伎,还是娼馆,大都是歇业的...当然,总有一些娼馆,特别是比较差的娼馆,这中日子也做生意。生存方式不同,这也不必解释,懂的都懂。   趁着难得的假日,严月娇这一日要和花月阁,又或者别的地方结交的姐妹交际交际实属寻常。事实上,不止严月娇,红妃今天也有约要赴。所以才送走了严月娇,她就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打扮,等到全身上下的妆扮没有一丝不好之后,也出门了。   也不用走多远,定下的聚会地点是北桃花洞这边一家茶坊,不一会儿红妃的轿子就到了。   这次聚会是做‘盒子会’,所谓‘盒子会’,就是娘子们各自做一道点心,到起会的时候端上桌来,姐妹们共同品尝评价——看起来像是厨艺比拼+下午茶聚会,其实比拼的意思并没有很强。   ‘盒子会’本来就是女乐和雅妓们慢慢搞起来的...此时烹饪对于女子来说算是必备的手艺,和女红等一起算在‘妇功’当中。而且,虽然没有人要求女乐与雅妓要有厨艺,但她们偏偏生活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上流社会,于食物上有些巧思也是常有的。   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一些精于此道的女乐、雅妓开始在小聚时带上自制点心,一是为聚会增色,二是炫耀自己的手艺...这就是盒子会最开始的形式。后来盒子会扩展,在女乐、雅妓内风行不算,还流传向外,逐渐成为了如今女子比较常见的聚会形式。   而这次盒子会,算是撷芳园内部聚会,邀集的女乐都是撷芳园自己人。参与者十多个,算起来半个撷芳园都在这里了。   抵达办盒子会的茶坊时,茶坊伙计远远就看到红妃的轿子了,轿子前挂的栀子灯上又写了字号,哪有认不出来的。所以立刻就殷勤上前,只不过打帘子这样的活儿没轮的上他,秦娘姨自会做。   伙计只能探问说道:“师娘子来的算早!二楼最大的阁儿,才来了六七位娘子...来,师娘子这边请。”   官伎馆中不缺办小聚会的地方,别说是哪个姐妹的小院了,就是前面楼子,借来办小宴也没问题。左右今天不做生意,借用前面楼子也便宜。但大家正儿八经办聚会大都会去外面——官伎馆这一亩三分地都呆腻烦了,有机会去外面,那肯定是要去外面的!左右只是花钱而已,而官伎馆中的女乐是不缺这点儿钱的。   红妃走进茶坊二楼最大的阁儿,如伙计所说,已经来了几个人了。其中就包括红妃的姐姐师小怜,她是今次最早来的人之一...她之所以来的这样早,很大原因还是为了红妃。红妃成为撷芳园下一任都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当好这个都知。   红妃本人的交际能力实在无法让人放心,还好有师小怜这个情商极高的姐姐帮衬。她们两个,一个是愿意帮助自己的妹妹,另一个是丝毫不介意都知的权力被分享。于是在双方没有交流的情况下,一拍即合。   师小怜如今在撷芳园姐妹中间比过去高调了些,其他人也默认她会是红妃的‘代言人’——红妃不理庶务在其他人看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方面是她一惯不上心那些事,另一方面是红妃年纪太小、资历太浅,直接对上馆中位高资深的‘姐姐’,会显得很被动。要是有她姐姐师小怜在前面做缓冲,事情就要好处理多了。   师小怜是个很仔细的人,确立红妃的地位,以及自己的定位都是从一件件小事中来的。她认为这样做更恰当,更能减少波折,唯一的不好只是需要多费心而已,而她早已习惯多费心了。   连这次一个‘盒子会’都不放过,她早早来到,仿佛主人一样关照馆中姐妹...大家都知道,她这是在代行红妃身为都知的权力。   心知这一点的众人,大部分其实是很配合的。她们和师小怜、师红妃又没仇,师家姐妹上位,对于她们来说又有什么干系呢?生活和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个时候大家乐得做好人、卖人情,和师小怜是客客气气的。   但总有人稍欠些配合,比如杨菜儿一系的。   在‘大势所趋’的当下,这样做似乎有些蠢了,但实际上不能那样说。官伎馆里的女乐都知道‘都知’是管着她们的人,但每个官伎馆里还是总有那么几个刺头。有的是年少得意,张扬跋扈;有的是资深位高,听调不听宣;还有的就是性子古怪,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杨菜儿这中情况不多,但也是有不少的,总不能说这些人都是蠢的。   杨菜儿如此只能说是心有不甘,加上被人架上了,所谓‘骑虎难下’——之前她自觉都知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了,很是拉拢了一些人。新拉拢的墙头草也就罢了,转头她们就能去讨好师家姐妹,但一些一直跟着杨菜儿的人却是不能那样了。   别看官伎馆只有二十几个女乐,实际上内部派系也挺复杂的。再加上人数众多的下人、管事(以钱总管这样的总管为主),情况只会更复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争斗,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   杨菜儿从成为‘如夫人’起,就开始树立派系了,这有点儿像一个选举制的国家,某个特别有威望的议员,实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组建自己的党派。党派大小先不说,旗号总归要树立起来,方便加大与人谈判的筹码,攫取好处。   选都知则是这样的党魁在选首相,到现在,杨菜儿失败了。原本那些与她结成同盟的大小党派和个人散了,但一直跟随她的人却没有散——有的人是真的忠心,有的人却是知道,她们身上杨菜儿一派的烙印太深,此时转换门庭也没用,反而惹人耻笑。   当然,选都知失败也不代表全部,这也是杨菜儿如今还支愣着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她杨菜儿依旧是撷芳园的如夫人之一,一个正当年的如夫人,无论是在哪家官伎馆,也不能小觑了!   红妃当上都知,资历明摆着不足,她若操纵的好了,架空红妃也不是不可能。   是的,架空红妃,或者至少要让红妃放弃干涉她们那一派,这是杨菜儿的目的...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杨菜儿讲究面子,好歹她也是如夫人,被人捧了这么多年了,不要面子的吗?像她这样的女乐,其实或多或少都被‘宠坏了’,有这中想法很正常。   另一方面,也是杨菜儿在为自己这一派的人谋出路。如此做倒不见得是姐妹情深,只不过人的名、树的影,为什么一些女乐愿意以某个女乐马首是瞻?多还是因为这样有实际好处,能得庇护。   若是护不住自己人,杨菜儿这个‘如夫人’身份所带来的光环、地位就会迅速缩水!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个身份到底值多少,还是要看别人认不认!真要说的话,花柔奴圆脸的养母花小小人也是‘如夫人’呢,也不见她因此就有威信了。   杨菜儿已经享受过姐妹奉承、说一不二的好处了,很难甘心做回一个普通女乐,最多享受一点儿如夫人的特殊待遇...这其实也不难理解。   对于杨菜儿这样的,其实师小怜和红妃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这样的‘刺头’如果真的好解决,也不会每家官伎馆都有那么几个了。   “红妃今日来的倒早,盒里装了哪样点心?”杨菜儿看了红妃一眼,摆出自己带的点心的同时,很自然地问出了这话。   其实‘盒子会’到了如今,是不是真正带自己亲手做的食物已经不重要了。女孩子们小聚,中中说法也不过就是一个由头。有心思的自己做,不会的让娘姨做,甚至外头买一样点心,都是有的。   女乐们在学舍的时候学了很多东西,但其中可不包括烹饪,除非是自己有这方面的兴趣,不然不会就是不会...其实考虑到她们要保护自己娇嫩的肌肤,就算是会调理羹汤的,也只是动动嘴,让上灶的人照做而已。   红妃打开带来的精致漆盒,不知道杨菜儿为什么特意问这个,只是照实说道:“是山家三脆。”   所谓‘山家三脆’,其实就是嫩笋、枸杞头、小野蘑菇用盐开水焯过,再用熟麻油、盐、胡椒、酱油、香醋拌着吃。是一道简单的凉拌菜,也很能吃到食材本味。红妃是从《山家清供》中知道这道菜的,也曾用这道小菜招待过客人。   大概《山家清供》确实符合此时士大夫的品味,她拿其中的菜色招待那些人评价向来很高。   如今拿来参加盒子会,是既简单又合适...真拿精巧点心,谁都知道那不是她们这样的女乐能做出来的,而且也不一定受欢迎——女乐们也是甘肥之物吃的多的,特别是在日日欢宴的腊月里,不知道食物多油腻!大鱼大肉吃多了,尝尝素食小菜也颇有滋味。   大家尝过‘山家三脆’,不管是真心觉得好,还是给她这个未来都知面子,也确实赞了一回。   杨菜儿也尝了尝,尝过之后就笑道:“到底是红妃你啊,与流俗不同。前些日子,听说你不用大鱼大肉,不见山珍海味,只用红腐乳、豆豉、嫩菜芽、熏肉、粟米粥之类招待韩国公,就被赞极其美洁,也是奇了。”   韩国公祖上是开国武将,此时在军中依旧有着很强的影响力,代代韩国公都执掌禁军一部。在王公遍地走的京师之中,也算是大人物了,属于官伎馆也要极趋奉的客人。这样的人什么样的饮食没吃过,却称赞红妃招待他所用的‘平民饮食’。   杨菜儿此语,与其说是在称赞红妃,还不如说是阴阳怪气...在她看来,红妃是很会做女乐的,她过去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红妃,还很欣赏红妃呢。只不过现在立场对立,再没办法那样了。   现在,红妃待客的饮食也受外人称赞,她只觉得是红妃把握住了做女乐的精髓,能用自身蛊惑人。至于说旁的枝枝节节,其实无伤大雅——红妃奉上的饮食其实没什么出奇的,大家之所以那样称赞,只不过是因为她那个人罢了。   而这样一想,杨菜儿就有些气不顺了。   这些事,她原来站在更高处时可以心平气和,甚至觉得红妃这个后辈有前途,现在却是不能那样游刃有余了。   杨菜儿的言语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就谈不上反驳,事实上她如果只是口头阴阳怪气一下,师小怜就要烧高香了。不过她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如今这样的言语摩擦只不过是个开始,杨菜儿到底想怎么样,还得看红妃真正接手都知之位后她怎么说。   这样一场各怀心思的盒子会就在表面上的和谐气氛下结束了,似乎大家真的都是好姐妹一样...说实在的,这真没意思,按照红妃的性子,往常是不会参加这中聚会的。只不过如今她要做都知了,师小怜可以帮她,却不能替代她,她至少得在众人面前混个脸熟。   所以,师小怜耳提面吊,这些日子让她各处走动,来参加这场盒子会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她知道姐姐是为自己好,也没法拒绝......   等到盒子会结束之后,红妃真是松了一口气,大有一回自己小院就卸妆换衣,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意思...然而她不能够,因为柴琥来了。   大约是前后脚的功夫,她才进门,后面柴琥就搪着风雪走进了她的小院。身上也有一些酒气,但不算重,他人也是清醒的。   柴琥刚从宫中出来,今日小年,宫中家宴,这是避不得的。只不过说实话,宫中家宴也着实没意思,说是家里人关起门来乐一乐,可真能如此么?   他离宫之后,天色微黯,一时之间北风卷着雪粒子,竟然开始下起雪来了。他不知怎得,也懒得回王府,就想到了红妃,便打马来了撷芳园。   小年这一天官伎馆不做生意,理论上娘子们是不用接待客人的。不过真要是娘子的热客,私下关系就很好,这一天拜访也不算什么——这不是做生意,而是朋友间往来。   柴琥身份摆在那里,侧门的人不拦他,他自然就畅通无阻地来到红妃这里了。   柴琥来时,红妃正就着秦娘姨打来的温水洗手,水中滴入了几滴香露,闻起来就香喷喷的。见柴琥来了,红妃倒是意外,秦娘姨也赶紧催外头小厮再打热水来。忙前忙后,还与他脱去搪雪的披风。   厚重的大毛披风脱下来抱了满怀,秦娘姨给它搭到了靠近薰笼的屏风上。   柴琥也不等小厮来兑热水了,就着红妃洗过手的热水洗了洗,又拿旁边一条烫好的毛巾擦脸——那是红妃要用的,眼下到被他占了先。   “你别忙着洗掉妆华,难得见你打扮的如此仔细,让本王多看看。”柴琥上下打量着红妃,他拿了红妃的毛巾不只是图方便,也是不想她卸妆:“多难得啊,今日女乐们不是不待客么?难不成你出去会情郎了?妆扮更胜往日几分。”   红妃今天要赴盒子会,自然是仔仔细细打扮过的。   头上梳包髻,葡萄紫掐牙的浅色盖头覆在髻上,周围团团插着像生花,有绢花、通草花,也有珠宝串成的花儿,精美大方。另外,两鬓上各插了一支精巧的珍珠插梳,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装饰了。   非要说今天的发髻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大概就是红妃特意留了两撇刘海。此时也有特意将头发梳的蓬蓬的人,显示一中慵懒美感,但终究不是主流。至于‘刘海’,哪怕是少女也几乎不见,更别说要将头发全梳上去成为发髻的妇人了。   不过留一点儿刘海也不算什么,礼法上既然没规定不许有刘海,自然就有爱美的人鼓捣出来。而鼓捣出来之后,其他人也觉得好看,便学了去——潮流就这样形成了。在不打破此时人们的认知极限的情况下,古人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食古不化’。   红妃以前也留过刘海,小小两撇儿,倒扣着,显得灵动俏皮。不过今天的刘海头发用的更少,还微微打着卷,更轻盈更柔美一些。   至于脸上妆面,这是今天的重中之重。鸳鸯眉是愁眉的进阶版,比愁眉更纤细,如美人皱眉啼哭——红妃将此时流行的鸳鸯眉改了改,使其没那么夸张,更加有如美人蹙眉,楚楚可怜。   是的,这个妆面的主题就是‘楚楚可怜’,不只是眉毛是鸳鸯眉,红妃还画了‘泪妆’。所谓‘泪妆’,就是用白色脂粉点在眼角,仿佛泪珠。而红妃在脂粉中掺了一点点贝壳粉末,然后点在了下眼睑上一点点,泪珠上便有了珠光。   再加上红妃画了此时没有的眼妆,眼睛看上去就像‘狗狗眼’一样,就更‘楚楚可怜’了。   脸上妆面不厚,和普通薄妆差别不大,嘴唇也如如今的风气,画的很小巧,唇珠殷红。   牙白色素绫窄袖上袄,缘葡萄紫的边儿,又微微露出里面白色袷衣领边上的葡萄藤刺绣花纹,雅致可爱。绯红色三裥裙,纤细柔美,栀子色轻罗披帛被红妃如同披肩一样搭在肩上,此时也没有除下——今天的红妃落在柴琥眼里,其实是有点儿惹人怜爱过头了。   红妃当然是个美人,即使是在佳丽如云的官伎馆里,她的美色依旧是少有的!这一方面是她本身就长得好看,另外也有‘甘露水’的加成。但再美的美人对于柴琥这样的王子皇孙,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看得多了嘛。   平常柴琥看红妃,也不只是看美色...但今天这样稚弱、动人的红妃,过去从没见过,以至于柴琥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红妃对于柴琥不过脑子的傻话没说什么,只是道:“谁说今日不待客?今日若是不待客,大王怎么来了——不过今日打扮的如此仔细,倒真不是为了会客。馆中姐妹在外头办盒子会,奴也要去的...自然要好好妆扮。”   “我常听人说,你们这些娘子,彼此间小聚时,为了争奇斗艳,妆扮要比平时待客时更精细。过去没多少体会,如今也知道了。”柴琥嗤笑了一声,就着铺了软绵绵褥子的美人榻半歪着,侧头看着红妃。   “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不想你也知道。”红妃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驱寒的热羹,先递了柴琥:“热热的红糖姜茶,茶房炉灶上一直煨着,正合此时喝。”   柴琥拿了茶碗,喝了一口,觉得太甜,但也认可红妃的话。这红糖姜茶煨的火候、时辰都足够了,一口喝下去就有一股暖流升起来,正适合外头进门的人喝。当下也不罗唣,一口气就饮尽了。   不一会儿,身上就微微发汗,暖洋洋的。   和柴琥不一样,红妃是慢慢喝的。等到秦娘姨领着小厮,在海棠小桌上摆了数样点心,又烫了酒时,一碗红糖姜茶才喝完。   柴琥是参加了宫宴来的,红妃也刚刚结束了盒子会,按理来说这个时候都不饿。但行院里待客就是这样,不管饿不饿,总要先摆上满满一桌吃的喝的——不饿就少吃些,而且这些吃吃喝喝的也能起到增进气氛的作用。   红妃见秦娘姨烫酒,就道:“酒放到一边去罢,腊月里到处走动,每日不知要饮多少酒,够人受的了...取茶具来,茶叶捡那瓶西南新送来的,更清淡些。”   其实秦娘姨何尝不知道酒喝多了难受,柴琥又是刚刚下酒席的。只不过她准备这些酒菜都是按照规矩来的,最是不功不过。对于她们这些娘姨来说,也最好只做到这一步。而眼下,红妃既然吩咐了,她当然是按红妃说的做。   红妃陪着歪着的柴琥说些闲话,其实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现在是腊月里,到处都是应酬,红妃如此,身为王子皇孙的柴琥也是如此。每到一个地方,入目所见都是美色,入耳所闻皆是喧嚣,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人就想享受一时静谧。   红妃没有一些女乐那样面面俱到,会看人眼色,但在此时,她出于自己的想法少说少做,倒是正合适,让柴琥觉得很舒服。   不一会儿,红妃的茶也烹好了,她没有像后世那样沏茶,依旧是茶粉煮水,但她煮的格外清淡一些。这也不是拿来喝的,她让秦娘姨盛了米饭,又让切了几片酱菜、烫了一点儿豆芽。酱菜和豆芽就摆在米饭上,茶水缓缓注入——一碗茶泡饭就做好了。   这是她给自己吃的。   柴琥见她吃茶泡饭,就有些奇了:“真少见,天黑之后少见你正经用饭食的,怎么今日破例了?你不是刚做了盒子会,盒子会本就是吃吃喝喝的罢,还能饿着你?”   红妃慢慢吃着茶泡饭,反过来觉得柴琥古怪:“大王说的好像您冬日里四处走动,真能在席面上吃饱一样。席面上多是甘肥油腻之物,满目都是鱼肉,眼睛都看饱了,哪里还能吃得下。”   这就是‘富贵病’了,红妃有这个毛病,柴琥只会更加严重!红妃为了保持身材,好歹在吃喝上很节制来着。柴琥没有这中节制,那自然是山珍海味、胡吃海塞,时间久了,油油腻腻的饭食上来,更容易有不耐烦吃的时候。   柴琥不得不承认红妃说的好有道理,就在刚刚宫中‘家宴’上,席面上真正要什么有什么,每一样都是精品,但在场的柴家人又有几个真正吃饱的?不过是你敬我、我敬你,一杯一杯的酒水下肚,衬托出热闹亲热的气氛来,至于菜肴,动动筷子佐酒也就是了。   此时见红妃吃着清清爽爽的茶泡饭,一时也被调动起了胃口,便让秦娘姨照着做了一碗。   红妃提醒道:“茶水得淡些,别抢了饭食真味。”   等到柴琥‘呼噜噜’吃着茶泡饭时,他才真觉得自己饿了。这些日子酒喝了不少,菜肴也用过不知道多少品,但正儿八经地吃饭却是一次也没有。   等到茶泡饭吃完,肚里也舒服了。柴琥扔下箸儿,笑道:“这说出去也是个好笑话了,本王出了宫,巴巴来你这里,最后竟只吃了一碗水饭。”   说是这样说,柴琥却是没有不满意的意思。又和红妃说了一会儿话,天色越来越晚了,这才起身告辞。重新披上披风时,他与红妃道:“如今还好,来你这儿还算轻巧,等过几日,教坊司的文书下来,多的是踏你门槛的人,倒是难上门了。”   “这原是你的喜事,本王却不知道该不该贺你。”   红妃飞快看了柴琥一眼,亲手与他系披风的绦子,道:“大王少说几句罢!倒好像奴真有那般轻狂一般。”   由普通女乐升为都知,女乐本人是会迎来一个忙碌期。哪怕这位新任都知已经不如年轻时那样有人气了,‘都知’这个身份也是有加成的!对于很多出入行院的人来说,他们还真不是图‘美色’,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拓宽人脉、谈事情的地方,需要有这些美丽的女子在旁点缀,让很多事情变得顺利一些,相比之下‘美色’只是顺带的。   一个‘都知’,就是很多女乐的头领了,真能笼络这样一位女乐,好多事情都要方便不少呢!   不过红妃不是普通女乐升都知,体会不到这中突然的忙碌...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是京师之中数一数二的女乐了,红的发紫。这中情况下,她已经忙的连轴转了,哪里还能更忙呢?再者说了,柴琥也不是普通的行院子弟,对于他,无论是普通女乐,还是官伎馆都知,其实没什么分别。   她们都不可能拒绝他。 第151章 物华天宝(1)   不管红妃怎么想的,正如柴琥所说,教坊司的任命书下来之后,红妃的日常确实陡然一变。   首先,红妃面对的就是各方送来的贺礼——若不是被任命为撷芳园下一任都知,她都不知道自己认识这么多人,能收到这么多的礼物。   这些礼物主要包括三个来源,桃花洞官伎馆和娼馆里的娘子们送来的,一些专做行院生意的商人送来的,过往有过交集的客人送来的。   桃花洞官伎馆和娼馆里的小娘子们不必说,红妃成为都知之后,对于她们来说就是‘姐姐’了,哪怕她年纪不大也是一样的!以前红妃她们做女弟子的时候、刚刚成为正式女乐的时候,甚至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都有给各个官伎馆的姐姐们送礼物。现在只不过是地位反转,她成了收礼的那个人而已。   身为‘姐姐’,也有给地位不如她的女乐、私妓送东西的时候,只不过那就不能说是‘送’了,亲近一些的叫‘赠’,疏远一些的叫做‘赏’。红妃她们当初也能收到前辈们的赠礼,过年时的‘押岁钱’什么的。   不过不同于平常家庭里,长辈出钱多,在桃花洞这个女儿国里,做‘妹妹’的总得体面准备好礼物、支付账单——这不是欺负她们,而是妹妹们在感谢姐姐们的关照。而且实际上姐姐也确实有关照妹妹的义务,比如一些场合中妹妹犯错,姐姐就要想办法遮掩,遮掩不过去了就要分担责任。   权利与义务也还算对等。   专做行院生意的商人送礼物也不稀奇,他们吃的就是这碗饭,长期与官伎馆、娼馆等保持良好关系。而在京师众多风月地中,桃花洞本来就是大宗,而在桃花洞中,最不可忽视的就是官伎馆了!娼馆再挣钱,想要在桃花洞这块地方混,也得唯官伎馆马首是瞻呢!   一个官伎馆的都知,不经意间已经能决定很多事了。   理论上来说,官伎馆的都知管理女乐,而对外的事则由总管主持,但事情哪能分的那么清楚!对于官伎馆来说,都知是自己人,是董事会安排的家族子弟,总管则是外聘的经理人!哪怕双方有不同的权责,都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影响到总管。   事实上,官伎馆的总管本来就是都知推荐,再由教坊司批准的。这种情况下,很多总管和都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是远亲近邻,又或者是有利害往来,总有个说法。   对于做行院生意的商人,一个都知最表面的,是可以决定自家官伎馆的采买——可别小看了这个,官伎馆每年从酒楼订的酒席,买进的酒水是多少?以官伎馆为单位出节目的时候,订购舞衣、首饰、道具,也是官伎馆来,这又是多少钱财往来?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干果糕点...哪怕是看起来很小的生意,仔细追究起来,也足够养活几个商家了!   而这仅仅是最表面的,往深里想,作为都知,影响到下面女乐的购买习惯很难吗?带着一些女乐联系自己惯用的商家又很难吗?更不必说都知有都知的圈子,她们和其他都知,以及大量娼馆往来,受到一个人认可的商品与服务,经过口口相传,很容易就被另一个人接受。   很多商人很难打动的顾客,有一个都知在圈子里站台,就会变得容易很多。有的时候就是一个都知一句话的事,对于商人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另外,除了直接和商人有金钱往来,女乐还是此时最具有带货能力的人。她们常用的东西,很容易形成风潮,从而让商人赚的盆满钵满。过去红妃是当红女乐的时候,就私人收到过很多商人的供奉,最简单的做法,各种商品以‘试用’的名义送来,如果红妃真的用了,那他们就赚到了!如果红妃使用之后还能称赞一番,那就是赚大了。   至于投入大一些,那就得在‘试用品’之外花钱了,和后世商家找明星、网红宣传是一样一样的。   现在红妃不仅仅是当红女乐,身为都知在更多官方的场合都有了影响力,商人们就更供着了!   有过交集的客人们送礼,则更为‘意料之中’。红妃过去成为正式女乐时收到过他们的贺礼,由宫人成为红霞帔时也收到过他们的贺礼,此时成为都知,更该有礼物送来了。而且不同于当初需要去到各家表演,作为‘还礼’的一部分,此时她的姿态尽可以高一些。   这一点和成为‘如夫人’差不多,都是因为地位高了,所以态度不同了...女乐们大都会尽力往上爬,成为如夫人也好,成为都知也罢,本质其实没有区别。就是为了哪怕身份卑贱,也能有尊严地活在权贵之中。   虽然在红妃来说,如夫人、都知也没有改变女乐是商品的本质,给予她们的‘特权’更像是主人对于某些珍稀生物的优待。就像动物园里国宝级的保护动物,好吃好喝供着,照顾它们的都是专业人才,管它们出生、成长、繁育、死亡,如果能保证他们存活的话,还会考虑放它们回归自然,过上‘自由’的生活。   本质上,那不是对待与自己平等的人,也没有人会因为那些动物优渥轻松的生活选择不做人了,去做保护动物。   但这只是红妃的看法而已,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不会这样觉得...事实上,真要按照红妃这个后世人的看法,这个时代里哪怕是男人,也有很多人没有得到平等、自由这类东西。这些东西是随着现代化才变得‘廉价’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社会是阶级社会,阶级社会里很难说存在真正的平等自由。   “娘子,这是赵副使送来的贺礼。”秦娘姨将礼单递给红妃,然后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别的也就罢了,左不过是值钱珍宝之物,只这所内城房宅实在难得!不知赵副使怎么想到的,竟然送了这个。”   赵副使自然就是赵循,他在三司使,也就是‘计相’手下做副使,主管财政工作的一个方面...赵循确实财大气粗是惯常的,常常送红妃很贵的礼物,想当初初初结识红妃,送的陕西一带‘土仪’就很值钱了,之后更不必说。   此时秦娘姨特别说到他送的房宅,倒不见得是这所房宅真的多值钱...虽然这样的房宅确实值钱也就是了。京师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只要时局不是坏到极致,这里的房价都是居高不下的——就算时局坏到了极致,只要改朝换代不换京师,这里的房价也不会便宜。   像赵循送红妃的这所房宅,不是很大,就里外两层,算房舍共有十来间,后无花园,只有中间一个小小的青石天井。就这,市价也在一千五百贯左右,关键是还有价无市!   就像京师之中大多数房舍一样,市价在那里,真正卖的人却很少很少。都知道京师的房子只有涨的、没有跌的,哪里还会随便卖房!哪怕有自住房以外的房宅,不到不得已,都是要牢牢捏在手里等增值的!   红妃如今也很有钱了,也曾想过入手一些地产保值又稳妥,但除了当初师琼留给她的那所房宅,她手上也是没有其他房产的。   此时赵循送了她一座房宅,就连一旁帮着红妃整理各方送来的礼物,做好登记的师小怜也看了过来:“这可真是了不得了,竟还有人送来房宅...我看看,契约都做好了吗?”   过来瞧过,不愧是老官吏了,赵循已经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房契经过了官府认证,落在了撷芳园身上——贱籍女子理论上是不许有私产的,只不过这条法令到了如今已经是形同虚设。动产就不必说了,金银首饰、玉器骨董、真金白银...这些东西,当红女乐们要多少有多少!   不动产麻烦一些,毕竟土地、房产之类就在那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藏不起来。但这也不代表没办法了,之前师琼留给红妃的房子就是挂靠在官伎馆名下的。官伎馆身为‘官家单位’,挂靠些房产,就和佛寺道观挂靠田产一样,似乎不合法,但也没法说什么。   对于挂靠的这些不动产,官伎馆只会收很少的管理费。不过,如果官伎本人没有后人,这份不动产就会收归官伎馆所有!除此之外,官伎本人甚至不能买卖这份不动产...毕竟法理上的所有权还在官伎馆那里。   之所以会有这样严格的规定,一方面是官伎馆有借此牟利的意思,吃绝户发横财么。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对女乐本人的一种保护。女乐挣的多,花的也多,关键是还可能被人骗!不动产法理上不属于她们,她们就不能通过不动产借钱,更不可能被人骗走这份不动产。   杜十娘的悲剧不只是小说里的故事,是真的很可能发生的!人都说行院女子会骗人,哄得子弟倾家荡产。其实这种事是相对的,既有行院女子骗子弟耗费钱财,也就有人抓准了行院女子的软肋,哄得她们贴心贴肺。   总之,这种情况下,有官伎馆代为拥有不动产,也算是一份保障。就算被骗的一无所有,这份不动产好歹能让一个退籍的女乐不用发愁养老。当然,这里的养老就是普通的养老了,不可能维持奢侈的生活。   大量的财货就像赵循送来的这份房产一样,充实了红妃的箱笼。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精品能被她留下,大部分都会变换成钱财,放到柜坊那里去。过年期间,柜坊本来是不开门做生意的,却因为红妃的关系,特别开了一次库,这也是很了不得了。   中间师小怜过手了这些财货,饶是她早知道红妃经济情况的,也咋舌了一回:“姐姐我在籍十余年了,也积攒了一份家私,然而相比起二姐,却是小巫见大巫了...二姐这才做女乐多久啊!”   其实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二八定律’,又或者说是‘马太效应’,总是就是那类东西,在这年头的声色行业也一样通行!当红女乐的营业额一个顶普通女乐十个都算是寻常了!更别说红妃在当红女乐中亦算是佼佼者。   就在师小怜惊讶红妃经济实力的当口,还有李汨府上的管事来给红妃送年礼兼升任都知的贺仪。礼物奉上之后,又是一沓柜坊钱庄开出来的‘银票’,管事恭敬地对红妃道:“好叫娘子得知,相公知道娘子升了都知,日后想必要使钱,便让小人送了这些来。若有不够的,小人还会再拿钱。”   在外界眼里,李汨是给红妃铺房了的人,为红妃花钱,为红妃撑腰,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实上李汨也确实为红妃支付各种账单,时不时送她东西,‘零花钱’也有送到...哪怕在女乐的铺房者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体贴’了。   “襄平公行事实在无可挑剔。”送走了管事,一向不对客人们的‘贴恋’发表评价的师小怜难得说了一回:“二姐能在初出茅庐时就遇到这样一个体面恩客,也是很好了——外人都当女乐金贵,能挑客人,客人尽是怜香惜玉的...哪里会那样容易呢?”   “做女乐的,最容易的是结交客人,最难的却是结交一个值得依靠的客人...襄平公这样的,就算是值得依靠了。”   红妃并不想‘依靠’某个人过活,虽然她现在的生活实际上就是寄生在那些达官贵人身上没错。这一点,哪怕她自认为是舞蹈演员,把自己当作是服务业从业者,也是无法改变的!但至少,她不想自己心理上也习惯依靠某个人。   若真是那样,她就真的和此世之中任何一个人没什么不同了。   所以红妃并没有对姐姐师小怜的话表示赞同,但她也没有反驳什么...就在这样的热闹与沉默当中,翻过了年去。   对于红妃来说,开年之后,除了往年都会有的琐碎事,她今年和往年不同。她因为被选为了下一任都知,开年之后就开始跟着柳湘兰学习身为一个都知需要掌握的种种技能了——今年开年后茶房没有给柳湘兰送来份例餐食,也就是说,她今年就要退籍了。   事实上也没错,大致的退籍期限是三月份到四月份。而之所以还要在撷芳园做三四个月的都知,不是因为她恋栈都知之位,而是因为红妃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都知。在退籍之前,柳湘兰至少要让她知道个大概。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明明是对于女乐们难得的正月假日,红妃却比往常更不能懈怠。   正月初一这一天,昨夜守岁到深夜的红妃却比往常起床更早,她要早早去给现任都知柳湘兰请安、拜年,然后跟在柳湘兰身后接受整个官伎馆,从女乐到下人们的拜年和请安...即使她年纪小,她身为下一任都知也是这些人的‘上级’。   接下来就是她关照他们了,他受的起这个礼!   为了显得庄重,红妃很早就起床梳洗了。发髻梳的光洁,戴上了洁白的‘山口冠’,簪了金花。身上穿了白绫袄、白绫裙,罩了领抹烫金的红色长褙子——这对于女乐来说,不是最华丽的妆扮,却是最隆重的样子!想当初,她们作为学舍学童还在宜春苑呈演时,通过考核成为女弟子后,就是做这个打扮!而那之后,每有官方正式场合,也会如此。   等到打扮的没有一丝不妥之后,红妃便在秦娘姨的陪同下去了柳湘兰的院子。中间也有经过一些院子,其中一些人注意到红妃经过自家门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去的,一时也是各有想法。   只不过在当下,红妃成为下一任都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想法也就只能是想法了。再是百感交集,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说来谁能想到呢,最终竟然会是红妃担起这个担子...说起来当初都知刚刚接任都知时,红妃连学舍学童都不是呢!就算众人觉得她是个好苗子,也想不到今后会受她关照罢。”这样话的,有好几个女乐都在大年初一梳洗时与身边的娘姨说了一回。   娘姨能说什么呢,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哪怕是那些偏向红妃,觉得红妃当都知也不错的女乐,这个时候的心情也很难说是纯然的高兴。无他,实在是红妃太年轻了,如此年轻、如此顺遂,所有的好东西都到了她手上,实在很难不让人羡慕嫉妒。   红妃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柳湘兰的院子,对着柳湘兰磕头行大礼——这是小辈对长辈拜年时的最高礼仪,平常绝对用不着,就算是过年的时候,也只有还在学舍的学童会对馆中都知如此。但今次,红妃对柳湘兰如此行礼,柳湘兰没有阻拦,而是坐在上位,非常坦然地受了这个礼。   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月里,柳湘兰会作为红妃的老师指点她,走到哪儿都带着她。不只是要把身为都知的种种常识与技能交给她,一并交给她的还有人脉等更宝贵更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重要的财富。   如此倾囊相授,受一个郑重大礼是应该的。   受过礼之后,柳湘兰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妃递给了红妃,这是今年的押岁钱。相比起往年,和所有女乐是一个数,今年明显要超出惯例许多。这也正常,因为红妃现在已经确认是下一任都知了!这种情况下,哪怕她还没有正式接任都知,也会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非要说的话,她现在就是撷芳园中地位仅次于柳湘兰的人了,至少明面上如此!如果是早些年官伎馆里规矩重的时候,她这个都知继位者已经可以摆架子训斥其他女乐,指出其他人做的不好的地方,插手官伎馆的具体事务了!   如今虽不到那个程度,却也是自有一套尊卑的。   等到红妃收下押岁钱,旁边秦娘姨将她扶起来之后,柳湘兰教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供奉着管仲、唐明皇、伶伦三位祖师爷神像的神龛。对于官伎馆里的女乐来说,平时拜的就是这三位,也有人会在自己院子里再设神位,诚心供奉。但私下供奉的,都比不得都知院子里的祖师爷神位!   都知院子里供奉的祖师爷神位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据说当初二十八家官伎馆所用的祖师爷神像是一批烧制的。为了留出烧坏的损耗,烧制的时候就不止二十八套。考虑到陶瓷出炉后的不确定性,甚至有烧第二批的预估。   但第一炉陶瓷神像出炉之后,除掉不合格的,正好有二十八套祖师爷神像!   这是一个巧合,但在参与此事的人看来这就是祖师爷显灵了...反正大家都觉得都知们代代相传的祖师爷神像是最灵验的!每到重大节庆,也会来都知这里一起拜祖师爷。至于都知本人,更是要日日记得诚心供奉。   成为下一任都知之后,柳湘兰教导红妃的第一件事,不是什么人事、财务,也不是什么实用技巧,而是供奉祖师爷!乍一感觉,很不合理,但仔细一想又会觉得很合理——这其实就是很仪式化的一套,更像是一家官伎馆中,历代都知的传承。做好这件事,才代表着新任都知决心接过上任都知的担子。   而按照柳湘兰的说法,她今天学会整理供桌、神龛,以及供奉祖师爷的各样讲究之后,今后就该由她来供奉了。哪怕里正式的交接班还有三四个月,红妃也要每天来柳湘兰这里赶早供奉,做好原本是柳湘兰做的事。 第152章 物华天宝(2)   学了如何整理供桌、祭拜祖师爷,又随着柳湘兰拜过祖师爷之后,时候也差不多了——馆中包括女乐娘子在内的所有人都要来都知这里拜年了。   拜年这件事也有先后,地位高的女乐两三个—起向柳湘兰行礼。往年红妃也是她们中的—员,但今年红妃却是站在了柳湘兰身边...虽没有像柳湘兰—样坐着,却也是连带受了众人的礼了。   女乐娘子之后,还有馆中的学童、阉奴、娘姨等人来行礼拜年,络绎不绝。应付过这—波波拜年者后,女乐们在柳湘兰这里说了会儿话,寒暄了—回便散了。今日是正月初—,和昨夜除夕—样,晚上要—起在前面楼子里聚餐,但除此之外,大家是自由活动的。   过去红妃往往是随着师小怜—起,与相熟的姐妹—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也就罢了,今年却是随着柳湘兰外出拜年。   “今岁你便是撷芳园都知了,与咱们撷芳园—般要换都知的官伎馆还有好几家,不过左右你年纪最小,主动拜年是应该的。”柳湘兰与红妃说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此时也有拜年的习俗,与后世差别不大。   京师之中有二十七家官伎馆,正月里总该拜年。而这拜年的原则是资历浅的‘妹妹’给资历深的‘姐姐’拜年,官伎行当—惯讲究资历,按照这个来谁也说不出什么。只不过这里的资历并非指当官伎的资历,而是做都知的资历。   像红妃这么年轻就当上都知的,将来当都知当到头了,其他都知都得来拜她。   过去柳湘兰也不需要这么早动身去拜年,而是要先等着—些人给她拜年。但今年她就要卸任,接下来就是红妃的事了,所以她现在得带着红妃拜码头,也是传承交接的意思。   带着红妃从资历深的都知拜起,—路还能遇到同路的都知。到了—家官伎馆那里,红妃就随着柳湘兰行礼,听柳湘兰对人道:“这是我家小妹红妃,烦请姐姐今后多多关照。”   对方的年纪其实比柳湘兰小,不然也不会柳湘兰这里要卸任了,对方还任职都知,要知道柳湘兰因为都知之职还延后退籍了两三年呢!   这里之所以呼之以‘姐姐’,却是女乐们的‘资历’在作怪了。今后红妃正式担任撷芳园都知了,撷芳园里的女乐们,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的,也是要叫她‘姐姐’的。女乐们‘姐姐妹妹’自有说法,与其说是年龄长幼的划分,不如说是‘关照者’与‘被关照者’的不同。   先入行的称后入行的为妹妹,而不管年纪是不是真的比对方大!定下姐妹之别后,妹妹要尊敬姐姐,逢年过节要记得送礼物、拜访姐姐。姐姐则是要担负起责任来,传授妹妹才艺、教导应酬的手段,又或者在外做表率,都是应有之义。   柳湘兰称呼对方‘姐姐’,是因为对方在‘都知’的位置上做的比她久,当初也是个二十出头就做到都知位的。   对方见到红妃也是笑笑:“这是自然的...看到你家红妃这样的,我就想起当初我初初做都知的事了,也是姐姐们帮扶,才慢慢撑起来的。—代代的,不就是如此?我受了前人的恩惠,自然也会这样对待后辈。”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话中听是真的中听。旁边—起来拜年的都知们都笑了,随着称赞了几句。而赞过之后,又有—个和柳湘兰比较要好的都知上下打量了—回红妃,笑着对柳湘兰道:“湘兰运道好呢,有这样的后继者...早先我们说女乐们也是—代不如—代了,如今女乐看着都不成样子,当家女乐放在我们那时,都是难得拿出手的。这几年也就是你家红妃出挑,有几分老时候的样子。”   “你如今是有着落了,我们的着落还不知在哪里。”   对于在籍都知来说,后继者是—个很严肃的话题。除了维护—家官伎馆的招牌,受‘荣誉感’之类的东西驱使,其中还有非常现实的利益——现任都知对上任都知是要有关照的,毕竟是人家点入候选名单才有机会担任都知的。   哪怕红妃这种皇家点名上位的,如今也要随着柳湘兰学怎么做—个都知,从她手上接过位子。   学生对老师要尊重、优待,但到了徒孙就不必了。这也算是现任都知选后继者的时候,选更年轻女乐的动力吧。足够年轻的话,只要没有出差错,这个都知就能干的更长久,自己作为现任都知的‘老师’,也能过的更舒服。   ‘舒服’不是金钱上的,都知退籍少有没钱的!对于她们来说难得的是‘重视’,从原本的万众瞩目,—下跌落为无人问津的‘老妪’,这个落差太大了,他们显然很难接受。   从这个角度来说,柳湘兰能有红妃这样年轻,又前途无限的继任者,确实让这些都知羡慕。   柳湘兰却故意不认这话,谦虚道:“这话如何好这样说,她—个小娘子才十几岁,也就是才艺好些、生的标致些,其余的就不成了。如今是贵人赏识她,她这才接了我的位置的...这急忙忙地,我只怕三四个月,不够教导她!”   这倒也是真的,红妃资历不够,还没有在女乐群体、教坊司中积攒起自己的人脉网络,哪怕做了都知也会很不容易。受制于人?办事难?...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若是她无法渡过难关,将来还有的熬呢!   “所以才要托各位姐妹多看顾她!”柳湘兰说话看向在座都知,红妃知她的意,四面行礼就是。嘴不够甜也就罢了,态度还是要有的。   这个时候红妃和大家又没有仇怨,再者今天也是场面上,自然没有人拒绝,纷纷说好也就是了。   之后柳湘兰又带着红妃去各家拜年,都是差不多的套路。而等到都知们那里差不多了,还有教坊司—些重要人物,柳湘兰—样带着红妃去拜年,这下气氛还要更好—些——官伎馆与官伎馆还可说天然有竞争,哪怕红妃是新手上路也得继承这种‘竞争’。可对于教坊司的人来说,女乐是挣钱的金母鸡,没有特殊原因的话彼此之间都是和和气气的。   特别是红妃,她如今可是当红炸子鸡!女乐中年年都有当红人物冒头,但‘当红’和‘当红’也是不同的,相比起—般的红,红妃明显是朝着—代名妓、传奇名伶的程度去的!教坊司看到这样的苗子,也是很喜欢的。   —方面,这样的女乐来钱多,而教坊司是要从官伎馆盈利中分钱的。另—方面,官伎馆里出了这样的人,他们今后说不得还得请人帮忙呢——很多他们难以接触的人物,—代名妓却能轻松办到。   这有些让官员们心理不平衡,但这不妨碍他们平素对‘名妓’们更和气、更通融—些,结下善缘。   等到—天的‘拜年之旅’结束了,柳湘兰这才把红妃带回撷芳园:“今日是累—些,明日倒还好些,可以在馆中等着别人与你拜年。”   那些要巴结都知的商人、娼馆老鸨等等,会在大年初二来官伎馆拜年,这也是传统了。   回撷芳园之后,稍稍歇了—会儿。冬日昼短,不多时就天边擦黑了,柳湘兰便领着红妃去前面楼子。前面楼子里和昨夜除夕—样,安排了—桌—桌的席面,只是不同于昨日,柳湘兰直接带着红妃取了‘主桌’。   ‘主桌’就是最上首那—桌,虽然女乐名义上平等,都是姐妹,但总在各种地方强调长幼尊卑之序。所以其他桌大家可以随意坐,关系好的自凑—堆也行,‘主桌’却是只有都知、如夫人这类地位高的女乐可以坐。   之前红妃哪怕做了红霞帔,也是没有坐过主桌的。今次不止坐到了这里,还被安排了仅次于柳湘兰的尊位。   本来这个位置冠艳芳已经坐上了,她是如夫人之中资历最深的,坐这个位置是应该的。不过她早就不争什么了,眼看着也到了要退籍的时候,此时柳湘兰要为红妃确立地位,她也没觉得‘屈辱’,当下也就让了位。   冠艳芳让位让的干脆,杨菜儿却没有那么好说话,笑着道:“姐姐坐下吧,这—动位置,满桌都要动,不耐烦的很呢!令人加—张鼓凳也就是了。”   “菜儿,这不是加—张鼓凳的事儿,你先起身让位再说罢。”柳湘兰的语气淡淡的,让人摸不准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显然,她并没有糊弄的意思,直白地说明了她的要求:“...说起来不过是座位位次,小事而已,可话说回来了,天底下又哪有比这更大的事?”   吃席面坐哪个位置是小事,关键是其中代表的身份地位,这是不能含糊过去的。   其实杨菜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刚刚之所以那样故作不知,更多是—种试探。想看看柳湘兰对红妃的维护是什么程度的——到底是全个面子情,和—般的都知与继任者无异呢,还是下血本在里头。   现在碰了钉子,知道柳湘兰是真的维护红妃了,也就不会再这三四个月里搞事了...柳湘兰担任都知多年,积威是有—些的,杨菜儿也没有本钱和她硬顶———个即将退籍的都知,真要保护自己的继任者,做事是很有可能不讲所谓的‘体面’的。   至于柳湘兰离开撷芳园之后,那就是另—回事了。   位置由冠艳芳让出来了,其他人则是磨磨蹭蹭换位置,这个时候红妃还没有坐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受官伎馆规矩这么多年的人了,不太习惯‘姐姐们’还没有坐下时自己就坐下。   “坐下罢。”提醒红妃的还是柳湘兰,柳湘兰指了指坐位,见红妃坐下了,才道:“你受的住这个位置...今后在座这些人,包括我在内,还得受你关照呢。”   这话看似是对红妃说的,但随着柳湘兰微微抬高了声音,同桌的人,甚至旁边桌边的人,谁都能听到...气氛—下变得微妙起来,虽然之前已经知道红妃要接任都知了,但直到此时才有—种切身之感。   大家意识到,红妃会成为管理她们的人。正如柳湘兰所说,今后撷芳园上下都要受红妃的关照。不管红妃年纪多小,她也会是她们的‘姐姐’,大家要对她恭敬。   至于如何管理,第二天起,红妃就在学了。正月初二这—天,红妃随着柳湘兰给祖师爷上香,又接受商人、老鸨等人的贺年——而间隙里,柳湘兰拿出了每个女乐的‘账本’。这是每个女乐都有的东西,记录着—个女乐过去—季里有多少外差,多少酒席等等。   这既是女乐们的‘业绩’,也是账本,官伎馆靠这个算每个女乐的进项。等到官伎馆的客人每—季末时清账,客人和官伎馆结清了账单,官伎馆才会分给女乐们应得的那—份,并计算好该给上头交多少捐税。   是的,就和女乐们在商人那里消费,大多是签花押记账,然后逢节开销—样。行院子弟在官伎馆中也是记账的...左右要混成熟客有—个过程,这个过程足够筛选出有问题的生面孔了,倒也不用担心有人白嫖。   每个人的账本由都知掌管,但账本的内容算不得隐秘。这就好比是学生的成绩单,有的学校会发榜公布,有的学校唱—遍成绩就行,而有的学校更‘讲究’—些,只告诉本人就是了——然而无论是哪—种,只要有心想要知道某个同学的成绩,总不会是什么难事。   此时的主流是发榜公布,如此谁是‘业绩’最好的花魁娘子便是清清楚楚的。撷芳园也是发榜的,不过发榜只会公布—个大概业绩,细节是不会公示的。对于红妃来说,她也是第—次看到馆中每个女乐的‘业务往来’。   看到‘账本’上详细的情况,红妃也渐渐了解到这账本本身就是都知管理女乐的—大利器。   能随时查阅账本,就能清楚知道—个女乐与那些人交往过密,知道她们的人脉在何处——这是无法隐瞒的!女乐的行程非常紧张,在行程的空隙结识—些人不是不行,只是那样的话是没办法建立稳固的关系的!   —个人的人脉情况被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十成的力立刻就要被废去三四成!   柳湘兰让红妃看账本并不是让她学如何记账,此时记账的手法非常简单,识字的人—下就上手了...当然,‘做假账’有—定难度,还是要学的(官伎馆不会真的有多少业务就给上头交多少捐税,这算是默认的了)。但那不是当下要学的,当下有更重要的‘功课’。   柳湘兰让红妃在众人来贺年的间隙看账本,提点她道:“多看多记,将馆中姐妹们常与那些客人打交道记熟了才好!”   “做都知,日常最要紧的就是为馆中女乐安排行程...是去支应官差,还是去见私客?官差的话,是宫里的活儿,还是官面上的活儿?见私客的话,那么多望眼欲穿的子弟,又叫谁来亲近?...这些事里头有规矩,但也不全是规矩,还得看做都知的如何发话。”   安排日程的事确实有—定之规,譬如不能总轮着支应官差,大家得轮着来。又譬如,见私客的营生,原则上是开酒席的优先,这之外—方面看先来后到,另—方面看女乐自己的意思...但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还得都知发话。   只要都知不太出格,下面的人是没法直接反对的。   地位高的女乐固然能阳奉阴违,但都知身在更高位,真的撕破脸要干什么事,之下的女乐是无法抵挡的。事实上,哪怕是都知故意刁难人,普通女乐可以做出反抗,也难免要被上头的人不喜呢。而若是女乐没事找事,那就更别说了,就算真能以普通女乐的身份压倒都知,也会即刻成为教坊司和其他都知眼里的‘刺头’。   ‘难搞定’的名声跑不掉了。   对于女乐来说,‘难搞定’的名声不见得是坏事,但当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乐时就九成九不好了...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大家都是懂的。人家是初升的太阳,自己却是日薄西山了。自己正当年的时候固然可以做刺头,让其他人轻易不敢招惹,可以后呢?   女乐退籍之后的日子,—方面看攒下了多少私财,另—方面也要看自己在籍的时候会不会做人。不会做人,又或者犯了小人,‘退休生活’要想平顺就有些悬了。   柳湘兰让红妃记下账本中有的没的之余,也教导她:“你在交际上不是有天赋的...其实你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在这上头用功!过去你只是撷芳园的—个红霞帔,那样也就罢了,如今却是做了‘都知’了,总得有些改进。”   说这话的时候,柳湘兰飞快地看了红妃—眼,见她低垂着眼睫,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摇头。便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就是这般性子,真要是这般事也能周全,那就是‘十全十美’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若红妃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那么红妃即使年纪小、资历浅,柳湘兰也会—早将她列入候选名单,全力支持她!说起来,十几岁的都知是有够夸张的,但过几年总要出那么—个,说稀奇是稀奇,说不稀奇也是真不稀奇!   “若是自己不能周全,就要学会用人,让可信能干之人替你分担些。”其实柳湘兰自己也是有帮手的,不然安排撷芳园上下二三十女乐各项事宜,琐碎而不能轻忽,也要耗费她全部时间了!   她身为女乐,也和其他女乐—样有行程,是不可能绑在都知之位上,只做都知的事的。   柳湘兰的帮手有两个,—个是她身边侍奉的娘姨,另—个则是她的‘嫂子’...柳湘兰有几个同母兄弟,其中感情最好的是最大的哥哥。这个哥哥小时候被母亲送去做和尚,后来还俗回来做起了商人。   盖因为他是桃花洞女人的儿子,做生不如做熟,便将自己的生意放在了桃花洞这边。   他在桃花洞这边专卖—些佛像、观音像、佛香、佛经等物...贱籍女子们生活苦闷,又没有着落,有不少人便将精神寄托于宗教,那些东西在桃花洞倒也不愁销路。   如今柳湘兰的大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桃花洞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至于柳湘兰的‘嫂子’,其实是—个和她大哥差不多年纪的贱籍女子——这个年纪的贱籍女子,但凡有些积蓄的,很多就洗手不做了。而离了这门后,投奔自己的儿子的有,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的也有。   朝廷只让有官身的男子有娶妻资格,普通人只能‘租妻’没错。但当良籍女子年老之后被放出女司了,又或者是贱籍女子洗手不做了,找个‘老来伴’,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柳湘兰—向觉得自己这‘嫂子’做事爽利,也确实可信,在自己分身乏术的情况下,便找了她来帮忙分担杂事。每天撷芳园里女乐起床那会儿,柳湘兰的‘嫂子’会来陪她吃饭,然后帮忙做事。   红妃也曾经见过柳湘兰的‘嫂子’。   “你比我当初要好些,你姐姐就是馆中人,到时候使她帮衬,也能渡过初时最难的—段。”柳湘兰也没有兜圈子,直接点了红妃—下,给她指明了路...其实也不算指路,找师小怜帮衬红妃这不是将来的打算,而是现在的事实。   年前师小怜就帮着红妃拉了很多关系了...红妃不介意亲姐姐分享作为都知的好处,而师小怜也知道红妃不介意。   师小怜倒不见得是多爱揽事,但她也不是‘超凡脱俗’之人。现下亲妹妹做都知,她跟着沾光,甚至能通过帮衬红妃分享更多好处,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153章 物华天宝(3)   正月十七,孙羊正店,客似云来。   正月里最热闹,这年头穷人九九六还嫌不够,富人也不见得清闲,真正要说能享受生活,也只有腊月底、正月初这一段时间了。而这一段时间内,又以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为‘高.潮’——也可以说是最后的狂欢,元宵节后三天灯会,收灯夜之后年末年初的欢乐就结束了。   眼下正月十七,狂欢还留有最后一点儿‘小尾巴’。特别是一些达官贵人,其中有一批富贵闲人,他们到底比普通人有钱有闲。别人已经准备告别过年时的欢乐假日了,他们还没玩够呢!   朱英、柴禟等人就算是其中一员。   两人今日叫了一班朋友、门客,又召了几个侑酒的女子,还在撷芳园下了帖子,就打算在孙羊正店好好欢宴一番。   朱英柴禟并一众朋友门客来的算早的,几个侑酒的女子也并不迟。撷芳园那边,过来陪客、表演的女乐、雅妓也颇早,不多时便有小娘子抱琵琶唱弹、席间舞蹈...真正来迟的只有一个红妃而已。   红妃是朱英柴禟请来的‘正客’,其他撷芳园送来的女子都是陪客,是任由撷芳园做主点名送来的。   这个‘正客’来迟了,自然引人注目。立刻就有人笑道:“师娘子可迟了,要罚酒啊!”   柴琥在旁支着下巴,看着红妃,有些阴阳怪气道:“罚什么罚!如今我们师娘子往高枝上去了,你还这样嬉皮笑脸与她调笑?人可是撷芳园都知,你可知什么是‘都知’——你小子不常在京中走动,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厉害!”   “女乐本就是极金贵之人了...她们往来于权贵之间,看似身份卑贱,实则最接近权势!你在这儿充贵人,殊不知人家来往的贵人比你强出百倍!你爹命你好生练武,好进军中搏个前程,却不知这样的‘前程’落到人家手里,说不得就是一句话的事!”   “官宦子弟尚且要努力十年才能拿到手的东西,人家一夜之间就得到了呢。”   “更别说,如今师娘子已经是‘都知’了,这就是女乐里的头头,你待如何?人家的裙摆是能舞动汴水的...不知多少人已经拜倒在了罗裙之下!”   红妃瞥了柴琥一眼,规规矩矩行了礼,别的话却不说。   上前取了金壶、金杯,满斟三杯酒,端起一杯酒道:“是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说罢,一饮而尽,还很有江湖味地翻过杯子,以示杯中酒已尽。   正要去拿第二杯时,酒杯却被柴琥抢先拿走了,也不多说,闷头饮尽后才道:“饮酒那样急,是做给谁看?故意激本王不成?你本来就是不胜酒力的人,平素也少饮酒,更吃不得紧酒...那杯也拿来!”   红妃倒也不和他客气,她根本不喜欢喝酒,有人代她,她才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呢!更何况这事本就是因为柴琥而起的——虽然提罚酒的人不是柴琥,但以正常的情况,面对那种玩笑话,她本就最多罚一杯!以她如今身份,方方面面都是有优待的。   红妃干脆利落地将酒端给柴琥,柴琥接过之后又是一口闷了:“这才对!你这人就是与人怄气,也要叫别人吃亏!和人怄气对着干,若是让自己不爽快了,那可值当?”   在场的人见柴琥真在教导红妃,包括朱英在内,一个个也是无话可说。刚刚阴阳怪气的是他,当下人多喝两杯酒就看不过眼的也是他!与此同时,开头叫红妃罚酒的武家勋贵子弟也笑了:“康王真是...你方才说的话,在下原是半信半疑的,可如今见康王如此,却是十足信了。”   这个‘现身说法’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大家一起大笑,只朱英没有大笑,笑意挂在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他这些日子也忙,前些日子倒是听说柴琥对红妃热心,然而他没有太当真——他知道这位王叔是什么人,一则生性薄情,玩闹很厉害,却一概未真正放在心里过。二则自矜身份,他自己是王子皇孙,对于身份不如他的人,向来是不会真正有尊重的。   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因为他是当今官家的亲叔叔,这个纨绔子弟算是最高级的那种。这种人就不要指望他们有什么真心真情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得来一切太容易,也不会知道珍惜...柴琥或许会觉得红妃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也愿意和和气气说话,甚至纵容红妃‘冒犯’自己,可也仅此而已了。   然而如今,朱英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柴琥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无法自拔了。自以为对方只是一个美丽有趣的‘玩意儿’,然后玩着玩着就一切变了。而这个时候再要抽身而退,已经不能了。   或者说,柴琥本人都不见得有抽身而退的意思。   为什么要退?这不是很‘好玩’吗?对于柴琥而言,无论是‘爱慕’的甜,还是求而不得的苦,都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呢。相比起日复一日的笙歌享乐,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冒险,一场好戏。   至少在这时,柴琥并不讨厌这个。   柴琥替红妃喝完了两杯罚酒,红妃已经坐在他身旁了,也没有移坐。柴琥便招了招手:“换些新菜色来,素些罢,别整日不是甜的,就是酥的...你坐本王身边,怎么不倒酒?”   坐在客人身边的娘子都是要斟酒夹菜的,柴琥这话的语气虽然有些挑衅的意思,但话本身没错。所以红妃便执壶与他倒酒,一杯酒斟了有半杯,然后就放下了酒壶。   柴琥看的不顺眼了:“本王听说新竹学舍里教学童好多事,就连倒酒也要训练,这就是新竹学舍训出来的样子?是你平日里怠惰了,过去学的东西都丢了罢!”   “不识好人心!”红妃摇摇头,只道:“喝酒就是,大王还管奴如何倒酒么?奴是倒洒了酒,还是礼仪有不足?”   红妃是看柴琥之前已经喝过一轮了,脸上已经有些颜色了!想着他刚刚好歹替她挡了酒,便用这个法子回报他...每次举杯,人家喝一杯,他就喝半杯,总是撑得住些——此时的酒水度数不高,但也是能醉人的!   柴琥也不傻,红妃这样说,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本来最能张嘴气人的,这下却说不出什么来了,讷讷不能语。良久,饮了这杯酒,中间甚至不敢去看红妃...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心里满腔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情绪,温热滚烫,又酸又甜,又苦又重。   朱英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红妃,你可唱支新曲么?”   “有何不可?本是奴本分。”这样说着,红妃便站起了身。等到人搬来了一张春凳在阁儿内摆设的屏风前,就接过身后秦娘姨递过的二胡,坐在春凳上,演奏起最近的新曲,边拉琴边唱。   唱过之后,有孙羊正店的伙计送来了新菜色,小炉小锅子,锅子支在卤子上,里头翻腾的清汤。不多时,又有伙计送来腌渍好的薄薄肉片——原来是‘炉子菜’,这类似后世的火锅。去年冬天有一家脚店开始提供这种‘炉子菜’,大受欢迎,如今正店便也开始提供了。   见到这‘炉子菜’,朱英就与红妃道:“红妃今冬吃过不少‘炉子菜’了罢?”   要说天底下谁是吃席面最多的人,很可能就是一个个当红的女乐。她们日常随侍在席间,就算有一般情况下不一起吃饭的规矩,也是日常受用过不知多少了!朱英说红妃今冬吃了不少‘炉子菜’,不是无理由的。   “是吃了一些...各家汤底、蘸料都有不同,这孙羊正店的‘炉子菜’最好在腌渍,能使肉嫩而入味。不过奴最喜爱的还是他家腌渍之后会洗去表面腌渍料,令肉片重新变得粉红轻薄。”作为一个常年要克制饮食的舞蹈演员,红妃其实吃的不多,但现在因为‘职业需要’,对各正店的饮食如数家珍也是有的。   听红妃这样说,朱英就笑了:“该是如此,红妃你向来取色取香先于取味。”   说到菜肴,都有‘色香味’的说法,而一般人会更重视味道。色香味俱全自然最好,但如果只能选一样,一般人都会选‘味’。毕竟吃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味道,不然吃在嘴里岂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味同嚼蜡?   但红妃对于外形颜色、气味不好的食物向来不假辞色,看到就觉得没胃口了,更不要说品鉴味道了。相反,如果外形气味好,哪怕味道稍差一些,也是可以吃的很开心的——一般外形气味好,菜肴的味道也不会太离谱。   “世人好好色,奴这也是常理啊。”对于自己的‘食癖’红妃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一语带了过去。   “这也没错...说起来如今正店争先推陈出新,烹饪各样新菜品,也是先看‘色香’,再说‘味道’的。若是看着都不好,也就少有人愿意品尝了。”朱英又说起了几家最近有推出新菜品的正店:“改日红妃与我正好去各家品尝这些新菜色。”   京师汇聚四方之财货,亦有四方之人,饮食业十分发达,各地饮食在这里都可以吃到。而且此时的人又很喜欢追赶时尚、品尝新味——大概是‘炒菜’这种做法被开发了出来,厨师们也有了新方向,如今每天都有新菜色诞生,只不过不是每一道菜都能受人欢迎罢了。   这种情况下,京师的酒楼乐于推出新菜,也不得不退出新菜...京城人爱赶时尚,有什么新菜品、新食材,他们都爱尝鲜!如果新菜品、新食材受到认可,就等于是开发出了一个蓝海市场!人无我有情况下,单价高、客人多,日进斗金不是梦!   对于此时的达官贵人,甚至中普通殷实人家来说,多花点儿钱在酒楼吃好的并不算奢靡,更像是一种正常消费——后世之人,经济条件稍好的,和等而下之的人,差别不是吃什么,但在此时,大家乐于在吃上面花钱,并且觉得这很正常。   非要说的话,就和这个月多拿了一笔奖金,就奖励自己一个名牌包包一样。   “...说起来,这些新菜都爱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好些名字过于古怪了,看着都不知道是什么菜色了。”在座有一个门客提了一句,他似乎对此很有感触:“在下上回在正店用餐,见流水牌上写着‘冰壶珍’,便以为是什么上等好酒!谁知只是腌菜汁。也不知是酒楼是怎么想的,用腌菜汁待客!”   红妃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笑了。柴琥见她笑,便问道:“你笑什么?难道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腌菜汁便腌菜汁罢,怎么取了这样的名儿?难不成是酒楼糊弄人?”   “并非是酒楼糊弄人...酒楼用的是外边传进来的叫法,只说有地方叫腌菜汁就是‘冰壶珍’。在下要这腌菜汁,伙计上菜前还说明过呢——只是在下不听劝,想着这腌菜汁或许与一般腌菜汁有不同,更想尝尝了。”红妃回答之前,先前说起这事的门客先解释了一句。   等门客说完了,红妃才慢慢道:“这里头是有典故的,开国之初时有位姓苏的地方名士。他在家赏雪饮酒睡着了。醒来之后又是宿醉,又是口渴,想要喝水等不及了,便喝了庭院腌菜坛子里的腌菜汁。大约是太想喝水了,饮下腌菜汁时他只觉得龙肝凤髓、仙酒仙露都比不上...因为这个缘故,苏先生便称‘腌菜汁’做‘冰壶珍’。这本是一则仕林轶事,大约是大家觉得有意思便传开了。”   “只是如今称腌菜汁为‘冰壶珍’的人还有不少,知道这故事的人不多了。”   “向来知道你通读各类闲书,比读书人还博学呢。”柴琥调侃了一句。   红妃‘博学’的名声并不是故意造出来的,更像是‘无心插柳’的结果。红妃在学舍的时候,读书是很认真的。除了继续学跳舞之外,读书就是她最花时间精力的功课了,她来自现代社会,甚至多读一点书肯定没坏处。另外,读书能开眼界,令她更了解眼下这个世界,也算是满足了一点好奇心吧。   而就算是这样,红妃也很难说在学问上有什么大的建树。相比起那些全身心投入到读书大业中的士人,她投入的时间精力比不上,能读到的书籍也不如人家丰富。简单来说,既不如人家‘专’,也不如人家‘博’。   正是因为清楚自己的成色,她也从未对外营造才女人设。   但她到底是从现代社会来的,现代社会中哪怕一个普通人,也会被动接受大量信息!现代人哪怕不主动搜集信息,一天接入的信息量超过古人一年的信息量也很轻松——这还是指的古代读书人!   那些零碎的信息,看起来没什么用。别说红妃被这个世界的户籍制度、对女人的恶意束缚住了,就算没有那样,那样的信息也很难真的帮她做什么...她或许可以尝试着做一些此时没有的东西,挣点儿钱。传播此时人不知道的知识,得一些名,然后改变一点儿历史的轨迹(也有可能历史会按照惯性,短暂改变一点儿轨迹之后,又回到原本的道路)。   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再要做更大的事不是不成,只是成功的概率会变低。   如今,那些零碎的知识非要说有什么用,大约就是增加了红妃的‘谈资’。上辈子所见所知,加上这辈子的积累,让她很容易能跟上各种话题。说的不多不错,但她开口总能言之有物。   哪怕是一些她也不知道的,也能根据已知的一些信息猜测并参与讨论呢。   身为一个正常接触了高等教育,并且生活在网络社会的人,红妃上辈子和同龄人没什么不同,就是什么事都能开口说几句,但也说不深——那么多键盘论政的人就是这么来的。   红妃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本事,但这是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才有的想法!往前推一些时间,别说是古代了,就往前三十年,生活中也多的是摘抄各种名人名言、生活小贴士、歌曲歌词的人...这些东西都要摘抄才能得到,要用漂亮的笔记本、工整的字记下来,其他琐碎知识自然更是如此。   现在可是真真正正的古代,红妃这种什么都能说上一点儿,还言之有物的样子,说一句‘博学’绝对不过分!   “说起来这些典故,也是一时轶事,当下人们不觉得有什么,却会在今后流传下去...”朱英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对众人点点头:“不如我等今日就为这炉子菜取个名字,看看将来能否流传下去。不然总说是炉子菜,有什么意趣?”   其实‘火锅’这种吃法本来就是山林人家传过来的,哪有什么意趣的说法!如今炉子菜在京师流行,倒也有人为其取名。只不过取来的名字要么太文绉绉,要么不贴切,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从没人能得到公认。   听朱英如此提议,所有人,包括侑酒的娘子们都纷纷动起了脑子。客人们是觉得有趣,娘子们是想露脸拔得头筹,之后无论是入了谁的眼,还是得赏赐,都是好事啊。   纷纷建言之后,有执笔的娘子记录下了这些名字。众人一起来看,却总觉得哪一个都差了些意思。   柴琥低声问红妃怎么没提一个名字,红妃看了他一眼:“这些姊妹们都想着露脸出头,奴何苦抢这个风头。奴若是提了名儿上去,其他人定然说这个好...奴原不缺这点儿体面,如此奴轻松,她们也得些好。”   柴琥听她这样说,冷哼了一声:“说来说去,便是本王这样的子弟吃亏!原来请你来,是要得你一心一意侍奉的,如今你却是‘偷奸耍滑’。顾了上下和气,也就不管自己应酬的好不好了。”   柴琥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所以当他这样说完,红妃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些理亏的她,只能静默无语...她不是那种‘我弱我有理’的人,上辈子还很恨这种人。但如今,她身处这个境地,才能明白为什么规则有的时候要照顾弱者。   有的时候,是真的没法子了。   柴琥原来只是随口说那话的,讽刺有一些,但要说真正让红妃难堪,又或者对红妃不满,其实是没有的。所以此时见她不说话,反而心里觉得不舒服,当即道:“不说话又做什么?去去去,去给那炉子菜取个名儿...你这也要偏顾你那些姐姐妹妹?她们领你的情么?”   “别把自己看得太要紧了,没你关照时,这些小娘子的日子一般过!”   这话红妃无话可答,叹息一声,也为这‘火锅’取了一个菜名:“往日素菜锅子、菌菇锅子等,不好说,似今日这样的肉片锅子,倒是可称之为‘拨霞供’。”   上辈子古风在一些固定的圈子里是很流行的,视频网站里三不五时就要刷到汉服视频、古代饮食复刻等内容。红妃也曾经看过不少...‘拨霞供’这个名字来自于《山家清供》一书,其实就是兔肉火锅!   取这个名字,是锅中滚水翻腾,白气一片,筷子夹着薄薄的兔肉肉片,在其中就好像是拨开一片云霞。   《山家清供》里有很多宋时士大夫推崇的菜色,红妃没有看过这部书原文,倒是在视频中常看到有美食UP主复刻里面的菜。拨霞供、莲房鱼包等算是点名率比较高的,红妃也相对印象深刻。 第154章 物华天宝(4)   “妙啊!”品味着红妃取的菜名,听她解释了名字由来,众人立刻称赞起来。不得不说,《山家清供》中的菜品,甚至是菜名,都很合此时读书人的品味。而在场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读书人,但又每个人都是读书人。   不是士大夫之流,可单论受教育程度,说是‘知识分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有人更是叫来了外面候着的伙计,道:“寻你们掌柜来,今日可得叫你们掌柜倒出钱不可。”   这是说红妃为孙羊正店的炉子菜取名了,孙羊正店可以以此为宣传点、卖点,今后不愁挣不到钱。而因为这个,今天这顿饭,不说要钱了,孙羊正店还该倒搭钱出去...今天付账的人是柴琥,他当然不差一顿饭的钱。特别说这个,只是凑趣,图个趣味罢了。   事实上,柴琥确实露出了饶有兴味地表情。提这个建议的人是个门客,眼下算是讨好成功了。   不多时,掌柜的便急急忙忙过来了。听说了事情原委,又听到了‘拨霞供’这个好名字,眼里露出精明神色,立刻道:“自然自然,如尊客所说,这没得说,今日‘春照阁’一应肴馔酒费都算在店里!”   这个掌柜的能共经营一座正店,平日往来的也常有达官贵人、士人巨贾,他当然知道那些人的讲究与喜好。这肉片锅子得了一个‘拨霞供’的名字,格调一下就起来了,显得与别家不同...取个名字这种事很简单,取个好名字却不简单!在掌柜的看来,‘拨霞供’这个名字就极妙!   再加上这是由如今京师之中红得发紫的女乐师红妃所取,就更能‘讲故事’了。有了这个故事做底,卖点更多!到时候怕不只是能增加炉子菜的点菜量,还能带动更多贵人来孙羊正店消费呢!   这个账可是很容易算清楚的,所以掌柜免单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免单完毕之后,还对红妃奉承道:“到底是师娘子呢,才学不只是用在各样雅事里,连取菜名这样的俗事也能比别人百个都强!人说‘盛名之下无虚士’,大概就是如此了。”   这话说的可乐,反倒显得‘质朴’了...不过也没准人家是故意如此的,到底是一家正店的掌柜呢!   不过在场的人也没人对此有意见,伸手不打笑脸人么,就连柴琥也只是笑斥道:“下去罢,这话说的都没边儿了,你又知道什么?还‘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是用来赞她的吗?合适吗?”   “是是是,小人少时读书少,到如今也只是粗识得几个字,懂些计算账目的事儿,倒冒犯了娘子。”掌柜的认错很积极,然后很快借着‘道歉’的名义,又给这边阁儿里多送了几样点心、几样酒。   其实对于这样的客人来说,这些东西都算不得什么。但这样做却会让人觉得很舒服、很受看重,由此对孙羊正店有很好的印象。   等到掌柜的走了,朱英才道:“本来是九叔做主的,如今却是沾红妃的便利,由此间主人免了饭资...九叔怎么说呢?”   柴琥瞥了这个名义上的‘侄儿’一样,满脸不在乎:“这有什么,改日补回来就是?这难道是大事...”   这确实不是大事,但在风月场上,大家都惯于拿小事做文章。眼下柴琥这样说,大家倒不知他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柴琥低头摆弄着刚刚用来记录菜名的彩笺,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彩笺是自制的不是?”   之前记录菜名的娘子是个雅妓,此时听柴琥这样问,忙道:“回大王的话,确系是自制的...奴在家无事,自制一些彩笺也能打发晨光。”   “自从唐时薛校书起,倒是有不少娘子偏好自制纸笺,以此为显示‘独一无二’的同,,一些十分受欢迎的娘子手制纸笺,还能卖出高价呢!”旁边的门客解释了一句,然后才道:“扇儿这纸笺也算颇为精巧了。”   他这话并不是瞎说的,柴琥手中的纸笺是深青色的,上有隐隐绰绰的图画,是月下竹林的景色。   名叫‘扇儿’的雅妓小心道:“奴仿制唐时十色笺,有杏红、粉红、深红、浅青、深青、浅绿、深绿、铜绿、浅云、明黄十色,而后又在笺上以淡墨做图,每一图皆是奴亲手绘制。”   “怪哉...”听完解释的柴琥有点儿不解了,道:“本王可是听说过的,你们这些娘子日程忙碌,是真正大忙人,哪有恁多晨光做这些?”   ‘扇儿’笑了笑:“忙不忙,总是相对来说的,真要做什么事,也能寻出晨光来...”   “不是这个道理!”柴琥一下打断了她:“本王也知道,非要做什么事不可的话,总能挤出时间来...但你们这些小娘子要做的事可太多了!又是要亲手缝荷包,又是要亲手合香,又是要亲手做胭脂,又是要亲手酿酒...你们有几个人几只手,能这样?”   “说起来,亲手制花笺,也不是顶顶要紧的事罢?”至少优先度不高。   对于柴琥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扇儿’实不知该怎么答。说假话糊弄,看现在的情况分明是柴琥不愿意接受糊弄的。可要是说真话,那也有些不妥当。左右为难之下,她只能将目光投向红妃。   她是撷芳园安排来的,她所在的娼馆与撷芳园关系紧密。因为这个原因,她常随着撷芳园的女乐出外差。在红妃大红大紫的当下,她之前和红妃也有过不少接触机会,知道红妃在外不笼络人心,内里却很关照她们这些人。   真是外冷内热!   见‘扇儿’面露祈求之色,红妃只得开口道:“大王为何非要问这个,不是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吗?”   明摆着的,除了极少数手制花笺很出名的,大多数行院娘子的手制花笺都不是亲手做的。这就像是后世明星们的签名,除非是签售会上亲手签的,不然其他很大可能是让助理、经纪人模仿笔迹代签的。   这在行内根本不是秘密。   “就是好奇,想要问问罢了...说起来红妃你也有花笺呢,本王曾收到过,十分精美。外头有人为你手制的花笺开价,千钱一张...啧啧啧,也不知是世人真有钱,还是你如今越发出息了。”柴琥看起来很不在意的样子。   红妃摇了摇头:“开价不过是开价罢了,好事者做的荒唐事。奴从未卖过,没有买卖,这价也是虚的——不过,哪怕有人开价上千钱,奴也不会卖。”   红妃的花笺有一部分是她亲手做的,她平常画小花笺,以此练习画技、保持手感。这样的小作品画的很快,有的时候随手就能画上好几枚。那些花笺攒在那里,只有对‘贵客’才会使用。   一般的往来,写个礼单什么的,红妃买的是外头的花笺...最多花色样式是她自己设计的。   “那...什么是真的。”柴琥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道。   红妃不明白这位王爷又怎么了,只能神色不变,也不说话,沉默以对。   柴琥又道:“你平日往来于王公之间,也曾送花笺、送荷囊,送种种小玩意儿。按照外头的说法,都是你们这些娘子手制的...是真的吗?”   过去柴琥不在意这些,但他现在在意了。   红妃看着柴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惊醒一样动了。语气干脆,没有一点儿犹豫:“都是假的!奴日日要见多少人?如今还要随都知学东西,哪有时间做那些!”   似乎是为了打破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太好的气氛,红妃提议讲故事,并且自己先讲了一个:“这个故事是外邦故事,说的是极西之地有个国家,国主极爱华服,有两个裁缝便说自己的技艺举世无双,能织造出世上最华美的布料,然后裁剪缝纫出最完美的袍服......”   朱英就这样看着红妃讲故事,为她此时的冷漠心惊,同时又为她心底里的善意陷得更深——不同于柴琥,朱英知道红妃刚刚说了假话。   红妃说的是《皇帝的新衣》的故事,这个故事给小孩子看是童话,但如果给成年人看,其中讽刺之意就太强了。听红妃不痛不痒地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柴琥的脸色越来越冷...然而出乎朱英意料的,他并没有爆发出来。   这其实很不‘柴琥’。   直到这场欢宴结束,柴琥与朱英并辔离开,柴琥才冷不丁对朱英道:“我如今才知道嘉鱼你所言不虚,红妃她就是暖不热的石头......”   她根本不爱任何人,所以任何人待她好她都不会有所回应...对于这时的贱籍女子来说,有柴琥、朱英这样的贵人付出以真心真情,那么回报以真心真情就是理所应当的了。像柴琥和朱英,有的时候都难免有一种‘我都这么喜欢你了,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这种心情。   很委屈。   而红妃却是另一种念头...爱情就是这样的,后世人分的很清楚,‘被感动’不是爱情。   朱英看着这样的柴琥,却知道他也只能说说,无能狂怒而已。若他能因为红妃的冷漠就不爱她,刚刚就应该闹起来了!他这个人向来无所顾忌,也不在乎别人的体面,那样的事是做得出来的。但他没有,这就说明即使是极度失望、极度生气的情况下,他依旧还记得红妃的体面,替她着想。   忽然,朱英道:“她骗你的。”   “嗯?”   “那些东西都是她亲手制的...还有,虽然微薄,但她确实没有虚情假意过,喜欢的人就是喜欢,厌恶的人就是厌恶——她或许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却也是有情谊的。”   朱英说的飞快,似乎不快点说完他就要后悔了...事实也是如此,说完之后他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因为他意识到这样给人一点儿希望,只会让柴琥更加泥足深陷。但他忽然就是想这样做,就像即将溺死之人,总想拉人下水一样。 第155章 物华天宝(5)   红妃自从被点为撷芳园下一任都知后,出外差的次数就锐减。倒不是这个时候自矜身份,而是近几个月她需要尽量学习如何做一个都知。这点儿时间,实在太短!她只能尽可能跟在柳湘兰身边学习。   若不是红妃实在太红,不好闭门不见客几个月,柳湘兰都有心让她这几个月不见人了。   “别的也就罢了,这个要牢记。”柳湘兰将一个精致的螺钿匣子打开,里面有数本册子。这册子里面所勾连的不是别的,而是撷芳园积攒的人脉!这样的册子,其他的官伎馆也有,一样只有每任都知能看得。   是都知之所以为人所看重的根脚所在!   而在这些册子中,又有一本小折,手掌心大小,藏在一本册子的封皮夹层里。柳湘兰展开这本小折之后递给红妃,这小折上的字迹只有米粒大小,却字字清晰可见。   “那些册子你这半月多已经见过数次了,说起来那些册子隐秘,可再如何隐秘,也隐秘不过这个...这里头记载的却是一些达官贵人的秘事,这些东西用好了,可比什么美色强百倍!”说到这里,柳湘兰却是叹了口气。   “只是,我心里宁愿这些没有用上的时候。你也要记住,绝不要主动用这些谋私利!”   先秦时就有管仲主持女闾之事,这算是妓院的肇始,馆中也因此被青楼女子拜为祖师爷。而管仲之所以如此行事,表面上是为了财政收入,获得实实在在的金钱。而更重要的却是探听情报!   古人能有多少反侦察的意识?特别是先秦那会儿,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后来虽然好些了,但也有限。一些消息,有的时候无意之间就泄露出去了!如果有有心人刻意引导,则更不必说了,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在取乐之地,即使是戒心很强的高官显贵也往往是酒足饭饱、内外轻松的,酒色上头了,随口说出许多秘密又算得了什么呢?   女乐不比私妓,嘴巴非常紧,不该外传的事情他们向来能保守秘密,这也是官伎馆在市场上能压私妓人家的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半真半假,女乐从小受到严格训练,眼界也大,确实不像私妓那样良莠不齐,随便把客人说的隐秘事往外传,最多就是传点儿花边八卦,无伤大雅。   但是,女乐并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官伎馆里闻知的阴私事往往被都知这样隐秘记录在案。这一方面是有人要用,皇家有耳目在各处,官伎馆算是这众多耳目中的一个。只不过这个耳目很少被真的用起来,因为用一次官伎馆的密报容易,之后却得面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的局面。   多少达官贵人都在官伎馆流出过隐秘?谁敢赌官伎馆没有记录下来?一个人乱了不算什么,可要是所有人都乱了,就算是官家也是不能收拾的!   另一方面,这也是官伎馆的自保之道!   那些泄露了隐秘的人,难免有人事后疑心,若是小心眼的,就算不能搞官伎馆,也是要暗中搞事情的——既然担了这个罪名,与其被冤枉,还不如真正做些事呢!将隐秘事捏在手中,也是一种威慑。免得有人搞事情了,没个对策。   红妃扫了一眼这些隐秘事,却没有着急的样子...日后这些东西都是要传到她手上的,自然不用着急。所以她只是扫了一眼,心里有个数就是了,然后就递还给了柳湘兰。   柳湘兰也不急着让她一时半会儿背下来,告知她这紧要东西藏在哪儿之后便原样放回了。放回之后还道:“我知道红妃你是个聪明的,只是庶务上实在不肯上心...这也罢了,其他事自可让精通庶务之人去做,你能辖制住那些人也不错。只有这紧要之物,得你自己使用,其他人不能知晓!”   红妃不通人情交际是众所周知的,这个时候柳湘兰说起来虽有些遗憾,却没有抱怨的意思。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哪有一个人十全十美的呢?在柳湘兰看来,红妃正是因为在那些事上不分心,这才能小小年纪便有那样的才艺,接人待物时才有那样的风骨。   好与坏正是一体两面,就像一枚铜钱也有正反一样。总不能得了钱的好,却只要钱的正面,不要钱的反面罢?   收起小折之后,柳湘兰接着上回所说的,又开始讲解册子中的事。册子里都是简要记载,寥寥数笔而已,而有的事又哪里是几个字说得清的?这就像是学霸的课堂笔记,很多时候就是关键字而已。记笔记的人看到关键字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换成是别人就看不懂了。   所以得有人讲解。   官伎馆的册子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口口相传的。   红妃人很聪明,大局观尤其不错,毕竟上辈子是学过好几年‘政治’的人,想来上辈子‘政治’科目的课本拿出来,在古代都是屠龙术了...所以学起这些上层人物的人情网络、复杂关系、利害往来非常快,在预计的时间前今次的内容就教授完毕了。   教授完毕之后,柳湘兰就原样将册子放回螺钿匣子,又将螺钿匣子锁好之后藏进内房一个红木小橱中。这个小橱放在柳湘兰的眠床后,有帐子床铺遮挡,轻易根本看不到。而且本身也有大锁把门,是柳湘兰专放重要东西的地方。   官伎馆中当然还有更安全的‘内库’,一些官伎馆所有的宝贵之物就放在内库里,防火防水又防盗!只不过,柳湘兰是绝不会让这样的东西离开自己身边的。   放归之后,柳湘兰才带着红妃一起从内房出到外面的厅堂——刚刚拿出来的东西,包括柳湘兰给红妃讲解的内容,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就连一直跟随在柳湘兰身边的亲信娘姨也不能沾一点儿呢!   这时外头有小厮提来了两个大食盒,一层一层放着饭菜。娘姨殷勤地放菜、盛饭,其中一个就道:“娘子、师娘子辛苦了,这会儿都到了用饭时候了...今日酒楼里倒是有些新鲜野菜,干干净净处置了,我想着该合娘子、师娘子的胃口!”   整天吃的太好的人就会厌肥甘,这也算是‘富贵病’了,所以官伎馆里的女乐,除了年纪特别小的,常有爱吃的清淡些的。这些外面只有穷苦人吃的野菜,她们也很喜欢呢——年纪小的不一样,即使是整天大鱼大肉也有胃口,就像后世的小孩子,总喜欢吃甜的、油炸的、口味重的。   柳湘兰见桌上有五菜一汤,汤是火腿白菜汤不说,五道菜里一道蒸鱼、一道羊舌签、一道炒豆芽、一道凉拌枸杞芽儿,还有一道就是那野菜了,是用素油清炒的。只是不知道是哪样野菜——野菜门类太多了,烹饪之后更谈不上辨认。   看着确实清爽的很,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与红妃道:“我如今年纪大了,早几年开始便养身惜福,少饮酒、少吃肉自不必说,口味上也越发清淡。这些日子你常在我这儿一起用餐,也是难为你了。”   其实柳湘兰知道红妃的口味,说不得比她还清淡呢。这个时候说这个话,只不过是客气而已。   这样的‘客气话’,她过去是不会对红妃说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看着红妃就要接手撷芳园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红妃就是‘现管’之人!她这个‘上任都知’想要在退籍之后依旧体面,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这个时候当然是尽量客气些啦!   须知道,上任都知虽然名义上都是现任都知的‘老师’,按理来说不能慢待,但有心没心差别是很大的。若是有心,自然周全。可若是没心,那也就是尽一点儿场面上的‘应有之义’罢了。   红妃笑笑,接过一旁娘姨递过来的饭碗,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些喧哗。不多时,便有人打开帘子,原来是冯珍珍领着两个女孩儿进来了。   “姐姐,这两个小妮子要上天呢!好言好语劝说不得,我可管不住了!”才进门,冯珍珍便如此道。   “又怎么了?”柳湘兰看着眼前两个小姑娘,叹了一口气。   眼前两个小姑娘,一个低声啜泣,一个抬着下巴、眼睛发红,不说话,正是撷芳园的学童窦宝珠和孟月仙。   冯珍珍是撷芳园中的老人儿了,当初红妃还没进新竹学舍时她就是撷芳园女乐了,她的年纪只比师小怜小一点儿罢了。当年她在同期之中一点儿不出众,来去也没有多少恩客,在女乐中算混得差的!   不过后来年岁增长,倒是一点一点积攒了起来。到如今,不说如何出众,却也达到了女乐的平均水平。大概是曾经数年冷遇,把她原本有些古怪的性格基本上都被磨去了,她如今在女乐之中性格已经算是好的了,对后辈相对有耐心。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柳湘兰授予她管教学童的职责。   这也不是什么甜活儿,没人争这个,相反出了事情还要让冯珍珍头疼呢!冯珍珍是去年才接手这活儿的,心里打定主意还有一年她就摆手不干了,总不能坏事儿就她一个人的吧——一年之后脱手会容易一些,因为今年就有新学童成为女弟子了。   年纪大些的女弟子才能弄出一些事来呢!真要是年纪小的,最多就是争些馆中做的衣服、馆中给的吃喝,都不用管教的人管。所以,没了年纪大的一班人,事也就没多少,找别人接盘也容易。   窦宝珠与孟月仙两人不合不是一日两日了,眼下这个样子柳湘兰也着实有些不耐烦了。本来一些小儿女的口角,落在她这样的人眼里就和小孩子招猫逗狗一样,看着笑笑也就是了,绝不会往心里去的...然而次数多了,总会烦躁。   冯珍珍在旁解释:“说起来也是一件小事,原来是前几日日头好,红妃令人晒衣,好些压箱底的衣裙都翻找了出来。织锦、刺绣、裘皮、鸟雀毛的...各样都是好东西,差的都有八成新呢!只是红妃如今身份在那里,每季新做的衣裙都穿不完,那些旧年的就只有送人。”   红妃赠送衣裙出去,其中是不包括馆中女乐的!就算有些女乐的经济情况不容乐观,平常穿的不如红妃的好,也不可能接受这份馈赠——红妃也不会做这样上赶着得罪人的事!赠自己的旧衣,只能是给那些地位不如她的人。   比如说严月娇,又比如说秦娘姨。   红妃也不禁馆中学童拿去她的旧衣,学童们中有年纪大一些的,也能穿她那些衣服了...穿旧衣当然有些不体面,但学童到底不是女乐,地位不同呢。只要不是本就有丰厚家底的,多少有从馆中姐姐们那里得些旧衣馈赠的经历。   而且真要说起来,说是旧衣,可着实精美贵重!女乐也没有狠穿一件衣服的做派,甚至稍旧些的衣服还拿不出手送人呢!所以,只要心里没有那一重过不去的小心思,一些学童还很乐意从馆中姐姐们那里得些旧衣。   孟月仙就是几日前红妃晒衣,从红妃那里得了好几套锦绣衣服——衣服都很精美,但更重要的是,她来的时候红妃正重新整妆,见小女孩儿漂亮可爱,说话也讨喜,就从妆奁里拿了一只象牙莲花冠送她。   本朝一直很流行女子戴冠,款式多种多样,而像红妃她们这样的女乐,箱柜中没有十几只冠子,这是很难想象的。红妃就有几只箱子专门盛放各种冠子,这些冠子材质不同,款式也不同,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珍品!   一种冠子若不是最好的,红妃是不会留在手上的,只会换成更实在的金钱。   那只象牙冠当然也是精品,是前些日子有人送的,众多礼物中的一件。这冠子比不上红妃所有的那些珍品,但品质、工艺都很不坏,红妃便没有让人拿去换成钱,而是留了下来,准备合适的时候送人——作为官伎,姐姐妹妹们常有互相赠礼的时候,一些红妃决不出去留的东西,便都以此名义留了下来。   这样的冠子对于一般女乐都很可以了,更不必说是孟月仙这样的新竹学舍学童了。所以得了这象牙冠子之后,孟月仙立刻就戴用了起来...孟月仙是京外来的,别说像红妃这样有个馆中的姐姐了,就是汴京城中也没有亲人!所以底子也就格外薄。   别看她在这一批学童中表现出色,具体到撷芳园这一批学童更是独占鳌头,却是在钱财上拮据的很。   因为这个缘故,红妃赠送的象牙冠子大概是孟月仙所有首饰里最好的一件了,她用上之后也十分自得。这自得既是为冠子的贵重,也是因为红妃的‘另眼相待’。大家都知道红妃就是下一任都知了,一个小小学童在她那里得了好东西,事情就不是一件‘好东西’那么简单了。   孟月仙这样的做派本身不算什么,只是窦宝珠一惯与她不和,哪里见得她得意!立刻讥讽她:“到底是乡下人来得,一顶冠子便这样了?眼界忒浅!这样的东西算不得珍宝之物,只消有钱就能得了...过个一两年,咱们成了女乐了,这便是日常所用之物!”   “这样欢天喜地的,好村气!”   窦宝珠的母亲虽不是女乐,却是一位名妓,人在京师混身...如今已经不年轻了,却是攒下了一份资财,再借助了昔年人脉,开了一家档次很高的半掩门,家里是不缺钱的。真要说家底,可能比一些‘官伎馆内部子弟’更厚!   窦宝珠常常以富贵自矜,在学舍中‘炫富’...这也是她人缘不好的原因之一吧。   说到底,这些能进入新竹学舍的女孩子,将来哪怕不能做女乐,也是外头娼馆抢着要的‘名妓苗子’。只要不是极少数特殊情况,根本就不会有缺钱的!就算眼下缺点钱,也不耽误她们‘目光长远’。   大家都是学童,在她们中炫富,得到的不会是跪舔,只会是反感!   听窦宝珠那样说,孟月仙本身就是爆炭,如何忍得?当即就反唇相讥:“谁不知道我是京外来的乡下人,只你一个高贵,有数之不尽的好东西!只是你这话很不必对我说,你该去对玉爱、思娘她们说才是!”   玉爱、思娘也是新竹学舍中的同期学童,她们的母亲也是女乐...像这种‘官伎馆内部子弟’,在女乐的世界里才是真正的好出身!窦宝珠的出身固然比孟月仙好些,可在玉爱、思娘这种‘根正苗红’的看来,其实也差不多。   “我与你说话,是想着你不要丢了撷芳园的脸,丢了学舍学童的脸?你扯别人做什么?”窦宝珠也不想扩大攻击对象,惹得其他人对自己不满。   后面两个人越吵越大,窦宝珠甚至说出了‘你往常插戴过我插戴过的,穿过我穿过的,此时装什么装’这样的话。终于引得孟月仙忍无可忍,便扯头花动手打了起来。   窦宝珠说的话也是有缘故的,原来是有一次新竹学舍的表演,要准备全套行头。那样的行头虽不必像正经女乐那样尽善尽美,却也是不便宜的。有些人会咬牙像馆中拆借,有的人却会实用些选择找商人租借。   有些行头非常贵,学童在官伎馆借钱的额度不够,甚至只能租借。   孟月仙那次却是借了另一个学童的衣裙首饰做行头,然而她没有想到,那衣裙首饰里有从窦宝珠那里得来的——窦宝珠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如今也只能拿钱拉拢些人了,所以平常赠送一些自己的衣服首饰给人是常有的。   孟月仙穿戴上那些,立刻叫窦宝珠认出来了。怕惹怒学舍善才,她倒是没有在学舍正大光明说这事,但事后却是无不得意地对一些学童炫耀了此事,为此孟月仙心里越加暗恨窦宝珠。   红妃在一旁捧着碗,碗里的米饭煮的比较硬,她本来还在想这事儿呢——她本人比较喜欢吃比较硬的米饭,而柳湘兰喜欢比较软的。官伎馆中的下人围着二三十个女乐打转,她们的偏好习性肯定是清楚的。过去红妃在自己院子里吃份例菜,饭都是比较硬的,合她口味。但她在柳湘兰这里几次吃饭,都是没有特殊待遇的!   不只是她,馆中任何一个女乐在柳湘兰这里吃饭,也没有特别待遇!   然而从红妃被点为下一任都知,一切就不同了,在柳湘兰的院子里吃饭的次数多了起来,而每次的米饭都是她比较喜欢的硬饭...当然,柳湘兰吃的还是软饭。其实这对于下人来说,只不过是顺手就能做好的事,只看有没有心罢了。   过去没有这个心,而现在有了。 第156章 物华天宝(6)   正漫无边际想着这些琐碎事的红妃,听冯珍珍说起两个女孩子之间的龃龉,才发现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当然,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因她一顶冠子而起,实际上这还是两个女孩子常日关系太差!   “这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了...”红妃恰到好处地‘插嘴’,将话头接了过去,想让场面有个台阶下,然后大事化小。   然而被孟月仙和窦宝珠弄得烦了的柳湘兰根本无心大事化小,反而随着红妃的话道:“你别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我知道红妃你对这些小妮子放松,觉得她们年纪小,正该多爱怜些...可你也得知道‘慈母多败儿’,对她们太松了,她们哪里知道规矩!”   说着,柳湘兰冷笑了一声,看向窦宝珠:“今日这事,首错在你!月仙得了你红妃姐姐一只冠子,心里喜欢,多戴几天你也有话说?管得这样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谁教你的?好没要紧!”   “弄到最后互殴,也是因你而起!”   “再者,你又是看不起谁?且不说月仙与你一般,都是学童,轮不到你看不起。就说你红妃姐姐罢,她何等样人,好心送妹妹一件首饰,就是平常之物,也该心里珍视才是,更别提是珍贵之物了!你那般言语,可是连你红妃姐姐也看不上了?”   “呵呵,真是好大的气派!你一个小小学童还看得起谁?”   这是前所未有地不留一点儿情面,本来在啜泣的窦宝珠这下反而不哭了,满脸苍白——柳湘兰是现任都知,红妃是下一任都知,得罪这两个人,她一个实在不出挑的学童哪有好果子吃!   将来若是做了女弟子那还好些,就算是不受都知喜爱的小女乐,也只是境况难些。可要是连女弟子都做不上,那才要命呢!   做不成女弟子的学童,是要转到私妓人家的!而按照官伎馆的惯例,一般是转给与官伎馆相亲近的娼馆,这也算是另类的加强‘关联企业’实力了...窦宝珠家的半掩门和撷芳园并没有达成战略合作关系,但这种关系也可以由窦宝珠起。   若是窦宝珠做不成女乐,也可以由官伎馆转回自家去,而后自家与撷芳园加紧走动...有一个官伎馆关照,这对于私妓人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了。   但没有成为女弟子的学童到底转到哪个私妓人家,这是由都知做主的!虽说有些惯例在,可‘惯例’向来就是要被打破的。真的惹恼了都知,别说是转回自家了,就是想在好一些的私妓人家,怕是也难为!   官伎馆是看不上落选学童转出去的那点儿卖身钱的,说是能回培养费的本,可官伎馆根本不差钱啊!所以,一旦都知不想用落选学童达成某个目的,落选学童的前程就真的很艰难了——发了狠了,将人卖到京外又如何呢?   纵使窦宝珠有母亲,可以将她赎买回来,也要看买主愿不愿意卖呢!   京城官伎馆出来的落选学童,在京中是‘俏货’,在京外也一样是‘俏货’!送去苏杭,送去蜀中,捧起来之后是能大赚特赚的!至于买人的钱,那能算钱吗?   窦宝珠简直不敢去想,惹得红妃厌恶她之后的最差结果——红妃之前她也是有接触过的,她就是红妃她们后一批的学童,当初红妃在新竹学舍时,她们也同在新竹学舍呢!只不过红妃为人不喜交际,就是同期的撷芳园学童也很难说和他有交情,窦宝珠就更不了解红妃了。   她只怕红妃到时候新官上任三把火,会拿她立威!   说起来,她不管落不落选,都会是撷芳园中最好拿来立威的...新人、没根基、没前途、没资历——窦宝珠平日里人缘不好,不会做人,但这不代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一点儿不知道自己的底!   她其实是有自知之明的。   有这种想法自然是窦宝珠不了解红妃之故,但在她的角度,有这种恐惧也实属正常。   见窦宝珠吓成那样了,柳湘兰又看向孟月仙,继续道:“宝珠有错,月仙小娘子你又如何说呢?若说今日之事,宝珠错有七分,那另外三分错处也与你脱不得干系!”   “窦宝珠嘴巴不饶人,却不是动手的人!只你小妮子,真真一块爆炭!今日你们两人如同那村野女子一般扯头发、挠脸面,肯定是你先动的手——亏得是在馆中,要是外人知道一点儿,说出去也是笑话了!”   “可是...窦宝珠她...”孟月仙知道自己的处境比窦宝珠好些,自然也不会那么慌张。再加上她性格里有一股倔强,此时在不忿之下便张口还嘴了。   一惯宠爱孟月仙的柳湘兰却打断了她,语气严厉道:“还要狡辩?还要不服?就算窦宝珠再如何,也没有馆中小娘子互殴的道理!她纵有不好,你若是错了,也没嘴去说她了!真真是她行事不妥、不会说话,你与你珍珍姐姐说,她难道不会主持公道?”   “若是你珍珍姐姐不会主持公道,你也能与我、与你红妃姐姐说!”   “再退一步,你们小孩子家家,不好意思与姐姐们‘告状’,你也该分说清楚对错,用别的法子对人!岂能动手互殴?”这就是让孟月仙耍手段对付窦宝珠了,只不过这话没法明说,所以才只点了一句。   真要说起来,像窦宝珠这样人缘不好,资质也不出众的学童,孟月仙这种和她相反的学童应该很容易对付才对。别说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了,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也有的是选择!   骂了一顿,柳湘兰也懒得下力气了,便让冯珍珍以管教的身份用戒尺责打两人。两人四只手,每只手打了十下——那可是韧韧老竹做成的戒尺,打磨的光滑,又使用数年,表面光洁莹润如玉,这种戒尺打人稍用些力气就会很痛。   冯珍珍也被两人弄烦了,今次拉架还差点儿为两人误伤。若不是如此,两个学童的事,她自己处理就好,何必来柳湘兰这里呢?有这个因果在,冯珍珍用戒尺的时候绝不会高抬贵手。   而打手板之后,两人又被责令抄画舞谱、乐谱——每家官伎馆都有自家独有的乐谱、舞谱,这些乐谱舞谱不必要大量印刷,相比起用印刷术,还不如用人抄画来的方便、合用。   平日里这抄画工作就是由学童来做的,一来是她们时间比较富余,二来也是方便这些学童加深印象。而今次柳湘兰特意令窦宝珠、孟月仙抄画舞谱乐谱,自然不是平常的量。她直接给每个人分配了本来十天才能抄画完毕的量,限他们三天之内呈送抄画的谱子。   虽然因为学童自有繁重功课,每天要抄画的量平均来算也不多。但十天的任务,要在繁忙的日常中见缝插针做完,这也很难为了!   分配完抄画舞谱乐谱之事,事情还没完,柳湘兰让窦宝珠在外面廊子下罚站。   “你们两人都有错,可细究起来,还是你错处更大些!所以在刚刚的惩罚之外,还要加罚你一道!去廊子下站着,两个时辰后再说!”柳湘兰都懒得多说什么了,吩咐过之后便再不看窦宝珠和孟月仙。   孟月仙知道窦宝珠被罚站到廊子下面,一时间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打手板很痛,罚抄画也很头疼,但和罚站到廊子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之前孟月仙也有被罚站过,但也就是在内厅站了一会儿罢了。罚站到廊子下就不同了,这可是都知柳湘兰的院子,常有馆中人来来往往,可不是就被这些来往的人睃在眼里了么!   官伎馆中的女乐最重体面!所以馆中才有打人不骂人,一定要忌口舌的说法。   所谓‘上行下效’,女乐们是这个样子,学童自然学着也是这个样子!再加上窦宝珠她们这些学童正是小少女,青春期敏感多思、自尊心极强,真要讲究起面子来,有的还要胜过真正女乐呢!   让人在廊子下站两个时辰,虽然站的腿脚痛,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但对于她们来说,恐怕宁肯在内厅多站两个时辰,站的腿断脚断,也不愿意在廊子下罚站,叫人看在眼里,指指点点。   等到这边处理完,柳湘兰留了冯珍珍一起吃饭...五菜一汤,对于食量偏小的女子来说,怎么也够了。   冯珍珍也不推辞,坐下便一起用餐,接过一旁娘姨递过来的小碗与箸儿,瞧了一眼菜色:“姐姐与红妃好清淡!”   “是清淡了些,也是我如今年纪大了,要养生惜福的缘故...你若不够,我让人拿些下饭来就是,茶房里必有现成的,也不费功夫。”柳湘兰对冯珍珍这个正经女乐,就不是对窦宝珠、孟月仙那些学童的样子了。就算她身为都知,身份不同,也是客客气气的。   茶房里常备着一些简单的点心、茶酒,至于像样些的肴馔,那也有,都是外头茶坊酒楼订的。就放在茶房笼屉中暖着,随时预备着有客人要。而柳湘兰身为都知要几样肴馔,自然也是再简单不过的。   冯珍珍笑说道:“哪里还用那样!这几样就很好了,清淡归清淡,这才是用饭的样子...真要是如外头应酬时,满桌的山珍海味,现下怕是也吃不下了!”   柳湘兰点点头,之后就不再说这个了,而是一边吃饭一边与冯珍珍、红妃说些闲事。都是馆中娘子的家长里短,甚至因为柳湘兰的身份原因,这些家长里短都不能太过八卦,得‘端庄’一些。   柳湘兰如今比过去还要更看重冯珍珍一些...因为冯珍珍和师小怜关系很好。   现今情况已经很明了了,红妃就算做了都知,很多事也会有人分担。这既是因为她‘志不在此’,也是因为她没法专心于此——不比柳湘兰这个年纪的女乐,红妃才多大呢?她如今就大红大紫,今后哪怕不能长久保持这个势头,黄金岁月也还有至少十年呢!   这样一个年少的当红女乐,精力全都投入到管理官伎馆,而不是一个女乐的本职上,这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种‘浪费’!   红妃倒是对所谓的女乐本职无感,但她下定决心专注于舞蹈,只想做个舞蹈演员,那之外的事一样不想上心就是了。 第157章 烛照(1)   今春雨水格外多,虽然北方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但凡事过犹不及!哪怕是春日里,雨水过多对农事也不见得好...至于农事之外,就更无人喜爱连绵不断的雨水了——偶尔雨水还可以,但就算是喜欢下雨天的人,恐怕也受不了每天细雨绵绵罢!   也是因为雨水太多的缘故,这一日红妃有空,便在严月娇的提议下一起扎‘扫晴娘’。   所谓‘扫晴娘’,就是与‘晴天娃娃’差不多的东西,然而红妃上辈子只知道异国他乡的晴天娃娃,反而不知道本国所有的扫晴娘。这辈子则是因为扫晴娘是汴京颇为流行的风俗,也发源于汴京,她倒是从小就有摆弄过这个。   桌上有准备齐全各种合用之物,包括各色彩纸、剪刀、稻米、干土、丝线、浆糊等物,摆放的整整齐齐,一样不少——女乐们的玩乐就是这样,即使只是游戏也讲究一个尽善尽美,左右她们不缺银钱,也不缺有人讨好。   “娘子说要扎扫晴娘,我便让王牛儿去外头买些彩纸,又打些浆糊来...他倒是很乖觉,另叫了个小厮儿来置办此事。这个小厮儿平日想来娘子跟前奉承找不到机会,如今哪里会放过!不说彩纸浆糊了,其余物料也一并送来了。”秦娘姨在红妃身边说了一句。   显然,这个小厮平日没少讨好秦娘姨...不然的话,秦娘姨何必多说这一句呢?将事情分派他人的是王牛儿,和她可没有干系!   扎扫晴娘不是什么复杂的事,甚至可以归到小儿戏中——这本是乡野妇人与小儿的游戏,用材用料自然是有什么算什么,大部分东西红妃手头都有,只是要整理出来罢了。眼下只让人弄来彩纸和浆糊,结果人送来了全套,竟是连整理东西的功夫都省了。   “何必如此,只不过是小儿女之戏,大张旗鼓起来了...”红妃摇了摇头,道:“这些杂物,我房中本就有,这让人送来,制过一回扫晴娘后要怎么办?我这里用不上,难道要丢弃,太不爱惜东西了。”   “下面的人急着孝敬呢!”严月娇在旁笑着凑趣:“姐姐原本就是撷芳园的当红女乐,于馆中下人就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踮着脚尖也够不上。如今又要做都知了,那就更别说了!”   “姐姐平时又不是轻狂人儿,没另外差使过下面人...寻常女乐如此,他们乐得轻松自在,可像姐姐这样的女乐如此,他们就要急得抓耳挠腮了!”   “这般样子,他们要如何才能讨好,才能为姐姐器重呢?”   “至于这一点儿杂物,姐姐用过之后自家没处收容,送人闲麻烦,丢弃又觉得可惜——那些人这会儿赶着讨好姐姐,只嫌机会太少,哪里还顾得罪过可惜!”   最近红妃和姐姐师小怜一起也确实收拢、安插了一些人手,这是为今后红妃接手撷芳园做铺垫。而这些也都是在柳湘兰的默许之下进行的...此时听严月娇这样说,知道下面人的心思,红妃也没有跟着再说什么。   红妃的目光落在严月娇身上,然后很快又收了回来...严月娇的肚子很平,不是因为还没有到显怀的月份,而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打掉了。腊月里孩子就服药流掉了,之后严月娇有一个月没有见客。   流产和生产一样,都是要坐月子的,有所损耗,必然得好好休养才能补回来。   这种事红妃不可能当没看见,但也没有立场说什么,或者说她也没想过要说什么,只是人在眼前,想到此事难免有些不自然罢了。当下只能迅速挪开视线,看向桌上用来扎扫晴娘的杂物,道:“用便用了,用过之后,随便舍与茶房中人罢。”   见红妃坐下扎扫晴娘,严月娇也跟着坐下,拿起剪子来和红妃一起剪彩纸,边剪边道:“这些杂物实在不值什么,拿去给茶房的人,他们还嫌累赘呢!”   能在官伎馆的茶房做事的人,也不会是普通人...这可是肥差,能来这里做事的,除了极个别真的是走运,大多是有关系在官伎馆!或者是哪个女乐的姨妈,又或者是哪个娘姨的姐妹,各有说法。   在偌大京师,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他们的阶层里,她们确实富裕。这就像是大家族的奴仆,主子们吃肉,他们也能偷着喝肉汤,就这点儿肉汤足够将他们养得肥肥的了。   对于他们来说,做完扫晴娘的一点儿杂物,还真懒得动手去拿!哪个女乐整理箱笼时分旧物,他们不发一回财?相比之下,这点儿杂物,真就像是掉在地上的一角钱硬币,行人看见了也只当是没看见,根本懒得弯腰去捡。   “这也是难为了...”说起这个来,严月娇捂嘴轻笑:“要是早些年,姐姐还能将这些杂物舍与后门的乞丐,如今桃花洞却是乞丐都没有,东西我看还是用过之后退还给那小厮儿吧。”   古代封建社会,哪怕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那也是有穷人、有乞丐的!此时汴京当然也有乞丐,但桃花洞没有。   这里头有个缘故,是说二三十年前,京中乞丐多喜欢汇聚到风月场所集中的地区,其中以桃花洞为最。这自然是因为往来于此的都是达官贵人,有钱是最基本的,而这些人在风月场所消费,千金万金都花了,也不会吝惜在美人面前展现一点儿善意,所以这里的乞丐只要运气好,一天遇到一个阔人,就绰绰有余了!   另外,桃花洞上到官伎馆,下到半掩门,皆是靡费之处,剩菜剩酒在人家后门等着便唾手可得,那自不必说。据说那时还流行一些‘艺人’进出后院,表演一番后磕头,让客人不得不打赏送走呢!这里所谓的‘艺人’,其实也和乞丐差不多,最多就是会唱两支家乡小曲,会打两段牙板小调,技艺粗浅不堪,称不上卖艺,只能说是为乞讨寻个由头。   总之,对于乞丐来说,桃花洞这种地方是当之无愧的‘富矿’!   本来桃花洞的大人物都是很不喜欢乞丐蜂拥至此的,很多乞丐确实很可怜,但对于生活在桃花洞的百姓来说,这么多‘无业游民’在此盘桓只会让桃花洞治安变差...事实上,有这些乞丐在,桃花洞确实多了一些盗窃、拐卖之事。   然而不喜欢归不喜欢,却没法让桃花洞的乞丐走人。   真要说的话,皇家还不喜欢京中有乞丐呢!然而还不是一样要‘忍着’,不能驱逐京城里盘桓的乞丐...皇家都如此,一个小小桃花洞就更不必说了。   真正让桃花洞的乞丐绝迹的,是二三十年前一次‘丐帮’斗殴...古代当然没有‘丐帮’的说法,但乞丐作为底层中的底层,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抢占更多的生存资源,拉帮结伙都是很常见的。所以,没有统一的丐帮,又处处有丐帮。   那次斗殴,是由争地盘引起的,大家都想在风月场所集中的地方活动,先时有人占下了,后来也会有人不满,然后试图‘改朝换代’...因为这种事,每过一两年便有城内最强横的‘丐帮’要互相做过一场!   有时‘改朝换代’会失败,有时又会成功,成功之后,有心人就能发现街面上的乞丐都是生面孔了。   只是不同于往次‘改朝换代’,那次打出了真火,越打越大,甚至弄出了用马车堵路,然后当街截杀的事来!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当街就死了十几个人,青石板都被染红了!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官面上总算有人插手了。加上那时有桃花洞的人往上使力气,走通了不少权贵的门路,桃花洞便获得了坊内禁乞丐的权力。   据说如今桃花洞无论是官伎馆、私妓人家,还是寻常居民、商家,缴纳的‘治安捐’里,还要分出一分钱给京师灰色地带的江湖人,这些人会转给‘丐帮’钱,算是他们不能在桃花洞行乞的补偿。   桃花洞没有乞丐的事,大家都心中有数,由这个说起,严月娇说起了一次在桃花洞外的经历——那次是在酒楼出外差,不知是酒楼漏了人,还是小乞丐与酒楼里的哪个伙计有关系放了人进去,总之是有乞丐在阁儿里执竹板唱小调讨赏。   然而说是卖艺,那样粗陋的伎艺哪里能卖出价钱!那般场面,说到底还是想借着她们那些风月女子在,客人要充大头,不好在一些赏钱上扣扣嗖嗖,然后能轻松多得一笔钱。   然而那次严月娇的客人却不是那样的客人,人是白手起家的一位富商,很在意金钱的!虽不至于做了葛朗台,人还会在风月场所花钱...可人家花钱都是有目标的,像是给乞丐打赏,他从来不做。   也是因为那位客人不给赏钱,惹得那乞丐大骂不止——对于一些不要脸的乞丐来说,人家给钱是应当的,他们愿意说几句吉利话,那也是看在钱的份上!若是人不给他们钱,在他们眼里便尤为可恶了。   “说来都是苦人家,就算唐突了些,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们都没到那般境地。只是人家不给,便那样,还是太......”严月娇说起这些也是摇头,又道:“我们桃花洞没有乞丐,从这上头来说却是我们桃花洞得了好处了。”   正说着这个呢,忽听得院子里有喧哗声。眼下虽然下着雨呢,但到底是如丝细雨,润物无声,一点儿也不妨碍屋内人察觉到外头的动静。   “有什么事?”红妃站在窗前,隔着放下的纱屉问外头与小厮儿说话的秦娘姨。从外头有动静起,秦娘姨便往外探问情况去了。   秦娘姨很快过来,在窗外道:“娘子,似是有人送礼。”   有人送礼于红妃本是寻常之事,一般不会有多大动静。然而这次却非同一般,好些小厮看到前头的排场,便都跑过来报信兼看热闹了。果然,不一会儿,押送礼物的人来了,挤了满满一院子。   押送礼物的人身上有一种行伍之气,令行禁止、动作干脆利落,不像一般的家丁奴婢。眼下按照吩咐将礼物放到了耳房里、过道上、廊子下,便退了出去,只有两个主事之人留了下来——礼物太多了,本该全部收入耳房的,然而一时放不下,这才堆到了外面过道、廊子。   两个主事之人一男一女,因着外头的连绵细雨,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一开始看不清楚形容。直到站在屋檐下,揭去了斗笠,红妃才发现那之中的男子实在是个熟人,是红妃曾在耶律阿齐身边多次见过的‘审密留哥王特末’。   “审密大人...?”红妃面露疑惑。   审密留哥王特末与身边那个三四十岁上下,契丹人打扮的女子一样,都只站在外面屋檐下说话,根本不进正屋——这不是不给红妃面子,恰恰相反,他这样是出于对红妃的尊敬。   这种尊敬,一方面是因为当初红妃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便敢为耶律阿齐解围,他自然而生的敬佩。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耶律阿齐的态度,耶律阿齐没有将红妃带回草原,他们之间也没有一个说法,但在他心里,她已经是他的阏氏了。   他们此生或许不复相见,更谈不上世俗意义上缔结姻缘,至于今后,她会遇到新的人,他也会因为契丹之主的身份,不得不与其他女子一起。可对于耶律阿齐来说,在更早的时候,他爱她,她也爱他的时候,他们已经缔结姻缘了...这不关世俗的事,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审密留哥王特末是耶律阿齐的死忠,耶律阿齐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既然耶律阿齐当红妃是他的阏氏,那在王特末这里,红妃就是毫无疑问的‘大贵人’!   “师娘子还记得小人啊...”王特末有些木讷地跟着道,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失言,连忙解释起此番来意,转移尴尬:“小人此番入京,一是为大王押送与官家的进贡之物,而是联络、关照在汴京生活的契丹族人,三是......”   说了几样‘公事’,王特末才话锋一转,道:“除了这诸多公务外,另有一件大王托小人办理的私事,便是为师娘子送些草原特产,以及大王手书之书信。”   草原上只有四公四伯,契丹之主是‘延庆公’,只有郡公爵位没错,但人家那个郡公和大周内部封给文臣武将的郡公可不一样!以其掌握的权势、统治的人口、经手的财富来说,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真比较起来,比西域小国国主还强呢!人家原来没被大周降服前,在草原上也称可汗、叫大王、呼国主的...所以契丹人自己关起门来论称呼,还是会称其首领为‘大王’。   耶律阿齐回到草原上也有一年多了,在初初统合内部,确定自己这个延庆公的正统性之后,便派人进贡大周官家——他是新上任的延庆公,如此表现在外界看来倒也实属正常。   王特末解释了自己来的原因,就非常懂事地没有多说什么了,有些发生在耶律阿齐身上的事他倒是很想和红妃说,想要让红妃知道自家大王的一片用心与真情...然而他终究是个知道分寸,又格外敬爱自家大王的人。   他对耶律阿齐并非简单的臣子对主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耶律阿齐待他不薄,他对耶律阿齐便也有了一份真正的关心在。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设身处地替耶律阿齐着想,他想如果他是耶律阿齐,肯定不想要有这么个人从中啰嗦歪缠。   有些事原就不必说,不说未必不知,说了反而没意思。   只是临到去时,审密留哥王特末才与红妃道:“师娘子,小人在汴京还要滞留一两月,若师娘子有什么书信、物件要捎带与大王,可以派人去世子府差遣。”   契丹是大周治下很有实力的一族了,所以能为驻留在汴京的世子修建世子府。这不是钱的问题!在如今汴京,多得是各路‘留学生’,其中不乏异族王子,可能修建相应府邸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而已。   等到审密留哥王特末离开,红妃也没有特殊之色显露出来。她只是站在窗下,将纱屉又拉了上去,逗弄着挂在近处的雪衣娘、绿衣娘。   旁边严月娇才知道,她这样的平淡,才是最大的不平淡!   在这件事上,秦娘姨尚且不知道内里,严月娇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初红妃助耶律阿齐脱困,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一腔侠骨丹心在起作用,红妃也必然是有一点真心留在了耶律阿齐身上,才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险的!   严月娇也算是见过红妃与耶律阿齐当初旧事的人,对于那份感情的分量,可以说心中有数呢!   而秦娘姨真正跟在红妃身边的时候,这事已经结束了,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事而已。‘知道’距离‘清楚’不知道多远,而‘清楚’距离‘理解’又是一样遥远。   所以,此时严月娇心神全在红妃身上,心里计较着此时该如何说如何做,或者还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好些...而秦娘姨不同,注意力已经放在那耳房里都堆放不下的宝物上了。   虽然送给红妃的东西不是她的,但每次红妃进财,她在旁登记造册,或交给馆中换取资财,或收入箱笼,为红妃私物,她都格外欢喜。   而就在她整理这些东西到一半的时候,定好今天来红妃这里看她的朱英来了...他当然也注意到了秦娘姨正整理的礼物,毕竟那么多箱笼打开着,十分占地方,他就算想装作没看见也很难吧。   朱英不只是看到了秦娘姨在整理东西,还知道她整理的是谁送来的礼...主要还是之前押送礼物来时的排场太大,好多小厮都过来看热闹了,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眼下朱英来了,自然有想要讨好朱英的小厮透露这个和红妃相关的消息给她。   他倒是知道如今新的延庆公在京中做‘质子’时曾与红妃有过一段公案,当初红妃帮他掩人耳目逃离京师的事,还被当做传奇故事在京中流传一时呢!后来他也成为红妃的‘裙下之臣’,对于这些过往事自然少不得了解一番。   不过也正像秦娘姨一样,他没有亲历那件事,对此也只是知道,却没有将‘耶律阿齐’与红妃其他裙下之臣区分开。甚至于,在朱英这里,今后很难有机会履足京师的耶律阿齐,相比起其他追求红妃的人,还要‘温和无害’很多呢。 第158章 烛照(2)   初春过后,细雨绵绵的日子暂停了,难得连着几日好天气!一个冬天,连带着初春时被禁足在家中的人们,这个时候正是人心思动,纷纷有了外出踏青、四处访友探亲的计划——时人本就喜欢郊游,加上被憋得紧了,这一时间真可以说是满城都外城外走!   红妃也不例外,午前起床洗漱,又吃了早饭、做了早课,之后在柳湘兰身边跟着处理了一些今天的‘公务’,她就略微整妆、换衣,在秦娘姨、严月娇等人的跟随下,往城外去了。   她并没有坐轿子,而是骑了她那匹十分惹眼、毛色里没有一丝杂色的高大白马。   美人红妆、白马银鞍,踏飒而去,也可以说是这乍暖还寒的春日郊外,不可不看的风景了。一路上有人见到了,只纷纷议论是哪家的女乐、名妓——贵女们倒是也能有这样的排场,但贵女们往往养在深闺,反而不能有这样的肆无忌惮。   红妃这一路直往城外‘玉香园’去...汴京城外多的是园子,这些园子多是达官贵人的别墅,但也有一些是对公众开放,又或者营业赚钱的‘公园’。玉香园属于前者,是柴琥的私人别苑,占地面积颇广,营造的也很用心。   来到玉香园时,玉香园外已经很有人气了,来来往往的车马轿子很不少。就在这样的熙熙攘攘中,红妃一来,还是立刻被门外接客的管事看到了,立刻亲身下来给红妃牵马,等到秦娘姨扶红妃下马之后,便道:“师娘子可来了!大王只等着师娘子呢!”   这话半真半假,但双方谁也没有计较这个的意思。红妃‘嗯’了一声,整了整衣裙,便随着管事入园中去了。   管事交代了一个清俊机灵的小厮:“顺儿,你暂且在这儿主持,别忘了叫旺儿去叫孙管事替我...我这儿要领着师娘子进园,只能先紧着这边。”   红妃隐约听见了管事的吩咐,便道:“不必如此客气,玉香园我早先也来过,实在不放心,叫个小厮儿领着我们入内也就罢了。”   红妃这样说,管事却不能这样应下,连着笑言了几句,岔过了这话,到底亲自领着红妃入内了。管事如此殷勤,一方面是知道红妃是柴琥看重之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烧热灶还来不及。另一方面,就是管事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了。   他自己是从小人物慢慢做起来的,最知道身份卑贱之人的想法...在他想来,红妃如今再富贵荣耀,骨子里也是‘贱籍女子’来的。这样的女子,最重视的就是一个体面!给了她们体面,她们不见得记得你的好,可要是哪里的体面没给够,那就有可能被她们记恨了!   早年间,管事也见过柴琥身边一些漂亮的女乐娘子、雅妓娘子来来去去,自觉很了解这些人的心思。   管事领着红妃大半个玉香园去见柴琥,此时柴琥正在‘浅香池’旁看人放船——玉香园中引入了活水,不只是有河渠点缀园内景色,还挖掘了一个池子,名为‘浅香池’。水渠和‘浅香池’的规模都不算小,不是小人家园子的样子,是真能往其中放小画舫游览园子的。   ‘浅香池’的规模摆在那里,所以浅香池所在之处,也是整个玉香园造景最大的一块,放眼望去可以看到绿草如茵,铺陈开去...不像是富贵人家墙内之景,倒像是山水之间的自然景色,然而又多了自然之景不可能有的细节。   这样大的地方,平时无论是待客,还是别的什么,都显得绰绰有余、十分空旷,但今天却是显得有些‘拥挤’了。   红妃一路过来,觉得自己是到了最好踏青的‘公园’里——能不拘士庶,让普通人也入内游览踏青的‘公园’相对于游览人数来说,还是太少,时人也是太爱踏青郊游了,所以一到春秋爽朗节气,‘公园’里总是人太多。   一路行来,到处能听到莺声燕语,今天是柴琥特意办的‘春日宴’。   遍邀了城内许多娘子,红妃目之所及,光是女乐就有十来人了...女乐圈子狭小,红妃从小在这个圈子里长大,不说人人都认识,混个眼熟是没有问题的。而除了女乐之外,余下雅妓、一般妓.女总好有数十人。   而这还是不算正在表演的女性艺人的。   穿白衫子的两个女性艺人对踢一个大毽子,有种种花样,毽子就在两人之间飞来飞去,颇惹人喝彩。穿红衫子的两个女性艺人则是在踢一只红色皮球,两人对踢,多的是如今圆社时兴的招数,因为蹴鞠是最流行的游戏,看这个的人比看踢毽子的还要更多呢!   还有穿彩衣的女性艺人在一处亭子中演杂剧,且歌且舞,表演着爱恨嗔痴的故事,乐工们在旁边一些的位置奏乐。   说书的、耍行头的、趟拳的、打秋千的、拔河的、相扑的...女性艺人既像是在游戏,又像是在表演,成为了此时玉香园中的‘活摆设’,装点了这初春时节的园子,使得玉香园有了远远超出平日的魅力。   至于女性艺人之外,女乐等人,则是游散在园中,或加入游戏凑趣,或与今日来的客人们交际——来的客人实在多!就像后世的酒吧、派队一样,有了美女之后,就不愁没有男客来了。   柴琥办春日宴,按他的说法玉香园将有百美聚集,请众客来,一是为了赏春,二就是为了赏美!有这样的由头在,谁有不来的?这也是今次玉香园内客似云来的原因之一!   红妃来到柴琥近前,方才正看人放船的柴琥远远就看到她了,她一来他就转过了身看她:“难得呢,如今还能请到师娘子。”   “哪里,奴家到底只是在籍女乐,但有所请,无所不至,大王此言太刺人了...真要说起来,还是大王难得,瞧瞧,大王只说要做春日宴,便请来了这样多的姐妹。其中一些姐妹并非一般,惯常是不与人同列的。可大王一请,还不是联袂而至?”柴琥阴阳怪气,红妃才不会惯着他呢!   女乐、名妓都是有牌面的人,别看红妃这边常有这些人帮衬,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很多!更常见的,是场上有她们一个,其他的陪客女子就要更低一层...这是‘王不见王’的意思。   柴琥被红妃噎了一下,换做别人如此,他早就发作了,然而因为是红妃,柴琥只能将大部分的不爽按在心里,自己跟自己生气。   而另一边呢,红妃也不等柴琥表现外露的一点儿气闷,就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大王与奴好好说话罢...一次两次如此,还当是玩笑。每回都是如此,就有些伤人心了。大王伤了奴的心,奴又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必定是要伤大王一回的。”   “次数一多,便是渐行渐远了。”   红妃的语气里有难得的温柔,不是平常逢场作戏的那种,而是她本性里的柔软。听在柴琥耳中,这样‘服软’的话,一下就叫他心里一软,再也强硬不起来了,也只能看着红妃,目光移不开:“这话...你自己也该记得啊...”   看似依旧在强自说话,可语气比红妃还弱,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旁边的管事、柴琥的亲随,见得柴琥目不转睛地看着红妃,心里头啧啧称奇。他们伺候柴琥都有年头了,柴琥是什么性子焉能不知?正是因为知晓他的脾性,他如今这样才叫他们惊奇呢!柴琥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他早年间就是以任性妄为着称的宗室!   寻常官宦子弟若是他那个性子,早就破家败业了!只不过他身份尊贵,而且所谓的‘任性妄为’也向来有分寸,才一直安安生生的。别的二代们做败家子,常见欺行霸市、鱼肉百姓——柴琥不做那些,柴琥要做什么事都是砸钱来的,他从不为了省钱而绕过律法!   用钱财和宗室亲王的身份,堂堂正正做了很多任性妄为的事,嚣张归嚣张,却没有隐患。说不得官家和官员们还巴不得他这样的宗室如此,官家和官员都不喜欢总是太上进,但也不喜欢他们整天搞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像柴琥这样就蛮好的。   红妃轻轻‘嗯’了一声,与柴琥并肩走到了此时已经很热闹的草地中,看众人玩乐,站到了相扑圈子旁。   相扑是此时非常流行的角抵活动,京中多的是相扑力士讨生活!而街面上没有相扑,争先观看的百姓也极多。甚至发展出了专门的相扑馆,相扑馆内的相扑力士都是职业的,还有固定的比赛呢!   至于女性相扑,规模不能和男性相扑比,可要论‘存在感’却是超强的!   相扑手穿的都很少,男相扑手赤膊、穿一条犊鼻裈也就是了。虽然还是有些‘有伤风化’,但即使是最严格的卫道士,也不会真的在这个上较真!女相扑手就不同了,她们别说是裸.身了,就是少穿一些,露出臂膀、小腿来,也足够一些人跳脚,另一些人脸红了。   再加上女子之间比斗,争先角力,更有一种不同于男子的刺激,‘存在感’超强一点儿不奇怪。   别说是普通人了,就是官家、宰相这些人,也常有喜欢看女子相扑的。早年间,宫内还传召民间女相扑手进宫表演呢!还是因为有生性严肃的大臣觉得不妥,进言了一番,之后这样的事才绝迹了。   然而宫内能绝,民间却是无法绝的。   玉香园这处相扑场不大,就是草地上铺设了厚厚的蒲草垫子做场地,这垫子柔软,也能防脚滑。蒲草垫子呈方形,边长大约十尺,周围树立八小桩,小桩之间以白色粗草绳连注,划定相扑场,也隔离围观观众。   场内表演的女相扑手倒不至于裸.身,每人都穿了一件短抹胸,一件长度不到膝盖的合裆裤。这在后世,大约也就是夏天辣妹们的样子,美女自己若是不介意,就是穿上街去也无妨!但在此时却不是这样了,这已经相当于后世裸.身上街了!   场下有男客与旁边的同伴道:“这何四娘不同一般,在城中的相扑馆守擂台,月余不见别的女相扑手攻下,可见不是浪得虚名的!今日叫康王招来,必定能拔得头筹!”   旁边的同伴却不同意他的说法:“何四娘名气大我承认,可若是谁名气大谁就能相扑获胜,那还赛什么呢?能不能赢,终究要比过才知道!与何四娘相扑的赛黑蝉虽然名声不显,可我是见过她相扑的,灵敏非一般相扑手能比!”   “再者,她也是家传的本事!她父亲是二十年前京中数一数二的相扑好手‘九条龙’,虎父无犬女...她必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是一般女相扑手那样的样子货!”   很多女相扑手,表面上说‘相扑’,其实技艺非常粗疏,只不过是个噱头而已!有个女相扑手的身份,能在场上略微显露些功夫,脸又长得过得去,就能入某些人的眼——某些人就是喜爱女相扑手的矫健飒爽,征服她们就像征服一匹悍烈的野马,马场里驯养的宝马再宝贵,也有不及之处。   “嗐,老子英雄儿狗熊的事儿还少吗?再者...都是贱籍女子,谁知道赛黑蝉是不是‘九条龙’的女儿。”   “不能这样说,当初‘九条龙’也是风光过的,相扑手风光时不会少钱财,那时就包占了个贱籍女子,赛黑蝉便是那时生下的。而且有老人看过,这赛黑蝉确实与‘九条龙’眉目相似,说不是亲生的,那才是奇事!”   场上争得正热烈,下面叫好不停,一番角抵之后,竟是‘赛黑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起之秀取得了胜利!不管何四娘的脸色如何难看,场中的赛黑蝉却是满脸兴奋,朝周围看客拱手行礼。   她和何四娘相扑了这一场,下一场就是别人了,赛黑蝉至少得休息一两场再上场面对挑战者,如此才称得上公平。而就在这场次之间,很多看客都扔了银钱到相扑场上——这种请来表演的相扑,和真正做场的商业相扑不同,相扑手虽有基本的出场费,但真要挣钱,还是得看客人看爽了后的打赏!   这不是最后散场时由主家给出的打赏,按照惯例就是给胜者的‘奖金’,自然归赛黑蝉一个人。   柴琥的场子,男客们的身份再差也有个底,这些人每一个在相扑馆中都算是贵客了,此时一次打赏算起来也不少了!赛黑蝉看着满地的钱财,已经是满心欢喜——虽然女相扑手大多有个傍贵人的想法,但那种事到底可遇不可求,相扑手的收入才是她们的‘本’呢。赛黑蝉已经是沦落到要做女相扑手了,不在乎钱财是不可能的。   柴琥也做了表示,随手让旁边的管事看赏,然后又看向红妃:“师娘子觉得如何?要不要放赏?”   “我赏人家?凭什么呢?”别看红妃现在地位超然,但究其本里,她和‘赛黑蝉’、何四娘这些人一样,都是贱籍女子。红妃说这话,也是为了这个。   但红妃最终叹了口气,到底从手指头上拿下了一只指环子,上等好金子打的指环不说,到底分量有限,只是上头嵌的猫眼石不一般!虽然因为红妃喜好的原因,她自用的指环上头不会嵌大的宝石(以此时的标准来说),但品质都是极好的!   就这一枚指环上绿豆大小的‘猫眼儿’,没得几十贯是拿不下来的!   “送去给人家吧,就说是我见她相扑好,送她的...别说什么赏不赏的。”红妃将猫眼石指环子用一方手帕包了,递给身旁的秦娘姨,让她送去给赛黑蝉。   很多女乐看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定位,身处其间的时候被人吹捧来吹捧去的,时间长了就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贵人们追求的‘心肝’了...其实不是,本质上还是玩物而已。可笑的是,弄错了这个的女乐因此讲究起了身份,将自己当成了那些达官贵人一样的人。   这也不能怪女乐、雅妓这些人,毕竟她们身处的就是那样的环境!世上从来不少被环境宠坏的人。   而红妃,只是因为有上辈子的一切,很多认知都定型了。再加上她从来只有因为这个世界女子境遇痛苦的,没有因为这个而自得的——谁都有可能做到当红女乐后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不再受身份禁锢,只有红妃不可能。   柴琥知道红妃的性情,或者说,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贱籍女子,乃至于良籍、贵籍女子的苦。但他不在乎,世上人就是这样的,是无法完全感同身受的!特别是他还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的时候!   哪怕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出于自我保护的原因,他们内心也会引导自己相信——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那些女子也没有那么苦闷。再者,这种事也是没办法的,既不是自己导致了那些女子的悲惨境遇,到最后自己也没法改变什么...多想无益!   然后就心平气顺了,最多就是再想起来时,心里有些不自在。   柴琥并不算品德高尚那一类人,就更不会为此多想了。但这个时候见红妃如此,他却心里不好受。这不是因为他一下变得格外有同理心了,而是单纯地因为自怜自哀的人是红妃罢了。   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会因为他的喜悦而喜悦,痛苦而痛苦,而且这种喜悦与痛苦要远胜于自己的喜悦与痛苦。   柴琥忍不住伸手想要碰碰红妃,但手很快又收了回来,根本没碰到红妃。他低声与红妃道:“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戳我的心!你知道的,至少本王绝不会低看你一分...若有人低看你、为难你,你与本王来说,本王总不会叫你难过。”   红妃不爱柴琥,她只想拿这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王子当朋友...但这一刻,她一样很感动,她知道他的话并没有掺假,他也没有必要掺假——但她同样很清楚,她的痛苦并不是单纯地风尘女子自怜身世、受人欺辱。   事实上,做到了她这样,一个当红女乐,同时还是一家官伎馆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都知,她已经不用自叹身世了。哪怕她在现代社会做舞蹈演员,很有可能也是差不多的...现代社会人和人之间平等的多,但表现在实际相处中,也一样有不平等,有恶意的揣测......   她现在的痛苦,更多是她知道了太多...她知道自己得到的‘平等’不是真正的平等,只是主人赏赐给最可爱的宠物的特权,这就像是养猫的年轻人称呼自己的宠物为猫主子,自嘲做‘铲屎官’一样。   而且,这个世道还那样糟糕,和她一样身为女性的人在这个世界完全被物化,成为了珍贵的商品一类——她当然可以不去想别人如何,但那又怎么能够呢!人之所以为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同理心。   这就像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国家动荡,一些有良知的人即使可以安享富贵平安、独善其身,恐怕也很难心安理得。   这是清醒者的痛苦,想得明白,想不开,无解。   所以,柴琥的安慰,既有用,又没用...红妃知道这一点,柴琥也知道这一点。   柴琥与红妃相顾无言,他看着红妃低垂着的眼睫,感受到了‘无力’。这世上能让他觉得‘无力’的事不多了,和红妃相关则更触动他——他可以若无其事地略过此事的,但看着红妃他做不到。   打破这种难言气氛的是万占红,她也是今天柴琥‘春日宴’邀请的女乐之一。之前也围观了相扑,人就在红妃对面。这一场相扑结束之后她就过来了,只不过她可不知道红妃和柴琥说了什么话。   “红妃赏了那赛黑蝉一只猫眼儿指环?到底是红妃你呢,随意赏人都有这样的手笔。”万占红像是赞叹红妃大方一样说道。刚刚指环子送过去,赛黑蝉立刻就打开手帕了,她也没有遮掩自己收到的东西,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得到一份厚赏也是荣耀,方便扬名呢! 第159章 烛照(3)   万占红的话一开始就很寻常,类似的话最近红妃听到太多了。根据语气以及后续话语的不同,可以判断说话人要么是想奉承她,要么是微有酸意——她如今在女乐圈子里,人缘是真算不得好。   不过,若是让其他女乐选,大概也乐意像她这样人缘不好。正所谓‘不遭人妒是庸才’,正是因为她太风光了,这才有这些的。   她年少成名,如今又点为撷芳园下一任都知,以一个女乐来说,她也只剩下‘如夫人’一个追求了。而这个追求对她来说也是易如反掌,运气好,须臾可得,运气不好,也就是消磨两三年的时间,等着教坊司排到她罢了。   有这样的景况在身,谁还稀罕什么‘好人缘’?   “如今红妃你好大的派头,每日收下多少值钱珍宝之物啊,这些东西都不稀罕了罢...说起来,红妃前几日不是收到了北边送来的礼?”万占红忽然提到了前些日子红妃收到耶律阿齐送来礼物的事。   耶律阿齐让审密留哥王特末押送来的礼物又多又好,饶是红妃收惯了大笔贵重礼物的,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手笔。而这样的事在官伎馆中是最捂不住的,很快就有人知道那些礼物了,议论、羡慕的人可是很多。   万占红看向一边的柴琥,笑的颇有深意:“那份礼似乎是北边延庆公送的...听说延庆公在京中读书时就与红妃你相识了,这可真不容易啊,没想到人回了北边还念着你。要知道天下男子,哪怕没什么成就的,也常见喜新厌旧。也不知道是这延庆公与一般男子不同,还是红妃你的功劳了。”   “红妃你啊,到底不是一般女子,叫人念念不忘也寻常...”说到这里的时候,万占红捂嘴笑了笑:“瞧我这话说的,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你与那延庆公确实不同呢,是少年少女初识情,最是真挚不过,如何叫人不惦念。”   红妃没有应这个话,只是道:“当着大王的面,姐姐说什么‘喜新厌旧’?这样的话咱们私下说说也就是了,当面来说,哪怕是真话,也要惹人不高兴了。”   常在行院里走动的子弟,不管多体贴,绝大多数也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行院娘子们对他们多有刻骨的认知——无论当面是怎样的缱绻情深、海誓山盟,背过身去,行院娘子们都是要笑的。与姐妹们说起这样的事,大多只当是个笑话。   也不只是她们如此,行院子弟也一样没把行院里的事当真,按他们的说法,逢场作戏罢了。   这样的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场面上就越发虚情假意了,很多时候红妃都为这种男女双方心知肚明的‘情意绵绵’腻味...然而知道归知道,就好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很多事众所周知也不能说破!   说出来了并不能显得自己聪明,也不能让这些男女多洞见什么,只会让人心里觉得不舒服!   当然,一些熟门熟路的行院子弟与行院娘子交际也不讲究含羞带怯那一套,甚至拿逢场作戏的事当玩笑在席间调侃...只是这种事是要看人的,非得熟到一定程度,且行院女子对子弟的本质有相当的把握才能那样。   这样的‘玩笑’,红妃可以对柴琥说,万占红却是不能的。事实上,如今红妃也几乎不会对柴琥说类似的玩笑话,因为她知道柴琥是真心爱慕她的。她可以不爱柴琥,拒绝他的爱,却不能对一个爱自己的人说那样的话。   那未免太践踏一颗真心了。   万占红却不知道这一点,只以过去柴琥的作态来说话——若是过去的柴琥的话,是常在行院走动的浪荡王孙,他也不是故作清纯,还想在行院里找什么真爱的单纯人物。面对这样的贵人,这样的玩笑话不算什么。   事实上,真要是过去的柴琥,听到这话也确实不会生气。若是兴致好,和说这话的娘子调情斗嘴几句也不算什么。   但现在的柴琥不行,他爱红妃,所以这话只显得格外讽刺而已。   红妃讽刺他是常有的事,他不会真的对红妃发怒。但这不是他柴琥脾气好,换成是别人来,他天潢贵胄的坏脾气就不会有所收敛了!   “你也觉得本王‘喜新厌旧’?”柴琥看着红妃,他没有直接发怒,一方面是贵公子的气度,不好直接与一个女乐争口角胜负。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还有他更在意的点,他想知道红妃的想法。   “奴...不知...”红妃没法轻巧回答柴琥,只能如此说道。从过往柴琥的表现来看,他绝对属于喜新厌旧的人。但这里有个问题,过去那些他交往过的女子,他真的真心喜爱过吗?对于他来说,那些女子大抵和一个漂亮的器物差不多吧。   他或许有过喜欢,却不是对爱人的喜欢。这种情况下,连说‘喜新厌旧’的前提条件都没有。   红妃是认真看着柴琥说出这个答案的,柴琥平时不会表现地多体贴,但这种时候他却是因为对红妃的喜欢,单方面完全理解红妃了——红妃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直截了当认为他喜新厌旧、薄情寡义,是好事!可她能这样冷静地想这个问题,又让柴琥觉得有点儿不高兴。   喜欢一个人真的很难,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经常不高兴...爱恨嗔痴从来都是连起来说的,因为有了爱,暗恨、嗔怒、痴意种种就全都来了,人不能安生,只仿佛临于深渊之侧。   可这又是无法割舍的,因为‘爱’是不受本身控制的,不能想爱一个人就爱一个人,也不能想不爱就不爱...这样的事若真能顺从个人心意,世上也不会有耽于爱情的痴男怨女了。   “痴女子!”柴琥心里又是不高兴,又是一片酸软,他还不能和红妃生气,半晌也只能如此说道:“连句糊弄本王的话都不能说么?若你说了,本王也就信了。”   陷入爱情的人都被各种疯狂分泌的激素给烧坏脑子了,是真的会变蠢的,所谓‘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若是红妃和柴琥说个什么,哪怕再离谱,柴琥也会相信,并且会自动为其中离谱之处找到理由——很多人见过朋友谈恋爱的时候被骗,外人将不对劲的地方摆在他们面前也没用!不是当事人只会觉得猪油蒙了心了。   人就是这样奇妙、偏执的生灵,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旁边的万占红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她本来是为了挤兑红妃才来说话的!她本人和樊素贞是死对头,而樊素贞和师小怜是死党,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和红妃天然就不是一个阵营。更别说她之前还和杨菜儿眉来眼去——她之前笃定杨菜儿能做下一任都知,一段时间里是真的唯杨菜儿马首是瞻。   有樊素贞这个死对头横在前头,加上杨菜儿又不愿意干脆低头,万占红没有与红妃冰释前嫌的条件,索性也就这样了。直接摆明了态度,好歹能叫杨菜儿晓得她是她那边的死党,这好比是雪中送炭。   杨菜儿是如夫人,哪怕和都知做对,也该能保住与自己最紧密的几个人才是。   本来以为说起耶律阿齐的事,能让柴琥不快——她们这样的女子是很了解男人的,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独占欲,像柴琥这样的天潢贵胄更是如此!   红妃因为是女乐的关系,柴琥当然不能独占,事实上红妃现在还有铺房人李汨这个形同‘丈夫’的存在呢!但类似的心情是不可能消除的,红妃水都不偏爱也就罢了,若真的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初恋,那又不同了。   在万占红看来,这足够柴琥心里膈应了!而柴琥心里对红妃膈应,那就是一根刺,哪怕不能直接让他抛弃红妃,也能让红妃在他这里没那么舒服——万占红也就是这么点儿想法了,不然真的和马上上任的都知撕破脸,那她也是心有忌惮的。   红妃或许不是那种能干的都知,甚至可能不大会揽事儿。但从小看着她长大,万占红见她行事,并不觉得她是个好欺负的软弱人!   然而结果呢,柴琥却是这样的反应,万占红看在眼里只觉得肉麻。   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会做很多傻事,说很多痴话,本人不觉得有什么,旁人觉得肉麻却很常见...万占红是真没想到,一惯不见半点儿真心的浪荡王爷,人都在行院里出入这么些年了,忽然真相信起‘真爱’,并自己也陷入了其中。   “北边延庆公送来的礼物?本王隐约好像听人说过一嘴,那个耶律家的世子如今也出息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柴琥仿佛不经意一般道:“当初你还舍命助他离开京师过呢,如今他这是回报于你?”   这倒是万占红想听到的话了,然而有了之前那些话在先,这样的话也听着没意思了——这再不是王子皇孙心里膈应之下的质问,更像是单恋之人的试探!而且就连这试探也是小心翼翼的。   柴琥哪怕大胆、肆意一点儿,也该问出‘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他’,以及‘你现在还喜欢不喜欢他’类似的话了。   然而他没有问,不敢问,怕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没有戳破一些事的时候还能装聋作哑,耽于自己的单恋。很多人明明喜欢,却一辈子没有告白,大概也是类似的心态。   红妃看向柴琥,没有回答他的话,或者说这个问题没法回答——耶律阿齐送来那么多贵重的礼物,在旁人看来当然是一种回报。甚至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还会觉得红妃当初那笔‘投资’不算坏,眼下也算是一种收获。   但红妃自己很清楚,不是那么回事...耶律阿齐不是那样的人,真要是用财物做什么‘回报’,那就太不懂她了,也是看轻了当初少年少女间那份朦胧情愫——那是很常见的、很轻易的东西,同时也是非常宝贵、非常有分量的东西。   似乎每个人都能得到,但与此同时,那样真挚纯粹的年少爱恋是每个人绝对只有一次,错过了时机就再不会有的存在。   耶律阿齐绝不是在用钱财外物衡量当初,之所以让人送来东西,很大可能是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做什么了...能做什么呢?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就算今后有机会再会,也就是匆匆一面而已。   更进一步说,哪怕两人真有结缘的机会,事情也不会是故事里的圆满。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正确的时候遇到正确的人,才能有正确的结果。如果曾经红妃和耶律阿齐真能像普通少年少女一样在一起,而不是分离——不,就算那样,也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只要稍微想想,红妃就觉得自己没法和谁在一起。哪怕一时因为本能爱上了谁,也只可能去爱,而不可能长久。   热恋期过去之后,被爱情烧迷糊了的大脑稍微冷却了下来,现实就会重回大脑。   耶律阿齐不见得像红妃这样想的清明,甚至不见得完全知道红妃的顾虑,但他曾经看穿过红妃,对此不是一无所知...而且,曾经的少年,现在也是契丹的王了,考虑的东西也更多了,虚无缥缈的愿景不用别人说,自己也会掐灭。   当初他向红妃伸出手,想带她回契丹,那就是两人最后的机会了。   这些事,真要和别人解释就太复杂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但要和别人解释总是很难。而且,红妃也不想和他人解释这些,那会让她有一种剖开自己,让别人看的分明的感觉。   “大王何必如此说呢,不是那样的。”最终,红妃只是低声如此说道。   “如此...”而柴琥则是嘟哝了一声,站在近处的人也听不清楚他之后说了什么。或许他是无话可说,当年耶律阿齐和红妃的‘传奇’满城皆传的时候他尚且不在意,后来他越来越在意红妃,那些事自然也就上心起来了。   他知道红妃与耶律阿齐有‘真情’存在,那是他好像怎么够都够不到的东西。既让他绝望,又给与他希望——绝望的是,柴琥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打动这个只会为真情动容的女子,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红妃也是寻常女子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像打动其他女子一样打动她了,用权势,用金银,用爱怜的话语,用他爱她打动她。   而希望则是,原来红妃真的曾经被人打动过,她也是可以为人所打动的女子。耶律阿齐可以的话,他又凭什么不可以呢? 第160章 烛照(4)   “娘子,如此就好了么?”秦娘姨见红妃将一封信、两幅自己画的画、一件玉扳指、一件香囊装进盒子里封好,觉得有些太‘简陋’了,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声。   红妃客人多,平日多的是送礼物的时候。为了匹配她如今的地位,逢年过节的时候,礼单上的东西也很可观——当然,如果只是一般的节庆,这样一份礼物送出去也没有不妥的地方。   值钱不值钱的先不说,至少那画儿是她亲手画的,香囊也是她的活计,信件就更是她亲笔写的。至于玉扳指,那倒是外头买的,可那也是红妃精心挑选的...到了红妃这份上,与男子往来本就再难以钱财说话了。   能结交她们的男子又岂是缺钱的。   但这份礼是要拿去给审密留哥王特末,然后托他带去北边给耶律阿齐的。秦娘姨虽然没见过耶律阿齐,也是知道他的...她之所以提醒红妃一句,倒不是因为觉得红妃应该对初恋‘认真’一点儿,而是觉得往来不易,应该在礼物中好好表达一番‘心意’,别断了这根线。   好歹对那些送来的贵重礼物想啊!   饶是秦娘姨在红妃身边收过不少贵重的礼物,在整理耶律阿齐派人送来的礼物时也大吃一惊——草原上四公四伯把持了很多北方特产,又有边贸的特许经营,在让出一些权力给大周之后,获得的就是安定和富裕。   草原上的牧民相比起以前,生活变化其实不大,但各大部族的首领,更准确的说‘四公四伯’,却是吃饱喝足了,富得流油。   最好的毛纺料子,红妃偶尔也能收到,但都是十匹、十几匹,最多不过几十匹!而耶律阿齐送来的那些,也都是顶级的毛纺料子,每中却都是以‘百’计的!除了毛纺织品,送来的礼物中还有别的‘土特产’,像是玉石、珍珠什么的。   玉石是通过河西走廊与西北贸易得来,那里有华夏最好的玉石。珍珠则是从东北而来,东北有‘北珠’,向来是草原上贵族的一项大收入!四公四伯都有在其中分润。   另外还有与西域大商人交易来的各色宝石、特产珍贵药材,与北方罗刹国交易来的丰厚优质的皮毛,大量打造精美的金器,这些金器有的是西域风格,有的是契丹风格,充满了异域之美...好多的好东西,这些东西秦娘姨跟在红妃身边都有见过,但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   成箱装好堆着,仿佛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了一样!真正是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些礼物要是真的估量价格,往低了算也有二三十万贯!   京师之中,有钱人到处都是,所以有身家百万贯以上甚多,十万贯以上比比皆是的说法。但这中事也要相对来说,更多的人还是普通人、穷人,只不过京中多贵族,显得有钱人密度大了些。   以此时出名的汴京房价为例,那中雕梁画栋、栋宇宏丽、连亘数坊,拿来做王府、相府都很合宜的顶级豪宅,一般也就是五万贯左右。至于这之下的贵族好宅子,也就是万贯左右的市价——当然,价格归价格,市面上常常有价无市也是真的。这年头不是不肖子孙,哪有卖房子的呢?再者,京师的房子年年都在涨价,从经济利益的角度也会让房主惜售吧。   但这好歹是个例子,足够说明一份价值二三十万贯的礼物到底有多重!   哪怕是京师中会花钱的顶级女乐、名妓,也要数年才能开销出这么多钱...而她们将来退籍、洗手后,积攒下的身家更不见得能有这么多。她们那样的人挣的多,也花的多,真要是没有成算,到‘年老色衰’‘门前冷落’时,资产为负也不奇怪。   当然,这倒是符合现如今耶律阿齐的身份...身为契丹之主,他又不是穷奢极欲之人,只自己的‘私房钱’就不知道有多少了——虽然爵位止于‘郡公’,但谁都知道,北边的‘四公’不可小觑,本质上就是国主之流,还不是小国国主。而一国国主送礼,哪能以寻常的体量度量。   就说今年年初,宫中一位夫人怀孕,坐稳了胎之后就有宫中的惯例赐物:上千匹的绢,数百匹的纱,其他各中丝织物也都是大量地放。至于金银珠宝、玉器摆件,自然也是多多益善,好像光是黄金便有一千多两。   而这只是第一次赐物,等到肚子里的皇子皇女关键的几个月份,还有不同的赐物送来。而孩子生下来之后,三日、十日、满月、周岁,也各有丰厚赏赐。   从这可以看出,国君送礼物和平常人不是一个概念!耶律阿齐并非国君,更不能与大周官家相比,但意思是那么个意思。   秦娘姨原本觉得自己跟随在红妃身边,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不会单纯因为钱而动容。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钱不够多而已!至少现在她就被耶律阿齐的大手笔打动了,觉得红妃破例用些手段,维系住耶律阿齐也是很有必要的。   谁又能跟钱过不去呢?只是稍微用点儿心,就能期待日后再发几笔这样的横财,其他女乐、私妓知道了,能为这个疯狂——秦娘姨不知道那位契丹新主多久会忘记红妃,但在他恋恋不忘时,只要操作得当,总能再期待几次吧。   她对红妃还是挺有信心的。   红妃当然不是人人都爱那中名伶,实际上也没有名伶能做到人人都爱...只不过,一旦喜欢上红妃,就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这是秦娘姨跟随在红妃身边,总结出来的。   然而红妃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些了,你亲自送到王特末将军手上就是。”   信是问耶律阿齐近况的新,香囊是曾经答应耶律阿齐送他的东西,只是直到耶律阿齐离开汴京,红妃都没有做完这活计。后来她倒是做完了,可那时她又能送给谁呢?还有那件玉扳指,那并非纯粹的装饰物,而是有实用价值的,可以方便猎手拉弓。   实际上,这也是扳指最早的功用...红妃在耶律阿齐离开后的某一天,在相国寺看到了这件扳指,拿在手中就知道耶律阿齐用着合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牵了她的手,她当然知道合不合适。   东西是为耶律阿齐买的,此时托带王特末送去也合适。   还有那两幅画,那是红妃少见的风俗画,她平常人物、花鸟、山水都有画,唯独风俗画画的很少...这两幅画画的是汴京最近的样子,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车水马龙,正是岁月正好。   她现在很好,她希望他也很好,并无他意。   ——红妃是这样想的,但外界却不知怎的,忽然有了个古怪的传闻。   “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说是北边的‘延庆公’依旧对你念念不忘,如今契丹稍稳,便令心腹来寻你。前些日子那样丰厚的礼物可不一般,是拿来给你办嫁妆的。等到时机到了,你就要去给人做阏氏了!”樊素贞在师小怜这里碰倒了红妃,便拿了最近正热的新闻调侃她。   “外面的人不知道内里,素贞姐姐也不知道内里?”红妃有些无奈道:“别的不说,只说我们这贱籍,便是无解罢!大周立国以来,可有贱籍女子名堂正道嫁人的?”   哪怕是曾经迷住了王公贵族,甚至迷住了官家的‘前辈们’,也从没有打破过铁律呢!   “那有什么的?若是在大周,自然不能,可北边草原上和咱们不同啊!四公四伯是朝廷分封在草原上的没错,可各方面都是自行其是的。‘延庆公’作为契丹之主,阏氏还不像官家的夫人一样有所限制呢!至于寻常女子的户籍,也不是国中这样严密。真要讨得贵人喜欢,哪怕是奴隶卑贱的女儿,也能一朝青云直上。”   其实这不是什么好事,大周严格的律法束缚了女子,但也保护了女子。在别的地方,女子真是‘有德者居之’,围绕此产生的争斗会更加激烈、更加赤.裸.裸!女子会物化的更加彻底。   “那位延庆公心里喜爱你,到时只要朝贡觐见时殷勤一些,又走通京中一些门路帮衬着说话...官家那里将你赐给她,有什么不可能的?”红妃的贱籍在国中是个无解的问题,但如果将她赐给异族首领,那又不是问题了。   虽然有些破坏规矩,但这也不是惯例,只是涉及到对外事务之后的一次‘破例’,不大会触动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而对于樊素贞的说法,红妃只是一笑了之。樊素贞见红妃这样,连逗弄都逗弄不起来,只能偃旗息鼓道:“虽然知道红妃你不可能嫁那位延庆公,外头传说的也是无稽之谈...但说真的,红妃你难道就没有一刻有些许动心?”   说真的,远离风尘,去成为一个男人的女人,或许对很多贱籍女子都很有吸引力。但在樊素贞看来,对贱籍女子中的佼佼者就吸引力有限了,至于红妃这样名满天下、在京师数一数二的女乐,那就更不用说了。   将未来寄托在一个男人的爱情能不能长久上,是她这样见多识广的年长女乐下意识排斥的,主要是平常贵族男子见得多了,很难对此有信心。红妃虽然没有她这样的经验积累,却也是前辈们眼中的‘聪明人’,樊素贞不觉得红妃会在这中事上栽跟头。   是的,红妃很‘痴’,为此她经常做痴事...但樊素贞也不得不承认,红妃绝对聪明!正是因为她的聪明,她把一些事看的太清楚了,就很难享受简单的快乐了——要是别人她这么年轻就名满天下,还准备着接管一家官伎馆,怕是会前所未有地志得意满,拥有充实的幸福吧。   而红妃因为看得明白,更多的是无动于衷。   ——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性又是另一回事了。樊素贞设身处地地去想红妃,就觉得如果自己是她,是会有那么一回,或者是两回,心里动摇的。   年少相爱的人,愿意珍惜自己,与自己结下终身的约定。从此之后,远离纸醉金迷的生活,也远离那中生活带给自己的伤害...偶尔在梦里,她们这些女子还是会想一想这中可能的。而现在梦有机会变成真的,难免心笙摇曳罢。   到底有没有动摇,红妃没有说明,所以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甚至她自己都不见得知道...这也不新鲜了,世上多的是不了解自己心的人,不差她这一个。   红妃之后没有再管这道流言,毕竟这中事越是解释,越是解释不清。而如果不去管,却会不攻自破...当然,也是因为这不是什么恶毒流言,就算放任其传播一会儿,也不会对红妃真有什么伤害。   甚至于撷芳园还乐见其成,毕竟这样的沸沸扬扬也是名气呢!最近因为这个事,红妃可是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然后一次宴会中见到卢绍祯时,红妃就听他问道:“听闻你要去契丹给人做阏氏了,怎么如今还出来走动?”   放任流言红妃是知道,只不过流言猛烈到卢绍祯都觉得她有可能去契丹就有些夸张了。红妃忍不住道:“卢相公这话实在是...若是别人,奴只当是他们听信谣言,没甚可奇的。可卢相公不是那样轻浮之人,怎会信这个?”   卢绍祯往身后椅背靠了靠,摊手道:“实在是流言猛烈啊...我原是不信的,可身边的人都这样说,听得多了也难免动摇。”   卢绍祯一开始听说这则流言,真是一个字都不信!首先,他不觉得红妃会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一份年少爱恋上,那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其次,就算是红妃昏了头了,这件事的不确定处还是很多。   根本上来说,将一个贱籍女子赐给异族贵族,在律条上就站不住脚!就是赐个贵女给人家,都比赐个贱籍女子要靠谱...若是赐贵女,那就是赐婚,贵族之间结成姻亲,反倒没什么可说得了。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被耶律阿齐走通了门路,操作了下来。卢绍祯看来,事情也不会成的——红妃有好几个追求者,卢绍祯也有所耳闻,那可不是好惹的,可不会放人走!   但再坚定的人也顶不住身边一直有人洗脑啊,听得多了他也难免想:要说这事情是假的,有很多根据。可要说这事情是真的,不一样有很多根据吗?世上不可思议的事多了去了,似乎也不差这么一件。   “所以是假的?”红妃的反应说明了一切,卢绍祯便跟着确认了这么一句——其实也就这么一说,不需要红妃的回答。   他也没有等红妃的回答,而是很快就道:“说起来,为这个流言我还问过灵均呢。我问他,你要是真的给契丹人做阏氏去了,他要怎么办。”   红妃不说话,一时之间很安静。   卢绍祯回忆着那个午后,自己在李汨那里所言所听,慢慢道:“他说,若真是那样,倒是一件好事。”   红妃如果真能选择信任一个人的爱,就说明她还拥有爱人的能力,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逼到退无可退...李汨就纯然因为这个这样说了。   红妃不是小孩子,甚至因为从小喜欢她的人很多,她对这中事相对是敏锐些的。她当然不会觉得李汨对她那样好、那样宽容,是觉得养个女儿、妹妹的挺好玩——她知道,他是爱着她的,虽然她不明白李汨为什么爱她。   她绝不是一个沉迷皮相的男人,对于她擅长且热爱的舞蹈也没有特殊偏爱。事实上,在她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甚至没有世俗的欲.望。   “他是那样说的啊...”红妃怔怔回应,又很快低下了头。像是懂了什么,又像是依旧懵懂。 第161章 烛照(5)   四时四节,寒食节下,官伎馆里比平日更添几分热闹——本来官伎馆这种地方是不大讲究‘热闹’的,便是客似云来,也得有那一份清幽,这才能衬托出官伎娘子们的超凡脱俗呢!   但四时四节时是例外,这八个日子是官伎娘子们照例可以暗示客人们开酒席的日子。平素客人们当然也可以讨好官伎娘子而开酒席,可那到底不比四时四节八个日子...这八个日子里酒席流水地开,钱也就像淌水一样汇入!   没有别的时候比这个时候更能体现官伎馆与官伎娘子们的本质了!不论表面上做出了怎样的姿态,也改变不了金钱、交易、虚伪等等市侩的本质!所有的别的,都是为了更好的达成这一点而已。   不过这八个日子的热闹也不是平白得来的,需要事前就有充分的准备。   比如官伎娘子们得提前知会自己的客人们——当红的官伎娘子尚且有一部分客人不那么配合,这之下其他官伎娘子就更是如此了。虽然来官伎馆就做好准备要花钱了,但世上人绝大多数还是不能不在意钱财的。   白嫖是本能,无法白嫖的话,见天少花一点儿也是一种自觉呢。   这一点上连红妃也不能例外,在寒食节前她已经往有往来的客人那里送过书信和节礼了,虽然她没有直说寒食节开酒席的事...对于她这样地位的女乐来说,是不可能把话说透的,而外面高看她,到了这份上也会有所回应。   另外,官伎馆本身也要做准备。   “对,不用那宫灯,也不要扎绸缎花儿,库里的琉璃灯拿来...楼子里挂的画儿好换了,那两幅周世钊的《莲塘春晓图》和《金城公主游春图》呢?怎么拿了这两幅来,快换上!”柳湘兰在撷芳园前前后后走动,将下人们指挥的团团转,而红妃就跟在她身后学习。   红妃跟在柳湘兰身后学东西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再过几日柳湘兰真就要走了...事实上,现在撷芳园的运营已经是红妃在做了,像是安排馆中官伎的日程,一些账务的处置,下指令的都是红妃,柳湘兰只是从旁指导而已。   那些日常事,红妃都做的有模有样,再不济还有师小怜等人从旁辅助,总不会出什么问题——二十八家官伎馆,这么些年的历史,总会有一些不擅长庶务的都知,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这种时候,可以在馆中官伎中找亲信帮扶,也可以找一些不是官伎的人在旁辅佐。另外,若有把握不被人架空,提拔一个特别能干的总管也是可以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不过,组织一些活动,主持类似四时四节这样的重要日子,那就没办法借助其他人太多了,都知本人独当一面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在这最后的学习机会里,红妃很用心,柳湘兰则更加用心,她也担心红妃做不好这些呢!   事实上,若不是担心红妃,她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做事了...她和钱总管搭档多年了,很多事是很放心钱总管全权处理的!特别是她刚刚在撷芳园楼子里做的安排,那按照官伎馆的惯例,本来就是总管需要注意到的!   虽然官伎馆里都知天然比总管强势(表面上平级,但总管只不过是职业经理人,而都知是董事会派来的),都知侵蚀总管的职权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职权就是这样!柳湘兰过去可没有这样的做派!若不是为了再多教教红妃,根本犯不着临到要走时忽然关心起这些来。   指挥了一会儿,等到柳湘兰离开楼子,又回到后院,官伎馆后院已经有不少女乐在走动了。   官伎馆里的女乐们都是拿黑夜当白天过的,一般晚睡晚起,和现代人的作息很像。平常起床的时候都是中午,勤奋一些的,像红妃这样,会偷空给自己安排‘早课’的,一般会在午前起床。而如果是偷懒的,午后再起床也不是没有。   而在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却会打破这种规律,普遍会在午前就起床,开始准备当日诸多事宜——杂活儿当然不关她们的事,但今日多的是客来,需要安排好许多琐碎事不说,光是比平常更要精细些的妆容就够她们忙的了!   化妆费时这一点上,古代和现代没什么分别。   等柳湘兰觉得自己这个都知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后,上下打量了红妃一番:“到此也差不多了,你去梳洗吧...这会儿你也事多呢。”   红妃叉手行礼,就带着秦娘姨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刚随着柳湘兰做事,也是打理过自己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家常装扮...平常她以家常装扮应对熟客也是常有的,但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还是得郑重一些。   她只当这是一种礼仪,就像任何人去到相应的场合都得有相应的样子。   馆中手艺最好的梳头奴总是紧着红妃的时间,今天这种忙碌的日子就更是如此了!红妃换过一套新制衣裙,就有梳头奴来梳发——今天的发髻算是比较简单的,因为要用发冠。有了发冠的发髻,不说可以‘偷工减料’,至少主体部分想复杂都复杂不到哪里去。   唯一的难点在于‘云尖巧额’...此时女子发式很重视额发、鬓发对脸型的修饰,这和京剧、昆曲等戏曲中女性角色贴发片修饰脸型的出发点是一样的,云尖巧额也应运而生。   梳好了发髻,梳头奴在顶心发髻上加了个冠子,冠子周围簪着今春的新鲜花朵,看着花太多,但搭配的好,也不显得累赘。另外,两鬓加簪了一对扇形花钿,脑后两边则是插了一对博鬓。   博鬓本来是贵妇按品大妆时礼服的一部分,比如说‘六博鬓’,就是用了三对博鬓,这是皇后等人才能使用的...然而随着开国日久,国家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划定的阶级早就不那么严格了。   真要一板一眼,全按照规矩来,商人到如今还不能穿丝绸呢!   用在女子身上,做装饰之用的物品算是最早由贵族普及到平民的...这既是因为女子爱美之心更加炽烈,也是因为和女子有关的‘礼仪’,总是不像针对男子的,那么敏感。   这也不是对女人的有待,只能说封建社会,世界是男人的,女人在其中是被忽视了。   所以像红妃这样的贱籍女子,如今也能用博鬓簪。   梳头奴梳头的同时,红妃则是在给自己化妆,做了基础的保湿之后,她就开始上底妆,她皮肤好,底妆只用此时堪称简陋的化妆品也可以比较顺利地上好...此时的化妆品,加上此时的‘化妆认知’,上完底妆之后在红妃看来是不能细看的!   底妆根本不服帖,反而泄露了皮肤的瑕疵!诸如毛孔粗大、皮肤干燥、不够光滑等问题在一片白之后更加避无可避了——于是,很多时候只能像刷墙一样将妆粉刷的厚厚的,足够厚的底妆的话,那些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了。   只不过这样很容易掉粉,时间长了脸上的细纹也会尤为明显。   此时的人觉得女子妆容就是这样的,而且女乐们常常是晚上赴宴,这些细节根本看不到,就更不在乎了...但红妃不是这样,她可看不过眼,索性她用甘露水养出来的好皮肤,再加上专用粉底够给力,让她不必面对那样的面妆。   红妃上过底妆之后,就开始更细心地画眉、画眼。如果说之前上底妆的动作是大开大合,那么这部分就是精心修饰了。   等到妆化好了,梳头奴在旁奉承:“娘子巧手!这浅文殊眉也就罢了,如今这样的眉妆正风行于行院间,想要画的好不难。只是这眼睫、眼皮上用妆,别处再不见娘子这样巧的!”   古人当然也懂得修饰眼睛,用类似眼影的东西显得眼睛更大、更好看...但这和后世将眼妆当成妆面中最费时费力的一部分还是不同。对于古代的人来说,化妆最重要的只有眉妆和唇妆,就连脸颊上用来增色的胭脂,以及匀净肤色、使其白净的底妆都要在这之后!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条件敷粉施朱,很多平民女子的化妆品只有一根烧黑了的柳枝,几张抿嘴唇的红纸而已。   红妃就不同了,她如今画眼妆都出名了!行院里也晓得她善于修饰眼睛,不少人还明里暗里向她打听这其中的诀窍呢。   红妃对于梳头奴这样的奉承已经免疫了,只是弯了弯嘴唇,就从一个小瓷盒里取了几颗切半的珍珠来。这是专门用来做面靥的珍珠——宫廷里用珍珠取代一般的面靥,这既显得素雅,也是一种低调的奢华。而这股流行也老早流入了民间,行院里用珍珠面靥也很常见。   眉间贴了两颗珍珠,眼旁也是各一弯珍珠,仿佛是唐时仕女常画的飞红,嘴角两边也是各一粒小珍珠,像酒窝一样。   这些都做完了,红妃才站起身来,由秦娘姨帮着整理衣衫。   正是整理衣衫的时候,外头有人撂开纱帷走了进来,是李汨...在红妃这里,能不经通报直入内室的客人不多,李汨作为替红妃铺房的人,自然是其中之一。   李汨今日依旧是道士打扮,子午簪、莲花冠,束发一丝不苟,青莲色道袍、玄色绦带,镇定冷静——手上倒是没拿拂尘了,只是在袖中拢了一串念珠,也不知是在用这串念珠提醒自己什么。   红妃有些意外李汨的来到...虽然李汨是最有资格不经通报,直入她闺房的人,但他又是最少这样做的人,他的礼仪教养在那里,那样做不是他的为人。   好在李汨也只是撩开了纱帷,与正在梳妆的红妃还隔着一扇大屏风呢——因为光线的问题,红妃还能看见屏风后李汨的身影,李汨就连她的身影都看不大清楚。   “相公恁早来啊...”红妃挥了挥手,示意梳头奴和秦娘姨离开。梳头奴与秦娘姨也很知趣,以最小的动静飞快离开了房间。   李汨站在屏风后,‘嗯’了一声,良久才道:“娘子不必在意,我今日在书房...”   说到一半,李汨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下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房间里寂静无声——这本该是让人尴尬的场面,但红妃没有这样的感觉,李汨也没有。两人甚至没有越过屏风,只这样相近不想见。   良久,才有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是红妃,她像一只带来香气的蝴蝶一样经过李汨身边。今天可是大日子,她还有的忙呢,始终不能耽误太久——她没有在经过李汨的时候停留,甚至没有应有的客套。   她闻到了好闻的檀香味,但又不纯粹是檀香,其中另有一种清灵之味,这是李汨常用的供香味道。红妃还曾经仿照这种供香的味道,另制了一种香,然后自己常用呢。   这股香味其实很淡,但存在感很强很强,红妃身上环佩叮当声忽然停了一下——在跨过房间门槛时,她回了一下头。   李汨在红妃人离开之后很久很久,才恍然回过身,重新在宽大的袍袖中一颗一颗捻着玉石打磨成的念珠。   红妃今天装扮不算素净,但就是容易让人联想到菩萨——她什么都知道,且无悲无喜。   到了晚间,朱英来的时候,看到灯下的红妃就忍不住怔了怔。好久才笑道:“这也是奇了,今日可算是见着真菩萨了!那寺庙里的菩萨依我来说,该照着你如今的样子刻才是!”   朱英从小饱读诗书,又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他不可能在‘正道’上有太多心思,所以很多精力都放在写诗作画这些游戏上。他本人的水平不见得能比专门以此为生的人相比,但欣赏的水平绝对不低。   从这个角度来说,朱英其实是在‘美感’上很敏锐的一个人,这也是他能一眼看出红妃像菩萨的原因。之前的客人都觉得红妃今天很美,和平常的美还不太一样,但根本无法像他这样一针见血地说准!   红妃今天穿了一件浅菡萏色抹胸,一条松花色细褶裙,一件月白色窄袖褙子,外罩一件揉蓝色织花半臂衫,一条天水蓝色披帛。相比起花团锦簇的发式,这和她的面妆一样是比较清雅的,这其实也很像如今寺庙里的菩萨像。   寺庙里的菩萨男生女相,甚至到如今基本被默认为女子,呼之以‘娘娘’...菩萨像的样子也是这样的,衣服大都是清浅颜色、简单样式,但头上会戴冠,还会装饰以鲜花。   “像菩萨有什么好奇的?”红妃像像是没听懂朱英的话一样,故意道:“如今行院里的风气变动频繁,有时上半年流行像唐时仕女一样明丽丰腴,有时又流行像魏晋时那般大袖飘飘...也就是秦汉时的曲裾长袍,实在和如今的衣裙差的太远,不然也是要被我等行院女子穿上身的。”   “大王看看我这浅文殊眉罢,这是扶玉轩的白梅仿照寺庙里文殊菩萨的眉毛画的,经她之手后,行院里无人不学...奴这也算是追赶了一回风尚。大约是因为这‘浅文殊眉’自有一股佛家恬淡之气,敷粉施朱时便也往那一路去了。如此,大王看来就觉得像庙里的菩萨像了。”   朱英摇摇头,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这一会儿他开的酒席早就准备好了。他以及跟着他的一班朋友、帮闲依次落座,红妃这边,自有她请来帮衬的严月娇等人侑酒并表演——红妃这样的女乐,四时四节时客人太多了,而且大多是贵客,一个人是不可能支应的开的!那些打杂的娘姨下人不算,光是私妓就要另请好几人呢!而且这些私妓还得都是比较拿得出手的。   这就是此时很有档次的宴席的水平了。   觥筹交错、美色娱人,灯火点的亮亮的,席间有美人、美音,众人在陶陶然里便不思归路了。   这个时候,‘开酒席’中仿佛很重要的‘酒席’完全不是重点。红妃不重视,事实上她天黑之后就不吃东西的,朱英也不重视,他甚至连酒都很少喝——除非是红妃倒给他的。朱英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红妃,也不说话,期间席前有严月娇等人表演,他也没有分去一点儿注意力。   直到最后红妃放下了半天也没有喝完的一杯酒,上前要表演节目。   红妃跳了一支舞,舞蹈很美,搏得满堂彩自不必说...直到这个时候,朱英都觉得一切很完美,今天是很完美的一天。他当然知道,在他之前,在他之后,红妃都还有开酒席的客人,但是只要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就可以假装那不存在了。   这是真实的快乐。   然后在下人收拾杯盘狼藉时,红妃送他离开,他才在院子中瞥见了书房中仿佛有人。   本能快过了头脑,他没头没尾道:“那是谁,怎么在那儿?”   这种时候,顾忌到客人的情绪,红妃本该‘糊弄’一下的——若朱英并无他想,对她就是行院子弟对女乐娘子的逢场作戏,红妃倒是会那样糊弄,让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让自己少点儿麻烦。偏偏不是这样,偏偏朱英对她有一分真心在,她反而不能毫无负担地顾虑面子情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那是襄平公,襄平公今日来的早呢,所有人之前就到了。因我忙于待客的关系,他自在书房读书去了...大约今朝是要留宿的罢。”   真实的快乐一瞬间变得虚假,就像镜子里的人和物,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虚假,但一旦打碎镜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朱英以为自己会被那一瞬间的愤怒冲昏头脑——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虽然他在最重要的事上没有如意,但他本质上还是从小被宠溺到大的王孙公子!真要说从小顺心如意的程度,可能真正的皇室子弟,乃至于如今高坐庙堂的官家,都是不如他的!   他这样的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在贵族子弟中也算是脾气好的。但那是因为身边的人都顺着他的缘故,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不动声色卖他的好还来不及,哪有人会故意逆着他,叫他生气呢!   一路顺遂惯了的人,会天然地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以至于有人违逆,让他不顺心时,会本能反应‘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敢这样’...普通人难以理解这种心态,但这种心态又确实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现代都少不了一些公子哥儿的‘丑闻’...普通人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是缺乏常识吗?是三观和大众不同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说也没有问题。   但朱英最终没有生气,至少表现在外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只是伸手碰了碰红妃的手背,低声道:“快些回去罢,虽说清明时节了,可夜间是一样寒凉...你穿的也不多,夜风中站久了别着凉了。”   红妃回去了,跟在朱英身边的一个朋友,再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此时难免替他鸣不平:“师娘子也太不讲究了...即便那真是襄平公,也不必说出来啊!这样的事不点明,也不至于太伤人心!”   “我看师娘子这就是恃宠而骄,自觉嘉鱼你是真心喜爱她,于是这些细处就粗糙起来了...换别的人,别说是最讲究进退得体的女乐了,就是外面私妓人家,也少有师娘子这样的!都似师娘子这样不会处事,谁还来?”   朱英转身离开,一开始只当没听到朋友的‘鸣不平’。只是在离开撷芳园的时候才道:“你错了,你这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红妃...若她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我怎么会如此?红妃她正是因为知道我的心,才故意如此的。”   太笨了,也太容易心软了...她明明不愿意相信任何一个男子可以长久、真挚地爱她,明明因此不能去爱人了。但一旦察觉到一点儿真心,首先也是替人着想——她想推开每一个爱她的人,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爱任何一个人,所以爱她只能是伤害。   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冷漠,但其实只是她觉得。   就像一朵艳丽的花,她以为自己的颜色会让人想到剧.毒,便以此为保护色,却不知道事实会完全相反。 第162章 烛照(6)   红妃来到书房,手脚利索的下人们已经收拾完了杯盘狼藉,换上了新送来的的一桌酒菜。但这些纯粹就是摆设,红妃让陪着她忙了一天的女孩子们自己吃喝玩乐,就当是姐妹们夜间一起吃宵夜了。   最后的客人当然是李汨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一样的人。   每次有四时四节这样的日子,就算李汨人不来,该订的酒席也不会少,给足了红妃体面。   这次李汨人倒是亲自来了,但红妃知道,李汨不是爱热闹的人,更没有饮酒作乐的爱好,所以酒楼送来的美酒佳肴也就是摆设!与其最后原样送还,还不如用来招待这些来帮衬她的女孩子。   之前桌桌酒宴,她们也有机会吃点儿什么。但到底要待客,别说规矩不许她们吃东西,就是能偷偷吃点儿,也没法享用尽兴罢。这会儿都忙碌了一天了,从下午到如今深夜,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了!所以红妃让她们自己吃喝,是正合她们的意!   等到红妃一走,秦三姐就低声与严月娇道:“难道不用先捡些点心与襄平公、师娘子?”   秦三姐也是常来帮衬红妃的,所以知道以李汨的性情,这个时候不出来才是正常。但她到底不如严月娇那样亲近红妃,对此没有那么准的把握。   严月娇朝着红妃离开的方向看了看,笑道:“别管姐姐与襄平公了,他们两人都是要‘成仙’的!平日里吃的又素又淡,晚间进食更是讲究——口味其实不算高贵,也不见得是只吃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但那些清粥小菜在行院里怕是更少见些!”   “总之,就是要吃,这些酒楼里送来的肥鹅大鸭子他们也是决计不会用的。”   另一边也差不多是如此,李汨人在书房,中间是有人送东西给他吃的。都是红妃在待客的间隙,亲口吩咐了秦娘姨送去的...清淡干净的菜色,极其精洁,量少样式少,但李汨用完晚餐又是恰恰好的分量,没有浪费多余的。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子末丑初了,相当于后世凌晨一点的样子。平常这个时间,李汨已经休息了。今天没有休息,到了这个时候,倒还真有些饿——不过饿归饿,却不至于一定要吃东西。   对于惜福养身的人,本来就习惯吃饭只吃七八分饱。微微的饿意对于李汨来说,更像是一种正常情况下就该有的感觉。   所以他也没有再要人送吃的,又或者吃书房里常备的一些茶点。   红妃进来时,李汨正在灯下看书,世家公子、如切如磋,本身就是一块美玉。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美人当然不只是指女子,男子也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李汨才抬起头来,书册合上放到一边,与站在门前的红妃视线交汇:“外间事毕了?”   “是啊,就连郑王都送走了。”红妃小步走进来,不自觉就有了一些轻松与雀跃:“相公夕食之后就没再用食了吗?要不要吃些宵夜?”   明明‘相公’是此时对身居高位的男子的一种称呼,来源于此时对宰相的称谓,但每次听红妃这样称呼,李汨还是会下意识心中一紧——‘相公’这种称谓已经传出去了,妻子称丈夫为‘相公’也越来越常见。   “夜这样深了,还用什么餐食?”李汨伸手倒了一盏热茶给红妃,眼睛没有看红妃。   红妃也没有看李汨,只是自顾自道:“相公这话可不通!在行院里,就是这样夜深了,才越是要吃许多食物呢...且不说像今日这样开酒席的日子里,酒楼为了行院都厨房点灯做事。就是平日里,馆中茶房的炉灶也是都燃着的,上面还要热着一些吃的。”   这一点儿不夸张,不只是一些院子里有客人总会要酒要菜来搞热场面,还有些院子里深夜了也会要酒菜——娘子们和客人们云雨之后,两边都是累的,很需要一些食物。娘子的房间里自然有些茶果零食,但那和正经的餐食还是不太一样。不少钱的客人这个时候除非是真动也不想动了,不然都会找茶房要一些吃的。   茶房有就立刻送来,没有就在跟前的小吃摊上买。   汴京城中没有宵禁,酒楼茶坊或许不能彻夜营业,但小吃摊彻夜营业的就太多了!很多人干脆是一整晚做完之后又做了个早市,然后才回家休息——在官伎馆、私妓人家集中的桃花洞,这种彻夜营业的小吃摊往往是守在跟前的,就预备着做生意呢!   红妃一边说着,一边拿开坐在小泥炉上的茶壶,拨了拨里头的炭火。然后从一旁的竹编炭盒里用竹夹夹了几块新炭进去,然后又重新拨了拨火,转身拿了一只铫子。这是她偶尔用来煮粥的器具,一次能煮一两小碗的分量,她一个人用是刚好的。   淘洗干净的一把米,几颗红枣、一撮葡萄干、几粒杏仁、剥壳去核的龙眼干、一点点红豆、一点点薏仁、一点点黄糖,最后添上平常用来泡茶的清泉水——只等着炉子里的火慢慢将这一点儿粥熬熟。   这些做完了,红妃擦了擦手,抚平刚刚挽起的袖子。侧过头去看李汨刚刚看过的书籍,一下笑了:“相公怎么找出这部书了?”   那是一部有关佛家的书,但不是经书,而更接近于笔记故事。大都讲的是因果报应、佛家慈悲,但都是以故事形式来说的。虽然故事有的时候有些强行说教了,红妃还是看得挺有趣味的,让她想起了《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子不语》那类故事集。   李汨看这个书,有两个‘不像’,一个他就不像是看这种杂书的人!另一个,他是修道之人,这佛家故事拿在他手里,总觉得哪里有怪怪的。   铫子里的水米还远未到熬煮好的时候,但已经开了,不断发出咕嘟嘟的声音。李汨看着铫子上方不断冒出的白色雾气,再看红妃,与她争隔着雾气相看,本应是看不清的,但李汨却觉得很清楚。   红妃的眉目,一切都历历如绘。   “并无什么缘故,这部书存放在显眼处,一眼就看到...你如今信佛?”李汨想到了那位视红妃为‘伎乐天女’的佛门高徒,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倒也不是信奉,只是如今想多读读佛家故事,也好养出一点儿佛家气...相公大约还不知,前些日子,就是二月十九观音诞时,宫里有旨意,令官伎馆排演几出佛家舞乐。六月十九时官家、太后、皇后等贵人都要去大相国寺施舍、主持佛会,到时女乐们还得在佛会上出演。”   红妃说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李汨一惯不关心这个,如果不是恰好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这些,他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   二月十九是观音诞,太后、皇后在宫内举行了相应活动,因被一些人说动了,便动了六月十九大办一次佛家活动的想法——宫内生活富贵,但日子也很无聊,甚至苦闷,所以很多宫廷女子都是信佛的。   六月十九其实也是观音诞...应该说观音诞有三个,二月十九是观音出生的日子,六月十九是观音出家的日子,九月十九是观音成佛的日子。而且真要说的话,民间其实更重视后面两个观音诞,特别是六月十九这个观音诞,观音庙里常有隆重的活动做庆祝。   有旨意让女乐准备观音诞佛会上的节目,这本身不算什么。虽然佛家讲究清净,而女乐们本质上就是高级妓.女,实在难说清净二字,但这年头这样的事实在不少这一件!名妓礼佛是雅事,大相国寺里烧猪头,佛门最擅长做生意...凡此种种都司空见惯了。   不过这份旨意里有特意点了一下撷芳园和红妃...之前点红妃做撷芳园都知,起因就是宫内想看红妃的《伎乐天》,但《伎乐天》不那么合适在宫内演出。点她做这个都知,有要她做都知之后,排演一些类似,但可以在宫内演出的舞蹈节目的意思。   红妃现在还不算正式接手撷芳园,同时也很难说当初宫中那随意一说会不会有后文,所以红妃一开始是没有把这件事真正压在心上的...再怎么说,那也是她成为撷芳园都知以后的事了。   没有想到,事情赶着了人...这份旨意里,另外二十七家官伎馆一个也没点,特意说了撷芳园和红妃,那就是让红妃在撷芳园在官伎馆排练出一个佛教题材的好节目的意思——一般节目还不行,非得出类拔萃才行!   毕竟红妃能成为都知,原因就是皇家欣赏,皇家要用她排演节目!而现在,成为都知之后就要做这件事了,如果这不能做好,那就是在破坏红妃成为都知的根子!这又和一般的都知有些不同。   红妃也知道自己不是管理型领导,今后固然可以依靠姐姐师小怜等人管理撷芳园。但想要尽可能地省心省力,她就得树立起专业上的权威——她只能走技术型路线,所以在这类事上别人尚可以‘和光同尘’,她却不能有那种侥幸。   特别是在她立足未稳的时候,更是如此。   因为这个原因,她稳妥起见,这次并没有排演‘新舞’,而是打算用上辈子的舞蹈...她之前也跳过一些自己排的舞蹈,那些舞说起来在她上辈子都有类似的,但也就是类似而已。真要说的话,敦煌舞跳‘伎乐天’太常见了,孔雀舞也不是一个舞团两个舞团有,甚至本身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传统舞蹈,只不过后来舞蹈家各有改编,有的一般般成功,有的特别成功,特别成功的就成为一代经典,甚至于‘正统’!   红妃的类似就是这种程度的类似。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时间紧,而压力重,她第一次打算照抄上辈子的经典舞蹈。   《千手观音》...她那一代人,别说是学舞蹈的了,就是普通人,也极少又不知道这个舞的,这可以说是春晚最后一个有大众记忆点的节目了。再之后,很难再说一个提出来大家都能想起来,并且好评度高的节目。   真正的破圈作品。   舞蹈在小众圈子里算大众的,但在大众之中,对比起唱歌这类,又算是小众的,想要有个作品破圈,特别是国民级的破圈,可不容易!这只能说明这个节目优秀到了极点,无差别能感染任何一种人。   其实真要说的话,《千手观音》并不是难度很高的作品,别说是那些顶级舞团了,就是稍弱一些的舞蹈演员,只要是真有功底在,学起来也很简单,并很快就能有模有样——事实上,没有舞蹈功底,培训一段时间,呈现的效果也不会太差。   《千手观音》真正的难得之处有两个,一个是舞蹈演员全是聋哑人,这就让原本不是那么难的舞蹈一瞬间难度拔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聋哑人是听不到乐音的,想要互相配合,最终呈现出那样的舞台效果,可想而知是什么难度。   二是节目呈现出的气质...舞蹈节目里舞蹈演员展现出来的技术当然很重要,一切的表达都是基于技术,如果没有技术而空谈表达,这个舞蹈演员可以拿舞蹈当爱好,并且生活中愉悦自身、各种场合活跃气氛都足够了!而一旦上升到专业层次,技术就是不得不谈的了。   然而,这不是说那种经由演员体现在节目里的气质,或者说精气神就不重要了!那就像是天才那百分之一的灵感,一旦拥有了,那就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千手观音》的演员们因为是聋哑人,所以在表演上天然加了难度。但也说不定,这样增加的难度反而帮了他们——红妃第一次看《千手观音》是春晚当天,那时她其实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电视屏幕,并没有意识到表演的舞蹈演员是聋哑人,但她还是立刻被吸引住了。   当《千手观音》传播开之后,也有人说,节目是沾了演员是聋哑人的光,所以被无限拔高了,以至于称赞这个节目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事实上,如果不去看演员是聋哑人这一点,然后将《千手观音》与其他专业的舞蹈表演对比,《千手观音》也就是‘普普通通’。   如果因为演员是聋哑人就可以有这种优待,那未免太不公平了——聋哑当然是一种很不利的条件,舞蹈演员有这种不利条件是很少的。但舞蹈演员的世界,相对而言没那么不利的条件却是处处可见的!比如身高没那么高,腿不够长,乐感没那么好的人...这些就很常见了。   这些舞蹈演员并没有因为这些不利条件就得到外界宽容,放低技术上的标准,那《千手观音》凭什么可以?   但红妃作为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却可以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真的只是沾了聋哑演员的光,《千手观音》可以一时激起一些讨论,却不可能破圈,并且在多年以后依旧在网络上保持影响力。   对于《千手观音》的舞蹈演员来说,他们是经过了极大的努力,怀着极大的虔诚才完成这个节目的!努力的过程、对舞蹈虔诚的心,不会直接在最后几分钟的舞台上表现出来,但‘凡是走过,必留下痕迹’,何况是这样的努力与虔诚。   那些不能直接展现出来的东西,并没有真的离开,只是不动声色地融合在了表演中。看不到,但能感受的到。   舞蹈演员打磨一支舞,其实不是演员在磨那支舞,而是在打磨自身...所以那些舞蹈演员呈现出了《千手观音》,成就了一代经典。   红妃组织撷芳园的人排练《千手观音》,大家倒不是聋哑人...也因为不是聋哑人,才能在四个月的时间里熟悉这支舞——说是有四个月,排练一支不算复杂的新舞足够了,但女乐们日常多忙啊!实际能一起训练这支舞的时间也不会很多。   红妃并不知道撷芳园的众人能不能做到原版那样真诚,但她身为领舞,身为众人之中知道这支舞该是什么样的人,她只能尽可能努力,让自己向那种状态靠近。所谓的养出一些‘佛家气’,是玩笑话,也是真心话。 第163章 观音(1)   寒食之后,官伎馆里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平日里还是迎来送往,最多就是因为六月十九日观音诞要在大相国寺佛会上演出,各家官伎馆都排演起了节目——并不是每家官伎馆都有一个节目,大多是联合有实力,又意愿的女乐,两三个官伎馆合在一起出一个节目。   这一点上柳湘兰帮了红妃很大的忙,用自己的人情找了积香馆和拂云楼,联合了他们一起排演《千手观音》...真要说的话,撷芳园的人是够的,但一来《千手观音》这个舞蹈,需要尽可能选身量合适的,此时的舞者其实不那么重视身高体长,大家的身高体长也就不太统一,如此就要筛掉一些人了。   再者,总有一些人无心参与...虽然大场合上表演节目是女乐出头的机会,但一场群舞,对于露脸不多的人帮助有限也是真的。既然参加了也就是那么回事,那一些不上不下,资历又挺深的女乐不愿意花时间精力在这上面,宁愿更多时间去捞点儿实在的,也就不奇怪了。   强扭的瓜不甜,红妃也无意借着宫中旨意强迫无心于此的人做这些,所以才要联合另外两家官伎馆才能凑齐节目人手。   虽说,为了排练一个节目与其他官伎馆联合是很常见的,这种事红妃也能做——撷芳园总有一些历来关系比较好的官伎馆,这类事上都是有默契的。但这次有些不一样,这次是要让红妃主导,其他人都要听她指挥,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了成就她才有的排练。   红妃资历还是太浅,很多时候并不能服众,若说撷芳园里的女乐还要顾忌也就是下任女乐,她们的顶头上司,那其他官伎馆的女乐就完全不用在意这些了——其他官伎馆的都知或许会帮忙,但尽心到什么程度,完全是未知数。   还是柳湘兰出马,动用了这些年与人为善舍出去的人情,得了积香馆和拂云楼都知的保证!这才让《千手观音》的排练工作能有条不紊的开展起来。   当然,舞蹈排练重要归重要,对于红妃这样的女乐来说,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接待客人上...如果是红妃独舞,她还可能为了舞蹈推掉许多宴饮邀约,挤出更多时间排练准备。但现在是群舞,她就算是挤出更多时间也意义不大了。   所以她的日常也没有因为排练舞蹈起太大变化,寒食之后她就不停出外差,在自己的小院待熟客也不必说。就这样,捻指过了十来日,按照她的日程安排,她这一日只有两个行程。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一天的两个行程都是不能推辞,而又耗时很多的。   下午有柴琥给她下的请帖,邀她一起城外打马去。而晚上有鲁王的宴会...鲁王其实并非宗室,本朝的王爷其实挺多的,只不过宗室之外几乎不见世袭,甚至爵位代代递减传承的都少,大都只是当一代王爷,或者死后追封王爵。   基本上,文臣做过相公的,到死就能有王位到手。其中政绩格外出色的,活着的时候就能封王。真要说起来,李汨本来也符合封王的条件,只是一来他自己不希望皇家有太多封赏到李家,这对连续出了太后和大相公的襄平李氏不见得是好事。   二来,李家也确实是‘外戚’...这可不是秦汉时候了,那时候外戚是皇家的人才库、自己人,皇家用外戚理直气壮!如今年月,外戚的名声不大好,哪怕人家表现不错,立了很多功劳,在一些人眼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汨有外戚身份,给他封王,群臣因为他的功绩足够是很难反对的,但那样的话反而不利于对他的评价——这其实就是面子和里子的选择了,选封王是面子光鲜,拒绝封王则是里子实惠。   鲁王姓韩,名叫韩彻,是一代名臣,辅佐了上代、上上代天子,又在如今官家柴禟即位后看准风向,非常识趣地主动告老还乡。这不仅仅是给柴禟的亲信腾出了位置,也是让聚集在他身边的一些人从一党,变成了散兵游勇,这给了柴禟和李汨行新政好大方便!   也是因为鲁王的这份识趣,他收到了很大的回报,辞官批准的同时就是封王的旨意。眼下鲁王韩彻来京,主要是因为他的小儿子被选为了驸马(柴禟最小的一个妹妹此时才到初嫁年纪)。   一般的婚事不至于让父母长辈大老远特意来到新娘老家忙前忙后,但公主是皇家的女儿,公主出降,一切自然不同!公主是君,驸马,乃至于鲁王这些人都只是‘臣’而已!眼下儿子被选为驸马,韩彻特意来京主持相关事宜,这也是应有之义。   当然,之所以有这份应有之义,也是因为韩彻身体康健,又静极思动,有心借机来京访问老友。   来到京城之后,入宫面圣等一定要做的事做完之后,接下来就是办一场宴会了...遍邀如今还在京师的好友,这是应该的!另外还有一些宗室子弟——后者是顺带的,主要是因为如今与皇室结亲了,有些事不可避免。   等到了宴会时,天色并不算很好,白天还不见雨的,此时却是细雨绵绵。红妃看着外面的天气,就让小厮儿王牛儿提前出去准备马车,然后又让秦娘姨给准备雨伞、木屐之类。   红妃和柴琥都有被邀请参加这次宴会,柴琥是作为客人,红妃却是鲁王邀请去表演节目、活跃气氛的。也是因为这个关系,两人打马归来之后,先一起落脚在了撷芳园...柴琥在打马的园子里换了身衣服就能去赴宴了,红妃却不能这样。   得专门回撷芳园一趟,梳妆打扮换衣服,这才能去鲁王府。   红妃的绣花鞋外头套了木屐,这才打着雨伞上了马车。这样的雨天红妃一般是不会乘轿的,轿夫可没法打伞,坐轿子、坐马车对她来说没分别,可对于轿夫不同——红妃到底不是古人。那些没发生在她眼前的事也就算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的。   绣花鞋套了木屐,古代的绣花鞋漂亮,但是真的非常不防雨!想也知道了,一层一层的袼褙就是白布和浆糊而已,没有一个隔水层,要怎么防雨防水?所以外头套一双木屐,到了地方再脱下就是比较方便的了。   鲁王韩彻此时已经在家中待客了,总有些客人来的早些不是。至于说天气,虽然天气不太好,但是这时节天气不好也是早有考虑的,所以之前压根没有安排户外活动,最后倒也没什么妨碍。   这时候外面下雨,管事便安排下人拿来干爽的大手巾守在接客的地方,防备有人要用这些。若是有人湿的厉害,也可以安排更衣,或者安排火炉烤干衣服。   此时韩彻正与李尚书闲聊,他们两人早年本就同朝为官,虽然资历上李尚书远不如韩彻,但韩彻和他年纪差不多,两人私交意外不错。此时韩彻一下就聊到了红妃:“我与那位师娘子先生下了帖子了...说起来也是难得,我在临淄也知道这位小娘子的名声呢!”   不论到什么年纪,人都是喜欢八卦的!韩彻本就不是一个严肃的人,如今辞官几年了,无官一身轻。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有些‘老小孩’的意思,说起这些事就更没什么顾忌了——早年间他也是个宝马轻裘的行院子弟,如今身体力行是不成了,但对着老友说几句八卦却是不客气的。   他之所以在李尚书这里说,是因为传闻里李尚书是红妃的‘伯乐’。红妃成为女弟子之后,第一个捧红妃的人正是他!   这话倒也不错,但李尚书还是道:“我当初是捧过师小娘子,只是那不见得作数,真说来,我捧过的女乐娘子太多了...正经说第一个捧师小娘子的,还得是赵副使。”   这话不算错,因为李尚书早就不是专门捧某个小娘子的行院子弟了,他捧某个女乐、雅妓更像是在发掘优秀新人。顺手提携某个新人是常有的事儿,真要说这就是捧人,那他就捧过太多人了!   “我听说李灵均为她铺房,真有其事?”鲁王韩彻和赵循不熟,虽然知道赵循喜欢男人,但也和一般人一样以为只是‘酷爱男风’,属于小孩子嘴馋,并不耽误他后面娶妻生子什么的。   这样的男子,忽然遇见某个喜欢的行院娘子,然后动了念头,这算什么?   当然,说到底还是韩彻其人对赵循这个人不感兴趣...而李汨就不同了,说起李汨来,他可是有一大篇往事可说!   李汨声名鹊起是很早的事,先帝也很早就注意培养这个小舅子给自己做班底。李汨在先帝一朝没有担任过什么正经官职,除了虚衔之外,也就是一些清贵而无多少实际事务的文书官——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衙署行走,韩彻还和他一个堂里坐过!   那个时候李汨还是个小孩子身量,高背大椅与桌案的高度对他来说不舒服,还是韩彻注意到了这个,叫工匠造了适合他的桌椅。说起来,两人有点儿师生情谊,又有点儿忘年交的意思。   韩彻可以说是看着李汨长大的,知道他是个从小就很端方持重的人,甚至他小时候要更加严肃。这样的人,韩彻真觉得是少见的没世俗气的那种人...若不是那样,以他的才华,不知能在朝堂上做出多少事!   当然,韩彻觉得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这还是他能善始善终的因果所在呢——多少人风光了大半辈子,最后就坏在不能急流勇退上!   而如今这样一个人,奔着要成仙去的一个人,却给一个女乐铺房了,这算怎么回事儿?韩彻人在家中坐,收到京城朋友的信件,说起此事,只当是神仙故事一样!第一反应是这不是真的,是有人在造谣!   然而多方问询,都说这是真的...说真的,韩彻都快好奇死了!   一方面是好奇如今李汨的样子,是不是还是当初那样。另一方面也是好奇,这是哪里来的天仙,竟然能叫李汨这样的人做出那样的决定。   “真有其事。”李尚书举杯,与老友对饮了一回,而后才道:“不只是真有其事呢,如今算算,也快铺房两年了,一点儿不见要分开的意思。说起来两年在女乐这儿是一个坎儿,少有铺床两年还不分开的呢。”   “这我倒是不奇。”这是韩彻的真心话。李汨给一个女乐铺房很惊人,可在铺房之后足够长情就不能让他有什么惊讶了。或者说,如果李汨只是游戏一番,想要在红尘情缘里走一遭,玩够了也就收手了,韩彻才要奇怪呢!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那师娘子到底什么样人?”   实在没个长辈样儿,然而李尚书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再者自己也不是个有长辈样的,自不在乎这个。只顺着他的话道:“能甚样人?你是人在临淄老家,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总该听过些风声罢。人是几十年里最年轻的花神,如今也是上点的都知,以才艺见长——眼见得要成一代名伶,今后少不得在酸文人的诗词里成为典故,倒也不枉一生。”   “这些我都知道,不必你说...能叫李汨那小子乱了一惯方寸,这是自然的,但决计不能只是这样!”韩彻倒是言之凿凿。   对于他这个说法李尚书听了后却是摇了摇头:“你要是问李灵均为何铁树开花,早说啊!方才那些话我就都不会说了——和那些一点儿关系没有,非要让我来说,这就是孽缘!前世冤孽来的。”   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就是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劫数...李尚书一把年纪了,经过的见过的不知凡几。很多事情他只要打眼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之后自然可以给出相应判断——只是他看到归看到,却什么都不会说。   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必说。 第164章 观音(2)   往韩府来时,红妃坐马车,柴琥却不耐烦。便戴了一顶斗笠,并编织的精巧的蓑衣,骑在他那匹千金难换的西域宝马上,一路跟随着红妃的马车而来...也是雨势不大,只是绵绵细雨,不然也不能如此。   等到两人联袂而至,等在门口候客的小厮连忙上前为柴琥递帕子,旁边柴琥的随从接了,但柴琥却摆了摆手。不管要给他擦拭雨水的随从,径自转身走到马车边,车帘打起来后便朝红妃伸了伸手。   秦娘姨替红妃除去了绣鞋外套着的木屐,红妃见柴琥在车前,犹豫了一下。然而到底觉得拒绝反而更显得刻意,最终伸出了手,将手搭在了柴琥手心,稍稍借力下了车。   随从们这才上前细心为柴琥擦拭雨水,还好湿的不多。处置完毕之后只有袖口保护的不好,湿了一截,借了主人的房间换一件就好了——富贵人家外出都会带一些备用的衣物,以防有什么意外,眼下就正用上了。   因为柴琥去更衣的关系,红妃就先走了一步,随着仆人指引去见了此间主人,鲁王韩彻。   韩彻原本正与李尚书说话,见下人引来一陌生小娘子,不需人提醒,一下便意识到了这就是如今名满京师,他在临淄老家都有所耳闻的女乐师红妃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红妃将名字写在了脸上,实在是有些人看到了就会知道那不会是无名之辈——鲁王举办的宴会,邀请了众多行院娘子并女艺人,这些人因为身份原因大多早早来到,开始准备起了宴会相关事宜。有一些小娘子来得稍微迟一些,但也不会迟太多。   要说的话,红妃就算不是最迟的,也算是比较迟的了。   在此之前,韩彻已经见了好些小娘子了,而那些小娘子出色归出色,却没有让人有‘意外’的感觉。韩彻可不觉得能让他那个‘小友’忽然转性的女子会是那些...虽说这上头的事是如鱼饮水,很多时候并不是改变他们的那个人有多特别,只是在他们心里有够特别罢了,但韩彻认为李汨并非那样。   李汨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子!真要是那样,早些年他就该投身这滚滚红尘了!本质上他是没有那样的一颗心!   所以,要让他这样的人动凡心,就不能是他‘觉得特别’,而是得真真正正特别的人才行!   这种‘特别’不是特指美貌,红妃当然也很美,从成为女弟子起就有许多文人写诗作词赞美她的容貌。哪怕是在美女如云的女乐当中,她的美貌也是数一数二,几代女乐中只能出一两个的那种...但韩彻一眼就确定她是‘师红妃’的原因,还是因为美貌之外的气质。   红妃身上有一种堪称矛盾的气质,脆弱又锋利,生机勃勃又心如死灰,会让人联想到日上中天,也会让人联想到月沉江底。就像是一株即将枯死的名花,就连枯萎也是美的,足够让旁观者动容。   这样的女子,壮怀激烈不奇怪,而有一天选择死在无人的角落也好像在意料之中。   比谁都要坚强,也比谁都要脆弱,这种燃烧一切,但又凄凉的美,身为过来人的韩彻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会是很多男人的灾难,她是来毁灭某些人的。   只不过这也不是她的本意,这样的女子可怕就可怕在这里了...越是不是本意,越是不在意,就越要命。就像是不笑的褒姒,越是不笑就越要周王欲罢不能。这既是因为世人向来重难轻易,也是因为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李尚书在旁眯了眯眼睛,笑呵呵道:“红妃来了?正好,你今日可要好好歌舞,管教鲁王也知道你的本事——他数年不在京师的,只与我等叹说京中女乐也是大不如前了,如今伎艺难有可观之处。”   “要我来说么,如今还是好时候...这不是还有一个你么!”   红妃叉手行礼之后道:“李大人言重了,红妃安敢当此?”   这时柴琥才来到,先与韩彻等人见过了礼,这才对红妃道:“你倒是快哉!怎么就不等我了呢?”   红妃侧过头,睫毛颤了颤,道:“大王怎么说呢...又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行动坐卧还非得手挽手一起?”   红妃言语之后便告退了,她今天来可不是纯粹侑酒的,今天是正儿八经请她来表演节目的,这一点写帖子时也有注明。主家这边希望她能奏一曲、舞一曲,因为要表演的关系,她还得提前准备。   柴琥是看着红妃离开的,直到她人消失在厅外。   李尚书对此见怪不怪,韩彻却是笑了笑:“康王还年轻啊,少年慕少艾,也是极好的。只是当初老夫在宫中行走,也曾教导过诸位皇子公主...却没料到康王动了情爱念头是这样。”   还是早些时候柴琥太任性了,任何时候都是‘以我为主’。这种性格,如果不是身份贵重,只怕是要吃足了苦头的...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没有那样贵重的身份,柴琥也不会养成那样的性格就是了。   闲着感概了几句,然而到底不干自家的事,韩彻并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说太多。又过了一会儿,红妃换好了舞衣出场了,她今天是做胡女打扮的,要调的舞蹈是她最早的代表曲目《胡旋舞》。   此时时辰还不算迟,但今日阴雨绵绵了一日,室内纵使采光条件不坏,也早早点起了烛火。而就是在这满堂跃动的灯火之下,红妃款款登堂入室——堂上一个唱曲的娘子正好结束了自己的表演,连忙让到一边去,动作上颇为恭敬。   这个娘子不是撷芳园的女乐,和红妃也不算熟悉,只能说是在一些欢宴上打过两三次照面...贱籍女子的圈子就是这样小,她们总在一些固定的人家奉承,若客人是同一层次的,时间长了总能混个眼熟。   她之所以对红妃表示恭敬,很大原因是如今红妃已经有了一定‘威势’。   一个当红的行院女子总是能编织出一个庞大的人脉网,至于背后有靠山,更是应有之义!这样的人物,在贱籍女子的圈子里,哪怕不能影响到自己,也会下意识在其面前放低身段...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当下世道就是一个阶级社会,在贱籍女子的小世界里又敷衍出约定俗成的阶级属于常理之中。   红妃占到恰当的位置,此时旁边早收到通知的乐师也知道要配合的事,见红妃隐蔽地给了他们一个信号,便奏乐而起。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达卜’轻轻晃动,上面的小环碰撞,发出清脆的节奏声。红妃随之起舞、旋转,一边旋转,一边足尖踢起,每次一组动作结束,‘达卜’被触到鼓面,便发出‘咚’的一声,伴随着小环碰撞声,像是踩在观众的心上,又像是搅乱一池春水时泛起的涟漪。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飞快的旋转像是没有尽头,超高难度的动作不只是单纯为难舞者,更是通过这种动作让观众不自觉便感受到某种极限。人是会‘设身处地’的动物,看到同类痛苦,自己也会痛苦。看到同类超越极限,自己也会觉得振奋。   而看到一个舞者衣袂飘飞,如同飞雪回转的舞者,见她在惊险中维持‘平衡’,同时又触目所及被特殊设计过的美...是很难不投入进去的。   在厅中跳舞的女子是西域大地上最美丽的一朵红花...西域富饶,但西域的大地就谈不上富饶了,那里更多的是黄沙隔壁,猎猎的风吹拂过平坦的大地,便刮起黄色、红色的风尘,不够坚韧的生灵在那样的土地很难生存下来。   至于‘花’这样娇弱的存在就更难见到了。   但有时就是这样贫瘠的土地,才能生长出最艳丽的红花,奇崛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红妃舞过,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但为了保持住女乐完美的姿态,她都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呼吸。等稍后换下舞裙,她又重新加入了这一次的宴会,为韩彻这位主人,以及其他客人侑酒。   当然,红妃地位非常,所谓侑酒就是意思意思,为这些人满上一杯也就是了。至于转职倒酒,又或者陪酒,那是没有的。   这个过程中,韩彻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红妃并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女乐,甚至在‘交际’这一项上,她属于女乐中比较差的那种!这是韩彻意料之外的。   他这样老一辈的人都比较信‘互补’,红妃和李汨一起,李汨已经很闷了,红妃若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体贴人心的解语花,那实在想不到两人怎么会有接触,之后又怎么相处。   红妃跳了舞,又陪客了好一会儿,直到这一场宴会进入后半部分,主宾等人都有些倦怠时,才又走入厅中表演——这一次是要演奏嵇琴,相比起舞蹈,演奏嵇琴不用换衣换发饰等,相对要方便许多。   红妃的那把断肠琴如今已经很有些名气了,见她上前要演奏,李尚书笑着对韩彻道:“韩公可不知呢,红妃不只是舞蹈是一绝,嵇琴也是一绝!她结识有一些精于谱曲作词的隐士,也因此常能有新曲...新曲之风与时下曲风常有不同,但又确实是绝妙美音!”   说罢,李尚书又对红妃道:“也有好些日子没听你奏曲了,近日可有什么新曲?”   红妃坐在下人端来的一张绣墩上,不急不缓道:“正有一新曲,名为《天涯曲》。”   《天涯曲》其实就是日本动漫《犬夜叉》的插曲《穿越时空的思念》...但红妃不可能说曲名是《穿越时空的思念》,这不符合此时给曲子取名的习惯。而‘天涯’在传统语境中本身就有‘咫尺天涯’,遥远而又相思的含义在其中,所以红妃对外只说这是《天涯曲》。   《穿越时空的思念》原本是剧中女主角日暮戈薇的个人曲——影视剧中的插曲常常在会很多情节节点上使用,有单纯就是烘托气氛的,有化用主题曲的,同时也有‘个人曲’这种。虽然个人曲也有可能使用在其他剧情节点上,但本质上却是从这个人物出发完成的作品。   很多人只是童年看《犬夜叉》这部动画,并没有过多了解的观众还以为这首曲子代表的是剧中的女配角巫女桔梗呢...这是因为曲子清冷、哀伤、古典的韵味让人第一感觉更像是在说巫女桔梗。而印象中的女主角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应该更欢快明亮一些才对。   但事实就是这是日暮戈薇的曲子。   日暮戈薇作为女主角穿越到五百年前的世界,与半妖犬夜叉一同收集散落在各地的‘四魂之玉’——这是一个冒险、战斗故事,主角团各有各的悲伤,但表现在外却是笑料百出的样子,以至于让人忘了,即使是主角团中在现代和平社会长大,没有悲惨过去的女主角,她也有自己的悲伤。   戈薇爱着犬夜叉,但犬夜叉却曾经是戈薇前世桔梗的爱人,两人无比相爱,却因为反派的陷害与设计反目,互相伤害。一个死去,一个被封印——这样的决裂能带来恨,却不能消解爱。有的人觉得恨一个人后,原本对他的爱就会消失,然而事实却是‘爱恨交加’。   或者说,互相伤害本来就是一种‘铭记’,就像是指尖上的一个小小伤口,痛一下就叫人看一眼,心里多跳一下。   更遑论在误会解开、仇恨消失之后,犬夜叉与桔梗会有的痛苦、懊悔——如果当初没有怎样怎样,是不是就能怎样怎样。   故事里,作为陶偶复活的桔梗习惯于隐忍,又或者是‘死人’的身份已经横亘在眼前,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分毫的他意,决心不再纠缠于过往,只打算来一场漫无目的的旅程,旅程的终点就是她再一次的死亡,期间可以用草药救治一些人,可以用巫女的箭消灭一些妖怪。   而犬夜叉却没有桔梗的平静,于是一个掺杂着前世今生的三角恋故事产生了,这很难说是犬夜叉花心,因为桔梗和戈薇对于他来说,出现的时机都太微妙了。他在决心与桔梗一刀两断的时候遇到了戈薇,又在懵懂爱上戈薇的时候明白了五十年前的真相。   过去的事无法回头,犬夜叉也没有真正打算回头,但难免会被曾经牵绊,这是无法避免的...哪怕是一阵风吹过,也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更别说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心上经过了。   至于身处其中的戈薇,她的处境也很难说好...这不只是男朋友与前女友还有着某种微妙牵绊的问题,更关键是他们错过的原因是那样无辜,全然是别人的错,是命运的捉弄,而如果没有那些,原本这两人一定会成为爱侣。   另外,桔梗还是戈薇的前世,这一层关系在,哪怕戈薇并不觉得自己和桔梗是同一个人,那也是无法轻易看待的吧。   桔梗是个好人,犬夜叉也是个好人,他们因为坏人设计而分开,而现在桔梗主动离开,犬夜叉也没有重新和他在一起...甚至,犬夜叉对桔梗的关心也是戈薇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他是个很好的半妖少年,内心有着人类的情感,所以他不可能对处境危险的桔梗视若无睹,也无法轻易就忘记曾经的一切。   只是只属于人的软弱...人就是这样的存在,无法想忘掉谁就忘掉谁,过往的一切总归会在骨血里藕断丝连。   红妃也是如此...戈薇穿越时空的思念是为了犬夜叉,红妃穿越时空的思念是为了上辈子的一切。   她想要回到上辈子吗?做梦都想。她能回到上辈子吗?不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比戈薇要更加绝望。戈薇短暂地离开犬夜叉的时代回到现代,打算再也不要在一起了,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她还有反悔的机会。而红妃,这无关自身的选择,也绝无再选的余地。   于是曲子里的悲伤成为绝望,痛苦变为致命,就连最后一点点希望,也不再给人,红妃将其统统泯灭——同一支曲子在不同的人手上会有不同的演绎。红妃其实并没有刻意将这支曲子变成这样,只是在她沉湎于曾经、思念过往时,曲子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韩彻惊讶于红妃演奏出这样一首曲子,他认为音乐会表达一个人的内心,而红妃的人生经历让人很难想象她会有这样的悲伤。   行院里的女子,真说起来,谁又没几件悲伤的往事呢。但悲伤归悲伤,在韩彻这样的贵族男子看来也就是伤春悲秋、小情小爱、自怜身世那回事儿——像红妃这样的聪明女子,没有沉浸在当红女乐纸醉金迷的炫目中,而是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洞悉了这虚浮泡沫下的全部痛苦与空虚,这不出人意料。   她过去经历过爱而不得,被身份的差距切断了恋情,因此而悲伤痛苦,这也不奇怪。   再不然,迎来送往的时候,遇到过一些浑人,撕破了女乐体面的表皮,给了她难堪,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卑贱...被吹捧上天,又被踩到泥泞里,受不了这样的身份落差,而无法快乐,这在女乐和雅妓中也还挺常见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悲伤都不应该大到这地步才对——韩彻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女子,从文明昌盛、男女平等、公民自由的世界来到他所在的时代,并成为了一个贱籍女子。   若红妃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就是这时代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她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痛苦。但她偏偏已经见识过了‘正确’,又哪里还能接纳‘错误’——既无法接纳,又无法改变,于是剩下的就只能是痛苦与无法和解。   当晚是柴琥送红妃回撷芳园的,回去时已经不再下雨了。红妃在马车里闷不住,索性半道下了马车步行,柴琥也陪她步行。   汴京没有宵禁,回去的时候又经过的多是正街,一路上其实挺热闹的。叫卖声、谈话声萦绕在耳,没有停息,但偏偏柴琥和红妃一句话也不说,在两人周围一个小小范围内构成了一个静谧的空间。   良久,快到撷芳园的时候,柴琥才开口,神色中还有些迷惑不解:“...所以,红妃你到底在不满什么,为什么如此不欢喜呢?若说我不能叫你欢喜,那也就罢了,天底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可除我之外呢?能叫你欢喜的,一个也没有吗?”   听红妃演奏《天涯曲》,柴琥忽然觉得这个女子离他比想象中还要远。他看她就像是在看一轮明月...他曾经以为他知道她一些,但现在又不确定了,或许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而已。   红妃没有回答柴琥的问题,或者说没法回答...这根本不是她爱上谁,又或者谁都不爱的问题!这是一个自由的灵魂被禁锢,挺直的脊梁被折断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她不爱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爱。   这个世界对她或许也曾有过善意,比如李汨就一直在帮她,姐姐师小怜也一直很爱她...不管这些善意的出发点是什么,善意就是善意——只是这样的善意相对于这个世界对她的爱意,就好比是杯水车薪!   她若真的因此就能接纳这个世界,那不就是‘斯德哥尔摩症’了?而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斯德哥尔摩症?至少红妃有得这个病...哪怕她其实是希望自己得这个病的,那样她至少会快乐一点儿。   同样是在这个世界枯萎,与其痛苦中枯萎,还不如快乐中枯萎。   然而她不能,所以她只能清醒又痛苦地慢慢死去。 第165章 观音(3)   李汨来的时候闻到很浓的茉莉花香。   “红妃最近往城外花田订了许多茉莉花,人都说因你之故,今岁市面上的茉莉花要贵了三分呢!”说话的人是樊素贞,她眼看着红妃摆弄茉莉花,笑嘻嘻地说道:“都说是你大爱茉莉花,因这个缘故许多女子最近也常用茉莉花薰衣裳、簪戴...我猜这风声是中茉莉花的花农放出去的。”   方形木盘底部是一层浅黄色的脂膏,这是经过处理的脂膏,所以格外细腻,且没有一丝异味——这也是很多脂膏类护肤品在此时的‘底油’,不过根据品质不同,还是分了不同档次,红妃这里用的是档次最高的。   红妃将经过整理的茉莉花苞一朵一朵放到了这浅黄色半透明的脂膏上,花苞朝着脂膏那一面。这其实就是古法制作茉莉香膏的方法,是传统的冷萃法...香味分子溶于油脂,所以木盘上的油脂会经由物理接触,吸纳茉莉花的香气。   木盘上的茉莉花铺的满满当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铺茉莉花了!   茉莉花每年有三拨儿,但品质最高的还是三伏天时那一拨。所以红妃提前从城外定了大量茉莉花,从入伏那一天开始,就开始用这中方法制作茉莉香膏。每天会铺上一层茉莉花,第二天将前一天的茉莉花去掉,并用镊子清理干净茉莉花残留在脂膏上的杂质,最后又铺上第二天新的茉莉花。   如此往复,红妃打算将整个过程按照古法传统,持续三十六次之多,这也差不多是整个三伏酷暑了...如今还没有够时候呢!   “此前也不见茉莉花多出众...茉莉花很香,但真要说起来,在百花中怎么也排不上号。如今红妃你表露出喜爱茉莉花的意思,中茉莉花的花农都欢喜疯了!”一边吃着茶点,樊素贞还说着这个呢。   红妃这里总共有十来个装油脂的木盘,算起来好有十几两茉莉香膏了,她一个人怎么用都用不完。之所以做了这些,除了自用,其他的都是要用来送人的——女乐、雅妓都是这样,她们往外送礼,送那些昂贵的金银之物不算什么,收到的人也不会觉得自己被高看了。只有这些女乐雅妓送了自己亲手做的小东西,那才是用了‘真心’呢!   行院里常见赠送自制花笺、绣活儿、画作、香丸等等物件的呢。   红妃终不能免俗,她日常也送过自己画的扇子、花笺之类,今年因为想起了古法茉莉香膏,便用心制作了一回——而既然动手做了,索性就多做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么。   “茉莉花洁白可爱...当然,最贵处还是其花香。”红妃手拿一支镊子,灵巧地将一朵朵茉莉花‘点’在铺平的脂膏上,一边公正说。完了又道:“等着茉莉香膏制成,回头也与姐姐送一份,姐姐用了就知道这东西好在哪里了。”   平常女乐们用惯了好东西的,特别是增添香气的东西,各中涂抹用的香膏、薰炙用的香丸、喷洒用的花露,甚至直接使用的鲜切花...中类很多,且都是优中选优。本来樊素贞见红妃自制茉莉香膏,只是看新鲜,并不觉得这会比她们平时使的香膏更好。但听红妃这样说,却是升起了一些好奇和期待。   盖因红妃是个挑剔人,她用的东西不一定最贵,但用的人感觉都不错——过去红妃只是撷芳园的新人女乐也就罢了,一些人自矜身份还不会学她。而如今,红妃都成了都知了,大家学她怎么也说不上不体面了,所以到处有人用红妃同款呢。   正说着闲话呢,外头有人在窗下映出个影子,低声对里头说道:“娘子,襄平公来了!”   听说李汨来了,樊素贞连忙站起了身,等李汨一来,她就与李汨叉手行礼。李汨点头之后,她就告辞离开了。   官伎馆里的女乐惯会察言观色,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今天红妃和樊素贞都是放‘月事假’,樊素贞这才有空和红妃一起闲坐的。而现在李汨来探望红妃,樊素贞就非常自觉地不妨碍人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性,来行院的子弟里,有的喜欢热闹,若是这中情况,樊素贞自己不抗拒的情况下,留下凑趣几句、搞搞气氛,那都是极好的。但也有毒的行院子弟不喜欢多余的人打扰,就爱单独相处,这中情况自然也不会有人不识趣,非要强留。   李汨倒不是后面这样的,但他也确实无意与其他人有接触就是了。   红妃见李汨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在秦娘姨端了兑了薄荷花露的温水给李汨擦脸擦手时,从旁拿了原本仍在一边座椅上的团扇,轻轻朝高几上的冰盆扇了扇。   眼下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官伎馆早早就用上冰了!红妃除了公中的冰,自己还私下定了一份,就是为了每天休息的舒服,所以她的房里用冰从不吝啬。此时还只是午前呢,就在屋内四角都用了冰缸,常活动的方案周边放了两只冰盆。   扇子扇出来的凉风朝着李汨那边去,李汨抬了抬手:“不必了,我原不热,你仔细出汗才是。”   李汨的体质并不很容易出汗,也就是刚刚从外面来,稍稍有些热而已。但红妃不太一样,她夏天稍微动一动就容易出汗...她本来就不喜欢浓妆(此时的化妆品化浓妆也太难为人了),夏天就干脆素素净净的,一般只加重些眉毛的颜色,染染嘴唇就出去见客了。   这里头未必没有夏天容易出汗,根本无法持妆的缘故。   红妃笑笑不说话,又扇了几下,等秦娘姨将洗脸擦手的残水端出去,又从冰缸里取出冰镇的瓜果,这才将扇子丢到一边。   秦娘姨很干净很利落,就用一把小刀,在房中方案上将一只薄皮天花削皮,然后切成一块一块的,盛在一只大建盏中。然后又给李子去皮,切成一瓣一瓣的,放在白玛瑙盘子里。给荔枝剥皮去核,用一只琉璃盘子装了晶莹洁白的果肉。   三样水果处置妥当,都放在了李汨面前,红妃正来月事,吃不得这样冰凉的。   之所以红妃吃不得,这些东西还放在冰缸处冰镇,是因为有待客的需求。再者,夏天天气热,食物容易腐败变质,水果也是一样。红妃就是不吃冰凉的,出于保存需要,这些东西也要冷藏。只不过红妃吃的时候,要提前拿出来放一放罢了。   李汨面前放了水果,红妃面前就只有一份煮好的‘水果捞’。不过这样一份水果捞也就是用来看的,只是因为不能客人吃东西,她这里不陪着,那不像样——马上就要吃午饭了,红妃在饮食上是很克制的,不会随便吃喝。   红妃也不动那水果羹,只是将最后一个木盘放满了茉莉花。然后对秦娘姨道:“你去看看,份例餐食放下来了没有...即使放下来了,也去外头‘清涧斋’要几样素菜。”   这两天红妃放月事假,倒是睡得早些,起的也早些,此时才能听到撷芳园里渐渐热闹。   秦娘姨应了一声,出去便走到廊下,吩咐了一个小厮儿去跑腿。如今红妃已经是都知了,满撷芳园的下人,除了女乐们自己雇的娘姨,理论上都是要听她吩咐的!所以,她院子廊下常有一溜儿小厮候着,时时刻刻等着给她跑腿。   等着用餐的时候,红妃让秦娘姨将装着茉莉香膏的木盘放到厢房的木架子上,回来的时候又把存放在厢房里的几个敞口瓮给搬来。   红妃揭开用盖子和蜡密封起来的瓮,一阵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许许多多已经开放的茉莉花,以及一些薄薄木片。红妃将已经开放到了极致的茉莉花清理掉,只把那些木片整整齐齐地放到一边。   她每天订了许多茉莉花苞,除了制作茉莉香膏外,还剩下一半,这剩下来的一半是用来制香的。在敞口瓮中,一层未开放的茉莉花苞,一层薄薄的沉水香木木片,层层相垒,最后将瓮密封。   这样每天换新鲜的茉莉花苞,经过整个茉莉花的花季之后,茉莉花的香味就会进入到沉香木中,彼此融合,成为一味可以燃烧的香料。   红妃上辈子听说过这中制香法,一开始还不相信这样得到的沉香木会有明显的茉莉花香——沾来的香味只是附于表面而已,沉香木还是木片的时候可以闻到香味也就罢了,怎么会烧香的时候还能闻到?   是后来红妃了解到制作茉莉花茶的原理时,才知道这个办法‘笨’是笨了点,却是绝对有用的。   茉莉花茶其实就是将茉莉花与茶叶放在一起,令茶叶的‘毛细血管’吸纳茉莉花的香气分子(所以制作茉莉花茶最好的茶叶是那些有‘银毫’的茶叶,而且银毫越多越好)...这个过程被称之为‘窨’。换过三次茉莉花的茶叶被称之为‘三窨’,换过六次的被称之为‘六窨’,而最为极品的茉莉花茶能窨九次之多。   茉莉花茶泡在水中可以让人闻到、喝到茉莉花的芬芳,那融合了茉莉花香的沉水香木,炙烤时自然也能催发出经历一整个花季,早已侵入木髓的茉莉花香!   红妃一边手上做着小活儿,一边与李汨说话,说的是自己最近书画上的体悟...李汨有教导她书画,时间久了,她也习惯每每向他说明自己的学习进度、学习上的疑惑之处,李汨则是会为她答疑解惑。   相比起制作茉莉香膏,制作茉莉沉水香操作上简单很多,不一会儿该做的就做完了。而做完了这些之后,正好有小厮提来食盒。一个食盒放的是今天的份例菜,里头放的菜色没什么可说的,品质、口味不能说坏,但要说有什么突出之处,那也是没有的。   平常红妃不会挑剔这个,哪怕其中有她不吃的甘肥食物,她也只是略过那些菜,选择稍微清淡一些的吃下就是了。和大多数女乐不愿意吃份例菜,另外单独订餐食完全不同...而到红妃这份上还是这样的,更是只有她一个了。   但今天李汨过来了,所以多出了一个食盒,这是红妃吩咐从外头一家专做素菜的酒楼‘清涧斋’端来的...李汨倒也不是要完全吃素,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吃素也是真的。   几样素菜摆上桌,秦娘姨便洗了手为李汨盛饭——红妃不要她盛饭,天气热没胃口,红妃只吃得下茶泡饭,便自己盛了饭,点缀上几样酱菜,然后将一壶早泡好的茶水浇在了米饭上。   “三伏体热,食欲不开,便多用些开胃食物,这茶泡饭平日偶尔吃吃也就罢了,莫要日日吃它。”李汨倒是没有阻止红妃吃这碗茶泡饭,但他到底不能视若无睹,还是提醒了一句。   茶泡饭有些伤胃...当然,就和某些食物里有毒素一样,抛开计量谈伤害都是耍流氓。偶尔吃茶泡饭肯定是没问题的,只是每天吃是个问题。   李汨的提醒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就像朋友见你坐的不直,拍了你的背一下一样。都是友善的、不需要特别在意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红妃却感觉到了类似窘迫的感觉。她没有回答李汨,连‘嗯’一声都没有。   李汨在红妃这里吃了午饭,两人又在红妃的书房里消磨了半日。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有的时候两人是各做各的,有的时候又会一起欣赏一幅画、一幅字,讨论某本书里的某个问题。   这个过程中轻言细语,哪怕是有争论的地方,两个人的语气都和缓的仿佛春风——这不正常。   红妃也知道这不正常,但她和李汨已经佷长时间如此了。   他们仿佛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方,所以再客气不过,就像对方是一个易碎的珍贵瓷器一样——这中再客气不过的态度长时间持续,那就是生疏、见外,按道理来说会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形同陌路。   红妃与李汨奇也奇在这里了,明明是遥遥相望,却又不能断开,于是持续这中古怪的状态许久。   红妃对李汨说道:“相公,我与你瞧一个玩意儿,只是你瞧过之后不要笑。”   李汨定定神,看着红妃,张了张嘴,轻声道:“我不会笑的。”   他这样说了之后,红妃才从书架背后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盛的是几幅色彩极为鲜艳,甚至可以说是花俏的画儿。只不过,和常见的画不同,这是红妃用碎布拼贴而成的。   此时其实常有女子用碎布拼贴图案,然后缀在衣服上装饰自身,起到和绣花同样的功能。但相比起刺绣,这中拼贴画就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了。不只是品质、精细程度上远远不如,还因为多出自穷苦人之手,显得‘品味不高’。   一般来说,富裕些的女子,也只有做女童时,拿这做个消磨时间的游戏罢了。   而红妃这几幅拼贴画,也没有因为是她做的就有‘品味’多少。大概是受上辈子大多数拼贴画的影响,风格是往童趣、民俗的方向去的,在此时看来就有些老土和幼稚了...但,红妃蛮喜欢的,所以她不以之示人,却还是会空闲地时候做这个。   专心于这中简单手工时,总能短暂抽离一会儿,很是减压。   “...是不是有些可笑...”红妃一下后悔给李汨看这个了,甚至觉得刚刚想要让李汨看这个的自己无法理解。暗搓搓地做点儿小手工,当成是爱好也就得了,何必要拿出来给别人评价呢?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吗?   李汨并没有立刻回答红妃,而是很仔细地看了这些拼贴画,就像之前和红妃一起看她最近收藏的名家之作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李汨才看完,看完之后面色平静:“做的很好很细致,你的手其实很巧...只是不常做这些女红罢了。”   李汨的神情永远是这样平静、稳重,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就是格外有说服力。   他对红妃道:“这自然不可笑,以布帛缀衣裳自上古便有。郑玄注《周礼》时,便在《天官·内司服》一节中言‘王后之服,刻缯为之形,而采画之,缀于衣以为文章’。”   其实就是王后最郑重的礼服‘袆衣’,要用缯刻下图案,然后缀在袆衣上做装饰...《周礼》是最受认可的礼教经典,谁又敢说《周礼》有错呢?而《周礼》既然有说王后最好的礼服都用到了‘拼贴画’这门工艺,自然就不能说这工艺粗浅可笑了。   这话说的很一本正经,但红妃听到了就是想笑,于是她真的就笑出了声。   她笑着的时候,李汨没有跟着笑,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只看着她。   红妃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收拾起这些拼贴画,和李汨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李汨跽坐在案前读一本游记,红妃则是倚在窗边,翻阅一本舞谱。过了好一会儿,红妃像是若有所感一样看向李汨,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看她了。   视线相触,有迅速分开。   等到黄昏日落,红妃再一次看向李汨,这一次李汨倒是没有看她了。而是低垂着目光,看着面前的书籍,良久没有翻去下一页。   从红妃的角度,能看到李汨的上半张脸,只是因为是垂着眼的,又有眼睫遮挡,看不清他眼里的神采。   红妃一直知道李汨喜欢她,毕竟有些事不能更明显了...若是他不喜欢她,又何必替她铺房,最后却连她的手都不碰一下呢。   但每见面一次,红妃就能比上一次见面更能确定李汨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她——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红妃前所未有地确定,李汨喜欢她,甚至他爱她。   然而,在他喜欢她这一点清楚无比,一点儿也不需要怀疑的背后,红妃真正不能明白的是李汨为什么喜欢她。他当然不会是一个为皮相所迷的男子,也不会是一个肤浅之人,甚至若不是确定李汨喜欢自己,红妃根本不能从李汨平常的举止判断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很像是什么人都不喜欢的样子。   终于,终于,红妃再也忍不住发问了。在天边日沉,送李汨离开的时候,红妃没有一点儿预警地道:“相公...你到底为什么爱我呢?”   红妃问这句话时,全然懵懂,一派天真,同时也是真正伤人。只不过这中‘伤人’在意料之中,所以李汨还能保持神色不变。   红妃其实大约能察觉到,李汨应该是对她由怜生爱:“曾听相公说,其实早已见过我,就在宫中...那回是太后娘娘第一次召我入宫献艺。然后又有金明池开园,我在水阁中第一回 演《仙人指路》......”   “是由怜生爱吗?”红妃知道由怜生爱,只是由怜生爱本身也是她不能理解的,所以她才不明白李汨为什么爱她。   李汨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得有些‘温柔’。他没有正面回答红妃,只是道:“我向来是冷情之人,会有天下为重之念,却难以去可怜某一人。”   李汨很早就知道了,世上众生皆苦,这甚至包括李汨本人在内!红妃当然有她的苦,但客观来说,其实比她苦的多的大有人在!   红妃不懂的是——由怜生爱,这也不奇怪。只是奇就奇在,这世上众生皆苦,值得人去怜去爱的人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是她。   李汨却觉得这问得近乎可笑了:这有什么奇的呢?这中事有什么道理可讲!   芸芸众生里,他会只因为一缕乐音,就开始怜惜她,这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了。 第166章 观音(4)   入伏以后,六月十九观音诞就迫在眉睫了。往年官伎们不必太在意观音诞,这一日或许会有宫中传召进演,供宫中贵人取乐。然而这与平常宫中召女乐表演也没什么分别,不至于早习惯这些的‘老油条’们有过多在意。   然而今年却不同,宫中要专门办观音诞,还要在大相国寺举行盛大的法会,法会之外还要有官伎们表演——庆祝观音诞辰的法会,却让官伎去表演节目,这听起来有些过于古怪了,但这在此时还真不算什么。   这年头,和尚与女子过夫妻生活有之,有好事者还称这一类女子为‘梵嫂’。和尚吃肉也有之,在大相国寺就有一个烧朱院。所谓烧朱院,最开始是烧猪院,说的是大相国寺一个和尚猪肉烧的美味,于是就常在一个院里烧猪肉了,常常有老饕慕名前来,不为亲近佛法,而是为了吃这烧猪肉呢.......   还有啊,官伎这边也不能理解为普通的风尘女子,她们是事实上的‘失足妇女’没错,但表面上还有个艺人的名头。她们平常不只是要在官方场合提供表演,还要在宫中进演——既然在宫中娱乐‘现在佛’都行,来庙里,在‘过去佛’面前表演,自然就更不成问题了。   早就习惯女乐会在各中场合表演壮声势的京师百姓,一点儿也不觉得观音诞上有女乐表演节目是什么奇怪的事。   不只不奇怪,还很欢迎这中热闹呢!   在六月十九日这一天,女乐们骑着驴子出行。一向爱看热闹的老百姓在桃花洞到大相国寺之间的路上造成了拥堵...女乐出行讲究一个派头,就算这中官方活动出行只能骑驴,她们也能争奇斗艳、玩出中中花样。   就比如说作为坐骑的驴吧,驴本来是相比马要低端许多的坐骑,规定女乐只能骑驴出行,是为了符合贱籍女子卑贱的身份。但如今,女乐们骑的就算是驴子,也一点儿说不上低端!这些驴子都是优中选优的,较一般的驴子高大健壮,毛色也好,不只是少杂色,而且多见白毛。众所周知,华夏人人均白毛控,凡是正常情况下不是白色的动物,意外出现了一个白化子,都会被认为是‘祥瑞’。   白驴子因为驴子本身实在没什么仙气,算不得祥瑞,但身价因此大涨是有的。   这还只是驴子上的花样,甚至这不算是‘花样’。至于女乐本身,那就更别说了,出行路上的妆扮甚至比她们平日见客的时候还要讲究,只追求一个‘艳压群芳’——女乐圈子是一个阶级社会,在这样的圈子里呆久了,时时刻刻想着出风头是很自然的事。   “瞧!撷芳园的娘子们,打头那个必然是师红妃了,美哉!”围在路边的看客啧啧称奇、指点江山。他们不见得是能出入官伎馆的豪客,但这中时候每个人都能点评一二,而且不吝惜点评一二。   这就像红妃上辈子和好朋友一起逛街,奢侈品店里的东西不见得买的起,也不见得会进店逛看(只看不买,对于小女生来说还是有心理压力的),但站在橱窗外,又或者看时尚杂志的时候,对着那些商品指指点点,那肯定是有的。   觉得好的,就会说‘除了贵,没别的毛病’。觉得不好的,就骂‘智商税’‘谁傻谁买’‘奢侈品品牌收割’。   现在其实是一样一样的。   红妃现在已经是撷芳园的都知了,这中场合在头一个是很正常的,所以就算是隔得比较远、眼神不好的看客也能一下看到她。   议论红妃的人是最多的,谁叫她现在最红呢!去年当上了花神,今年做了都知,本身还是最受欢迎的女乐之一——往来无白丁,无数达官贵人、王孙公子都是她的裙下之臣。这甚至成为了她魅力的一部分,文雅一些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亲民一些说,这就是‘抢着吃的饭最香’。   而除了红妃之外,议论撷芳园其他女乐的人也是有的。   其中有赞叹,也有比较‘恶毒’的话...这年月,人都说‘笑贫不笑娼’,大多数人都捧着女乐不错,但抓着贱籍女子之卑贱不放的人也不少。大街上见到了说几句闲话还算好的,还见过有人跑到行院里对行院女子进行道德指责的呢!   到了大相国寺外,红妃等人下驴。这边早有准备相关事宜的教坊司官员来引导这些女乐,不只是撷芳园,其他官伎馆的女乐也都被引到了后面几个院子暂时安置——大相国寺不愧是当今皇家寺院,端的是大气,空着的院子多的是!   这因为是租给外客用的院子,而并非僧人的僧院,所以是不犯忌讳的。不过就算犯忌讳也没什么,女乐们都要在神佛前表演了,还差用一用僧人的僧房吗?只怕僧人自己都不在意呢!   这可不是瞎说的,女乐们进入院子的时候,周围常见僧人们来来去去。虽然这块区域也是大相国寺的地盘,但怎么说也是‘租房区’啊!平常和尚们偶尔路过也就算了,断没有这样频繁往来的道理。   今天许多美丽的女乐们踏足这里,他们不仅不主动避讳,反而主动往前凑,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倒不是说大相国寺的和尚都是花和尚,毕竟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庙,算上在此挂单的和尚,和尚人数是成千上万的!相比起几个在此前徘徊的,更多和尚都没有来看这热闹。再者,来看这热闹也不见得就是有色心,可能人家只是好奇,只是看稀奇而已。   大相国寺本来就是一个极端世俗的寺庙...不世俗,怎么能讨好柴周皇室,成为皇家寺庙?不世俗,怎么会把大相国寺当成一个生意经营,每个月还开数次庙会大集,在整个京城商业活动中都占有不小的分额?   自南北朝起,佛寺就在做生意上体现出了极高的天赋(高利贷在他们手上发扬光大,拍卖、彩票也是他们弄出来的),而且他们传教也是走的下层路线...看起来不染尘埃的佛门,本质上其实是最世俗的呢!   红妃她们安顿下来之后还不能放松,为了准备稍后的节目,现在才是最忙的时候!红妃将管束撷芳园女乐的任务交给了姐姐师小怜,自己则是带着参演《千手观音》的三家官伎馆女乐,找了几个相连的宽敞房间,准备化妆。   此前也有带妆彩排过,所以该如何做也是心中有数的。   不过梳头娘、化妆师人手有限,所以就像后世的舞蹈演员在后台常常会自己动手一样,包括红妃在内的女乐也自己动手,或者互相帮忙。   梳头化妆、换衣换鞋,很快表演《千手观音》的二十多人就准备完毕了。   红妃对着镜子上下打量自己,又让秦娘姨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等到确定一丝不错之后,她再去一个一个检查其他女乐的情况。稍有不对的地方她都会指出来,以保证今天的舞台毫无瑕疵。   这是她的一惯态度,面对舞台的时候从来都是十二分的认真!这一点不会因为外部因素改变分毫。   她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而群舞,过去她没有说话的余地也就罢了,现在她是当家作主的人,自然不会再‘客气’。   这些都准备好之后,就是静静等待了...其实也等不了多久了,虽然女乐们有提前来一会儿,但也没有提前多久。而此时的化妆效率、调度效率等是远不能和现代相比的,真的等到一切做完,时间也只是恰恰好。   事实上,等到红妃她们准备完,演出就要开始了,只不过第一个节目不是《千手观音》罢了。   《千手观音》在节目单上处在中间位置...此时的宴饮演出,可不讲究‘好戏在后头,大戏在压轴’。事实上,精华节目往往在中间——前面多少有些暖场子的意思,而后面的节目则讲究一个热闹,最有代表性的是百戏齐上阵,又或者女子蹴鞠等等。   这是因为到后面大家都有些累了,无法集中注意力于表演上了,所以更需要热闹的、令人惊奇的场面。节目更讲究趣味性,至于那些歌舞表演什么的,安排在中间就是最受看重的表现了。   而《千手观音》之所以有这样的待遇,还是因为这个节目有被上面直接点名。   常常在宫中宴乐奉献演出的女乐是非常习惯带妆准备的,因为夏天热,怕流汗花妆,红妃还特意让人弄了冰在她们等待的房间里,这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家说说闲话,也就挨过这等待的时间了。   这个时候忌讳吃东西喝水,怕的是要登台的时候忽然要去方便。这中情况,别说是坏了肚子,就是普通的上厕所,也是个麻烦——舞蹈时穿的衣服讲究的是漂亮,再一个,最好是方便做舞蹈动作,至于其他的就往往被牺牲了。   就比如这次为《千手观音》这个节目准备的舞服吧,下半身参考壁画中佛教壁画中的天女等,是一中有些像‘裤槢’,但又不完全是的服饰。穿上身之后效果是很好的,但非常不方便穿脱。   如果穿脱中一不小心弄脏了,对于表演者来说虽不致命,也是个麻烦呢!   红妃身边是甄金莲,以及另一家官伎馆的女乐。这个女乐与红妃是同期,名叫南香儿。南香儿与红妃虽是同期,却不是一班的,所以算不得很熟,只能说是混了个脸熟——也幸好如此,事实上红妃一个班的和她关系都不好。   南香儿笑眯眯地对红妃道:“方才我瞧见花柔奴了,哎哟!有一阵子不见,真是不敢认了。先前我还道呢,你们撷芳园与你一同从学舍出来的姐妹还有三个,孙惜惜天资所限就不说了。陶小红是个学唱的,更差着一槅,也不合适。只有一个花柔奴,在学舍时舞也跳的不错,今次是你第一回 主持局面,还用她这样的自己人才是。”   “我见了她现在的模样,心里疑问总算解开了...她丰腴了好多啊!”这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话语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此时对女子的身材远没有到后世哪般疯魔的地步,哪怕世人喜欢苗条,也不会觉得一个有点儿小肉的女孩子‘壮’。事实上,花柔奴刚从学舍出来那会儿,就属于那中有点儿小肉的状态。   只是无论哪个时代,都没有喜欢女子过胖的道理。所谓唐朝以胖为美,首先那只是唐朝在盛唐时期一个阶段的审美。而且所谓的‘胖’也不是肥胖,而更多是在指丰腴,面若银盘、有肉感,肯定不至于到‘肉山’的地步。   而现在,花柔奴其实也不能说是肉山,但确实已经超过‘小肉’的阶段了。   她本来就格外喜欢吃一些酥的、香的,高热量的食物在她的日常饮食中占多数,而且她还管不住嘴,时常加餐、吃零食...虽然年轻人代谢好,也禁不住她这样啊!   另外,或许还有她境况不好,导致压力越来越大的缘故吧...她只能将压力化作食欲,一起吞进肚子里,别人劝都劝不住!   这最终造成了南香儿如今看到的花柔奴——在官伎馆中,像花柔奴这样身形,甚至比她更胖的女乐不是没有。但那大都是三十岁以上,快要退籍的!一方面她们代谢不像年轻时那么旺盛了,另一方面多少有些放纵自己了,‘发福’也就不足为奇了。   年轻女乐,真是少见花柔奴这样的。   南香儿和红妃说起这个闲话,红妃不知道她是真的没有别的可说了,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事,所以来说与她听。还是觉得当初花柔奴处处针对红妃,现如今花柔奴一日不如一日,而红妃却是飞黄腾达,说这样的事能让红妃觉得高兴,所以故意来讨好红妃。   再不然,两者兼而有之?   然而无论是哪一中,红妃都没有回答的意思...她当然不喜欢花柔奴,之所以很少反击,如今也没有刻意报复,是因为她懒得和花柔奴计较——算上两辈子,花柔奴对于她来说都是小一辈的了!再者,她知道花柔奴是怎样的浑人,而她又怎么会和浑人计较那么多呢?   只要花柔奴的所作所为没有触及到她的雷区,她都懒得多看一眼的。   但红妃不喜欢一个人时,更喜欢当面锣对面鼓,至于背后时,她往往很吝惜语言。   好在这时有教坊司的人通知《千手观音》的舞蹈演员们可以在等候区候场了,这样也省得南香儿因为红妃的沉默而尴尬——这中背后说人的事儿,大家一起讨论的热火朝天,那当然是心情舒畅、气氛良好。可要说听话的人不说话,那说话的就显得人品不够好了。   红妃敛了敛神色,站在头一位,带着其他舞者有序地穿过曲折过道,最终等在了台下。   站在台下才知道今天的场面有多大,这可和宫中宴饮不太一样!宫中就算是规模最大的大宴,也就是天潢贵胄、满朝文武这些人,能有多少看客?而在大相国寺搞演出,那是‘与民同乐’,可不得人山人海么!   这样的热闹,只有元宵节时女乐献艺能比得上了。   红妃等人在候场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她们这边了。首先柴琥就是其中一个,而注意到柴琥目光,又与柴琥坐的很近的官家柴禟,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看到了二十多个舞者在候场,其中打头的是红妃。   “九叔是在看谁?”柴禟这几句是明知故问了。之所以这样,是在揶揄这个一直以来都很任性荒唐的叔叔。想当初柴禟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宫中给王子皇孙的学堂里,可是仗着年纪大,戏弄过他好几次。   柴禟是个心胸很宽大的皇帝,柴琥与他的这点儿‘过节’只是小孩子玩笑的级别,他也不会因为这个故意给柴琥穿小鞋。但眼下知道柴琥的一些流言,他还是乐得看他笑话的。   柴禟的目光在红妃身上停了一下,也有些感慨——他也不知道这个小女乐是幸运,还是不走运了,有许多身份高贵的人是真正将一颗心放在了她身上,这是很多女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然而一个是福,这么多姻缘就很难说是福了。   谁知道将来会因此有什么丑闻!   不过柴禟也没有因为想要预防丑闻,就出手做什么的意思。一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二来,他自己又没有受‘迷惑’...一个美女,只要没有迷惑君王,那就不可能倾国倾城,最多也就是搞出一些在柴禟这样的九五之尊看来,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而已。   毛毛雨啦!   柴琥没有直接回答柴禟,明明只是一个随口就可以回答的问题,他却下意识地顾左右而言他。别说是柴禟了,就是柴琥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而就在他陷入对自身的深深疑惑时,红妃等舞者的表演开始了。   《千手观音》既然是复刻的上辈子所见的《千手观音》,那音乐自然也是‘拿来主义’了。只不过不同于舞蹈上辈子红妃和同学们照原样排过,肢体记忆深刻,基本能完全还原。音乐就只能摸索着来了,红妃只能给乐师们一个大概。   不过这也好,在具体编曲时,乐师们可以按照时下的情况做出本土化的改编,这可能会更适合。   一开场,是乐师们的炫技...神秘而又具有佛教气质的音乐奏响,中间可听到一声一声的钟声,仿佛是普通的晨钟暮鼓,又仿佛是梵音隐隐约约。至于舞者,排成一纵,双手做莲花,静静站立在舞台中央。   因为都是身高身形相似的人,人影重叠,观看席的人能看的就只有红妃这领舞的正面。   慢慢的,乐音变了,变得更加渺远,其中掺杂了人声的吟唱,更美,也更有大道希声之感。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最好的乐器其实是人的歌喉...在场一些人听来,仙乐应如是啊!   也就是这个时候,台上舞者的动作终于变了。红妃右手腕不动,左手腕往下,这是一个佛家的手势——很多宗教都有一些代表某中含义的手势,佛教、道教等都有这中情况。这就像一些‘神秘符号’一样,历史悠久,有的甚至先于这宗教就诞生了,是这个宗教成型之后才吸收进自家体系的。   时间的洗练让这样的存在具有一中悠远、邃古德气质,哪怕是不懂神秘学的人,看到了也会觉得这不普通。   红妃之外,身后的舞者们的手则是向身旁舒展开,从红妃向后,舒展的手就抬得越高。这不是一次成型的,而是一双一双迅速伸出的,最后才形成一个倒放的‘扇子’。这个时候,手比轻柔地动着,最后又猛然收回。   只是一开始,就叫舞台之外屏住了呼吸!   大部分的观众视角都是合适的,在他们看来,这是真的‘千手观音’! 第167章 观音(5)   《千手观音》即使是在后世,娱乐活动极大丰富的时候,也能给观众带来极大的震撼,吸引住观众的注意力。在古代,其带来的震撼只会更强——这一方面,是古人娱乐活动远不如现代人,好一些的表演都是贵族专享。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古人更虔诚,更相信世间真有神佛。   现代人看《千手观音》,也能看到一种佛性,一种这类舞蹈的才有的震撼。但这和真正信仰佛教的人看到这些之后的感受是不能比的...当然,现代真正信佛的人不一定认可《千手观音》里表达的东西,可能觉得这是艺术,但和真正的佛家不是一回事儿。   然而古代却又情况不同了,古代的信徒比现代多得多,可在一些概念上的东西上,是远没有现代信徒那样‘较真’的。或者说,现代人圈定的‘概念’,本就是经过时间的洗礼,一代又一代人慢慢确定下来的。   在确定的过程中,很多东西当然不会那么严格...佛家自家人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佛教传出之后,会在不同的国家表现出不同的样子。不说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之别了,就是东瀛那极端世俗化的佛教体系就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奇葩了,最初之时谁又能想到经过不同国情的改造,会有那样的不同呢?   台上的舞蹈在继续,红妃的眼睛始终半阖着,这一点她比原版的舞者做的更彻底。原版的领舞也常常半阖着双眼,仿佛神佛。但不知是因为对‘千手观音’的理解不同,还是为了确定旁边老师的引导手势、配合其他同伴的动作,眼睛其实正常状态更多。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虽然是翻跳人家的舞蹈,红妃作为舞者还是有自己的理解的。正是出于自己的理解,她的千手观音要更不亲近人一些...慈悲归慈悲,可神佛的慈悲应该是对众生的,这众生甚至不只是人。   ‘千手观音’在舞台上动作,属于观音的‘千手’伸出又收回,也有的时候会轻轻摆动。这些动作,有的很轻柔,有的又很迅捷。而这轻柔与迅捷,其实都不符合‘人’的特点,配合音乐有一种神圣又古怪的感觉。   普通的舞蹈,不会刻意追求这种小动作与直觉相悖,但在《千手观音》中需要故意如此。正是这种古怪,才让人一点一点觉得舞台上的不是人,是‘千手观音’。   既古怪,又让人忍不住俯下.身子去膜拜。   这或许就是写在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本能,人就是会崇拜一些超常的、有些古怪奇特,甚至让人觉得恐怖的东西。一些原始的宗教里,神明还表现的很残忍,那就不说了,恐怖的东西简直家常便饭。   而一些相对没那么原始的宗教,虽然因为社会进步,恐怖、古怪的东西慢慢删减、改写,几乎已经找不到了。但只要仔细去找,还是能发现蛛丝马迹——就好比这千手观音,有上千只手,每只手中有一只眼睛...这和让人掉SAN值的克苏鲁旧神又有什么本质不同?   宝相庄严、古怪、美丽...甚至于炫目。   当《千手观音》结束时,现场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这个过程中红妃就保持着最后的动作不动。她不动,身后的舞者自然也不动,仿佛静止,仿佛她们就是一座千手观音像。   良久,柴禟这个做官家的才第一个打破了现场意料之外的安静,叹息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见得此舞,真知世上有观音,怕是不信神佛之狂人,也须得感慨良多。”   这样说着,他还对一旁侍立的大相国寺主持道:“慧真法师,你说呢?”   “阿弥陀佛...老僧观此舞亦有所得,此时方知须弥山为何有乾达婆。”慧真老和尚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乾达婆就是伎乐天,天欲作乐时,他们就会显化出来。   虽然伎乐天在佛教体系中是小的不能再小的神,还好比是仙宫中的普通仙娥,但仙就是仙!此时慧真以此打比方,既是同意柴禟的话,表达了对表演的赞美,也是称赞这些舞者本身。   如果直接称赞,其实是不太好的,慧真到底是大相国寺的主持,而不是什么年轻奇僧,他这个身份需要老成持重一些。但官家有言在先,不称赞一番也没有道理,更何况就是他也不能说这表演不好。   而这样以须弥山、乾达婆来打比方,就很合适了。总不能说,佛经里的神佛也有错吧。   慧真其实就是慧空的师兄,此时慧空作为慧真的小师弟,虽然没能在官家身边有个位置,却是更加自在的——他的位置也很好,同时又不用伴君如伴虎。   他看到红妃等舞者舞蹈完毕,和周围的人一同静默。回过神来后才对身边一个同龄人,但却是师侄的和尚道:“天人化生,无形无相,众生万相...我可得了!”   说着,大笑一声,头也不回走了。师侄想去追,但又挂念今日官家、太后等都驾临的场合,没法去追。只能临时唤了一个小沙弥,叫他去看着这位小师叔——实在是这位小师叔太不循规蹈矩了,看他刚才有点儿疯癫的样子,不知道他会去做什么。   还是看着好!   另一边,静谧被打破之后,红妃等舞者便收起动作、致礼。这个流程走完,本该退下,换接下来的表演者才对,但李太后向柴禟、慧真分别点了点头,道:“今日见得真关音看,说不得是观音借这几个女乐临世...不然怎会有恁样舞乐?”   “这其中,行首师红妃尤其初中,大约是有些佛缘的...”说完这句话,得到柴禟和慧真点头认可之后,李太后拿出了自己平日常用的一串檀木念珠,交给旁边的女官:“去,赐给女乐师红妃,教她别辜负了这份佛缘...俗世间人,多少人求一辈子都求不到呢。”   女官领命,就将这串念珠拿给了红妃,红妃又单独谢恩,从然后才和其他人一起退下。   其他人看红妃不是不艳羡——这串念珠当然是好东西,皇室用的就没有不好的!但要说这串念珠对于她们这些女乐是难以得到的珍宝,那就不至于了。极品檀木对于普通人来说很昂贵,但对于有钱人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   还有人拿高级檀木做家具呢,车一串念珠出来,就算是极品檀木,也不能说‘珍奇’。   但这是太后日常心爱之物,得到这样的赐物,重要的是体面!!!   不过艳羡归艳羡,却没有人对这样的赏赐说怪话...女乐们就是这样,习惯了一出节目中有‘主角’,也有‘配角’,并且大多数人都是配角。主角们成为一出节目成功后的最大获益者,这是规则规定的!若觉得不高兴,就想办法让自己爬到主角位。若不能做到,就得忍着!   更何况,参演了这样空前成功的节目,她们也是能沾光的——一个节目成功不成功,在正式登台之前,无论经过多少次彩排,都是没法完全确定的!所以直到上台前一刻,表演者都会忐忑。   而正式登台表演之后,哪怕还没有收到反馈,还没有听到相关评论,节目好与不好,表演者也会有一个大概的判断...这并非是出于理性分析才得到的结果,而更接近于一种感性认知。   成功的表演,必然会让人闻到成功的‘味道’...而且刚刚台前的反应看得分明,就是不看自己的感觉,也能确定这份成功了。   哈,《千手观音》,作为领舞的红妃当然是‘千手观音’,这一点大家都是认得。但又有谁能说其他舞者不是‘千手观音’呢?可以想象,今次之后《千手观音》再演几次,影响会越来越大,由此肯定能吸引一些行院子弟来寻‘观音姐姐’。   红妃如今已经很忙了,她还能再多接多少客?这些寻她不着的客人自然会去找其他的‘观音’...这就是她们的机会了。   而且,这可是官家、太后都再满意不过的节目,她们现在参演了,就是一份资历!以后再排演节目,竞争更重要的角色,她们就比那些没参演过《千手观音》的女乐更多一份筹码...女乐的地位就是靠这样一份又一份的筹码慢慢累积起来的,当然,这里说的是舞乐专业领域。至于人气什么的,那有另一套标准,和她们的专业有一些关系,但又不完全相关。   不是所有人都是师红妃的,红妃可以一步登天,然而大多数女乐都是靠着一点一点的积累,三十岁上下时才成为圈子里说的上话的人的。   而后,等到这一场法会结束后,让其他参演了《千手观音》的舞者更高兴的事情发生了。法会完成之后,照例要发放一些‘赏赐’,这和宫中大宴之后的流程也差不多。只不过宫中大宴的赏赐只是单纯赏赐艺人,最多参与宴会的勋贵官员能拿一些皇家散的‘纪念品’。而眼下是法会,还得向寺庙舍些东西。   作为法会的承办单位,大相国寺自然是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官家和太后向大相国寺施舍了一批值钱珍宝之物,又赐了一批佛经,让大相国寺散给贫苦人——佛经并不是给的实物,而是订单!   大相国寺本身就有印刷坊,专门印制佛经,不少善男信女为了积德积福,就会印佛经发给穷苦人。而承办印佛经之事的正是大相国寺本身,借着订单他们就能赚一笔了,而且还一点儿不伤名声。   这也是大相国寺,以及另一些大寺庙的财源之一。   皇家的订单自然大的很,其中利润也比一般的订单丰厚。   最后,因为是‘观音诞’,李太后又发话,给京城里所有的观音庙一些施舍。这个施舍力度就要小一些了,只是观音庙中有多少和尚尼姑,就舍多少套僧衣僧鞋,另外还有每人一定量的粮米。   这些事,有度牒的和尚尼姑们高兴,但女乐们并不在意。她们在意的是她们得到的‘厚赏’——和其他表演节目的女乐不同,表演《千手观音》的女乐们都多得了一尊铜鎏金千手观音相、一串檀木念珠(这檀木念珠不如红妃那串,但也是好东西,另外还有金银彩缎若干。   东西其实是小,关键还是那份体面! 第168章 观音(6)   《千手观音》的受欢迎是可以预知的事情。   道教、佛教是世人信奉的最多的宗教,哪怕敬鬼神而远之的那类人,平时也愿意念两句‘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保佑’。逢到道观、庙宇,也会想来都来了,至少进去上个香,求个平安。   过往佛道题材的歌舞表演也是有的,但都达不到》千手观音》的程度——其实,若不是专在佛会、法会上进行的歌舞表演,而是日常也有的歌舞,真说是佛道题材相关,大多也就是‘蹭蹭’热度,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至于佛会法会上专门的歌舞,又往往程式化,虔诚归虔诚了,对于观众来说很难有什么意思。就像是一场说教,你说的都对,但那又怎样呢?   之前红妃跳过《伎乐天》,那也算是少有的有些真信仰在其中的宗教题材舞蹈了,但还是不能和《千手观音》相比。《伎乐天》中,有佛性,但其他元素要压倒这点儿佛性,本质上就是一种敦煌舞。里头的佛性不比其他类似舞蹈多,只不过《伎乐天》中的佛性‘精纯’一些。   《千手观音》则不同,一些精神上的信念已经压倒了舞蹈本身——看完舞蹈之后,很难回忆起某个具体的动作,留下的更多是一种感动。   像《千手观音》这样的舞蹈,在后世能破圈,在这个时代则根本不用破圈!这个时代,佛教题材的作品不是‘冷圈’,舞蹈也是如今比较主流的娱乐方式。所以两者结合,表演本身又无可挑剔,形成的就是‘大势’!   在观音诞之后,第二日,宫中就召《千手观音》的舞者进宫表演。不只是宫中贵人,宫人们也都来观看。观看之后,虽然这些人不能强烈地表达某种情绪,但表演本身无疑是成功的。   而这次表演之后,红妃也获得了最大的好处...不是之前那样的‘体面’,也不是需要日后慢慢才能兑换的红利,而是当下就能让其他《千手观音》的舞者们嫉妒的眼红的好处——太后向女官发话了,令四司六局准备夫人行头,赐予红妃。   这就是要让红妃做如夫人的意思!   女乐中最高的品级就是‘如夫人’,起源于当初宫廷中皇帝的一次荒唐。   那时候女乐的品级最高还是‘红霞帔’,然而当时的皇帝宠爱某位女乐,不仅仅经常召那位女乐进宫取乐,还经常出宫拜访。这位女乐一时之间成为京师红人,许多王公贵族也常常在她面前答应、讨好!   只不过,受限于严苛的女子籍贯制度,这位女乐始终不能进宫做真正的宠妃。   但为了安慰美人的心,皇帝还是下令,她的一应仪制、待遇都如同宫夫人。后来这第一位如夫人的下场不算好,可‘如夫人’在这之后却传承了下来,成为女乐的最高品级。只不过说是‘如夫人’,其实还是和宫中夫人们有差距的。   皇帝也只有一后四夫人,可想而知其待遇有多高...而女乐,在籍的如夫人都有多少个了!   这有些像进士、同进士、赐同进士的分别,说起来都是进士,但其中的差距是很大的。   具体到夫人与如夫人上,正经的如夫人,而不是受官家‘青睐’的如夫人,待遇其实远不如真正的夫人。以最表面的‘月俸’来说,一位夫人的月俸是三千贯——这还只是‘零花钱’,夫人们的俸禄,除了钱,更多的是各种份例。份例无所不包,从衣服首饰,到分到宫中的一只鸡、一升米,都算得清清楚楚!很多份例根本用不完,夫人就会让四司六局换成钱。   其实夫人们用钱的地方也不多,这些钱到手也就是用来赏人罢了...然而即使只是用来赏人,这每年数万贯也是不够的,再想额外要点儿什么东西的话,日子更是‘紧凑’。所以,除了皇后之外,夫人们还得争宠、生孩子,生孩子有大量的进账,得宠则更不必说,自然会有流水一般的赏赐,以及官家的直接补贴。   而‘如夫人’就远远不如了,只不过能得两套夫人的行头——说是夫人的行头,其中还是有微妙的区别。像是霞帔坠这些东西,却是要按照仪制低真正的夫人一头的!   另外,在宫中行走的时候,宫人们会做人的大抵会客气几分...至于不会做人的,就是不肯客气,成为如夫人的女乐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找宫中的内官告状罢?真要是那样做,一后就等着被上眼药罢!   在宫中,女乐们小心做人还来不及,哪里会自找麻烦。   至于别的...哦,女乐们身为教坊司的人,也是有俸禄的。内称为‘脂粉钱’,除了钱之外,还发绢帛、脂粉、绵、份例首饰等物。所以升为‘如夫人’之后,脂粉钱也会跟着涨。只不过这份钱物再如何也就是那么回事,任何一个女乐都不可能靠这份钱过日子的。   当红的女乐们更不用说,所谓‘脂粉钱’,里头的东西全都会换成钱,她们也看不上教坊司采办的下色货,就像官员看不上户部发的陈年禄米,拿到禄米之后就会上米铺换成钱一样——得来的钱,就是女乐钱匣子里的‘零钱’,随时取来赏人用都不够!   然而,这并不代表成为如夫人没什么意思,事实上,女乐们挣破了头都要当如夫人呢!   如夫人就是一个‘官方认证’,而且是最权威的官方认证!之前红妃选花神夺魁,便人气更进一步,并且人气的好处直接体现在了金钱和地位上。而如今,‘如夫人’虽然比花魁多一些,无法物以稀为贵,但这是皇家认可的!   对于女乐来说是一块金字招牌。   这有些像公务员,哪怕只是一个普通小科员,挣得还不如外面的上班族多,但在相亲市场上依旧非常有价值,很多人就是认这个!   如今各官伎馆中的‘如夫人’,说起来也有大几十位,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貌似也不是很值钱...但须得知道,如夫人与如夫人也是不同的。大几十位如夫人中至少有一半都是年纪到了、资历到了,马上要退籍的女乐。   一般来说,只要三十岁之前成为红霞帔,退籍之前混一个如夫人都不难...这算是教坊司很有人情味儿的一点了。以‘如夫人’的身份退籍,还是以‘红霞帔’的身份退籍,退籍后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就算不谈面子,只说里子,女乐们也是有类似退休金的东西的...在籍的时候不在意脂粉钱的很多,可退籍之后不在意养老钱的就不多了。女乐们大手大脚花钱习惯了的,在籍的时候烈火烹油,可真正能存下钱来的人不多。   而且存下来的钱在退籍之后也就是坐吃山空,根本不能长久!很多时候,那点儿养老钱,还真就是最后的依靠,至少能让退籍女乐内囊尽了之后,过上朴素却不至于困窘的生活。   所以...临到要退籍才成为如夫人,与年纪轻轻就成为如夫人是两码事!   年纪轻轻的女乐成为如夫人之后,立刻会成为很多场合的‘座上宾’...很多宴会甚至以能邀请来一位如夫人为荣呢!   如夫人相对于普通女乐,在世人眼里的差别,有些像后世的艺术家与偶像明星,后者可能更有钱,但很难得到普罗大众的敬佩,这是社会地位的不同。   当然,红妃已经是很多宴会的座上宾,单从走红的程度来说也很难再更进一步。但在她如今大红大紫的时候,又称为如夫人,还是一件美事。这就像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谁会嫌好事多呢!   事实上...红妃自己虽然也想过早早成为如夫人的事,但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她没有太大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比较顺遂?反正她从没想过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还不能成为如夫人。所以,真的成为如夫人之后,也只是高兴,却达不到惊喜的地步。   反而是她身边的人,对此反应很大。   撷芳园上下在红妃从宫中回来之后知晓了这个消息,几日之内都在议论这事儿!   “这下可好了,都知也算是万事齐全了,今后只管稳坐钓鱼台便是。”冯珍珍吃了一块果脯,对这批送来的蜜饯很是满意的样子,眼睛还眯了眯:“说起来,人与人真是不能比啊!都知才多大啊,这两年先是选花神,后又做都知,如今还有宫中的大娘娘点‘如夫人’,一个女乐能做的事儿,都知都做完了!”   “是啊是啊!人都说‘福无双至’,我看不然!我们都知的福气何止是‘双至’,是根本停不下来啊!”旁边一个女乐也跟着捧。   这些都是愿意追随红妃,至不济也是保持中立的。现在红妃情况好,这些人自然愿意说好话...不只是说话,关键是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要大一些呢!   而除了这些说好话的,自然也有说‘怪话’的。   得知红妃做了‘如夫人’,杨菜儿当时就摔了自己最心爱的茶具。   “老天爷太不公了!我们这些女乐,从小小宫人开始,谁不是小心谨慎、一点一滴积累!只她一个,做什么都如此轻松...呵呵,她是有些才华,谁都知道。可话说回来,做女乐的,有才华的难道还少?”杨菜儿想到自己从红霞帔到如夫人,虽然已经比绝大多数的女乐强出不止一点儿了,但和红妃根本不能比!   相比之下,红妃实在是太‘轻松’了,轻松地她没法不嫉妒。   “她偏生是有时运的人,谁能比她呢?”拧着帕子,坐在一边的花柔奴也冷笑了一声,随着杨菜儿道。   她这话比杨菜儿还要‘真心实意’,杨菜儿和红妃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梁子。也就是当初杨菜儿想做都知,谁知被红妃半路杀出给截了胡...这抢了都知之位,恨归恨,当时恨得咬牙切齿,事后也能慢慢消散。   可花柔奴不同,她和红妃是自小敌对的,长久下来,最初是因为什么这样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已经成了花柔奴的执念了!红妃境况越好,她自己的境况越差,这份执念就越深。   最终变成一份‘恶毒’,如果红妃现在有什么意外,花柔奴就是立刻会拍手叫好的那一个——若不是两人如今差的太远,花柔奴现在用一些计策陷害红妃也很正常。她现在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而越是做不到,心里就越想做,现在花柔奴见红妃越风光,心里的怨毒已经让她有些不正常了——她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但身边的人有感觉,比如提起红妃的时候她会更加暴躁易怒。   又比如,她根本没法和红妃好好相处,哪怕是表面上都不行!这一点过去还没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毕竟两人一直以来关系就不好,但现在就有些麻烦了。现在红妃可是撷芳园都知,花柔奴不止避免不了和红妃打交道,还要对她恭敬。   然而她怎么可能做到对红妃‘恭敬’呢?   她常在红妃面前有失礼之处,红妃倒还好,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也就轻轻放过了。她一个年纪如此轻的都知,不好太过严苛...就算要杀鸡儆猴,也不会挑花柔奴这样境况不好的女乐,不然只会让人觉得是外强中干呢。   但若是原则性的问题,那就公事公办了。红妃没有因为花柔奴与自己关系恶劣就整她,但也不可能对她格外宽纵。   只是红妃照章办事,在花柔奴看来却是公报私仇,因此心中怨恨更深了,常常同别人说红妃的坏话,诅咒红妃。   流言确实伤人,花柔奴放出去的那些话让一些人对红妃的观感差了一些...但话说回来,人红是非多,红到红妃这份上,她就是是非本身!真要说起来,无论是女乐、私妓,还是常常在行院走动的子弟,多的是背后不说她好的!   花柔奴这些话在其中,也就是一个水花而已。   红妃也不是那等在意流言蜚语的人,在上辈子她见惯了网络暴力,相比之下眼前这些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只要不当着她的面说,她都只当是不存在。而当着她的面,哪怕是那些不喜欢她的人,面子上也会过得去,这是正常的社交礼仪。   相比之下,花柔奴本人可能问题更大——有人听了她的话,或者信她,或者只是和她一样不喜欢红妃,总之和她同仇敌忾起来。自然就有人听了她的话,根本不当回事,看透了事情的真相,觉得她不是个好的。   现在的情况是,不喜欢红妃的人,至少面对她的时候,表面上要过得去。事实上,就算是杨菜儿,如今真的面对红妃,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踢跳了!而对花柔奴看不上的人,却不用做这种样子,阴阳怪气,甚至直接嘲骂都是有的。   这是地位不同的缘故。   在杨菜儿处坐了一会儿,杨菜儿借口说自己累了,花柔奴也就不得不告辞离开了。走出杨菜儿的院子,就听到楼子那边格外热闹——其实在杨菜儿院子里也听得到那些,只不过刚刚她全心全意和杨菜儿一起骂红妃,根本没注意到而已。   她知道楼子那边为什么这样热闹...红妃成了‘如夫人’,自然有相应的庆祝活动。   女乐从宫人到红霞帔,就有庆祝活动,但这种庆祝活动都是在自己院子里。但从红霞帔到如夫人就不同了,会在楼子里举办欢宴庆祝,而且不只是升位的女乐本人邀请几个要好的姐妹助力宴会,官伎馆中的姐妹都会来。   杨菜儿和花柔奴没有去,那是报了病假...生了病当然可以不去,没有让人带病帮忙的道理。虽然人人都知道,她们其实没病,就只是不想来而已。   就在花柔奴站在杨菜儿院子外,听着楼子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乐舞声、欢笑声时,忽然注意到有人急匆匆地绕过廊子,背着过道往楼子那边去。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姐妹’,花柔奴一下认出那是万占红。   想万占红这个时候去楼子那边做什么?只是一瞬间,花柔奴就想明白了。   立刻叫住了万占红:“万姐姐,且稍稍脚,姐姐这是往前面?这是去做什么呢...这几日馆中都围着咱们那位‘师都知’打转转,捧得她好像是天上的仙娥下凡一样。为了她这场‘夫人宴’,上下的外差都停了。”   “姐姐这两日也没有外差了,此时出去,难道是私会情郎?”说这句话的时候,花柔奴的语气略带调侃,仿佛是闺蜜之间的调笑。但她眼神不是这样说的,笑意只停留在表面——直直地盯着万占红,让人很有压力。   显然,现在遇上的两个人都知道,这就是个借口!   万占红到底是花柔奴的前辈,早早就是红霞帔的人了,对着花柔奴这样境况不好的女乐,心理优势还是有的。一时被她盯住了,因为心虚的关系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堂堂正正道:“没什么,原是前头楼子里忙碌,我也去看看...说起来是都知升如夫人,如今都知这样,我们撷芳园的女乐走出去也是脸上有光,去帮帮忙也是应有之义。”   “这原是规矩。”   万占红和樊素贞关系不好,连带着和樊素贞的死党,也就是师小怜,有了龃龉。而师红妃是师小怜的妹妹,这一层关系在这里,师红妃刚出来的时候,万占红自然看她不顺...后来红妃慢慢起势了,万占红也还能稳住,毕竟官伎馆里关系不好的女乐多了去了,这属寻常。   但红妃做都知的时候,她是有些动摇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县官不如现管,人家都要做都知了,搞好关系才是正路啊!真说起来,她和红妃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然而她到底舍不下面子,于是一僵持就僵持到了现在。   现在,红妃又要做如夫人了...实际上,红妃做如夫人,对万占红的影响远不如她做都知,但这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万占红终于做出了决定——她不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   “规矩?这时姐姐说规矩?原先我们姐姐妹妹好几个,在杨姐姐那里是怎么说的?如今姐姐倒是见机的快...见人家那里好,就要往那处钻营?”花柔奴心里有些怨毒,没法对现在的红妃发了,此时万占红撞枪口上了,竟一股脑向她倾泻而去。   万占红一开始确实有些心虚,气势被花柔奴压制住了,但这时候已经恢复过来了。听花柔奴阴阳怪气,当即也没了好声口:“你这孩子说的忒难听!都知升如夫人,上下谁不去帮忙?别说是咱们撷芳园自家了,就是其他馆,也有来的!按你这样说,都是来钻营的?”   “再者说了,钻营又如何?如今这年月,多拿些实惠在手才是真的!妹妹若真那样硬气,自可以一直与都知对着干,姐姐我且看着你能得什么好儿!”   花柔奴没想到万占红真能这样‘无耻’,背叛也背叛地如此理所当然。脸色越发不好,骂道:“我好不好的关姐姐什么事儿?至少落个干净!如今姐姐去钻营,还要看人家要不要呢!”   “三姓家奴,走到哪里都不得人尊重!”   这话听起来很扎心,但具体到官伎馆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说到底万占红也是撷芳园的人!她和樊素贞关系不好,又不是和师红妃本人有大仇...真要说的话,好多官伎馆里,忠心于都知的官伎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呢!   眼下去红妃那里投诚,也谈不上三姓家奴...人家是正经都知,这最多就是受招安。   所以听得花柔奴这话,樊素贞也知道她是无能狂怒,一边离开,一边冷笑着抛下一句:“这可不劳妹妹费心...妹妹也真是热心肠,如今还替别人担心,也不先顾好自己?上一季的花账出来了罢?妹妹入账是多少?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女乐们无论是出去表演、出外差,还是在官伎馆里接客,都是有收入、要记账的,这本账就是‘花账’。每季会总一次花账,然后发到馆中每一个女乐手上——谁是‘花魁’,其实只看收入就知道了!   或许女乐们还有别的不入花账的收入,比如客人送的各种礼物...但一个花账入账不多的人,很难想象她花账之外的收入会多到哪里去。   这总出来的花账一旦到手,排在前面的人自然风光,说话都能大声一些!别看官伎馆中大家比的是资历,比的是如夫人、红霞帔的位次,但说到底还是看‘业绩’。一个女乐,资历再深,地位再高,门前冷落了,一样会不受重视,这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当初的花小小。   而排在后面的自然窘迫,就像是一个班级里的吊车尾...甚至还不如吊车尾。毕竟很多班级里的学生也不关心吊车尾是谁,而吊车尾本人也有可能不在意这个。但官伎馆里的女乐不同,她们成天可就盯着这点儿事儿的!   真要是谁一季排在最末,那就是一个馆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笑话了! 第169章 无何有(1)   “老爷,进城了!”一个做小厮打扮,一看就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看到眼前高大的城门,激动地转身走到马车前禀报。   不一会儿,从马车里钻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看着也有些旅途疲惫,但精神还好——他除了颇有些儒生气外,举止堂堂,有些当官的气势,这让同样等着入城的老百姓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也就是这几眼罢了,在京师这块首善之地,到处都是官员!大家时常看着相公们骑马坐轿上朝,偶尔见到一个外地来京述职的官儿,根本不放在眼里!前几日小报上还登载了个笑话,说是新到任的大理寺少卿仪仗经过大街,有个老翁根本不避。大理寺少卿遣人去训斥,人家只说‘老朽便是相公都见得多了,你一个蚊子官儿也好意思叫人清道’。   这一时之间传为了笑料。   大理寺少卿也不好和个老头儿计较,事实上,这件事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让这位心上人的大理寺少卿有了‘轻佻’之名了...虽然当官摆仪仗是应该的,可天子脚下,官员有多少?做到三公九卿那一级别,在京城也不见得能称‘贵’。   这种情况下,那么多比你位置更高的人尚且没有大摆仪仗,你先如此了...往外说起来,总有些不好罢。   马车中的‘老爷’姓白,名叫白芳敏,京城人士,同进士出身。七八年前就已经外放做官了,历任了一任知县后,升做泉州通判。后来在泉州通判上也做得还好,如今正是要调职入京做京官儿了!   一则同品级之下,京官本就比地方官员尊贵,二则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如今算是回家了。有这两重原因在,不论一路多风尘仆仆,此时白芳敏也是意气风发,兴致正好!   他也不止自己一个人回来,身后还有十来辆车。车上除了仆人、财物,还有儿子——他已经得了官身不错,但多的是有了官身也娶不到贵籍女子的官人呢!白芳敏本身的出身很普通,后来三十岁做了进士,才能也不能说突出,自然娶妻这事儿和他也就无缘了。   好在他也不是非要娶妻的那种人,早年间就租妻过,后来做了官儿,也陆陆续续租了两回妻。算起来,这几次租妻,给他带来了三个儿子,都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入城之后,有早已等着接家主的仆人接住了白芳敏一行。此时白芳敏也不坐车了,而是骑着马车一边游览京城街景,一边往家的方向去。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会怀念自己的家乡。此时的白芳敏就更是如此了,要知道这里是京师!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的繁华和乐要更上一层楼!哪怕白芳敏是在泉州做通判,见识了泉州这座港口城市的繁华开放,也是这样觉得的!   泉州也很富庶,相比京师还要有活力的多,但在白芳敏眼里,泉州根本无法和京城相提并论!京城的底蕴,京城里就算是普通小民也具有的那种自如,泉州根本不能比!   “数年在外,没想到京中变化也这么大。”白芳敏摸着胡子,颇有些感慨的样子。   给他牵马的是今天来接人的仆人之一,听自家老爷这样说,见机就凑趣:“老爷说的是呢,京中乃是天下之首,汇聚的是各方风气!人都说杭州是天下风气之先,变化最快!可真要说起‘海纳百川’、包容各样风气,还是得看咱们京里!”   白芳敏听得微笑点头,这话正对他眼下的心思。   而就在这时,白芳敏注意到前面街口经过了一顶异常华美的轿子...不只是轿子,那轿子前后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小厮跟随,后面还跟着数顶华丽女轿。再加上在后打马跟随的好事子弟,看起来排场非凡呐!   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见那些轿子的样子,自然立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道:“那样的排场,不是当红的娘子,决计是没有的...七八载离京,京中风月事所知不多矣!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娘子,能不能稍后拜访一番。”   白芳敏当年人在京城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的老相好。毕竟他家世普通,读书有很花钱,根本没有太多钱在这种事上消遣。真正能在风月场上混,已经是他中进士之后的事了!   说起来,新科进士还是蛮值钱的,那个时候他和同年们把京中上档次的人家都走了个遍,花钱也不多——就算是女乐,只是普通地侑酒、表演,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只不过女乐、雅妓这些人日程满满的,难以约到。   而新科进士的身份就是一块敲门砖,让白芳敏这些人可以顺利插队,成为许多行院女子的座上宾。   也就是那个时候,白芳敏算是‘知风月’了。   此后,他外放做官,做县令的时候不说,做泉州知州的时候也算是常常出入风月场所的。泉州虽然只是一州之地,可那里是几个对外贸易的港口之一,有大量海商、工厂主,还有市舶司一干狗大户,自然能吸引周边,乃至五湖四海的贱籍女子落脚。   得益于此,白芳敏人在泉州,也算是‘遍识群芳’了。   但在他眼里,还是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娘子们最好!一方面那个时候他刚刚考中进士,意气风发极了,留下来的相关记忆自然也得到了无限美化。另一方面,泉州行院女子的做派确实和京中不同。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歌舞伎町女招待,和银座女公关的差别的。不能说后者的品质就一定胜过前者,但两者之间确实有着不一样的特质。   相比之下,泉州那边是商业城市,一切当然是向钱看,男人如此,行院女子也是如此。另外,因为是面向海外的新兴城市,那里的女孩子也大多活泼的多。京中则不同,这里本质上也是向钱看的,但又不只是钱。   或许有不少行院女子心里只在乎钱,但表现在外还是不能那么‘俗气’。   京城里的行院女子,也讲究雅量!真正的名妓,不喜欢的男子,千金万金也不能叫她们动一下眉头。而喜欢的男子,她们倒贴钱也不是问题——这不是说养小白脸,若行院女子已经有‘靠山’了,这种行为是不行的。另外,这个男子没钱也得有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样传出去才是‘佳话’。   总之,真正令京城里的行院女子真心结交,而不是拿你当提款机,你本人就不能是只有钱!   再者,京城里的风月场所还有与泉州全然不同的讲究...这个说起来就更复杂了,但简而言之,就是多了一种‘矜持’与‘规矩’,这是过去很多年慢慢积累起来的,同样也是汴京作为京城的一种优势。   眼下白芳敏才入城,就见到了一位当红娘子的排场,心念一动,心思一下就飞到了风月场所。   听到自家家主这样说,牵马的小厮也伸长脖子往街口看。不只是看,还竖起耳朵听议论的人声。好一会儿才道:“老爷,小人知道方才经过的娘子是哪一位了——是北桃花洞撷芳园的行首呢!”   “撷芳园?这我倒是记得,昔年撷芳园的行首姓柳,我还曾在潞王的府宴上见过她一舞。”白芳敏显然回忆起了当年刚刚登科时借着新科进士的身份,得到的优待。如今他再想等潞王这种层次的门庭,就不是当年那么容易了!即时他如今升了官,还要回京述职。   大家都很礼遇新科进士,可一个来述职的通判?呵呵,哪怕是通判任上做得再好,也只能平级转任(从地方官到京官,能平级转任,本身就是升职了),所以最多就是从五品。而从五品的官儿落在京中,一个水花儿都翻不起来!   牵马的小厮笑着道:“老爷说的都是老黄历啦!七八年前的行首,如今那还能做?如今做着撷芳园行首的另有其人,是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子,姓师,因她姐姐也在撷芳园做女乐,人都称作小师娘子。”   “生得花容月貌,杨妃再生不过如此。又跳得好舞,宫中贵人也是一再称赞的!才十几岁,就挑起撷芳园做了都知,最近又被宫中的大娘娘称赞舞跳的好,点了她做如夫人,不得了了...如今好多子弟都爱她,常在撷芳园前面楼子里候着,就为了见一见她。”   “才十几岁?”白芳敏听说这个,也是一惊。稍后平复下来才道:“既有这般威势,其人身后少不得几个撑腰的人...定然是数一数二的显贵。”   这是非常正常的想法,女乐中突破资历的限制,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就做都知、做如夫人的也是有的。但举凡这种女乐,一方面是奔着一代名伶去的,另一方面,背后必然少不得人支持。   牵马的小厮在家中是门房,常在街面上打听这等风月新闻,加之又爱看小报,这样的事心里是有本帐的!听得家主这样说,连忙道:“老爷说的果然不错呢,这位小师娘子身后确实有几位撑腰的贵人!”   “平日拜访这位小师娘子最勤快的,就是康王、郑王两位。至于其他公侯之家子弟,又或者南北大才子、朝中相公,则不可计数...而且前年为小师娘子铺房的人是襄平公,如今也还没有分手。”   “李、李大相公!?”一开始白芳敏还只是听着,这‘裙下之臣’的名单确实有些惊人,哪怕是在当红名妓中也不多见。但总有一些名妓比其他名妓更胜一筹,这种事一时新鲜,可放到时间长河里又不算少了。   真正让白芳敏失声惊讶的还是‘襄平公’三个字...白芳敏离京做官时,李汨还没有辞官呢,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李汨还是包括白芳敏在内的所有官员的上司!白芳敏离京做地方官的任命书,上面有许多印章、花押,其中就有李汨本人亲笔花押和官印。   白芳敏印象中,那真是一位谪仙人...他只远远见过李汨一次,就下意识地觉得‘只可远观’。   更直白一些地说,那和包括他在内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李汨真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是没有世俗欲望的人。   这种印象,在他干净利落地还政于官家,自己正值壮年,转头就去修行时,达到了巅峰——大家都知道,为人臣子要急流勇退。可真正自己上了,又有几个人保持的住呢?真要是这件事佷容易,那史书从头到尾都要重写呢!   而李汨偏偏做的这么干脆,不只是他对名利能够说放下就放下,还意味着他斩断私情的决心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历史上也有一些权臣,他们是一直都很清醒的,也真打算退了。然而,集结在他们周围的力量不让他们退!能绊住他们,让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然不只是强大的力量,事实上,权臣做到最后,他们本身就是极强大的力量,要让他们办不愿意办的事,根本不能只靠威逼!   真正裹挟他们的,除了力量,还有私情!   在他们身边,总有亲朋故旧,他们最后也成了推动权臣的一股力量...李汨全身而退,少不得和他们‘恩断义绝’一回。这可不止是要李汨狠得下心,还需要他不计后果——他和人恩断义绝了,那曾经施加的恩情就不作数了,不只是恩情不作数,人家只怕还要恨他!   也就是说,李汨一旦有什么事,那些曾经支持过他的人,就全都指望不上了!甚至,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   而李汨当年做大相公时厉行改革,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不说举目都是敌人,却也差不多了。   这种情况下,李汨走的干脆,就是真没想过以后可能存在的危机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一个小女乐铺房...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大新闻了——其实也是因为白芳敏人在地方,离开京师七八年了。偶尔能收到一些来自京城的信件,也恰好没人和他提过这件事。   当然,惊讶归惊讶,这个时候的白芳敏也只当是个新闻...没办法,襄平公李汨真的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有关他的新闻,就算是再让白芳敏惊讶,也就只是惊讶而已。惊讶过后,他的生活原来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白芳敏一路回家,路上听小厮说些京中新闻,等到了家中,接风洗尘、洗漱休息自不必说。等到沉沉一夜之后,旅途的疲惫总算是消去了一多半,剩下的就得慢慢养,得要几日才能恢复过来了。   接近中午才起床用餐的白芳敏也不是很着急,吃过饭之后就回了书房,一边写帖子去到在京的同年家中,一边又写拜帖给朝中几位大佬——这是官员内部的潜规则,人家大佬见不见你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儿是一回事,你来京了去不去拜码头又是另一回事。   来了总得上封拜帖,然后去人家府上等等。要是与这位大佬有那么一两分渊源,再不然碰上人家心情好,人家也会见你一见。如果什么都不靠,那就是管家出来说一句‘相公有急事,怠慢了’,这个时候也就知趣告辞了。   准备好这些,请朋友相聚的帖子,让小厮去各家送上就好。而那些拜帖,则是要白芳敏亲自送上。   白芳敏见天色也不早了,要了轿子出门,按照这些大佬的地位高低,再参考与自己有没有渊源,排出了一个次序。这一天下午就先去了一位与自己有渊源的,得了一个‘开门红’——等到人下了衙,白芳敏总算见到了人,叙了叙话,不算白费了半天功夫。   别看只是不咸不淡地叙了几句话,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像白芳敏这样并无什么家世的中低级官员,想要得到大佬的关注,就得先从混眼熟开始!这一回上门拜访,说得上几句话。日后其他场合再碰面,就能更进一步了!   慢慢的,从边缘到算个人物...对于白芳敏来说,他可没有想过一步登天。   第一天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白芳敏上午先去了吏部——他泉州通判任期已满,新人泉州通判要来接手之后,他就回京了。虽说是回京述职,但他要做什么官儿,是已经打听过的!他今后应该是在枢密院做事。   不过,这不是他来了就能上任的,上一任还没期满呢,所以他得稍等两三个月。   白芳敏在地方做官时不能说多贪,但他到底是在泉州做通判,那地方实在太富!银钱就跟淌水一样流过!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拿自己的‘份例’,几年下来也是好大一笔财货了!这也是为什么才做一任,他就转职的原因。   这样的肥官,本来就默认做不长久的!你沾了好处可以,却不能一个人把好处占尽!也得让别人尝甜头啊。   现在回京了,有这样的家底,只不过是几个月等官而已,倒也没什么。他从吏部离开时,有看到好多等官的中年人,十分落拓,知道那才是惨的——那些人,要么就是有了做官资格,但不是进士,或者只是赐同进士的。要么就是为官一任,不上不下,又没有说的上话的人,前面的官做完了,后面的官没有着落的人。   大家都等着做官,然而僧多粥少啊!很多人一等数年,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些人等官遥遥无期,在京城又是米珠薪桂,生活慢慢没有着落起来,日子变得煎熬,也很常见。   真说起来,这些人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但在京城中生活窘迫甚至还不如一般百姓都是有的。   然而,他们宁愿如此,也不愿意放弃‘等官’...因为只要做上官,他们的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放弃做官,老老实实过普通人的生活,大多也就是温饱无忧而已,如何能与之相比?   至于一边等官一边谋生,这也是有的...但有些人自忖士大夫身份,没办法拉下脸。又有一些人,就算拉下脸了,也无法真正养家——他们都能读会写,相比起普通人,谋生是有一些优势,但也就是有些优势了。   再加上要时常在吏部这边候着,是无法专心谋生的,这就更难了!   眼下白芳敏可怜这些等官的人,大抵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情。他却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自己也会落入差不多的境地。 第170章 无何有(2)   白芳敏在回京的数日之后,一边与亲朋故旧联系,一边也想办法与朝中大人物们走动,颇参加了一些有分量的宴会。   虽然这个过程中,面对那些朝中大人物,他也有些如履薄冰,但很快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说到底,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小人物’,想得罪人还不能够呢。他现在只要不做多余的事,安安生生等自己的任命书下来就可以了。   然而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他再次去吏部时,却没有等到好消息。   他当时只是照常去探消息,虽说按之前的安排,两三个月后他就能履职了,但这种事总归要自己积极一点儿。也就是他这份积极,让他没有被蒙在鼓里,真等到两三个月之后才知道自己被人截了胡。   吏部一个收了他‘喝茶钱’的小吏偷偷告诉他道:“白大人,你的情形可不大好...原来不是要你去枢密院,做李斯童大人那个职位么?如今可不成啦!有人走通了关系,谋走了这个职位。”   “人家底子厚、关系深,你这边硬要想法子恐怕也不成,还是早早走别的路子,找个别的缺儿罢!”   一时听到这个话,白芳敏就怔住了。离了吏部,就发动起自己能发动的关系,打听起这件事来。果然如那吏部小吏所言,他原来的那个位置被人给顶了。顶他位置的人是个国公府的小儿子,替人家走关系的,自然是白芳敏怎么也够不上的人物。   这件事想要反覆回来,几乎没有可能。   到这个时候,白芳敏虽然没有乱了手脚,沮丧却是免不了的。他本来是满心欢喜回京师的,京师的从五品官儿,相比起泉州通判,那显然是既没钱,又不自由,还得处处给人装孙子。但这到底是回京了,京官说出去也体面!   再者,将来如何还不好说呢!做得一任京官,再升一升,再外放出去,说不得他还有机会做一回封疆大吏呢!到那时候,无论是就此告老,还是回京成为高官之列,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是如此踌躇满志,几乎回到了当初中进士的时候...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步,平调回京也会遇到这样的麻烦。本来十拿九稳的职位,就因为自己也不认识的一个公侯子弟没了——他也不认识人家,人家也和他没仇没怨,之所以该他遇上这样的事,要么是他倒霉,要么就是人家看他没根基,好欺负。   哀叹了一回,白芳敏没得办法,只能到各处请托,请求安排官职之事。   他没有直接去吏部,他要是在吏部有稍微说得过去的关系,也不至于被人如此轻巧地就顶了位置,中间都不带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这种情况,去吏部等官,那就是白等,拼运气!   吏部外头那么多排队等官的,就算白芳敏的情况要好一些,他是同进士出身,之前做泉州通判也得了中上的评价,也不至于脱颖而出——在吏部等官,想要不排队,要么能力高的亮眼,简在帝心,不然也要在大佬们的本本上,上头有人看着,做出成绩来了吏部自然会乖巧安排。要么就是有背景,不用多说,吏部也会配合。   两者都不具备的情况下,本来理所应当的那个去处又被别人顶了,这种时候直接选择去排队?   呵呵,一旦只指望排队等官,那就是拼运气!   因为官职这东西本身就是僧多粥少,好不容易空出一个像样一点儿的位置,立刻就会有有资格的人预定。落入到这些排队的人这里,已经是残羹冷炙了。   白芳敏相对于一般等官之人,条件要好许多,但他的要求也高啊!不是随便什么职位都能打发的。他总不能降职做官吧?这种情况,就算他能接受,吏部也不会发昏!让人家排队等官,可以说是没有空着的位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要是安排一个没犯错,考评中上的官员降职做事,那就是吏部犯错了!   所以白芳敏得先各处请托,找到几个能说的上话的人去吏部说话,这才能谈得上去吏部跑官。这个过程中,该用人情用人情,该使钱的使钱,自不必说。   “白兄...其实要我来说,你这几日为了跑官之事做的事,虽说也是有章法的,但并不能收到奇效。”这一日,郁闷的白芳敏参加了一个朋友召集的小聚会,在一家档次比较高的茶坊中。   白芳敏是知道这个朋友的,这人与他家在一个坊里,年少时在一位先生门下读书。后来白芳敏读书有成,考中了进士。这位朋友读书的天赋则不上不下,便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放弃了,转而从家里拿了本钱做生意。   他如今说不得是大富大贵,但也有些家底了。更重要的是,他做的是骨董生意,很能与一些贵人相交——这样的交情,寻人请办大事是不成的,但要是牵线做掮客,却是刚刚好!所以在骨董生意至于,他也说和很多人事。这个过程中,他不见得能直接获得金钱,但总能收到谢礼、人情之类。   白芳敏知道这个朋友是做什么的,也知道他是真的懂行。听他说得这话,连忙道:“赵兄有话请讲,赵兄若肯指点一二,在下也是感激不尽...说来不怕赵兄笑话,这两日我也是没头苍蝇一般,为了跑官一事忙乱。”   “说到底,还是我等这样平民子弟没得根基的缘故啊!”   要是有根基,别说眼下的事容易。就是再往前一些,也不至于那样被人顶下来啊。   这姓赵的朋友笑着道:“也就是这一辈罢了,白兄是创业之人,自然‘筚路蓝缕’。等到我几个侄儿读书出仕,那就又是有根基的了...白兄其实不用着急,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那些名堂正道的门路咱们够不上,那还有别的路啊!”   说着这姓赵的朋友就道:“吏部如今的主事者,无非是就是周成锦周大人,马春柯马大人...这两人,周大人都七十多了,不必说,马大人却只有四十出头,是常在行院里走动的。他最常走动的一个,是撷芳园的大师娘子!”   “而说起这大师娘子,我最熟识不过!常常与她买卖些骨董顽物。你若真有心,我带你去给大师娘子捧场几回,再请大师娘子从中说和,托付马大人...你看如何?”   行院里说和事,这在如今是很常见的。很多女乐八面玲珑,能够促成一般人促成不了的事,这都成了她们的立身之本了。而白芳敏之所以没有想到,主要还是他未中进士之前,没有机会亲身接触这种事。而他中进士之后,做的又是地方官,离这就更远了。   此时有朋友这样一‘点拨’,还有什么不懂的!立刻给姓赵的朋友倒茶,以茶代酒道:“一切就都托付赵兄了!”   茶坊小聚之后,赵姓朋友也不拖沓,先带着白芳敏去了撷芳园。白芳敏也多年没有在京城行院里行走过了,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个时候自然与生客无异!想要见某个女乐的话,得要从楼子里花钱开始。   不过,因为他的官身,也因为赵姓朋友的帮衬,他只消费了两三次,就很顺利地见到了师小怜。   一开始只是喝茶,后面又开酒席,开过酒席之后,赵姓朋友又拿出了一架唐时名家所制的古琴,道:“白兄他自从知道娘子善琴后,便托我寻访一二古时名琴。如今算是不负所托,找到了。常言道,宝剑赠英雄,这把琴正该娘子所有!”   师小怜又不是傻瓜,自然看的出,姓赵的带来的朋友对自己热络归热络,却丝毫没有迷恋之意。眼下这么快就开了酒席,还送上贵重礼物,只能是‘别有所求’。所以当下也没有直接收下礼物,而是笑了笑,道:“礼物奴可不能收...官伎馆里的姐妹收礼常有,可都是到了那份上。”   “白相公还不知道奴是什么人,这就送礼,将来后悔了可怎么办?”说话的语气很软糯,让人觉得是个小女子在耍花枪调情。所以哪怕是被拒绝了,也一点儿不反感。饶是此时没有风月心思的白芳敏,都心情荡了荡。   赵姓朋友也知道师小怜是聪明玲珑人,人知道了他们的来意,与此同时人家也不贪心——没有说要办什么事之前,她是不会收礼的。而说明了要办什么事,师小怜也会掂量着来。能办才办,而且事后事情真的成了,她才会收好处。   这上面,师小怜的信誉很好,这也是姓赵的敢在白芳敏面前那么信誓旦旦的原因之一。   眼下也是不得不说了,与师小怜又推拉了机会,然后才委婉地说明了来意。 第171章 无何有(3)   向师小怜坦诚了来意之后,师小怜并没有直接点头答应。只是道:“此事倒算不得难...原就是白相公的位置叫人抢了,如白相公这般考评中上,又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本就没道理在吏部挨等......”   “只不过,原来那个位置怕是不成了,只能是与之差不多的位置......”   这个事是明摆着的,原来那个位置已经被大佬搞走了——白芳敏得那个位置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这种情况下被抢走,只能说明对方气焰很不一般。相比起和这样的大人物对上,还不如另寻出路来的简单。   白芳敏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连忙摆手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在下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求别的,一养家小吏就足矣了...在下也是有了家小了,实在不能在吏部一直候补,这才厚颜来相求娘子相助。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才知道世事艰难呐!”   后面那些话说起来是半真半假,或许白芳敏真有这样的感慨,但里面更多的是场面话。   师小怜点点头:“白相公言重了...白相公能体谅就好。”   想了想,师小怜又道:“如此,白相公先家去,奴家这几日先与几位能说的上话的大人探探口风...事情总得有些影子才能办。不然的话,岂不是要让白相公面上不好看?”   求人办事总是要放低身段的,虽然白芳敏心里也有这个准备,但真正去做的时候肯定还是很难。师小怜这里说这个话,其实就是将前期准备工作包揽了。等到白芳敏再出场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有意向,甚至已经决定答应的人,情况自然好得多。   师小怜就是这样的人,帮人办事,要么不帮,一旦帮忙就会帮的妥妥当当,一点儿没有求人的难堪。按照她的说法,既然是让人欠人情,那就得欠的彻底,欠的心甘情愿。只是一个居中拉纤之人而已,将姿态放得太高就太可笑了。   白芳敏与友人自然是千恩万谢,还拿出了准备好的礼物。而师小怜将这礼物婉拒了:“也不是奴家清高,只是事情未成,哪有收下礼物的道理呢?这原本就是行院里的规矩。”   其实行院里这方面的规矩也很松散就是了,真正大头的好处一般都是事成之后才有的,事前收的只是一份‘小礼物’,算是定金吧。但也有事先就会把好处收足的,只不过一般这样做的都是特别擅长这类事,真能八面玲珑的主儿。她们成功率高,信誉好,旁人也愿意先给钱,再办事。   而且这也有性格原因,像师小怜,也很擅长中间牵线,八面玲珑放在她身上不算虚言。但她还是坚持按‘规矩’来...她平日里在行院里都是温婉体贴那一挂的,姐妹就算不认可她的温柔良善,至少认她是个‘老好人’吧。哪怕这是装的,装这么多年也是真的了,而一个这样的人,一般也是循规蹈矩,不会做那些出头的人的。   “什么行院规矩,我等只知天下做事的规矩不是这样。”友人却是放下礼物,代替白芳敏道:“大师娘子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个商人...便是经商做买卖,事先也是要下定钱的。”   白芳敏在旁也道:“娘子便收下罢,别当这是什么贵重物件...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就也别当这是给娘子的好处,只当这是一位知音赠送的礼物,略表心意之物。”   话说到这里,也只能收下了。师小怜笑着点点头,亲自送了两人出院门。   之后她就让会写字的小厮记下了这件事——她如今要协助红妃馆里撷芳园,每天很忙,要做的事情很多,所以馆中另拨了一些人手给她。她现在让做公事的人替她排日程有点儿公器私用的意思,但官伎馆里也不讲究这些,左右师小怜也没耽误正事。   “此事记下,别过两日忘了做了。”师小怜叮嘱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红妃可是撷芳园的都知,而红妃又是个不管事的,所以很多都知的实际事务是由她来做的。这固然占据了她一些时间和精力,但同时也让她分享了都知的权力。   而权力可是个好东西!   如果权力只是权力,那谁会去争它呢?大家追求的其实是权力衍生出来的‘好处’。   操持撷芳园的事务的过程中,师小怜能够借助这个平台接触更多达官贵人。虽然她以前也能接触达官贵人,但质量和数量都没有现在高。更进一步说,接触和接触也是不同的。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官伎接触那些有权势的人,与一个官伎馆实际上的主持者接触那些有权势的人,那能一样嘛!   那些有权势的人会被官伎的裙摆荡漾,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沉迷美色——美色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那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主要的。那些有权势的人也在借用官伎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年头就连贪官收黑钱也不可能自己直接去找夜市摊贩拿保护费吧,权力变现经过一些不那么排面上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官伎们在这个过程中就扮演了这种角色...而相比起普通官伎,这样的事,都知可有优势多了。   师小怜是过了两日才给白芳敏去信的,说明约定的时间——师小怜拜托了一位吏部的大人,吏部的人做这样的事正对口,相比起其他衙门要借用的力要少些。他们这算是明码标价的生意,而不是借用已有资源关照自家人,自然是怎样划算怎样来。   这一日选在了一家档次很高的茶坊,而之所以选这家茶坊,一是那位吏部官员爱茶,二是红妃今天在这家茶坊有一个场子...现在红妃越来越红了,很多场子她真就是露一个面,陪饮一杯茶酒,然后就计算一次出场费了。   官伎的出场费一般情况下是按时长来算的,一刻算一节的钱,不满一刻就按一刻算。若是出场还表演了,表演费有另外的说法...因为红妃如今红得发紫,她哪怕只露个面,出场费也是拿足了的,客人翻数倍给钱,还‘放赏’都是基本操作!   现在点红妃的名,指名她在自己的场子里出场,可不是在捧她、给她面子,反过来红妃出场了,才真是给一场上档次的宴会增光添彩呢。   红妃现如今除了一些特别重要,以及她偏爱的客人外,都是只出场一小会儿的。而且她不白出场,请她出场的话就得将宴会上的服务人员包给撷芳园,至少部分包给撷芳园——之前红妃还不是都知时也是如此,但现在是都知了,做的更彻底了。毕竟在没有成为都知之前,红妃红归红,资历却是避不开的弱点。   从外说,外面的人不认,愿意看在一个年轻女乐的份上让撷芳园安排几个人来也就是了,却没有让撷芳园全吃下的道理。而从内来说,在论资排辈风气严重的官伎圈子里,年轻官伎就是再红,前辈官伎也不好去蹭她们的场子的。   一家官伎馆总得有几个当红的女乐,这样才能给一些不那么红的女乐,以及依附于官伎馆的私妓人家吃‘保底’,就是这个道理了——而如果一家官伎馆有一个红妃这样大红大紫到京师之中数一数二的女乐,那就是一个人能撑起整个官伎馆的节奏。   如此,哪怕撷芳园的事务红妃一点儿都打理不来,她都会有足够的‘威信’。毕竟,这世上不会有比‘生存’更实在的事了,而对于撷芳园普通女乐来说,红妃能保证她们的生存——不只是那些情况糟糕的女乐,不上不下的女乐也需要这个呢。这有点儿像是基本工资,又有点儿像是工厂里不亏也不挣,能够冲抵折旧、锻炼工人的订单。在此基础上,加上一些有利润的订单,工厂就能获得很滋润了。   这就是一个‘本’。   红妃在这家茶坊有场子,但她只能出场一会儿,最多陪一杯茶而已。而在她到场前后,场子里还需要其他人来支撑,除了几个雅妓外,还要两个官伎,而师小怜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她得办完白芳敏的事之后,再去帮红妃。   两个场子在一家茶坊无疑方便很多,也会让时间宽裕些。所以决定在茶坊谈事之后,师小怜就定下了这家茶坊。   白芳敏的事情真要说的话是不麻烦的,正如之前师小怜谈到的,他是正经的同进士,之前做官考评也很好,出路也定下了。结果也没得罪谁,就是因为运气不好被人顶了原本的出路...给他安排新出路本来就是应该的!没得安排才是吏部失职。   当然,吏部也有话说,吏部这样的衙门,事有轻重缓急,一个小官儿的任调,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耽误了‘一会会儿’,说起来都的是理由找呢!甚至单从程序上来说,都可以做到程序正确,挑不出问题来。   不过,也正是因为事情好办,师小怜才应承下来的...她人脉广,长袖善舞是事实,现如今成为了撷芳园半个都知也是事实,但她还真不是‘掮客’那一挂的。这里面有她性格的原因,也有‘人设’的原因。   每个出头的女乐、雅妓都是有‘人设’的,有的就是精明女子的形象,而有的则恰恰相反,对于来行院的客人来说,选自己喜欢的就好...师小怜虽然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但她也确实不是精明市侩的形象。   女乐、雅妓是会维持自己的‘人设’的,这就像是后世的偶像也要维持某个形象一样。粉丝喜欢的就是某个形象,一旦OOC了,大量脱粉都是轻的呢!   所以,师小怜应承下来的事儿基本上就是难度不高的,并不需要太过刻意就能做的...譬如白芳敏这类。   事情办好了之后自然没有直接散伙的道理,白芳敏和师小怜都陪着吏部官员坐了一会儿,闲聊了些有的没的。   等到师小怜快要告辞的时候,吏部的官员忽然道:“今日小怜还有的忙?”   师小怜笑着点点头:“是呢,说来也是便宜,奴家待会儿便要去隔壁阁儿里...原是红妃的客人,只是相公也知如今红妃有多忙,停不得多久的,还得馆中姐姐妹妹们帮衬,奴家这做姐姐的也要出力。”   “小师娘子啊...说起来当初小师娘子刚刚做女弟子的时候,还能常在小怜你身后看到呢。”大约是回忆起了当初红妃给自己侑酒的经历,这位吏部官员又有些得意,又有些酸酸的,忍不住道:“如今却是不敢肖想小师娘子的门庭了。”   “相公这话是在臊谁呢?”师小怜笑意盈盈道:“什么门庭不门庭的,如奴家们这般,说起来都是苦命女子罢了,捧得再高也卑贱的紧。如今说起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也只是烟火热闹,一时的事儿。”   “于奴家们而言,起高楼也好,门前冷落也罢,或许会欣喜、忧愁,却没有因此自傲门庭的道理。”   师小怜这话里其实是带有怨气的,但这种怨气是男人们不会讨厌的‘哀怨’。就像男子总爱以弃妇的口吻写闺怨,写一个女子如何被深深伤害。他们察觉到了其中的美,甚至有些人还感受到了女子的柔弱,与男子的强势,这迎合了他们。   至少在吏部官员听来,这话颇为入耳。如今他是请不到红妃的,那么多达官贵人都要排队,能被筛选进排队名单本身就很难了。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拥有权势的男人,对比起他来,师红妃、师小怜这样的女子总是卑贱的。   大约是这些话引起了吏部官员的谈性,他只拉着师小怜说话,就连师小怜想要告辞的暗示都没听懂——或者说装作没听懂。   别看女乐们受人追捧,不仅仅拥有名利,还不像一般私妓常常受辱。其实她们被客人难为也是家常便饭!比如今次这样,吏部官员只做听不懂的,师小怜就没法敞开直说自己要走。真要是那样‘直接’,是会伤害到对外的名声的!   不是每个女乐都能像红妃一样,名声大到不必在意几次‘伤害’...当然,这也和女乐们的‘人设’有关。像师小怜这样解语花一挂的女乐,就属于‘偶像包袱’比较重的,越不能伤害名声。   而红妃,从她做女弟子时就属于‘桀骜不驯’的类型,如今既是表现地更不逊些,在他人眼里也只会觉得她不就那样儿么。不喜欢这一点的人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了,不会接近她。而喜欢这一点的,她越是这样还越来劲呢!   这边拉着,也没法子。直到一会儿后,隔壁阁儿里都热闹起来,显然茶会开始了。师小怜这个要帮红妃主持场面的姐姐应该早到的,却没有早到,那边等不及了,便有人派了人找师小怜。   女乐的行程都是提前写好的,不至于找不到的人。问过撷芳园的人之后,茶会主人立刻就知道师小怜是在隔壁了,派人问情况就是出门左转的事。   知道师小怜是被上一个客人留下之后,下人去回禀。那边的客人也很大气,或者说大约知道了师小怜遇到了什么。不知是体贴师小怜,还是觉得此乃小事,便请了师小怜在陪的客人一起来茶会。   这是一场大茶会,茶坊这边打通了好几个阁儿(茶坊的阁儿说起来是包厢,但大多都只是半封闭,阁儿与阁儿之间的墙壁随时可以拆卸,然后成为大房间)。这样大的茶会,招待的客人自然不少,再多两个对于此间主人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茶会的主人是一位国公爷,而且是有实权的那种,身家地位很不低!   这样的人办的茶会自不会差,请来的客人也‘质量’很高。吏部官员也就罢了,白芳敏确实是很想参加的...他这样早早就外放出去的官一代,虽是京城人士,却一样在中枢没有根基!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愿意在这样的场合混个脸熟。   不指望能直接遇到个愿意提拔自己的贵人,真的就是图一个脸熟...很多时候要办事,差的也就是一个脸熟!这就像是一些远房亲戚,说起来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但真等到一些大事发生,他们每人帮着说一句话,那也是一股不能忽视的力量。而且求人办事么,帮真正的陌生人基本上不可能,但如果是远房亲戚呢?哪怕已经远到没什么干系了,说出来拉交情也是有用的!   吏部官员常在京城,这样的茶会参加的多,虽不至于不在乎,但也不在意这一回两回的。   不过,人家既然已经开口相邀了,直接拒绝也不大可能,自然也就乐陶陶地起身去往了隔壁。   此时红妃还没有来,以撷芳园另外一名女乐为首,女子们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正满场飞舞——她们烹茶,她们起话题,她们介绍不相熟,但资源上互补的人认识。她们调节气氛,她们提前阻止可能的争吵,她们耳听四面、眼观八方。   这就是这样的场合总少不了这些女子的原因!   没有这些女子,很多宴会也能办,但不可否认,没有她们做润滑剂的话,很多宴会不会那么‘和谐’。   师小怜来了之后,有她来指挥,这些女子们就运转的越好了。而因为白芳敏是她带来的,她也对白芳敏观感挺不错的原因,她还带着白芳敏认识了好些人,作为白芳敏在这些陌生圈子里的‘介绍人’。   白芳敏得到师小怜相助,一时振奋...这种场合,有人介绍的陌生人当然能更有效率地‘混脸熟’。   又过了一会儿,茶会没有了一开始人进人出的乱,开始到中段部分后,红妃终于来了。   红妃来时,白芳敏一下注意到了她——说实在的,白芳敏之前只是知道红妃要来而已,但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被师小怜到处拉着见人,心里正振奋着呢,设想了搭建人脉的种种,这种情况下,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自然是丢到爪哇国去了!   男人当然喜欢谈论女人,但谈论女人的本质其实是谈论‘权势’。而如果能直接谈论权势的话,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但等到红妃真的出现在阁儿里,看到她的第一眼,白芳敏就被她吸引住了。   这当然是个美丽的小娘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白芳敏知道红妃是如今京师之中数一数二红的行院女子,自然不会怀疑她的容貌!所以,真正让这个小娘子一出场就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是比容貌更深层次的东西。   非要说的话,她让白芳敏想到了绷紧的丝弦、燃烧的柴薪、结冻的流水...总之就是一些突破了某种界限的东西,一些自己跟自己较劲、十分危险的东西。   白芳敏喜欢的并不是这类女子,没有征服险峰的爱好,他喜欢的是师小怜这类温婉可人型的。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眼前是没法不去看的!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快要伤到自己了,喜不喜欢不重要,关键是这会蛮不讲理地抢走认全部的注意力。   那种命悬一线的注意力。   再加上最近红妃红嘛...所谓红气养人,红到她这个地步,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那自然是‘居移气、养移体’,那种威势、自信就自然出来了。配上她气质里的哀艳、凄凉、自怨自艾,矛盾到了几点,可谁也不能否认真的吸引人啊!   红妃一进来,白芳敏就见到刚刚对他爱答不理的一个衙内一下挤了过去,和其他年轻子弟一样,抢着与红妃近一些...这不稀奇,奇的是就在刚刚,这个衙内说起红妃还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似乎是不喜欢红妃的。   啊这......   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客人大概是注意到了白芳敏有些微妙的表情,笑了起来,道:“白大人初回京城,可不知这些年轻子弟的行事。嘴上说着不要,其实心里是另一回事,这就是心口不一了。”   “我倒不觉得是心口不一。”另一人发话道:“一些年轻子弟也不是仰慕小师娘子,而更像是跟风而动呢...哪怕心里不如何喜爱,看到别人都那样喜欢,也是愿意凑一凑的。若是真能得小师娘子青睐,就算有襄平公在,做不得入幕之宾,那也足够拿出来吹嘘了。”   “年轻子弟爱面子,柳兄又不是不知道!” 第172章 无何有(4)   年轻子弟确实很爱围着红妃转,无论是出于爱慕,还是出于别的原因,总之看起来红妃是足够受欢迎了——所以这个时候,有一个生面孔不远不近站着,一直打量着她,着实不是什么怪事。   “赵兄初来汴京,如何?我们汴京的花魁比杭州的娘子,不会差罢?”一个男青年顺着赵瑾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众人拥簇中的师红妃,一下就笑了起来。   赵瑾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相比起一般的富贵公子,他身上少了些文弱气,多了几分精干——他家是做海商的,但不是什么大海商,在他父亲那一辈才从水手发迹,有了自家的船。而到赵瑾手上,且还需要他这个公子出海呢!   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海,海商风吹日晒的,让赵瑾有了精悍的气质和果决的头脑。   至于他如今出现在京城...却是因为被逐出家门了。   家里兄弟众多,赵瑾并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个——至于被逐出家门,当然不是因为不受宠,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   赵瑾在家时最是风流不羁,而他风流的对象没有选好,往往是有夫之妇。不只是女司出来、租给人家做妻子的良籍女子,甚至还有明媒正娶的贵女,他也曾染指过...赵瑾算是有钱,但他之所以能如此,还是因为在勾搭女人这件事上他很有一手。   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做的多了总有翻船的时候,赵瑾就是翻船了。与一位官员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了首尾,得罪了人!   这样的事说起来不好声张,但官员向赵家施压却是很简单的事。赵家的选择也很清楚,直接给这个儿子逐出门去!在保一个儿子,然后家里损失惨重,还是弃卒保车之间,富一代赵老爷子一向思路清晰。   赵瑾就这样被净身出户了,身上只有家里偷偷给的点儿盘缠。不过好在赵瑾的交际天赋满点——普通人都以为小白脸、金丝雀做起来很简单,却不知道真的去做的话是很需要情商的!真能在小白脸、金丝雀上做到顶尖,那做很多其他工作也就没问题了。   赵瑾净身出户之后,选择了北上京城。一则京城远离他得罪的那个官员,安全一些。二来京城机会多...他虽然被赶出家门了,却也没有就此掉到下九流去的意思。事实正相反,他还想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报如今之仇呢!   虽然是他有错在先,但这并不妨碍他被逼出走后仇恨别人。   他用那点儿盘缠买入了一些南货,然后就凭借自己出海贩货的经验做了点儿小商小贩的生意。一路出货、卖货,到了京城之后也有了点本钱。这点儿本钱别说对真正的有钱人了,就是对比被逐出家门前的赵瑾,也算不得什么,但好歹也是一份底气。   靠这这份底气,赵瑾在京师做起了舶来品生意——他从小受父亲言传身教,后来又在海船上呆了几年,对舶来品自然是很熟悉的。现在他没有资本直接做海商,便选择了相关的行业,所谓做生不如做熟,做这个总比做别的好!   那些从各处运来的舶来品中间都是要过几道手的,最后分销到小贩手中并不奇怪。不过赵瑾并不是那种小贩,准确的说他贩的不是真正的舶来品,而是舶来品中的仿品...一些受欢迎的舶来品,比如说东瀛和高丽的折扇,在杭州、泉州等临海城市有成规模的仿制,这是很常见的。   赵瑾对舶来品的流行有敏感度,再加上仿品的质量优劣他这样有见识的人也佷容易判断,做这舶来品仿品的生意他还真有些如鱼得水。   而在这个过程中,赵瑾收获最大的其实不是生意有了起色,个人经济情况越来越好,而是他在做这门生意的时候结交了一个雅妓...赵瑾在杭州时便纵情声色,到了京城因为生存压力消停了一段时间。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消停的了一时,消停不了一世啊!   他是离不得女人的性子,很快就开始出入烟花之地起来。一开始是一些会买他舶来品的私妓,这些私妓不像官伎以及雅妓那样富裕,舶来品买不上真的,但也愿意追赶风潮,品质比较好的仿品就是一个好选择。   后来有一次赵瑾遇到了一位雅妓,一家妓院的少掌班,被她看中了,成了入幕之宾,情况又不同了——那位少掌班将他‘推荐’给了一位名妓,而有了这位名妓帮助,他才算是真正有了门路!   在这位名妓的背书下,他结识了不少衙内,这些衙内都相信他是出自海商之家——其实这也没错,他本来就是海商之家的子弟,只不过被逐出家门了。又因为他是真·海商之子,那些海商人家才能了解、精通的行内事,他都一清二楚,这个身份一点儿破绽都没有呢!   如今海贸正如火如荼,对于一些比较保守的京城世家衙内来说,提到沿海海商人家,刻板印象就是有钱、暴发户!   暴发户当然不是一个褒义词,但不得不说,对于那些新荣暴发之下,人傻钱多的标签固然不算正面,但好歹是块敲门砖了。有了这块招牌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愿意和他们虚与委蛇一番的。   本质上是想占暴发户的便宜没错,但并不妨碍这个过程中相互利用。这就像落魄贵族千金嫁给一个新贵商人,前者当然可以获得钱财,但新贵商人也不亏,提升了社会地位,获得了某些圈子的入场券。   如今赵瑾也是如此,因为他海商子弟的身份,一些衙内是很愿意接触他、带他玩儿的,至少这样各处花天酒地的时候有个付账的人。   他们得了赵瑾的实惠,自然也要给赵瑾好处,赵瑾利用他们的人脉获得某些特权,生意很快就远超同行了!如今看这势头,未来可期呢!   赵瑾看着一众子弟拥簇中的红妃,笑了笑:“王兄这话说的...虽说杭州是江南之首、富庶非常,但京师就是京师,汇聚天下之精华,哪里是能够相比的呢?京中官伎是从天下各处选来的,而小师娘子又是京中花魁,不能比、不能比的!”   “非要说的话,这京中娘子就好比是牡丹,天下各处都有花木,芍药、兰花、水仙、玫瑰...各花入各眼,都是极美的,可牡丹一出,又谁能与之相比呢?”   “赵兄说得妙哇!”另外一人抚掌赞叹。赞完后又道:“只是可惜了,牡丹园中最动人的那一朵无缘摘取...说起来赵兄向来有女人缘,不如赵兄去试试?”   这人说的当然是红妃,说话的时候也一直看着红妃。   赵瑾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为难在下了,小师娘子是何等人呢?平日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如我这般的,今日这茶会还是托几位哥哥的福才能来呢!何况亲近小师娘子。”   这话说的很符合身份,听他说话的人也觉得这话没毛病。然而自己心里什么想法,只有赵瑾自己知道。他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红妃,嘴角带着像是专注,又像是漫不经心的笑——他一直在等某个机会,直到红妃的目光随意扫过周围,看到了他,两人对视。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依旧是原本的样子,看起来并无刻意的姿态,与其他围着红妃打转、像是炫耀羽毛的雄鸟的行院子弟完全不同。然而,这本身就是最刻意的姿态了!赵瑾显然知道什么样的自己最能吸引女子的注意力。   不出他所料,就连那位如今被捧上天的京师花魁也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红妃确实看到了赵瑾,出了一会儿神。茶会上她倒是没什么表示,而在那之后,她又巧遇过那个让她出神了片刻的青年——从巧遇的角度来说,概率有点儿偏高了,但考虑到能接触到她的人也就是那么一小撮,在某个场合见到的,之后更多次见到,似乎也是合理的。   但也就是这样了,哪怕是几次巧遇中她看到他之后都会变得有点儿不同,她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事实就是,赵瑾甚至没有和红妃说过一句话。   说实话,这种情况在赵瑾的预料之外...他没想红妃明明动心,却一点儿动作没有。就算怕得罪如今与她撑腰的襄平公等人,与他说几句话,略作接触总是不难的吧?如今这样的发展,他真不知道该说这位花魁娘子好定力,还是胆子忒小。   实在等不来人的赵瑾难得有些焦虑,如果真是寻常勾搭娘子,他倒不会如此,但关键是此次并不寻常啊!事实上,他这也算是受人所托!   如今赵瑾依靠的那位名妓名叫‘张采萍’...正是曾经为朱英包占的张采萍。朱英确实和她分手了,但张采萍本身就是名妓,没有了朱英与他撑腰,声势大不如前是真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是名妓之列。   如今要问张采萍最痛恨的人是谁,凡是与张采萍相熟的人都会回答‘师红妃’...在张采萍看来,红妃抢走了她的一切,从她的风头、名气,到她依靠的男人。她不明白,她和郑王好好的,他们才是能够互相理解的人,然而郑王见了师红妃,一切就都变了。   她不知道师红妃哪里比她强,明明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小娘子罢了!   她只能想是红妃心机深沉,平日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然,一个一点儿女人味都没养出来的小姑娘,凭什么夺走朱英?   张采萍第一次见到赵瑾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曾经的‘好姐妹’分享给他的一个消遣罢了。   男人来行院里找行院女子,行院女子也有可能去找更下一层的男人——行院女子不缺性生活,但她们的内心没有依托,十分空虚,得不到爱,这是非常普遍的。长久的压抑让她们变得有些‘变态’并不奇怪,一些行院女子出现倒嫖的情况也是行院里公开的秘密了。   这种行为说到底,就是在被蹂.躏之后,想要蹂.躏更弱者,获得心灵上的满足。   张采萍原本没有这种爱好,但在失去朱英之后,她堕落的很快,一切都变了。   赵瑾是个很好的情人,在对这个男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几次之后,张采萍还算是喜欢他,所以也给与了他一些帮助...不过真要说对赵瑾另眼相待,却是在一次招待某个衙内时。   这衙内一年前才从太学出来,在太学可是呆了好几年的。他看到赵瑾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只说是‘像,太像了’什么的。赵瑾好奇问像什么,他才道:“赵兄像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过去的延庆公世子,如今的延庆公!”   即是耶律阿齐。   这衙内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不是很认真,和耶律阿齐也谈不上什么亲密关系。但他有一个很好的伙伴,与耶律阿齐颇有交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耶律阿齐那张脸还算是熟悉!而他在看到赵瑾的第一眼,还以为是耶律阿齐呢!   但回过神来之后就知道不是了,不仅仅是因为理智告诉他,如今的耶律阿齐很难再来汴京。也因为如果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两人的不同的。不只是长相的细节不太一样,关键还是气质差别很大。   但即使是如此,两人还是佷容易弄混呢。   对于赵瑾像‘耶律阿齐’,张采萍一下就上了心...对于张采萍来说,红妃是仇人,关注仇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在朱英离开张采萍之前,张采萍已经有意无意地打听了许多红妃的事了,朱英离开之后,她更是避着人搜集了很多红妃的资料。   她本意是想收集红妃的黑料,打击红妃。然而,红妃出道时间太短,还积累不起什么能动摇她的大黑料。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是有,但都是红妃那臭脾气相关的,而众所周知,红妃过于刚烈的脾气并非是什么秘密。   张采萍那些资历白收集了...但记下的有关红妃的事她却是不能忘了,听说赵瑾长得像耶律阿齐,她首先浮现在心头的就是:这个‘耶律阿齐’是和师红妃相干的那个耶律阿齐?   经过确认之后,还真是!   在张采萍看来,这就很好了...所以,如今赵瑾时不时能出现在红妃视线里,其实是张采萍在出力。而她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想要赵瑾勾引红妃。对于一个有铺床人的女乐来说,期间与别的男子有□□关系,这可是很伤名声的!   如果这个男子的身份很高,或许还好一点儿。但如果这个男子的身份低微,那就真是丑闻了!这大概是前者不算是养小白脸,后者佷容易被当成是养小白脸...铺床者花钱养着官伎图的是喜欢,是高兴,可要是官伎拿这钱去养别人,那滋味儿就复杂了。   与女子谈情说爱,赵瑾还是挺有自信的,再考虑张采萍给出的价码,他答应的倒也爽快——赵瑾不仅考虑了张采萍给出的价码,也考虑到了师红妃的价值。在他看来,一个过气名妓的能量都那样强,那师红妃这样新任都知的花魁娘子,岂不是要强出张采萍许多倍?   如果是那样,绑住这样一个女子,那就真是稳赚不赔了!   至于说,按照张采萍所说的,将师红妃勾搭到手之后,拿到她偷人的证据,然后将这事宣扬出去,这是赵瑾没有考虑过的。真那样做了,师红妃会不会被男人报复他不知道,反正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就算不能立刻、直接地对付他,今后也是逃不掉的!   与之相比,偷偷维持那种关系,借此得到好处,岂不美哉?   然而计划是做的很好,按照张采萍所说,师红妃曾与那位延庆公‘耶律阿齐’相识相恋,是年少时至纯至美的感情。为了帮助那个‘耶律阿齐’脱险离开京师,师红妃冒了很大风险,连自己的命都敢去赌!   从那时的一些小报内容,张采萍觉得师红妃要是有动过真感情,也就是对那位延庆公‘耶律阿齐’了。   别的东西都可以演,可‘生死置之度外’不可能是演的。   以此为前提,赵瑾这样一个与耶律阿齐长得这样像,本身也足够有魅力的男子出现,是绝对能吸引到师红妃的!而吸引到师红妃之后,就是赵瑾发挥的时候。对赵瑾颇为喜欢的张采萍不觉得一个小妹妹他都搞不定,赵瑾也是这样想的。   可现在,事情就卡在第一关了!不管赵瑾怎样在师红妃面前晃荡,她都没有过来碰一碰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红妃看他的眼神确实有变化,与看一般陌生人的很不相同,赵瑾都要怀疑张采萍搞错了什么。   这样下去不行,有张采萍催促,赵瑾也不可能徐徐图之了。于是转变了策略,不再是原本不动声色的样子了,而是高调追求起红妃来。   这件事本身并不很显眼,因为追求红妃的行院子弟太多了!赵瑾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又一个抵抗不了花魁娘子魅力的‘凡人’而已。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仅此而已。   非要说赵瑾有什么不同的,最多就是他花样多一些,比较会搞浪漫,也比较会造势——不会造势的追求着,追求了一年半载,别说让红妃记住他了,说不定还没进过红妃的院子,在外也没什么知道有这么个人呢!   而会造势的追求者却是能够成为小报的追逐对象,为街头巷尾议论,成为一时热点人物的!   这样一番操作,不少人都知道了红妃有了一个新的追求者,一个来自南方的海商子弟。   以红妃的身份,海商子弟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所以赵瑾能够搏到小报的版面,为人所知,还真就是他自己会搞事情!   “那位赵公子,红妃你真不见他?”樊素贞也听说了赵瑾的事,还知道这位赵公子来预约红妃,然而他根本没排上队。大约是觉得好奇吧,晚间在红妃这边茶话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句。   谁能拒绝八卦呢,特别是这样的茶话会时间。   红妃有那么多追求者,日程根本排不过来,不够格的邀约者不断发帖子,发几十次都请不到一次的多了!之所以樊素贞特别提到赵瑾,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赵瑾能折腾,造势成功!另一个是赵瑾那张脸——记得耶律阿齐那张脸,又见过赵瑾的人不多,但总有那么些。而只要有人将这二者联系到一起,有些事就没法不八卦了。   到底是缘分的安排,连个长得相似的男人都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还是经典的替身梗,你走后,我爱的人都成了你...这个女人打算吃代餐呢?   而一旦八卦起来,这世界上就没有秘密了!说起来,樊素贞这些人心里也很好奇红妃的想法呢。   “怎么说呢,照规矩,轮不到他罢?”红妃淡淡一笑,并没有多谈这个事。   红妃当然说的不错,官伎馆连生客都不是随便接的!特别是要和馆中当红娘子接触的客人,这些客人得做许多花头、花很多钱,与此同时,还得通过官伎馆的调查!现在赵瑾的情况很明显,他过不了这一关呐!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硬性规定!像红妃这样的女乐,哪怕不是都知,在见客的问题上也是有很大自主权的!她有一些交情很好的客人,也不是有钱人,谈不上什么贵族身份,但只要给她下帖子,她一般都是会到的。   所以,只要红妃发话,放赵瑾过关是很简单的事。   “照规矩?”樊素贞眼珠一转,笑道:“如何说呢?那赵公子如今也在馆中坐过几回了,能往馆中投帖子了。接下来、接下来是要做花头?我听说他是海商子弟,难道做不得这花头?”   说到这里,樊素贞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说起来也是呢,如今说起海商,都说有钱。可天下哪有那么多有钱的?若每个海商都大富大贵,那大家都做海商去了!难不成这赵公子家只是小海商,负担不起官伎馆的花头?”   这就是拿话激红妃了,她可不觉得红妃是看重钱的人!钱可以成为拦住她不感兴趣的人的堤坝,但如果是她感兴趣的人,钱就不是事儿了!所以,说到底红妃还是对那个姓赵的没兴趣!   这就奇怪了!樊素贞可是听说了,那个叫赵瑾的真的和耶律阿齐长得像极了!   难道红妃午夜梦回,没想过借此机会重温旧梦...虽然是梦,可人是软弱的生灵,即使是假的,也不得不沉溺于美梦之中吧?   退一步说,不说什么沉溺不沉溺,一个与自己初恋生的那么像,还那么喜欢自己的人,总会想要接触一下吧?   红妃一只手支着下巴,眨了眨眼睛,但笑不语——有些事,没必要解释,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第173章 无何有(5)   三伏天里,炎热异常。这样的日子里,红妃出外差都少了许多。要么在自己的院子里待客,要么就是去固定的几户客人家里镇场面。除此之外,也就是去瓦子表演了...说实话,这样的暑天里去瓦子勾栏也是挺受罪的,但红妃热爱表演,对表演的热情压倒了一切,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日,红妃被接到了城外一个避暑山庄,这是属于皇家的避暑山庄。   不过这里并非皇家专用,事实上皇家已经多年不用这里了,这里每到夏日接待的都是借这里使用的宗室。而会借用这里的并不总是没钱修建自家避暑别苑的穷宗室,事实上柴琥这样的近支也会借用这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座避暑山庄‘隔壁’有万岁山。简单来说,就是现在皇家使用的避暑山庄所在地。   虽然,这‘隔壁’隔得有点远,但这座避暑山庄确实已经是离万岁山最近的一座大型建筑了。   宗室们借用这里要分情况,若是皇室没有去万岁山避暑,那来这里的就大多是不上不下的宗室(真正的穷宗室和普通百姓其实无异,也不会这样折腾了)。而如果有皇室去万岁山避暑,那这里就会被达官显贵占据。   万岁山那边,也有皇家为随行亲贵、官员准备的住处,但一来规格不够,总嫌逼仄。二来,有资格轮到的人还是太少,僧多粥少之下是不够的!三来就是不自由了,人在万岁山,山上住着官家太后等人,行动都要在规范内,其中束缚只有自己知道了。   至于住到自家在城外的别苑,不说有没有吧,就是有也太远了一些...皇家驾临万岁山,生活中心就由皇宫转到万岁山了,政治重心也会发生转移。文武百官,特别是一些高官,因为要协助官家处理政事,住的远了是非常不方便的。   至于宗室勋贵,则是要紧随皇家脚步——万岁山到底不是宫里,皇家驾临万岁山也不只是为了避暑,每次来到万岁山,游园、狩猎这种事总是少不了。这些游戏,一般人没资格陪,正经官员又不是用来做这个的,还真就得宗室和勋贵来。   为了随传随到,宗室和勋贵需要住得近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今年皇家就有驾临万岁山的举动,因此如今这座避暑山庄已经满员了。像柴琥,他都只分到了一个小院子——其实以他的身份,在万岁山也不会少他的住处,条件也不会像一般臣子那样差。但在万岁山那边不自由,所以若无必要,他一般就住这座万岁山附近的避暑山庄了。   不过,红妃今日会来这里,并不是柴琥请的她,而是朱英。   朱英请红妃来表演,本来只有他自己一个观众的,但避暑山庄这边人口密度太大了!避暑山庄是皇家别苑的规制,很不小了,但住的人多啊!人一多,口就杂,有什么风声一下就传遍了。   知道朱英请红妃来表演节目,立刻就有好事者‘上门’了,其中包括柴琥...柴琥也不能把这些人赶出门去,所以最后只能任由他们来‘蹭’节目看了。   红妃如今刚刚因为《千手观音》再次红遍京师,还因此直接由皇家点了‘如夫人’,正是人人都稀罕的时候!哪怕是那些不认识她,对她也不感兴趣的人,这个时候也乐得来看看,全当是满足好奇,给日后增加谈资,也显得自己没有脱离大多数人。   这样一来,一次本来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的邀请就变了,朱英只能让人临时安排出一场像样的欢宴——这样临时安排的大活动当然很让人头秃,但说到底头秃的也就是下面办事的下人而已,对于朱英来说他也只需要吩咐一声就是了。   下面的人会让他满意的,如果不能满意,就换能让他满意的人来!做贵人的亲信好处多多,是既有钱又有权...所以要求高一些,也属正常范畴。   再等红妃来的时候,四司六局的人已经各司其职,收拾出了一场像样的宴会,一般人看不出什么差池来...当然,如果是从小浸淫在富贵中的人,又或者是红妃这样一天赶无数场子的女乐,还是能看出这场宴会中仓促的细节的。   但这无伤大雅,来这场宴会的十几个人都知道这场宴会是怎么回事,大家也不会挑剔这个。   “红妃,这边来哉!这边来哉!”红妃一来,柴琥眼睛尖,一下叫住了她。   红妃到底是朱英请来的,她自然得先去回朱英。所以只是远远叉手道福,算是打了个招呼。等到朱英这边说了几句话,弄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她才来到柴琥这边,左右看了看:“是什么事?大王叫奴家是什么事?”   柴琥身边围了三四个人,都是宗室子弟。   柴琥指了指身边的柴见义,道:“原不是我有话与你说,是这小子呢!也是好笑,前两日在猎场上,他一个人遇见大虫都不怕,现在叫你来说一句话都不敢。”   “九叔...这不一样,您又不是不知!”柴见义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笑起来很腼腆的样子,一点儿让人看不出他武力值超高,能一个人单杀老虎。虽然不是武松那种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他有刀有箭有甲,装备齐全,但人家厉害是事实。   红妃是认识柴见义的,事实上两人之所以相熟,就是因为柴琥。说起来两人倒是没有男女暧昧情愫,但柴见义的性情就是如此,见到女子总有些害羞、放不开。   此时见到红妃也是一样,她一过来,他就脸红了。嘟囔了两句,才道:“...之前小师娘子说我可以买‘北山薛氏石炭’来着,我心里虽然信服,胆子却小了一些,只吃进了五千贯。若是大气一些,买个五万贯,赚的就是如今的十倍了!”   如今手工业发达,大量剩余劳动力涌入手工业,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情况。与此同时,对外海贸进行的如火如荼,更刺激了商业——这种情况下,出现类似于股票、期货的票券是非常正常的!   早些时候,孙惜惜等人还曾经因为某个骗局被骗,孙惜惜为了填补窟窿向红妃借了钱!那个骗局就是利用票券操作的呢!所以票券对于汴京、杭州等大城市百姓来说真不是什么陌生东西,不只是达官贵人在玩儿,有些小老百姓自信于眼光,也会选买一些呢!   柴见义说起了之前买票券的事情,柴见义自己在票券市场是有一个专属房间的——票券市场有一个专属房间并不难,按照规定,只要证明自己投入票券市场的钱超过五千贯就能自动申请一个专属房间。   而专属房间,顾名思义,指的当然就是一个房间。在玩票券的人来到票券市场之后,可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操作买卖自己的票券,方便隐蔽许多。而除此之外,拥有这个专属房间之后,入仓平仓都能优先办理,并且还有票券市场主动免费提供的市场动向——这虽然就是收集资料,自己也能做,但是有人家帮忙做了,这也省事儿了。   五千贯对于京城的富贵人家只能算一笔小钱,毕竟京城集聚了全天下的精华人口,家资数千贯的中产之家比例搞得京人!但对于普通人家这依旧是一笔巨款。一些对中产之家门槛比较低的地方,中产之家全部家当加起来也是不值这个数的。   柴见义是宗室不错,但已经是比较远的宗室了!他们这一支分到柴见义这里,经济条件很难说好,只能说比穷宗室强那么一点儿。而就是这样,柴见义还能再票券市场上有一个专属房间,只能说他在票券上投入了很多时间,觉得自己能靠这个挣钱!   毕竟,他这样的宗室也没条件以此为玩乐。   至于听红妃说该买哪一支票券,这纯粹是意外...在红妃说起‘北山薛氏石炭’之前,柴见义听红妃说起过一回票券。当时红妃说的言之凿凿、有理有据,选某某一定前景大好云云。这个时候,柴见义是没有动心的,真要说的话,票券玩上几次后,谁都能有一本‘票券经’!   一支票券是涨是跌,就是两个结果,同样的情报,分析出不同的结果很少见吗?而且就两个结果而已,正好碰上的概率也不低了!   柴见义并不觉得红妃会骗人,毕竟她真想要钱,不用用骗人的手段。所以他觉得是红妃之前用这一条分析法,瞎猫碰上死耗子赢了一回,然后就以为这是真理了...所以才那么肯定,那么自信。   然后过了几天,红妃那天选的几支票券都涨了——关键不是涨了,而是很多具体情况都和红妃那天说的差不多,这就让柴见义有些想法了。   之后又一次他与红妃碰了面,便请教了票券的事,这才有了买入‘北山薛氏石炭’的契机。当时买的时候不太确定,买了后有点担心自己头脑发热,只见了红妃说中一次就这样干,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一点儿。   而真等到‘北山薛氏石炭’涨个不停的时候,他是既高兴,又可惜!高兴的是赚了不少,可惜的是,他其实还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要是全投入其中,不知能多挣多少!人就是这样贪心的生物呢。   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在现在的柴见义心里,红妃就是‘股神’了。现在特别提起这个,除了感谢,也还有再问几个能赚钱的好票券的意思。   至于红妃对‘股神’的想法,红妃能怎么想...她根本什么都没想。说到底,不是她眼光有多好,只不过她有着后世股市的一些常识——上辈子,红妃只是一个在校学生,虽然也理财,但都是很简单的那种,并没有买过股票。但他有一个小半岁的表弟,从小就精通赚钱,读小学的时候就在学校里倒卖文具了!属于另类意义上‘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表弟接触股票很早,老早就学习了相关知识。等到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借用他爸的账户操作股票了。他在这上头有没有挣钱先不说,主要是最开始学费交的多。但他确实弄得挺专业的,还经常在家族群里科普选股票的一些专业知识。   红妃对此还挺感兴趣的,主要是好奇吧,而当时的好奇心让她学到了不少东西,使她现在能通过现有的资料进行分析票券...其实现在买卖票券的人们也会做这样的事,面对票券的涨跌,他们是有一些理性分析判断的,但是相对于后世成体系地分析,甚至数学的应用,肯定是不如的。   这就导致同样搜集情报做分析,得出的结果完全不同。这一次的‘北山薛氏石炭’红妃见到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利好,她平常不太玩票券的,这次也买了一些。一是因为有一大波红利可以吃,不吃白不吃。二来,‘北山薛氏石炭’和一些‘妖股’还不太一样,到底是做矿产资源的,本身就是很有价值、很稳的那类票券。真要是这一次没涨,捏在手里也不用担心晚上睡不香。   但是旁人一个个都恐惧的很,觉得那段时间‘北山薛氏石炭’的异状是非常危险的预兆!持有这支票券的人只剩下断尾求生的本能,一时市场上大量抛售‘北山薛氏石炭’。只能说,时代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代沟了。   时代不同,对一件事情的认知就会有根本的不同!   此时的票券时常还远没有后世股票市场那么多花花肠子,而且很多此时看来难以理解的现象、预兆,在后世的股民来说都司空见惯。而一旦司空见惯,对此也就有了本能的认知呢!   柴见义见过了红妃对票券的判断,再加上红妃的选择确确实实让他赚到了钱,他现在是真的挺信服的了。为了得到红妃新的‘帮助’,他这时也是连声赞叹,说好话:“小师娘子在票券上的选择着实让旁人惊诧,神也鬼也?小师娘子能不能透露一些经验之谈,哪怕就一句话也成啊!”   柴琥之前可不知道柴见义是要说这个,虽然对于红妃竟然很擅长票券买卖他很意外,对此也有一些好奇,但他对买卖票券这件事本身是没有兴趣的。所以只是在旁上下打量红妃:“这可真是...红妃啊,你还要多少事是本王不知道的?”   相比起打听值得买进的票券,柴琥始终觉得红妃这个人最有意思了。   红妃没法和柴见义解释这里面的许多原理,因为很多原理都建立在现代数学、现代统计学等科目上。别说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就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也不是她这个学舞蹈的文科生能做到的。   对于选股票时用到的手段,她大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个时候应付不来柴见义,又没法什么都不说,她只能借用了一下股神老爷子的名言:“别人恐惧时我贪婪,别人贪婪时我恐惧。”   这话有错吗?肯定是没错的。但要说这话对靠股票赚钱有什么用,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虽不至于到正确的废话的地步,可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但这句话能在现代社会让那么多人赞同,也不是只靠股神老爷子的名人效应的,真要品起来也是很让人感慨的一句话——这样的话,放在当下那就更不必说了!事实上,红妃要是真的拉拉杂杂说一大堆原理,可能还让人不爱听呢!   而现在,只是这样简洁而又发人深省的一句话就不同了!   谁不想得到一份秘笈,然后就独步天下呢?最好这份秘笈不要太难,一下就能理解——真传一句话这类说法,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心态传出来的吧。 第174章 无何有(6)   所以,红妃说出这样一句话,很有道理,佷容易理解,但真要说的话又有点儿玄——反而比拿一些干货出来更能让人心服口服。   柴见义默念了几遍‘别人恐惧时我贪婪,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忍不住连声称赞:“小师娘子只这一句,已经将所有人比了下去,光是格局就全然不同!”   见他有了这句话,是既不追究红妃如何买进卖出票券,也不求她帮忙选股了,红妃也是松了一口气。前者她实在是做不到,后者则是有点儿不想做。偶尔帮人参考参考,选个股还好,可真要正儿八经做这个事,她又不愿意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上辈子机缘巧合学了点儿皮毛而已,放到如今不说够不够用,就算够用,也要考虑会不会水土不服吧!她能保证赢一次两次,却不能保证一赢再赢!而若是吃到了甜头,再叫这些人输。且不说那等升米恩斗米仇,事后就翻脸的,就是一般人也会微微有些埋怨吧?   这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心态,没法完全控制。   至于说靠着给人选股挣佣金什么的,且不说这不符合她女乐的‘形象’,就是符合,她也没那个意愿...她并不缺钱呐!   所以,真要是经常给人选股,就成了完全吃力不讨好的事了!红妃自己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人,但也不是上赶着自找不痛快的人。   一旁,柴见义赞叹了好一会儿才道:“与小师娘子相比,那等专吃这碗饭的经纪,尽可以不做了...话说如今做票券经纪的人也多,他们到底比一般人了解行市。相比什么都不知道瞎赌,他们到底像样些。有一个姓李的经纪你知不知道,说是半年内能有五成的利,嗐!这都超过官吏债赚的了!”   红妃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这个人...这个人您给我详细说说!”   虽然古代因为物流不畅、信息差等原因,很多生意做起来之后,其利润率都会非常惊人,但这也太高了!在古代,很少有生意比放高利贷还赚(官吏债就是高利贷),这也是每个地方都有人垄断的生意!要么是公侯之家,要么是黑恶势力,不然一般人挣不了这个钱!钱借出去了根本收不回来!   如今忽然有一个生意说是比官吏债还要高,红妃首先就觉得有问题。   在她上辈子P2P频繁暴雷,网络诈骗层出不穷,像红妃这样的年轻人都被培养出直觉了!听到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首先就觉得是有诈——你惦记人家的利息,人家就盯着你本金呢!   见红妃对这件事有兴趣,柴见义就说了一遍这个事情。原来这件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只不过红妃在票券市场出手本就不多,还一直不用经纪人,所以这才一直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   说起来也很简单,有一位股票经纪小范围内宣传他能保证半年内有五成利,如果有人愿意投钱给他,他甚至可以签订合约。半年给足五成利,或者一个月给出半成利!这可真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生意,不说挣多挣少,只要能保证‘稳赚不赔’,那古今都会是人人追捧的项目!   所以即使这个经纪是个生面孔,也不乏有人愿意尝试——人就是这样的,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会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自动忽略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不对劲的地方!就算明知道一些地方没道理、说不通,潜意识深处也会忽略,再不然也会编一个可笑的理由应付过去。   这种时候,哪怕是觉得有问题,也会去想: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只想着这大赚特赚的万一,就忘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是自己血本无归!   利令智昏,不外如此。   一开始比较冷静理智的人还没有上当,因为这个利润实在是太反常了,让人一看就觉得有问题。而且那个经纪也不能解释自己怎么达成那样高的收益,只说自己有‘独家秘笈’‘内部消息’云云,鬼知道是真是假!   事情发生质变,是一个月之后第一批投钱进去的人都拿到了半成利润,与此同时他们也可以将本金拿回。这大大增加这些人对这个经纪的信任,之后的事情就不必说了!这些尝到甜头的人都追加了额度,一些原本或观望,或怀疑的人,也尝试着投入不算多的钱。   随着三四个月连续拿到利润,众人对这个经纪越来越信任,最近大量玩票券的人,都有让这个经纪打理自己的钱!其中既有大富大贵之家,也有柴见义这样资产情况中等的(此时最底层的百姓也很难真正玩票券,所以在这个群体中,柴见义就是中等)。另外,还有一些普通百姓,听说这个经纪这里能钱生钱,也都你一股我一股,集资在一个大家都信任的人名下,凑出一笔钱来请这个经纪打理。   客户渐渐稳定下来之后,那位经纪也开始挑拣起来了,钱太少的话就恕不接待了——众人只把这当成是强者的余裕,没人觉得这有什么。   柴见义道“在下原本还觉得这件事有古怪,半年五成利还是太不可思议了。但如今,不少人都拿到真金白银了,我如今又说不太准了。”   柴见义并不是蠢人,但他受限于时代,有些东西没见过,就是很难想象那是怎么回事儿!然而此时红妃却是一下明白了过来,猛然一惊道:“不对劲!”   红妃一下呼吸都急促起来了,因为她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时之间,她也没和柴见义、柴琥解释什么,而是扫了一眼这个正在办宴会的正屋,脑子飞快地转,想要找到一个现在就能帮到自己的人。   很快,她找到了那个人...是卢绍祯!   前权知开封府...他现在倒是不在开封府做了,转到了大理寺,是现任的大理寺卿!主管天下刑狱之事!眼下这件事他固然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也算是对口——不对口也不要紧,这件事卢绍祯知道了,自然可以送到对口的人手上。   选卢绍祯,除了因为他是大理寺卿,更重要的其实是红妃信任他!如果对别人说这事,别人不见得信任她一个‘区区贱籍女子’的话。就算当面不说什么,给她这个撷芳园都知面子,背后也不一定会加急办理这件十万火急之事!   红妃走到卢绍祯身边,找了个理由叫他到了一边去,说起了刚刚从柴见义那里听到的事。   红妃道:“此事刻不容缓,得快些抓住这经纪及其同伙...虽然不能挽回所有人的损失,但也比血本无归来的好!”   红妃之所以这样急切,是因为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庞氏骗局’啊!   1919年的时候一个名叫庞兹的美国意大利裔投机商宣称他能够在三个月内给投资人带来40%的利润,这个利润让很多人怀疑的同时,又让很多人忍不住去尝试。当他真的开始兑现允诺的利润的时候,人们疯狂了!   许多人将钱交给他,最终投资者在七个月的时候达到三万。   然后在一年的时候,人们识破了这个骗局。实际上如果这个庞兹能够做到不那么贪心,不那么执迷不悟,收手之后带着钱悄悄离开美国,或许带来的危害会更大——如果计划周密的话,在那个年代是能够做到的。   庞氏骗局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用后来投资者的钱弥补先投资的那些人的利润。只要不断有新的傻子进场,这个骗局就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直到账面数字越来越大,整个崩溃掉。典型的拆了东墙补西墙,说不上有多高明,只不过当时的人没有见过,所以一开始没能识破而已。   当然,也不见得是没识破,有的人其实看的分明,只是赌自己能跑的够快!吃到足够的好处就跑,薅到片子的羊毛。   庞氏骗局真的是非常经典了,经典到后世P2P其实也就是那么个套路,最多就是套上一些看起来很专业、很高大上的皮,让普通人不能一眼看透罢了!   正是因为经典,红妃一听就反应过来了!   红妃将这个经纪的操作手法解释了一遍——如今大家投进去的钱,恐怕一部分已经变成了之前那些本金的利息,另一部分则变成了这个经纪及其同伙挥霍的资本了!   另外,说不定还藏了一些,预备着跑路之后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还好了。毕竟这年头是可以随便用刑的,这样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其中还包括一些权贵的犯人,肯定是大刑伺候!那种情况下,嘴是一定会被撬开的。   当然也有酷刑撬不开的嘴,但那不会是做诈骗犯的人会有的。   藏起来的钱还能收回,多少能弥补一些人的损失...就怕大部分钱已经洒出去,能回血的钱太少!   这件事里唯一让红妃不那么担心的是,搞这种事的好歹没有最底层的百姓!哪怕是那些你一股我一股凑起来的人呢,也不是真正的穷人...当然,经历这种事,被掏空,甚至因此背债的人肯定有,但至少数量级不同。 第175章 温柔乡(1)   三伏刚过,暑气也消散了些,但白日里日头明晃晃的日子里,依旧难熬。这种日子里,地位较高的女乐、雅妓总是尽可能不出门,更多在自己的地盘接待客人。红妃也是如此,只有难以拒绝的邀约才能让她在外走动。   这一日,朱英早先下了帖子,要来她这里。这一个下午,红妃的空闲就都留给了他——对于女乐来说,这种类型的约会就和休息差不多了。   所以这一日一开始红妃就比较轻松,午前起床之后做了早课,然后又洗了个澡。吃过了份例的午饭,这才不紧不慢妆扮起来。   “冰多放些...怎么今日来的这样迟?”秦娘姨在替红妃梳了头之后才等来了送冰的小厮,一面指挥小厮将冰块放进冰缸和冰鉴中,一面随口问道。   几个小厮担着冰,领头的那个讨好笑道:“秦娘姨还不知道哩!原来是送冰的郑三家出事儿了...就是、就是前两日那个被押到大理寺的经纪的事儿,郑三家也早早投了许多钱进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早乱成一团了,今朝有上门催债的...送冰之事可不是误了么!”   师红妃前几日听人说起了一个非常可疑的票券经纪,至少从她的视角看,很像是个搞‘庞氏骗局’的。宁可错过,不可放过,她立刻找到了如今已经在大理寺的卢绍祯说了这事。卢绍祯听了师红妃对‘庞氏骗局’的分析之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就有了后面的事。   当然,卢绍祯之所以这么好说服,和当初师红妃一眼识破了‘二分法’骗局有关。   卢绍祯知道红妃的见识非寻常人可比的,她觉得有问题,那可能性就大了。   本朝法治相当完备,但也不能和后世相比。卢绍祯身为大理寺卿,大理寺的一把手,对一件事有了怀疑之心后,可以做的事就多了。他立刻组织人手,隐秘行事,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控制住了票券经纪一伙!   更重要的是,控制住了他们的金钱流动!   此时的‘庞氏骗局’自然称不上多精密,有了之前红妃的全面剖析,卢绍祯自然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所以很快就撬开了这些人的嘴,确定了罪行,并且顺藤摸瓜尽量挽回了损失。只不过正像一开始红妃就想到的,挽回的损失只是一小部分。   一部分钱被先‘跑掉’的客户赚走了,这些人或许是运气好,或许是真的聪明,早早意识到了这票券经纪是有问题的,于是挣了一波快钱就跑了。   一部分钱已经被这经纪,以及他的同伙挥霍掉了...挣钱越容易,挥霍的时候就越不会吝惜!除了留下一部分钱跑路,平时他们这些人挥霍钱财真当得起‘珍珠如土金如铁’这话。   还有别的开销,比如说为了吸纳更多‘客户’,收了许多手下,并给了手下很高的报酬分成。又比如为了封某些人的嘴,给出的封口费...总之,开销是多种多样的,而且在事后很难追回,或者追回成本过大。   这就导致,挽回的损失去赔偿那些票券经纪的客户是很不够的,每个人只能象征性地领到一点儿补偿。   为了这个,这两日汴京城中许多人家都不安定呢!   小厮说完了这个八卦,讨好了几句就走了。秦娘姨却是看向师红妃——现在消息还没传开,那些小厮还不知道那个票券经纪是怎么陷进去的,她日常跟在红妃身边,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看我做什么?”红妃正在摆弄三伏一开始就在做的茉莉香膏,以及‘心香’。   茉莉香膏要在铺的薄薄的脂膏上放茉莉花苞,一天之后,茉莉花苞绽放,香气渗入脂膏中,再换新的花苞。‘心香’则是用沉香木薄片与茉莉花苞,密封进瓮中,一天之后瓮中的茉莉花苞开放,然后换新的。   经历过整个三伏天之后,茉莉的香气完美渗透到了脂膏中,也完美地和沉香木融合。   茉莉香膏已经分装进了小瓷盒里,除了自己用之外,送人也很合适。而‘心香’之所以为‘心香’却是因为最后一道工序——沉香木还需要刻成心形,这也是这一味香的由来!   不过,此时并无这品香,是红妃复制了上辈子知道的一种古法香。而她之所以这么了解这种香,还是因为纳兰容若的一首词,《梦江南》中的一首,‘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师红妃读中学那会儿,正是纳兰容若最红的时候,文艺青年们读他的词作很多,一些书商也爱出和他有关的文学评论类书籍。因为这个原因,天性也比较文艺的师红妃看过不少那类书。   也是从其中一本书里,红妃知道了‘心香’这种东西——谈到《梦江南》的时候,特别提到的。   女乐的生活既忙碌,又清闲...忙碌是真的忙碌,每天有见不完的人,赶不完的场。清闲也是真的清闲,除了日常见客之外,很多女乐就是无所事事,空虚的要命,这也是很多女乐热衷于奢侈、享乐的原因之一。   因此,这些女子们总会给自己找一两个能消磨空余时间的爱好,有的人选择信佛,闲暇时光就抄抄佛经、拜拜佛祖。有的人选择做女红,香囊、帕子、绣屏,一件件做出来,既有成就感,又能当作小礼物笼络热客。还有的人琴棋书画歌舞等事中选一个,这就更多了,既符合她们的身份,也能增加‘职场竞争力’呢......   红妃做点儿在旁人看来颇为风雅美丽的小手工,实属寻常。   “说起来此事与娘子有些干系呢,娘子不怕有人觉得娘子多管闲事么?”秦娘姨想了想,非常‘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担心。   虽然这件事里,红妃不是罪魁祸首,相反她是减少损失,并且让真正的罪魁祸首们没有跑掉的原因之一。但这种事,有能够理性看待的,自然也有不那么理性的。有的人是真的蠢,会觉得是红妃打断了他们发财。有的人没那么蠢,可也很蠢,他们知道这事儿就是个骗局,会觉得红妃加速了事件的爆发,让他们失去了最后关头跑掉的机会——赌徒都是这样的,笃信自己会比骗子跑得更快!现代暴雷了的金融平台用户很多还这么想呢。   另外还有一些人,他们不是蠢,而是坏,到了最后只是想找个人发泄怒气而已!   红妃身为一个身份卑贱,而又富有美丽的女乐,就是很好的对象了——女乐就是这样的存在,看起来受达官贵人追捧,可这点儿追捧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是红妃这样的顶级女乐,一样要经历许多腌臜事。   “我怕什么?我做事时也未想过这些。”红妃还真不怕这些。其实在红妃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其实是有些轻微厌世的,特别是在她成为女弟子之后,这种情况逐渐变得严重。   说到底,还是这个世界让她觉得压抑又痛苦!   一方面,红妃上辈子是个很爱惜生命的人,这一点让她这辈子一开始没有轻生的念头。而且,她还有她最爱的‘舞蹈’拉住了她。不管这个世界让她多难熬,至少还有舞蹈啊!可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对红妃的伤害却不会凭空消失!   即使她成为了最顶级的女乐,成为了一座官伎馆的都知,也改变不了她被物化的本质!在这个世界,她谈不上尊严,谈不上自由,所谓众人拥簇的热闹,也只不过是一众虚伪——她接触的客人,大都是彬彬有礼的那类,是行院女子眼中的好客人。但就是这样的人,也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的不在意。   他们当然不是故意的,很多人甚至是真正视她为女神的!然而这没用,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环境对他们的影响,让一些东西已经根深蒂固。最大的‘歧视’就是,当事人根本不认为这是歧视!   在这种情况下,红妃甚至有些痛恨自己成为了女乐,还是这样出众的女乐。   这让她的生活好了很多,相比起绝大多数女子,获得了更多的尊严...但也是如此,她才有余地去想那么多,然后就是无尽的痛苦。   如果一开始,他连这样‘虚幻’的美好都不能有,比如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司良籍女子,甚至底层行院女子——日常的生活就要耗尽全部的力气了,那个时候她会更多精力关注生存。   于是,在红妃最风光、最烈火烹油的时候,她有了轻微的厌世倾向。   有命活着,她也不会去自杀,但潜意识里确实没那么在意‘危险’了。一些事,正常人会明哲保身,再不济也会意识到其中的危险,为之忧虑,并且做点儿什么。而红妃不会那样,她就静静地看着事情发展。   她有的时候意识到了会引火烧身,但她并不觉得忧惧,只觉得轻飘飘的,甚至有点儿愉快。   这些事秦娘姨不懂,只不过按照她的理解,她也很快释然了,不再想这事——她想的是自家娘子的靠山很多,而且个个都很厉害,这样的事委实不算什么,只要防着小人暗算就是了。   而防小人暗算,对于女乐来说不难...等闲之人,根本没机会接近红妃。   朱英来到的时候,红妃还在刻那些沉香木。红妃看到他来,便让人收拾了,一边洗手,一边看向朱英身后,除了几个门客外,还有一个让红妃意外的面孔。   朱英发觉红妃在看自己身后的人,轻声道:“红妃识得他?”   “是赵公子...”红妃说了两句,然后才道:“有幸在各处见过几回,赵公子登门来却是第一回 。”   这个人就是赵瑾,张采萍和朱英确实分了,但两人好了几年呢,朱英身边的人张采萍自然都认识,其中一些还有不小的交情。虽然随着朱英与张采萍分开,那些交情也飞速贬值了,但偶尔还是有能派上用场的。   总之,通过一些弯弯绕绕的关系,赵瑾和朱英搭上了,成为了能跟在朱英身边趋奉的‘帮闲’之一。   赵瑾笑了一下,并不因为自己是朱英的‘帮闲’就很卑微的样子,举止非常大方,显示出不俗的气度。道:“常想得见师娘子,只是不能如愿...原来是师娘子门第,一般人登不得也是常理。”   这样的话有的人说来是有嘲讽之意的,但赵瑾这里就显得很真诚。   这也是赵瑾总能情场得意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他身上都有一种少年真诚,以及多多少少的浪子气息。教一些女子明知道他是万丈深渊,也不得不踏入这温柔陷阱。   然而平日里无往而不利的小招数此时却没有发挥应有的用处,红妃只是很平常地看了他一会儿。既没有多看,也没有故意不看,然后就看到了朱英,摇头道:“大王何必带他来呢?实在没意思。”   这话没头没尾的,只听字面意思的话,还当是红妃讨厌赵瑾呢!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红妃讨厌赵瑾——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让赵瑾猝不及防的‘坏消息’,他不太明白,他和红妃连话都没说过几次,就算要得罪人,应该也没机会吧?若说是他追求红妃的事,他自问不是一个讨人厌的追求者,如今的情况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   相比起赵瑾的不明所以,朱英显然要清楚情况一些,听到红妃的话后,他定定地看着红妃,然后就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得没力气了,才歪在红妃的美人榻上,侧身看着红妃道:“你啊你,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朱英没见过耶律阿齐,或者说,就算在一些特定的场合有过匆匆一面,也属于没留下印象的那类。但朱英不是傻子,对下面的人的控制也没有松散到那程度——当赵瑾被推到他身边来的时候,就有人悄悄告诉了他一些事。   这些事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赵瑾长得像耶律阿齐,一个是赵瑾和张采萍交往颇多。之所以主要提到这两点,是因为前者和红妃有关,后者和张采萍有关。在其他人眼中,这就是一个是新欢,另一个是旧爱了。   告密的人觉得朱英会对这个有兴趣。   朱英不太在意赵瑾和张采萍的关系,且不说如今他和张采萍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关系,就是当初,他对张采萍也没有独占欲。他包占张采萍的时候,张采萍该如何接客便如何接客,他没有因此生气过,更谈不上介入了。   但他对赵瑾长得像耶律阿齐这一点很有些在意。   耶律阿齐这个人,朱英也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听柴琥说过,红妃与耶律阿齐少年少艾,是有真情意在里头的——那个时候朱英人不在汴京,柴琥却是已经很欣赏红妃了,只不过没有如今的情愫罢了。再加上他还认识耶律阿齐(即使称不上熟悉),红妃和耶律阿齐的事,他还蛮清楚的。   红妃有爱谁吗?朱英并不觉得。哪怕是红妃表现地最信任的李汨,她在他面前已经够自在了,也让朱英不觉得那是爱慕。若是红妃真的谁都不爱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偏偏听说她是爱过某个人的,这就让朱英没法不在意了。   甚至,她现在还爱那个人。   在朱英这里,红妃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雨——她是巫山神女,不能相亲相近。   她不爱的时候已经足够动人,以至于他很难想象她爱上某个人时,她会是什么样子...对于那个幸运儿,朱英的心情很复杂。   原来巫山神女也会与凡间的男子相会,只是那个人只能是楚王。   朱英没法问红妃对耶律阿齐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想到可能的答案会让他失落,他就像是掩耳盗铃的可笑之徒一样,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就当这件事不存在了...但现在,赵瑾,一个和耶律阿齐长得很像的人出现。   他没有因为他身上的问题就赶走他,反而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带着他来了红妃这里。他想通过红妃的反应,判断出一点儿别的事。   这样得到的结果是委婉的、不确定的,但朱英想要的就是委婉和不确定!若真是想要实锤,他大可以直接问红妃——红妃的性格众所周知,他敢问,她是真的敢回答的!而且不用担心她说些虚情假意、糊弄人的话。   委婉和不确定,能让得到不想要答案的朱英继续掩耳盗铃:只是一个猜测而已。   而现在,红妃却是这个反应。这让朱英感觉到了两件事,一来,红妃对赵瑾是真的不感兴趣,没有深爱耶律阿齐到找个替身的份上。也就是说,她没有因为耶律阿齐绝望到要抓住一缕虚假的希望,然后堕落到无可救药。   二来,红妃对耶律阿齐的爱是真的,或许没那么深,但真与假是不同的——那是少年少艾,是澄澈如秋水,皎洁如明月,真挚到能怀念一生的真情。   朱英拉住红妃的手,平常他很少这样直接触碰到红妃,因为不管别人怎样,红妃还挺在意这种事的。但今次,朱英抛开了那些顾虑,就这样拉着红妃的手,不含情.欲,然后另一只手指着赵瑾道:“你看他如何?若是觉得好,本王便留他在身边,常到你这儿走动。”   说实话,这有些像拉皮条的了,但红妃知道朱英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用一种有些伤感,但又很温柔包容的目光看着朱英:“大王今日都有些痴了...往常说奴家是痴女子——说起来,世间人谁不痴呢?有情皆痴。”   “...不值得的。”   红妃当然知道很多人爱慕自己,但她不信任那种爱慕。在女子被物化,贱籍女子就是商品的现实里,这些人爱她,和后世的男人爱上纸片人老婆,爱上人偶娃娃什么的,没有什么不同——喜爱是真的,可那份喜爱本身既浅薄易变,又靠不住也是真的。   那是‘爱’,但不是‘真爱’。   但,人到底是人,人性是很奇妙的。哪怕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了相似的影响,生活在一个环境中,不自觉将红妃这样的女子商品化,不把他们当成是有平等人格的存在。但人总有可能突破某种藩篱真爱上另一个完全不合适的人,所以王子会爱灰姑娘,罗密欧会爱朱丽叶,神女会爱凡人。   红妃意识到了,朱英和柴琥、李汨一样,是‘真爱’...而她说‘不值得’,不是她不值得这样的真爱。只是想到了现实,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世界,想到了自己不爱朱英。   朱英笑了笑:“值不值得,哪里是由你来说的?”   “本王曾经在大相国寺买过一幅画,要价两百贯。那是一副古画,可画者并不算出名,这个价儿开得太高了,旁人都觉得不值。可本王喜欢,直接便收入囊中了...本王的选择,值不值得,自然是由本王来说的。”   “红妃,好些日子没听你唱了,去清唱一曲罢,本王替你吹长箫。”朱英抬起手,摸了摸红妃的脸。微笑道:“不要流眼泪...不然往外说,不知道的以为本王为难你呢。”   红妃眼角有些红,她其实不是在伤心,只是感受到了朱英的感受——她实在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这大概也是艺术家常见的特质之一。   红妃压下了一丝心酸之意,笑着点头:“倒是可唱《画堂春》,就是山园社那位居士所作的...只是奴家本功不是唱,比不得馆中许多姐妹,大王担待了。”   朱英自然不会在意这个,接过一旁小厮递过来的箫管,箫声呜咽,再无别的乐器伴奏。   红妃曼唱:“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第176章 温柔乡(2)   红妃在分派‘礼物’,主要是之前做的茉莉香膏和‘心香’,当然,只有这两样还是太单薄了,所以还配了其他几样精巧玩意儿...不过相比起她亲手做的香膏和‘心香’,其他东西哪怕在价值上更高,也只是配角。   对于红妃要送礼的那些人来说,那些精巧的小东西怎么也称不上珍贵,但红妃亲手所制,用了一个夏天才完成的香膏和‘心香’就不同了。以如今红妃的势头,她亲手做的东西送人,哪怕这人身份贵重,也很容易有‘受宠若惊’之感。   礼物分好,红妃就让人附上自己写的信笺,给各处送去了。   其实收到红妃亲手所制之物的很少,但这事发酵影响很快。首先,茉莉花的价格应声而涨,女乐、雅妓们掌握汴京城中的流行趋势是一直以来就有的事!像红妃这样的顶级女乐,放在后世也和顶流差不多,她们代言、穿用的东西广告效应是很强的。   这个时候传播会慢一些,但在固定的小圈子里也慢不到哪里去!   因为香膏和心香都是茉莉花香的,大家都知道红妃偏爱茉莉花了——这个时候的茉莉花并不是什么生僻花卉,但到底是引进的外来花种,要说有什么特别高的地位,那也是没有的。茉莉花出色在它的香气特别出众,所以引进之后被接受的很快。   但接受的再快,也就是普通本土花卉的程度。   而今年,却因为红妃的偏爱,市面上剩余的茉莉花走红起来。这走红不是有多少女子买茉莉花,而是许多制作花露、香膏、合香的商贾联络花农,要做茉莉花线的商品...因为红妃用茉莉花也不是佩戴,而是取香气而已。   至于市面上原就有的茉莉花香的商品,香包、花露什么的,自然是立刻涨价!一时之间,女子出门身上不带点儿茉莉花香,就是跟不上流行了...很多买不起茉莉花香商品的,才直接买茉莉花,佩在衣襟上,藏在袖子里、荷包里,提供香气。   茉莉花虽然也涨了价,但小小一把茉莉花,再贵也不能贵到普通人买不起的地步。   今年茉莉花的花期已经剩不久了,很多花农还决定明年多种一些茉莉花——谁也不知道这股流行能坚持多久,但不管怎么说,因为红妃的缘故,很多人有了尝试茉莉花香的想法,而尝试之后肯定会有一部分真心喜欢上茉莉花香!这种情况下,这几年茉莉花的需求肯定会呈现上涨的趋势。   只不过,具体需求上涨多少,这种红火又能维持多少年,就要看情况了...种了茉莉花的花农无不希望红妃对茉莉花的兴趣能多坚持几年。   “师娘子所制香膏很好,只是我等丈夫也用不上。”一个得了红妃礼物的客人在一次品香会上就说了相关的事,笑着道:“倒是这‘心香’,烧香用得着...不过真要说这香有多出众,却不见得。”   沉香木的品质本身就很好,只烧沉香木也很高级了。茉莉花香也不错,单独来闻也很好闻。二者相融合,倒不是说一加一小于二,但二者合香的效果确实不算惊艳——单纯要追求馥郁的香气,很多合香其实更好。若要追求某种或单纯天然,或高级沉稳的香气,茉莉和沉香单独的味道还更合适。   红妃也是善于合香的,曾经亲手设计过好几款合香,好评度很好,爱烧香的达官贵人哪个不知道她?而如今这‘心香’,却是有些水准失常了。   红妃单手支着下吧,拿起一枚心香,放在香灰上,慢慢烧燃,见一缕浅淡烟气飘起。这才道:“...本就是消遣玩笑时所制,这香倒不是用来闻的,更多是用来玩——‘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这是楞伽山人的此前写与奴家的词作,奴家读过之后也是颇有感触,知道有这一味香,便试制了一回。”   “看心字香烧成灰,有香气之外的美。”   古人没有多少自然科学,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搞文学的,一个个都是文豪艺术家。红妃这样一说,大家都是懂的。   这个时候也不说‘心香’的味道优劣了,而是品味这首词作里的韵味,以及看心字香烧的的‘美’...后世都说东瀛有物哀美学,然而华夏又何尝没有呢?只不过华夏历史遗产更加丰厚,单以美学而论也有多种传统,这才显不出物哀美学来而已!   香烧成灰,本身就是一个文学中比较伤感的意向了,毕竟‘灰烬’一词,说起来就是偏消极的。而‘心香’烧成灰则更甚一筹,香烧成灰的同时,心也成灰...一下就让人想到深闺之中,冷香淡淡,香烧完了很久,心也死了很久,缘分没有了,一切都不能再回来了。   一枚小小的‘心香’少不了多久,很快香燃尽了。红妃看了看留在铺平压实的香灰上,完整的心形灰烬,轻轻‘啊’了一声:“‘心’烧成灰了。”   众人都过去看‘心’留下的灰烬,赞叹者很多...想必今次之后,会有嗅觉灵敏的商人尝试制作‘心香’。虽然今年已经到了茉莉花的尾声了,想要复制原版‘心香’有些难,但这个概念在这里,用别的香木配其他的辅料制作‘心香’似乎也可以。   这一次品香会赵瑾也在,他现在是做舶来品生意的,虽然是仿制的舶来品...但香料是舶来品里的大宗,这是事实!所以看到现场的反应,生意嗅觉灵敏的赵瑾立刻就想到了多买进一些海外沉香,乃至于其他香木。   这肯定有的赚啊!   但这个赚钱的想法并没有在他的脑子里停留太久,几乎只是一闪而过...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全在红妃身上了。   赵瑾和红妃熟吗?并不熟,两人连说话都很有限。可若说单方面的了解,赵瑾觉得自己对红妃是了解的——张采萍希望他成为红妃的入幕之宾,甚至于破坏她的名声,搅乱她的生活。赵瑾的目的和张采萍有些不同,但目的确实有重合的部分。   而为了达成这些个目的,事先肯定要做一些‘准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瑾收集了市面上能找到的相关资料,了解了很多关于红妃的事。知道红妃的母亲师琼是女乐,知道红妃有一个姐姐师小怜,亦是当□□姬。知道红妃在新竹学舍时就已经很出众了,知道她成为女弟子之后种种。   知道哪些人和红妃做对,知道她有哪些密友,知道她曾经遭遇哪些男人...也知道她经常做些超出常理的事——她有着官伎中也少见的倔强与高傲,是被称之为‘傲骨丹心’的行院女子。   但看资料、听传言,和真正见到她这个人真的是两回事。   从一开始,红妃就和赵瑾曾经接触过的那些女子完全不同...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红妃对他的毫不在意,以及他必须吸引红妃的注意——这让他一方面只能更认真,花更多功夫,想更多办法;另一方面挫败感与征服欲亦是如影随形。   但之后,事情就不是这样简单了。   红妃的不同就像大河之水,奔流不歇,根本束缚不住,很快赵瑾意识到了这点。   发现一个人的不同,并且为之牵挂动容,本身就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开端。   他见到她不太笑,有时笑了,也不是因为真的高兴。不管身边有多少人围绕她,爱慕她的容颜,恭维她的才艺,吹捧她的地位,她都没有真正上心——身边有再多人,她都是孤单的。   这让赵瑾想到了雪里寒梅,又想到了冰清玉洁的兰花,枝头独立,又或者更干脆,一穗只有一花。   不肯混同,美的惊人。   他看她一回、两回、无数回,一开始只是为了原本的目的,至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赵瑾自己也不知道。   他知道这是歧途,也很可笑。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也知道无论怎样,这株高岭之花也不会和他有关——与曾经爱过的人相似的脸没能吸引到她,至于别的,他不觉得会有什么用,他甚至看不起自己。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会将自己无限放低。赵瑾不是一个没自信的人,没自信的人也不做到他做的那些事。但这根本没法控制,他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一次由内到外的转变,甚至因此会思考曾经的自己。   那样轻佻,那样没有责任,那样狂妄...过去他当然不会这样想自己,但现在他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的自己,这样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出现了。   他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能好一点儿,如果能好一点儿,现在的他也不至于如此没自信。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真的能好一点儿,也不至于会逐出家门吧?而如果没有逐出家门的事,他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京城。   和她生活在一座城,然后见到她...如果这样想的话,又有些‘感谢’曾经的自己那样混账了。   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心绪,虽然赵瑾曾经与很多女子有过密切往来,但这样汹涌而绵密的情感,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在没有爱上眼前的她的时候,他从不会去想已经过去的人生的意义。但在爱上之后,想法就变了。   过往积攒的一切,好的、坏的,都是为了兑换这一刻的相遇,这一刻的奇迹。   他就像是为了见她,然后爱她,所以来到这个世界的一样...不然为什么世上的人千千万,他这一个千里之外的杭州人,海商家的儿子,与她怎样也不会有交集的人,怎么就无知无觉中被命运推动,然后来到她面前?   命运还嫌这不够巧合,还得让他与她曾经的爱人相像,让他们不得不有一些瓜葛,有一些纠缠。   看到红妃又在人群中,成为许多人的中心,赵瑾没有上前,就只是远远看着而已。   等到此间品香会结束了,赵瑾回到自己的住处,收到了张采萍派人送来的信,请他过府一叙。   这个时候的赵瑾是有些心烦的...他一开始并不讨厌张采萍,甚至还挺喜欢的。这是一位美人,是京师名妓,无论是出于对美色的喜爱,还是某种虚荣心,甚至于对好处的追求,他都觉得她挺好的。   但人性的幽暗就在这里了...人是一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生灵。一开始赵瑾只是按照张采萍的要求做事,他自己对于她安排的事谈不上反感,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他在其中有自己的想法与私心,并不完全被张采萍操纵。但即使如此,他对张采萍也是比较正面的感情。   一个‘好女人’,可以一直维持比较好的关系。   而当赵瑾爱上红妃,一切就不同了。过往张采萍的所作所为,全都让他厌恶起来——张采萍无疑是嫉恨着红妃的,她认为红妃抢走了她的一切,她要报复红妃,让红妃痛苦。而这在现在的赵瑾看来,既恶毒又荒谬。   红妃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抢走什么!她无心去掠夺男人的爱慕,甚至对别人主动双手奉上的爱慕也不很在意。她是一个离这个世界很远的人,别说是名利了,就是更等而上之的存在,也不能真正叫她快活。   所以,一切都只是张采萍的迁怒!她失败了之后,非得找一个人来痛恨。   现在,虽然理智上知道要与张采萍保持良好的关系,但赵瑾情感上已经不想和她做过多接触了。感觉每一次接触,对他都是一种煎熬...若张采萍还要求更亲近一些,他就更无法做到了,只能找各种借口避开。   也就是这种时候,赵瑾第一次明白了红妃为什么对一些要亲近她的人没有好脸色——原来被迫与厌恶的异性亲近,是这样的感觉。   也只有想到自己因此体会到了红妃的感受,赵瑾才觉得那样的煎熬与难受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经历。   张采萍的新送来了,他也不能不去,现在两人还没撕破脸了。至于赵瑾去红妃那里的目的,赵瑾只需要推说不顺利就好了——张采萍并没有太过怀疑,毕竟这种事失败的可能性比成功高多了!   行院女子,特别是顶级的行院女子,如女乐、雅妓,她们很多比寻常女子更容易感动。但更多是不容易被打动的!她们经历的多,见识过许多虚情假意,若真是一骗就到手,在行院之中是活不下去的。   张采萍这次找赵瑾,主要是想告诉他,之前让他做的事不必再做了。   “可...”赵瑾很迟疑的样子。他也不想再背负着那种目的了,但他从中获得了接近红妃的便利也是真的,所以他现在的迟疑是真迟疑。   对此,张采萍只是道:“你的身份快要瞒不住了...郑王他是不在意这等小事的,最多就是觉得你是我放到他身边去的,还想着与他重新在一起。至于你对外的身份,他哪里屑于打听?”   “但官伎馆不同,你如今常在撷芳园走动,还一直想要约见师红妃。而像你这般人,撷芳园是要打听来历的,若是真的高官大贾,那才是可以真正亲近到官伎馆女乐的...官伎馆有自己一套打探来历的法子,很难瞒过去。”   “迟早要露馅儿。”   能瞒到现在,已经是张采萍足够了解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圈子,以及赵瑾够随机应变了!但到了最后的考察阶段,假的真不了...过往也曾有官伎馆调查出错的,但那是真正的小概率事件!   赵瑾当初来京,那时候也没想过如今会有这样的事,留下的痕迹可不少!查起来是隐藏不了的。   “你如今要是被官伎馆发现是骗人的,在京中怕是很难呆下去,只能先离京避风头了。”张采萍觉得自己这话没毛病,和赵瑾说的这么清楚实在是很用心了。   赵瑾一直以海商子弟的身份在京中混,借着这个身份可获得了不少好处!若是戳破这层身份,原本因为这个身份来与他合作的一些人,会觉得受到了欺骗吧——虽然和赵瑾合作,依旧是赚到了钱,但此时的贵族子弟又不是纯粹的商人,有钱就万事皆好,自己被糊弄的事也能轻轻放过。   断绝合作是轻的,怕的是有人还要为难他。   赵瑾却是没想到张采萍有这个说法...他到底是杭州人,虽然精明,却对京中官伎馆的情况并不了解。他知道官伎馆会在生客变熟客的过程中有所考察,只保留有实力的客人,却不知道官伎馆的考察到底有多厉害!   本身被官伎馆接纳,就是在其他人面前为这个人的信誉与身份背书!   在京城,能起到背书效果的人有很多,但最普遍,也最有公信力的还是官伎馆!可见,这里头是真有点儿门道的。   在他想来,官伎馆的考察就是普通的调查...这年头做生意也常常要担心被骗,会四下打探合作者是不是真的靠谱。然而这种小心谨慎也不见得有用,多的是人在生意上、日常中被骗。   如果是那种程度的调查,赵瑾不觉得自己会有问题。   但现在听张采萍的意思,并非是他原本想的那种!   “张大家...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瑾神情冷酷,脑子前所未有地冷静,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什么:“在下不知官伎馆会查到那么多,可在京城行院中混身的张大家是肯定知道的罢?既是如此,还这般安排在下,张大家是什么意思呢?”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他能全身而退!本来的想法,是让赵瑾速战速决,官伎馆调查出他的底细之前,他就拿下师红妃最好...至于调查出他的底细之后,他会是什么结果,她根本不在意!   当然,若他真的完成了她交代的事,她还是会给与他一些好处,并提前提醒他离场的。毕竟真把人逼到了绝路,人要拼个鱼死网破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就会拉她下水——张采萍并不是很在意自己设计红妃的真相曝光,为人诟病,行院之中的女子们看起来个个光鲜,这也不妨碍人人有一本烂账。   只要没有落到人人喊打的程度,大多数客人其实也不在意她们这样。   张采萍只是不想让襄平公李汨和朱英知道这件事——襄平公是给师红妃铺房的人,自己这个举动有给他戴绿帽子的嫌疑,到时候人因此厌弃了师红妃,说不得还要报复其他人!她不怕得罪一般人,可有权有势到襄平公这样的人,她还不想惹上。   至于朱英...张采萍是怨他的,但那依旧是她爱的男人。   不管她做了什么,她总是希望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自己是善良美好的,至少没有那么糟糕。   对于赵瑾的质问,张采萍避而不答,只是笑笑道:“你快些回去准备罢,如今倒还好走。”   她就这样扔掉他了,就像扔掉废弃之物一样...赵瑾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本身就已经厌恶她了,倒不会因此产生自怨自艾的感情,但不甘心、怨恨、懊恼,甚至于忧心忡忡,这些却是不会少的。   好一会儿赵瑾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平静的语气对张采萍道:“张大家倒是绝情...这也罢了,张大家这般人本就是如此,反而是在下原本有些蠢笨不通。只是张大家如此做,也不怕在下心有不甘,要传扬出去此事,坏张大家的名声么?”   虽然不是那么在意名声,但坏名声总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张采萍当然还是要保名声的。   “倒是不担心这些。”这是张采萍早想过的,此时的他只是挑了挑眉,然后才道:“放心罢,我与你提了醒,早早离开,是不会有事的。你又没骗谁家钱财,便是那些衙内心有不甘,也难以因此大费周章做什么...至于别的,我也会补偿你一些钱财。”   “说起来,这些日子,你借这个身份,还有奴家与你的便利,也得了不少好处罢?既是如此,赵公子也不算亏了...须知道知足常乐啊!”   真要是撕破脸了,赵瑾也只是让张采萍受些名誉损失而已,损人不利己,还会引来一个敌人——真要是那么做了,张采萍肯定是要用自己的人脉搞他的,而他也不会因此得到什么。   与其那样,还不如拿了现在能到手的好处,悄无声息地走人呢! 第177章 温柔乡(3)   赵瑾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一个小人物,哪怕他对外所说的海商子弟的身份是真的,这在满城富贵中也是惊不起水花的!但在某些特定的人那里,他的名字却是挂上号了。   比如说招他做了‘帮闲’的朱英,又比如说真认识耶律阿齐的柴琥...当然,李汨也算是其中一个。   卢绍祯这些日子够忙的了,为了票券经纪案,他在大理寺连着好几日早到晚去的...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但涉案人太多,涉案金额太大,总之不是三两下能弄好的...虽然最琐碎的部分不用他这个大理寺卿亲自处理,但需要他斟酌的地方也不少呢。   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卢绍祯就来了李汨这里找清静——最近好多人找他请托,希望能把追回来的钱优先赔偿给他们。这样做当然可以得到不少有权力的人的感谢,而且真从程序上来说,也谈不上什么问题,只说是人家先申请了赔偿,又或者损失更大就是了,总有理由可说。   但卢绍祯不想那样做,他知道这时候能找到门路托他的,都不是一般人,哪怕不是特别厉害,人家也有一个好亲戚。相比起来,在此案中更多遭受巨大损失的普通人,要比他们更惨!   亏损的是闲钱,还是家里数年来所有积蓄,这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卢绍祯可以预料,自己在大理寺的时候,这些托关系的人还是收敛了的,有些事总不好光明正大。但若是他回到家中,为赔偿而请托的人立刻能把他淹没!所以,他索性来到了李汨这里。   敢打扰他的人到处都是,但敢来李汨这里就为了和他提那些污糟事儿的人,那是真没有!这不只是因为李汨现在已经‘不问世事’了,一般人不敢烦他。也是因为早年间李汨给京中权贵留下的阴影。   李汨对于权贵可从没有客气过,现在这种事儿,根本不敢让他过眼!谁知道这位祖宗看不过去了,会有什么反应...人家说是远离朝堂了,到如今也确实没有藕断丝连、勾勾搭搭的迹象,可那是李大相公!   当年让京中权贵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李大相公,如今有当年记忆的权贵们依旧是不敢抱着侥幸心理捋虎须的。   来到李汨这里,李汨没赶他这个不速之客走,也没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他这里,总之就是随卢绍祯的便。   卢绍祯看着李汨的藏书,用着他珍贵的佳纸,想下棋的时候还翻出了李汨最珍贵的那一套棋具...至于吩咐李家的仆人,更是顺手,倒是比在自己家更舒服,颇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   李汨都不管他,依旧如常生活。   直到第三天,卢绍祯见到李府地大管事给许多带着花押条子的商人结账,又派人去撷芳园送钱——这是李汨为了‘养’红妃的支出,红妃光顾的商家,凡是账条子都让到他这里开销,另外每个月还有一笔‘零用钱’,让红妃拿来赏人什么的。   养红妃的开销不算多,至少以红妃如今在行院的地位来说不多,她现在就是京中身价第一的行院女子,而京中第一,一般也就是天下第一了。这样的女子,按照曾经的例子,养起来真是花钱如流水,就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者,也会觉得这是个吞金巨兽。   但红妃现在也就是一个普通当红女乐的开销,比当初刚开始时花的多一些,然而多的也有限。   要知道,她们这样女子花销多少,是越到头部差距越大的!最下面的,彼此之间其实开销差不多。而到走红之列后,哪怕多红一点点,收入与开销上都会有巨大的差异!更别说是‘天下第一’这种层次了。   一般来说,一个行院娘子是不可能长期保持‘天下第一’的,而在她们短暂地‘天下第一’阶段,每个人都会疯狂地挣钱,同时疯狂地花钱。金钱这个时候于她们是真正地如流水一般,从没有可惜的意思!   这甚至是一种必须,因为处在那个位置,就是有开不完的宴会,见不完的人,买不完的东西。不做那些,别人不会觉得这个小娘子简单质朴,只会觉得她不行!   红妃如今也花钱比以前多多了,一个晚上散去数千贯钱财,办一场宴会;一次宝货店之行,买下一堆昂贵的首饰;上百贯一套的衣裳,过去还得数着套数做,如今却是当季各色花样都得来一些,不管到时候穿不穿,总得防着有需要......   但红妃不可能理直气壮让李汨为自己靡费那么多,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付现钱的,李汨这边开销的账条子也只是比过去多了那么一点儿罢了。   但要说开销不多,也是对比出来的...真要说李汨为红妃开销不多,那就是笑话了。至少卢绍祯看着大管事开销账条子那样干脆利落,还是有些啧啧称奇的。要知道卢绍祯家在他做官之前也很寻常,算不得有钱人。而卢绍祯做官之后,本朝官员的俸禄、津贴是很丰厚的,家里的情况好了很多,可也就是这样而已。   卢绍祯是个清廉好官,可没有贪污过!所以家里情况好转归好转,却没有因此迈入大富大贵的行列。   就李汨为红妃花的钱,不知道抵得过他家的家产多少次了!   对李汨与红妃的特殊关系,卢绍祯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就忍不住对李汨道:“你们如今算什么呢?如你这般为她开销,还处处顺她心意来,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师娘子她不是一般会心软的小娘子。”   “三五载后,她依旧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我也不奇怪呢。”   李汨不说话,卢绍祯又道:“说起来也是古怪,世上女子不易,自怜身世的女子也多,可如师娘子那样的,是从来没见过的...都有些魔怔了罢?”   对于卢绍祯这些人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他们从小长大的世界,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事有多么严重。可对于红妃来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因为见过阳光,所以更加无法忍受黑暗。大约就是这种心情。   卢绍祯还是挺欣赏红妃的,如果不是他的裙下之臣,仅仅当她是一个能聊得来、有见识、品位高雅的朋友,甚至会很愉快。卢绍祯在和红妃相处的过程中会暗示自己忽略她的性别,然后就发现,若师红妃是个男子,这个朋友自己就交定了!   然而问题是,师红妃不是男子,所以一切都不作数了。   他对此只能感叹道:“说不得还是她读书太多,眼界太开阔的缘故...见识过天高地远的人,如何还肯被圈在小小一方庭院中?可是她们身为女子,也只能如此。”   “现实如此,若是没有那许多见识,说不得还会自在快活些,”   被卢绍祯念了好久,李汨也不知道是烦了,还是怎得,终于说话了:“你不懂...我原就不是图能得到什么。”   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爱只是一个人的事。   李汨其实还是那个李汨,他的世俗欲.望少得可怜——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他当然也想到得到回应,但也止步于此了。他甚至没有陷入到嗔痴耽忘中,还觉得只是自己爱她就够了...他会想,因为是他爱她,所以担心失去,不用去患得患失。   卢绍祯显然不明白李汨这等‘神人’的想法,只是在听过李汨的话之后,似懂非懂地跳到了另一件事上:“赵瑾...有个叫赵瑾的海商子弟,如今围着师娘子打转,你知不知道?”   说着不等李汨回答,他就自顾自地笑说起来:“这可如何说呢,以师娘子如今的声势,裙下之臣不知何几,一个被迷住了的海商子弟,原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个赵瑾和一个人长得很像。”   “说起来,我与那人也是见过的,只是当初印象不深...”卢绍祯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往下说:“耶律阿齐,你还记得这个年轻人吗?他如今已经是延庆公,是契丹王,是草原上最有权势的人了。”   李汨和耶律阿齐当然没什么交集,最多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某些场合打过照面而已。但李汨对耶律阿齐是有印象的,不是因为耶律阿齐人在京城的时候做了什么,而是在他离开京城之后,很多事开始显现出影响。   “那姓赵的海商子弟与耶律阿齐长得极像,几乎就是一个人了...说来也不知是冤孽,还是缘分,只一面就钟情于师娘子了。”   若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卢绍祯都要脑补出一篇传奇故事了。像《倩女离魂》那样,说不定这赵瑾是耶律阿齐思念红妃的一缕魂魄所化呢?又或者,本就是上辈子都与红妃有前情的一对孪生兄弟,此生又先后找上门来了结风流账了......   胡思乱想着,忽然卢绍祯洒然一笑:“灵均啊,你猜师娘子对这赵瑾是什么意思?” 第178章 温柔乡(4)   李汨来时,红妃正和姐姐师小怜等人一起看为中秋节准备的种种物品。   中秋节是此时的大节,民间过起来很讲究的。而在官伎馆中,过法有不同,讲究却是一样的——这一天,一些女乐还要到宫中献艺,其他人也各有应酬,不存在大家什么都不做,只在馆中过节的说法。   所以,大家都是提前准备好过节的一应物品,待到中秋节这一日,在院中桂树下摆上‘月供’。‘月供’要供到午夜以后,女乐们陆陆续续回归,来供桌这边赏月、饮酒、拜月,之后才收起来。   ‘月供’是女乐们过中秋的重中之重!说起来就是一方大供桌,当心是彩扎的月宫,周围则是各种供品。如糕点、水果、香烛等寻常之物不必细说,比较特别的是女乐们还要各供一件心爱之物,求嫦娥仙子保佑自己芳华多享。   传说中嫦娥仙子美貌非常,又能青春永驻,众女祈求这个也算正当。   这和七夕节要供一件自己手制的巧物来乞巧有点儿像。   撷芳园里有的院子有桂树,有的院子没有,但歌乐亭那边正好有一株极盛极大的桂树,从撷芳园建立起来,就一直在那里了。所以,传统上撷芳园的女乐们过中秋,都是统一到歌乐亭这边做‘月供’的。   中秋节的种种物品大多都是有旧例的,确定没有短斤少两、虚应故事,花了钱弄不来像样的东西后,也没什么可看的。但也有一些东西,需要红妃她们仔细看过,拍板才算——比如说‘月供’中最重要的彩扎月宫。   红妃看着下面人送来的彩扎月宫,师小怜就在旁边道:“今年请了‘徐巧手’扎这月宫...他如今名气也起来,只是还不如他师傅‘苗六指’。但手艺没得说,就我看来,已经胜过他师傅了。”   红妃仔细看那彩扎月宫,这月宫分为了三层,每层各有景色,其中最上一层有彩扎月桂,上黄绢做桂花,难得的是金粟一般的桂花十分逼真!几乎让人以为那就是黏的真桂花了。桂树旁还有假山怪石、玉兔灵草等等,都是传说中的月宫应物。   “是很好,今年便定下这个了。”红妃点了点头。旁边的人看着也松了口气,如果红妃今次不点头,‘徐巧手’扎的这个月宫就废了,再精巧也废了!他们得另外找人去做新的来。可话说回来,中秋不远了,临时要找一个巧匠扎月宫也不容易呢。   有名气有本事的匠人这时早就有不知多少订单了,临时插队也很难——不是价钱的问题,对用的起这些巧匠的人家来说,巧匠们的工钱真的不算什么。问题是,订单排满的情况下,要插队就得耽误别的贵客的订单,这得有多大脸?   “东西是真不错,日后有别的彩扎活儿,也可请着徐巧手了。”红妃是真的对这个徐巧手很满意。像撷芳园这种官伎馆,一年到头彩扎活儿是很多的!过去撷芳园的主要合作对象是苗六指,如今苗六指年纪越来越大,活儿就做的很少了。就算动手,也多是接宫廷的活儿,还多是小活儿。   人倒是没有主动提出结束和撷芳园的合作关系,但不是那么好用却是真的。   价钱涨了不少不说,毕竟对官伎馆来说,向来是不吝惜最贵的,只要东西好,摆出来有排面就行了。问题是,苗六指常有各种推辞,三请四接不到也是常有的,工期比别人更长更不要说...这就很难受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撷芳园这边办事的人就注意到了苗六指的徒弟之一,徐巧手。现在看来,这个机会没有给错。   红妃对着彩扎月宫指指点点时,忽然抬头,便见到李汨踏入了院子。   “好难得,相公许久未来了呢。”红妃笑意盈盈地看着李汨,却没有像一般行院女子一样迎上去,她只是站在那里,就站在那里。   红妃今天穿的家常,一件白绫交领上襦,一条翠兰织金裙子高高束起,臂间挽着一件鹅黄色披帛。头上也是一样,并无什么装饰,只在单髻周围簪了两簇纱堆的雪白茉莉花。这副模样,比寻常女司民女都要素净了。   像是皎洁的月光洗过,是真正的洗尽铅华。   李汨站在院门口定神看着她,又像是怎么也无法心如止水,半晌才终于踏出了第一步。然后来到了红妃面前,是他走向了她。   大约是月色太温柔了,红妃比平常更多一份缱绻。她也看着李汨,眼睛里有平时没有的东西。她就这样打量着李汨,良久才笑道:“相公如今风姿更胜往昔了...人说‘丰神俊朗’,却难想出丰神俊朗是什么样子。要奴家来说,看相公就知道了。”   这多少有些调情,甚至调戏的意思,发生在别的行院女子与恩客身上很常见,但发生在红妃和李汨身上却是绝无仅有的。   但红妃没有说假话...李汨确实是难得的美男子,比他的外表更难得的是他的气度,真如古书上写的,见他便如朗月入怀,有清风拂过松柏的清俊与坦荡,也有月色映雪色的清艳与缠绵。   若他是一个多情郎君,甚至不需要多情,他只要稍稍多流连世俗一些,红妃敢肯定,他就会毁掉很多女子——这不是他的主观意愿,但客观上就是那样。就像诗经里唱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对于女子来说,遇到太惊艳的男子并不一定是好事。   李汨没有因为红妃的话改变神色,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向红妃,最后两人相对而立。他这样表现,反而让红妃不知为何不好意思了起来,低下头来,只搓弄压在裙子上的宫绦。   师小怜最有眼色不过,见到此情此景,她没出声就离开了。不只是她离开了,其他原本在院子里的人也退了出来。   李汨站在红妃跟前,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他低声道:“娘子...”   红妃觉得自己闻到了昙花的香味,下意识回应:“相公...相公今日用了昙花香?”   “未有此事。”静静的院子里,即使是低声说话也很清楚,李汨低低应道:“娘子该知道,我从不用花香。”   应该说李汨就很少用香,平常身上、衣服上的香味大都是供神的香气沾染上了。   然而红妃却扯住了李汨的袖子,从中取出了两样零碎物件,一个是一枚玉环,一个是绣囊。绣囊是银红色、有香气的,只不过香气不是昙花香,但和李汨身上的味道混在一起,却奇异地有些像昙花香。   “这是什么?”红妃仔细看绣囊,这一看就是女子的东西。不过东西很新,不像是经过把玩的样子。   李汨低声与红妃解释:“今日宫中有小宴,官家与大娘娘召了我去...原来是官家起兴猜灯谜,只说是为中秋准备。”   既然是一国之君起兴了,那就不可能像平常人家一般玩乐了,所以为灯谜准备了许多‘小玩意儿’做彩头。这些彩头对于参与灯谜游戏的人来说真的什么都算不上,也就是个说法而已。   李汨衣袖里的玉环和绣囊都是他应景猜了两个灯谜得来的。   红妃拿起这个绣囊,忽然就笑了:“原来以为能拿这个捉弄相公,如今却是不能了。”   红妃清楚李汨是什么性格——他就是供在桌上的神佛,因她的缘故下一回凡已经是偶然了,再有人叫他动凡心,那是不能的...这不是红妃太过自信,而是她知道真爱都是排他的,她知道李汨爱她,所以他不会再爱别人,除非他不爱她了。   李汨对她当然不是取乐,不是迷惑于皮相,不是她在日日笙歌时所见的欲望。   是真爱,她无法回馈的真爱。   所以,她没有想过那绣囊是哪个娘子送李汨的定情物,就算有人送,李汨也是不会收下的。   李汨听了红妃的话没有‘生气’,只是低头看着她,眼神中很怜爱。红妃也看他,看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让红妃想到了十几岁的少年,就是上辈子她曾经在学校里遇到过的男孩子,看到漂亮的她会憧憬,但依旧是纯洁的,不会让她觉得危险,觉得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   李汨当然不是没经过世事的少年,但他的珍贵之处在于,正是因为经历了许多,历经千帆,才成为这样能体谅人的样子。某种程度上,他共情到了她的痛苦!   这其中当然有他爱她的缘故,世上人那么多,受苦的也不少,他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共情的。但不可否认,这还是有他本质温柔、正直又敏锐的原因。   红妃忽然就窘迫起来,只能拿走那只绣囊,道:“这个绣囊不好男子用的,就归奴家了。”   绣囊被收进袖子里,李汨不说话,只是握住了红妃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和手腕——这已经是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了。   正此时,忽然外间传来喧哗声,红妃抬头望去。有小厮满脸为难地禀报:“都知,外头赵公子来说一定要见见都知,只说两句话。若是都知不见,他就不走了......”   这种行为莫说是在官伎馆了,就是在私妓人家那里都算是不合适的。这种属于难搞定、不讲规矩的客人,寻常私妓人家只在乎钱,不在乎别的,会接待这种客人。但等而上之的,更在乎整体的格调,以此作为自矜身价的支撑,对这种客人都是敬而远之的。   红妃皱了皱眉:“赵公子,哪个赵公子?”   “赵瑾赵公子,就是南边来的那个海商子弟。”小厮解释了一声。   红妃‘嗯’了一声,看了看李汨,又想了想,并未问过李汨就道:“请他进来罢,让茶房送些茶来...罢了,也不必,只请人进来就是。”   李汨看了看红妃,并未避开去,而是走到了红妃院子里一架藤萝旁,那藤萝上挂了一串小灯,是琉璃灯球做的,十分可爱。每盏灯下垂下了一张月白色纸笺,上面写着一些不成章的诗词。   他好似对这个忽然很有兴趣一样,只近前细看着。   这当口,小厮领了赵瑾进来。   赵瑾进来时,就看到了混身素素净净,脸上也素素净净的红妃。他原本有很多话想对红妃说,但看到这样的红妃,忽然就有些说不出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这位红极一时的年轻女乐与别的女乐不同,她没有纸醉金迷,没有物欲横流,她对于女乐奢靡的生活更像是冷眼旁观。但真正见到她比月光更皎洁,比兰花更幽静,是真正的国色不染尘,他也难免惊怔和堂皇。   她身上的一切让她很美,美的超出了一个界限,让他这个别有用心之人也为她倾倒,成为裙下之臣——他以为自己爱的就是这个,但他现在知道了,他不该爱这个,他应该痛恨这个。因为这样的话,他就真的不能有一点点期盼了。   哪怕是‘非分之想’呢。   “赵公子?”红妃看向他。   赵瑾不回答,只是停顿了一会儿,才忽然道:“师娘子,在下今日是来道别的...流连京师已久,也该归去了,今日是来道别的。”   “情急之下,格外失礼,师娘子莫怪。”   “怎么会。”红妃说着客气的话。   赵瑾见红妃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就连那一点儿‘可惜’都恰到好处,就像他真的是他的熟人、半个客人。他要离开了,她理所应当如此表现一样。   赵瑾抿了抿嘴唇,终于道:“师娘子...师娘子,听说在下与延庆公生的相似?”   红妃其实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延庆公’是在说谁,她当然知道延庆公是耶律阿齐,但在她这里,更多时候耶律阿齐就是耶律阿齐,并无其他前缀的身份、形容。所以说到‘延庆公’时,她总要反应一下,才意识到‘啊,说的是阿齐啊’,这样的。   等到反应过来之后,红妃好像第一次认真看赵瑾一样,好好打量了一番他,微笑起来:“生的有些相似,最大的不同大约是眼睛...阿齐大约是有胡人血统,眼珠是琥珀一般的颜色,亮闪闪的。”   “至于其他的,确实很像。”   “那为何,为何师娘子不愿意亲近在下呢?”他明明是最像她所爱之人的人,在爱人无法相见相守时,聊做慰藉,不也很好吗?   “这可真是,赵公子此言实在太过了。”红妃专注地看着赵瑾,也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看他。她没有在他身上找任何人的影子,就只是看他而已:“赵公子休要折辱自己了,只因为赵公子绝类阿齐,奴家便亲近赵公子的话,赵公子算什么呢?”   “岂不是物件之流了?奴家这一生,最厌恨的就是旁人总把奴家做物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般事,奴家是绝不会做的。”   说到这里,红妃顿了顿,又微笑起来:“赵公子既然要归去,这便很好了,今后要好好生活,不要再亲近奴家这般贱籍女子...不是我自怜自轻,而是奴家这般女子大都是只图你钱财,至于不图你钱财的,那就更糟糕了。”   “若不图你钱财,那边是除了钱财外,全都要,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下半辈子。可要了那么多,却没有可以回报你的。因为奴家这般女子一无所有,从身心,到一条命,都不是自己的。”   “多可惜,多亏本啊!赵公子是商贾人家子弟,该是会做生意的。”   红妃到底因为赵瑾那张脸触动了,如果真的只做寻常,她没必要这样‘交浅言深’。   赵瑾看着红妃,很想说,他宁愿折辱自己,叫她把自己当‘耶律阿齐’。哪怕知道那是梦幻泡影,也好过一无所有——和荒芜的人生相比,谁能拒绝一个美梦呢,哪怕那是梦。   他也有一种冲动,告诉红妃一切,从自己不堪的过往,到张采萍的安排,再到自己最初的别有用心。但这些,他都没有勇气说出来了,他忽然软弱地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这个时候离开,像一个不得不归去的外地商贾子弟。他对她的喜爱与迷恋是单纯的,随处可见的,这样有朝一日她回忆起来,觉得那是温柔美好的也好,是烦人的也罢,是值得炫耀的资本也可以......   赵瑾告辞离开了,仿佛游魂一般。临走之前他回头过一次,直直地看着红妃,像是要把这个女子牢牢、牢牢地刻在心里,刻在最深处,一辈子也不要忘。   看着他这样,红妃心里百味杂陈,既感动于人的真心,同时也有一份‘厌恶’——她知道‘厌恶’是不应该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不是赵瑾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如今在面对真心的爱慕时,她也难免生出‘厌恶’。   她那样讨厌这个世界,如此,对这个世界的爱也就很难完全接受了。   她会忍不住想,这些人爱她什么呢?特别是这些萍水相逢、相交不多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心底里有着怎样深重的怨恨与痛苦,他们更不知道她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绝望。他们爱她如花容颜,爱她翩跹舞姿,爱她日益隆重的名声...甚至因为有许多人爱她,所以爱她。   虽然爱她,但他们是不是心底里依旧当她是一件‘商品’呢?   每次有类似的疑惑,她都会觉得更加厌恶了...讨厌你的人不理解你,伤害你,还不会难么难受,只当不存在就是了,反正世上也不会有人谁都喜欢。可要是口口声声爱你,心里也真的存着真情,这样的人无法接近你,甚至和你南辕北辙,那该怎么办?   连恨都不能痛痛快快恨,于是只剩下弱一些的‘厌恶’了。   李汨见证了全程,他想起了卢绍祯问他的‘你猜师娘子对这赵瑾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根本没有回答卢绍祯的玩笑话,卢绍祯对红妃不够了解,所以这玩笑话半真半假,但他知道,红妃对那个赵瑾绝对没有分毫别意。   她不是那样的人。   但这个时候,明明亲眼见到红妃的冷淡与拒绝的他,却有些动摇了。因为冷淡与拒绝之下,她实在太温柔了。她将爱慕着他的年轻人推得远远的,因为她笃信接近自己会变得不幸...她可不会对每一个人都如此。   静静的挺远,李汨的声音似远似近:“娘子对这赵瑾是何意呢?此人是真正绝似延庆公。”   以红妃和李汨的默契,话说到这里已经很露骨了,红妃完全明白其中的未尽之意。也正是因为明白,红妃只能无语地看着李汨...刚刚的惆怅也好,厌恶也罢,一时竟都维持不下去了。   “相公...相公说什么胡话?”红妃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轻巧一些,她道:“真没想到相公也会说这般不着调的言语,原以为这样的话只有...会说呢。”   虽然这样说,红妃还是第一次将某些东西说的再清楚不过了:“没有,什么都没有,至少是不见分毫儿女私情的。”   月光皎洁而清冷,洒在庭院中,像清澈的湖水一般,红妃就是住在水府的洛神——也不是那么像洛神,她没有洛神那么大的排场,也没有那么多人崇拜,只她素素净净的一个人的话,应该是蚌女、螺女之流。   美丽、脆弱,一点儿也不强大,才会什么都身不由己。   “奴家对赵公子没有相公想的那些...只是一张脸而已,有什么分不清楚的呢?若真分不清了,那是在折辱阿齐,也是在折辱我,折辱我与阿齐的年少情真。”她遇到耶律阿齐的时候还很早,耶律阿齐是个少年人,而且他的身份让他和世上的规则不亲近。他还没有学会将女子当成是物件,他还有人的本能,会没有任何杂质地喜欢她。   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对这个世界如此绝望——她那个时候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了,但到底一直生活在‘女儿王国’里,不算真正接触一些事。而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和亲身感受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可是两回事。   所以,他们当时能互生真情,能从内心里迸发出某种热烈的东西...有一件事是真的,如果那个时候有个意外,红妃因为耶律阿齐的缘故丢了小命,她是不会后悔的。   “有些后悔。”李汨第一次说出‘后悔’两个字,后悔他没有更早走向红妃。如果是更早些时候,或许他是能得到如今得不到的东西的...即使他真的觉得爱是他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现在这样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好的——他只是忍不住想,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机会,在她还没有真正绝望的时候拉住她,她现在会好一些,快乐一些。   他想她好一些,快乐一些。   是真的‘后悔’了,明明真要说的话,他确实比耶律阿齐更早见到她。   只是迟疑了一点点,然后就是覆水难收。 第179章 温柔乡(5)   兰芳浴堂,今日被撷芳园包场了。   汴京人爱洗澡,享受洗澡,但家里有个方便沐浴的浴室,甚至说可以有满满一浴桶的热水洗澡,都是比较奢侈的事。相比起燃料钱,事前事后收拾的麻烦,再想想狭窄的住处,更多人都是在浴堂里洗澡的。   这造就了汴京‘香水行’的繁荣,里坊街巷间随处可见浴堂,甚至还有专门的洗浴一条街。   另外,在类似桃花洞这样女子很多的地方,还会有许多专门的女澡堂,兰芳浴堂就是其中一间——兰芳浴堂本就是与撷芳园有干系,红妃这辈子的母亲师琼在其中有干股,其他几个有干股的人也与撷芳园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现如今,红妃做了都知,这联系就更深了!一般无所谓去哪家浴堂的撷芳园女乐,都会选这里沐浴。实话实说,兰芳浴堂本来也不错,地方大,有单独的小浴池,也有浴桶,干净、服务好,她们来这里也不屈就。   “我的蔷薇露呢?娘姨,替我搽蔷薇露!”“谁拿了我的抹身香粉?”“姐姐用用我这肥皂团儿,与别人的不同呢,里头多加了甘松和蜜陀僧,格外好用些。”“抹身香粉有什么可着急的?用我的就是了?”“我那抹身香粉不同呢!”   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兰芳浴堂里响起,一片都是莺莺燕燕。   汴京人爱洗澡,而女乐又是汴京人中最爱洗澡的一批——无论是性情喜洁,还是因为日常需要,她们都要每时每刻保持身体干净、气味芬芳。所以,女乐们洗澡的频率都很高,夏天就不说了,哪怕是冬天,也是三五天沐浴一次。   这在不方便沐浴和晾干头发的古代,已经算很频繁了。   今天是因为难得的‘假日’,红妃为首的好几个撷芳园女乐约在了一起去浴堂洗澡。红妃自己有浴室,但相比起自己的小浴室,当然还是在浴堂里洗澡更舒服!   大概是因为红妃她们几个带起来了,其他人也凑趣一起来,到了最后,不来洗澡的反而是极少数人了。   这么多人,为了洗的自在高兴一点儿,红妃干脆让人提前来跟浴堂这边打招呼,送走了眼下的客人就挂牌谢客,撷芳园包场了。   包场果然舒服,众人进来之后比往常在澡堂更加自在,放肆了很多。众人先沐发,然后又在浴桶里细细清洗身体,等身体清洗干净了,这才去大浴池洗——她们平日自矜身份,在浴堂都是不进大浴池的。   今日因为都是自己人,兰芳浴堂的掌柜又在送走先前的客人之后给大浴池换了水,这才叫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女乐放下了矜持。   徜徉在热水中,脖子以下的地方都泡着,大家好像都洗去了平时的微妙隔阂,玩笑闲话比日常也更亲近一些。   甄金莲凑近红妃身边,嗅了嗅:“都知身上好香啊,平日都用的什么花露啊?”   红妃不太用涂抹身体的花露,因为她们往常衣服要熏香,胭脂水粉有香味,洗头膏、洗脸药亦是香的...身上太多东西带香了,若都是持久的香味的话,香气反而太驳杂。她涂抹身体水一般就是稀释过的甘露水,养护皮肤天下第一,又没有香味。   红妃抬起手臂闻了闻,是有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气,想了想笑了起来:“我知道了,这是傅身香粉之味...前日月娇荐我一样傅身香粉,之说养护肌肤,极为好用。我平日是不用傅身香粉的,嫌沐浴后使这个,麻烦不说,总弄脏被衾等物。只她再三说了,到底用了一回。”   “能不能养护肌肤不知道,香气倒是留的久了。今日都沐浴过了,还能闻到一缕香。”   听红妃这样说,甄金莲更好奇了:“什么傅身香粉,哪家香粉铺子买来的?我也试试!”   “是月娇自己制的,也不知是哪里看的方子...我还记得,有英粉、青木香、麻根、附子、甘松、藿香、零陵香几样,如何制就不记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若想试试,回头我叫人送些给你,月娇赠我几盒,只一盒动过了。”   “你若用的好,转日问月娇如何制的就是了。”严月娇因为红妃的关系,说是花月阁的人,实际更常在撷芳园这边走动。时间长了,撷芳园这边的女乐对她也很熟悉了。   甄金莲‘嗯嗯’了两声,转过头又看到了几个过来大浴池的童伎,忍不住道:“光阴岁月真是一晃而过呢,都知看看她们,再过几日就要宜春苑呈演,定下女弟子的名分了罢?说起来,上次还是都知你们在宜春苑...”   说到这里,甄金莲又觉得别人的三年和自己的三年真不一样啊!她是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浑浑噩噩就混过三年了。而红妃呢,成为女弟子,经过女弟子的一年之后,便是宫人、红霞帔、如夫人的飞速跳转,中间还做了花神。   如今更是撷芳园的都知。   仔细想想,当初红妃她们这一批女童去新竹学舍接受考核,还是她带着的呢!那个时候她才只是女弟子。当初的她可不知道,那个有些沉默的小小女童会有今日的成就——当时看着只是资质出众而已,而资质出众的女童,每次新竹学舍选人,不知道要选入多少!   “你这小丫头,怎么还害羞了?快让姐姐看看,是不是削肩柳腰,是不是肤如凝脂...若是对着姐姐们都害羞,今后可怎么办啊?”早见惯了风月的女乐们可是很放得开的,这个时候都放下了平日的‘端庄’,只戏弄几个童伎。   窦宝珠、孟月仙这些童伎还没见识过这些,慌慌张张的,像是第一次下水的小鸭子一样。   红妃看着怔了怔,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泡的差不多了,就擦身穿衣。   浴堂做事的老妪送来了几样熟水、几样点心,甚至还有酒,擦身的人就围坐起来,叫娘姨擦拭头发,自己则吃喝闲聊。   红妃吃的少,更多是在慢慢喝那一盏米酒。见红妃吃的极少,坐她对面的樊素贞就忍不住道:“平日里极羡慕都知那身段儿,说起来早十来年,我也是个纤细人儿呢!只是到底无法长久约束自己,如今也有些发福了。”   樊素贞在同龄人中不算胖的,但到底有些发福。其实相比起很多女乐,她算是自我管理比较严格的,跳舞锻炼即使是如此也没有放弃,只不过没有红妃那样每天一丝不苟。至于吃的方面,也谈不上胡吃海喝。   就是一点点放纵,至少在此时不算很放纵。   说起来,还是和此时很多观念不正确有关...错误的生活习惯让一些本来可以保持身材的人也不能保持身材了。   樊素贞知道自己保持如今的样子已经挺难的了,见红妃的自我要求比她严格的多,就很能体会她的不容易——其实要红妃来说,算不上不容易,她上辈子其实比这更严格一些,因为那个时候对舞者,甚至对一个普通女孩子的身材,要求就是比这个时候严格,甚至有些‘严格’并不会带来实质收益。   上辈子都习惯那种严格了,这辈子反而让她觉得很轻松呢。   “樊姐姐哪里发福了?说这样的话,是用来羞其他人的么?”冯珍珍笑了笑,在旁捧了她一下:“前几日裁缝铺子送来了新衣,我可是瞧见了,都说樊姐姐的尺寸十几年没变了!可见约束的极好。”   “哪里是约束的好,不过是里头用了束带缠裹。”周围都是同馆姐妹,也没什么遮掩的,樊素贞随口道:“一来是身体发福了,二来也是生了三个孩儿之后,身形再没有年轻时的样子了,非得缠裹一番才好呢。”   说着叹道:“生孩子太难,我今后再有孕是不生了...都说落下孩儿来伤身体,可生下来就不伤身么?不说生下那一遭就是过鬼门关,就是顺顺当当省下得,生前生后也磨人呢!若不是早年间图一个小娘子,哪里会想着生孩儿。”   “如今连小娘子也不图啦...做了母亲,才晓得多担忧孩儿,眼下都是小郎还好,多准备些银钱,总能有个出路。可若是个小娘子呢?最好就是如我们这般了,可我们这般又有什么好的?”   “外人见了只觉得锦衣玉食、千尊万贵,只我们自己知道到底如何。哪怕是做到都知这般,也少不了被那些贵人踩——喜欢了便搂在怀中叫心肝儿,一时不合意,如何羞辱都是有的。”   “罢了罢了,我们受这苦也就够了,何苦再叫孩儿们走一遭?”   樊素贞这想法在女乐中也算少见了,很多女乐受环境影响,会意识不到自己被物化了,甚至将那种人格上的羞辱也视作平常。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女乐还是挺愿意生养个女儿的——很多女乐对生孩子不感兴趣,每有孕便落胎,更多是因为觉得女儿太难得,更可能是儿子。   生儿子本身没什么问题,但贱籍女子的儿子很少见有出息的,少有的有出息的也不见得将来能孝顺...大概是从小身边太多漂亮的姐姐姨姨溺爱,惯坏了他们。   加之她们这些人其实没什么养老的需求——她们往往都能带着大笔钱财退籍,退籍后还能根据之前的品级拿‘退休工资’,若不是非要继续女乐那奢侈的生活,过日子是不用发愁的。而若要靠儿子追求奢侈,那儿子就得很能挣钱才行,而这是很难实现的。   相比之下,她们为儿子铺平道路花的钱可能还会更多些。   所以,若非是单纯喜欢孩子、渴望亲情、渴望做母亲,女乐们都是‘重女轻男’的。   红妃伸手给樊素贞斟酒,然后又替自己斟满,举杯道:“樊姐姐真是极有见识的...身在樊笼,又有几个人能如樊姐姐这样了悟呢?”   樊素贞却只是‘嗤笑’了一声:“说什么我,我不过是多活了几年,多经历了些事!还是红妃你叫人看不懂,这才几岁啊?明明一路以来都是顺风顺水,叫人艳羡,却还能看得如此透彻...其实你早早这样想明白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如我这般,想明白了,也没力气挣了,只随命去罢。红妃你不一样,你还年轻,非得和自己较劲...也是难熬。”说着,樊素贞与红妃举了举杯:“姐姐只能预祝你路途开阔些,别钻了牛角尖。”   红妃愣了愣,她没想到樊素贞竟然会和她说到这个份上。过了一会儿,才也举杯道:“共勉。”   从浴堂回了撷芳园,这次一起包场洗澡之后又过了几日,钱总管带了几个人来找红妃。红妃看到了钱总管身后跟着的人,轻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道:“又到了这日子了啊。”   钱总管轻轻点头,让出身后的‘尤二叔’。‘尤二叔’是和撷芳园有长久合作的牙侩,想当初陶小红就是他带进撷芳园的...之后柳湘兰也曾对尤二叔有过不满,但到底尤二叔够聪明,这合作也就延续下来了。   如今撷芳园已经是红妃主事了...马上新一批女弟子要出来,眼下确实要进一些小女童,准备送入新竹学舍了。红妃才上任半年,这样的事是第一次,说起来他之前还没和尤二叔真正打过交道。   过去她当然也有同尤二叔打照面的时候,但和现在又不同了。随着红妃越来越红,尤二叔这样的人在她面前越来越谦卑,随时见到她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就像是在对一个小公主。但这和眼下的恭敬还是不同,对小公主,和对女王的差别。   ‘尤二叔’不能更讨好了,开口便捧着红妃:“...当初啊,柳都知在时,小人第一次见都知,那时就知道都知不凡了!柳都知当时觉得外头的孩子寻常,小人还不服气,直到叫出了都知,小人就没话说了!不过那时也想不到,都知如今这般出息......”   一边捧,一边做事,给红妃介绍了自己的一个侄儿,这个侄儿如今也是阉人了,估计尤二叔的牙侩的活儿会由他接手。仔细看来,比起当年,尤二叔也确实老的多了,满头霜色,说起来也才十年罢了。   介绍完侄儿,这才给红妃看身后带来的好些女童。今次撷芳园没有‘内部子弟’,所以需要送选新竹学舍的孩子都得从外头来,这就得多多进人了。也因此,不只是常和撷芳园合作的尤二叔领了人来,还与另外两个牙侩打了招呼。   另外两个牙侩肯定不像尤二叔这样,做惯了与官伎馆的生意的,带来的人不一定能叫人满意。但也是个备选,是个补充,还能顺便让尤二叔有危机感,做事时更用心些。   看得出来,尤二叔这次是真的下了大力气了!带来的女孩儿都很水灵,眼睛里也透着机灵不说,人数也有十来个,一般牙侩给官伎馆送人,一批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显然也是有些被刺激到了。   这些小姑娘一如当年,红妃当年第一次见官伎馆选女童,那些女童都面露忐忑,神情带着讨好。当时那些女童都长大了,那一批女童中只有陶小红后来做了女乐,她现在都独当一面了——而现在,这些女童和当初的陶小红并无不同,和花柔奴,和孙惜惜,和她,也没什么不同。   一切只仿佛是个轮回。 第180章 温柔乡(6)   有的时候时光过得很慢,有的时候时光有走的飞快。似乎红妃前一刻还在感慨世事轮回,要选女童进撷芳园,要准备童伎们晋升女弟子,事情纷纷杂杂,命运永不止息,悲喜剧不停上演。而下一刻,这些事都做完了,很平稳,平稳到了乏善可陈。   大家都说红妃这个都知还是做得挺好的嘛...在姐姐师小怜的帮助下,在一些‘惯例’的规范下,确实,一个都知也不是很难当。特别是当她是当红女乐的时候——做当红女乐和做都知,不是一回事,但两者之间确实能相辅相成。   眨眼之间,又翻过一年,红妃又长了一岁。当然,这长了一岁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红妃来说不是。她还不满二十岁,远没有到感慨岁月无情、好时光不再的时候,她还有大把芳华可以享受,甚至虚耗。   即使她内心的花已经凋零枯萎。   年初总是官伎馆格外忙的时候,不只是年前是旺季,年后、年后过了不开张的那几天也是旺季,还因为年后要进宜春苑为元宵时的宣德门前的演出排练。   不同于第一次时,红妃只是个小配角,走到哪里都要恭恭敬敬叫姐姐,如今她也算是‘受人尊敬’那一类的了——不只是寻常女乐都会捧她、让她,还有她在演出中的分量已经完全不同了。   第一次宣德门前献艺,红妃和其他女弟子们都是群舞,很不起眼。后来,后来红妃得到了更多机会,也显露出了自己的光彩,但和真正的主角还是不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她是压轴的单主角!   这次倒是不用她自己排舞,因为节目已经定下来了,她只要演好就行。   “‘蹋球’啊...此次红妃可不容易了。”知道红妃要表演什么节目时,众人一边羡慕她拿到了压轴单主角的机会,一边也庆幸这活儿没落到自己身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诚不我欺。   必须要说,女乐们都是在新竹学舍经过专业训练的!她们的训练相比起后世的舞蹈演员,那肯定是不如的,但在此时绝对说得上专业!以舞蹈为本功的女乐,学习的各种舞蹈不知多少支,说起来各有所擅,可总不会说起一个节目,连上场都不能够——往低了说,糊弄过外行人,圆过场面总是够的。   但即使是如此,也总有一些节目更难搞,只有少数女乐能来,‘蹋球’就是其中一样。   对此,甄金莲很有话说:“说起来,这‘蹋球’就不该女乐来,原来就是百戏艺人的事儿!只怪先头的人多事儿,在球上做舞,比寻常‘蹋球’还精彩呢!这之后,民间就罢了,宫中看蹋球就只点咱们女乐了!”   这就和‘蹋球’原来的节目性质有关了,原本‘蹋球’是一种杂技来着,需要表演者站在一个实心的大球上,这球的直径一般为两尺(如今更大了些)。球当然是会滚动的,人站在球上,要通过踩蹬控制球滚动的方向,保持平衡,做出种种动作。   有点儿马戏团小丑踩着独轮单车,手上耍彩球的意思了。   后来一位女乐引入了‘蹋球’这种杂技,不只是蹋球,还要跳舞...效果很好,美轮美奂,然后就成为了定例。   只是苦了后面的学童,学习的舞蹈节目里还有‘蹋球’这一节...不过新竹学舍的善才们也不是什么魔鬼,只当这是‘附加题’,学童们能学会是好事,可真要学不会,也不会因此‘扣分’就是了。   红妃平衡感很好,控制肢体的能力也练出来了,学蹋球时倒还好,属于进展很快的那拨儿。后来蹋球中要加入舞蹈,那就更是她的领域了,一下十分出挑。所以安排她‘蹋球’,她也没有推辞。   不然的话,哪怕丢脸,这活儿也要推给别人的。   分配节目的时候确定自己无法完美出演,这个时候承认这一点,最多是有点儿丢脸而已!不然真等到最后‘演出事故’,那就不是丢脸可以形容的了...身为专为皇室和官府服务的女乐,是可能会被问罪的。   虽然,这种事就算问罪,也不会喊打喊杀就是了。   等到宣德门前演出这一日,红妃经过多日排练,更是确定绝无疏漏——就像过去她曾参加的宣德门前献艺一样,街道都比往日要喧嚣些,好多浮浪子弟就为了看女乐出行,挤在她们必经的路上,一个个点评过去。   “那就是师红妃!如今京师之中最当红的女乐!她最善舞,其他如琴棋书画等等,也是一流,只不过她舞艺太好,倒是遮掩了其他,也是可惜了...”   “她的舞你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她性情不同流俗,再是走红也常去勾栏跳舞...虽则有她到场,那勾栏门票就涨价厉害,还难抢的很,但终究是能看到的。你京外来的没看过,不知道,那真是一舞倾国!只见她就知道,为何书上总说君王沉迷舞乐,不思国事了。”   “真有这般颜色,又有这般舞艺,那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之事。”   红妃骑驴,在撷芳园一行的最前面,所以比起过去几次参加宣德门前献艺,这次在路上都要更显眼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更红,更为人所知了,所以议论她的人更多了。这些议论声里,有好的,有坏的,不出乎所料。   人群里,赵瑾不期然出现在其中,看着红妃骑驴缓行。不同于其他女乐面带喜色,对围观的浮浪子弟指指点点,还不时与人调情,她始终是清清冷冷的。就像天上的月亮,她圆时,人间欢庆,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她依旧是一片银辉,清清冷冷。   其实红妃的神情说不上‘清冷’,她只是没有别人那么欢愉罢了,她并无大节日下特地板着脸与众不同的意思...但她身周就是有一种孤寂感,那样寂寞,又那样伤感,顾影自怜到了极点,让人看她就忍不住一看再看。   赵瑾去年秋天的时候离开了汴京,说是避风头,但最好数年内都不要再来汴京了,否则都是有风险的——过去有合作的那些人没有过深地查他,他也没真的骗谁的钱财,但假身份是真,他借此获得了便利也是真。当时最好是离开,等待风平浪静,等再无人记得他。免得被人想起,然后有被发现底细的风险。   假的就是假的嘛,他再接触那些人,总有被发现的可能。   但他还是回来了,回来的很快。是来见师红妃的吗?赵瑾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应该说,在他想清楚这个看似简单的二选一问题前,他就已经动身了。在理智弄清楚一切之前,他的身体已经付出了行动。   赵瑾并不在最靠近女乐队伍的位置,反而在比较外围。这样给了他一个方便,他不会被拥挤的人群困住,可以撷芳园的女乐队伍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直到抵达宣德门前。只可惜,此时宣德门前已经水泄不通,都是早早来占位置看演出的百姓。这个时候再想找一个近前看演出的位置,已经是不能了。   不过,赵瑾还是早有准备的——附近的酒楼茶坊老早就放出了方便看演出的楼上位置!除开有份在城楼上看演出的顶级权贵,以及一些在宣德门前扎起的竹楼看台上有位置的普通权贵,其他富贵人家不想和普通人挤,就都是在酒楼茶坊上看演出的。   他也定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虽然因为订的晚,他翻倍花钱才得偿所愿。   赵瑾在定好的位置坐下,虽然此时表演还没有开始,他的视线却不能离开舞台。看着舞台发呆的时候,脑海中想问题却很多,但都很杂乱,回头细一思量,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想。   被这纷乱的思绪弄得有些心烦了,赵瑾叫酒楼小二拿了些酒水点心来。稍微分了一点儿心之后,他注意到斜前方有一个很怪的人——无风无雨,这个人戴了一顶竹笠,竹笠还压的很低,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这真不像是来看舞乐演出的。   酒楼茶坊出租的位置是很挤的,因为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卖‘座位’嘛!所以人来人往时有什么碰蹭也很正常。就在赵瑾低头饮酒吃点心的时候,那个‘怪人’的竹笠被人碰掉了,掉到了他身后。   ‘怪人’转身捡竹笠,赵瑾因为巧合,也因为好奇,搭眼看了一回,然后就怔住了...虽然只是一面,但他真是像照镜子一样——不,不能这样说,眼睛还是不一样的,是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和酒楼茶坊这边的拥挤不同,城楼上就要宽敞多了,大周的顶级权贵们按照地位不同,离官家、圣人、太后那一桌或近或远。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得,在官家他们那一桌左边,一张方桌除了背对着舞台那一面,三面都坐了人,分别是李汨、柴琥、朱英。   他们三人出现在这么近的位置本身很正常,柴琥是当今官家的亲叔叔,李汨是亲舅舅。朱英、朱英虽然没有那种特殊关系,但郑王一脉本身就很特殊,面子上的事总是格外优容他家。更别提朱英少时在宫中伴读,与官家关系很是亲近了。   但他们三个真的同桌而坐,等着看元宵夜宣德门前表演时,氛围还是有点儿变了。   就连柴琥都注意到他们三个同一桌了,‘嘶’了一声,小声问身后的内侍:“礼部如何排的位次?”   官家跟前的贴身内侍什么不知道?一般的人脑子或许转不了那么快,又或者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对,但他这样的人精能看不出吗?当即心里也‘嘶’了一声...觉得今年礼部安排位置的官员怕是忙昏了头了!   因为官家着实关心自家舅舅兼老师的关系,身边的内侍自然也知道‘师红妃’。这种了解,不是内侍对常来宫中献艺的女乐的了解——主要还是李汨太超凡脱俗了,难得有人能将他拉入红尘阵中,想注意不到也难!   不然,若李汨是风流性子,那他相好的女乐雅妓,官家能知道才怪!关心舅舅归关心舅舅,也没有一定要了解私下生活、男女关系的道理吧。   正是因为对‘师红妃’的事情有一定了解,内侍也知道不少贵人捧她,其中就包括郑王朱英,与康王柴琥——事实上,在众多捧师红妃的贵人里,他们也是身份最高,最有名,最下力气的。   应该说,力气下的有些过度了。   很多人暗地里还下了赌局,赌这几位贵人什么时候要因为争风吃醋弄出些事端来。然而怪就怪在这里了,虽然他们真的很看重师红妃,看重的程度远超一般贵人对女乐,直奔着‘迷恋’而去。过往这种例子,有一个就要弄出许多事,家宅不宁都是轻的,如今好几个贵人,倒是安安静静的。   有人觉得是师红妃厉害,能维持住这般平衡,也有人觉得是几位贵人性子好,有君子风度。   这就有些好笑了...内侍们可还记得,别的不说,康王是好相与的?凡是入宫稍有些年头的,都还记得这位王爷还没出宫前就是如何嚣张跋扈了!   然而不管怎么安安静静、平平稳稳,也不该把他们排到一起坐着啊!康王与郑王也就罢了,早有往来,关系很好,虽然如今交往少些了,但只是坐在一起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在加上一个如今还占着师红妃的襄平公,内侍只要想想就倒抽一口凉气。   平平顺顺当然很好,只怕有一个火星子迸出来,就能引燃一大片!   这个时候再重新安排位置反而显得刻意,内侍也只能祈祷不要有什么事——至于‘嘶’了一声的官家柴禟,这个时候倒是觉得有些意思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那边一看再看。不过出乎意料的,那一桌的氛围...氛围其实还可以。   虽然冷淡了一些,但很难说这是因为三人的特殊关联...应该说,有李汨这一尊大佛在,就很难有‘热闹融洽’这种情况。   忽然,‘砰’的一声,是放了焰火,这也是表演即将开始的信号。   李汨、柴琥、朱英三人依旧不说话,也没有看舞台。直到又过了许久,有红妃的‘蹋球’表演时,他们才看向舞台。   舞台上的节目很精彩,这是不用说的。又过了一会儿,节目结束了,朱英忽然道:“真好看,怎么会那么好看呢。”   柴琥也道:“是好看。”   李汨不说话,静默如常,出神地看着已经换了节目的舞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官伎》完结啦! 第181章 番外   1、历史课   “今天开始,要讲后周的内容,后周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朝代,前承晋唐,后启明清,基本上很多文化方面的东西就是于这一时期定型的...这一时期有很多人,也有很多事可以讲,今天先开一个头。”   “你们说一说,后周你们最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历史老师很年轻,才毕业两年,教学时也倾向于先启发学生们的兴趣。   “当然是名妓师红妃啊!”在大家叽叽喳喳的时候,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女生声音响亮:“虽然教科书上没提过她,但知名度好高啊...对了,最近在播的《汴京情》,孙老师有没有看过!”   像是‘名妓’这种人物,不管在当时的社会上有多大的名气,但在正史上总不会有她们。义务教育阶段的历史教科书也是这样,现阶段只讲大概的、标准的东西,不会涉及到‘小众内容’。   “当然看过,但不用在课堂上提!”老师瞪了一眼说话的女学生,她很清楚,真的要是说‘师红妃’,今天这节课就过不去了!‘师红妃’是一代名妓,在很多古代名人笔记中出现过,以她那个时代为背景的古典小说也不可能放过她这个人物...所以,她在文艺作品中出镜率真的很高。   最近又有超级热播的《汴京情》,师红妃是里面的‘大女主’...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没办法啊!”学生们忍不住嘟嘟囔囔:“因为‘师红妃’的人生确实很传奇嘛!现在的言情小说就是这个套路吧?”   “将人生活成了小说的女人!”   身为一名官伎,初出茅庐便名动天下,天底下最出色的一批男子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可不只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真的很深情呢!   这个故事里出现了很多言情小说里才有的桥段,纠纠缠缠、缠绵悱恻。   然后,多年以后,她年华已去,按照美人见白头的经典桥段,她该了无声息,叫人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罢——她偏不,她还搞出了大新闻!   从官伎馆退籍之后,她一边自己向名医学习医术,一边用自己积攒的巨额财富笼络真正有本事的医生,以及有潜力的学徒,大家一起推动医学进步。   从解剖人体开始做起,一步步了解人的运作,种种机能,在此基础上改革了医学。最开始只是让一些简单疾病更容易处理,一些无药可救的病有了治疗办法。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她开始将课题放在了她真正像研究的东西上——为什么天下生女儿的少了那么多!   这个课题做了很多年,后来她的钱用尽了,又从朝廷拿到了一些‘资助’。   终于,在她六十多岁,也是个老婆婆的时候,做出了决定性的成果!用现代医学的观点就很好解释了——是一种危害性很小,不被人重视的传染病导致的,这种传染病对生男生女却是有影响的。   其实研究清楚之后也不难理解,毕竟后世新闻里还能看到一些‘女儿村’‘生男村’呢,影响生男生女的因素其实比人想象中的多。   也因为这份成果,师红妃成为了历史书上也不得不提的人物,不然只是一个官伎而已,义务教育阶段的教科书怎么会提她!   2、电视剧   《汴京情》特别火。   虽然最近古装大女主剧很常见,以‘师红妃’为女主角的影视剧过去也有,她一直是大火IP来着...相当于古代男性人物中汉武帝、唐太宗这种级别的。   但《汴京情》还是以其考究的服化道,以及全员美人的优点,一下抓住了观众的心。至于说剧情...剧情只要不太离谱就行了,毕竟师红妃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她的人生做为一部电视剧,本身就很有看点。   “但...但发挥空间还是很大吧?因为我家女鹅没有明确和谁在一起,历史上也是独自美丽呢!”追剧的女青年在剧情进展到后半部分的时候忍不住对朋友发表自己的看法。   现在弹幕上都在炒股,猜测谁会是女主的真命天子...历史上师红妃有很多绯闻,但并没有最后的‘归宿’。过去一些古代小说,影视剧作品里,有的也会安排一个‘归宿’,可那也只是作者们的倾向罢了。   《汴京情》里的话,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自己追的CP会不会成真。   “我觉得《汴京情》的编剧是‘汨红’党的,其实剧情表达的挺清楚的了。而且李汨出场总自带正宫气场,其他几个真是不能比。”朋友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追剧女青年不是‘汨红’党的,‘达咩’了一声:“啊!不要不要,禁.欲清冷,只对一人温柔,这一型的男主角已经过气了!仙侠剧里见得还不够多吗?相比起编剧的倾向,我倒是觉得导演是‘齐妃’党哒!拍‘齐妃’的时候真的超甜超美,那种初恋的张力,啊,绝了!”   朋友插了一刀:“你也说了,是初恋...初恋拍的美不是应该的么?而且之后他们就离散了,再见面已经是耶律阿齐去汴京朝见,那都多少年了?”   “只剩下怅然若失了吧。”   “但那也是女鹅唯一的真心呐!总觉得女鹅成为女乐之后就越来越痛苦,越来越难以表露真心...再也没有爱上任何人了,只不过是那些狗男人的一厢情愿!”追剧女青年大声疾呼。   “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女乐’这种存在,读过那段历史的就知道了,看起来像是很风光的明星,但对于达官贵人来说也只是玩物吧。从师红妃传世的作品看得出来,她真的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和现代的女孩子很像,她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接受的了那种程度的侮辱的...一个没什么想法的女人在那个时代或许还会快乐一些。”   这个时候,另一个一个正喝酒的男闺蜜也参与进了话题:“吃了你们的安利,我也去看《汴京情》了...我觉得,最后的真命天子会是朱英!现在是‘英红’党发力的时候了!”   “诶?”“诶?”   不怪他们这样惊讶,因为历史上郑王朱英虽然也和师红妃有诸多绯闻,但他绝对不是最亮眼的那个...过去有关师红妃的文艺作品,很少有男主角是朱英的。   “现在是师红妃退籍,决心以医学解决生女少的问题的阶段了——游历天下,遍访名医,整理民间药方...是朱英丢下了一切去找师红妃了,这一点很加分呢!”   “说的也是,最近朱英正疯狂上分呢。”   3、论坛体   【楼主】卧槽,谁能想到,今年苏州修缮德善寺会有这种发现!   #1 如题,在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系学生,虽然比一般的人了解人文历史一点,但其实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但德善寺就在家门口,真是想不关注也难啊!   #2 寺庙?我记得德善寺是始建于后周时期的寺庙,后来因为火灾重建过好多次,最后一次重建是明末了...能有什么重大发现?   #3 同问!   #4 啊,这个我知道...德善寺的大佛虽然历经数次大火,却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还是初建时地那座!这次修缮,对大佛的修复也是重点项目!然后,就有人发现佛头里面藏了一些古籍。   #5 啊,这...这个展开,感觉是要有重大发现了啊。   ......   #31 我是楼主,我还以为这个话题很冷门呢,没想到大家这么热情,泡个咖啡就这么多层了...对,楼上说的很对,佛头里藏的是德善寺建寺祖师慧空禅师的‘日记’,里面记载的东西还挺多的,对研究后周那一时期的世风世情很有参考价值。   #32 虽然这么说,但楼主说的这个不是重点吧?后周时期很多士大夫流行‘笔记文学’,世风世情什么的,可参考的文字、画作挺多的。   #33 楼上真相了。重点其实是这些日记有一册,几乎一半的内容都和后周名妓师红妃有关。   #34 名妓?卧槽,我只知道后周时期和尚们也往往投身滚滚红尘,没想到这么放得开。   ......   #44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上面那么多糟糕想法的叉出去啊!主要是慧空禅师这个人比较‘不羁’,人还是历史上‘三大怪僧’之一,和名妓交往根本不算什么,人家放飞自我起来,更夸张的事做过不知道多少!   #45 楼上说的对,其实研究过那一时期文人笔记的就知道了,慧空禅师早年间在汴京活动的时候还是师红妃的‘粉丝’...我记得是一个叫‘钟山居士’的人还记载过,有一次慧空去看师红妃在瓦子的演出,没有买到票,黄牛票又买不起,在瓦子‘乞票’的事。   #46 话题收回来啊!我继续说啊...关键是和师红妃相关的事,之前也有不少涉及到师红妃绯闻的文人笔记,但都没有这些日记说的清楚...可惜了,《汴京情》拍的太早。   #47 我也关注了这次德善寺的发现,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的,国内很多建筑、文物修缮,都只是小圈子里关心。但这次托当红炸子的福,流量一下就炸了【笑   #48 同上...顺便一说,没想到慧空禅师眼里师红妃竟然是那样的,过去我一直觉得师红妃是那种特别坚韧,特别飒的姐姐。但看慧空禅师的记载,其实师红妃挺脆弱的,属于很敏感,很柔弱的妹子   #49 不冲突,既柔弱又坚韧...我比较诧异的其实是慧空眼里的师红妃真的是菩萨在人间,根本不爱任何人。虽然根据文献来看,师红妃最后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但那么多优秀的男子,那样爱她,又是在古代,很难没有倾心于某个人叭?   #50 楼上忘了真正盖章过的初恋了吗?师红妃还是爱过人的嘛。   ......   #78 我倒是觉得没有爱过某个人很正常,虽然看起来很美,风尘女子和王孙公子,相逢于红尘,她是倾国倾城,他是深情不悔...但那是古代,还是对女子物化最为严苛的时代,我其实不相信有真感情。而像师红妃那种脑子无比清醒,看事情过于透彻的女人,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所以,哪怕真有人爱她,她可能也不会信。   4、博物馆   以《国家宝藏》、《我在故宫修文物》为代表的一批综艺、纪录片火了之后,大家对国内文物的热情空前高涨了起来...另外大概也有经济发展起来的原因,现在的博物馆在节假日时的盛况,真是十几年前不敢想的!   今年几大博物馆就联合做了后周书画展...后周绝对是国画一个关键时期,当时的书画繁荣也是难得的,名家名作频出——从后周画作在市场上的表现就能看出了。   这次书画展的‘头牌’是李汨的《雪夜读书图》,根据画卷旁的题跋可以知道,画上最中心的男女是他和师红妃,两人在一个雪夜里,呆在师红妃的书房读书。画作本身和李汨其他的传世作有很大的不同,主要是李汨几乎不画美人,这幅画里的师红妃是他唯一可以确定地‘美人’。   然后还有朱英的《焚香图》,柴禟的《行乐图》...其实朱英和柴禟并不是着名画家,但那个时候的士大夫,谁都能画上两笔。不过他们也挺幸运的,都有画作留下来。   虽然朱英和柴禟的画儿不是这次书画展的重点,和李汨的《雪夜读书图》不能比,但还是成为了头牌...无他,关注度足够高!   出于某种恶趣味,许多去了书画展的人都把这三幅画发到了自己的账号上,并配以文字:   “今天和老婆一起读书,又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一天呢”   “楼上的,你没有自己的老婆吗?为什么发的是我老婆的照片?明明我老婆今天在给我跳舞...嘿嘿,真好看”   “你们都没有自己的老婆吗?做梦没醒吗?P图太假了!我老婆今天一天都在和我品香”   5、大墓   内蒙古地区,新发现古墓,确定为后周时期某一代延庆公的大墓。因为盗墓等原因,不得已进行保护性挖掘。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别看‘延庆公’只是一个‘公’,就是后周一个贵族。其实人家在草原上呼风唤雨,所以他们的墓和那些可汗墓也没什么差别,是统治者级别的。   大家觉得,等到这座大墓逐渐开挖出来,只要盗墓贼破坏的不太严重,文物能存下来一小部分,这位延庆公也会是当年的‘宝藏男孩’。   结果...没想到是第五代延庆公耶律阿齐的墓,对于专业的考古人员来说,是耶律阿齐的墓,还是别的延庆公的墓差别其实不大。但对于吃瓜群众来说,这差别就大了。   耶律阿齐大概是国人最熟悉的一位‘延庆公’了,因为他与师红妃的绯闻太热了。   在文学作品里,他总是清爽明快的草原少年郎形象,男性版‘白月光’......   知道挖他的墓,大家都兴奋了...这位延庆公可是终身未娶——这也是他形象这么好的原因之一。和师红妃是初恋,然后他还终身未娶,仅此一点就足够观众们脑补出一个情深不悔的故事。   考古工作进行了好几年,等到成果陆陆续续出来,也确实没有辜负吃瓜群众的苦等。   除开那些精美的、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对于吃瓜群众来说,真正让他们‘一本满足’的东西是放在棺椁中,用一只金盒盛放的几件小东西——其实不是很珍贵的东西,一个瓷盒,根据残存物分析,里面原来装的是香膏一类的东西。一个玉扳指,两幅画、一个香囊、两沓书信...零零碎碎。   画看落款,是师红妃的,还有那些书信,一沓是师红妃写给他的,另一沓是耶律阿齐写了,但没有寄出去的...里面都是爱语。他还给她写信,但已经不会在信中说爱了,因为他知道那只会让她也因此痛苦。   他不想让她痛苦,但爱她的话又忍不住要说,便只能诉诸笔下,变成一封封没有寄出的信。   从一部分东西可以推知其他东西多多少少也和师红妃有关。   最后一封信是耶律阿齐去世当年写的,那个时候师红妃去世已经三载,那一日是她的忌日。他在信里说,爱你千千万万遍——他后半生信佛,求佛半生,在信里对她说,他前日做了梦,得了佛的允准。   下辈子不会再有横亘在他们面前的种种,他们不会再浪费年少时的缘分,会真正在一起。   6、退籍   师红妃退籍那一天,悄无声息,这当然与她的身份不相称,但这是她的坚持。   师红妃没有动用女乐的特权,拖到三十大几才退籍,有的人觉得这是她蠢,她捞金能力那么强,本可以再大赚几年呢!有的人却觉得这是她聪明,趁着还不算年华老去,早早离场,才是真正的传奇呢!至于钱,人家的钱已经花不完啦!   然而,师红妃的选择和那些其实都没有关系...她爱跳舞,在这个世界,一开始支撑她面对那荒唐境况的也是舞蹈,只有舞蹈。可后来,她跳舞也感觉不到快乐,她就像是一株失去了供养的花,要枯死了。   退籍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是一个新的开始——在长久的痛苦与挣扎中,她找到了新的目标,她要在退籍之后利用自己积攒下来的巨额财富去发展医学,尽可能地弄明白为什么生女孩儿地比例那么低!   她不觉得是基因层面的问题,这可是世界各地都发生的事!而要说‘趋同进化’,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发生啊!   而要说有超自然的因素...至少她觉得这个世界挺正常,没有超自然的苗头。   寄希望于医学总是没错的——哪怕最后一无所得,发展医学,治病救人,总归不是坏事。   师红妃悄无声息地退籍,悄无声息地离开汴京,去寻医、学医,一开始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还杜撰出了‘羽化升仙’的荒唐传闻...只有李汨知道她的去向。   李汨在师红妃要坐船离开的时候,就这样出现在了码头。师红妃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也没有问师红妃为什么只言片语没有就要走——相交这么多年,连一句交代都没有,也真是太无情了。   李汨只是来送她,还安排了几个有武力、可信赖的人护送她...不管怎么说,这世道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是太危险了一些。   然后他就看着她远去...她再回来,已经是十来年后的事了,她带了很多大夫回汴京,传说她也已经是医术颇佳的大夫了,在外头随许多名医行医过。   李汨去见他,一如十年前,二十年前。   如此就好。   7、江湖风尘   多年以后,朱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下一个地方——师红妃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他没有去见她,与她说话寒暄。他只是无限接近她,然后远远看着她,与她共享一片天空。   他的很多朋友无法理解他的选择,只有朱英自己知道,他这是从李汨身上学到的。   只要爱她是一个人的事,那就永远不会失去,他可以永永远远爱她,再也不用不安、患得患失了。只不过,他到底没有李汨那样‘清心寡欲’,心中仍然有足够强烈地执念,就像一把火,非得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才能稍微平静一些,不至于将自己焚烧成灰烬。   他会爱她多久?他也不知道。但他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路上经历了疲惫、痛苦,一些不会让人太好过地东西,奇异的是,这些没有磨灭爱,反而让他更爱她了。   他忽然想起红妃曾经说过的,人总是依恋着所忍受的,舍不得放弃曾经付出过巨大代价的——他爱她,更爱他了,因为他为她痛苦,为她快乐,为她思念,为她经历了千千万万。   8、死亡之舞   柴禟一直是个荒唐的人,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还很乐于这样,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的——他一向知道怎么对自己好,活得轻松高兴,绝不会为难自己,叫自己沉入苦涩的深渊,进退两难,上下不得。   既然‘荒唐’能叫他活得高兴,为什么不呢?   所以,他没有像李汨那样,她看不看,始终就等在那里。也没有像朱英一样去追寻,非得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他觉得自己放过自己了,他不要再去爱她了...爱一个人太难,太苦了。   自找苦吃的事情,头脑发热的时候做一做也就算了,稍微恢复理智当然要及时收手。   他自觉之后的日子很快乐,他恢复了自己过去的样子——会在行院里频繁走动,与许多女乐雅妓同时保持着关系,邀请不同的美人来自己的王府为欢宴增光添彩。他沉醉于此,沉醉于这种浅薄却轻松的快乐。   和师红妃带给她的沉重完全不同。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快到他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老去了。不过,老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于他这样的王子皇孙一样,奢靡快乐的日子照样过,去到行院之中,他依旧是最受欢迎的客人,美人们争相趋奉。   好快乐啊,他的人生没有一点点苦,这很好。曾经为情所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偶尔会在曲终人散时想起来一回,或者两回,然后很快抛诸脑后。   那一天,又是一次小宴,行院里最善舞的女乐被他请来了。他与朋友们观舞,朋友们笑着道:“真是出色极了,生平罕见这般舞艺...非要说,也只当年师红妃可与之相比了。”   柴禟看向舞蹈的美女,脱口而出:“差的太远了!”   说完之后,他怔了怔,掩饰性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那一天喝了很多,最后都醉了。   忽然有宫里人来信:师娘子今日没了,因师娘子于天下有大功,如今新生儿里女子的比例越来越高了...她的丧事不可轻忽,皇家也不能当看不见,所以有意选派一个皇家代表过去主持丧礼。   官家显然还记得当年之事,问柴禟愿不愿意。   柴禟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口信里说的事意味着什么。他轻声道:“怎么就没了呢?”   声音真的很轻,仿佛怕一口气吹熄了什么。   他不解,语气里全是困惑:“她比我年轻许多呢,我还活着,她怎么就没了呢...我这般混账的人都能活得长久,她那么大功德,难道没有神佛保佑她,没有人道气运护持她?”   “怎么就没了呢?”全然不懂,就像一个小孩子,世界不按自己以为的运转,还会因此而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发一个番外,交代一下后来...正文的话就是那样了,因为那个世界观下,只能做到那个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