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假孕太子妃》 作者:天行有道   文案:   何氏长女,出身世家,色若春花,艳如桃李,可惜亲爹不疼,后娘不爱,还被当朝贵妃、自己的亲姑母设计嫁给死对头太子,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数月以来相处寥寥,夫妻感情形同陌路。   彼时,原主还绞尽脑汁想了个昏招,设法灌醉太子,伪造了一出假孕争宠故事。   何苗穿来时,正赶上原主被贴身奴婢告发,太子拿着药方前来问询,真可谓千钧一发,凶险之至。   看着眼前满面肃杀的高大男人,何苗爽快地举起手来,“我坦白,是我不自量力,不识抬举,说吧,想车裂还是凌迟?”   太子:……这罪认得会不会太快?   何苗侥幸逃过一死,开始遵照协议约定,尽心尽力扮演一个贤德太子妃的幌子,为他摇旗呐喊、鼓掌助威,顺便脚踩渣爹那一大家子,为原主泄口怨气。   太子顺利登基,何苗数着怀里大摞银票,美滋滋地准备功成身退,哪知塑料夫妻档却不乐意了,沉着脸挡在宫门口,“占完便宜就想一走了之?”   何苗长长叹息,“这位爷,莫忘了我曾骗过您,连孩子都是假的。”   太子眸光湛湛,“何妨弄假成真?”   爱钱无妨,爱我足矣。   SC甜宠,放心无虐。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爽文   主角:何苗,李天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 穿越 这假怀孕比真怀孕吃的还多,也是……   “瑞香这蹄子如今越发轻狂了,您不过略说了她两句,她就气得跑了出去……等会子可得好好训训她。”   何苗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耳边语声嘈杂,更令她难以集中注意——她这是在哪儿?   古色古香的纱帐,富丽而不失典雅的陈设,横店显然不会舍得下这些血本,难道她穿越了?   那丫头口中的名字仿佛也有点耳熟,倒好似她昨晚睡前看过的一本小说人物。何苗呆了呆,没有立刻问原主的情况,只低头望着自己尚显平坦的小腹。   桥香焉能不知她心底所想,忙陪笑道:“您别着急,这才刚开头呢,太医交代过,总得四五个月胎气稳固,殿下才肯来咱们房里……”   何苗故作深沉叹了口气,“你就别宽慰我了。”   桥香脸色黯淡下去,揉了揉眼角,“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小姐您既然入了东宫,总不能一辈子当个摆设,错有错招,等您把殿下的心归拢过来,兴许以后就有福了呢?”   当初她虽然不赞成小姐这一贸然决定,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子再来后悔,无异于前功尽弃。太子连新婚都不洞房,说出去谁不引为笑谈?如今放出有孕的风声,虽太子那头仍旧冷冷淡淡,好歹待遇提升了些,不至于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眼色。   何苗听她侃侃而谈,不由得心中一凛,果然对上号了!原主正是那本小说里的倒霉女配,出身世家,色若春花,艳如桃李,本应有着大好前程,可惜亲爹不疼,后娘不爱,还被当朝贵妃、自己的亲姑母设计嫁给死对头太子,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数月以来相处寥寥,夫妻感情形同陌路。   许是在家中冷落惯了,原主发誓要扬眉吐气,更在月前想了个昏招,设法灌醉太子,伪造了一出假孕争宠故事——这位爷还是个雏儿,当然并不懂得,男人喝醉之后是硬不起来的,只能勉强认下哑巴亏。   自此,原主也终于得偿所愿,借着身孕在府中作威作福,极尽刁难之能事。那瑞香丫头本是府里老人,只因生得杏眼桃腮、俏丽不凡,便被原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几回口角,正是面和心不和之时。   何苗揉了揉眉心,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真要能将此人打发走倒也一劳永逸,偏偏原主无此能耐,又将瑞香留在身边磋磨,当真是后患无穷。   桥香见她攒眉情状,早知趣地端了盏热茶来,“姑娘且缓缓气。”   何苗抿了口清香茶水,随意问道:“你方才说瑞香到哪儿去了?”   “左不过跟些游魂野鬼似的乱撞,姑娘理会她做什么?”桥香娴熟地接过残饮,又往何苗嘴里塞了颗盐津梅子——那太医开的方子可真有效,姑娘服用后便颇爱食酸,跟有身子的妇人一模一样。   何苗粗略估算了一下日子,也该到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了。瑞香一贯伶俐,又是做粗活的,脚程极快,这会子想必已到了书房——拦也拦不住。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何苗抛开烦恼,懒懒地向身边道:“有没有糕点?”   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就算要引颈受戮,也不能不给她一顿断头饭吧?   其时太子已到了廊下,负责洒扫的仆役虽看在眼里,却没一个敢上来通风报信。太子妃脾气向来不好,况且,谁又敢在殿下眼皮子底下生事?   何苗吃完了那一碟酥油泡螺,仍有些意犹未尽,将沾满奶油的纤纤十指放在嘴里吮着。   正惊异于这古代甜点的美味,房门豁然被人推开,一男一女气势汹汹站在门口。那长身玉立、俊逸不凡的,自当是这东宫的主人,剩下的那个得意非凡的丫头自当是瑞香无疑了。   太子沉着脸,“你们都出去,孤有话跟太子妃单独谈谈。”   桥香只欢喜了一瞬,旋即笑容便僵在脸上,若说太子为关心小姐身孕而来,犯不着这样凶神恶煞的,不怕吓得小产?   再一看瑞香的神色,桥香立刻明了一切,这该死的东西,居然跑到殿下处告状去了!也不想想她收了小姐多少好处,贪心不足!   本想好好跟那蹄子理论,争一争是非短长,何苗已将她推出去,“行了,你去帮我折几支莲蓬来,等会儿我想喝莲子茶。”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桥香虽是一片忠心为她,别人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打发走闲杂人等,太子方漠然望向对面,“你还有闲情喝莲子茶?”   永远记得这个女人带给他的耻辱……父皇的万寿节上,他不过到偏殿换了件衣裳,哪知何贵妃安排的人一早便在那儿等着他,若单单是个宫女便罢了,偏偏却是贵妃亲侄,何国公府的嫡出女儿,哪怕她衣衫完好,此事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娶她过门——这数月间更是不知收敛,搅得家烦宅乱,若非皇命难违,真恨不得立刻休了她。   偏偏她却有了身孕,东宫的嫡出,骨子里还淌着何家的血。太子想起来便不禁咬牙,虽派了太医照拂,他自己却甚少过来探视,本就怀疑这身孕来得蹊跷,不过一夜醉酒便有了,他父皇都没他这般能耐。   如今太子妃的贴身侍婢过来告密,太子已然信了三分,但关乎皇嗣必得慎之又慎,遂还是亲自走这一趟,问个清楚明白,也好让这位嫡妻心服口服。   何苗虽是红旗下长大的好好青年,自诩众生平等,可面对这样天然悬殊的身份差别,她还是由衷感到一阵寒意——眼前人动动手指就能弄死她,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要她服软她也懒得,况且有什么用呢?人证物证俱在,连那张假孕的方子都到太子手中,所欠缺的,只是她这一份口供而已。   何苗爽快地举起手来,“我坦白,我认罪,是我不自量力,不识抬举,说罢,车裂还是凌迟,您想怎么处置?”   白绫或者毒酒是别想了,那是余情未了的款待,何苗自认与他毫无情分,当然也不敢奢望这样干脆的死法。   不过,临死之前她还有个小小请求,“桥香与此事无关,是我逼迫她为之,她倒是劝过,可我没听。还望殿下念在她一片忠心为主的份上,从宽处置。”   太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打感情牌,这样的把戏他见多了。何贵妃便最擅长口蜜腹剑,因此年过三十仍圣宠不衰,何苗作为其嫡亲侄女,想必也颇得真传。   借着为个奴婢求情便指望打动他的心肠?他还没那么好骗。   何苗见对面不发一语,便知道盛怒之下这位爷什么都不肯听,爽性开诚布公地道:“一日之内太子妃连同身边使女接连暴毙,未免太过蹊跷,惹人疑猜,殿下还是慎重些好。况且,桥香源自国公府,殿下要了解何家,留着她会更有用处。”   皇后跟贵妃派系间的龃龉由来已久,彼此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种时候当然得打信息战。好容易捏住了把柄,正该好好利用才是——她希望这位爷别被愤怒冲昏头脑。   太子仍是不发一语,不过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犹如冰河解冻。   他发觉这女子说的不全是假话——就好像她早已盘算好后事。   何苗只当他默认了,一时间反倒有些畏缩起来,车裂固然残暴,凌迟更不好受,听说有的人削上十天半月都死不了呢,到最后只剩下森森白骨。   她能不能自己选个容易点的死法?何苗觑准太子腰间悬着的佩剑,若是她找准机会拔-出来,在剑锋上磕上一磕,会不会立刻香消玉殒?   太子并不知她满心都在那把佩剑上,见她直勾勾望着自己下身,只当她临死还揣着那等龌龊念头——何家的女子,果真皆浮荡不堪——于是俊容微沉,拂袖而去。   何苗:……所以究竟车裂还是凌迟?倒是给个痛快呀!   不一时桥香进门,已然知晓来龙去脉,主仆俩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桥香一面感怀主子的命运,一面自伤身世,何苗则单纯忧愁太子会为她选个高难度的死法。   但既然他一日没发话,她就仍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何苗乐观地吩咐下去,“让厨房再做碗酥油泡螺来,不对,要十碗。”   桥香:……   瑞香得知消息,欢天喜地赶来书房,满以为会迎来光明的前程——到底她也算立了功,又帮殿下戳穿了何家女的假面具,不说升她为侧妃,给个侍妾名分该很合理吧?   哪知太子赏给她的却是一包银子,“孤记得你家中双亲皆已耄耋之年,生恩为先,你也该回去尽孝。”   瑞香呆了呆,东宫的差事从来没有告假一说,但凡多出个空缺,自有前赴后继的顶上。   毫无疑问这笔银子该是遣散费。   瑞香抱着包袱涩声道:“爷是要赶我走么?”   太子冷冷道:“你若真为尽忠,也不会到今日才来告发,因利而和,利尽而散,你这样的人,孤怎敢放心留用?”   说来便召来内宦,“李忠,销了她的名册,你亲自送她出宫。”   这是防止她将太子妃假孕的消息到处嚷嚷,瑞香轻咬下唇,明明那女人的阴谋已经败露,殿下为什么还护着她呢?   她猜想不透。   李忠倒是猜到几分,何家的人哪能说杀便杀了,何况太子妃心机虽有,却不够深湛,脾气又肤浅张狂,留着这样一个人物,还不知道谁给谁添乱呢。   可巧上头问起,李忠便笑着回道:“太子妃从方才起便很安静,没吵也没闹,还让厨下准备吃食。”   太子皱眉,“她还吃得下?”   “可不是,足足要了十碗呢。”李忠刚听到时也颇感惊异,“太子妃真是好胃口。”   这假怀孕比真怀孕吃的还多,也是蔚为奇观。   太子却忍不住想,如此说来,他的那一份也被抢去了? 第2章 . 契约 大夏天盖什么毛毯,想热死老娘么……   何苗没想到李天吉会在夜半前来造访,她记得桥香说过太子从不留宿正院——仅有的一次还被原主下药设计,从此愈发避如蛇蝎,唯恐着了道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苗立刻想到,太子该是亲自行刑来了。   也对,好歹是上过宗室玉牒,堂堂太子妃岂能死于仆下人之手?好歹由他亲自送她上路,这才算得体面。   何苗心中由衷生出一股悲壮的情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好接受了。   何苗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替我上妆。”   桥香自幼伴她长大,对她的吩咐从无违拗,虽觉得小姐此举有些反常,可还是任劳任怨翻出妆奁来,在她唇上抹了点口脂,两腮晕上点朱红,额上还覆盖有金黄的花钿,端然如画中人般。   好歹她死在一生中最完美的时刻,何苗这般安慰自己,至于衣裳就不必换了——正规的吉服是大红色,她不想死后化为厉鬼,永不超生。   太子进门,正看到她这副整整齐齐妆扮,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   显然他以为她在做戏。   何苗懒得解释,只平静伸出一双皓白玉腕,“妾身今日一别,还望爷善自珍重,万勿牵挂。”   表示她死得其所,对方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段戏文般的念白让太子眉头越皱越深,好容易弄清状况,“谁说孤要来赐死你?”   旋又冷笑道:“你犯下滔天重罪,将母后与孤颜面置于何地?东宫都因你而蒙羞,以为一死便可置身事外么?”   他虽然声色俱厉,何苗却听出话中大有玄机,太子不是脾气黏糊之辈,真要是怒发冲冠,哪有闲工夫同她磨牙?   也许,这正是她的机会。何苗脑中飞快运转,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可能,她当然想求得一线生机,但,太子想同她谈什么条件?或者说,她有什么值得太子另眼相看的?   考验智商的时候到了,何苗回想自己看过的数十部宫廷剧,搜肠刮肚,觉得皇家最注重声名,祸虽然是她闯的,太子却得跟在她身后擦屁股——他们分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何苗略微定心,侃侃道:“妾身愚钝,此举也不单是为自己,更为殿下着想,当初这主意来得突然,妾身原打算罢了,可见父皇与母后得知东宫有吉之后,皆喜不自胜,百善孝为先,哪怕只得一时,妾身也愿两位老人家能展露欢颜……”   太子冷冷道:“你倒是能言善辩。”   没生气,可见她所言有理。何苗信心倍增,斗胆偷瞟男人脸色,“如今这戏才唱了一半,府中仅寥寥数人知晓,只要殿下肯封住他们的口,妾身能把后半场也演下去。”   李天吉虽是长子嫡出,可生母傅皇后早已失宠,又有个虎视眈眈的二皇子盯着,何贵妃惯会吹枕头风,保不齐来日就变了天。   敬献帝为人优柔寡断,固然是他的坏处,但也是长处。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消敬献帝看到东宫和乐融融的景象,言官们再适时劝谏,敬献帝总得掂量废太子值不值得,何况二皇子至今尚未娶妻,连大人都算不上,江山托付给他,守不守得住还是两说呢。   何苗这话显然说在李天吉心坎上,尽管他不形于色,眼中的微芒还是稍稍泄露情绪,“再之后呢?”   戏演的再真,纸终究包不住火,更不可能从别处抱个婴孩来敷衍——混淆皇室血脉,这罪名可比假孕更严重,李天吉断不会这样冒险。   何苗莞尔,“好在,不是还有别人么?”   亏得皇后贵妃结怨已深,皇后的喜事,便是贵妃的噩耗,只消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小产的锅让贵妃宫中的人背了,不管会否迁怒于二皇子,对东宫来说都是大功一件——反正何苗对这位姑妈毫无感情,从何贵妃利用原主的那刻开始,她们就已恩断义绝了。   太子这会子终于对她刮目相看,原本觉得她只会那点拙劣的计谋,如今瞧着却还留有后手——磨刀霍霍向自家,倒也狠。   有用的人总是能活得愉快些的。太子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也收起打量的姿态,淡淡道:“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早还得向母后请安。”   总算平安过关,何苗没有去摸颈子,直觉背上已遍布冷汗,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累,尤其似太子这样老谋深算的——明明年轻尚轻,人长得也不错,作甚总是板着脸?无趣!   太子将要离开,又转身道:“待会儿让人为你家小姐瞧瞧脉象,府里就有留值的太医。”   这话是对着桥香说的,何苗却忍不住翻起眼睛——这男人不会还痴想妄想,以为她腹中侥幸有他骨肉吧?不可能的,都没行房哪来孩子,她又不是圣母玛利亚,能凭空受孕。   许是猜到她误会,太子好心解释,“吃得太多,仔细噎着,还是让太医开些消食的汤药为宜。”   目光顺势落在烛光之下的小腹上,那里本是纤腰一束,这会子却有了明显圆润的凸起,如不是有了孩子,就只能——为了照顾对方颜面,他就不直说了。   言毕,便飘然而去。   何苗:……杀人诛心,你够狠。   俗话说忠言逆耳,尽管太子许是一片好心,何苗却听不得这些,她仅剩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为这点小事请大夫,不过是胃容量大了点,过一夜就没事了。   次早起来,听桥香说她梦里打了几个饱嗝,还以为偷偷在哭呢。   何苗:……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要哭也是喜极而泣。   说起来她算是重新做人,何苗只觉得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没有比此刻更惬意的感受。   除了待会儿要跟李天吉一起出任务——见婆婆。   再度梳妆,何苗的心情便自在多了。她让桥香为自己松松挽了一个飞仙髻,从镜中望去,真可谓九天玄女下凡尘,原主这样的姿容,若非嫁进皇家,到哪儿都得像尊大佛供着,毕竟美貌是稀缺资源。   李天吉看来是个事业心强烈的男人,不会沉湎儿女私情,何况他起初便存了偏见,之后更不可能爱上她。何苗亦早早放弃攻略此人的打算,且扮做一对塑料夫妻,到时候功成身退,各自分飞——但愿李天吉能慷慨点,给她足够多的银子出宫,余生她便可尽情挥霍了,什么小狼狗小奶狗,有银子还怕到不了手?   镜中人笑意更深,颊边现出微涡来,甜得人心醉。   桥香尽职尽责夸赞了一番自家姑娘的好相貌,忽瞥见一个鬼鬼祟祟小丫头在廊下探头探脑,三下五除二便捉了来,“糊涂东西,谁许你私自窥探的?”   丫头哭道:“婢子不敢,我只是心疼瑞香姐姐,她被殿下赶了出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娘娘能帮忙说说情么?”   可见她未知里头龃龉,还以为瑞香只是犯了小错——亦可知瑞香在府里很得人缘。   何苗微微诧异,“真赶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才刚跟李天吉达成协议,转手李天吉就把背叛她的人给打发了,不得不说,这男人很有魄力。   丫头却道是昨日午后。   何苗:……   那时候她半只脚尚在鬼门关,还不晓得李天吉肯放过自己呢。   这么说来,李天吉早有了处置瑞香的打算,为什么?瑞香不是对他有功么?   一会儿太子派人来请她,两人在前院汇合,何苗方趁便问道:“你为何赶走瑞香?”   李天吉淡淡扫她一眼,“不必要的人,无须留着。”   果然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到底瑞香长得也不差呢。何苗喟叹一回也就算了,至于求情……她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圣母心大发,何况有一就有二,瑞香再怎么能干,对她而言却是个威胁。   也许李天吉此举是在杀鸡儆猴也说不定,她若不中用,也会落得跟瑞香一样下场——毕竟她虽出身不凡,却是连娘家都靠不上的。   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呀没了娘……原主的身世和她还真有点近似,何苗神色微黯,心中默默念着儿歌。   正感怀间,那头太子的人马已在催她上车。   何苗知趣地拱进车厢,端端正正在男人身边坐下,太子还体贴地将一块波斯产的羊绒毯盖在她膝上,温柔道:“仔细着凉。”   众目睽睽下,做丈夫的自然该对妻子体贴,何况这妻子还怀着“身孕”,更该处处小心。   何苗也只能含笑承受他的好意,心头却怒骂出声:混蛋,大夏天盖什么毛毯,想热死老娘么?   太子却悠然打起了扇。   何苗懂了,这是个记仇的男人。 第3章 . 请安 男人果然是看脸的生物。……   也罢,原是她假孕在先,他要生气也是理所应当。虽然祸是原主闯下,但既然她接受了这具身体,自然也需承担她身上的一切功过与罪愆。   何苗懒得为自己开脱,她跟李天吉不过是政治联盟,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合作。   倒是待会儿要应付的局面才是该担心的。   出门前,何苗特意让桥香寻出家谱,来来回回翻了数遍。   书里原主不过是个炮灰,通篇不过数百字,背景设定一概模糊,何苗那堪比鱼的记忆自然难记得十分清楚。   好在世界线会自己补足,这不,桥香手里就攥着一本出嫁时老国公送的家谱呢。   原来她是有大名的,唤作妙瑛,小名才是苗苗——可惜从无人这样叫过她,只除了先夫人在时,可惜先夫人去得太早,自此以后她便孤苦无依了。   何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影子,女人的十指温柔而有力,轻轻箍在她头发上,她多想看她平安长大,可惜福薄命舛,这心愿到底完成不了了。   许是这具身体最后残存的回忆——她毕生仅有的温暖。   不知不觉间眼眶已然潮润,何苗想起自己的母亲,在现世她还未恋爱出嫁,若九泉下的母亲得知她也英年早逝,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太子下车时,只见她眼圈通红,眼皮还有些浮肿,忍不住道:“若害怕,可以不必来。”   何苗小声接道:“我才不是被吓哭的。”   一面接过桥香递来的妆奁,仔细扑了点粉,营造出浑然天成的精致。   女人真善变。李天吉皱起眉头,虽不知她情绪为何调整得这样快,可为了避免待会子凤仪宫前失态,还是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靠了靠——有他坐镇,想来这女人的胆气能壮些。   何苗则无语地望着男人过分强悍的宽肩窄腰——帅是帅,做什么故意挡她视线?他这样的高个子往前边一站,路都看不见了!   不一时来到凤仪宫下丹墀,侍人通报过后,自有一干宦者俯首帖耳引他们进殿。   何苗一面震惊这堪比古装剧的肃穆气氛,一面小心翼翼跟在夫君身后,仔细脚下,一步,两步。   快到门槛时忽然一个趔趄,亏得李天吉及时将她搀住,皮笑肉不笑道:“夫人小心。”   在这儿若是摔了,恐怕立刻得传召太医,假孕的事恐怕瞒不住。   何苗心中一凛,忙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了,羞答答道:“多谢。”   其实是心虚,落在外人眼里却好似小夫妻你侬我侬。傅皇后看在眼中,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她自然是愿意儿子好的,尽管何贵妃几次挑衅,傅皇后实在不愿媳妇出在她们家族——但,木已成舟,只要天吉喜欢,就由他去吧。   但愿这女子是个懂事的。自从东宫有孕的消息传出后,傅皇后也召见过她几回,可见她一味地趾高气昂,飞扬跋扈,听说在府里还要骄狂十倍,终日里宰了肥鸡又要嫩鸭,不是缺那一口吃的,是怕她这样不爱惜身子,腹中的孩子出了问题可怎么好?   这回的态度仿佛要恭顺些。   何苗遵循太子教导,规规矩矩上前问好,“儿臣拜见母后,愿母后福乐安康,长寿吉祥。”   伸手不打笑脸人,傅皇后亦展颜道:“过来,让本宫瞧瞧,脸庞儿可是又圆润了?”   何苗略略定心,看来傅皇后不是那等严厉性子,只是这动不动揉人脸的习惯让她想起村口老太太——看太子面无表情的模样,想必小时候没少被捏。   许是深宫之中寂寞惯了,仅有的一点乐趣只能从小辈身上找寻。   何苗倒有点同情,看气氛正好,便适时地恭维两句,“母后别谬赞了,只瞧您气度高华,不染纤尘,比天上的仙姑还驻颜有术,便称是儿臣的姊姊也有人信呢。”   太子嘴角抽了抽,姐姐?她可真说得出口,还把自己给夸进去了。   事实证明没有女人不爱被夸年轻,傅皇后从没在丈夫口中听过类似的话,倒是儿媳妇让她如愿以偿——就算不那么懂规矩,也可以忍受了。   婆媳正相谈甚欢,外头太监大声唱喏,“贵妃娘娘驾到!”   不过一瞬,何苗明显感到傅皇后胳膊上的僵硬。果然宫里纷争就没有断过的时候,她才来了多大会儿,何贵妃就忙着抢人头了。   正好何苗也想看看这位姑母有何新鲜,因此尽管傅皇后态度疏远了些,何苗仍端坐不动。她得让皇后知晓,自己并非站在何家那边。   当然她对李天吉也未必多么忠心,不过是墙头草两边倒。目前看来,还是李天吉能给的好处更大些。   太监通传了半盏茶的工夫,何贵妃方才姗姗来迟,可知她多会摆架子!   何苗原以为书中艳冠六宫的何氏该是个明艳无匹的大美人,颇具侵略性,然而何贵妃却并不似她想象那般,反而异常纤细柔弱,眉宇间还笼着股清愁——难怪敬献帝要将她疼化了。   她先搀扶着向皇后行了礼,何苗亦随之起身,“参见贵妃娘娘。”   何氏仍未入座,倒向她摆手,抿唇道:“瑛丫头嫁了人还这样生分,你我本是至亲,纵使分居两地,也该时常走动走动才是。”   皇后称呼她的本名妙瑛,何氏却直呼瑛丫头,一亲一疏,分明可见。何苗却只觉得好笑,本来以为书里夸大其词,何贵妃未必心肠刁钻,如今瞧着却分毫不差——若真为她好,怎么还故意在皇后面前上眼药,这不明摆着让她不得婆婆欢心么?   原书虽未明说缘由,想来何贵妃出嫁前跟何苗生母相处不算太好,姑嫂龃龉渐深,以致于何贵妃对这位血脉相连的大侄女毫无怜惜之情,甚至不惜拿她当砝码,给东宫泼脏水,顺便阻了太子联姻其他朝臣的路——正妻与妾室,到底价值是不同的。   计划天衣无缝,何贵妃自然笑得愈欢,“我还是那句话,瑛丫头若受了委屈,只管让本宫替你做主,本宫就不相信,谁能踩着国公府的面子给你难堪。”   这都有点打傅皇后脸的意思了,谁能给太子妃难堪?除非皇后授意。   眼看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青,何苗忙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娘娘折煞我了,臣妾在东宫过得很好,近来因有了身孕,皇后还一天三趟打发嬷嬷过来探视,让我缺什么需什么只管讨要,臣妾忝不自安,生怕会折福呢!”   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引到身孕上头,傅皇后面容稍霁,“小孩子家家,什么折福,本宫疼你原是应当。倒是天瑞今年也十八了,妹妹蕙质兰心,也该为他寻一门好亲事才是。”   都知道何贵妃雄心大,现放着一个娘家侄女不肯要,偏塞给太子,她自己却把朝中有权有势的人家挑了个遍,如今落得高不成低不就,也是辛苦得很。   何贵妃抿了口君山银针,闲闲岔开去,“瑛丫头有孕原是大喜,本宫该好好道贺,昨儿倒有人抬来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只是稍显笨重,本宫想命人雕琢成送子观音再给你送去,你且等等罢。”   要说何贵妃并非悭吝之人,只是东宫的喜讯与她什么相干?看了便刺心。偏这瑛丫头懵懵懂懂,肚子倒争气,白白让皇后那个老妇扳回一局。   何苗的眼睛倏然亮起,立刻踊跃说道:“何必费事,太子殿下宫里便不乏匠人,姑母只管交给他是一样的。”   何贵妃被这番死皮赖脸的话给震撼到了,那可是整块的玉材!能做十尊观音像都不止,她居然说要走就要走,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何苗却镇定自若,比起李天吉给她画的大饼,还是握在手中的利益更扎实些,谁让何贵妃假惺惺卖弄亲热?她这样大方,干脆大方个够好了。   傅皇后忍着笑,亦闲闲帮腔,“小孩子眼睛挑,怕咱们选的式样不喜欢,妹妹不如放手由她去,喜欢什么便做成什么模样,岂不比强加的好?”   何贵妃这会子简直四面楚歌,不知道望向何处,下意识去看太子——别人不通礼数,他当储君的总该懂点谦卑吧?   偏偏李天吉明知一帮女人在打机锋,早已将自己变成聋子,无论旁人说什么,他只装听不见就是。   何贵妃只能认栽,咬牙道:“秋兰,去让库房把和田玉抬出来,收拾收拾送去东宫。”   何苗喜笑颜开,“不必费心装点了,简单些更好。”   何贵妃差点没被她气吐血,这份大礼可真简单!人心不足蛇吞象,早知如此,当初随便将她嫁个小吏倒好了。   原本是来跟皇后耀武扬威,叙一叙亲疏之别,这会子何贵妃再无心情,略坐片刻,便起身告退。   何苗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也跟在李天吉后面告辞,傅皇后莞尔道:“有空常来,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顺便让侍女备了些金银首饰打点——说是薄礼,总不能比何贵妃那份差就是。   出来的时候,何苗心情倒很松快,本来以为宫里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如今瞧来还是不错的,尤为难得的才半天就捞到第一桶金——在前世她累死累活一辈子都挣不到呢。   手里握着两枚黄澄澄的金髁子,何苗眉飞色舞,顾盼生辉,比平时更显丽色。   太子不动声色望了她两眼,没听说何家苛待过她,纵使姻缘不谐,吃穿总归是不愁的,怎么跟个泼皮破落户一样贪财?   但无论如何,她方才那番言语却是对何贵妃有力的还击,难怪母后心情大好,连早膳都比平时用得香些。   太子难得和颜悦色起来,“我还得见父皇一趟,你是自个儿回去,还是等孤来接你?”   何苗本待说有了银子要什么男人,然转念一想,傅皇后赏她正因见他们夫妻恩爱,她愈发得做出个贤妻的表率来,遂娇滴滴道:“殿下无须着急,妾身等多久都甘愿。”   一副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架势。   李天吉原本最厌恶做作之徒,但何苗这些生动的表情却不叫人烦厌,只觉得滑稽——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捏着嗓子说话有多搞笑。   太子欣然离去。   何苗望着他风姿洒落的背影,心想:男人果然是看脸的生物。 第4章 . 财迷 太子终于确定,他的妻子并未心有……   何苗说要等李天吉回来,可不表示她愿意在烈日下曝晒。就算她没怀孕,紫外线也是女人的天敌。   小心地将衣袖遮在头顶,何苗环顾周遭,在这宫里她就没个交好的,何贵妃被她痛宰一笔,这会子怕恨不得生吃了她,至于傅皇后为人虽然不错,可儿媳妇到底比不得亲闺女,何苗也没胆子跟她老人家交心。   桥香因见假山石后矗立着一座凉亭,便殷切道:“小姐,我扶您过去。”   也只好到那里歇歇脚了,何苗点头,努力撑着肚子,倒不是习惯成自然,而是方才在皇后宫里用了不少点心——谁让皇宫里的大师傅做的糕点样样可口,简直尝不过来。   桥香为她寻了个干净石凳,又小心地将一方绢布盖在上头,只是那青石到底有些阴凉,桥香皱眉道:“该带个绣墩来的。”   何苗却觉得很舒服,“不用费事,这样就行了。”   她又不是有身子的人,怕什么。   因凉亭地势甚高,从她坐的位置,正好可以望见皇城的雕梁画栋,宫殿的四角各矗立着一个兽头,当真恢弘之至。   一片朱红里忽然冒出张俊白脸孔来,“表妹。”   何苗唬了一跳,见来人长身玉立,浓睫修眉,与太子模样相仿佛,只是不及他那样壮健,有些清瘦,便试探问道:“二表哥?”   李天瑞涎着脸道:“我还当你忘了我呢!”   果然是何贵妃的独子。何苗感到十分不自在,若说何贵妃是虚伪得过了分,眼前这位二表哥则未免太真诚了些——真诚到肉麻的地步。   桥香觉得有些不妥,款款上前,施礼道:“二殿下。”   李天瑞对她便换了副形容,冷冷道:“你站在阶下,帮咱们望风。”   何苗:……这位兄台,别搞得跟偷情一样啊。   话说回来,他们很熟么?   何苗下意识按紧肚子,提醒对方注意分寸,不管从前有什么瓜葛,这会子她是有夫之妇,还有身孕,都该避嫌。   李天瑞没错过这丝细微动作,眼神一黯,“都是我误了你。”   何苗强笑道:“这怎么能怪二表哥……”   李天瑞忽然激动起来,“那天本是我邀你在崇芳阁见面,若非母妃临时拦住,不让我前去赴约,你也不至于遭人误会,以致于非嫁给太子不可……”   果然有隐藏剧情!何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就说原主并非攀龙附凤之人,何况与姑母素不相熟,怎的忽然间就沆瀣一气!   原来两人还有过这么一段,想必原主在娘家待的那些日子,也只有这位表兄施舍她些许好感,因此存了些许妄念,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海上孤木,指望李天瑞能救她出深渊,因此才会冒险一试。   哪知这一试却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何贵妃固然心狠,连亲儿子都舍得利用,这李天瑞看来也是个不成器的,妥妥妈宝男一枚。   何苗仅有的那点感动荡然无存,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身入东宫,表兄你也该另择良配,无须为我一个失德妇人牵肠挂肚。”   “但你在他身边过得并不幸福!”李天瑞眼中蕴满泪花。   母妃在东宫好歹布了些耳目,近年来虽被皇后党拔除不少,仅有的那些还是送了点消息。尽管瑛妹嘴上逞强,可太子冷落她也是事实,连有身孕都不肯留宿,这样有名无实的婚姻要它何用?   何苗发现这位二表哥很会自说自话,或者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也懒得解释了,“我过得好与不好,木已成舟,又能如何呢?”   李天瑞深深望着她,眼神分外热切,“总会有机会的,等我当了太子……”   他没往下说,但相信瑛妹能体会他的意思,太子早晚要被废掉的,到那时,她作为奸佞余党又有何好下场?   他却可以保全她,再不济,改名换姓接她入府,两人也能重新长相厮守了。   何苗没有一丝动容痕迹,只冷静地直视对面,“以什么身份呢,表哥若当了太子,会立我为太子妃么?”   李天瑞忽然十分狼狈,他只说和她团聚,怎么就扯到立妃的问题了?继承人的婚事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是兄终弟及,说出去不怕被人耻笑?   显然他所设想的只是金屋藏娇。   何苗轻笑出声,“表哥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不肯给我正妻的名分,将我同禁脔一般看待,你自己听听,这话有理么?”   李天瑞没想到素来温婉的表妹竟学得牙尖嘴利,一时倒有些口拙,“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何苗咄咄相逼,“那我换种说法,若表哥当日按时赴约,被人察觉,你会三媒六聘娶我做皇子妃么?还是说,仅仅当侧室偏房一般看待。”   李天瑞说不出话,纵使他心悦妙瑛,母妃的意思总得考虑,这样一个不得娘家重视的女儿,母妃必然瞧不上的,何况朝中还有许多更合适的人选。   何苗已收敛笑容,目露冷意,“瞧吧,果然如此,太子殿下就跟你不同。”   李天瑞听闻情敌之名,有些怨怼,“你这样维护他。”   “当然,”何苗傲然挺起天鹅般的秀颈,“至少太子愿意娶我为正妻,即使他明知是圈套,也不肯辱没一个清白女儿的名声。尽管他在入府之后冷落与我,可也给了我应有的尊荣与体面,更没让谁践踏到我头上,从这点看,他就比你坦荡。”   凉亭下缓缓鼓起了掌。   何苗循声望去,只见一从碧草之后,赫然露出太子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眼光倒是称赞的,想必是为那番演讲。   何苗莫名觉得有些羞耻,好像她故意吹彩虹屁似的,其实都是实情——尽管她看不惯李天吉目无下尘的姿态,可凭心而言,他更像个君子。   剩下的问题是,她该怎么解释这场幽会呢?   李天吉已然款款走上前来,将披风解下,为她系上,“湖边风大,仔细受凉。”   又不着痕迹牵起她的手,“你也是,孤不过让你多等两刻钟,你就跑到这没人的地界来,也不怕遇上蛇虫鼠蚁?”   指桑骂槐之意很明显了。   李天瑞早已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匆忙向太子握拳施礼,“大哥。”   眼看两人就要离去,他却恋恋不舍地唤道:“瑛妹……”   何苗心想这小崽种是巴不得她早死啊,幸好太子对她无情,不然自家爱妻与小叔子勾勾搭搭,换谁都忍不了这顶绿帽。   何苗心里将他家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又不能出言澄清,倒显得做贼心虚,好在李天吉演技精湛,早同她絮絮耳语起来,“苗苗,午膳想用什么?孤让小厨房给你做。你近来爱吃酸,正好前儿来了个山西大师傅,酿得一手好陈醋,想不想尝尝鲜?”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好弟弟”听到。   李天瑞耳听得这番柔情蜜语,心早已化作苦涩岩浆——原来她没撒谎,太子的确待她很好,可惜,命中注定是有缘无分了。   出了宫门,太子才收起那番做作,何苗则警惕地望着他,“你怎么会唤我苗苗?”   原主的小名,按理只有身边人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   太子指着她袖中露出的一方手绢,“上面绣着呢。”   那是先国公夫人留下的遗物,原主至为爱惜,时时带在身边。只是没想到太子洞察力这样敏锐,明明没见过几次,却一眼就猜到了。   这样可怕的心思,又善于隐忍,也不知他在凉亭下藏了多久。   尽管两人只是合作关系,与情爱无尤,何苗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二殿下与我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清白的。”   太子颐然道:“是么?孤倒觉得二弟用情至深,就不知你对他如何。”   何苗敏感地嗅到一丝酸味,也可能是太入戏了。李天吉还犯不着气量狭隘,多半只是尊严受到冒犯。   何苗便也坦坦荡荡地道:“了凡先生有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二殿下或许曾对我有情,可他更看重基业,更看重未来妻子能给他的好处,至于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罢了。”   她这番话自不是为博取同情,只是表明心迹,表示儿女私情阻碍不了她的脚步——她还是会尽力为东宫分忧的。   太子却长叹了口气,觉得这姑娘强装乐观,看着着实可怜。   他并不知何苗里头已换了个芯子,还当是痴心女子负心汉那一类的故事,话本上虽然看腻了,放诸现实却很难不为所动。   为了移开何苗的注意,太子便提起,“方才毓秀宫将那块和田玉搬来了。”   他看的时候都差点吓一跳,竟有屏风那么大,看来何贵妃这回真下了血本——想必是给太后祝寿用的,只是不巧让何苗占了先。   何苗果然来了兴致,“真的吗?让我瞧瞧。”   硕大的整块白玉矗立在庭院里,四角还用琉璃座子支撑着,端的是白璧无瑕而又流光溢彩。   太子看她笑得连牙花子都咧开了,忍住帮她按一按嘴角的冲动,整容问道:“是雕成观自在菩萨还是弥勒佛,皆随你意。”   反正玉料肯定是够用的,两样都要也行。   何苗恋恋不舍地端详一阵,已然有了决议,“还是殿下您做主吧。”   说完便面向太子,“如今它是您的东西,您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至于我,只要折算成现银就好。”   太子没料到她这样财迷,一时倒有些无语,不过横竖是她讨来的东西,太子爷懒得理论,只当是自个儿出资买下便得了,于是让李忠去取等额的银票来。   何苗急急说道:“不要银票,要成锭的银子!”   李天吉:“……你知道换成银锭有多重吗?”   这样上好的玉材,千金都未必能拿下,非换成官锭,压都能将人压死。   何苗却理直气壮,她才懒得拿银票去兑换呢,谁知道票号哪日就会破产?再说,越是沉甸甸的银子,抱起来才越有感觉——她热爱这样充实的幸福。   太子只好依她,到最后是李忠大总管气喘吁吁驮着一辆板车过来,上头满是稻草压着的崭新银块。   何苗的眼睛倏然睁大,比她看到李天瑞时明亮十倍。   太子终于确定,他的妻子并未心有旁属——只有钱才是她的挚爱。 第5章 . 娘家 知道的说他想当皇帝,不知道的还……   国公府。   何老爷穿上官服,戴上官帽,临时想起一事,向妻子窦氏道:“听说前儿瑛丫头去看了贵妃,贵妃还赏了厚礼,论理,你也该去瞧瞧太子妃。”   当初都没想到何妙瑛能有这等出息,贵妃的算计,何老爷多少知道一些,但横竖是个不中用的女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哪晓得瑛丫头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嫁过去数月便有了身孕,如此一来,国公府总得赏她几分薄面——就算他不看好太子,多条门路总是不错的。   窦氏扶着他的肩膀却僵了僵,老爷自己不肯趟这趟浑水,却把烫手山芋扔给她。后母难为,她是续弦,又非元配,在何妙瑛面前怎么摆架子?   何况瑛丫头在闺中没少受委屈,窦氏虽未刻意刁难,不过前妻的女儿,怎样都难一碗水端平,也只能敷衍了事,怕是这丫头早就将她恨上了。此番过去,可不得狗仗人势、好好耀武扬威?   窦氏心中不愿,但她清楚老爷脾气,说一不二,也只能勉强应下。   送走当家的,窦氏便命人备车,她女儿何妙容遥遥望见,问明缘由,便说也要跟着去。   窦氏心中烦恼,“你添什么乱!”   瑛丫头从小到大的不快,一半都是容丫头主动找事的缘故,窦氏偏疼女儿,言行之间难免有些护短,这一去不是火上添油么?   何妙容拉着母亲衣襟撒娇,“大姐姐才没这样小气,再说,不过一点吃食,几匹绸缎,用得着耿耿于怀么?”   又不是没给她吃没给她穿,无非府里每季新裁衣裳的时候,总会由何妙容先挑罢了——何妙瑛本就相貌狐媚,穿简单点反而清雅,太鲜亮就不成话了。   何妙容还觉得自己是做善事呢。   窦氏拿她没办法,只得点了点女儿脑门,“待会儿言语慎重些,别跟你大姐姐争锋,咱们这回是讨好人去的。”   何妙容嘴上应下,心中实不以为然,不过仗着老天眷顾揣了个肚子,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两说呢,况且,若落地是个女儿,也白费了现在这股得意劲。   当然东宫内务不与她相干,要紧她得向何妙瑛问一问二表哥的事,她跟二表哥到底什么关系?怎么表哥会说该应约的是他?太子大婚当晚,表哥却喝得酩酊大醉,叫她看了心疼不已,不会是被人始乱终弃了吧?   窦氏最清楚女儿的心事,眉间愁绪又多了一分。妙容要嫁天瑞,在她看来是千好万好,连老爷也同意这桩亲事,可贵妃为何迟迟不肯松口呢?明明亲上做亲。   她哪里晓得,正因两边原是亲眷,国公府无论如何都得支持二皇子,何贵妃才不想将儿子的姻缘浪费在这上头,另结一桩有权有势的亲家不是更好么?   何苗穿着一袭鲜艳明媚的嫩黄色衫裙,正热火朝天指挥仆役将银子往库房里搬——当然是她自己的小金库。   但见她来回穿梭,吆五喝六,比在花间采蜜的蜜蜂还勤快。   太子远远望见,一时倒有些失语,这哪像个有身子的女人,该不该提醒她端庄点?   李忠最知自家主子的脾性,却笑道:“殿下终日关在书房,未免闷得慌,闲时看看风景也好。”   太子妃身姿婀娜,窈窕动人,模样着实不差呢。   太子轻咳了咳,“胡说八道。”   正要回书房静静心,门口的侍从却来回话,“何国公夫人带着二小姐过来了。”   何苗几乎立刻便有了反应,赶紧着人将库房门关上,还挂了块布帘,仿佛里头只是普通酒窖——生怕钱财外露,别人来打秋风似的。   太子:……   想了想,扭头吩咐李忠,“孤记得还有去年贮的陈茶?就拿那个招待稀客吧。”   李忠抹了把额上汗滴,心想主子爷一向慷慨豁达,竟也有这样小心眼的时候,不会是专程给夫人撑腰吧?   窦氏母女此刻已来到廊下,何苗来不及换衣,只能假笑着迎上前去,“母亲,二妹。”   何妙容望见她那身明亮刺眼的服饰,下意识判了一个俗字。但不得不说,穿在她身上效果还挺好——艳光四射,让人莫敢逼视。   相形之下,自己却有些黯淡无光,何妙容懊悔该穿那件天水碧来的。   窦氏则早已浓浓地堆出满脸笑,“早就该来看看你的,只是不得空,你爹成日忙东忙西,偌大的家业都堆在我一人身上,也是辛苦得很。”   这话一半是解释,一半则是警示——到底她还是堂堂国公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识趣的就别起冲突。   何苗眼中的鄙薄一闪而过,转念仍是微笑,“那敢情好,母亲若觉得力不从心,大可以交给二婶三婶她们,我想婶子们都会乐意的。”   何家内部几房也倾轧得厉害,如今是仗着老太太健在,尚可稳得住,若老太太哪日驾鹤西去,怕是会有大变。   她这一下,正好戳中窦氏心病。   窦氏那张完美的假面具险险碎裂,好容易忍住了,没有当场失态——瑛丫头结了场婚,倒是更显能耐了,从前只会张牙舞爪地闹腾,如今却懂得暗含针砭,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两人彼此试完深浅,何苗见好就收,虚情假意道:“母亲口渴了吧?我命人备了茶饮,不如略坐坐再走。”   才刚来就说要走的话,这丫头是在下逐客令?   窦氏脸色青了又青,但夫君吩咐亦不能违抗,只得忍气吞声随她进殿,好在何苗说备茶倒非假话——只是泡在杯中的茶叶怎么跟褪了色似的,还有股微苦涩味,窦氏只略尝了尝便放下了,实在难以入口。   何苗借着身孕之便,倒是有滋有味喝起了蜂蜜水,还加了几瓣鲜果切。   窦氏看得嘴馋,也放不下尊严讨要,只咽了口唾沫,放下礼物,开门见山道:“这副观音送子图,是你父请画师吴道子所作,愿你挂于室内,日日祝祷,早日诞下贵子。”   那吴道子才高八斗,却是出名的傲慢,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子才说得他动笔——窦氏想想都觉得不甘。   这样诚挚的礼物,何苗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淡淡命人收进抽屉里去,她对古玩字画本就兴致缺缺,又不好变卖,还不如几个金髁子实在呢。   窦氏却只当她眼界高了才看不上这些,暗暗心惊。看来外头流言非实,也许太子很宠她也说不定,指不定宝贝堆积成山,才养成这副盗跖脾气。   窦氏反而说不出话来,本想引她怀念一下娘家好处,再顺势叙一叙天伦之乐,可如今瞧着,她似乎并不稀罕?   何苗懒懒打了个呵欠,“母亲若无要事,我想去打个盹。”   自从入了东宫,何苗长日无聊,养成了午睡的好习惯——有身子的人犯困也很正常,正好借机偷懒。   她这副旁若无人的态度却激怒了何妙容,不过是踩着狗屎运,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再加上二表哥又对她念念不忘,何妙容忍无可忍,啐道:“我母亲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的这样不知尊重,你也配为储君之妻么?”   何苗一手托腮,一手却笑盈盈地指着面前二位,“好心好意?黄鼠狼给鸡拜年,老虎吃了人掉两滴眼泪,倒真是慈悲!从前在府里怎不见您二位这般客气?放着前妻养的孩子不管,对自己的儿女视若至宝,溺爱无端,连衣服都是穿剩不要的,怎么,我还得感谢没死在你手里么?”   窦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果然都记着!这个心机狡诈的丫头。   何苗收敛了嬉容,“可别叫我说出好话来,行了,您二位还是快请回吧,我这里小门小户,哪装得下两尊大佛。”   饶是窦氏颇有涵养,可听到这样尖酸刻薄的言语还是不禁脸色惨白下来,偏又有许多侍婢随从——她们听到背后会怎么议论呢?   这该死的瑛丫头,真是一点体面都不要了。   何妙容搀扶着母亲,留神不让她跌倒,一面却狠狠怒视着对面,压低声音道:“你跟二殿下到底怎么回事?”   何苗巧笑嫣然,“他没跟你说吗?”   傻子都看得出这位二妹对李天瑞的情义,如今瞧着,倒像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何妙容简直出离愤怒。   何苗也懒得再刺激她,淡淡说道:“他想娶我,可我不乐意,就这么简单。”   何妙容不信,二表哥那样的良人,哪个女子会不愿嫁?何况在入东宫之前她都快一无所有,还不是抓着什么便是什么。   可要她当面驳回何苗的话,何妙容也没那个本事,毕竟当日水阁中事已成为宫中秘辛,连贵妃都严厉禁止身边人议论,她更是被蒙在鼓里。   何妙容只轻哼一声,扶着母亲的胳膊将欲离去。   李忠赶来送客,“国公夫人现在便走?”   窦氏方才被便宜女儿一顿痛斥,就差指着她脊梁骨骂,既丢脸,心里也实在屈辱。她记得李忠是这府里的总管,便趁势道:“我看太子妃初初有孕,身边人手实在不足,不如从何府挑几个出色丫头过来帮忙,您可否行个方便?”   话中之意很明显了,但凡机伶些的主母,有孕时多会举荐侍婢侍寝,一来可笼络丈夫,二来稳固地位,窦氏当初怀孕也是这么做的。   当然她此举绝非给妙瑛分忧,纯粹想添堵罢了——瑛丫头那个脾气,蛮霸惯了,哪里容得旁人与她争宠?等闹上几回,太子殿下自会腻味了她,那时看她还敢怎么折腾。   窦氏自认为这主意出得极好,哪知话音方落,太子斩截的声音便已响起,“谢夫人抬爱,但,实在不必。”   他脸上并无愤怒之意,但,窦氏却无端觉得心中一寒,再不敢逗留,拉着女儿便匆匆离开。   何苗白看了一出好戏,这会子也好整以暇地上前,她自然知道太子不会接受何家送来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是美人计?窦氏也真是气糊涂了,净想些昏招。   不过,她却无须避嫌。何苗望着李天吉那张无可挑剔的俊容,促狭笑道:“我看母后宫中的侍婢就很不错,色艺双绝,不如由我出面,请母后赐下几位,您觉得如何?”   这样一来,既稳固了太子妃贤良的名声,也免得李天吉夜间寂寞——他到底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总会有想那种事的时候吧?   李天吉定定看她片刻,依旧冷然,“不用。”   儿女私情,从来非他所愿。他唯一所向往的,只有金銮殿上那副座椅。   何苗悄悄撇嘴,知道的说他想当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做和尚呢——真是男德楷模。 第6章 . 留宿 她可真放得下心,一点也不害怕他……   何苗那日撂下番狠话,之后也未遣人回娘家解释,她是向李天吉表明立场——如今跟何家撕破了脸,往后能依靠的便只有他了。   至于李天吉会否被这种柔弱姿态打动,却是两说,他最讨厌别人无端献媚的。   何苗也不着急,她当下的首要目标是活下去,其次则是搞钱,至于男欢女爱,不过浮云耳。   窦氏虽然生气,却不敢上门问罪,太子对瑛丫头的维护昭然若揭,她要再闹,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根本她连何老爷都不敢告诉,怕夫君埋怨自己办砸了差事——他这人心眼又小,脾气又怪,凡事只有迁怒于人,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窦氏如今总算体会到一点前妻的苦楚。   只是在进宫给小姑子请安时,窦氏还是半吐半露埋怨了两句,“瑛丫头的气焰越发高了,前儿我好心带妙容去看她,她倒好,满嘴里夹枪带棒的,好像何府多么薄待她。我听着实在不堪入耳,也不敢让您知道。”   何贵妃美目流盼,但笑不语,怎么说她也是长辈,为了些许谗言去跟小辈置气,荒不荒唐?   窦氏见她不肯出头,颇觉失望,也只能无奈道:“她若单拿我扎筏子便罢了,偏偏话里话外还拉扯上二殿下,真是……”   其实是妙容起的头,不过窦氏善用春秋笔法,倒全成了何妙瑛的错处。   何贵妃果然动容,“哦,她怎么说的?”   “左不过那些污言秽语,说什么二殿下苦求不得,还被她伤透了心,倒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依臣妇愚见,还是该早早给天瑞定亲,省得外头流言纷纷,毁人清誉。”窦氏此话真心实意,看着妙容回来后哭个不停,她着急得喉头都长疔子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嫁女儿。何贵妃意兴阑珊,“天瑞的婚事自有陛下作主,我虽是他生母,可也说不上什么话。当然,嫂子的意思我也明白,等得闲时我会帮你留意的。”   打发走窦氏,何贵妃脸上到底有些愠色,思虑片刻,便唤来心腹姜嬷嬷,“你替我去瞧瞧太子妃。”   姜嬷嬷深明其意,“可是为二殿下?”   何贵妃冷笑,“她与我顶撞我不恼,做什么害瑞儿被人耻笑?”   这何妙瑛不过刚借了点运势,就轻狂得不知所以了,莫忘了若无自己帮忙,她哪进得了东宫大门!   小人得志。   何苗早盼着毓秀宫来人,她没忘记与李天吉的约定,得把这假孩子嫁祸到何贵妃头上,趁如今月份小还好,越往后越艰难,总不能塞个枕头来冒充肚子吧?   因此在见到姜嬷嬷时,何苗着实喜笑颜开,一叠声地请她往里头坐。   姜嬷嬷却是悚然一惊,听说连何家大夫人连同二小姐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做什么对她一个老仆人这样客气?   姜嬷嬷心存警惕,愈发得避着嫌,何况贵妃同皇后向来不睦,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她本就没打算深入敌腹,只站在垂花门外,含笑道:“贵妃娘娘命老奴送来两只玲珑臂钏,不知太子妃是否喜欢?”   臂钏当然也是玉质的——要知玉石一类最难做手脚,但凡掺点毒质,必会显出黑点斑污,姜嬷嬷久在贵妃身边当差,自然也十分细致。   何苗对于礼物一向来者不拒,没想到贵妃竟这样慷慨,明明对她厌恶至极,外表却比谁都大方——早知如此,她要是穿得再往前一点儿就好了,最好是还没跟李天瑞分手的时候,说不定何贵妃会给她一百万让她离开自家儿子,何苗定会美滋滋地应承,多爽啊。   拿人的手短,何苗愈发盛情相邀,“嬷嬷不妨到内殿稍坐片刻,我那儿有上等的老君眉,给您沏上一壶?”   这回当然不必准备陈茶——收了这么多豪礼,牺牲一点茶叶也是值得的,放长线钓大鱼么。   姜嬷嬷惦记着任务,无暇同她纠缠,只平静地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册,“老奴奉命将此物交给殿下。”   却没说是谁给的。   何苗略翻了翻,从落款依稀辨认出应是李天瑞的手迹,但不知此举究竟为何?   姜嬷嬷深沉地道:“太子妃既嫁作他人妇,自当恪守妇德,谨遵本分,万勿引起闲言碎语,坏了彼此声名。”   看来是何贵妃的意思。何苗含笑接过,“有劳嬷嬷了。”   李天瑞那优柔寡断的性子做不出这种事,大概率是何贵妃想棒打鸳鸯——还让她误会成李天瑞的意思,好死了对李天瑞的心。   只是这样私密的东西,为何不在私下送来,偏要光天化日下交给她,倒不怕太子院里的人瞧见?   也许何贵妃正是要李天吉误会,如果太子软禁或者杀了她,那正好,何贵妃便命人参他一本——何家的女儿岂能不明不白死了?她作为太子妃的姑妈,太子的庶母,自当出来主持公道。   不得不说,何贵妃是个相当精明利害的女人,何苗只庆幸没摊上这种婆婆。   晚上太子回来,李忠便一五一十把什么都说了——人家想他看见,他也不能装不知道。   这种后宅妇人的算计功夫,看似无伤大雅,细微之处还真能将人恶心死。   太子却不在意,那日何苗背着他都能光风霁月,跟二弟划清界限,当着人就更不消说了,他相信她不会失态。   李忠笑道:“自然,只是这礼物么……”   太子妃若有心,就该当时烧了它,为何还留着呢,莫非仍对二殿下有情?   太子心想,有没有情都碍不着他什么,说好的只是合作关系,若管得太宽,倒显得小肚鸡肠。   回书房看了半时辰的舆图,到底有些憋闷,李忠见状,便适时劝谏道:“才下了一场微雨,院中气息凉爽,殿下不如出去走走?”   太子正有此意,信步穿过回廊,越过垂花门,不知不觉已来到东苑。   已经来了,若刻意避开,倒显得行踪诡异。略一踌躇,太子玉石般的指节已叩上木扉。   李忠:……嘴上说不介怀,身体却很诚实呢。   何苗没想到这位稀客会贵步临贱地,倒也不见慌乱,只飞快地开了门。   案上果然摊着那本诗集——因为牵挂,才耿耿难寐么?   太子眸光略深,李忠则暗自抹了把汗,心想太子妃这也太不知避嫌了,当着爷的面,好歹把那些私相授受的东西收起来呀!   何苗却兴致勃勃地道:“殿下,您也过来瞧瞧。”   踊跃地拉他入座。   太子见她眸中毫无伤感,倒是……颇见玩味?见了旧情人的诗篇,似乎很不该是这种反应。   何苗逐字逐句与他剖析起来,“您瞧瞧二皇子好不好笑?我还当他书房里多用功呢,原来一股脑钻研这些酸诗,什么‘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横也丝来竖也丝’,岂不比话本子里的痴男怨女还可笑?他这样的出身,想娶什么姑娘娶不到,犯得着成天在那哼哼唧唧的么?”   太子:……忽然倒有点同情那位异母弟弟起来。   不自觉望了眼书上笔迹,“你不觉得二弟痴情?”   何苗嗤道:“痴情可不能光靠嘴说,得看他做了什么。”   事实上李天瑞这片情意并未给原主带来半分好处,反而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还招致贵妃怨恨。本来原主在家中虽默默无闻,也不至于十分辛苦,可李天瑞这么一闹,不但贵妃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窦氏母女也成了死敌。   幸而太子还算得心胸开阔,若换个脾气暴戾的夫婿,这么头上芳草碧连天,原主早被磋磨尽了。   太子:……这算夸奖么?听着可不怎么令人高兴呢。   可见何苗毫无芥蒂地评头品足,可知她确实已放下那段过往,如此甚好,哪怕不作为妻子,他的盟友也不该与外敌有任何牵扯。   何苗赏读完了诗篇,便恹恹地一脚踢开,让它到墙角落地生灰,此时方才想起,“殿下为什么这时候过来?”   太子哪好意思说自己被人告密,只道:“皇祖母生辰将至,孤想同你商量一下贺礼的事宜。”   照理夫妻只送一份就好,太子也早已打点妥当,可依据流程,也需请太子妃过目。   何苗不疑有他,认真翻看起账册,顺势把自己原本的计划跟他说了——可惜贵妃宫中的姜嬷嬷太过精明,否则今日便可成事的。   太子哂道:“你还记着。”   其实他倒没怎么认真,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指望一个未成形的假胎儿能扳倒贵妃党羽,无异于天方夜谭,若真有用,毓秀宫前的荷花池也不会埋葬那么多冤魂了。   何苗轻轻打了个呵欠,“我答应你的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纵使失败,我也会自己担着,不会供出你来。”   这点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太子望着她鸦羽似的眼睫,忽然倒不知说什么好。这女子,说她傻,鬼主意可多着呢,连对旧爱都能翻脸无情;可若说她毫无心肝,她又有那么一点忠义在——不像国公府出来的女儿,倒像乡野里长大的村姑。   太子自己倒被这比方逗笑了,再看对面,何苗早已被困意席卷,一下一下点着脑袋,显然读账本比诗集还费劲——又或者晚膳吃多了。   本待唤人进来,想了想,还是将她抱回拔步床上,所幸她食量虽大,身姿倒还轻盈,搬起来也不十分吃力。   何苗在梦中打了个滚,下意识想寻点支撑,于是揪住身边人一绺衣带。   太子望着那只削葱根似的玉手,终究没狠下心割袍断义,只交代李忠,“不必折腾了,今晚就在正院歇。”   李忠眉心一跳,下意识道:“那,殿下可得仔细些,太医交代过,孕中不可行剧烈房事……”   说完便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真是,装久了都浑忘了,太子妃根本就没怀孕,又何来那些忌讳?   太子笑道:“孤知道,你先出去吧。”   转头望着何苗那张毫无设防的白净脸孔,她可真放得下心,一点也不害怕他会做点什么? 第7章 . 赴宴 原来太子殿下也有这样温情照顾人……   何苗一觉醒来,发觉枕畔多了个人形,起初是讶异,之后则是新鲜——原来李天吉连睡觉的姿容都这样奇特,和衣而卧,双手抱臂放在胸前,呈现出戒备的态势。   不过脸面倒是比平常显得可亲些,浓睫纤长,还忽闪忽闪的,像蜻蜓点水。   何苗一时心痒难耐,想触碰一下那人的睫毛,看是否如蛾翅般柔软,哪知才伸出手指,太子便倏然睁开眼。   场面有些尴尬,太子尤甚,他与男女之道所知甚浅,亦不知此举何意,只当对方单纯想唤醒自己,倒是昨夜他未经询问贸然留宿,显得有些轻浮。   好在何苗为他找好了理由,“您是怕外头流言愈传愈烈,引来母后询问是不是?”   有身子的人总得多照顾些,就算这门亲事非他所愿,傅皇后也会逼他多往正院去,不为太子妃,也得为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毕竟宫里好几年都未有添丁之喜,大伙儿的眼睛都盯着呢。   何苗笑道:“其实您走个过场就行了,不用一直待到天明的。”   太子淡淡垂眸,“你倒设想得周到。”   不知怎的心里倒有点轻微不快——难道她不想他留下?他又不差。   何苗已然自顾自地起身穿衣,亵衣从香肩滑落,自然而然地露出半痕雪脯来,她也不觉得,仍专注摆弄几缕弄乱的乌发。   太子看得脸上作烧,恨不得亲自替她将衣带系上,想了想,到底忍住了,找个借口避出去,又顺势掩上门。   桥香进来服侍自家小姐梳洗更衣,满目皆是欢喜之色,“昨晚上可还好?若疼得厉害,奴婢帮您请个医女来瞧瞧。”   何苗先是一愣,等悟出来她说的什么,急忙摆手,“没有的事!”   桥香略觉失望,“您主动点多好啊。”   何苗哑然,她看这位爷还是挺纯洁的,至于她自己虽也差不多,可好歹生在现代社会,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那些片子里学来的知识都尽够用了——但要她主动对付李天吉,她却做不来,总觉得有诱拐犯罪之嫌。   虽然他的相貌的确很合乎审美就是了。   何苗小心地往两腮和眼角点上桃花妆,说道:“放心,就算不得殿下宠爱,你我以后也能有个好去处。”   桥香却觉得小姐还是太天真了些,当今世道,女子离了男子哪有能活得好的,没有路引,连城门都出不去。再说,天底下哪还有比太子殿下更出色的人才?见过了山珍海味,粗茶淡饭便味同嚼蜡,若嫁与寻常贩夫走卒,也可惜小姐这副身段。   何苗心想,就算身在古代,也不一定非要嫁人的,等她有了足够钱财傍身,她就自己开间铺子,再不济,靠收租也能过活。若说单身女子易遭人觊觎,好歹前夫还是太子呢,他不得照看她些——况且,说不定那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愿友谊天长地久。   毓秀宫中,何贵妃正闲闲饮着茶,见儿子大步闯入,便知姜嬷嬷的事已被他察觉了。   她也不闹,只笑吟吟道:“刚从太傅处回来?可去见过你父皇?”   李天瑞沉着脸,“母亲为何带走那本诗集?”   已经摧毁了他的婚事,连最后一丝念想都不肯留给他么?   何贵妃亦没了笑容,“本宫是为你好,何妙瑛是你大哥的妻子,与咱们再无瓜葛。你若还纠缠不休,损伤的只有自己名声,你以为陛下乐意看你们兄弟争风吃醋么?”   “那您也不该送去太子府上。”李天瑞语气沉痛,“瑛妹看到会怎么想我?她以为是我放弃了她!”   颊边忽然一阵刺痛掠过,却是何贵妃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又气又急,连护甲都忘了摘,好在血痕不重,只略微擦破了点皮。   何贵妃指着他厉声道:“你是本宫的孩儿,怎能为一个女子要死要生?亏你还想同你大哥争竞,若皇后看到此番景象,梦里都能笑醒了。”   言毕却又放柔语气,“瑞儿,京城闺秀不知凡几,论美貌,何妙瑛既非其中最出色的一个,性情也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且多等几日,母亲定会为你择一桩门当户对的妻房,保证能令你心满意足,连太子都得眼馋心热。”   李天瑞垂眸,“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母亲若真替儿子着想,以后便少理会这些罢。”   说完,便借口回书房温书,匆匆离了此地。   何贵妃唯有苦笑,儿大不由娘,她今日才算真正体会。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曾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等太子被废,瑞儿成为储君,他才会发觉,眼前的世界有多么辽阔。别说一个何妙瑛,便是十个,也抵不上权力的吸引力大。   晚间敬献帝过来,见爱妃头戴抹额,眉尖若蹙,心里已猜出几分,“想是瑞儿又惹你生气了?”   何贵妃叹道:“瑞儿到底年纪尚轻,不及太子体贴懂事。”   她从不在敬献帝面前说太子坏话,更不会鼓动怂恿他废太子,那未免太过冒险。何贵妃深知,女人要征服一个男人,只能潜移默化地去影响他。   因此,何贵妃夸太子的次数比谁都多,举凡太子立下功绩,何贵妃总是第一个到皇帝跟前歌功颂德,而她这样做的后果,自然让敬献帝对太子愈发提防。   太子做得越好,越显出他这位父皇的无用。而今天下升平,只需要一个守成之君足矣。敬献帝看着长子日益壮大,反而感到深深畏惧,帝王的疑心病向来是最重的,若太子哪日等来不耐烦了,会否亲自将他从王座赶下?当年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相反,瑞儿在何贵妃嘴里越是顽皮、越不成器,敬献帝反而越钟爱他,不如此,又怎么牵制太子?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落得高祖皇帝晚年那般凄凉处境,在那之前,他得想出一个妥善的主意才好。   何贵妃如往常般上完眼药,不再多舌,只含笑道:“听闻陛下为庆贺太后寿辰,请了各家命妇及贵女前来赴宴?当真是好大的排场。”   敬献帝道:“母后最喜欢热闹,朕自当成全,你也是最讲孝心的,不知这回准备了什么新奇礼品?”   何贵妃叹道:“别提这个了,妾前几日本得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想着为母后贺寿,哪知太子妃偶然瞧见,张嘴便要了去,她一口一个姑母地唤着,妾也不好不允她。”   敬献帝诧道:“那何家女竟这样惫懒?”   晚辈新婚,做长辈的赏些礼物是常事,如何妙瑛这样狮子大开口却罕有。敬献帝只在大婚当日见了新媳妇一面,亦未知性情如何,如今瞧来,似乎品行不怎么好。   何贵妃倒是宽宏大量,“她小孩儿家的,玩心重也难免,只是太后那边您可等帮臣妾说说好话,别误会了才好。”   自然知道这话会原封不动传到慈宁宫里——可比她亲自去找皇太后告状的强。   何妙瑛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想跟她斗,未免还嫩着呢。   转眼已是太后寿辰,何苗兴冲冲地挑拣裁缝送来的衣裳,得从中选出一件足够中庸而又不至于泯然众人的。太华丽容易引得长辈不喜,太俭朴亦有失身份,怎么平衡倒是门学问呢。   太子早已装束完毕,男人的衣裳挑来挑去就那么几件,太子也只是从石青织锦直裰换成宝蓝织锦直裰,再配上一条朱红色腰带,端的是玉树临风,清雅无端。   他看何苗这样兴兴头头,却有些纳罕,“你很想去?”   何苗点头,自从进了一回宫,她对于应酬这件事倒不怎么抵触了——毕竟是个领赏赐的大好机会呢。皇后跟贵妃都能一掷千金,太后娘娘肯定也不比她们差。   太子:……他怀疑娶进门的不是个活人,而是只吞金兽。   何苗总算化好了妆面,发髻也端端正正盘起,唯独一样不好,头上的首饰未免太重了些,都快赶上新嫁娘了。   当然为了即将得到的赏赐,何苗很愿意忍一忍。   夫妻俩上了软轿,一路上何苗都用手捧着金线织就的发冠,太子则帮她按着肩膀,免得她一个晃荡栽倒下去。   慈宁宫前乌泱泱全是贺客,有些是她听太子说起过的,有些则完全不识。当然窦氏那对母女何苗化成灰也认得。   何妙容同样一眼瞧见了她,可懒得上来招呼,有个当太子妃的姐姐对旁人或许风光无限,可对她却意味着深深耻辱。   尤其当她发觉二殿下也在搜寻何妙瑛身影后。   好容易发觉何苗所在,李天瑞立刻便要上前,却在看清大哥的脸后,硬生生被阻住脚步。   倘若说太子从前的表情只是严肃,此刻则是森冷,他像一只捕到猎物的兽,固执地捍卫着地盘,不让任何竞争者前来打扰。   李天瑞也只能黯然离场。   太子这才弯了弯唇角,向何苗伸出手去,“夫人,我扶你上阶。”   其实慈宁宫前的台阶并不陡峭,许是考虑到胡太后年纪,怕出行不便,连地基都未选用水磨青石,而是粗糙的花岗岩——傻子才能摔倒。   太子这样郑重其事,其实是有几分可笑的。   但宾客们并未发笑,反而暗暗羡慕不已,原来太子殿下也有这样温情照顾人的时候,太子妃命真好啊。   毫无疑问,李天吉的形象塑造得很成功。   何苗任劳任怨被他牵着,心想:这人的演技可以拿欧三了。 第8章 . 惊变 何苗忽然就觉得此人形象伟岸起来……   依照规矩,太子夫妇应先到内殿致礼。   迎着众人顶礼膜拜的目光,饶是何苗厚颜惯了,脸上也不禁有些热辣辣的,她小声附耳过去,“殿下,您能不能松手?”   女子气息香如兰麝,萦绕颊边,李天吉脚步一滞,旋即却默然道:“你有孕在身,由孤扶着会更加稳当。”   顶着那一头沉甸甸的金饰,再摔出毛病来,岂非立刻就穿帮了?   何苗:……别把她说成肢体残障,她只是穿不惯这身衣裳,并不代表她是个废人。   无奈李天吉独断专行惯了,何苗叹口气,只能放弃对牛弹琴——话说男人的手还真大,都快有她两个巴掌宽了,吃激素长大的吗?   何贵妃一眼瞧见那对雄赳赳气昂昂的新婚夫妇,脸上的假笑能堆成山,真是上不了台面,再恩爱也不该摆到人前来,她跟敬献帝就不这样。   今日是太后娘娘的正日子,何贵妃自是不便抢话的,连傅皇后也只是目送二人上前,眼底却含着一丝隐忧——听说陛下今早刚来了慈宁宫,那之后母后的辞色便不大好,为什么?   何苗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亲切地唤声“皇祖母”。   老人家多不喜欢小辈拘谨,高高兴兴的才能投缘,何苗从前在敬老院当义工时,人人都把她当活宝,因她插花、茶道、叶子牌样样来得,甚至还会打点太极跟广场舞呢,颇能令人解颐。   但今日在胡太后这里却碰了个软钉子,胡太后只审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淡淡道:“行了,都坐吧。”   态度冷漠。   何苗下意识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再一看何贵妃脸上盖不住得意,想来先下手为强到胡太后面前告了一状——早听闻何贵妃口甜舌滑,太后疼她比疼皇后还多些,也难怪,胡太后本是先昭烈皇后的校书侍女,当今傅皇后却出身望族,从午门抬进来的,加之当时胡太后本想立自家侄女为后,奈何钦天监卜卦,道此女并非寿征,怕是不详,只得罢了。   后来那位胡顺妃果真芳龄早逝,应了批言,宫里再无二话,胡太后却疑心是傅家做的手脚,傅皇后又口拙木讷,不知辩解,十余年来,婆媳终是面和心不和。   当然胡太后对孙儿们倒是一视同仁,太子居长,为众兄弟之表率,胡太后不可能当庭下他面子,于是亲亲热热地招手道:“天吉,过来,让祖母瞧瞧你准备了哪些贺礼?”   太子地位超卓,所应的礼物自然也比常人繁琐些,除诗书字画、棋盘文娱等等,为首的却是一座足有人高的硕大炕屏,通体为玉石镶嵌,还请能工巧匠用琢刀刻了一幅松鹤延年图,乍看十分细微,灯火下却华光璀璨,丝丝耀目,端的是美不胜收,羡煞旁人。   何贵妃几乎将手绢扯裂,好一个借花献佛!拿着她的东西卖弄人情,这两口子还真做得出来!   话说瑛丫头最是虚荣的,得了这样好东西却不供着,反而呈献给太子,再代为孝敬祖母,这丫头几时转了性了?   她哪晓得,何苗早已从李天吉那里得了足够的补偿,才不稀罕这一座玉雕呢。   太子又道:“原是妙瑛出的主意,想着暑热潮闷,这玉屏风放在慈宁宫触手生凉,祖母您也好安睡。”   胡太后见猎心喜,对孙媳妇也不那么无情了,“难为你想得周到。”   何苗笑道:“只要祖母长寿安康,孙儿们再怎么操劳都是应该的。”又盈盈望着何贵妃,“娘娘,妾先前不过同您开个玩笑,您不会生气吧?”   何贵妃银牙暗咬,脸上还得装出和煦模样来,那笑意却只是浮于表面,未达眼底,“瑛丫头真是匠心独运,其实你即便不说,本宫也会孝敬太后的。”   倒好像她多此一举。   何苗轻轻摇头,天真地道:“可姑母不是才说要为我打造观音像?这样整块的白玉,若凿缺了岂不可惜?侄女也是怕糟蹋好东西,才斗胆向您讨要了来,横竖都是一家子,只要皇祖母心里舒坦,谁出力都差不多。”   如果一来,倒把自己狮子大开口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何贵妃却成了出尔反尔、两边不是人。   贵妃娘娘心里郁闷,说来说去,受损失的都是她,太子不费一文便讨得太后欢心,天底下竟有这样便宜的事?   傅皇后则忙里偷闲,向何苗投去一个鼓励的眼色。这下她是对儿媳妇彻底改观了,原本担心妙瑛会扯太子后腿,如今瞧着,却不愧为贤内助。   何苗心里愉快极了。   一会儿寿宴开始,男女宾自然分席而坐。何苗看着席上琳琅满目的菜色,直如孙猴子进蟠桃园,只可惜上好的葡萄美酒不能品尝——其实她酒量很不错呢。   李天吉在府里便见过她食量,生怕失态,想了想,还是命李忠撤掉几道过于油腻的,只留下容易消化的那些,当然,酒水也给端走了。   一旁的女客称羡不已,“殿下对你可真体贴。”   何苗悄悄撇嘴,心想李天吉那点小九九她还不清楚么?当着人故意作态,愈发坐实了她的身孕——还说不介意,明明比谁都认真呢。   何苗只能陪他表演,自觉忌口,捻了瓣脐橙慢慢嚼着。   与她比邻而坐的是端王世子妃,她婆婆端王妃亦源自何家,虽是庶出,但与何贵妃交情不错,因此才能指婚得一门好亲事。这些年,端王暗中斡旋,着实也帮了贵妃母子不少的忙,两边利益其实已绑定了。   当然这些与世子妃是无关的,她娘家是个没落勋贵,几代清流,祖上还出过探花,王府娶她不过为求声名,顺便获得士林的支持,至于她这个人如何,其实无关紧要。   起初世子妃还是很高兴的,公公在朝中得力,婆婆也不是那等磋磨媳妇的刻薄人,夫君也生得挺拔英武,唯独一件不美,她嫁过来两年了,却还不见子息。   世子妃素来荏弱,只知求神拜佛祝祷,连汤药都喝了几十副,奈何天不遂人愿。   她羡慕地望着何苗肚子,“还是你福气好,才几个月便有消息,难怪太子疼得跟什么似的。”   何苗按着腹部,心想,这个也是假的。   世子妃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问道:“堂嫂,我能否摸摸你的肚子?”   民间素有“沾喜气”的说法,世子妃也想借借她的运势,最好早日得个男胎,在府中稳固地位。   何苗心想这却无妨,横竖她月份尚浅,还没来得及造假,衣裳底下也是货真价实的皮肉,不怕拆穿。   正要答允,哪知一抬头,却看到太子凉凉的视线,蓦然心虚,何苗只能尴尬地道:“我今日身子不太爽快,改天再说吧。”   世子妃亦知两人交情尚浅,再者她到底不曾生养过,怕手上没轻没重的,再伤着胎儿,因此讪讪笑了笑,仍旧归座。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愈发热烈,虽是太后寿宴,也少不了女乐班子——男人就好这一口,敬献帝虽人过中年,在女色上的兴致却不减少年时。   寻常歌舞总有些腻味,然而眼前这出却无疑是杰作。但见一群粉衣绿裙的宫娥中,蓦然跳出一个“敦煌飞天”来,她身上只着一件轻纱,两臂还挂着连环臂钏,层层叠叠,金光耀目,两只玉足也是赤-裸的,脚踝上系着铃铛,随着她身姿腾挪闪转不断发出清脆鸣音,如同黄莺出谷,活泼动人。   世子妃许氏瞧瞧道:“这位是叶婕妤,本是安南国贡女,去年刚来大历,对宫中礼仪半通不通,难为陛下这样宠她。”   何苗心想原来敬献帝也口味驳杂,还以为他只爱何贵妃那样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却也抗拒不了番邦美人这样直白热烈的吸引力。   正因为投其所好,敬献帝才未出言申斥,否则以嫔妃之身出来献舞,该羞死人了。   至于胡太后,横竖一个番邦女子成不了大气候,她老人家也只管睁一睁眼闭一只眼。   何苗在现世见多了深目高鼻的美人,对这叶婕妤没觉得多么稀罕,在场的男人却未必这么想,一个个直勾勾盯着,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叶婕妤纵是个异数,敬献帝也只当她是个玩物,旁人垂涎,他反而与有荣焉。   何苗莫名感到几分悲悯,再去看对面,无巧不巧,竟与太子撞了个正着——她发誓,真不是故意的,虽然确实有点好奇,李天吉会不会被这女子诱惑,上演一出小妈文学。   李天吉无端朝她一笑,意思仿佛叫她放心。   何苗蓦然觉得脉搏飞快,忙低头喝了点凉水,脸上却微烧起来——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根本她就犯不着吃醋好吧。   世子妃见她情绪异样,小声问道:“堂嫂,您怎么了?”   何苗摆摆手,正要说话,哪知当下情势大变,叶婕妤袖中蓦然突出一柄短剑,直直向这边飞来。   她自己也吓傻了。   何苗尚来不及反应,身边忽多了一袭蓝衫,却是太子骈指如电,准确无误地夹住剑锋。   何苗忽然就觉得此人形象伟岸起来。   李天吉轻轻抿唇,没有看她,只低声问道:“无事?”   何苗捧着肚子,心想她该不该装作有事?这不在计划之内呀。 第9章 . 礼物 稀罕归稀罕,问题是她根本用不上……   当此之时,举座皆惊。而何苗也不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伴随着一群侍卫的涌入,叶婕妤团团被人围住,敬献帝的大总管高满堂则尖声喊道:“护驾!快来人,护驾!”   傅皇后亦仓皇起身,站到皇帝身边去,严阵以待。   至于何贵妃……何苗冷眼旁观,总觉得她眸中仿佛有股窃喜,但也许是自己多心也说不定。   叶婕妤被当成刺客,正是惊慌失措、伤心难抑,遂大呼冤枉。   高满堂执起那柄短剑,慎重地给皇帝过目,“陛下。”   剑身是木质的,剑锋也并不锐利,其实伤不了人——今日之舞虽是叶婕妤心血来潮,但其实得皇帝默许,再者,门口的侍卫并非摆设,她也不可能带一把真正的凶器上堂。   看来仅是出意外。   何贵妃此时方袅袅上前,婉声道:“婕妤妹妹虽是一片好意,但却险些惊扰了太子妃,幸而太子妃无恙,万一有个好歹,妹妹可就难辞其咎了……”   何苗终于发觉那点诡异之处是什么,叶婕妤与她无冤无仇,她便是真个小产,这个番邦贡女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可对何贵妃却不同,倘计划顺利,一来可惊侄女的胎;二来顺势除掉叶婕妤这个劲敌,最少也能令她失宠;三来,当初安南与大历互通商贸,是太子签订的协议,两国一旦交恶,太子必然难辞其咎;最后,若叶婕妤侥幸不死,必将视东宫为死敌,若得安南国倒戈,太子的位置不是更摇摇欲坠么?   好个一石四鸟的毒计!   幸而何苗只是假孕,若真出了岔子,还不知怎样为好。   如今敬献帝将之定性成意外,对何贵妃并不算完全如意,但好歹成功了一半——不管叶婕妤是否有心,她这样粗枝大叶,以后别想在皇帝跟前晃悠了。   何贵妃不费吹灰之力便除掉了这个敢与她争宠的女人。   何苗小声问道:“那剑柄当真没做手脚么?”   她看叶婕妤是个有底子的舞者,不像是临时练了上场,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太子摇头,“连剑鞘都看过了,确实无异。”   他比谁都更想抓住何贵妃的马脚,然而今日之事看来天衣无缝——然太过巧合,反而惹人猜疑。   何苗犹豫一刹,低低说道:“那,你们可有仔细看过她衣裳?”   叶婕妤到底是太子庶母,太子正眼也不会瞧她一下,侍卫们虽得命令,可也不敢贸然过去搜身,何况叶婕妤身上的布料已够少了,别说藏不了东西,万一弄得衫垂带褪的,皇帝颜面往哪儿搁?   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也是最关键的地方。   何苗提醒道:“不妨多看看衣袖。”   她注意到叶婕妤是用衣袖裹挟着木剑挥舞运转,而刚刚短剑脱手的刹那,她的衣袖也断裂一截,如是自然受力,她事先没想过吗?   太子经她一通分析,神色亦凝重起来,趁贵妃不备,命人拾起那块衣料,不过片刻已有了定论,上前道:“父皇,您再瞧瞧。”   原来叶婕妤的舞衣是特制的,本应浑然天成,然而他手上的这块衣料分明能看出接榫的痕迹,从肘弯以下都是极为脆弱的杭绸所制,易于断裂,而针脚则巧妙地藏在内里,不仔细根本难以察觉。   敬献帝神色忽然变冷,看向他身后何贵妃,“朕记得,今日的宴会是爱妃你亲自布置。”   何贵妃张口结舌,珠泪涟涟,“陛下以为臣妾有意陷害叶婕妤,可臣妾为何这么做呢?还把太子妃也牵扯进来,她是臣妾的娘家侄女,难道太子妃出事,臣妾心里会好受么?”   何苗心想这位娘娘也是绝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需要的时候就当她是亲眷,不需要了就将她一脚踹开?天底下岂有这样便宜的事。   何苗也娓娓上前,“是啊,此事牵扯过大,未免冤屈平人,陛下还是该彻查才是,也好早日还姑母一个清白。再者,纵使姑母一时糊涂,可念在她毕竟侍奉您多年,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说完,便欲跪地叩首,太子当然将她及时拉住——那地上多凉啊,有身子的人可禁不起折腾。   无形中又拿皇嗣摆了一道。   何贵妃下死眼瞪着这对狼心狗肺夫妻,还没查清楚呢,倒先给她定上罪了,这是求情还是火上添油?   敬献帝微微瞬目,他自然不信自己的爱妃能这样恶毒,但桩桩件件又与何氏脱不了干系,且关乎皇嗣……终究不能等闲视之。   敬献帝轻轻道:“丽华,你今日也累了,就先回你的毓秀宫歇息罢。”   这便是禁足之意。   何贵妃本就纤弱的身姿摇摇欲坠,再想不到今日受罚的并非叶婕妤,而是她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若非何妙瑛横插一杠子,本来不必如此的。   奈何木已成舟,她只能端庄地下拜,努力挺直脊背,“臣妾遵命,也相信陛下会给一个妥善的处置,臣妾恭候。”   她得赌,赌敬献帝对自己的感情,绝非旁人三言两语所能挑拨——而她也等得起,再不济,也还有瑞儿,皇帝不会让爱子之母沦为罪囚。   何贵妃怀着这样悲壮而沉痛的心情离了场。   敬献帝再转向右首,“皇后的身子大安了吧?如今贵妃抱恙,朕想将六宫之事交由你打理,不知你可愿答应?”   宫闱争斗,从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傅皇后被何贵妃骑脸多年,竟也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候,当真是痛快。   好在身为皇后的素养提醒了她,傅皇后克制着没露出喜色,只沉静道:“臣妾遵旨。”   从慈宁宫出来,宾客们脸上都是愕然,如在梦中,实在今日变数太大,谁能想到堂堂贵妃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皇后一举又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呢?   至于叶婕妤,她虽然受到冤枉,想必陛下过后会好好安抚她,有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吹枕头风,何贵妃想复宠怕是难了。   许世子妃从人堆里好不容易挤出来,正想同何苗探讨一下今后的局势,哪知何苗却抢先一步被人带走。   看着对座面无表情的男人,何苗十分纳闷,“为何不让我跟世子妃说话?也不差一时半刻的。”   若是个男人,何苗或许疑心太子小心眼——总不见得连女人的醋都吃吧?   太子哂道:“没听她要摸你肚子?再迟些,怕是连太医都请来了。”   何况,他自己都没上手摸过呢。太子看了看对面那张滴粉搓酥的俏丽面庞,不知肌肤是否也和粉团子一样柔嫩。   何苗低头瞧了瞧,“其实也没什么。”   她不算偏瘦的类型,因为缺乏锻炼,小肚子那儿难免多叠了些脂肪,乍一看还真挺像有孕。   太子:“……谁叫你成天吃太多。”   何苗:没礼貌!   扭头望向窗外,不理他了。   太子:……果然,忠言逆耳,他就不该这么诚实。   敬献帝到底会怎么彻查,这个就不关东宫的事了。自然,一件衣裳说明不了什么,何贵妃虽是负责筹办宴会的,但中间多少人经手,似乎不能归咎到她一人头上。   可桩桩件件的巧合叠加在一起,何贵妃终是免不了嫌疑,而敬献帝也没那么好骗。   倒是便宜叶婕妤,虽然受到惊吓,但皇帝隔天就下旨晋封她为叶嫔。叶嫔春风得意,更是花样百出,缠着敬献帝夜夜留宿她宫中,看来何贵妃想解禁却难了。   这日何苗奉诏往凤仪宫去,想着傅皇后多半想问问胎像,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为她请平安脉的一向是韩太医,等会儿若见势不妙,就向太子留下的人递个口信,设法令韩太医过来,串通口供,以免露馅。   说起来欺骗傅皇后,何苗心内是有点歉疚的,毕竟这位名义上的婆婆对她很好,但,为了她儿子的千秋基业着想,何苗也只能继续伪装下去。   令她意外的是,傅皇后此番并非为了皇嗣,而是请她看看宫里历年来的账本。   何苗弱弱地道:“臣妾并不懂这些……”   原主在家中也没学过记账,窦氏本来没打算把她往冢妇的路子上培养,自然犯不着教她。虽然误打误撞进了东宫,可东宫的事宜自有李忠作主,何苗也就乐得偷懒了。   傅皇后正色道:“正因为不懂,才得从头学起,来日吉儿登基,你是他的皇后,六宫事宜皆堆在你肩上,难道你也能推脱么?”   何苗心想到那时候各奔东西,谁还有空替他管家?李天吉才色兼具,总能找到一位吃苦耐劳的皇后替他分担庶务,何苗反正是不惯的。   傅皇后软硬兼施,又柔声劝道:“自然,你如今怀着身孕不宜太过辛苦,本宫也只是挑些粗浅的出来让你过目,循例渐进,总能学点东西,等出完月子,保不齐本宫还得要你分忧呢。”   历来太子妃管理宫务也非罕事,何况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皇后。趁何氏处于低谷,傅皇后准备一股脑将权力总揽过来,以免那人东山再起。   何苗却不过情面,只能含糊答允。耐着性子坐了半日,只觉屁股都要磨出火了,脑中却如浆糊一般,团团都是数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她可算晓得了。   好容易到了晌午,何苗总算能喘口气,傅皇后还要留她用膳,何苗赶紧婉拒,她害怕自己惊人的食量吓着这位老人家,况且,万一傅皇后又逼她看账本可怎么好?   因此说什么也要回去。   傅皇后只当他们恩爱夫妻拆不开,一笑而过便算了——真是,没想到天吉这孩子看着木木呆呆的,对付小姑娘还真有一手,往日倒是小觑他了。   从椒房殿出来,正赶上叶嫔来向皇后请安。   两人各自见了礼,叶嫔便笑道:“那日多亏太子妃解围,否则本宫真是百口莫辩。”   何苗对这个颇具异国风情的女人还是挺有好感的,反正她再怎么狐媚祸主也只迷惑皇帝,碍不着东宫去。   便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叶嫔却执意道:“该谢的。”   她对汉学虽半通不通,可也知道一句俗话,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对方帮了她这样的忙,她怎么也得表示点诚意。   何苗于是停下脚步,其实她也就嘴上谦辞,真有谢礼还是不错的——叶氏这样得宠,皇帝给她的赏赐必然不少,不知她会拿出什么来,是猫儿眼呢,还是祖母绿呢?   何苗十分期待。   哪知叶嫔在衣兜里鼓捣半日,寻出的却只是一本薄薄小册子。   但见她珍而重之地递来,何苗满腹狐疑,这姑娘不会也给她写情诗吧?天知道,李天瑞那本就够受了。   还好不是诗文,而是图画集,只是这上面的动作……莫名瞧来有些羞耻,而且人物也是不穿衣服的。   何苗老脸微红,举在手心晃了晃,“叶嫔娘娘,您这是何意?”   叶嫔坦坦荡荡,“这是我家乡流传秘术,凡女子皆可研习,用到房中,可有奇效,还可强身健体,百病不侵。我也是偶然得来,才练了半月,陛下便欢喜不已呢。”   显然在她看来,这份礼物比什么珍珠宝石都要值钱。   何苗:……稀罕归稀罕,问题是她根本用不上啊,难道找太子去练?   呃,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第10章 . 锻炼 何苗知道太子梦里就跟死猪一般……   尽管不太符合预期,但何苗还是噙笑收下这份诚挚的礼物。   安南人的作风毕竟过于粗放,何苗虽也见过些世面,可到底母胎单身多年,未免旁人调笑,想了想,还是将那本书册小心翼翼掖到胸口里。   在桥香看来,却更多了几分珍重的意味——也是,小姐这样混着总不是办法,提心吊胆的,哪日真怀上个龙嗣才好呢。   可见是想通了。桥香于是高高兴兴地道:“主子,咱们还是快回罢,殿下想必等急了呢。”   何苗心说李天吉哪犯得着等她?她又不挑食,剩饭剩菜热一热,照样吃得欢。毕竟御厨房的菜色比起寻常人家何止高档百倍,再挑三拣四倒成罪过了。   哪知回到重华宫后,太子果然已端坐御案前,脸上有点不耐烦的神气。   想必从何苗差人传话要回来用午膳后,他真个规规矩矩地预备着,亦未先用。   何苗心想这人真不知变通,又不是真夫妻,顿顿还非得一起吃饭啊?   自个儿且讪讪往前,“殿下本不必等我的。”   太子静静说道:“你宁可回绝母后,也要陪孤一起用膳,孤又岂能不承你的情。”   那分明是借口,听不出来么?何苗简直拿这人毫无办法,说他心机深沉,有时候却又墨守成规——看来是徒有智商而无情商的典范。   何苗只得老老实实就座,好在夏天的菜肴多以凉拌为主,汤羹也冷得慢些,虽然耽搁了些时候,倒还不妨。只是何苗惦记着那本小册子,无心进食,脸上便有些恹恹的神态。   太子见她有一搭没一搭戳着筷子,皱眉道:“可是不和胃口?”   何苗忙振作精神,赶紧大快朵颐起来,生怕被他瞧出端倪,除了极个别的菜色,每样她都尝了点。   太子见她唯独不碰那道生腌醉蟹,讶道:“你不爱吃河鲜?”   “有身子的人哪碰得了那些。”何苗还是认真做了些功课的,要演戏就得演全套,凡生冷之物一概不沾,这才叫职业操守。   太子笑道:“私底下尝尝倒无妨。”   执意搛了一只膏肥黄满的母蟹与她,何苗不愿破戒,极力推拒,两人相争间,但闻扑通一声,胸前掖着的那本秘笈落到地上。   “什么东西?”太子咦道,伸手便要去捡。   何苗眼疾手快,急忙夺过,讪讪道:“没什么,方才在椒房殿跟母后学记账,随手乱画了几笔。”   看起来可不像账本。太子心内狐疑,不知怎的就想到先前姜嬷嬷送的那本诗集上,难道她又遇见二弟了?二弟还不肯死心?   不知怎的竟有点如鲠在喉。   当然面上是不肯露出分毫的,只闲闲问道:“午后你还过去么?”   何苗小脸皱起,如同雪白的包子上起了褶,她鼓着腮帮子道:“您能帮我请个假么?”   实在不忍心欺骗傅皇后这样的良善人,且太子去说显然更具有可信度,当娘的总不能不顾儿子。   太子望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竟想欺负她一下,“孤帮你有什么好处?”   何苗吃惊地看着他,她都签了卖身契,这人还同她讨价还价?天底下岂有这样不平等的条约?   太子仿佛也觉得自己做太过,摸摸鼻头,“算了,区区小事。”   亲自写了封手书,差人送去椒房殿,不外乎太子妃偶染微恙、需卧床休养云云。   何苗这才称心如意,有滋有味地拿起蟹八件,准备拆解那只可怜的河鲜——并非她不讲职业道德,人家都送到碗里了,总不能不给面子。   太子就觉得这姑娘真是善变,但看在那张脸的份上,还是原谅了她,唯独一事不解,“你为何不愿聆听母后教导?”   何苗放下碗箸,淡淡说道:“我既没那份资质,学些不着调的东西干什么,况且,这东宫不过是个栖身之所,早晚也要离开的。”   她其实很恐惧与人建立太过亲密的关系,交情越深,分开的时候也越痛苦。尤其傅皇后视她如亲女,何苗不愿这位老人家难过,亦不愿自己伤心。   太子默然,“若你真有幸登临凤位,你也不愿学?”   “这怎么可能?”何苗笑道,她连当个真正的太子妃都很勉强,更不要说皇后了。   “孤是说假如。”太子有些无奈,这姑娘貌若天仙,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何苗想了想,“还是算了。”   宫中规矩太多,便是坐到傅皇后这位置,也免不了苦心孤诣、殚精竭虑。人生苦短,她不想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太子沉吟,“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若非心存妄念,也不会在何贵妃前来“捉奸”时默许了拉他下水,也因为这个,太子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好——若非贪图功名利禄,何苦费尽机心嫁入东宫,还闹出假孕争宠这样的笑话?   何苗被揭穿黑历史,脸上依旧坦荡,“人总是会变的嘛。”   她并不清高,她也爱钱,只是,她更清楚自己的斤两——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她如今的目标只有两件事,一则努力安身立命,为小金库添砖加瓦,攒够足数的老本;二则,原主虽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到底借用了她的身份,将来如有机会,何苗想为她建一座坟茔,烧香祝祷,念几卷往生经,也算了却这桩机缘。   至于原主是否想做成皇后,万古流芳,这个,就恕她无能为力啦。   甫一入夜,何苗就命桥香掌灯,自个儿且翻出叶嫔送的那本小册子,准备好好钻研。   虽然名为房中秘术,也不见得非得男女合练——那是神雕侠侣才有的奇志;何苗看其中几个姿势分外眼熟,有点像后世瑜伽的演化,想来西域天竺的风俗皆差不多,安南国与之毗邻,亦受到不少影响。   何苗根据残余的记忆,加以临摹,稀稀拉拉倒也整理出一套动作来,好处是练起来容易,有张软榻就够了,总比她去院中拿刀动杖的强。   至于效果如何……何苗捏了捏腰腹上的软肉,也后悔最近胡吃海塞,虽然她对身材没那么重视,燕瘦环肥都能欣赏,但,好歹不能变成痴肥,至少得是个灵活的胖子。   怀抱这股信念,何苗便借着烛火锻炼起来,才两刻钟的功夫便觉香汗细细,喘气也急剧许多,可见是真有效。何苗心中欢喜,越练越有劲头,倒忘了叮嘱桥香将门闩上——话说,李天吉今晚不会过来吧?   凡事总有例外。   太子也惦记着午膳时妻子的异样,总觉得还跟二弟送的诗集有关,他得给何苗提个醒儿,心里还恋栈着旧情无妨,当面可不能勾勾当当,纵使他不介意,父皇与母后也不能轻易绕过。   李忠未知内情,一股脑在前头打着灯笼,心想爷莫非吃错药了,接二连三地往东苑来,莫非太子妃怀了个假肚子,爷反而生出真情了么?   太子立在廊下踌躇片刻,想着该不该贸然进去——若何苗正在为情郎暗自神伤,这一下岂非臊得慌?   所幸门管得不严,太子干脆从门缝里瞧了瞧,眼前的一幕却令他目瞪口呆,只见女子只穿着一件翠色小衫,柔软的腰肢与修长手臂皆露在外头,只是动作甚为古怪,波浪般载浮载沉,夭矫游动,是作法呢,还是发癫呀?   倒有点像叶嫔那日所作之舞,看来这姑娘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羡慕的——难怪东施效颦。   太子自认看穿她那点小心思,遂轻咳了咳,提醒对方有人注目。   何苗忙请他进殿,脸上倒不见羞惭,健美操有什么可耻的?   太子深沉地望着她,“二弟素喜女子贞静柔弱,歌舞非他所爱。”   何苗心想这跟二皇子有何关系,打死她也不会跟那种人合练。   太子这话没头没脑,何苗也懒得回,只道:“爷要喝茶么?我让桥香沏来。”   以为李天吉听取了她前段时日的劝谏,特意来走个过场——太子妃有孕在身,太子总得多陪陪她些,这才显得恩爱。   李天吉望了望窗外月色,“太晚了,孤就在此处歇息罢,也不必奉茶。”   东苑离书房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夜深了又怕草丛里钻出长虫毒物,确实不太方便。   只是他明知如此,还特意这样晚才过来,倒像是有心留宿。   何苗撇去心头那点淡淡的异样,说穿了怕是她自恋,只欣然道:“自然是无妨的。”   整个东宫都是太子产业,她这里也备了几套他平日穿的衣衫,于情于理,何苗都不该将他拒之门外。   只是那套操正练得起劲,这会子可怎么办?   好在两人之前也和衣过了一夜,何苗知道太子梦里就跟死猪一般,趁他熟睡正酣,自个儿且偷偷爬起来,就在床头载歌载舞——那几个动作简单,她已烂熟于心了。   反正黑蒙蒙的看不太清,何苗索性连小衫上的纽扣都解了,以免妨碍锻炼。   只可怜李天吉睁眼即是细腻皮肉,鼻尖还萦绕着淡淡馨香,如此两相夹攻下,人生头一遭失眠了。 第11章 . 竞拍 恭喜你,成交了。   晨起醒来,便看到太子眼下挂着两团乌青,像蚩尤打仗用的坐骑——熊猫大人。   何苗莫名觉得几分可爱,饶有兴致问道:“殿下日理万机,原来也会睡不好觉么?”   太子心说这都是因为谁?又不能明说她在床上跳“艳舞”害自己睡不好觉,倒显得色-欲熏心,只淡淡道:“暑热难耐,自然无法入眠。”   为了契合有孕的假象,东苑向来不许用冰,何苗因为体质偏寒,倒也不怎么难受,何况她成日家无所事事,倒有三五个侍女给她打扇,比吹空调还舒服多了。   太子见她美滋滋炫耀,心想昨晚上是谁热得连衣裳都脱了?还累得半瘫过去,若非他替她穿好衣裳,今早上就得出丑——想起那雪缎一样光滑洁白的后背,太子便有些心神不定。   他猝然起身,“孤替你多告了两天假,母后那里你也不必过去了,就自便吧。”   他这样体贴,何苗简直感激涕零,若非太子年纪已够大,真恨不得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口——就好像对待自家小侄儿那样。   何苗自然不愿去椒房殿点卯,傅皇后虽是好意,她看见账本便头疼,况且,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何贵妃被禁足,不知几时出来,等再见面恐怕得月余了,那时候她不可能还和现在同样身段,何苗记得有一种偏厚实的丝绵,搓成棉胎,缝在衣裳的内衬里,正好能营造成小腹微凸的假象,免得何贵妃起疑,贻误大计。   当然,这钱还得太子出,何苗理直气壮地伸出手去,表示是公费,得报销的。   太子只得令李忠另寻了一袋钱与她,李忠面上含笑,心里却腹诽不已:太子妃又懒又馋,还贪财,殿下却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处处受她牵制,当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何苗捧着沉甸甸的钱袋,脚步都飘然起来,为表谢意,她特意让厨房留了碗糖蒸酥酪给李天吉——据她观察,李天吉膳后总爱用些点心当铺垫。   爱吃甜食的男孩子,心地都不会太坏。   李天吉端着瓷碗,吃着香喷喷的酥酪,心情果然好转了些,随即方才想起,这还是借花献佛。   食材是他买的,厨子是他雇的,那女人根本什么都不费。   太子脸上便晴转多云了。   李忠看在眼里,便知这位爷觉得太子妃心不诚。其实这回何苗确实冤枉,别人没尝过她的手艺,李忠却是见过的——像猪食。   真要是拿来给殿下享用,那不叫贿赂,叫行刺。   何苗今日并非单独出行,虽然太子愿意多派几个护卫给她,何苗觉得这样前呼后拥的,逛起来太没意思了。   正好世子妃许氏与她有约,两人便高高兴兴定了日子,结伴遨游。   何苗其实不太欣赏许氏的个性,唯唯诺诺,像个最标准的古代仕女,但既然对方有意交好,何苗还是承她这份情。况且,端亲王毕竟乃当今兄长,许多事都能说得上话,既然他尚未旗帜鲜明地站定二皇子,何苗不如设法拉拢一下王府里的人——成不成乃两说,总得试一试。   且许氏对京城风物了若指掌,有她当导游,总好过何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论理,该由她向端王府发请帖,但许氏性子急,天才刚明就出来了,专程迎接何苗,迫不及待地想沾沾她身上喜气。   何苗此时才发觉她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世子爷虽然年轻英俊,可脾气也分外潇洒,虽不至于如浪荡子弟一般夜夜眠花宿柳,可也在外头有几个红颜知己,只是端王家训甚严,不许那些莺莺燕燕进门罢了。   许氏倒也不指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根本她脑中就不存在爱情的定义,但要稳固地位,还是得有个孩子。公婆嘴上不催,心里肯定也希望早日含饴弄孙的。   何苗有些怜悯她的处境,想了想说道:“晚上行房的时候垫个枕头在后腰下,这般容易受孕些。”   再则就是时间的问题,时人存在一个误区,以为月事前后容易怀孕,但其实不然,据科学研究,经期前约莫十四天左右,“小蝌蚪”是最容易登堂入室的。   何苗没有系统的论证过,只是当年陪一个远房表姐四处备孕查资料,模糊还记得这些知识点。   许氏将信将疑,“果真么?”   何苗毕竟不是大夫,只笑道:“横竖你都等了这么久了,便试试也无妨,还能更糟糕不成?”   总比四处求医问药、把身子折腾坏了要好些吧。   许氏默默点头,牢记在心,这会子总算高兴些,展颜道:“嫂嫂想买衣裳还是首饰?我带您瞧瞧。”   何苗难得出门一遭,色色都想看个新鲜,不由得面露踌躇。   许氏干脆就带她来到城中最大的商铺“鸣翠坊”,说是铺面,其实更像是小型的集市,里头吃食饮品、绸缎穿戴、乃至日用百货都应有尽有。   简直像后世超商百货的雏形,何苗讶然,“这是谁想出的主意?”   许氏道:“昭烈皇后在时,颇不惯宫中规矩,常伴先帝微服出巡。其人不喜诗书,然精通商贸事,城中经济,一半都得昭烈皇后照拂,这鸣翠坊也是她的主意。若非天不假年,恐怕昭烈皇后的余泽能遍布更广。”   何苗直觉这是位奇女子,说不定也是某位穿越先辈,力图创建一番伟业——何苗虽然不具备这样的能耐,但不妨碍她心生敬意。   据许氏所言,昭烈皇后在时,大历朝的女子地位原是很高的,礼教之大防也不那么严苛。但自从当今继位之后,反而有收紧的态势,不但未嫁女出行得头戴幂篱,出嫁女也得非礼勿视,至于日常所学,也从杂学旁收变成专精诗书礼乐,女则女训更是必备的。   胡太后好不容易移走了头顶两座大山,自然得活出自我来,对于儿子敬献帝的政令,她无不赞同——反正她已熬出头了,剩下的那些闺阁女过得幸不幸福,又与她何干?   何苗静静地出了会神,直至许氏催促,她才勉强起身。   许氏正要带她看看新上架的几匹颜色绸缎,眼前忽多出一个削肩细腰的竹竿身子,“真巧,许姐姐,你们也在?”   何苗听出是何妙容的声音,蓦然抬头,正看到对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凭心而言,何妙容其实长得很漂亮,可惜不注重表情管理,硬生生显出几分刻薄来。   她一手按在货架上,一手闲闲道:“抱歉,这批天水碧我要了。”   浑忘了自己今日穿的正是天水碧裁制的衣衫——姑娘家最怕重样,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做十多件相同的料子吧?   看来是专为找茬的。   何苗露齿一笑,懒得与她争竞,径自走向一旁的首饰柜台,白玉的镯子她已有了两对,金镯子又太过晃眼,看来看去,还是翡翠的最合胃口。   何苗便请店伙将那对翡翠手镯取出来瞧瞧——那人看来不过十六,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小奸商嘴也甜,“夫人真是好眼光,这东西原是家母留下的遗物,轻易不舍得变卖,如今家中遭逢巨变,小的也是急需用钱,您若不嫌弃,五百两银子只管拿走罢。”   还假惺惺地掉了两滴泪。   晶莹剔透的翡翠摊在暗紫色丝绒托盘上,泛着浅浅幽光,的确不错。然何苗还是一眼瞧出端倪——自然形成的翡翠无论品质如何高端,总会有些许色素沉积,深浅不一,但眼前的这块却均匀得过了分,鲜艳欲滴,简直像染出来的。   再加上此人虚虚实实的说话,何苗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块以次充好的劣等品。   不过买东西原只为自己高兴,何苗对真假也没那么重视,只要物有所值。正准备拿出她在莆田市场磨练出的嘴皮子,好好杀一杀价,何妙容却抢先一步道:“我要了。”   一面还挑起眼尾,寻衅般望着何苗——上回在东宫受了好大的羞辱,这回可得找补回来。   何苗没想到世上竟有人甘做冤大头,一时却失语,她也不是那等忍气吞声的个性,既然何妙容想要,她何不帮她这个忙?   何苗便也黑着脸望向对面,“我出六百两。”   店伙惊奇地张大了嘴,他今日是撞了什么好运,两位贵宾还较上劲了。一时间竟忘了卖惨,险些喜形于色,好容易按捺下来。   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可不能错过,店伙且不忙交托东西,而是深沉地看着何妙容,“姑娘,您的意思呢?”   他记得这位是国公府的二小姐,素来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倒是何苗因为深居简出的缘故,反不大有人识得。   何妙容自不能在这时候败退,毫无示弱的道:“七百两!”   何苗跟着喊道:“八百!”   原本悠闲的卖场成了热火朝天的竞拍基地。不过短短片刻工夫,价钱便已攀升至一千两。   何妙容这时候已有点冒汗了,千两银子虽还负担得起,但,为了一只手镯似乎不值得,况且,母亲知道会怎么说呢?   何苗却是谈笑自若,依旧拱火,“你加不加码?不加我可加了。区区千两银子,若连这点出息都没有,还来什么鸣翠坊,趁早回家去吧。”   说完便喊出两千两,顺手去摸袖管,仿佛身上便带着足数的银票——才刚嫁进东宫便挥金如土,仿佛整个何家的资产在她看来都如九牛一毛般。   何妙容这会子可真气炸了肺,银牙暗咬,再顾不得什么理智,尖声嚷道:“我出三千……”   周遭热烈的议论戛然而止,何苗笑眯眯望着她,“恭喜你,成交了。”   说完便气定神闲地从袖管里掏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汗——她根本没带那么多银子,当然也没真打算买下。   何妙容:……我被骗了? 第12章 . 救人 修罗场   想明白这层,何妙容不由得脸色惨白,她就说何妙瑛哪来的底气竞拍——出嫁的时候娘亲刻意做了些手脚,那几个嫁妆箱子泰半都是空的,且多为笨重无用之物,而太子再怎么宠她,到底只是新嫁娘,加之东宫素来俭朴惯了,不可能赏她太多银子。   敢情她搁这儿唱空城计呢!   何妙容又恨又气,恨不得一口生吃了对方。   何苗却好整以暇向那店主道:“还不快找人包起来?没看二姑娘已等得不耐烦了。”   何妙容这会子简直骑虎难下,已经出口的话当然难再收回去,何况她堂堂何家嫡女,临阵反悔像什么样?   但即便如此,她一时却拿不出那许多银子,何妙容只能哀恳地望向对面——指望何苗看在姊妹情面上,替她作保,先赊欠着再说。   再不济,或是请许氏代为垫付,她手头多少宽绰些。   何苗不作声,原主在娘家可没少受这位二小姐的闲气,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苗才不当这圣母娘娘。   至于许氏,她跟何妙容素无交情,两家虽然沾亲带故,可也犯不着巴结一个没出阁的黄毛丫头?乐得坐山观虎斗。   何妙容这会子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脸红得能滴出血来,蝎蝎螫螫上前,声如蚊呐唤道:“大姐姐。”   又含悲忍耻地施了个屈膝礼。   何苗总算有了些好脸色,还轻轻诶了声,仿佛很满意她此刻的投诚。   何妙容松口气,无论如何,总得把眼下的难关过去再说。   哪知奇峰陡转,何苗笑眯眯地转向那掌柜,“看在我这妹子的情面上,您好歹宽容则个,准她赊欠,只收五分利罢。”   何妙容差点没吐血,五分利?她可真敢说!外头放印子钱的都只要三分。   待要反驳,何苗却已快人快语,“当然,总不能叫您吃了亏去,不如就用这副头面暂且抵押,您看可好?”   说完,便三下五除二将何妙容头上的钗环瓒珥悉数取下,一股脑放在柜台上——字据可以不认,首饰却非戴不可,有了这些什物做担保,何妙容必得速速赎回。   掌柜的看得分明,虽不知眼前几位贵客间有何罅隙,但他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怎么样都好,于是欣然默认了何苗的说法。   何妙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整个人都恨不得要炸掉。   偏何苗还故作好心问她,“二小姐,等会儿我跟许妹妹要去喝茶,你也一并过来么?”   何妙容这副模样哪敢在街上瞎逛,潦草摇了摇头,一阵风似的出去——片刻都不敢多待。   何苗大大的出了口气,这会子方才称心如意,随意挑拣了几匹松江细棉布,便带上许氏往城东的醉仙楼去,准备饮茶,听说这儿的茶点十分美味。   许氏察言观色,方知这位太子妃娘娘与何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也是,一个是前娘生的,一个是后娘养的,怎么都亲近不到一块儿去。   她倒不觉得何苗不识抬举,这些时日两人相处,她观何苗是个脾气顶顶爽利的人,既非她故意找茬,可知是旁人得罪她在先——看来自诩高风亮节的国公府里头也混着不少腌臜。   民以食为天,何苗这会子已把那家人给忘了,而是一心一意盘算起午膳的菜色来。   这醉仙楼还是许氏推荐给她,说是有个余杭来的大师傅,做的西湖醋鱼极好——想她孕中爱吃酸,那鱼肉又是顶容易消化的,且不油腻。   何苗果然喜形于色,方一落座便叫了小二来,杂七杂八地点了许多盘。   便是双身子的人也不该这样大食量,许氏婉转劝谏道:“皇嫂,过犹不及。”   就算吃得下,两个女孩子在外头狼吞虎咽也不甚美观。   何苗大大方方地道:“吃不完,那就打包带走,总不至于浪费。”   许氏哑然失笑,心想这位太子妃倒是个奇人,从没见过这样不拘小节的——但不知怎的,许氏同她相处起来却倍感轻松,迥异于王府那种沉闷逼仄的空气。   受到何苗情绪感染,许氏竟也跟着大快朵颐起来,有生以来,她还是头一遭这样敞开肚量,许是没了心理包袱,原本平平无奇的菜色也显得美味许多。   何苗笑道:“如此甚好。”   她顶看不惯时下流行的小鸟胃——难得参加次宴会,又不是饥荒年月,女孩子们还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生怕被人说不检点,何苗瞧着都瘆得慌。   许氏难以受孕,未尝不是过瘦的缘故,营养都跟不上,孩子怎么可能长得好?   两人正和乐融融地享受市井气氛,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响起,“瑛……皇嫂。”   大抵李天瑞本来想喊瑛妹的,可见许氏在侧,不得不临时改口。   何苗见了此人便腻烦,又不是定了亲,干嘛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分个手还依依不舍的,没出息!   况且,原主等于是遭他所误,他却还舔着脸死缠烂打,简直阴魂不散。   早知道就该定个包厢的,谁也瞧不见谁。这会子悔之已晚,何苗只能勉强欠了欠身,“二殿下。”   李天瑞道:“二位嫂嫂要出来用膳,怎么不着人说一声?我好替你们安排。”   何苗这才知道,原来醉仙楼是他名下的产业,真是冤家路窄。但看李天瑞那一脸谄媚模样,恨不得把身子缩小了坐到两人中间去——不知羞。   许氏尚未知两人瓜葛,只觉这位二皇子直勾勾地盯着何苗有些奇怪,到底有叔嫂之别,就算恨毒了太子党,也不该行之于色吧?   许氏便拉着何苗起身,“姐姐,你饱了没?咱们走罢。”   眼看李天瑞还有些挽留之意,何苗忽然起了促狭,指着桌上那碗酒酿圆子道,“二殿下,你这楼里的汤团真是美味,可惜许妹妹与我皆是女子,用不了多少,就这么倒掉也太可惜了。”   那汤团分量极足,个头又大,赛过婴儿粉拳,饶是何苗这样自诩能吃的,也只能勉强咽下两三个,许氏更加望洋兴叹,如李天瑞这般锦衣玉食的贵族公子,消化能力想必好不到哪儿去,若生吞一碗汤团,不撑死也得大病一场。   李天瑞果然面露难色。   何苗叹道:“还是扔掉吧。”   至于打包回去带给太子,她还没那么狠毒——李天吉看着高高大大,还不如她能吃呢。   李天瑞此时却激起了斗志,大抵是何苗轻慢的眼神令他有些不快,又或者想到是对方特意预备的,他不能辜负这片心。   李天瑞登时豪气干云,悲壮地举起汤碗,一梗脖往嘴里灌,誓要用生命来献祭爱情。   何苗只是冷眼旁观,从前只觉得他呆,如今更觉得他蠢,指望一碗汤团便能博得美人芳心呢?何贵妃若得知自家儿子糊涂到这份上,怕是得气得从床上蹦起来。   事实证明,逞强是最要不得的,纵使有酒酿的帮助,几个天赋异禀的汤团依然固执地堵在喉咙里,不肯下去,李天瑞的脸色倏忽红涨起来,额上更爆出数条青筋,如不及时救治,他恐怕会当场窒息而死。   醉仙楼一片人仰马翻。   无巧不成书,太子今日与几位同僚聚会,顺便到此一游,哪知刚至底下,来人便报说太子妃亦在楼上。   李天吉的脸色当时便有些不愉,明知道二弟对她不怀好意,做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哪儿还没口饭吃。   偏偏那店小二不懂审时度势,特特说道:“殿下只管放心,我家主子一接到消息便赶去招待了,定会令夫人宾至如归……”   宾至如归?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太子只听过这句俗话,从前也没见二弟对那何氏女多么热忱,如今嫁作他人妇,反而愈发牵肠挂肚起来,当真是不堪。   纵使他与何苗不过因利而和,其中没多少感情的成分,可太子还是下意识皱起眉头。二弟毕竟相貌不错,谈吐有礼,何苗倘是个耳根子软的,保不齐会被三言两语迷惑了去。   他不能让这两人污损东宫的名声,也不想看那蠢丫头重蹈覆辙。太子如此想着,已是快步走上楼去。   眼前的一幕却令他大跌眼镜。但见李天瑞平躺在一张八仙桌上,身子僵硬,如同砧板上的鱼,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死了。   何苗则戴着手套,双掌徐徐从腰腹延伸上去,末而落定在胸口,用肘弯重重一击,但闻噗嗤声响,数个又肥又大的汤团从李天瑞嘴里飞迸出来,溅落在明纸糊的窗纱上。   太子:……这又是什么歪门邪道?话说她一个姑娘家,在男人身上揉来揉去是否太不像话?哪怕小叔子也得避嫌吧。   正要提醒,哪知何苗一眼瞧见了他,欢欢喜喜地道:“殿下,您来得正好,快帮把手!”   她一个姑娘家毕竟气力有限,没法将胸腔全部按压下去,可若再耽搁,怕是情况凶险——她可不希望李天瑞这时候死掉,最少也得等她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时候。   太子:…… 第13章 . 谢礼 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动讨赏的,这位……   太子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上前去,“怎么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跟李天瑞虽然不睦,毕竟兄弟一场,还不到眼睁睁看对方去死的地步。   何苗摘下柞蚕丝编织的手套——她倒不是故意避嫌,单纯怕李天瑞嘴里喷溅的汤汁弄脏衣裳,那酒酿再怎么甜香,到胃里转悠一遭难免腌臜得慌。   想了想,重新为太子穿上,尽管他骨骼粗大,好在蚕丝韧性也还不错,不至于短短片刻就撑坏。   总比仪容有损的好,衣裳虽不要她洗,被人瞧见还当她这个太子妃不称职呢。   李天吉未知其意,竟以为何苗特地当着众人的面秀恩爱,那他……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子从善如流戴上手套,里头仿佛还有着何苗的余温,令他皮肤微缩。只出神了刹那,便依循何苗的指点,开始尽心尽力为病患按摩胸腔。   他本就聪慧,加上习武之人,对穴道颇有研究,何苗略一点拨就通了。   凝神揉搓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李天瑞脸色渐渐平和,气息也变得均匀,伴随着最后一声咳嗽,汤汁从嘴角涌出——两夫妻见微知著,都灵活地偏过头去。   见状,太子方松开手,让店伙端来水盆巾帜,为其擦拭脸上污物。   李天瑞满面羞惭,“若非大哥赶来及时,臣弟恐怕……”   太子淡淡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况且,此番原是你嫂子救人有功,若非她当机立断,孤也想不到此处。”   何苗敏锐地意识到太子话里有些宣示主权的意味,也对,趁这个机会正好让牛皮糖死心。   于是甜甜蜜蜜挽住身边人的臂膀,盈盈道:“你要是出了事,你大哥该多伤心,往后可不能再这样冒失了。”   李天瑞脸色一黯,垂首道:“是。”   本来以为她对自己余情未了,想着能好好表现,哪知反而出了大丑——为何他总是抓不住机遇,反而弄巧成拙呢?   何苗懒得理睬他的情绪,只仰头望着太子,嗲声道:“殿下,您带了护卫不曾?我的手都要累酸了。”   言毕还装腔作势揉了揉手腕——确实表演过火了点,有用就行,没看李天瑞气色愈来愈黑?但愿这回能浇熄那颗贼心。   而且她方才买了几捆棉纱,累累坠坠,确实有些吃力。   太子静静地看她表演,一言不发,只伸出手去。   何苗愣神,“嗯?”   以为他要请侍卫代劳,随即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提,这么有敬业精神?   何苗乐得将大包小包递到他怀中,太子轻轻松松拎起,还有空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手掌——女子肌肤细腻嫩滑,连掌纹都淡到近乎没有,果真是没干过重活的。   何苗又呆了呆,确实她跟李天吉是协议夫妻,便亲密些也理所应当,但,会否用力过猛?   太子催促道:“还不走?”   许氏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子便知趣告退,“嫂嫂,我还得往西市买些胭脂花粉,咱们改日再会吧。”   给两人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心里暗暗羡慕不已,她跟世子刚成亲的时候也没这样热络,难怪迟迟怀不了孩子。妙瑛却不同,白日里都这样稠密,晚间更不消说了。   改日她定得好好请教一番。   何苗这会子肉麻得起了鸡皮疙瘩,可看着太子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她唯有放弃抵抗——牵就牵吧,总不会少块肉。   其实李天吉论相貌论身材都是上上佳品,但碍于雇主与打工人的身份,何苗不敢与之发生工作之外的关系,想想叶嫔送给自己那本房中秘笈,若弃之不用,当真是有点可惜。   回去后,何苗便将买来的棉纱裁剪成小块,仔细地缝进内衣衬里,一般的宴会搜身也不会搜那么仔细,到寝衣这一步就该截止了,再加上韩太医里应外合,想来不至于现出纰漏。   李天瑞皱眉看着她在镜子前转圈,“话虽如此,看着也和单身子的人没两样。”   那样薄薄的一层贴肚皮,能有什么作用?   何苗白他一眼,“你当我傻?这才多久啊,两三个月没显怀时,看着自然和寻常人差不多,到时候往里头充些棉花柳絮,要多鼓要多鼓,保准连母后都瞧不出异样。”   何苗还特意造了图纸,每个阶段肚腹该呈现什么弧度都画了出来——她虽没生养过,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总之不会在她这一环出岔子。   说完便瞪向对面,“您怎么不避嫌?”   好歹她是个姑娘家,只穿着中衣中裤,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但凡正人君子都该知趣转过头吧?   太子心想那晚床头他什么没见过?还是她主动露的,这会子却撇得干干净净。   当然,同女人讲道理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子正要避开,何苗忽又叫住,犹疑道:“殿下等等,您觉得我最近真是胖了么?”   女人虽爱听善意的谎言,但有时也需要实话。何苗不喜欢那种竹竿似的扁平身材,可也怕这样养尊处优下去,自己会落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偏偏桥香总是不遗余力地夸她,在这傻丫头眼里,自己就是天上嫦娥,人间西施,没有半分瑕疵之处,哪怕她肚子上的肉再多,桥香也只会夸她亭亭玉立,这就很糟心了。   因此何苗迫切需要来自异性的见解。   太子望向她肚兜与袴裤间狭长的一截,白生生的纤腰看得人眼晕,他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与以前毫无区别,毕竟他也没太注意从前是怎么样,只让人将何苗初进府时的衣裳寻出几件,让她自个儿慢慢比对。   何苗量过宽窄,总算松了口气,确实微微发福,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毕竟原主为了迎合李天瑞的审美,每餐都恨不得只用半碗薄粥,就算她吃得再多些,BMI也不可能超标。   何苗重新将经过加工的衣裳穿上,又理直气壮走到太子跟前,“您摸一摸。”   李天吉:“……什么?”   “孩子呀。”何苗觉得太子真是迟钝,就算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孩子是假的,可太子务必得表现出身为父亲的慈爱来,如今只是隔肚皮听听胎相,往后还得学着如何跟胎儿沟通,那便是所谓的胎教。   瞒天过海是一方面,另则,东宫对这个孩子投诸的感情越多,来日失去时的打击才会越大,被栽赃下的何贵妃才能受到重创——何苗是个称职的合约人,她得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完整,包括如何当一位母亲。   太子:……姑娘,入戏太深了啊。   二皇子匆匆被送回宫里,何贵妃那头自然也收到消息,只是碍于她尚在禁足,不能亲身前去探望,只遣人送了些补品了事。   姜嬷嬷喟叹道:“太子殿下倒是好心,当时事发突然,若是耽搁一时半刻的,怕得出大乱子,太子那样地赶去救人,可见心里还是念着兄弟的。”   何贵妃嗤道:“什么兄友弟恭,无非做给人看的把戏,保不齐还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当我不晓得那点花花肠子!”   若说太子不是故意陷害,怎见得这样凑巧?加之何妙瑛也在,瑞儿从前便对她死心塌地,成了婚依旧念念不舍,多半是何妙瑛利用瑞儿的感情,设下圈套,只是到底不敢致他于死命,怕皇帝怪罪罢了。   如今这俩夫妻得了贤名,她的瑞儿反倒吃亏不小,得卧床休养不说,还欠下了一桩人情债——太子果真好算计。   见她如此执拗,姜嬷嬷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话所如此,咱们总得表个态。”   “这是自然。”何贵妃也就图个嘴上痛快,她做事是不肯留下把柄的,就算东宫不安好心,这局她也只能认栽,还得千恩万谢奉承那对狼心狗肺的夫妇,想想倒觉憋屈得慌。   何贵妃揉了揉眉心,烦闷道:“等会儿把梳妆屉子里那枚同心结送到御前,就说本宫向陛下问好。”   这段时日敬献帝虽不肯见她,何贵妃还是锲而不舍地送东西过去,小至一枚珠花、扇坠、袖扣等等,大至她用过的杯盏与丝帕,务必要让敬献帝睹物思人——到底跟了他这些年,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何贵妃对于皇帝念旧的脾气摸得透熟。   只是,那日若非何妙瑛横插一脚,本来她连这番委屈都不必受的,如今叶嫔宠爱弥盛,倒显得她这毓秀宫愈发冷清寥落,每每想到此处,何贵妃都恨不得生撕了自家侄女。   何苗对此自然是毫不知情的,纵知道她也不在意——有奶便是娘,何贵妃动不动给她送东西,她巴不得呢。   看着朱漆托盘上那些黄灿灿的金锭,何苗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她愉快地对来人道:“这是贵妃娘娘的赏赐吧?那么二殿下呢?”   她是不介意收两份谢礼,毕竟她这边也有两个人呢——虽然李天吉多半看不上这点小钱就是了。   来人面上的微笑险险碎裂,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动讨赏的,这位太子妃的脸皮堪比城墙吧? 第14章 . 归宁 这丫头果真是寻仇的!   何苗却是不慌不忙,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耗——到底是她救了二皇子,迫于舆论压力,何贵妃都不能将她怎么样,忘恩负义这种罪名是谁都承担不起的。   她甚至还想请来人进屋喝杯茶呢,如果他敢的话。   小太监一脸吃苍蝇的表情,最终也只能弱弱地道:“容太子妃稍等,奴才回去问问我家主子。”   何苗温柔地道:“不是请教,是一定要办到,素闻娘娘积蓄颇丰,想来不会吝惜这点银钱,再不济,也还有何家在呢。”   小太监心说您自个不就是从何家出来的,怎么好意思同娘家要钱?   他又哪晓得何苗同国公府那点龃龉,如今不过是个开始,厉害的还在后头呢——原主所受的屈辱,她必得一笔一笔地讨回来,再世为人,可不是来吃闲饭的。   小太监最终落荒而逃,而捷报也在不久之后传来,何贵妃纵使恨她无耻,也还是压抑着怒火,遣人又送来五百两银子,加在一起便是千两,这在何苗看来还是少了些,原来李天瑞的命这样不值钱——下次别救他了。   何苗清点了一下私库,连同何贵妃两次赏下的银钱首饰,再加上傅皇后额外贴补她的,加在一起足足凑了小三千两,足够她一个独身女子过得很舒服了,当然,这也不过是理想状况,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想成为当时巨贾,这点本钱还是不够的。   可惜她跟太子的命运线已绑定一起,何苗尚未完成约定计划,亦不好向他预支薪水。李天吉有多少财富深藏不露,但他可不像何贵妃跟李天瑞那样好骗,这人的心思深着呢,想与虎谋皮,何苗得掂量掂量自己这条珍贵的小命。   毕竟李天吉当时说不定真想杀她,若非她及时想出脱罪的借口,这会子项上人头恐怕已然不保,何苗每每思及此处,内心沸腾的烈焰都会熄灭少许——长再帅也是个危险人物,也许那本秘笈她该另外找人来练。   桥香见她出神,随口问道:“今年中元,姑娘可要回去祭祀么?”   先夫人去后,祭礼一年也不如一年,与其回去受那帮人的闲气,还不如自个儿私下祭拜,倒也清净。   何苗却灵光一闪,觉得是个向渣爹发难的大好机会,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怕她身为太子妃,也不能闲着没事回家闲逛,中元节却不同,祭祀祖宗原是应当的。   于是当机立断道:“我才出嫁第一年,就这样与母族生分,娘亲泉下有知也会担忧,还是回去瞧瞧吧。”   桥香暗暗纳罕,小姐居然学得这样懂事,若早如此,夫人该少操多少心,也不至于临走的时候耿耿不寐、牵肠挂肚。   一时间反倒涕泪连连起来。   何苗制止她无用的伤感,让她将嫁妆箱子找出来,好好捜检,毕竟这些都是现成的证据。   此前桥香就曾向她埋怨过窦氏对待嫁妆的不公,何苗原以为她夸大其词,如今亲眼见着,方知名下无虚。   那几个箱笼看着硕大无朋,里头大半塞的都是衣物绸缎,且还非上好的丝织品,倒像是成衣坊里捡剩下的,珠宝首饰更是寥寥,颜色暗淡到该立刻拿去炸一炸——说是新打的,谁信?   仅有的几件貂皮灰鼠皮袄泰半也是旧的,发黄的皮子底下还生着虫洞,打发乞丐也不带这样敷衍吧?   得亏太子好脾气,否则不连人带嫁妆赶回去都算宽厚了。当然,这门婚事本就非他所愿,大约他也来不及细看。   桥香愤愤道:“继夫人嘴上说得好听,还什么拿您跟二小姐一般看待,婢子就不信二小姐出嫁也这般,何家再怎么捉襟见肘,不至于三五万银子都拿不出,只不肯用在您身上罢了。”   何苗听得悠然神往,原来世家大族嫁女都如此靡费么?那她还真是吃大亏了。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何苗小心问道:“也许窦家本就有钱,父亲得看他们脸色?”   桥香嗤道:“一个没落书香门庭,能有什么钱,她爹那秀才还是买来的,也就仗着当今重文轻武,吹一吹清流罢了。先夫人但凡多活一年半载,那位窦小姐都得以妾室身份入府,如今也轮不到她扶正!”   又殷殷望着何苗,“姑娘您的外祖陈家原是江南巨贾,当初出嫁时带了大笔嫁妆,只是老太爷发了话,出阁后有半点不痛快,都不许回娘家哭诉,如此才渐渐淡了,如今老太爷亦已过身,他若还在,必不肯看您受委屈的。”   从她的语气中,何苗不难推测出这又是一个富家女遇上凤凰男的故事,当然何家发迹最主要还是何贵妃的缘故,但当初的第一桶金想必也少不了陈家支持,只是陈老太爷一眼看穿何晏山的为人,才在女儿婚后断绝往来——不得不说,陈家的人心也挺硬,可比之何家这样的虚情假意,何苗觉得外祖一家还算可亲多了。   如今知晓来龙去脉,何苗自然得将母亲遗下的嫁妆讨回来,窦氏不至于连元配的嫁妆都想侵占,再奉献给自家女儿吧?   若是已被何晏山用去,那就折价,无论如何,何苗这回都不打算轻易放过。   她向太子转达了归宁意图,仿佛想邀他同去,旋即却又笑起来,“殿下事忙,且自家也有祖宗要祭祀,还是不必了。”   皇宫的典礼比之寻常人家何止繁琐数倍,李天吉作为众望所归的储君,这些事自然该他操心,何况李天瑞还病了。   何苗有那么一点请他撑腰的意思,但想想自己也够应付,再者,李天吉未必愿意——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恩爱夫妻,形影不离也太强人所难,何况他对何家的厌烦比她只多不少。   因此何苗还是体贴地转换了口气,只让太子帮她备一辆马车,别太寒酸就行。   太子交代李忠去办,心下倒有点微微惆怅:问都不问,怎知他不愿同去?这点小忙自己还是愿意帮的。   可见何苗已自作主张安排好一切,太子也只能道:“早去早回,明日的太庙典礼你也须在场。”   何苗莞尔,“遵命。”   她不会忘记身为新媳妇的职责,塑料夫妻也一样。   太子觉得她的态度过分客气了点,私下相处本可以自在些的,但,究竟何苗也只是遵循她的义务,自己这样较真,倒显得小题大做。   太子只能将那点烦闷压抑下去。   另一边,何家已收到东宫寄来的名帖,自然是太子妃亲笔——天知道何苗临摹了多久,才和原主的字迹一模一样,好在勤能补拙,亦可以假乱真了。   往常瑛丫头是决计想不到这些的,难道是太子授意,让他们准备接驾?何晏山揉了揉跳动眉心,他并不忌惮那个曾亏待过的女儿,到底瑛丫头还姓何,跟府里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家健在,她还能有个依靠;何家若没了,那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过太子这样宠爱瑛丫头,却是何晏山想不到的,他有点懊悔当初不该对妙瑛这样冷淡,早知她能笼络住太子,自己原该对她好点——大的嫁进东宫,小的又许给二皇子,将来无论哪位殿下登基,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国丈,岂不比巴结贵妃一人的强?   如今也只好亡羊补牢,何晏山打算重建天伦之乐,于是严肃地告诫窦氏,“待会儿瑛丫头进门,咱们无论如何都得笑脸相迎,别叫人心生误会。”   窦氏艰难地咧着嘴角,心想那日她对何妙瑛笑得还不够多么?脸都要酸了,人家可没把她当后母,照样地出言不逊,谁又体谅她的辛苦?   奈何当着丈夫的脸,她只能低眉顺目,“是。”   一旁的何妙容攥着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顶怕何妙瑛提起镯子的事,那日抵押的首饰虽然赎回了些,可仍有小半压在铺子里,只她故意瞒着不叫娘亲知道罢了;再则,她素来花钱没个成算,攒的私房早就用得差不多了,赎回那些东西还是用娘亲压箱底的嫁妆钱——只有她知道钥匙所在。   万一何妙瑛嘴上没把门,这些事恐怕都瞒不住,思及此处,何妙容恨不得称病不见,但这样做似乎更显眼,想来想去,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瞒天过海罢了。   听到大姑奶奶进门的消息,何妙容赶紧拢了拢头发,把髻梳得再紧些,这样别人就看不到那些稀疏的首饰。   至于窦氏,早已整理成一副慈爱无边的面容,心肝肉地叫着迎上前去,仿佛今日来的不是继女,而是她嫡嫡亲的骨肉。   可惜她表错了情,软轿里钻出的并非何苗,而是府里出去的婢女桥香,桥香微微笑道:“夫人也太客气了,婢子可担不得这番大礼。”   随即才小心翼翼地将何苗扶出来,“太子妃,您是有身子的人,可千万得仔细些,别让微贱之人冲撞了您千金之体。”   窦氏白白浪费了两筐眼泪,恨得牙根痒痒,却少不得哑忍着——要算账且等日后,忍一时风平浪静。   何苗环顾四周,想辨认出便宜爹是哪一位,奈何实在困难。何晏山年轻时勉强虽是个美男子,然这些年官场沉浮下来,早已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   呈现在何苗眼前的只是个肥头大肚的中年人,尽管笑容可掬,看去也不觉得亲切,反而格外滑稽,不化妆都能演猪八戒。   何苗诚心诚意地道:“爹,您又发福了。”   何晏山:……   他终于能明白窦氏感受,这丫头果真是寻仇的! 第15章 . 打秋风 他肚子饿了,专程到老丈人家来……   何苗抛下这枚重磅炸弹,便再懒得理会——她又没撒谎,以为人到中年便可以不注重身材管理么?普信男真缺乏自知之明。   何晏山咽了口老血,想着长辈莫与小辈计较,强笑道:“你难得回来一遭,不知爹心里多高兴,趁今日得闲,咱父女俩正好团聚……”   说着便让丫鬟引她进屋,何苗却翻了个白眼,桥香早知趣地将那丫鬟的胳臂挡开,“什么人也敢乱碰我家小姐身子,若惊扰了皇嗣,可担待得起?”   贵妃省亲都不曾摆这样大的架子,两夫妻俱瞠目结舌,然而知晓妙瑛此番负气而来,必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窦氏只得推了推女儿,“你去搀着你大姐姐。”   她自己刚刚已被羞辱成“微贱之人”,自然犯不着找不痛快。   何妙容纵使再不甘愿,可当着双亲的面,也只能哼哧哼哧地挪过去,垂首道:“姐姐,您慢点。”   何苗一眼望见她头上缺少的珠饰——原来还没赎回来,怕是不好意思对家里讲罢?   如此甚好,要脸面的人对付起来才更容易,真要是个厚颜无耻的,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办好。   何苗没说话,只摆了摆手,露出倦意。   窦氏这会子比谁都积极,忙道:“我给姑奶奶倒茶。”   说罢便命人沏上一壶铁观音来——还记得上次去东宫瑛丫头请她喝的陈茶,但窦氏可没那般小心眼,亦或者说,她不具备以牙还牙的勇气,不是人人都能有太子撑腰的。   何苗只略嗅了嗅,便道:“茶味太浓。”   尝都不尝就嫌浓?要知这东西她自己都没舍得喝呢,窦氏强笑道:“也有碧螺春。”   另换了一壶新的来,但何苗脸上同样显不出高兴,“太淡。”   死丫头的胃口愈发刁钻了,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莫非要吃她肉喝她血么?   窦氏脸上的微笑快绷不住了,还是丈夫恍然大悟,“姑奶奶有孕在身,当然是不宜饮茶的,你也忒糊涂。”   说罢忙命人煎些蜂蜜水来,还加了些府里自制的枣泥,这回何苗总算受用了。   何晏山方松口气,窦氏则暗暗埋怨,你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留神,还怪我当继母的招待不周?既是有身子的禁忌,干脆不吃不喝倒清净。   心里无端多了些对丈夫的怨怼,好人他来做,黑锅自己背,这国公夫人当得也忒委屈了。   何苗喝完蜜水,解了饥渴,方才慢慢说道:“我母亲的宗祠在哪儿?”   身为女儿本应了解母亲的牌位所在,不过何家夫妻皆以为她故意刁难,因此也不觉得蹊跷。   往常窦氏是不掺和这档子事的,何晏山也只有在闲暇的时候才进去拜一拜,但今日适逢其会,一行人便齐齐来到祠堂。   何苗望着那块黑漆漆的木匾,胸口无端有些牵痛,想来原主这一世不曾享过多少福,仅有的美好,也只有儿时那短短数载吧。   她定定地注视片刻,方才由桥香搀扶着,屈膝跪拜下去,何晏山早知趣地命人取来蒲团,他自己则在一旁陪侍——谁让女儿有幸当上太子妃?为了亡妻能够心安,他装也得装点样子。   窦氏以为这是他们一家人的内务,哪知何苗却不打算放过她,兀自乜斜着道:“太太,您不跪么?”   先前种种都还能忍耐,这下窦氏可真被气笑了,她又不是奔者为妾,好歹也是堂堂正正过了门的,还得给死人吊孝服丧不成?   何苗淡淡道:“太太莫非忘了昭烈皇后?”   窦氏哑然,她再想不到何苗会搬出这条古老的律法,其实与昭烈皇后本人并不相干,而是当今继位之后,胡太后为表对先帝爷与昭烈皇后的尊崇,亲自到奉先殿致礼,并从此规定,若原配早逝,继室进门需对着元配的牌位执妾礼,以示家族和睦之意。   胡太后此举自是为了帮儿子集聚人心,表示她们母子不敢忘本——胡太后本就是先皇后侍女出身,做小伏低惯了的,此举对她不算难为。不过落实到民间却有许多不易之处,谁家女儿不是花朵一般养大的,怎舍得她受此屈辱?   好在这只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民不举官不究便罢了,窦氏再想不到会落在自己身上。   然而当着丈夫的面,她却说不出半个不字,本指望女儿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妙容这笨丫头却只是一脸紧张地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窦氏只能万般无奈地跪下,膝下连蒲团都未垫——何苗有意挫一挫她的锐气,自然不会容她痛快。   这一跪便去了半个时辰,窦氏只觉两条腿都快累断了,再看何苗仍是不动如松,心下暗暗纳罕:这死丫头可真沉得住气,也不怕流产啰。   好容易完成任务,窦氏又含悲忍耻地说了几句恭维话,方才扎挣着起身,也不敢叫人来按摩——人都未散,怎么好褪下衣裳?   她估摸着膝盖已经肿透,针扎一般。   何苗到神龛前恭恭敬敬上了两炷香,又在心里默念了一番对原主、对原主母亲的祝福,方才转身道:“父亲,该您了。”   何晏山的城府究竟比窦氏深沉许多,而况他也不介意为亡妻上香——死人若有知,这些年早该来寻他,何以只能窝缩在这一方狭小天地里?再说,纵使他对妙瑛不及妙容那样疼爱,可到底还是将她养大成人,如今也平平安安出嫁,何晏山自认很对得起陈氏了。   不过在将滚烫的线香插入炉中时,那香灰仿佛抖动了一下,何晏山情不自禁起了点肌栗,汗毛倒竖。   忙扭头向何苗笑道:“你是留下用膳,还是回宫与太子一起?爹只怕府里招待不周。”   何苗倒是不急着吃,“女儿想看看从前闺房。”   窦氏面露尴尬,亲事刚一做完,她就命人将妙瑛房里的桌椅什物悉数搬出,另外布置成一个小间,以供妙容刺绣习字歇憩之用。   这会子妙瑛突然提出要看,只怕会露馅。   窦氏忙向女儿打眼色,何妙容知趣地走上前来,“姐姐,我带你去咱们从前踢毽子的地方瞧瞧吧,那儿长了棵老大的玉兰树,刚开出碗口大的花,别提有多漂亮了。”   何苗盈盈道:“怕是不及前儿那对翡翠镯子漂亮。”   窦氏听着纳闷,“什么翡翠?”   何妙容却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敲打自己,再不敢插手,茫茫躲到窦氏背后。   何苗叹道:“就知道这府里容不下我,人没走茶已凉,罢了,横竖都是些身外之物,我也懒得计较。”   窦氏刚松口气,却听她话锋一转,“只是我母亲留下的念想总得讨回来,太太,您不会都私吞了吧?”   果然说起嫁妆,窦氏喉咙一紧,虽然没打算永久瞒天过海,可却想不到何妙瑛这么早就来发难——看来她在东宫已然站稳脚跟,有了靠山就是不同。   其实嫁妆的事窦氏倒不算自作主张,何晏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是知晓的,不过窦氏所言有理:陈家产业丰厚,外孙女出阁,怎么着也得添些妆奁;倒是府里得供给贵妃,又得支援二皇子,委实拿不出许多现银来,再加上还有两三个小的,若都用在妙瑛身上,后来的岂非一个赛一个穷酸?横竖都是何家骨血,谁多谁少不是一样么。   只是谁料到陈家心硬如此,非但不遣人来探望,连贺礼都不送,女儿的婚事办得不甚体面,如今连累他成了恶人。   何晏山便陪笑道:“你也知道咱府里只是表面风光,里头实有许多艰难之处……”   他自己的一件紫襦官袍都是穿了又穿,窦氏也不敢任性挥霍,可见这话不全掺假——唯独何妙容又往身后缩了缩,唯恐旁人注意到自己,她花三千两买一对镯子,爹知道恐怕能将她打死呢。   何苗似笑非笑,“父亲的意思,是让女儿自认倒霉啰?”   “不是这等讲,”何晏山干咳了咳,“爹也知道你受委屈,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日后府里宽松了,爹自会将亏空你的那份补回来,你二娘当初说要卖几间铺子给你添妆,还是爹拦下了……”   何苗轻轻挑眉,“那就卖呀,再不然,改到我名下也是一样。”   何晏山被噎住了,半晌方道:“你小孩儿家,哪里懂得这些经济事务,不若由二娘先替你照管着,钱再生钱,到时候一并交给你,你还自在。”   窦氏则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她一定不会贪图昧心钱——尽管那几间铺面都是用陈氏留下的资产开办的。   何苗唯有冷笑,这两人一搭一唱,说得还真好听,可惜全是空中楼阁,这种画大饼似的承诺,谁信谁是傻瓜。   何苗不想再耗下去了,静静道:“爹的意思,是不肯将娘亲的嫁妆交给我么……”   “你这孩子……”何晏山才说半句,何苗已收敛了全部笑容,“那看来只好衙门里见了。”   她要报官?何晏山又惊又怒,虽说陈氏的嫁妆依律该留给亲生子女不错,但,一家人何必分那么清楚?她却打算对簿公堂,是打算将何家的丑闻喧嚷得人尽皆知么?   何晏山咬牙道:“女告父,是为不孝,你以为知府肯受理?”   更别提他还是堂堂国公爷,又有贵妃裙带关系,京兆尹总得掂量掂量。   哪知话音方落,庭外一道肃杀的声音便已响起,“若这是孤的意思,大人您又将如何?”   何苗循声望去,不期然见到那袭熟悉的身影,惊喜自然而然流露在脸上。   下意识带了些雀跃,“殿下,您怎么来了?”   李天吉想说怕她处理不好,才特意过来看看,但那样似乎太过傲慢,踌躇片刻,说道:“孤甚饥,乞食。”   言下之意,他肚子饿了,专程到老丈人家来打秋风的。   何苗松口气,还好不是特意来寻她的,否则又得欠人情。   何晏山本就呆若木鸡的脸上却更僵硬了几分,这是在暗示他舍财免灾么? 第16章 . 复仇 看来接下来至少一个月里,这家人……   太子突然大驾光临,一屋子的人皆震撼不已,还是何苗最先反应过来,吩咐窦氏身边几名仆妇,“还不快交代厨下布酒布菜去?”   李天吉说他打秋风,其实何苗倒想沾一沾他的光——正好自己也饿了,有什么话饭桌上谈起来更合适,不为自己,也得为腹中的孩子。   何苗发觉做一个孕妇还是挺有便利的,至少回娘家来无人敢克扣她的饮食,虽然府里的菜色未必有宫中那样丰富,吃惯了山珍海味,尝点清淡的解解腻也好。   于是特意让厨房清炒一个芦笋菜心,再加上清炖的白鲢鱼汤——方才进门她就看见一个老大的鱼头在筐中放着呢。   窦氏见她这样颐指气使,也不敢辩驳,只能陪着笑脸,“姑奶奶好胃口。”   何苗理直气壮地道:“那是为乆拾光殿下准备的,殿下最爱吃鱼。”   其实李天吉顶讨厌这些精细费工夫的菜肴,不过借他的名头当幌子,更显得郑重其事,省得府里怠慢。   太子明知她是在狐假虎威,却也只是微微一笑。   何苗心里熨帖极了,觉得便宜夫婿真是人美心善。   不一时上了桌,太子夫妇自然居于上首,何苗虽是当女儿的,可也没说给老爹让座,任凭何晏山与窦氏分居左右,如同仆从一般。   何晏山心里别提多窝火了,窦氏则是战战兢兢,外头人皆言太子宽厚,她则对这位殿下有着说不清的畏惧,尽管进门来太子处处遵循礼数,未有丝毫冒犯,可窦氏只消轻轻一瞟那双眼睛,便如堕入古井幽潭中,周身冷透。   加之她上回去东宫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何妙瑛这个死丫头不知背后吹了多少枕头风,只怕东宫早就将他们怨上了。   其实这个倒是她小人之心,何苗才没空在太子跟前闲磕牙,人家日理万机还未必肯听呢,更何况,要对付窦氏,何苗一人就够了。   太子擢了半个鱼头在碗中,仔仔细细将尖刺剔除,留下雪白干净的鱼肉供何苗享用,温言道:“慢点吃,又无人同你抢,当心伤着喉咙。”   他如此一说,旁人只好放弃这道菜肴,何妙容也遗憾地放下筷子,心想若二殿下在此,会否也对她这般温柔细致——哎,早点嫁人便好了。   何苗再度佩服于太子秀恩爱的功力之深厚,她就做不到这样自然,甚至连她都不曾在李天吉眼中发现破绽——也许他从前也这样为旁人夹过菜的。   她猜得没错,的确不是头一回,李天吉小时候在傅皇后面前表演过更多——外人看来母慈子孝,其实单纯因他不爱吃鱼的缘故。   何苗饱餐一顿,总算将话题拉回正轨,“父亲,女儿方才的提议您可想好了?”   一顿饭钱可抵不了那数万的嫁妆,休想同她赖账。   何晏山差点没让一根尖锐的鱼骨头给噎死,匆忙喝了两口陈醋,狼狈道:“前儿刚买了城外的一块地,怕是钱不凑手……”   指望使个拖字诀敷衍过去,但何苗岂能令他如意,笑眯眯道:“地契也可,铺子也行,我都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何晏山差点咆哮出声,当着贵客的面却不肯造次,唯有努力撑着笑脸,“话虽如此,那生意却非容易事,庄子上的烦难更是数不胜数,爹只怕你年纪轻轻,被人瞒骗了去……”   何苗满不在乎地道:“不是还有太子么?殿下您会帮忙的,是不是?”   仰头望向身侧,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耀若星辰。   她带点小狡黠的时候,姿态尤其娇媚动人。太子难得恍神了刹那,随即正色道:“小婿自当遵命。”   一副义不容辞的架势。   何晏山这会子也没法了,只得召来管事,命将书房里锁着的田契店契尽皆取来。   何苗怕他藏私,忙道:“可都点清楚了?别累得我改日还得跑一趟。”   胃口还真不小。何晏山本来还想使点诈,偷偷私藏起几张,这会子被何苗挑明,只得放弃原定计划,摆出一副慈爱父亲的姿态来。   何苗可不跟他虚与委蛇,指尖沾了点唾沫便一张张地翻阅起来,比数钞票还痛快——这些可非死物,都是能继续生钱的。   确定与桥香所说的嫁妆对上号,何苗这才欢欢喜喜接过,“到底是爹宽宏大量,心胸磊落。”   何晏山这会子脸色已惨白如纸了,他倒是想不宽宏,能行么?面前现坐着一尊门神呢,只怕他前脚反悔,后脚这死丫头就得去敲衙门的登闻鼓,还是太子亲手写就的状纸。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贵妃娘娘也丢不起!   好在庄子和铺子都是他的人,妙瑛这丫头空有宝山,却不懂经营,不善理财,等她亏损到支撑不下去时,自己再设法赎回,算算也就不出一年半载的事——何晏山如此安慰自己,府里的生计总归是有着落的。   窦氏却做不到丈夫这样乐观,虽然那是先夫人留下的遗产,论理该由何苗承继,但在窦氏看来,陈氏已死,她帮府里操持家业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一点好处都得不到么?   何况瑛丫头进了东宫,吃穿用度皆比着皇家例子,哪里又有额外花钱的地方?倒是她的妙容还不知会嫁到哪户人家,纵使选定二皇子,何贵妃也是个势欲熏心的,嫁妆不丰厚,妙容怎能不被轻视?她可比不得何妙瑛这样粗枝大叶的好养活。   窦氏秉着一腔爱女之心正要说话,太子的目光却已凉凉投射过来,“国公爷,孤还有一事容禀。”   何晏山这会子已是斗败了的公鸡,天大的事也提不起劲来,委顿道:“殿下请讲。”   纵使太子真心将自己视作女婿,他也不敢在这位爷跟前摆老丈人的架子。   窦氏心头一紧,忽然意识到那人想说什么,她尚来不及阻止,太子已开口了,“东宫琐事乃孤之内政,孤爱用何人伺候洒扫,亦或是要宠幸哪位,皆不劳国公爷操心,更不必尊夫人越俎代庖。”   话音方落,何晏山已严厉地转过头去,“你这妇人,私底跟殿下说了些什么?”   窦氏暗道完了,怯怯赔笑道:“也没什么,无非怕妙瑛孕中劳碌,添几个丫头给她服侍……”   何晏山差点没让蠢妻气死,东宫的门是想进就能进么?且不提来历不明的根本得不到重用,便真是太子肯留用了,以皇后贵妃这样恶劣的关系,但凡出点岔子,岂非都得迁怒到何家头上,他纵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至于窦氏是否真心帮瑛丫头固宠……何晏山自然不信,纵使窦氏得他欢心远甚于元配,可何晏山也很清楚,她并不算完美无瑕的女人,甚至私心不轻。若只是偏袒妙容漠视妙瑛就算了,如今却想将手伸到东宫去,不管她是否为泄愤,何晏山都容不得这样不理智、会给家族带来危险的行为。   不过一个闪念,何晏山已有了决定,“妙容,明儿为你母亲请个郎中来瞧瞧,她最近太累了。”   何妙容想说娘身子明明很好,随即却醒悟到屋内的气氛不比寻常,便也怯于做声,只讷讷道:“是。”   窦氏则神情若痴,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何苗对今日的成果很满意,渣爹被迫散财,窦氏也被剥夺了管家之权,尽管与原主所受的痛苦无法相比,可也算是个良好的开端——慢慢来,往后还有更精彩的呢。   捧着那摞地契,何苗也无心再待下去了,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殿下,咱们回去罢。”   李天吉只是偶然路过,他跟何家素无交情,自然犯不着留下安慰,便轻轻点头,“就坐孤的马车。”   临别时,只有何妙容前来送行,窦氏已遵照丈夫的话“病倒”,何晏山忙着心痛被剥夺的半数家产,实在没有力气出来见客——而且他也笑不出来。   何妙容倒是难得松了口气,从头至尾都没见何妙瑛提起那对镯子的话,也许她已经忘了。   这让何妙容多少得了些安慰,说不定她运气不错,那是两块极上等的翡翠,比三千两银子还多——放在嫁妆里头也很能充场面了。   然而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何苗借口姊妹闲谈,悄悄附耳过去,十足好心地提点道:“忘了告诉你,那对镯子是假的,不信的话,可以拿去典当铺子瞧瞧。”   何妙容魂飞天外,对方还用不着拿这种话来刺激她,况且,连典当行都搬出来了,试一试便知真假。   她不禁咬牙,“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   故意哄她上钩,还装模作样地与之竞拍,看她倒霉很好玩么?   何苗微微一笑,“你不也没问么?”   至于这件事是否有趣,反正何苗是爽到了。如今何家被她搜刮走一大笔财物,渣爹想必正肉疼呢,三千两银子从前或许不放在眼里,如今么……何妙容恐怕撞枪口上了。   看来接下来至少一个月里,这家人都不会消停。 第17章 . 月事 太子轻呲一声,觉得这姑娘真是朵……   何苗补完这一刀,方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马车。   太子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不打算插手女人间的纷争,可当看到何苗那张春花般灿烂的笑脸,他却忍不住发表意见,“这样就知足了?”   男人之间的交锋往往充斥着刀兵与厮杀,再不济也得见点血,眼前的小姑娘仿佛比他想象中善良许多。   何苗莞尔,“做人做事应留有余地,点到即止便罢了。”   三千两银子在太子看来或许不值一提,对何妙容却是极大的麻烦,足够她懊恼一阵子——当然,也只是懊悔而已,真要令她痛彻心扉,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抢走她最爱的二殿下,但,有什么必要呢?   为了报复一个人,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也给赔进去,那样未免太不值得。   况且,何苗也能感知到,原主对这位继妹的恨意并不及何家夫妇那样深厚,何妙容到底只是个孩子,三观尚未塑就,所言所行皆出自人性天然的弊病,这样的人若太与她较真,反而有失身份。   留着她反而是突破口。何苗紧紧握着手中银票,她当然知晓何晏山不会轻易让她得逞,但,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   她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李天吉的势力,足够帮她摆平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何苗双眸弯成月牙状,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亲昵,“方才,多谢您帮我说话。”   尤其制服窦氏的那一招,从她嘴里讲出来未必可信,可太子亲口道来就不一样了,也因而何晏山如此震怒,他至为爱惜的脸面都让老妻给丢尽了,难怪会愤而将其禁足。   倒省却许多周折。   太子面无情绪,“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总是如此,这人就像块木头,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也不见他生气,也不见他欢喜。何苗都怀疑那衣裳底下并非肉-体凡胎,而是一具金属做的冰冷机械。   她索性也省却繁文缛节,一心一意地数起钞票来,忽然感觉大腿处黏糊糊的有些湿意,信手抹去,指腹却鲜红一片,何苗不由轻轻呀了声。   李天吉也坐不住了,“怎么?”   何苗敏锐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紧张,这倒是罕有的,也许李天吉以为她受伤——实在是场误会。   何苗难掩尴尬地道:“我大概……癸水来了。”   因为这具身体并非自己所有,她自然也就忘了信期的问题,加之桥香告诉她,原主用了推迟月信的药物,本来以为无碍的。   看来药效已经过了。   眼看着快到宫中,太子犹豫道:“可能忍住?”   何苗点头,她也不想这么早就露馅,所幸原主跟她量都不大,虽然狼狈,也还不至于弄得满身狼藉。   只是……她今日恰好穿着浅色袄裙,待会儿下车时可怎么好?   太子想了想,解下随身大氅,为她披于肩上。稠密的玄狐皮色泽乌黑油亮,紧密的包覆住身躯,果然看不出半分破绽。   只有何苗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这狐皮不易清洗,弄脏了可费事呢。   太子淡淡道:“孤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会再要回来。”   何苗:……是她小人之心了。   下车时,桥香尚不知何事,搴帘在外等候,何苗正踌躇该如何向她说明缘由,忽觉足下一轻,却是太子打横将她抱起。   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何苗忍不住往他胸口捶了两下,“您做什么?”   不是故作娇痴,是真的着恼,抱女孩子不该先征求同意么?   太子低低说道:“若不想出丑,便听孤的。”   双臂反而拥得更紧了些,从臀下延伸到脚踝。   何苗几乎疑心他故意占便宜,随即便电光火石反应过来,定是那血线又往下蔓延了,李天吉不得不用此法束紧大氅,帮她遮掩。   何苗也只能极力配合,一手搂着他脖子,做出娇羞模样来。   满宫人都没眼看,殿下跟太子妃未免也太情不自禁了,这样片刻功夫都等不得,浑忘了太医是如何交代的。   所幸众人都乖乖面壁,也无人注意到何苗衣裳的异状。   等回到宫中,何苗才掌握主动权,毫无疑问,那件大氅已经报废了,她却顾不上惋惜,只觉被李天吉碰过的地方仍有些热辣辣的,像触电一般。   可见总裁文也不全是造假,帅哥无形撩人,最为致命。   此刻她却顾不得回应,何苗忙着换衣,将李天吉打发出去,等桥香进来时,才告诉她这桩糗事,并征求解决意见。   古代既没有卫生巾,也没有卫生棉条,何苗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甚少,她听说部分农家女会将草木灰缝进布口袋里用来解决生理状况,这已经是很先进的做法了。   桥香呈现给她的是更精细的装备,看起来有点像暖宝宝,外层是柔软的丝绢,里头则塞着崭新的棉絮,用完即扔,又干净又卫生。   其实新棉花的吸水性还不如草木灰,但好在何苗量也不大,这简简单单的月事带已够她使用了。   唯一麻烦的是小腹处有些隐隐作痛,不知是原主本就有的毛病而是穿越导致的副作用,何苗脸色发白,后悔没顺便带几粒布洛芬在身上。   桥香忧虑道:“不如请太医过来瞧瞧?”   何苗急忙制止,就连宫外的大夫她都放心不下,更别说宫里的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万不能泄露自己假孕的消息,那样李天吉也不会信任她了。   何苗只疲倦地摆了摆手,“告诉厨房,晚间熬点紫苏粥来,再加两枚干红枣。”   倘是宫寒导致,多少能纾解一下症状。   桥香答应着,忧心忡忡退出去。   等到厨下,李忠也在,桥香想了想,还是对他说了,从未见小姐这样难受过,她看着都心疼。   李忠不知这主仆俩玩什么把戏,先前假孕,这会子莫非又装起病来?否则头几个月都活蹦乱跳的,怎么这会子偏耐不住了?   本待置身事外,可想了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到底只是传句话的事。于是等太子晚间回来,李忠便说了东苑情况。   太子讶道:“还没好?”   他对医术所知泛泛,对妇人内症更是知之甚少,不过听宫人们说,傅皇后刚生下他的那阵子,每个月也总有几天闷闷的不痛快,难道真的很严重?   于是命李忠摆驾,抬脚便去往东苑。   何苗刚喝完粥,烂泥般软倒在床,桥香还特意给她灌了个暖水袋,不过也收效甚微。   太子坐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不见发烧,也不知是否严重,只道:“给你请个郎中来?”   何苗一听便急了,“不行!”   好容易步入正轨,怎么能这时候前功尽弃?她还想早日打倒土豪分田地呢!   “但,你仿佛难受得厉害。”李天吉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何苗这副青白脸色,说没事都不见得有人相信。   他也怕拖出毛病来。   然而何苗决心已定,区区痛经而已,忍一忍就能熬过去的。眼看李天吉仍有些疑虑,她爽性道:“殿下陪我说说话吧。”   分散开注意力,也许便不那么疼了。   然而李天吉不善言辞,更别指望从他嘴里听到笑话,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翻出本古籍,讲几个枯燥无味的前朝故事。   何苗起初有点想笑,但渐渐地,在那毫无起伏的平淡嗓音里,她竟打起呵欠,困意随之袭来,并逐渐沉入梦乡。   看着牢牢抓着自己衣襟的那只手,太子有些无奈,他讲的故事就那么不中听么?   本想就此割袍断义,可见她好不容易睡着,万一吵醒又有得闹腾,太子只能传话门外,今晚留宿于东苑。   李忠见怪不怪,殿下真是越来越怜香惜玉了,亦或者说太子妃手段非凡,怨偶也能成佳偶。   殿下也有今天,怪道俗话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还好他算不得英雄。   烛光下,女子的睡颜格外香甜。太子本来只想胡乱打个盹,然而在这气氛的催化下,情不自禁地熄灭灯盏,俯身钻进被子里去——太累了,明日再温书罢。   身畔多了个庞大热源,那股萦绕着她的无形冷意也减轻许多,何苗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两人本是各自偏安一隅,这会子却好似相拥同眠一般。   太子也懒得将她推开,横竖她病中乏力,且体谅她一回罢。   何苗迷迷糊糊,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现世,在热乎乎的暖气房里自由自在。她却没忘记来癸水的事,身畔忽摸到一个软趴趴的东西,难道是棉条漏了?忍不住上手抓了两把。   太子轻呲一声,觉得这姑娘真是朵奇葩,病中还不忘引诱他么? 第18章 . 帮忙 小兄弟,你有何事?   何苗黑甜一梦,次早醒来便觉神清气爽。她很庆幸自己有这样强的恢复力,许是这段时间好吃好喝的,身子骨也健朗不少,以前最少得痛个两三天呢。   当然啦,李天吉也有那么点功劳,毕竟他讲的故事是真催眠——何苗并未注意到两人睡觉姿势的异样,毕竟李天吉一早就将她挪开了。   倒是他看起来有点古怪,起身时的动作慢吞吞的,还佝偻着腰,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何苗讶道:“殿下,您不舒服么?”   男人应该不会痛经,何况也生不了孩子。   太子心想昨晚上是谁对他的子孙根突施毒手的?可忍了忍,到底没好意思宣之于口,这姑娘忒不害臊,便告诉她实情,她也未必感到羞愧,说不定还引以为豪呢。   太子只淡淡道:“无碍,不过闪到腰了。”   何苗露出同情的眼色,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保重,腰可是男人最重要的部位,日后夫妇敦伦,难不成还得女方主动不成?   但横竖不干她的事,何苗只能潦草建议,“不若请大夫瞧瞧?”   “算了。”李天吉可没兴趣让太医院知道这等糗事,等会子找李忠要点膏药抹抹就成了——他虽然没有那一咕嘟东西,却比正常男子还加倍细致,用心爱护,想来这方面的药物应有尽有。   用膳时,何苗便提起待会子要进宫看望母后,许是听了儿子的劝告,傅皇后如今不催着她学看账本了,不过大事总会跟何苗提一嘴,打着沟通婆媳感情的名目,设法令她渗入宫中的势力范围内。   这回商量的便是中秋夜宴事。   太子知她独爱金银,权欲却不十分强烈,便道:“横竖皆是母后自己拿主意,你若不愿插手,随口敷衍两句便是了。”   “可我带回的文书咋整?”何苗放心不下她的嫁妆,田庄太远,鞭长莫及,可近在眼前的几间铺子她却迫不及待想去探探消息,万一渣爹设了陷阱,也好及时拆穿。   太子无奈道:“孤亲自带人去瞧,如何?”   没见过这样财迷心窍的,东西都到自己手里还成天疑神疑鬼——怕是进棺材都得带上那些地契才能安息呢。   有他作保自是再合适不过,何苗笑眯眯地望着对面,“那便辛苦殿下了。”   她怀着“身孕”,本来也不该到处瞎逛,正好借机偷偷懒,反正李天吉每日要处理的事物千头万绪,便多一件也不差什么。   太子意识到自己被人所设计,心情并不十分糟糕。他忽然觉得这种应该算调情,当女人刻意撒娇的时候,男人往往有求必应。   他不需要一朵解语鲜花,但偶尔看看她这番做作,还是挺有意思的。   何苗冉冉来到凤仪宫,傅皇后同她细数了一番中秋宫宴的布置,末了才神情如旧道:“方才陛下命人解了何氏禁足,此刻已往毓秀宫探视了。”   何苗并不意外,何贵妃能以一己之力拉扯起整个何家,身居高位不说,,甚至能与皇后太子分庭抗礼,其势力盘根错节,哪是寻常人所能想象?   更别提她受宠多年,对敬献帝脾气的掌握,恐怕比皇后还多些,叶嫔虽年轻貌美,可也做不到后来居上。   何苗淡淡道:“迟早的事,娘娘且宽心吧,安心筹备眼下要紧。”   何贵妃纵使复宠,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拿回权柄,只要皇后将节庆办得无可挑剔,那何贵妃也没法生事——她能协理六宫,全仗着皇帝帮忙找的托辞,说傅皇后身体抱恙,不宜操劳,加之傅皇后有意避其锋芒,才让毓秀宫捡了便宜。   然而当众命妇见到一个神采奕奕的傅皇后出现于眼前时,敬献帝自然无法出尔反尔,再拿皇后抱病说事——他能欺瞒一宫,还能欺骗全京城不成?   傅皇后很佩服她这种处变不惊的态度,语气里却免不了感伤,“有时候本宫还真羡慕何氏,除了这冷冰冰的名分,她什么都有了,不像本宫,所能仰仗的唯有一点祖宗余荫,但若陛下真下定决心,怕是废后也是迟早的事。”   何苗按着她的手,谆谆说道:“母后,您还有太子殿下,您还有我呢。”   宫闱斗争,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将近四十年的光阴,还不足以看清一个人么?敬献帝但凡有那么点良心,也不会冷落中宫这些年,连太子都起了动摇之意。   倘若说何贵妃争的是宠爱,那么傅皇后要争的则是后半辈子的福祉——赌赢了,便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否则,一旦何贵妃得逞,母子俩都将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古来那些被废的皇后储君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傅皇后面色庄严,“你说得对,妙瑛,吉儿以后便指望你了。”   何苗:……倒也不用把她想得这么伟大,莫名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怎么回事?   从椒房殿出来,何苗长长吐了口气,原本是来安慰傅皇后的,结果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但,这番谈话也让她看清傅皇后的执念,丈夫令她失望了,她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宫里的女人,地位再高,过得再好,总归没有舒心的时候,除非似胡太后这样母凭子贵熬出头的,可纵使登临绝顶,人生也已经过去大半,秉着风烛残年之躯,看着日益衰败的面容,又能得多少快乐呢?   桥香知她心事,道:“太子殿下可是个难得的实诚人,才干优长,又有担当,小姐您纵使当了皇后,也必然不会受委屈的。”   她总是不遗余力撮合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从前二皇子常来串门,桥香也帮他说好话,但经过捉奸一事,桥香的滤镜算是彻底破碎了,如今小姐好容易得到归宿,她自然不愿何苗起拙志,落得个流离失所的下场。   何苗笑道:“你又不是殿下腹内的蛔虫,怎知他样样都好?”   桥香俏皮地做了个鬼脸,“可我是小姐的应声虫啊,您喜欢什么样的,婢子都知道。”   何苗哑然,看来这丫头跟原主都是颜控,三观跟着五官走。   不过没关系,她也是。只是在这之外,何苗更多了一份理智。李天吉虽好,到底不适合她,纵使她将太子妃扮演得再出色,她骨子里也没法做一个克己复礼的贤良人,所以皇后是注定当不成的。   等事成之后,便分道扬镳吧。   主仆俩调笑一回,正要出宫,桥香忽瞥见一个影子在假山背后鬼鬼祟祟,于是柳眉倒竖,“谁在那里,还不快出来?”   嶙峋山石后踉踉跄跄冒出个小萝卜头,大概也就六七岁,他上前作了一揖,怯怯地道:“姐姐。”   显然他不识得何苗身份,只从服饰看,应该也是宫中贵人。   何苗看他一脸有求于人的模样,圆乎乎的脸庞在秋风中冻得通红,本待一走了之的,这会子却不得不驻足,柔声道:“小兄弟,你有何事?”   愿意叫姐姐的,想必都是好孩子。   叫阿姨则免谈。 第19章 . 吉祥物 这也太巧了。   何苗不急着自报家门,而先问他:“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纠结了一会儿,粉团子般的脸上露出审慎之色,显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半晌才轻轻迸出几个字,“我娘生病了,姐姐能帮忙请个大夫么?”   小小年纪就这样警惕,虽是好事,却也见得曾经历过不少磋磨——人总是先吃过亏才知道教训的。   但何苗却不能贸然答应他,助人为乐非难事,但未知来龙去脉就让她担干系,她也没这般糊涂。   桥香察言观色,从衣裳上寻出些端倪,小声附耳道:“想是婉嫔娘娘宫里的。”   何苗蓦地想起李天吉讲的一桩奇志,道是有个婉嫔,从前十分得宠,一度甚至跟何贵妃分庭抗礼,不但容貌秀美,而能在宫中群敌环伺下平安生下皇子,亦可见得心计不俗。要知宫里多少年都没孩子出世了,敬献帝中年之后还能有此喜讯,委实得意非凡。   然而从那之后,却是这母子二人噩梦的开始。先是宫里宫外流言四起,道是婉嫔杨氏闺中时就对淮南王世子有情,她祖父乃先朝首辅,不但位高权重,亦且满腹经纶,因此颇为士林推崇,虽然家道败落了,可与淮南王也算的门当户对,更有家仆言说王世子曾带着聘礼上门,只是那时杨家已有意选秀,才推辞了出去。   原本只是一桩没头没尾的杂谈,算不得什么新鲜故事,何贵妃在闺中时亦不乏青年才俊往来求亲,几乎踏破门槛,敬献帝非但不以为忤,反倒与有荣焉——这才显得出身价哩,能进他后宫的,自然都是天底下绝顶出色的女子。   但,自从幼子李天祥出世,便陆续有人窃窃私语,道是这位小殿下与淮南王世子相貌十分肖似,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尽管并无真凭实据,而杨氏自从进宫之后便规行矩步,并未擅自见过外男,可敬献帝还是逐渐冷落于她。杨氏悲愤之下竟出言顶撞,扬言要命小儿与其父滴血验亲,敬献帝本就觉家丑不可外扬,见她还要将事情闹大,愈发怒不可遏,从此将杨氏囚于深宫,虽未明确下令禁足,可也宣告杨氏就此失宠,面圣日希,一年能得两三回召见就不错了。   何苗起初觉得这故事很不可思议,以为是李天吉故意捏造诳她的,哪个男人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不相信深爱自己的女子?可如今瞧着小家伙满宫乱转找太医的模样,方知天底下真有这样荒唐的事——瞧他脸上通红,不住地搓手,想来在假山石边已等了许久,却没一个人肯搭理他。   最最可笑的是,淮安王前年就因谋反被诛,族中数百人口都没落下,而当侍卫检视满地遗体时,才知那位世子殿下竟患有天阉之症,根本不能生育——敬献帝的怀疑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惜,罅隙已然铸成,再难弥合。杨氏无心邀宠,而敬献帝的自尊也不容他放下架子,去屈就一个女人,只可怜这对母子,继续在幽凉冷僻的深宫苟活罢了。   何苗叹口气,俯身望着对面道:“你能否带我去看看你母亲?”   总得瞧瞧严不严重,才能决定是否请太医——到底她也只是个晚辈,不好擅自做主的。   小豆丁眨巴两下眼睑,察觉这位漂亮姐姐应该并无恶意,于是任由何苗牵着他的手——尽管该他在前面带路,可毕竟年纪太小,何苗生怕走散。   好在早熟的孩子大多记性不错,但见他七绕八绕的,不知穿过几条小径,费了些功夫来到一片紫竹林前。   婉嫔住的甘泉宫临近水畔,异常幽凉,夏日许是个优点,可一旦进入秋冬,那股萧萧之气便叫人难以禁受。   何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拢紧披风。只见小豆丁踮着脚,吃力地够上门环,用力叩了三下。   婉嫔听到动静出来,立刻申斥,“才一会儿的功夫又跑哪儿作耗?让你好好念书,你也不听!”   一壁说着,一壁嗽了两声。   何苗见她脸色青白,双目无神,原本还以为小孩子不懂事夸大其词,这会子却担忧地上前,“婉嫔娘娘。”   婉嫔此时方注意到她,“太子妃。”   她曾在东宫的婚宴上远远见过一面,虽然陌生,也还不至于过分吃惊。   “不过是小儿胡闹,太子妃若无事,就请回吧。”婉嫔说着,便欲关上门,显然不打算留客。她这样晦气的人物,谁沾上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何苗敏锐地注意到她袖口帕子上的斑斑血迹,想是喉间腥甜时咳出来的,“娘娘生的是肺病?”   “不过因近来时气之故,染了些风寒罢了,算不得大事。”婉嫔隐约记得这位太子妃出自何家,当年她遭人污蔑名节,里头少不了何氏手笔,她的侄女自然也当视自己为眼中钉。   然则何苗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不过一瞬的迟疑,何苗已有了决断,“桥香,你拿我的手书去太医院,让韩太医无论如何都过来一趟。”   桥香有些为难,婉转劝道:“是否该先请示皇后?”   其实以太子妃的身份,调动几名太医并非难事,只是这婉嫔处境尴尬,一来一回的,势必得惊动皇后与贵妃,傅皇后是个省事的,但何氏……她或许巴不得撺掇给皇帝知道,如此一来,恐怕有损皇帝那边的形象。   何苗轻笑道:“本来我也不是什么贤人,何妨再破一回规矩。”   要说败坏印象,当初是贵妃领着皇帝捉奸,撞破她与太子在水阁“苟合”,因此才捏着鼻子促成的婚事,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么?   倒是杨氏的病实在禁不起耽搁,若再拖延些时,保不齐香消玉殒,留下膝下这孩子该如何自处?   桥香方才领命,婉嫔却急急摆手,“不必!本宫都说了不用……”   何苗一改之前和煦,厉声道:“娘娘想眼看着六殿下年幼失恃么?您扔崩一走不打紧,可他呢,难道让他受尽旁人的冷眼与欺凌?这也算恪尽人母之责?”   婉嫔一怔,小豆丁已牢牢抱着她双腿,眼含泪花仰着小脸,“娘,我不要你死,你不能丢下我。”   年幼的他或许对离别没有很深刻的感知,然而多年相依为命的生涯,母亲早已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至于皇帝——他没当他是儿子,他当然也不认为那是父亲。   趁着这会子胶着的工夫,桥香早一溜烟向太医院跑去。   婉嫔也只能叹息道:“辛苦太子妃了。”为她这样的人去得罪两宫,甚至有可能触犯陛下,未免太不值得。   何苗却只是秉着做人的坚持,原则范围内,能帮一把是一把吧——更何况有这个假肚子在,敬献帝怎么也不可能重罚她的,这点把握她还有。   不一时韩元朗赶来,来不及施礼,便让他速速进屋为婉嫔看诊。   韩元朗放下医箱,先为婉嫔查验脉象,脸上神色却惊疑不定。   何苗盯得有些忐忑,“如何?到底要不要紧?”   不会是不治之症吧?那就太倒霉了。   韩元朗放下垫在腕部的手绢,飞快地作了一揖,“恭喜娘娘,您已经有近两月的身孕了。”   毓秀宫中,何贵妃半偎在床头,柔情满怀看皇帝帮自己包扎肘部的伤口,“都是妾自己不小心,本想为陛下做一顿药膳的,哪知粗手笨脚,撞翻了食盒不说,连胳膊也摔着。”   男人最难抵抗的便是女人细水长流的攻势,起初她只是送些贴身物件,敬献帝看过便罢,后来开始送亲手绣的丝帕香囊等等,据御前的人回报,敬献帝会悬挂于床头。   睹物思人,何贵妃暗忖时机已到,于是更进一步,开始为夫君制作药膳,哪怕根本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就当作磨炼手艺也好。也是事有凑巧,她从未下厨的人手忙脚乱,不慎还被碎瓷片割伤了,遣侍女去太医院拿药,经过御前,这消息恰好传到皇帝耳里。   于是在长达一月的禁足之后,何贵妃终于迎来转机。她依依望向对面,“陛下还在生妾的气么?”   叶嫔到底无碍,太子妃也安然无恙,就算那事真是她干的,也不过是一点争风吃醋的小脾气——面对心爱的男子,谁又舍得拱手将他让给旁人?   何贵妃纵使离豆蔻年华已过去了二十余载,可仍保留着天真少女的心性,她知道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点。   敬献帝也只能无奈道:“你呀!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何贵妃俏皮地点了点他鼻尖,半真半假地嗔道:“陛下您才是真狠心,就因为旁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便让妾禁足许久,夜间难寐。您也不想想,太子妃是臣妾亲侄女,臣妾害她做什么?更别提这太子妃之位还是臣妾一手提拔上去的,打从她踏入东宫,臣妾明里暗里给了她多少好处,赏了她多少东西?偏偏妾剖肝沥胆,有人却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一味地恩将仇报罢了。”   暗指何苗被傅皇后收买与她作对。   敬献帝叹道:“她虽是何家女,可如今入了东宫,便是吉儿的妻子,未来的皇后,与何家无涉,便为腹中之子多些筹谋,也是应该的。”   何贵妃把玩着裙边一抹流苏,幽幽道:“臣妾自然是愿意她好的……只是,有一事妾不曾向您提起,妙瑛幼时有法师为其批过命,说是她身边至亲至近之人,都需小心为上……”   敬献帝最信扶乩之说,闻言皱起眉头,“果真么?”   何贵妃叹道:“妾不通佛理,亦未知真假。只是瑛丫头生下来没多久,她娘亲就过世了,偏又赶上天灾,府里的庄田被淹了大半,若非陛下您施以援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入宫,先是瑞儿出了岔子,险些小命不保,连臣妾也意外受伤,想来我们母子皆是命硬、遇难成祥也就罢了,妾只担心皇后与太子……”   她这样一说,敬献帝不免陷入深思,若何妙瑛果真如批言所说的那般,那他给太子寻的这桩亲事会否不够妥当?且专克身边之人,莫非连他这位公公都会有所妨害?   何贵妃心中窃喜,正欲趁热打铁,坐实何苗不详之言,哪知外头忽有捷报传来,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赶到,进门便重重磕了个响头,“恭喜陛下,恭喜贵妃,甘泉宫婉嫔娘娘遇喜了,还是太子妃着人发现的!”   何贵妃:……这也太巧了。 第20章 . 拉拢 他最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   怔忪间,那小太监已一五一十将原委道来,不外乎太子妃经过甘泉宫时正好口渴,便向婉嫔讨了杯茶喝,可巧今日亦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因见婉嫔气色不善,便让韩太医也帮忙瞧瞧东道主的脉象——如此喜脉便出来了。   何贵妃唯有冷笑,天底下哪有这样恰好的事,凤仪宫与甘泉宫相隔何止十丈,她倒会顺便“路过”,且皇帝前脚来了自己宫里,后脚便差人过来报信,若说不是串通好的,实在可疑。   当着皇帝面总是得高兴些的,何贵妃强笑道:“婉嫔妹妹真是好福气,可妾记得陛下不是好久没去那儿了么,怎么忽然便有了?”   她可还惦记着杨氏跟淮南王世子“私通”的事,想必皇帝心里仍有些芥蒂,暗示这一胎兴许也有鬼——可惜何贵妃信息落后,那位世子爷天阉之症因是家丑,太子只上报给了敬献帝,未能外传。   因此何贵妃亦不知杨氏清白早已验证。   更何况,两月前叶嫔还未出事,她也还未禁足,皇帝哪想得起那个阴沉寡言的杨氏来。   敬献帝面露惭色,“那日是婉嫔生辰,朕偶然想起,也就去了那么一次。”   仅仅一次便中了,敬献帝说不出是意外还是得意——可见他宝刀未老,天祚非凡。   何贵妃惊呆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哪怕并非专房之宠,但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却原来敬献帝与她缠绵的时候心里还念着旁人。   忽然间就像吃了只苍蝇,说不出的恶心。   也幸好敬献帝对杨氏并无太多感情,虽生了个皇子,不过聊胜于无。要紧的是削减皇后势力,尤其何妙瑛这个忘恩负义的臭丫头,何贵妃尝试将话题拉回,“陛下,方才臣妾所言批命之语……”   敬献帝挥一挥衣袖,“不过是些江湖术士招摇撞骗,指望得些赏赐罢了,朕与你都是福运深厚之人,无须当真。”   有了孩子,谁还管什么卜卦。真要论起吉凶来,这何妙瑛没准倒是个送子娘娘转世,才嫁进东宫几个月便有了,如今婉嫔亦怀胎,保不齐便是借了她的运势,日后让她到各宫里多转悠转悠,没准能再添丁进口呢。   他拉着爱妃柔若无骨的手,亲狎道:“若有机缘,朕还想同你再要个孩子。”   他与何氏的感情毕竟不一般,少时相知,柔情蜜意,这些年却只得了李天瑞一个结晶,怎么想都引为憾事。   何贵妃低头拧着衣角,并未回应,目中悄悄滑过一丝厌烦之色。   何苗这会子可谓忙得热火朝天,才遣人通报消息,又抓着韩元朗询问杨氏的情况。她看这女子的体质仿佛不怎么好,说是有孕,身形却清癯得厉害,何贵妃已经够纤弱了,她却薄如纸片——怎么看都是有病。   韩元朗道:“这都是脾胃不调的缘故,甘泉宫本就地处冷僻,若饮食上不加以滋补,难免生出脾寒之症,长此以往,母体孱弱,对腹中的孩子也不利。”   何苗便请他开些食补的药物,又悄悄问他杨氏咳血是何症候。   韩元朗叹道:“情志不舒,郁结于胸,自然伤及脏腑。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且恕微臣无能为力。”   看来杨氏对敬献帝仍未忘情,也正因如此,才不肯抛下身段逢迎献媚,宁愿带着儿子独活。   何苗帮忙付了诊金,便让桥香送韩元朗出去,走到廊下,他却小声问道:“那推迟月信的丹丸,夫人可还要继续服用?”   何苗尽管被痛经折磨得够呛,但是药三分毒,也不敢随便对付这具身体——真要没了月信还更担心呢。   况且她与李天吉已经讲明,也没必要处处遮掩,只别在信期那几天进宫就是了,因轻轻摇头,“不必,你只管好你的舌头便罢。”   韩元朗拱手作揖,不敢多言,他既上了这艘贼船,便只能与太子妃同进退。不过,他还真挺好奇太子妃是怎么说服太子的——莫非殿下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对这何家女爱得如痴如狂,连欺君之罪都能不计较了?   何苗回到殿中,李天祥这小豆丁已蹦蹦跳跳围着他母亲转圈,想快点见到刚出世的小妹妹——他希望是妹妹。   满宫里就没个同龄人与他玩耍作伴,小豆丁实在苦闷透了。   何苗让桥香将他抱开,免得惊扰婉嫔休息,这才款款走到杨氏身前道:“娘娘,太医说了,您这病不打紧,只消按时服药,饮食上再注意些,对孩子是无碍的。”   杨氏落寞一笑,“我知道,有劳太子妃了。”   尽管萍水相识,何苗觉得有必要给她一分忠告,“娘娘,恕我直言,您这样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实在不智。”   “宫中女子所能依靠者,一为陛下,二为子嗣,娘娘曾擅宠一时,可见陛下对您并非无情;两度结上珠胎,还平安生下皇子,这子嗣缘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既如此,何不振作精神,努力为自己和六殿下挣一分前途,岂不比现在强过许多?”   杨氏黯然道:“朝政之事有太子,我只愿祥儿当个闲散王爷便好,哪怕并无封爵,能得衣食富足,我也别无所求。”   何苗道:“娘娘所求看似简单,可也未必尽能如愿,那封地也有好坏之别,若是苦寒荒凉一带,自家的出息都不够,如何有能力上贡?只怕六殿下非但得不到庇护,反而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且娘娘此胎若是男儿便罢,如是女儿,将来亦有和亲之忧,呕心沥血养大的孩子,眼睁睁看她背井离乡,远嫁边塞,娘娘您果真舍得么?”   杨氏眸光一愣,显然何苗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她未能想过的。   何苗乘胜追击,“即便是个男胎,娘娘您膝下就有两位皇子,在这宫中可谓独树一帜,试问谁不将您视作眼中钉?纵使您不想争宠,保不齐那些刁钻古怪之人会来阴害,彼时您既不得陛下之宠,又无同侪相护,如何能得立足,如何保全一双稚儿呢?”   杨氏怔怔看着她,何苗的一字一语俱说在她心坎上,此前她只是一个灰心失意的妃嫔,又因为皇帝的冷落,实在提不起当母亲的动力,然而……她轻轻按着腹部,是呢,情势不由人,纵使她不想争,此刻也不得不争了。   可巧小豆丁揉着眼眶进来,扁扁嘴巴道:“娘,我饿了,我想吃蒸饼。”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膳食仍未送到——她们这一房向来是送得最晚的,杨氏因为多病的缘故倒还不觉饥饿,但天祥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如何耐得住?   生在皇室,却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童那般恣意,还得看膳房脸色。杨氏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心中无限唏嘘。   不过顷刻之间,她已有了决议,从枕下觅出一卷佛经,递给何苗,“本宫闲来无事,常自祝祷,手录妙华莲华经数篇,烦请太子妃转交给皇后,愿娘娘仙福永享,长乐无极。”   本来只是一份很寻常的礼物,但她通过何苗之手转达,意思便很明显了——她愿在凤仪宫麾下效力,辅佐皇后与太子,只求傅皇后能庇护她一双孩儿。   何苗郑重接过,“自当遂娘娘所愿。”   杨氏望着她那双清明如水的眼睛,不禁感叹:“太子有你这样一位贤内助,真是好福气。”   何苗羞涩一笑,她倒不是存心帮李天吉招兵买马,不过想着众人拾柴火焰高,多条人脉总是好的。   哪晓得杨氏这样上道,也省却不少周折。叶嫔虽然得宠,可毕竟出身异族,太后与皇帝皆不许她有孕,对于贵妃威胁有限。   杨氏却不同,敬献帝本就对其抱愧,只要杨氏有心示好,复宠也是迟早之事。到那时,何贵妃才会面临真正的绝境。   当然还有一层,有个人帮自己分担火力,何苗的处境就轻松多了——天天抱着个假肚子冒充孕妇,真的很吃力呢。   密密地跟杨氏说了半天闲话,直到太阳将近落山,何苗才姗姗回到东宫。   李天吉也没多问,只不露声色地抬了抬眼皮,沉声道:“去哪儿了?”   何苗立刻感到一种气场的重压,原来这才是太子真正动怒的时候——老虎不发威还当他是病猫呢。   确实离约定的时间晚了点,不过她又没找野男人,何苦跟防贼似地防着?   何苗撇撇嘴,将那卷经文放下,简单说了一下来龙去脉。   太子颇感意外,虽然知晓何苗去了甘泉宫,还凑巧当了回报喜鸟,却想不到有这样惊人的成就——这么快就把婉嫔给拉拢过来了。   要知杨氏一族都是顶顶固执的脾气,连陛下都没软化,怎么见着何苗便一下子投诚了?   “很好奇么?我是怎么说服婉嫔?”何苗扬起下巴,小巧的巴掌脸上有一种骄矜自得的神气。   看去却不叫人讨厌,反而调皮可爱——像刚到鸡窝里拜了年的小狐狸。   太子故作矜持,他知道面前这人肤浅又爱炫耀,哪怕你不追问,她自己也会说的。   然而何苗却只是傲娇地一扭头,“偏不告诉你。”   说完便让桥香备水,自个儿且到净房洗澡去,众所周知,太子妃沐浴一个时辰都算短的——摆明了干晾着他。   太子:……   他最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 第21章 . 沾喜气 现在都流行给人送钱吗?……   慢悠悠地沐浴完后,何苗方才得空跟太子促膝长谈,她并没有瞒他的打算——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盟友间也不该有何秘密可言。   不过见他脾气过于臭屁,存下耍弄一下罢了。   太子看着乌发湿漉漉披在两肩的女子,心想,他姑且忍着。   却又递了条毛巾过去,让她将头发绞干。   绝非被美色-诱惑,纯粹是不想看她着凉——韩元朗可怜见的,成天找他,还当有什么大事呢。   何苗道了谢,小心将湿发包裹起来,却又突发奇想,把毛巾底打了个结,缠在发尾,像香港电影里时髦的都市丽人。   太子看不顺眼,只当她偷懒,索性自己动身,大手一挥,将她团得严严实实,加上暗运内力,倒真如天然的吹风机般,不多时便干透了。   何苗红唇微张,没想到武功还有这等妙用,他要是再练个铁砂掌,是不是还能当电熨斗使?   场面好像偏沙雕了点。何苗摇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撇开,转而认真讲述起自己拉拢婉嫔的经过。   其实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她空有美貌腹内草莽,与婉嫔也无甚共同话题可聊,所唯一有的,便是身为女人的同理心。   纵使她没在宫廷生活过,可好歹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宫廷剧,对于红墙之中的种种艰辛烦恼,多少也能说出个三四五六来,等她分析完婉嫔如今的处境,对方自然想寻个靠山——比起曾落井下石的何贵妃,那还是皇后更可靠些。   不过,何苗也有点忐忑,“我这样擅做主张,母后会不会责怪?”   她看傅皇后对敬献帝并非无情,纵使一言一行都合乎嫡妻的法度,可如今妾室有孕,让傅皇后跟她推心置腹,仿佛也太难为了些。   太子淡淡道:“母后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婉嫔生下的孩子亦得尊她为母,她犯不着为这个嫉妒。”   何苗松口气,也是,傅皇后若是个心胸狭隘的,宫里也不会有这么多孩子出世,就连何贵妃亦非草菅人命之辈——大抵是怕脏了自己的手,横竖成年的皇子就只有两个,其他生得再多,也只是黄口小儿,不足为患。   比较起来,何苗倒好似大反派之流,毕竟只她想出假孕栽赃这样阴损的主意。   默默吐槽一回,那厢太子却沉吟道:“母后虽不介意,但孤想,此胎最好由贵妃亲自照拂。”   何苗先是错愕,随即便恍然大悟,皇嗣毕竟关系匪浅,谁担这差事都如同握着块烫手山芋,不如丢给何贵妃——为了周全名誉,她必得尽心竭力护着这孩子,不能出半点差池。   且婉嫔的胎相才两月不到,要平安生产,最少还得半年功夫,足够傅皇后来一波大清洗,把何贵妃埋下的暗桩尽皆铲除,真乃一石二鸟之计。   何苗由衷赞道:“到底是殿下深思熟虑,足智多谋。”   他要是个女的,保准何贵妃这种都没地站了。   太子轻哼一声,懒得睬她,自顾自地进屋安置去。   何苗:“……您又要留下?”   这回是李忠帮忙解释,“中秋将至,殿下跟太子妃自然也该团团圆圆,否则皇后那边会说闲话的。”   好像很有道理,何苗只能认命地让出一半床铺——这人最近造访也太频繁了些,害她没法偷练那套瑜伽操了,叶嫔还天天问她成效如何呢。   何苗偷偷觑了眼那人面容,睡得挺熟,到底舍不得放弃塑形计划,秋夜漫长,正该运动一下助于睡眠,于是悄然踅摸到床头,扭动手脚,如同黑暗中的舞者。   太子翻了个身,原本紧闭的双眸倏然露出一条细缝,果不其然,这人又在作妖呢。   可惜天已寒,衣渐宽,那样玉体横陈的美态,是再也见不到了。   隔天何苗进宫,如约定将那卷妙法莲华经交给傅皇后,傅皇后只失意了一瞬,旋即平静道:“你让她放心,陛下的骨肉,本宫自然会保护周全。”   何苗依照跟李天吉的商量,请傅皇后将此事交给贵妃。   傅皇后略略蹙眉,“何氏?她之前就跟婉嫔不太愉快。”   说不得婉嫔失宠也有何氏的手笔,谁叫婉嫔当时风头最健?   何苗笑道:“正因如此,贵妃娘娘才愈发得破除谣言,否则如何论证清白?横竖她也是生养过的,母后忙着中秋宴分-身无暇,转眼又是年关,贵妃娘娘作为群妃之首,可不得出些力气、帮娘娘您分忧么?”   傅皇后懂了,这是在道德绑架,固然她是乐意见何氏吃瘪的,但……傅皇后轻声叹道:“总得先问问婉嫔的意思。”   她是个最正常不过的主母,会吃醋,会难过,但,她也能设身处地体会这些女子的不易,更不愿将一个无辜女子卷入她与贵妃的交锋中。   若非生在皇家,她本可以过得很好,但可惜,她遇上了敬献帝,一个只注重表象却忽视真心的男人,沉溺在花言巧语中洋洋自得,还真只有贵妃与他天造地设。   何苗叹了口气,命人去甘泉宫传话。   不一时婉嫔来到,听闻要请贵妃照拂她这一胎,倒也别无异议,只是原就紧张的双拳攥得更紧了些,显然她对何贵妃还是有些抵触的。   何苗见她气色比昨日仿佛好转,还薄薄涂了层胭粉,远看倒也粉光脂艳,端然生姿,于是问道:“昨儿韩太医开的方子,娘娘可有按时抓药煎服?”   婉嫔道:“已经用过了,谢太子妃记挂。”   何苗笑道:“韩太医精通妇人病症,往后娘娘有什么烦难处,只管遣人去太医院问询,或是让我传话也一样。”   婉嫔望向她充满鼓励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她此举必有她的用意——既然皇后已经接纳了她的投诚,那贵妃必不敢轻举妄动,相反,她的存在对贵妃却是重震慑。与其退避三舍,不如迎难而上。   婉嫔于是安心下来,“悉听太子妃之意。”   另一边,何贵妃得知自己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却是怒不可遏,“这何妙瑛是作死么?竟让本宫去照料那对母子,一天到晚对着皇后那张老脸溜须拍马,如今遇事就想起本宫来了?”   她几时给人当过老妈子?偏偏敬献帝一听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皇后宽宏大量,特意将功劳让给她。   姜嬷嬷劝道:“无非也就几个月的事,娘娘您权且应了吧,横竖是只带血的猫头鹰,生不生得下来还两说呢,咱们也不必着急。”   “当然得生下来,”贵妃咬牙,“否则,岂非成了本宫的罪孽?”   何妙瑛去一趟就诊出了喜脉,倘这孩子折在自己手里,那她反而成了不祥之人。何贵妃不能不以为这是侄女对自己的报复——她自然不能让那臭丫头的诡计得逞。   好在刚经历了禁足风波,何贵妃正需时间韬光养晦,虽不乐意多出个婉嫔与自己争宠,也只能含恨哑忍下来。   也正如姜嬷嬷所说,宫里不缺孩子,婉嫔倒不怎么要紧,可若何妙瑛一举得男,那便是皇帝膝下的第一位长孙,分量何等尊贵,这才是何贵妃最担忧的。   她凝思片刻,“嬷嬷,咱们也须早做准备。”   姜嬷嬷有些迟疑,“会否过于冒险?”   “来不及了,只管赌一把吧。”何贵妃叹道,她不能看着东宫士气高涨,陛下迟迟不提废立太子的话,往后还有多少辛苦路等着——倘何妙瑛平安生下皇孙来,便等于皇后一党地位稳固,已经太迟了。   转眼中秋已至,何苗头一遭参加这样隆重的庆典,激动可想而知。   李天吉惯会给人泼冷水,“等司空见惯时,你就该腻烦了。”   显然他并不喜这样浮华热闹的场合。   何苗撇撇嘴,算是明白他为何不如李天瑞在京城贵女圈里吃香——这样古板无趣的人物,哪个怀春少女愿将青春奉献给他?   可怜她上了贼船,还过着守活寡的日子,不知几时能脱身。   趁太子走开的空档,何苗如愿迎来了人生的辉煌时刻,她本以为宫里添了个有孕的婉嫔,她这位太子妃将会逊色不少,哪知命妇们不单向婉嫔道喜,还都会忙里偷闲来走个过场,并趁机向她讨要一两件礼物,所幸都是些小东西,如香囊、穗带等等,倒不怎么靡费。   何苗开玩笑道:“我这里不吃白食,送了礼可是得还的。”   对面那位夫人倒是大度,立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玦递给她,道:“区区微物,不成敬意。”   何苗正要说自己不过卖弄幽默,哪知对方却连连摆手,随即心满意足地离开。   何苗:……现在都流行给人送钱吗?   有一就有二,好容易打发走这群慷慨的富婆,便见世子妃许氏吃力地从人堆挤过来,何苗正要细问究竟,许氏已自发说道:“嫂嫂您不必介怀,她们也无非人云亦云罢了。”   原来何苗“送子观音”的名声已经传开了,都以为婉嫔有孕借了她的光,迫不及待想沾沾喜气。   看来许氏倒是个聪慧人。   何苗正要夸赞她清醒,就见这姑娘一脸羞涩地伸手出来,“嫂嫂,我能摸摸你的肚子吗?五百两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   何苗:…… 第22章 . 碰瓷 含入v通知~   何苗答允了许氏的请求,当然,只是隔着衣裳浅浅地摸一下,免得穿帮——里头是用棉内衬垫起来的,与皮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质感。   银子就不必收了,她既非真怀孕,这昧心钱当然受之有愧。   许氏并未觉出分别来,还以为何苗肚皮这样软和是由于天赋异禀,待沾完喜气,便高高兴兴地道:“嫂嫂,待会儿你挨着我坐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好照应你。”   嫔妃都有固定的座次,她们这些小辈却不然,也算是另一种自由。   何苗谢过这姑娘的善心,轻轻摇头,“不用,我跟姑母许久未见,想跟她说说话。”   到底人家是亲姑侄,许氏也不好说什么,只更觉得何苗人美心善——何家给了她那样多的委屈,她却不计前嫌,仍想着与何家交好,真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姑娘!   此时殿内人头攒动,客人们亦陆续到场。窦氏母女因为与贵妃沾亲带故,勉强也分得一席之地,可惜何晏山被不孝女怄病了,赌气不肯过来,否则两人的坐席还能再往前一点儿。   窦氏远远望着何苗那里的热闹,正纳罕呢,多番打听才知,原来都借着沾喜气的名头与太子妃交好。   母女心中俱是滋味难言。   何妙容愤愤道:“拜高踩低,令人不齿。”   从前怎不见何妙瑛有这般好人缘?如今多了个虚无缥缈的送子娘娘的诨号,人人倒将她奉为上宾,当真世态炎凉。   窦氏则轻声叹息,“也不过人之常情。”   若非早过了岁数,她也想再怀个孩子,府里那几个庶子虽记在她名下,可养娘到底不及亲娘,不是自己肚里爬出来的,总觉着隔了层什么。   陈氏是因为早逝的缘故才只得何妙瑛一个,可她当时年轻体健,为何也只生了妙容?但凡膝下有个嫡子,这会子也不用患得患失的,老爷肯让何妙瑛将那一半嫁妆带走,未尝不是破罐子破摔,真有嫡子还能容外人兴风作浪么?   她忽然间也想碰碰运气,倘妙瑛真是个有福的,也许借此机会老蚌生珠,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窦氏终于下定决心,抬脚向何苗那边走去,何妙容正在满室搜寻李天瑞的踪迹,闻言急忙跟上,“娘,您又想碰壁?”   窦氏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今日正逢佳节良辰,你大姐姐多少会给点面子。”   何妙容心想这可未必,打一巴掌揉三揉,就指望能冰释前嫌——何妙瑛若真如此,那不叫宽宏大量,而是愚不可及。   何苗眼看距离筵席开始差不多了,于是款款来到何贵妃身前,“娘娘,您旁边能添把椅子么?”   何贵妃今日一改平时清雅,穿着件百蝶穿花织金马面裙,颇显富贵气象,也暗合了节庆。她这样美丽的容貌,无论怎样的衣裳都不会太难看,倒越发显得风情万种。   何苗不得不承认,何丽华确实有她的独到之处,敬献帝为其着迷是应该的。   两人之前虽有些口角,何贵妃自不会在人前发作,只眉目盈盈道:“你既喜欢,本宫自然求之不得。”   说罢便让人取锦杌来,还特意添了张鹅羽软垫,免得这位娇客着凉。   姑侄俩都致力于在人前展露天伦之乐,因此表演得格外卖力,敬献帝看着也很欣慰,命掌事捎来几道御菜——那供桌上都为油腻荤腥之物,怕是不容易克化。   何贵妃亲切地为侄女盛了一盅甜汤,又拣了一碟细腻爽口的糕点,说道:“妙瑛你也尝尝,这枣泥山药糕是用酸枣去了核,单用净肉制的,鲜酸开胃,配甜羹喝正好。”   何苗笑道:“姑妈您怎么不用?”   何贵妃美目流盼,“你是有身子的人,膳房针对你的口味,本宫恐怕吃不大惯。”   悄无声息掩去眸中一抹暗色。   何苗不疑有他,轻轻巧巧捻起一块糕,吃得十分愉快——不管何贵妃来者何意,但有一点她没说错,这点心的确诱人。   只是今日的歌舞不及太后千秋那日热闹,许是因王亲宗室与家臣们都在,敬献帝不好命嫔妃出来以娱宾客,叶嫔白练了半月的歌舞,也只能付诸东流。   她意兴阑珊,本想找何苗说说话,哪知竟有人先她一步。   何苗用余光瞥见眼前这对母女,却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只默默鲸吞牛饮——怪道都说贵妃宫里的小厨房不错,来日得请教一下她用的什么秘方,做得如此可口。   窦氏不免略觉尴尬,她特意来为继女祝酒,继女却根本不睬她,只得退而求其次,望着何贵妃陪笑道:“娘娘,臣妇难得进宫一趟,也请您赏光吧。”   往日何贵妃看在兄弟面上尚肯敷衍,但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便只淡淡道:“本宫近来在服调理身子的药,太医嘱咐过不宜饮酒。”   窦氏的笑容不免僵在脸上,莫非连贵妃娘娘也被何妙瑛拉拢去了?瞧她们言谈甚欢,自己倒像个外人,格格不入。   还是想努力一把,“那,以茶代酒也行。”   何妙瑛那头就不指望了,上头请她回家喝茶都挑出一大堆刺,窦氏实在不想自取其辱。   见她高高举着酒杯,何贵妃心想这人真不会看气氛——哥哥的眼光也忒差了,娶进门的媳妇一个不如一个,生的孩子也是,何妙瑛进东宫之后还算涨了些见识,那个小的更加畏畏缩缩,没一点上得了台面的。   殊不知何妙容只是怕面对何苗罢了——生怕她将假镯子的事抖搂出来。   其实何苗才懒得理会呢,何妙容但凡机灵点儿,就该去当铺大闹一场,把抵押的东西要回来,可她碍于面子宁愿吃亏隐瞒,也活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潦草抿了半口茶,何贵妃厌烦地送走那对母女,这才扭头向何苗道:“讨人厌的一家子!真难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妙瑛,往后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对姑母倾诉,姑母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完便亲热去拉何苗的手,仿佛忽然间有了同仇敌忾的目标。   何苗微微一笑,“往常姑母并非不知我委屈,何以今日才有空体恤呢?”   没想到她这样不留情面,何贵妃的笑意戛然而止,好在那糕点已吃了大半,甜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她大可以放心了。   又看了半晌昏昏欲睡的歌舞,何苗作势起身,“姑母,我有点不舒坦,方便去您宫中么?”   喝那么些汤饮,不尿急才怪。   设宴的地方距离毓秀宫最近,何贵妃自然责无旁贷,不过她也怕沾是非,便只道:“我让姜嬷嬷引你过去。”   何苗点头,转身时,不小心将一盘红烧醋鱼打翻,赤色的酱汁淋淋漓漓洒了满地,有不少还溅在何贵妃鲜明洁净的裙摆上。   简直满目狼藉。   何苗仓皇道:“这可怎生是好?娘娘,我还是陪您进屋更衣吧。”   何贵妃亦无可奈何,总不能以这副模样面圣,只得先潦草擦了擦,又让宫人们在前头遮挡着,回宫另换一身装束。   心里也有点疑心侄女是故意,但,彼此皆是女子,又是众目睽睽下,想来她也做不出手脚来——再说,她月份未足,胎气未稳,怎么想都不该轻举妄动。   何苗则忙里偷闲,让桥香去太子那席递个口信,如不出意料,今日就该是事成之时,韩太医那边也该提前预备着。   何贵妃哪想到这波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见她连小解都不忘幽期密约,只觉分外无语:这两人好歹也完婚了将近半年,怎的还跟情窦初开一样分不开?   一行人齐齐来到毓秀宫,何苗且不忙着放水,体贴地道:“娘娘,您喜欢哪件?我帮您挑吧。”   何贵妃自以为看穿她的图谋,却原来不过为沾点小便宜,暗道虚惊一场,于是重新展露笑颜,“那件荔枝红的贡缎便很不错,我柜里还有一匹,你喜欢,便拿去。”   警铃放下,便任由侄女帮自己宽衣,连一众小丫头子偷摸到外头喝茶也不管了。   何苗望着殿外,彼时已是夜幕沉沉,满月却还未升起,稀薄的光线正好形成一个死角。   此时不演,更待何时?在为何贵妃系上最后一根腰带后,何苗蓦地按着腹部,面露痛苦之色,“娘娘,不知怎的,我肚子好疼……”   一缕细细的血线从裙中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小腿上,开出触目惊心的花——那是她早就准备的鸡血。   何贵妃脑中纷乱如麻,她只是让人将那糕点中的枣泥换成山楂,又在甜羹中加了些龙眼——山楂活血,龙眼则易使胎热见红。   但,毕竟是食而非毒,何以会发作得如此之快?   何贵妃都怀疑自己无形中成了毒术大师。   不管是不是这缘故,何贵妃都不能让侄女在自己宫里出事,正要设法命人将她带走,外头语声嘈杂,原是傅皇后得到消息,已向这边过来。   何苗当然不肯错过时机,趁势抓住何贵妃的衣角,又在地上来了个驴打滚,随即两眼一翻,四脚朝天,瘫在姑妈脚边不动了。   何贵妃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丫头莫非是故意碰瓷的? 第23章 . 揭穿 你居然是假孕?   何苗没有当过演员, 但她具备群演的基本素养,既是要装小产,务必得做得真切些。但见她身形僵卧, 一动不动, 双眸紧阖,嘴唇泛白, 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   何贵妃只希望她是真晕,自己应付起来至少容易些。   此时已来不及将她挪出去, 傅皇后人未到声先至,“妙瑛呢?”   何贵妃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谦卑, 甘心对傅皇后做小伏低,“大约是累着了,方才竟昏睡了过去, 臣妾正想扶她到床上歇息……”   好在那血迹淌得不多,从傅皇后的角度看不太分明, 不过傅皇后仍是皱起眉头, “那也不能怠慢,有身子的人哪里马虎得,还是该请个太医来瞧瞧。”   何贵妃哪肯将主动权让给对手,她甚至疑心这婆媳俩串通好的, 于是寸步不让, “妙瑛是臣妾的侄女,臣妾自有安置,皇后莫非连臣妾都不放心么?既如此, 干脆禀明陛下,让她跟您姓傅好了。”   傅皇后不善口角机锋,且何贵妃字字暗指她离间姑侄之情, 傅皇后尽管行的端做得正,也禁不起这样诋毁。   好在何苗“晕厥”之中还不忘意识,倏然咳嗽了两声。   傅皇后立刻道:“那地上凉,怎么能让妙瑛干躺着?还不快挪到榻上去。”   用不着何贵妃发话,皇后身边的宫婢便已动手,那侍女生得高大丰壮,气力也不一般,然而当她将何苗抱起时,却惊慌失措道:“娘娘,太子妃……太子妃她……”   用不着过多解释,傅皇后已看到裙边那一抹殷红,神色骤变,来不及问罪,便猝然吩咐下去,“快,传本宫的手谕,请韩太医速速过来。”   何贵妃微微瞬目,到底没能拦住,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室内气氛分外森严,傅皇后焦灼地迈着步子,又不敢挪动病人,只能徒劳握着何苗的手,仿佛这片刻的关怀就能令她好转。   何苗感知到掌心传来的淡淡热意,不曾想傅皇后心耳意神俱牵挂在自己身上,甚至无暇迁怒贵妃。   心中固然感动,更多了一丝愧怍——但,此举也是为傅皇后铲除劲敌,至于欺瞒之罪,只好改日再论了。   不一时韩元朗赶到,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进门的时候仍捏了把汗。   也幸好过了今日,他肩上的担子便能卸下了。   装模作样地验看完脉象,又拿银针扎了扎人中,何苗适时地醒转,语气沉痛道:“大夫,我的孩子……”   韩元朗不敢与其对视,撒谎有违医家本分,可当初既被逼上贼船,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演,“太子妃功德无量,不必过于伤心,您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两行清泪从何苗眶中滚落,她没有嚎啕痛哭,只是静静流着眼泪。然这副平静而克制的模样却更添凄楚——哀莫大于心死,一位母亲失去渴盼已久的骨肉,那种悲痛是常人难以体会的。   韩元朗险些为她的表演鼓掌喝彩,好容易按捺下了,只低头寻趁药箱,找点事做免得尴尬。   傅皇后一阵心酸,身为皇祖母,她同样渴盼这个孩子的到来,哪怕它身上淌着何家的血,可到底是一个新生命。   然而同为女子,傅皇后知晓儿媳的苦痛比自己更深,她长吸口气,款款上前,“妙瑛,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了,好好调理身子,再为陛下生个皇孙罢。”   何贵妃觉得自己该有所表示,干站着太不成话,便也附和道:“是呀,这女人生孩子便如在鬼门关走一趟,总难有十全十美的,我当初也流过一个,后来照样平安生了瑞儿,你看,福祸相依,也不见得尽是坏事。”   何苗一转攻势,愤怒地面向她,“姑母这话说得好轻巧,纵使您不愿东宫添丁添喜,抢了二殿下的风头,可做什么要跟这孩子过不去,难道他不是您的侄孙么?”   未成形的胎儿自然看不出性别,但何苗有意往男胎方面引导,以此加重凶手的罪孽。   何贵妃也察觉侄女的话术多么险恶,尖声道:“混账!本宫哪有害你的孩子?”   她这样气愤,自然是为了论证清白,然而傅皇后一方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目中有不可言说的冷意——傅皇后脾气再好,也不肯放过一个杀了自己孙儿的仇敌。   她自然相信何苗是不会撒谎的,再说,谁会舍得拿皇嗣来嫁祸旁人呢?   何贵妃发觉自己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她从来没把皇后这个软绵绵的女人放在眼里,然而今日她才发现,一旦濒临绝境,再温顺的绵羊也会化身为饿狼。   何贵妃不由得面露怯色,一旦皇后命人彻查,那山楂糕一事必会被翻出来,此时此刻,她已顾不上验证侄女小产是真是假,且忙着脱身要紧。   所幸皇帝已经赶到。   伴随着大太监嘹亮清脆的嗓子,御驾已至门前。敬献帝满面严霜大步迈入——偏赶着中秋夜闹出这等事,忒不吉利。   何贵妃已然嘤嘤呖呖扑到他怀中,急迫为自己分辩,“陛下,您要替臣妾作主啊!”   一副伤心难抑情状,竟好像她自己没了孩子。   眼看她哭得梨花带雨,敬献帝只得伸手为她拂去面上泪痕,“爱妃不必着急,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说。”   往常见两人如此作态,傅皇后总会知趣告退,但今日不同,她可以为自己忍,可若事关吉儿,便不行。   傅皇后毫不犹豫斩断两人对谈,“陛下,妙瑛不慎小产,贵妃难辞其咎,臣妾想令刑部彻查此事。”   何贵妃秀美的脖颈转了个弯,却并不看对面的傅皇后,而是落在皇帝肩上,还轻轻蹭了蹭——她心里固然是紧张的,但要对付敬献帝这种男人,最好的反击并非言辞,而是温存。   敬献帝的目光有刹那冷凝,可随即便在爱妃的柔情下败下阵来——他很清楚丽华的脾气,也许骄纵,也许不逊,但,还犯不着拿人命来开玩笑。   纵使真是她所为,想必也是无心之过。   敬献帝于是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含笑道:“你先下来。”   何贵妃不情不愿松开两只柔若无骨的胳膊,面对仍虎视眈眈的皇后党却再无惧怕,只要皇帝相信她是清白,旁人又能如何?   当然,敬献帝也没打算将这事含糊过去,他毕竟长在宫廷,对后宫种种阴私也算心中有数。今日之事看似罪证确凿,但,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纵使姑侄间有些嫌隙,可贵妃为何要在毓秀宫中发作,这不明摆着置自己于不义之地么?   太过巧合,便近乎于设计。   敬献帝望着眼前神色惨白的小姑娘,温声道:“妙瑛,你可还撑得住?”   何苗嘴唇哆嗦,心里也打起了鼓,她发觉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些,自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殊不知敬献帝这种老狐狸什么把戏没见过?指望骗过他也太轻率了。   当然,皇帝可能并未猜出端倪,仅是试探,何苗只好强撑着道:“谢陛下垂询,儿臣……已经好多了。”   敬献帝露出一抹放松的笑意,扭头向傅皇后道:“妙瑛头一遭经历此等事,不如多请几位太医一同问诊,再看看孩子能否保住。”   言下之意,似乎信不过韩元朗的医术。   韩元朗冷汗涔涔,此刻他当然不敢插嘴,要知欺君犯上乃是重罪,只消皇帝一句话,他便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榻上的何苗也做此感想,完了,什么都完了。   傅皇后虽看不出里头玄机来,也觉得皇帝所言有理,不管责任在谁,能保住孩子才是最好的,于是点头答允敬献帝的提议,并请张院判来瞧瞧究竟。   韩元朗虽然精研妇科,到底不及张院判杂学旁收,懂得多些。   何苗此刻是彻底无望了,辛苦造就的局成了泡影,没想到敬献帝这样机警,一眼识破她的伪装——果然电视剧里那种昏君只是演给人看的。   事到如今,唯有主动认罪一途。当然,她还记得与李天吉的约定,不会供出他来。   怪只怪她自己无用,作为一个穿越女没法在古代大杀四方,而是沦为皇权下的牺牲品。但愿李天吉记得她的忠心,给她死后多烧些纸钱,她在九泉下也能安息了。   双足因久卧而有些痿痹,何苗吃力地坐直身体,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一道声音朗朗响起,“父皇不必传太医了,儿臣直说便是,妙瑛所谓小产实属捏造,她根本不曾有孕。”   满殿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敬献帝一脸果然如此,傅皇后则是震撼,至于何贵妃,她恨不得引吭高歌——死丫头这样狡猾,好险上了她的当!   何苗眼看太子一脸的云淡风轻,心里差不多也已明白,看来他是要弃车保帅了。   也对,这主意本就是她出的,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只能算自作自受——李天吉是聪明人,自然得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晚上,不同的是那次是被瑞香揭发,这回则是三堂会审,由他亲自检举。但愿李天吉看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之情,给自己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只要不是人彘或凌迟,她就该千恩万谢了。   何苗微微阖目,已然做好伏法的准备,哪知眼前一幕却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李天吉走上前来,缓缓下跪,声音平静地道:“儿臣一时糊涂,唆使太子妃犯下此等重罪,还望父皇母后责罚儿臣一人即可,不必冤屈平人。”   何苗:……没见过这种傻子,以为是抢功么?   她想起来那日在他面前,自己也是这么维护桥香的,没想到今日被维护的对象成了自己——太子还真是好学,连句式都仿得一模一样。   忽然感觉心底被狠狠挠了一下。 第24章 . 峰回路转 很傻气,却很动人。   虽在意料之中, 敬献帝还是适时地显出惊怒来,“你居然是假孕?”   傅皇后则满脸困惑,不是说早几个月前便有了, 还按时让太医到凤仪宫禀明脉象, 怎么会是假的呢?   何苗趴在床头装死,她本来想主动跳出来的, 然而李天吉严厉的眼色制止了她——这种时候多说多错,涉及到欺君之罪, 可不是演一出夫妻情深就能蒙混过关的。   何苗只得将舞台留给他,她看李天吉虽然紧张, 但却处变不惊,也许另有自救的办法也说不定。   这会子最得意的可谓何贵妃了,再想不到轻易就扭转了局势, 原本凶险万分的处境,随着何苗的自爆已成了泡影。   只可惜那盅甜汤, 她费了不少工夫炖煮呢, 还不敢假手旁人。   何贵妃盈盈上前,为敬献帝整了整冕旒,“太子大约是求子心切罢,正值年富力强之时, 宫中也久久没有孩子出世, 大约想为陛下您添点喜气。”   反复提醒皇帝这是个已经长成的孩子,野心勃勃,不得不防。   敬献帝是个多疑之人, 说得多了,总能听进一句半句。   面对这般诋毁,太子神情不变, 只默然道:“儿臣确实想为陛下添添喜气,也确实有私心,但,并非为了别的,只是想父皇的目光能多停留在儿子身上。”   敬献帝目光幽微,“此言何解?”   “打从二弟出生,父皇便只在意他衣食住行,甚少问过儿臣饮食起居,就连偶尔来椒房殿,也不过为商讨国政,就连母后都得不到半分垂怜,儿子就更不消说了。”   太子的声音已带上三分哽咽,“可是父皇您何曾知道,儿子多想见您一面?更想像二弟那样,用膳时有人陪伴,读书时有人教导,哪怕仅是责罚之语,儿臣也甘之如饴……二弟纵使顽劣,可儿臣最羡慕的也正是他,只因您待他像真正的骨肉至亲,不似儿臣,徒有长子的名分,却连半分骨肉亲情都体会不到……”   何贵妃不屑地撇了撇嘴,说这些有何益?近二十岁的人,还和亲弟弟争风吃醋,也不怕笑掉大牙!   满以为皇帝会斥责荒唐,哪知敬献帝原本冷凝的目光却柔和下来,他抬手将面前跪着的人扶起,温声道:“所以你才想出这荒谬至极的主意,以为东宫有了喜讯,朕就会频频光顾?”   太子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泪,“都是儿臣一番愚钝见识,让父皇见笑了。”   “你又何错之有?原是朕糊涂,只顾着将你培养为国之砥柱,却忘了你也是朕的孩子,也需要呵护与关爱。”敬献帝望着傅皇后叹道,“梓潼,你们母子既这般思念朕,为何从来不跟朕说呢?”   傅皇后这会子也从震撼中恢复过来,浅浅说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又岂敢以区区小事打扰?倘若我们母子受些委屈,能换来天下人安享太平,那臣妾也知足了。”   太子仍在一旁擦泪,他那衣袖也不知什么材质,半点不吸水,怎么擦都擦不完似的,不一会儿双眼便红肿如桃——倒比平时那种老成模样可爱。   何苗惊奇地看着这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景象,没想到李天吉的演技这样精湛——若非见多了他在府里的言论,连她都差点被骗过去。   据她所知,李天吉跟她一样,老早就对渣爹失望,否则也不会抓着权柄不肯放手。他私下里可没有一句念过敬献帝,无论抱怨还是仰慕,可见这位天子在他看来是毫无相干的人。   正因如此,他此刻的表演才格外有说服力。只瞧敬献帝眼眶微湿,脸上的肌肉不住震颤,险险就要老泪纵横。   人越老越重情,尽管傅皇后与他不过政治联姻,可到底多年发妻,说没有一点触动是不可能的,何况她为他生育长子,这些年勤勤勉勉料理宫务,为他免却多少后顾之忧——到底是他有负于这对母子。   被人当雕塑晾了半天,何贵妃却耐不住了,近乎咬牙切齿地道:“陛下,宫规森严,就算有太子作保,您若不拿出处置来,恐怕难叫人心服口服。”   突然将话题扯回来,何苗放松的心再度悬起。   幸好太子早有后手,他定定望着对面,“孤也正想请教贵妃娘娘,您并不知妙瑛身孕有假,为何又送去那些汤羹点心,就不怕她误食小产?”   这回轮到何贵妃紧张了,“你胡吣什么?本宫可听不懂。”   太子冷笑,随即轻轻击掌,便有李忠捧着两三托盘进来,上头正是方才何苗用剩下的残羹。   “这点心里头掺了那些好东西,莫非还要请太医一一指证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娘娘可还要抵赖?”   何贵妃深悔方才孟浪,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当着皇帝面,她唯有极力强辩,“我并不知妙瑛饮食做过手脚,便有,也绝非本宫所为。至于本宫身边的宫人,太子若信得过,只管拿去屈打成招。”   说完又要哭一哭,好表明自己比窦娥还冤。奈何眼泪在敬献帝进门的刹那便已用完了,这会子只能干嚎,愣是挤不出半滴泪水。   敬献帝看着两边剑拔弩张对峙,只觉得世事无常。这场战争中没有胜者,太子固然有错在线,可是何氏……她当然也不那么无辜。   幸而何妙瑛只是假孕,否则,不管贵妃是有意还是无意掺下那些东西,这罪过都大了。   敬献帝沉吟片刻,对太子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何苗乖乖蜷缩成一团,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她听出皇帝缓和的口气,似乎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若李天吉一定要拿她献祭,那也无可奈何。   好在太子并不打算这样做,只道:“儿臣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祸,也幸而今日乃是家宴,事情未曾外传。依儿臣之见,还是该胳膊折在袖里,彼此周全了最好。”   敬献帝见他一定要保全那何氏女,倒是暗暗纳罕,不是说被迫成婚?如今瞧着可并非无情啊。   敬献帝也自是乐意的,他最注重脸面,假孕虽是欺君,但更是家丑,还好没等到瓜熟蒂落再露馅,悄悄过去了也好,于是沉吟道:“那就对外宣称太子妃不慎小产,让她多休息几天罢。”   虽是类似禁足的处罚,但何苗已经千恩万谢了,不但保住了小命,还不必把之前送她的赏赐还回去——有钱真好。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那可是欺君之罪!何贵妃仍有些不甘,然而敬献帝话还未完,“爱妃你也忒糊涂,连自己宫里的人都辖制不住,险些酿出祸事,中秋之后,就把他们打发出去吧,朕再为你挑拨好的。”   何贵妃心知这群人是替自己背锅——太子那番话虽证据不足,可皇帝还是信了,所以更换她的亲信,以此敲打。   何贵妃唯有遵旨,只是牙根痒痒,更将这群人恨到十分。   敬献帝还得应酬宾客,无暇多留,至于傅皇后与何贵妃,自然也得装出没事人般的,和命妇们笑语喧阗,以免看出破绽。   太子来到榻前,静静望着被中人道:“你想留下陪伴母后,还是先行回去?”   何苗自认没那般厚颜,刚撒完弥天大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婆婆说话,而且今日的变故太多,她精神和体力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挣扎着爬下床,险险栽了个跟头,亏得太子及时将她搀住,“还能走么?”   她既非真怀孕,再乔张做致未免说不过去,也会让李天吉看低她。何苗点点头,“可以。”   裙上还有斑斑血点,来不及更衣,只能先遮掩着一瘸一拐地行动。   太子将她送上马车,本想着有李忠就够了,可思量片刻,还是坐到她旁边。   何苗有气无力望着他,“怕我寻短见么?放心,我还没那么脆弱。”   她要是真想自裁,也不会活到现在,事实证明她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哪怕变成满皇宫的笑柄,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李天吉没说话,他本就不擅长安慰人,她看起来也不需要安慰。   宫中的栈道皆用打磨平整的青石板铺成,十分稳当,绝无颠簸之忧。然而何苗的头还是渐次低下去,最终靠到他膝上——她只是太累了。   太子没将她推开,因为觉得没必要,那女子也并未睡着,她只是小声呢喃,“殿下,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你看,我本来想帮你的忙,结果什么都没帮上,还得你帮我收拾烂摊子……”   到最后,已是如同梦境的呓语。   太子的手停留在那张素白的脸孔上方,他本来想摸一摸她的发鬓,到底不忍将其吵醒。   他该不该告诉她,他本就没指望做成这件事,所以今日的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   只要有这颗心就够了。   至少,她比他想象中来得认真。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当时,她真的想帮他揽下一切罪责——很傻气,却很动人。 第25章 . 安慰 终究是错付了。   太子将何苗送回东苑, 留下李忠照顾,自个儿方回到席间。   傅皇后明明瞧见他的动作,但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直至儿子站到身边来, 才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太子没有隐瞒,“吓着了, 得好好歇一歇。”   “既是这样细的胆子,当初又怎么敢闯下弥天大祸?”傅皇后对儿子的性情还是清楚的, 他这样有板有眼的,犯不着为了讨父皇欢心撒这种谎——只怕还是何妙瑛的主意。   只是, 这事由天吉认了自然更好,纵使全推到妙瑛头上,夫妻同心, 外人瞧来也不怎么磊落。倒不如像个男子汉那样踏踏实实承认错误,皇帝还能高看几眼。   太子无奈道:“起初是一时糊涂, 后来……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幸而你应变得宜, 这事才敷衍了过去,你父皇也未重罚,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傅皇后谆谆道:“再不济,也该先跟母后通个气呀!”   当时她真以为妙瑛小产, 慌得不知所以, 结果倒是虚惊一场——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太子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难免有些怅然若失,傅皇后轻声叹道:“只是妙瑛这孩子……本宫原以为她懂事了,如今瞧着, 到底朽木不可雕……”   难怪何贵妃拼命要往东宫塞这么个人,她何家的女儿不好好教导,拿来祸害太子, 以为如此就能把天吉从储君之位拽下去么?   太子原本只是静静聆听,此刻却忍不住道:“母后,方才您也瞧见了,妙瑛和她姑母并非一条心,何况妙瑛在何家那阵子,贵妃明知她被冷落欺侮,照样不闻不问,您以为妙瑛会甘心做毓秀宫的棋子么?”   “怎么这样激动?”傅皇后大感诧异,“本宫不过白说两句,你就长篇大论起来。”   太子亦觉得自己情绪有些失态,仿佛见不得那女子被人诋毁似的——她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够聪明,但本意是为了维护东宫。   太子冷静下来,说道:“儿臣会好好教导,日久见人心,早晚您会发觉她的好处。”   傅皇后望着他微微红涨面皮,心想这儿子一直像块木头,今日竟像是动情了,莫非那回水阁中事并非冤枉?天吉早就跟那何家女有情?   可从前也没见他们如何来往呀。   傅皇后满腹疑问,可她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母亲,若何妙瑛果真一心向着天吉,那她的出身也并非不可饶恕,于是微微点头,“本宫拭目以待。”   正好御前近侍传召,傅皇后便放他离开。   比较起来,敬献帝更加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出了这样的变故,他依旧稳若泰山,只招手向长子道:“待会儿去向你几位堂叔伯敬酒,记得面上哀戚些。”   不管这孩子是真是假,丧子之痛务必得表现出来,尤其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太子轻轻颔首,“谢父皇恩恤。”   敬献帝笑道:“否则朕还能如何?斩了你那位夫人的头,再下旨诛九族,那岂非连何家都牵连进去?到底是些小孩子的把戏,意思意思便够了。”   他当然知道这错漏百出的主意并非儿子一人所出,可何妙瑛好不容易嫁进东宫,求子心切也是难免,若过于苛责,倒显得不近人情。   何况,贵妃也不怎么无辜,不管她出于何意想除掉妙瑛腹中的孩子,自家人打自家人,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为了朝堂的稳固,也为了皇室的声誉,敬献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边各打一半就是了。   其中又有一桩妙处,敬献帝睨着他,“朕原以为你不喜欢朕给你挑的这桩亲事,如今瞧着似乎不然,怎么,是为色所迷,还是日久生情?”   太子心想他可不是为那张脸才维护何妙瑛的,不过敬献帝爱听什么,他自然知道,于是坦荡回应,“贵妃娘娘的眼光自然是好的,且两家既已结为姻亲,儿臣自然会以大局为重,只望双方都能各退一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敬献帝最盼望的就是何傅两家能太平相处——两位皇子也一样。将来无论谁登基,都要将彼此视为手足,永不加害。   他不希望落到太宗皇帝晚年那般,眼看着一家子骨肉至亲刀兵相残。   小的那个不消说,至少大的已将他的话听进去,敬献帝甚是熨帖,比较起来,一个女子当然不值一提,“你若嫌太子妃蠢钝不堪教导,放着不理便是,祖制太子除正妃外,可设良娣二人,良媛六人,余者不论。你若有意,来日选秀时朕为你留心几个便是。”   太子诚惶诚恐,“谢父皇美意,但,儿臣不愿乱了嫡长次序。妙瑛年轻体健,自然还能有所生育,等皇嗣真正诞下,再考虑纳妃不迟。”   他这样懂事,敬献帝自然更加满意。东宫真要是冒出个庶长子来,他也嫌头大,何家那边更添纷乱,还是省点心为好。   横竖是些小儿女间的瓜葛,让他们自己理论去吧。   应酬完驳杂纷繁的宾客,直至月上中天,太子才满身疲倦回到家中。他酒量虽好,也禁不起百般猛灌,好在相熟的亲戚差不多已听到风声,都能体会他的“哀戚”,因此勉强逃过一劫。   本待回书房安置,忽然想起,召李忠道:“她呢?”   李忠知晓主子爷问的是谁,“太子妃从方才便谵妄昏迷,奴才瞧着仿佛有点发热,应该是惊着了。”   年纪轻轻的,骤然经历此变,险些死里环生,难怪承受不住。   太子踌躇片刻,还是叹气去往东苑,正好桥香抱着那件沾了血污的脏裙子从里头出来,怀中还兜着一大摞瓶瓶罐罐。   太子咦道:“那是什么?”   他不记得何苗有做菜的爱好。   桥香垂头丧气,“小姐为了今日之计,设法使鸡血凝而不散,看起来更像真血,试了好久才试出来配方,几晚上都没合眼。”   如今当然是用不上了,再留着反而晦气——白费了这么多心力,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晓得以后怎么样呢。   太子默然无言,挥手令其离开。   等进了里屋,只见何苗卧在榻上,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小婴儿,受了委屈只会找地方躲起来,间或还吸一吸鼻子。   大抵是本能反应。   太子摸了摸她额头,果然有些微热,脸颊也红得像火烧云。   这时候可不好请太医来,才闹出假孕风波,再弄得满城风雨的,贵妃那头更有得说嘴了。   李忠小心翼翼道:“不如奴才去地窖取些冰来?”   太子想了想,“不用冰,拿井水就好。”   看她也不像皮糙肉厚,再施重手,怕会加重病情。   等新汲的井水端来,太子便小心将细棉布沾湿,谨慎地为她敷在额上,隔半刻钟更换一次,稍稍取其凉意即可。   如此折腾到三更,何苗总算退了烧,李忠见太子困得不成话,只得千呼万唤,“殿下,您好歹歇一歇吧,明日还得入宫面圣呢。”   太子看那人的情形好转许多,紧绷的心弦终于放心,趁离天明还有段时间,正好回书房打个盹——就不留下打扰病人了。   临走时,却殷殷嘱咐道:“若待会儿再起高烧,务必得让孤知道,实在不行便让韩元朗过来。”   李忠啼笑皆非,心想那位韩太医能否留得住还未必呢,殿下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说也蹊跷,主子爷向来最冷静自持的,何以在太子妃面前屡屡乱了方才?   怪道都说何家的女人惯会狐媚祸主,殿下再不待见贵妃,可对她的侄女却这样恋恋不舍,真是子肖其父。   当然,这话他只敢心里念叨,绝不敢令太子知道——而且可以想见,主子爷必然不会承认的。   何苗一梦南柯,次早醒来仍有些头脑迟钝,险些不记得昨天发生什么。   直至桥香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改平日活泼,只愁眉苦脸道:“姑娘可好些了?”   何苗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是半个罪人。幸好太子同敬献帝打擂台,皇帝护着贵妃,太子则护着她,两边各有权衡,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经过这么一闹,她在帝后及众嫔妃心中的形象算是跌落谷底了,纵使她仍是名义上的太子妃,往后也再难摆起架子。   何苗收敛了笑容,揉了揉酸痛臂膀,“昨晚是不是有人来过?我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李天吉最少也得冷落她几天,不会当夜就来看她——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她这盘菜算是彻底凉透了。   难道她受刺激太过,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桥香正要说话,何苗却被桌上琳琅满目的礼品吸引了注意,金的银的,大包小包,而且全都是小金库里没见过的东西,妆点得十分精致。   难道为了弥补她卖力的演出,老天爷送了盏阿拉丁神灯过来?   望着她诧异目光,桥香无奈道:“主子小产的消息已传开了,都是各家夫人们一早上差人送的,慰劳您丧子之痛。”   不管是否知道内情,命妇们都得齐力配合一番,有些更是暗自称愿——看来这何氏女果是个没福的,也好,等她哪日腾出位置,自家的女儿正好补缺。   明知道这些安慰空泛至极,桥香自然提不起劲。钱再多有何用?小姐的后半生已毁了。   然而何苗却不似她做此感想,两眼甚至放出亮光来:她以为怀孕的时候收一回礼便够了,原来流产还能再收一批,仔细想想,她赚翻了呀!   迫不及待准备起床清点。   太子梳洗完过来,顺便看看“爱妻”情况,如有必要,再适当加以劝导。   哪知撞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姑娘,何苗正把一枚金锭放在嘴边咬了咬,测试它是否纯金,忽一眼瞥见男人站在外头,不禁有些尴尬。   李天吉:……看来不需要他,她也能恢复得很快。   终究是错付了。 第26章 . 镶银芽 美味佳肴   何苗也觉出自己的高兴有些不合时宜, 忙放下金块,端正态度,起身讪讪道:“殿下, 您怎么过来了?”   忽见对面人眼眶发黑, 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何苗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昨晚上莫非是殿下……”   原来不是做梦,她就说额头怎么凉凉的, 还以为有登徒子猥亵她——尽管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压根用不着鬼鬼祟祟的。   太子本非居功自傲的脾气, 可见她眼神飘忽不定,便知邪心又发作了,再容她误会下去, 自己恐怕清名不保。   于是正色道:“你昨儿回来便有些发热,若非孤及时发现, 加以照料, 你以为今早上还能爬得起来?”   何苗去看桥香,桥香默默点头——那会子她正想说呢,偏小姐只顾着收礼,一打岔便忘了。   何苗就觉得自己还是过于肤浅, 李天吉真想占她便宜, 何至于等到今日?多少个夜晚都跟没事人般过去,可见李天吉要么对她没兴趣,要么对女色没兴趣。   倒是她自作多情。   细想想, 李天吉这样忙碌的大人物,一连搭救自己两回,拼着得罪皇帝帮她解围不说, 回来还得衣不解带伺候一个病人——她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何苗于是诚恳地道:“殿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只要您说得出的,我必将尽力一试。”   她就不说以身相许了,看起来人家也不稀罕。   太子的目光落在那一桌金灿灿的礼物上,何苗小心肝抽了抽,好容易按捺住了——她虽然爱财,但,李天吉若要,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就当是分赃。   但太子显然兴致缺缺,很快移开视线,“财帛不过身外之物,你自己留着罢。”   何苗跟看圣人似地看着他,此时此刻,李天吉在她心中的形象比什么都伟岸。天底下竟有这种不慕荣利的奇男子!是她捡到宝了。   不过太子也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金银常有,可孤想要的一道菜肴却不常有,就不知你能否给孤惊喜?”   何苗立刻打起精神,“殿下请讲。”   她虽然是个厨艺小白,不过做菜这种事还能难到哪儿去?多练练就会了。何况宫中连食材都应有尽有,她不费一文便可以报恩,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   一旁的李忠悄悄抹了把汗,主子爷若那么容易打发,也不是主子爷了——别看殿下平日闷声不响,真刁难起人来,可比恶婆婆还厉害呢。   太子沉吟道:“前儿孤读典籍,看到书里有一道镶银牙,看似简单,做法却极为细致琐碎,就连膳房都不愿经手,不知你听了如何。”   御膳房的庖厨要料理各宫饮食,忙得早晚连轴转,自然匀不出太多时间在一道菜上——况且太子如若吃上了瘾,以后天天都点,那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李天吉知晓这些人的难处,唯有抱憾而归,可心底却着实想见识见识,今日这出,亦并非突发奇想。   何苗面露诧异,并非她一知半解,恰恰相反,这道镶银牙她是听说过的,据闻是慈禧太后晚年最爱,因为牙口不好,御厨才发明出这稀奇古怪的菜肴,吃肉不见肉,正合养生之道。   至于是否牵强附会,她未曾考证过,不过做法早已流传得遍地都是——食材原不稀罕,只是顶考验耐力,需将粗细均匀的绿豆芽两边剪口,将肉糜混合蛋清用绣花针穿进去,煎炒烹炸之后,方得这一道费时费工的美味。   李天吉没打算太强人所难,若实在不行,便见好就收,权当对方欠他一个人情便是。   哪知何苗眼神坚定,飞快答应下来,“承蒙殿下抬爱,妾定不辱命。只是慢工出细活,还望殿下勿要相催。”   她这样自信满满,李天吉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给李忠使了个眼色——让他盯着点,别让人耍花招。   他知道何苗鬼主意挺多的——骗别人可以,骗他不行。   李忠心想,太子妃就算想找人代劳,谁又肯帮忙呢?这种能逼疯人的活计,倒贴钱他都不干。   何苗对外宣称小月之后需要静养,正好光明正大地谢客。她没有耽搁,午后就让桥香去买了一盒绣花针回来,至于绿豆芽和肉末蛋液,原是厨房就有的。   何苗检视那一瓮昨天发好的绿豆芽,心里更加认定李天吉早就想为难她,不过她这人本就是越挫越勇的脾气,不要因为是娇花而怜惜我,尽管放马过来吧。   她愿意接招。   认认真真翻了半天,总算挑出一小碗白白胖胖的豆芽菜,太瘦的连绣花针都塞不进去,更别说肉糜了。   桥香试着穿了两枚,只觉比刺绣还费力气,那绿豆芽周身滑溜溜的,简直使不上劲,一不留神便跑偏了,且又脆弱得厉害,力气稍大一些,便戳出个透明窟窿——真有人会吃这种菜吗?   何苗却是老神在在,半点看不出慌乱来。她有的是时间啊,这波作废了,再换一碗便是,只当是修炼定力。   宫里的娘娘还成天诵经捡佛米呢,也不见她们抱怨诉苦,自己未必比这些人差。   好容易穿好了十来根,何苗小心地码放在茶杯盖上,免得不留神掀翻了,又得从头来过。   挺身抻了个懒腰,正准备让桥香给自己揉揉肩,却看到叶嫔身姿袅袅地过来,努力想装出悲痛的模样,然而终是破功。   何苗遂明白这也是个知情人,她也不虚与委蛇,只叹道:“我没事,好得很,娘娘您无须记挂。”   大约在叶嫔心里,两人是过了命的交情,所以才会第一时间赶来探视——无论如何,何苗都感激她的好意。   叶嫔有着异族女子天真坦率的脾气,说话也直白得可怕,“真没怀孕?那你怎么敢撒谎?”   何苗扶额,这也是她想不明白的,只能说原主当时鬼迷心窍了,如今终于揭穿,除了羞耻,她也有一份意外的轻松。   成天装孕妇也很累呢。   面对叶嫔的追问,何苗爽性开诚布公,“实不相瞒,我与殿下成婚半年,至今未能圆房,没孩子才是正常的。”   叶嫔惊讶地捂住嘴,到底受了些礼教熏陶,眼看四下无人,才悄声问道,“莫非,是太子殿下不行?”   何苗颇觉汗颜,怎么一下子就想到这个?这姑娘的思维也太发散了。   当然她不能任由叶嫔胡乱猜测,得维护李天吉的名誉,于是急忙摇头,“不是殿下的问题,是我自己害怕,才迟迟未行周公之礼。”   叶嫔露出同情的神色,早听说这边女子过得辛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男人都甚少见着,难怪会心生惧意。   不像她们安南国风气开化,大街上男女相互看对眼,就给拉进棚屋里去了,对于洞房当然毫无抵触。   叶嫔觉得该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一二,“这也没什么可怕,跟男人睡觉挺快活的,你试一试便知道了。”   照她看来,正因没圆房才会早早穿帮;若两口子没日夜地厮混在一起,还愁怀不上真孩子么?   什么虎狼之词,何苗觉得这话题也太羞耻了些,急忙岔开,“如今宫里如何,她们是否都在背后议论?”   她最担心的还是皇后对自己的看法,欺骗坏人容易,欺骗好人总让她觉得良心有愧。   而且从她的角度看来,怎么都算不上不得已——说是自作自受还差不多。   叶嫔叹道:“娘娘没多说什么,只交代宫里人谨言慎行,管好自己的舌头,此外,便是圣上发话,让婉嫔从贵妃处挪出来,仍交由皇后照顾,贵妃都快气死了。”   何苗毫无意外,本来何贵妃这回可以稳操胜券,谁知她自己要想些昏招,结果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落得和自己差不多的下场。   但也幸亏她如此,何苗才侥幸躲过一劫,看来她们姑侄二人注定要相爱相杀下去了。   叶嫔说了半天八卦,终于记起本意——她是来问何苗那本奇书练得怎么样的。   本来还想探讨一番心得,哪知对方仍是处子,叶嫔简直恨铁不成钢。   何苗勉强承认她那套房中术有助于强健身心的理论,确实练了比不练要好点,不过仍有些微词,“我也不怎么想怀孕。”   她承认她对李天吉是有想法的,真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发生关系也不是不可以,但,她不想生米煮成稀饭。一来她早晚要走,留下个孩子等于徒增牵挂;二来,古代的医术这样匮乏,纵使太医院已经汇集了各方精英,也不能保证生产时能够万无一失,而她这人又太过惜命。   所以她这个太子妃也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了。   叶嫔嗤道:“你傻呀,想绝嗣的法子多的是,你真当我天天喝太医院端来的那汤药?又苦又沉,多半都被我给倒了。”   却原来她也知晓自己不过是个贡女,皇帝不会容她有孕,但,那又如何?她所求的不过一些欢愉,除此之外,在两邦之间周旋辗转,尽职当好一个摆设就够了。   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地跟贵妃叫板,既无后路,当然也就不存在软肋。   何苗听此话大有玄机,不由来了精神,“怎么做?”   倒是听闻有人拿羊肠当做保险套使的,不过那东西怎么想都有点腥气,气味也不见得好闻,而且何苗也不觉得李天吉会乖乖戴上。   叶嫔撩起衣襟,笑吟吟地指着肚脐旁边一个穴位,纤指一点,“按这里,脏东西会自己流出来,可保无虞。”   幸而东苑都是女仆,无须避嫌,否则何苗还真有点紧张。   对于叶嫔的说法她却信之不疑,毕竟安南是个神秘的国度,叶嫔连那种秘技都能弄到,想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办法也不足为奇。   何苗暗暗记下,权当学习新知识,也许来日真能派上用处。   等出了东苑,叶嫔身边的小丫头才困惑挠头,“娘娘,您方才对太子妃所说都是真的吗?可婢子瞧得分明,陛下每次送来的汤药您都有喝呀!”   她可没见娘娘闲来无事去戳什么穴道——真有这样玄乎的机关?   叶嫔嫣然一笑,“傻孩子,当然是玩笑。”   不过看何苗听得那样认真,她倒不好意思拆穿了。反正东宫又不介意养孩子,要来就来呗。   小丫头:……忽然有点同情太子妃起来。   不过,恰如娘娘所言,真要是偶得贵子,皇帝跟皇后自然是高兴的,到那时,这场假孕阴霾也能一扫而空。对东宫来说,未尝不是好事罢。 第27章 . 元帕 为今之计,还是早日让太子妃完婚……   叶嫔走后, 何苗继续埋头耕耘,足足费了不吃不喝大半天的工夫,才算将小半碗豆芽剖净, 再等塞上裹好蛋清液的肉糜, 夕阳早已下山了。   而且成果也不怎么美观。看着那一堆歪七扭八的豆芽菜,活像是被人打了几拳似的, 有不少肉末还从头顶或者屁股后头冒出来——十足车祸现场。   何苗嘴角抽了抽,“先拿去厨房煎炸吧。”   希望过了油效果会好一点。   桥香:……她觉得悬。   不过看看墙上自鸣钟, 估摸着太子就快回来了,也来不及另做一盘, 只得将就着端到小厨房去,让他们赶在晚膳之前弄好。   别看这点东西还不足二两,厨房的大师傅可悬着一百二十颗心, 太子妃难得洗手做羹汤,自然得显出诚意来, 至少调味方面得做足。   成品出来后, 何苗略尝了尝,觉得滋味不错,虽然最后成菜阶段她只是打下手,可严格按照工时论, 她付出的辛劳最多。   就是菜量看着少了点, 何苗绞尽脑汁,削了根萝卜,仔仔细细雕出一颗凤头来, 以作摆盘之用。   雪白的萝卜肉,配上翠绿的萝卜缨子,乍一看还是很漂亮的。   不过桥香端详片刻后, 诚实地道:“婢子觉得更像鸡头。”   何苗:……这不能怪她,谁见过凤凰长什么样?说不定就跟家鸡差不多哩。   门口的护卫充当耳报神,一接到消息就来传话,何苗便得以在见到太子的第一眼将菜品呈上去。   李天吉微感诧异,“这么快?”   何苗眉梢眼角俱是得意,她可不是那种拖延达人,答应的事当然得尽快办好,这才叫敬业。   顺手还递过去一双楠竹筷子,古籍上说了,得用竹筷增添清香之气,才更相得益彰。   李天吉对她刮目相看,但尝完一箸之后,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道:“尚可。”   这也太敷衍了,何苗气鼓鼓地挺着腮帮子,“殿下觉得有何不妥么?”   她明明已经做得很完美了,横看竖看挑不出岔子,李天吉不会是故意找茬吧?   太子丝毫不留情面,“你自己看书不仔细,怎么怨起孤来?那典籍上写得清清楚楚,肉糜该用鸡茸代替,方显细腻嫩滑,再者,也不该直接入锅烹炒,用爪篱取热花椒油浇灌其上即可,如此才不失食材本味。”   何苗循着视线看去,果然如他所说,底下还用朱笔做了标记,只是她急于速成,未能细看,只凭着记忆胡乱鼓捣——难怪李天吉轻易便择出了毛病。   虽然这道菜本就十分刁难人,可她自己撂下大话,结果还是不尽人意,何苗只能认输,“是我疏忽,明日改进之后,再请殿下来品尝罢。”   太子淡淡摆手,“罢了,总是一道菜也无甚意趣,不知你可敢跟孤赌一赌别的?”   何苗也实在受够了拿绣花针挑豆芽菜,眼看对方松口,自然乐得遵命。   但,她以为李天吉出于好心给她台阶下,只是傲娇才没明说,哪知他却是来真的。   接下来的十天里,太子变着花样给她出难题,什么茄鲞、开水白菜,恨不得短时间叫她做出一桌满汉全席。   何苗是彻底服气了,但她本就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哪怕不具备名厨的手艺,她也豪迈地答应了李天吉的要求,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除了睡觉,这十来天几乎全泡在厨房里,以致于洗澡时都觉得自己满身葱蒜香气,腌入味了。   好在李天吉并不挑食,哪怕与预想中相去甚远,他也会干干净净地吃完,避免浪费。   见此情形,何苗由衷生出打工人的自豪,瞧瞧,口嫌体正直,没准她在厨艺一道颇有天赋呢。   唯独李忠看着太子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回书房去,心中怜悯不已——为了转移太子妃的注意,避免她为那件丑事伤怀,殿下付出的牺牲也太大了。   好在不久之后,椒房殿下达口谕,传太子妃入宫觐见,何苗才顺理成章结束幽居生涯,开始走动人前。   当然胭脂就不必擦了,何苗还将原本染指甲的凤仙花悉数洗去,淡妆素裹,以此表明她是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女人——连走路的姿态都着意做了修饰,桥香为她在裙边挂了禁步,起伏稍大些,便会发出丁玲咣当的脆响,以此提醒她注意柔弱。   何苗见到傅皇后时,满嘴里打官腔,“劳母后体恤,儿臣觉得身子已好多了,这段时日殿下着意安慰,儿臣的苦痛也消减不少。”   傅皇后对她不及平时亲切,这也在所难免,到底是犯了错的儿媳妇,但正因为是儿媳,傅皇后才必须告诫她,“天吉能保你一次,可未必次次都这般顺利,你须戒之慎之,倘日后再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   何苗乖巧地道:“臣妾记住了,母后放心,臣妾也会加倍努力,早日为殿下生个白白胖胖的皇孙来。”   傅皇后冷笑,“连圆房都不曾,还说什么生孩子,只怪本宫住在凤仪宫,鞭长莫及,才叫你们糊弄了去。”   何苗一惊,再无人知道这事,除了叶嫔——哎,这姑娘也忒多嘴,早知道那日就不告诉她了。   还好叶嫔只泄露她未与太子圆房,没说她根本不想生孩子,何苗便垂头道:“殿下案牍劳形,连三餐都无暇兼顾,臣妾实不敢打扰。”   傅皇后也知道儿子的脾气有多乖僻,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初被何贵妃陷害误牵了红线,纵使他不肯洞房,傅皇后也由得他,但如今两人的感情分明已有破冰之势,怎么还别别扭扭不成样子呢?   儿子已成定局,傅皇后只能往别处使劲,“太子一向如此,你自己该主动些,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但凡你软语温存,柔情蜜意,太子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傅皇后自个儿虽不擅长邀宠,可日日看着何贵妃百般作态,也算经验之谈——如今瞧着,天吉说的果然不错,妙瑛跟她姑母半点不像。何贵妃多会引诱男人啊,还动不动截嫔妃的胡,哪像眼前这个,戳一下动一下,笨死了,她看着都着急。   当婆婆的教媳妇勾引儿子,大概是史上第一遭。不过傅皇后也是急得没法了,假孕的事皇帝虽然嘴上宽宥,心里未尝不介怀,对天吉也不利。而要扭转这种印象,唯有用一个真皇嗣来冲抵,只消何苗平安诞下珠胎,前尘瓜葛自然可既往不咎。   婉嫔杨氏原本只在一旁静静听着,此刻便含笑道:“生儿育女乃天意,娘娘您也急不来,为今之计,还是早日让太子妃完婚再说。”   这个完婚自然是指行周公之礼,傅皇后当机立断,“先前是本宫疏忽,没让人验元红,哪晓得你们竟这样惫懒,连本宫都瞒了过去。这回可再不能耽误,明日务必得将元帕送来,本宫会亲自着人去取。”   所谓元帕,便是新婚夜取一块白绸覆盖床上,女子落红溅在其中,如梅花点点。本是检验女子贞洁的手段,到傅皇后这里,则纯粹为催促抱孙——孩子毕竟没法凭空从天上掉下来。   何苗嘴里像含着千斤重的橄榄,这任务可比李天吉交代的那些菜品还艰巨,奈何傅皇后性子虽好,一旦发作却非常人能承受,何苗唯有低眉垂目,“是,儿臣知道了。”   傅皇后还要再说,所幸婉嫔见微知著,扶着肚子起身,“皇后娘娘,妾还得陪伴天祥习字,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何苗松口气,也趁势告退,来到廊下,婉嫔搀着她的胳膊,认真道:“皇后娘娘秉性率真,今日虽然严厉了些,但也是一片好心,你万勿放在心上。”   何苗感激道:“自然,也多谢您帮我解围。”   其实她对婉嫔亦有些歉意,当初劝导对方的那些话,句句都以自己为证,然而她挺着个假肚子,却来教婉嫔为腹中孩儿着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婉嫔淡淡一笑,“太子妃无须自责,即便你不曾言语拨弄,我大约还是会投靠皇后门下。况且你说的也没错,在这宫中立足,哪能事事由得自己,为了日后,再怎么忍辱负重都是应该的。”   如今因为身孕的缘故,敬献帝隔三差五都会去甘泉宫瞧瞧,留宿虽少,婉嫔也不稀罕他的恩宠。但,每每御驾前来,看着天祥雀跃不已的身影,婉嫔都觉得自己亏欠这孩子甚多。她可以不需要丈夫,这孩子却不能没了父亲。   为了儿子的前程,以及腹中这块肉的命运,她都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婉嫔道:“太子妃,你是个聪明人,要知宫中站队,最要紧是立场分明。你是何家出来的人,皇后难免提防,此番又闹出这等丑事,皇后仅责备两句,已仁厚备至了。”   何苗略一品咂便明白过来,婉嫔常跟着皇后,多半皇后曾在她跟前流露不满——那假孕的罪名虽是太子认下,可皇后难免疑心她受到贵妃指使,故意给东宫蒙羞。   光是嘴上撇清可不行,务必得拿出诚意来。   何苗谢过点拨,即刻吩咐侍从绕道,“去毓秀宫。”   婉嫔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与此人并不相熟,本犯不着帮她说话,但,看她对天祥那样赤诚亲切的态度,婉嫔直觉她不是个坏人——可怜她年岁还这样小,要在皇后与贵妃之间左右逢源,力求自保,也实在太难为了些。 第28章 . 补汤 这东西是药,哪能随便乱用?……   毓秀宫中。   何贵妃一见到侄女便如见了煞星, 装都不装了,“你还敢来?”   何苗莲步蹁跹,美目流盼, 比平日更添几分高华气度, “娘娘这话真叫人伤心,总归亲戚一场, 我便不能来看看姑妈么?”   何贵妃冷笑,“你自己做过些什么, 该心中有数。”   以前只觉得何妙瑛愚蠢,如今瞧着更是胆大包天, 连假孕争宠这样的事都敢做,也幸而皇帝圣明,否则追究起来, 连她这个引荐人都难辞其咎。   何苗不为所动,依旧笑眯眯地道:“这话我该原封不动还给姑母, 您自己在那糕点汤羹中做了哪些手脚, 才是心中有数。”   一壁环顾四周,都是些眼生的面孔——敬献帝果然雷令风行,才几天就给毓秀宫来了个大清洗,除姜嬷嬷这个伺候贵妃的乳娘外, 其余亲信一概给贬了出去。   何贵妃既没来得及将她们收服, 何苗索性种一根刺,此话一出,果然那些侍人们眼神飘忽起来——原来太子妃小产竟跟贵妃有关么?都是自家人还能下这等狠手, 娘娘的心肠也太硬了些。   毕竟何苗假孕一事只有寥寥几个知情者,对外统一口径,只说是不慎小产, 可太子妃一向身体健朗,没听说脉案有何不对,怎么忽然便流掉了?   于是嫌疑该指向谁,事情很明了了。   何贵妃不意她竟敢倒打一耙,气得柳眉倒竖,“何妙瑛,你明明……”   何苗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含笑道:“娘娘慎言,您忘记陛下交代过什么?”   敬献帝这样爱面子,宁可胳膊折了往袖里藏,何贵妃如若识趣,就该尽量配合,怎么还敢到处嚷嚷?   所以何苗才这样有恃无恐,她是错了,可那又如何,皇帝都不追究,旁人也无法将她怎么样,何贵妃想以此相要挟,无疑打错了主意。   况且,假孕之事不常有,下药暗算之类却比比皆是,旁人要猜疑,也是毓秀宫受到的揣测更多些。   何贵妃呼吸一滞,她以为这女子该从此收敛,哪知竟愈发耀武扬威,不由得咬牙,低声道:“你立意要跟本宫作对到底,是么?”   何苗坦然与之对视,“非也,妾身只是想告诉姑母,以后别妄图利用妾来对付太子,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否则,兔子急了也是能咬人的。”   好大的口气!何贵妃嗤道:“你莫非忘了何家?”   何苗莞尔道:“娘娘莫非忘了,我娘亲早逝,虽然有个爹爹,也聊胜于无而已,您觉得他会是我的软肋吗?”   何贵妃险些没被她气吐血,此时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当初选中她来嫁祸太子,正因看她根基薄弱,何晏山又不怎么疼她,然而这也恰恰成了自己的疏忽——她根本就不稀罕娘家人的支持,乐得站到何家对立面去。   她要是真蠢也就算了,可如今瞧着,这丫头脑子虽简单,想出的诡计却都是旁人预料不到的,譬如假孕那个,就险险让自己中了圈套,今日撕破脸皮,往后更得兴风作浪。   何贵妃一时反不知拿她怎么办。   气氛诡异地沉默着,好在何苗也没打算留下叙旧,禀明来意后,便轻巧施了一礼,堂而皇之地告退。   出门时,何苗听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可惜了,那套上等的青花茶具,留着赏人多好。   正好李天瑞下学回来,一见是她,眸光立刻黯了黯,“大妹妹。”   这人真是失心疯了,连个嫂子都不肯唤,谁跟他姐姐妹妹的?   何苗也懒得理睬,略微点头致意,正要离开,哪知李天瑞却猝然拉住她的衣袖,“瑛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这么干的,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说呀!”   得知这一胎是假非真,李天瑞简直又悲又喜。喜的是她与太子感情并不那么和睦,也许心中还念着他;悲的是,她这样剑走偏锋,显然在东宫的日子并不好过,只能出些歪招来博取注意,既然如此,当初为何答应嫁给太子?拒绝这门亲事不是更好么?   遇到这样的极品前任,何苗简直无语望天,“松手!”   李天瑞还想耍赖,何苗气狠了,干脆拔下发簪来,将尖端朝向外,李天瑞只能撤手。   何苗整了整前襟,冷声道:“没错,我就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扬名立万,不惜想出假孕争宠这样的主意,你满意了罢?”   李天瑞面露痛苦之色,他心中的瑛妹是个天真纯洁、不染尘埃的姑娘,怎么会让皇权富贵迷晕了眼?当时她在醉仙楼里救他,他以为是念着旧情,就连后来她差人要银子,他也以为是她在东宫的日子过于窘迫。   可是如今,李天瑞没法再说服自己了,他声音颤颤,望着这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女子,“所以你才刻意攀附太子?这假孕的点子,也是你自己想的?”   何苗颔首。   李天瑞的双臂软软垂落下去,喃喃道:“为何不能是我?”   何苗有意令他死心,遂哂笑道:“嫁进东宫有什么不好?太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我也将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前呼后拥的风光,至于你,顶天也就是个封地藩主,运气再不好些,也和远嫁和亲没甚两样,哪似留在京城强。”   说罢,便带上桥香扬长而去。   李天瑞无言以对,他总以为她是被逼无奈,原来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他才是真正的傻瓜。   回去的路上,桥香罕见地踌躇起来,“小姐,您方才那番话,恐怕会令二殿下伤透心。”   她对李天瑞还是有点好感的,从前没出嫁那阵子,小姐虽是二品大员的女儿,却过得比穷秀才家都不如,也就二殿下会时不时送些衣食之类的赏赐来——虽然大半都被何妙容给抢走,但,到底是对小姐的体恤。   何苗也觉得李天瑞心肠不坏,但,一个软弱无能的庸人,往往比真正的坏蛋还可怕,且不说他当初水阁失约,陷原主于不义,便是真嫁给这种人,原主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何贵妃这样的婆母就够受了,何况李天瑞才干有限,做个守成之主都还勉强,真要是登基,各地藩王都将蠢蠢欲动,一旦引起兵变,连眼前的太平都成了奢望。   何苗叹息道:“还是讲明了的好,一时伤心,总好过给人不切实际的妄想。”   但愿李天瑞能明白这一点。   此刻何苗也顾不上他了,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去做——那元帕到底怎么解决?她总不能自个儿把自个儿捅破吧,想想都疼。   晚上李天吉回来,何苗也顾不上羞赧了,直截了当将麻烦扔给他,并着重强调是傅皇后的意思,绝非她想伺机占便宜。   太子目光幽深,看着何苗心里发毛,心想他莫不是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当场完成任务?虽然也不是不行,可到底太仓促了些,青天白日里,多难为情啊……   然而片刻之后,太子便吩咐道:“取孤的匕首来。”   李忠随即答应,不但取来床头那柄乌木镶金匕首,还捎带一只扁肚宽口的瓷碗。   何苗心想这是什么奇怪play,又见李天吉坦然宽衣,羞得忙捂住眼,心脏怦怦直跳。   半晌不见动作,何苗又从指缝里偷偷睁眼望去,只见李天吉赤着肩膀,面不改色地拿刀刃在上臂一划,鲜血汩汩流出,转瞬便滴满了一小碗。   何苗慌得连忙拦他,“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使了个眼色,命李忠将碗呈去,“自然是为完成母后交代的任务。”   何苗这才明白,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确实,再高明的太医也分辨不出元帕上的血迹有何不同,但,早知如此,让她自己割破手臂不是一样么?   何苗又气又愧,一面嗔他擅做主张,一面便利索地让桥香拿棉纱布和金疮药来,层层叠叠为他将伤口包扎好。   李天吉故作轻松,“其实不怎么疼。”   他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   何苗却从他紧蹙的眉头中发觉出端倪,什么时候还在逞强!恨不得拍他两下,可念在对方是半个病人,舍不得下重手,只得拿手指头摩了摩,又轻轻吹了两口气才算完——落在外人眼里倒像是变相的调情。   因着有伤在身的缘故,何苗不许他回书房看公文了,只让李忠挑几本紧要的来,坐着念给他听。   李忠答应着,眼看太子妃来回忙碌,又看太子爷唇边那抹模糊矜持的微笑,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谁说殿下不会骗女孩儿?那血用谁的不都一样,随便叫个下人就是了,可殿下偏偏要在太子妃跟前演这出戏,果然太子妃就中招了。   可怜太子妃,还不知自己嫁了个多可怕的男人,这下正如兔入狐窝,羊进虎口,这辈子都走不脱咯!   何苗不敢耽搁,难得李天吉自愿献血,虽然有些对不住他,也正好就此一用。于是挑了条雪白干净的绸绢,饱饱浸透了鲜血,等天一明,就差人送到椒房殿去。   傅皇后看来是信了,只是免不了心里嘀咕:妙瑛好歹已经长成,纵使破身,又怎会流这样多血?看来是天吉此道生疏,不知温存,床帏之中过于粗暴了。   难怪今日没来请安——恐怕连床都下不来。   傅皇后想了想,命侍婢给何苗送去一碗枸杞羊腰汤,特意交代供她补身之用。   何苗瞪大了眼,此时方知误会,但话说回来,这种汤羹不是壮阳用的吗?难道女子也能喝?   她自己最近肝火旺,怕补过头流鼻血,不敢擅用,待打发走来人,便差人端往书房——李天吉失血过多,正需要补一补。   彼时李忠正在伺候主子换药,远远地听说东苑送东西来,也无暇细看,左不过又是些黑暗料理。太子妃的手艺虽然比从前进步多了,可对于吃惯山珍海味的殿下来说,仍有些无福消受。   太子倒是有点好奇,“呈上来。”   他最近又没交代,何以会这样主动?   及至拿汤匙搅了搅,看到那几个形态分明的羊腰子,主仆二人便齐齐失语。   李忠讪讪道:“太子妃也是糊涂了,这东西是药,哪能随便乱用?当年贵妃盛宠之时,陛下一连七日留宿她宫里,贵妃也没让厨房做这些呢……”   太子:……所以是在暗示他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却连父皇昔年都比不上?   这也太羞辱人了。 第29章 . 吻 这一宿,轮到何苗彻夜无眠。   李忠知道殿下不爱内脏下水的这些, 待要撤下去,太子却摆手道:“罢了,难为她一片心意。”   径自接过来, 喝得干干净净。   李忠:……自从太子妃嫁过来, 宫中反常的事太多,他实在不该再惊讶。   太子拿湿帕擦了擦嘴, 随意道:“摆驾。”   自从何苗“小产”后奉旨调理身子,太子已甚少去她那里过夜, 可如今人家专程送了汤来,他怎么着都需有所表示。   到了东苑, 何苗一见他就立刻巴巴问道:“那汤羹殿下用了不曾?”   就这样怕他不接受心意?太子本想吊一吊她胃口,可眼看这姑娘楚楚可怜的情状,还是大发慈悲点了点头。   何苗松口气, 抚着胸口道:“那就好,母后好容易打发人送来, 可不能糟蹋了。”   李天吉神色有些古怪, “是母后送的?”   “当然,我哪有这样好的手艺。”何苗对自身厨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最擅长的就一个蛋炒饭,尽管之前也学着做了那些复杂多变的菜色, 终究不过消磨时间, 取巧而已。   李天吉唔了声,不知怎的倒有点失望。   何苗顾不上察言观色,忙不迭让他坐下, 准备为他换药——这伤到底是因她而受的,何苗怎么也得负起责任来,否则良心难安。   虽说有个李忠在, 总怕他粗手笨脚的,不及女孩儿细致。   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只见原本血糊糊的创口已好转许多,边缘甚至长出粉红色的肉芽,不愧是习武之身,恢复力惊人。   但何苗还是小心翼翼拿棉花骨朵儿拭干净伤口,再敷上止血药粉,最后包扎好干净的棉布,动作轻柔至极,不像是伺候夫婿,倒像是伺候亲爹。   一壁就把自己的揣测跟他说了,傅皇后看来并没起疑,但他们也须统一好口径,改日若是问起来,免得穿帮——譬如做了多长时间,中途叫了几遍水,傅皇后保不齐很有兴趣。   至于姿势什么的就算了,皇后她老人家估计不好意思问出口。   太子淡淡道:“这么说,你果然是完璧?”   何苗瞪大眼,“当然!”   且不说她母胎单身多年,就连原主纵使跟李天瑞有些首尾,可也行的端做得正,从未有逾越本分之事,这样问法,简直是对姑娘家的侮辱。   转念才想起来,李天吉也许问的那回她给他下药之事——其实原主也怕出事,不敢用大量的蒙汗药,主要还是把人给灌醉了。然而就李天吉这身长八尺的昂藏之躯,把他抬上床都费劲,如何有气力做那种事?   何苗没好气道:“殿下要与我掰旧账,那我就掰碎了告诉你,那日我与殿下实属清清白白,所谓醉酒后行房,纯粹无稽之谈。”   李天吉叹道:“倘是真的也不坏。”   这话很有些邪僻了,难道他看出自己对他有意?其实何苗倒不是很在乎贞操的那类,纵使最终得一拍两散,也不代表两人不能享受肉-体上的欢愉——前提是做好防范措施。   有叶嫔教的那妙招,何苗想自己还是十拿九稳的。   她心神荡漾,手上不觉用劲大了些,李天吉轻呲一声,手臂已红肿了一块,还好不是正对着伤口。   何苗慌不择路,忙让桥香拿毛巾来热敷,不对,还是该冷敷?离开护校多年,连急救措施都忘了。   正冥思苦想间,忽觉颊上微凉,却是李天吉不知何时凑上前来,送了她一个香吻。   他唇上还衔着缕促狭笑意。   是玩笑么?不对,正常男人都不会开这种玩笑,李天吉也不是没分寸耍流氓的人,那么,也许他竟是认真的?   何苗脸上犹如火烧,也顾不得给他擦药了,只胡乱拿冷毛巾敷了敷完事。   正踌躇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李天吉却好整以暇地起身,“孤还得帮父皇看奏章,你且自便吧。”   竟留她一人在这尴尬处境里,何苗目瞪口呆,这算什么,撩完就想跑?   可看李天吉的模样,似乎完全不感到窘迫,何苗反不知该怎么办好,她要是太较真,是否显得小题大做?   这一宿,轮到何苗彻夜无眠。   何贵妃被侄女一顿排揎,生了三天闷气,好容易缓过来,这回却是敬献帝上门,还给她出了个大麻烦。   却原来何晏山昨日面圣时,顺嘴提了一句给女儿求亲的话,照他看,二皇子无疑是女婿的上上人选。   到底是天瑞的婚事,敬献帝总得问问贵妃意思。   亲上做亲固然好,可何贵妃对这群亲戚已经烦透了,一个何妙瑛已闹得不成话,那何妙容自幼少教的,更加不堪,娶进这么个儿媳妇,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   何贵妃便道:“哥哥的心思自然是好的,可国公府一门统共两个女儿,一个许给天吉,一个许给天瑞,外头人见了该怎么想,还当咱们何家势欲熏心,一股脑往皇权富贵里钻呢。”   敬献帝也最讨厌朝臣摇摆不定,两边下注,何贵妃这话正合他胃口,便把自己的心思也说出来,“朕亦如此想,咱们的儿子出身高贵,自然得寻一门最匹配不过的亲事,你那二侄女朕亦见过,生得倒是花容月貌,只是她娘是个续弦,到底不及元配所出,若指给瑞儿,还当朕厚此薄彼,故意给你们母子没脸。”   何贵妃盈盈道:“听陛下的意思,仿佛已有了人选?”   敬献帝微微一笑,捻着颌下胡须道:“下个月皇后娘家人进京,听闻她家的大女儿业已长成,朕想,不如就指给瑞儿,如此也算成双成对。”   敬献帝最盼望的就是皇后与贵妃两派和睦,并最大限度保全膝下子孙,因此想方设法也要维护其中和平,而联姻无疑是最快的捷径。   何贵妃一直想与朝中重臣结盟,倒是没想过傅家,然而如今皇帝提起,她亦有些动念。傅家长年镇守边关,既有兵权,又得人望,这女子又是族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子,自小备得娇宠,倘若瑞儿娶她为妻,纵使不能完全将傅家拉拢过来,傅家的天平也会稍稍倾斜——到时候再结合朝中官吏游说,还怕太子根基不能动摇么?   之前何贵妃没考虑这茬,正因皇后党与自己嫌隙颇深,纵使开口,人家也不会答应,徒然没脸而已。   然而由皇帝亲自说和就不同了,皇后不得不考虑圣意,傅家更不敢忤逆犯上,如此一来,傅家倒成了被动的那个,自己这方只消坐收渔利就好。   多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何贵妃终于扬眉吐气,“陛下设想得这样周全,妾又有何可指摘呢?悉听尊便就是。只是还有一桩,我哥哥的性子您原清楚,既是看中瑞儿,寻常人家他恐怕瞧不上,如今您驳回去恐伤情面,不如就把妙容赐给太子做侧妃如何?两边都不耽误。”   敬献帝沉吟,“到底公府嫡出,做妾不甚妥当,也委屈了何家。”   何贵妃柔声道:“太子侧室岂不强过寻常正妻?陛下若真觉得委屈,就赏她一个良娣的位份好了,也无非太子妃一人之下。何况妙瑛妙容本是姊妹,应效仿娥皇女英之流,关起门来,谁还争论短长?”   以前何贵妃的建议,敬献帝多半肯听一听,然而不久前与太子那番交谈,倒让他觉得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无谓伤了和气。何况有一点太子说得不错,礼不可废,至少在太子妃平安诞下嫡子之前,都无须考虑纳偏房之事。   因此敬献帝只敷衍道:“容朕想想。”便回正殿批折子。   姜嬷嬷面露忧色,“娘娘,还是算了吧,这样做到底太显眼了些。”   就算要给东宫添堵,也不必非得送何家女儿过去,外人瞧着都可疑。   然而何贵妃决心已定,她知道哥哥耳根子多么软,如今自己选定了傅家女为天瑞正妃,窦氏再一挑拨,哥哥必然不甘心,她又岂肯在这关口让娘家人坏自己的事,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处置了妙容再说。   再者,她也知道两姊妹表面和睦,里头可有说不完的龃龉,这要是把妙容送到太子身边,何妙瑛得怄成什么样?光是想想,何贵妃都觉心旷神怡。   只要得给何妙瑛添堵,她腔子里这口气就顺畅了。   姜嬷嬷蹙眉道:“可是陛下不肯松口,咱们也没法子。”到底太子是皇后生的,哪里轮得到毓秀宫作主。   何贵妃冷笑,“那可未必,且看着吧。”   她能设计东宫一次,为什么不能设计第二次?何况这回她分明是帮着太子,皇后若知道自家的宝贝儿子能享齐人之福,才应该高兴呢。   何苗做了整宿的怪梦,次早醒来只觉两眼昏昏沉沉,脑袋更是跟灌了铅似的,望向镜中那个人影时,差点不认识自己——果然失眠是美女的天敌。   赶紧往眶下扑了点粉,遮盖住那片乌青,梳洗途中,何苗一颗动荡的心方才安定下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本不该羞愧,她应该愤怒的!李天吉这种行为分明有违协议宗旨,未经允许就来轻薄,她应该将他告上大理寺!   当然大理寺不会受理这种家庭案件,但,至少她该挺起胸膛,用眼神示意谴责,表明士可杀不可辱,她的精神是不容侵犯的。   然而,当桥香通报太子就在门口时,何苗还是情不自禁慌乱起来,亏得桥香帮她提着裙摆,否则她一定会被自己绊倒。   手忙脚乱地行了礼,何苗才磕磕绊绊地道:“您……您有何事?”   太子简直忍俊不禁,本来还对她昨天的说辞半信半疑,如今瞧来,她可比自己想象中还单纯好欺。   偏偏对外还摆出张牙舞爪的架势,简直像小白兔冒充大老虎般。   太子好脾气地笑了笑,“孤想要提醒你,今日乃三日一请安之期,别忘了拜见母后。”   本来送元帕的当天就该去的,何苗借病推脱,这回可避无可避了。   原来为这个,害自己虚惊一场。何苗松口气,正要答话,李天吉那张放大的俊容忽然凑近来,几乎相隔咫尺。   何苗以为他又要吻她,这回可得义正辞严地拒绝。   腹稿已经打好,然而李天吉的手却只是轻轻拂过她耳畔,如同羽毛般幽微难觉,旋即摊开掌心,却原来是她腮旁没抹匀的胭脂。   太子当然没有贾宝玉那样啃胭脂的爱好,只笑着拿手绢拭去,“就算忙于见孤,也不必妆没化完就急着出来,孤等得起。”   何苗:……   她觉得自己很可以去死一死了。 第30章 . 晴天霹雳 二殿下要成亲了,你知道么?……   再见何苗时, 傅皇后也没多问什么,只说了重阳将至,傅家将携家眷上京之事。   这傅家何苗虽然听说过, 但是从未见识, 原主记忆里也未有一丝一毫印象,想来傅家奉皇命镇守边关, 无诏不能返京,因此连太子的婚宴也无暇参与。   试想傅家历代兢兢业业, 立下汗马功劳,虽然出了个皇后, 却不能如常人那般享有天伦之乐,尤其这储君之位又不十分稳当,偶尔敬献帝还会起废太子之念, 细思起来,真叫人心有戚戚焉。   不过难得见一回婆家人, 何苗决定释放最大的善意, 于是含笑道:“母后放心,臣妾会打点妥当的。”   差不多的琐碎都有李忠料理,她只要多备些好吃的好玩的便妥当,听闻太子还有一位视若掌珠的表妹, 与她年貌相当, 想来应该很说得上话。   傅皇后叹道:“正是为这个犯难,前儿陛下刚提起,要让傅家与皇室联姻, 想来此番上京不单为贺重阳,也有赐婚之意。”   何苗小小地吃了一惊,虽然她曾触怒天颜, 但看来敬献帝并没有废黜她这个儿媳妇的打算,难道是给太子充实后院?可傅家的女儿怎能做妾呢?   傅皇后注意到她神色,一时啼笑皆非,“当然不是给天吉。”   这么说,就是李天瑞了?想到自己前几天刚把何贵妃气病了,这会子听到消息,只怕又该生龙活虎起来,何苗心往下微沉,面上只管强笑着,“二殿下虽说到了适婚之龄,可京城闺秀不知凡几,何不选一个相熟的人家结亲呢?”   傅皇后神色黯淡,“本宫何尝不这么想,然则陛下主意已定,你也知晓,本宫在皇帝面前向来不及何贵妃那样说得上话,有她推波助澜,陛下更以为成人之美,本宫若再进言,只怕倒成了存心挑唆,见不得人家好似的。”   何苗便不言语,何贵妃自然千般愿意万般愿意,似傅家这样的门第,可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别说只是为皇子正妃,便是许给太子都使得。只是东宫已有自己这么个人杵着,退而求其次,倒是便宜了何贵妃母子,傅家势力大,又有兵权,来日若是肯相帮,只怕颠覆东宫都非难事。   只可怜那个还未出嫁的女孩子,明明正当芳龄,命运却已如棋盘般被人操纵。来日家族若支持二皇子,她势必得罪傅皇后;可若傅家站定太子这颗大树不动摇,那她则将沦为何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看都是两难。   何苗正郁郁间,又听傅皇后道:“贵妃这回可是喜上眉梢,不但寻了桩合意的亲事,还想把你娘家二妹妹也嫁给太子,亏得陛下驳了回去,否则更有得闹。”   经此一役,傅皇后对何家更没好气,何苗还算旗帜鲜明地站了队,恶感稍稍轻些,她可不想儿媳妇里再多出一员姓何的来。   何苗尚沉浸在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里无法自拔,何贵妃是疯了,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以前虽觉得她心性诡谲,倒还没脱离正常人的范畴,如今简直叫人无语,就为了恶心自己把何妙容送来添堵,娘家人这么不值钱吗?   傅皇后也知道她与继妹不睦,遂安抚道:“放心,本宫不会让毓秀宫得逞的,皇长孙都还不见影儿,哪能再送个良娣过来,成什么话!”   何苗没想到皇后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肚子上,一时倒有些讪讪,“其实,母后不必如此震怒,您既不喜欢何家,不妨从别处挑几个相貌出色容易生养的,只要家世清白、人品过得去就好……”   这话说出来不及想象中轻松,何苗自己也有点纳闷,她当然不怕新人进来威胁她地位——根本她这地位也是虚的,那么,莫非是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   可她也没什么好嫉妒的呀,只有爱才具备独占性,她与李天吉不过普普通通的革命情谊——呃,那个吻除外。   尚未梳理出头绪来,外头钟响了三下,宫人们该服侍皇后用膳了。   傅皇后要留她,何苗连忙推辞,并非不习惯宫里的饭菜,而是不习惯肃穆的气氛,傅皇后既是国母又是婆婆,哪怕她再怎么宽和,规矩也不能乱,何苗想想自己那大快朵颐的吃相,便望而却步了。   她躬身告退。   傅皇后盈盈含笑,目中有些别有深意的意味,“知道天吉等你陪他,行了,快别耽搁了,只是关起门来再怎么胡闹,本宫也管不着,在外总得注意分寸,好歹把脸洗净了再来。”   何苗随手一抹,指腹满是殷红,这才想起,那会儿李天吉提醒她胭脂没擦好,结果倒弄得更乱了——脸上跟打翻了颜料盘子般,傅皇后没准还以为是狗啃出来的呢。   以过来人的身份看,还真有点不可描述。   何苗羞红了脸,也不好解释是个意外,总像是越描越黑。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傅皇后并非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年少贪欢亦是寻常,她还巴不得天吉跟妙瑛多多相处——两人才开荤,怀孩子也是需要时间的。   从椒房殿回来,何苗便忙着洗脸更衣,一面却把得来的最新消息说给边上人听——李天吉就站在博古架旁,就好像真是请她用膳的。   何苗对这人的演技也是服气了,一天装到晚不嫌累么?私底下都还不闲着。   但看他脸上并无惊讶,何苗方才恍然:“原来你都知道。”   太子神色淡然,“是,父皇已经说了。”   到底他身上也流着傅家的血,傅氏要亲上做亲,他当哥哥的也该予以祝福。   “你知道,却不告诉我?”何苗几乎气结,有种被人忽视的憋屈,转瞬却又想起,“这么说,你也知道贵妃想给你指婚的事?”   尤其对象还是娘家姊妹,她作为何家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也太没天理了些。   尽管没有成功,也不能就让她蒙在鼓里吧?   太子默然道:“怕你吃味,不忍心提。”   何苗:……喂喂喂,别搞得跟打情骂俏一样,谁跟你缠缠绵绵的?   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何苗只能当成玩笑,经这么一打岔,也不好再问下去了,只沉吟道:“你妹妹喜欢什么,可否让我知晓?”   她好早做准备。   太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软,他跟娘家表妹也有多年未见了,记忆里最初的模样,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唤他表兄,可是如今,一转眼也要出阁嫁人——许的还是这么一桩亲事。   何苗望见他眼底落寞,忽然有些不忍,轻轻抓起他的手,“放心,都会好的。”   在她看来,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之机,毕竟赐婚的圣旨还未下达,只要在敬献帝开口之前阻止就行了。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可这样的婚事还不如不要呢。   太子没接腔,只低头望着她春葱般的柔荑,微微声噎。   何苗顺势一瞧,却原来她方才梳头没梳完,沾了满手芳香滑腻的桂花油。   全抹到他衣袖上去了。   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总充斥着鸡飞狗跳。   太不浪漫了。   九月初的天已凉得吓人,何苗畏惧深秋的寒意,直待午后太阳大些,方才同桥香坐着马车出门。   鉴于李天吉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记忆中的表妹仍是副稚童模样,何苗只能按照孩童的兴趣来设想,绸缎首饰之类都是必备,未见得有何稀奇,何苗干脆沿着街信步闲逛,看到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一股脑全买下来,至于银子,反正是公费旅游,不花白不花。   到最后连马车的后车厢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了,桥香眼看将要超载,不得不婉转建议,“小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何苗倒是自信满满,“无妨,大不了作两趟使,再雇一辆马车就行了。”   正好鸣翠坊就有租借马车的业务,桥香待要下去,忽见一人叩响窗扉,掀起帘栊一瞧,惊讶道:“二小姐。”   何苗也没想到会再见何妙容,比之上回,她简直瘦脱了相,看来被债务折磨得不轻——那个卖假翡翠的或许不单是奸商,还兼放印子钱,利滚利下来,都快赶上本金了。   何妙容正因催逼不过,被迫来向何苗求助,但见她泪光点点,“姐姐,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何苗可不会轻易被她的眼泪打动,真要是那么绝望不可能还瞒着窦氏,自己一时好心帮她,只怕却如泥牛入海,掉进水里都听不见声响的。   当然,都是一家子姊妹,何苗不会不顾及这点血脉情谊,于是含笑道:“要我帮你解决麻烦也不难,只是,我总不能白白出力吧?这样,利钱我也不要你的,你只管再给我几间铺子就成,不拘地段。”   何妙容听到这番赤-裸裸的言论,惊得泪水都收了回去,她没想到何苗这样精于算计,表面上不要利钱是她占便宜,可铺子这种东西向来是放长线钓大鱼,回报大着呢。   真是狮子大开口!   再者,就算她肯答应,爹娘也不会答应,她还未出阁,那些地契也没写她的名。   何苗柔声道:“妹妹总会有办法的,不是么?就好像你私下配了母亲嫁妆箱的钥匙一样。”   何妙容更加骇然,没想到她连自己偷钱的事都知道,莫非府里竟有她眼线?   其实这个纯属何苗猜测,谁叫何妙容一向生活奢侈,半分零用钱都攒不下来,除了偷窦氏的体己,她还能怎么抵债?   一回生二回熟,不如连地契也偷出来倒省事。   何妙容被她暗示得有些意动,可也知晓兹事体大,原本何苗带走那些嫁妆,府里便拮据不少,如今自己再火上添油,只怕爹娘得知真相会气得昏死过去。   到底她还是何家的女儿,不像何妙瑛,老早便把自己当泼出去的水。   何妙容眼神游移,讷讷道:“容我想想。”   到底不好把话说死——原本她是很看不起这个姊姊的,然而何妙瑛假孕之后不见落魄,依然混得风生水起,可知此人手段厉害,不容小觑。   何妙容后悔从前行事轻率,不经意给自己竖了个劲敌,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何苗也不催她,只要何妙容仍是这副德性,早晚有一天还得过来求助。   她闲闲岔开话题,“二殿下要成亲了,你知道么?”   这把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惊得何妙容耳膜隆隆作响,她霍然抬头,“你听谁说的?” 第31章 . 兄妹 又不是亲妹妹,用得着他这样软硬……   看来她仍被蒙在鼓里——也是, 何晏山跟窦氏怎么敢告诉她呢?明知她对李天瑞钟情已久,如今对方却要另觅佳偶,放哪个姑娘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事。   何苗轻松一笑, “这话宫里都传开了, 我还以为你也听到风声,陛下为二皇子择了傅氏嫡女为正妃, 下个月傅家上京正为这事,否则不年不节的, 何苦来哉?”   何妙容咬着嘴唇,脸上早没了血色, 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明明姑母还说会帮她筹谋,纵有变故, 难道不该知会她一声么?   但,何妙瑛所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保不齐只为挑拨离间, 她这人最会虚虚实实,连对皇帝都能撒下弥天大谎,更别说自己了。   何苗看她脸上的神情便知她心里多么翻江倒海,下意识带了点幸灾乐祸意味, “信不信由你, 等圣旨出来,二表哥还等咱们祝福呢,记得备份厚礼, 别露了怯。”   说罢,再不管对方如何七窍生烟,径自往鸣翠坊雇了辆马车, 潇洒而去。   桥香慎重地道:“小姐,您何必提醒她呀?”   照她看,不如等尘埃落定再让二小姐知道真相,这般给她的打击才更大,眼下走漏风声,只怕何妙容回去就得闹开来,贵妃的算盘未必能如愿。   何苗笑了一声,“我巴不得。”   何妙容若真能令姑母改变主意,也算她的本事,顺便挽救一个无辜女孩子的命运——但,何贵妃未必这么容易妥协,只怕留有后手。   那她就得另做打算了。   桥香犹疑道:“那,若是二小姐失望之下,想嫁给太子怎么办?”   眼看着大小姐跟太子殿下好不容易感情升温了些,若再添个人来,无疑会破坏气氛。何况二小姐从小便心术不正,她若是有心争宠,大小姐也得焦头烂额。   这个,何苗倒是不怎么担忧,她对李天吉还是挺有信心的,说句不中听的,何妙容再美也及不上她,现放着正版在这里,谁会瞧得上低配版?   何况连皇帝都发了话,太子不急着纳侧妃,何贵妃纵有移山倒海的本事,对此也是无计可施。   何苗以为自己回得算早的,哪知一进门,便看到大堂里乌泱泱坐满了人,今日可不是请客的日子。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李天吉只能解释,这便是他娘家亲眷,为首一位相貌英武、身穿劲装的少年,正是傅家大公子傅焱,另一旁容貌秀美、举止得宜的姑娘,便是事件的主人公,敬献帝亲自挑中的儿媳妇。   之前虽未见过,何苗还是立刻拿出长嫂风度来,一壁放下东西,一壁便命桥香倒茶,又嗔着李忠,“早知贵客远道而来,怎么也不着人通知一声?”   李忠陪着笑脸,心想偌大一个京城,谁知道太子妃在哪家铺子?他还能翻个底朝天么。   不过太子妃这样热切却是意想不到,还以为同性相斥,见着表小姐这般绝色,太子妃定会不悦呢。   他又哪里晓得,有时候女人才更懂得欣赏女人。这姑娘生得温温柔柔,眉似春山,眼含秋水,何苗一见就喜欢上了。   何况两人并不存在利害关系,何苗乐得赞不绝口,“妹妹从漠河过来,路上冷不冷,风大不大,坐车难不难受?”   嘘寒问暖,比李天吉这个正牌亲戚还关心。   小姑娘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何苗问一句她答一句,别提有多乖巧了。   不过当何苗得知她芳名为傅淼后,却是突发奇想,“你们家是不是还有叫傅鑫、傅森、傅垚的?”   金木水火土,五行全凑齐了。   傅焱脸色一黑,显然这问题并不太礼貌——而且阴差阳错还真叫何苗蒙对了。   太子不意何苗热情起来会这样聒噪,只能先将她支走,“妙瑛,你先扶阿淼进屋休息吧。”   何苗诶了声,顺手握住傅淼的胳膊,觉得她身形楚楚,不像是北方出生的孩子,倒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致。   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适合刨根问底,何苗只扶着她往西厢走去,顺势让桥香将今日才买的礼物带上。   一面絮絮地为她介绍,一面套起近乎,“你小名是淼淼?正好,我也唤作苗苗,同音不同字,还真巧得很,我能这么叫你么?”   傅淼莞尔一笑,露出两颗纤洁贝齿,“大嫂随意就好。”   看她眉宇间笼罩着一缕忧愁,何苗很知趣地没有提起近日传闻,只尽情展现身为东道主的诚意:她这趟收获颇丰,除了几样不算稀罕的首饰,其他东西倒是颇引人注意,有雕工精巧的糖人糖画儿,陶土捏的活灵活现的十二生肖,还有一套红艳艳光灿灿、只消点燃蜡烛就能使图案活跃的走马灯具。   何苗笑道:“可惜你没赶上时候,逢中秋或者元宵,那时街上摆的花灯才叫琳琅满目,如今只得这个,聊以解闷罢了。”   傅淼倒是挺新奇,“怎么弄的?”   她诗书虽然颇通,但因自幼多病的缘故,甚少迈出家门,于这些也是纸上谈兵。   何苗亲自为其演示,但见她十指上下翻飞,也没如何动作,那灯上画着的十多匹骏马便来回奔走起来,虽无风声鹤唳,隐约倒可望见尘土飞扬,映着幽幽烛火,如同身在沙场,热血奔腾。   傅淼看得悠然神往,原本紧蹙的眉心也稍稍舒展了些。   何苗松口气,不管结局如何,她都不希望这女孩子怀着忧愤的心情去迎接一桩婚事,生命如此美好,不该让自己沉溺在郁郁寡欢里。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何苗正要提起话头,哪知隔着影壁,外头花厅里的声音清晰传来——这便是隔音不好的坏处。   却是傅焱拔高的声音,“太子殿下,您明知这桩亲事对咱们不利,为何不出言制止?”   寝殿这头的人也跟着沉默下来。半晌,傅淼才勉强笑道:“表嫂也知道,对么?”   何苗无言以对,她的确知情,可她也的确无能为力。   但,她并不会像傅皇后这样逆来顺受,换做今日被指婚的是她,她一定会积极反抗,凭什么大好年华要葬送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那未免太不值得。   何苗婉转道:“你若不愿意,可以对殿下明说的。”   她看得出,李天吉外表高冷,但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瞧他几次“恰好”帮自己解围便知了。要阻止这桩婚事或许困难重重,但,只要傅淼掉几滴眼泪,再诉一诉自身屈辱,李天吉未尝不会顾念娘家,到底法理不外乎人情。   哪知眼前的女孩子却轻轻摇头,“不,我愿意的。”   何苗诧异地看着她,差点以为她失了智,“你可知你要乆拾光面临的是何种处境?嫁给二皇子,意味着与东宫为敌,也与皇后为敌,纵使你不甘愿,何贵妃又是那样的脾气,你以为你能应付得来?”   傅淼浅浅一笑,“我会永远支持太子,绝无动摇。”   看着她的神色,何苗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猜想,何贵妃为了与傅家结盟而选择这桩婚事,但对傅家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贵妃等人尝到甜头,势必会放松警惕,那时便是最好的下手之机。   且毓秀宫一向防范森严,之前送进去多少探子都无功而返,如今,却是一个名正言顺安插暗桩的机会——何贵妃引以为豪的儿媳妇却忠于傅家,只这一层打击就够她受的了。   固然是个绝妙的机会,何苗却无端觉得身上发凉,“那么你呢,一旦贵妃发现你有反心,你可有想过自己的处境?”   以何贵妃的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有数不尽的折磨。且傅淼本身是傅家嫡女,对何贵妃来说也是一重人质——到那时,她的境遇将更加艰难。   女孩子轻轻叹了一声,犹带稚气的脸庞有着不同于年龄的沉稳,“表嫂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真到了那一天,我会自绝而亡,绝不让傅家受到半分威胁。”   眼看何苗一副骇异模样,她微微笑道:“表嫂大约还不知道罢,我本非傅家嫡出。”   甚至也算不上傅家儿女——她的双亲原本只是傅家家臣,流亡途中为保护老太爷而相继殒命,老太爷感怀忠心,才让傅老爷收其为义女,视若己出。   原本这个秘密不会有人知晓,她也将平淡地嫁人生子,但,敬献帝出其不意来这出,固然让傅家陷入两难的抉择,却也是她的机会——正好傅家需要一个联姻的人选,而她名义上又是傅家的女儿。   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终身,来换取傅家短暂的安乐,必要时,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们一家子的尊荣体面都是傅家给的,正如爹娘那样,她也愿意奉献一切,来成全身为家臣的忠义。   何苗准备了满腔词藻,此刻却悉数化为乌有,她发觉这女孩子并不需要安慰,因她已做出从容赴死的打算。但,这样的牺牲真的有意义吗?   外头傅焱的声音愈发激烈,到最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下,慷慨陈词,“若皇兄执意不肯面圣,那么,就请将阿淼纳为姬妾,如此,麻烦便能迎刃而解。”   何苗:……背后说这种话,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不过傅焱提出的未尝不是办法,李天瑞总不能碰他皇兄碰过的女人,只要太子名义上将表妹收房,这回的联姻便将无疾而终。可能皇帝会稍稍不悦,但木已成舟,他也无法。   但话说回来,这小子会不会太激动了点?又不是亲妹妹,用得着他这样软硬兼施、以死相逼的?   何苗再去看对面,竟罕有的在那女子眼中发觉一丝柔情。   傅淼无可奈何地起身,“表嫂,我得过去劝劝,您且安心坐着罢。”   何苗:……她好像误打误撞磕到了一对禁忌之恋。 第32章 . 妒妇 没想到太子妃这样蛮横无理,表哥……   见到傅淼刹那, 傅焱眼中有些躲闪。   显然这主意并非两人商议好的。但,他毕竟是为她好,他想她应该能理解。   一直以来, 两人都未戳破那层窗户纸, 即便是亲妹,他也不忍见她身陷囹圄。进太子后院固然也不算很好的选择, 至少能解燃眉之急——殿下的脾气他最清楚,即便给不了阿淼宠爱, 也会保她一世衣食无忧。   哪怕她从此将是别人的妻子,可只要她安宁幸福, 傅焱便于愿足矣。   傅淼望着阿兄的眼睛,对方明明白白在向她诉说这些。   但,你有想过我的感受么?   一缕苦涩的笑意从唇边漫过, 傅淼缓缓开口,“阿兄, 我有话要说。”   傅焱知道她想说什么, 左不过表明心志,吐露愿为傅家牺牲的决心,于是急急说道:“长兄如父,你的婚事自有殿下与我替你做主, 你一个女儿家, 哪有你置喙的余地,还不回屋去!”   他一向对家人温言细语,对幼妹更是爱护有加, 此刻却这般疾言厉色,甚至不耐烦见她。哪怕明知对方有苦衷,傅淼仍是蹙着眉心, 感到一阵牵痛。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以往她事事听从傅焱的意见,但这回却注定要令他失望了。   傅淼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哪知后方一个冷峻的声音忽然响起,“本宫也是女人,难道大公子也要将本宫一并撵走么?”   但见何苗身着浅紫披帛,袅袅婷婷地从寝殿出来,随着她的脚步,鬓上的金步摇也随之晃动,如同蝶翅般振振欲飞。   那张傅粉施朱的俊俏脸孔上含着盛怒,“我竟不知傅家家教这般!长兄如父,我还长嫂如母呢,自我进门到现在,大公子对我可有半分尊崇?”   傅淼意不自安,急急想帮忙辩解,何苗却隔着衣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厢又走到太子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太子用眼色报以询问,何苗同样留给他一个放松的笑容——拼演技,自己这辈子还没怕过谁,何况面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小子。   傅焱方才所出的计谋,看似不错,但也把太子置入两难的境地——他若不答应,便是漠视亲情,毫无兄弟之义;可若答应了,又将如何面对敬献帝与傅皇后?明知道傅家在跟二皇子议亲,他倒抢先一步把人给收房了,岂不明摆着横刀夺爱?同样也成了罔顾弟兄之人。   原本敬献帝就对长子颇有微词,这厢还上赶着添堵,生怕太子之位坐得太稳?   何苗正因看出李天吉的麻烦,才主动跳出来,她又不姓傅,跟眼前几位毫无血缘,太子不方便说的话,由她代言是最好的。   好在傅焱阅历尚浅,情迷心窍也看不出这些。他自己也觉着适才那话有些冒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遂还是坚定地道:“太子妃愿意听听也好,阿淼入东宫,总得问问你的意思,至于该给何位份,我想殿下总不会亏待她。”   李天吉毫无波动。   何苗则冷笑道:“说得真轻巧,殿下想纳妃便纳妃啊?你傅家的闺女没地儿要了,偷着只往东宫送,以为东宫是菜市口么?”   傅焱哪成想这位表嫂如此粗鄙,看来真是缺师少教的,下意识去看太子的脸色,然而太子却一脸的爱莫能助。   傅焱只能咬牙道:“表嫂这样悍妒,就不怕犯七出之条?”   以为她因嫉妒才不许东宫添新人。   何苗乐得见他误会,愈发高声嚷嚷,“大不了,你可以往大理寺报官,让殿下休了我,我倒想看他们敢不敢受理!”   傅焱处事多年,从未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人物,他又不可能真去报官——太子妃不要脸,他和表哥还要脸呢。   正无计可施间,何苗一把抱住李天吉的胳膊,娇声道:“殿下,我累了,你扶我回去休息吧。”   李天吉面露难色,“还得着仆役将厢房收拾出来……”   何苗翻了个白眼,“让他们住驿馆去!东宫才多大点地方,哪招呼得了许多闲人。”   此言一出,傅焱几乎气炸了肺。没想到太子妃这样蛮横无理,表哥也是个惧内的,纵容妻室胡闹。   人家连逐客令都下了,他当然也没脸留下,越性抓起傅淼的手,“妹妹,咱们走。”   傅淼从方才起便没有发言的空档,不过哪怕遭受如此对待,她却没有半点愤怒,反而抽空向何苗投来感激的一瞥——她当然知道表嫂此举不过色厉内荏,真实目的是为了将表哥从困局解救出来。   但,这样也好,她本就没打算成为太子的妃妾,尤其还是傅焱亲自将她送去。   住驿馆也不错,至少在正式赐婚之前,让她与阿兄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光罢,今后余生里,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怀念。   原本喧嚷的庭院变得雅雀无声,太子斜睨着何苗——她正吨吨吨狂喝着茶水,显然演戏既费体力,她又说了那么些话,唾沫星子都干了。   太子不露声色地将袖中手绢递过去,“多谢了。”   何苗可当不起这一声谢,尤其那手帕上还绣着夔纹,她更不敢擅用,只胡乱拿桥香的擦了擦,打着哈哈道:“应该的,应该的。”   太子挺佩服她机变,但对于她执意赶走那两人有些费解,连地主之谊都不尽,会否太过分了点?   何苗觉得这人大概是读书读傻了,光有智商而无情商,“殿下既不打算将傅姑娘收房,您觉得大公子接下来会如何做?”   傅焱这样烈火般的脾气,必不会眼睁睁看傅淼嫁给李天瑞受尽磋磨。   太子恍然,“你是说,他二人可能会私奔?”   何苗点头,“不论如何,留个心眼总是不错,如今他俩住在驿馆,便真有什么,也碍不着殿下的事,可若将人接进来,来日若是不翼而飞,那殿下就免不了要受责备了。”   当然,傅淼是个拎得清的人,她对责任的重视更甚于爱情,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傅焱将她劝动了呢,再不然来个先斩后奏,暴力英雄救美——他若真敢如此,何苗反倒佩服他。   太子轻轻叹道:“为了父皇一句无心之言,京中风波迭起,孤亦不知该如何两全其美……”   何苗甚少见他这样苦恼,下意识地柔声,“殿下无须自责,人非圣贤,您也不可能庇护得了所有,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他这样责任心强的人,若当了皇帝,必将天下升平,敬献帝纵使再昏聩,又能昏聩得几年——忍得一时委屈,终能拨开云雾见天日。   本是拾人牙慧之论,哪知太子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倒让何苗有些心虚,太子不会误以为她有惊天智慧,想找她做狗头军师吧?   满打满算她也只配当个狗腿子,为他摇旗呐喊,顺便解决点不痛不痒的小麻烦。   何苗讪讪道:“殿下要用膳么?妾命厨房准备。”   太子沉吟片刻,抬手道:“罢了,孤去你房里,酒菜也一并摆到东苑。”   何苗啊了声,以前李天吉虽也会在东苑歇宿,但多数是入夜之后去点个卯,十分潦草,如今当着众仆妇的面这样说,倒好像两人腻得化不开般。   何苗莫名有种白昼宣淫的错觉,还未等她想出拒绝的理由,太子已亲昵揽上她的腰,“不是说吃醋?孤陪陪你还不好,今儿都听你的,要多久便多久。”   目光落定在何苗鲜艳润泽的红唇上——显然他也没忘记那一吻。   眼看话题越来越不可描述,众仆妇都极力忍着笑,何苗只得深吸口气,乖乖遵命,“是。”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然也怪这人忘恩负义,明明得她相助,却还反咬她一口——早知道就不把那两兄妹赶走了,当着客人的面,她就不信李天吉还能耍流氓。   还说什么要多久便多久……真会吹牛,据她所知,童男子大多都是银样镴枪头,哪怕喝十碗枸杞羊腰汤,也未必能坚持五秒呢。   这一晚东苑早早上灯,仆妇们也机伶地支起耳朵,以便里头要水时,她们好及时接应。   何苗觉得不发出点声音简直对不起这些热情的听众,于是当太子埋头攻书时,她刻意打了几个滚,好让床板制造些吱呀吱呀的动静。   她却忽视了太子也是听众的一员,但见他蓦然回头,目光幽深地盯着她。   何苗抱着棉被,脸颊因运动有些潮红,此时便讪讪道:“您有事吗?”   太子放下狼毫笔,抬脚向床边走来。 第33章 . 秋狝 虽说闺秀们对于狩猎多半兴致缺缺……   彼时纱帐低垂, 烛光摇曳,何苗莫名又想起那个吻来。   她觉得她一定是魔怔了,明明李天吉表现得已忘怀此事, 她却还依依不舍——难道他没对她动情, 她反而爱上他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何苗自认为很有职业操守, 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那是最要命的事。   想必因为是头一遭有男人对她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她才会拙于面对,不过是应激反应。   何苗这般开导自己, 然而当李天吉的身形一步步逼近时,她还是由衷紧张起来,心跳也变得飞快。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实在很难不发生点什么,他要是强迫她行周公之礼, 她要不要大声呼救——外头的仆妇都听着呢, 一有动静想必就会冲进来。   但也说不好,保不齐还以为他俩在玩闺房情趣,叫的越响,玩得越欢, 那时反而弄巧成拙。   何苗在脑海里排演了一幕由逼-奸转为和奸的闹剧, 正踌躇间,太子的手已到跟前,但并未触碰她的肌肤, 而是径直从肩膀越了过去,翻出底下压着的一本诗集。   原来他看折子看累了,准备读点诗经消遣呢。   何苗腹诽当储君的连癖好都这么诡异, 嘴边却悄悄松了口气,脸颊也红得像刚熟透的林檎果般。   李天吉不露声色瞥了眼,似是诧异她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何苗总不好将那些龌龊心思宣之于口,便讪讪岔开话题,“也不知大公子他们在驿馆怎么样了?”   说起来那边也是孤男寡女,虽然有仆役在,真起了什么心思也未必防得住,何苗在话本子里就看过不少幽期密约的月下故事,做了鬼都不忘风流,可见青年男女的热忱是最难浇熄的。   尤其两人正面临分离的绝望——吊桥效应下,人更容易起些糊涂念头。   她这样口无遮拦,太子本应该生气制止,然而大抵是习惯了这样做派,又或者觉得她所言有理,太子竟沉吟起来,“阿焱知道分寸,不会不顾阿淼的名节,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便真如此,傅家也不会饶过他。”   要当家主的人,岂能这样心胸偏狭、自私自利。   何苗讪讪道:“我也无非以己度人,其实,照大公子的意思,把人往殿下您的榻上送还更可靠些。”   这也是她不敢让客人帮留宿的其中一个原因,真要是来个捉奸在床,脏水想甩都甩不掉了。   “那就更不会了。”太子忍俊不禁,“明知孤不会答应,何必自取其辱?”   傅焱亦深知他的脾气,这样做更得惹怒他,他本意只想为傅淼求一个安宁归宿,更不能让她后半辈子为人所轻贱。   “因为在乎,才会处处掣肘。”太子叹道,“换做贵妃,大约是无须顾忌的。”   本来随口一说,何苗脑子里却仿佛有电光闪过,她终于明白自己忽视了什么。敬献帝虽然将何贵妃的建议驳了回去,但何贵妃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明的不行,会不会来暗的?就好像那回水阁中一样,若是再来一招故技重施,只怕何家就不得不把妙容塞进东宫当妾室——傅皇后吃了这个哑巴亏,在婚事上更加说不上话,那时傅淼也只能捏着鼻子嫁给二皇子了。   但,凡事皆有正反两面,何贵妃若想耍阴招,她正好来个借力打力,李代桃僵,二皇子娶了何妙容,自然没脸再娶傅家的女儿,那时,眼前困局便能迎刃而解了。   何贵妃若是想不到,那她就自己动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何苗觉得这报复还算轻的呢。   太子见她双眸熠熠生辉,仿佛忽然间来了精神,不由十分纳闷,“怎么了?”   何苗沉浸在欢喜中无法自拔,又因是对方当头棒喝的功劳,一时忘情,不由得挺直腰杆,在李天吉脸颊上轻轻啄了下,算是表彰他点拨之功。   吻完了才发觉有些不对,古人是不兴这样道谢的,看来是她思想太西化了,何苗只能左顾右盼,故作从容,“这是报复,谁叫你上回这么对我来着?”   干巴巴的声音却泄露出窘态。   太子:“……哦。”   下意识轻抚脸颊,仿佛仍残留着温润触感,心里亦有种奇异的感受——他们这样,算不算闺房之乐?   转眼到了重阳,何苗早早就备好了菊花糕与茱萸酒,分赠给宫里各位主子娘娘,又因为婉嫔怀着身孕,她的那一份是特意不含酒精的——何苗虽然没养过孩子,但之前假装怀孕那段时间,陆续也掌握了不少关于孕妇的知识。   婉嫔的肚子越发大了,何贵妃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阴鸷,即便是个皇子也威胁不到李天瑞的地位,但皇帝膝下子嗣本就不丰,如此一来,势必得分些宠爱给婉嫔了。   何贵妃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对窦氏笑道:“嫂嫂您也来了,快进里头坐。”   窦氏则一改平时见到小姑子的欢喜,简直愁绪满怀。   今日是难得的佳节聚会,她却孤身一人前来,何苗立刻猜到是因为何妙容——看来母女俩在这件事到底有了分歧。   那日何妙容得知消息,回去便大闹了一场,窦氏既心痛又愧疚,她何尝不愿女儿明媒正娶,嫁给二皇子做正妻,而非只能偷偷摸摸一乘小轿抬进东宫——尽管何贵妃嘴上说得好听,答应事成之后便解决何苗,让妙容扶正,但,比之原配嫡妻到底还是不同的。   窦氏自己便是填房,吃尽了填房的苦楚,又怎忍心让女儿步自己后尘?何况贵妃也不过顺嘴一提,办不办的成还是两说呢。   然而窦氏一向唯夫命是从惯了的,何晏山因为仰仗妹妹之力,官途才能一片坦荡,更不敢在这点小事违拗。窦氏纵使满腹怨言,也只能听之任之。   今日本是女眷皆可赴宴,可她生怕妙容当着贵妃再闹起来,不得已只能将她禁足家中。   忽见何苗双目如刀盯着这边,窦氏忙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贵妃的计划无论成否,何苗都将是那个牺牲品,窦氏既觉心虚,又怕露出马脚被人觉察,唯有极力掩饰。   可巧傅皇后招手唤道:“妙瑛,到本宫这儿来。”   何苗于是上前问好,却原来傅皇后已将侄女接到宫中来了,傅淼今日一袭莲青衫裙,愈显得亭亭玉立,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傅皇后本意想让侄女穿得朴素些,最好二皇子失望之下能主动推掉这桩婚事,哪知却起了反作用,一众花团锦簇里,独她清新怡人,万红丛中一点绿。   敬献帝自然更加高兴,又交代贵妃,“把瑞儿也叫出来,都是自家亲戚,也无须拘泥什么男女之大防了。”   何贵妃欢欢喜喜地道:“诺。”   吩咐侍从召二殿下来此。   何苗看着这明晃晃的相亲架势,默默为那女孩子掬一把同情泪,傅淼倒是早做好应对的准备,面上始终含着笑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像冬日晨起的霜冻似的。   而李天瑞看来却仿佛挺有兴致,一见面便殷勤问好,叙遍寒温,恨不得连一日三餐都打听清楚——若非还未正式成亲,恨不得立刻将人接到宫里来。   何苗不相信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即便有,也绝非李天瑞这般。他的眸子和傅淼一样空洞,无非面上更热情些罢了。   看来两人对这桩姻缘都有些应付差事,不过李天瑞变得这样圆滑,却让何苗措手不及,她以为此人遭了打击会重新振作,如今瞧来,倒有点往黑化的路子。   想将其作为突破口,看来不会太容易。   正烦闷间,一阵冷风飚过,何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正要让桥香回去添件衣裳,肩膀忽然一暖,已多了块披风。   太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既知道小月之后没调养好,还不善自珍重。”   说罢,便为她将披风的领口系上。   何苗暗暗佩服,看来李天吉的脸皮比她厚上许多,明晓得她怀孕是假,小产也是假,还能公然拿这个当借口,不愧是天生的政治家。   好在,旁人即便知道内情,也无暇拆穿,无非付之一笑,唯独何贵妃脸上有些狰狞,转瞬恢复如常——且容他们得意一时,用不了多久便该难受了。   方才那幕李天瑞亦瞧在眼里,眸中微微黯淡,好容易振作起来,向敬献帝道:“父皇,此番秋狝,儿臣想邀傅姑娘一同前去,不知您能否允准?”   可见他对皇帝的主张正极力配合。   敬献帝也乐得撮合这对小儿女的感情,盲目赐婚,总不如水到渠成,于是欣然点头。   傅淼当然也无异议,只轻轻施了个屈膝礼,细声细气道:“谢陛下抬爱。”   在场亦不乏文武官吏家中夫人,闻言俱露出歆羡之色,虽说闺秀们对于狩猎多半兴致缺缺,可围场却不乏意气风华的儿郎,多好的择婿之机啊——偏偏皇帝只叫那傅家女一人跟去,未免太偏心了些。   一切俱照计划发展,何贵妃心满意足,正要说话,何苗却于此时盈盈站出来,“承蒙陛下开恩,也不好让傅妹妹独占风光,不如家家户户有愿意去的女眷,也都一并跟来,如此更加热闹,不是么?”   何贵妃正打的这个主意,一则方便成事,二来也可邀买人心,哪知却偏偏让何苗占了先,气得银牙几乎咬碎。   这会子也只好当个应声虫,“是啊,太子妃说得不错,陛下您就答应了罢。”   敬献帝看着这样温馨和睦的场景,觉得自己的决定实在明智,于是大手一挥,都准了。 第34章 . 姊妹 一样是下九流,能够作妻,我什么……   圣命一下, 在场的夫人俱欢欣鼓舞,唯独窦氏更见惆怅。她今日过来,心底多多少少存了点侥幸, 以为仗着世交之谊, 二殿下会怜恤容丫头些,然而他半句都没问起妙容的情况, 只顾着同那位傅家小姐搭讪问好——论起趋炎附势的心肠,男人可比女人狠多了。   事已至此, 她也不作他想,惟愿贵妃娘娘遵守承诺, 让妙容顺顺当当成为良娣,日后再取而代之——就算太子被废了,当个闲散王爷, 也比寻常人家要强。   窦氏不禁多看了何苗两眼,何苗只是善意地报以微笑, 目光看不出半分敌意。   窦氏却觉一阵心惊肉跳, 她宁愿何苗对她恶形恶状,那样反而容易理解,似这般笑里藏刀,总让人疑心有变故发生。   妙容的婚事可禁不起磋磨了。   回去之后, 何苗便缠着李天吉, 让他教自己一些骑射功夫,难得出宫一趟,自当好好尽兴, 她也想射几只狍子啊鹿啊,回来打打牙祭。   太子瞅着她弱不禁风模样,心想她能射到兔子都算不错了——还得是提前绑好了的。   太子本人对秋狝倒是兴致缺缺, 一来围场里没多少野物,大半都是专人饲养,到时间再放出来,不过是供王公贵族消遣的玩意;二则因他是王储,甚少有人敢与之争锋,赢得多了,自然容易腻味。   不过他对何苗的请求向来难以拒绝,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让李忠将自己常用的那把牛角短弓取来,并几只长达尺许的羽箭——已经是库房里最轻的了,但恐怕对太子妃仍有些难度。   何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将那把弓拉得半开,遑论射出去。   太子径直将箭镞从她手里抽走,免得误伤着人,一面语气轻慢地道:“算了吧,待会儿孤让工匠赶忙,另外做一把轻巧的。只是你也须仔细,京中不乏将门之女,真要与她们比试起来,恐怕会落得大败亏输。”   何苗不服气,“殿下同我比亦是胜之不武,难道您骑射就很精湛了?您自个儿也知晓,那些公子哥因您身份尊崇才处处让着您,论起真才实学,咱俩恐怕五十步笑百步。”   李天吉再怎么杂学旁收,也不能样样精通,再说,也没见他认真练过——至少他们在各自领域的排名是差不多的。   何苗满以为这话戳着痛脚,哪知太子却只是轻轻抿唇,随即弯弓搭箭,正中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   望着仍轻轻颤动的箭尾,何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这便是深藏不露?如果他在秋狝时也表现得这样出色,敬献帝方才早就夸起来了,可他为什么不呢?   何况他穿的还非劲装,竟好像随便一抬手就有百步穿杨之能,这等实力,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简单炫技一番后,太子淡淡道:“藏巧于拙,用晦而明。你与孤相知尚浅,又哪里懂得,孤身上的秘密还多着呢。”   大有请她一探究竟的意味。   何苗没接茬,总觉得李天吉近来讲话怪腔怪调的,自从那一吻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仿佛变了味,而她的回吻更是让境况急转直下——她要是再自恋一点儿,必然以为李天吉在引诱她。   可惜她并不具备承担的勇气,亦或者说理智让她关上了闸门,不敢越雷池半步。   好在眼下最要紧是二皇子的婚事,其他的可以放一放。何苗道:“殿下不奇怪我为何邀请女眷们皆去西山么?”   “你做事自有你的用意。”太子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欠揍模样。   正是这种态度让何苗不敢陷进去,以李天吉的心机城府,她若是上钩,必会被吞吃得渣都不剩。   何苗只能极力自保,遂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那就请殿下尽量配合,若进展顺利,我想,大公子的麻烦也能迎刃而解。”   她并不想破坏何贵妃的计划,相反,还得尽量帮这位娘娘的忙呢,只不过,人选可不能如何贵妃预期的那般。   太子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沉吟道:“你这样给二弟设局,就不怕二弟来日知道后怪罪?”   在他心里,女人总归是富于感情的动物,不是说忘便能忘的。   何苗莞尔一笑,嫣然无方,“殿下或许忽视了一点,女人有时候也是最记仇的。”   就算没换芯子,何苗估摸着原主对李天瑞也爱不起来——李天瑞能为了母命放弃她一次,怎保证没有第二次?这样毫无担当的软骨头,何苗不朝他啐唾沫都算好了。   更何况,她也不算在害他,只是精心编制了一个甜蜜陷阱,好让他义无反顾地钻进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怪不得谁。   太子失笑,“孤若是二弟,或许也会心甘情愿钻进你亲手织就的罗网。”   随即抬起指尖,轻轻刮了下何苗的鼻梁。   这个似赞许又似宠溺的动作,让何苗一阵心悸。   她忽然怀疑自己也掉进了一只大蜘蛛的网里,绵软,香甜,麻醉一般地等待吞噬。   秋狝的消息并未给傅焱带来震动,倒是二殿下对傅淼一见倾心,却是他愿意看到的——倘若这桩婚事势在必行,他自然愿意阿淼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   不过太子回来时说,傅焱的心情未必有外表那样轻松,他一靠近驿馆便闻到极浓重的酒味,驿丞由于要负责往来交接,是不许饮酒的,这些空坛子属于谁,结果显而易见。   何苗懒得理会,看来这位大公子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当家主,便真是让他放弃爱情,傅家也不适合交到他手里,倒不如成全这个恋爱脑。   至少他对傅淼的爱意是发作内心,不掺杂利益因素的。世上很少纯粹的恋侣,好容易见着一对,就别拆散了吧。   这厢何苗也没闲着,她精雕细琢、搜肠刮肚写了一封言辞婉转的密信,让桥香送到何家一位相熟的小姊妹手里,再设法转交给何妙容,尤其注意别让窦氏看见。   那时何妙容已被幽禁了五日,饥饿加上灰心,让她整个人都神昏气丧。   窦氏本来还有点犹疑,但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却下定决心,实在也没有更好的路子,难道因为二殿下不肯求娶,就让妙容当一辈子的老姑娘?权衡之下,太子良娣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眼下可能会委屈几年,等熬出头就好了,贵妃娘娘还说有一种药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掺在饮食里,等何妙瑛这个无福之人归了西,太子妃之位可不就是妙容的?   何妙容听着这番空中楼阁般的言论,只觉得母亲甚是糊涂,何贵妃若真心为她好,怎么还会让她嫁给死对头之子,步何妙瑛的后尘?摆明了只是为恶心何妙瑛。   但,她何妙容毕竟是个人而非物件,难道只能规规矩矩听从摆布,她没有思想、没有自己的感情吗?   何妙容简直悲愤难言,无如爹娘都被猪油蒙了心,没一个真心为她考虑的,这个家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陪同她受罚的侍女不知何时踅摸着上前,将一封短笺塞到她袖里,悄声道:“灶下的烧火丫头方才送来的。”   借着窗扉透进的微光,何妙容迫不及待辨识起上头笔迹,是何苗写的没错,倒是她还记得自己。   何妙容不知不觉竟有点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前她那样与她作对,一多半是怕她抢夺母亲的宠爱,然而如今,却是这个异母所生的姊姊愿意为她终身大事考虑,多么荒唐可笑!   侍女见她神情奇异,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不免有些忐忑,“姑娘,您说太子妃是真心想帮咱们么?”   何妙容此时也恢复冷静,微哂道:“各有所图罢了。”   站在何苗角度,当然也不愿东宫多添个人,何况同出一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得讲究点面子情,纵有何不快,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想想都觉憋屈得很。   但把自己指给二皇子就不同了,妯娌俩同为姊妹,彼此便有条天然的纽带,不但能互通消息,一方有何难处,另一方也好支援——当然,这是后话,太子与二殿下毕竟立场不同,但只要陛下还在世,彼此最好和和睦睦的。   想到自己当上皇子妃之后一呼百应的盛况,何妙容不禁面泛红光,尽管多日不饮不食,此刻却忽然有了力气,提笔便打算给何苗回信。   侍女看着那封簪花短笺,“可是姑娘,这主意到底冒险了些……”   堂堂国公府嫡女,使这种下三滥手段去逼婚,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何妙容冷笑道:“姑母为我想的法子也好不了多少,一样是下九流,能够作妻,我什么要当妾?”   听说秋狝准许女眷随行还是何苗提出来的,瞧瞧,她对自己可比姑母上心!姑母张口闭口都是何家的地位荣耀,可爹爹至今仍被人诟病是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呢。   要改变命运,指望别人是不成的,她还得靠自己。   次日,何妙容便遣人告知母亲,她愿意听从贵妃之意,乖乖嫁给太子。   窦氏见她外表柔顺,饮食也比之前进得香些,于是老怀大慰,本来不打算带她参加秋狝的,这会子也终于松了口。   何妙容很克制没有露出高兴神色,只让娘亲带她进宫一遭,有些话她想同姑母单独谈谈。   窦氏不疑有他,根本她就不曾知晓贵妃所做的种种设计,以为何贵妃会再接再厉,求皇帝圣旨赐婚,让她的女儿风风光光踏入东宫。   何妙容望着母亲,心底忽然有淡淡的悲悯。她以为娘亲嫁给爹爹是福,如今瞧来,分明是他们错了——比起何苗那个早逝的母亲陈氏,他们的境遇事实上更糟糕,这一辈子,也不过浑浑噩噩罢了。 第35章 . 唇 要不,先停下来漱漱口,接着再亲………   何妙容进宫商量了些什么, 何苗不得不知。   何贵妃是个极谨慎的人,纵使腹内已有了全盘计划,可在正式实施之前, 绝不会和盘托出。一如她在太后寿宴上的设计——若非误打误撞被何苗破了局, 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娘娘竟想来个一箭双雕。   直到御驾启程后,何苗才收到何妙容差人送来的一封密信。   彼时龙辇已到了西山脚下, 贵妃忙于伴君,何妙容才偷空递来消息, 看来贵妃竟连她也防着,生怕她临时反悔似的。   好在, 一切皆如预期。   何苗看完了信函便团在手心揉碎,顺手塞进给马喂食的草料里,来个天衣无缝毁尸灭迹, 至于回信就不必了,因为何贵妃想的法子与她并无二致——不愧是姑侄。   若非她切切实实经历了穿越这档子事, 何苗简直怀疑自己是这位娘娘亲生的。   太阳还未下山, 时候尚早,何苗且去找傅淼打发辰光。叶嫔虽然也得空外出,何苗怕她一见面又问起那房中秘笈的事,想想便头痛, 宁可省点心好。   傅淼才从皇帝处过来, 业已同诸皇子打过照面。尽管这回是李天瑞邀请的她,脸上却殊无欢喜之色。   一个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有足够的聪慧能分辨出来。二皇子固然是个良人, 可他娶她也不过为了实际考虑,这样的政治联姻,或许是她既定的归宿吧?   何苗执着马鞭过来, “那些臭男人玩他们的,咱们且乐咱们的,傅姑娘,不如你也随我一道骑射?”   才跟李天吉偷学了几招,何苗迫不及待想出风头,且李天吉给她预定的弓、箭都已做好,皆依照她的身量打造,对付野猪兴许有些困难,射几只狍子应该是够用的。   傅淼正要说话,身后一道凉凉的声音忽然响起,“太子妃盛情相邀,做客人的自然却之不恭,只是阿淼不通骑射,不如就由我代劳如何?”   傅淼的身形无端僵了僵,她擅做主张答应来围场,并未向阿兄禀明,但傅焱约略也听到些消息,所以才会称病,却不知怎么又跟来了。   但这只能给两人增添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在皇帝面前那样作态,已经默认了这桩婚事,难道还能改悔么?   何苗留心两人反应,蓦地失笑,“好男不与女斗,大公子硬要与我比试,岂非胜之不武,不胜为笑?”   她吃饱了撑的才去接茬,何苗挽起小姑娘的胳膊,盈盈笑道:“阿淼不通骑射,正好我可以教她,顺便给她讲些京中风土人情,以便她尽快适应。”   故意瞥了对面一眼,“当然,还有二殿下的脾气喜好等等,我也愿倾囊相授。”   傅焱脸上阵红阵白,既尴尬,又愤怒,他提出赛马,固然有挽回颜面的意思,但更主要,是不想何苗与阿淼走得太近——那日公然将他们扫地出门,可知这位太子妃生性嫉妒,阿淼姿容又太过出色,或许会遭到谗害。   如今何苗还特意拿二皇子出来说事,更让傅焱心内如针刺一般:他既怕妹妹在皇子府上过得不好,但,若阿淼真与二皇子琴瑟相谐,恩爱笃睦,他却又难免怅然若失。   明知道阿淼对他的情义,难道他要拱手将她让与旁人?   何苗一激不成,再接再厉,“二皇子的箭术也是一流,不如咱们现在就看他比试去,也好帮忙喝彩。”   傅淼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到底有些怯惧,虽说有栏杆护着,万一被野物冲撞了该怎么好?   何苗笑道:“怕什么,随行太医都在呢,二皇子更不肯见你出事,倘来个英雄救美,陛下顺势赐婚,多好的一桩佳话!”   她每说一句,傅焱的神色便下陷一分,到最后,已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蓦然抓起傅淼的手,一言不发带其离开。   傅淼挣脱不掉,只能向何苗投以抱歉的目光。   何苗则完全是看好戏的架势,她想今晚上没准要热闹了,一边是捉奸,另一边则是私奔——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   惬意出了会神,何苗方回营帐收拾东西,尽管只是落了个脚,她仍把贴身什物尽量隔开,待会儿这屋子里还不知该怎样颠鸾倒凤,她可不想沾染上污浊气味。   当然,桌上那两盏香气幽微的蜡灯就不必动了,毕竟是贵妃娘娘的杰作。   何苗猫着腰从帐篷里钻出来,正好撞上李天吉。   太子见她怀中挟着大包小包,眼角不禁抽了抽,“你也要私奔?”   何苗心说她想干也得先找个情郎啊,忽然灵机一动,美目流转道:“是,不知殿下可愿相陪?”   原本只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哪知太子唇角微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说:“好。”   何苗一怔,不是还在比赛射猎么?   太子却道他已经猎好了两只麂子两头鹿在那里,等天晚了命人捎回去即可。至于更多,他也懒得与二弟争功——明知道李天瑞立意要在今天出风头,不妨让着他些,省得叫人怨谤当兄长的没涵养。   何苗立刻来了兴致,“那殿下还是教我骑马吧,前儿那姿势我怎么都练不好。”   若直接夹着马腹上去,欠缺淑女的文雅,可若侧面踩着马镫,对于平衡性实在要求太高了些——何苗在前世就是踩个高跟鞋都能摔倒的类型,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小脑发育不全。   既然天资不足,就只好勤能补拙了。   太子嗯了声,放眼远眺,“此地过于拥挤,不如到开阔些的空地去。”   他指的是靠近湖泊的一片草坪,彼时日色西垂,镜子般的湖面投射出瑰丽的幻影,映着草色苍苍,仿佛不似在人间。   何苗心想,真是个天然的约会圣地。   不过李天吉应该纯粹从实用方面考虑,她不该胡思乱想。   两人握着缰绳来到湖边,何苗蓦地发现只带了一匹马,这样还怎么给她演示?   太子道:“无妨,孤挨着你,边看边学,熟记于心即可,也免得摔倒。”   这倒是,何苗点点头,不做他想,眼看着李天吉轻捷一跃,便坐上马背,她犹豫一瞬,还是坦然抓紧他的手,借助这一拉之力跨上去。   等身在半空,何苗才觉出异样来,她若是跟他学,是不是该坐在后面?然而此刻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半靠在他怀里,李天吉的手还隔着衣裳环抱住她,看似是为安全考虑,但……   何苗有点囧,“殿下向来都这么教人的么?”   印象里他并不习惯与人太过贴近的接触。   由于体型差的缘故,太子的下巴几乎擦着她颅顶,而每当湖边泠泠的风吹来,何苗便感觉发丝会吹到后边人脖颈上——出门前她应该挽个髻的!   但,不知怎的,她此刻的心情却并非尴尬,反而格外松弛。在宫中目睹的一切,仿佛都随着悠扬的马蹄烟消云散,化为尘埃。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面对这样壮美的景象,所有的人事物都变得渺小不已,只余对这等天然奇景的赞叹。   何苗忽然明白了李天吉的用意,原来他也看出自己最近多么烦难,所以借骑马为由,带自己出来陶冶性情,纾解郁结——算他有心!   如此信马由缰了半日,等何苗颤巍巍从马背下来,两股已是战战,应该是坐久了有些僵硬的缘故。   太子不动声色瞥她一眼,“累么,孤帮你揉揉?”   何苗赶紧推辞,已经很像约会了,再加上肢体接触,她怕她真会入迷。   腿酸可以忍,腹中的饥肠辘辘却忍不了,何苗正纠结是该回去还是让桥香将膳食送来,就见湖边不知何时生起了一堆篝火,铁架子上还摊着几尾秋鱼——应该是下午便烤好了的,这会子还带点微冷,不过口感却是异常的焦脆,撒上盐和胡椒粒,分外诱人。   太子将最肥的一只用铁签串着递过去,一壁闲闲问道:“估摸着多久才会闹开?”   何苗跟李天瑞约的是戌时三刻见面,但这人性子急,也许会提早过去也说不定——当然,何妙容只会比他更急。   太子微哂,“你这般肯定他会上钩?”   何苗嚼吧嚼吧两口香脆鱼肉,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嘴里含糊道:“当然。”   李天瑞对原主或许也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但,当男人习惯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爱慕之后,失去时却会格外介意——总结一句话,当舔狗不舔了,受伤的就该是那个被舔的人。   李天瑞无疑是在意的,因而当假孕之事当窗事发后,他才迫不及待想跟自己再续前缘,然而,何苗狠狠拒绝了他,这只会更刺激他的报复心理。   所以他才这么快追求起傅淼来,以为借此便可令自己生嫉。何苗果然如他所愿,那会子先是找傅淼说话,好让李天瑞以为自己对这桩婚事耿耿于怀,之后又差人送去书信,约他黄昏后见面,于营帐内详谈——还特意透露太子不在的讯息。   这要是还不中计,除非他不是个男人。只是李天瑞亦未晓得,营帐内的佳人早已被掉包了。   何苗得意洋洋地道:“我或许不了解殿下,但,绝对很了解二皇子。”   正要同李天吉分享自己在信中活用了多少爱情名言,让李天瑞那个傻蛋为自己神魂颠倒,哪知唇上忽然一凉,迎面正撞上太子幽暗的眼睛。   这回可并非落在脸颊上那样蜻蜓点水般的吻,而是长久的胶着,如同每一寸气息都被攫取了一般。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脸,何苗呼吸已然急促起来,然而从她脑中闪过的并非绮念,而是一个悲哀的事实:她不该选在吃葱香味烤鱼的时候,这也太不浪漫了!   要不,先停下来漱漱口,接着再亲……   正纠结时,达达的马蹄划破寂静长空,看着远处纷乱的火光与人影,何苗知道,计划成功了。 第36章 . 丑事 浪费感情。   太子夫妇赶到得很及时, 紧随在敬献帝脚步之后,完美避开嫌疑。   和想象中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同,现场却是一片冷清的肃杀, 闲杂人等亦已摒除, 至于事件的中心者……李天瑞面皮红涨跪在地上,何妙容则与其隔着一扇屏风, 只从屏风的倒影里能窥见一袭单衣,以及半只若隐若现的雪白臂膀。   何苗微微吃惊, 她以为那香的药力再强,也不至于让人没头没脑地失去理智, 顶多让皇帝逮个衣衫不整就算完了,可如今瞧着,仿佛两人已然成事?   该说何妙容胆子太大呢, 还是李天瑞定力太差?   当然无论哪种,他都不值得可惜, 明明已有了议婚的对象, 却还抵挡不住美色侵袭,被人算计亦是活该。   何苗悄悄走到傅皇后身边,“母后。”   傅皇后小声问她,“方才你到哪儿去?”   何贵妃带人过来时, 她真是吃了一惊, 偏赶上那会子天吉不在,何家的二姑娘也失踪了,再看何贵妃一脸虚虚实实的笑容, 傅皇后还真担心有何不测——儿子的品行她虽能担保,可再老练的猎人也敌不过深山中的狐狸,只有千日做贼的, 哪有千日防贼的?   万一贵妃一早就将那丫头藏在帐篷里,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好在掀开帷幔时,被人撞见赤身露体抱在一起的竟是二皇子跟那个丫头,傅皇后无端松了口气,虽然按理她不该幸灾乐祸,可别人出事,总好过自家人惹麻烦。   何苗的眸子在夜空下亮若星辰,故意撒娇道:“儿臣难得出来一趟,还不许走远些散散心么?”   傅皇后嗔道:“本宫哪是想约束你,只是这山中多豺狼虎豹,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危险。”   “有太子殿下陪着我呢,不会有事的。”何苗娇怯怯地道,不敢直视李天吉的面庞。   固然是因着婆婆在,适当表示害羞,但,一想起那个吻,何苗就浑身不自在,倒不是感觉受到欺侮,而是……他真不该选在吃烤鱼的时候,好好的气氛给破坏了。   何苗向太子投去哀怨的目光。   太子端然矗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何贵妃这会子的心情好似从天国到了地府,她再想不到那跟何妙容纠缠的男子会是自家的宝贝疙瘩,不是太子的营帐么?怎么太子不在,他反倒来了?   饶是贵妃再如何神机妙算,也想不到那封信上,而李天瑞当然也没法拿出来——跟觊觎皇嫂的罪名比起来,还是私会未嫁女更轻微些。   其实他在触摸帐中人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不对了,然而,那桌上也不知点的什么香,袅袅绕绕,让他脑子昏沉一片,甚至无暇思考,甚至在他的视角看来对面就是朝思暮想的那人——亲姊妹自然是有几分相似的。   等他恢复神智,错误已然铸成。李天瑞没有辩解,只沉默着伏地叩首。   何贵妃深悔自己不该将这事闹大,要是没带皇帝过来倒好,她还能威逼利诱将这事按下去,然而,敬献帝明明白白皆看在眼里,她还能自欺欺人装傻么?   何贵妃愤然望向身后那对气定神闲的夫妻,尽管这两人都有完美不在场证据,她就不信这事跟他俩脱得了干系!   何贵妃望着皇帝,强笑道:“想来是场误会,瑞儿今日忙于骑射,那会子又喝了些酒,难免不知所以,随便找了个地方就蒙头大睡,不是有意要冒犯太子的……”   试图将这场捉奸解释成巧合。   但何苗又岂能容她含糊过去?莞尔道:“是啊,不但二殿下走错了地,连二小姐也入错了门,这未免太巧了。”   若仅仅是一方出错还能说成偶然,这会子可是成双捉对,任谁都看得出蹊跷来。   何贵妃恨不得将这个多嘴的侄女生吞活剥了,可惜另一个也是不省心的,何妙容从头至尾垂首不语,看起来不像受到欺负,倒像两情相悦。   何贵妃难免猜疑,这丫头会否同东宫联合起来,故意设局陷害自己?她又不是没见过太子,何至于两个男人的身量都分不清,明知进来的人不对,怎么不喊呢?她一喊,瑞儿不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今瞧来,多半是将错就错,这回可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赔到家了。   何贵妃一点都不想要这么个儿媳妇,何况关乎儿子清誉,更该极力撇清。   正要开口,敬献帝却已沉声道:“来人,送何姑娘回府。”   此言一出,贵妃便知再难挽回。敬献帝爱惜颜面甚于一切,如不当场处死,就必须给个妥善的交代——作为何家出来的人,贵妃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心狠手辣,那无疑有损她在皇帝心中印象。   所以贵妃亦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何苗则是踊跃地站出来,“父皇,让我送二妹妹回去罢。”   有东宫护军把守,何贵妃必不敢轻举妄动。   何苗铁了心要促成这桩姻缘。   敬献帝无甚异议,目光一一从在场人面上扫过,贵妃惊惶,皇后懵懂,至于太子……就连当老子的也看不出他是何心思。   难道他处心积虑设想的和平,终究无法实现么?   敬献帝的心微微沉下去。   下山途中,何苗遇见了傅家兄妹,傅焱的眼睛红红,应该刚哭过——他长相老成,平时又爱故作张致,如今瞧着倒减了几岁年纪。   何苗忍不住笑起来,“大公子不是精于骑射?莫非也会叫熊罴吓破胆么?”   傅焱当时眉立,正要反唇相讥,傅淼柔声制止了他,只道:“太子妃从何处来?”   看来他们这趟相处并不愉快,经过何苗那番怂恿,傅焱约略起了带爱人私奔的念头,而傅淼坚持要履行使命——她是个很有担当的姑娘,但,有时候人不妨自私点好。   何苗卖了个关子,故作深沉道:“发生了一点小事。”   傅淼脸色立刻苍白了些,莫非二皇子已发现她跟阿兄……她并非爱惜自身名誉,只是这么一来,无疑是给傅家蒙羞,非但联姻不成,反而遭人耻笑。   无独有偶,傅焱也想到这点,虽然觉得挑明了也不坏,可见阿淼身形摇摇欲坠,傅焱不由得担心起她来,又朝何苗投来警告的眼色。   何苗后悔玩笑开大了,急忙解释,“不关傅姑娘的事,而是二皇子自身……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总之不是坏消息。”   二人面色俱惊疑不定,傅淼更机敏些,几乎立刻听懂何苗话里的暗示,莫非……   喜悦代替了忧愁,她再无二话,只深深向何苗鞠了一躬。虽不知发生何事,但想来能推掉这桩婚事是何苗的功劳。   让她免除责任与爱情的抉择,傅淼便千恩万谢了,至少何苗给了她一条自由的坦途。   何妙容原本只穿着件单衣,何苗又让桥香加了条锦被,好为她掸去夜晚的寒气,此时便窝缩着道:“那个女人,便是圣上为二殿下说和的妻子么?”   何苗颔首,假装没听出话中醋意。   何妙容小声嘟囔,“长得也不是很漂亮。”   傅淼的确不是艳光四射的类型,她的眉眼过于恬淡,气质也过分内敛,如非朝夕相处之人,是很难体会她那种幽微动人的美态。   所以何苗一点也不相信李天瑞会对她一见钟情,只轻叹道:“殿下选妃也不看容貌,主要还是家世。”   何妙容咬着嘴唇,不管怎么说,如今她半路截胡,那傅家女休想嫁给二皇子了。   今晚她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过程中却有着无限的痛苦——除了她从没经历过这档子事,还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李天瑞将她当成了她,或者说,是有意在她身上寻找何妙瑛的影子。   她觉得很不甘心。   何苗瞥她一眼,“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可从没逼过你。至于二殿下待你如何……你就这样自卑,没信心令他改变?”   何妙容仿佛被刺激到了,负气般道:“我们只是相处得少而已,假以时日,他定会爱上我的。”   何苗盈盈点头,“好,那我拭目以待。”   何妙容听这般不疾不徐的口吻,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也许对方是在鼓励慰藉自己,只是不好意思明说。   她们到底是姊妹,不是么?尽管并非同母所生,可身体里毕竟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天塌地陷也斩不断。   何妙容决定改改自己一点就炸的脾性,得当了皇子妃,她还得跟何苗多学学呢,尤其在讨好婆婆的问题上——何贵妃可不比傅皇后好打发,不过到底是姑侄,想来明面上她还是得敷衍的。   马车辘辘驶回家中,何苗便让桥香上前叩门,很快便有家仆来应。   正好窦氏也没睡熟,这一夜她牵肠挂肚,不知贵妃娘娘会想些什么法子,来让妙容跟太子擦出爱情的火花,顺利当上东宫良娣。   然而当发现来人是何苗后,窦氏立刻呆若木鸡。   再看一旁衣衫凌乱的女儿,窦氏更加惶惶莫定,莫非妙容被太子欺侮了?可太子瞧着不像那种人呀。   便真如此,也不该由何苗送她回来,该太子亲自登门谢罪才是。   何苗懒得同这老虔婆多费唇舌,直截了当道:“放心,不关我夫君的事,是您女儿跟二皇子幽会中途,被陛下捉奸在场,诸位娘娘都看了好一番热闹,不得已,只能先送她回来。”   一席话令窦氏两眼发黑,天旋地转,险险栽倒过去。   何妙容本来想装死,这会子也不得不探出头来,委婉地解释来龙去脉,当然是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她再想不到何苗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亏自己还当她是个好姐姐呢。   真是浪费感情。 第37章 . 偏心 她们母子在他看来,究竟算什么呢……   何妙容虽恨何苗大喇喇, 张口就把什么都说了,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得传到母亲耳里。   反正, 等她当上皇子妃, 府里自当以她为荣耀,没人敢诋毁半字的。   如今她跟何苗的合作已宣告结束, 无谓再扮演姊妹情深,何妙容也懒得留客, 只差仆妇将窦氏搀进去,她这厢还得整理措辞, 该怎么对父亲言说——婚姻大事总得媒妁之言,纳彩,纳吉, 问名,都还得何晏山帮她出头。   爹爹固然是个要面子的人, 然则木已成舟, 她都破瓜了,总不好将她另许别家。且这回亲上做亲,纵使贵妃有些不愉,可爹爹想必是极乐意的。   何妙容唇上挂上一抹甜蜜的微笑, 仿佛已预见到她跟李天瑞白头偕老的恩爱。   何苗颇有点佩服这女孩子的达观, 她就一点没想过李天瑞会将她当成摆设,满以为凭借自己姣好的面容和优美动人的身姿就能将男人制服——某种意义上,这姑娘也是朵奇葩, 褒义的。   匆匆告别后,何苗本想赶回围场,然而太子差人送信来, 让她不必过去了,直接回宫便是。   看来御驾亦已离开西山,也是,出了这样的事,皇帝哪还有心情狩猎。万幸他赶到得及时,没将这丑事宣扬出去,不过做儿子的这样有辱斯文,总归是老父亲的失职,也够敬献帝喝一壶的了。   何苗想到这趟秋狝收获颇丰,因又抽空到集市上买了些佐料,如孜然、辣椒、花椒、香油、麻油等等,府里一向吃得清淡,东西虽有,可不齐全,何苗便打算大显身手,做一个亲手调制的美味蘸料。   李天吉看她兴兴头头在院中刨开沙坑,架起烤炉,也不好阻她,只叮嘱她注意节制,别回头吃撑了,又得传太医。   何苗满口答应着,殷勤递过去一只焦香四溢的烤兔腿,“殿下您也尝尝?”   太子晚上惯例不进食的,顶多看书的时候用些甜汤,不过犹豫片刻,还是让人搬了张虎皮椅,坐到何苗身边去。   深秋的夜有着朔朔寒意,然而火堆旁的人们却是温暖而快活的。何苗自从“小产”失意后,着实低落了一阵,如今才终于回到无忧无虑的光景。   她有点庆幸假孕被拆穿,若还挺着个肚子,李天吉是断不许她吃这些油腻辛辣之物的。   何苗痛快地撕下一片鹿肉,望见红澄澄的焰火下,太子俊脸上的神情忽明忽灭,于是问他:“殿下为何事郁郁不乐?如今您可尽能安心了罢?”   又坏笑着撞了撞对方胳膊肘,“莫非舍不得傅姑娘?可惜人家早已名花有主,看不上殿下您了。”   照她看也是傅焱这小子傻人有傻福,若非敬献帝横插一杠子,他跟傅淼哪会进展如此神速——经历过波折的感情,才会愈发坚不可摧。   如今问题已经迎刃而解,连私奔都不必,他可以尽情抱得美人归了。   太子望着何苗脸上轻松自在的笑意,始终没法将心内隐忧告知: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容易,以敬献帝的脾性,今晚上何以这样沉默?恐怕另有后着。   但,她已尽己所能做到最好,太子也不忍再打击她,至于剩下,便由自己来解决罢。   唇边忽然凑上来一块热腾腾的烧肉,小姑娘正俏皮看着他,“如何?是否比殿下您的手艺更精妙?”   显然还惦记着那条烤鱼的事。   太子啊呜一口咽下,默默咀嚼,半晌也没点头。   何苗不见他流露满意,心里反而忐忑起来,难道是烤糊了?不对呀,她明明挑的火候最好的一块嫩肉,自己都还舍不得吃呢,赶着来献宝。   等她嘴角耷拉得能挂上两个油葫芦时,太子才含笑摸摸她的头,“甚好。”   何苗:……老阴比不带这样耍人玩的啊。   傅皇后与敬献帝夫妻多年,同样深知丈夫的脾气,尽管一切看起来水到渠成,傅家也无须再为联姻烦忧,但,她心里总提着根线。   一夜无眠之后,傅皇后疲倦起身,准备去往毓秀宫,好好商讨一下二皇子跟何家那丫头的亲事。李天瑞毕竟要唤她一声嫡母,傅皇后总得表示些关心。   哪知才梳妆完,宫人却报皇帝驾到。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之事,椒房殿的人都欢喜不已,唯独傅皇后笑不出来。她太知晓皇帝不可能对她这个皇后回心转意,既非特意来看她,那只能为别的事了。   傅皇后正要下拜,敬献帝却含笑将她搀起,还为她抿了抿鬓上珠花,“皇后甚少打扮得这样俏丽。”   傅皇后悄悄叹了口气,她若是再年轻几岁,必然会为皇帝这般举止打动,然而,洞悉过后的她对情爱已不抱奢望——当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向她示好时,只可能是有求于你。   果不其然,敬献帝寒暄几句之后,便道:“昨晚瑞儿跟何二姑娘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傅皇后沉静道:“男女欢好,不外于是。”   即便没发生什么,可眼看他二人衣衫不整躺在同一张床上,这罪名也该坐实。   敬献帝哂道:“朕可从未听说瑞儿对何家姑娘有意,若真如此,他何不早些向朕禀明,朕还能阻挠他么?”   傅皇后晨起的好心情已化为乌有,她知皇帝已起了疑虑,唯有竭力辩解,“昨夜看到此幕的非止臣妾一人,陛下硬要包庇,恐难堵悠悠之口。”   她何尝不知此事蹊跷?但,即便真是天吉所为,那也是为了傅家,无论如何,傅皇后都不能因此责怪。   敬献帝却只是自顾自地道:“他二人若真要幽会,为何会跑到太子营帐,生怕人撞不着?”   至此,傅皇后还有什么听不懂,她愤然道:“当初天吉与妙瑛在水阁中被人设计,陛下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莫非她何贵妃害人便是理所应当,别人反击便是十恶不赦?   敬献帝不意她会这样直接挑明,脸上亦有些难堪,“你嚷嚷些什么,朕又没说怪罪太子。”   不管这事与太子是否有牵扯,他都只能当成巧合,难道要让外头知道皇室内部兄弟阋墙么?敬献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点。   他沉吟片刻,道:“只是你娘家人难得上京一遭,朕总不能贸然打发回去。”   傅皇后简直呆若木鸡,“您的意思……”   “联姻之事,仍是照旧。”敬献帝说出这句话,舌尖也松快了些,他本就为这个而来,看似深思熟虑,其实无非不改初衷。   傅皇后忽然觉得一阵悲凉,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偏心两个字的意味。太子犯了错,他就百般苛责,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二皇子犯了错,他却宁愿胳膊折在袖里,不但为其遮掩,还要给他最大的好处。   她们母子在他看来,究竟算什么呢?   傅皇后涩声道:“我傅家虽非权势赫赫,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焉能与人共事一夫……”   敬献帝忙道:“自然,名分还是该确立的。朕既然答应赐婚,自当由傅氏女为正妃,至于何家那个,她若愿意进宫,朕便许她一个侧妃的位份,若不愿意,便另择良配吧。”   傅皇后听到这里,便知皇帝决心已定,可何家既然瞄上皇子妃之位,焉能安心作罢?何况那女子已然失身,若不嫁给二皇子,又能往何处去?   算来算去,终归是阿淼的命不好。傅皇后叹道:“若何家不愿做小,陛下又当如何?”   敬献帝笑道:“连贵妃都千肯万肯,表示能有个归宿便好,其他皆不计较,想来朕如此行事,已是厚道无比了。”   傅皇后彻底无言,想必皇帝来见她之前已先看过贵妃,有贵妃这个宽宏大量的“贤良人”比着,她若还揪着不放,倒显得斤斤计较。   少不得答应此事。   敬献帝亲昵拍了拍她的肩膀,“朕便知你为人温良,今后何家与傅家也万勿生分,合该体同一心、共同进退才好。” 第38章 . 办法 既然你要的只是名分,那这孩子生……   何苗得知婚事照常, 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急匆匆备轿去往椒房殿。   傅皇后早知她会过来,面上亦看不出喜怒, 只凝声道:“圣意已决, 本宫也好,傅家也好, 都只能遵从。”   何苗本来想向她诉苦,再顺道为傅淼求一求情, 然而眼看如此,便再无话可说。   在这个皇权大于一切的世界里, 个人的意志是毫不相干的。漫说只是抬进来一个妾室,即便李天瑞即刻死了,傅淼也得抱着他的牌位成亲——敬献帝认定的事从无更改, 而他的专-制与独断也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何苗沉默片刻,“再无办法了么?”   傅皇后望着她那张莹白小脸, 叹道:“妙瑛, 你是个好孩子,可有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嫁给二殿下,未必是祸非福,你若真心疼阿淼, 这阵子就好好开导她, 为她打点嫁妆罢。”   说罢,便闭门谢客——她这阵子的精神头实在不好,请了太医问诊, 只说积劳成疾。傅皇后还想打起精神操持侄女的婚事,然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先歇一歇。   好在敬献帝也知道这桩事有些强人所难, 也委屈了傅家,因此特意宽限了一月,经钦天监卜卦,改在冬月成婚,也趁年关添添喜气。   从椒房殿回来,何苗满面愁容,她还信誓旦旦地答应傅淼会帮她解决麻烦,然而……现在看来,倒是她害了她,原本傅淼嫁给李天瑞还没那么些周折,如今添了个妾室不说,李天瑞被太子阴了一把,必将视傅家为仇雠,这桩姻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琴瑟相谐了。   傅淼已然得到消息,倒是没有太伤心,反而笑道:“无妨,总归是要嫁人的,至少陛下肯许我正妃之位,已经很宽厚了。”   何苗满面愧怍,“大公子那头,你打算怎么说?”   原本以为何妙容嫁给李天瑞,皇帝就会顺理成章取消婚事,她也能跟傅焱终成眷属,可是如今……希望过后却是更大的失望,以傅焱的脾气,怕是恨不得立刻杀进宫中罢?   傅淼静静道:“哥哥会理解的。”   哪怕没有皇帝阻挠,她与他的结合也存在诸多障碍,纵使他们并非血缘,可她毕竟姓傅,家中向来以兄妹看待,如今骤然说要走到一起,老爷夫人如何能接受?族里也容不下这样伤风败俗之举,除非他放弃当傅家的家主,放弃继承基业。   但,她又怎么舍得他为她如此牺牲呢?   “这几天,大哥带我游遍京城,我觉得很快乐。”傅淼含笑道,“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回头我会写下一封诀别信,烦请嫂嫂替我转交给大哥,相信他看完之后便能释怀,不会汲汲于此的。”   何苗明白,以傅淼这样温软的脾性,要她亲口对傅焱说出恶毒之语是多么艰难,然而她只能如此——要让他死心,就得先打碎自己的心。   何苗很想劝她不必做得这样决绝,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何况傅淼的伤心只会在她之上——她舍弃了自己的一辈子,日后也只能埋骨于此了。   傅淼让桥香捧来砚台,正要执笔,一只粗粝的手掌却忽然将墨汁打翻,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何苗讶然抬头,见到的是一个迥异平时的李天吉,他面罩寒霜,比平常还要森严十倍,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地府来的修罗。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孤为你和阿焱准备了一辆马车,车上还有些盘缠,若不够用,再拿孤的玉牌去票号兑换。今晚就走,别留京城,也别回傅家,天高地大,总有一片容身之所。”   傅淼有些懵懂不解其意,“可是殿下……”   太子双目发红,如同一头嗜血的独狼,“孤让你走你就走,没听见孤的吩咐么?”   傅淼结结实实被吓到了,她自幼受傅家教养长大,更将效忠太子视为天职,从骨子里都感到畏惧。如今太子发话,她焉敢不遵?当下再无二话,接过何苗胡乱递来的包裹,便匆匆推门出去。   何苗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静理智的李天吉?宁愿违背父命、对抗皇权也要保护这对有情人,与他平常明哲保身的做派大相径庭。   何苗小心上前,尝试唤道:“殿下……”   太子冷冷望她一眼,“你也出去。”   何苗没有半分迟疑,拔脚开溜。李天吉此时的心情坏到极致,傻子才肯上前碰钉子。   跟出来的李忠却知太子从未对太子妃说过一句重话,怕她吃味,忙劝道:“殿下心绪不佳,不是有意的,夫人莫要计较。”   何苗还没这样小气,倒是李天吉的做法颇让她意外,“殿下怎么想到这出了?”   李忠摆摆手,表示他也一知半解。   何苗只能将满腹疑问按下,不过等黄昏时还不见人从书房出来,亦不曾听见传膳,何苗担心他饿肚子,纠结片刻,还是带着食盒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角门。   此时满室书香已被浓重的酒气所取代,何苗看着那身紫袍,大片的烂醉的颜色,与太子此刻的心情相得益彰。   他乜斜着醉眼,还以为是李忠前来送酒,笑嘻嘻地举杯,“你也来干……”   何苗感觉胸口抽了一下,她发现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李天吉,他也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理智而强大。   冒着巨大的风险送走傅淼,想必李天吉心里也在天人交战吧,但最终,保护亲眷的念头压倒了身为皇储的清醒,但同时做下这个决定后他也在反思,到底值不值得?他自幼受到的教条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正式取得权力之前,他绝不会与敬献帝冲突。   然而如今,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准则。   想必他心里也有着巨大的惶惑,所以才会那样态度粗暴——因为生怕别人再劝上两句,他就会控制不住反悔了。   这个男人并不完美,但,此时此刻在她眼中却比什么都可爱。   何苗蹑足上前,轻轻捧起他的手,柔声道:“殿下,您并没有错,相反,您做得很好,天道有知,必不会怪罪殿下的。”   作为一个现代人,何苗并不觉得忤逆是多么严重的罪名,何况本就是敬献帝不对在先。可是对李天吉这种受儒家教养的人而言,背叛皇帝,也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信条。   但,何苗多么想称赞他的勇气,倘若说李天吉从前是一架完美无瑕的机器,如今,才终于有了血肉,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感情复杂的活人。   何苗殷殷道:“您放心吧,即使母后不站在您这边,我也一定会支持您的,不离不弃。”   李天吉望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眸,仿佛有些拿不准她身份,迟疑了一下方问道:“果真?”   何苗没有回答,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稍稍俯身下去,吻上他冰凉的唇。   酒是冷的,女子的肌肤却带着热意,如同寒冬旷野里升起的熊熊炉火。太子唔了声,下意识攀附住她。   气氛旖旎而艳异,何苗理智告诉她应该逃走,然而,另一种大胆的想法却阻滞了她的行动,穿着绣鞋的脚如同生根一般扎在地上,令她寸步难行。   伴随着男人的吻越来越深,何苗彻底放弃抵抗,任由他抱着自己往里间去——那里放着一张小小的拔步床。   中途不慎撞倒书架,兜头兜脸砸得他发晕,何苗不由得轻笑出声。   太子有些恼火,惩罚般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当然不怎么用力。   何苗作势要捶他后背,反被他更紧地搂住腰肢,两人跌倒在柔软的纱帐里,凉的凉,烫的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一夜餍足后,何苗倦然起身,旁边已不见踪影。   书架和酒瓶倒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唯独昨夜那个癫狂迷乱的人仿佛羞了怕了,不敢独自面对她。   何苗不由得弯起唇角,揽镜自照,还好,不怎么憔悴——果然小说里那种折腾得下不来床是骗人的,她就觉得体力充沛得很,除了髋骨那儿确有些酸软。   正要让桥香进来伺候梳洗,桥香却回报,二小姐来看她了。   何苗微微讶异,何妙容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来找她商量?   转念一想,方才顿悟。敬献帝那道旨意,看似是对傅家不公,可何家同样没讨着便宜,尤其何妙容心心念念想做李天瑞正妻,如今却只得了个侧妃的头衔,焉能不气?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人在花厅见面,何妙容乔张做致、悲悲切切正要诉苦,何苗便笑着打断她,“妹妹的来意我已尽知了,正好,我有个好主意,不知你肯不肯听?”   还没开口她便猜到?何妙容惊奇地收住泪,以为自己遇上再世诸葛,“姐姐但说无妨。”   何苗纤指微抬,点上她的肚子,“妹妹忘记我曾经怎么做的么?”   敬献帝最看重子嗣,总不能让何妙容大着肚子去做侧室,且这么一来,二皇子也没法向傅家提亲了——多出个庶长子来,让傅家人的颜面往哪儿搁?不带这样欺侮人的。   何妙容似有所悟,可随即便嗫喏道:“哪有那么容易……”   虽然当晚成事,可也没有一发即中的道理,只怕等她顺利怀上身孕时,那傅家女早已登堂入室了。   何苗轻巧地掰了瓣橘子塞进嘴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既然你要的只是名分,那这孩子生不生得下来,又有何关系呢?” 第39章 . 对谈 若说自己为颜值倾倒,会否太过肤……   何妙容蓦地醒悟过来, 原来是教她假怀孕。   固然是个办法,不过……何妙容悄悄望了眼对面,她可还记得何苗上次假孕被拆穿的事呢, 换做自己可丢不起这个人。   何苗却是坦坦荡荡, 半点不见羞愧难安,她颐然抻了个懒腰, “太医院圣手多不胜数,确实有暴露的危险, 但,你瞧我如今不也安然无恙么?纵使陛下雷霆震怒, 可你既入了宗室玉牒,便是二殿下名正言顺的妻室,他还能将你逐出去不成?”   说来就是比谁更无赖, 她们姊妹都是破罐子破摔的,可不比皇家那样好面子——这世道只有老实人才吃亏, 心黑手狠的却能步步往上爬呢。   何妙容果然有些意动, 口唇干燥,端起面前杯盏一饮而尽。她知道何苗未必真心帮她,无非看热闹不嫌事大,再则往傅家跟前讨乖卖好罢了, 但无论如何, 这回两人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何苗摇着鹅羽扇子,闲闲道:“你若真那么担心,到时候赶紧再生一个不就得了, 二殿下年轻力健,还怕要不了孩子?”   至于时候是否对得上,横竖宫里早产的孩子多得是, 大不了让钦天监帮忙做点手脚就完了。   何妙容臻首低垂,细声细气,“容我回去思量几日。”   说罢,便起身告退,比起来时担忧,此刻她脸上更多了些恍惚。   何苗也没指望她立刻答应,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在,何妙容难免顾虑重重。   不过,她迟早还得再来,何苗太清楚这个便宜妹妹的脾气,她注定是不肯屈居人下的。何家的女人无论品行如何,至少有一点比男人们强,勇于进取——日后若要向渣爹报复,还得从这位好妹妹着手呢。   打发走客人,何苗方遣人去寻太子,无如李忠却回报,太子已往朝中去了。   “这样早?”何苗有些纳闷,她记得今日休沐,虽说李天吉一向公务缠身,就没个正经休息日子,可也不必还照着平时作息来呀。   恐怕是故意躲她。何苗沉下脸。   李忠打着哈哈,眼看太子妃面上晴转多云,愣是没敢接茬。   他当然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那一地狼藉还是他帮忙收拾的呢。殿下初尝人事滋味,窘得跟什么似的,李忠还以为自家小爷脱胎换骨,哪知却变成了缩头乌龟,连慰问都不慰问一句,就赶忙逃走了。   他也不想想,一个女孩子刚经历这种事,哪会不需要男人柔情蜜意好好安抚的?若是遇上过分粗暴的,恐怕得卧床休养个两三日才算完。   当然看太子妃神采奕奕的模样,可知殿下昨夜并没怎么“欺负”她,没准还是她欺负殿下呢。   李忠腹诽一阵,抽空找了个由头,匆忙往宫外办事去了。   何苗也没奈何,只得径自回房,此时方觉得小腹处有些隐隐作痛,说不出的奇怪滋味,只得让桥香炖了一盅红枣汤来。   桥香道:“三七补血,婢子给您加点三七罢?”   说到这个,何苗方记起方才床褥上似乎没看到血迹,莫非她这具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成熟了,还是太子竟走错了门?   当然这档子事也不见得一定出血,不过古人多疑,何苗觉得自己还是该解释解释,万一太子疑心她跟李天瑞有何首尾就不妥了。   这天李天吉也比平时更晚,銮驾进门时,已经快戌时了,何苗立刻催人去请。   李忠哪里还敢再躲,瞧太子妃虎视眈眈的模样,恨不得生吃了他呢——尽管两位都是主子,他与太子相处的时间更长,可他害怕太子妃却比这位爷还多些,毕竟太子的脾性他摸得透熟,女人的情绪却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的。   立马就如实禀报。   太子叹了口气,情知是必须面对了,可,他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酒后无德,不是有心毁她清白,请她多担待?   怎么听都不负责任。   但,今次他虽非故意,可也的确违背了契约,只能竭力请求原谅了。想起昨夜那旖旎风光,太子脸上不禁热辣辣的。   彼时,太子终于能体会到何苗当时的心情,瑞香来告密那回,她也是这样惶惶不安,仿佛天塌地陷罢?   太子鼓起勇气来到东苑,侍女却通报,太子妃正在沐浴,请他稍等。   隔着窗纱,能看到里头影影绰绰的人形,衣衫褪去,两条纤长笔直的玉腿踏进浴桶里,溅起珠玉般的浪花。   太子莫名有些口干舌燥,忙别过头,不敢正视。   何苗其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她决定惩罚一下这个欠缺责任感的男人,哪怕是床伴也得说声再见呢,他倒好,自个儿扔崩一走,留下她跟满屋子陈书古籍作伴。   看到他被自己撩拨得心旌摇荡,何苗便差不多满意了,她放弃作弄对方的计划,开始认真沐浴洗濯,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方才慢条斯理地从净房出来。   李天吉见她只裹着一袭软绸,而非正儿八经的睡衣,愈发觉得眼睛没处放,只能掩饰着道:“李忠说你找孤,所为何事?”   “没事便不能寻殿下么?”何苗娇怯怯地向他施礼,屈膝时,领口好巧不巧地滑落下来,险些春光乍泄。   四周虽无外人,太子还是板着脸为她系上,又解下外袍披于她身,道:“夜里风大,仔细着凉。”   何苗笑眯眯地应允,“诺。”   她想看他能装到几时。   好在李天吉并非一味逃避之人,进屋后的气氛虽然尴尬万分,他仍硬着头皮开口,“昨夜,孤……”   何苗歪着头做凝神思考状,“昨夜什么事?妾想不起来了。”   这下轮到太子不乐意,哪怕被针扎几下也得嗷两声呢,她倒好,完全无知无觉。   太子憋红了脸,忿然道:“昨晚是孤不对,不该趁着酒醉占你便宜,你要打要骂,也由得你。”   说完,便摊开衣裾,正襟危坐,一副甘凭处置的架势。   何苗掏了掏耳朵,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殿下是认真的么?”   太子严肃颔首,“自然。”   他仗着一身铜皮铁骨,些许拳脚还是受得起的——当然,最好别留下外伤,以免面圣时看出行迹。   何苗眼珠一转,“那您先将眼睛闭上。”   太子果然从命,心里亦有些紧张,不会真拿绣花针扎他吧?这是最隐蔽也最阴毒的法子了,而且,也比棍棒拳脚更痛得厉害。   不过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开口,便再无收回去之理。   太子勇敢地阖上双眸,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倒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啮咬他的嘴唇,然后是脸颊,痒痒的,酥麻难耐。   让他想到志怪小说里如猫大的硕鼠。   太子睫毛忽闪,不由得睁开一条细缝儿,却哪有什么大老鼠,原是那小姑娘故意作弄他呢。   太子又气又恼,“你做什么?”   何苗来个恶人先告状,“不是您说任凭处置的?怎么,这会子又不认账,还有,说好的闭眼,您怎么先睁开了呢?”   说完,随手扔给他一条手绢,让他擦去脸上唾沫星子。   太子狠狠擦着,此时当然亦已明白,她并未对昨夜的孟浪之举记恨生气,之所以百般作态,无非拿他取乐罢了。   何苗寻了张软榻舒舒服服坐下,“殿下无须过责,您并未冒犯,是我自愿的。也不必担心我丢了清白会怎么样,我自有主张。”   说到底,她对贞洁也没那么重视,见识过李天吉这样的好相貌,她日后未必瞧得上旁人。纵使出宫,她也未必非得改嫁。   在这个世道,有钱有势就能过得舒服,她又何必寻一桩婚事来束缚自己呢?   太子简直对她无语,没见过这样惊世骇俗的人物,她要是没生在何家,想必该是个游侠,五湖四海地到处溜达去。   听了这番磊落慷慨的解释,太子并不舒坦,腔子里反而像堵了口气,其实她若硬逼他负起责任,他多半会答应,反正她也无处可去。   然而何苗脸上殊无留恋之意,倒让他有种痴心错付之感,像是被白嫖过的名妓。   何苗轻叩他肩头,探询地道:“殿下验证过,该知我仍是处子吧?”   再怎么怜香惜玉也会有痕迹留下,这等东西可不能让人瞧见——她已经向傅皇后上交了元帕,若现在才正式圆房,那不是自打嘴巴么?   太子没好气道:“孤自然省得,一早便拿去焚毁了。”   却原来何苗瞧见是更换过的被褥,沾了落红的早被处理掉了。   何苗松口气,拍着胸口,“那便好,到底殿下粗中有细,深明大义。”   说完才发觉用词有些污污的,脸上莫名发起烧来。   李天吉倒没注意,只专注凝睇着她,“你是因为同情,才跟孤做那种事?”   隐约还记得些酒后景象,送走傅家兄妹后,他闭门大醉,拉着进来的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女子极有耐心,仿佛她是他这世上唯一知心人,而且,也是她主动发起的攻势——那个吻至今仍记忆犹新,温软,清香,像雪地里初开的寒梅,身不由主地令人沉溺进去。   何苗确有些怜悯他的两难,怜悯他身在储君的位子上,却进退维谷,步步惊心,稍不留神便会行差踏错。   但,若单纯为这个自荐枕席绝无可能,他要是再丑些,打死何苗也不可能去亲近他。   若说自己为颜值倾倒,会否太过肤浅?何苗思量片刻,老神在在地道:“酒性最热,易使人肝火虚旺,我是以此来帮您降火的。”   太子:……倒也不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馋身子就馋身子,治病还治到床上去了,谁信哪? 第40章 . 认罪 母后要打要罚,臣妾都甘凭处置。……   不管为什么都好, 此时太子的心情都放松了些,亦且有些复杂,诗经上的男女每每踏青出游, 其中不乏无媒苟合者, 好歹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何苗冷不防问他,“殿下今晚宿在东苑么?”   太子身形一僵, 之前他虽常有留宿,但彼此规规矩矩, 相处起来也是平静而坦然,可经历昨夜那事后, 两人都没法说服自己还是清白挚友,他是不是该避嫌的好?   然则夜色已深,若猝然离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夫妻吵嘴,回头传到母后耳里又该问询了。   太子不由得左右为难。   好在李忠知趣, 机智地帮自家主子辩白, “殿下今日监修宫室,一晌午来回折腾四五里地,着实疲累,不如就此安置吧。”   太子露出释然神色, 这个借口当然是最好的, 也是间接告诉太子妃,不必担心他对她有非分之想——有心也无力啊。   哪知何苗偏不按套路出牌,兀自眉眼盈盈道:“那不如我让桥香再煮碗枸杞羊腰汤?”   主仆俩同时悚然, 李忠更是负手而立,一副爱莫能助的架势——没看到太子妃这样大胆,夜夜贪欢尤嫌未足, 难怪殿下受不住呢。   太子也不意她这样促狭作怪,一时反有些口拙,莫非她太过仰慕自己,才会想方设法与之欢好?   这种话出于女子之口总归有些不得体,可太子却并不讨厌,脑子里也晕乎乎的。   如果她一定要,那他成全也无妨,左不过舍命陪君子。   太子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何苗已笑着摆手,“一句戏言罢了,殿下无须当真。”   秋波转顾,轻轻睨着他,“何况,妾昨夜也累着了,现在还隐隐发疼呢。”   饶是身为太监的李忠听了这话,都觉得筋骨酥软,更别说主子爷。他再不敢逗留,知趣地告退,把桥香顺路也给拎走了,留下夫妻二人独处。   太子瞧她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得坐近了些,担忧道:“哪儿疼?孤帮你看看,或是请个医女来。”   何苗就觉得这人真容易上当,忽然明白影视剧里的狐妖为何总爱勾引和尚道士了,调戏正人君子着实有莫大的吸引力。   太子瞧见她得意洋洋的笑容,方知自己被作弄了,于是屈起指节,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何苗吃痛埋怨,“殿下欺负人!”   太子冷声,“是你自作自受。”   真是个无趣的男人,何苗悄悄撇嘴,随即却死蛇烂鳝般游到他颈边,软洋洋地道:“我是活该,那殿下要不要再欺负我一下?”   故意地在他鬓边吹气,像游鱼吐着泡泡。   太子耳根赤红,险险把持不定,又不好将她推开,只板着脸扔去一床铺盖,“夜深了,你不睡,孤还得休息。”   说完,便自顾自地侧躺下去,正眼也不敢瞧她。   何苗只当他睡熟了,方才停下继续逗弄的心思,安分守己地入眠。其实她也就嘴上潇洒,真刺激得他发起兽性来,何苗估摸着自己就该哭天抢地了。   之后十日,府中气流平静,两人都心照不宣未提起那件事,只当是个小插曲,一笑而过便罢了。   太子固然有些怅然,何苗心内也是百感交集,她模糊觉得自己像是对他动情——不多,就一点点,可这一点已足够折磨得她心痒难耐了。   作为一个姑娘家,何苗到底还是矜持的,不管她嘴上如何撩拨,真到了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却连动一动手脚都觉得惊心动魄。   太子更怕自身孟浪会将她吓走,纵使五内如焚,也只能强忍着,面上还得装出漠不关心的情状,只让李忠守口如瓶,别堕了志气。   两人正勾心斗角时,京中的风波却没闲着,据闻何晏山找过贵妃数次,却都吃了闭门羹,要他私自面圣,他又没那个胆子——何况陛下到底尚未宣召,他这样急急地跳出来,不是明摆着叫人以为他追名逐利么?   窦氏把眼睛都快哭瞎了,也没等来丈夫的交代,到最后只能自认命薄,她当个填房已经够悲催的,女儿却比她还多舛,只能为人妾室。   看着府中一团乱象,何妙容终是下定决心,打算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她直奔何苗而来,这回可是毫无犹豫,但请何苗帮她请个精通医术的大夫,务必要让这身孕看起来几可乱真。   何苗则早就布置好人手,一事不烦二主,当然也只能辛苦韩太医了。   韩元朗起初不肯答应,他本是太医院年轻一辈的俊杰,有着大好光明前途,可因为卷入太子妃假孕案里,虽然侥幸逃过一死,可却再与院判之位无缘——如今他连给宫中主子请安都不能够,被发配到太医院的边边角角里,做些捣药抄书之类的差事聊以为生。尽管太子事后也补偿了不少银钱,足够他衣食无忧,可对一个胸怀壮志的青年人来说,他的后半辈子无疑已毁了。   眼看何苗又要拉他下水,韩元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遇上这群坑货?   因此宁死都不肯从。   何苗也没严词逼迫,只闲闲道:“那你就甘心在太医院当个无人问津的小吏,被你从前的同僚呼来喝去,当成仆人一般?他们能伺候宫里的妃嫔娘娘,过得风风光光,可你呢,空有满身医术不得施展,对得起你师傅一腔栽培,对得起你们韩家列祖列宗么?”   韩元朗支起耳朵,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太子妃固然句句说在他心坎上,但,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敬献帝能饶他一次,难道能饶第二次?   因此还是生硬回绝,“请夫人另寻高明罢。”   何苗沉静道:“本宫相信,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你们韩家历代都是妇科圣手,要论瞒过太医院的耳目,非你莫属。女子怀胎虽然有迹可循,可凭借药材的配伍,或是搜罗奇方,总能做到以假乱真,是不是?何况这回也不比上回,只消瞒过头两个月,等我家二妹真个怀上龙胎,自然用不着你再涉险。你既帮了此忙,便是我跟二妹的恩人,将来无论哪位皇子登基,还怕太医院没你一席之地么?”   韩元朗果然抵挡不住攻势,他毕竟非清心寡欲的修士,对功名利禄总有垂涎,何况韩家衰落已久,本指望从他这辈重新崛起,他又怎舍得错过这个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   韩元朗面露犹疑,“要骗过太医院诊断,光凭药物恐怕不够,还需加以针灸,逆转经脉,其中苦楚,恐非常人所能禁受。”   何苗爽快答应,“无妨,她受得起。”   韩元朗哪怕化身为容嬷嬷,何苗也不介意,反正挨针的又不是她——至于何妙容痛得惨不惨,何苗才懒得管呢,谁叫她小时候那样欺负原主来着,这叫善恶终有报。   非但不恼,反而朝对面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似是鼓励他扎狠些。   韩元朗:……这俩真的是亲姊妹么?   这日之后,何妙容便时常来东宫造访,表面上闲话家常,实则是配合韩元朗的计划。   窦氏因自觉误了女儿终身,怕她以泪洗脸,宁可让她到外头散淡散淡——到底是骨肉至亲,想来妙瑛不至于害她。   至于真实目的如何,当然只有何苗一人知道。某种意义上,窦氏想的也不错,她确实在“帮”何妙容,但正如蝴蝶扇动翅膀会在大洋彼岸掀起飓风一样,何妙容的这场假孕将来会引起多大风波,还不得而知呢。   傅皇后因为久不见侄女拜访,便打算将人从驿馆召来。她再怎么不乐意这桩亲事,奈何木已成舟,也只能强装笑脸接受,往好处想,傅家总归压了何家一头,也算不幸中之万幸了。   只是皇子纳正妃的场面不可含糊,该收多少聘礼,出多少嫁妆,怎么下定,都得姑娘家亲自来商议。傅淼又不是傅家亲生的,傅皇后有心补偿,也想先问问她的意思。   哪知从人却回报,驿馆早已人去楼空,莫说傅淼,连大公子傅焱都不见了。   傅皇后当即震怒,即刻命侍婢到东宫传话,除了天吉,还有谁敢在她眼皮底下如此行事?   太子接到消息,心便重重沉了下来。就知道纸包不住火,母后知道是迟早的事,好在那两兄妹业已走远,即便立刻派兵去追,山河之巨,亦如大海捞针一般。   到底有些对不住母后。太子一壁走着一壁心想,尽管他此举是为了傅家,可也让母后陷于不义之地,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前程。   母后一向教导他做一个德才兼备、无可挑剔的太子,尤其不能忤逆上意,毕竟事关自身安危。   但,他若连亲族骨血都不能保全,纵使储君之位做得再稳,又有何意义呢?他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帝后的心血,东宫的主子。若连自家亲眷都不能放心去爱,又何谈泽被万民、仁爱苍生?   愈往里行,太子的脚步愈发凝重,也愈发清晰,若母后一定要怪责,他愿意承受,但,至少不要迁怒旁人——他故意没跟何苗商量,也是不想她有所沾染,来日方可置身事外。   然而,他想错了,进门的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何苗挺着腰杆跪在地上,十分气势地道:“是臣妾一人的主意,也是臣妾给了他们出城的令牌,让他们背旨私逃,母后要打要罚,臣妾都甘凭处置。”   凤座上傅皇后神情冰冷,何苗脸上却毫无畏惧——她像一只荏弱幼细的小兽,哪怕自知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无可匹敌,却依然挺起胸膛,直面即将来临的风雨。   且是为了他。   太子眸光不由得柔和下来。 第41章 . 买卖 如今到哪儿寻这样阔绰的买主去?……   何苗今日会过来, 其实也有点打赌的心思。与其等皇后追查起来,她这个太子妃早晚脱不了干系,倒不如主动自首, 如此, 还能博一个光明磊落的美名。   至于替李天吉顶罪……皇后又怎可能责罚亲儿子,总得寻个发泄口, 由自己出面是最好不过的。   看在李天吉这段时日对她的照拂,何苗倒也心甘情愿, 只是傅皇后的震怒超乎想象,她这才意识到, 也许这件事比想象中更严峻,而傅皇后对颜面、对储君之位的重视,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看着凤座上那副森严面孔, 何苗不由得胆寒,到底是她轻率了, 她以为自己能当回英雄, 可结果说不定会变成游魂野鬼——傅皇后莫说休了她,便是立刻叫人杀了她都是有可能的。   好在,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倘若一死能平息干戈, 保护值得珍惜的人, 倒也不坏。   何苗微微阖目,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宽大的手掌从衣袖里伸来, 轻轻包覆住她的皓腕。   太子并未搀扶她起身,而是平静地随她跪下,“母后若要降罪, 儿臣愿一同分担。您当知晓,若无儿臣允准,单凭妙瑛是无法偷得那块对牌的。”   何苗心头震了震,这样的说法,算不算李天吉默许了她的帮助?   当然,他不肯让她独自承担,这是男子汉的义务,也是作为夫君的本分。   想不到他们还有同生共死的一天,就像戏文那样。何苗有点想笑,嘴角扯了扯,却半点笑不出来。   她的手还被李天吉紧紧握着,像冬天里的一把炭,灼热而滚烫,至死也舍不得松开。   说到底,他对她也并非无情罢?   傅皇后望着这对大义凛然的儿女,只觉得心情复杂,她跟敬献帝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或许尊敬她,不肯废弃她,可也永不会爱上她。   但是天吉……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皇位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呢,就为了一个女人?   傅皇后忽然感到满心疲倦,她厌恶了争斗。或许何苗来自首的时候,她确有除掉她的想法,然而,当天吉选择与她站到一边时,傅皇后就已明白,再多的惩罚,也不过让两颗年轻的心走得更近。   所谓风雨同舟,大抵如此。   傅皇后不愿坏了母子之情,亦知道责罚不是最好的办法,为今之计,还是得快些将人寻回来才是正理。   定了定神正要颁布懿旨,何苗匆忙上前,抱着她的裙摆苦苦哀求,“母后,您饶了傅妹妹这回吧,她还这样年轻,您又怎舍得叫她遇人不淑,二殿下婚前就这样不检,闹出苟且之事来,您觉得傅妹妹婚后的日子会好过么?”   傅皇后没想到儿媳妇这样不懂事,自己都网开一面了,她却还不依不饶——固然同为女子,傅皇后很能体会傅淼的苦楚,然而,皇命是说违抗便能违抗的么?来日东窗事发,莫说东宫会受到牵连,恐怕她还未必做得了正妻,连做妾室二皇子都不要呢。   为大局计,傅皇后也不能容两人这样胡闹,正要让身边嬷嬷将何苗带下去,一个小太监匆匆进门来,“娘娘,毓秀宫传来消息,那位何二小姐仿佛有身孕了。”   何苗松口气,就等这一刻呢,还算何妙容没辜负期望。   傅皇后则满脸怔忪,“果真么?”   “当然,几位太医都来验过,确凿无疑。”小太监满面笑容回道。他自然知道这桩婚事对傅家多么不利,如今凭空多出个变数来,娘娘的麻烦便能迎刃而解了。   要不怎说何贵妃运气不好呢?本是一片慈心邀侄女过来商讨婚期,还特意备了盛宴,哪知何妙容乔张做致,又说菜肴肉腥味太重,又嫌桌上那盘柑子过于寡淡,不够酸甜,临了还呕出两口酸水来,腌臜得很。   何贵妃怕她吃错东西,回头怪到自己头上,只得请太医帮忙诊视,哪知这一验不打紧,三五个太医都作揖道贺,说是龙胎已有月余,难怪会害喜起来。   何贵妃当时脸便绿了,原本虽是捉奸在床,还能推脱是遭人陷害,可这孩子都弄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且不提瑞儿清名有损,只瞧皇帝对儿孙的重视,便知这事不能轻易过去——只怕跟傅家的亲事得泡汤。   何贵妃自然不愿放弃这门好亲,本想先将消息瞒下,另外思量对策,哪知才打发走太医,皇后的人便跟来了——就连太子和太子妃都在。   何贵妃骑虎难下,连笑都笑不出来,“诸位今日怎的如此有空?”   傅皇后一转攻势,只瞧地上的污渍虽被打扫过,那股气味犹在,遂冷笑道:“贵妃你养的好侄女,如今连珠胎都结上了,以为还能瞒天过海么?”   何贵妃哑口无言,本指望何苗瞧在娘家情分上帮忙劝劝,哪知何苗看也不看她,自顾自走到何妙容跟前去,关切地道:“几个月了,身子酸不酸?夜里睡得好么?”   羡慕恨不能亲自上手摸摸。   何贵妃几乎厥倒,这都什么人呀!   不过何苗的举动也不奇怪,她若不喜欢孩子,先前也不会想方设法假怀孕了,在外人看来自是合情合理的。   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口角,何贵妃终于同意,会亲自向陛下谏言,请他取消婚事,作为交换,傅皇后则帮她隐瞒侄女怀孕的消息,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贵妃总不想媳妇大着肚子再去拜堂罢?   交锋完毕,傅皇后一党大获全胜,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许多。何苗因怕露馅,不敢跟何妙容多说话,只忙里偷闲对了个眼色,叫她放心。   如今皇后出面警告,何贵妃必不敢随便动手,她真要做什么手脚也不怕——反正孩子是假的,想流都流不掉。   回去路上,太子看她乐滋滋模样,便知其所以然,“又是你出的花招?”   何苗一贯以蔫坏为荣的,何况她也不过有样学样,原主假孕让她背锅,如今她又造了个一模一样的锅——这回还更轻车熟路了。   何苗扬起下巴,眉梢眼角俱是挑衅,“是我做得又如何,殿下要到母后那儿揭发我么?”   她可是才冒着生命危险帮他顶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李天吉这样爱憎分明的人物,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太子拧了拧她的脸,叹息道:“你啊。”   随即便将一把硬邦邦的东西塞到她掌心里。   何苗惊喜地摊开,竟是她最爱的宣味斋的牛轧糖,因这家手艺独到,且以槐花作馅,格外讲究时令,入冬之后便不再对外售卖,何苗遍寻许久无果。   不想今日心愿得偿。   她立刻揭开纸包尝了尝,果然如蜜似糖,余香满颊。   太子道:“孤特意命人连夜赶制,可惜只有陈槐花,大约比之新鲜的会微微涩口。”   何苗把腮帮子填得满满当当的,“无妨,带点苦味还更好吃呢。”   忽见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何苗玩心大作,“殿下也想尝尝么?”   太子摇头,眼看她手里已经空了。   “我也可以分一点给您的。”何苗俏皮一笑,旋即踮起脚尖,以口唇相渡之法,将一枚半融化的糖粒从他齿间渡了过去。   太子耳缘泛起殷红,语气也带了些嗔怪,“这是在大白天,还是御花园里。”   言下之意,晚上就无妨啰?李忠胡思乱想,早率领仆从们团团围成一圈,充当移动屏风。   何苗半点不觉得羞耻,反而愉悦地道:“您要不喜欢吃,就还回来吧。”   说完,仍旧张嘴接着,红唇轻启,俨然是索吻的架势。   太子缓缓咀嚼着香甜的馈赠,只觉这女子无疑是他命中的魔障。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未几,敬献帝亦得知何妙容有孕的消息,虽是万般无奈,也只好放弃替傅家做媒的打算。多个妾室无妨,可若这妾室生出个庶长子来,傅家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的。   少不得金口玉言,下旨立何氏次女为二殿下正妃。   敬献帝原本还将信将疑,觉得儿子未必如此糊涂,然而如今罪证确凿,叫他无话可说——还没成亲就有孩子,当然是孽种,连带着敬献帝对何贵妃的印象亦大打折扣,觉得她不善教子,以致弄出这等丑事来。   何贵妃简直有口难言,早知那丫头是个易孕体质,她就该先下手为强,何况何家的女人个个子嗣艰难,何苗都成亲一年膝下尤空,怎的妙容这丫头却一发就中了?真是匪夷所思。   何妙容才管不了这些,天大地大也不及成亲的事大,且这回虽仰仗何苗之力,何妙容心里到底有些不平衡,觉得她已经是太子妃了,名分上盖不过去,那就只能从婚事的规模压倒她。   她决心办一个上京城最豪华的婚礼,至于嫁妆,当然也是多多益善。   窦氏好容易去了桩心事,如今又添了块心病,妙容是仗肚逼婚,宫里本就易被人瞧不起,若还无银钱打点,日后该怎么过活?   无奈她小心翼翼跟丈夫提起此事,何晏山却极其不耐烦,直说家中拮据,连做衣裳的钱都付不出,如何还能给女儿添妆?本来也不是顶光彩的事,将就将就得了。   窦氏满面愁容,她知道丈夫并非故意推脱,自打何苗带走属于她的那份家底,府里便一日坏似一日,也不知老天爷发什么神经,何苗名下的铺子欣欣向荣,自家那几间反而屡见亏空,连本钱都快赔进去了。加之贵妃和二皇子时不时以探亲之名伸手要钱,何晏山左支右绌,又要苦苦支撑气派,一个头几乎变成两个大。   窦氏叹道:“若这事早点出来,卖几顷地,还能东拼西凑,让你风风光光出嫁,仓促里到哪儿寻这样阔绰的买主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妙容目光一动,想起个人来。   上回何苗还明确表示,对爹爹的产业很有兴趣呢,请她帮忙救救急,她兴许会答应罢? 第42章 . 圆房 这个就叫做上行下效,兄友弟恭。……   入冬了, 何苗换上大毛衣裳,对着镜子都觉得腰身粗了两圈,拿手指掐着左右比划, 忍不住蹙起秀眉, “桥香,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桥香放下热腾腾的香芋紫米糕, 笑道:“怎会?小姐这样珠圆玉润的才好看呢。”   她长在穷乡僻壤,那里的姑娘都以体态丰腴为美——因为吃不饱, 个个都是一副骨瘦如柴模样,相形之下, 难免物以稀为贵,越富态的越能得到欣赏。   哪怕后来进到何府,吃穿住宿改善不少, 桥香的审美观可也没纠正过来,她还觉得自家姑娘太过纤弱了, 便是再多上七八斤肉, 都称得上窈窕。   何苗就知道从她嘴里得不到有效建议,可看到刚出炉美味可口的点心,又忍不住想尝尝。   这么一下两下的,整盘糕点都进了肚子。何苗又有点懊恼, 吃这么多难消化, 不长肉才怪,大冬天的,又不好棍棒拳脚地折腾——何况就她那点花拳绣腿, 出不出得了汗还是两说呢。   忽然想起还有种消耗热量的法子,叶嫔送她的秘戏,已被她搁置许久, 按理说床上运动也算运动,只要操作得法,还是能减减肥的,可她该怎么跟李天吉开口呢?   何苗正胡思乱想际,桥香忽然说道:“二姑娘最近寄了好些信来,您不瞧瞧么?”   不是偶然提起,她还想不到这茬——都摞在架子上,零零总总该有十来封了。   看不出来,二姑娘这样念旧。   何苗哂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以为她真关心我这个姊姊?”   桥香也笑起来,“也是,咱们该帮的都帮了,剩下的,也无非是银钱。”   请太医的诊费还没向二姑娘要呢,当然,这回算是各取所需,她也解了傅家燃眉之急。   本该就此分道扬镳,可何妙容依旧缠着不放,宁愿甘词厚誓,那便只能为了嫁妆。   桥香咦道:“先前您不是让二小姐拿地契来换么,如今二小姐主动开口,怎么您却……”   何苗微微一笑,“那得看主动权掌握在谁手里,之前我有求于她她不答应,如今主客颠倒,你说,我能轻易叫她如愿么?”   当然这门生意还是得做,只不过,价钱得由她定。在此之前,不妨多晾一晾何妙容,等她急了,便彻底失去谈判的资本。   太子回来,何苗见他满面风霜,殷切地迎上去,把一个手炉塞到他怀里,“殿下去椒房殿请安了么?”   太子抱着暖手炉轻叹一声。   何苗面露忧色,“这么说,母后仍不肯答应?”   因着何妙容忽然冒出身孕来,这场联姻不问自废,但敬献帝那边撒手了,傅皇后却似有些不依不饶,她可以谅解傅焱傅淼的私逃,但坚决不肯同意两人在一起——在傅皇后看来,傅淼向来被视作傅家女儿养大,兄妹之间怎么可以萌生情愫呢?如此挑战世俗眼光,族里必会大力反对,若他执意如此,恐怕家主之位将落入他人之手。   因此催逼着太子将二人赶紧带回,无论如何得给傅家一个交代。   何苗没想到世俗的成见这样根深蒂固,嘟囔道:“我看大公子也不想当什么家主,母后何必强人所难呢?”   太子横她一眼,“世家大族皆有定规,唯嫡长者可祭祀宗庙,冢妇当然也须是出身清白、高洁无暇之人,若普天下的士族皆不遵规矩,皇室又有何威信可言?”   何苗自悔冒失,也是,傅皇后正因为祖制才能保住自己跟儿子的地位,她又怎会主动去挑战它?就连太子实际也是宗法制的受益人,否则,敬献帝更有理由废长立幼了。   何苗踌躇道:“难道让他俩在外躲一辈子?”   这也不像话呀。   太子叹道:“且等等再说吧。”   倘母后始终不愿回心转意,那他只能使个拖字诀,马上就逢年关了,傅家那头若出现异动,恐怕连边关都不怎么太平。   何苗到底姓何,插手不了傅家家务,只能由李天吉自己想办法。不过这会子另有一事,何苗不得不劳烦他,蝎蝎螫螫地道:“殿下,我能问您借点钱么?”   渣爹名下的产业可不少,何妙容纵使不能全部偷出来,也得大几千两银子对付,何苗的小金库着实有些犯难。   太子不问因由,径直让李忠将库房钥匙给她,示意要多少尽管自己去取。   何苗瞠目结舌,“您不怕我中饱私囊?”   太子淡淡道:“你我夫妻一体,还能分出彼此不成?纵使你花钱如流水,孤也懒得理会。”   简直可以列入古代版霸总语录。何苗佩服不已,拍胸脯担保,“放心,我只暂时借用一下,将来定是要还的。”   至于利息,她相信李天吉不会这样小气,又不是放印子钱。   太子瞥她一眼,“随便。”   其实还不起也没什么,那样她就得留他身边一辈子了——不知怎的,太子又想起那份契约来,本来是要挟她的筹码,如今却成了困住自己的枷锁,他有点后悔当初贸然行事。   何苗没留意李天吉脸上那缕落寞,只兴冲冲地回屋写信去,有了太子这座靠山,她可以放心跟何家谈条件了。   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何妙容实在坐不住了,她等得,腹中的“孩子”可等不得,总不能大着肚子上花轿罢?   好容易得到何苗邀约,何妙容迫不及待上门,当然,也不忘带上谈判的资本——有窦氏帮她打掩护,总算顺顺利利偷出几张地契来。   何苗粗略翻了翻,都是些偏远之地的庄田,既不肥沃,每年的收成看起来也很惨淡。   她便皱起眉头,“这样的东西谁肯入手?不但挣不了钱,恐怕还得吃亏呢。”   何妙容从未谈过生意,眼看如此便心慌了,生怕对方不肯答应,急急道:“还有几十亩良田的租契被爹爹私藏着,一时弄不过来,你先收下这些,等有机会我再看看。”   何苗故作沉吟,“要我接济倒也不难,只是我不事生产,拿来也无甚用处,倒不如房契店契的实在。”   何妙容面露难色,父亲不让她插手城中生意,可她也晓得,那几间铺面是何家赖以发家的资本,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肯脱手的。   何苗试探道:“不是还有房契?听说在你母亲名下。”   何晏山从前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阖家老小挤在城郊一间破旧土屋里,后来娶了何苗的母亲陈氏,才得以挤进市中心,建了所宽阔些的宅邸,再便是贵妃入宫,何晏山步步高升,何家的围墙也逐渐扩大,乃至占据了半条街。   不带吹牛的说,仅何家如今这套宅院,少说便值上万银子。   眼看对方打听得这样清楚,何妙容不禁有些警觉,她再笨,也知道别的都能卖,唯独房子卖不得,且不说关乎脸面,万一何苗拿着地契将她们全家老小赶去喝西北风——想想都要丢脸死了。   何妙容讪讪道:“我暂时还用不上许多,只要打些头面首饰便行了。”   何苗也不催她,叹了口气,“好吧,看在你我姊妹一场,我不帮你谁帮你?”   说完,便让桥香拿印鉴和印泥来,准备签字画押。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妙容盖完了指戳,忽然有些心惊肉跳,叮嘱道:“这事你别对外人说啊,还有,也别随便转手,等我手头宽裕了,仍旧得赎回来的。”   何苗满口答应,“放心,我还能诓你不成?”   反正她也没打算卖这些田,自己种还更划算呢——太子麾下不乏精通农事的工匠,保准比在何晏山手里更有价值。   当然她也并非贪图这点利润,不过是在一步步实现自己对何家的蚕食计划——亏得何晏山有个好女儿,否则事情还没这样容易。   眼看何妙容这位带孝女心满意足地离去,何苗也放心让唇边的笑容浮现出来。   她好像有点喜欢在宫里的日子了。   二皇子大婚的排场没想象中那般夸张,但也吹锣打鼓,热闹之至。何妙容则生怕显不出富贵气象,金子银子、珍珠宝石的挂了满身,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好在出行都有轿夫代劳,四五个大汉累得气喘吁吁,才算将这位娇客运进宫里。   何晏山因着奉子成婚不甚体面,本来想悄悄地完事就算了,哪知二皇子并不介意,他这位老丈人也没奈何。   只不过,容丫头身上的首饰从何处来?没听说二殿下送了如许多聘礼。   窦氏生怕丈夫起疑,只能陪笑解释,那些不过是仿冒品,值不了多少钱,戴出来充充门面的。   何晏山不悦,“面子哪有里子重要?二丫头这样虚荣,来日恐怕得吃大亏。”   他却不知自己已经吃了亏。   何苗颐然望着那对新人,新娘子固然是称心如意,新郎官看来也不怎么抗拒——李天瑞比先前成熟了许多,原本柔和的轮廓笼罩上一层肃杀之意,更有点像他的父皇。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只可怜了太子,不得不代替弟弟敬酒,新郎官还得进洞房呢,当然不能先醉倒。   等到月满西楼,何苗拖着沉甸甸的男人回家,实在没力气将他送到书房,只能带往自己居处。   李天吉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俊美的脸庞带着酒醉后的酡红,衣衫也散乱着,显然是体温过热的缘故。   何苗偷看一眼,再偷看一眼,忍不住想起那个古老的议题,男人到底能否酒后乱性?   据她上次验证,似乎网上的结论不怎么正确,但他那次并未完全丧失意识,仿佛做不得数。   这回呢?何苗蠢蠢欲动,决心增加试验次数来减少失误概率。   先从前戏开始,何苗用一块冷毛巾盖住额头,准备来个物理降温,哪知脚步刚一挪动,足下便一趔趄,被足靴绊倒了。   无巧不巧地摔在李天吉胸口上。   太子吃痛,睁开眼睛,望见的便是她放大的瞳仁,以及两人过分暧昧的姿势。   他幽幽开口,“你也想圆房?”   何苗信口胡诌,“是,这个就叫做上行下效,兄友弟恭。”   总不能只有二殿下那边颠鸾倒凤地快活,她们这厢也不应落后。 第43章 . 坑爹 正在府中清点账目的何晏山无端打……   太子无疑被她这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思想震撼到了, 倒是不觉得她在认真,只懒洋洋欠了个身,“孤累了, 得先洗漱。”   何苗原本只是口嗨, 可瞧见他柔软衣袍下露出的一截结实腰腹,不知怎的倒有些意动, 厚着脸皮道:“妾也还未梳洗,不如陪殿下一起?”   太子亦惊诧于她的大胆, 但并未斥责,反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樱唇上稍微凸起的唇珠, 呢喃道:“那干脆等完事之后再洗,不是更方便?”   像是恶魔的低语。   何苗情知李天吉不过故意吓唬她,不过她这个人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 李天吉越是如此,她越打蛇随棍上, 顺势环抱住他的腰, “这可是您说的,不许反悔~”   媚态横生,声音甘甜如蜜,像极了志异里敲骨吸髓、食人精魄的妖怪。   太子就算本来没那种意思, 此刻也被她撩拨得把持不住, 险险就要天雷勾地火,总算理智压制住了,便欲到枕边拿更换的亵衣, 哪知触手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事——正是叶嫔原先送来、供何苗睡前时时钻研的那本房中秘戏。   太子不过略翻了几页,脸上的表情便精彩纷呈,他斜睨向对面, “这是什么?”   何苗:……现在才说她是当成瑜伽操在练,会有人信么?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必言说,太子认定了她存心勾引,她再怎么解释也是徒然。   不过两人妖精打架的空隙,李天吉还时不时偷瞄那本书册,似是现学现卖,何苗一时没忍住,噗嗤出声。   太子有些恼怒,“笑什么?”   何苗强自正色,“无事,只觉得殿下的表现比那日好多了。”   果然勤能补拙是良训。   此话一出,太子自然更加卖力,到最后何苗连起身的劲头都没有了,太子便要催人倒水来,何苗急忙捂住他的嘴,满面臊红,“羞不羞人?”   到底没法像真正的古人那样,将仆从视同牛马,这种事怎么好叫外人瞧见呢?   太子只能亲自抱着她去净室,当然鸳鸯浴是洗不成的——木桶太小了。   何苗还记得叶嫔教她的那个妙招,趁太子转身的工夫,用力往肚脐孔旁边一戳,倒是并未感觉什么东西流出,因浴室里水汽氤氲,也瞧不大清。   不过叶嫔总不至于骗她——承宠数年而无子嗣,可见这法子是确凿有效的。   没道理会在自己身上失灵。   缠绵一宿,次早起身便有些仓促。虽然昨日已经向傅皇后请过安,按说可以歇歇,不过今日是新妇到各宫拜见的日子,何苗身为大嫂,最好还是去捧个人场。   太子随手递给她一套红宝石头面,因时间紧迫,何苗无暇挑选,干脆就照了他的主意。幸好她本就肤白,那一抹红挂在头上也不显突兀,反而格外娇艳夺目。   随即才认出不是自己的东西,“殿下新买的?”   太子颔首,“好看么?”   确实漂亮,不过,只瞧那晶莹剔透的玉质,巧夺天工的雕刻,便知价钱一定不菲,何苗弱弱地道:“多少钱?我会还您的。”   太子报了个价。   何苗本以为他会接着说区区微物不足挂齿,哪知对方却不按套路出牌,像是等着她还钱似的。   何苗只能硬着头皮认下债务,暗自庆幸又没写欠条,多久还完都可以,大不了慢慢来呗。   至于退回去,她可舍不得——女人对珠宝首饰的兴趣,有时候更甚于对男人和孩子。   李忠只瞧女主人两眼发光盯着那东西,便知殿下的诡计又得逞了。   类似这样的礼物,太子爷还准备了许多呢,隔三差五送出一两件,跟放长线钓大鱼似的,几时才能还清?   太子妃吞了饵,注定要栽在殿下手里了。   何苗来不及用膳,只匆匆咽了两口粳米粥,便备轿赶至椒房殿里。其时诸位主子娘娘都已来到——傅皇后念及何妙容怀着身孕辛苦,免她来回奔波,干脆将嫔妃们召集过来,彼此走个过场便是了。   何贵妃坐在右首的贵妃椅上,闲闲拨弄指甲,“到底容丫头孝心虔诚,昨儿洞房辛苦,今早上仍不忘给皇后请安,这才是为人媳妇的本分。”   此话原有些粗鄙,可何妙容仍不禁骄傲地挺起胸膛,很高兴婆婆对自己的赞誉。   何苗明知贵妃指桑骂槐,借着何妙容打压自己,她也不恼,只笑眯眯地道:“二妹不是怀着身孕么?谁都知道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胎气不稳,怎么还能圆房?”   此话一出,何妙容顿时露出些紧张,她当然知道这把戏是假——昨晚上她本来想诱惑李天瑞跟她做夫妻来着,可偏偏李天瑞多饮了两杯酒,一倒床便呼呼大睡了——当然也不排除是托辞。   眼看一早上便刀光剑影的,众嫔妃不禁来了精神,想不到何家人内讧这样严重,日后有热闹可瞧了。   傅皇后秉性端方,却是见不得这些嘴巴官司,只肃着脸道:“行了,皇嗣为大,至于圆房,忍一忍有什么要紧。”   又看着何妙容道:“你既然进了宫,就要遵循宫中的规矩,孝顺长辈,尊敬丈夫,太子妃与你既为姐妹,又是妯娌,日后更得和睦相处,明白了么?”   何妙容嘴上答应,心里暗暗叫苦,有皇后这句保重身子的话,二殿下更有理由拖着不肯圆房了——到时候十月临盆,她总不能抱个假孩子进来冒充皇嗣罢?   何贵妃浑然不知媳妇心声,只专注凝望着何苗颈间那对红宝石项圈,不无妒恨地道:“这是漠河一带贡品吧,怎么到你手里?”   她记得两国互通商贸时,使节特意进献,一对给了皇帝,一对给了皇后。皇帝的那份转交给太后了,何贵妃苦求未得,不想如今在何苗这里长了见识,简直心态爆炸。   傅皇后也微微诧异,儿子前日特意来向她讨要,还以为有何亟需,却原来为给妙瑛添妆?   红粉固然配得佳人,只是这孩子……傅皇后悄悄叹了口气,本以为儿子是个无情之人,如今瞧来,似乎更似太宗皇帝那样偏爱一人的情圣。   至于当今,就不说了。   何苗承受着周遭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蓦然体会到李天吉的用心,原来是怕她被何妙容给比下去——何妙容因是新妇,打扮得格外出挑,无巧不巧头上臂上插戴的也都是红宝石珠饰,据说还是到城中最好的珍宝斋定做的。   可是同何苗这身比起来,简直像明珠遇瓦砾。   当然,太子也可能是为自身颜面着想,不愿她被人抢风头,不过何苗还是深深感激他这番好意。   有今日这番无形的下马威在,何妙容日后都别想越过她了。   一直到席散,何妙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何贵妃也是。姑侄俩以整齐划一的步调撤退,鼻孔朝天,足下生风,任谁看了都要说她们是亲戚。   连傅皇后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影来,不过当面向何苗时,却化为浓重的哀愁,“妙瑛,你留一下。”   何苗已经猜到皇后要对她说何事——自然还是为那对兄妹。   如今二殿下已然成婚,傅淼傅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躲了。何况傅焱还有公务在身,早晚得回去戍边,再拖下去,恐怕该以违反军纪处置。   何苗默然,“母后仍旧不同意这桩亲事么?”   要说傅焱是傅皇后看着长大的,自然比谁都心疼这个侄儿。但正因如此,她更不忍见这个志大才高的青年人毁了自身前程。   傅皇后沉声道:“他想娶谁家的淑女都可以,唯独阿淼不行。至于阿淼,她若愿意另嫁,本宫会在京中遴选才俊,如若不然,便只有送她去清虚观打醮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着同姓不婚这桩禁忌。傅皇后其实并非狠毒之人,但,她若硬要阻止这桩婚事,旁人也没奈何——倘若傅淼真个被逼迫出家,只怕傅焱能立刻转投到贵妃阵营去。   何苗想了想,“其实,儿臣倒有个好主意。”   敬献帝不是一直想让何傅两姓亲如一家么?那干脆让何晏山这位国公爷认傅淼当干女儿,再以何家养女的身份嫁过去,如此便不算有违伦常,既遂了两人相爱之念,又奉承了皇帝意志。   而且,傅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的,本就是自家养大的亲眷,仍旧嫁回自家来,等于肥水不流外人田,倒是何晏山身为干爹,还得出一笔足够隆重的嫁妆,为义女风风光光送嫁,如此方不负他作为半个国丈的体面。   彼时,正在府中清点账目的何晏山无端打了个喷嚏,浑然不知危机正悄悄降临。 第44章 . 借钱 这丈人问女婿要钱,本该是天经地……   傅皇后迟疑一瞬, “使得么?”   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何家不会愿意做的。   何苗神秘一笑,“母后忘了, 二殿下已经成家, 是时候挪出去了。”   历朝历代的凤子龙孙,莫不在成年之后由皇帝指定一块封地, 搬出京城。只因敬献帝宠爱何贵妃母子,才迟迟未下决定, 然而如今二皇子连媳妇都娶了,莫不成仍赖在宫里?他又比太子先有了子息, 来日恐怕引起嫡长之争,言官们最忌讳朝政动荡,必不会坐视不理。   傅皇后恍然, 的确,该不该就藩应由皇帝作主, 但何贵妃恐怕心里也没底, 在这个关口,她愈发得笼络太子,笼络傅家。   傅皇后亦不愿强自拆散一对有情人,能这样水过无痕地解决当然最好, 她叹息着望向何苗, “亏得天吉有你这样一位贤内助,否则,连本宫都要遭娘家唾弃了。”   何苗打着哈哈, “母后仁慈海量,才能不计前嫌,论心胸, 臣妾是万万不能比的。”   一通彩虹屁吹得傅皇后心花怒放,连她私赠令牌之事也不计较,其实傅皇后哪里晓得,何苗此举并不纯为当月老——她巴不得能给渣爹找点晦气呢。   傅皇后心情好转,看她也多了些和颜悦色,“如今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你也该打算起来了。”   “打算什么?”何苗装傻。   傅皇后嗔道:“孩子呀,如今连你妹妹都已怀上了,你做长嫂的反而落后于她,纵使本宫不介意,可在陛下眼中总难免有些微词,你又素来活泼体健,趁年轻早日养出个皇孙来,你也好有指望。贵妃那样病歪歪的,照样生出了天瑞呢。”   子嗣是宫中女人谈不完的话题,然而何苗实在无心于此,纵使她跟太子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并不代表她愿意成为他后宫里的一员——并非她不信任李天吉,她只是不信任男人,尤其一个位高权重的政治动物。   敬献帝不就是前车之鉴?那样钟爱贵妃,可也没舍得为贵妃遣散六宫呢。   面对皇后垂询,何苗只能陪笑敷衍,至于何妙容的孩子会拔得头茬,这个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好歹等生出来再说吧。   傅皇后对她的态度不甚满意,可巧李天吉亦来请安,傅皇后便瞪着儿子,眼神里分明在说:圆房也有许久,怎么还不见消息?   太子心想哪那么快,两人满打满算也才做了两次,下猪崽都不带这样神速的。   他顾虑着何苗脸面,没继续跟傅皇后探讨这个话题,只闲闲岔开,“阿焱的踪迹已经找到,母后想何时召见他们?”   到了这一步,太子也没办法,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好在他俩已经私定终身,任凭外头有多少艰难险阻,也无须再惧怕了。   傅皇后倦然摆手,“罢了,方才妙瑛出了个主意,本宫觉得挺好,回京则可,不必让他们进宫请罪了。”   忽然间转了口风,太子微微诧异。   何苗因见皇后脸色不太好,知她这段时日心烦意乱,便趁势拉着太子告退。回去的路上再慢慢告诉他,自己如何巧借敬献帝之命,给何家设圈套,亦促成了一对有情人。   太子似没听她说话,反而专注看着她鬓上的红宝石步摇,正是这套头面里最贵重的一个。   得嘞,这人什么时候都不忘邀功。何苗撇撇嘴,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谢殿下给我长脸。”   当然她的面子也就是他的面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二皇子那头给比了下去。   她以为这便是太子助她与何妙容打擂台的原因,哪知李天吉却眉梢微蹙,“说什么?孤只是觉得这件珠饰你戴着好看。”   何苗:……   看起来不像作假,难道真是她会错了意?但,为什么好端端夸起她相貌来,没的叫人害臊。   何苗拿袖子挡着脸,瓮声瓮气道:“殿下您也很好看。”   礼尚往来,无论如何她不想欠人情。   太子笑了,低低附耳过去,“是么?那晚上再让你瞧个仔细。”   何苗:……   救命!她发现论耍流氓自己已不是此人对手,莫非男人天生更放得开些?   不过等入夜之后何苗才知道,太子并非同她开黄腔,而是真个付诸实践——她并没有刻意指点他去看那本小册子,然而太子翻过一遍后就烂熟于心了。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太子握着她不盈一握的腰,不知喊了几声“苗苗”,何苗也只能徒劳地捂住他的嘴。   固然这是她的爱称不错,但,真心有够土的,听起来都像十里八方的俏村姑。   太子笑道:“哪天咱们若是归隐,我耕田来你织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想来倒也是一番盛景。”   好像浑然忘了之前那个约定。   何苗正踌躇该不该提醒他,嘴唇忽又被人封住,她惊呼道:“还来?”   她才刚系上衣带。   太子摸索着去解她前襟上的盘纽,柔声道:“冬夜长,宜尽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何苗半点都不信等到夏天他会收敛——吃惯了大鱼大肉,还能回到清粥小菜不成?   可惜今晚上她注定是盘中餐,连皮带骨都得被拆吃入腹了。   傅皇后委婉在皇帝跟前提了番傅淼的身世,敬献帝果然很有兴趣,原来那女孩子并非傅家嫡出?亏得没配给瑞儿,否则也太对不起贵妃了。   话一说完,敬献帝才察觉有损发妻颜面,好在傅皇后早已习惯这种事——若连这点羞辱都承受不住,她早就该搬离椒房殿了。   傅皇后只平静地阐述了何苗方案,并相当生硬地表露了欲与何家交好的心愿。   不得不承认,何苗猜得极准,敬献帝是个惯会和稀泥的人。既然指婚不谐,可认为义女倒也不错,好歹沾了个亲家名头,于是开恩允准了皇后之议。   傅焱傅淼回到京城,迎接他们的便是这个相对陌生的喜讯。   唯独苦了何晏山,原以为皇帝不会同意傅家这样胡闹,再不济,也该私心贴补他些才是——凭什么他就得又当爹又当丈人的,又不是他生的女儿?   亲女儿他都没舍得花大钱呢!   眼看着家中积蓄已经见底,因逢年关,店铺也周转不灵,何晏山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何苗。   何苗才送走假怀孕的那位——何妙容为了将腰身塑造得真实些,衣裳尺寸天天得换,花样也变得勤,加之她新看上了一匹雪缎,正愁没银子拿不下来,可不只好找长姐周转?   何苗把东苑变成一个小型的当铺,只要有抵押,对此她是来者不拒的。   何晏山当然也不例外。   何苗慷慨地道:“您是我爹,利息我也不要您的了,只是您一下子就要五千两纹银,对我也非易事,少不得去求太子殿下,您也不希望我在府里寸步难行罢?”   何晏山倒也没指望她白给,只是何苗张口便要那栋大宅的地契,对他着实有些犯难——他当初建造起来费了上万银子呢,更不必说里头陈设。   好在只是抵押,纵使还不起,不见得她真敢将老父亲赶出家门。何晏山思及此处,稍稍宽心,到底还是将房契拿了来,签字画押。   何苗愉快地纳入袖中,眼看对方一脸肉痛,她愈发畅意,甚至火上添油,“您干嘛不让二皇子帮忙呢?这丈人问女婿要钱,本该是天经地义的。”   何晏山连连摆手,“他不找我借钱就算好了,我还能请他相助?”   大有同何苗诉苦之意。   何苗一听此话大有玄机,兴致勃勃道:“莫非二皇子京中的生意出了问题么?”   她看醉仙楼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何况李天瑞的产业不止这一处,按说不至于缺钱才是。   何晏山满腹牢骚,“谁又知道?”   打从中秋之后,二皇子那边的人就没断过,少则索要三五百两,多者上千银子的都有,他虽然位高,可到底只是个纯臣,能有多少俸禄?就连灰色收入也比不过京城老牌勋贵,原先还以为贵妃母子是何家的救星,如今瞧来,不把他逼死就算不错了。   何晏山轻嗤一声,“算他还有点良心,给妙容置了那些头面,否则,连女婿我都懒得认。”   何苗觉出一丝微妙的异样来,渣爹被蒙在鼓里,可她却清清楚楚,何妙容的衣裳首饰都是自己借钱置办的,李天瑞分文未出——最近也没听说哪儿闹灾荒,他筹措这样多的银两作甚?   中秋之后……是了,正是假孕之事被揭发,自己又对他说了那番绝情之语。看不出来,这小子闷声不响的,竟是要做件大事了。 第45章 . 消息 这消息实在太劲爆了。   送走渣爹后, 何苗便支颐发起了呆。   她原以为先前对李天瑞说的那些话于彼此都好,但现在看来,貌似是她闯祸了?李天瑞从前虽也不怎么讨喜, 但好歹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孩儿, 对兄长多少有些尊敬,可如今他瞒着皇帝干的这些事……若真是她猜想的那样, 何苗只觉得脊背发寒。   一只阴凉的手忽然伸到她颈子上,何苗一个激灵, 像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惊叫起来。   转过头,却看到太子满脸无辜, 手里握着一捧没化的雪。   何苗:……不看对面长得帅,当时就想拿鞭子抽他。   没好气道:“殿下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平白无故吓人。”   太子向窗外指了指,只见天上搓绵扯絮一般, 原来是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何苗自小在南方长大,从未见过这样澎湃的雪景, 不由得看出了神, 李天吉问她,她随口就答了出来。   太子讶道:“孤记得你家在京城定居已有二十余年……”   算算年岁,怎么都不太对。   何苗忙辩解道:“我说的是表姐,她从来没见过, 每回来信, 总要问问是何模样,我便记差了。本想着寄一坛雪过去,又怕路上化掉。”   太子笑道:“那又何难?明儿请画工手绘一幅, 快马加鞭送过去,岂不比送点带土腥味的雪水实在。”   他这样盛情,何苗也不好拦阻, 只得胡诌了个地名——幸好,原身真的有个嫁到南边的表姐,至于到不到得了她家中,就全凭运气了。   何苗聚精会神欣赏眼前盛景,院中有一株枝条遒劲的老梅树,花朵结的甚高,不甚浓密,却格外鲜艳,点点殷红映衬在斑斑白雪里,端的是美不胜收。   要是能折下来插瓶就好了。   念头才一闪过,就见太子撩起衣袍,径直向风雪中走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如一只雀鹰般到了树梢,几经起落,再次回到地上时,手中握着一支载满花苞的红梅。   他平静伸手,“喏,送给你。”   何苗忽然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原来李天吉并非不解风情——当一个男人有心讨好一个女人时,总是能做到浪漫的。   她接过来,并未立刻插入瓶中,而是放到鼻下深深嗅着,除却梅香外,还有一股不同于冰雪的冷冽气味,也许来自他身上,清清淡淡,十分好闻。   因向来不管事,何苗竟不知李天吉有熏香的习惯,但也许是最近才有的?   想到李天吉或许是为了引诱自己才使这样手段,何苗莫名觉得心更慌了。   她强自镇定,“方才我爹来过,就在殿下回来前不久。”   虽然只是为打秋风而来,何苗觉得还是该叫他这位一家之主知道。   李天吉嗯了声,自然也明白她前阵子借钱为什么,尽管自己与何家并无瓜葛,但这种小忙太子还是愿意帮的——他乐于见何家吃瘪,也乐于见她高兴。   总觉得这人今日看自己的目光格外柔情似水。何苗勉强定神,“还有一桩,妾觉得有些蹊跷。”   便把李天瑞四处筹款的事说了。   太子面露沉吟,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单是何家,据探子回报,这阵子但凡有钱有势的人家他都去过了。”   恰如藩王们每逢年关便要纳贡一般,王孙子弟趁机收缴些节礼,贵族们也只能听之任之,自认倒霉,谁叫他们平日贪的也不少。   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但李天瑞素来不屑与此,他也非骄奢淫逸之人,平时能有多大的花销?只怕这钱并非为了逍遥快活,而是另有大用。   看着太子凝重的面容,隐隐与自己猜测对上号了,何苗惊呼出声:“军费?”   她倒是没想过李天瑞会有造反之念,不过,敬献帝年岁愈大,想废储便愈发不易,而况太子羽翼已成,不是轻易动得。   再说,他真的想更立太子么?外表看来他宠妾灭妻,甚至让何贵妃凌驾皇后之上,然而从儿女的婚事上看,敬献帝终究是个慈软之人,他千方百计要何家傅家同仇敌忾冰释前嫌,就是不愿闹出兄弟阋墙的惨祸;何况宫里现已有了三位皇子,婉嫔腹中仍怀着一个,若废长立幼,只怕来日有不轨之人借着另外几位皇子大做文章,朝廷终不免血光之祸。   原本这是何贵妃该操心的问题,李天瑞一向态度消极,可如今他也变得这样主动,难不成真是为了泄愤?   想到自己有可能变成传闻中的祸水,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何苗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她急忙拽着太子衣袖,“殿下,您可得想想办法,不能叫他得逞。”   太子睨她一眼,目光不露声色落到那几根春葱似的指甲上,“也未必严重到如此地步,总得先看看究竟再说。”   何苗才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急切,倒显得做贼心虚似的,讪讪松手。   太子沉吟道:“二弟那头孤会留意,倒是阿淼的婚事你如何打算?”   既然决定改姓再出嫁,傅淼暂时不宜跟傅焱住到一起,让她一个女孩子单独去赁客栈也不太放心。   何苗早已命人将东厢收拾出两三间,莫说只是傅淼一个,便多几位都住得起的。   太子目光流转,“何不让她住到你娘家?”   何苗恍然,对呀,眼下正是磋磨那两口子的大好机会。何晏山既已答应认作义女,就该负起做爹爹的责任来,成婚前这一个月无论如何都不能亏待她。   “可惜阿淼性子太软,要她颐指气使地使唤人是万万做不来的。”何苗叹道,恨不得来个移魂大法,自个儿钻到傅淼身体里去,代她作恶。   太子忍笑,“不是还有桥香么?你们主仆素来体同一心,让她搬去照顾阿淼,便等如你在指挥一般。”   何苗对太子的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孩子,这心机可比她强多了,即刻命桥香收拾东西,准备回何家小住片刻,大展身手。   桥香自当临危受命,何况这回她的身份大不同了,是作为太子妃的心腹去服侍傅家未来冢妇的,何家自当将自己奉为上宾——没了身契捏着,凭她怎么任性胡为,那两口子都只能干瞪眼。   这趟,务必要将小姐所受的委屈一一讨回来。   看着主仆俩信心十足的模样,太子只微微一笑,将心中那点愉悦的念头埋藏下去——好几回夜里将要行周公之礼,都是这糊涂丫头进来打岔,这回可无人妨碍了。   傅淼带着桥香在“娘家”暂住了一月,何晏山和窦氏险些没叫两人磋磨死。那个大的文文静静倒还好些,桥香这蹄子一旦翻身,居然认真摆起小姐的谱来,成日里挑剔吃穿,宰了肥鸡又要嫩鸭,恨不得顿顿山珍海味伺候着;披着绫罗绸缎尚不知足,又嫌颜色老气,又说花样不好看,非得亲自绣嫁妆,窦氏跑了几十家店才买来她想要的那种料子,临了看着绸绢上歪七扭八的鸳鸯戏水——说是鸭子倒还更像些——窦氏气了个倒仰,又不好让这样的绣品拿出去贻笑大方,说起来是她做养母的失职,少不得日夜赶工,加班加点,才算在婚期之前敷衍过去,眼睛都快熬瞎了。   好容易到了腊月初,两口子才算风风光光将义女嫁出去,算起来前后所花费的金钱与时间,够寻常人嫁十趟八趟的了。   因此实在憋不出个笑模样,略喝了两杯水酒,便草草告退。   要说高兴,那还得是傅焱,不但娶得梦寐以求的美娇娘,还是自小结伴长大的,其中畅意不消再说。   唯独何贵妃像吞了只苍蝇,祝酒的时候险些没泼到何苗脸上去——原本极好的一桩婚事,全让这丫头给搅合了,不会是前世煞星吧?   何苗才懒得睬她,横竖贵妃现有了更亲的儿媳妇,自己这个侄女犯不着再去巴结——当然何贵妃不见得多么喜欢何妙容,只是因着她腹中孩子才赏她几分薄面,能压东宫一头总是好的。   可惜啊,贵妃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来日东窗事发时,倒要看看她还能否笑得出来。   席间,叶嫔又问起那房中秘笈的事,何苗只能含羞带怯地告诉她,确实有在练习,但因为两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边摸索边探讨,成果尚不显著。   叶嫔面露羡慕,“瞧太子对你多好,生怕伤着你,宁愿慢慢来呢。”   何苗笑道:“陛下莫非对你不好么?”   叶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却告诉何苗,她已经许久未承宠了。   何苗讶然,“为何?”   莫非皇帝人到中年终于疲软了?   叶嫔面露嫌恶,“才不是,陛下最近不知从哪找了个方士,说是服食一种丹药后可以龙精虎猛,连着几夜御幸数女,那样的做派我却做不来!”   他们安南国再怎么民风开放,也不至于如此行径,这和野兽/交/媾有何分别?   所以她才称病躲了起来。   何苗不得不承认,这消息实在太劲爆了。 第46章 . 效颦 她又哪里晓得,类似的伎俩何苗早……   叶嫔满腹牢骚, 将帕子绕在指尖,麻花般拧来拧去,“陛下人到中年, 却还这样不知保重, 我看早晚……”   原本她对敬献帝虽无男女之思,可到底有些孺幕之意, 皇帝斯文儒雅,美须长髯, 倒也算得风度翩翩,可是如今那点滤镜都快碎光了。   而她言外之意也很明显, 皇帝这般沉湎女色,早晚自取其祸,听说前朝就有个昏君因为马上风死掉的呢。   在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之前, 何苗赶紧堵上她的嘴,又悄悄问她, “此事你跟皇后提过不曾?”   “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对人讲?”叶嫔理直气壮道, “再说,也跟我不相干呀!”   反正她也没孩子,皇帝早死晚死,她的结局都一样, 大不了回去安南, 没准还能找个俏郎君风流快活。万一她走漏消息,回来皇帝追究起来,迁怒于她可怎么好?她可不想陪葬。   那你跟我说作甚?何苗有点无语。但不管叶嫔有意还是无意透漏, 她既然知道究竟,便不能引而不发。   婚宴之后,何苗抽了个时间去往椒房殿, 正赶上傅淼前来辞行,她仍旧穿着那身大红喜袍,轮廓娇美,眉眼里洋溢的俱是温柔款段,可见洞房夜还是很和谐的。   不过听说她要和傅焱一同去往漠北后,何苗就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何不就此定居京城,让大公子在朝中找个差事做?”   到底是自家亲眷,无论皇后或者太子都会乐意帮忙的。   傅淼轻轻摇头,“男儿志在四方,焱郎自幼勤练武艺,立志以身报国,我不愿他浪费在官场的勾心斗角上。”   “可是漠北风沙刺骨,还时不时有戎狄人骚扰进犯,倘有个万一……”何苗倒不是存心乌鸦嘴,而是觉得此举纯属不智。可怜无定河边骨,皆是春闺梦里人,傅焱战死不打紧,丢下妹妹不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阿焱,也相信自己的运气。爱一个人,不是该竭尽所能地为他好么?”傅淼笑了笑,她固然向往平静的生活,却不愿成为掣肘傅焱事业的绊脚石,只要有他在一旁,她愿意同甘,也乐得共苦。   何苗觉得恋爱脑真是没治了,换成李天吉出征,她……嗯,可能会掉两滴眼泪,但绝不会傻乎乎跟着去。   当然,她也会虔诚地在佛前上一炷香,保佑他平安归来。   傅淼摸着肚子,“我总觉得,等到了漠北说不定便会有消息,到时候一家三口团聚,胜过京城繁华熙攘。”   大概是母性的直觉,她望着何苗笑道:“不都说表嫂您是送子观音么?先前您往甘泉宫去了两趟,婉嫔娘娘便有了,如今令妹亦恰逢喜信,我跟嫂嫂相处的时间虽短,多少能沾染点福气的。”   何苗:……   封建迷信不可取,她要是真这么神,就该去开个医馆,专治不孕不育,保证财源滚滚。   到底不便打击对方积极性,何苗只闲聊了两句,便恋恋不舍地送她离开,颇有种难言的寂寥——眼瞧着身边人一个个脱单,独她还是茕茕孑立,当媒婆真苦啊。   太子的声音冷不防响起,“你杵在那儿作甚?”   何苗心想这人真是神出鬼没,就不怕吓出心脏病来么?   至于李天吉的问话,她也不好回答,难道要说你老子纵欲过度,专程来劝谏的?   正踌躇间,太子却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一眼看破她的两难,“想是为父皇之事而来?”   何苗诧异抬头,他怎么知道?   也对,他当然知道。到底是储君,眼线当然不少,连叶嫔都能打听的事,李天吉没理由查不出来。   太子淡淡道:“你不必白费唇舌了,母后也没奈何。”   连美人还是何贵妃特意选来的,当年因月子里调养不足落下症候,每逢秋冬何贵妃便会发作,不宜侍驾,她这样体察圣意,明辨是非,敬献帝自然只有夸赞的,若皇后这时候跳出来,拦着不许临幸新宠,那可成什么人了?   所以说,做女人难,做一个封建王朝最高统治者的女人更难。傅皇后表面风光,但何尝不是被重重枷锁禁锢,再多的委屈,也只能含着泪水往肚里咽。   好在,她不会变成这样。   何苗静静地出了会神,方才收回思绪,“殿下可有查过那个方士来历,会跟二皇子有关么?”   服食金丹历朝历代都不罕见,越是尝尽权力滋味,便越害怕权力流失,固执地想借助外力来长生不朽。他们也不想想,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尝试过,可有一个成功的么?当然,也总有人抱着侥幸,以为自己会是唯一的奇迹。   太子冷笑,“那方士自称从海外仙山飘然而来,孤亦未能察知籍贯,但瞧他数月里便从京城声名鹊起,还建立了一方道馆,香烟缭绕,信众云集,可知背后必有权贵扶持。”   糟心的是,即便明知与二弟脱不了干系,他若出来制止,便成了进谗——父皇本就多疑,那方士又打着延年益寿的旗号,自己贸然开口,倒显得其心可诛。   毕竟废立太子的诏书未下,皇帝一崩,得利的只会是他。   何苗没想到何贵妃母子这样心机险恶,眼看劝不动皇帝,便来个先下手为强,可想而知,皇帝一走,这母子俩必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谋逆,往太子身上泼脏水,再顺势将他拉下马来。   何苗急急道:“殿下,您可得快些将他撵出宫去。”   尽管她也知晓此事不易——眼看着皇帝对李天瑞愈发信赖,又岂舍得弃爱子于不顾?李天瑞打定主意要留在宫中了。   太子望见她满眼焦灼,声音不知不觉低柔下来,轻抚她的发鬓道:“放心,孤自有区处,不会让你担惊受怕的。”   空气里仿佛弥漫起了粉红泡泡。何苗脸上一红,总觉得两人最近相处有些不自然,李天吉对她也有些黏糊,不像公事公办的态度。   她轻咳了咳,在两人的唇相隔咫尺时,及时打断暧昧气氛,“殿下,您再这样闹下去,也该吃点补药了。”   两人最近的运动似乎太频繁了点,就算冬日缺乏锻炼,但一滴精十滴血,似乎不该这样折腾。   这样下来,她觉得他早晚会变成药渣。   太子目光幽深,“夫人莫非不满意孤的表现?”   实话实话,他的确进步巨大,何苗只是怕不小心中招——尽管有叶嫔教的那个巧宗儿,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   她鸡啄米似的点头,指望对方一怒之下再不来她房里。   哪知太子极其虚心受教,转头便嘱咐李忠,“晚上让厨房再炖完腰子汤来。”   何苗:……她只能说,不愧是父子。   朝中催二皇子就藩的声音越来越多,可敬献帝依旧迟迟未决,虽未当场驳回去,可也将奏章撂倒一边。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实是舍不得次子,都成家了还不让出宫建府。一时间,原本站定皇后党的朝臣亦有些犹犹豫豫起来,打算静观其变。   傅皇后和太子则仍旧如常,并未因皇帝垂青贵妃母子显露丝毫异样。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件事,皇帝偶然召见了婉嫔几回,哪知竟发起了高热,夜间还起了谵妄,经术士卜卦,只道婉嫔属相与帝王相冲,宜迁居别处,以免有所妨碍。   婉嫔纵使委屈,也只能听从皇后安排,搬到一处较偏僻些的宫室。贵妃这下更得意了,就算婉嫔生出个皇子,也取代不了她跟瑞儿在陛下心中地位。   何苗只能感叹贵妃还是那个贵妃,原以为她一门心思奔着当太后去了,结果还是在争宠——到底是她高估了贵妃心胸,还是贵妃有意在麻痹敌方视线?   转眼已是开春,新年头三日,敬献帝循例要带上家眷到护国寺沐浴斋戒,好祈求神佛庇护,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然,最好也保佑他老当益壮,再多活上十年八年的。   不过当敬献帝下轿的时候,何苗着实为这位公公捏了把汗,敬献帝看着气色不错、红光满面的,然而印堂发青,足底发虚,不得不由两个侍婢搀扶方可站稳,这正是丹毒侵体——金丹燥热,只医其表,不医其里,外表看来精神矍铄,里头其实早已虚透了。   听说皇帝还日益加重服食金丹剂量,连饭食都少进,这真是自寻死路。   想到即将来临的风雨,何苗面上有些忧色,桥香适时提醒她,“小姐,该进香了。”   原来傅皇后跟何贵妃已祝祷完,轮到她们这波小辈。   何苗接过侍女递来的线香,正要插进香炉里,何妙容却从斜刺里走上前来,“姐姐,我能随你一起么?”   她因怀着身孕缘故,傅皇后特意免了她请安问好,连上香都蠲了,生怕她被大殿里的香灰呛着,引起不适。   哪知她却是心向神佛。   何苗望向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据韩元朗回报,对方仍会定期请他施针——原来何妙容还没怀上。   那她打算怎么办?从民间弄个婴儿来冒充,还是像她一样嫁祸到他人头上?   可巧殿里的地板刚用墩布拖过,湿乎乎的腻着一滩水,何妙容才祈福完,足下忽然一个趔趄,惊呼道:“姐姐!”   还没等她似模似样跌倒,何苗便及时拉住,如铁钳般牢牢箍着她手腕,柔声道:“二妹,地上滑,你可得仔细些。”   何妙容望着她如沐春风笑脸,实在不可思议,她怎能这样反应迅速,还恰到好处地化险为夷。   她又哪里晓得,类似的伎俩何苗早就玩过一次了——这才叫东施效颦。 第47章 . 问罪 死丫头套话一流,不得不防。……   两人在蒲团前磨磨蹭蹭, 阶下的何贵妃已是分外不耐烦,虽不敢公然冲太子妃发火,却向着何妙容唤道:“若上完了香, 就快些过来, 别在那风口里站着。”   成婚虽才数月,何贵妃看儿媳妇却已是哪儿都不讨喜, 在家时还算懂点规矩,如今侥幸混了个皇子妃的名号, 便处处能说会道,掐尖要强, 何贵妃本想赐两个宫女让儿子红袖添香伴读书,哪知人还未过去,这丫头便装起肚子疼, 仿佛她生来娇贵、受不得半点刺激似的。   何贵妃本想趁新鲜好好给她个下马威,哪知这丫头不但不服软, 还反将一军, 转脸就去皇后跟前告状,害自己吃了皇后好一顿排揎。不看她揣了个肚子,鬼才懒得带她进香!   听见婆婆呼唤,何妙容只得放弃碰瓷的打算, 心不甘情不愿让何苗搀扶着出来。   何苗的手可比大殿上的雕塑还稳, 何妙容想在她眼前摔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傅皇后虽不知底里,也模糊觉得气氛有些异常, 皱眉道:“上香怎上了这么久?”   何妙容正要说话,何苗已抢先笑道:“那自然是因为二妹的愿心大,想平平安安为陛下生个皇孙出来呢。”   来日若是生不出来, 倒要看她如何交代。   傅皇后道:“生儿生女都好,宫里也很久没有喜讯了,只要是个健康的婴孩,陛下同本宫都会感到高兴的。”   何贵妃觉得这话似有诅咒之嫌,偏偏不应,傲然道:“臣妾请钦天监卜过卦,妙容这一胎定是男胎。”   孙女再好,到底不及长孙的意义重要。   傅皇后神情淡淡,“贵妃这样赤忱,那便祝你如愿。”   何贵妃露出胜利的微笑,唯独何妙容暗暗叫苦,这事越拖越难办,难道真要请人牙子带个孩子来冒充?可混淆皇室血脉,比之假孕更罪加一等了。   一行人往回走时,原本守在庙外的内侍匆匆来报,“娘娘,宫里头仿佛有些不好,您快回去瞧瞧吧。”   傅皇后勃然变色,“何事这样慌张?”   那内侍支支吾吾的,“听说……婉嫔娘娘刚刚发动,似有早产之像。”   何苗面露错愕,她要是没记错,婉嫔的孩子才刚满七个月,怎的这样快就要临盆?   忽一眼瞥到身旁贵妃的神情,何苗的心重重沉下来。   此时甘泉宫已成了一团乱麻,一盆盆的血水从寝殿里端出来,散发着可怖的腥气。   傅皇后面色沉沉如水,不止为皇嗣担忧,也因为婉嫔这一胎经她所照料,但凡出事则难辞其咎。明明先前都没问题,怎么这时候却偏偏早产了呢?   何贵妃为了避嫌,只远远站在廊下,拿帕子捂住鼻端,看似是在垂泪,唯独何苗所站的方位能看见她眼角不时流泻出的幽光。   此事一定不简单。   婉嫔本就孱弱,如是长期用药,断不可能拖到七个月,今日必定是突发事件,只不过,是巧合还是人工制造的意外,就不得而知了。   何苗望向屋内陈设,杯盘碗盏都散乱着,今日适逢祭祀,大半侍卫都跟去了护国寺,婉嫔这里只留下零星几个护卫看守,即便有闲杂人等来过,他们也未必会注意。   何苗凝思片刻,招手将李天祥唤了来——小豆丁正对着门框垂泪,年少的他对于死亡虽没有多深刻的感知,可宫人们那种惶惶不安的神色,已足以令他感到畏惧。   尽管如此,他还是维持应有的礼数,“嫂嫂安好。”   何苗问他,“你可记得太医来之前,婉嫔娘娘吃了哪些东西?”   原本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并未存多大希望,哪知小豆丁却飞快地爬上八仙桌,只略闻了闻,没一会儿就从里头抽出几个碗碟来,“都在这儿了。”   何苗佩服他的记忆力,但到底有些疑虑,“能肯定吗?”   小豆丁重重点头,他虽然才刚开蒙,三字经和千字文却都已背全了,这么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何苗钦佩不已,以这娃儿的天分,纵使不生在皇家,也能成为一代大儒。   趁人不备,何苗悄悄将那套餐具收起来,回头再拿给韩元朗验看。   彼时寝殿里忽然起了躁动,稳婆大声道:“娘娘气力不支,快,端独参汤来。若不及煮汤,生服也行。”   傅皇后眼睛倏然亮起,这意思便是说还有希望,急忙催人寻药。   正好有个小黄门顶着一支硕大老参从人堆里挤进来,傅皇后待要命侍婢拿进去,何苗上前拦住,“慢着,我看看。”   端详片刻,皱眉道:“这似是华山参,药力可比人参差远了,确定能用么?”   小黄门像是刚净过身的,尚不足十六,一把尖锐童音,“太子妃莫要红口白牙构陷人!这参可是奴才祖父留下来的,家母仙逝前都舍不得用,若非为了龙裔着想,奴才还不肯拿出来呢!”   瞧他情绪激动,仿佛急于邀功,按理不会在这种事上掺假,可何苗总有些狐疑——她别的本事没有,辨认真假还是有一套的,先前何妙容买的那对假翡翠手镯就经她所识破。   只是药材不比首饰,细微处往往差之毫厘,何苗并非经于此道,因此也只有五分把握。不过有一点她却是知道的,华山参含有有毒的生物碱,若是误服,恐怕非但于产妇无乆拾光助,反而有催命之忧。   思及此,何苗向傅皇后道:“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别擅自轻用,臣妾宫里就有一株百年老参,即刻可差人取来。”便要吩咐桥香。   小黄门气鼓鼓地站到布帘旁,一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架势。   何贵妃袅袅上前,“知道太子妃你能干,可也不用拿人命来指点江山!东宫离这儿有多远,等你一来一回,只怕母子都难保全!皇后娘娘,依臣妾,不如听了此人,姑且试试吧,谅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   时间紧迫,傅皇后难免有所动摇,正要死马当成活马医时,就见太子手里握着一枚锦盒过来,正是东宫库房里贮存的那支人参。   看来他本打算过来送礼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太早,婉嫔的孩子还没生下来。   太子正尴尬时,就见何苗一把将礼物夺过去,热泪盈眶望着他道:“殿下,您真好。”   太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又不是他的孩子。   不管怎么说,有这份来之不易的贺礼,眼前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傅皇后赶紧着人将人参送进去,万不可耽误正事。   小黄门灰溜溜地想要逃走,何苗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慢着,婉嫔还没生完呢,你不是想来尽忠的么?”   小黄门汗如雨下,原本十分底气只剩了三分,唯有向何贵妃投去求助的眼光。   这番动静,当然也没瞒过何苗耳目。   伴随着一声清脆婴蹄,稳婆满头大汗从里头出来,“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婉嫔娘娘平安诞下一位小公主。”   此时敬献帝祝祷完,亦从护国寺赶来宫中。何苗本以为这位至高无上的封建帝王多少会有些失望,哪知敬献帝笑得比谁都欢,还在初生儿的屁股蛋上狠狠亲了几口,直至傅皇后提醒他婴儿皮肤娇脆,见不得风,他才恋恋不舍地让稳婆抱回去。   何苗先是诧异,可随即看到李天吉跟李天祥这对兄弟的模样,方才了然:对敬献帝而言,儿子是会危及他地位的狮子,当然不及安分乖巧的女儿更招人疼。   何贵妃亦有些诧异皇帝对公主这样偏爱,可还是忍着酸气上前,“都说七活八不活,婉嫔妹妹费尽心血为陛下诞育皇嗣,陛下该厚赏她才是。”   “这个自然,”敬献帝感叹道,“正月初一生的,这孩子命相真是大贵,只是可怜了婉嫔,禀赋虚弱,又偏赶上朕不在宫里的时候,顾不上陪她。”   浑忘了自己先前怎么因属相之说对爱妃不闻不问的。   何苗撇了撇嘴,可她也没资格讨伐皇帝负心,何况还有更要紧的事,遂盈盈上前道:“陛下,婉嫔娘娘此番早产并非意外,乃是人为,您若真怜惜婉嫔,就该彻查此事。”   话音方落,满座皆惊,何贵妃更是恨不得生吞了此人——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引来这么一个冤家侄女,处处跟她作对?   傅皇后虽不解何苗为何突然发难,可她知晓何苗并非鲁莽之人,必定有迹可循,遂沉声道:“妙瑛,你知道什么,不妨一一道来。”   何苗便将方才私藏的碗碟拿出请太医验看,正好里头还有些残羹冷炙。   不出所料,验过之后,那为婉嫔收生的太医便肃声道:“娘娘之所以早产,想必就因为这一味红花。”   红花有调理经血之用,对于宫中女人并不难接触到,何贵妃微哂,“便真有人故意谋害,今日因忙着祭祀,不知多少琐碎,千头万绪,难道要将宫娥们一一调来查问?上百张嘴,如何能审得明白?”   何苗微微一笑,“不是您做的,您慌什么?”   何贵妃一噎,心想这死丫头套话一流,不得不防。   倒是不敢轻易插嘴了。 第48章 . 拆穿 何妙容的肚皮瞬间瘪了下去。   何苗则面向敬献帝, “陛下,六殿下天资颖悟,有过目不忘之能, 只消看看那碗加了红花的鸡汤由谁端来, 便可知分晓。”   小豆丁原本还在为妹妹的出生高兴,此时听说母亲有可能被人所害, 而他好不容易等来的妹妹也险些无法出生,小豆丁巴掌大的脸上不由显出一种义愤来。   敬献帝对儿子到底还是有感情的, 在他之前的三个孩子都因为种种原因相继夭折,这一个虽然侥幸活下来, 可也被他冷落多年。   到底是他愧对于他们母子。   敬献帝爱怜地摸了摸李天祥后脑,随即传召宫人们俱来院中。   彼时,他尚且存了一线希望, 想着或许是场误会。   然而当李天祥准确无误地指出那名送汤宫婢时,敬献帝脸上实在绷不住了, 他最常去何贵妃宫里, 当然认得这女子就在毓秀宫当差。   傅皇后横眉冷对,“贵妃,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贵妃悲悲切切地用帕子捂住嘴,一副弱不胜衣模样, “陛下, 臣妾有何理由这么做?您也瞧见了,婉嫔所生的不过是个公主,即便是个皇子, 也无非黄口小儿,焉能危及臣妾地位?您以为,臣妾有必要以身犯险么?”   何苗原本只在猜想, 此时一个念头却渐渐明晰起来,脱口便道:“是因为就藩之事吧?”   已经开年了,如今朝中催皇帝为次子选封地的声音越来越大,既然太子并未犯错,皇帝也不打算另行废立,那二皇子自然不该长留宫中,以免祸起萧墙。   何贵妃想来也没把握能用那些丹药留住皇帝的心,只能兵行险着,因此把主意打到婉嫔头上:光是小产还不行,她得让皇帝亲眼看着孩子生下来,再夭折与他怀中,这样,他才能感知到亲情的可贵,才会不舍得让天瑞离去——人只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她相信敬献帝不愿重蹈覆辙。   因此她才会等到七个月才动手,原本风平浪静,以为万无一失,哪知何苗却把全部的计划都打乱了,先是那碗红花,再是人参——   何苗可没忘记那个意图添乱的小黄门,往他屁股蛋踹了一脚,痛得他嗷嗷直叫,“你最好老实些,那支人参是不是伪造的?当着陛下的面,若敢有半字虚言,仔细你的皮!”   眼看着计划已宣告破产,小黄门哪还有底气?就算他不说,太医们也能验出来,唯有俯首帖耳道:“奴才确是奉人指使,可奴才并不知此物对孕妇有害,只以为稍稍拖延些时候,让公主晚些出世罢了……”   虽没指名道姓,可两件事联合起来,背后的指向便很明显了。   敬献帝微微阖目,一直以来,他都对何贵妃极其宽容,不只因为年少情深,也因为他知道,爱妃这样嫉妒吃醋,一多半是因为在意他的缘故。   如今他才知道自己被骗得有多惨,何贵妃确实在意他,可在意的也只是他的权势和地位,在意他死后能给他们母子多少好处,为了这个,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一腔慈父之心,妄图让他感受丧女之痛,只为了让瑞儿能顺顺当当留在京城——这便是他深爱多年的女子!   到了这个地步,何贵妃已是黔驴技穷,她再怎么解释,听起来也无非是狡辩,唯有木然道:“臣妾有错,可诸事也只是臣妾一人所为,还望陛下秉公处置。”   只要皇帝不迁怒瑞儿,那她就还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退一万步,就算她此生再无承欢之可能,可只要瑞儿登基,早晚她还有风光之日。   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可惜,就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濒临破灭。太子原本只是静默聆听,此时才颐然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来,“父皇,您瞧瞧此物。”   却是一方卷轴。   何苗正纳闷他怎么把舆图给带到这儿来了,就见敬献帝怫然变色,狠狠地给了何贵妃一巴掌,“混账东西!”   何贵妃承宠以来还从未受过打,不禁满心委屈,可当她看到卷轴上的字样来,便再说不出话来。   其实那不过是城外一座荒宅的地形图,只不过,底下还挖有地宫,用于贮藏军械之用——太子这样忙着将天瑞撵出京城,她们自然得留有后手,若万不得已,必须走到刀兵相见那日,总不能束手就缚,总得搏一把。   只是没想到,地宫的建造俱在太子耳目监视之中,如今草创未久,便扎扎实实捅到皇帝跟前,这可与造反无异了。   何苗这会子恨不得以头抢地对李天吉表示尊敬,怪不得他始终引而不发,还以为他不关心那些银钱去向,原来是放长线钓大鱼,真等着今日爆出来,打个措手不及——如今数罪并罚,何贵妃母子恕难全身而退了。   皇帝盛怒之时,谁都不敢劝,唯有傅皇后默默上前,“陛下服丹数月,臣妾空自牵挂,心中实烦忧难言,恐您步成帝之后尘。如今罪证确凿,贵妃狼子野心,伙同二皇子阴谋起事,算计帝位,若陛下仍要包庇,那臣妾也无话可说了。”   何贵妃闻听此言,几乎晕倒,皇后想用谋反的罪名来逼死她,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死以明心志。   何贵妃几乎毫不犹豫就往廊柱上撞去,亏得侍女及时拉住,尽管如此,额头已是撞破了一个血洞,汩汩往下淌着鲜血,原本娇美的面容顿时凄厉如鬼。   她悲愤道:“有人存心冤枉臣妾,若陛下信以为真,臣妾也无言以对,可是瑞儿……他可是陛下看着长大的,难道您还信不过他忠心?要听从旁人的挑拨来赐死自家骨肉,既如此,不若臣妾先一步去了,黄泉路下再等瑞儿团聚!”   何苗不得不佩服这位娘娘的急智,到这步田地还能硬说成栽赃,果真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何贵妃赌的便是一念之仁,可惜皇帝亦不是好忽悠的,虽不至于赐死亲儿,可人的疑心一旦起来,便再难消减,势不能让他在京城继续住下去了。   敬献帝沉声道:“正好月前有消息来报,沧州刺史病殁,就将此划为封地,让瑞儿择日上任罢。”   何贵妃没想到皇帝能绝情至此,那沧州可是有名的穷山恶水,又多瘴疠瘟疫,瑞儿这样富贵乡中养大的,去那里能熬过几年?这跟赐死有何两样!   可惜噩耗尚未完,敬献帝看都不看她,似乎生怕自己的意志会被爱妃的眼泪所软化,只默然道:“至于贵妃你,以后就留在毓秀宫罢,不必再出来了。”   等于将毓秀宫移作她的冷宫。   何贵妃这一生几经波折,并非没吃过苦头,她也并不怕死,可是要她像个隐形人般在宫里度过下半辈子,可比杀了她还难受。   何贵妃忍住啜泣,“陛下是打算不再见臣妾了么?”   敬献帝冷声道:“是你要自绝于朕。”   此话一出,何贵妃再度流下眼泪来,然而她也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了。   浓重的灰心弥漫着她眼眶,如同阴翳一般,原本秀美的脸庞此刻也再无生机,她仿佛忽然变成了个老婆子,一朵开败的花,颓唐,丧气。   眼看侍女们要带她退下,李天祥这小萝卜头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他方才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这个女人差点害死娘亲,无论如何他都得算这笔账!   何苗一时没拉住,只能放手由他去,幸好李天祥只是个小孩子,让他踢几脚不算什么,皇帝也不会迁怒。   何妙容原本一直缩在角落里装鹌鹑,此时却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将假身孕蒙混过关?于是勇敢地上前张开双臂,义正辞严保护婆婆,“六殿下,您有什么就冲我来!”   何贵妃亦有点感动,想不到时至今日,却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二侄女肯为她出头,然而……何贵妃还是狠狠地将她推了一把。   无独有偶,贵妃也觉得是个大好机会,只要妙容此时小产,陛下经历丧孙之痛,肯定来不及处理就藩之事,瑞儿也能顺理成章暂留下来——至于以后,谁还顾得上以后?   顺便还能反将皇后党一军,毕竟这块肉胎是因为她们而流掉的。   孩子可以再生,机会却是稍纵即逝,何贵妃目露凶光,毫无犹豫就决定将儿媳妇当成垫脚石。   何妙容也没想到她这样恩将仇报,心里固然大骂,但幸好她也不是真怀了孩子,禁得起这般牺牲。   于是当那死囡仔的拳脚袭来时,何妙容扑通倒在地上,连呼肚痛,可惜的是脸色不够惨白,太过红润了些,不过她表演的力道也算入木三分了。   眼看局势逆转,何贵妃心内暗喜,正要喊冤,何苗已是轻巧地俯身,娴熟地从何妙容衣裳里抽出一摞厚厚棉絮来。   何妙容的肚皮瞬间瘪了下去。   众人:…… 第49章 . 鱼汤 忽然间觉得养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坏……   “你……居然也是假孕?”何贵妃简直气得发抖。   这个也字就十分精妙了, 上回何苗自导自演的事尚且历历在目,换了个儿媳妇,竟然依旧如此, 何贵妃两眼一翻, 径自晕了过去。   但这回敬献帝可连半点怜香惜玉都没有了,宫中接连闹出此事, 两个还都是贵妃侄女,谁能相信与贵妃毫无瓜葛?   面对这个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的女子, 敬献帝只觉得自己受到浓重的欺骗,当时的言语有多甜蜜动人, 此刻的何氏在他看来便有多面目可憎。   敬献帝面罩严霜,再不愿理会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拂袖扬长而去。   傅皇后虽也在惊骇之中, 正经事可也没耽搁,利索地吩咐仆妇, “来人, 将贵妃送回毓秀宫,让太医好生照料着。”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且如今宫中已是时移世易, 傅皇后想让她几时好, 她便得几时好——若皇后不愿她出来,何贵妃恐怕得缠绵病榻一辈子了。   何妙容不禁感到深深寒意,本想说自己留下照顾婆婆, 以此逃避罪责,可看眼前架势,皇后恐怕会连她一并给关进冷宫去。   可她更不想被发配沧州啊!何妙容咬了咬牙, 眼看何苗还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看好戏架势,忍不住就要揭穿是她跟自己同谋,“皇后娘娘……”   何苗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二妹,你既然身子健朗,就该趁早收拾东西,和二殿下一齐离开京城。当初那样恩爱,陛下才下旨将你许配给殿下作正妃,难不成眼看着要吃苦,你就想各自分飞么?”   成功把何妙容最后一条路给堵死了,她若是想要美名,就必须跟李天瑞同甘共苦,否则这事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至于她会否供出自己,何苗可是半点都不担心。事在人为,何妙容若非自己想走捷径,也不会听从她的建议。她让何妙容吃屎,何妙容总不会乖乖地去茅房吧?   回家路上,何苗敏感地察知太子情绪有些低落,莫非在为他父皇担心?照她看可是不必,敬献帝一辈子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哪能为这点小事气着。   真气死了也不算坏事,省得日后重温旧梦,再把何贵妃母子给捞出来。   太子沉声道:“你早知二皇子妃是假孕,为何不同孤商量?”   在他看来何苗是以身涉险,好容易上回的事皇帝饶过了,还敢闹这么一出,就不怕波及到自己?到底姊妹俩都是何家人,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万一皇帝震怒之下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了可怎么好?   何苗摸了摸鼻子,她倒是没想那么深,“陛下不也没追究么?”   何况今日也是事发突然,原本她没打算拆穿,是何妙容自己想借那个假肚子殊死一搏,何苗当然不能见她得逞——若皇帝开恩放过了贵妃母子,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   何苗挺了挺胸脯,“我是为您好,早日除掉这个麻烦,您也能早日夙愿得偿,我也好功成身退不是?”   原来她还惦记着那张契纸,太子不知怎的心情有些烦躁,一脚将路边石子重重踢开,看它远远飞过草丛去,像个任性撒气的孩童。   何苗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我答应您,以后不会贸然行事,不过还有一事,您能否答应我?”   太子本不欲理会,可听到这样软糯的腔调,心肠不由得一软,“干嘛?”   何苗不是很确定地望着他,小小声道:“您能否帮忙保下韩太医?”   归根结底,是她将韩元朗扯进来这趟浑水,敬献帝眼下没发作,可能一时想不起,可回头震怒追究起来,恐怕小命难保。   又正赶在贵妃出事关口,恐怕难以开恩。只是何苗当初用画大饼忽悠住此人,虽不能保证他加官进爵,好歹不能令他英年早逝,思来想去,能求助的也只有太子了。   你为了一个太医这样苦心孤诣,那若是孤用他来要挟,你是否愿意陪伴孤一辈子?   念头在舌尖转了转,太子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一生他并非全然光明磊落,可唯独感情禁不起谋算。   如果他以这样的条件换来相守,那等于将两人最后一点纯洁的感情也给破坏了。   太子板着脸道:“他也算间接帮孤,孤自然不能看他身陷囹圄。”   何苗松口气,看样子即便韩元朗上了刑场,李天吉也能保他不死——大不了使个调包计就是了。   而太子认了他的功劳,韩元朗只需再隐忍蛰伏几年,等太子登基,必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距离她的退场,似乎越来越近了。不知怎的,何苗心里倒有些闷闷的难受,能重获自由,她本应感到高兴,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然而……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等到了门首,何苗鼓足勇气道:“殿下,我给您做样东西吧,您想要香囊还是扇套?”   敬献帝看情势撑不了多久,在她脱身之前有段闲暇,何苗想,至少该留个念想。   她是很真诚地在说这句话,绝非谄媚讨好。   望着她清澈明媚的双眸,太子再次败下阵来,“香囊扇坠的不过小巧,你若有心,给孤做双鞋吧。”至少可算贴身之物。   中衣中裤之类太考验绣工,做鞋倒是简单,照着样子描画就行了。   何苗想了想,也不算什么难事,于是欣然点头,“行。”   太子叹口气,可惜不能叫她一下做十双,那她今年想必都没法出门了。   李天瑞领完诏书,倒是看不出有何异议,只平静接旨,准备整装前往沧州——他这样泰然自若,倒真显得清白无辜,仿佛一切都是奸人栽赃所致。   好在敬献帝也来不及后悔,自从贵妃奉旨“养病”后,敬献帝也跟着病倒了,原本服食丹药后精神矍铄,红光照人,如今却渐渐显出内亏之像来。   傅皇后亦将宫务分担给几个年长有资历的嫔妃,她自己则不分昼夜侍奉御前,一则尽到皇后职分,二则也是希望皇帝能体念这位发妻的好处,不至于圣意转圜,再度垂怜贵妃母子。   何苗本来也想在御前装装样子,但被傅皇后阻止了,傅皇后严肃地告诫她,“你只要照顾好天吉,再早日生下个白白胖胖的皇孙来,陛下同本宫便心满意足了。”   贵妃母子一倒,宫里也跟着冷清不少,敬献帝毕竟人到暮年,眼睁睁看着妻离子散,焉能不悲?要告慰他的伤痛,只能寄望于新生命的诞生。因此傅皇后才既往不咎,连何苗伙同自家姊妹再次设局假孕都能不计较,惟愿她能全了这个愿心,也不枉天吉对她钟情一场。   天底下不会有比她更宽容的婆婆,可也没有比这更艰巨的任务。面对傅皇后的殷殷期盼,何苗只能脸上陪笑,心里叫苦,且不说孩子没那么容易造出来,即便她想,太子也不给机会呀——这段时间,李天吉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李天瑞一走,他倒是分外忙碌起来,鸡鸣便起身,打更时才回来,连用膳的功夫都屈指可数。   何苗闲来无事,便常进宫看望婉嫔,一方面也是为躲避家里——自打何妙容去了沧州,窦氏跟何晏山这两口子就跟疯了似的,成天上门追讨消息,何苗实在烦不过,又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宁可远着些好。   婉嫔卧在床头,刚坐完月子,脸上养胖了些,身上也多了几两肉,倒显得丰腴好气色。她见何苗成日家抱着那只鞋样子,不禁咦道:“谁的脚这样大?”   宫中女眷虽不缠足,可多少总以纤巧为美的。   何苗有点害臊,支吾着道:“还能有谁?”   其实皇子们的衣裳鞋袜自有尚衣局料理,哪里用得着做主子的操心,何苗又不好说是太子逼令她所为,更何况是自己先开的口,只好骑虎难下了。   婉嫔却已猜出大概,微微笑道:“我也算见过不少至亲夫妻,都不像你跟太子这样。”   何苗被她一打趣,愈发粉面含春,“娘娘莫要取笑。”   只是她不惯针线,手艺实在粗糙,又不肯敷衍了事,每一处针脚都须细细琢磨过方才动手,看来看去,她自己还耐得住,观众都有些腻烦了。   婉嫔道:“不若我帮你代劳,三五日间就可完工,你这样得做到何时?”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苗轻轻摇头,“娘娘不必为我操心了,再说,我答应殿下要亲自动手的。”   那种认真而专注的神情,婉嫔不禁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或许对每个女子而言,这都是人生必历的阶段罢?   但愿太子妃不会落到她这般。   李天祥原本在暖阁陪小妹妹作耍,这会子却脚步蹭蹭的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盅奶白奶白的鲫瓜汤。   婉嫔不由得失笑,“成日里喝这些东西,再怎么好也该腻味了,太子妃,你也盛一碗去罢。”   何苗便跟着尝了尝,果然汤鲜味美,虽然开春,湖面上可还结着冰,这新鲜鲫鱼也极是难得,大半都尽供甘泉宫里——谁叫婉嫔刚生产完,以作催奶之用。   何苗道:“还有没有多的,我拿些给皇后娘娘。”   婉嫔索性连鱼筐也让她抬走,小豆丁抱怨道:“母亲,您不吃东西,小妹妹也会跟着您挨饿的。”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何苗捏了捏小胖丁肉乎乎的脸蛋,忽然间觉得养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坏事。 第50章 . 帝崩 是我,皇嫂。   何苗拎着食盒来到椒房殿, 侍女回报傅皇后不在这儿,想必仍留御前侍疾。   何苗不禁有些犯难,这鲫鱼汤不比别的, 要热热的喝下去才舒服, 凉了就不鲜了,不知皇后几时回来, 再加热也会破坏口感。   侍女很是聪敏,“不如奴婢帮您跑一趟?”   何苗想了想, “罢了。”   她记得这位是傅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皇后不在, 她便如定海神针一般。与其让她来回忙碌,横竖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何苗将筐中鲜鱼倒出,让她寻些温水养着, 最好再置些炭火,自己则密密层层将鱼汤包裹起来, 又额外多加些棉絮, 保温半个时辰应该是足够的。   敬献帝寝殿外空空荡荡,亦不见半个人影,想来帝后正说体己话,把当值的侍卫都给遣走了。   何苗泛起了踌躇, 亦不好擅闯, 只得先立在廊下,虽非刻意偷听,隔着窗棂却有几句言辞激烈的话飘出来。   傅皇后似乎大感气愤, “天吉从未到军中历练,您这样贸然让他讨伐漠北,究竟是何用心?”   敬献帝尚在病中, 声音略显虚弱,但却不改威严,“他是太子,若无功绩,又怎能服众?朕是在成全他。”   何苗微微吃了一惊,皇帝怎么忽然想起这茬?倒不是说这仗不该打,大周与漠北这些年摩擦不断,边境屡有戎狄滋扰,早晚必有一战,只是……不该放在这个时候。   皇帝卧病,朝中群龙无首,众藩王蠢蠢欲动,更别提还有一个刚放出去的二皇子李天瑞,倘若他贼心不死杀个回马枪,岂非等于门户大开,将万里江山拱手让给他人?   再说,战场上刀枪无眼,太子再怎么能干,也无法贸然统领这等规模的战事,既无资历,又无军功,或许皇帝确是有心让他掌权,但这不等于让儿子送死么?   傅皇后或许不知利害,可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垂泪道:“陛下执意如此,到底还是为了让太子立威,还是生怕他在宫中会威胁您的地位?”   这话就着实有些直白了,敬献帝即便有此顾虑,也不能承认,只冷冷道:“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朕心已决。你若这样放心不下,不如效仿贵妃,朕不介意让椒房殿变成第二个冷宫。”   皇帝的性子真是越来越乖僻了,何苗唯有喟叹。大抵人老了总是缺乏安全感,因此敬献帝宁愿相信灵丹妙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无法信任陪伴自己多年的嫡子与发妻,纵使他果真为这对母子好,可这样冰冷的言辞,这样决绝的做派,又怎能让皇后感受到温情呢?   高祖刘邦晚年那样宠妾灭妻,想让太子率军讨伐英布,吕后哭一哭,他照样改了主意,拖着病躯披挂上阵,敬献帝可连高祖都不如——何况,谁知他是否安着好心,太子如是吃了败仗,便更有理由废黜;而此去少则一年,多则数载,万一皇帝有何不测,远离京城的太子也不能第一时间掌握消息,容易失去先机。   怎么想都非明智之举。   何苗正纠结要不要进去劝时,那厢敬献帝已经拟好征讨的檄文,只待一声令下,便让太子前来领命。   眼看玺印将盖上那封明黄圣旨,傅皇后的嘴唇簌簌颤动,可见情绪已濒临崩溃,她再无迟疑,拿起桌上砚台,用力向皇帝后脑砸去。   何苗被巨大的碰撞声惊动,匆忙闯入,只见那年老而衰迈的帝王,如一条死鱼般倒在地上,两眼泛着黯淡的光,却是再无气息可言了。   傅皇后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抽着,她做了一辈子贤惠的媳妇、温良的母亲,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然而此刻,她被迫杀害了那个漠视她半生的丈夫。   傅皇后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何苗承认,自己有点被吓着了。   她甚至忘了那碗鱼汤最后是怎么解决的,等她迷迷糊糊恢复神智时,已经躺在东宫的床铺上。   太子把一个靠枕垫在她后腰上,一边喂她喝着滚热而发涩的姜汤,一边按着被子,免得汤汁溅到被褥上。   鱼汤只是味美,姜却是能驱寒的。   何苗浑浑噩噩咽着汤水,等脊背上密密地冒出一层汗时,才觉得身体轻快许多,急忙去抓他的胳膊,“外头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太子的情绪比她想象中镇定许多。   有一瞬间何苗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梦,不过当触及到李天吉眸底的晦暗时,她才明晰过来——皇帝的确已经驾崩,他也会痛楚,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为今之计当然先稳住局势,孤已劝母后秘不发丧,先找傅家前来护驾,待时机成熟,才对外宣布消息。”太子的声音有些疲惫,显然为劝导皇后费了不少心力,当时其实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傅皇后情急之下选择了最笨的一种,如今固然一劳永逸,可傅皇后自己的精神也受到极大刺激,回去后便谵妄不断,如同魇着了一般。   太子当然不能怪责母亲,何况傅皇后是为了他才走到这一步的,所以,即便对父亲的死亦有些遗憾,他也不得不埋藏起来,以全部的理智来面对这件事。   “二弟才到沧州,如今闻听消息,只怕得立刻赶回来奔丧,再趁机夺权,当然,孤是不会令他如愿的。”太子轻笑一声,他已将那几个炼丹的道士扣押起来,尽管皇帝的直接死因不能归罪于他们,可若继续服用那些丹药,殡天也是迟早的事。   何况,这般才能名正言顺地对二弟定罪——在宫中浸淫多年,他们彼此都很懂得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何苗没说话,她从不怀疑太子的谋略,如今没了皇帝限制,对他而言更是如鱼得水。   他会当好一个帝王,甚至比他的父皇做得更好。   太子见她垂眸不语,以为是嫌姜汤太苦,顺手塞了一块蜜饯到她嘴里,是糖腌的金桔,微酸的果皮包裹着甘甜果肉,令人口舌生津。   何苗茫无目的地咽下,“殿下,你我以后也会走到这一步吗?”   她还是头一遭真切地看见死人,但比起对生死的恐惧,更令她震撼的是敬献帝与傅皇后这对夫妻——原来再怎么相敬如宾,也还是会走到相看两厌,甚至连最后那层温馨的面纱都维持不住。   而他们不过是广袤的宫廷关系中的一个缩影。   何苗觉得自己怯懦了,她好像一只蜗牛,刚刚找到一方安定的天地,才刚探出点触角,却立刻被周遭的风雨吓得缩了回去。   她跟婉嫔也不同,婉嫔是对世情看淡了,她做不到。   太子并不知她这番心理动向,但是他知道她在担忧,没有过多言语,太子只默然握紧她的手,紧紧包覆在掌中,“你放心。”   其实已经很近乎表白了,不过何苗此刻情绪低落得有些神经质,以致于没法体会他语气里的眷眷深情。   或者是她不敢信。   他们之间的差别到底是很大的,无论身份地位,亦或为人处世,都隔着鸿沟。   太子沉默着走了出去。   何苗将养了几日,精神逐渐趋于平稳,而从周遭的风平浪静来看,太子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可她也不敢放松警惕,当时之事虽无扈从在场,可只要走漏一点风声,必将引起轩然大浪。太子毕竟还未正式登基,只是奉诏理政,名不正言不顺,一切都得傅家军来了才能决断。   可傅家远在边关,谈何容易?   何苗心里火急火燎的,又不敢显露出来,怕人起疑,出宫就别谈了。   闲暇时,她只往椒房殿去,傅皇后的气色看着好些了,只是终日发呆,旁人的话都跟听不见似的。好在何苗厚颜惯了,只当照顾植物病人,一壁帮她擦身,一壁絮絮说些东宫琐事,傅皇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晚从椒房殿出来,何苗觉得身上酸得很,看御花园里无人,趁便做了套广播体操,拉两下筋。   桥香掩口道:“这是什么舞蹈?婢子从未见过,怪好玩的。”   “不难,以后得空时教你。”何苗说完才觉得自己有点像画大饼,明明胜利在望,眼看留不得多久了,何苦还招人牵肠挂肚?   桥香还有父老乡亲,何苗自不可能带着她闯江湖,少不得像武侠小说里那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何苗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十分依依难舍。   桥香揉着腮帮子,小声嘀咕,“本来脸盘子就大,小姐您还这样生拉硬拽的,以后更嫁不出去了。”   何苗忍俊不禁。   正想说自己会赠她一笔丰厚陪嫁,忽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宫婢从后方过来,“桥香姐姐,那会儿晌午你送的窗花样子我瞧着有些不妥,怕娘娘见了不喜,能否帮忙看看?”   何苗认得她是椒房殿的人,摆手道:“去罢,我等等你,快些回来。”   宫婢含笑施了一礼,便带上桥香冉冉离去。   等过了湖边,何苗方才想起,傅皇后此刻哪有闲情逸致看什么窗花?且那侍女虽然眼熟,向来都只在外庭做些粗实活计,哪里有机会到内殿去?   一时间只觉背上汗毛倒立。   正要开口唤人,一把冰冷的匕首却已抵上后颈,借着幽微月色,何苗看清湖面倒影,不由得惊呼道:“是你!”   李天瑞消瘦得如一匹孤狼,唇上还带着青茬,显是昼夜兼程奔波所致,他缓缓移动那把匕首,直到锋利的刀刃将娇嫩肌肤刺出血痕,才不无恶意地道:“是我,皇嫂。” 第51章 . 发簪 他甚至想一辈子宠着她、纵着她、……   何苗努力保持镇定,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本应不惧于此,然而当死亡真切来临的时候, 何苗还是由衷生出股恐惧。   她发现这世间仍有她所贪恋的事物, 譬如某个人,譬如她藏在匣子里的那些钱。   何苗小心地挪动脚步, 却始终无法摆脱剑锋的环绕,李天瑞习武虽不用心, 要制服一个弱女子还是极容易的,而他的夜视能力也仿佛极好。   何苗沉住气, “你几时过来的?”   沧州距离京城何止千里,就算闻听消息,也不该这么快来到, 又不是背上生双翅。何况太子早就加强宫门把守,连只苍蝇都难溜进, 他又是怎么浑水摸鱼的?   李天瑞抬手想碰一碰她的脸, 却被何苗侧首避开——她不想利用美色来虚与委蛇,再说,谁知道他对她是否还有情呢?   这个人跟以前可是大不同了。   李天瑞也不恼,只轻轻拔下她头上的发簪, 让青丝如瀑泻下, 自然不是为近距离欣赏她的容貌,只是不想她用那支簪子反击而已。   李天瑞信手将发簪折成两段,抛进湖里, 轻笑道:“大哥这样神通广大,我为何不能缩地成寸?”   电光火石一般,何苗蓦地醒悟过来, 也许他根本就没离开京城,也许就在宫中——这一个多月,他就像一只幽灵般,默默盘踞在幽暗阴湿的角落里,等待突然发难的那天。   何苗只觉毛骨悚然,没想到李天瑞有这样强的忍耐力,能蛰伏至今,他究竟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   只从她的眼睛李天瑞便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微笑道:“放心,父皇的死因是个意外,大哥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当然,这得有个小小的前提……”   他经历了大起大落,又混迹在杂役堆里卧薪尝胆,历尽苦辛,所求者必非小事。   何苗冷笑,“你想取太子位而代之?你做梦!”   她使劲想要啐他一口,可惜准头不够,只沾了点唾沫星子在他颊边上。   李天瑞抬手拂去,神情悠闲,“大哥若不肯写这封禅位诏书,那就把虎符和玉玺给我,我自己来写。你应当知道,我在朝中多少还识得几个人,父皇殡天后,我便向几位亲近的藩王去了书信,想来此刻人已在城外。”   何苗手心冒汗,舌尖发涩,却不肯露出丝毫怯懦,只叱喝道:“乌合之众,焉能成事?”   藩王们势力虽大,可被一代一代这么削下来,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更别提还有御林军,还有傅家,只消大军一上城门,这群困兽便将作鸟兽散。   李天瑞折下一根青嫩柳枝,编成环戴在她发顶上,温柔道:“不是还有妙瑛你么?如非必要,我也不想与皇兄起干戈,只看江山美人,皇兄愿意要哪一样。”   彼时,周遭已被火折子团团围住,假山后的脚步纷至沓来,可见侍人们已听见动静。   为首的正是太子,他一袭苍蓝劲装,气势凛冽,锐不可当,目光直直落在女子柔软的颈项上——何苗没有呼救,然而那颤动的肌肤已泄露出她莫大恐惧。   李天瑞却是不慌不忙,“皇兄来得可真早,你若是再迟些,嘿嘿,这美人儿恐怕……”   刀锋又往前一寸,点点血珠从何苗颈间冒出。   太子目眦欲裂,“你想要什么?”   李天瑞看着那群整装待发的护卫,神情淡淡,“把玉玺和兵符给我,再让大军撤退三十里,等我安全了,太子妃自然也能安全。”   他究竟不傻,怀璧其罪,单拿了玉玺也没用,为今之计,还得先保存实力,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栖身之所,再集结军伍,以清君侧的名义杀回京城,那时胜算便大多了。   还没等太子做出回应,何苗已高声喊道:“不要相信他!”   她才不信这人会遵守承诺,他会以自己相要挟,摆明了捏着人质更有用处,倘一旦叫他得手,顺利登上帝位,那么无论皇后太子也好,她也罢,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见她对自己怒目而视,李天瑞微微一笑,忽的附耳过去,“你不想听听皇兄对你的看法么?你在他心中,究竟占有多少分量?”   “当然,皇兄若是爱江山不爱美人,那我也没法子,少不得你我在泉下做一对恩爱夫妻了。”   何苗被他肉麻的语气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但同时又觉得非常诡异,李天瑞的所作所为十分疯狂,他本不该是这样性子的人,或许今日他这些举动不单是为了争皇位,亦是想缅怀那份逝去的爱恋——他方才用柳条编织花环的举动,看起来熟稔之极,应该是和原主在一起经历过的罢。   “殿下莫非仍心悦于我么?”何苗陡然发问。   李天瑞被这一下弄得有些狼狈,仓促转过头去,李天吉脸上则阴霾更盛。   然而等来的并非互诉衷肠,而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何苗定定看着他,“可惜,我不是她。殿下以为能破镜重圆,殊不知,早已是生死两茫茫,再怎么挽回都无用了。”   李天瑞怔住,不是没有过那样荒唐的猜想,可如今亲耳从她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何苗自说自话,“你如果真爱她,不会连爱人的眼睛都认不出来,色相俱空,纵使两具相同的皮囊,也看得出亲疏之别么?”   李天瑞神情恍惚,他自然察觉出婚后她对他的疏离,可他总以为那是避嫌所致,他们毕竟朝夕相处过那些日子,何以在她看来他却是毫不相干的人?   而刚刚为她戴上花环时,她也毫无反应,这本该是两人回忆里最甜蜜的部分。   不是她疯了,就是这个世道疯了。   眼看自己一通嘴炮搅乱了对方神智,何苗抓紧时间,屈起肘节,使劲往他胸口抡去,意图脱身。   李天瑞吃痛,意识清醒了些,握着匕首要将她抓回,不过这片刻的空档已足够旁人做出反应,太子弯弓搭箭,一支雪亮的长箭破空而出,笔直地刺进他胸口。   李天瑞倒在血泊里,羽毛做的箭尾仍在风中摇晃,一如他摇摆不定的心事——至死他都没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又或者,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何苗惊魂未定,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般直冲过去,将太子撞了个满怀。   李天吉拉着她柔声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最后着人将尸身收殓起来,还算赶了个巧,这回不必将罪名往他头上扣,只说是父死大悲,投湖溺毙,还能博个仁孝的美名。   何苗信手往他胸口抹去,飘飘荡荡都是丝状物,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披头散发的惨状,恨不得立刻回宫更衣。   太子用披风紧紧地裹着她,不让她受到半分寒气,“这般可好?”   何苗心满意足打了个嗝,随即却想起被李天瑞折断扔进湖里的那截簪子,可是纯金的呢,御湖有暗流通往城外,只怕早就飘远了,捞都难捞起来。   太子不意她此刻仍有余暇关心财物,简直啼笑皆非,“孤再送十支给你好不好?没见过这样抠门啬刻的,亏你还是太子妃呢。”   何苗理直气壮道:“太子妃更得持家有道,任性挥霍,把钱不当钱看的,那是败家婆娘。”   真真都是戏文里学来的无赖话,太子拧了拧她鼻尖,看她龇牙咧嘴,却也拿她没辙。   忽然想起一事,“方才你跟二弟说了些什么,何以他会失态?”   若说是诉衷情,两人间的气氛可不怎么甜蜜——但除了那些青梅竹马的往事,又有何言语可讲?   太子很明白自己不该拘泥过往,但若不问个仔细,就跟百爪挠心似的,又痒又难耐。   何苗朝他扮鬼脸,“偏不告诉你。”   她暂时还不想向他透底——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跟原身又无甚感情,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更有理由放她离开。   但,话到嘴边,何苗还是咽了回去。也许她希望他能主动猜到,那对她而言是种惊喜。   又或许,她不过是想在他心里保留一点神秘感。《倾城之恋》里说,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太子紧了紧披风,看她顶着满面狼狈与血糊糊的脖颈还纵情使气,忽然间有种养女儿的无奈。   出乎意料的,他觉得这种滋味不坏。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辈子宠着她、纵着她、惯着她。   只要她肯给他机会。   “留下吧,别走。”太子终于说出那句斟酌良久的话。   然而何苗却在他怀抱里睡熟了。粉面桃腮,十分香甜,还带点小小的呼噜。   太子凝望夜色,默然无语。 第52章 . 分合 没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怀了身孕都……   皇帝的死讯终于名正言顺公开了, 不过众人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敬献帝这半年来的情形他们都看在眼里,有一说一, 不过迟早的事。   叶嫔甚至怀疑敬献帝是因马上风而暴毙的, 她庆幸自己已有许久未能承宠,否则皇帝死在她床上, 这罪名怎么都逃不开去。   何苗:……好吧,看来即便太子极力遮掩, 他老爹的名声也生生败坏了。   何苗且问她:“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同于其他宫中嫔御,丈夫死后会循例晋封一等, 有孩子的守着孩子,没孩子的则守着孤灯过活。叶嫔是番邦来的贡女,不必受限于大周的节烈观, 如是愿意,她大可以遣回原籍, 前朝也不乏类似的例子。   叶嫔摇摇头, “我不想留下,可也不想回安南去,你帮我讨封路引,让我自由自在去罢。”   她毕竟年轻貌美, 大有用处, 保不齐母国仍会将她当成礼物奉送给其他邻邦,与其如此,不若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哪里不能活呢?   何苗没想到这姑娘与自己的心思竟不谋而合, 一时间倒有些知己之感,下意识想邀她同游,转瞬还是按捺住了——这姑娘作风豪迈, 路上想必少不了风流韵事,而她暂时对男女之思并无热衷。   叶嫔倒是心心念念那本小册子,“太子妃若是消遣够了,就送还给我罢。”   何苗亦有此意,亏得李天吉成天钻研,她现在差不多也已烂熟于心,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反正以后不见得有机会用上。   叶嫔接过油纸包着的书封,颇觉可惜地望着她,“你承宠也有段日子,怎么还没怀上身孕呢?”   她自己虽随性逍遥,却知道子嗣对于宫中女眷多么重要,只瞧婉嫔,膝下有一儿一女,将来便是堂堂的贵太妃,位列诸妃之上,可比皇帝在时还强多了。   何苗莫名其妙,“不是你教我那法子避孕么?”   她奉为良训,每次都兢兢业业照做呢。   叶嫔恍然想起那通关于五行穴道的鬼扯,小心瞥了她一眼,“这么说,你真的相信?”   “为何不信,你不就是个例子么?”何苗觉得这姑娘智商仿佛跟着皇帝去了,她能孑然一身,可见那法子行之有效。   叶嫔忽然就有点心虚,不敢再看何苗脸色,打着哈哈道:“也是,你都已经是太子妃了,将来必是皇后,看中喜欢的,抱养一个便是,何必受些生儿育女的辛苦。”   何苗虽无如此打算,却还是谢过她的美意,亏得这一妙招,否则若多出个负担来,想走都走不了了。何苗按着肚子,轻松之外,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何苗为叶嫔去讨路引时,顺道为自己也讨了一份。   太子静静看着她,“已经决定了么?”   “是。”何苗垂下眼睫,假装不记得他说过的话——其实那夜她是听在耳里的,之所以装睡,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承认,她对李天吉确实有一份好感,甚至近乎迷恋,但正因如此,她害怕自己陷得太深。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等他做了皇帝,说不定也会和此前的无数个皇帝一样,醉心权势,却把身边人都当成绊脚石。   她更害怕自己不得不去争宠,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你的时候,用手段千方百计挽回,又有何意义呢?   与其如此,不若在最美的年华离开,这般还能有值得缅怀的回忆。   太子没有说话,只默默将两封盖了玺印的文书递给她,有这个在,城门口的侍卫必不敢拦阻,到哪里都能行动自如。   何苗谢过恩典,将路引珍而重之地藏到胸口,继而深深向他鞠了一躬,为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拂——相比于最初的各取所需,到后来两人都有入戏过深之感,她并非他的妻子,但潜意识却把自己代入了这一角色,甚至无法自拔。   太子抬手将她搀起,目光胶着在那张素净脸孔上,“几时离开?孤好送你。”   何苗轻轻摇头,笑道:“不用了,相见时难别亦难,殿下若对我有心,我不忍见殿下伤心;殿下若对我无心,做这等张致也没意义,您说对么?”   她果然是知道的,这个狡黠的女人。太子只觉胸口闷闷的,像堵着一团棉絮,有种被人看透的无力感。   可他不需要同情,他需要爱——唯独这等渺小的奢望,眼前这个自私的女人却不肯给他。   何苗柔声道:“您日后会坐拥天下,也会遇见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子,无须难过,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是也很好么?”   那本来是该放在和离书上的言语,用于此刻倒也应景。   她最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不同于以往的缠绵,这次亲近是不沾丝毫欲念的,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才刚聚会完,马上又要面临分别。   何苗浅浅啄了啄他腮颊,“答应我,您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别太劳累,朝政虽要紧,也不可误了身子,尤其不可服食丹药,那东西可比砒-霜还险多了。”   这是她最后的祝愿与忠告。知道他过得好,她才能安心——不管到何时何地,她都不想再听见国丧的消息。   太子感受着那个冰凉的吻,不无悲哀地想:从这一刻起,他人虽然活着,心里大概已装不下其他了。   何苗回到东苑便开始收拾东西,她没给李天吉一个确切的日子,便是想速战速决,否则等登基大典才发现皇后失踪,那未免太荒唐了——总得给他时间解决烂摊子。   桥香一直以为她在开玩笑,如今才发觉是认真的,不无讶异地道:“小姐,您真打算云游四海啊?”   在她看来那是和尚道士该做的事,小姐正是后福无穷的时候,怎么忽然间看破红尘了呢?   何苗笑了笑,“算不上云游,只是一个地方待得久了,总有些拘得慌,便想出去散散心。”   桥香懵懵懂懂,“那您还会再回来吗?”   “看情况吧,”何苗揉了揉她头上丫髻,“对了,这个给你。”   从抽屉里取出一大摞银票来,均匀地分出一半——她名下的所有产业,包括之前所得的种种赏赐,李天吉全都折算了现银,好让她路上带着方便。   她还惦记着给桥香嫁妆的事,如今正好慷慨解囊。   桥香眼睛都看直了,随即赶忙摆手,“不行,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何苗执意塞到她怀里,逼令她收下。   这丫头或许不够聪慧,有时还会犯蠢,可在原主尝尽世态炎凉的日子里,却是唯一给了她呵护与关爱的人。   不管是报酬还是交易,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桥香愁眉苦脸看着那些钱,她一辈子没见过这样庞大的数目,惶恐更甚于欣喜,可既然是小姐的吩咐,她也只能照做。   桥香巴巴望着她,“那您想几时走呢?”   桥香的父母都在京城,不便远行。不过这会子她已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再陪小姐几年——除非拖成了老姑娘实在嫁不出去了,那她再回来尽孝也不迟。   当然那时候小姐说不定也成了老姑娘,两人相依为命,连男人都不需要了。   何苗想了想,“大约三日之后。”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何晏山这一年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好不容易两个女儿都当上王妃,哪知却接连传出假孕丑闻,当真是把国公府的脸皮放在地上给人踩;后来贵妃入冷宫,妙容跟二皇子去往沧州,何家的声誉更是一落千丈,何晏山以为这辈子都没法翻身了,哪知紧接着便听闻国丧,尽管登基的是与他不甚和睦的太子,可毕竟也算得女婿,他这位国丈也能东山再起了。   何晏山几乎额手称庆,“到底瑛丫头有本事,不声不响成了皇后的苗子,咱们何家几时也钻出个金凤凰来!”   窦氏无精打采,只顾垂泪,她可怜的妙容这会子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吃苦,为娘的又岂不牵肠挂肚?   何晏山嫌她没出息,“真是糊涂!妙瑛如今能将太子哄得团团转,只消求一求她,还怕妙容没法接回来?她虽无生养,从族里过继一个也使得,守寡也少不了她一碗饭吃!我告诉你,赶明儿见了妙瑛可不许这样哭哭啼啼的,没的添些晦气!”   说曹操曹操到,何晏山正盘算找什么契机去看女儿,何苗已趾高气扬地进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批身穿甲胄的侍从,十足威风凛凛。   何晏山见了这副阵仗先自胆寒,陪笑道:“妙瑛,你回趟家怎么还带着御林军?可不许这样玩笑。”   何苗秀眉一拧,一双冷眸却叫人莫敢逼视,“谁说是归宁了?何大人您看清楚,我是来抄家的。”   何晏山这回可受惊不小,他为官多年,确实贪污了些银两,也确实做过些蝇营狗苟之事,但为了太子妃的声名着想,不可能揭发这些罪行,这死丫头报仇心切,竟连大局都不顾了。   再说,抄家得有官府的檄文,哪有一句话就来撵老爹出门的?何晏山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很应该教她做人,“太子妃,我知你我父女间有些误会,可你也不该滥用私权,若无旨意,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他就不信何苗拿得出凭据,就算她要,太子殿下也不可能给她——眼看着登基大典就要到了,这时候将老丈人下狱,太子仁德何在?简直荒谬。   何苗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纸,何晏山定睛看去,却哪里是什么圣旨,而是一张白纸黑字的借契,上头清楚明白写着,若逾期不能归还借款,则将这所大宅作为抵押,连同一应陈设摆件皆在其内。   何晏山傻眼了,当初他借钱时可没想这么仔细,稀里糊涂就签了,可是做女儿的怎么能跟亲爹要债呢?   简直大逆不道。   何晏山气得胡子发抖,何苗则是气定神闲,“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您虽是我爹可也不能姑息,如今我且给你两条路选,要么连本带利还银子,要么,就拖家带口给我搬出来,当然,我体谅您年迈体衰,不会不让您带铺盖走的。”   言下之意,住大街还怕他冻死。   窦氏直到此时才听出门道来,虽不知丈夫几时欠下这样庞大的债务,不过妙容动不动借钱她却是知道的。   这让她在何苗跟前亦抬不起头来,只能努力陪着笑脸,“姑奶奶,这一时间您让我们搬到哪儿去?得饶人处且饶人,好歹给咱们留点体面……”   何苗冷笑,“当然住客栈去呀,驿馆也使得,再不济,大理寺的牢房多着呢,随便犯点差事,保准有人将您二老送进去,还得好吃好喝招待着,总得赏一顿断头饭不是?”   她这样牙尖嘴利,夫妻俩听得张口结舌。何晏山当然已看出,这是对他的报复,也许陈氏泉下有知,责备他没有照顾好孩儿,才故意设下这么个绊子——是他咎由自取。   何晏山心灰意懒,不敢指望女儿立刻消气,唯有将窦氏搀扶起来,“夫人,事到如今,不必多说,你我从前多有不端,如今遭人算计也在所难免,既然太子妃连一间陋室都不肯留下,那咱们也只有指望老天爷垂怜了。”   他说得柔肠婉转,何苗却半点不为所动,她无非想为原主求一个公道,至于要不要原谅,那是原主的事,留待他们自行解决。   眼看二老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离去,何苗命将府里的仆役都集中起来,把卖身契尽皆放还,也算是积件功德——没一个想留下侍奉何晏山的,可见这夫妻俩多不得人心。   刹那间,偌大的国公府已变得空空荡荡,何苗信步来到原身所在的闺房,将一个小而精巧的长生牌位放在窗台上——那是她数月前就请工匠打造的。   魂归来兮,宜返故里。不管这里的人曾待她如何,至少这间屋子承载了原主一生的喜怒悲欢,何苗不打算将它卖掉。芳魂若有知,就让此地成为永久的安息之所罢。   至此,她的使命也宣告终结。何苗将两扇沉重的黄铜门缓缓合上,亲手挂好锁链,看着头上皎皎蓝天,心里不由得轻松下来。   可也有一缕淡淡的感伤,到底没去向他辞别,她这样做不够朋友罢?   算了,本来分手后的恋人也无法做朋友。那是小说里才有的事,现实只有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从此也只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   太子得知何家那两口子住进驿馆,眉头便蹙了起来。   李忠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听说是太子妃亲自将他们赶走的,国公爷身无长物,又怕到客栈赊账惹人笑话,不得已,暂且到驿馆落脚。”   太子淡淡道:“那是接待各国使节的地方,哪能随便什么人都去打扰?传孤口谕,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逗留,违误者,一概交由大理寺发落。”   看来殿下是铁了心帮太子妃出气,连老丈人的面子都不顾了……李忠默默地为何晏山掬一把同情泪,旋即问道:“礼部已选定了吉日良时,龙袍亦正在赶制,只是凤袍……”   到底要不要做,总得拿个主意。   无独有偶,太子往椒房殿请安时,傅皇后亦说起此事,“怎么好几日没见到妙瑛了?听尚衣局说,连册封衣裳都没准备,天吉,莫非你不想立妙瑛为后?”   傅皇后自己就是从结发过来的,自然不愿见儿子亏待糟糠之妻,尽管这桩姻缘出自贵妃手笔,来得不情不愿,可既然成了,就该踏踏实实过日子,怎么偏偏在这样重要的关口赌气呢?   傅皇后只当小两口起了龃龉,遂一脸严肃道:“妙瑛虽是何家所出,可她待你之心至热至诚,本宫皆看在眼里,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你却恩将仇报,难不成还想另换个皇后?本宫可不答应。”   又轻轻叹道:“若是早有了孩子,本宫如今也少桩牵挂,可惜……”   当日失手杀死先帝虽是无奈之举,傅皇后心内常自有愧,本想效仿晚年胡太后那样到五台山落发,又因没见着孙子出生,撇不开红尘滋扰——说来说去都是儿子无用,连个女人都哄不好,莫非还要为娘的来教么?   太子无言以对,总不能说何苗根本不会出席大典?母后到现在不知儿媳妇跑了,还在那儿做着子孙昌盛的美梦呢。   从椒房殿出来,太子长长吐了口气,觉得前路茫茫,明明已经尘埃落定,这心还是松快不起来。   忽然一个小萝卜头撞到他膝盖上,太子定睛看时,正是婉嫔之子、他最小的弟弟天祥。   不知怎的就有点渴盼天伦之乐,太子含笑摸了摸他头上的发旋,温声道:“走路仔细些。”   小萝卜头简直受宠若惊,不过他也没忘记要紧事,将怀里的包袱掏出来,“大哥,这个给你。”   却原来是一双最寻常不过的足靴,云底夔纹,看得出已经努力想绣得似模似样了,可针脚还是略显笨拙,有一朵白云微微沁出红色,像被朝霞染过——想必做的时候不慎扎了手,有血珠落在上头。   李天祥垂眸道:“嫂嫂说了,做得粗糙,请您多担待,等以后时间充足时,再为您缝一双更好的。”   太子抱着那双鞋,茫然若失。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   李天祥瞅见他这副失魂落魄模样,蓦地鼓足勇气道:“大哥,您真舍得让嫂嫂离开么?江湖多少险恶,她一个弱女子怎生应付得来?只怕让豺狼啃了,连骨头都不剩。”   太子苦笑,“她执意如此,孤能有什么办法。”   小萝卜头急急道:“不是的,我看得出来,嫂嫂是很喜欢您的,她只不过,只不过……”   到底才刚启蒙,没读过多少书,找不出合适的形容,李天祥急得抓耳挠腮,忽的灵机一动,“她只不过还没想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她需要有人帮她做决定。”   就好像先生布置作业的时候,今天是三字经,明天是千字文,后天又是幼学琼林,要他自己来想,肯定不晓得怎样才是最好的。   小萝卜头信誓旦旦,“大哥你要是真的喜欢嫂嫂,就该大声说出来,否则,她怎么知道你心里有她呢?”   太子一怔,所以是他说的太少?她总是油嘴滑舌,嬉皮笑脸,他以为即便说出那些话,换来的也不过是打趣和讥笑,但,若是她单用这样玩世不恭的外表来掩饰内心脆弱,也许等的就是那一句话,自己迟迟不肯表露真心,又怎能叫她信服呢?   仿佛漫天乌云里忽然泄出一道亮光,太子呼吸急促起来,他揪住小萝卜头,“她走前最后见的是你,你知道她几时走的?往什么方向?”   得到答案后,太子便拿上令牌,疾驰而去。   李天祥望着哥哥背影,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明明彼此喜欢,却还要闹别扭,也许这样分分合合才是人生的乐趣?   依着李天祥的说法,何苗此时已出城老远了,但其实不然,她此刻仍被堵在城门口,和护卫们僵持不下。   盖因她遇上了一个分外固执又墨守成规的小吏。   原本出城只要有路引作凭证就能畅通无阻,然而何苗那封路引上落款并非京兆府,而是太子的私印,虽然效力更大,但同时带来一个严重后果——没人肯相信它是真的。   试问太子怎么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只怕其中有鬼,甚至有可能是别国奸细来打听情报的。   何苗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法证明清白,又不好明说自己就是太子妃,太子马上就要登基了,太子妃怎么会在这时候出城?何况,看她的打扮也不像贵人。   何苗懊悔自己自作聪明,特意打扮得破破烂烂的,以为能瞒天过海,哪知反而招人起疑,要是以原本模样说不定还能将这些侍卫唬住。   此刻却是骑虎难下。   好在她人长得漂亮,一急起来泪水在眼眶打转,侍卫们到底有些心软。那小吏也松口,“这样吧,我让兄弟把这封路引拿去京兆府,请他老人家看看是否真迹,若确凿属实,再放你通行。”   府尹的眼力倒是可信,不过……何苗可没把握他会不会将自己拦截下来,毕竟这是她跟李天吉的私事,旁人皆不知情。   正踌躇间,斜刺里一只手臂伸来,将路引夺去,旋即便听到李天吉低沉而悦耳的嗓音,“原来你还在这里。”   何苗仿佛见了救星,急忙唤道:“殿下。”   也只好厚着脸皮请他帮自己作证了。   太子晃了晃那封文书,“占完便宜就想溜走?”   何苗心想这人吃错什么药了,到这儿唱霸王别姬呢?   无奈道:“这位爷,莫忘了我曾骗过您,连孩子都是假的。”这段婚姻一开始就不作数。   小吏因是新调任,非但没见过太子妃,也没见过太子,只觉得两人的腔调怎么看怎么诡异——不会真是在排练戏文吧?   好像挺有意思的。   行人们亦皆驻足,但凡涉及到狗血八卦,很少有人能忍得住好奇心。   何苗无形中成了焦点,浑身如针扎一般,简直坐卧难安。   李天吉倒像是毫不在意,眸光湛湛盯着她,“何妨弄假成真?”   随即便唤来李忠——可苦了这位忠心的老仆人,偌大年纪还得拎着包袱健步如飞,随叫随到。   主子一声令下,他便将包袱散开,里头却是一大摞密密实实的纸张,但见他有条不紊地朗读起来,念了快半个时辰,还是没看到底。   何苗没想到太子竟有这样多的私产,都快赶上十个何家了,仅拿这城中铺子而言,就足足能塞满五条街,更别提李天瑞死后,他那些产业也都半数充了公。   李忠板板正正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压得她手腕一沉,随即肃声道:“殿下说了,以后这些都交由您处置。”   一同送出的还有三十来把大大小小的钥匙,堆在一起咣当作响,据李忠所言,是散布在各个州郡的仓库,当然,这些原属于太子名下。   何苗简直三观颠覆,只见过用钱来赶人的,没见过用钱留人的,她这算不算玛丽苏附体?   悄悄咽了口唾沫,何苗小声望着对面道:“殿下,我这个人虽然贪财,可也是有原则的……”   这样千金买一笑,日后一定会传为笑柄,况且,这样庞大的财物,他怎么能擅自做主呢?傅皇后知道定会勃然大怒。   太子淡淡道:“孤也很有原则,只不过,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原则又算得了什么?”   何苗傻眼了,她一直以为李天吉是个闷骚又内敛的人,哪曾想这样豁得出去——尽管赤红的耳根泄露出他多么窘迫。   何苗不禁左右两难,她确实想看看湖光山色,但似乎不急在一时,而眼前巨额的宝藏也在攫取她的心神——该死,连钥匙都像是纯金做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想不看都不行。   太子没有错过她眼中的动摇,此时倒好整以暇起来,从容道:“你想去看西湖,看雪山,日后有的是机会,孤还会尽量陪着你,可这些钱一旦错过,却是再也不会露面了。”   何苗内心像有两个小人在交战,理智告诉她不该屈从于诱惑,李天吉这么狡猾,必然有备而来,她一旦落入他手,定会被吃干抹净;可是感情上,何苗又实在割舍不下,那可是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快乐呀!   或许是所受刺激太大,何苗望着李天吉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孔,蓦地侧身,呕出一口酸水来。   太子满脸黑线,不至于吧,他觉得那番措辞还是很动人的,怎的听完却想吐?莫非太肉麻了?   本想上前帮忙擦拭,哪知何苗也顾不得尊敬不尊敬了,哇的一口,又吐在他袖口上。看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狼狈情形,倒不像是故意。   难道真是生病?   路旁几个有经验的妇人已然指指点点起来,“看这模样,必是害喜无疑了。”   “我家儿媳妇头两三个月也是可劲吐,可怜见的,饭都吃不下,比她还厉害呢。”   太子心念一动,即刻吩咐李忠,“请郎中过来。”   又沉着脸问何苗,“上次来癸水什么时候?”没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怀了身孕都不晓得。   何苗吸了吸鼻子,掰着指头数数,“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呃,忘了。” 第53章 . [最新] 结局 母子平安   她每往外蹦一个字, 太子的脸色便黑下去一分,到最后简直滴水成冰,却也不能担保是否他所想的那样, 少不得请太医验证。   何苗脸皮再厚, 也无法堂而皇之坐在城门口等人来验喜脉,只得先灰溜溜地跟太子回宫去。   小吏张嘴欲唤, 身旁同僚重重拍了他一巴掌,“傻东西!人都走了, 还拦什么?”   可最后也没说那份路引真假如何,小吏稀里糊涂的, “那,万一她再来呢?”   同僚笑道:“没看殿下都亲自来领人了,用得着你我多事么?”   瞧方才的模样, 想来无非夫妻口角——昔年杨妃受气回娘家,玄宗还得俯首去接她呢, 可见此等事古来皆已有之。   小吏叹口气, 可怜他都二十有四了,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连吵架的滋味都不能尝尝,想想倒羡慕得很。   何苗重回东苑, 里头已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了, 想来方才城门口那场大闹已传遍京师,丫头们个个屏气凝神,唯恐两位主子迁怒到自己头上, 可不是好玩的。   为了确保无虞,太子连请了五位太医,其中还包括德高望重的院判与副院判, 几人也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毕竟先前类似的戏码见得太多,谁能保证不会故技重施?   何苗因为李天吉问起那月信的事,自个儿也有点疑疑惑惑,不过仍是不能完全相信——明明她都按照叶嫔的法子一丝不苟去做了,怎可能还怀上身孕?那也太天赋异禀了些。   几人轮流把完脉象,商量一阵后,院判出列道:“启禀殿下,夫人脉象流利,如盘走珠,确属遇喜无误。”   到底册封的旨意还未下来,不能直呼皇后,只能暂以夫人相称。不过众人倒是松了口气,接连被耍两回,这回可算来真的了,试想准皇后若再以权势要挟他们作伪证,谁受得了!   李天吉听闻结论,脸色和悦了些,哪知何苗张口便道:“这不可能,你们是不是验错了?”   此言一出,太子又变得杀气腾腾。   众太医叫苦不迭,这位主子娘娘是哪儿来的毛病,没怀孕时偏要他们谎称有孕,如今真怀上了,又好像满不高兴似的,这俸禄赚得也太艰难了吧?   少不得苦口婆心相劝,“娘娘年轻体健,如若房事和谐,有孕必是情理中事,况且,诸位太医一齐诊脉,这般还能出错,老朽们便该摘下乌纱,回乡种地去了。”   言下之意,她再提出质疑,便是不信任太子的生殖机能——反正不关他们的事。   何苗只好闭上嘴,等太子分发完赏银回来,她仍在小声嘀咕,“怎么偏偏就有了呢?”   太子听出蹊跷,淡淡道:“听你口气,仿佛不想要这孩子。”   “倒也不是,只是来得太突然了些。”何苗一时没忍住,还是把叶嫔教的那妙招说了,又撩起衣裳,指了指肚脐旁,“事后戳这里的穴道,那些脏东西会自己流出来,她是这么跟我讲的。”   太子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继而捧腹大笑起来,把以往的清冷矜持都给抛到脑后。   何苗被他笑得有些恼火,“乐什么乐,你才傻哩!”   虽然知道自己上了叶嫔的当,可木已成舟,唯有顺从天意,何况叶嫔早就离宫,天南地北的,也没法寻她算账——难怪她当时那样急切地找她要路引呢。   接下来的日子,何苗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当团宠的滋味,除了各宗室家眷隔三差五送东西来,连移居慈宁宫的诸位老太妃们都时不时前来造访,嘘寒问暖,比亲娘对她还体贴——都知道日后要在皇后娘娘手里讨生活的,少不得留点心眼。要说何家的风水还真是养人,本以为出个贵妃就顶天了,如今这位新后不但占据了嫡妻名分,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于陛下登基之初就有了孩子,地位可谓稳于泰山。   可见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   何苗也觉得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当时李天吉追到城门口,又提出那样优厚的挽留条件,她其实已然有所动摇,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话,怕人说她贪慕虚荣。   现在好了,她不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光是腹中这块肉就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建元,何苗这位结发也顺理成章成为新后,唯一令她不悦的是册封那天的衣裳稍稍紧了些——凤袍少说得一月时间制成,而她腹部的轮廓又是日新月异的。   好在衣裳的料子颇有弹性,不至于轻易撑破,绣娘们也考虑到她身躯重坠,没敢用太繁复的饰物,只多用流苏碎花点缀,看去倒是清新雅致,独欠了点飘逸。   而因为她不肯饿着肚子参加庆典,出发前吃得略饱了些,过程中不得不时时注意自己的喉咙,以免发出破坏气氛的打嗝声。   李天吉的视线同样没有离开过她,目中隐含忧虑——都怪他早上一时心软没拦住,倒不是怕她失礼,而是待会子反酸起来,可不方便立刻请太医,虽说过了头三个月,害喜是依然有可能的。   好在最后倒也相安无事,中间虽发生过些小插曲,譬如某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倚老卖老,公然请新帝下旨选秀,充实后宫——其心昭然若揭,谁都知道他家有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嗷嗷待嫁。   李天吉回以春风般的一笑,随即就让侍从摘下他头上官帽,送这位老大人致仕养病去了。   自此再无人敢提选秀之事。   傅太后知道儿子性情果决,可她身为人母,终不能不多些考虑,“倘妙瑛此胎是位公主,朝中免不了风起云涌,你当作何打算?”   李天吉道:“能生公主,那早晚也能生下皇子,此乃朕的家事,要他们操什么心?若朕与妙瑛命中实在无子嗣缘,那立位女君也未尝不可。”   傅太后张了张嘴,想说大周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妄为之事,何苦与祖宗法度对着干?惹来许多反对的声音。   可见儿子神情坚决,她便知晓劝阻无用。她自己当皇后时便吃够了宠妃势盛的苦头,自然不愿儿媳妇与她有相似的经历,真招进一个冷宫贵妃那样的,还不知道是喜是忧呢。   傅太后唯有在佛前默默祝祷,祈祷妙瑛能平安诞下皇嗣,免却朝中一场纷扰。   不止傅太后做此感想,宫中人人皆提心吊胆,并非她们多虑,实在这位前太子妃、当今的皇后娘娘太能折腾了,不但自己作妖,还拉着姊妹一同假怀孕,倘这回又是场乌龙该怎么办?   好在,何苗的肚子眼看着大起来了,入冬之后更是鼓胀得如气球一般,到这一步仍有人半信半疑,毕竟隔着层衣裳,里头装的是枕头还是棉花都说不准的。   直到临盆那天,产房里腥气阵阵,一盆一盆的血水从里头端出来,这桩悬案才终于宣告终结。   何苗都不记得那天早上怎么熬过来的,她几乎喊破喉咙,嗓子都哑了,孩子却迟迟下不来。最后是皇帝听闻消息,连朝会都不开了,中途便匆匆赶来,握着她的手给她打气。在身边人的鼓励下,何苗用尽全力,总算让肚里的小胖崽子呱呱坠地,她自己则累得近乎虚脱。   是个七斤重的大男孩,稳婆们笑开了花,连声恭喜。傅太后与诸太妃们也松了口气,皇后母子平安,这宫里往后的日子才好过些。   李天吉手臂上一排牙印,顾不上抱孩子,只紧张看着她,“累不累,先歇歇?还是先喝点汤?”   何苗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搓绵扯絮一般,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陛下,我想给孩子取个小名,不知您能否答应?”   大名是要请礼部商榷的,私底下的乳名却无妨。   李天吉重重颔首,“自然,你说吧。”   何苗想了想,“叫他丰年好了,瑞雪兆丰年,这孩子鸿运当头,明年必会有场好收成。”   李天吉爱怜地吻了吻她被细汗沾湿的鬓角,“都依你。”   傅太后看出这两口子还有体己话要说,便让稳婆先将孩子挪到暖阁喂奶,自己也借口更衣避出去,众太妃跟着有样学样。   等里头只剩下夫妻二人时,何苗才笑道:“从晨起到现在,陛下仿佛一口水都没喝。”   唇上有着深深沟壑,跟干枯的山脉一般缺乏滋润——可见他当时多么着急。   李天吉不好意思,随意抿了抿,“朕看着你就觉得口舌生津,所谓望梅止渴即是。”   跟这人简直没法正正经经说话。何苗嗔怪地瞪他一眼,“你就不打算问问,我还想不想走么?”   现在孩子生了,好日子也过够了,正适合山水逍遥,游戏人间。   李天吉有点紧张,他怕听的就是这句话,“你不是最喜欢钱?天底下哪还能找到比朕更富有的?”   何苗轻轻瞟他一眼,“这么说,你只在乎我的人,却不在乎我的心?”   热恋中的男女往往都会降智,李天吉贵为皇帝也不例外。他自然意识不到话里的陷阱,甚至无暇分辨自己和钱在她心中哪个更重要,他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先将她留下。   爱钱无妨,爱我就好。   李天吉木然点头,看似自傲,实则是最卑微的挽留。   何苗忽然间觉得此人还挺可爱的,她放弃对他的戏耍,微微笑道:“天底下那么多腰缠万贯之徒,陛下莫非还看不出来,我独独只喜欢你的钱?”   李天吉有点傻眼,狂喜之余并不敢十分相信,哼声道:“甜嘴蜜舌,你以为朕会信?”   耳根却慢慢红透,跟煮熟的螃蟹般。   何苗叹息道:“不信就算了,陛下只当我捡高枝飞吧,反正别人都是这么看的。”   躺下去欲小憩片刻,哪知双唇却被人含住,过了许久,李天吉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道:“无妨,朕愿做你一辈子的高枝,倦鸟返巢,随时可依。”   何苗快活地躺到他臂弯里,“一言为定。还有,别忘了您先前答允我的事,可别食言。”   以后南巡、秋狝等等娱乐活动都少不了她的份,包括登山也是,就算她累得爬不动,他也得负责背她上去——这样一个免费的壮劳力,不用白不用。   李天吉:……忽然怀疑自己是否回答得太爽快,这是把人当牲口使吧?   不过,反正他不是没当过牲口,无非从晚上换到白天罢了。   李天吉给她掖了掖被角,又吻了吻她光洁明润的额头,含笑道:“朕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