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入赘后》 作者:今夜来采菊   文案:   城主之女,富甲一方,婢子环绕,奴仆无数。   上辈子过劳死的楚熹很满意自己的新身份,她原以为可以安心躺平,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找个大帅哥倒插门的好日子。   万万没想到四处都在打仗,眼看着就要打到她家地头上了…… 第1章   中年男人的酒里通常会泡些枸杞、人参、花白蛇什么的,也有极小概率泡个外星人,那是科幻。   泡个人呢,多半是凶杀案。   楚熹一分钟前还在办公室里捂胸口,心想自己这只社畜终于功德圆满的猝死了,一分钟后就躺在了满满一池子酒里。   狗领导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了吗?她为公司献上生命,不说好好厚葬,还用她泡酒?   就别怪她诈尸!   楚熹吊着一口不知打哪来的仙气,挣扎着从酒里扑腾上来,想喊一声救命,可鼻腔喉咙里热辣辣的疼,眼睛也刺痛无比,只剩双手胡乱的挥动。   “小姐!不好!快来人啊!”   尖锐的呼喊后,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猛然从背后紧锢住她的腰,硬生生的将她从酒里拖了出去。   仙气散了,呼吸依旧是灼热的,楚熹歪着脑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酒,鼻涕眼泪也跟着哗哗淌。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扑到她身上,放声哭嚎道:“小姐!你要是出什么事,奴婢也不活了!”   小姐?奴婢?   楚熹意识稍稍清醒一些,觉得资本家再怎么吃人肉喝人血,也不会拿她去泡酒,她都猝死了,更不可能被拉去拍电视剧,那么……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解释不通,穿越时空。   这情形八成是穿越了。   楚熹很想躺平装死,先蒙混过关再说,可她咳嗽起来无休无止,眼泪鼻涕根本停不下来,感觉自己刚活过来就又要死翘翘了。   “让开。”   或许是女孩的哭喊太让人烦躁不安,这声简短利落的“让开”显得格外可靠。   下一秒,那人将楚熹整个拎起来,脑袋悬空倒挂的放置在大腿上,非常有节奏的用力敲击着她的后背,敲得她鼻涕和酒一块往外流。   疼痛感随之减轻,咳嗽明显缓解。   女孩哭着问:“小姐,你怎么样了?”   楚熹颤颤悠悠的竖起大拇指。   我为古代能有这么科学的急救知识感到骄傲。   是时候装死了,不然一会没办法应对,保不齐被当成妖怪一把大火烧光光。   竖着大拇指的那只手,无力地垂落。   以示晕倒,有事勿扰。   下一秒,那只手掐住了楚熹的人中,力道依然很大,颇有种不掐醒她誓不罢休的架势。   大哥!我现在昏过去非常合理!您别救了行吗!   神医华佗啊你!   楚熹疼的不得不悠悠转醒,她努力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一张酷似白古版杨过的脸。   帅哥?!这是什么英雄救美的古装偶像剧情节!   楚熹并非花痴,只是想按部就班的跟帅哥发生点故事,所以她不晕了,望着帅哥挂满晶莹水珠,细腻白皙的脸庞,急忙忙抬起手,试图擦掉自己糊满脸的鼻涕眼泪。   就在她出于本能反应挽救形象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奔涌而来,帅哥突然被推开,楚熹顺势落入了另一人的怀抱。   此人年纪不大,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像个土财主煤老板,一开口却是腻腻歪歪的琼瑶味:“三妹妹!别怕!大哥在这!你怎么了三妹妹!”   大哥一边说一边疯狂摇晃楚熹的肩膀,摇得楚熹头晕目眩,白眼一翻,这回是真晕过去了。   意识彻底清醒时,她已换好干净清爽的衣服,躺在温暖馨香的床榻上,窗外天色朦胧,一个小姑娘卧在床尾,微微打鼾,睡得正香。   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冬儿。   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绝非梦境。   所以说,她真的穿越了……   还有这好事!   对原本那个世界,楚熹没有丝毫眷恋,她爸妈一个控制欲极强,一个虚荣好面子,小时候逼着她学这学那,长大了逼着她工作赚钱,从来不问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她猝死前一晚还打电话来让她去和奇葩土豪男相亲,说什么不能错过最佳的生育年龄。   好像她这小半生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在为嫁入豪门铺路。   要不是天性乐观,楚熹早就抹脖上吊了。   穿越嘛,其实不一定都是好的。   可穿越到这具身体里,那无疑是如来佛祖垂爱,观世音菩萨保佑。   原主究竟多有钱呢,她楚家祖上乃是大周朝开国功臣,正儿八经百年世族,代代传下来虽然败落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现任家主仍为一城之主。   而城主老爹妻妾成群,子嗣活到十岁上的拢共就五个,唯原主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原配正妻所出的嫡女,一贯当心肝肉似的宝贝着。   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单单侍候原主的奴仆就有近百个,贴身服侍的,浆洗衣物的,洒扫院子的,掌灯值夜的,养马养狗的,出门随行的,传话办事的,小厨房做吃食的,丫鬟嬷嬷小厮护卫一大堆,别说记住名字了,脸都很难认全。   原主的外祖父家也是大周朝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她母亲嫁过来那会带了笔巨额嫁妆,多年来分文未动,过世后全留给了原主,这笔嫁妆连城主老爹都管不着,原主可以任意支配,够她衣食无忧用几辈子。   在这安阳城,城主老爹或许不能自称土皇帝,她却能自称是土公主。   说老实话,大周朝公主都未必有她这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君王昏庸尚且有文臣抬棺死谏,可她想上天与太阳肩并肩没人能管。   楚熹觉得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镇做题家、平平无奇的985废物,要啥没啥的997的社畜,能有幸穿越到这具身体里,简直是祖坟着火了。   至于原主……也未必就死透,保不齐她们两个是灵魂互换了。   若那位娇蛮任性的大小姐跑到她的身体里,可真吃了大亏,不知道怎么应付她难缠的父母、无耻的领导、繁琐的工作。   以大小姐说一不二的性子,估计要闹得翻天覆地了。   楚熹暗爽的同时不禁为原主感到担忧,只恨自己这两年没更节省一些,她背着父母藏的那点私房钱,估摸着还不够大小姐适应现代生活。   “哎……”   “小姐,小姐你醒啦!”   冬儿看着睡得熟,可楚熹稍有动静便立刻睁开了眼睛,双目清明,不见半分困倦。   楚熹一开口,嗓子沙哑的像老风箱:“我,我想喝水……”   临窗的小几上放置着一座炭炉,炉上架着紫铜水壶,里面的水总是滚热的,冬儿兑了一碗温水,小心翼翼的送到楚熹唇边:“还有些烫,小姐慢一点喝。”   楚熹实在口渴,碗瞬间就见了底。   牛饮完毕,羞涩一笑:“还要。”   一连喝下三大碗,楚熹终于舒坦了,她抻了个懒腰,软绵绵的又躺回到床上。   还是实习生的时候楚熹就立过誓——若天降五百万,她先躺一年半。   “小姐昏睡小半日,定是饿了,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弄些早膳来,小姐想吃什么?”   “早膳?”楚熹麻溜儿坐起身,凭着记忆报菜名:“鲤鱼羹咸水鸭杏酪豆腐,松仁饼五香糕莲子粉粥!”   原主每天早上也吃这些,每样浅尝一口差不多就吃饱了,冬儿自然不觉得有异常,赶忙吩咐人去预备,转过头见楚熹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又说道:“昨个城主大人一听闻小姐出事,马不停蹄的从常德赶回来了,丑时才回府里,这会恐还睡着,想必一起身就要来,小姐不早些梳洗?”   楚熹活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父母不顾一切的爱,听冬儿这一番话,心里莫名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位慈父难过。   很快,几个身形相仿的小丫鬟鱼贯而入,井然有序的伺候楚熹梳妆打扮,那个细致,那个周到,那个舒服,绝非现代服务行业可与之媲美的。   毕竟这些丫鬟的奴契都在城主老爹手里攥着,是打是骂是发卖,都只凭她们主子一句话。   楚熹不会压迫她们,但也没中二到在这个世界大谈人人平等,她很乐意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巨婴。   不等装扮妥当,方才点的早膳已一一备齐,香气逼人,惹得楚熹肚子咕咕直叫。   “冬儿,给我拿一块五香糕来,我要饿死了。”   “呸呸呸,小姐说什么呢。”   冬儿端来一碟五香糕,轻轻放在妆奁前,目光触及楚熹的脸,不禁感叹道:“小姐真漂亮,和夫人一样漂亮。”   城主夫人确实是个嫦娥仙子般的人物,只可惜体弱多病,嫁来安阳六年才有了一个女儿,没几年便病故了,因此楚熹记不清她的容貌。   可怎么也不会是一样漂亮。   “老爹说我娘生得一双丹凤眼,你瞧我。”   “小姐的眉眼是像城主,也美得很呢。”   楚家人都有一双泛圆的大眼睛,而楚熹随母亲,眼角细长,睫毛也长,乌黑剔透的眼珠一晃,就更显天真灵动。   是很漂亮。   楚熹很久没有见过自己这副模样了。   以前,她妈妈总夸她眼睛美,将来肯定能嫁个有钱人,所以她戴上了厚重的眼镜,留长了额前的头发,把这双眼睛遮挡的严严实实。   这是她从小到大做过最叛逆的事。   楚熹现在想想都委屈。   狠狠咬了一口五香糕,对着镜子里明媚的少女暗道:如果你真的在那个世界,就替我大胆的活一回,我也会替你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今天连更三章!   PS:男主女主都是成长系!前面一个恋爱脑和一个装逼男,后期就不一样了! 第2章   不出冬儿所料,城主老爹一起身就匆匆赶来探望他的宝贝女儿了。   “三三!三儿!恁可真是要吓死老爹啦!恁要出点什么事,老爹可怎么活啊!”   “老爹……我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   其实老爹也不算老,四十有五而已,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无奈他长的有点着急,身宽体胖,圆脸长眉,笑起来额头眼角堆满了小细褶,像个慈爱的老太太。   反正原主打记事起就喊他老爹,即便那会他还没现在这么老。   城主老爹则唤原主“三儿”,在他五个子女当中,原主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分别是“老大”“老二”“老四”“老五”。   这一家人只有原主是不老的。   城主老爹将女儿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终于松了口气,颇有埋怨之意的说:“恁是不知道,老爹昨个几乎一宿没合眼,止不住的做噩梦,恁要有个好歹,我九泉之下怎么和恁滴娘交代呀!”   老爹讲的是常州方言,现在小辈人嫌土,嫌不体面,都学着说朝廷官话,就连冬儿一个丫鬟都字正腔圆的。老爹虽不喜这种风气,但也不强迫别人,自己默默的坚持。   “恁就把心稳稳搁到肚里吧。”楚熹凭着记忆勉强能说一两句方言,腔调不算正宗,不敢当着行家的面卖弄,所以后半句就改成了官话:“我……女儿往后一定不让你操心了。”   老爹忽然热泪盈眶:“三儿这回真是长大嘞。”   楚熹也莫名有点想哭:“老爹,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见从来骄横的女儿红着眼眶认错,老爹反倒有些慌张:“不不不,三儿没错,要错也该是恁大哥二哥的错!这两个混账!妹妹年幼不懂事,他们俩竟还跟着瞎张罗!看我不打断他们俩的腿!”   “……不能怪大哥二哥。”   楚熹那四个兄弟,皆是妾室所生的庶子,本来就比楚熹矮一截,为着争夺少城主之位,免不得要拉拢最受宠爱的楚熹,哪怕她要效仿昏君玩酒池肉林,老大老二咬咬牙,齐心合力也给办了。   老大在藏酒阁里挖出好大个琼浆玉液池,老二亲自从亳州拉回几百斤的上等美酒,这些都是瞒着老爹私下进行的,现在惹出事来了,自然要被老爹迁怒。   楚熹劝说无果,只好先转移话题:“女儿能脱险,还多亏了那个护卫。”   “哦,恁说薛进,这个人倒是不赖。”   “老爹知道他?我怎么,怎么从未见过。”   “恁自己身边的人都认不全,怎会认得他。”老爹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严肃的问楚熹:“恁跟老爹讲,恁到底是怎么掉进那酒池子里的,冬儿说当时藏酒阁只有恁一个人。”   “的确就我一个人……”事发突然,原主也被吓了一跳,记忆本来就不真切,到楚熹这里更模糊了:“我,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没站稳……”   老爹舒了口气,面色缓和多了:“如此便好,我只怕有人捣鬼。”   “你是说,薛进?”楚熹想到那张酷似白古版杨过的脸,信誓旦旦的摇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老爹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对薛进的感激之情骤然飙升:“他是有些真本事的,性情又稳重,我想着干脆就提拔他做总领,一来权当报答,二来也算人尽其才,恁说好不好?”   安阳城的府衙照例归朝廷管理,可当今圣上沉湎淫逸,不理朝政多年,府衙巡守不过是随便拎个人来应景,有名无实,真正管事的乃是城主府,而城主府之下又有内卫和城卫之分,内卫专给城主办事,与寻常护院无异,城卫却是隶属衙门,手里头职权很大,一个总领管着百来个城卫,各有各的职权,算是很有含金量的一个官了。   楚熹当然没意见:“好呀。”   老爹身为一城之主,事务繁杂,轻易抽不开身,坐一会便要走了。   楚熹送他到门口,回来时正好撞见老五。   这个弟弟人小鬼大,在四个兄弟当中书读得最好,模样呢还没完全长开,胖嘟嘟的脸,圆溜溜的眼,十分讨人喜欢,嘴巴又甜,是老爹除了女儿之外最喜欢的一个孩子。   “听闻姐姐昨日受了些惊吓,弟弟今早特地去沂江打了几条姐姐爱吃的鲜鱼,都还活蹦乱跳呢,拿去炖鱼汤是极好的。”   安阳城到沂江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回起码得一个时辰,也就是说老五天不亮就得出发了。   楚熹虽然知道他在刻意讨好自己,但感动一点不少:“好肥的鱼呀。”   “姐姐若喜欢,我每日都去打!”   “不用不用,那就该吃腻了,况且,你这个年纪,读书才是正经事。”   老五生平第一次听到楚熹说这种话,倒真像个姐姐,因此老五也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点做弟弟的情态:“我有好好读书!阿生,快把《玉文经》拿来给姐姐!”   老五身旁的小厮从匣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书,恭敬的递给楚熹。   楚熹困惑的看着老五:“什么意思?”   “我全背下来了!”   “全背……真的假的?”   老五胸有成竹:“姐姐若不信,随便出题考就是。”   楚熹也不是不信,就想考考。   她随手翻开那本《玉文经》,刚张开的嘴巴瞬间闭上了。   淦!繁体字的文言文!还没标点符号!   老五迫不及待的想卖弄:“姐姐快些考呀。”   啊这……   一个千金大小姐,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嫁人,理论上会说几句体面话足以,读书识字什么的,不过锦绣添花。   足够美好的锦绣,添不添这朵花,其实,也无所谓。   好吧,楚熹不认字。   她寒窗苦读十余载,竟一朝成了个半文盲!   默默合上书,调整一下呼吸频率,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从容地说:“瞧你,还当真了,姐姐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   “没关系,姐姐考嘛。”   “咳……我知道你能背下来,所以才不考你,怕你骄傲自满,你要记住,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老五再怎么有心眼,也只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孩,楚熹此话一出,他眼睛顿时亮的发光:“我记下了!”   “嗯,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楚熹拍拍老五的肩膀,忍不住笑,觉得这小孩还真可爱。   崭新的世界,崭新的身份,崭新的人,一切都是那么可爱。   如果她不是文盲就更好了。   楚熹吃早膳那会就在想,离开了手机和网络,以后肯定有她无聊的时候,或许可以看书打发时间。   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脑海中压根不存在看书的记忆。   “哎……”   “姐姐何故叹息?”   “没什么,有点闷,你赶紧去书塾吧,别叫先生等。”   老五想了想道:“后日是十五,街上有集会,我陪姐姐去逛逛,如何?”   集会=夜市=热闹   可!   “嗯……”勉为其难的答应:“好吧。”   “那后日我再来找姐姐!”   老五说完,领着小厮欢天喜地的奔着书塾去了。   楚熹望着他的背影,抿唇沉思。   要不要,也去念两天书,好歹得把字认全吧?   算了算了,又不用上班赚钱买车买房,谁要上学啊真的是,先躺一年半再考虑这个问题也不迟。   楚熹拎起鱼篓,笑眯眯地对冬儿道:“走,炖鱼汤去。”   冬儿被她吓了一跳,急忙夺过鱼篓道:“让奴婢拿着就好,小姐当心伤了手。”紧接着又道:“小姐经此一事后,性情似乎变了不少。”   楚熹的小心脏猛地悬到嗓子眼,不过仰仗原主的记忆,倒没有太过慌张:“哪里变了?”   “奴婢也说不好,总之是不一样了。”   “人嘛,总会长大的。”   楚熹轻描淡写一句话将冬儿应付了过去,却在心底暗暗警了醒,即便有原主的记忆,她也得收敛着点,循序渐进的“长大”,否则人设崩塌的太突然,难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实在没必要。   所以,这书就更不用读了。   之后两日,楚熹不是吃吃喝喝睡大觉,就是领着小丫鬟们逛城主府的园子。不得不说,城主府的园子真大,虽没有故宫那么宏伟,但占地面积一点不比故宫少,左边一片湖,能泛舟垂钓,右边一片林,能放狗逮兔,可比手机好玩百倍。   楚熹缺失的快乐童年在城主府里找回了大半。   十五这日傍晚,老五如约而至,一进楚熹的院里,就见她咬牙切齿的追着只通体漆黑四肢修长的细狗跑。   “姐姐这是做什么呢?”   楚熹刹住闸,捋了一把自己凌乱的头发,回过头对老五道:“没做什么,这狗忒不听话,我教训教训它。”   冬儿在旁笑道:“小姐昨个儿亲手逮了一只雪白可爱的小兔子,本想送给五少爷玩,谁成想竟让大黑给咬死了。”   “啊!”饶是老五不喜欢什么小兔子,乍一听楚熹要送他的礼物惨遭毒手,也不禁跟着气恼,对着大黑屁股就是一脚,随即问:“那兔子呢?”   楚熹:“小厨房熏着呢,等熏好了再送你。”   老五:“……” 第3章   楚熹没逗老五玩,那被大黑咬死的兔子确实在小厨房里熏着,还是拿上好松枝熏的。   “天爷呀!玉秀!恁咋回事呀!让恁烧点松枝,恁咋搞出这么大烟!呛死个人嘞!”   那玉秀被宋大娘劈头盖脸的一通教训,十分的不服气,双手叉着腰道:“哎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金尊玉贵的老夫人呢,你要受不得烟熏火燎,何必在这小厨房当差,回屋里躺着去啊,让人伺候着啊。。”   宋大娘被呛的不知该说什么,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克夫的寡妇,不要脸的小骚货。”   玉秀半点不让:“老东西!你倒是想骚!骚的起来吗!”   眼看着俩人又有要动手的苗头,厨房采买嬷嬷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啊。”   玉秀一反方才的刁蛮,对着采买嬷嬷撒娇:“嬷嬷!是她先来找茬的!”   这玉秀原是沂州人,十五岁嫁到常州常德,没两年夫君就病死了,婆家以为她克夫,总变着法折磨的她,她一气之下就跑到了安阳,兜兜转转进了城主府当差,因素日行事泼辣不端正,总和俊俏的内卫小厮勾勾搭搭,好多上了年纪的老妇都瞧她不顺眼,可又拿她没办法,谁让她会巴结人,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嬷嬷都受过她的好处,明里暗里的总包庇她。   这不,她一撒娇,采买嬷嬷就发话了:“宋大娘是府里的老人,她说你也是为你好,你怎能跟她犟嘴,别在这碍眼了,去集会上买点回来松仁油回来。”   买松仁油是假,找个由头放她出去偷懒逛集会才是真。   玉秀美滋滋的应一声,又转头撇了一眼宋大娘,提起竹篮,一扭一晃的走了。   出了城主府的门,再过两条街便是集会。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沿街两侧的铺子纷纷挂上一串串喜庆的大红灯笼,商贩们早早把摊支出来,嗓子嘶哑的吆喝着“布料嘞!上好的沂州布料!”“香喷喷的包子!三文一个!五文俩!”“走过路过瞧一瞧!正经名仕古画!”   玉秀东瞧瞧西看看,目光忽而停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城卫服,腰间袖口掐着两道紫色的边,紧紧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再往上看,眉目乌黑,红唇齿白,一条鸦青色发带将墨发高高束起,当真是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轻易将他身后那群泥脖子小鬼给比了下去。   “薛大哥!”玉秀唤了一声,急忙跑到他跟前,丝毫不顾忌一众年轻城卫在旁,开口便道:“薛大哥,真巧啊,竟在这遇见你。”   玉秀满脸藏不住的爱慕,让城卫们艳羡不已:“呦!大人好艳福!”   薛进盯着玉秀,没说话。   玉秀罕见的羞羞答答,那神态更显美艳:“你如今不在府里当差,想见一面还真不容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回同你说的事……”   薛进这才对城卫们道:“你们先过去吧。”   这种风流事到底不好围观凑趣,城卫们哄笑几声便走开了。   见他们走远,玉秀顿时收敛笑意,毕恭毕敬的对薛进道:“主子,今晚楚小姐要和五少爷来逛集会,此刻估摸着已经出门了。”   “嗯,找人安排一下,务必闹出点乱子来。”   “奴婢明白。”玉秀望着薛进俊逸的侧颜,不禁问道:“主子可是要再演一出英雄救美?”   薛进挑眉:“怎么?”   玉秀明知自己此番僭越会惹薛进不快,仍壮着胆子道:“奴婢瞧那楚小姐仍是个孩子性情……这两日,除了招猫逗狗就是捞鱼逮兔,丝毫没把主子的救命之恩当回事,想通过她取得楚光显的信任,恐怕不易。”   玉秀的意思薛进自然清楚,可楚光显一贯小心谨慎,身边心腹皆是十几年老仆,他没那个闲工夫在这耗上十几年,楚熹是楚光显最疼爱的女儿,只要夺得了楚熹的信任,楚光显必然会视他为自己人。   若有这个财神支持,想起兵造反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   “是……”   玉秀暗暗叹了口气,既怕楚熹对薛进不动心,又怕楚熹对薛进动心。   而楚熹这会压根顾不上什么儿女情长,她一双眼不够看的,一张嘴不够吃的,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令她感到新奇。   尤其是古代“夜市”。   安阳城的百姓最喜欢逛集会,每到十五晚上,不论男女老少,都会披星戴月的踏出家门,哪怕不买东西,看看杂耍戏法,听听说书唱戏,那也是极好的,因此集会上百姓格外的多。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闯进一辆蓝顶的马车,马车倒不出奇,寻常富贵人家都置办的起,可围绕着那马车的阵仗却派头十足,前面两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左面跟着一个粉绿袄裙的丫鬟,右面跟着一个青衣绸裤的小厮,后面还有十几个内卫打扮的壮汉,各个双臂抱怀,走起路来耀武扬威。   “是城主府的人!”   “瞧这架势,一准是咱们城主千金。”   “城主千金?”   “你初来安阳,想必有所不知,咱们城主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当心肝似的,可宝贝极了。”   话音未落,马车忽而停下,不等丫鬟去掀帘儿,那华服翠冠堆砌着的“掌上明珠”就轻轻巧巧的钻了出来,锦衣玉食娇养出的“心肝”果真与一般女子不同,小小的脸瓷似的白,两颊有肉,圆润,嫩嘟嘟的,让人想掐一把,大大的眼墨似的黑,骨碌碌望着远处灯火,自带着一种天真纯粹的好奇,像无意间跑下山的小鹿。   一众百姓无不在心中感叹。   都生到福窝里了,竟还有如此容貌,老天爷当真不公。   老五紧随其后跳下马车,别看他是个矮了吧唧的小胖墩,往那一站好像比旁人高处许多,也都是权势养出来的:“姐姐相中什么了,我叫阿生去买。”   记忆里的画面总是模模糊糊,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楚熹被眼前的繁华和热闹惊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我就是想下来走走。”   “好!我陪姐姐!来人。”   老五一声令下,内卫便纷纷上前,像保镖围绕明星一样在人群中划出一块净土,百姓们无端被驱逐到街边,也是不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的。   场面有点像小明星在机场摆款儿。   楚熹没有那种心理素质,故很不自在,思忖片刻,板起脸对老五道:“你这样不好。”   “啊?”老五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无辜:“哪里不好?”   楚熹义正言辞:“这叫仗势欺人知道吗。”   老五凑过来小声说:“可……可姐姐不是嫌这些百姓身上气味难闻吗?”   安阳虽富饶,但到底农户居多,百姓们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哪有闲情逸致每日烧水沐浴,十天半月不洗也是常态,正值休耕之际,眼瞅着要入夏,人扎堆的地方难免就有汗酸味。   楚熹抬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道:“不妨事,要没这些百姓不辞辛劳,咱们能安享富贵?吃水不忘挖井人懂不懂?”   老五从前和楚熹交往不深,并未对她突然之间产生的高尚觉悟起疑,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副姐姐说的话都是真理的模样:“懂!”   楚熹想起亲戚家那些十来岁的熊孩子,张口闭口烂俗的网络流行语,成天到晚手不离手机,对谁都爱不搭理,相较之下老五简直又乖又可爱。   楚熹正想夸他两句,忽见街上百姓都朝一个方向跑去:“欸,那边怎么了?”   老五也觉得稀奇,命阿生去打听。   阿生腿脚麻利,人也机灵,不一会就把事情弄清楚了。   原来是一伙杂耍班子的抢了一个叫烧饼荣的摊位,烧饼荣在这块卖了十几年烧饼,见几个面生的下九流霸占自己的地盘,如何能忍得了,便与他们班主起了争执,那班主领着杂耍班子走南闯北,名气大得很,丝毫没把一个卖烧饼的放在眼里。   殊不知烧饼荣别的没有,就是家里亲戚多,一盏茶的功夫便召集了一大帮年轻小子过来,一边人多势众,一边有真功夫,谁也不服谁,说话间就打成一团。   这种事在安阳可不多见,百姓们闻讯纷纷赶去看热闹。   老五皱起眉,格外严肃道:“他们好大的胆子,姐姐,我们也过去看看!”   身为城主之子,老五有一种维护治安的责任感,楚熹仍然是小屁民心理,单纯想凑热闹:“嗯!”   群架现场的百姓还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要搁往常,老五定让内卫开路,可楚熹刚教导他不要仗势欺人,他不能这么快就给扔到一边去,正犯愁,身后传来一阵怒吼声,是安阳城卫:“都让开!都让开!还往前挤!他娘的想吃牢饭啊!”   安阳城卫的官威不是一般大,百姓们顿时四散开来。   楚熹怕发生踩踏事件,想拉着老五躲一躲,可里面的人往外退,如潮水般将她裹了进去,她不得不跟着往外退,一眨眼就找不到老五了。   内卫们见状都慌了神,生怕小姐少爷出意外,也一拥而上,场面愈发混乱。   楚熹这回算长了见识,她看古装剧街上都没什么人,还以为古代人口少,如今终于明白,大概是剧组请不起群演。   摩肩擦踵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是写实!   正胡思乱想着,她忽然撞进一堵结实的胸膛里,淡淡的乌沉香涌入鼻息,驱散了周遭苦闷的汗酸味。   “当心。”   ???   这声音,好耳熟啊!   楚熹扭过头,看到那张脸,不由睁大双目:“是,是你!”   薛进假装很意外,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保护起来。   作者有话说:   薛进:我,男主,骗钱   楚熹:骗我感情可以,骗钱不行 第4章   兵荒马乱中的万丈光芒。   楚熹看着薛进高大挺拔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梦中的情景。   呜呜呜呜这命运一般的相遇!偶像剧也不过如此了!   等等,老五呢!   楚熹短暂的一走神,又回归到现实当中,她一把抓住薛进的袖子:“我弟弟还在里面!”   薛进没有回头,就像那天救楚熹一样,冷静,从容,有条不紊的掌控全局。   “小宋,你带几个人守住义道,南向禁行,北向准过。”“让永安园,团宝茶庄,紫林酒馆都把大门打开。”“去通知钟楼,今晚宵禁。”   百姓们原是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难免你推我搡,愈发拥挤混乱,叫薛进这么一摆布,众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走,两侧又添出口,街上顿时有了章法,而钟声响起后,也再没了赶来看热闹的,不一会的功夫就恢复了秩序。   楚熹终于找到老五,他衣裳破了,头发乱了,脸上脏兮兮的,别提有多惨,饶是如此,仍第一时间赶来问楚熹:“姐姐,你可还好!”   “我没事,你呢,没受伤吧?”   老五摇摇脑袋,乱糟糟的头发糊了满脸,他意识到自己此时模样极为狼狈,气得面红耳赤,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内卫,摆明要秋后算账。   内卫各个满脸惶恐不安:“是属下们失职,还请五少爷恕罪。”   首先,这件事本来就和他们无关,其次……楚熹用余光悄悄扫了一眼不远处薛进,声音不自觉温柔:“没关系,没关系。”   老五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眉头皱得更深,老气横秋道:“阿生,去把今晚值守的总领叫过来!”   阿生那叫一个听话,拔腿就奔薛进去了。   楚熹急忙逮住阿生,转过头对老五道:“干嘛,还嫌不够乱啊,没看人家在忙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家。”   老五毕竟年幼,直到坐上马车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那个城卫总领……难道就是前两日救了姐姐的薛进?”   “就是他。”   “怪不得,他既是姐姐的救命恩人,那便不好太过苛责了。”   “人家本来也没做错什么呀,今晚要不是他,你恐怕都让人踩成肉饼啦。”   正所谓人多事杂,每月十五集会都难免有偷鸡摸狗的,吵架拌嘴的,乃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城卫肩负看管之责,出了事自然要找值守的总领讨说法。   显而易见,楚熹在包庇薛进。   因为薛进救过她吗?   不对,薛进虽然瘦了点,但长得还挺人模狗样。   老五的小脑瓜疯狂运转,良久,得出结论:“姐姐是不是相中那个薛进了?”   心事被戳穿,楚熹瞬间涨红了脸。   她并非天资出众,却有一对要强的父母,这就导致她需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上学那会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因此错过了最好的谈恋爱时机,等到踏入社会,就更没有闲情雅致考虑情感问题了。   所以,楚熹的恋爱经验至今为零,连暗恋的滋味都从未感受过。   薛进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后那一刹那,她实实在在的小鹿乱撞了。   其实在当下这种小鹿乱撞的感觉还不明显,此刻回味起来就莫名有些飘飘然。   眼看楚熹脸越来越红,跟个猴屁股似的,老五更确定自己的结论了:“姐姐当真相中他了!”   “你小点声,吓我一跳,这么激动干嘛,我……”楚熹说到一半,羞涩的笑容凝固脸上。   对啊!古代是包办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思及此处,她冒出点叛逆的小情绪,反问老五:“怎么,不行?”   当然是不行啦!区区一个城卫统领怎么能配得上堂堂安阳楚家嫡女!传出去都让人耻笑!   但这个话老五是万万不敢说的,他委婉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也不是不行,我的意思是……姐姐可知道他的出身?他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妻儿?我瞧着他得有二十岁,说不定早就成家立业了。”   古代不仅是包办婚姻,结婚还早呢。   仿佛一桶凉水迎面泼来,楚熹那股热乎劲骤然褪去了大半。   “你说的有道理。”   “是吧。”   “那这样,你帮我打听打听去。”   老五心眼多得很,他想着这事城主老爹肯定不会同意,要知道他在当中牵线做红娘,准饶不了他,便找了个由头推脱:“姐姐难得开口,弟弟本该义不容辞的,只是书塾先生过两日要考我的功课……”   老五表现的太成熟,楚熹都忘了他今年才十岁:“那还是读书重要,读书重要。”   老五紧接着又出主意:“姐姐不妨去找四哥,他不是号称百事通嘛。”   楚熹犹犹豫豫:“不好吧,我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也是,薛进要真有妻儿,可就没法收场了。”到此为止,老五自认完全抽身,不再多说一句,也不打算再多过问一句,往后楚熹和薛进如何,就不关他的事了。   殊不知这招金蝉脱壳给楚熹刚刚萌芽的爱情打上了一层阴霾。   夜里,楚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与薛进的两次相遇,并自己加工剪辑,增添滤镜和背景音乐,还有必不可少的粉色爱心气泡。   每每心潮澎湃,老五那句话就魔音绕耳般出现。   “我瞧着他得有二十岁,说不定早就成家立业了。”   啊啊啊啊啊!   难道老天爷让她穿越来做小三的!   绝!不!可!能!   再说去问问怕什么的,不主动出击还等着老爹给安排盲婚哑嫁吗?   楚熹越想越兴奋,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天一亮就迫不及待让人给她梳洗打扮了。   夏莲是这院里仅次冬儿的大丫鬟,专负责给主子梳头,一双巧手总能编出许多繁复的花样,再戴上珠钗宝簪,更是难以言喻的华美。   女人哪有不爱美的,楚熹很喜欢自己这个有品位的私人发型师,不过……   “能不能弄一个朴素点的发髻?”   “啊?朴素?”   楚熹点点头,堂而皇之道:“我今日要出门去见一个人,不好打扮的太,嗯……隆重。”   冬儿问:“小姐要去见谁?”   楚熹这一宿没有白熬,早想好了说辞:“就是之前救我的那个薛进啊,救命之恩,我理应当面道谢才是,况且昨晚人家又帮了我一次。”   冬儿多多少少猜出了楚熹的心思,和老五一样,冬儿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沉默了片刻,选择装傻充愣:“对啊,小姐说的很对。”   夏莲虽暗暗疑惑去道谢为什么要打扮朴素,但冬儿都没多嘴,她更不敢发问,乖乖给楚熹编了一个寻常小姑娘的发髻,衣裳也是很素净的衫裙。   楚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自己搭配了一对珍珠耳坠,本来就不是特别贵气的样貌,这么一捯饬,就跟邻家妹妹没什么不同。   楚熹是这么想的,薛进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如果生在有钱有势的家庭,肯定会大有作为,可他却沦落到城主府做一个小小的内卫,就证明他家环境没那么好。   通常这种家庭条件不好又优秀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强。   楚熹这样打扮,就是为了拉近和薛进的距离,所以城主府那些车马随从也得靠边站了。   吃过早膳,楚熹带着冬儿悄悄出了门,直奔安阳府衙。   冬儿这一路都胆战心惊的,觉得就像话本里帮小姐和书生私相授受的傻丫鬟,可楚熹又不是话本里那种知书达理的小姐,她脾气上来了,就是城主也得退让三分。   冬儿不敢劝说阻拦,只能让这次见面,变得合理一些:“小姐,咱们不好空着手去道谢吧。”   楚熹一愣,随即脆生生的打了个响指:“对!应该买点东西再去!冬儿你真是太周到了!那买什么呢?酒?他不一定喝酒,糕点?他不一定爱吃甜的。”   刮胡刀?古代有这玩意吗?就算有也未免太私密。   楚熹长这么大压根没送过男人礼物,一时间犯了难,站在路边权衡半天,始终拿不定主意。   说来倒是巧,安阳府衙附近本是没有什么铺子的,这会忽然过来一个挑着扁担的市井游郎,嘴里还吆喝着:“书籍画册,书籍画册。”   楚熹眼睛一亮。   对呀!可以送书呀!不仅老少皆宜,还显得她有内涵!   “小郎君,等等。”楚熹叫住那游郎,拉着冬儿三两步跑过去:“你卖的什么书?”   游郎一看生意上门,忙放下扁担,打开书匣子:“话本都卖完了,剩些读书人看的,姑娘家中可有在学兄弟?”   楚熹认识的字有限,知道的书也不多,见最上头摆着一本老五那日拿出来的《玉文经》,就觉得游郎是个正经生意人,想也不想便开口道:“我都要了。”   “都,都要了?这些书……可不少钱。”   “我有钱。”楚熹硬气的很:“冬儿,拿钱。”   冬儿也硬气的荷包里掏出一锭足足三两重的银子。   游郎本还想说什么,见了这锭银子,立刻闭上嘴,欢欢喜喜的走人了。   楚熹和冬儿一人抱起一摞书,不遮不掩的走到府衙大门前,对站岗的城卫道:“薛统领可在?”   那城卫虽不认得楚熹,但见她模样水灵灵的,娇俏又可爱,便想卖个好,很是客气的问:“你们是薛统领什么人?”   冬儿抢着说:“我们是他表亲,来给他送东西。”   “哦,那可不巧了,薛统领今日沐休,你们上他家去吧。”   他家?   鬼知道他家在哪啊!   楚熹和冬儿抱着书慢吞吞的挪到一颗古树后,齐齐叹了口气。   “小姐……要不明日再来?”   “不行不行。”楚熹深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全凭着一股冲动,回去冷静一下,八成就得歇菜了,必须得一鼓作气:“你在这等我!”   楚熹把书放下,小跑到府衙门前,对那城卫道:“这位大哥,能劳烦你告诉我,薛统领家住哪吗?”   城卫疑惑:“你是薛统领表亲,不知道他家住哪?”   楚熹讪讪一笑:“其实,我们俩家没什么来往,这不是听说,薛统领升官了吗,我爹就让我来看看……”   薛进才到府衙当差不久,城卫对他家事知道的也不多,轻易便信了:“薛统领就住前面,直走拐个弯第二户。”   城卫统领的住处都是府衙给安排的,因此离府衙不远。   薛进刚搬进来两日,院子里还没收拾妥当,旧门斑驳,杂草丛生,屋檐下一把破椅上趴着只灰头土脸的长毛狮子猫,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冬儿是城主府的家生子,压根没受过苦挨过穷,见这架势不由望而却步:“小姐,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要的!”   “那,那奴婢去叫门。”   冬儿说完,提着嗓子唤道:“薛统领在家吗?”   正屋那道门被推开,打盹的狮子猫睁开眼睛,咻的窜到房檐上,紧接着薛进从屋里走出来,他身着鸦青色长衫,以布带束发,颇有种文雅的书卷气,和昨晚发号施令的薛统领完全是两个人。   这形象气质!参加选秀节目妥妥C位出道啊!   要是能把他搞到手!死也值了!   楚熹抱紧怀里的书,故作矜持的走上前:“薛……哎!”   薛进这院里,确实太乱,不单单满地杂草,草里还有枯树枝和石子,楚熹一个不慎险些摔倒,好在冬儿反应及时扶了她一把。   只是怀里的书哗啦啦掉了满地。   楚熹慌忙忙的蹲下身去捡,刚拾起一本,就见那摊开的书页上画着两具纠缠的身体。   “……”   春,宫,图。   这他娘是读书人看的!!! 第5章   薛进想过,若计谋奏效,楚熹或许会找上门来,也想过若楚熹找上门来该如何应对。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副情景。   带春宫图来是要做什么?   即便常州民风开放,也不至于开放到这种地步吧?   薛进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而楚熹呢。   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想连夜抗火车离开这个星球。   爱情,呵,她就是孤独到老的命。   楚熹由蹲转跪,以一个俯首磕头的姿势趴在地上,捂住一片散开的春宫图,几乎是一字一字的往外蹦着说:“谢,谢,薛,统,领,救,命,之,恩。”   冬儿在旁边看着都尴尬的想一死了之。   薛进这会终于意识到兴许是出了什么岔子,见楚熹这副模样,不禁握紧手掌,强忍笑意道:“三小姐快请起,薛进何德何能,怎能受这般大礼。”   楚熹默默合上书,整理好,又抱到怀里,这才站起身。   尴尬到极致,她反而无所畏惧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磕个头算得了什么!”   冬儿实在憋不住,噗呲笑出声。   这一笑把薛进也逗笑了,原本稍显冷峻的眉眼弯成两道月牙,饱满红润的唇露出一颗白生生的、极为惹眼的虎牙。   呜呜呜呜好一个阳光明朗的大帅哥。   薛进真是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长在楚熹的审美上,楚熹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揉揉鼻子,叹了口气,干脆把这春宫图的来由全盘交代了。   “他跟我说,都是读书人看的,我也没……仔细翻翻。”   “三小姐是个姑娘家,那游郎自然不便明示。”   大大方方说出来,楚熹倒真没那么尴尬了,她想起自己的来意,仰起头问薛进:“薛统领自己一个人住吗?”   薛进微微颔首。   楚熹又问:“那你家里人呢?”   薛进自然而然说出自己编造的身世:“我父母早已病故,家中只剩两位兄长,在兖州务农为生。”   “所以,薛统领尚未娶妻?”   “嗯。”   “那可有婚约?”   “并无婚约。”   薛进看着楚熹闪闪发光的双眼,竭力压制想要上扬的嘴角:“三小姐为何问这些?是想替薛进做媒?”   楚熹连忙摇头,脑袋晃得像破浪鼓:“不不不,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原来如此,是我会错意了,三小姐别见怪,这阵子想替我做媒的人着实太多。”   “啊!”   冬儿戳了一下自家小姐,暗示她内敛一点。   楚熹倒是很想内敛,可且不说她方才把脸都丢尽了,就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内敛。   二十岁左右的一城统领,搁现代就算是五百强企业高管了,年轻漂亮,家庭简单,能力出众,前途无量,明摆着黄金单身汉,放在相亲市场那就是被哄抢的香饽饽啊!   这不早下手,是等着喝喜酒?   薛进一句话,让楚熹的危机感瞬间拉满,昨晚彻夜未眠研究出的“循序渐进战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觉得吧,婚姻大事关乎终生,乃至子子孙孙,可不能心急,要细细考量。”   “三小姐此言甚是,薛进的确不急于成婚,却并非是为自己前程考虑。如今帝王昏聩无能,惹得天下动乱,多少百姓啼饥号寒,薛进生为男子,身强体健,若不能克己奉公,令国泰民安,有什么脸面安居乐业,长养子孙。”   他字字慷锵有力,句句正义感十足,双目明亮而坚定,但楚熹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他明明白白的野心。   男人有野心,求上进,不是坏事。反正楚熹现在看薛进自带一层柔光滤镜,怎么看都是好的。   那……该说点什么呢?奉承奉承?   楚熹绞尽脑汁憋了半天,干巴巴道:“薛统领能有如此抱负,实在令我钦佩不已。”   这不是薛进所期望的反应。   但凡楚熹对国家大事有那么一丁点的了解,必然会向他提出一些疑问,他就可以顺势的深入解答,一来能拉近和楚熹之间的关系,二来也让楚熹知晓他的为人。   薛进很遗憾,碰上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   “三小姐过誉了。”   “没有没有。”   楚熹也感觉到自己的文化水平让场面陷入了僵局,目光扫见房檐上的狮子猫,忽然福至心灵:“这是薛统领养的猫?”   楚熹主动递出新话题,让薛进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暗暗发誓,短期之内不再和草包三小姐进行太深层次的交流:“嗯,先前的住处闹耗子,它自己寻来的,我偶尔喂喂剩下的饭菜,便养熟了。”   “是嘛,它叫什么名字?”   “倒还没给它取名。”   楚熹怀里那一摞书虽然不沉,但抱久了胳膊发酸,她很想放下歇会,又怕这动作太突兀,打断她和薛进友好顺利的谈话,冬儿明显想走了,一个劲给她使眼色,她也只当没看见。   走可以,问题是她这回来借口已经很牵强了,不得把下回的借口找好?   楚熹忍着疲累,硬着头皮继续聊:“我方才没太瞧清楚,你家的猫似乎是异瞳。”   “正是。”   “真漂亮哈哈哈。”   薛进早注意到楚熹胳膊在发颤,有心让她放下来歇会,又怕这举动太刻意,何况此刻已经无话可说,再这么僵持下去也只是徒增尴尬,理应下逐客令了。   让她走倒容易,问题是总要找个下次见面的由头。   薛进看着楚熹怀里那堆杂书,有了主意:“这些书三小姐打算如何处置呢?”   “呃……本来是要送薛统领的谢礼,可现下委实送不出手了。”   不能给薛进留下,更不能拿回去,冬儿看出自家小姐进退两难,很善良的开口道:“这些污糟糟的书,留着也没用,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楚熹眼珠一亮,忙点头:“是呀是呀,还是烧了好,我改日在拿别的谢礼来!薛统领喝酒吗?喜不喜欢吃糕点?”   草包三小姐要在报恩这条路上死磕到底,让薛进颇为无奈:“这怎么好意思……”   楚熹第一次追求男人,难免生涩莽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事已至此,只能莽下去了:“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怎么不好意思呢!”   薛进:“……”   楚熹随口拽词,拽完才反应过来不大对:“不是不是!我不是……把你当再生父母的意思,我……”   天啊!丢脸他妈给丢脸开门丢脸到家了!   楚熹以前没觉得自己这么容易出丑,难道恋爱会使人智商降低是真的?   可她还没恋爱呢……   薛进看着眼前结结巴巴面红耳热的小草包,笑着说道:“三小姐的意思我明白。”   他这一笑,楚熹更没脸见人了,横竖找到了下回来的借口,她决定暂时撤退:“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三小姐慢走,当心脚下。”   薛进目送楚熹和冬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才转身回屋。   躲在暗处的玉秀长舒了口气:“看来那三小姐是对主子动了心,奴婢恭喜主子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还谈不上。”薛进神情淡漠,并没有丝毫夺得少女芳心的自满:“楚光显虽爱女如命,但他历来胆小怕事,不会那么容易与我们结盟。”   “主子无需多虑,西北坐拥十万大军,入关指日可待,楚光显总归要顾忌,即便不结盟,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会拿钱给自己留条退路。”   大周治下有以辉州瑜洲为首的辉瑜十二州,其中珲、渝、信、兖、晋为北六州,占地面积广,粮食产量足,工事力量强,人口密度稠,是朝廷养兵饲马之地。   沂、锡、丘、常、合、毫、为南六州,虽不如北六州人多地广,但有一条先天的地理优势——沂江。沂江始于东海,流入南海,延绵千里,贯穿六州,非常适合搞运输,而高效稳定的运输大大促进了南六州的经济贸易。   这就是为什么安阳城不大,却如此富庶的缘由,安阳离沂江实在很近。   除去辉瑜十二州,西北那边还有一群号称荒蛮子的关外人,他们脚下是大周的疆土,也属于大周的子民,奈何两道高耸险峻的山脉组成的月山关将他们隔绝在了十二州外,永远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二十年前,西北大旱,饿殍遍野,西北王薛元武屡次向朝廷求援,希望朝廷能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可朝廷始终置之不理,无奈之下,薛元武只得破釜沉舟率兵闯关。   然而兖州帝师兵强马壮,对关外人毫不留情,薛元武与两万西北军民一同惨死在月山关外。   那时薛进尚在襁褓之中,若没有他舅舅李善挺身而出,将那些伺机夺权的薛家旁支斩尽杀绝,他和他娘李琼也难逃一死。   饶是如此,李善仍为姐夫的无辜枉死深感愤恨,这些年来他一心在西北练兵屯粮,只为有朝一日推翻那溃烂腐臭的朝廷,而李琼则将复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薛进身上。   薛进肩负重任,十四岁便随西北密探潜入关内,整整六年,他一刻都不敢懈怠,处心积虑的布局,时至今日,辉瑜十二州已然处处有他的棋子。   待来年三月冬雪消融,西北军势必杀进月山关。   作者有话说:   或许本文又名《分手后我和前男友成了死敌》 第6章   楚熹哪里知道薛进的险恶用心,她那颗浸泡在蜜罐里的脑袋甚至没有丁点“人间疾苦”。   皇帝昏庸,官员腐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这些都离她太远了,她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一片富贵安逸。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母单起贼心,这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的人类求偶本能。   “冬儿,你说我送薛统领什么谢礼比较好呢?”   “……熏,熏兔子?”   “那显得我多残忍啊。”   楚熹根本就不遮掩自己那点小心思,让冬儿装傻装的很艰难,憋了好一会才道:“奴婢瞧着,薛统领的住处着实太寒酸,不如送些银钱,让他好好修葺一番。”   “送钱?太庸俗。”   “送春宫图就不庸俗了?”   楚熹脸颊骤红:“别提这事,叫你出主意,干嘛揭我短。”   冬儿破罐子破摔:“那小姐就给薛统领亲手做双鞋吧,他一穿这鞋就能想起你。”   “做鞋?太卑微。”   “跪地磕头就不卑微了?”   楚熹睨她一眼:“活着不好吗,不快乐吗?”   冬儿摇摇头:“挺好挺快乐。”   眼看着要走到城主府了,楚熹停下脚步,一本正经的盯着冬儿:“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就再也不带你出门。”   冬儿虽然怕城主知道楚熹和薛进这事后会找她麻烦,但还是非常乐意跟楚熹四处游玩,忙不迭的发誓:“我要说出去,就叫我头顶长疮脚底流脓。”   经过这两日的观察,楚熹确信冬儿对她是忠心耿耿的,当然,偶尔可能会有一点私心,那无关紧要,重点是忠心,所以她才这么明目张胆的带着冬儿去找薛进,丝毫不怕冬儿向城主老爹打小报告。   “乖,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奴婢都听小姐的!”   两人回到城主府,寻了个犄角旮旯,悄咪咪烧了那些春宫图,事毕,刚好到吃午膳的点,前院小厮传话来,说城主回府了,请小姐到前院用饭。   老爹极少这时候回府,楚熹想,难道是知晓了她去找薛进的事,来兴师问罪的?   不应该啊,她就是去道个谢,也没干什么别的。还是老五把她给出卖了?   楚熹一路忐忑不安的来了前院,老爹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她忙笑道:“三儿,快过来坐,老爹告诉恁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刚收着恁外祖的信儿,说恁四舅家的二表哥下月初六办婚事,让恁过去晋州讨讨喜气嘞,恁不总想去外祖家玩吗,这回老爹不拦恁,恁就只管去。”   楚熹傻眼了,她的爱情之路未免太坎坷。   “我,我不想去。”   老爹一愣,不解的问道:“怎就不想去呢?不是恁老吵着要去?”   楚熹低头搓手心:“晋州太远,来回得一个月,舍不得老爹。”   老爹差点被感动哭:“三儿真长大嘞,都知道惦记老爹了,行,不想去那就不去,在外头玩半天准饿了,快吃饭吧。”   要不是老爹表现的太真情实感,楚熹肯定以为他在阴阳怪气自己:“老爹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老爹又不傻,瞧恁这身打扮呗,不过恁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呢?”   “做贼心虚?我有吗?”   老爹眉眼一横,看向站在旁边的冬儿:“恁和恁小姐上哪去了?”   冬儿当真忠心耿耿:“就在城里四处转转,买点小物件。”   老爹猛地一拍桌子,给楚熹都吓一跳:“好恁个冬儿!敢撒谎!我这就叫恁娘把恁领回去,屁股给恁打开花!”   冬儿是楚熹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给她三分薄面,就是那几位少爷见了她都小声说话,可唯独她娘敢把她按在地上打,冬儿不怕挨打,怕丢脸啊,她这么体面的大丫鬟,叫打屁股算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   危险危险危险!   楚熹心中警铃大作,赶紧设法阻拦:“老爹你这是干嘛呀,冤枉人啊……”   老爹管着这么大一座安阳城,攒下这么大一笔家业,绝非等闲好忽悠之辈,打从楚熹开口说不想去晋州,他就感觉不对,见主仆俩藏藏掖掖的,就更笃定了:“来人!去把赵二媳妇叫来!”   赵二是冬儿的爹,赵二媳妇是冬儿的娘。   冬儿给楚熹递了一个“对不起”的眼神,二话不说坦白了:“奴婢和小姐是去府衙找薛统领道谢来着。”   找救命恩人道谢,这原本没什么了不得。   可她刚开始不说,偏在一番逼问之下才说,楚熹呢,又一反常态的不愿离开安阳,老爹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脸色忽然变得很糟糕。   他问楚熹:“恁莫不是相中了那个薛进?”   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虽然她和薛进还不是鸳鸯,但老爹这反应摆明了是要棒打鸳鸯,也许棒打鸳鸯之后,就要给她寻觅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以绝后患。   要认命吗?要再认命吗?   她可是死过一次才换来这新天地的!   楚熹握拳,双手叉腰,中气十足道:“是!我就看上他了!怎么着吧!”   这回换老爹被吓了一跳,他手哆哆嗦嗦的指着楚熹,指了一会,气恼恼的对下人们说:“都出去!”   连同冬儿在内的下人们落荒而逃。   楚熹心里也很慌张,她都没有顶撞过自己所熟悉的那对父母,何况眼前只真切见过两次面的城主,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色厉内茬。   殊不知城主老爹也一样的色厉内茬。   下人们一走,老爹态度就软和了:“看上就看上,恁发什么火呀,老爹不是气恁看上他,是气恁瞒着老爹,恁不是答应老爹咱俩之间没有秘密的吗。”   “啊?”   “恁忘啦!”   “没,没忘。”   楚熹要愧疚死了,她竟然骗了这么好的老爹,她真不是个东西,她的爱情又算个屁,以后老爹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反正老爹是不会害她的。   楚熹正打算低头认错,就见老爹拉起她的手,苦口婆心道:“恁娘临走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恁,老爹那时就答应恁娘,一定让恁这辈子都开开心心的,这些年恁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哪回老爹拦着你嘞,为一个薛进伤了咱爷俩的父女情分,多不值当,恁说是不是。”   “是,是啊……”楚熹喃喃的应着,忽然抬起头:“所以,你准我和薛进好?”   “好就好呗!恁到这年纪了,可不就该想这年纪的事嘛。”老爹说到这,话锋一转:“只是那薛进毕竟穷苦出身,指不定多少歪心眼呢,恁和他好归好,谈婚论嫁,我看还是免了吧。”   ???   老爹思想开明的让楚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有问题:“你的意思是,让我,让我……”   “恁心里明白就好。”   “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   “那我要和谁谈婚论嫁?”   “天底下好男人多着嘞,老爹肯定给恁找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恁只管放心。”   “那他要介意我跟别人好过呢?”   “他敢!老爹给恁找上门女婿,他要对恁不好,看老爹收不收拾他!”   楚熹的脑子虽然没有人间疾苦,但人间烟火还是有的,这个世界仍然属于父权社会,那些对女性苛求一样不少。   简单来说,女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该乱棒打死,或者拉出去沉塘。   老爹这番话,实在太惊世骇俗。   “对不起老爹,是我思想守旧了。”   “啥叫思想守旧?哎,反正恁能把老爹的话听进去就行。”   楚熹岂止听进去,她要刻在DNA里一代传一代。   老爹见女儿好像没有非要和薛进成婚的念头,略略松口气:“行啦,快吃饭吧,菜都凉啦。”   “嗯!”楚熹心中大石落地,又没了后顾之忧,真是痛快极了,恨不能把一桌子菜都吃光:“老爹也吃!”   楚熹高兴,老爹自然高兴,父女俩没有丝毫嫌隙的端碗开吃,吃着吃着,老爹闲唠家常似的问了一句:“恁和薛进几时好上的?”   “……还,还没好上呢。”   “啥玩意儿?”   楚熹放下碗,羞愧的低头:“我相中人家,人家还不知道,刚想来往,就让你逮住了。”   老爹捂住胸口,一副被伤了心的模样:“还没怎么着呢恁就跟老爹生气,恁这小白眼狼。”   楚熹赶忙解释:“我今日去找他,是以要给他送谢礼的名义,可当中出了一点茬子,就没送成,我说改日再送,他也没拒绝,这证明他也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老爹说:“谁能不喜欢你。”   亲爹无疑。   楚熹想起自己那件还没落实的谢礼,便问老爹:“那我下次要送他什么好呢?”   老爹思忖片刻道:“我那房里有把宝剑,恁明日就拿去送他,然后邀他去城南庄子上玩,等到夜里,花前月下,漫天流萤,恁就说恁相中他了,想跟他好,保管他没二话。”   “……”   “恁不信?恁娘那嫦娥仙子一般的人物,当初就是这么相中老爹的!”   楚熹没不信,她是被震撼了。   在她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和薛进再见一面的时候,老爹都一步到位把告白的场景安排好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作者有话说:   论楚熹是怎么变渣的   老爹:谁说我三儿渣?这不很正常? 第7章   虽然但是,老爹的进程快到楚熹有点跟不上,总觉得中间少了几个步骤。   “我和人家也不熟,怎么张口邀人家去庄子上玩啊。”   “有什么不好张口的,就直说,我看上恁嘞,这时节花开的可好,我想跟恁去看花,薛进肯定愿意,即便一时不答应,恁只要软磨硬泡,他一准半推半就。”   如同楚熹看薛进自带滤镜,老爹看楚熹也自带滤镜,他认为自己女儿哪哪都好,薛进一个穷苦出生的小子断然不会拒绝。   楚熹成功被老爹洗脑,自信心上升到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行!我就这么办!”   “老爹都把饭喂到恁嘴里了,能不能成就看恁的了。”   “岂止把饭喂嘴里,恁这都反刍了属于是。”   老爹给楚熹的不仅是宝剑和恋爱攻略,还有“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人在背后支持”的自信,这让楚熹心中十分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本身已经远远超过她那刚萌芽的爱情。   翌日晌午,楚熹特地打扮一番,又领着冬儿去找薛进了。   冬儿昨天做了叛徒,自觉不是个东西,今天表现的非常积极:“奴婢打听过了,城卫统领是六个时辰轮值,每十日调换一次昼夜,每逢集会过后休沐一日,薛统领今日应当是值夜,咱们可以去他家找他。”   “好,待会我自己进去,你在外面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冬儿见楚熹做出副背水一战的模样,有点担忧:“小姐,你真要按城主那套办法吗?若……城主故意搅局怎么办?”   楚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昨晚上睡不着觉也想过,老爹并不是很赞成我和薛进的事,保不齐是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可眼下我除了道谢,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见薛进了,只能先这么试试。”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薛进家门口,往里面一扫,都不由怔住了。   才一日的功夫,这破旧的小院竟焕然一新,杂乱的野草消失不见,斑驳的大门刷上了新漆,白亮的阳光落在台地上,明晃晃,干净净,原本空荡的廊下还摆了几盆花草,那么生机勃勃,唯一不变的是仍趴在破椅上打盹的那只狮子猫。   那一瞬间,楚熹真觉得她和薛进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这种勤劳且热爱生活的独居男人,完全是她理想的结婚对象!   老爹了解薛进以后,一定会非常愿意让薛进做女婿——楚·恋爱脑·熹   “小姐,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门呀。”   “让我缓一缓,有点紧张。”   楚熹摸了摸手中略带寒意的剑鞘,对着院里轻声唤道:“薛……薛统领。”   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说得就是她了。   幸而薛进耳朵好使,听到动静就走了出来:“三小姐。”   楚熹注意到薛进高高束起的头发有些潮湿,不是汗,是水,他似乎刚洗过澡,通身水汽,楚熹离他好几步远,依旧能闻到那股淡淡的乌沉香。   楚熹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些日子了,说老实话,她有刻意观察身边的“适龄男青年”,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像老大老二那种,虽然有钱有势,但上面有人管着,不敢做太出格的事,能尽情享受的只有吃喝,分明还没到发福的年纪,就被养的身宽体胖。   第二类则是聊斋当中常出现的文弱书生,家境贫寒,清瘦俊俏,博古通今,才高八斗,可这种人想从头到脚洗一次澡,要耗费小半日的功夫,没有讲究卫生的条件,也没有讲究卫生的习惯。   第三类在第一类和第二类之间,有点小钱,有点文化,相貌身材皆为上乘,爱干净,爱漂亮,通常喜好风花雪月,整日饮酒作乐。   薛进是第四类,用完美两个字足以概括。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楚熹完全被薛进迷住了。   他真的好香好帅啊呜呜呜呜。   “那个,我来给你送谢礼……这是我老爹珍藏的宝剑!特别锋利!你一定能用得上!”   “这太贵重了,恕薛进不能收。”   楚熹早料到薛进会这样说,眼角耷拉下去,故作可怜的样子道:“看来薛统领是不喜欢这把剑,没关系,我寻更好的来。”   薛进面露为难:“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熹正扮可怜,目光忽而落到薛进的手上,原本他皮肤就白,手更白,血管沉静的伏蛰在皮肉之下,显现出几条浅淡的青色纹路,骨节很小,没有指腹,十指尖尖,既纤细又修长。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手控杀器!   不过……怎么看也不像干粗活的手啊,就单看这双手,说薛进是世家贵公子都有人信。   天生丽质。   “三小姐?”   楚熹回过神,干脆把剑塞到了薛进怀里:“你就收下吧,放在我老爹那也只是等着落灰罢了,跟着你好歹还能当一把剑用。”   薛进这次没有拒绝,他的声音仿若山涧泉水,温润清甜:“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熹心想,完蛋,她算是彻底陷入了爱情的沼泽,明明之前听薛进说话也没有这么怦然心动。   “我,那个……还有一件事。”   “嗯?”   楚熹闻着从薛进身上传来的香气,紧张到口干舌燥,吞吞吐吐半天,就是说不出来老爹教过的那番话。   而薛进垂眸看着眼前脸颊绯红的女孩,已经猜到她要对自己说什么,心中暗自冷笑。   本以为要周旋一阵子,没想到这草包三小姐竟这般急不可耐,也好,能省去许多麻烦。   薛进静静的等着,终于等到楚熹下定决心。   “我老爹说,这时节城南庄子花开的极好,夜里还有漫天的流萤,我想去看看……”楚熹仰起头,一双小鹿眼装满了局促和羞怯:“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吗?”   即便没有直说,楚熹也将心意表达的很明白了。   薛进是要答应的,可他不能答应的太干脆,这样会暴露他的别有用心,他理应和楚熹一样慌张无措,并夹杂些许自惭形秽:“这,这恐怕不妥……”   “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   “……”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愿意了!”   “我今晚要值夜。”   不说话就是愿意,薛进说了话,是不愿意的意思,可他偏说的是今晚值夜,今晚没时间的意思。   楚熹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了。   试探着问:“那……等你值昼,行吗?”   薛进算了一下,他还有三日值昼,三日不算长,也不算短,倒刚刚好合适。   对楚熹而言,薛进的考量和权衡,是愿意,是心存顾虑,是因为他们俩身份相差太大,所以才犹豫不决。   这个认知让楚熹不由自主的感到欢欣雀跃,她等不得薛进说出拒绝的话,非常干脆果断的道:“就这么决定了,三日后我再来找你!”   话音未落,转身就跑,刷了新漆的木门根本挡不住那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薛进勾起嘴角,忽然觉得草包也有草包的好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下一盘棋了。   楚熹不知道薛进一直在心里偷着叫她草包,但凡知道,一定会当场写一套数学试卷摔在他脸上。   问题就出在知人知面不知心。   回府的路上,楚熹对冬儿说:“他刚洗过澡,还换了衣裳,会不会是想到要见我,才特地打扮的?”   冬儿实事求是:“薛统领收拾完院子,身上弄脏了,自然要沐浴。”   “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告诉他改日还要去找他道谢,他才收拾院子的。”   “那院子乱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收拾能行吗。”   “你干嘛总往我脸上泼凉水?”   “不是奴婢泼凉水,是小姐想太多,若两情相悦,那当然好,若一腔情愿,岂不难过,别想太多,顺其自然。”   楚熹心里承认冬儿说得很有道理,嘴上仍然不服气:“赵冬冬,你是在这跟我作诗呐?”   作者有话说:   赵冬冬:时间会证明一切! 第8章   明明头天晚上还很凉爽的安阳城,第二天突然升温,刚过巳时就火伞高张,热的人喘不上气来。   尤其是楚熹。   从前在空调房里穿着背心短裤还不觉得有什么难熬,这没有空调,衣裳又不能漏太多肉,稍微动弹两下就止不住的冒汗。   能怎么办呢,躺着呗。   楚熹瘟鸡似的躺了一个时辰,无聊的牙根痒痒,连午膳也没胃口吃。   冬儿见状,便命人去窖取来两碗冰,敲碎了放在花酿酒里面,那花酿酒制法十分简单,不过采集各种香花,加入少许冰糖薄荷,坛封一个月便可饮用,其酒澄澈,其色微红,且香气袭人,加冰之后更是清凉甘甜。   楚熹知道府里有囤冰块,也知道府里囤的冰块不多,用一点少一点,可这冰块是从而何来,她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便问冬儿:“安阳城从不下雪,冰块是哪里来的?”   冬儿笑道:“自然是从下雪的地方运来的,夫人和小姐一样苦夏,自打夫人嫁到安阳,晋州老夫人每年入冬都让人运来几船冰,只可惜路途遥远,送到安阳就不剩多少了。”   楚熹闻言不由震惊,眼前这碗不起眼的冰镇饮料背后竟然耗费如此大的人力和财力。   “可是,可是用硝石不更方便?”   “嗯?什么是硝石?”   “就是……”   慢着,这个世界好像没有火药。   俗话说得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凡是个有几分能耐并擅长数理化的现代人,遇到这种情况,必然要搞一番大事业,才算不负此奇遇。   可楚熹那颗事业心自打入社会后不断地被摧残、被毒打、悲哀的英年早逝。   只剩一颗新鲜出炉的恋爱脑,支配着她一切行动。   “冬儿!我有个特好的主意!快!把夏莲她们都叫上!咱们去找硝石!”   “这大热天的,要去哪找什么硝石呀?”   “府里就有啊!果林那边的土墙上不是长了很多白色的东西,把那个扣下来磨成粉。”   这日傍晚,老爹回到城主府,第一时间便来找女儿询问她的感情进展,然而迟了一步,扑了个空,下人说小姐带着几个丫鬟去城南庄子上避暑了,刚走不一会。   老爹脑袋有些发懵,还以为楚熹信不过他,跟着薛进私奔去了,可让随从一打听,薛进好好在家待着呢,便以为楚熹是先去城南庄子探探路,提前筹备一番。   其实他以为的也没错。   楚熹在城南庄子筹备了足足五日,到第六日上午才大功告成,火急火燎的下山来找薛进。   城卫统领只有集会才需要上街巡逻,平常没事就待在府衙里听信,有老百姓来报案,他就依照案情指使手下,遇到手下难以处理的大案才会亲自出马,说白了就是负责缉捕和治安的警察局长,工作内容相对而言比较清闲。   楚熹来府衙找他的时候,他刚吃完饭,在院里纳凉。   太阳煌煌的照着,微风沙沙的吹动枝叶,微微摇晃的斑驳树影落在他脸上,楚熹看着这一幕,胸腔快要被一种细腻的情绪涨满了,心脏激动的砰砰直跳,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麻雀。   “薛……薛统领。”   听到那怯懦的,羞涩的,熟悉的声音,薛进稍稍松了口气。   一连几日不见草包三小姐登门,他还以为煮熟的鸭子飞了。   没飞就好。   薛进睁开眼睛,有些惊讶的看向那身着黛紫色软烟罗交领锦衣,仿佛鲜葡萄似的楚熹,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来。   他的仓惶无措是那么逼真,成功将楚熹骗的团团转。   “薛统领……我,我想邀你去城南庄子赏花,不知道,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空。”   府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暗搓搓的往这边看,薛进紧抿着唇,犹豫半响道:“三小姐用午膳了吗?”   楚熹一听这话的意思,像是要请她吃饭,忙道:“还没,还没呢。”   薛进果然说:“听闻闫楼新来了一个帝都的糕点师傅,不知三小姐可愿去尝尝?”   楚熹当然一百个愿意。   二人便离了府衙,奔着安阳最好的酒楼去了。   酒楼掌柜认得楚熹,也认得这新上任的城卫统领,不论哪一位都是贵客,赶紧让人安排了上好的雅间,备上一席丰盛的酒菜。   雅间临街,外有廊亭,挨着廊亭这一侧的门窗大敞着,一阵阵微风夹杂着花香肆无忌惮的闯进来,这让街上的叫卖声,马蹄声,咯吱咯吱的轱辘声,以及酒楼里的嘈杂吵闹都变得微不足道。   约会一般的场面令楚熹稍感难为情,她悄悄摸了一颗荔枝,在桌子底下小心揉搓,并用余光观察着坐在对面的薛进。   薛进也没有直视她,而是盯着旁边的屏风看,很专注的样子。   楚熹紧跟着看向屏风,见那上面精雕细琢了许多燕子,忽然想到打破尴尬的话题:“薛统领猜猜这屏风上有多少只燕子,猜对了这顿饭就我来请。”   薛进一面摇头一面笑道:“三小姐打这个赌恐怕会吃亏,我方才已经数过了。”   原来他一直在数燕子!   呜呜呜呜好可爱啊!   楚熹强忍鸡叫,把荔枝彻底搓烂了,弄一手的汁液:“万一你数错了呢,这样好不好,我再让你数一遍,若你数对了,这顿饭我请,若你数错了……就陪我去城南庄子赏花。”   薛进又抿唇。   和清隽冷峻的眉眼不同,他的嘴巴生得很饱满,很有肉感,这样用力抿着,唇色和肤色是一样浅淡,当他稍稍放松,便会由内而外的泛出血色,像嫩嫩的樱花布丁。   楚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闷骚,怎么就突然幻想起和薛进接吻的感觉了。   沉默良久的薛进终于开口:“好吧。”   楚熹扔掉手里的荔枝,笑道:“那薛统领可要好好数,但不能数太久哦。”   薛进看起来并不想去城南庄子,他用手指划过一只又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子,数得特别仔细:“二十三只。”   “确定啦?不改了?”   “嗯。”   数燕子本身只是楚熹缓解尴尬的一个手段,就算薛进数对了,她还会想别的办法继续死缠打烂。不过要是能借着数燕子达成目标,就更好不过。   因此楚熹数的也格外认真,那屏风底下雕刻的是树枝,树枝里也藏着燕子,她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几乎将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抚摸遍了,还真叫她找到一只被遗漏的小燕子,像发现了宝藏,扭过头来对薛进道:“这还有!薛统领你快看!”   薛进飞快地看了一眼,便逃避似的挪开视线。   楚熹顿时瞪圆眼睛:“薛统领,你不会想耍赖吧,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样可不行。”   薛进把欲擒故纵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可……知道的是三小姐在报恩,不知道的难免会多想,若坏了三小姐的名声……”   楚熹红着脸坐回到椅子上,小声说:“你觉得,我现在是向你报恩吗?况且,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不在乎。”   薛进又不言语了。   他不主动,只好楚熹主动:“反正你答应我的,数错了就陪我去城南庄子赏花。”   按薛进原本的计划,此事拖上半个月才最妥当,可楚熹接连五日都杳无音信,实在是个不大靠谱的主,拖久了兴许就要功亏一篑。   所以薛进没有再推脱,当然也没有一口允诺。   这在楚熹眼里就算默认。   楚熹乐乐陶陶的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鲟鱼脆骨:“我家老五上次还说你瘦呢,多吃点,多吃点。”   安阳城人尽皆知,楚城主与结发之妻伉俪情深,只憾那位城主夫人体弱多病,嫁来两三年也未能有孕,她又是一等一的温良贤惠,总觉得有愧楚家,日子久了更郁结于心,病情愈发重了。   楚城主无奈之下便纳了两个膀大腰圆好生养的妾室,这两个妾室的确争气,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城主夫人见楚家有后,这才渐渐好起来,有了嫡女楚熹。   原就身子柔弱的人,这一遭养育彻底亏损到无可补救了,城主夫人知道自己恐活不长,怕人走茶凉,将来楚城主有了续弦,女儿要看后母的眼色讨生活,便又做主给楚城主纳进两个同样膀大腰圆好生养的妾室,她想着,若妾室多,孩子也多,楚城主就不容易续弦了。   这直接导致楚家的少爷们各个膀大腰圆,一个赛着一个的富态,跟他们一比,哪个不瘦。   楚熹的身形在爹娘之间,不算胖,也称不上纤细,只是那稚气未脱的脸蛋随了楚城主,格外圆润些,吃东西的时候两腮鼓鼓囊囊,真像个……   像个什么呢,薛进说不好,只觉得手指骨缝里痒酥酥的,很想去掐一把。   他强忍着那恶劣的冲动,将楚熹夹到他碗里的菜吃干净。   就仅仅是这样而已,那双小鹿眼就亮晶晶的放着光了。   薛进入关这四年里,总走在悬崖上,无数次的揣度、权衡、定计策,只怕稍有不慎就阴沟里翻船,可到楚熹这里,事情变得容易多了。   楚熹真好哄,扶她一把,吃她几口菜,冲她笑一笑,她便露出一副死心塌地信任你的模样。   “薛统领,你待会是不是还要回府衙?”   草包三小姐说话不像安阳女子的泼辣利落,也不像西北女子豪迈有气魄,更不是帝都官话那样拿腔拿调,她声音是脆的,语气是软的,让薛进联想到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外面一层糯糯的米糕,里面掺着杏仁花生,甜,粘牙,越嚼越香。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薛进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警惕,不能麻痹大意,草包三小姐背后可有个久经江湖的老狐狸:“嗯,要回。”   “那我在城南庄子等你。”   “我……”   “说定了!酉时三刻!不见不散!”   楚熹不给薛进推脱的机会,扔下这句话便匆匆的跑出了雅间,在楼梯拐角碰见掌柜,掌柜很是殷勤的问:“今日酒菜三小姐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那就好那就好。”   楚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羞答答的朝掌柜一笑:“我喜欢雅间里那个屏风。”   掌柜那叫一个乖巧懂事:“小的回头就派人送到您府上。”   “算我买的。”   “三小姐这话就见外了,一个屏风而已,不值什么,能得三小姐青睐是它的福气。”   楚熹算是明白为什么官N代富N代拥有那么得天独厚的教育条件,还总爱出“我爸是XX”的无脑纨绔了,在家里娇生惯养不说,到外面也众星捧月,眼睛里看到的永远是亲切和善意。   楚熹不敢保证自己被这么吹捧久了,会不会忘乎所以。   她意志力真的不是很坚定。   作者有话说:   以前写女主都是成长线,这本女主是……嗯……堕落线? 第9章   城南庄子的花确实开得很美,一眼望去,那半面山都是姹紫嫣红的。   楚熹前几日得空就跑来看,她很严谨的比较过,在黄昏将至时,晚霞会给这些平凡无奇的野花染上一层绚烂的颜色,像一把轰轰烈烈的大火,气焰嚣张从山顶一路烧到山脚,日落之后,浓蓝似海的夜幕便将大火熄灭,剩下沉寂的一片漆黑。   再过不久,山脚下的水渠附近就会有流萤出现,无数绿色光点漫天飞舞,映照着小桥流水,树影幽幽,孤男寡女处在这样暧昧的气氛里,陌生人也要产生三分情意。   你就说老爹这主意浪不浪,漫吧。   他能把晋州都督的嫡女娶回家全凭实力,楚熹想不服都不行。   “小姐,这眼看着都快酉时了,薛统领怎么还没来。”   “急什么,我和他约定的酉时三刻。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小姐放心!万事俱备!”   楚熹坐在山脚下的亭子里,悠哉悠哉的翘着二郎腿,她对自己今晚的告白计划有着百分之二百的信心:“到时候你就看我信号行事,千万别拖后腿。”   冬儿竖起三根手指头又要发誓。   楚熹给她按了回去:“少来这套,我信你个鬼。”   冬儿做过一次叛徒,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楚熹的信任,她讪讪一笑,还是想戴罪立功:“我去前面等着,瞧见薛统领就来给小姐报信。”   城南庄子是楚家的私产,城主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每到暑伏就会过来小住一阵子,山上那些花,遮阴的树木,瓜果田地,亭台楼阁,都是为着她预备的,但她过世后,府里人便不常来了,一晃多年,这庄子明显没落了,和寻常农庄没什么两样,放眼望去,地头上还有不少佃户在干活。   那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楚熹想到薛进之前说,他是兖州人,家中也是靠务农谋生。   可光看薛进的外表,怎么都和农户联系不到一块去,甚至有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意思,而且听他讲话,像是读过书的,那他家里既不用他出力气干活,又能供他读书,想必不算很穷苦。   楚熹其实有些好奇他为什么撇家舍业的跑到安阳来。   要想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兖州分明是更好的选择,听闻兖州有数十万帝师镇守月山关,安阳……恐怕连一万都得使出吃奶的劲硬凑,无需比较便知道哪边容易混出头。   如若楚熹再往深了想一想,或许就会发觉薛进来意不善,生出一丝的戒心。   但偏巧这个时候,冬儿连跑带颠的飞奔而来:“小姐!小姐!薛统领到啦!”   紧张与羞涩瞬间涌入楚熹的大脑,她慌忙站起身,下意识的理了理衣裙,抓着冬儿双手问:“我看起来怎么样?”   冬儿很认真的快速将她审视了一遍:“都好,哪里都好。”   楚熹稍稍舒了口气,拍拍冬儿的手背说:“就靠你了赵冬冬!去吧!”   “嗯!奴婢绝对不让小姐失望!”   冬儿说完拔腿就跑。   与此同时,薛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出现在官道上。   马是枣红色的,薛进也不是王子,可那一刻楚熹真觉得她的白马王子迎面而来。   主要这个氛围感!太!绝!了!   薛进很快就到了她跟前,利落的翻身下马,那条在半空中划过的长腿几乎是踢在了楚熹心口。   “三小姐,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这样不妥,你……”   楚熹一听他这话茬像是要拒绝自己,赶紧阻拦道:“薛统领不是答应了要陪我赏花,难道想反悔不成?”   楚熹就没想明白,若薛进真的想反悔,他就不会来了。   这世上没什么比爽约更能让女人下头。   薛进说这番话,完全可以用一句俗语来形容——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何况只是赏花而已。”楚熹双手背在身后,脸颊微红道:“我都不在意。”   薛进目光越过楚熹,看向那半面烂漫的山花,仿佛被景色打动,轻笑了一声道:“不曾想安阳还有这种地方。”   “是不是很漂亮!”   “嗯。”   楚熹乘胜追击:“薛统领一路过来肯定渴了,坐下喝点茶吧。”   薛进点点头,随着楚熹走进亭子里,那马儿离了主人,就晃晃悠悠跑去远处吃草了。   “欸?不用把它拴起来吗?跑丢了怎么办?”   “没关系,它听到哨声便会回来了。”   “哇塞,好厉害啊,我也挺想学骑马的,薛统领要得空不妨教教我。”楚熹暗搓搓的为下次“约会”找了个由头,怕薛进拒绝,紧接着又道:“快坐呀,别客气。”   这亭子起先就是为着赏花修筑的,故而里面的石桌不大,只能摆一座小炉子和一套茶具,楚熹倒了两杯热茶,又从身旁的食盒里拿出一碟糕点,就这么端着递到薛进面前,眼巴巴的说:“这是我亲手做的,卖相可能不出彩,但味道还可以,你尝尝看。”   早在来安阳之前,薛进就派人打探过楚家三小姐的秉性,只道她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不是个好招惹的。   可此刻她伏低做小,乖顺可怜的模样,也不似作假。   如此看来,三小姐当真是喜欢上他了,连体面都不顾。   薛进接过那碟糕点,笑道:“多谢。”   “说了别客气,我又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那是为何?”   楚熹一怔,没想到薛进会直接了当的发问,犹豫了一会才细声细气的说:“因为我,我喜欢你,所以想对你好。”   薛进端碟子的手一抖,险些将糕点尽数打翻。   他也没想到,楚熹会毫不遮掩。   因为喜欢,所以对他好吗。   “我这样说是不是,太冒昧了?”   “可薛进既无显贵出身,又未建功立业,更不曾兴利捍患,连这统领的官职……都是蒙受城主恩惠,着实,配不上三小姐。”   但凡楚熹恋爱脑的症状没那么严重,都能感受到薛进这台词里浓重的凤凰男味。   狗血家庭伦理剧中不是常有这种剧情,白富美向凤凰男提出结婚,凤凰男说我没车没房没工作,配不上你,白富美就赶紧求爷爷告奶奶,给凤凰男安排豪车别墅好工作。   薛进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凤凰男。   楚熹呢,穷人乍富没多久,暂时还不适应白富美的身份,没有白富美的那份自觉。   她以为薛进在变着法的拒绝自己。   有点伤心。   但仍不放弃。   “你说那些,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   薛进这三个字说的真情实意,高洁傲岸,楚熹大为感动。   有几个男人能如此硬气的拒吃软饭!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楚熹眼中迸发出的崇敬之情,竟让薛进感到一丝心虚,他下意识避开与楚熹视线交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是烫的,是滚烫的。   薛进甚至没来得及考虑会不会有损形象,就张嘴把茶吐回到茶杯里了。   “……”   “哎呀,烫到了吧!疼不疼啊?”   “……还好。”   楚熹一看他那样子就是烫的不轻,忙倒了杯凉水递过去:“快含一口在嘴里。”   薛进接过杯,黑着脸抿了一点。   在草包三小姐面前出丑,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屈辱。   如果楚熹乖觉些,就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偏楚熹是个无比迟钝的,居然还去摸茶杯,指尖碰到杯壁,嗖一下就缩了回来:“哇,真的好烫。”体会完了她还笑:“薛统领,你怎么回事嘛,感觉不出来烫吗?”   薛进抬眸,面无表情。   楚熹慢半拍的意识到自己伤害了男人敏感脆弱的自尊心,连忙往回找补:“其实我心不在焉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心不在焉个什么鬼啊!这是找补吗!这分明是雪上加霜!   楚熹懊恼的低下头,感觉自己蠢爆了。   狭窄的视野当中忽然伸出一只纤细白皙,指甲整洁的手,那只手在她眼皮子底下轻巧地翻过去,露出布满坚硬老茧的掌心。   “我的确感觉不到烫。”   楚熹仿佛受到某种蛊惑,小心翼翼的去触碰那些粗糙的硬茧。   柔软冰凉且有些湿润的指腹在掌心轻轻划过,令薛进整条手臂都酥酥痒痒,一直痒到心里,他不由浑身一颤,收回手,紧握成拳。   该死!这草包三小姐勾引男人倒是很有一套!   “这些是……做农活磨出来的吗?”   薛进心烦意乱,不想说话。   而楚熹以为他羞于启齿,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夕阳西下,余晖洒向半壁山花,称不上雄伟壮丽,却也是乡间绝色,就连扛着锄头往家赶的佃农都停下脚步看上那么两眼。   亭子里的两人已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雅致,闷声不吭的呆坐着。   楚熹心里是很着急的,气氛若这样僵持下去,她的计划就全完了。   不能放着不管,还得想办法缓和缓和。   “我那天看到一只鹰在追一只小兔子。”楚熹见薛进看过来,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讲:“那只鹰飞得很快,一眨眼就把小兔子捉住了,刚要起飞,小兔子说,我可什么都看见了。”   “……”   “鹰就,把小兔子,放了。”   “这是?”   “笑话,好,笑吗。”   薛进沉思片刻,似乎终于想明白了笑点在哪,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哦,原来是这样。”   话音未落,楚熹缓缓蹲下身。   “三小姐这是做什么?”   “没事,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极力忍耐着不笑出声。   楚熹蹲了一会,略感脚麻,仰起头问:“给我一个台阶下很难吗?”   薛进忙正色道:“三小姐不必挖空心思讲什么笑话。”   “……好的。”楚熹镇定的坐回到石凳上,托薛进的福,她已经从轻微的社交恐惧症进化成了社交牛逼症,再怎么尴尬的场面都能克服了:“吃糕点呀,我废了好大力气做的呢。”   薛进“嗯”了一声,拿起一块糕点放到嘴里。   “味道怎么样?”   “软硬适中,甜而不腻,没想到三小姐有这样的手艺。”   “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做糕点的材料都是厨娘预备的,楚熹只是动手揉搓成一团,自然不算什么手艺,可她还给薛进备了一份大礼,那才是她真正的手艺。   眼看着天色渐暗,楚熹提议道:“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可,很晚了。”   “你答应我要赏花的。”   薛进望向茫茫一片如雾笼罩的山花,意思不言而喻。   楚熹抿嘴笑:“不是这个花,待会你就知道了。”   既然花还没赏完,薛进只好跟着她。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亭子不远处的一道水渠旁,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周遭蛙声阵阵,蚊虫飞舞,楚熹不过在桥边站了一会,手上就被叮了两个大包,怕薛进看见,背过身偷偷的挠。   薛进也难逃袭扰,又觉挥手轰赶不雅,径自忍耐了半响。   终究是不明白:“我们在这……是要做什么?”   等萤火虫(no)   给蚊子献爱心(yes)   楚熹感觉自己被蚊子咬死前是等不来老爹口中那漫天流萤了。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终极大招。   “薛统领,其实……我喜欢你的事,我老爹也知道的,他并不反对我们两个来往。”   薛进心知到了该说“凤凰男”台词的时候,可莫名有些难以开口。   从父亲惨死月山关那一日起,他就是为了复仇而活,入关这些年,更是舍弃了良心,道德,尊严,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可以谎话连篇,毁廉蔑耻,不择手段,按说不再有任何事情能成为他的阻碍。   但楚熹手背上的红肿叫他难开口了。   他今日拒绝过草包三小姐几次?   女子脸皮总是又薄又嫩的,就算草包三小姐的脸皮特殊厚了些,那也是个女子,若屡屡让她难堪,她或许会打退堂鼓。   真一溜烟跑掉了,倒是不划算。   先给她些甜头,让她舍不得跑,这才是上策。   薛进说服自己咽下那些恶心的“凤凰男”台词,默不作声的盯着楚熹。   “其实我也明白,你不愿人家在背后议论你……可既然你能来,陪我这么久,是不是证明你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你不回答,我就当是有一点了。”楚熹见薛进沉默,不禁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那作为你喜欢我的谢礼,这个送你!”   说完,她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和一根竹管,竹管一端有条细长的线,她将线点燃,紧闭着双眼高举竹管。   随着“嘭”的一声响,一道亮光窜到夜空中,仿若流星划过无边的沉寂与黑暗。   “那是……”   “赏花呀,我可没骗你。”   远处忽然传来更猛烈的巨响,一道道光腾空而起,在夜幕中化作云上火树,月前银花,哪怕消逝的瞬间,也如仙境降下暗金色的大雨,缓缓坠落至人间。   楚熹的恋爱脑,让一样本不该出现的大发明极为草率的问世了。   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小小一个举动几乎终结了冷兵器时代,也加快了大周覆灭的进程。   她原本,只是想与薛进看一场烟花。 第10章   “快看!那是什么!”   “天显异象!必有大事发生!速速禀告城主!”   “此等异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容老夫算上一卦。”   “王五!恁家六小子生得好时候哇!将来准能做大官!”   楚熹的烟花表演令安阳城内外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们众说纷纭,有道帝王昏庸,天神降怒,有道天现异象,定是救国救民的贤人转世,也有道安阳城将有灾祸降临,玉皇大帝警醒百姓避灾。   巫婆、道士、和尚、算命先生都来活了,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城主老爹那边还纳闷咋回事呢,他们这边就张罗着摆法阵驱邪、杀猪宰羊祭天了。   “到底哪来的异象!”   “启禀城主!是城南庄子上传来的动静!”   老爹一听是城南庄子,顿时急得直冒汗:“我三儿还在庄子上呢!娘的!快叫人随我过去!”   十几匹烈马披星戴月的冲出安阳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赶到了庄子。   到那一看,全傻眼了。   楚熹领着一帮丫鬟,三五十户佃农,在晒稻谷的禾场围成一圈,中间立着四五个大竹筒,竹筒里正噗呲噗呲的窜着火星,那火星又厚又密,窜的得有二丈高,几个垂髫小儿一边绕着竹筒你追我赶,一边拍手大笑哼唱歌谣,别提有多高兴了。   这天降异象显然是人为操作。   楚熹冷不丁一抬头,瞧见不远处的马匹,定睛细看,认出老爹,忙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老爹!你怎么来啦!”   老爹纵身下马,表情略严肃:“恁这是变戏法呢?”   “不是呀,我在放烟花。”   “烟花?方才,天上那些,也是恁弄的?”   楚熹被老爹的神态吓着了,点点头,小声说:“是我弄的。”   老爹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旁边无人的地方:“恁跟老爹说,到底怎么鼓捣出来的?”   楚熹老老实实回答:“可简单了,就用硝石木炭还有硫磺,磨成粉,搅和到一起,搁纸包着装竹筒里,一点就着。”   老爹闻言,眼珠子顿时瓦亮瓦亮的,噌噌冒绿光:“好三儿啊!恁可是送了老爹一份大礼!咱们楚家这回可是要大发财啦!”   “吓我一跳,我以为自己惹祸了,原来你是想卖烟花呀。”楚熹松了口气道:“老爹不愧是老爹,果然有经商头脑!对了,硝石放到水里还能结冰呢!”   “真的!那可好呀!只是恁说那硝石上哪弄去?”   “山里挖呗,这好办,你若放心就交给我,金矿银矿找不到,硝石矿硫磺矿还不容易。”   老爹激动的都眼泛泪光了:“好三儿!老爹就知道恁一点不傻!恁是大器晚成!”   楚熹被夸的不好意思:“哪里哪里。”   老爹憨笑两声,又问道:“这烟花的制法,恁没和旁人提起过吧?”   “没有呀,就我房里这些丫鬟知道,啊,还有薛统领。”   “恁!恁告诉他做什么!”   “他问了,我就说了。”   老爹不懂什么是恋爱脑,他看着楚熹,又是龇牙咧嘴,又是愁眉苦脸:“哎呦,恁可真是色迷心窍!恁知不知道,这烟花一旦兴起,咱安阳在辉瑜十二州就是这个!”   楚熹觉得老爹太夸张:“烟花原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寻常百姓买回去琢磨琢磨都能仿制出来,我们根本不可能独吞,即便能独吞,那旁人看了不眼红?别没赚到钱反惹火烧身。”   “……嗯,三儿此言有理,有理!可这烟花真是个能赚钱的宝贝!若轻易叫旁人夺去,恁老爹死都合不上眼睛!”   “老爹瞧我这衣裳,正经沂都绸缎,那常德也出绸缎,一样的料子,怎么十二州的百姓就都爱买沂都的呢,人家沂都花样多呀,名声响呀,只要把烟花和安阳绑在一起,不照样能赚的盆满钵满。”   老爹是个头脑活泛的聪明人,刚刚不过一时心急,这才钻了牛角尖,叫楚熹这么一说,霎时打通了他心中的各个关窍:“是,恁说的是!安阳烟花,这名号一听就合财!行,三儿如今比恁老爹行!”   楚熹原本还隐隐有些担忧,自己行事和从前相差太大会引起老爹的猜疑,可瞧老爹这模样,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她……大器晚成。   想也是,做父母的看儿女,自然怎么看怎么好。   “恁往后就这么的把心思放在正地方,等恁再长大点,老爹就让恁做安阳少城主,恁觉得好不好?”   “……我觉得不好,哎,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老爹你赶快回去。”楚熹看着从远处走来的薛进:“别耽误我的正事。”   老爹长叹口气,扔下一句“色迷心窍”后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薛进走到楚熹跟前,正瞧见那一行人的背影:“城主为何来此?”   “他路过,你呢,找到令牌没?”   “嗯,不知何时遗落在了水渠边。”   安阳城卫皆有一块令牌,类似于警察的证件,但上面并没有证件照,若让旁人拾去难保不会以此招摇撞骗,麻烦可不小。   “找回来就好,让我瞧瞧你的令牌。”   “给……”   那令牌是青铜所制,呈椭圆形,前面刻有安阳统领四字,后面则是薛进的姓名:“原来薛进的进是这个进呀,我还以为是晋州的晋,你爹娘当初为何给你取名薛进?”   自然是进关之意。   薛进垂眸道:“许是因为,添丁进口。”   楚熹嘴角不自觉上扬:“那你该叫薛添丁才对。”   “……”   “薛统领知道楚熹的熹是哪个熹吗?”   “我想,三小姐应当是生于清晨。”   “还真叫你猜对了!”   “那三小姐为何不叫楚清晨?”   薛进自打看完烟花就始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楚熹缠着他胡说八道这么久,可算听他讲了句玩笑话,悬在嗓子眼的小心脏这才悠悠落下来:“楚清晨不难听呀,你觉得呢薛添丁?”   一众佃户看完焰火已然散去,小丫鬟们也很有眼色的躲远了,不知不觉这偌大的禾场只剩他二人。   薛进将令牌揣进怀里,轻声道:“我该回去了,明早还要上值。”   “哦……对,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楚熹盯着他细密的睫毛,红着脸问:“等你下值,我去找你。”说完,又不等他拒绝,干脆地转身跑开。   以冬儿为首的几个丫鬟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见二人分开,纷纷迎上前。   “小姐,怎么样了?”   “好得很啊,等他明日下值我还要去找他呢。”   “是薛统领邀小姐去的?”   楚熹摇头,洋洋自得:“我算是看明白了,跟他就不能好言好语的商量,他准有一堆话等着,倒不如简单利落的知会一声。”   相较城主府里的四位少爷,薛进那容貌,那身段,那气度,更像名门望族的贵公子,若不提身份地位,薛进和楚熹在丫鬟们眼中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比话本里什么书生小姐有滋味多了。   故而几个丫鬟都特别想听两个人相处的细节,一个劲求楚熹再多讲讲,她们最好奇薛进看到那烟花之后作何反应,有没有表明态度。   楚熹愿意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可这事实在没法讲。   薛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有点傻愣愣的。   她去牵他的手,他也没有躲开。   至于表明态度,反正,现在是楚熹单方面认为他们两个正式成为男女朋友,进入恋爱的阶段。   薛进仍然是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很有渣男那意思。   当然,楚熹绝对不会把薛进和渣男联系在一起。   古代和现代本就是两种世界观,怎能一概而论,薛进只是有些腼腆自卑,不敢主动罢了,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不舍得拒绝,这就更谈不上什么承诺。   总而言之,她的母单生涯到此结束啦!   在楚熹为初恋心潮澎湃时,那位初恋也没闲着。   薛进刚回到住处,点燃油灯,院里便传来了敲门声。   是玉秀。   玉秀闪身入院,关紧大门,殷切的看着薛进:“奴婢听闻城南庄子那边天降异象,楚光显带着十几随从慌慌张张的赶了过去,生怕主子遇到不测。”   “我没事。”   “主子没事奴婢就安心了。”   借着院中微弱的月光,薛进第一次细细打量玉秀,她生得一双能魅惑人心的狐狸眼,细眉薄唇,下巴尖尖,美艳当中掺杂着一股我见犹怜的柔弱,不愧为丘州名噪一时的花魁。   草包三小姐呢,长得圆咕隆咚,像个酒囊饭袋。   “主子……”   “你把手伸出来。”   玉秀怔了怔,虽不知薛进要做什么,但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玉秀的手和样貌不太相符,她的掌心也布满硬茧,指骨向外凸,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   薛进试探着,握住她的手。   啧。   为什么没有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薛进又用力捏了一下。   也不软。   “主子,这是在……做什么。”   薛进放开她的手,微微蹙眉:“楚熹说明晚会来找我,你以为她有何目的。”   玉秀眼睫轻颤,柔声道:“奴婢不知……”   “罢了,你回去吧,往后别再来此处。”   “奴婢明白。”   玉秀走后,薛进又盯着自己的手冥思苦想了好一会。   作者有话说:   食肉系白富美VS食草系凤凰男   楚熹是赶进度式恋爱,强行拉薛进上车哈哈哈哈 第11章   “天降异象”的这个晚上,楚熹梦到了烟花,薛进梦到了烟花,老爹也梦到了烟花。   只是老爹的梦和那两位不太一样。   他梦到自己将烟花进贡到帝都,亲手献给皇上,梦到烟花生意遍布辉瑜十二州,逢年过节百姓都竞相采买,还梦到城主府财库里装着满满当当真金白银,安阳楚家凭此跻身八大世家。   活生生笑醒了。   睁开眼睛,天尚未亮,可城主老爹已然迫不及待的去集合队伍,他要筹谋挖矿,他要选址建厂,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一寸光阴一寸金,万万耽误不得。   于是楚熹睡得正香呢,就被冬儿叫起来,拽上了老爹派来接她的马车。   “小姐,城主这么急着叫咱们回去,究竟所为何事呀?”   “你不知道为啥还火急火燎的?”   “奴婢以为,肯定是要紧事。”   楚熹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要紧倒不至于,我感觉老爹八成是有什么争分夺秒症,哎……”   想到之后一段时间里都很难再快乐躺平了,楚熹就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叹气归叹气,她并不后悔,也不打算逃避,毕竟老爹待她这般好,她理应尽可能的回报。   不多时,一行人回到了城主府。   老爹竟然等在大门口,他身着粗麻,以布包头,打扮的像个老佃农:“三儿!趁着天好!咱寻摸寻摸上哪开矿啊!”   这说风就是雨的小孩脾气让楚熹忍俊不禁。   “老爹不放心我?”   “恁年纪小,到底没经过事,老爹陪着恁多少能稳妥些。”   “那恁天天往山里跑,旁的事不管了?”   “城中不过一些杂务,叫恁大哥二哥代管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楚熹也不好再有什么异议,她回院换了身衣裳,便同老爹与一众随从去安阳周遭的几座大山里勘查地质了。   这开矿看似容易,可其中的琐碎也不少,何处挖井?挖竖井还是斜井?何处开凿?往东凿还是往北凿?关键在于打巷道,怎么兼顾通风、照明、排水、支撑,但凡一样弄不好,成百上千的矿工都将送命于此。   楚熹空有理论知识,缺乏实践经验,幸而老爹找来两个在锡州矿山里混迹半辈子的行家,理论加上经验可谓相得益彰,事半功倍。   老爹虽一窍不通,但有颗求学上进、不耻下问的诚心,他抛开城主的架子,像个小徒弟似的跟着行家,一边走一边问,一边问一边学,进步快得惊人。   楚熹自愧不如的同时深觉老爹若穿越到现代,肯定轻轻松松就能考上名牌大学。   然而东奔西走大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下手的地方。   “恁不说那硝石矿遍地都是吗?”   “别急呀,总要看准了再动土,这又不是耗子打洞。”   “事不宜迟!咱们再去那座山上瞧瞧!”   楚熹坚定的摇摇头说:“算了吧,天都要黑了。”   老爹不情愿就这么打道回府:“才申时,离天黑还早着呢。”   “可是……”楚熹抿着嘴羞涩一笑:“我待会要去找薛统领,昨晚就说好了的。”   初尝情爱滋味的男女连天王老子都管不住,老爹作为过来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得偃旗息鼓败兴而归。   夏日里的雨水总令人猝不及防,回安阳的路上忽然阴云密布,一道道惊雷随之而来,树枝摇晃,哗哗作响。   老爹一面命随从加快脚程,一面对楚熹说道:“这雨不能小了,幸好听了恁的,不然咱们都得淋成落汤鸡。”   “淋成落汤鸡倒不算什么,那雨天路滑,山上又陡峭,若一不小心磕了碰了可怎么好,尤其是老爹恁这岁数,有点事就是大事,要我说恁明个还是在府里歇着吧。”   “三儿真是长大了,都晓得心疼老爹了。”   正说着话呢,就下起雨来,果真是一场瓢泼大雨。   楚熹思绪一晃,对着窗外喃喃道:“今日薛统领会不会早些下值?”   老爹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个薛进究竟给恁灌了什么迷魂汤,我看他根本就不像个好人。”   楚熹立马扭过头为薛进辩驳:“恁这么大一个城主,说话要有根据,他哪里不像好人,怎么不像好人。”   “恁还小,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等恁到老爹这岁数,保恁一眼就能瞧出来他满肚子坏水。”   她小吗?她没见识过人心险恶吗?职场那些勾心斗角她见识的可多了。   此时的楚熹自诩穿越女,多少有点心高气傲,因此不认为老爹慧眼识人,只当他对薛进有偏见:“既然薛进不是好人,满肚子坏水,那你为什么还准许我跟他好?”   老爹有老爹的道理:“哼,在我眼皮子底下,谅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恁只管看着吧,他若敢动一点歪心思,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楚熹也在心里哼了一声,暗道老爹以老奸巨猾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进怎么不是好人!他好得很呢!   回城主府要途径衙门,老爹见楚熹稳当当的坐在那,没有要叫停马车的意思,便问道:“恁不找薛进去啦?”   “我要先回去换身衣裳呀,这灰头土脸的,怎么好见人。”   “嗬!他面子倒是大!合该恁在府里等着,叫他上门来才是。”   要是刚穿越过来那两天,老爹这么说,楚熹即便心里不情愿,嘴上也会“嗯啊”的答应,敷衍敷衍,可如今她已经摸透了老爹的脾气。   只头一扭,嘴巴一嘟,做出生闷气的模样,就让老爹服了软:“好好好,恁去,恁爱去就去。”   楚熹回府梳妆打扮一番,再出门时夜色已然浓重了。   冬儿举着油纸伞将她送上马车:“小姐,真不用我陪你吗?”   “不用,你去也是在外面等,还下着雨呢。”   “那小姐早点回来!”   “我倒是想晚点回来。”   楚熹看向雨幕中那一队身着蓑衣手提弯刀的内卫,终于明白老爹那句“眼皮子底下”是什么意思了。   ……   一盏烛灯之下,狮子猫趴在凳子上舔舐着凌乱的长毛,薛进坐在一旁,出神的望着窗外。   今日雨水实在丰足,一个时辰了也不见小。   安阳楚家说到底也算名门世族,又和统兵十万的晋州都督有姻亲,那草包三小姐身为嫡女,若循着夜色顶风冒雨的同男子相会,传出去未免太难听。   应该不会来了。   薛进喝完最后一盏茶,觉得肚子有些涨,他原不该喝这些的,他把给楚熹预备那一份也喝了。   真就不来了?   想到楚熹在漫天烟花下看他的眼神,那种离了他都活不下去的眼神,薛进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不想了,随便她来不来。总琢磨草包三小姐的心思,让薛进感到烦躁。   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发出的响声惊着了猫,猫睁大眼睛,在屋里环视一圈,忽然窜到柜子上,与此同时,薛进听见了外面传来的马蹄声。   待马蹄声停住,细碎急促的脚步踩着水洼奔到大门口,轻轻柔柔的唤道:“薛统领,你在家吗?”   薛进站起身,又立刻坐下,随手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佯装专注的看。   这种行为并不经心,完全出于本能。   他出于本能的认为自己得端着点。   即便薛进对男女之事不甚了解,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太容易得手的东西连傻子都不会珍惜。   而楚熹等了好一会不见有人出来,便径自推开那扇木门,看到屋里有烛光,不由松了口气,快步走到屋檐下:“薛统领?”   薛进不好再装听不见,他推开窗户,正对上楚熹那张圆圆的笑脸:“原来你在看书呀,我还当你不在家呢,今日雨下好大,我方便进去吗?”   “……嗯。”   楚熹得了他的准许,连忙收伞进屋。那难以掩饰的喜色莫名有点像……夜里偷溜进小寡妇家的花花公子。   薛进略感不适,仿佛清白之躯要被糟蹋了。   楚熹好色归好色,没那么龌龊,她一进门先看的是薛进家中布置。   小屋不大,也就七八平米的样子,可收拾的真干净。一张圆桌四把椅,瞧成色有些年头了,叫他打磨的光滑又平整,桌上摆了一套青灰色茶具,烛光一晃像是白瓷的,连丁点茶渍都没有,床靠北墙,被褥叠的很齐整,南面两扇大窗,窗下摆着几盆颇为雅致的兰花。   淅淅沥沥的细雨,摇摇晃晃的烛光,让这小屋看起来质朴且温馨。   楚熹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到薛进身上。   “薛统领……”   “三小姐。”薛进被她看的毛骨悚然,忍不住开口道:“你,吃了吗?”   “还没有呢,想着和你一块吃,上次是你请我,这次该我请你了。”楚熹对约会的概念还停留在吃饭看电影的阶段,她顶风冒雨走这一遭,就是想和自己的男朋友共进晚餐。   但薛进不懂什么叫约会,只知道男女大婚前这样见面叫私会。   私会的流程通常分为三步,熄灯、宽衣、就寝。   绝不能让她轻易得手!   “三小姐若不嫌弃,我煮碗阳春面如何?”   “你还会下厨呀!”   “会一些。”   “那我一定得尝尝!”   薛进笑着说:“太好了。”   楚熹想,真该让老爹来看看,他的笑容多么诚心实意啊。   作者有话说:   嘻嘻嘻嘻 第12章   薛进看起来不像个会做饭的人,但出乎意料的,他那间小小的厨房里竟然锅碗瓢盆米面肉菜一应俱全,还摆了好些坛坛罐罐。   “你搬来没多久,怎么物件置办的这样全。”   “碰见能用得上的,顺手就买回来了,三小姐去屋里等着吧,这灶子很容易冒烟,会呛着你。”   “没事,我不怕呛,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煮个面而已。”   古代煮面可不像现代那么方便。   薛进从墙角的柴禾堆里取出几根先前劈好的木柴,利落的填进灶洞,又抓一把干豆壳塞到底下,点上火,稍稍一拨弄,木柴很快就噼里啪啦的着起来。   趁着烧水的功夫,他舀了两葫芦瓢面粉到木盆里,一手倒水一手揉面,眼看着铁锅中的水沸腾了,面团也揉好了,将面团压在案板上,三两下切成条,抻成线,说下锅就下锅。   再放一勺酱,二两油,三把小青菜,嗑几个荷包蛋,那香喷喷的阳春面就做好了。   这份手脚麻利劲儿,起码得做十年饭才能练就。   楚熹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终于相信薛进是农户出身。   薛进盛了一大碗面,搁到门口的方桌上,又递给楚熹一双崭新的榆木筷子,整个过程他一个字也没说,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呜呜呜呜好可爱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楚熹挑了一筷子面,小心翼翼的塞进嘴里,说老实话,味道略有些清淡,但这毕竟是薛进忙活半天做出来的,她不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好吃!”   “真的吗?”   “真的!”   薛进微微抿唇,轻声问道:“会不会太淡?我不知你口味,没敢放盐。”   呜呜呜呜好贴心啊!   见楚熹扶着碗沿抿嘴笑,薛进就心知肚明了,他取来装腌菜的瓷坛,夹了一小碟酸黄瓜和咸萝卜放到桌上。   “天呀,这也是你做的?”   “我才搬来那来两日还没法生火做饭,只能熬粥喝,对门大娘见我吃的太寡淡,便送来了几坛小菜。”   雨声滴答,空气湿凉,一盏油灯两碗素面,让楚熹的心里荡着股暖意,她仰着头,双眸亮晶晶的望着薛进道:“你也快坐下来吃吧,待会面该坨了。”   “嗯。”薛进拿着筷子坐下,像是饿了许久,刺溜刺溜的吃了几大口面,鼓着两边脸颊又去夹腌菜,似乎觉得自己太狼吞虎咽,偷偷看楚熹一眼,很腼腆的笑了。   楚熹心都要被他笑融化了,赶忙将碗里的荷包蛋扒拉到他碗里:“我不太饿,你多吃点。”   吃饱喝足,薛进起身去洗碗碟。   楚熹不大好意思的跟在他后面说:“我帮你吧。”   “这等粗活怎好劳驾三小姐。”   薛进不经心的一句客套话,使得方才温馨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仿佛他的温柔贴心,情意绵绵,全是楚熹的错觉。   “你为何还叫我三小姐呢?是不是太生分了?”   “若不叫三小姐,那该叫什么?”   “叫我楚熹呀。”   “我岂能直呼三小姐闺名。”   在楚熹的印象中,古代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通常都很含蓄内敛,男女之间交换信物就算私定终身了,所以自昨晚在城南庄子牵过手后,她就把薛进当做她的男朋友看待,来男朋友的家,吃男朋友做的饭,再合情合理不过。   可薛进……怎么还这般模棱两可的。   楚熹认为自己有必要确定一下他的心意:“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互称姓名也无妨吧?”   “三小姐是城主千金,身份贵重,而薛进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薛进将碗从水里捞出来,随手放到灶台上,转过身,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三小姐今夜来此,想必已将薛进如今境况看得清楚明白,这一间陋室还多亏城主照拂,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只怕耽误三小姐的婚姻大事。”   “你……”   “还是说,三小姐想每日都与薛进这般无名无分的私会?”   楚熹这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古代压根没有谈恋爱这码事,男女之间互表情意,下一步就是谈婚论嫁。   薛进虽然喜欢她,但没有资本同她谈婚论嫁。   老爹也说,好归好,婚嫁免谈。   那什么是“好”呢。   私会,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私会。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楚熹就能完全体会到薛进的顾虑了。   假若薛进是城主之子,她是个没权没势的平民百姓,薛进并不打算娶她,却在雨夜里跑到她家,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淦!什么臭不要脸的人渣!   薛进居然没把她轰出去还给她煮阳春面!   真善良。   “我……明白了。”   “那就好。”薛进微微垂眸道:“天色已晚,三小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这副有心无力的可怜模样,叫楚熹怎么忍心离开,终于是一脚踏入了凤凰男的圈套:“倘若,倘若抛开这些身外之物,你愿意和我成婚吗?”   “人活在世,怎能抛开身外之物。”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城主于三小姐而言也是身外之物吗?”   对,还有个老爹呢。   即便楚熹喜欢薛进,喜欢到恨不得立刻嫁给他,却也要顾及老爹。   得先把老爹这关过了!   楚熹打定主意要给薛进一个交代,急三火四的赶回了城主府。   彼时老爹正在前厅和老大老二商议开矿之事,见她来找,不禁笑道:“三儿,恁来得正好,明日叫恁大哥二哥陪你上山去咋样?”   楚熹进门那会还气势汹汹的呢,一见老爹的面脾气就软了三分:“嗯……”不过转念思及薛进,又挺起腰杆:“先别说这个,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很重要的事?”老爹一合计她刚去找过薛进,准是为着薛进,便对老大老二道:“你们俩先回房去。”   老大老二恭顺的点点头,起身欲走,被楚熹拦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哥二哥不用走。”   “这……”老大老二满脸为难的看向老爹。   老爹好久没见楚熹这么豪横了,心中也怪忐忑的,不敢招惹,便示意儿子们坐下:“好了,恁可以说了。”   楚熹攥紧手掌,大义凛然道:“我要和薛进成婚!”   “谁?”“成婚?”   老爹顾不上两个蒙圈的儿子,瞪圆眼睛问道:“恁不答应老爹不谈及婚嫁吗?”   “那是我先前不懂!若不谈及婚嫁,我和薛进好算怎么一回事?那叫私会!你怎么能让你的女儿和男人私会呢!”   “这……”   “我知道你嫌薛进出身不好,可出身不好又不是他的错!他除了出身还有哪一处缺陷?只要你能说出来,我保证没二话!”   老大可算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在这种场合他当然要站在老爹这边:“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婚嫁之事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光出身这一点,那薛进就不足以匹配三妹妹你呀。”   楚熹原先想着,老爹待她好,她也要听老爹的话,况且她和薛进之间根本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先交往一段时间,等老爹打消对薛进的偏见也不迟。   可现在看来,结婚本质上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   她愿意为老爹上刀山下火海,却不能为老爹和不喜欢的人结婚生子!   必须反抗!必须争斗!   “我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楚熹是以成年人的思想,经过考虑和权衡,才说出一番话的。   然而在老爹眼中她就是一个被男人哄骗的无知少女:“恁这是何苦呢,恁喜欢门当户对的不就得了,辉瑜十二州有那么多才貌双全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比薛进强?”   来了来了!老爹那惊世骇俗的谬论!那毫无底线的诱惑!   楚熹坚定不移:“我只喜欢薛进。”   老二在旁道:“你是没见过沂都陆家的那对双生子,当真惊为天人,薛进在他俩跟前连棵草都称不上,犹如云泥之别。”   老大附和道:“还有谢家的谢燕平谢善臻,那可是南六州闻名遐迩的美男,多少闺阁女子为见他兄弟二人一面跋山涉水远赴合州。”   “就是,等老爹得空,带恁去瞧瞧,保恁把那个薛进远远抛在脑后。”   花言巧语,鬼才信。   楚熹轻哼了一声道:“好啊,你明日就带我去瞧。”   老爹顿时满脸的为难:“得等老爹得空呀,这样,矿山的事一有着落,老爹就带恁去,说话算话。”   “你压根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又不是选萝卜白菜,哪个好就喜欢哪个!”   “那恁想怎么样嘛?”   “我要和薛进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楚熹意志坚定到老爹无可奈何,胳膊既然拧不过大腿,只能选择屈服:“恁年纪还小,实在不急着成婚,万一将来后悔怎么办?想光明正大,可以先定亲嘛,恁明晚把薛进叫来府里,我同他商议商议。”   定亲?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   嗯……这个可以有。   “就知道老爹最疼我!”   “我就恁这一个女儿,不疼恁疼谁。”   父女俩一扫刚刚的不愉快,开开心心聊起明晚如何宴请未来女婿。   待楚熹离开后,老大忧心忡忡道:“真要让三妹妹和那薛进定亲?”   “定个屁,这叫权宜之计!”老爹沉下脸道:“先探探他究竟是什么路数,再叫他知难而退。”   作者有话说:   坐等老爹带楚熹去见世面2333 第13章   城主夫人生性温良柔弱,不善管家御下,自妾室曹姨娘进门,府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碎就全由她打理,正所谓“当家三年,猫狗都嫌”,曹姨娘当家快二十年,是空有苦劳和辛劳,看不见丁点的功劳。   谁让楚城主那小算盘打得实在太精明,府里一月开销四百五十两银子,他撑死就给五百两,余出来的刚好够底下人瓜分一点甜头。   曹姨娘总向另外三个姨娘诉苦:“要真是手头紧俏,我也不埋怨什么,可放眼辉瑜十二州,哪家有咱们家省,从来不请客,从来不设宴,咱们姐妹平日里几个铜板也不错用,就凑一块打打牌,不论输赢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大他们听话懂事,比着赛着的节俭,只那么一个小祖宗,刚学会败家没两年,往死里花能花多少?”   每每这时,姨娘们便会打趣道:“辉瑜十二州谁人不知咱城主的名号,光吃不拉楚貔貅!能怎么办呢,姐姐忍忍吧!”   曹姨娘打心眼里忍够了,一听闻楚貔貅要宴请“未来女婿”,小祖宗那边还放话大操大办,好悬没笑得背过气去。   请客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娘的府里终于要办喜事了!   和老大老二那几个庶子不同,楚熹可是安阳楚家的嫡女,晋州都督的外孙女,大婚之日朝廷勋贵,八大世家,三十六城主都会到场,如此一来,为着体面,府里得重新修葺吧?仆人得置办新衣吧?碗碟杯盏都得换一遍吧?   楚貔貅再怎么抠门也舍不得在自己宝贝女儿的婚事上抠门,少说要拿出十万两白银筹备,就这陪嫁还得另起一张单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有多大油水。   曹姨娘虽然没有婆婆,也不算媳妇,但真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她决心好好招待“未来女婿”,务必促成这桩婚事。   可等她去找楚貔貅要钱,楚貔貅却毫不留情的给了她当头一棒。   “怎么?恁真当那薛进配做我楚光显的女婿?”   “……妾身瞧三姑娘对这事怪上心的,老爷若逆着她的意,怕是会伤了父女情份。”   “恁一个妇人懂什么。”   如果可以,老爹也希望自己的三儿能随心所欲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嫁给她喜欢的人,即便薛进满肚子坏水,只要他入赘了楚家,在楚家的地盘上,就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不老实也得老实。   但楚熹的婚姻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   大周立朝迄今已有两百余年,早不复曾经的辉煌昌盛,今上偏信奸佞,沉湎淫逸,倒行逆施,残民害理,三十六城主无不心有愤懑,有的仍抛不开□□恩德,终日苦思救国之道,有的早看清时局,暗地筹谋造反。   大厦将倾,山雨欲来。   而辉瑜十二州人尽皆知,他楚光显是个光吃不拉的貔貅,安阳城富得流油,却无强兵壮马,一旦战乱来临,大名鼎鼎的楚貔貅便会成为一只待宰肥羊,安阳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生死攸关之事,岂能临渴掘井?   老爹须得擦亮眼睛,寻一桩能庇护楚家的姻亲。   甭管未来女婿是谁,都不可能是薛进。   于是楚貔貅掏出二十两银子打发了曹姨娘。   ……   昨个一场大雨彻底浇透了青山,路很不好走,楚熹奔波半日,脚下那双小黑靴都裹上了一层厚重的泥壳,别提有多辛苦。   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真叫她找到一处合适开矿采凿的山头,趁着雨后土质松软,矿工向下挖出两米多深的竖井,里面确有硫磺,看样子还不少。   这对楚熹而言无疑是双喜临门。   她回到城主府,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老爹,老爹得知硫磺矿有了着落,自是喜出望外,不过他还有一个关于硝石的新想法要与楚熹商榷。   “恁昨日在山里说的那些,我简单整理了一下,恁听可对。”好学的老爹捧起自己做的笔记:“①硝与盐同宗,以地之潮气蒸成,近水而土薄者成盐,近山而土厚者成硝。还可由土墙中刮取,虽有秽杂之物,但入缸以水浸一宿,秽杂之物便会浮于面上,然后掠取煎炼,再使其凝结成硝石。”   “差不多。”   “土墙上的硝不日仍会生出?”   “嗯,很快。”   老爹咧嘴笑道:“想必恁也知晓,安阳耕地有限,过了春耕之时便有好些百姓闲于家中,也没个正经营生,不如发动他们去采硝提炼,咱们高价收购,以此制成烟花,岂不是一举两得。”   随着硝石的出现,采硝人也会应运而生。   此刻推动历史车轮的人是老爹,与楚熹无关,这让楚熹突然间产生一丝不安。   火药……可不仅仅只作用于烟花爆竹。   老爹见楚熹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惦记着薛进,颇为无奈道:“这事改日再说吧,恁还不快去梳洗打扮,过会薛进可就来了。”   楚熹的大脑瞬间清空,只剩恋爱:“这么早呀!”   “恁老爹请他,他敢不早来?”   “那我回去换衣裳了!对,曹姨娘那边都预备好了吧?”   “好得很好得很,恁只管放心。”   老爹说得信誓旦旦,楚熹便深信不疑。   可二十两银子好干嘛的?   曹姨娘讲话了:“堂堂城主府,破天荒的摆酒宴客,找几个舞姬是起码的吧?就算没有舞姬,也得请几个乐姬助助兴,那才能显出城主府的气派和体面,可恁老爹就给我二十两,二十两啊!这年头去青楼找个花魁陪酒都不止二十两吧!”   老大是曹姨娘的儿子,很明白曹姨娘的苦,只宽慰她道:“大钱大办,小钱小办,面上能过去就好了。”   “可冬儿昨夜里特意来同我说,那位薛统领是她家小姐心尖上的人,一定不能怠慢了,哼,我倒是想不怠慢,恁瞧着吧,恁老爹准在恁三妹妹跟前卖好,让我这个姨娘来背黑锅。”   楚熹琢磨出烟花这样一件惊世之宝,在老爹心中的地位更了不得,思及这两日老爹总和楚熹商议要事,老大隐隐有种预感,安阳少城主的位子恐怕要与他无缘了。   不论老爹想给,还是楚熹想争,他们兄弟四人都束手无策。   总之,与楚熹交好定然没错:“待会三妹妹换了衣裳,肯定会先来前厅看一看,若她不满意,娘你就说,是怕薛统领太拘束,因此才准备的家宴。”   正如老大所言,楚熹收拾妥当后便先一步来了前厅。   城主府极少设宴,她不知该是怎么的规格,见席面只比平时丰盛一点,不禁问曹姨娘:“没别的了?”   曹姨娘依照老大的说辞道:“我想着,那薛统领头一次登门,若太兴师动众了,反倒叫他拘束,简简单单吃个家宴多舒心。”   曹姨娘原是穷苦出生,比老爹还年长一岁,刚进府那会是很健壮的,养尊处优久了,身体日渐肥胖,肚子上的肉像怀胎六月,可模样却一点也不丑,看上去老实且温厚。   面对这样一个类似于母亲身份的长辈,楚熹不自觉的掏心掏肺:“嗯……姨娘说的也有道理,我就怕他觉得,我们家不把他当回事,他本来就有点在意这方面。”   “哦呦,大小姐,你得这么想呀,咱们家真心实意请他来吃饭,他该心存感激才对,若还挑咱们的不是,那就是他心眼小了,这会就心眼小,将来你们成婚后可如何是好?总迁就着他?能迁就到几时?与其以后磕磕碰碰伤了情分,不如借着这次设宴弄明白他的秉性。”   曹姨娘说这番话虽然只是为那二十两银子辩解,可她一句是一句的,句句都戳到了楚熹的心坎上。   楚熹的恋爱脑短暂清醒了一瞬:“还真是……难怪老爹叫我找个门当户对的。”   话音未落,外头有小厮唤道:“薛统领来啦,快去请城主。”   前厅灯火通明,院里光线稍暗,薛进身着玄色城卫服,乌发高束,肤白如雪,从昏暗的庭院中缓步而来,见到楚熹,原本肃穆的神情忽然一变,眉目含笑,嘴角上扬,那转瞬即逝的小虎牙透着一种窃喜意味,仿佛最紧张的时刻,看到了最可以依赖的人。   这不就是新女婿上门该有的模样吗。   楚熹当即眼冒桃心,蹦蹦哒哒的凑上去:“你刚下值呀?”   “嗯。”   “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   曹姨娘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干预这件事。   等楚熹回过神,想给薛进介绍一下曹姨娘的时候,曹姨娘已经跑没影了,她的心思便又全扑在薛进身上:“再过两日你是不是就要值夜了?”   “后日值夜。”   “六个时辰未免太久,身体怎么受得了呢,得跟老爹说说,让他调成四个时辰。”   老爹刚进院,正听见楚熹这话,忙附和道:“三儿说得对,六个时辰是太久了,左右这阵子不缺人手,四个时辰一轮值也是能行的。”   薛进转身,拱手施礼,体态风度那叫一个绝:“薛进见过城主。”   老爹很虚伪的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别见外,快坐快坐。”   职场上的虚与委蛇楚熹见过不少,可老爹待她何曾耍过这种手段,况且老爹先开口说定亲,又同意四个时辰轮值,对薛进的态度更是非常亲近,完全取得了楚熹的信任。   她真把今晚这顿饭当成了合家欢,殊不知是老爹摆下的鸿门宴。   既是商议楚熹的婚事,老大老二作为兄长,自然要出面应酬,老二不比老大稳重细腻,直来直去惯了,酒过三巡后便问薛进:“听闻你祖籍是兖州?”   “兖州安昌德茂乡。”   “安昌……离月山关很近啊,你姓薛,祖上该不会是西北荒蛮子吧?”   虽然西北关外人素有荒蛮子之称,但老二这么说薛进,甭管薛进祖上是不是来自西北,都令楚熹感到不满:“什么叫荒蛮子,你去过关外吗?你晓得关外什么样吗?说不定人家还嘲笑你们关内都是井底之蛙。”   老二要的就是楚熹这反应,他讪笑道:“三妹妹,我不过随口问问,当着薛统领的面,你也太叫二哥下不来台了。”   老爹立刻摆出一副公平公正的嘴脸:“恁二哥问这些是为你好,恁都是要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般没分寸,别在这捣乱,回你院里去!”   脾气好的人偶尔发一次火,威力不容小觑。   楚熹很不容易才说服老爹同意她和薛进的事,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和老爹叫板,蔫蔫的低下头,选择服软认怂:“我不说话了还不行。”   老爹斩钉截铁道:“快。”   楚熹担忧的看了一眼薛进,薛进则回以微笑。   既如此,楚熹只得无奈退场。   她这一走,就轮到老爹大展拳脚了:“安昌有数万帝军镇守月山关,以恁这一身本事,若去投军,定会有一番作为,怎的就一路南下来了安阳?”   薛进知道老爹在试探他,他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意图:“薛进宁愿死,也不愿为朝廷效力。”   “哦?此话怎讲?”   “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朝廷,北六州看似雄兵百万,可军饷粮饷被皇帝大臣官员层层盘剥,到将士们手里只剩下几捧糙米,说好听了是帝军,说难听了还不如佃农,安昌数万帝军,有家不能回,有田不能种,只能苦守着那一座高山,一片荒地,各个瘦骨嶙峋。”   话至此处,薛进不禁冷笑:“若荒蛮子闯入关内,就凭他们,恐怕连十日都守不住。”   老爹没想到薛进还有这样的见识:“那恁以为,荒蛮子可会入关?”   “我来安阳这一路,见南六州不少城主都在都在招兵买马,尤其是西丘守关的帝军,已经完全为宁城主所用,所以不论荒蛮子是否入关,都改变不了大周朝覆灭的结局。”   老二闻言,顿时瞪大双目:“你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薛进笑得纯粹而坦荡,仿佛字字句句都出于肺腑:“是大逆不道,可也是实话,城主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这一句早做打算,让老爹不由背后发凉。   薛进如此了解朝廷帝军的薄弱,他从兖州南下后哪也没去,径自来了安阳,要么是巧合,要么是有别的意图。   野心勃勃却一名不文的年轻小子,想趁着乱世大显身手,没有招兵买马的资本怎能行。   这一刻,老爹对薛进起了杀念。   可杀薛进容易,如何向楚熹交代?   老爹思忖片刻,大笑道:“这江山不论谁做主,安阳总归是我楚光显的,他们是想打想闹随他们去,咱们关起门来过咱们的日子。我本想着,恁和三儿定亲,要请晋州那边的到安阳热闹热闹,只是现下这时局,不易大操大办,自家人心里有数就好嘞,等来年开春,选个良辰吉日,再给恁两个成婚,恁觉得可好?”   薛进何尝不知楚光显这是权宜之计,但丝毫不心急。   他已牢牢捏住楚光显的命脉。   只要哄好了草包三小姐,就不愁楚光显不低头。   作者有话说:   我仿佛听见了爹宝女打脸的声音   ①出自《天工开物》 第14章   披着合家欢皮的鸿门宴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圆满结束。   薛进饮尽最后一杯酒,起身告辞,老爹拿出对待女婿的做派,亲自送他出门。   没走几步,碰上了在此蹲守多时的冬儿:“小姐想请薛统领过去喝茶。”   哪怕名义上定了亲,深更半夜去女子闺房也是极不合礼数的。   薛进面露为难。   可老爹并不在意,他心里完全把楚熹当男孩养,“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薛进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模样的确没话说,若薛进身为女子,怎么着也得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当今圣上为求一美人,不惜耗费黄金万两,楚熹能白嫖,老爹就觉得三儿真有本事,这波赚大了。   因此他不仅不阻拦,还给楚熹打助攻:“恁两个既然都定了亲,去喝杯茶怕什么的,不妨事不妨事。”   老爹话说到这份上,薛进也不好再推脱,随着冬儿去了楚熹房中。   父子三人回到前厅,面上都不复方才那般笑意,尤其是老二,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苍蝇:“那薛进摆明了是要利用三妹妹,老爹恁怎还纵着他。”   “没瞧恁三妹妹魂都叫他勾去了,我这会棒打鸳鸯,恁三妹妹准要记恨我,何苦来的,就让他们好去,左右不是一路人,日子长了自然就淡了。”   老大对这件事的看法没有老爹那么乐观:“可薛进若处处逢迎,日子长了,情份不减反增该如何?”   老二哼笑一声:“还能如何,得叫他明白,想做我的妹婿没那么容易,老爹,大哥,恁们瞧好吧,我不把他折腾吐血,我楚畅和三个字倒过来写!”   老爹很满意老二的心劲儿:“对,自家人用不着见外,恁三妹妹也挑不出恁的毛病,知会老四老五一声,别让他们这姐夫闲着。”   父子三人在这边热火朝天的商量怎么折腾薛进,而薛进那边正坐在蓬松柔软的鹅毛垫上,喝着精心烹制的八宝茶,身前一尊紫金香薰炉,身后一架白玉琉璃灯,稍稍一笑,就有人将糕点递到他嘴边,别提多滋润。   “你们就顾着喝酒,肯定没吃饱,再尝尝这个。”   “我自己来。”   “没关系,我喂你嘛~”   有了定亲的名义,楚熹和薛进就是光明正大的恋爱了。这么帅的男朋友,楚熹愿意对他好,愿意捧着他,哈着他,伺候着他。   本质上和老爹的想法一样。   大美人,遇上一个不容易,没费多少事,没花多少钱,轻轻松松的就追到手了,姿态放低点又算什么,值得。   看着薛进吃东西的模样,楚熹心里甜到不行,甚至存在一点母性的爱。   按实际年龄,薛进比她小几岁,搁现代撑死也就刚上大三。和大三的小男生谈姐弟恋,还不得又当姐又当妈,楚熹想都不敢想。   可薛进大多数时候更像一个比她年长的,能顶天立地的男人,稳重,得体,有原则,从不卖弄夸耀,偶尔流露出一些符合他年纪的小脾气,小害羞,是另一种滋味的可爱。   楚熹欣赏够了,才想起问:“老爹没有难为你吧?”   薛进手里拿着半块咬过的糕点,迟疑了一瞬说:“城主待我很好。”   他这一迟疑,把楚熹对老爹的信任给扫去大半,楚熹皱着鼻子说:“他要找你麻烦,你就跟我讲,我去同他理论。”   薛进笑道:“三小姐多虑了,真的没有。”   “你怎么还叫我三小姐呀?”   “我……那该叫什么?”   楚熹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情侣之间怎么称呼对方,叫名字?定亲了还叫名字,忒生分。   亲爱的?没这说法。宝贝?好肉麻。   思来想去,冒出一个非常可笑的主意:“北鼻怎么样?”   “北鼻?何意?”   “北鼻就是……”楚熹强忍着笑,很正经的解释道:“就是对自己心上人的一种称呼。”   “真的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我何必骗你呢,来嘛,叫一声听听。”   薛进唇瓣微启,犹豫半响,到底没叫出口:“……很怪。”   楚熹善解人意的给他另一种选择:“那你还可以叫我叠耳。”   北鼻叠耳,这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算了,既然草包三小姐觉得好听,叫一声又何妨:“北鼻……”   楚熹终于再不能忍,捂着脸笑出声。   薛进:“……”疯子。   比起在楚熹面前出丑,被楚熹愚弄更让薛进感到不悦,他霍然起身,面无表情道:“我要回去了。”   他生闷气的模样在楚熹眼里也是极可爱的:“别呀别呀,我不笑了还不行。”   “为什么骗我。”   “我没骗你,北鼻真是对心上人的称呼,难不成还能是骂人的?我傻吗?故意骗你骂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薛进想不通:“为何发笑?”   楚熹难以解释自己的笑点,只好说:“因为你那样叫我,我高兴呀。”   以她的痴态,这个理由勉强能成立。   薛进消了气,却并未坐回去,楚熹便自动自觉的去牵他的手,小意奉承:“坐嘛,时候还早呢,再喝点茶醒醒酒。”   薛进还是对北鼻耿耿于怀:“那你何为不叫我北鼻。”   “哈哈哈,你想听我也可以叫啊,北鼻,北鼻,北鼻~”   楚熹腻腻缠缠的腔调令薛进头皮发麻,执着地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要翻译成宝贝,楚熹也羞于启齿,坚定地答:“就是对心上人的称呼。”   “从哪听来的?”   “一本书上。”   “书……”   楚熹起先没什么反应,还伸手去拿案几上的八珍糕,刚往嘴里塞了一口,忽然瞪大眼睛,含含糊糊急急燥燥的说:“你别想歪了!不是春宫图啊!”   薛进端起杯盏,抿一口茶,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想歪。”   那就是她自己想歪了。   楚熹低下头,继续吃八珍糕,把里面的薏米咬得咯吱咯吱响。   薛进用余光看她,像看一只胖耗子。   真能吃,这是第五块还是第六块?   薛进识得几个贵女,也见过她们喝茶吃糕点,不过一杯茶半块糕,末了再拿手帕擦擦嘴角。没见过楚熹这么实在的,似乎总也吃不饱饭,比所谓的荒蛮子还荒蛮子。   幸好她才十五六岁,不爱长肉,若是年纪再大一些,生两只胖耗子,那得成什么样,像她老爹那样,就不光脸圆了,从头到脚都是圆的。   要是假戏真做娶了她,得总看她这么吃,总看她傻笑,还得养一窝胖耗子。   薛进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很难接受。   夺下辉瑜十二州并非一日之功,一旦西北军入关,局势稳定,母亲准要催着他成婚。草包三小姐未必能当贤内助,也未必能晨昏定省的侍奉婆母,可胜在心宽坦率,不矫情,待他更是百依百顺。   何况世事变化,盛衰无常,难保他不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如今他孑然一身,楚熹尚且不嫌弃,往后他碰上坎儿了,想必楚熹也能替他撑一把。   眼下考虑这些还有点早,娶她?要看楚光显识不识趣。   “对了!”楚熹忽然抬起头,笑盈盈的看过来:“我昨晚上睡不着,给你家猫编了一根项圈,你等着!我去拿!”   她“噔噔噔”的跑进里屋,“噔噔噔”的跑回来,手里攥着几根细红绳编成的一根粗红绳,显摆似的说:“你看怎么样,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编的。”   旁的女子送心上人什么,一针针绣的香囊手帕,她倒好,送根绳还当很了不得,瞧着架势,香囊手帕想必也不会绣了。   “那猫上蹿下跳野惯了,戴不了这个,容易勒着脖子。”   “啊……我没养过,都不知道,还是你心细。”   “可惜白叫你费了一番力气。”   “不可惜呀。”楚熹轻轻拉住薛进的袖口,把他手扯出来,将那根红绳系在了他手腕上:“这也行,正合适呢。”   “给猫戴的,我戴着算什么回事?”   “用项圈给你圈住。”   薛进不喜欢这个寓意,好像他是楚熹养的小猫小狗,动手要摘:“我不戴。”   楚熹没有拦他,只是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   项圈有个扣,薛进扯了两下没扯开,便把手腕伸到楚熹面前:“解开。”   “不解!”   “……”   这点事也值当发脾气?   薛进正想思虑着该如何应对,楚熹就先一步低头哄他了:“戴着呗,又不难看,就当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一根小破绳?   戴着呗,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说你给我换一个。   薛进叹了口气,无奈的收回手。   草包三小姐立刻得寸进尺:“你不送我一样定情信物吗?”   别看楚熹没谈过恋爱,情侣之间要做什么她明明白白,从互相叫昵称,到交换定情信物,一路疯狂Cue流程、赶进度。   “我身上……”薛进刚想说自己没佩戴可以送出手的东西,忽然摸到了怀里的玉佩。玉佩是他出生那日父亲赠予的,这些年他一直随身携带,时刻提醒自己父亲在月山关外的惨死。   用一根破绳换玉佩。   怎么不去抢。   “只有这个。”   “哇!好漂亮呀!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作者有话说:   楚熹疯狂赶进度的后果就是恋爱到分手只有那么几章 第15章   楚熹最近真的是春风得意。   甚至可以说小日子过得爽歪歪。   薛进有空,她就和薛进约会,薛进没空,她就去帮老爹忙活开矿的事,这一整天下来几乎不闲着,充实却不辛苦,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所以吃得好睡得香。   要非挑出一点不好,那就是老大老二他们总找薛进的麻烦。   真欺负人也罢了,楚熹可以理直气壮的去讨说法,偏他们摇着一家人的大旗,打着找妹婿帮忙的名义,换着花样的给薛进找麻烦。   你薛进敢推三阻四,你楚熹敢打抱不平,便是没拿大哥二哥当自家人。   没当自家人怎么样呢?老大老二连跑带颠的就去跟老爹告状。   老爹是在背后给老大老二撑腰的人,哪里会帮着薛进,他折腾起薛进更不手软,安阳城里有什么苦活累活不讨好的差事,他统统丢给薛进,还美名其曰历练未来女婿,好叫女婿做他的左膀右臂。   这漂亮话说的楚熹哑口无言,即便明知道他们在故意找茬,也没得可争辩。   当然,楚熹私心里并不愿意为着薛进总跟老爹发生争执,她仍以为老爹不过一时对薛进有偏见,要考验考验这未来女婿,薛进若能坚持得住,能经受得住,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因此她在薛进跟前更胁肩谄笑、低眉顺眼,哄大爷似的哄着男朋友。   转眼到了大暑这一日,天儿热的出奇,刚开凿没多久的硫磺矿上都停了工。   碧空如洗,蝉声阵阵,城主府的仆婢们疲懒的躲在阴凉处,期盼着主子能消消停停的待在屋里,最好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楚熹何尝不畏热,她这阵子老往山上跑,脸都晒黑了一个度。然而天气越热,薛进那边越不好过,她非得出门一趟不可。   “小姐,今儿难得清闲,就在府里歇歇嘛。”   “我自己去,不要人跟着。”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怕你伤暑。”   楚熹将幂篱罩在头上,扭头看向冬儿:“你想陪我去?”   饶是贪玩如冬儿,也顶不住这似火骄阳了:“那……小姐当心点,要早些回来呀。”   又岂止是冬儿懒得动弹,这安阳城的大街上都比平时冷清不少,沿街那些铺子门窗大敞,里头却空无一人,掌柜账房全无所事事的坐在门槛上嗑瓜子。   真热啊。   明明去府衙这条路没多远,楚熹愣是走出一身湿腻的虚汗,累的喘气都费劲。   好在没扑个空。   守门城卫一见她,忙上前道:“三小姐今日来得巧了!薛统领刚刚回来!”   楚熹和薛进定亲这事虽没有向外大肆宣扬,但楚熹总来找薛进,再加上城主老爹对薛进“格外关照”,府衙这些人心里也就有数了,免不得背地里巴结薛进,寻着机会在楚熹跟前露脸。   “刚回来?他去哪了?”   “轮值点卯那会有百姓来报官,说昨晚乡里出了命案,薛统领便带着仵作过去查看了。”   薛进身为城卫统领,按理只需负责安阳城这一带,乡里的命案原与他不相干,可谁让老爹“看重”他呢,甭管是命案盗窃案还是邻里之间一亩三分地的争夺案,一律交给他办理。   “那他这会在哪呢?”   “命案未结,只带回几个嫌犯,薛统领此时应该在牢房里提审,三小姐不妨到后院等一等,小人去知会薛统领一声。”   楚熹来府衙这么多回,还没去过牢房,听说薛进在提审嫌犯,忽然有些好奇:“不用,我去牢房找他。”   城卫面露犹豫之色:“这……恕小人直言,那牢房里脏乱不堪,赶上天热,气味更是难闻,三小姐还是不要去的好。”   “你带路就是。”   “哎,好吧,三小姐这边请。”   楚熹跟着城卫在府衙里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走到一处白墙青瓦,看上去很像茅厕的小屋前。城卫推开门,一股恶臭顿时冲到楚熹脸上,她忙用幂篱上的轻纱捂住口鼻:“你确定这是牢房,不是茅厕?”   城卫解释道:“三小姐有所不知,先前的牢房年久失修,塌了,城主就命人将这地窖改成了地牢,如此一来不仅省钱省地省力,牢房里还冬暖夏凉,唯一不好就是通风太差,囚犯便溺难免会有臭味。”   “嫌犯也关在这里面?”   “原本该在堂上提审的,关在牢房是薛统领的意思……三小姐要不还是去后院吧。”   都走到这了,楚熹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迈过门槛,下了青石阶,引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逼仄的地道,地道两侧石壁上挂着许多油灯,每盏油灯旁各有一扇小门,门内便是羁押囚犯的牢房。   楚熹进来之前还脑补了肖克申的救赎,以为拿地窖做牢房,囚犯很容易就挖坑跑了,可往门里一瞧,四面铁笼,铁杆根根有胳膊那么粗,地上铺着一张草席,角落摆着一个便桶,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而第三扇内站着几个面色苍白、神情惊惶的年轻女子,一见到城卫就趴在铁笼上直喊冤枉。   城卫没听见似的对楚熹道:“她们便是薛统领方才带回来的嫌犯。”   楚熹瞧她们怪可怜的,不禁宽慰道:“案情查明自然会放你们回家,不必着急。”   这一开口可不得了,牢房里哭的哭,喊的喊,得亏是没有房盖,不然房盖都能掀开。楚熹着实受了惊吓,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那城卫见状赶紧抄起倚在墙上的木棍往铁杆上砸,一边砸一边呵斥道:“都老实点!”   女嫌犯们长时间处于恐惧中,情绪一旦宣泄出来,如何能止住,喊声虽小了,哭声却愈发尖锐刺耳。   楚熹感觉自己好像闯了祸,正忐忑呢,喊声哭声倏地停了下来,那感觉就像班主任突然出现在吵闹的教室里。   转头一看,竟然是薛进。   楚熹戴着幂篱,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薛进似乎没太认出楚熹,又猜或许是楚熹,稍稍一歪头,用手指撩开白纱。   压迫感骤然消散。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我怕老爹抓你去做苦差,来给你坐镇,没成想还是晚一步。”   “在后院等我就好,何必还下来,走,我送你上去,地不平,小心绊倒。”   地其实挺平坦的,不过他都这么说了,楚熹就美滋滋的握住了他的手。   一旁的城卫见怪不怪,牢房里的女嫌犯们却齐齐傻眼。   她们都是乡里秀坊的绣娘,自小就在屋里做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个赛着一个的白嫩水灵。今早薛进来秀坊调查命案时,她们根本没想到会有牢狱之灾,见到这么漂亮又神气的统领,比见到城主家的公子还稀罕,纷纷朝他暗送秋波。   可薛进始终一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模样,挨个询问一番后就将她们全押回了府衙,这一路上她们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嗓子都要哭哑了,只得到薛进一句“还想回家就给我闭嘴”。   绣娘们原以为这是个冷面郎君,虽然惊惶恐惧,但内心深处仍然仰慕他这份雷厉风行,这会看他一面假惺惺说“小心绊倒”,一面悄咪咪的伸出手,算是倒尽了胃口。   男人!呸!   从地牢出来,楚熹忙摘掉幂篱给自己透透气,待呼吸顺畅了才道:“难怪那些嫌犯要哭,若真是清白无辜的,被抓来这种地方能不哭吗。”   薛进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想给她们抱不平?”   “嗯,算是吧,既然没有定罪,只是带来审问,我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她们。”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薛进这么问着,低头嗅了嗅领口,嫌恶的皱眉。   楚熹忽然想起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沐浴要用香胰,衣裳要用香薰,去地牢提审于他而言就是自讨苦吃,忙不迭的认错:“哪有哪有,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是我多管闲事了,你别生气。”   薛进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生气,可楚熹这“你一生气我就认错”的态度,让他非常满意。   男人是最容易被宠坏的,最容易被宠的不知分寸,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在楚熹一味伏低做小之下,凤凰男总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无所顾忌的展露那傲慢又任性的一面:“我自然有我的道理,等我回去换身衣裳再同你讲。”   “哦……”   “哦什么,你不换吗,闻闻,臭死了。”   “我,我没有可以换的衣裳呀。”   “那你离我远一点。”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薛进哪里都好,只是有些过份爱干净,说到底洁癖是一种心理疾病,他有病,不能怪他。   楚熹这么想着,又服软:“好嘛,我回府去换就是了,你等我一个时辰。”   “换身衣裳再回来,这么热的天,也不嫌累得慌。”   “……前街有成衣铺,我去买,你看这样好不好?”   “算了,还是回去,顺便沐浴,瞧你这一身汗。”   “那,我还来吗?”   “不给我坐镇了?”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薛进的心!海底的针!   楚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还是小心赔笑:“要坐镇呀,劳烦统领大人指点,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薛进沉思良久,给出一个主意:“没办法,只好我骑马送你回去了。”紧接着又道:“你来时就该在后院等我,为何非要到地牢里去,真是麻烦。”   楚熹迷茫了。   她搞不懂薛进究竟是一开始就打算送她,不好意说,才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真无可奈何,不得不送她。   “走啊,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   薛进嘴角微扬,从她手里拿过幂篱,动作轻柔的帮她戴好。   楚熹是很享受男朋友的呵护。   可莫名……感觉有点奇怪,特别像受到了奖赏和鼓励。   就因为她说,我在想你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写了十个小时,苍天啊,有生之年我能双更吗! 第16章   薛进将楚熹送到城主府后便回小院去沐浴更衣,待收拾妥当,又来城主府接人。   他方才来过,转眼又来,不知内情的仆婢都明里暗里偷笑,觉得这未来姑爷可真够殷勤的。   尤其是楚熹院里那个管事的老嬷嬷,特意到他跟前问:“薛统领忘什么事了?”   薛进强忍着不悦道:“没忘什么事,我来接你家小姐去府衙。”   “哎呦!”老嬷嬷拿腔作调的说:“府里车马有的是,哪还劳烦薛统领跑一趟啊。”   “……”   薛进心里其实很明白,楚熹出门不爱坐马车,不爱带随从,是怕他不自在,可话到这老嬷嬷嘴里,就好像他上赶着非要给她家小姐差使一样。   老嬷嬷虽不是楚熹的奶母,但也算看着楚熹长大,和城主老爹一条心,瞧不上薛进,因此趁着楚熹不在跟前,绵里藏针的损他:“瞧今儿这日头,够晒人的,薛统领准口渴了吧,冬儿那几个丫鬟真是,光顾着玩,来客也不知道看茶,玉秀呀,把陆大夫人送的沂都春雪拿来,给薛统领尝尝鲜。”   见薛进没什么反应,老嬷嬷在心里笑他没见识,便又补充道:“这沂都春雪是南六州最名贵的茶叶,一年到头产出极少,大半都进贡给帝都了,可是难得呢。”   破茶叶,薛进不稀罕,原本也不会在意,偏老嬷嬷狗仗人势,仗得是楚熹的势。   楚熹都要看他脸色,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仆竟然敢给他脸色看。   薛进不由自主的窝火。   老嬷嬷瞧薛进神色变了,那叫一个乐呵,嘴皮子不停的继续说道:“也难为陆大夫人有这份心意,她家儿女众多,都顾不过来,还能惦记着我们小姐,知道的是照顾小辈,不知道的呀,准以为她想叫我们小姐做儿媳呢,要说陆城主家的公子,各个人中龙凤,和我们小姐倒也般配,可惜呀……”   薛进受够了这老仆在他耳朵边上叽叽喳喳,正预备回击,忽听侧门里玉秀唤道:“嬷嬷!沂都春雪你放哪啦,我怎么找不到。”   “就在柜子里,哎,得了,我去拿吧。”   玉秀故意支走老嬷嬷,给薛进解了围,紧接着又端来一壶冷水:“薛统领先喝这个解解渴吧,添了冰的。”   薛进并不想喝什么水,只拧着眉头道:“她怎么还不来?”   “薛统领是说三小姐?”   “除了她还有谁。”   此时堂屋内并无旁人,薛进是无需装模作样给玉秀看的,意识到薛进真的在生气,玉秀内心忽然有些不安。   她认识的薛进,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动怒。   “主子……”   薛进抬眸,眼神凌厉。玉秀立刻改了口,收回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小姐正梳妆呢,薛统领不妨再等一等。”   话音未落,冬儿走了进来,她是和楚熹一条心的,所以对薛进特别的热络:“薛统领可是等急啦?都怪夏莲她们,一个叫小姐这么穿,一个叫小姐那么穿,凑在一块瞎出主意,闹得小姐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就怕薛统领不耐烦,特让奴婢来赔个不是。”   怎么打扮还不都是胖耗子。   薛进轻笑了一声,对冬儿道:“你告诉她,慢慢来,我不着急。”   冬儿一双眼睛紧盯着薛进,没有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回到屋里如实复述给楚熹:“奴婢过去的时候,薛统领应当是有些不耐烦的,可一听小姐在为了见他打扮,马上就笑了,分明是一副暗自欢喜的模样,还让小姐慢慢来呢。”   “真的?”   “自然是真的。”   之前薛进每次来城主府,楚熹都提前半个时辰穿戴好,生怕让他等,这次也是一样,着急忙慌的洗了澡换了衣裳,薛进刚到她就要出去。   夏莲深觉不妥,便劝楚熹说,得让薛统领等一会,一来叫他知道你回回见他都是用了心思的,二来总是你等他,他该习以为常了,往后总叫你等。   楚熹一听,感觉有些道理,便按夏莲的主意,把薛进一个人晾在堂屋。   自她和薛进相识以来,第一次耍这种小心机,不免有点忐忑,这才打发冬儿去看看。   没想到效果竟然还不错。   冬儿笑着调侃夏莲:“你这套都是在哪学的呀。”   夏莲洋洋自得:“跟我娘学的呗,我娘说啦,这男人好赖都一个样,你越拿他当回事,他越不拿你当回事,要想叫他听你的话,把赚来的钱都装进你的口袋,不动脑子是不行的,该嘴甜的时候要嘴甜,该红脸的时候要红脸。”   楚熹在谈恋爱这件事上缺乏经验,故而听得十分专注。   可听着听着,忽然琢磨过味来。   薛进似乎就是这样对她的呀!   不不不,薛进哪里会和她耍心机。   楚熹甩开杂念,起身去了堂屋,走到门外正好碰见从里面出来的玉秀,玉秀恭恭敬敬的向她施了一礼:“小姐。”   这院里的丫鬟虽都是二八年华,但容貌并没有特别出挑的,玉秀实在长得好看,会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好看。楚熹不禁问道:“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来城主府半年有余了,在小厨房当差。”   小厨房和楚熹的住处隔着两堵墙,厨娘们平时并不往这边走动,楚熹更是从来不去:“怪不得我瞧你面生。”   “你瞧我面生吗?”   楚熹偏过头,见薛进站在门内,双臂抱怀,眉眼低垂,懒洋洋的看着她,忍不住笑了:“不啊。”   薛进余光扫了眼玉秀,一把将楚熹拉进堂屋:“打扮了半个时辰,就打扮成这样?”   “哪有半个时辰?再说我打扮成哪样啦?”   “和之前……”薛进上下打量她一番说:“完全没区别。”   “你一个男人懂什么。”楚熹稍稍踮起脚尖,凑近了挑起自己耳朵上的坠子:“好看吗,我选了很久的。”   “你前两日戴过,这身衣裳也是我轮值那日穿过的。”   “……记性还怪好。”   “所以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干嘛去了?”   “你又生气?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呢?”   薛进一愣,沉声反驳道:“我没生气。”   草包三小姐不过是让他满怀期待的坐在这等了又等,结果什么都没等到罢了,他生什么气,他一点不生气。   像是为了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薛进很干脆的转移话题:“还走不走?”   “走!不过你还没吃饭吧?老五清早送来了几条白鱼,做鱼饺最好了,要不要在府里吃?”   “不要。”   “你不饿吗?我都饿了。”   “去闫楼。”   “我想吃你煮的面……”   薛进做出决定之后,从来不给楚熹发表意见的机会,牵起她的手抬脚便走。   楚熹有点怀念最初认识薛进那会他时不时流露出的腼腆和羞涩,就很神奇,人性格当中的一部分,说消失就消失的一丢丢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酷哥。   不爱笑,总生气,嘴巴坏,刁钻,洁癖,大男子主义。   虽然帅还是很帅的,但和楚熹想象中甜甜的恋爱丁点不挨边,她跟薛进在一起根本不敢吃沿街叫卖的东西,但凡吃出头发虫子之类的,薛进能自己生一整天的闷气,怎么哄都不哄好。   整个安阳也就闫楼的卫生在薛进那里还算合格,以至于闫楼都快成他们俩的食堂了。   从闫楼出来,二人径直回了府衙,果不其然有一堆差事等着薛进处置,连带着地牢里要提审的嫌犯,足够薛进忙活到深更半夜。   这时楚熹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你去告诉城主!这些差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什么都找薛统领!还要你们干嘛!不如回家去抱孩子!”   “是是是,三小姐息怒,小人这就去。”   楚熹在府衙里大发了一通脾气,底下人便很有眼色的接过了薛进肩上的重担,除了地牢里的嫌犯非薛进审问不可,旁的差事全被分了出去。   楚熹必须要向薛进邀功:“如何,这镇坐的可以吧?”   薛进靠在太师椅上点点头说:“勉勉强强。”   “……一天到晚跟大爷似的。”   “嗯?”   “我说,你还没跟我讲为什么要把那些嫌犯关在地牢呢,她们当中谁是凶手呀?”   “死的那个绣娘是服毒自尽。”   “啊!不是被人杀害的啊?那为什么要报官?又为什么把她们抓来?”   “地牢里那些绣娘经常欺辱死者,死者心生怨恨,便将鸩毒放在了她们房中,半夜里自己服毒自尽了。”   楚熹恍然大悟:“所以你故意关她们,是要给死去的那个绣娘出口恶气?”   案情远比薛进所说的更复杂,他懒得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左右不着急提审。”   “那岂不是彻底没事了?”   “嗯,没事了,多谢你啊。”   楚熹眉眼弯弯的朝他笑:“你若真打算谢我,就陪我去乌清池吧,听闻那边莲花开得可漂亮了,我想采莲子吃。”   薛进斜睨楚熹一眼,立刻收回视线:“你不食人间烟火吗,这时节哪来的莲子。”   “嗯……莲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一起赏莲花。”   “走吧。”   薛进的毫不犹豫又一次让楚熹认识了他。   好好的酷哥,居然喜欢听甜言蜜语。   作者有话说:   调整作息好累啊,一整天都在和困意做斗争 第17章   乌清池在城郊,紧挨着一座供奉三清祖师的道观。   道观灵验,名气大,常州一带乃至合州沂州的百姓都愿意来这里许愿,不知不觉的周围就热闹起来了,尤其是乌清池,每到伏天莲花盛开之时,便有商人在此做租赁小船的买卖,连带着还卖些果子炒货。   楚熹和薛进到了乌清池,先将马儿拴在池畔柳树下,又去找船商租了一只小船。那船商总在城郊活动,不认得薛进,更不认得楚熹,见他俩像是手头宽裕的,便一个劲招呼他俩买这买那。   如此炎热的天气,船商年岁又大,瞧着很是不容易,楚熹就一样买了一些,林林总总算下来,竟花费了将近一两银子。   薛进不情不愿的给了钱,上船才说:“那船商准在心里嘀咕,好一对冤大头。”   楚熹只当没听见,对着可以称得上巨大的莲花惊叹不断:“哇,这荷叶都能当伞啦!水好清呀!下面还有鲤鱼呢!”   伏天里的莲花自是最为繁茂的,荷叶尽情舒展,又厚又密,花梗洁净挺拔,迎风而立。小船在这满池莲花里游荡,倒一点也不觉得炎热,惬意极了。   “大惊小怪,你没来过吗?”   “几年前来过一次。”   粉嘟嘟的花朵映衬着薛进那张冷白的脸,更显得漂亮精致,让楚熹可以丝毫不去计较他的尖利毒舌:“欸?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那边好像有人,还挺热闹。”   薛进随手这折下一支荷叶递给楚熹,淡淡说道:“是道观渡水的香客。”   楚熹将荷叶铺在船上,放下怀里的瓜果,腾出手去剥栗子:“待会我们也去道观许个愿好不好?”   “我不信这个,若许愿有用,那什么都别做了,只管四处求神拜佛……我不吃。”   “别说了,吃吧。”   楚熹把栗子强塞到他嘴巴里,笑眯眯的问:“味道如何?”   薛进嚼了一会道:“隔夜的,你果真冤大头。”   “怎么会!”楚熹忙剥了一个吃,那干巴巴的口感绝对要放上一天一夜才能有,气恼恼的吐出来,咬牙切齿道:“船商分明说晨起刚出炉的!他居然卖我五十文一包!真当我冤大头啊!”   “我早说过了,你还在那里装聋作哑。”   “我……我只装聋了,可没哑。”   薛进抿唇,望向远处的莲花,又偏过头不经意似的问:“你去道观要许什么愿?”   “心愿心愿,得放在心里才叫心愿,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无妨,本就不会灵验。”   楚熹双手合拢,仰起头道:“挺好一薛进为什么偏偏长了张嘴,三清祖师在上,让他下辈子做个哑巴,求求了!”   薛进不自觉笑出声,但很快就绷起脸,也不说话了,只攥着木浆划船。   楚熹一看就知道他在装生气,等着自己去哄他,故意唱反调,抓了一把花生,倚在船尾剥花生吃。   小船安安静静的飘荡到了乌清池中央,视野逐渐开阔,远远瞧见道观和迎面而来的渡船,渡船前边站着一个老船夫,他戴着草帽,用细长的竹竿撑船,动作快且稳,渡船后面坐着几个女香客,妇人,姑娘,女童,像是一家子女眷。   两条船擦身过时,渡船上的妇人忽然笑着打趣:“好般配的小夫妻俩喲,将来生了娃娃准漂亮。”   楚熹咧嘴笑道:“承您吉言!”随即又将方才买来的瓜果递过去:“给小妹妹吃呀!”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妇人赶紧叫女童道谢,那女童才五六岁,面嫩怕生,躲到妇人身后怯怯的看着楚熹,如此一来妇人只好自己道谢,夸楚熹心善大方云云。   老船夫正好有些累了,见她们聊得欢,便把竹竿插在淤泥里,坐在船头歇歇脚,薛进也松开了木浆,蜷着一双长腿,手臂搭在膝盖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他那长相无疑是万里挑一的出众,惹得渡船上的姑娘一个劲偷瞄,就连妇人也不禁道:“恁真是好福气,夫君生得这般俊俏,还乐意陪你泛舟游湖。”   楚熹叹了口气道:“好看能怎样呢,是个哑巴。”   “这……”   “没事,他听不见。”   薛进脾气再怎么坏,外人跟前还是很给楚熹面子的,真就装聋作哑,毫无波澜的盯着她们。   妇人看了看薛进,十分惋惜道:“难怪瞧他一直不说话。”   “其实这样挺不错的,不会吵架。”   “也是,夫妻俩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强。”   老船夫歇够了,起身撑船,妇人眼见船动,向楚熹道别,临了还颇为遗憾的对薛进摆了两下手。   两条船渐行渐远,楚熹终于忍耐不住,笑不可支的歪到在船尾。   “就那么有意思?”   “有意思,哈哈,你不装哑巴啦?”   薛进也坐到船尾去,抬手掸掉她裙摆上的花生壳,动作温柔的让楚熹浑身发毛,不敢再笑了:“……为这点事,不至于,把我推水里吧?”   “还去道观吗?”   “不,不去了,你别生气,我刚刚是开玩笑的。”   “我没生气。”   楚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那乌黑剔透的眼珠里映着蓝天,粉荷,绿叶,仿若世外桃源,薛进也在其中。   沉浸其中。   喉结滚动,视线一点点下移,被日头灼伤的脸颊泛着红晕,圆钝的鼻头下,是看起来很软,让人很想咬一口的嘴唇。   一种神秘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在薛进身体里驰骋。他极其认真的看着楚熹,侵略性十足的目光,慢条斯理的抚过她每一寸肌肤。   明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肢体接触,楚熹却感觉薛进扒光了自己的衣服,心底生出莫名的羞耻感,下意识的想要回避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薛进突然捧住她的面颊,俯身凑近,柔声问道:“你不愿意吗?”   “我……”楚熹大脑空白,身体僵硬,傻傻的看着薛进。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   这是我的台词。   楚熹本要这么说,嘴巴刚刚张开,又立刻闭紧了。   她愿意!她举双手双脚愿意!   薛进轻笑一声,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随即端正的坐好。   那一瞬间,楚熹瞳孔都放大了。   心想,就这。   似乎听到她心声一般,薛进说道:“有船过来了。”   楚熹扭头看去,果然有一条小船缓缓向这边驶来。   “我们回刚才那里吧。”   “嗯?”   “那里没人。”   作者有话说:   调作息就一整天都犯困,才写了两千呜呜呜,补偿你们,这章评论前二十发红包! 第18章   薛进记得非常清楚,十三岁那年舅舅李善教他骑马,最开始是一匹叫白雪的母马,很温顺亲人,喜欢用唇蹭他的脑袋。   他爱白雪,时常去马厩给白雪刷毛,还爬树摘新鲜的果子喂它吃。   可没多久白雪就死了。   薛进偷偷跑去看过它的死状,眼皮外翻,口吐白沫,是中毒身亡。   因为那时他已经学会了骑马,需要换一匹更高大骁勇的战马,他舍不得白雪,舅舅便帮他做出了断。   后来的战马远没有白雪温顺可爱,眼神像一只凶猛的野兽,薛进也不再动感情,只要它不听话,就捆了腿吊起来,用马鞭抽的鲜血淋漓。   时隔多年,薛进竟在楚熹身上看到了一丝白雪的影子。   悠悠碧波之上,团团荷花丛中,叶底游鱼,水动船摇,一袭鹅黄色绫衫裙的少女伏在他胸口,微微仰着头,纤长睫毛下是满眼信赖柔情。   隔着薄薄的衣衫,薛进能感受到她柔软温热的身体紧紧挨着自己,像从前练武受伤后贴在腰腹的活血化瘀膏,即便酷暑天捂的长疹子,那绵绵不绝的热气也是极为熨帖的。   楚熹真的就像那块膏药,贴着他,叫他又痒又热。   “等入秋能吃莲子了,我们再来吧。”   “嗯。”   薛进用指尖把玩着楚熹细细的辫子,想不通方才那个妇人为何将他们认作夫妻,楚熹明明还梳着小姑娘的发髻。   楚熹也是胆子大,都没出嫁呢,就欢天喜地的应承起吉祥话。   倒不能怪她,世人皆如此,薛进都无法免俗。   薛进刚刚就在想,像他们俩的娃娃该是什么样子。   不必说,眼睛一定像楚家人,楚家五个儿女五个娘,眼睛都是那么大。葡萄似的眼睛,米粒似的牙齿,莲藕似的胳膊,肉嘟嘟的脸,红嫩嫩的嘴,浑身散发着奶香味,哭起来小脚丫胡乱蹬,健康,有劲。   可养个娃娃并不容易,那从此就是他的命脉了。   他为捏住楚光显的命脉而自得,难保以后不会有人来捏他的命脉。   世人管这叫报应。   思及此处,薛进的手不自觉加深力气,无意间扯到了楚熹的头发,楚熹有些困惑的看过来:“怎么了?”   “……你相信报应吗?”   “干嘛问这个?”   “随便问问。”   楚熹从他指缝间抽出自己的小辫子,很斩钉截铁的说:“当然相信,我能有今日,全靠上辈子积德行善。”   薛进的口吻简直有些天真了:“那这辈子作恶,下辈子才会遭报应?”   “也不是,有个说法叫现世报,意思是前脚作恶,后脚就会得到惩罚,举头三尺有神明嘛。”楚熹见他眉头皱得愈发深,噗呲笑出声:“你不信许愿会灵验,信作恶会遭报应呀?”   “我都不信。”   那年西北大旱,祈求开仓赈灾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皇帝视若无睹,朝野竟无一人为民请命,各个袖手旁观,也不见谁遭了报应,不照样在帝都安享富贵。   薛进以为自己是太清闲安逸,才这般胡思乱想。   “不信就不信嘛,瞧你愁眉苦脸的,笑一个。”   楚熹伸出两根手指向上推他的嘴角,他也不恼,任由摆布,难得的好脾气令楚熹心花怒放,忍不住凑过去吻他已然红肿不堪的唇。   对薛进,楚熹几乎可以用爱不释手四个字形容。   呜呜呜呜呜母单二十多年,真没想到接吻的滋味居然这么棒!   她应该早点谈恋爱的。   幸而现在也为时不晚。   一吻告终,楚熹心满意足的揉了揉薛进的脸颊,平日脆生生的嗓子这会像糯米团似的黏腻:“怎么办呀,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薛进掰开她的手,扬起嘴角道:“看得出,不必强调。”   “那你呢?”   “你……感觉不到?”   二人在船上厮混了小半日,天黑才回去。没等到城主府,就碰上了府里的小厮,那小厮正要去府衙寻楚熹,说是老爹有事找她商议。   楚熹便扭过头对薛进道:“你也一起吧,吃完晚膳再走。”   “我就不去了,地牢里的嫌犯还等着提审。”   “那……我明日早些去找你。”   老爹这么急着找她,定然有要紧事,就算楚熹依依不舍,也得同薛进分别。   刚回府,迎面撞上脚步匆匆的老大。   “大哥,你急着干嘛去呀?”   “我要陪老爹去趟合州,夜里就走,回去收拾行李。”   老爹最近什么都顾不上,一门心思的开矿,怎么突然就要去合州?   楚熹满腹疑惑的走进书房,只见老爹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一进来,老爹就不叹气了,一本正经的嘱咐道:“我要跟恁大哥去一趟合州,恁在家乖乖的,看好咱的矿,没事别叫薛进来府里。”   “去合州做什么?”   “说了恁也不知道。”   “恁不说我怎么知道。”   老爹看着楚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三儿,恁可知朝廷为何如此忌惮关外人。”   楚熹摇摇头。   老爹便将二十年前那场西北大旱说与她听:“……西北王薛元武和西北两万军民尽数惨死在月山关外,从那时起,西北和辉瑜十二州就注定了永远势不两立,圣上虽不理朝政,但也怕西北军十年生聚,卷土重来,这才派重兵死守月山关,禁止关外关内来往。”   “这……这和你去合州有什么关系?”   “前些日子,东丘城梁家抓住了一个西北细作,一番严刑拷打之下,那细作竟吐出了数不尽的同谋,一个一个,死死扎在他们血肉里,一旦西北军入关,东丘城必定不攻自破。三儿,恁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   楚熹仍然摇头。   她穿越至今也有好几个月,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乌清池,西北,东丘,帝都,都好像是隔着一个太平洋那样遥远。   “意味着合州,沂州,乃至常州,咱们安阳城里,也会有数不尽的西北细作,三儿,你要明白,朝廷如今内忧外患,终有一日要天下大乱的。”   “那安阳……”   “事到如今,老爹也不瞒着恁,安阳不似常德有兵马守城,若世道真乱起来,咱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要不然,恁以为老爹为何非要恁找个门当户对的成婚,只有结了姻亲,才是最坚实的盟友。”   一股寒气涌上心头,楚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   薛进回府衙的路上要途径闫楼,他每次经过这里,都会停下脚步,朝着门口的树上看一看。   今日那棵树上挂了一只大雁样式的风筝。   薛进收回视线,转而走入巷子里。他在巷子里东拐西绕,来到一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酒铺。酒铺地方偏,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算账的掌柜,一个擦桌子的小二。   掌柜见了薛进,忙上前道:“客官来得真巧,酒菜刚备好,您里面请!”   薛进随他走进里屋,关上门,那掌柜立刻换了副神情:“主子!东丘出事了!”   丘州多险峻山峰,通行不甚便捷,因此划界而治,分为东西两丘。东丘是西北军入关的必经之处。为了西北军能顺利入关,薛进在东丘埋下无数暗哨,其中还有他的表弟李玉。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西北送来的密信被梁家人截了下来,梁家人顺藤摸瓜,竟挖出了陈文康,那厮受不住刑,能招的全找招了!”   陈文康是李玉的心腹,他一旦落入梁家人之手,李玉便成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即使薛进预想了最坏的结果,此刻也不禁面色惨白:“李玉呢。”   “主子不必过于忧心,表少爷眼下还没有消息,想必是逃往了合州,合州得到信已经派人去接应了,只是,梁家这次不惜一切代价,在东丘布下天罗地网,形势恐怕不妙……”   听闻李玉逃了出来,薛进稍稍松口气:“只一个陈文康,东丘那边不至于全军覆没,李玉素来机灵,周旋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掌柜道:“可惜筹谋多年,一朝尽毁了,自这之后,三十六城必定人人自危……合州谢家的人晌午到的安阳,和我们脚前脚后,楚光显这会应该也得了消息,要连夜赶往合州。”   见薛进沉默不语,掌柜又道:“既然那楚三小姐对主子早已情根深种,不如半路截杀楚光显,楚三小姐背后有晋州都督做靠山,楚家几个庶子毫无相争之力,楚光显一死,这安阳城便是她说得算了。”   “不。”薛进手抚着冰冷的石壁,双目沉沉道:“她是个只懂得吃喝玩乐的草包,即便楚光显死了,安阳城也轮不到她做主,反倒会被常德蚕食,得不偿失。”   “可如今局势骤变,容不得主子在安阳耽搁太久了。”   按照薛进原本的谋划,西北军入关可直捣东丘,东丘一旦失陷,夹在月山和东丘间的西丘就成了瓮中之鳖,而后大军全力攻下合州,有两州之地,又有安阳相助,便可大肆招兵买马。   如今,当真是局势骤变。   偌大的丘州,竟毫无下手之处,若不能在丘州站稳脚跟,安阳就是废棋一步。   作者有话说:   马上了,马上了,恋爱脑楚熹即将下线 第19章   西北在东丘城埋下如此多的细作,绝非一日之功,其目的无疑令人不寒而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东丘势必要用铁血手腕肃清细作,此后严防死守,叫西北再无可乘之机。   薛进不得不将目光投向西丘。   此事关系重大,除了表弟李玉,他不放心委派给任何亲信,可李玉此时身陷囹圄,能否捡回一条命还很难说。   思来想去,非他亲自前去不可。   薛进辗转反侧一整夜,翌日照常上值。刚进府衙大门,就被一位同僚叫住了:“薛统领!薛统领!恁真是大忙人啊,好不容易见恁一面。”   薛进笑道:“罗统领找我何事?”   罗统领满面喜气的递上一张请帖:“下月初二,我大婚,恁一定要到啊!”   薛进接过请帖,忙道恭喜:“你这回算是苦尽甘来了。”   罗统领早早和青梅竹马定了亲,原本四年前就该成婚,谁成想先是祖父亡故守孝一年,后是母亲病故守孝三年,这一拖就拖成了大龄晚婚,如今当真是苦尽甘来。他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到时候咱们要好好喝两杯!”   “一定,一定。”   “欸,恁和楚三小姐也好事将近了吧?”不等薛进回答,罗统领便亲热地拍着他的肩道:“恁小子真是有福气,我就擎等着喝恁的喜酒了,咱提前先说好,婚宴无论如何得给咱们兄弟留张桌子!”   喜酒,婚宴,洞房花烛。   薛进想到楚熹穿着金丝凤凰的大红嫁衣,戴着鸳鸯牡丹的大红盖头,坐在洒满红枣花生的喜塌上,那么羞涩又忐忑地等着他,心里有点怪,像是十六岁那年入关,茫茫然的,期盼着有一番作为。   薛进倒不觉得自己爱楚熹,和楚熹成婚,大抵是一场漂亮的胜仗,生个娃娃,则是他的战利品。   可眼看大战在即,他却要退兵了。薛进难受得厉害,仰头看天,天都是昏暗的。   强忍不适,命人将地牢里的嫌犯带出来提审。   绣娘们被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早没了力气哭喊,不论薛进问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所言与昨日在乡里并无两样。   薛进便结了案子,放她们回去。在地牢里待过的女子,就算清清白白地回了家,往后前程也要受影响。   绣娘们不敢叫屈,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府衙。   她们一走,又有人来报官,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仍叫薛进奔波了小半日。   回府衙时太阳已然要落山了,听门口的城卫说楚三小姐在后院等他许久,薛进紧绷绷的一颗心才稍微松快点。   “在这呢在这呢!你慢着点呀!”   “三小姐放心,我从小就爱爬树掏鸟蛋,这不算什么!”   薛进离老远就听见后院里吵吵嚷嚷,走过去一看,楚熹紧张兮兮地站在树下,年轻城卫趴在树干上,正伸手去够枝头的果子,手摸着了,握不住,只好用力拨弄。   楚熹立刻高举双臂去接。   城卫拨弄了两三回,那果子便歪歪斜斜地落下来,叫楚熹接了个正着,她欢欣地大叫一声,捧着果子直蹦跶,比捡到金元宝还高兴,而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城卫说:“你真厉害,我拿竹竿打半天都没打下来!”   不过是摘个果子,让楚熹说得好像做了什么丰功伟绩。城卫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楚熹的眼神染上了些许特殊的意味。   薛进心里又莫名堵得慌了。   楚熹偏过头,瞧见他,一双眼睛更明亮,几乎是飞奔到他面前:“你怎么才回来啊。”   “今日……事情比较多。”   “老爹昨晚去了合州,他不在,你尽管可以偷偷懒嘛。”   有薛进在,楚熹眼里就容不下别人了,城卫悄悄从树上爬下来,悄悄离开,连招呼也没和薛进打一声。   薛进盯着他的背影无声冷笑,随即看向楚熹手里的果子,问道:“你摘这个做什么?”   “吃呀,都熟透了,看着就甜,你要不要?我掰开咱俩分。”   “你能掰开?”   “怎么还小瞧人呢。”   这果子用巧劲很轻松就能掰开,楚熹打算给薛进表演表演,正抬起腿来要掰,果子就被薛进夺去了。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哎呀,会体贴人啦。”   “待会再吃,我有话要对你说。”   “一边吃一边说呗。”   楚熹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果子。   薛进心知自己说完,她就没心情吃了。   “方才我……我收到了大哥来信,信上说,前些日子皇帝要在兖州建行宫,二哥被府衙强征去做苦役,得了热病,恐怕时日无多,让我回兖州……见他最后一面。”   薛进曾说过,他父母早亡,是家中两位兄长紧衣缩食将他养大,还供他读了一点书,兄长对他而言无异于父亲。   他每一句拙劣的谎言,楚熹都深信不疑。   少女双目睁大,眼角泛出一抹红意,是在为他伤心,是在为他难过,可仍然做出一副要帮他撑起一片天的模样:“那,那……你也别太着急,热病未必就,就治不好,信从兖州送到安阳也要好几日的功夫,我的意思是,保不齐你二哥病已经好了,左右你有些日子没回家看看了,回去一趟也好,我这就让人帮你准备一匹快马,还有盘缠……要不,你这次回去,就干脆把你哥哥嫂嫂他们都带到安阳来吧,我老爹说,兖州那地方早晚是要打起来的,还是安阳太平。”   安阳的确太平,不太平怎么会养出这般纯真无邪的人。   薛进喉咙忽然有些紧,眼睛也酸胀。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会说:“楚熹,安阳不会太平很久的。”   “不。”楚熹信誓旦旦地反驳他:“我明白你想说什么,老爹都跟我说过了,可这世道不管怎么乱,人总是要穿衣吃饭的,老爹愿意拿钱买太平,我们安阳城最不缺的就是钱,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安阳还是老爹做主呀,你只管放心把你兄嫂都接来就是。”   见薛进沉默不语,楚熹又道:“你那小院肯定是住不下的,我就在府衙附近帮你找一所大院子,你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岂不是很好。”   老爹不切实际的安抚,楚熹也深信不疑。   薛进看得出,楚熹在逃避,她要永远做安阳城里无忧无虑的三小姐。   “拿钱买太平,你可想过,要向谁买太平,朝廷,沂都,还是西北,这世道一乱,人命便犹如草芥,人家要夺取你的钱财,根本无需向你伸手,兵临城下,金戈铁马,那时就容不得你做主。”   “……凡事有老爹呢,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   薛进眼中渐渐升起些许冰冷的讥诮。   不是对楚熹,而是对那个曾经几度幻想着娶楚熹的自己。   乱世之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个如此软弱无能,贪图安逸的女子,如何能做他薛进的妻子,如何能替她守好后方。   连那样赤忱说爱他的楚熹,都不愿意做出抉择,本就谨慎的楚光显更无可指望。   薛进彻底失望:“我这次离开,就不打算再回安阳了。”   “为什么……”楚熹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说,不意外,也不明白:“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呢,辉瑜十二州这么大,就算打仗,也未必能打到我们这。”   薛进同样不明白楚熹,她为什么坚信这场争斗与她无关,与安阳无关。   薛进当然不会明白,一个在祖国母亲怀抱里安稳生活二十几年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安全感,以为永远会有强大的后盾为她遮风挡雨。   可她自己也说,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只有老爹。   看着楚熹小鹌鹑一样的低着头,薛进心不由软了几分,又冒出一丝不该有的希冀,他柔声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楚熹猛地抬起头,小黄麂似的乌黑眼珠牢牢盯着他,像是打量着,审视着眼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仿佛他露出一星半点猎人鹰犬般的尖锐棱角,她就会举步逃入深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进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平和:“只要你愿意跟我走,眼下一时或许艰难,但我发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安享太平,还过你如今过的日子,永远不变了。”   楚熹固然是舍不得薛进的,她自觉真心爱薛进,愿意和薛进共度一生。   可离开安阳,离开老爹,跟薛进居无定所的流浪,一头扎进那兵荒马乱里,楚熹不敢。   她没有薛进那么大志气,也没有破釜沉中的勇气。   她只是想,在老爹的羽翼下,轻松地活着。   “我舍不得老爹……”   “我们以后还会回安阳的!一年,用不上一年,我一定带你回安阳。”   薛进知道自己失态了,不过他很快为这刹那间的失态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他若把楚熹带走,安阳就不是一步废弃,待他拿下了西丘,西北军入关,大局已定,楚光显再怎么不情愿,看在楚熹的份上,也会向西北投诚。   在薛进满怀期待的眼神下,楚熹终于开口:“那……我在安阳等你。”   作者有话说:   楚熹:我在安阳等着干翻你   哈哈哈哈爹宝女终于取代了恋爱脑,马上就要见世面了,薛进还要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想想都惨,提前怜爱他呜呜呜(流一滴鳄鱼泪 第20章   薛进走了。   楚熹坐在府衙后院的亭子里,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苹果,忽然间有些后悔,想现在就起身去把他追回来。   也只是想想。   昨晚老爹同她从天下局势讲到安阳处境,又讲到姻亲盟约,话里话外要她趁早离了薛进,寻个门当户对的男人成婚,那会她心里还存留着一丝侥幸,觉得老爹言过其实,故意吓唬她。   可方才薛进“兵临城下,金戈铁马”八个大字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老爹那番话丝毫不掺水分。   安阳的太平日子已然为数不多。   老爹主张拿钱消灾,寻求庇护,薛进显然想先下手为强,招兵买马,以求自保,又或……让安阳城在乱世中能有一争之力。   楚熹凭借自己这一鳞半爪的见识,不敢断言谁对谁错,也不能预测将来是何光景。   她只知道,若两个人观念相悖,难免常有分歧。   原想着老爹了解薛进为人后,会慢慢接纳薛进,但现在看来,是没多大希望的。   楚熹实在没办法和薛进统一战线,逼迫老爹屈服,而薛进,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薛进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志不在安阳,更不会为她留在安阳。   既然如此,在老爹和薛进之间,她只能,也必须选择老爹。   她的初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楚熹以为自己会痛哭一场,酝酿好半天,愣是没哭出来。   欸?   为什么?   楚熹很确信自己对薛进的爱半点不掺假,舍不得,遗憾,伤心,这些情绪她都有,可似乎都不太强烈。   这种感觉竟然有点像高中毕业,告别熟悉的老师同学。   啊……失恋也不过如此嘛。   楚熹吃掉苹果,晃晃悠悠的回了城主府。   冬儿见她忙问:“小姐为何愁眉苦脸的,可是和薛统领闹脾气了?”   \"……薛进,回兖州了。\"   “啊!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回兖州了?”   “他二哥病重,要他回去见最后一面。”   冬儿闻言松了口气:“吓奴婢一跳,奴婢还以为……”   楚熹栽倒在软塌上,像高位瘫痪似的微微抬起头:“嗯,你以为得没错,他八成是一去不复返了。”   “啊!怎么……”   “求你别问,让我一个人安静得待一会,我这会烦得想死。”   楚熹的“想死”和冬儿的“一跳”并无两样,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冬儿却当了真,转头就把楚熹惨遭抛弃想要寻思的消息传了出去。   翌日清早,以曹姨娘为首的四个姨娘,以老二为首的三个兄弟相继赶来,几乎是一刻也不让楚熹清闲,拉着打牌吃酒,骑马斗狗,各个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薛进咱再找”。   楚熹不单纯是烦薛进这事,还有近在眼前的动乱,可叫家里这些人一搅和,紧绷的神经还真放松不少。   说来道去的,她就是愁死也改变不了天下局势,正所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与其在这杞人忧天,不如享受当下。   楚熹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把平日里和薛进约会的时间拿来和姨娘们打牌。   不得不承认,姨娘们沉迷打牌是有道理的,这玩意真能填补缺男人时内心的空虚,反正楚熹一打起牌来,就记不得什么薛进薛出了。   这般浑浑噩噩小半月后,老爹从合州回了安阳。   他一听闻薛进走了,那叫一个喜出望外,忙命人准备烟花,要在安阳城里通宵达旦的放一宿。   楚熹对他的做法略感不满,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为老爹牺牲了爱情,他不来安稳自己就罢了,火上浇油未免太不地道。   故而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老爹!你几个意思呀!不年不节的你放哪门子烟花!”   楚熹这一兴师问罪,老爹也自觉不妥了,便讪笑着道:“误会,恁误会老爹了,老爹放烟花是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你说来我听听。”   “恁瞧,咱们现下有了硫磺矿,那硝石也攒了不少,烟花生意眼瞅着就要开张,是不是该在百姓面前露露脸了。”见楚熹一副“我才不信你鬼话”的模样,老爹又道:“还有一桩喜事,真值当庆贺。”   “喜事?”   “恁可知东丘城这回抓的细作是谁?西北王薛元武的小舅子的儿子的心腹!”   我尼玛哪可能知道!   楚熹深吸了口气问:“所以呢?然后呢?”   “据那心腹交代,他主子名为李玉,也在东丘,辉瑜十二州所有部署全由李玉一人独管,只要抓到了李玉,西北这些年所有的筹谋都将毁于一旦。”   “那,抓到了吗?”   “自然是抓到了!就等他松口招供了!恁说他人都在东丘城,是死是活全凭东丘城主一句话,招供这不早晚的事吗。”老爹说完,喟然长叹道:“西北打不进来,沂都那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咱又能过几年太平的好日子嘞,我本犯愁,若世道乱了,咱安阳烟花卖给谁去,这下可好,可算踏实了。”   这的确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喜事。   不过楚熹仍有不解之处:“薛元武自己没儿子吗?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什么,小舅子的儿子?”   老爹道:“薛元武不二十年前就死了嘛,好像就留下一条嫡系血脉,我听闻当时是他小舅子李善,拼死把外甥从薛家旁支手里救下来的,从此挟持着外甥独揽西北大权,如今这西北王看似姓薛,实际早姓李了,对,恁猜薛元武的儿子叫什么。”   这……   楚熹试探着问:“不会叫薛进吧?”   老爹猛地一拍手:“猜对啦!我三儿真聪明!”   不知怎么的,楚熹莫名产生一种“此薛进就是彼薛进”的直觉。   细想想又不太可能。   且不说李善这个有实无名的西北王不会让那个有名无实的西北王离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单论西北人潜入关内这件事,隐姓埋名那是基本操作,哪有大咧咧用自己本名的,况且叫薛进的男子一抓一大把,并不是很稀奇。   哎,管他呢,是与不是都没关系了。   不提起倒还好,一提起薛进,楚熹心里就空落落的。   见女儿闷闷不乐,老爹也难受了,后知后觉地宽慰她,仍然是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离了薛进咱再找。三儿别伤心,等安阳烟花生意做成了,老爹一定带恁四处去玩一圈,恁是不知道呀,老爹这回去合州,见着了谢家那对兄弟,啧啧,离上回见才一年的功夫,兄弟俩又出息不少,那标致的。”   楚熹懒得听老爹给她画大饼,花言巧语一大堆,还不是想叫她搞什么姻亲结盟:“我走了。”   “上哪去呀?”   “上山,挖矿。”   为了以后恋爱自由,楚熹需要赚很多很多钱,多到安阳足够在各方势力中周旋。   她那颗英年早逝的事业心,在老爹的促使下彻底复活了。   之后两个月,楚熹是牌也不打,狗也不溜,从早到晚一门心思扑在烟花生意上,把安阳周遭的山头挖了个遍,还搞出许多新鲜花样。   老爹最喜欢仙女棒,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点两根,那架势特像现代中年男人吸烟消愁,很滑稽,很搞笑。   转眼来到八月初十,离拜月节还有五日。   由于老爹的大肆宣传,辉瑜十二州都知道安阳出了烟花这么个宝贝,在拜月节上用是最好不过的,因此除了帝都老爹早早献礼,旁的城主皆派人到安阳采购。   堪堪一日,安阳存了两个月的烟花便销售一空。   “三儿!恁知道咱这回赚了多少吗!五百万两雪花银啊!老爹就是埋头攒十年也攒不来五百万两啊!”   楚熹才不信凭着楚貔貅那个扣法,十年攒不到五百万两:“可惜只能大赚这么一回,用不上多久,这烟花就得烂大街了。”   老爹一点不贪:“怕什么,左右名气打出去了!细水长流也好得很!我预备用这些钱,把咱们安阳的城墙向外扩个二百丈,还要加高加厚,就用从矿里挖出来那些石头。”   楚貔貅抠门归抠门,钱都是花在刀刃上,这事楚熹支持他:“嗯,顺带手就在墙根底下挖一道护城河。”   老爹立马去扒拉算盘珠子:“哎呦,这可是笔大开销,主要是咱们安阳城里没有多少水,得从沂江往回运。”   “我觉得,比起命……”   “值!行!就这么干!”   楚熹看老爹神情振奋地琢磨着如何在乱世中自保,不禁有点心酸:“老爹,你说这时节,哪哪都在囤兵,连离咱们不过八十里地的常德都囤了几万兵马,咱们真的就干等着?”   老爹抬头看他,轻叹口气道:“安阳能和常德比吗,那常德是常州的都城,一年产粮百万石,甭管几万兵马,人家养得起,咱勒紧裤腰带倒是能养个三五万,可得从百姓牙缝里抠啊,若为着囤兵,寒了百姓的心,从里头乱起来,才是真乱了。”   “到别处买粮也不行吗?北六州粮食多得很啊。”   “朝廷严禁大肆购粮,谁敢卖?谁敢买?即便是有粮,养了三五万兵马,又有什么用处呢?只会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楚熹不太能领悟老爹的意思。   老爹也不急,毕竟在他看来楚熹还小,凡事得一点点教:“这么跟恁说吧,沂都城,合临城,东丘城,他们为何处处讨好老爹,为何上赶着让手心里捧大的嫡子来安阳做赘婿,那是因为安阳没野心,只要结了姻亲,安阳定会使出吃奶的劲助着他们,他们也会毫无保留的庇护安阳。反之,一旦安阳囤了兵,要与他们争上一争,恁以为他们会怎样?”   柿子要挑软的捏,自然是先拿安阳开刀。   作者有话说:   楚熹:为了自由恋爱!冲鸭!   过了一段时间后……   楚熹:包办婚姻真香! 第21章   修城墙本就是个大工程,何况还要从矿山里往回运石头。   老爹计划着要在一年之内完工,又脚打后脑勺地忙活起来,带楚熹出去游玩的计划便一再耽搁了。   楚熹倒是没意见,时至今日,她心里已经很明白,姻亲结盟终究是无法避免的,她作为城主之女,享受着这个身份带来的特权,自然也要负担起这个身份的责任。   老爹一旦将她带出安阳城,那必定是要给她议亲。   楚熹真的不急。   一方面,她如今满打满算才十七岁,谈恋爱都为之过早,何况结婚生子,另一方面,她存了些许私心,连她自己也并未察觉的私心。   她总觉得,若有一天薛进真在外面闯出名堂了,会风风光光地回安阳来娶她。   古代世界就这样不好。   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消失就消失的丁点音讯也没有了。楚熹若想知道薛进的近况,只能等他主动托人送来一封信件。   可薛进走得决绝,事做得也决绝。   半年之后,楚熹便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将薛进完全抛诸脑后。   转眼冬去春来。这一整个冬天,百姓们或修城墙,或采硝石,只要不懒就有能赚钱的营生,安阳的经济发展蒸蒸日上,老爹的腰包也愈来愈鼓,楚貔貅的名声都在辉瑜十二州传扬遍了。   那手里缺钱的,自然找上门。   这日晌午,天高云淡。   楚熹吃饱喝足,打算带大黑去果林里逮兔子,刚出门,就见老爹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恁这是干嘛去呀。”   “可巧!我就找恁去!刚收着了兖州的信儿!”   “兖州?”楚熹一怔,下意识地问:“是薛进吗?”   “薛进什么薛进,恁还惦记着他呢!”   “没,那你说兖州,我当然会想到他了。”   老爹倚在墙根底下,唉声叹气地说:“真是他倒好了,兖州都督的信儿,我瞧那意思是想问问恁的婚事,保不齐这一两个月的就要来下聘了!”   兖州守关军十几万,去年还大肆修建了行宫,原本就是勉强维持生计,前些日子这皇帝心血来潮到那游玩一圈,光接驾又花了百万两银子,彻底揭不开锅了。   于是把主意打到了楚貔貅身上。   “惯会想美事,恁老爹骨头渣子砸碎了也不够填补兖州那大窟窿啊。”   “那……那怎么办?”   兖州再怎么穷,也坐拥着十几万军马,于安阳而言称得上强权,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推拒的。   “左右恁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咱就趁他来之前把婚事定下来,谅他不敢横插一脚。”   “我不要盲婚哑嫁!”   “恁放心,有老爹呢,就算要结姻亲,老爹也让恁挑个喜欢的。”   楚熹是老爹的掌上明珠,她的终身大事老爹怎么可能会草率,早早将南六州这些人品家世相貌样样出挑的年轻公子考量好了,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虽是赶鸭子上架,但张罗起来依旧有条不紊。   半月后,楚熹随父由常州安阳登船,沿着沂江逆流而上,不过两个昼夜便到了沂州地界。   他们最终目的地是沂州沂都城。   老爹选在这里给女儿相亲,一来是怂,不愿安阳受瞩目,二来……那些个世族公子在外面名气响当当的,要给人做赘婿这事传出去实在不大好听,能成也就罢了,若是不成,难免脸上无光。   因此以旁的名义来沂都赴宴是最妥善不过的。   正值春分,又赶上清晨之际细雨绵绵,浓郁的白雾笼罩着一座座青山,宽阔的江面泛起一阵阵寒波,飞鸟游鱼时隐时现,是楚熹从未见过的大好风光。   她不自觉把手伸出窗外,任由斜落而至地雨珠浸润指尖。   冬儿推门进来,见她穿着单薄的寝衣,连忙说道:“小姐怎么不关窗,当心着凉。”紧接着又道:“城主还等着小姐一块用早膳呢,让奴婢伺候小姐梳洗。”   “哎……”   “小姐叹什么气呀?”   “其实,我不太想成婚。”   冬儿自觉楚熹对薛进余情未了,怕她临阵撂挑子,便哄着她道:“小姐这话说得,可就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城主一把小姐要招赘婿的消息放出去,那西丘宁家,东丘梁家,合临谢家,都拔腿就往沂都跑,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呀,全由着小姐选,我要是小姐得高兴死了。”   冬儿话糙理不糙,竟真安慰到了楚熹。   皇帝选妃也不过如此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关上窗户,换好衣裳,楚熹就去找老爹一起用早膳了。   “三儿,恁怎么不换件好衣裳嘞,眼瞧着就要到沂都啦!哎呦,冬儿,恁怎么不给恁家小姐好好梳梳头,那钗呀簪啊的都戴一戴,家又不是没有。”   “小姐用过早膳就要回去躺着,梳好头也弄乱了。”   “老爹,恁吃饭就好啦,我不打扮,谁还会嫌我不成?”   老爹看着楚熹,忽然美滋滋一笑:“我三儿生得俊,像恁娘亲,不涂抹也好看。”   楚熹娘过世得早,样貌已经模糊,不过据府里老人说,她是个清丽脱俗的高门贵女,一言一行总是那么端庄温柔,和各个五大三粗好生养的姨娘全然不同,又常感慨,要是大夫人还在,必定能将这些子女教养的儒雅温敦,知书达礼。   楚熹总是对这位如嫦娥仙子一般的娘亲感到好奇,更好奇她怎么和天蓬元帅结成了夫妻,难得话赶话赶到这,就不禁要问一问。   老爹听出她困惑背后的轻视,立马挺直了腰杆,气势汹汹道:“恁老爹差个啥,论家世,我楚家祖上乃开国勋臣,论人品,他辉瑜十二州谁能挑出我的不是,论相貌,当年也就比恁娘略逊一筹,哪里不般配?说金童玉女也不为过嘛!”   楚熹捏着白瓷小勺舀了一口粥喝,偏过头看老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质疑:“人品相貌无从考证,我做女儿的也不好评判,且先不提了,单论家世,外祖父是掌兵十万的晋州都督,祖父是小小的安阳城主,那会安阳还挺穷吧,怎么看娘亲都是下嫁呀,凭你那套浪漫的花招就能让外祖父点头?”   “那,那是恁外祖父看重恁老爹的能耐!”老爹拍着桌子侧过身,一边模仿外祖父的神情举止,一边讲述当时的情景:“恁外祖父就对恁娘说,我儿啊,恁嫁他准是没错,他可好可灵嘞,恁嫁过去保准享福!”   楚熹一口粥差点笑喷出去,忙捂着嘴巴道:“外祖父不是晋州人吗,怎么满嘴常州话。”   “爱信不信,恁眼光比恁娘高,那薛进比恁老爹强。”   “你总提他干嘛。”   老爹怪声怪调的哼了两声说:“瞧恁能找个什么样的。”意思是肯定不会有他好。   楚熹虽然很积极地踏上去选妃的旅途,但真没有所谓的理想型,硬性要求倒有一个:“别左手通房,右手外室,肩膀上还抗两孩子就行。”   老爹道:“那不能,恁见谁拖家带口入赘嘞?”   午时三刻,雨渐渐停歇,浓雾早已散去,只剩下灰蒙蒙的一层薄云,犹如轻纱一般在红日前流转,挥洒下来的光束也那么柔软多情。   船要靠岸了,是沂都的江岸,可离沂都城还有几里地远。   楚熹远远看到码头上密密麻麻好些车马,泊定的船却没几只,料想是特地来迎接他们的,心中暗道:“好大排场。”   冬儿也伸着脖子往外瞧,半晌,信誓旦旦地说:“陆家那对双生子肯定也来了。”   南六州比起北六州有一个好处,就是消息传播的快,沂江上流有点什么新鲜事,不出三五日就会传到下流,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男人堆里爱聊女人,女人堆里爱聊男人,陆家双生子无疑是女人堆里出镜率最高的,冬儿每每提起,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美好词汇都用在这兄弟俩身上,哪怕她根本就没有亲眼见过。   楚熹从前来过一次沂都,可那会还小,记忆点都在吃喝玩乐,至于陆家双生子……毫无印象。   转眼船靠了岸,一块长长的、厚厚的、沉沉的木板“砰”一声搭在石级上,老爹穿着满绣长袍,端着手,步伐稳健地踏上木板。   而另一个差不多打扮,身形相对高大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下石级,很亲密无间地拉住老爹的手,情绪饱满的唤道:“光显兄!别来无恙!”   老爹回应:“广宁兄!多日不见恁可还好呀!”   原来这位就是沂都城主陆广宁。   他后面紧随两个白衣少年,身姿容貌如出一辙,都是那么白净,像两颗嫩生生的莲子,丹凤眼,高鼻梁,骨相稍稍见方,又方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太粗狂,少一分则太女气,不如这样来得俊朗利落。   其实单拎出来一个,也就小帅哥而已,这两个站到一起,还真是惊为天人。   老爹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说:   楚熹:“原来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呜呜呜”   薛进:“听说安阳要招婿。”   PS:本周五入V!届时掉落万字更新!求支持~(在这里给宝宝们拜个早年,我先磕头为敬 第22章   趁着楚城主和陆城主寒暄客套的间隙,楚熹暗戳戳地把双生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双生子的目光始终在楚城主身上,如梅花鹿般乖巧驯顺,楚城主若夸赞他们,他们便抿着唇很腼腆地笑,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   呜呜呜呜。   楚熹好想哭,她上一次这么心动还是在薛进没跟她混熟的时候。   再往后的情形,楚熹就不清楚了,陆城主带了不少女眷来,那是属于她的应酬。   不过……大夫人、二夫人、少夫人、大小姐、三小姐、表小姐,一股脑地拥上来,慈爱的慈爱,和蔼的和蔼,热情的热情,还真叫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坐在前往沂都的马车上,楚熹就在心里给自己警醒:这些人待她好,不是真的喜欢她疼爱她,只是看中了安阳的钱财,她要理智一点。   马车驶进沂都城,立时平稳,马蹄声也变得清脆,这要归功于道路上一块块整齐光滑的青石板,因为雨刚停不久,日头尚且没有完全显露出来,石板颜色很深,浮着一层水,在微弱的光线下仍熠熠生辉。   视线上移,是一望无际的亭台楼阁,每一根柱子,木料都是那样古朴厚实,每一扇门窗,雕花都是那样精细讲究。   安阳算富饶,可没沂都这气派。   等到了沂都城主府,场面就更热闹了,朱门绿瓦前立着两座口中含珠,颈缠红绸,威严又喜庆的白石狮子,狮子上端各挂着一串大红灯楼,浓墨重彩地写着两个寿字。   包括老爹在内,南六州的各个城主名义上都是来给陆城主他亲娘,那今年七十有六的陆老夫人拜寿的,说出去可比相亲体面。   关键沂都乃是南六州最大最繁华的都城,人家陆城主有实力,有野心,能抗事更不怕事,常常以各种名目宴请八方城主,讨论朝堂时政,批判帝王昏庸,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安阳选赘婿,唯有他敢做这个东道主。   明天才是寿筵的正日子,今天就简简单单吃个便饭。吃饭时女眷单独在一个院落里,老夫身子不适,没有出席,婆婆不在,媳妇理所应当地坐在主位。   陆大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大概总替陆城主招待贵客,做事情自有一套章法,且特别细心周到,她声声“楚丫头”的唤着,叫楚熹紧挨着自己,一个劲给楚熹布菜,碗冒尖了才肯罢手,让楚熹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宾至如归。   饭后,陆大夫人为给小辈们留足空间玩耍,知趣的领着二夫人和少夫人退场,临走前还交代自己的大女儿说:“楚丫头年纪小,你们做姐姐的可要让着她。”   从这话就能听得出,陆大夫人非常了解原主的性情,那是个翻脸不认人的冤种。   三位小姐很恭顺地答应。   陆城主的子嗣比起楚城主只多不少,因此男孩女孩是分开排行的,大小姐和三小姐皆是大夫人嫡出,一个叫陆之慧,一个叫陆之敏,表小姐关婉如是陆大夫人兄长家的幼女,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也还没定亲,说是专程来给老夫人祝寿,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想蹭个场子,借机会相看相看。   之慧年长,稳重识大体,提出带楚熹去看看她的住处,若缺什么少什么,好提前预备。   之敏离了大夫人就变了个人似的,“咯咯”笑着说:“我屋里有的,楚妹妹屋里必有,绝不会少任何一样,要看,得看点有意思的。”   楚熹被她一双眼瞟着,不得不问:“有意思的?”   “我听大哥说,爹爹为着老太太寿筵,特地从辉州请来了顶有名望的戏班子,光是南下这条路就走了足足两个月,好不容易赶上的。”之敏说到这,眼睛骨碌碌一转,往门口的方向扫了一圈,像是怕人听见,故意压低声音:“寿筵上的戏能有什么趣儿,不过是拜寿耍宝,满台子撒野,图个热闹吉利罢了,几个人能入耳,当真糟践了那些名角。”   之慧道:“平日里不见你听戏捧角,今儿怎么了?”   之敏不加掩饰地笑道:“这话也是大哥说的,他不愿意让戏班子白白跑一趟,就命人在望月楼外搭了个小戏台,备了些薄酒淡菜,打算请远道而来的公子们听曲看戏,月下小酌。如何,够不够有意思?”   她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脸是朝着众人的,独独说最后一句,又看向了楚熹。之慧老成持重,婉如谨小慎微,也就只有楚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会捧她场,何况楚熹此番来沂都,目的就是相看那些公子,怎能不动心。   不仅之敏,之慧同样这么认为,趁着楚熹还没响应,赶忙训斥妹妹,其实都是说给楚熹听得:“别胡闹,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往男人席面上坐的,太不成体统,太不合礼数。”   之敏嘟着嘴咕哝道:“躲起来偷偷瞧一眼怕什么的,楚妹妹,你说呢?”   楚熹在安阳都快憋坏了,小帅哥扎堆的“趴踢”,她当然要去凑个热闹:“可不嘛,怕什么的。”   之敏如得尚方宝剑,拧着腰挺直背,歪过头看关婉如:“你呢?”   表小姐低眉顺眼得像个受气包,倒也不犹豫:“我自然跟着姐姐。”   三人干干脆脆的说定了,完全没把之慧的意见当回事,之慧又气又无奈,不过她私心里也以为偷瞧一眼无伤大雅,便叹了口气说:“我是没能耐盯住你们这帮小姑奶奶。去可是去,丑话说在前头,要让人看了笑话,爹娘责问起来,你别拖我下水。”   之敏牙尖嘴利的回击:“姐姐莫不是忘了,你相看陈家公子那会是怎么求我陪你偷着瞧的。”   听闻此言,楚熹和关婉如都忍不住乐,之慧只有掩面溃逃的份儿。   相较被薄薄云雾遮挡的日光,月光柔软中增添了一汪清冷,它那么圆,那么满,那么莹润,低低地悬挂在沂都上空,仿佛触手可得,实则高不可攀。   望月楼在沂都府的东北角,是一座造型别致的三层小楼,最顶端类似于天台,四周雕花栏杆内配着长且宽的美人靠,倚在那上面望月饮酒吹晚风,实为人生一大快意。   只是今晚要摆戏台子,楼上难免施展不开,只能退一步,把席面设在院子里。这就便宜了三人悄悄潜入。   “怎么没听见唱戏声?”   楚熹并不怀疑之敏情报有误,望月楼内灯火通明,像是有大动作:“八成还没开始呢。”   之敏似乎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是了,得亥时。”   没人细问缘由,她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周遭有花有草,正是繁密,蚊虫也多得厉害,耳朵边上“嗡嗡嗡”响个不停,都紧抿着唇拿手轰赶,生怕一开口就沾了荤腥。   没等一会楚熹就率先退缩了,她把手藏在袖子里说:“要不回吧。”   之敏说了那句每个中国人都难以抗拒的话:“来都来了。”   楚熹为着这句“来都来了”,硬是蹲到脚麻,终于等到好戏开场。   所谓好戏,并非是戏台上敲锣打鼓,而是戏台底下出现的身影。   双生子楚熹见过了,认得,还有一个略微年长的,被之敏称作大哥,兄弟仨后头又跟着一个小矮子,约莫十来岁。   之敏说:“那是我六弟,同我长得最像。”   毋庸置疑,这四位都是陆家嫡子,陆家重嫡庶,庶子庶女轻易不会露面。   在父权社会下,这种嫡庶区分显然不合情理,管他哪个娘生的,爹是一个就完了,但大周朝历来有姻亲结盟的习俗。   譬如张家女和李家子结为夫妇,只要两人不死不离,张家和李家就能相亲相爱,而张家女有娘家撑腰,在婆家无需看人脸色,整治瞧不顺眼的小妾更是手到擒来,她的孩子自然比小妾的孩子高出一筹,门当户对的人家要联姻,也会优先选择她的孩子,势力就这么一步步扩大,庶子庶女只能望洋兴叹。   主人家就位了,客人紧随其后。   只见两个锦袍玉冠,儒雅俊秀的公子并肩而来,样貌有七成相似,左边的二十出头,步伐稳健端方,右边的十七八岁,小姑娘般文静可爱。   楚熹注意到他们俩衣袍上绣着繁复艳丽的芙蓉花,料想是合临城谢家的谢燕平和谢善臻两兄弟。合州盛产芙蓉,都城更以芙蓉为图腾绘制旌旗。   陆家四子迎上前去,叫“燕平”“善臻”,算是印证了楚熹的猜想。   “这谢家兄弟长得还不赖。”之敏轻轻垂着小腿,嬉笑着道:“快把我三哥四哥给比下去了。”   没错,谢家兄弟相较于陆家引以为傲的双生子,并不逊色多少。   楚熹戳戳一旁沉默许久的婉如:“你觉得呢?”   婉如懵懵懂懂道:“几时唱戏呀?”   之敏暗暗翻白眼,心知自己这个表妹在扮嫩装纯,可当着楚熹的面,不好给她难堪,便敷衍道:“急什么,得等人到齐啊。”   陆家四子正与燕平善臻寒暄,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走入两个高大壮硕的男子,皆身穿赤色蟒袍,脚踏黑色长靴,看起来威武又豪放。   这两个来了几日,之敏认得:“是东丘的梁春山和梁明山。”   东丘城主原是先皇的左膀右臂,朝廷的振国大将军,如今虽不受新皇待见,但子孙个个有将军气概。   就是这大胡子……忒显老。   而那些男同胞两眼放光地看着春山明山,似乎极为欣赏他二人的大胡子。   楚熹怕他们效仿,不禁感到忧愁。   作者有话说:   新男友闪亮登场!哈哈哈终于到了我期盼已久的原配变小三!救命!我要日更一百万!(自割腿肉   PS:明天就要入V啦!准备迎接万字更新!还有小三薛进!头几天的订阅对我很重要,希望宝宝们多多支持!(深深鞠躬   PPS:预收文求收藏!文案见专栏~   《暗恋太子的第六年》——温馨甜宠日常   《宗门大师姐穿成庶女小可怜》——爽就完了   《虐文反派竟是我爸》——集狗血于一身的家庭伦理剧 第23章   性格豪爽的春山明山一来,院子里不知不方才热闹多少,在这样的热闹中,又迎来一对兄弟,一对反差极大,几乎不像兄弟的兄弟。   走在前面的花枝招展如孔雀开屏,金绣凤凰墨绿长袍,祥云纹藏青小短褂,镶着红宝石的黄金长命锁,水头极好的满绿翡翠珠串,当真从头到脚都闪闪发光,以至于楚熹看不清他的长相。   而走在后面那个,分明也穿着一袭墨绿长袍,却仿若悬崖孤竹,倚风而立,清瘦颀长,精致的眉目里含着冰冷的忧郁,不动声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没能和孔雀一样迅速融入到热闹的氛围中,形影单只地坐在角落,瞧着还怪惹人怜爱的。   饶是楚熹猜到他们是西丘宁家的,仍忍不住问之敏:“兄弟俩?也不像啊。”   之敏颇意外,凑到楚熹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那个宁扶林是个庶子,就笔墨上功夫不错,在南六州闹出点名气,旁人就都以为他是宁家嫡子。至于那个宁二,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竟让庶子和自己平起平坐,要不是他太招人烦,又没有嫡亲的弟弟,我想宁城主也不会让个庶子来沂都。”   沂都作为南六州的龙头老大,消息来源渠道自然比安阳广,准确性也比安阳高,之敏在楚熹面前又不避讳什么,一下就说到了重点。   通过这几句话,楚熹隐隐感觉到自己目前正处于“雄竞”现场。   这里的雄竞并非指眼前一众公子,而是公子们的幕后推手。   古人云“姜还是老的辣”,能稳坐一城之主,哪个没有几十年道行,得知楚家要在沂都选婿,各城主首先想到的是陆家双生子。一个已然出类拔萃,两个摆一块,那就是王炸啊,这谁能争得过?   所以甭管刻不刻意,他们一家得拿出两个最像模像样的,不为选这个赘婿,也为面子上能过得去,否则岂不显得子嗣单薄,家门不兴旺。   西丘宁城主在这场比拼中就落后于人了,他有个嫡长子,早已成家,还担着少城主的名衔,无论如何不能来,嫡次子呢,众所周知的败絮其中,走到哪里把脸丢到哪里。万幸庶子宁扶林有些才名,容貌又出挑,是能拿出手的。   勉强凑两个,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或许还有一层盘算,要是运气好,楚熹看上了宁扶林,那楚城主想必也没辙,用一个庶子和安阳城主的独女联姻,实在是一桩稳赚不亏的买卖。   眼见人到齐了,该看的都看过了,楚熹便对之敏道:“我腿麻,针扎似的,趁这会赶紧走吧。”   之敏何尝不腿麻,她扯了扯楚熹的袖子道:“再等一等,还有个人没来呢。”   嗯?   这沂都的、合临的、东丘的、西丘的几家公子不全都在这了?   难不成还有彩蛋!   楚熹必须承认,老爹之前真不是给她画大饼,她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眼前这场面,远胜国内高质量选秀节目,堪比四大天王封王现场。   而她,区区一个她,竟然成了手握最终投票权的导师。   她不配。   正当楚熹想问问是谁没到,院里倏地静下来,院外又传来脚步声。   与春山明山那沉重有力却稍显杂乱的脚步声不同,这人得脚步声锐利、鲜明、脆而响,有种难以言喻的意气风发。   “嗒嗒——”   他轻快利索地踏上台阶。   “喀!喀!喀!”   他正朝这边走来,像漫不经心,像志在必得,鞋底敲击在石板上,一步是一步,带着令楚熹无比熟悉的压迫感。   楚熹不自觉瞪圆眼睛,紧紧盯着院门的方向。   果然!是薛进!   他身着一袭月白箭袖衣,革带束腰,粉底黑靴,通身并无丝毫金玉之器,可那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种贵公子的风流气度。   楚熹完全忘却脚麻带来的疼痛,咽了咽口水,问一旁的之敏:“他,他是……”   之敏很乐意在楚熹跟前卖弄自己的无所不知,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呀,我听爹爹说,他是西丘宁城主的义子,年前刚认的,很得宁城主看重,比那个宁扶林还得脸,就是宁繁金也要给他几分颜面,他叫什么来着……姓,姓薛,对,是姓薛。”   义子!薛进怎么成宁家的义子了!   楚熹短暂的惊讶过后,突然极为冷静地意识到,薛进从始至终都想做出一番事业。   那西丘或许不比兖州帝师十万,不比沂州繁华昌盛,甚至不比常州富足安逸,可西丘紧挨着月山,也有守关之责,一旦西北军入关,顶头遭殃的便是西丘。   世道一乱,薛进便能大施拳脚,扶摇直上。   所以他当初来安阳的目的,是否像老爹所说那般,是别有用心。   楚熹藏身于草窝里,双眼噌噌冒着火光,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薛进跟前质问质问他。   可这一抬眼,竟与不远处的谢善臻撞了个正着。   谢善臻与她四目交接,饶有兴致地盯着看,一副想笑却又强忍着的模样。楚熹不由懊恼,然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能尴尬地埋下头,试图找个地缝藏起来。   谢善臻伸手扯了扯一旁的兄长,轻声说道:“哥哥,你看那边。”   谢燕平只扫了一眼,便微笑着收回视线,对坐在一旁的梁春山道:“那李玉嘴巴倒是紧,过去这么久也没有松口,不知梁城主之后作何打算?”   梁春山胸有成竹道:“李玉虽不松口,但李善不能对他的生死视若无睹,这几个月以来,西北安插在东丘的细作接连启动,无所不用其极,只为救出李玉,我只管留他这一条命,坐等那帮荒蛮子自投罗网即可。”   薛进笑道:“东丘如今是无后顾之忧了,可也要想一想我们西丘,西北细作一日不除,宁城主一日睡不安稳。”   薛进这话算说到谢燕平心坎里去了,合州也惦记着能从李玉口中挖出细作名单,好扫清潜在的危机,于是附和道:“西丘和东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西北军真的闯入关内,东丘又岂能独善其身。”   梁春山长叹了口气道:“燕平,你大可以去东丘城的牢狱里瞧一瞧,那李玉被折腾的都只剩一口气了,他就是什么也不说,我又该如何,总不能一刀将他杀了。”   众人闻言皆摇头不语,唯独宁繁金,大咧咧的开口道:“你们既撬不开他的嘴,干脆把人交出来,看我三日之内就叫他统统交代。”   之敏听得真切,不禁撇嘴:“什么跟什么啊,也好意思说,难怪宁城主要让义子跟来沂都,就凭宁繁金,能把西丘的脸都丢尽了。”   “义子”二字令楚熹心烦意乱,不愿再听他们高谈阔论:“我要走了。”   之敏忙道:“怎么说走就走,等我一起呀。”她正欲起身,脚下忽然踩到一块颇为圆润的石头,整个人栽倒在假山上,手心也蹭破了皮,疼得直抽气。   这一连串动作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席上公子们纷纷望过来。   梁明山皱眉眉头问:“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陆家大哥料想应该是之敏领着楚熹来凑趣,生怕把场面闹尴尬,正想跳出来打圆场,忽听谢燕平道:“不过是只小狗,没头没脑的乱窜,诸位无需在意。”   就那么一声响动,说是人便是人,说是狗也勉强像狗,梁明山熟知谢燕平的做派,以为他断不会把人说成狗,便自嘲道:“那些荒蛮子在东丘屡屡作乱,好几次竟潜入我东丘府,搅得人心不安,难免草木皆兵,让燕平兄见笑了。”   众人顺着话茬又聊起西北细作之事。   楚熹松了口气,赶紧拉着之敏和婉如开溜。   等到了四下无人之地,之敏方才双手叉腰气哼哼道:“那个谢燕平说谁是小狗!”   婉如抿嘴偷笑:“他八成是看见你了,故意那么说的。”   之敏更加生气,回去的路上一直说谢燕平坏话,楚熹被她闹得,心思也渐渐从薛进身上抽离出来。   虽然出了一点点小意外,但经此一遭“共患难”,三人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很是难舍难分,夜里干脆睡在了同一屋。   婉如和楚熹熟悉后,知晓她秉性不坏,也敢开口了:“你觉得今日这些公子当中,谁长得最好看?”   来了来了,女生寝室必聊话题。   楚熹摸着下巴认真评判,半晌,说道:“不太好选。”   之敏翻了个身,底气十足道:“我觉得我三哥四哥最好看。”   楚熹笑道:“你这明显是有兄妹情份在,何况婉如问的是最好看,只能选一个,你三哥四哥里挑一个,你挑谁?”   之敏顿觉为难,犹豫了片刻道:“既然你说不好选,那也选两个啊。”   选两个可容易多了。   “单论相貌……”楚熹想说谢燕平,又怕惹恼之敏,想说薛进,呸,她提都不想提薛进,于是退而求其次:“你三哥陆深,还有那个……宁,宁扶林。”   “宁扶林!他一个庶子,怎配和我三哥相提并论。”   “都说是单论相貌了,他长得确实很好看啊。”   在之敏看来,宁扶林和陆深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以为宁扶林不过是楚熹遮羞的一个幌子,因此也不大当回事,转过头问婉如:“你呢,你中意哪个?”   婉如年少失怙,寡母无力支撑家业,一心侍奉神佛,所以给她养成了柔弱又谨慎的性子,如今眼看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能指望的唯有姨父姨母,她一个姑娘家不好主动和二位亲长提及,通过表姐之敏传达心意无疑最妥善恰当。   婉如轻声回道:“明山公子倒是很爽朗率真。”   之敏考虑的要比婉如更多一层,她叹了口气道:“东丘那个是非之地……今日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荒蛮子迟早会入关的。”   “姐姐怕什么,再过不久你就要嫁去锡州了。”   之敏去年与锡州都督独子定了亲,今年八月上便要成婚,这桩亲事让陆城主非常满意,甚至可以说得意。   虽然锡州是北六州之末,但仍有兵马八万,诸多尚未开采完的银矿铁矿,倘若陆城主扬起谋反,锡州绝对会成为一大助力。   可之敏性情刚烈,很反感父亲拿她的终身幸福做筹码:“哼,鬼才要嫁!除非我死!”   婉如想讨姨父姨母的欢心,自然要哄着表姐:“嫁去锡州也没什么不好的,要是荒蛮子真的闯进关,那……”   婉如话未说完,便被之敏厉声打断:“朝廷再不济也有百万雄兵,荒蛮子闯进关又如何,让兖州直接派兵剿灭就是了!楚妹妹,你说呢?”   楚熹心道,若非兖州穷的揭不开锅,我又怎会急着找人结姻亲:“这个嘛……嗯……”   一个关婉如只会和稀泥,一个楚熹什么都不懂,之敏颇有种天地间唯她一人的孤独惆怅之感:“算了,懒得跟你们说,早些睡吧。”   之敏和婉如心无旁骛,很快就睡着了,楚熹却为着明日的寿筵发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日老夫人的寿筵上,她就要和那些世族公子们正式见面了,不出意外薛进也会在场,用小脚趾头想都知道会有多尴尬。   楚熹真搞不懂,薛进为什么要来沂都,他该很清楚老夫人的寿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来沂都是迫不得已?是故意搅局?还是要……再续前缘?   楚熹脑海里忽然冒出那首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爱情买卖》。   “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从前只以为是首洗脑的口水歌,这会一回味,觉得颇有哲理。   又不是她提出分手的,她为什么发愁?即便薛进要同她再续前缘,难道薛进招招手,她就要屁颠屁颠地凑上去?她咋就那么不值钱!   索性寿筵上装不认识就完了,不过就是前任嘛,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前任。   现在想想,姨娘们和老爹那句话说得真没错。   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薛进咱再找。   这些帅哥,哪个也不比薛进差。   哼,该感到后悔的是薛进!   楚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薛进抱着她的大腿痛哭流涕,说知道错了,说离不开她,还求她不要嫁给别人,再给他一次机会。   “呵……呵呵……”   “楚妹妹,楚妹妹!”   楚熹睁开眼睛,见婉如穿戴整齐地站在床边,掩唇笑着问:“梦到什么好事了,瞧把你美的。”   楚熹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我梦到早膳吃余宝福的黄雀卷!”   “要吃黄雀卷还不容易,余宝福的厨子就在我们府里呢。”之敏一面对着铜镜梳妆,一面吩咐丫鬟道:“命人做些黄雀卷,神仙果,松仁饼送来,对了,还有婉如最爱吃的果品粥,那里面的红枣皮可一定去干净了。”   小姐妹之间难免吵架拌嘴,却没有隔夜仇,睡一觉的工夫,之敏婉如就和好如初了,楚熹跟她们在一块玩觉得特别轻松,好像真成了十几岁的小姑娘。   用过早膳,梳洗妥当,陆大夫人领着之慧来了之敏院里,要领几个女孩子去老夫人那请安。她没提昨晚望月楼的事,婉如暗暗松了口气。   之敏很得意:“我说什么来着,大哥即便心知肚明是我,也不会出卖我的。”   婉如艳羡地笑道:“大哥果然最疼你。”   楚熹目前无法加入到悄悄话的行列里,陆大夫人牵着她的手走在最前面,一路叮嘱她见了老夫人如何行事,比亲娘还像亲娘,温柔体贴到什么程度,楚熹明知道陆大夫人对她好是另有企图的,仍不由自主生出“嫁到陆家也不错”的念头。   不行不行!她不能迷失在这些小恩小惠里!把她养大的是老爹!一定要给老爹找个上门女婿!   楚熹攥紧了手掌,坚定了立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老夫人的院子。   古代的条件摆在那里,女人再怎么保养也保养的有限,老夫人七十六岁的年纪,搁现代还能含饴弄孙,遛弯买菜,可她却像九十多岁。病气让那张布满褶皱的脸隐隐发黑,暗红色的衣裳包裹着干瘦如朽木的躯体,且这屋里门窗紧闭,有股难以挥散的中药味,莫名显得恐怖。   之敏和婉如有些害怕这个老祖母,在陆大夫人后面请了个安,道了声贺,便借故躲到院里去了。   楚熹是客人,出于礼貌,得陪着陆大夫人小坐片刻。   前前后后也就五分钟的工夫,她算是见识了老太太折磨人的手段,一会要水,一会要茶,一会要汤药,一会嫌太烫,一会嫌太凉,花样百出,拿足了婆婆的款儿,让陆大夫人不得消停。   而陆大夫人呢,不气也不恼,笑容满面地在旁边侍候着,简直是女德标兵。   老太太折腾够了,终于把视线投向楚熹,那双灰暗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精光:“楚丫头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在我怀里哭,好像昨日的事。”   大夫人赞道:“您记性真好,那会楚丫头才五岁呀。”转过头又问楚熹:“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来沂都,你陆深哥哥和陆游哥哥都可喜欢你了,抢着和你玩呢。”   有这事?   楚熹故作恍然大悟:“记得,怎么不记得。”   老太太显然是不记得,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我老了,好多事记不清了。”   “婆母精气神比我还足,定能长命百岁!”   “用不着百岁,那不成妖精了。”   大夫人正要顺着再捧两句,忽听外头丫鬟的声音:“三少爷四少爷,夫人正领着楚家小姐在里头给老夫人请安呢。”   大夫人是要撮合楚熹跟自己儿子的,怎能错过这个得天独厚的机会,连忙扭头唤道:“快进来,别叫你们祖母多等。”   话音刚落,双生子一前一后走进来,前面那个鸦青色锦袍,绣着古朴庄重的松柏仙鹤,后面那个一袭深竹月色锦袍,所谓深竹月,是犹如竹影冷月一般悠然清雅的颜色,可绣娘反其道而行,用了极为艳丽的百鸟朝凤纹样,使得这身衣裳格外华美。   人是衣裳马是鞍,双生子这么一捯饬,比昨日更耀眼了。   陆深陆游缓步至老夫人跟前,落落大方地撩袍跪地,齐声道:“祖母万安,愿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老太太很疼爱这对双生子,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只要你们两个好,怎么都好。”   大夫人拾起楚熹的手问道:“楚丫头可分得清他们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嗯……”楚熹看向鸦青色衣裳那个:“这是哥哥。”又看另一个:“这是弟弟。”   双生子微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猜准,陆游不禁问道:“凭什么说我是弟弟?”   帅哥谁不喜欢,何况眼前的还是帅哥double,楚熹就算不春心荡漾,也免不得想逗一逗,她用同样的语气回:“凭什么要我告诉你?”   陆游吃了瘪,抿着嘴巴不说话了,而陆深比他更沉默。   大夫人笑着打圆场:“别看我是他们两个的娘,有时候连我也分不出,楚丫头究竟怎么分出来的,可快教教我。”   楚熹必须给大夫人面子:“我见之敏和婉如总是走在之慧后面,便想着陆家有这样的规矩,那自然是哥哥走在前面,弟弟走在后面。”   楚熹这话几乎把陆家上下都夸了一遍,又丝毫不显谄媚,大夫人不由赞道:“楚丫头心真细。”转过头对陆游说:“这回你知道了。”   陆游点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起来就稍显冷淡,大夫人略带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想来双生子平时并非如此沉默寡言。   她是被嫌弃了吗?   楚熹搓搓指尖,抬眸看向大夫人,刻意的娇滴滴道:“我想去找之敏她们玩了。”   大夫人还没放弃:“今儿外面晴透了,难得日头足,叫之敏带你在沂都好好逛一逛。”又嘱咐双生子:“你们也陪着,她们几个姑娘家,再让坏人欺负了。”   陆游正想说什么,被一旁的陆深开口拦下:“母亲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妹妹们的。”   大夫人这才满意的放他们出去。   陆家这帮孩子,都是两副面孔,在大夫人跟前一个样,离了大夫人又一个样,出了那扇门,双生子就不是双生子了。   是他娘的双生爹。   明明是一块出的门,陆游只当楚熹不存在,皱着眉头抱怨道:“你为何应承这种事。”   陆深淡淡道:“你以为不应承几时能离开。”   陆游扔下一句“反正我不去”后抬腿便走,相当的不客气。   陆深能比他稳重一点,是个稳重爹:“楚小姐,沂都城没有坏人,你尽管安心游玩,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即便是帅哥double,楚熹也不能拿热脸贴冷屁股,她贴薛进的冷屁股已经贴够了。   强行挤出一抹体面的微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有之敏陪就行。”   就可惜之敏要嫁人,不然她铁定把之敏娶回家。   男人,呵。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中午十二点更新! 第24章   双生爹的态度虽然挺让人生气的,但细想想也有情可原,之敏一个女孩子,尚且不愿意为了家族联姻嫁到锡州去,陆深陆游怎么可能甘心入赘安阳。   选妃?   想美事。   万人嫌还差不多。   照这情形,昨晚望月楼那些小鲜肉和她大概是没什么关系了呜呜呜呜呜,就算有关系也是迫于家族压力逼不得已呜呜呜呜。   幸好!寿筵上城主们都在!不至于叫薛进看了笑话!   既然如此,不如踏踏实实在沂都玩一圈,到底是南六州最繁华的都城。   楚熹这么想着,看到之敏婉如的背影,赶忙连跑带颠的追上去:“你们要去哪,等等我呀!”   之敏回过头,见她形影单只的一个人,有些诧异道:“我三哥四哥呢?不是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吗?没和你一起出来?”   “他们有别的事,叫你陪我在沂都城转一转。”   “别的事……”之敏轻哼一声,明白两位兄长的心思,不好和楚熹说,还得为其辩解,留有余地:“能有什么别的事,定是和那些公子一块喝酒去了,他们就是这样,总嫌和我们玩不到一块。”   楚熹笑道:“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不也很好吗?”   之敏挽起她的手臂,诚心实意的说:“从前听了些不知打哪来的流言蜚语,说你脾气不好,我竟信以为真,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样,我真愿意你当我嫂子,我们天天在一块,你嫁来沂都得了。”   “你嫁来安阳不更好?”   “谁让你没有兄弟呢?”   “我怎么没有,我两个哥哥两个弟弟。”   “嗯?”之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楚城主的庶子,便用另一只手轻轻敲她的额头:“那算哪门子兄弟,我陆之敏再不济,也不至于嫁给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啊。”   楚城主没有嫡子,也没有特别重的嫡庶观念,在安阳城,那四个庶子各个都是威风凛凛的大少爷,楚熹真没感觉出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可在之敏心里,庶子庶女顶多算是有点身份的下人,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如此,也无可指摘,楚熹只能插科打诨的说:“那嫁给我呗。”   之敏这才回嗔作喜:“行呀,看你养不养得起我。”   “我能养一百个你,外加十个婉如!”   安阳烟花的名气打出去了,每月光是这上面进账就有几万两银子,老爹自己抠抠搜搜的舍不得用,对楚熹却很是大方,时不时的就给一些零花钱,这几个月下来,楚熹自己也攒了将近一万两,算上她娘留下来的嫁妆,高低是个大富婆了。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号称楚貔貅的老爹一时半刻也拿不出来她这么多流动资金,楚貔貅尚且如此,何况辉瑜十二州旁的权贵呢。   就好比陆城主,谁提起沂都不羡慕,那是个顶个的有钱户子,可谁又知道陆城主的难处,养着一家上下近千口人,不仅暗地里筹谋造反,隔三差五还得请回客,要排面,要排场,花销可想而知。   若手头不紧俏,也不会上赶着让双生爹入赘。   楚熹呢,总窝在安阳那一亩三分地,钱都没处花,这回来沂都,算土狗进城了。   不得不说,买买买的感觉可真爽。   楚熹出去玩,必须叫上冬儿,婉如也有个贴身丫鬟,之敏是一脉相承的要排场,带了两个丫鬟六个侍卫,外加一辆马车一个车夫,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上了街,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马车装满了,丫鬟侍卫的两只手都提满了。   之敏很快乐,她一贯外强中瘠,只瞧着体面尊贵,兜里钱少得可怜,出门总觉得没底气,现下可是满足了,看楚熹的眼神简直啵灵啵灵的发光,像看财神爷,于是话里话外老暗戳戳的夸赞陆深陆游。   若陆深陆游哪一个成了安阳女婿,她作为小姑子,用楚熹的钱就更理直气壮了。   之敏全然忘记自己如何排斥姻亲结盟,从受压迫者无衔接的转变成既得利益者。   但不能因此说她自私,说她坏。锦衣玉食养到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心里差不多都这样一会一变,楚熹敢说,双生子当中要是真有一个入赘安阳,不乐意,想反抗,之敏绝对会冲锋陷阵的帮忙。   婉如是不太看重这些的,她家里的情况明明白白摆在那,能选一个好夫婿,过平平稳稳的小日子就很知足:“我有点累了,早些回去吧。”   之敏还没玩够:“要回去你回去,我同楚妹妹再四处逛逛。”   楚熹也觉得沂都府太拘谨,没有外面来的自在:“是呀,再玩一会嘛。”   婉如身体的确不大舒服,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只好先乘着马车回府,她这一走,不仅带走了马车,还带走了两个丫鬟,几个侍卫,陆三小姐的排场立刻就小了,不复方才那般惹人注目。   买几匹绸缎,付了钱,还得叫掌柜找人送回沂都府。   之敏觉得没滋味,便提议去万朝河上游玩。   听名字也知道,这万朝河绝非乌清池可比拟。万朝河乃沂江右岸的一条支流,延绵百里,贯穿整个沂都,其河面宽阔宁静,数百年来从未起过风浪,即便昨日刚下过雨,今日仍水平如镜,故而沂都百姓好些人家里都供奉着河神,祈求家中万事能如万朝河一般顺遂。   再有一样,沂都是出了名的诗书礼乐之乡,从那些花样繁出的绸缎就可以看出,百姓们在不断追求美的事物,这万朝河便是沂都百姓眼中美好事物的汇聚之地。   春水碧天,红花绿柳,金粉楼台,美人画舫,一眼望去的种种景象,真叫楚熹这个安阳来的土包子目瞪口呆。   “怎么样?沂都好玩的地方比安阳多吧?”   “嗯!”   “你喜欢以后就常来,左右就几日的工夫,又不远。”   之敏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楚熹登上画舫。因今日是沂都府老夫人大寿,陆城主早放话要请人在江上耍水戏给老夫人贺寿,眼瞅着吉时将至,岸边几艘画舫几乎挤满了凑热闹的年轻男女。   楚熹身处的着一艘格外华贵,价也高,人倒是不多。   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之敏便对画舫小二道:“这船我们包了,别再叫旁人上来。”   小二满脸为难道:“可不巧,沂都府的公子早定了位,再过会人就到了,小的总不能将贵客拒之门外。”   “沂都府的公子?”   “正是呢。”   之敏心想,大哥跟着爹爹应酬,准不能来万朝河看水戏,想必是三哥四哥。随即对楚熹笑道:“还真有缘分。”   楚熹刚被那对双生爹当拖油瓶似的甩开,转眼又碰到一块,自觉会遭嫌弃,赶忙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   之敏以为楚熹是怕和男子同席不方便,摇摇头道:“那多麻烦,叫小二把屏风拉开就是了,我们各玩各的,谁也不妨碍谁。”   小二依言拉开屏风,又送上茶水糕点新鲜瓜果:“二位小姐慢用,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招呼一声。”   “行,你下去吧。”之敏在盘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几颗圆润饱满,看着就甜的樱桃递给楚熹:“尝尝,这时节的樱桃可好吃了。”   楚熹从前忙于学习工作,根本没时间交朋友,平日和冬儿夏莲她们玩,到底有主仆那一层隔着,某种意义上讲,之敏算是她平生第一个小姐妹,感觉就像当初刚认识薛进,怎么看怎么可爱,忙不迭地接过樱桃道谢。   没过半柱香的工夫,屏风外便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楚熹和之敏屏住呼吸顺着屏风缝隙偷偷瞄了一眼,只见双生子走在最前面,后头跟着谢家兄弟,胡子兄弟,还有孔雀宁繁金和“义子”薛进。   楚熹小声道:“那个宁扶林怎么没来。”   之敏眼神骤变:“你不会真看上宁扶林了吧?”   “哪有,我就随口一问。”   “我就说嘛,宁扶林哪比得上我三哥。”   “……你不会以为我看上你三哥了吧?”   之敏真心实意的反问:“不然呢?”   楚熹怔住:“我何时说看上他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哦。”   “昨晚上啊。”之敏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蜜汁微笑。   楚熹恍然大明白。   合着这表姐妹昨晚上在跟她说黑话,表面上问谁长得最好看,实际是问心仪对象。   “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   “误会?那我三哥四哥分明长得一样,你为什么单选我三哥?”   之敏这么猛地一问,楚熹还真回答不上来,憋了一会才磕磕绊绊道:“那,那你也说长得一样,我选一个和选两个有什么区别,我就随便选了一个。”生怕之敏再出奇招,楚熹紧接着又道:“你快饶了我,也绕了你两个哥哥吧,人家都没有那份心思的。”   之敏还想争辩,可底气略有不足,就轻轻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没有……”   楚熹不愿在这件事上同她纠缠,见那一众公子进了画舫花厅,面露窘迫道:“咱们总这样贼兮兮的偷看人家,被发现了可尴尬。”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呐,船离岸了,现在想走也来不及。”   楚熹望向河面,注意力瞬间被一艘奇特的小船吸引:“那是做什么的?”   之敏解释道:“卖货郎,这画舫上的吃食可贵,就有人向他们买,夜里还有卖河灯的呢,对了,你们安阳的烟花在这卖得最好,尤其是仙女棒。”   “那寿筵结束了我们再来玩吧,我想放河灯。”   “嗯……这万朝河到夜里可不是女子能来的。”   楚熹顿时明了。   说话间,河岸四周的画舫渐渐聚集到一处,水戏也随之开场,那锣鼓声一响,忽有一个身着留仙裙的女子踏水而来,脚尖轻点,身姿曼妙,刚露面就赢得一片叫好声。   “哇!她会轻功吗!”   “什么轻功啊,你没瞧见她脚下踩着竹竿吗。”   “那也好厉害呀!”   女子靠着一根竹竿,不仅能在河面行动自如,还能翩翩起舞,这种远胜春节联欢晚会的歌舞节目,看得楚熹眼冒桃心,跟着周遭的百姓一同拍手叫好。   之敏扯她袖子说:“你小点声呀。”   楚熹是一点没听到,眼见那女子挨个画舫底下转悠,马上就要到她们这了,赶紧掏出一锭银子准备打赏。   之敏被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逗笑,一扭头,愣住,又去扯楚熹的袖子。   “干嘛啊你,人家都要过来了!”楚熹扭头,也愣住。   双生爹齐齐站在她们背后,不远处还有谢家兄弟,胡子兄弟,孔雀宁繁金以及“义子”薛进。   女子又歌又舞,踏着竹竿来到这万朝河最华美的画舫旁,本以为能大赚一笔,可唱了半天吉祥曲,竟无人理会她。   作者有话说:   楚熹:“连夜扛火车离开这个星球,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25章   “三哥四哥,你……你们怎么在这,好巧呀!”   之敏到底机灵,只短暂的怔了一瞬,便立刻反应过来,装作毫不知情的偶遇。   事实上就是偶遇,没什么好心虚的。   思及此处,楚熹也扯出一抹微笑,想同他们打个招呼。   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张口了。依着大夫人叫陆深哥哥陆游哥哥?未免太肉麻。随着之敏叫三哥四哥?没那亲戚。双生爹叫她楚小姐,她合该叫陆三少爷□□少爷,但……尴尬,想想都头皮发麻的尴尬。   楚熹憋红了脸,极为艰涩道:“真,真巧。”   殊不知她这副神态落到旁人眼里,就很耐人寻味了。   陆游微不可察的轻哼一声,对之敏道:“为何就你二人在此,仆婢呢?”   “婉如说她身子不舒服,我便命车马先将她送回府了,丫鬟们在岸上等着呢,正好遇见三哥四哥,待会走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和楚妹妹匀出一辆马车呀。”   “不巧。”陆深淡淡道:“我们并未乘马车。”   楚熹方才说真巧,他早不言晚不语,偏这会当啷扔出一句“不巧”,怎么听都是意有所指。   楚熹虽然理解双生子的态度,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薛进的眼皮子底下被嘲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怒气,正欲回嘴挤兑挤兑陆深,站在不远处的谢燕平忽而笑道:“扶林不是乘了马车,待会等他来,请他让一让便是。”   谢燕平这话本是出于好意,想给楚熹和之敏一个台阶下,可宁繁金就不乐意了,心想凭什么让马车的是我宁家,好人却让你谢燕平当。   于是破天荒维护起这个他从来瞧不起的庶弟:“扶林昨个夜里有些着凉,大夫说受不得风,要是真的病了,我父亲那边问起来,还得请燕平兄去替我辩白一番。”   楚熹想到昨晚宁扶林那副被排挤孤立的可怜模样,如何忍心抢他马车使他生病,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我和之敏左右无事,闲逛着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她这么说,反倒闹得宁繁金有些下不来台,便转身伏在栏杆上,装作观看河面水戏,双生子被谢燕平一衬托,也觉得自身言行过于刻薄,没有再故意针对楚熹,与宁繁金一同看起水戏。   沉默许久的春山明山两兄弟这时才开口道:“早听闻沂都水戏天下一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是啊,难怪楚小姐连连叫好。”   楚熹看向他二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目光扫到薛进,神情丝毫未变,仿佛素味平生。   薛进也笑着,眼底却寒凉如冰。   短暂的交火后,齐齐挪开视线。   之敏看出双生子和楚熹真的不对付,彻底绝了做红娘的心思,只是她陆家不能与安阳联姻,那三家也休想在沂都的地界上捡便宜,因此对楚熹道:“楚妹妹,我们不跟他们挤,走,我们去那边玩。”   能逃离这尴尬的局面,楚熹自然乐不得,抓一把樱桃便随之敏跑到了船尾甲板上。   才刚那女子唱跳半晌,一无所获,悻悻离去,河面上已然换了另一出戏。二十根竹竿纵横交错,织成一张供人踩踏的网,几个男子身着砍袖麻布衫,用布巾扎着头,手里攥着裹了红布的鼓槌,微微屈膝,露出精瘦结实的胸膛和臂膀,只见他们手起槌落,原本平静的河面溅起巨大水花,随之而来的还有擂鼓之声。   “咚!咚!咚!”   竟然是在水里藏了大堂鼓!   这也太帅了吧!   不愧是繁华大都市!南六州文化的中心!   楚熹本来是想矜持一点的,可对面画舫上的姑娘们都在疯狂应援,她也禁不住喊了两嗓子:“啊啊啊啊啊啊!”   画舫里的公子们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呐喊声,面上神色各异。那谢善臻年纪最小,玩心最重,不由自主的向外张望,谢燕平欲笑不笑的看了弟弟一眼,示意他端正坐姿,春山明山一贯性情豪放,并不掩饰他们对楚熹的欣赏,尤其是梁春山:“听楚小姐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她身体定是极为康健的。”   双生子不约而同的看向梁春山,陆游问道:“春山兄似乎对楚小姐颇有好感,难不成是想做安阳赘婿?”   梁春山对楚熹的确抱有好感,因此看不惯双生子那副态度,便在这席上力挺楚熹:“那又何妨,楚小姐恣意洒脱,能为楚家赘婿,乃吾之幸。”   “呵。”宁繁金冷笑一声,意思不言而喻,众人心里也都明白。   说什么恣意洒脱,还不是贪图那富可敌国的安阳城。   梁春山贪图安阳不假,对楚熹那份喜爱也不假,宁繁金此举,令他感到万分愤慨,倏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船尾,显然要去找楚熹。   谢燕平弓起手指,轻巧了两下桌子,谢善臻顿时心领神会,蹦蹦哒哒的跟上去。   梁春山到甲板上来,纯属一时冲动,见了楚熹的面就有点抹不开脸了,本是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子汉,此刻竟拘谨的像个大姑娘,他挠挠眉毛,摸摸眼皮,到底不知如何开口,干脆就站到一旁看起水戏。   而紧随其后的谢善臻凑到之敏身旁,很亲热的唤道:“之敏姐姐,我待会同你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谢善臻和谢燕平有七分相似,那三分不像就不像在他是稚气未脱的小孩面孔,一举一动都是一团孩子气,轻易就会让人卸下防备。   “为什么啊?”   “我兄长他们太沉闷了,没趣的很。”   “我也觉得,那好吧!”   这谢家兄弟表面不显山不漏水,心思一个比一个深,之敏把谢善臻当成小孩,梁春山却不能,他决心抢占先机,于是转过头道:“楚小姐可知这擂鼓之意?”   “嗯?”楚熹看得专注,才发觉身旁站了个人,见是刚刚为她解围的春山,便眉眼含笑说:“我只觉得这鼓声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还真不知其中含义。”   梁家世代为将,对战鼓声最熟悉不过,梁春山有心卖弄,讲解的颇为细致:“这是急行军的号令,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骑兵,你听,是不是很像万马奔腾。”   “真的诶!”   随着鼓声愈发激烈,梁春山又道:“两军交战,以此助阵。”   很快,鼓声渐缓,变得沉稳有力,这次不等梁春山开口,楚熹就迫不及待问道:“那现在呢?”   “仗打得太激烈,阵散了,要向内收敛。”   “原来如此!”   听明白鼓声的含义,这水戏就更加精彩了,直到结束,楚熹还意犹未尽,一再对着梁春山发问:“最后那敲锣声是不是鸣金收兵的意思呀?”   梁春山看着面前睁大双目,满脸天真好奇的小姑娘,不自觉挺起了胸膛,让自己更健硕威武:“正是。”   但楚熹仰着头,只能瞧见他黑漆漆的胡子,忍不住问:“你留胡须……吃饭方便吗?”   不等梁春山做出反应,之敏就噗嗤笑出声。   楚熹见梁春山面露难堪,意识到不妥,忙道:“我随便问问,是不是冒犯你了,对不起啊。”   梁春山自然不会同两个小姑娘计较,揉了一把胡子说:“无碍,我这胡须留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嗯……脾气还怪好的。   楚熹终于仔细端详了一番梁春山的样貌,发觉他长得并不丑,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睫毛也很长。   不丑是不丑,可从头到脚都并非楚熹喜欢的类型,对他绝不会有当初对薛进时的怦然心动。   “楚小姐不喜男子留胡须?据我所知,许多女子都以为男子有胡须是不雅不洁。”   “管旁人怎么想呢,你自己喜欢不就好了,我方才那样问你,只因我不长胡子,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楚熹不知她哪句话戳中了梁春山的笑点,惹得梁春山大笑起来:“我,我说错话啦?”   “并没有,只是,只是想到了楚小姐有胡须的模样。”   “我若是有胡须,也和你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毕竟是女子,得编点花式出来,再簪一朵花。”   话音未落,梁春山笑的更大声。   从画舫里往外看,男子高大豪迈,女子娇憨可爱,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倒很是般配。   薛进淡淡的收回视线,对梁明山道:“令兄果真言出必行,在下佩服。”   谢燕平也道:“是啊,人不可貌相,没成想春山兄看着粗枝大叶,竟这般会讨女子欢心。”   梁明山生性率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毫不知避讳:“我瞧着是没戏,那楚小姐对着他们双生子好歹脸红一瞬,对着我大哥却从容自如,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倾心于他。”   双生子虽不屑做安阳赘婿,但能在这些世族公子中拔得头筹,还是隐隐有些自得。   明山既已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就没什么可再遮掩的,谢燕平直问双生子:“你二人当真无意求娶楚小姐?”   双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犹豫片刻,异口同声道:“自是无意。”   谢燕平紧接着又问宁繁金。   别看宁繁金哪哪不如双生子,却比双生子更骄傲自负。   宁城主来沂都前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拿出孝敬爷爷的姿态待楚熹,还特地让薛进跟着一道,多多提醒他,多多替他拿主意,以防他又做傻事。   此时此刻,他仍一口回绝了:“我才不稀罕做什么赘婿,怎么,没他安阳小爷活不下去?”   谢燕平但笑不语。   薛进攥紧手掌,神态自若的问道:“燕平兄可是也有意做安阳赘婿?”   “我若无意求娶楚小姐,何必不远万里来沂都呢。”   席上众人闻言皆愣住了。   宁繁金率先忍不住开口:“好你个谢燕平,问来问去的,原来你在这等着呢!你是不是以为没人同你争!你就十拿九稳了!”   “我……”   画舫忽而一晃,打断了谢燕平将要出口的话,紧接着甲板上传来之敏的呼喊声:“呀!楚妹妹!快来人啊!”   谢燕平心知出了事,正欲起身,余光瞥见薛进,他犹如一道利箭般冲出画舫。   谢燕平不由皱眉,忙跟过去,席上众公子紧随其后,纷纷来到甲板上。   只见之敏、善臻、春山,以及薛进,都满脸无奈的看着河面。   还能听见楚熹的声音:“没事没事!不用救我!我自己游上去!我会!”也不知道在同谁说话,那么洋洋得意的:“哈哈,想不到吧!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作者有话说:   女主是有成长线的,女主是有成长线的,女主是有成长线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真的不用教我该怎么写,我每天都在绞尽脑汁的琢磨QAQ,已经尽力了,但真的不能满足所有人QAQ 第26章   春水湿冷,春风刺骨。   楚熹在河里游着还挺有精神,一爬上船就成了刚下生的小鸡崽,浑身湿漉漉得直哆嗦。   谢燕平早已脱下外袍,几乎立刻为她披上。   那带有余温的布料给了楚熹融融暖意,不禁抬眸看向谢燕平。   少女眼角微红,睫毛挂着水珠,细腻白皙的脸颊黏着一缕缕乌黑长发,可怜又可爱。   梁春山见状颇为懊恼,恨自己怎么没想到给楚熹披衣裳,明明他的衣裳更厚实些。可这会再上前,便无异于东施效颦,平白惹来一通耻笑,不值当。   倒是宁家那位不知哪来的义子,也跟着脱掉了外袍。   递过去的同时说:“楚小姐,当心着凉。”   果然东施效颦了,那楚小姐虽接过了外袍,但看也没看他一眼,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快步走进画舫。   梁春山在心中冷笑一声,暗道:“区区一个宁家家仆,凭你也配。”   宁繁金也有点傻眼,将薛进扯到一旁小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薛进仍然是那副傲慢的嘴脸:“你忘记来沂都前,城主是如何交代的了?”   宁繁金此人,目光短浅,胸无点墨,愚钝且爱美,偶尔还涂脂抹粉,要非从他身上找出一个优点,便是模样还算漂亮,是个名副其实的花瓶,西丘宁城主对他没有一丢丢指望,全然将他当女儿养了二十年。   直到安阳选婿,花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别家把金尊玉贵养大的嫡子送去做赘婿,免不得经过纠结、不忍、无可奈何等等心路历程,到宁城主这简直是喜从天降,高高兴兴地领着宁繁金来了沂都。   这令宁繁金感到非常不满。   他堂堂男子汉!才不要嫁出去!   “哼,反正我不干。”说完,又看向薛进:“所以你到底为何向楚三小姐献殷勤?”   “难不成擎等着谢楚两家结姻亲?”   “也是,要搅搅局!”   搅局。   薛进挑眉,突然觉得宁繁金看上去似乎顺眼了许多。   因两艘画舫相撞,楚熹意外落水,众人不得不先回沂都府。   刚好宁扶林不愿来看水戏,独自去了万朝寺,马车就等在岸边,让楚熹不至于太狼狈,只委屈了宁扶林,需用那孱弱的身体艰难骑马。   楚熹一再向他道谢,他却沉着脸一语不发。   嗯……小可怜总被排挤孤立,性格敏感阴郁也是正常的,不能怪他。   楚熹讪讪一笑,缩回马车里,正对上之敏充满探究的目光。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啧,你好像很在意那个庶子。”   “……我真没有。”见之敏不信,楚熹干脆说:“就算我相中他了,我老爹也不能同意啊,你说是不是。”   之敏点点头,这才信了,随即又问道:“梁春山呢,我瞧你跟他很谈得来。”   楚熹拧了一把袖口的水道:“我跟你还谈得来呢。”   “那你就谁也没看上?”   “……暂时还没。”   若是在遇到薛进之前,楚熹或许还能懵懵懂懂地说出个一二三四,可她遇到了薛进,知道了喜欢一个人应当是什么感觉,就很笃定自己此刻的心意。   确实谁也没看上。   这个结论让楚熹不由地悲从心中来。   难道她真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生子吗?   老爹还能不能再安排一场选妃?   这波不行,换下一波嘛。   楚熹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下来,只听陆大夫人万分焦急道:“听闻楚丫头落水了!没出什么事吧?你们怎么连一个小姑娘都看护不好!”   挨训斥的想必是双生子。   这事毕竟怪不着他们,楚熹忙起身下马车,欲替双生子解围。   掀开帘子的同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没有薛进那样细白,也没有老爹那样宽厚。   匀称纤长,骨节分明。   没等楚熹细看,他便拢起五指,握掌成拳。   此人是方才第一时间替楚熹披衣裳的谢燕平,那霁月清风般的贵公子。   楚熹犹豫了一瞬,轻轻搭上他的手腕。   谢燕平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见她平稳地站在地上,便又去接后面的之敏。   之敏还记着昨晚望月楼的仇,重重哼了一声,对双生子唤道:“三哥四哥!你们谁来扶我与一下啊!”   双生子才挨了训,正不爽,哪有心思管她,故而置之不理。   之敏有些难堪,谢燕平不计前嫌,又来扶她,到底是将这位千金小姐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害,原来是个中央空调式的暖男。   楚熹默默给谢燕平打了个标签,便随着陆大夫人前呼后拥的进了沂都府。   沐浴,更衣,喝姜茶,身体里的寒气终于消散。   但楚熹仍借口自己不大舒服,要小憩片刻,让包括冬儿在内的闲杂人等都出去,只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发呆。   哎……   双生爹不鸟她,她理解,宁扶林不鸟她,她理解,那些世族公子对她爱答不理,她都能理解,男权社会里的男性有几个心甘情愿做赘婿的?   可她从水里爬上来那会,薛进那闷葫芦都给她递了衣裳,向她示好的梁春山却无动于衷,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算计和权衡。   这让楚熹有点伤心了。   她以为自己和梁春山起码是朋友。   她很差劲吗?很不讨喜吗?不配得到真心实意的爱吗?   一边是对未来的不安,一边是对自身的怀疑,两股负面情绪糅杂在一起,令楚熹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好死不死的,竟是薛进。   他明目张胆的迈过门槛,还顺带手关上了门。   楚熹仿佛垂死病中惊坐起,瞪大眼睛看着他:“冬儿不是在外面,你怎么进来的!”   “就是因为冬儿在外面,我才能进来。”顿了顿,薛进又道:“原来你还认识我。”   “……我认识薛进,不认识宁城主的义子。”   “呵,你既认识薛进,我便替薛进问一问,是谁当初口口声声说在安阳等着他?”   若是半年之前,楚熹听到这话,一定以为薛进在嫉妒,在吃醋,并为之欣喜,可半年后的今天,她对薛进的爱意早就随风消逝,那些曾经被爱意压制的不满厚积薄发,终成了满腔怨气。   逮到机会,自然要发泄:“等他?能等来朝廷给我立一个贞节牌坊?”   “你!”   “你什么你!我还想请你问一问薛进!他二哥,咋样了?”   楚熹火冒三丈地问出这样一句话,顷刻之间,筑在薛进心脏四周的城墙轰然坍塌,那团柔软的血肉仿佛被扎满小刺,他要很用力地握住身旁桌角,才可以勉强保持呼吸平稳:“他……”   不想对楚熹说谎。   至少此刻不想对楚熹说谎。   薛进沉默片刻,反问道:“他的事,和你还有关系吗?”   薛进的重点在“问”,楚熹的重点在“反”,因此毫不犹豫地给出和问题毫无干系的答案:“我的事也和他没关系!”   “……”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他了。”   “那你喜欢谁,陆深?陆游?还是梁春山?”   楚熹不愿意让薛进看自己单相思的笑话,首先替他排除了双生爹,至于梁春山……还不如双生爹。   念头一转,想到谢燕平。   中央空调式暖男就这点好,你喜欢他,他即便不喜欢你,也会给你一个体面。   决定了!   “我喜欢谢燕平,怎样?你管得着嘛你!”   薛进皱眉,快步走到楚熹跟前。   两个人离得太近,楚熹不想往后退,让气势落于下风,就不得不仰着头看他,感觉还是有点弱,便双手叉着腰,一副泼妇要骂街的架势盯着他。   同样的角度,薛进没有黑漆漆的胡须,只有流畅的下颚线和丰润的红唇。   楚熹稍稍一晃神,立刻重整旗鼓:“你想干嘛!打架啊!你当我怕你!以前是我喜欢你才让着你!”   如今不喜欢了,便寸步不让。   薛进抿唇,强忍下内心的酸胀,几乎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你知不知道,谢燕平对你好,只是企图安阳的钱财。”   “难道你不是吗!”   “……”   薛进的沉默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重砸在楚熹心上。   此时她终于明白偶像剧里的土豪富二代为什么总装穷。   受够了虚情假意,只想寻求一颗真心。   说出来或许有些恶心,但事实如此。   她是好是坏,是否讨喜,本就无人在意,旁人在意的从来都是安阳城主之女这个身份。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来爱她?   不论双生子还是谢燕平,只要她开口,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根本,用不着费心思讨好。   楚熹宛若在迷雾中彷徨许久的稚儿,望向天边升起的一轮红日,小黄麂般乌黑圆润的眼珠里燃起令人心惊的光彩。   薛进忽然慌了神,一把抓住她:“我承认,我当初来安阳确实目的不纯,可……”   “可你现在又喜欢我了?所以后悔了?还是仍惦记着安阳,故意破坏我的婚事。”   “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对吗。”   “对。”楚熹看着薛进那张不论何时都悦目娱心的脸,笑眯眯地说出一番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多么恶毒的话:“不过,你要后悔,我也接受,在我成婚之前,我还是很愿意和你来往的。” 第27章   离开安阳这将近一年时间里,薛进常常会梦到楚熹。   梦到她胖耗子似的往嘴巴里塞糕点,两颊塞得圆圆鼓鼓,用指尖轻轻戳一下,那双大眼睛便会娇嗔的扫过来,紧接着,递过一块香甜的糕点,含含糊糊地说:“你也吃呀。”   薛进总是在接过糕点那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天尚未亮,难免有些怅然。   他承认自己是想念楚熹的,可他并不后悔离开安阳,即便得知楚光显要在沂都为女儿选婿的那一刻,也未曾感到后悔。   薛进想着,楚熹那样天真软弱的性子,若楚光显一再逼迫她,用花言巧语哄骗她,她定是招架不住,虽不得已去沂都,但心里仍是挂念着他。   所以他无论如何要来沂都,无论如何要帮那草包三小姐出出主意。   此刻站在楚熹面前,仿佛被狠狠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薛进的脸渐渐涨红。   羞愤,恼怒,使他的心都在颤抖。   薛进竭力克制着,企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愿意在楚熹面前失去从容,歇斯底里只会令他面目丑陋。   “你倒是,很想得开。”   “想不开能怎样?死去?我这人没多大志向,只想轻松舒服的活着,反正你要是高兴和我来往呢,咱们就私底下悄悄的来往,你要是不高兴和我来往,咱就像今日一样装作不认识嘛。”   私底下悄悄来往。   把他当成什么?   薛进紧抿着唇,冷冷地盯着楚熹:“你等着。”   楚熹如今半点也不怕他,放狠话谁不会:“等着就等着!”   薛进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将要踏出门时,站在原地的楚熹忽然开口:“薛进。”   薛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像极了安阳府里养的那只通体漆黑的细狗,坏起来凶恶又暴烈,乖起来温顺又忠心。   楚熹问:“你家猫呢?”   薛进家的狮子猫很野,整日上窜下跳。捉耗子,捉到了不吃,一口咬死,摆在院里,喵喵叫唤着向薛进讨赏。   薛进便会特地蒸一条鱼,捣碎了放在小碗里,送到它跟前。除了蒸鱼,狮子猫不吃别的。   薛进离开安阳后,楚熹怕猫饿死,端着蒸鱼往小院跑了好几回,回回都等一个时辰,却再没有见过那只狮子猫,直到小院里搬来新上任的城卫统领,楚熹就没去找过了。   她寄挂那只猫,比寄挂薛进的时间还要长。   因此见薛进默不作声,她又问道:“是被你带走了吗?”   “嗯。”   “这样啊,难怪……”   薛进走得匆忙,连衣物也没带几身,楚熹想过猫可能被他带走了,但始终没能下定论,心里宁愿他把猫丢弃,宁愿他是个从骨子里无情的人。   总比他那身血肉里有情,却丝毫没分她一点要好得多。   楚熹鼻子有点酸,莫名想流泪,怕薛进看出来,便趾高气昂的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薛进深深的看她一眼,推门而去。   没等楚熹松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冬儿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脑袋:“小姐。”   “……原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被薛进暗杀了,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奴婢怕被薛统领暗杀,小姐是不知道,薛统领刚刚那个眼神实在是太吓人了。”   冬儿一口一个薛统领的叫着,好像还停留在安阳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   楚熹却不想回忆从前:“人家现在是西丘城主的义子,你别再管他叫薛统领,当心传到旁人耳朵里,平白生事端。”   冬儿忙点头答应:“奴婢叫习惯了,那往后不叫薛统领该叫什么?”   “往后?哪来的往后,他在沂都也待不了几日,这几日装作不认识就完了。”楚熹叮嘱冬儿的同时,也是在叮嘱自己。   ……   待黄昏将至,陆大夫人又领着一帮丫鬟奴仆来探望楚熹,即便明知楚熹和双生子相处的不甚愉快,她的态度还是那般和蔼热络。   说白了,楚熹一日心意不定,她就一日不会放弃。   甚至亲自给楚熹梳头:“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瞧楚丫头这脸蛋,多细嫩白皙,头发也像绸缎似的。”   楚熹何尝不知道她在拉拢自己,可心里依然暖洋洋的。   上辈子没感受过几次母爱,这辈子仍是个遗憾,陆大夫人当是真对症下药,叫她无法抗拒。   妆扮妥当,陆大夫人便牵着楚熹的手去前院寿筵,路上刚巧遇见双生子,双生子极为乖顺的给陆大夫人请安,丝毫看不出在楚熹面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母亲。”   “你们两个这是要做什么去?”   “父亲命我们去接祖母。”   老夫人的寿筵,自然不能少了老夫人,陆大夫人微微颔首道:“去吧。”   双生子非常刻意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楚熹,径直朝着后院走去了。   陆大夫人轻哼一声,瞧着是不满双生子,一转头却替他们说起好话:“你这两个哥哥,可是愁死我,让他们祖母和父亲娇惯的,心气又高,脸皮又薄,便是想对谁好,也放不下身段来,晌午回府的时候,你陆游哥哥还私底下同我说,让我煮些姜茶给你送去,就怕你着凉生病。”   我信你个鬼。   楚熹不好意思呛着陆大夫人,只能附和:“那我待会真要去向陆游哥哥道声谢。”   “哎呦,可千万别,你一去道谢,他反倒该不好意思,羞极了,指不定胡言乱语什么。”似乎觉得自己这番话太像撒谎,陆大夫人忙又往回找补:“楚丫头你也别见怪,这些世族公子,哪个心里没点傲性,只是他们年纪轻,不懂得遮掩,比不上有些人圆滑世故,说句老实话,太圆滑世故了我倒是不喜欢,假惺惺的。”   世族公子,年纪轻,圆滑世故,假惺惺,这不是暗指谢燕平吗?   看来陆大夫人认为她会更中意谢燕平,所以提前给谢燕平上眼药。   楚熹待会还想借着谢燕平在薛进跟前做一出戏,深觉有必要也给陆大夫人打个预防针:“我和大夫人一样,不喜太圆滑世故的男子,我未来的夫婿,只要温柔体贴一些,就足够了。”   温柔体贴四个字一出,陆大夫人脸色都不大好了。   但她毕竟“久经沙场”,马上就想到了对策,慢条斯理道:“选夫婿自然是要选温柔体贴的,可这世上有几个男子生来就温柔体贴呢?那天性温柔体贴的,对谁都温柔体贴。”   对!中央空调!   楚熹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陆大夫人见状又道:“找夫婿,只怕找心肠坏的,不能怕找脾气坏的,心肠不坏,成婚后自然会待你好,而且是只待你一个人好。”   这话乍一听有理有据,却让楚熹想到了薛进,忍不住说:“脾气,很难改吧?”   “得看对谁呀,对心仪之人,哪里舍得坏。”   “……”   陆大夫人说来道去,就是想让楚熹和双生子缓和关系,眼看着要到前院了,她终于收网:“其实你陆游哥哥心底是很喜欢你的,一来呢,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叫你知晓,二来呢,他太重情义,和你陆深哥哥从小形影不离,舍不得分开。”   楚熹听明白了,陆家是打算让陆游入赘安阳,无奈陆游不配合,就想撺掇她主动出击。   楚熹笑着道:“可陆游哥哥总也不理睬我,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怕碰钉子。”   陆大夫人忙道:“怎么会呢,我生养的儿子我自是最了解,他面上冷硬,心里不定怎么高兴,你若不信,尽管去试试。”   陆大夫人演技超群,舌灿莲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楚熹差点就信了。   转眼到了前院厅堂。   因今日宾客众多,又不好男女分席,众人皆是独案独席,以陆老夫人为首,诸位城主居于两侧,再往下则是陆家旁支,已成婚的公子,最末端才是他们年轻小辈。   城主们见了楚熹,夸赞的夸赞,关怀的关怀,送礼的送礼,尤其是西丘宁城主,当场送了楚熹一条宁繁金同款翡翠珠串,完全把她当儿媳妇看待。   在老爹的示意下,楚熹来者不拒,照单全收,随后盆丰钵满的到席上落座。   之慧之敏许了人家,不宜抛头露面,庶子庶女们更无缘这种场合,故而小辈里只有楚熹一个女孩,她左边挨着少夫人,右边是留给双生子的空位,离谢燕平梁春山等人有八丈远。   这伏兵布阵显然是作为东道主的陆大夫人仔细考量过的,从根上杜绝楚熹和那些有竞争力的世族公子交流。   至于没有竞争力的,薛进首当其冲,除了双生子,就属他离楚熹最近,其次是宁繁金,再其次是谢善臻和宁扶林。   落座没多久,双生子便搀着老夫人来了厅堂,众人纷纷起身恭贺一番,寿筵就算正式开始了。   谢善臻仗着自己还是可以撒娇卖痴的年纪,不顾陆大夫人雷达般的视线,凑到楚熹身旁搭讪,声音十分甜润道:“姐姐没有着凉吧?”   谁能拒绝如此可爱的弟弟呢,楚熹朝他笑道:“这点小风浪还打不到我。”   谢善臻很诚恳地说:“姐姐真厉害。”   “哪里哪里。”   “既如此这芙蓉丹姐姐暂时就用不到了。”   “芙蓉丹?”   谢善臻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道:“这是合临城独门秘方配置的丹药,若得了风寒,每日一颗,三日内就会痊愈,兄长特地叫我送来给姐姐。”   楚熹看向末座的谢燕平,他虽一再示好,但并没有很孟浪的向这边张望,只身姿挺拔的端坐在那里,像块温润的玉,不漏半点锋芒。   不怪陆大夫人上眼药,他确实把心思遮掩的太好,让人看不透,拿不准。   楚熹有些好奇,他这幅壳子里面是什么模样,便接过那芙蓉丹,笑着说:“燕平公子的一番心意,我就算用不到也要收下呀。”   而后起身,走向谢燕平。   一众城主看似在喝酒闲聊,实则眼角余光都打量着这边的动静,谢城主一看楚熹奔着谢燕平去了,高兴地端起杯向楚城主敬酒,宁城主、陆城主、梁城主脸色霎时阴沉了,齐刷刷的瞪着儿子们。   楚熹丝毫没有察觉后方战火蔓延,只眉眼弯弯的对谢燕平道:“多谢你的药。”   谢燕平抬眸,瞳孔竟是极为浅淡的琥珀色:“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楚熹下意识的往前凑了凑,想看清一点他的眼睛,这一离近了,谢燕平的神情方才有些许变化,他睫毛轻颤着微微偏过头,抬起手来抚着脸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楚熹忽然想到那句土味情话,张口便道:“有点好看。”   谢燕平轻笑了一声,并未因这句土味情话失态,仍是那般温文尔雅。   这要换做薛进,准会硬邦邦的来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楚熹不自觉看向薛进,他正目光凝重的盯着这边,二人对视的瞬间,眼神里都有些要呲牙咬人的意思。   哼。   楚熹扭过头,干脆坐在谢燕平身旁,一旁谢家的小厮立刻送来酒器,巴不得楚熹就坐在这不走了。   这个世界有女德,有牌坊,有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同席的说法,可大名鼎鼎的楚貔貅在上面坐着,没人敢拿裹脚布限制楚熹的言行。   真就是把她当男子看待。   仅是男子,并非君子。   楚熹在这种纵容之下,愈发的无所顾忌,单刀直入的问谢燕平:“他们不愿做安阳赘婿,因此都对我避之不及,你呢?”   谢燕平笑道:“楚小姐以为呢?”   楚熹用手托着脸道:“我以为……应该是愿意的吧。”   “楚小姐以为的很对。”   “所以你们合临缺钱吗?”   楚熹自觉大家目的性都这么明显了,就没必要再客客气气的谈感情,而对于她的不客气,甚至说鲁莽,谢燕平表现的也很有风度:“我不可否认,确有这方面的因故。”   楚熹微微睁大眼睛:“还有别的方面?”   谢燕平点点头道:“不知楚小姐还记不记得,去年六月,楚城主因西北细作一事前往合州。”   怎么可能不记得,老爹去合州的第二天,薛进就离开了。   “嗯,记得。”   “那时楚城主下榻于合临府,与我父亲彻夜长谈,说了许多楚小姐的事,当时我就在一旁,心中觉得,楚小姐实在有趣,从那日起便一直期盼能见楚小姐一面。”   这话听起来……很靠谱,很真诚。   要是昨晚在望月楼,又或今日在画舫上,谢燕平这样对她说,楚熹一定为之感动。   “我老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他喝醉酒总胡编乱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楚小姐如今……就坐在我身旁啊。”   他这轻轻柔柔的一个“啊”,好悬让楚熹沉寂许久的小心脏蹦跶起来。   不行不行,可不能再聊下去了,这个谢燕平深不可测,她不是对手,被卖了恐怕都要帮人家数钱。   该撤退就得撤退。   楚熹笑笑,起身回了原位。   这在众城主的眼中那就是!不!欢!而!散!   好家伙!机会终于来了!   陆宁梁三位城主几乎同时抬手招来自己的侍从,低声耳语了几句,这些侍从又几乎同时走到自家公子身旁,传达城主的指示。   指示很长,简而言之。   冲鸭!   宁繁金对父亲还是心存畏惧,不情不愿的来到楚熹跟前:“楚小姐……”   强扭的瓜不甜,宁繁金难受,楚熹也憋屈,懒得同他虚与委蛇,所幸直接打断:“算了,你回头改名叫宁死不屈,我想宁城主是不会为难你的。”   “……你才宁死不屈。”   “我又不姓宁。”   “你!”   “你还生气?我都是为你好呀,莫不是你心里很乐意去安阳做赘婿?”   宁繁金这般骄傲自负的秉性,如何能忍得了楚熹这般嘲讽,横了她一眼后便扬长而去,再没回到寿筵上。   那梁春山梁明山自知没戏,压根不来找这个不痛快,把梁城主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楚熹也落得个清净。   倒是一旁的双生子,在陆城主眼皮子底下完全是温顺的小绵羊,一扫之前的傲慢无礼,对楚熹简直无微不至。   起码,在陆城主看起来是无微不至。   陆游给楚熹倒茶水,一边倒一边说:“你和谢燕平聊得好好的,为何回来。”   “我想回就回。”楚熹突然想起陆大夫人来时同她说的那番话,便问陆游:“听说你怕我着凉生病,特地让人给我煮了姜茶?是真的吗?”   陆游笑着道:“少胡言乱语,我何时让人给你煮姜茶了。”   “真吓人……我好想拿个镜子来给你照照。”   “住口!”   “给你厉害的,你再跟我这副态度,信不信我去跟陆城主说我中意你,要你做我老爹的女婿。”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楚熹在双生爹这吃了好几回瘪,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报复,自然不会放过:“奉劝你们一句,今时今日,最好夹起尾巴做人,若不然我就把你们其中一个带回安阳,从早到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嘿嘿嘿……”   楚熹那一脸□□着实吓着了双生子,两个人眼里浮现出惊恐和嫌恶。   楚熹丝毫不在乎,反正她好声好气的,也不见得陆深陆游哪个喜欢她,能怎么样,她觉得痛快就好了。   “我不想喝茶,倒酒,听见没有啊?”   “……”   陆游气得满脸通红,别说倒酒,他那架势,恨不得把楚熹挖个坑埋了。   而陆深作为哥哥,这时候必然要挺身而出。多心高气傲的人啊,此刻像小丫鬟似的,楚熹喝一杯酒,他就斟一杯酒。   楚熹真的爽翻了。   为了折腾陆深陆游,她愣是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   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人在捏她的脸。   “痛啊……”   楚熹勉强睁开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是……薛进?   薛进!   楚熹酒意顿时散去了大半,她手撑着床坐起身,哑着嗓子问:“你,你又干嘛来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亏你说得出口。”   “……你什么耳朵,这也能听见?”许是喝了太多酒,楚熹困倦得厉害,晃了晃脑袋,没清醒,更晕了:“反正不关你事,快出去,别耽误我睡觉。”   薛进看着楚熹,心里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喘息都带着一股灼热。   可正如楚熹所说,不关他的事。   他为何要来,为何要自取其辱。   薛进出于本能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安阳。   他不能就这样和楚熹一刀两断,将安阳城拱手让人,他需要,安阳。   “你今日晌午说的话,还作数吗?”   “我说的话多了,你指哪一句……你什么意思?”   薛进虽下定决心,但仍难以启齿,眉目间是一片寒冰冷霜之色。   楚熹慢半拍的回过神,酡红的酒意润透了那原本白皙如雪的脸颊,像个天真羞怯的小姑娘,可一张口,又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你愿意私下悄悄同我来往?”   “……”   “到底愿不愿意?不要搞得我像是强人所难。”   “……”   “说话呀。”   楚熹明知道,薛进的自尊心向来不允许他以言语应答,他的沉默就等同于默认,但仍然一再追问。   难道只他薛进一个人有自尊心吗?   “你要不愿意就罢了,我现在算是明白,强扭的瓜真心不甜。”   “……愿意。”薛进的怒容已然无法掩饰:“可以了?你满意了?”   “可以,满意,早这样嘛。”楚熹眼睛顿时弯成两道月牙,粉腮之上显现出浅浅的笑涡,单薄的寝衣遮不住胸前一对浑圆的曲线。   不知为何,怒气被连根拔起,霎时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薛进想吻她,像从前那样,像梦里那样。   “唔……”   楚熹微怔,下意识的用手抵住薛进滚热的胸膛。   她耳边似乎又传来万朝河上擂鼓之声。   “咚!咚!咚!”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   PS:我打算挑战一下六千全勤,所以更新时间不定,啥时候写完啥时候更,我写的是真慢啊…… 第28章   楚熹一觉醒来,已然日上三竿。   头痛,口渴,揉着眼睛唤冬儿拿水来。   冬儿掀开帷幔,递过茶水道:“小姐可是睡醒了,城主都在外面等你半个时辰了。”   “老爹?他这会来找我做什么?”   “这……奴婢也不清楚。”   楚熹闻言忙喝光了茶水,起身洗漱穿衣。   热毛巾敷在脸上的瞬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画面,是薛进满脸怒容的模样。   薛进……   楚熹有些分辨不清现实和梦境,试探着问冬儿:“昨晚,有人来过吗?”   冬儿摇摇头道:“奴婢服侍小姐睡下后,就也回房去睡了,昨晚在门外给小姐守夜的是沂都府的两个嬷嬷,没听她们提及有人来过呀。”   原来是做梦啊。   我就说……我怎么可能那样恶劣。   楚熹长舒了口气,舒舒服服的擦完脸,转而又去擦手。   等等。   楚熹睁大双目紧盯着自己食指和中指上深深的淤痕。   这这这这……这是薛进咬的!   不,准确来讲,是她硬要把手指塞进薛进嘴巴里,薛进一气之下咬的。   楚熹恍惚回忆起昨晚如梦境般的种种,懊恼地捂住额头。   苍天啊!她都做了什么啊!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酒后断片,但又没完全断片。   “小姐,你怎么啦……”   “我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真的。”   冬儿一边帮她梳头发一边笑道:“小姐都想起来啦?”   楚熹怔住,扭过头问:“你以为我想起来的,和我自己想起来的,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冬儿憋着嘴强忍笑意道:“看样子小姐是没想起来,昨晚在寿筵上,你非追着陆.四公子喊人家什么……歪,歪发?”   “该不会是……WIFI吧?”   “对对对!”   楚熹心中大石落地:“吓死我……”还以为她也往双生子嘴巴里塞手指了,只是叫个外号,算不上丢人。   待收拾妥当,出门找老爹。   老爹在隔壁的水榭亭里等候多时,见楚熹来了,笑眯眯道:“恁这一觉睡得可够久。”   “恁何苦等我嘞。”   “想让恁多睡会嘛,喝那么多酒,不睡够了有恁难受的。”   楚熹见过了世面,终于明白嫦娥仙子一般的娘亲为何会选择嫁给老爹。   夫妻俩过日子,长得好看顶个屁用。   老爹和楚熹闲谈几句后,便步入正题:“三儿,恁昨个也和那些世族公子都说上话了,感觉如何?比起薛进怎样?”   “嗯……除了谢燕平,好像没人愿意入赘安阳呀。”   “恁管他们愿不愿意呢,就说恁中意谁。”   楚熹笑道:“我还没想好,都半斤八两吧。”   老爹顿时做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恁不会瞧见薛进,又惦记他了吧?老爹早跟恁说过他不是个好人,没巴结上安阳,转过头就去攀附西丘,我这正琢磨着要不要给宁城主提个醒呢,宁城主如今可是很重用薛进。”   “别,千万别,恁想把我和他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呀?”   “我就是顾忌这个,才迟迟没敢开口,但恁要是还想着他……”   楚熹忙道:“我真没有,我同那些世族公子们才认识一日,是说上话了没错,可也没说几句,谈什么中意不中意的,何况关乎我的终身大事,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吧。”   “恁考虑,是全都考虑?不谈中意哪个,不中意的总有吧,我瞧着梁家那对大胡子,不像恁会喜欢的,恁就喜欢一肚子黑水的小白脸子。”   一肚子黑水的小白脸子,无疑是指薛进。   楚熹装听不懂:“……老爹果然懂我,梁家那两个,的确不是我的菜。”   “行,左右恁一日没考虑好,他们就一日不会离开沂都,昨晚恁不是收了几个城主的礼嘛,不喜欢谁就把谁的礼给退回去,咱再送一份回礼,这样既体面,又不得罪人。”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撂牌子,赐香囊。   有选妃那味了。   “那我回去就把梁城主的礼退了。”   “宁家的不退?趁早把薛进打发走吧,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这个闹心。”   “不急不急……”楚熹生怕老爹在薛进这件事上纠缠,便转移话题道:“你之前去合临城,是说过我的事吗?”   “说过啊,谢燕平同恁提了?”   “嗯,老爹觉得,谢燕平这个人怎么样?”   老爹斟酌片刻道:“他是个聪明有主见的,比他爹强,坏倒不坏,就是太过老成,心思重了些,那双生子在他面前跟小孩似的。”   老爹简言意骇,总结的很到位。   “那……我若和他成婚呢?”   “这恁可别问老爹,恁自己中意就好。”   楚熹长叹了口气,颇觉为难:“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老爹是真的一点都不干涉楚熹的选择,也不催促她下决定,只道:“恁不也说刚认识一日还没熟络吗,就叫他赔恁出去玩玩,沂都好玩的地方可多嘞。”   “好!”   楚家父女借沂都宝地选婿,并不是空着手来的,光是金银宝器就带了几大箱子,除去给陆老夫人的寿礼,剩下的都存放在楚熹暂居的小院。   楚熹回来翻找半天,选了两块上好的玉佩,同昨晚梁城主给她的玉镯一道命冬儿送还。   果不其然,梁城主收到楚熹赠与春山明山的玉佩,就心知肚明她是没瞧上自己这两个儿子,气急败坏的骂:“让你们剃胡须你们就不剃!现在小姑娘谁喜欢留胡须的!人家是找夫婿又不是找爹!”   春山明山委屈又冤枉:“这关胡须什么事……”   梁城主怒道:“宁家那宁死不屈都没收到回礼!怎么!你们还不如宁死不屈!”   兄弟俩自觉各方面都比宁繁金强,却比宁繁金先一步惨遭淘汰,思来想去,只能让胡须背锅,因而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事已至此,梁城主也无可奈何,便吩咐下人收拾东西,预备打道回府。   梁城主要启程回东丘,陆城主自然得给他践行,这践行宴上,就提起了外甥女关婉如的婚事,话里话外暗示相中了梁明山。   关家十年前或许还能称得上名门望族,可如今早就败落的不成样子了。梁城主并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以为自己的嫡子,合该匹配一城之主的嫡女,故而闭口不谈,回绝的彻彻底底。   陆城主也就是听之敏说婉如中意梁明山,才尝试着牵线搭桥,见梁城主没这份心思,便不再多言。   践行宴尚未散席,消息就传到了婉如耳朵里。   婉如虽只私底下见过明山一面,并没有多深的情意,但得知此事,仍止不住的伤心难过,伏在床榻上痛哭流涕。   之敏来安慰她:“瞧你,不成就不成呗,那东丘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不是为这个哭!”婉如扭过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道:“若非我爹去得早,我何至于受这份委屈,说个婚事,得等她楚三小姐挑完了,不要了,这才能轮到我,便是如此,我仍不够格,配不起他的身份。”   “你抱怨也无济于事,谁让人家楚熹有个好爹呢。”   之敏这话实在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婉如吸了吸鼻子,不禁冷笑道:“是啊,谁让人家有个好爹呢,招个赘婿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好男儿都找来放在她跟前,任由她挑选,可怜姐姐,定亲几个月了,只在幕帘后偷瞧过那人一眼。”   之敏倏地拧起眉头:“你自己心里有苦有气,就诉你的苦,生你的气,为何来说我,我可是好心好意来安慰你的。”   婉如没理,又趴到被褥上哭。   殊不知她的一番话,让之敏心中长了一根小刺。   二月十一这日的清晨,沂州迎来第二场春雨,梁家一行人在绵绵细雨中启程回了东丘,离去的背影很是凄凉惨淡。   但无人在意。   安阳赘婿这场竞争并没有随着梁家失利而结束。   楚熹依着老爹的主意,主动约谢燕平出去玩,谢燕平那边前脚刚得到信儿,陆大夫人后脚就把双生子叫到跟前,而薛进像如影随形的尾巴,转眼把消息传递给了宁城主。   春山明山惨遭淘汰,双生子阳奉阴违不配合,谢善臻自觉与楚熹是姐弟,于宁城主而言,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谢燕平了。   谢燕平和宁繁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孰优孰劣,何况宁繁金昨晚还捞着了一个宁死不屈的外号。   宁城主愁容满面,毫无对策,便向自己的义子讨教:“你以为现下该如何是好?”   薛进仿佛一心为宁繁金着想:“恕薛进说句不入耳的话,二少爷虽不比谢燕平才华斐然,但论起吃喝玩乐,无人能及他,只要我们寸步不离的跟在楚小姐身旁,见机行事,未必会输给谢燕平。”   “那好,就这样办,你去告诉宁繁金!他若再敢出什么幺蛾子!我剥了他的皮!”   薛进领命退下,并将宁城主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宁繁金。   “就算剥了我的皮!我也不去!”宁繁金随手摔了茶盏,气得头顶直冒烟。   一日的工夫,宁死不屈这个外号就传遍了沂都府,他今早出门闲逛,那些仆婢都瞄着他偷笑,宁繁金是做过不少蠢事,可这么丢人还是头一回,让他去讨好楚熹,他宁愿死了!   薛进在宁繁金这,是另一套说法:“楚三小姐摆明了更中意谢燕平,你跟去无非是走个过场,待她心意明确,便会退还赠礼,那时城主若责问起来,也与你不相干,反之,你若不去,城主定会为难,保不齐回了西丘就让你同那阜康城主之女定亲。”   阜康城主之女,名彩莲,年十五,体重不详,衣裳大抵能装下三个宁扶林,对宁繁金倾慕许久,扬言非他不嫁。   宁繁金想到那彩莲,脑仁都生疼:“去,这就去。”   楚熹和谢燕平约好,巳正时分在沂都府偏门相见,她故意来迟一步,巳时三刻才到偏门。   真是,好生热闹。   跟小学生组团郊游似的。   “你们……”   谢燕平笑着解释:“繁金和薛进初来沂都,也想四处游玩一番。”   楚熹又看向双生子:“那你们呢?”   双生子不言语,仍是谢燕平代答:“我们人生地不熟,总要东道主陪同。”   这场面才旁人眼里或许是“灰姑娘”和“F5”,可到底怎么回事楚熹心里门清,她有心一鼓作气把闲杂人等都轰走,然而视线与薛进交接的刹那,昨晚那些模糊的片段再度涌现出来,   指尖淤痕犹在,荒唐行径无可否认。   没有最羞耻,只有更羞耻。   楚熹飞快的眨了几下眼睫,转身钻进马车里。   今日微雨,久久不晴,因此谢燕平等人并未骑马,皆乘了马车。   双生子共乘一辆,薛进宁繁金共乘一辆,谢燕平与楚熹分别独占一辆,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四辆马车声势浩大的上了街。   目的地是万朝河旁的万朝寺。   这万朝寺也绝非乌清池旁的道观可比拟,在寸土寸金的沂都城里,光是占地面积就有两百多亩,寺庙里供奉着金尊大佛,送子观音,还有一个小小的,据说极为灵验的月老庙,最令人称奇的是月老庙前有一片桃花林,花期远比别处的桃花生生多出半月有余。   这时节正值桃花盛开,许多未婚男女都来此算姻缘,赏桃花,而已有婚配的,便会在桃树上栓一条红绸,以求夫妻和睦。   车轮停转,楚熹撩起帘子向外看去,只见丝雨如纱,云雾朦胧,浸润着那雄伟巍峨的佛寺,朱瓦灰墙,绿柳成荫,白石阶梯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楚熹下了马车,没等理好裙衫,忽听百姓当中传来一阵女子的惊呼,回过头,是那五位极有招蜂引蝶资本的公子。   毕竟是老爹在南六州精挑细选出来的美男子,于不知情者而言,“F5”的冲击力不容小觑。   楚熹不得不承认,她作为女性的虚荣心在此刻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满足。   但只有,那么一刻。   “真搞不明白你,下着雨为何非要跑出来闲逛。”宁繁金一边抱怨,一边撑开伞。好一朵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娇花。   “让你跟来就很不错了,你还多嘴多舌。”   “你说谁多嘴多舌!”   “说你!宁死不屈!”   “你你你!”   宁繁金当真愚钝,连吵架都斗不上两个回合,就会“你说谁”“你你你”,吵赢他实在没有半点成就感,楚熹翻了个白眼,对谢燕平道:“咱们到里面去。”   谢燕平微笑着颔首,随她一起走进万朝寺。   宁繁金狠狠瞪着两人的背影:“什么人啊!彩莲都比她强百倍!”   薛进淡淡道:“你若觉得彩莲好,大可以回去娶彩莲。”   宁繁金想到彩莲庞大的身躯,到底怜惜自己,气恼恼的跟了上去。   来万朝寺,理应先在佛前上香许愿。   楚熹很阔绰的捐了二十两香油钱,找小和尚领了三根大香,跪在蒲团之上,非常虔诚的磕了三磕头。   第一次见她这么正经,陆游忍不住问:“你许了什么愿。”   楚熹也问:“说出来还能灵验吗?”   “拜佛要焚香沐浴,斋戒十日,你又没斋戒,能灵验才怪了。”   楚熹是无肉不欢的主,压根也不信佛,一听陆游这话,干干脆脆的站起身:“你不早说,浪费我二十两银子,还白磕了三个头。”   谢燕平轻声道:“心诚则灵。”   和情商高的男人相处确实舒服。   楚熹不由朝他笑:“燕平公子不许个愿吗?”   “我并无心愿。”   “那你可以许和我一样的心愿,人多力量大,说不准就灵验了。”   “楚小姐有何心愿?”   楚熹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谢燕平扬起嘴角,背着手俯身,语调柔柔道:“你说吧。”   楚熹本意只是不想让陆游听见,可叫他这么一笑,气氛骤然暧昧起来,连薛进的眼神都变了。   薛进瞳仁黑的透亮,眼白也白的纯粹,可生气的时候总会漫上血丝,浓浓的积在眼角,显现出些许的狠厉。   吓唬谁呢。   楚熹咬了下唇,故意凑近谢燕平,说出自己的心愿。   谢燕平不由笑出声,直起腰道:“楚小姐心愿太大,二十两银子恐怕不够。”   “你不说心诚则灵吗,我心可是很诚的。”   “的确。”   谢燕平真的跪下来替楚熹许了愿,神情比楚熹还要虔诚。   陆游更好奇了,简直是抓心挠肝的好奇,可碍于面子没有再问。   从佛堂里出来,众人直奔桃花林。   那浓浓密密的桃花宛若云霞,娇嫩的花骨朵含在如铁般的乌枝里,祈求夫妻和睦的红绸挂满枝头,待清风袭来,花瓣纷纷,甜香阵阵,当真是如梦似幻。   绝佳的约会圣地。   合该两个人并肩而行。   楚熹看看双生子,又看看宁繁金和薛进,意思不言而喻。   双生子和宁繁金原就是被迫来的,楚熹嫌他们碍眼,他们岂能厚着脸皮跟在楚熹屁股后面。   但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似乎……也不大好看。   楚熹很知趣的给他们找了个台阶:“我要去月老庙算姻缘,不好叫你们知道,你们可别跟来啊。”说完,自己朝着月老庙走去。   谢燕平虽明白她的用意,但不好立时跟上去,便站在原地与众人闲谈。   陆游这时才问:“她刚刚究竟让你许了什么愿?”   提起那心愿,谢燕平又忍不住笑了。   这下连陆深和宁繁金都不禁感到好奇,盯着谢燕平看。   谢燕平无奈的摇摇头道:“楚小姐……愿天下太平。”   陆游一愣:“二十两银子倒是真少了,亏她还那般肉疼。”   谢燕平看向月老庙的方向,道:“这寺里闲杂人等众多,楚小姐独自一人着实不妥,我且去寻她。”   假惺惺。   双生子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宁繁金呢,素来喜爱美景美人,这桃花林里不少模样标致的少女,他很乐意四处转转,怕薛进拿彩莲吓唬他,借机把薛进也给甩掉了。   谢燕平踏着落在湿润黄土中层层叠叠的桃花瓣,一路走到月老庙前,本想在此等候楚熹,却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转过身,竟是楚熹。   她身着一袭黄杉,白纱坠地,仿佛融在了这春日桃林中。   “楚小姐不是说要去月老庙算姻缘?”   “我才不算什么姻缘,我的姻缘不能由天定,该由我自己定。”   “楚小姐总是这般语出惊人。”   “语出惊人?可我看你好像并未起波澜。”   雨丝不知何时化作了雨珠,一颗颗打在桃花上,令那纤弱的花瓣离了枝,又随着风四处飘散,有几片孤苦伶仃的正巧落在楚熹的肩上。   谢燕平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些花瓣轻轻扫开:“习惯使然,我其实也想学楚小姐这般恣意。”   楚熹微怔,忽然想到薛进也曾有同样的举动。   只是那时她身上是花生壳。   雨愈发大了,噼里啪啦的砸在油纸伞上,楚熹举着伞的那只手有些辛苦,便对谢燕平道:“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好。”   这附近能避雨的地方不多,唯有一处风雨长廊,很不巧的在此遇见薛进。   一个是牵扯不清的前任,一个是八九不离十的准现任,楚熹或多或少有点尴尬。想支走薛进,看着他舔了舔唇说:“我口渴。”   薛进不为所动,还将手伸出廊外,接了一捧雨水。   “你……”   “月老庙应当是备了茶的。”谢燕平朝楚熹无声的笑笑:“我去取来,楚小姐稍等片刻。”   “还是算了,等雨小些我们一起去。”   “没关系。”   谢燕平说完,撑开油纸伞走进雨幕中。   楚熹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方才扭过头道:“你能不能有点眼力价?”   薛进乌黑的发丝上蒙着一层水雾,周遭萦绕着一团寒气,他冷冷的盯着楚熹,缓缓逼近。   楚熹往后退了一步,分明是怕了,嘴上还不服软:“你干嘛!”   薛进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人扯到怀里:“你别太过份。”   “我,我怎么过份了?”楚熹在他怀里,反而不怕了,只仰着头道:“过份的是你,你要清楚自己的地位。”   “楚熹!”   “怎样!快放开我!要让谢燕平看见了我就说你非礼我!”   “非礼你?”   薛进低下头,欲吻她的唇。   准现任去替她取水,她在这和前任抱在一块。   怎么看都像是偷情啊!   楚熹忙从他的桎梏中挣出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你是不是发疯了!”   冰凉的唇蜻蜓点水般落在手背上,楚熹的身体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呜日六真的好难啊 第29章   冰凉的唇蜻蜓点水般落在手背上,楚熹的身体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薛进那略带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不是说,要私下悄悄来往吗,我当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不过如此。”   就你还瞧不起人?   楚熹分开手指,露出一双眼睛,从指缝里盯着薛进,见他没有要再凑上来的意思,猛地踩向他的脚面,薛进吃痛,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楚熹趁势推开他,小脸紧绷着道:“我在万朝寺给你立个碑,你能不能守点本分,我高兴理你,自然会去找你,我不高兴理你,你就给我装不认识,若再有下一次没有得到我允许就动手动脚,看我不……”   楚熹以掌为刃,在那细白的脖颈上轻轻划过,威胁之意一目了然。   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另一个人。   薛进突然间,很怀念那个事事以他为先的楚熹,那个伏在他胸口,不停说爱他,喜欢他的楚熹。   早知世事变化无常,却没想到,心也变得如此之快。   楚光显急于为安阳寻一个实力强劲的盟友,楚熹择婿势在必行,薛进无力阻碍,费尽力气仍不能拖延几日,楚熹终究是要伏在旁的男人怀里,用原本看他的眼神,看另一个男人。   光是想到那画面,薛进的心就像被灼烧一般疼痛难忍。   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楚熹便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你当真,中意那谢燕平。”   “我中意谁与你不相关,少管闲事。”   楚熹说完,转过身看向廊下雨幕,似对谢燕平翘首以盼。   薛进彻底沉下脸,眼角血意几乎漫上那锋利的眉骨,他拾起倚靠着廊柱的油纸伞,白皙细长的手指环绕着乌木伞柄,弯曲的骨节棱角分明,挂着如露珠般剔透的雨滴。   然后,很故意的在楚熹身旁用力撑开伞,伞面的雨水溅了楚熹一脸。   “啊!”楚熹轻呼一声,抬眸瞪他:“你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薛进置若罔闻,抬腿便走,留给楚熹一个清冷削瘦的背影。   楚熹一怔,恍然发觉比起在安阳那会,薛进似乎清减了许多,那原本宽阔平直的肩膀,看起来也单薄了。   他这阵子过得,想必并不是很如意。   那又怎样!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他自己愿意!   楚熹从怀里拿出手帕,一点一点擦拭掉脸上的雨水,见手帕依旧雪白,没有破坏妆容,方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谢燕平回来了,他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茶水,笑着递给楚熹:“还是热的,刚好暖暖身子。”紧接着问:“薛公子呢?”   楚熹捧着热茶道:“孤男寡女的待在一处总归不好,他要避嫌,就先走了。”   “薛公子这个人……倒是很难以捉摸。”   “怎么说?”   “他身为宁家的义子,在宁家嫡子面前,按理,即便不卑躬屈膝,也要谨小慎微才是,可乍一看,他反而更像宁家嫡子,那般的桀骜不驯。”   指望薛进卑躬屈膝,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他那臭脾气,说是皇子恐怕都有人信。   楚熹不想在谢燕平跟前对薛进有过多评价,只随口说了一句:“也就是宁城主心肠好,换了旁人谁能容他。”   意识到楚熹不喜薛进,谢燕平便又提起安阳城里的种种。这楚熹可有的讲,从她那四位庶兄弟讲到不听话的大黑狗,从小厨房的熏兔肉讲到闫楼大厨的糕点,虽都只是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但到她嘴巴里就变得极为生动有趣,惹得谢燕平一再发笑。   不知不觉,雨渐渐停了,可天色仍昏暗,暮沉沉的笼罩着佛寺,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憋闷,没什么游玩的兴致。   谢燕平这才道:“是时候回去了。”   “好呀,他们呢?”   “大抵在寺里躲雨,我们去前边找一找。”   这万朝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没多远就瞧见了双生子,他俩并肩站在一棵古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神情很是专注。   楚熹朝着谢燕平压了压手,随即脚步轻轻的走到他们背后,原想着出其不意吓他们一跳,可凑近了才瞧见,那树叶上竟趴着一只蜗牛,忍不住笑出声来:“干嘛呢,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是写观察日记吗?”   双生子到底被她吓着了,睁大双目,齐齐转身:“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我故意的。”楚熹又将视线挪到那只蜗牛身上:“哇,这么大的还真少见。”   陆深说:“它在吃叶子。”   陆游说:“吃得很快,已经第二片了。”   楚熹打从看穿他们双生爹的本性后,就对他们没丁点好感,可从这一桩小事中,又感受到些许少年气的可爱。   哪怕谈不上有好感,却也不讨厌了。   “你们若喜欢看它吃叶子,就带回去养嘛。”   “……谁喜欢。”双生子异口同声。   楚熹以为他们是不好意思承认,便想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踮起脚尖,伸手摘下那片大榆树叶,连同蜗牛在内都握在了手里,笑眯眯的递给陆深。   陆深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我不要。”   递给陆游,陆游往后退了两步,甚至还发了火:“都说了不要!你听不懂吗!”   “不要就不要,我好心好意的……你们不会是害怕吧?”   陆游皱着眉瞪她:“谁害怕!”   楚熹好心消失不见,转眼起了坏心,她握着那只大蜗牛,猛地张开手送到陆游眼前,陆游条件反射的连连后退,随之涨红了脸颊,脖子耳朵都通红一片,像煮熟的大虾。   真怕啊!   楚熹玩性大发,举着蜗牛又去吓唬陆深。   陆深虽然是个稳重爹,但难以掩饰恐惧,忙向后退,背“砰”的一声撞在树干上,脸一会红一会白,颜色变化十分精彩。   “怕就说怕,还嘴硬。”   “你赶快,赶快把它放回去!”   “啧,我本来想放过你的,既然你这个态度……”   楚熹举着蜗牛二话不说追了上去,陆游拔腿就跑,脚踩在水坑里,溅了一身泥泞,却也是丝毫顾不得。   楚熹看他狼狈逃窜的模样,笑得喘不上气,终于停下脚步,回去找谢燕平。   谢燕平笑道:“你竟不怕这水牛。”   “你应该说他们竟怕这水牛。”   “人活在世,难免有惧怕之物,无可厚非。”   “那你怕什么?”   “我告诉楚小姐,楚小姐拿来吓我该如何?”   楚熹将那蜗牛放回树上,偏过头说:“我比较怕蛇,倘若你也怕蛇,我自不会拿蛇来吓你。”   谢燕平盯着她拿过蜗牛,染上粘液的手,很体贴的送上一方手帕:“很巧,我也怕蛇,还有活鱼。”   “啊?为什么?”   “我不喜蛇皮和鱼鳞那种湿凉滑腻的感觉。”   楚熹笑道:“那你要当心了,我可不怕鱼。”   谢燕平也笑:“我自觉对楚小姐态度很好。”   “是很好,所以你得保持呀。”   “一定。”   二人说笑着出了佛寺,宁繁金和双生子早等在马车旁,双生子一见楚熹,立刻上了马车,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闹得宁繁金一头雾水:“这怎么了?”   谢燕平没有回答,只问:“为何一直不见薛公子。。”   宁繁金往佛寺石阶上扬了扬下巴:“那呢。”   薛进走得很慢,走得很稳,一步一步的,来到楚熹等人跟前,他膝下衣袍被雨水完全浸湿,玄底银纹的布料本该色泽光鲜,如今却乌沉沉的。   宁繁金在这种事上总很敏锐:“你是没找到躲雨的地方?”   薛进摇摇头,也不去看楚熹和谢燕平,率先钻进马车,而宁繁金紧随其后,倒真如谢燕平所说,薛进更像宁城主的嫡子。   众人回到沂都府时,天刚擦黑,府内仍如往常灯火通明,可气氛却不大对,连服侍的仆婢都不敢抬头,只垂首听命。   宁繁金纳闷:“出什么事了?”   谢燕平也难得皱起眉头。   双生子拦住府中一位颇有些地位的管家问话。   那管家吞吞吐吐的说:“晌午刚来消息,梁家人回程的路上,遭了水贼截船,死伤大半,梁……可怜明山公子,那般年轻,叫水贼一刀毙命。”   “啊!”宁繁金不敢置信的喊出声:“梁家可是带了上百护卫随行!还有沂都府人的护送!区区水贼岂会……岂会……”   管家叹道:“听城主的意思,这批水贼八成是西北的死士,各个武功高强,嘴里还藏了毒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谢燕平眉头皱得更深,冷冷的吐出四个字:“狗急跳墙。”   西北死士截杀梁家人,无疑是为了关在东丘府地牢里的李玉,他们动用了几乎所有东丘城内细作,却没能救出李玉,因此狗急跳墙,杀人泄愤。   也是给东丘梁家一个警告。   “少爷们回来的正好,几位城主正在前厅商议此事。”   事关重大,饶是宁繁金这般散漫的性子,也不得不跟过去看看,热热闹闹的一行人,骤然只剩下楚熹。   她浑身发冷,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前两日,梁明山还和她同在席上喝酒,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二十岁都不到,尚未娶妻生子,竟说死就死了。   还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楚熹两条腿就像灌了铅,直愣愣的杵在原地,胸口发闷,透不过气。   之前不论老爹和薛进把将要到来的乱世说得多么可怕,她总是愁一阵子又放宽心。她想着,西北军要杀进月山关,有兖州丘州挡在前面,皇帝昏庸,官员贪婪,手却还伸不到南六州,安阳是一派祥和,沂都是太平盛世,大家都好好活着,她犯不着总提心吊胆。   梁明山的死,终于让她感到恐惧。   她怕自己和老爹回安阳的路上也会遇到水贼,又或者哪天出了门,一道利箭扎进喉咙,叫她不明不白的血溅当场。   “楚小姐怎么在这站着,好大的风,眼瞧快下雨了,赶紧回屋去吧。”   楚熹木然的点点头,随着那丫鬟往前走。   没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   丫鬟惊呼一声,上前搀扶,见她满脸青灰,毫无血色,忙跑开去叫人。   一双湿透的黑靴停在眼前,鞋面沾染着黄土,是楚熹踩的。   “吓着了?”   楚熹抬眸,呆望着薛进。   “刀还没架在脖子上,自己就先吓死了,真没出息。”薛进冷笑一声,向她伸出手:“起来。”   楚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热的,像鲜血的温度。   薛进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依旧是恶声恶气:“你若连这点事都禁受不住,我劝你趁早逃命,逃到深山老林里了此残生。”   “凭什么……”   “嗯?”   “我说,凭什么!凭什么不能害怕!凭什么要我逃命!”   “你只有冲我耍狠的能耐?”薛进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沉声道:“这世间的曲直对错,永远都是强者说的算,弱者活该受人欺凌,要么站起来,要么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或许能保全性命。”   楚熹从前一直是跪着的,为了那点微薄的亲情,跪在父母跟前,拼尽全力的讨好取悦,像傀儡一般任由摆布,至死,也没人真正爱她,给她哪怕一分情意。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有了老爹,爱她的老爹,值得她依靠的老爹,尊重她所有选择的老爹,安阳是老爹的安阳,是老爹和她的家。   楚熹绝不会跪在地上,将安阳拱手让人。   ……   梁明山死了,梁春山身负重伤,梁城主虽逃出生天,但顷刻白头,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陆广宁不禁长叹口气,对列座城主道:“西北这回动作不小,照这架势,用不了多久便会闯关。”   西丘紧挨月山,这件事上宁城主最有发言权,他愁容满面道:“月山高峰险峻,其冬雪要到谷雨那日才会开化,谷雨之后,时至小满,是西北军闯关的最佳时机,以我西丘兵力,别说一月,半月也难以抵挡。”   西丘一破,便是东丘,而后是合州。   谢城主此刻断不能明哲保身,他率先站出来道:“宁老弟不必心急,若真有那一日,合临城定率兵驰援。”   楚城主也跟着表态:“宁兄有难处尽管与我说,我楚光显人微言轻,却也会尽力而为。”   宁城主忙起身道谢。   这可不是陆城主想看到的景象,他养精蓄锐这么多年,是为了推翻朝廷,坐上皇位,岂能把力气都用到那帮荒蛮子身上,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西北军入关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因此沉吟片刻,在几位城主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西北卧薪尝胆二十年,只这一波水贼就叫梁家伤筋动骨,力量不容小觑,我们不能同他们硬碰硬,依我的意思,还是要禀报朝廷,让兖州帝师南下。”   楚城主悄然攥起手掌,强忍着怒气道:“广宁兄莫非以为兖州帝师仍是二十年前那般,铁蹄所至之处战无不胜,哼,十万大军,骨瘦如柴,指望他们不如指望神佛降世。”   “兖州不行,还有珲州,渝州,朝廷帝师百万,区区几万荒蛮子,还不手到擒来。”   谢城主听出陆城主的推脱之意,看了眼楚城主,笑道:“广宁兄说的也是,朝廷怎会任由西北军入关呢,我们不妨等一等,看看北边的意思。”   陆城主满意的点点头:“这批水贼既然见了血,就不可能轻易收手,在朝廷表明态度之前,诸位便在我这沂都府里留些日子,等风平浪静了再回去也不迟。”   离谷雨那日仅剩不足一月!还不迟!   楚城主气性难忍,再坐不住,干脆起身告辞。   谢城主匆匆追上来:“光显兄留步!我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陆广宁分明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隔岸观火!我倒是要看看,真打起来他能捞着什么便宜!”   “光显兄不必为此动怒,比起我们,他确实是不急,沂都北靠晋州,南靠亳州,东靠锡州,西靠沂江,五万水师,战船无数,还有一条足以养活南六州所有百姓的万朝河,论守论攻,皆不在话下,便是丘州破了,合州破了,常州破了,西北军压境,他照样能打。”   谢城主叹了口气,又道:“他也有他的顾虑,沂都树大招风,若真使出全力抵御西北军,朝廷定要从背后捅他一刀,他不是死的更冤。”   “那怎么的!恁就在这干等着!”   “我有一点拙见,不知光显兄可愿闻其详?”   “恁都追到这了还问我愿不愿意,说就是。”   谢城主放声大笑:“好!我就喜欢光显兄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痛快,那我便直言不讳了。光显兄以为,朝廷是否会派兵南下?”   楚城主道:“或多或少,得来个十万八万吧,那又如何,还不是一打就散,一打就跑。”   “既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学着东丘,将朝廷帝军纳为己用呢。”   “我倒是想,恁看我安阳那屁大点地方,能养得起吗。”老爹说完,忽而一怔:“恁的意思是,以安阳之财,合临之粮,养帝军兵马。”   “正是!我们若想不任人宰割,就要在这辉瑜十二州有一争之力,西北军入关,有我合临在前为你安阳抵挡,沂都军起兵,有我合临在后为你安阳鼎力,只要我们联手,便是前狼后虎也无所畏惧。”   楚城主明显动摇了,可面上仍有犹豫之色。   谢城主知道这楚貔貅的命门在自己女儿身上,忙道:“我瞧楚丫头和我家燕平是情投意合的,不然,你再去问问楚丫头的心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就理所应当。”   “我三儿可不外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家燕平可很乐意做安阳赘婿。”   “嗯……好吧,等我问过了三儿再给恁答复。”   老爹去找楚熹的路上,刚巧遇见谢燕平等人,众公子纷纷拱手施礼。   因薛进不在,他脸色倒也好:“明山的事,恁们可知晓了。”   谢燕平微微颔首,颇为恭敬道:“正要去前厅拜见陆城主。”   老爹上下打量一通谢燕平,没多说什么,走了。   他原本更属意陆家双生子,可今日见了陆城主这做派,不免有些寒心,谢城主一番话却叫他动摇。   怀有心事,闷头快步,径直来到楚熹院里,问冬儿:“小姐可用过晚膳了?”   冬儿道:“小姐身子不大舒适,说躺会再吃。”   “怎么了?淋了雨?”   “没有,听一个嬷嬷说,八成是在园子里撞客了,找人给小姐冲了符水,她也不喝,奴婢才还劝了。”   什么撞客,老爹一合计就是梁明山的死吓到了楚熹:“我进去看看。”   “哎。”冬儿转身走进卧房,对躺在床上发愣的楚熹道:“城主来看小姐了。”   楚熹不愿让老爹看出她哭过,起身在镜子前照了照,涂了点薄粉,这才迎到外屋。   “老爹。”   “瞧恁这样子,过来坐,冬儿,恁去备些酒菜,今儿我们爷俩喝一口。”   “我不喝,戒酒了。”   “那饭总是要吃的,我晓得恁为梁明山的死发愁,不用愁,他东丘是因李玉才惹祸上身的,又不关我们的事。”   “可……算了。”   楚熹脱掉鞋,盘膝坐到塌上:“我们何时回安阳?”   “不急不急,你难道来沂都一趟,多玩几日,今日和谢燕平出去,感觉如何?”   “还好,和他相处挺舒心的。”   “那恁中不中意他?”   楚熹看着老爹期待的眼神,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嗯。”   和谢燕平相处,的确很舒心,可也疏离。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人,还是让老爹满意的,那就谢燕平吧。   “行!既然恁中意,回头咱就把事先定下来,月初……月初有些匆忙,看看日子再说,定亲这事可急不得。”   “……我和薛进那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能是一码事吗,谢燕平到底是谢家嫡子,入赘咱们安阳已是低就了,定亲宴得操办的体面点,才不止于让谢家人失了面子。”   “随便吧,反正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安阳。”   老爹略感困惑,他原以为梁明山这事一出,楚熹会惧怕水贼,不愿离开沂都:“恁急着回去做什么?”   楚熹深吸了口气道:“筑巢。”   作者有话说:   双更节奏果然快! 第30章   老爹当然明白楚熹口中的“筑巢”是什么意思,只以为她让梁明山的死刺激到了,想把安阳城墙修筑得更牢固,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殊不知楚熹要做的,是一场大工程。   “小姐这是画什么呢?奴婢怎么一点看不懂呀?”   “何况你看不懂,我都看不懂。”   楚熹随手团起那乱七八糟的图纸,丢到冬儿怀里:“拿去烧了。”   冬儿已经给她烧了好几张纸,干脆就端了一个火盆放在外屋,把纸团丢进去,回来一看,楚熹又画了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图,画到一半,咬住笔头,嘴巴里嘟嘟囔囔一些冬儿完全听不懂的词:“活钩,轴,抛杆,能打出去,可惜太大了,如果用手摇绞盘呢……”   “啊啊啊啊好难啊!”   楚熹原想着自己学了这么多年的物理化,飞机大.炮或许搞不明白,做几个守城的机关还是手到擒来的,可真动手尝试后,她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就比如投石车,辉瑜十二州现有的投石车是依靠弹力发射,那都是大周立朝前的老古董了,安阳城里便有一架,楚熹见过,通常是在攻城时向城内投放火油罐子,碰上高城墙还投不过去,当真威力小,射程近。   楚熹想在这基础上进行改良,以现有材料,最好选择无疑是传说中的巨石炮。   可单纯用杠杆配重原理,实物尺寸起码有两个城墙箭楼大,且城墙修筑得太高,往上运石头也麻烦,用滑轮运输弹丸呢,投石装置又施展不开,若把杠杆配重改成扭力,实物是会小一些,反而需要耗费更多人力,威力也会相对减少。   楚熹打算把滑轮和绞盘变成一个装置,叫滑轮的绳索带动绞盘的绳索,然而在图纸上画来画去,总是无法达成,非得现场试验几次不可,只好先抛到一旁去睡觉。   梁明山的死与西北军日益增长的野心,让沂都府沉寂了两日。   准确来说,是表面上沉寂了两日。   私底下的动作一点也不少。   得了楚熹的准话,楚城主和谢城主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共进退,只等风平浪静,就正式放出两家欲结姻亲的消息,而宁城主心知肚明,一旦西北军入关,他西丘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任谁都靠不住,得提前一步寻求退路。   陆城主呢,虽将西北水贼截杀东丘梁家的事上奏了朝廷,但与此同时还联络了锡州都督和亳州张家,做好朝廷派兵就举旗造反的准备。   想保存实力的,想争夺兵马的,想夹缝求生的,想谋逆登基的,几位城主各怀心思,没人愿意真正豁出去抵御西北军。   朝廷那边也不傻,这大周江山早岌岌可危了,岂是沂都一家憋着坏水,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帝军挥师南下倒容易,可打破了北六州之间的相互制衡,那些手里攥着兵权的城主和都督顷刻就会变脸,说乱成一团就乱成一团。   想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各人心中忧虑重重,面上仍旧天下太平。   二月二十五这日,陆城主又以压惊的名义宴请众城主与其子女。   之敏撒娇,也要来,她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嫁去锡州了,难得开口请求,陆城主不好拒绝,便点头应允。   楚熹一连三四日没瞧见之敏,见她忙上前打招呼,可之敏却不冷不热地敷衍了事,只与双生子说话。   楚熹略感纳闷,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陆小姐,讪讪一笑,转身坐到谢燕平身旁。   谢燕平道:“那日从万朝寺回来,我乍一听闻明山之事,心里有些乱,没顾及到,不该将你一人留下的,有失礼之处,还望楚小姐恕罪。”   楚熹早忘了这茬,听他提起,不禁弯起嘴角道:“我又没怨你,你若真想赔罪,就替我剥虾吧。”   席面上摆那一碟虾,原是图好看,没人为拿它填口腹之欲,弄一手难闻的土腥味,要真想吃,大可以叫仆婢送现成的虾仁。   但谢燕平却二话不说,将那碟虾端到了自己跟前,慢条斯理地剥起来,看他动作有些生疏,应当是头回做这种事。   嗯……模范男友的标杆。   楚熹不由自主地拿谢燕平和薛进对比。   从前在安阳,她和薛进去闫楼吃饭,都爱吃水煮花生,可薛进嫌剥花生会呲水,溅到身上有怪味,非要她剥,还要她喂到嘴里,说是撒娇吧,没见过那么硬邦邦的撒娇,跟大老爷使唤小丫鬟似的。   谢燕平身上就没丁点薛进那坏脾气,连不经意犯下的错误,都能自己主动提起道歉,对她更是言听计从。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好了。”神游的功夫,谢燕平已将嫩生生的虾仁递到她跟前,笑着问道:“这些够不够?”   “嗯!够啦!”   之敏和双生子坐在他们对面,将二人举动看得真真切切,双生子心有灵犀地轻哼了一声,很瞧不起这般讨好楚熹的谢燕平。   之敏却会错了意,见状,咕哝道:“要不是她梁明山怎会丧命,亏她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   一旁的陆深皱起眉,低声呵斥:“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本来就是,要不是楚家大张旗鼓地选婿,梁家人根本不会来沂都,也就碰不到这种事了。”   陆深彻底冷下脸:“梁明山是死于水贼之手,关楚熹何事。”   陆游更是厉声道:“若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就回你院里去。”   之敏本以为双生子会顺着她谴责楚熹,不承想自己反倒挨了骂,一时委屈气愤涌上心头,顿红了眼眶,碍于陆城主在上方,不敢大声争执:“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们为何一门心思维护她。”   陆深见她泪眼汪汪的,便放软语气道:“我们是帮理不帮亲,你也不想想,楚熹比你还小一岁,你三言两语说得轻巧,却往她头上扣了一条人命,岂不混账。”   “哼,本来就是怨她,你这么向着她,不如去安阳做赘婿好了。”   “还胡言乱语!”   之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却一再挨训斥,有些挂不住脸,将筷子重重拍在案上,起身跑了出去。   有丝竹管弦之声压着,众人各谈各的,并未注意到这小小风波,楚熹虽瞥见之敏离席,但看双生子神色如常,也没当回事,继续埋头苦吃。   谢燕平只要视线落在她身上就忍不住要笑:“你慢点。”   “我才不快,是你们都不吃东西,粮食可贵,不能浪费。”   楚熹这边案几上都要清盘了,谢燕平那边还没怎么动过,他只喝了些酒水,听楚熹这么说,便也动筷开吃。   这种宴席是为着给宾客一个能高谈阔论,能各抒己见的场合,只顾吃喝的那叫酒囊饭袋,忒丢人。   双生子和之敏吵架不显眼,楚熹和谢燕平不言不语,一个劲往嘴里夹菜可显眼,席上众人都不禁往这边看。   谢城主指着楚城主玩笑道:“当真近朱者赤。”   楚城主不在意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恁是想说近墨者黑吧!”   宁城主察觉到两家气氛变化,扭过头对坐在自己旁边的薛进道:“白费一通力气,瞧他们这模样八成是定下来了。”   薛进紧盯着楚熹和谢燕平,忽然起身走到宁扶林跟前,宁扶林一愣,颇为困惑的仰头看他:“有事吗?”   “我有些喝醉了,出去醒醒酒。”薛进说着,撩起袖口,端起宁扶林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宁扶林:“……”   宁扶林素来孤僻,和宁繁金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都不大来往,何况薛进,他们实在不熟,因此薛进这举动叫宁扶林一头雾水。   楚熹早在薛进过来那会就不自觉盯着他看,见他手腕上仍系着红绳,猛地瞪大眼睛。   可薛进却好似一无所觉,放下茶杯便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楚熹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薛进一直很嫌弃那条红绳,只要一和她生气,就吵着要解下来,因那条红绳是两人的定情信物,有着特殊的意义,楚熹自然不会让他解,为了哄他高兴,每每伏小做低。   一别数月,又在沂都几次暗里交锋,如今看到那条熟悉的红绳,楚熹难免感触良多。   犹豫了片刻,转头对谢燕平道:“我去更衣。”   谢燕平笑着点点头。   从席上出来,没走多远,就瞧见了坐在亭子里醒酒的薛进,月光之下,他乌发如幕,肤白如雪,晚风拂过鸦青色锦袍,腰间的玉穗轻轻摆动,竟也有那么几分神清骨秀的温润之色。   但他转过头来时,眼神中的冷意便顷刻蔓延。   楚熹原先怕他,是怕他离开自己,现在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有话就在这问。”   “快点。”   “我不。”   楚熹深吸了口气,扯扯他的袖子:“快点呀。”   不论何时,何等处境,薛进都是吃软不吃硬。   他同楚熹走到一处假山之后,双手抱怀道:“要问什么?”   “我方才瞧你腕上,似乎还系着我送你的那条红绳?”   “没,破绳子,早扔了。”   其实这个结果,楚熹原本是能接受的,毕竟她已经接受了薛进并不爱她的事实。   可见到那条红绳的瞬间,她又燃起一丝期望。   不是对薛进的期望,而是对自己初恋的期望。   哪怕早有预谋,哪怕满含算计,哪怕只为利益,抛开这些,剩下一分情意也好,让她初恋的结局不至于太惨淡悲凉。   “我不信,我都看到了。”   “你一直盯着我来着?我瞧你和谢燕平笑呵呵的挺开心啊。”   “我,我无意中看到了,你说扔了,有本事把手伸出来。”   薛进伸出手,果然没有:“如何,信了?”   楚熹抬腿踢他,气鼓鼓道:“你当我傻子,那只手!”   那日在万朝寺被踩一脚,薛进只当自己太过莽撞,不以为然,可楚熹这会竟然又踢他。   薛进并非宁繁金那等嘴笨之人,却震惊得愣是说不出话:“你……”   楚熹习惯性地驳他:“你什么你!叫你伸手让我看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   “……”   薛进本是想借着红绳,借着月光,借着酒意,说几句温情脉脉的好话,软一软楚熹的心,让楚熹对她和谢燕平的婚事产生动摇。   然而楚熹踢他这一下,踢走了他大半理智。   从前如珠似宝般被捧在手心里的“大爷”,如何能忍做挨打挨骂的“孙子”。   “我就不给你看!”   “我偏要看!”   楚熹攥住薛进的手,作势要拉开他的袖口,薛进反攥住楚熹的手腕,十分轻易按在假山上,得意地勾起嘴角:“知不知道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楚熹力气是没他大,可楚熹敢下黑手,抿唇一笑,抬脚就要往他两腿中间踢。   薛进脸色骤变,急忙躲开,怒道:“你疯了!”   “谁让你抓我手的。”   “不是你先抓的我!”   “我根本没使劲,你看我手,都被你捏紫了。”   薛进不信,他方才分明很克制,若真的使出全力,楚熹的手骨早就断了:“……我看看。”   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楚熹故意很可怜的抽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薛进瞥了她一眼:“少装蒜。”   “你就让我看一眼吧。”   “若我还系着那根红绳……”薛进将她的手翻来覆去看过一遍,不红也不紫,于是重新握住,并轻轻挠了一下她的手心:“你打算如何?要不要对我好点?”   楚熹想。   吾心甚贱,药石无医。   薛进但凡给点好脸,它就不安分了。   当然,不安分归不安分,楚熹还是很清醒的,并没有丁点和薛进再续前缘的念头,只能说她就是喜欢薛进这款,谢燕平再怎么二十四孝,她不动心那也没办法。   所以要趁着成婚之前,搞一搞自己喜欢的啊。   “嗯!对你好。”   “真的?”   “我发誓!”   虽然和计划的不太一样,但好在殊途同归。薛进满意地露出那根红绳。   楚熹确认是自己亲手编的那条,不由一怔,脱口问道:“你为什么,没摘呀?”   其实薛进也忘记了当初为何没有摘掉这根红绳,大概是忘记了,毕竟戴了太久,几乎当成身体的一部分。   直到他接近宁城主,偶然听见宁城主说楚家丫头如何如何,猛然想起手上的红绳。   要摘掉,却怎么也解不开,想剪断,又懒得特地寻剪刀,等剪刀就在眼前时,早把红绳忘到了脑后。   但也不是从未摘下来过。   二月初那会,楚家选婿的消息传到西丘,宁城主叫他一道前往沂都,为宁繁金出谋划策,他答应了,回到房中,苦寻剪刀,未果,坐在灯下单手抠了半个时辰,终于解开楚熹打得结。   红绳系在手腕上,倒不觉得有什么。   摘下来反而空落落的。   临行那天早晨,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   安阳不论和谁结盟,对那人而言都是如虎添翼,对西北军攻入辉瑜十二州更大有不利,他一定要破坏这次联姻。   那红绳,是有利用价值的。   于是薛进又跟自己较劲似的,单手把红绳戴上了。   时至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不枉费他一个时辰的功夫。   “自然是因为,对你余情未了。”   “咦,好恶心。”   薛进是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肉麻兮兮的话,即便他也嫌恶心,可楚熹的反应仍叫他不满,故冷着脸改口道:“我解不开,你满意了?”   “实话实说不就好啦,非来那么一句。”   楚熹微不可察的松口气,若薛进真是余情未了,她恐怕要犯大错误。   谢燕平是好人,她可以对不起他,但不能太对不起他。   分寸感,多多少少要有的。   见薛进脸色愈发冰冷,楚熹笑着凑上去哄,简直轻车熟路:“怎么啦,别不高兴,过几日我就要回安阳了,咱们下次见不定什么时候呢。”   薛进睨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楚熹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贱,她还挺爱看薛进这劲劲儿的样:“要不,晚上,你来找我吧。”   “要做什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楚熹摸摸他的肩膀,“嘿嘿”憨笑了两声。   饶是薛进想臭脸,也有些绷不住了,挑唇道:“你怎么比男人还好色。”说完,嘴角立刻沉下去:“你对谢燕平也这样?”   “我哪有,那天在万朝寺你不看见了吗,我俩可是很规矩的。”   “……我何时看见了。”   “你嘴怎么这么硬。”   “我嘴硬不硬你知道?”   楚熹又被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酷”的模样击中小心脏,忍不住想去吻他的唇。   薛进微微仰头,不给她亲:“踢我那脚怎么算?”   “嗯……踢回来?”   “你喜欢我吗?”   色字当头,花言巧语那还不是张口既来,楚熹毫不犹豫道:“喜欢。”   薛进又问:“相较谢燕平呢。”   楚熹忙道:“我和谢燕平只是姻亲,逼不得已。”   “可我瞧着,那谢燕平对你似乎颇有情意,你这样不怕伤了他的心?”   情意?   谈不上。   比起安阳需要合临,合临更需要安阳,谢燕平年少老成,远比双生子和宁繁金要理智清醒,知道自己的付出能得到应有的回报,所谓情意,大概恰巧不讨厌她,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她也一样,在一众世族公子中,选择了合适且不讨厌的谢燕平。   在薛进面前当然不能这样说。   “能博你一笑,伤他心又何妨呢。”   薛进终于笑了,余光扫了眼假山后的人影,低下头给楚熹亲。   之敏看着这一幕,缓缓蹲下身,双目当中满是震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楚熹会和薛进有牵扯!   楚熹竟然是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   谢燕平……那般温柔体贴的谢燕平,楚熹竟也忍心!   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燕平被楚熹玩弄于股掌之中!   ……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言语愈发无所顾忌。   那陆城主居然随乐高歌:“日月靡靡!大厦将倾!诸公逢世逢时,不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枉此生!”   谢燕平虽深觉他唱腔难听,但仍不动声色地微笑。   此时仆婢送上酒菜,从众人跟前一个个走过,多是留了酒,无需添菜,到谢燕平这里,他看向楚熹的座位,仆婢立即撤下空盘,重新布席。   一团纸忽落在谢燕平脚边。   谢燕平拾起纸团,缓缓展开,上面是一排凌乱的小字,依稀辨认:前院照妆亭见 有要事   楚熹去更衣久久不回,谢燕平便以为是她让仆婢送来纸条,遂起身去照妆亭。   不曾想是之敏。   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谢燕平!”   “陆三小姐……寻我来有何要事?”   谢燕平急着离开倒不是为了避嫌,他自觉和之敏毫无交情,着实没想过是之敏以这种方式将他约到此处。   “你,你跟我来!”之敏生怕楚熹和薛进离开,一把抓住谢燕平,要带他去当场捉奸。   谢燕平轻轻拨开之敏的手:“陆三小姐不妨先说什么事,为何如此倥偬?”   之敏咬咬牙,一口气将自己在心中过了好几遍的话说出来:“我方才在园子里闲转,看到楚熹和薛进躲在假山后面搂搂抱抱,凑近一听,那薛进问楚熹喜不喜欢他,楚熹答喜欢,薛进又问比起谢燕平如何,楚熹答与谢燕平只是逼不得已!”   见谢燕平面上不起波澜,以为他不信,之敏更急了:“真的!你随我去看!眼见为实!”   之敏所言信誓旦旦,谢燕平怎会不信,何况他早觉得楚熹和薛进之间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多谢陆三小姐特地将此事告诉我,我已知晓了。”   “……你,你不生气?我听爹爹说,你过阵子就要同楚熹定亲。”   “嗯,所以,还请陆三小姐不要传扬出去,以免伤及她的名誉。”   谢燕平不气,之敏却快气死了:“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替她考虑!”   谢燕平淡淡道:“是为我自己考虑,若传扬出去,我很难自处。”   之敏忽然明白,谢燕平和楚熹成婚是无可避免的事,既一定要成婚……   “我懂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话音未落,之敏转身跑开。   谢燕平的神色这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独坐在亭中,望着远处的烛火出神,忽见楚熹从一条曲径里蹦出来,一路蹦,一路跳,心情极好的模样,看到他了,猛地停下,扬起笑脸,用力挥挥手。   而后,笑着奔向他。   “你在这干嘛呢?”   “醒醒酒。”   “怎么了?我瞧你不太高兴。”   谢燕平摇摇头,也想对她笑,却生平第一次觉得笑是一件很难的事。   作者有话说:   这章我写爽了! 第31章   “你是不是喝醉了?”   “有一些。”   “哎,你等等,我去叫人送壶茶来,你喝了好解解酒。”   谢燕平忽地抓住她的手臂,微风浮动,衣袂翩翩,他在甘甜的酒气当中嗅到一丝淡淡的香味。   楚熹简直不像个女子,哪有女子从不熏香,也不佩戴香囊。   以至于谢燕平立刻分辨出,这是薛进身上的乌沉香。   “怎么了?”   “陪我坐会吧。”   楚熹刚与薛进分开,面对自己这个准未婚夫,多少有那么一点心虚,不过他既很难得开口了,也不忍回绝,便笑着坐在他身旁。   谢燕平盯着楚熹比往常更红润娇艳的唇瓣,胸口像揣着一块寒冰,冷得几乎有些痛。   本不该这样。   谢燕平想起来沂都之前,父亲说过的话。   “楚熹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断不能为安阳这艘大船掌舵,楚光显再怎么年富力强,以他的岁数又能把控到几时,总归要交权。那楚熹或许没几分本事,可背后是统兵十万的晋州都督,倘若一切顺利,便还有谢家为其坐镇,只要她打定主意争上一争,谅楚家四个庶子不敢触及锋芒,安阳权柄到了她手里,和到你手里又什么区别,那时,所谓入赘不过一纸空文。”   “她被楚光显宠坏了,做事难免出格,你也不必介怀,只需耐着性子哄好她。”   今晚之前,谢燕平未曾觉得楚熹哪里出格,便是在望月楼躲到草窝里偷窥,便是在万朝河落水还兴高采烈地往画舫上爬,便是在万朝寺拿着水牛四处吓唬人,这些旁人眼里的出格,他瞧着,倒也不失活泼可爱。   左右要做这世间的一颗棋子,和楚熹共度余生,想来不会乏味无趣。   因此,当楚城主来告知父亲,楚熹中意他时,谢燕平心中是有些暗喜的。   现在又如何呢。   谢燕平实在说不出。   他的心一点点向下沉,几乎沉到底了。   但楚熹看他,也只是喝醉了酒,有些迷蒙的模样:“到夜里风还是凉,咱们别在这坐着了,到那边亭子里去,好歹能挡挡风。”   谢燕平摇头不语。   “没承想你喝醉酒还挺犟的,干嘛非要在这坐着呀?”   “这安静。”   二月末的夜里,并无蛙声蝉鸣,那微风拂过树叶,麻雀抖搂翅膀,浅溪曲折流淌,种种细微的声响都变得分外清晰。   楚熹伸直了双腿,手掌压在膝盖上,拢着肩摇晃了两下道:“是挺安静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不是在安阳,若是在安阳,我就把烤架拿出来,烧一盆炭,再切几块厚厚的五花肉,把五花肉往烤架上一放,立时就滋滋冒油,油落到炭里,火一下烧起来。”楚熹咽了咽口水,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很不好意思的说:“我就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烤肉吃。”   谢燕平轻笑了一声,眉眼较比方才柔和许多:“你也不怕积食。”   “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胃口好,况且谁能拒绝外酥里嫩的烤五花肉呢,等以后你去安阳,我烤给你吃,真的不骗人,能香你一个跟头!”   “薛公子来了。”   “啊?”   楚熹扭过头,眼见薛进正不紧不慢的朝着这边走来,不自觉瞪大眼睛。   薛进却十分从容自如,脚步轻快地踏入照妆厅,视线从楚熹身上缓缓移到谢燕平身上,笑着问道:“燕平公子怎么在此?”   谢燕平不动声色道:“只许薛公子逃酒,难道不许我出来躲一躲?”   “论酒量,我如何比得过燕平公子。”   “薛公子说笑了,谁不知你是深藏不漏呢。”   这两个人分明神情如常,可楚熹莫名脊背发凉,总觉得有刀子在自己身旁环绕。   一定是心理作用。   哎,果然不能做亏心事。   “那个……”楚熹站起身,正准备找个借口开溜,忽听薛进道:“方才似乎听见你们谈及五花肉?”   谢燕平道:“楚小姐说,等我去安阳,要烤五花肉给我吃。”   薛进挑眉:“哦?照这情形,楚谢两家好事将近了?”   谢燕平看向楚熹,但笑不语,即便没有明确答复,意思也不言而喻。   楚熹小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薛进出什么幺蛾子,一双小鹿眼惶惶不安的飞快眨动。   哼。   薛进原想吓唬吓唬她,可看她这不禁吓的怂包样,顿时没了兴致,只对谢燕平拱手笑道:“那便提前给燕平公子道贺了。”   谢燕平也极有风度的拱手回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客套话,字字句句皆在分寸之内,让楚熹不由长舒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当晚,宴席散后,薛进再度潜入楚熹房中。   楚熹知道他会来,披衣靸鞋的坐在外屋塌上等,见他从正门明目张胆的走进来,一脸纳闷:“外面守夜的嬷嬷呢?”   “你又不是沂都府正经主子,她们岂会怕怠慢你,一熄灯就躲起来吃酒赌钱去了。”   “就这?”   “不然你以为?”   “我还以为你把她们打晕了,我看……别人是这样做的,手劈到脖子上,一下就晕了。”   “一下就死了还差不多。”薛进颇有些无奈:“你整日里到底在想什么。”   古装剧误人子弟。   楚熹刚穿越来那会,听人家说薛进武功高强,真觉得他会飞檐走壁的轻功,还苦苦哀求他露两手,结果被好一通嘲讽。   薛进的武功,高强在于并非花拳绣腿,而是招招杀人技。   在这世道,像他这般能文能武的人才,走到哪都会受重用,也难怪宁城主会认他做义子。   思及此处,楚熹问道:“你们何时启程回西丘?”   “宁城主怕路上再遇到水贼,打算和谢家楚家同行,相互有个照应。”   “那感情好呀。”   薛进哼笑一声道:“你,我,谢燕平,同在一艘船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不怕……他察觉到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什么能比命重要,本来我也担心回去的路上遇到水贼,听你说咱们结伴走,心里就踏实多了。”楚熹顿了顿,又道:“况且哪里会在一艘船上,光我们来时就三艘船。”   “我还当你胆大包天,并不怕谢燕平知晓。”   “啧,你干嘛总提谢燕平。”   “我只是,有些钦佩他。”薛进忽而一笑,懒洋洋的靠在软枕上:“算了,不提他。”   楚熹虽不懂“钦佩”二字为何意,但一想到离了沂都,下次见薛进就不定何年何月了,便也顾不得什么,只凑上去与他玩闹,直至占尽便宜,把他惹恼才肯罢手。   ……   昨晚设宴,楚城主和谢城主话里话外暗示两家将要定亲,陆城主自知回天无力,一早起来就和陆大夫人商议此事。   “我瞧着安阳是没戏了,你看看哪家还有适龄的闺阁女子,该张罗也张罗张罗,他们兄弟俩这年岁再拖不得。”   “哎……”陆大夫人长叹一口气道:“那两个犟种,我可是做不了主。”   “还反了他们!”陆城主提上鞋,快步走到门外,对服侍的婢女道:“去!把三少爷四少爷叫来!”   婢女屈膝应下,不多时便将双生子请来了。   “父亲……”   “可知我为何叫你们来?”   这些天陆城主每次找双生子,都是为着楚熹,无一例外,陆游便道:“父亲是要我们,陪楚三小姐出去游玩吗……”   虽然和楚家联姻的事告吹了,但陆城主还记着双生子阴奉阳违的账,正是时候和他们清算,故拧着眉头道:“怎么,你不情愿。”   见陆城主真的动怒了,陆游忙道:“情愿,父亲放心,这次我定会想办法讨楚三小姐欢心。”   “很用不着,我明话告诉你们,楚谢两家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陆城主越想越生气,不由骂道:“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一对废物!”   陆城主把话说的那般难听,陆游却丝毫没有入耳,只有些怔忡道:“这么快就定下来……”   陆大夫人在房内,听着外面不是好动静,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这种事说到底也勉强不来,辉瑜十二州又不是独他一个楚家,再找就是了,以我家孩儿的品性,还怕找不到合适的?”   结发夫妻,伉俪多年,陆城主的心思陆大夫人是最明白的,眼看大战在即,他需要利用双生子的姻亲来整合势力,这是半夜下饭馆的急茬活,非快刀斩乱麻不可。   好在陆大夫人早防着这手,提前备下了人选,她笑着对双生子道:“你们可还记得,前年我领你们去晋州吃喜酒,见过的那孟家大小姐,不仅生得漂亮,行事也规矩妥帖,温良孝顺又贤惠,可比那楚家丫头强多了。”   “孟家?哪个孟家?”   “就是长武城的孟家啊,他家和我娘家有亲,我兄长前些日子来信,还提起过这事。”   陆城主对孟家倒是满意,微微颔首,目光在陆深陆游之间流转一圈,最后落在陆深身上:“你怎么想?”   陆深抿唇,一语不发。   楚家得擎等着楚熹点头,这婚事才作数,孟家却是不必,只要陆城主派人去信州求亲,孟家无有不应,出于对夫人的信任,陆城主便独断独行道:“好,给关家那边回信,让你兄长从中撮合撮合,陆游的婚事也要抓点紧,最好两个月后一齐办了。”   那孟大小姐一看就是贤内助,陆大夫人以为和陆深也算般配,笑着应下。   从陆城主院里出来,陆游终于忍不住道:“那个孟大小姐整日吃斋念佛,小小年纪形如槁木一般,娶她和娶一块木头有什么两样,倒不如……”   双生子心有灵犀,即便话未说出口,也瞒不过对方,陆深抬眸道:“倒不如去安阳做赘婿了?”   “……要不去找祖母说说情?”   “罢了,总归是要娶妻,娶谁都一样,只要不是,我中意的。”   陆游闻言,沉默了。   他们兄弟俩自幼形影不离,知对方所思所想,所忧所惧,甚至连喜欢的东西也别无二致,年幼时常为此起争执,长大些才好了。   可那并不是最紧要的。   若陆游心仪一人,陆深也不禁会动情。   不论是陆游觊觎嫂子,还是陆深系念弟妹,对双生子而言都是一件极为恶心的事。   与其那般,宁愿娶一块木头。   行至沂都府水榭,忽见楚熹翻过白石栏杆,竟是一副要跳湖轻生的模样。   双生子想到昨晚之敏说的那番话,怕她为此寻死,忙抛开杂念狂奔过去,一左一右同时抓住她的手臂。   楚熹没了支撑,吓的腿都软了:“啊啊啊啊干嘛啊!松开……不不不,别放手啊!”   陆深突然想起她会水,缓缓把她的手挪回栏杆上,楚熹一把抓住栏杆,满脸劫后余生。   陆游也看出她这惜命如金的架势不像要轻生,松开手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帕子掉下去了。”楚熹说完,扶着栏杆小心翼翼蹲下身,捞起那条浮在水面上的帕子,团在手里拧了一把水,又站起身,利落的翻回来,质问双生子:“倒是你们,好好的抓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推下去。”   “……谁知道你在捡帕子,我还以为你要轻生。”   “我有病啊,没事找死。”   陆深凝视着她,淡淡道:“有病与否,也未可知。”   楚熹无奈的摇头:“看在你们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我不和你们计较。”   陆游垂眸,见她手里的帕子还滴着水,不禁问道:“为何不让下人来捡?”   “你看这附近除了我还有别人吗?只怪你家园子太大。”   “这与我家园子大不大有何关系,你的丫鬟呢?”   “我自己出来闲逛,没带丫鬟。”   楚熹想走,可陆游今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个劲的刨根问题:“不过一条帕子而已,也值当费这么大力气捡,你自己绣的?”   楚熹耐着性子回答:“我哪会绣这个,是我娘在世时绣的。”   “原来是你娘的遗物,难怪……”   楚熹发觉双生子看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惜,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煽情协会会长最受不了这个,忙找借口脱身:“我要去找谢燕平,得往哪边走呀?这园子实在太大,走的我都转向了。”   陆深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听闻你要和谢燕平定亲?”   既然提起这茬,楚熹就不得不多说一嘴:“嗯,所以我现在算你们家的客人,客人明白吗,别总对我阴阳怪气的。”   “谁对你阴阳怪气了。”因陆深皱了眉头,陆游脸上也露出凝重的神情:“你同谢燕平才认识几日,不觉得仓促吗?”   “仓促?这世上只见一面就成婚的大有人在,何况我和他还只是定亲。”   双生子无言以对。   楚熹又问:“到底往哪边走呀?”   陆游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声道:“说了你也找不到,我们领你去吧。”   楚熹扬起嘴角,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窝:“这才是对客人的态度嘛。”   沂都府的园子当真很大,亭台楼阁,假山石林,能把人活活绕晕,那一半果林一半鱼塘,实际居住面积只有寻常五进院的安阳城主府,着实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楚熹今日没吃早膳,走到一半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刚巧前面有座亭子:“我们在这歇一会吧。”   双生子齐声应道:“嗯。”   这亭子周遭生了一层密密的迎春花,黄的,粉的,红的,被碧翠的绿叶高高托举,一簇簇的伸进亭子里来,几乎触碰到楚熹的脸颊。楚熹大抵是真的累了,鼻尖上挂着几颗细细的汗珠,两腮由内而外的透着血色,染着薄汗,像被水狠狠洗过的蜜桃,果肉完全软了,很容易捏出甜汁。   陆游有些别扭的挪开视线,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情绪,他扭头看向陆深,却见陆深沉静的把玩着一朵迎春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哎……不吃早膳是真不行,我现在头晕眼花。”   “为何不吃?”   “我不是想着来沂都这么多天还没在外面吃过吗,打算找谢燕平一块出去吃的。”   陆深不说话了。   陆游莫名感到懊恼,甚至懊悔,他忽然觉得去安阳做赘婿也没什么不好,楚熹这个人是古怪了一点,可和楚熹在一起,不论吵闹还是拌嘴,都很有趣。   楚熹休息够了,又站起身:“走吧!胜利就在眼前了。”   陆游不想让她去找谢燕平,于是笑道:“前面是之慧的住处,你要不到她那吃点东西?”   “很近吗?”   “前面左拐。”陆深道:“几步远。”   楚熹听他这么说,愈发饥肠辘辘:“那,就去拿块糕点吃。”   三人来到之慧的住处,倒叫之慧一愣:“你们怎么在一块呢?”   “我要去找谢燕平,正巧碰见他俩。”楚熹哼哼唧唧的朝之慧撒娇:“之慧姐姐,给我一口吃的吧,我快要饿晕过去啦。”   陆游心中一动。   她怎么不这样叫我哥哥?   对了,她起初也是叫过的。   想到这,不禁暗自失落。   之慧虽在自己院里为出嫁做准备,但府中大事小情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她知道楚熹相中了谢燕平,也知道婉如和之敏为明山之死和楚熹起了嫌隙,不免感到遗憾,她其实很喜欢楚熹这性子,奈何缘分强求不来。   楚熹和陆家没缘分。   “楚妹妹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给你做。”   “不用太麻烦,我吃两口糕点垫垫肚子就好啦。”   之慧闻言便吩咐婢女去准备糕点,又给楚熹和双生子煮了一壶花茶:“你们可是有口福,这煮茶的水是今日清早送来的山泉水。”   “山泉水是不是,有点甜。”   “正是呢,想不到楚妹妹对水也很有一番体会,我这还有年前存的梅上雪水,待会拿来给楚妹妹尝尝,沂都好不容易下回雪,就收了一坛,我平时都不舍得喝呢。”   “不用!真的不用!”   “别客气嘛。”   “我不是客气,我不配。”   楚熹无比真诚的眼神逗笑了之慧,连双生子也不由的弯起嘴角。   之慧无意间瞥到双生子眼里的笑意,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心下一惊,却说不出个中缘由。   吃过糕点,从之慧院里出来,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谢燕平住处。   谢家的小厮瞧见楚熹,赶紧迎上前:“楚小姐怎么来了。”   “你家公子呢?”   “公子正在练字,小的这就去请他,楚小姐稍候片刻。”   温润如玉的公子与笔墨纸砚无疑是绝配,楚熹本想跟过去看看,无奈文化水平有限,怕谢燕平挥墨过于潦草,使她露怯出丑。   转过身,对双生子道:“多谢你们送我过来。”   陆游挑眉:“你这一声谢未免太值钱了。”   “……你应该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我又不是燕平公子。”   楚熹一怔,笑了:“那你说,我该怎么谢你们才好。”   “你……”陆游想说,你也得请我们到外面吃一顿,话未出口,被陆深截下:“他和你玩笑,不必当真,若没旁的事,我们便先走了。”   “我是真心谢你们的,这样,何时你们去安阳,我带你们在安阳城里好好玩一圈。”   “嗯,我记下了。”   陆深说完,转身离开,饶是陆游还不想走,也不得不跟上去。   陆深步子迈得又快又急,仿佛后面有人追赶他,事实上只有陆游在追赶:“你这是急着去哪?”   陆深停下脚步,冷冷的看向陆游:“你赖在那是打算做什么?”   陆游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兄长发觉,脸骤然涨红:“我……”   “她和谢燕平的事已然定下来了,你就算后悔也没用,此时后悔,只会平白惹人讥讽。”   双生子从娘胎里出来,虽只差了一刻钟,但兄就是兄,弟就是弟,泾渭分明,陆游在陆深跟前从来很恭顺,何况此事他丝毫不占理,便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老老实实的听训。   见他不反驳,陆深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沂都篇结束了,真快 第32章   陆城主呈给朝廷的奏折,从沂都送往辉州帝都,一路北上,途径锡州,信州,楚州,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得十天以里,等摄政大臣们商讨完了,再把消息送回来,起码大半个月。   届时距谷雨之期也不剩几日。   宁城主心急如焚,又不敢擅离沂都,只好派信回西丘给长子,命他严兵整甲,防患于未然。   殊不知同那封信一块回去的,还有薛进给西丘细作的密函。   苍穹之上,暗云涌动,连楚熹都感觉到这天下即将大乱,偏有一人,依旧殢于玩乐,只那么一桩愁事,就是没人同他玩。   “哎……这人都上哪去了。”宁繁金叼着根草,百般无赖的委顿在树荫下,看看虫,看看云,看看胸大腚圆的婢女,觉得这一天天过得实在没滋味,还不如前些日子他们一大帮人追着楚熹跑来得热闹。   如今楚熹和谢燕平定下来了,他不好再去凑趣,薛进懒得理他,他懒得理宁扶林,那陆家双生子也像闺阁小姐似的足不出户。   没劲,太没劲。   要说沂都城里找乐子的地方是挺多,可那些个销金窟锦绣窝,若想玩得痛快,兜里不揣几百两银子怎么能行。   宁繁金没银子了。   宁城主交代的差事他没办好,因此断了他的口粮,他现在满兜划拉也就十两银子。   正难过呢,斜眼瞧见楚熹和谢燕平从远处走来。   不然……去找这楚貔貅家的小貔貅借点银子使使?   还是算了。   宁繁金死也张不开这个嘴。   他长叹一口气,又仰头望天,只当自己又省了一大笔钱。   楚熹压根没看到宁繁金,犹自垂首摆弄着谢燕平送她的九连环:“这个东西到底怎么解开啊。”   “其实不难,你要有些耐心。”   “我真的已经很有耐心了,你就教教我吧。”   谢燕平轻笑一声,将九连环从她手中接过,三两下便复原,然后温声细语道:“这样,先把第一个环和第三个环取下来,再把第一个环放回去,第二个环取下来……”   他话还没说完,前三个环都解开了。   楚熹不由惊呼出声:“哇,怎么到你手里就这么容易。”   “后面几个和前面是一样的,你试试?”   “不不不,你先解一次。”   谢燕平依言将九连环完全解开,每一个步骤都说的非常细致,末了问楚熹:“会了吗?”   楚熹重重点头,信誓旦旦的说:“这回会了!”   过一会,那九连环又乱作一团。   “……眼睛会了,手还不会。”   楚熹是真弄不明白这玩意,也是真诚心想学,谢燕平便耐着性子一遍一遍给她演示,就差手把着手教她了,可她总是到最后几步的时候乱套。   自己都不禁心烦:“搞不懂,你还是放弃我这个笨徒弟吧。”   谢燕平若做人民教师,一定是个伟大的人民教师,若做男朋友,也一定是个最懂事的男朋友,楚熹让他白费了一番口舌,可他不闹也不怒,只笑着说道:“没关系,本就是给你解闷的,为这个惹你怄气,反倒是我的错了。”   听听。   那些带女朋友打游戏,输了还埋怨女朋友的狗男人都来听听。   什么是真!男!人!   楚熹心里那丁点烦闷顿时烟消云散,将九连环交给一旁的冬儿,仰着头对谢燕平道:“老爹说再过几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还真有点想家。”   谢燕平笑而不语。   楚熹看他修眉俊眼,温文儒雅的模样,忍不住挑拨道:“你回合临以后会想我吗?”   谢燕平微微抿唇,他的唇不似薛进那般看起来就软软的很好亲,有些薄,色泽浅淡,笑起来还好,不笑便会显出几分冷厉。   “会吗?”   “我会给你写信。”   谢燕平是很内敛的人,从不开口说心仪,喜欢,中意,这类过于张扬的词汇,想念自然也如此。   写信。   楚熹觉得挺浪漫:“每日一封。”   谢燕平点点头,垂眸问:“那,你可会给我回信?”   “我……”楚熹回避视线,颇为艰难道:“我字写得可不好看,而且一些比较难的,还不会写。”   这个世界的字多为繁体,还是很繁琐的繁体,楚熹那九年义务教育真没学过,繁体字放到她眼前,她或许勉强认得,可叫她提笔来写,她保证通篇错字。   “无碍,往后我教你。”   “往后你来安阳,我们俩终日在一起,也用不着写信了。”   谢燕平思忖片刻道:“我的名字你可会写?”   楚熹笑道:“这个是会的。” 她说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土里画了几笔。   “不是写得很好吗,你回信时只需写这三个字,让我知晓你已收到信。”   “嗯!”楚熹不好意思的笑笑:“偏巧你的名字简单,再难的就不大会了。”   “有一些字着实很难,善臻从前习字的时候,还为着两个字大哭了一场。”   “哪两个字?”   “书和昼。”   楚熹从薛进离开安阳之后开始学写字,总写一阵停一阵,到现在也没能把所有字认全,听谢燕平说“书”和“昼”,心里并不觉得哪里难,便让他写来看看。   谢燕平接过树枝,写下“書”和“晝”。   楚熹傻眼:“换我,我也哭。”   谢燕平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道:“不用哭,天长日久,慢慢学就是了。”   温润公子,一袭白衣,浸润在阳光之下,不见丝毫阴霾。   楚熹的心忽然重重一跳。   想起小时候,有一阵子很流行学奥数,班里的尖子生都自发去补习,她爸妈那么不甘落后的人,自然也要送她去,可她实在不聪明,实在没天赋,同龄人信手拈来的题目,于她而言难如登天。   补习班的成绩发下来,她生平第一次拿了零分。   哭着跑回家,又挨了一顿打。   楚熹至今也不能忘怀,那时她多么希望爸妈能像谢燕平这样摸摸她的头,像谢燕平这样安慰她,可挨了打,受了罚,还得饿着肚子,抹干眼泪,去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   后来终于考上名牌大学,依然跟不上同龄人的脚步,被笑称小镇做题家。   她不在乎,更拼命的努力,以为爸妈的严厉都是为她将来能出人头地,她不能辜负爸妈。   结果呢。   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能有资本嫁给有钱人,在家相夫教子。   “怎么了?”   “我不想学,太累了。”   “可我还是……很想收到你的回信。”   学写字,不为别的,只为给想念自己的人写一封信。   仅此而已。   好像有一束光,照进心中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驱散了连年霉雨,融化了冰雪严寒。楚熹不禁笑起来:“那等我回安阳,一定好好习字,给你写信。”   “不必太勉强。”   “不勉强!”   ……   入夜,亥时已过,院里静下来,那些丫鬟嬷嬷又各自去偷懒。   楚熹料想薛进会来,虽困了,但忍着没有睡,点了一盏小烛灯,倚在灯下继续钻研那九连环,刚解开第五环,门“咯吱”一声响。   抬眼望去,见薛进身着黑衣,脚踏黑靴,江洋大盗似的打扮,不由问道:“你做贼去了。”   “我做贼来了。”薛进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她对面,皱着眉问:“这是在干嘛?”   楚熹晃了两下手里的九连环,道:“吃饭。”   “……”   “就问废话。”   “一个破九连环,有什么好玩的。”   “破九连环?你解一个我看看。”   薛进接过,嗤笑一声,细长的手指绕来绕去,毫不费力的摘下最后几个环,还挑着眉,故意模仿楚熹的口吻:“就这?”   “……我刚刚也是这样弄的。”   薛进将九连环归位,又递给她。   楚熹握了握拳,郑重其事的开始解,前面倒还好,到第五个就卡住了。   “愣着做什么,之前怎么摘的,现在就怎么摘。”   “怎么摘?”   “笨,后面两个下来,第三个不动,第四个下来,第二个上去,第三个摘下来……”   谢燕平同她将解法的时候,远没有薛进这般干脆利落,楚熹听着听着就乱了,而薛进说得又快又急,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很快把那一连串都摘掉了,成就感爆棚。   “我知道怎么解啦!”   “不过是熟能生巧的东西,解两次就会,也值得大惊小怪。”   掌握规律之后,楚熹也觉得不难,因而感慨道:“果然严师出高徒,燕平教了半晌我都没学会。”   薛进的脸顿时阴沉:“这九连环是谢燕平给你的。”   “怎么,不行啊。”   “……”   薛进明显是生气了,要搁在从前,早掉头就走,一点余地也不留,可如今他实在懂事不少,只坐在那生闷气。   楚熹难得没主动哄他,又尝试着将九连环复原。   薛进皱眉,猛地一挥手,掌风熄灭了蜡烛,卧房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你干嘛啊?”   “九连环就那么好玩?”   其实学会了解法,也没什么可玩。   楚熹一直埋头摆弄,是不想和薛进对视。   此刻烛灯熄了倒还好些:“我,我有话和你说。”   楚熹这一阵子对他总是很直接,像这样委婉犹豫的开头,还是第一次,薛进凭借本能,敏锐的嗅出一丝不安的气息,便微微侧过身,拿手摸桌上放着的火折子:“我不想听。”   楚熹虽一晚上都在措辞,但真要开口时仍有些为难,对薛进,她总有几分不落忍:“过几日我们便要离开沂都了,我回安阳,你回西丘。”   “你别想的太好,朝廷那边不定什么章程,兴许一时半刻回不去。”   “我的意思是……”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薛进打开火折子,轻轻吹了吹,一簇火苗缓缓窜上来,映着他嘴角的那颗虎牙。   楚熹从前爱死这颗虎牙,宁可自己出丑,也想博薛进一笑,可薛进总绷着脸说物以稀为贵,就是不对她笑,让她只有眼馋的份。   现在看到这颗虎牙,楚熹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又有些动摇了。   薛进点亮烛灯,伸了个懒腰道:“你爱玩就玩吧,我要去躺一会。”   以薛进那般骄横的性子,不把九连环扔掉,只熄灭了烛灯,已经算他忍辱负重,但眼下他不仅重新点亮了灯,还准许她继续玩九连环。   大抵是猜到了她要说的话。   楚熹怔怔的坐了一会,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假寐的薛进,心里简直一团乱麻。   罢了,等他要走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这么想着,楚熹轻轻推了他一把:“往里面点,我也要睡了。”   薛进蹬掉鞋,翻了个身,给楚熹腾出一块地。   待楚熹躺上去,他又像个小孩子似的黏过来,浓郁的乌沉香缠绕在鼻息间,楚熹听到他喑哑的声音:“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安阳。”   “用不了多久是多久?”   “多则三五个月,少则一两个月。”   “我……我三月末就要和谢燕平定亲了,这你是知道的。”   “那又如何?左拥右抱不好吗?”   这是薛进说出来的话?楚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薛进在她耳边冷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你也觉得很享受是吧。”   对了,这才是薛进。   就算装乖,也装不了两分钟。   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干脆说明白。   楚熹深吸了口气道:“我没觉得很享受,反倒觉得很对不起谢燕平,我们……”   “前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觉得对不起他,他给你几个笑脸,对你说几句情话,你就当真了?”   “你!”楚熹一把推开薛进,猛地坐起身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值得他真心相对。”   薛进也坐起身,紧拢着眉头:“急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对你好只是为了安阳,你别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   “就算他是为了安阳又怎样,我就是喜欢他对我好。”   这句话到了薛进耳朵里,缺斤少两,使薛进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若这么说,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他,我们两个的事,他早就心知肚明了。”   楚熹愣住,半响才回神,渐渐憋红了脸,一字一句道:“你撒谎。”   楚熹这神态,摆明了是对谢燕平有情意,薛进心里堵得厉害,满腔怒气东冲西撞的寻求出口,竟有些口不择言了,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尚且刀子似的伤人,何况口不择言:“你想自欺欺人,就当我是撒谎好了,左右你不戳破,那谢燕平为了安阳仍会笑脸相迎。”   “呵。”楚熹也学着薛进素日的语调冷笑一声道:“那你呢,你在我这,求着我左拥右抱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除了安阳还能有什么。   便是说为了她,她也决计不会相信,何必做出那摇尾乞怜的丑态。   薛进这般告诉自己。   “手伸出来。”   “……”   楚熹握住他的手腕,轻易将他的手拽到跟前。   薛进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五指虚拢着,掌心几条深深的月牙痕隐藏在阴影里,声音也是微颤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弱:“你要做什么。”   烛灯在桌子上,离得有些远,光线十分的昏暗,楚熹只摸索着按住了他腕上的红绳,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薛进仿佛陷入流沙之中,越挣扎陷得越深,逐渐难以喘息。   饶是如此,他仍鼓足一口气,伸出求救的手:“我的玉佩呢。”   他和楚熹并不是第一次闹到要解开这根红绳。   从前在安阳时,只要楚熹不顺他的心意,他便拿这根红绳来威胁楚熹,楚熹或许打定主意要和他对峙,可一听他想摘掉红绳,就会立刻凑上来赔笑脸,想法设法的哄他高兴。   但也有例外。   那一日,他下值后已然很晚了,将近亥时,夜深人静,楚熹抱着食盒坐在他家门外酣睡,原本是有些感动的,可转念想到近日接连不断的采花案,他莫名不快,走到跟前冷声将楚熹叫起来。   楚熹脸颊被压的一团红痕,睡眼惺忪的看着他:“唔……你怎么才回来呀。”   “为什么不去府衙找我。”   “最近不是有一桩很棘手的案子吗,老爹在府衙呢,我怕他瞧见我去找你,又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你是知道他的,一说起来就没完,我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完,举起食盒,笑得像年画里抱着鲤鱼元宝的童女:“我想你这么晚回来肯定懒得煮饭吃,特地去闫楼叫了几道菜,怎么样,贴心吗?”   “我在府衙吃过了。”   “那,再吃点吧,我陪你吃。”   “不必,我送你回府,以后别再来这等我。”   楚熹为这句话,和他闹了脾气,一连两日不来找他。   他自不会去哄楚熹。   只称病告假,没有去上值。   当晚,楚熹又拎着一食盒闫楼的饭菜跑来找他。   “你不是要和我一刀两断吗,又来做什么。”   “我何时说要跟你一刀两断了?”   “你是这么做的。”   “我那不是,有点生你的气吗,既然你都生病了,我就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用不着,我病死正合你意。”   “你没完没了是吧!好啊,那就一刀两断!”   他没想到楚熹会这么说,气得作势要解那根红绳:“既一刀两断,这个也还你。”   不知是被他威胁多了,不怕了,还是真的气恼,楚熹瞪着那双又清澈又明亮的眸子道:“还我就还我!你不稀罕!我给别人去。”   想把他的东西给别人。   做梦。   “我的玉佩呢。”   楚熹到底不敢和他动真格的,只推三阻四,一会说玉佩在府里,一会说玉佩在库房,一会又说借给老大戴了,等老大从常德回来就还他玉佩。   他终于抓到话柄。   “你敢把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借给别人!”   “……没借别人,在我屋里呢,哎呀,算了嘛,你这个人就爱较真。”   “说谁较真?”   “我较真我较真,我较真行了吧。”   于是那场风波,又以楚熹服软而告终。   再往后,他也没拿那条红绳出来作威作福。   “我的玉佩呢,”薛进紧盯着楚熹,又问了一遍。   楚熹动作一滞,似乎也回想起了从前种种,须臾,眼里划过一丝讥讽:“你当我稀罕你那破玉佩,等我回安阳就让人送到西丘去。”   薛进知道她不会把男子的玉佩随身携带,已想好了借口,要她拿玉佩来换这根红绳。   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由着她解腕上的绳结。   红绳是当初的那根红绳,绳结却不是当初那个绳结。   死结   系了一次又一次的死结。   楚熹心烦意乱,忽想起屋里有做针线活用的剪刀:“我去拿剪刀。”   “不必。”   随身戴了将近一年的破绳子,常被水浸着,早有些糟烂。   薛进用力一扯,红绳便无声无息的从中间截断。安阳那些过往,都好像随着这根红绳一同断了。   楚熹的心不禁一颤。   她其实没想和薛进闹得这般……决绝。   她真心实意的爱过薛进,也曾幻想过和薛进共度一生,想过该如何叫他多笑笑,想过该如何让他向自己吐露心事,想过该如何容忍他的刁钻,洁癖,大男子主义。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楚熹有些怅然,也有些轻松。   便是薛进毫不客气的将红绳撇到她身上,她也可以平静的拾起来,握在手中:“我自认对你,没有吝啬过一分的爱,我不遗憾,不后悔,但是有些话,过去我没说的,现在一定要说。”   “阳春面里吃出头发并不会死人,天底下只有寺庙里的斋饭才能保证没有头发,闫楼的菜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干净,里面也有菜虫和苍蝇,是我趁你不注意挑出的,你不照样吃的挺香,一天到晚矫情什么。”   薛进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绞痛,只紧抿着唇,犹自忍耐。   可听楚熹这么说,想起那时的事,竟下意识的轻笑了一声。   楚熹听到他笑,也释怀了:“若有朝一日,你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停顿了片刻,语气稍稍轻快:“最好改改你那一身的坏脾气。”   作者有话说:   舒服了 第33章   三月初四,朝廷的传旨驿使终于赶到了沂都城。   楚熹听闻那驿使进城时一袭紫金官袍,高踞骏马之上,身背大周旌旗,后头跟着百余朝廷铁骑,浩浩荡荡,气势磅礴。两百年大周皇族,便是危在旦夕,威慑犹存,沿街百姓纷纷跪地俯首。   但老爹说:“这是猪鼻子插葱,装像,坟头上的狗,假欢。”   “那,朝廷可派兵了?”   “派兵倒是派兵了,兖州,晋州,楚州,渝州,信州,各派兵五万。”   “听上去也不错呀。”   “哪里不错,三儿,恁想一想,各方势力盘亘在一处,是兖州的能听晋州的,还是信州的能听渝州的,这他娘的,仗还没打起来就得先乱套。”   楚熹点点头,又问道:“难道没有将领吗?”   既然说到这里了,老爹很愿意给楚熹讲一讲朝廷的事:“如今朝廷掌权的是廉太后母族,一个叫廉忠的,廉忠有个长子廉克,据说此人好逸恶劳,性情暴虐,正是他为五军主帅,恁说那五军将士谁人能服?”   “我不明白,既然知道他不能服众,为什么还让他做主帅?”   “因廉家在朝上有一门死敌,也是帝都八大权贵之一的祝家,恁可听说过祝宜年。”   “老五跟我说过,皇帝要迁都渝州那会,就是祝宜年力挽狂澜,才阻止了此事。”   老爹颔首道:“彼时皇帝为奸佞蛊惑,迷信风水之说,下了狠心要迁都渝州,在文武百官只求自保,不敢触其锋芒之时,是祝宜年站出来,痛斥皇帝背祖离宗,哪怕居于天宫也难保大周根基,皇帝这才打消了迁都的念头,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祝宜年那时多大?”   “不过二十出头,其作为已足够名垂千史了。”   “那这和廉克有何关系?”   “西北军一旦打进月山关,三十六城大半要反,祝宜年深谙此道,便跪在宫门前,向皇帝请命任五军祭酒之职。恁别看祝宜年得罪过皇帝,皇帝心里也门清,这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人想要兴复大周,所以破格准许了,廉忠为制衡他,才叫廉克做五军主帅。”   楚熹不由冷笑一声:“这是干什么,让一群人过来掐架,朝廷要养蛊吗?”   老爹猛拍大腿道:“恁说对了,可不是养蛊吗!”   “于我们而言,这到底算好事坏事?”   “如今这形势,哪敢说什么好坏,仗打赢了,自然是天下太平,仗打输了,不外乎是帝军败退,要么退到东丘,要么退到合临。”   若帝军一路败退,退到合临,那谢家……   楚熹理顺当中关窍,轻叹道:“既然这样,我们几时回安阳?”   老爹道:“明日启程。”   ……   水贼未除,仍然是桩心病,故沂都府遣兵相送,大船二十余,小船无数,延绵不绝,声势浩大,可陆家却没几个人来码头送别,只有陆城主和双生子,比起来时冷清不少。   楚熹跟在老爹身后,不自觉四下张望,本是想看看谢燕平在哪,却正正撞上薛进的目光,未等做出反应,双生子忽然横在了她眼前。   楚熹微怔,随即笑道:“若有机会去常州,可一定要到安阳,我好好招待你们。”   “你现在分得出我们吗?”   “嗯?”   “分得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吗。”   楚熹向后退了一步,手抚着下巴打量他二人,须臾,胸有成竹道:“你是哥哥,你是弟弟。”   双生子今日从头到脚打扮的毫无二致,方才连神情也并无区别,未曾想楚熹仍能认出,陆游不禁问:“这次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比你稳重一点。”   是个稳重爹。   楚熹想起第一次与双生子打交道时的情景,鼻尖莫名一酸,竟有种物是人非之感,双生子看着她,眼圈也隐隐有些泛红,藏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三儿!上船啦!”   “这就来!”楚熹应了老爹一声,朝双生子摆摆手:“我走了,等我和燕平成婚的时候,给你们发请柬,你们可要来呀。”   双生子没说话,只目送她登船。   码头上熙熙攘攘,缕缕行行,楚熹随着老爹稀里糊涂的上了船,慢半拍的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宁家人和谢家人都在这艘船上?   “姐姐。”谢善臻脚步轻快的跑到她跟前,笑着说:“我方才瞧见你的丫鬟正四处寻你呢。”   “这是谁家的船?”   “当然是谢家的呀。”   老爹上谢家的船,无可厚非。楚熹指着不远处的宁繁金道:“那他为什么在这?”   谢善臻答道:“人多热闹嘛,不然回去这一路多无趣。”   宁繁金在,薛进自然也在,楚熹思及前几日他默默离开的背影,心里怪别扭的,不过话既说开了,没必要刻意躲着,便问谢善臻:“我家丫鬟呢?”   “大概是在姐姐的房里等着,我带姐姐过去。”   谢善臻虽一口一声姐姐叫着,但举止间已然将她当做嫂子,处处体贴照顾,无微不至,赫然一个小谢燕平。   谢燕平。   哎。   真情如何,假意又如何,大战在即,楚熹实在没心思去琢磨这些个情情爱爱,只要能保全安阳,保全楚家,让她剃了头去做尼姑她也乐意。   船驶离沂都的当晚,谢城主在花厅设宴。   楚熹懒得再听他们商议西北之事,本想抱病不去,可谢燕平特地来找她,她也不好再推脱,便同谢燕平一起来了花厅。   因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摊在明面上,只差那么一场定亲宴,故而可以像寻常小夫妻似的同坐一席。   旁边是谢善臻,楚熹一眼就察觉自己这边席面比谢善臻的席面多了一道菜。   “这是什么?”   “虾圆羹,配的班子鱼,海参丁和鸡块,你尝尝看。”   楚熹一贯爱吃虾,谢燕平还替她剥过,知晓这个不足为奇,可……   “你怎知我爱吃班子鱼?”   “那日席上见你多吃了几口,想着你会喜欢。”谢燕平说完,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又道:“我瞧你这几日总恹恹的,可是为着西北闯关之事?”   楚熹笑着朝他晃了晃脑袋:“那些事与我何干呢,我是为着别的。\"   \"方便与我说说吗?或许我能替你排解一番。\"   “我也不知道方不方便,但……你应该是排解不了。”   这几日楚熹对谢燕平的态度略有变化,不似之前那般爱笑,食欲不振,闷闷不乐,谢燕平琢磨不透,又没寻到合适的机会问她,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于是笑道:“你又没说,为何断定我排解不了?”   “那你附耳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谢燕平依言低下头,在楚熹开口的瞬间涨红了脸。   楚熹忍着笑,一本正经的问道:“能吗?”   “我……”谢燕平虽面红耳热,但得知楚熹忽然冷淡是因为女子月事,心里着实松了口气:“是我冒昧了。”   “哈哈哈,你至不至于红成这样啊,都可以做虾圆啦。”   楚城主和谢城主见他俩相处的十分和洽,不由会心一笑。   谢城主道:“不承想楚丫头和燕平如此对脾气,真是难得。”   楚城主故意大声道:“我家三儿是娇惯着长大的,打小没受过委屈,要嫁人,也须得嫁燕平这般温和谦逊的公子,换了旁人可不行。”   谢城主附和道:“姑娘家本就该娇养。”   可老爹这话并非是说给谢城主听的,而是说给薛进听的,自然要看看薛进的反应。   不经意的拿余光瞥了薛进一眼,这一眼却叫他心中一凛。   薛进正紧盯着楚熹和谢燕平,眼里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冷光。   老爹这个岁数,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岂能察觉不出薛进眼底暗藏的狼子野心。   那是个要吃人的东西。   老爹又看向楚熹,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漂亮的衣裳,戴着华美的首饰,品尝着美酒佳肴,顶着一张活泼泼的笑脸,仿佛浑然不知愁为何物,她只伸手摸摸谢燕平的耳朵,就搅乱了谢燕平那永无波澜的双目。   正是该享乐的好时候,偏碰上这种世道。   多不容易才高兴,偏又有个眼中钉肉中刺总在那膈应着。   老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过头对谢、宁两位城主笑道:“这酒我全喝了,可容我去更衣?”   两位城主自是答允。   悄无声息的出了花厅,老爹唤来随行小厮。   这小厮名为小刀,一个他,一个顺子,老爹走哪都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衣食住行乃至如厕沐浴,都非得他俩侍候不可。   小刀人如其名,长得又小又单薄,两只手搀着老爹也吃力,双腿直打颤:“城主今儿又没少喝吧。”   “能少喝就怪嘞。”老爹被他扶着去如厕,打着哈欠道:“恁晓得薛进住哪屋吗?”   “晓得晓得,城主有何吩咐?”   小刀这个人,模样不好看,笑起来很谄媚,楚熹一贯不喜他,有事都找顺子。   但老爹是很重用小刀的:“恁夜里带几个人,把薛进给我除了。”   “小的早说那薛进留着是个祸害,该杀,只是……叫小姐知道了,恐怕会多想。”   “恁傻呀,恁不会假充是西北细作去刺杀宁城主,左右荒蛮子这阵闹得狠,推到他们身上也合情理。”   “小的明白了。”   如厕完毕,老爹舒服的喟叹一声:“最好是死不见尸,别叫恁家小姐当着谢家人的面给他奔丧,我没得话说。”   小刀点点头,递上湿帕子:“城主只管放心。”   “我怎会不放心恁,恁何曾失手过,可也不要太大意,那薛进的功夫的确不同凡响,若一击不成,切莫在那赌气,保全性命要紧。”   “城主的恩德小的永世难报,岂敢轻易去死。”   小刀姓赵,大名赵刀。   那年西北大旱,南六州也有波及,老爹从乱葬岗里捡回了小刀一家子人,这些年虽没给他锦衣玉食,但称得上尽心尽意,老爹让小刀去杀谁,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小刀也绝无二话。   楚熹就没想过,安阳这一亩三分地,粮食只够养这一城人,原是穷乡僻壤的地界,短短三四十年而已,怎么就在老爹手里成了富可敌国的土财主。   所以她不知道,这个笑起来仿佛老太太般和蔼的楚貔貅,最爱在背地里下黑手。   经商嘛,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不过是挡我财路者送他去见阎王罢了。   ……   楚熹嘴上说戒酒,真好吃好喝摆在跟前,很难不嘬两口,一会两口,一会两口,不知不觉就微醺了。   船在江上,摇摇晃晃,楚熹也跟着摇摇晃晃,回到房里简单梳洗一番后便躺下睡了。   半梦半醒间,忽听一阵嘈杂的喊声,依稀辨认,好像是抓刺客。   抓刺客。   刺客!   楚熹猛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坐起身来,这回听得更真切了,的确是抓刺客。   这艘船上都是各家的亲信,怎会有刺客混进来!   楚熹惦记着老爹,慌忙披上外袍,靸着鞋就往外跑,刚推开门就和冬儿撞了个顶头,人仰马翻的摔在地上。   冬儿赶紧将她扶起来:“小姐,你没事吧。”   楚熹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攥住她的手:“有刺客吗?老爹呢?”   冬儿也有些慌神:“没,没瞧见城主,奴婢怕刺客躲到这边来,想给小姐把门拴上。”   对啊,她去找老爹也没用,真遇上刺客了只有给人挡刀的份。   楚熹冷静下来,拿樟木箱子死死抵住房门,又转身跑到窗边,推开窗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去这边看看!”   “船舱里搜过了吗!”   “我就不信几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   刺客不见了,沂江水流这么急,绝不可能是跳江逃了。   说到底还是混在船上。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外面又喊道:“查!丫鬟厨子统统给我查!宁家的侍卫也要查!这西北细作有通天遁地的本领不成!”   宁家。   楚熹扭过头对冬儿道:“刺客是来刺杀宁城主的。”   冬儿闻言也松了一口气:“既不是冲着咱们城主来的就好,哎,这船上光各家的侍卫就七八十,不定要查到什么时候呢。”   “未必就是侍卫,西北细作无孔不入,难保就藏在我们当中。”   “小姐可别这么说,怪吓人的。”   江面夜风瑟瑟,楚熹打了个冷颤,又关上窗。   心里不免有些纳闷,既然是混在他们当中,为什么选在船上动手,一旦被发现不是很难脱身?   除非,是有一定能脱身的把握,绝不可能让人产生怀疑。   难怪说丫鬟厨子也要查。   楚熹叹道:“保不齐一会还要来查你呢。”   “小姐就别吓唬奴婢了,经这一场,奴婢在这船上恐怕都没法合眼了。”   “我哪是吓唬你,人命关天的事,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敲门声。   楚熹心头一跳,扬声问道:“谁呀。”   “是我。”   冬儿听出是谢燕平的声音,忙推开樟木箱子打开房门:“燕平公子!你可来了,我们都要吓死了!”   楚熹从冬儿背后探出头:“我老爹呢,他没事吧,我听着那刺客好像是冲着宁城主去的。”   “我就是怕你担心,特来告诉你一声,楚城主安然无恙。”谢燕平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冬儿,笑道:“宁城主也没事,只是薛公子,受了点轻伤。”   谢燕平行事总滴水不漏,以至于这些天楚熹暗自观察,半点谢燕平知晓她和薛进有牵扯的迹象也没发觉,可谢燕平这一句话,让楚熹终于有了决断。   他的确是知晓的。   “那就好。”楚熹笑起来,仿佛薛进和寻常侍卫并无两样:“薛公子可曾和那些刺客交手?或许知道刺客的身形,这样查起来也容易。”   谢燕平摇摇头:“那些刺客一出手就撒了石灰,伤了薛公子的双目,莫说身形,连影子都没瞧见,只知是几个身量很轻的人。”   眼睛。   为何偏偏是眼睛。   楚熹终究忍不住问:“那他,还能看到吧?”   “还不清楚。”谢燕平顿了顿,又道:“想必没有大碍,如今最紧要的,是他身上的刀伤。”   这些话,谢燕平大可以不说,他说,是让楚熹知道,是因为楚熹想知道。   楚熹心里五味杂陈。   她觉得自己似乎分辨不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   薛进是为了安阳故意接近她,可她偶尔也会觉得薛进真心爱她。   谢燕平也是一样。   “伤在哪里了?很严重吗?”   “只是划伤手臂……不过,那刀上涂了剧毒,薛公子为了阻挡毒药蔓延,几乎生生从身上割下一块肉。”   楚熹闻言,双腿发软,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她丝毫想象不出,割肉之痛,该有多痛。   冬儿小心翼翼的扶住她,感慨道:“怪不得明山公子会……这帮西北细作真够狠的!”   “可见这批刺客抱着十足的杀心,他们藏在船上一刻,我们就一刻不得安生,所以一定要彻查。”   “要,怎么查。”楚熹仰起头道:“冬儿也查吗?”   谢燕平轻轻“嗯”了一声,对冬儿道:“劳烦你去一趟花厅。”   冬儿有些怕,扭头看向楚熹:“小姐……陪奴婢一起去吧,奴婢自己不敢。”   冬儿今年十七岁,从楚熹有记忆起就陪伴在楚熹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她如果是西北细作,那未免太可怕了。   楚熹握住冬儿的手:“没事,我们过去看看。”   花厅里人满为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满脸的惊惶,生怕被错杀。   老爹坐在上位,见楚熹领着冬儿来了,脸顿时拉的老长:“恁们是被刺客吓疯了,我家三儿也要查?”   谢城主笑着安抚道:“光显兄别急,这丫鬟总归是要查一查的,若真是叫细作藏在楚丫头身边,那可如何是好。”   “哎,查吧查吧,三儿恁过来,别同他们挤在一块。”   船在江上,人在船上,刺客一击不中,立刻就逃的无影无踪,一切与刺杀之事相关的证据尽数抛入沂江,随着汹涌的水流消失不见,故而只能将众人扒光了衣服,检查是否有旧伤又或习武的痕迹。   冬儿倒还好,她一个姑娘家,从小生活在安阳府里,通身找不出一块伤,那些侍卫可就惨了,不仅要查,还要被百般盘问,直到洗清嫌疑。   折腾到天亮,连一根毛都没找出来。   谢城主真是纳了闷,一个劲念叨:“这怎么可能呢,这绝不可能……”   老爹倒是满脸无所谓,伸了个懒腰道:“我是不管了,这船上有刺客,不好换一艘船吗,三儿,咱们走。”   谢城主忙叫住他:“光显兄,光显兄!”   “又做什么,我家的人不都查过了吗!恁怎么没完没了的!”   “不是,这批刺客既然是冲着宁城主来的,那他宁家的船上,难保不会有细作,宁城主眼下犹如惊弓之鸟,怎么都不踏实,你看能不能将宁家人安置在你那边。”   老爹笑了:“这有什么的,让他们过去就是了,也好叫薛公子安心养伤。”   楚熹一怔,有些诧异地看向老爹。   老爹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一笑,仍然是坦坦荡荡。   楚熹叹了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   老爹或许是看她这一晚上心不在焉,想使她安心而已。   众人既要换船,又是一番大动作,楚熹先安顿下来,忙命随从去打听薛进的伤势。   冬儿不禁道:“小姐这是做什么呀,让谢家知晓了可怎么是好。”   楚熹当然知道不好,她虽下了决心要和薛进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薛进性命攸关之时,她又岂能像个陌生人一般坐视不理。   薛进在楚家的船上,随从很快打探到了消息,那随从知晓楚熹和薛进的往事,故而吞吞吐吐道:“薛公子伤势太重……现下,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大夫说,要看能不能挺过这几日。”   意料之中的结果。   消除炎症就没事了。   楚熹夜里一直在琢磨如何给薛进的伤口消炎,倒也不急。   只是在听随从回话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怀疑是谢燕平暗下杀手。   不然此事根本解释不通。   梁家遭遇的是水贼,上百名高手生生杀进船舱,反观宁家,在满是亲信的船上,凭空冒出几个摸不着影的西北细作,谢家鸡飞狗跳的查了一夜,却什么也没查到,若说包庇自己人,倒有几分可能。   而且在船上动手,轻易便能栽赃给西北细作。   可……谢燕平不会那样做。   即便他有一颗真心,那真心的分量也比不过安阳,他不会冒着可能破坏这桩婚事的风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刺杀薛进。   作者有话说:   老爹:好家伙!想不到叭!恁可是进了贼窝!   薛进:……还西北细作,亏你们说得出来。 第34章   一场堪称离奇的刺杀,使得宁、谢、楚三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即便换了一艘船,那压抑恐惧的氛围依旧不散。   宁城主算是被吓破了胆子,连那因他在鬼门关挣扎的义子也顾不得,只带着宁繁金和宁扶林躲在重兵把守的船舱里闭门不出。   众人心里都很清楚,他是自觉薛进必死无疑了,因此面子功夫也懒得做。   老爹还算仁义,找了个大夫去照料薛进。   大夫是楚姓家仆,岂会不知薛进和自家小姐的关系,不敢不尽心医治,可薛进失血过多,伤势过重,他只能用十灰散勉强止血,简单包扎,再开几服补血补气的汤药,剩下的只能靠着薛进自己硬挺。   那伤口是难以愈合的伤口,几日就会溃烂,一旦溃烂,便回天乏术,故而当楚熹打发人来问询,大夫才说,要看能不能挺过这几日。   楚熹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薛进死在她面前,可她并没有多大把握能救回薛进,完全抱着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   这条船上都是楚家人,楚熹从自己房里出来,往薛进房里走这一路,仆婢侍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贴着边,只当没看见她。   大夫见到楚熹,一愣,忙起身道:“小姐……”   薛进平躺在床上,脸白如纸,奄奄一息,那原本很红润的唇瓣,如今没有半点血色,若不是他胸口上有一丝起伏,楚熹当真会以为他死了。   “把纱布拆开,我看看。”   “患处不洁,小姐还是不看的好……”   “让你拆开就拆开,哪那么多废话。”   大夫只得小心翼翼地解开薛进手臂上的白色纱布,露出底下食指长短,皮开肉绽的伤处。   面对好几个杀心十足的刺客,又叫石灰糊了眼睛,却只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仔细想想,也挺厉害的。   楚熹撇过脸,看向大夫:“为何不把伤口缝上?”   “……恕小人才疏学浅,只会问诊开药,这缝合伤口,得找军中的医官,小人实在,实在是下不去手,再者,若一个弄不好,薛公子很容易痛死过去。”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楚熹将针线放到桌上,盯着大夫道:“缝。”   大夫闻言脸都白了,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竟一点行医者的尊严都不要了:“小人真不行啊。”   庸医。   楚熹并非辱骂他,他确确实实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庸医。   老爹从来不喜薛进,让老爹为薛进延请名医,也着实难为老爹。   “你去找几条绳子来。”   “找绳子……做什么?”   “把他捆上啊,免得他缝合伤口的时候乱动。”   “啊!”大夫一惊:“小姐莫不是打算,亲自动手?”   楚熹气急:“还不快去!”   大夫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没一会的功夫就找回几条粗麻绳,将薛进牢牢的捆在了床上。   别看薛进命若悬丝,仍容不得人家拿绳子绑他,期间睁了一次眼,冷光似刀,杀意腾腾,吓大夫一跳,但当视线触及楚熹,他又立刻合上双目。   楚熹知道他已经醒了,便对他说:“不管你信不信得过我,我现在都要将你的伤口缝上,疼是一定的,你最好忍着点。”   薛进不开口,只喉结微动。   楚熹看出他是有点怕,想宽慰一番,可自己心里也直打鼓,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   “小姐,捆……捆好了。”   大夫那胆战心惊的怂样,简直要把楚熹的心理防线给冲垮了,无奈的摇摇头道:“你出去守着吧。”   大夫如获大赦,拔腿就开溜。   楚熹都不禁怀疑他给薛进的伤口裹上是怕吓着自己。   不管了,缝吧。   楚熹从前上大学那会,为挣学分去参加过流浪狗救助的公益活动,曾跟兽医学过缝合伤口的手法,粗糙是粗糙些,可眼下这情形也只能凑合着了。   针线在水里煮着,楚熹一边拿酒搓手一边问道:“你要不要把嘴堵上?我怕你突然叫唤一声,会吓到我。”   不知薛进是醒着还是昏过去了,楚熹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   针线煮好了,手也简单的消了毒,楚熹跪到床边,咬了咬牙道:“我缝了,你忍着点。”   薛进缓缓睁开眼睛,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微的动静:“嗯。”   这么离近看,楚熹才发觉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你……能看清我吗?”   薛进垂眸敛睫,挡住大半瞳孔。   石灰入眼,没能及时清洗,视力下降是不可逆的。   楚熹心里有点堵得慌,说心疼薛进,倒也不完全是,说可怜,谈不上,更多是一种惋惜。   薛进视力超出寻常的好,记得那时他们一起去果林里逮兔子,薛进只一柄弹弓,就将五十米外树上的小雀鸟打了下来,他眼里的光比星月更明亮,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可从此往后,他眼前将永远含着一层雾,将永远是一个有残缺的人。   “能看见就不错了,知足吧。”楚熹说完,手里的针线穿进他的皮肉,没有麻醉,到底是痛,薛进手掌猛地攥成拳,强忍着没有吭声,而鲜血顺着他的伤口再度流淌出来。   “幸好伤口不大,否则光失血就能要了你的命。”楚熹一方面是想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一方面是想转移薛进的注意力,故而嘴片刻不停的念念叨叨:“我帮你把伤口缝上,再弄点药,你这条命就能保住,老话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针一针的钻进肉里,那种痛岂是常人能忍,薛进很快咬破了唇,血珠大颗大颗向外冒,汗与泪掺杂着打湿黑发,极致的红与黑更衬得他面色苍白。   楚熹缝了一半还不到,也急得直出汗,看了薛进一眼道:“你撑住啊,马上了马上了,还有最后两针。”   薛进紧闭双眼,不由自主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他此刻已然失去了神智,但凡能保持一丝一毫的清醒,都不会在楚熹面前这般示弱。   楚熹头皮发麻,真想两针就缝完,可又怕薛进伤口撕裂,再遭受二茬罪,只能不断地说还有最后两针。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当楚熹打上最后一个结,将线剪断的那一瞬间,无力瘫坐在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有种自己也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稍作休息,扬声唤门外的大夫:“你进来。”   大夫推开门,没看出楚熹,反倒是先看向薛进手臂上的伤,满眼诧异和惊叹。   缝合伤口这种活,并不算难,只心里这关不易过,寻常大夫治病救人,不过问问话,看看相,诊诊脉,几个有机会往人家皮肉上动针线的,非得是在战场伤兵堆里打磨一遭,才能做到手不抖,心不跳。   大周近百年没有正儿八经的开战,饶是军中医官也未必见过血。   楚熹一个锦衣玉食娇养大的千金小姐,有这份胆气已然不易,而那缝合完规规整整的伤口,更让大夫始料未及。   回过神,忙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我缝完了,你该用药用药,该包扎包扎,夜里我再来。”   “欸!小姐尽管放心!”   薛进的伤口虽尚未发炎,但目前条件有限,不排除细菌感染的可能,要搁现代,有青霉素,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偏楚熹眼下纵使上天入地也搞不来什么青霉素。   只能从另一样入手。   来到船舱厨房,冬儿已经把她要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小姐要这么多蒜泥做什么,奴婢跑了小二十艘船,才弄来这么一坛蒜泥。”   薛进还要庆幸,这世上有蒸馏器。   蒸馏器能大幅度提高蒜素的提取率,有了蒜素,就能有效杀菌,从而避免发炎。   不过……   “这东西原来是干嘛用的?”   “蒸花露汁子呀,小姐擦头发的桂花油,那里面的花露汁子就是用这个做的。”   “船上怎么会有这个?”   “这船原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呀,库房里一大堆呢,也不怪人家总说咱们城主吝啬,出行的船平时不用,便拿去做小买卖,传出去多掉价啊。”   楚熹不禁笑了一声,心想薛进当真福大命大,老天爷都保佑他。   凭着这极为简易的蒸馏器,经过几番尝试,楚熹弄了一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成功的“蒜汁子”。   能怎么办,还是那句话,死马当作活马医。   亥时,楚熹端着“蒜汁子”来到薛进房中,大夫不知所踪,而薛进面色潮红的躺在床上,旁边还放着半碗凉透的汤药。   楚熹不禁皱起眉,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一些热,还没到发烫的程度。   解开纱布,见伤口涂了疮药,虽略微红肿,但有愈合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   “薛进,醒醒,把药喝了。”   “……渴。”   楚熹便放下手里的碗,起身去端水。   到底是年轻,身强力壮,薛进昏睡了小半日,和晌午那会相比精神好不少,甚至能倚着靠枕坐起身。   楚熹擎着杯喂他喝水,见他那么大口大口的喝,心里还挺有成就感:“你慢点。”   薛进抬眸扫了她一眼,双目仍然一片血丝,可也比晌午那会强。   想必是死不了的。   船在沂江顺流而下,眼看着到了常州,天亮时分便会抵达安阳,楚熹不能把薛进接到安阳,也不能跟着薛进去西丘,她该做的都做了,薛进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   “喝好了?”   “嗯。”   “再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楚熹大一时割过阑尾炎,口服药里有大蒜素,同样是刀伤,甭管有没有用处,她觉得薛进吃这个是没问题的:“少说废话,让你吃你就吃,我还能给你下毒不成。”   薛进舔了舔唇上的血痂,埋头喝下那碗味道怪异的汁水。   楚熹好人做到底,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漱口。   “怎么样,觉得好点没?”   “嗯……”   楚熹决定救薛进之前,压根也没指望他会感念救命之恩,然而看到薛进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是有点窝火,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薛进轻咳了一声,唤她的名字:“楚熹。”   “干嘛。”   “昨晚的刺客……抓到了吗?”   “怎么,你都这样了还想报仇啊。”楚熹知道薛进这个人是有点睚眦必报,便哼笑了一声说:“不用着急,等西北军打过来,你有的是机会报仇。”   薛进看着她,眼里的血丝愈发浓重:“你真以为,是西北细作动的手。”   “不,不然呢。”   昨晚船上只有宁,谢,楚,三家的亲信,无缘无故的,宁家人自然不会窝里反,假若刺客不是西北细作,那嫌疑最大的便是谢家和楚家。   可谢家和楚家没有道理杀了宁城主,宁城主一死,西丘必乱,于他们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除非,刺客想杀的本就是薛进。   楚熹不认为谢燕平会杀薛进,更不认为老爹会杀薛进,宁愿相信是西北细作在兴风作浪。   “昨日夜里,我虽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大概是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又失血过多,薛进说话声音很虚弱,可虚弱当中,仍有几分桀骜:“那些刺客,皆是冲着我来的。”   楚熹意识到,薛进和她一样,对谢燕平产生了怀疑,干脆把话说开:“谢燕平不会杀你。”   “你凭什么笃定他不会杀我。”   “杀了你,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   “你救我,对你,也并没有任何好处。”   人非木石,涉及爱恨情仇,利弊自要退避三尺,无从权衡。   楚熹淡淡道:“毕竟是一条性命,不论小猫小狗,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若能救,却置之不理,我良心上过不去,救你是没有好处,可也没了坏处。”   薛进听出她对谢燕平的维护之意,就像曾几何时,她在楚光显面前不留余地的维护他。   楚熹若相信一个人,便是要撞倒了南墙才肯回头。   薛进心如刀绞,无话可说,只背对着楚熹躺下。   楚熹和他也无话可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走多远,碰上了那庸医,不禁皱起眉头问:“你方才干嘛去了。”   大夫讪讪一笑:“这,人有三急……”   “快些回去,我废了这么大力气把他救活,他若在你手里死了,我只找你算账。”   “是是是。”   大夫说了谎,他方才并非是去如厕,而是被城主叫去问话。   城主头一句就问:“薛进怎么样,还活着?”   大夫医术不甚高明,可眼力价非比寻常,一下就听出城主并不希望薛进活着,思忖片刻道:“原是活不了的……”   “那怎么又能活了。”   “小姐今日晌午,拿着针线,去给他缝了伤,这会瞧着已经见好,人也醒过神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城主给轰了出来。   那意思,他做得不对。   庸医庸医,救人的功夫不到家,害人可是手到擒来,只将止血的药随便换成一味活血药,薛进就必死无疑。   大夫信心满满,要在城主面前立功赎罪,不承想迎头碰上楚熹,楚熹又说了这么一番话。   好嘛,当真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不管了,那薛进是死是活就让老天爷决定吧。   老爹并不知道楚熹随口一句话,又救了薛进一命,他正靠在太师椅上纳闷:“三儿什么时候学的针线活。”   顺子笑道:“小姐说到底是个姑娘家,多少要会一些。”   “她胆子倒是大,针还拿不明白呢,就敢生生把血肉/缝上。”   “虎父无犬子,小姐越大越像城主了。”   顺子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老爹心坎上,老爹忍不住得意:“我生的自然像我。”紧接着补充道:“长得像她娘就行。”   小刀在旁道:“那薛进咱还杀吗?”   老爹摆摆手:“哪有一次不成再来一次的事,算了。”   小刀十分愧疚:“都怪小的无能,竟没一刀扎在他身上。”   “并非恁无能,是那个薛进,哼,这个人心够狠,若叫他借着东风抖搂起来了,他日必定是个祸患。”老爹目光凝重,脸上是极为少见的严肃。   小刀是老爹的刀,顺子则是老爹的计囊:“咱们从始至终并未在明面上开罪过他,小姐更是救了他一命,若他这回不死,真飞黄腾达了,必定也要记着小姐的恩情,正所谓狡兔三窟,咱们倒是不好将筹码都压在谢家上。”   老爹点头,又笑道:“是这么个理,行,就看他有没有那飞黄腾达的命了,保不齐有朝一日,他还真能做我女婿嘞。”   天蒙蒙亮时,船抵达安阳码头。   老大老二老四老五领着一众城卫来接父女俩,顺便拜见谢宁两位城主。   宁城主被吓破了胆子,不愿离船,谢城主为着搜查刺客两日未眠,刚刚歇下,也没有下船,只谢燕平和谢善臻露了面,这兄弟俩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连年纪最小的老五也以礼相待,并没有因为他们庶子的身份就有丝毫怠慢。   楚家四子却没有多为之欣喜。   安阳赘婿要是宁繁金那般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机的,少城主之位他们或许还能争一争,偏是这谢燕平。   薛进那倔驴都能把楚熹哄的找不着北,何况看似温润如玉,实则高深莫测的谢燕平呢。   少城主?   拉倒吧,没戏了。   楚家四子兴致缺缺,不怎么愿意理谢燕平,谢燕平也不在意,转过身来向楚熹道别:“过几日得闲了,我再来安阳看你。”   “好!记得给我写信呀!”   “一定。”   楚熹坐上马车,又回头看了眼谢燕平和那艘船。   ……   离开安阳将近一个月,修筑城墙的工程进展至尾声,只差箭楼还没竣工,楚熹顾不得回府歇歇,先登上了城楼,老爹也跟了上来,很得意道:“这青石砖每块都有两尺厚,严丝合缝的,箭都插不进来,别管外面打成什么样,咱守着安阳城,那就是高枕无忧。”   楚熹见过了沂都的城墙,对比之下安阳的城墙确实高处一截,看起来无比坚固。   不愧是老爹花了大价钱的。   看看城墙的宽度,又看看里面这一侧的石阶,楚熹忽然有了主意。   如果把投石车放置在箭楼两端,紧挨着登上城楼的石阶,就可以利用滑轮和人体从城墙上坠落时产生的力量,轻易将弹丸运送到城墙上,同时拉动投石机的发力装置,只要人离开滑轮绳索,投石机便会发射弹丸。   嗯……理论可行。   楚熹刚胡乱莽出一个大蒜素,对自己信心十足,很乐意尝试一下。   时机不等人,说干就干。   回到城主府楚熹便将房门紧闭,开始没日没夜的画图纸。   转眼到了谷雨这日,谢燕平的第一封信送到了安阳城。   不算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是楚熹头回收到信,多少有些兴奋,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拆开。   开头四字,燕平谨奉。   楚熹心里一哆嗦,生怕满篇涩涩的文言文,叫她看的一知半解,那当真难受死个人了。   好在谢燕平知晓她文化水平不高,并没有用太生僻的词句,就像他平时说话那样,以至于楚熹看着信,都仿佛能听见他的声音。   “今于船上,后日归家,想你见此信时已回安阳三日有余,不曾收到一封书信,故舔笔斩卷,书此一封。”   谢燕平的信上并未写很多,只说快到合州的时候下了场大雨,又问安阳有没有下雨,让她多注意身体。   末了四字,皆安勿念。   楚熹看着这四个字,莫名想到了薛进,不知谢燕平这“皆安”里是否包括薛进。   冬儿过来添茶,瞧见她手里的信,嬉笑道:“是燕平公子的信呀,他说什么啦。”   “合州下雨了。”   “还有呢?”   “还有让我保重身体。”   冬儿摇摇头道:“这个燕平公子,还真是一板一眼。”   谁不一板一眼?   楚熹抛开杂念,抬眸问冬儿:“你说我怎么回好?”   “小姐想怎么回就怎么回呀。”   “我要知道就不问你了,算了,你出去吧,让我自己想想。”   楚熹对着信笺憋了足足半个时辰,写来写去总觉得是些没营养的废话,没营养倒也罢了,她又不能像谢燕平那样,把没营养的废话写得很文雅。   废话连篇不丢人,白话连篇才丢人。   便只好回:安阳无雨,皆安勿念。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开打了呜呜呜 第35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五军将士陆续集会在西丘,月山关外暂无动静,老爹心里又踏实不少,便着手张罗起楚熹和谢燕平的亲事。   按说两城联姻,理应宴请辉瑜十二州各家权贵,可如今时局不稳,西北细作虎视眈眈,难保路上不会出什么差错,故而一切从简,只在三月二十八这日于安阳城里小小热闹一番。   安阳城上一回办喜事,还是楚熹的抓周宴,一晃都十来年了,城主府几位管事的老人早忘记章程,生怕会有纰漏,提前小半个月就样样疏疏的预备起来,甚至连同大婚时需要的物件礼器也一齐置办,那真是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楚熹更忙,投石机的图纸画好了,要做一比一的模型,要修改细节,要确定材料,还要动真格的试一试,再进行修改,繁琐得很。   老爹知道她想做什么,自是尽全力支持,将安阳城里的好木匠都搜罗到了城主府,后花园都改成了工房。   三月二十四日,滑轮装置大功告成,投石机的零件皆运上了城墙,只等明早组装完毕,做第一次现场实验。   当晚,亥正时分。   一匹快马由城外疾驰而来,停在护城河外,扬声高呼道:“西丘急报!求见安阳城主!西丘急报!求见安阳城主!”   箭楼里城卫统领听闻此言,忙命人落下城门,引他前去城主府。   楚熹亥正三刻得了消息,匆匆穿上衣服来到老爹书房。   老大和老二也在这,面色凝重的可怕。   楚熹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忙问老爹:“出什么事了?”   老爹神色更难看,丝毫没有平日的泰山崩于前依旧谈笑风生的那份镇静,他几乎是从胸臆里往外挤着道:“西北大将军李善,前日率精兵三万,闯入西丘关口……”   楚熹骤然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不是说朝廷派了二十五万帝军镇守西关吗?就算,就算再不经打,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老爹握紧了拳道:“据说,有一队西北军,各个肩扛手提着土色陶罐,只将那陶罐点燃,用力掷出,所到之处便如天降惊雷,刹那之间,帝军死伤无数,余下者慌张逃窜,西北军趁势杀入关中……尚未真刀真枪的交手,就落得此等惨败,惨败。”   楚熹心中也仿佛降下一道惊雷。   炸弹。   西北竟然制出了炸弹!   早在老爹将采硝变作百姓谋生的职业时,楚熹就意识到历史车轮人人皆可推动,随着火药现世,必会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应运而生。   可这将近一年时间里,虽有几座城池仿照着做出了烟花,但并没有听闻别的动静,因此即便在火烧眉毛的关头,她也没想过触碰炸弹……   “三儿,恁可知那陶罐里到底装着什么?”   “硝石硫磺……”   “我想也是。”   老二闻言颇为欣喜道:“咱们安阳最不缺硝石和硫磺,若我们也能制出此等宝贝,岂非立于不败之地!”   老爹微微摇头道:“这法子若一家独有,自会立于不败之地,可其中奥秘,并不难参透,烟花暴利,三十六城谁也不想横插一脚,你以为他们就没有硝石硫磺?帝军是太过惊慌失措,才一时落败,等回过神来,必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大道:“话虽如此,到底事出突然,眼下西丘恐怕已经落入了西北贼子手中,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老爹看向还有些发愣的楚熹,轻轻唤她:“三儿,恁以为呢。”   这些时日以来,老爹为了教导楚熹,付诸不少心血,问她,是想看看她有没有长进。   楚熹心里也明白,事已至此,容不得她自怨自艾,要想办法扳回局势才是正理,思忖片刻道:“既然这其中奥秘不难参透,咱们手握着大批硝石硫磺,实在很容易惹祸上身,兴许没等西北军打过来,安阳就会腹背受敌了……”   老爹颇赞赏的笑了笑:“有理,继续说。”   楚熹得到鼓励,略有底气,便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按我的意思,咱们不能留着祸患,也不能隔岸观火,干脆把库里的硝石和硫磺送去丘州一部分……”   老二忽开口打断:“这怎么能行!朝廷帝军若大获全胜倒也罢了,若当真一败涂地,那咱们的硝石和硫磺不就全打了水漂,再者沂都早就憋着劲想起兵造反,咱们助着帝军,沂都岂不咬牙切齿,何苦来担着两份风险。”   老二这一番话,也是老爹想说的,他静静看着楚熹,等着楚熹的对策。   “不是白送给丘州。”相较老二的急躁,楚熹简直温温吞吞:“安阳虽城墙坚固,但并无多少禾粮,每年都要去北六州采买,可按朝廷律例,采买也是有限的,我想着,真有兵临城下的一日,敌军压根用不着费力气打,只在外面守三个月,安阳就不攻自破了。”   粮草的确是安阳的弊病,老爹空有钱财,却始终不能大肆囤粮:“你打算用硝石和硫磺换粮食?”   “嗯,去年赶上五谷丰登的好时节,我粗略一算,朝廷少说有百万囤粮,指缝里露出一些,就够咱们安阳百姓过冬了,咱们只说,安阳缺粮食,要拿矿石换粮食,这样既不得罪沂都,又可以把祸患丢出去,安阳也不必再为粮食发愁。”   “一箭三雕!好!”   “我……我说的对吗?”   “对啊,怎么不对!太对了!”   其实楚熹这主意,老爹早已想到,他高兴的是楚熹能和他想到一处去,这意味着他从此后继有人了,故而转忧为喜,抚掌大笑:“我三儿当真是长进了。”   转过头,又对老二道:“向恁妹妹学一学,说话做事要考虑周全,别一会想上天入地,一会怵这个怕那个的,听没听见!”   老二霜打茄子似的低低垂下头:“听见了……”   楚熹下意识的搓搓手指,有些担忧,怕老二会因此记恨她,正琢磨如何才能不为这事跟老二有隔阂时,只听老爹道:“那好,这桩差事就交给恁去办,办好了,自是大功一件,办不好,恁也不用回来了!”   粮草和军火绝对是乱世当中油水最大的买卖,老爹前脚训斥了老二,后脚就给了老二如此大的权利,老二哪还有什么怨言,喜出望外还来不及:“是!城主放心!我一定把这桩差事办的漂漂亮亮!”   老爹满意的颔首,视线落到老大身上,任他做安阳城卫的总统领。   楚熹不禁暗暗赞叹。   正所谓家和万事兴,那帝师败就败在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老爹深谙此道,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兄弟俩一个掌财,一个掌兵,不偏不倚的都受到了重用。   真乃辉瑜十二州头号端水大师!   可老大老二却有另一层考虑。   他们一个掌财,一个掌兵,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安阳权柄紧紧握在老爹手里,老爹呢,摆明了是属意楚熹,哪怕他们不择手段的想争一争,在安阳城窝里斗,斗翻了天,也架不住楚熹背后晋州合州两座大山,既争也争不来,斗也斗不赢,那还何苦做百弊而无一利的无用功。   倒不如先表明态度,顺水推舟,体面些退场。   老大开口道:“如今这时局,犹如风云变幻,谁都料想不到明日是何光景,依我看,咱们安阳也该有一位少城主,内里拿得起事,外头说得上话,需要用人之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老二迟一步,好人让老大做了,只不甘示弱的附和道:“大哥所言极是,三妹妹如今行事比我这个做兄长的还妥帖,已能够独当一面,况且那谢燕平给安阳城楚三小姐做赘婿,名义上不太好听,换做安阳城少城主,岂不正合适。”   兄弟俩这番话说得面面俱到,看得出并非临时起意。   老爹笑着问楚熹:“恁怎么想?”   楚熹一直跟在老爹身边,受他悉心教导,又怎会不知他的心意,可这世道眼看着要乱了,一个弄不好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她自觉没有金刚钻,不愿意揽这个瓷器活。   唯唯诺诺的推脱:“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若薛进在场,便会立即醒悟,楚熹当初不同他离开安阳,根本就不是懦弱,不是贪生怕死,她心如明镜,故意摆出这种让人有心无力,只能咬紧后槽牙的扭捏姿态。   可老爹并非薛进,楚熹有几斤几两他门清,完全不吃这一套:“谁起初就能行,都要慢慢历练。”   楚熹仍是那句话:“我真不行,真不行……”   老爹慈眉善目的使出终极杀手锏:“不行也得行,恁得这么想,恁若不能立起来,等那谢燕平在安阳站稳脚跟,安阳还有恁说话的份?恁想把安阳拱手送人不成?”   “可我怕……”   “怕什么,恁就只管放手去干,纵使把天捅破,还有老爹给恁兜着。”   楚熹心中一颤,终究是点了头。   ……   因西北荒蛮子闯入关中,楚熹和谢燕平的定亲宴不得不向后推迟,幸而没白筹备,只充作楚熹任命安阳少城主的喜宴。   二十八日清早,府衙外张贴出告示,红纸黑字,城主宝印,百姓们见了纷纷凑上去看。   “呦呵!我说什么来着,安阳少城主非三小姐莫属,赶我这话来了吧。”   “女子为少城主,这真是,放眼辉瑜十二州,闻所未闻。”   “谁不知道咱这少城主自幼就是假充男儿教养的,人家还娶了个媳妇呢。”   提及这未过门的赘婿,百姓们哄声大笑,竟无一人为西北军入关之事发愁。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想着朝廷养兵百万,总不会叫区区荒蛮子一路杀至常州,又想着安阳修筑了新城墙,就算荒蛮子打来了,也是得绕着道走,反正有楚城主庇护,外面头破血流也与他们不相干,家里多预备些吃食就算应景了。   楚熹原也该像这些百姓们似的无忧无虑,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找个大帅哥做倒插门,过悠哉悠哉的小日子。   可一连发生这么多事,不得不令她忧,使她虑,身为安阳少城主,更是肩负重任,无可推脱。   “都躲好了没!”   “好了!”   小刀毫不犹豫的点燃那陶□□,以极快的速度滚下山坡,只听轰的一声响,黑烟缭绕,土石飞溅,地上凭空冒出一个大坑。   楚熹愣住了,忙跑过去看小刀:“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小刀扒拉掉身上的土,捂着手,倒吸了口凉气:“没什么大事,叫瓷片刮了一下。”   “吓死我了,幸亏你躲得及时,这陶罐炸得也太快啦。”   楚熹虽略知陶罐炸弹的原理,但不能一次就成,要反复尝试,这可不比投石机,稍有不慎就会缺胳膊断腿,老爹说小刀麻利,特地派来协助她。   幸亏是小刀,换了旁人绝对要送命。   “引信还要再加长一些,宁长不短。”   工匠们没有半句废话,马上又去做了一个。   这次效果就比上次要好,小刀跑出五十多米,那陶罐才炸开。   “成了!”工匠们不由欢喜:“有了这个陶罐炸弹,再配上少城主的投石车,咱们安阳可就高枕无忧了!”   楚熹没他们那么乐观。   这陶罐威力虽大,但太过娇贵,其一经不起磕碰,其二遇水就哑,其三遇火就炸,这要真明晃晃的放在城楼上,一把火烧到跟前,城墙都会炸塌。   还是得另想它法。   楚熹忙活一天,夜里才回府,累得筋疲力尽,只想躺下就睡。   冬儿看她满身尘土,坚决不容忍,硬拖着她去沐浴更衣。   楚熹泡在热水里,倒也舒服。   冬儿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对了小姐,燕平公子的信还没看呢。”   这阵子发生的事太多,不仅定亲宴推迟了,谢燕平说好要来安阳也没能来,唯有这每日一封的信从不间断。   “明早再看吧,我睁不开眼。”   谢燕平或许以为她在老爹的羽翼下活得轻松自在,不想给她徒增烦恼,信上从不提及丘州战事,只说一些家常闲话,每天的都差不太多,一开始楚熹收到了就迫不及待想看,现在得空才会拿来看。   哎。   这大概就是异地恋的苦。   一夜无梦至天明。   楚熹还没睡醒,冬儿就掀了她被子:“小姐!快起来!城主有要事找你!”   “啊……再睡一会,我真的好累啊。”   “不能睡了!你知道谁来了吗!”   楚熹睁开一只眼睛,问:“谢燕平?”   冬儿摇摇头,好像也不太认识来人,努力的回忆名字。   楚熹见状,眼睛立刻合上了:“再睡会,再睡会……”   “哎呀!是那个,那个五军祭酒祝大人!”   “祝大人就……祝大人?”楚熹猛地翻身坐起:“祝宜年!”   “对对对,是叫祝宜年!城主让小姐赶快过去呢!”   “你不早说!”   楚熹连滚带爬的下了地,夏莲等丫鬟一拥而上,替她梳洗更衣。   楚熹昨晚上没吃饭,这会肚子咕噜噜叫,趁着梳头的功夫往嘴里塞了几块点心,含含糊糊的问冬儿:“什么时辰了?”   “卯正三刻。”   “难怪我这么困……那祝宜年来的也太早了。”   楚熹曾听老爹说过祝宜年的事,只道他这个人恪守礼数几乎到了一种迂腐的地步,年幼时与八大权贵之一的陈家定了亲,陈家女长到十五,忽然患上重病,命不久矣,祝家族老不愿族中最有出息的祝宜年成为鳏夫,便借故想推掉这门亲事。   可祝宜年看重承诺,一定要娶陈家女,族老亲长拧不过他,打算拖到陈家女病故,不承想这陈家女真有嫁到祝家的命,竟然赖赖唧唧活到了十八岁,无奈之下只好让二人完婚。   婚后四年,祝宜年与妻子相敬如宾,从未因她的病有丝毫怠慢,甚至没有纳过妾。   要知道,这帝都城里纳妾通房视为常事,没生过孩子的妾室就跟豪车名表并无两样,当爹的把妾室送给儿子,当下属的把妾室送给上峰,这种在别处看来极为离谱的行为,在帝都犹如家常便饭。   祝宜年无疑是帝都的一股清流,按说陈家女也算有福气,可惜成婚第五年,她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这要换了旁人,必定转眼就续弦,可祝宜年愣是依着礼数为妻子幽居三年,时至今日还没有再娶。   这是他娘的什么绝美爱情故事。   在祝宜年之前,楚熹以为老爹就算难得的好丈夫了,可同样的情况,老爹前前后后纳了四房妾室,虽然为了妻子的心愿不得已,但不管再多苦衷,纳妾就是纳妾。   反观人家祝宜年。   啧,真是没法比。   楚熹急着去见祝宜年,一方面是想知道他为何突然造访安阳,一方面是好奇他的模样。   老五之前提起过,祝宜年没成婚那会,在帝都也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待装扮妥当,楚熹只身来了前厅。   顺子在外守着,一见她忙凑上来小声道:“城主让小的知会少城主一声,进去拜见的时候要有礼有节,别叫祝大人觉得咱们安阳是小门小户。”   楚熹点点头,托沂都陆大夫人的福,她学了点见客的规矩,自觉可以应付。   在门外深吸了口气,款款走进去,只见堂上两把太师椅,老爹坐在左侧,右侧是坐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极为清瘦的蓝衣男子。   楚熹估摸着那就是祝宜年,没敢多看,只微微低着头,走到他跟前屈膝施了一礼:“见过祝大人。”   姿势到位就行了,再多的话也不会说。   老爹笑道:“这便是犬女。”   祝宜年不苟言笑,远比谢燕平更一板一眼:“少城主无需多礼。”   他嘴上说着无需多礼,可那种老古板的气势压的楚熹不敢放肆,默默的走到老爹身后,低眉顺眼的站着。   老爹轻轻,轻轻,轻轻地“啧”了一声,毕竟这世上能管住楚熹的人实在太少了。   祝宜年听见了,微微皱眉,却没多说什么,他此次来安阳,是有求于人的。   “眼下粮草紧缺,军中一时拿不出太多,待平定了西北反贼,我定会亲自将粮草送到安阳。”   “哎……不是我不想松这个口,安阳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稻谷还没下来,祝大人要不信,去街上瞧瞧,粮米店里卖的都是糙米,百姓们眼巴巴指望着我,恁……咳,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就是想换点粮食,给百姓们填肚子。”   “难道那些为大周疆土征战的将士们,就能忍饥挨饿吗。”   “岂能让将士们忍饥挨饿!祝大人切莫太勉强,有多少余粮,就换多少矿石。”   楚熹听明白了,帝军并非粮草紧缺,而是祝宜年想一口吃下安阳的矿石,可惜他没那么大胃口,因此特地来安阳和老爹讨价还价。   老爹是谁,楚貔貅啊,他怎么可能在楚貔貅的手里讨到便宜。   楚熹正这么想着,忽听祝宜年道:“反贼来势汹汹,短短五日就攻占了西丘,楚城主以为,安阳城光凭着粮草,能守多久?”   反贼攻占了西丘!   楚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祝宜年:“为何这么快?二十五万帝军啊,整个安阳城的百姓加在一块都没有二十五万,他们去西丘串门的吗?”   楚熹这话说的未免太难听,祝宜年沉下脸道:“那西丘宁城主竟让一个细作掌管大权,里应外合,破城而入,帝军如何能防,如何能守。”   不对啊。   宁繁金虽然愚钝,但宁城主的长子是个有能耐的,还有薛进在旁,西丘并不是无人可用,怎么会沦落到让西北细作掌管大权的境地?   楚熹若不问,祝宜年是不会自揭其短的,因此老爹也是刚得知细作掌权之事,和楚熹一样的困惑:“不可能吧,宁城主行事……颇为谨慎,怎会轻易把西丘交给外姓人?”   祝宜年道:“那细作想必楚城主也认得。”   老爹一愣,憋了半晌的方言叽里呱啦的冒出来:“恁可别跟我说是他娘的薛进啊。”   “正是西北王薛元武之子,薛进。”   那一瞬间,楚熹脑子里是空白的,只有震惊。   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傻子似的盯着祝宜年,老爹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祝宜年看着这父女俩,无奈地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日六太累了,躺平…… 第36章   老爹是真没想过此“薛进”会是彼“薛进”。   其实他应该有点预感的。   可薛进行事实在太嚣张狂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也罢了,还把自己的意图堂而皇之的摆在明面上,比谁都拽,比谁都傲,比谁都理直气壮。   从头到脚有哪里像个细作!   安阳,沂都,合临,东丘,西丘,这么多人,竟全都被他当成猴耍了!   老爹心跳的直突突,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楚熹见状,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伸手轻抚老爹的背。   老爹顺过气,看向祝宜年,声音已经没有刚刚那么中气十足,他说道:“祝大人连夜赶来,想必还没用饭呢,我这就叫人备些酒菜,咱们吃完再谈也不迟。”   祝宜年没有推脱。   不多时,仆婢将席面摆了上来,一壶温酒,几道家常菜。   老爹一面招呼祝宜年落座,一面笑道:“祝大人来得突然,这府里也没什么准备,恁可别见怪,等晌午,晌午一定给祝大人好好接风。”   祝宜年根本不在乎吃什么,他看出眼前这楚貔貅是要和自己打持久战,心中暗暗不快。   他原想着,帝都那些贪官奸佞是无药可救的,若再这样下去,二百年周室天下将毁于一旦,因此不惜以身犯险,随廉克离朝南下,另寻救国之道。   然而国家危难之时,南六州的一众城主仍不思救民济世,人人皆只顾自身利益,各个悍匪奸商嘴脸,如此何谈复兴大周基业!   祝宜年越想越生气,目光触及到坐在他对面大吃大嚼的父女俩,就更生气了,仿佛一块石头堵在嗓子里,拿筷子的手都在轻颤。   老爹给他夹了一块清蒸鱼肉,笑道:“就算天塌下来,饭也要吃,祝大人尝尝这鱼,今早从江里捕的,可鲜嫩得很嘞。”   “楚家祖上曾经也是开国勋臣,楚城主当真忍心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   “哎……”老爹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妨和祝大人说几句心里话,若五军将士是祝大人做主,我自然信得过,可廉克恶名在外,朝廷又……我实在不敢轻易将矿石拿出来啊。”   老爹说的是实情,祝宜年无可辩驳。   眼下这时局,除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对天发誓也如同放屁,老爹坚决不会让步,也不愿意和祝宜年纠缠,便随口问道:“西丘叫反贼占据了,那宁城主呢?”   祝宜年道:“宁城主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已随长子北上兖州投奔兖州都督。”   心知宁城主是活不成了,老爹感慨道:“不想他谨慎半生,竟栽在了薛进那毛头小子身上。”   老爹这话让祝宜年忽想起一桩事:“听闻前些日子,你们在沂江船上遭遇刺客,是西北细作要刺杀宁城主,薛进冒死相救,才保全了宁城主性命,此事究竟是薛进的苦肉计,还是另有隐情?”   老爹被祝宜年问傻眼了。   这场刺杀虽然没有成功,但小刀等人办的干净漂亮,没留下丁点罪证,尽数推到了西北细作身上。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老爹完全没放在心里,这会猛地想起,那薛进自己就是西北人,又怎么可能相信是细作动的手。   当日船上只有宁、谢、楚三家的亲信,宁城主被吓得胆战心惊,谢城主为搜查刺客掘地三尺,不管从哪个方面想,有心会杀他的,自然只有……楚家。   “……苦,苦肉计吧。”对上楚熹疑惑的目光,老爹讪讪一笑:“若非他使出这么一招苦肉计,那宁城主也不会托以重任。”   祝宜年闻言,神情更加凝重:“为取得宁城主的信任,几乎毁去双目,忍受割肉之痛,这个薛进果然不好对付。”   毁去双目,割肉之痛。   八个大字重重砸在老爹脑袋上,砸得他是头寻目眩,只强打着精神附和祝宜年:“的确,叫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杀入关中,必定生灵涂炭。”   祝宜年顺势又将话题扯到了硝石和硫磺上:“西北反贼入关,不过是仰仗着火药,若帝军能以此制衡,他们决计翻不出什么风浪。”   老爹这回没有再推拒:“祝大人容我考虑考虑。”   祝宜年见他有所动摇,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   楚熹看似在不停的吃饭,却将两人的反应尽数收于眼底,心中困惑之处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冒,其中最大的困惑,莫非沂江刺杀之事。   待祝宜年被老爹请去客房歇息,前厅只剩父女二人,楚熹终于忍不住问:“薛进那次受伤,真是苦肉计吗?”   “不然呢,我就说他是个奸诈狠辣之徒,你还不信。”   “可,他伤势那么严重,并不像作假。”   “若不将这场戏做得逼真一些,宁城主怎么会信任他,况且他那伤势瞧着严重,却压根没有伤及性命,恁想啊,面对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又被石灰蒙了双目,只胳膊上划了一刀,那薛进是神仙不成?再有一层,眼睛长在薛进自己身上,薛进说好就是好,说坏就是坏,谁又知道真假?”   老爹这瞎话越编越觉得靠谱,要不是背后主谋就是他,连他都要相信了。   楚熹虽不认为那是薛进的苦肉计,但老爹的逻辑实在无懈可击,也只好暂且搁置:“那祝大人是想一口吞下安阳的火药?”   “他怕这祸患落到旁人手里,可又拿不出太多粮草。”   “能拿多少?”   “一万石。”   楚熹心里预计的价格是五万石,委实相差太多,也难怪老爹迟迟不松口:“要不这样,先给他一万石的,然后同他立一张字据,一个月之内,只要他将粮草送来,咱们就如约给他硝石和硫磺,一月之期过后,旁人拿粮草来换,他也别怪咱们不给他留着。”   “嗯,这倒是个主意,就怕那祝宜年信不过咱们。”   “他信不过又能怎样?还能来安阳生抢?”   老爹左右为难。   倘若薛进真知道那日在沂江是他下的杀手,西北军战胜,铁定不会放过他,他一方面想助着祝宜年灭了西北军,以除后患,一方面又觉得廉克没有半点帅才,由廉克统领的帝军未必会打得过由薛进统领的西北军。   算了,再观望观望形势,先不要站队的好。   “行,就按恁说的办。”老爹做出了决定,方才有心思想旁的事,他看向楚熹,笑着问道:“我瞧恁对薛进的身份,似乎反应不大。”   楚熹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赫然一副爱咋咋地的无赖样:“我还能有什么反应,随便吧,活久了什么事都能见到,习惯就好。”   老爹感觉楚熹这次是真的放下薛进了,不然以她的脾气一定会对刺杀之事刨根问底。思忖片刻道:“看眼下这情形,恁和谢燕平的婚事也不能再往后拖了,选个吉利日子,趁早办一办,谢城主那日给我来信,打算定在四月二十一,到时候就叫你大哥二哥陪你去趟合临,把谢燕平接回来。”   “嗯。”楚熹抿了口热茶,轻轻叹息:“希望这阵子别在出什么事了。”   天不遂人愿。   祝宜年离开安阳没两日的功夫,江上传来锡州兵变,沂都造反的消息。   原来朝廷得知火药可以制成威力极大的炸弹一事后,那廉忠就将主意打到了锡州的矿上,要罢免锡州都督的职务,企图夺权,锡州都督统兵八万,自然不会从命,廉忠早有预料,便以抗旨不遵的名义召集兵马,围剿锡州都督。   锡州都督和沂都陆城主一条心,陆城主怎会眼看锡州被各方势力瓜分,干脆举旗造反,星夜驰援。   足有十路兵马,在锡州打的热火朝天,比丘州战事更酣。   楚熹估摸着祝宜年知道这件事后都得气出个好歹来,外面还没打完呢,里面又乱了起来。   “小姐!燕平公子的信送来啦!”   “拿来我看看。”   夏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把信拿到楚熹跟前。   楚熹正剥橘子吃,手上黏糊糊的都是汁水:“帮我拆开放这。”   “欸!”夏莲应了一声,麻利的拆开信,平铺着放在案几上。   楚熹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凑上去看,开头仍是“燕平谨奉”:“唔,这橘子好甜呀,哪来的?”   另一个小丫鬟抬起头道:“是沂都送来的。”   “我就说,安阳的橘子才没这么甜。”   楚熹在双生子和谢燕平之间选择了谢燕平,这对沂都而言是件跌份丢脸的事,她没想到陆大夫人如此有气度,有好吃的好喝的仍不忘送她一些,不愧是可以跟着陆城主造反的贤内助。   保不齐……沂都真能成事呢。   “昨晚上喝的梅子酒不错,遣人送去沂都一坛……嗯,就说是送给陆家大小姐的。”   “奴婢这就去办。”   楚熹吃着橘子,继续看信,信上只说时局不稳,贼寇众多,让她无事莫要出城。   ……   那坛梅子酒从安阳码头送上船,两日后抵达沂都,转而进了沂都府。   之慧过些日子就要出嫁了,总会收到一些贺礼,或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或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梅子酒倒是新奇古怪。   “楚三小姐送的?”   “嗯。”   “可说什么了?”   “就说好喝,特地送来给姑娘尝尝。”   也不是新婚贺礼。   陆家刚举旗造反,楚熹就送来了梅子酒,之慧不得不多想,可想来想去,也想不个什么名堂。陆城主和陆大少爷去锡州了,府中诸事全权交由陆深协理,她便吩咐侍女去请三少爷。   沂都天气愈发炎热,陆深穿着一袭雪白的锦袍,快步走进院中:“姐姐找我何事?”   之慧指了指石桌上摆着的梅子酒:“楚小姐送来的。”   “……”   “你说她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送我酒?”   陆深打开那坛梅子酒,醇厚香甜的气味顿时弥漫出来,他笑了笑道:“酒不错,兴许就是想给姐姐尝尝。”   之慧叹道:“看来是我多心了,可惜我不喝酒,倒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那姐姐不如转赠于我?”   “你可是很难得跟我张一回口,好吧,送你了。”之慧说完,又道:“毕竟是人家一番心意,我也得回赠些什么才好,听闻她和燕平公子的婚期定在这月二十一,不如就送她几匹绸缎做嫁衣?”   “姐姐看着办就好。”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匆忙跑进来:“三少爷,三少爷,锡州出事了!”   陆深之慧脸色皆变,之慧忙道:“你别急,慢慢说。”   小厮气喘吁吁道:“锡州刚来信,说史家少爷前儿夜里死于兵变。”   史家少爷是锡州都督的独子,史都督把他看得比命还重,因此陆城主才将自己的嫡女之敏许配给了史家,按计划,今年八月两人就要成婚。   之敏的嫁衣都预备好了。   之慧见过那史家少爷,心里早把他当妹婿看待,听闻噩耗,不禁落泪:“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这是做什么啊。”   锡州都督之子死于兵变的消息很快从沂都传到了安阳,与此同时,西边也出了一桩大事。   “你说什么?廉克和梁城主闹翻了?”   老二刚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端起茶壶牛饮一通才说道:“那,那廉克要拿东丘府的李玉做人质,以此要挟西北军退兵,梁城主不同意,两人就为这事撕破了脸,廉克鸠占鹊巢,要将梁城主从东丘撵出去。”   老爹听得一愣一愣:“他娘的,廉克疯啦,梁家守城数十年,岂是他说撵出就撵出去的!”   老二又道:“还有更吓人的,那廉克重兵逼退了梁城主,把李玉从地牢里提出来,拎到城墙上,对李善放话,若李善不退兵,就将李玉一刀刀凌迟。”   “真是疯子!梁家审问李玉将近一年,愣是没从李玉嘴里问出一个字,那分明是个不要命的,廉克这么做非把西北军逼红眼不可!”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楚熹已然练就了一颗大心脏,非常心平气和道:“我想廉克也就是吓唬吓唬李善,不敢真杀,这有什么吓人的。”   “不!吓人的不是廉克!是李善!李善在廉克说完之后,便拉起弓箭要亲手射杀李玉,被薛进一把拦住了,紧接着李善就把弓箭给了薛进,要薛进杀了李玉,再率兵攻入东丘,为李玉报仇雪恨。”   “这,这是要拿李玉祭旗啊!”老爹此时完全忘却了什么利弊,只当故事听的,听的津津有味:“所以到底杀没杀?应该不能吧,那李玉对西北可是忠心耿耿的,换我,我可狠不下心。”   “是啊,廉克也这么以为的。”   楚熹猛地坐直:“照你这意思,真杀了?”   老二点点头,咽了口唾沫说:“是薛进动的手。”   “他,他不是眼睛坏了吗?”   “射了足足十二箭,生生把李玉杀了!听说,李玉断气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里都滴血了。”   老爹闻言,几乎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荒蛮子这次是彻底豁出去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老二“嗯”了声道:“西北军誓为李玉报仇雪恨,各个不要命似的拿着火药往城门底下冲,硬是把东丘城门炸开了,照这架势,我想东丘也守不了几日,百姓怕西北军会屠城,如今都往合州常州逃命,我回来这一路瞧见不少东丘百姓,哎,这世道一乱,活不下去的都落草为寇了,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有的竟也成了一方势力。”   老二这趟出去见闻不少,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又说到了西丘:“对了,那个宁繁金不是没跑出去,成了西北军的阶下囚吗。”   楚熹怔怔的问:“薛进,把他也杀了?”   “那倒没有,薛进的意思,是留着他的性命,安抚西丘百姓,可宁繁金不愿做阶下囚,在大狱里自戕了,没承想你那句宁死不屈,竟一语成谶。”   楚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宁繁金时的景象。   他穿着一身金绣凤凰墨绿长袍,祥云纹藏青小短褂,双手背在身后,一走一晃悠,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翡翠珠串,如同花枝招展的金孔雀。   那个愚笨自负,不讨人喜欢的宁繁金,那个可以躺在草地里看一整天白云的宁繁金,那个本该安逸富贵度过一生的宁繁金,用死证明了他的确是生来骄傲的。   楚熹忽然想起那日在沂都府,梁明山死后,薛进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这世间曲直对错,永远都是强者说的算,弱者活该受人欺凌,要么站起来,要么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或许能保全性命。”   她那时并没有真正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曾经的西北就是任人欺凌的弱者,月山关外,两万军民,被守关军屠杀殆尽,无一活口,伏蛰二十年,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握住复仇的刀,他们要替那两万冤魂,向辉瑜十二州说一说这世间的曲直对错。   ……   合州,合临城府。   谢城主狠狠将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一声脆响,瓷片飞溅,险些划伤坐在一旁的谢燕平。   “这个廉克实在太可恨了!”   谢燕平仍是轻言细语,很从容的模样:“父亲别着急,一旦东丘兵败,廉克身为祸首,必死无疑。”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抢占我合临城!只那荒蛮子势头太猛!二十五万帝军被打得四分五裂!东逃西窜!成什么样子了!”谢城主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把廉克生吞活剥了。   他原想着即便东丘兵败,只要败军进了合州,他便可以将兵权纳为己用,可如今帝军失势,死伤数万,剩下的都成了慌脚鸡,好些都随着梁家退守小城,再有忠于祝宜年的,也退守小城,二十多万帝军,分成了七八股势力,越打越散,想重振旗鼓根本是无稽之谈。   朝廷那边还在打沂都,不可能再派兵驰援。   谢城主真是急的火烧眉毛了。   这时院里忽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侍卫翻身下马,快步走进厅中,拱手施礼道:“城主!锡州急报!”   “快!拿来我看!”   谢城主接过急报,一眼扫去,惊大双目:“这!沂都竟然打赢了朝廷!”   那日史家少爷被杀后,锡州都督大怒,当下集合兵马,欲反攻帝军,陆城主将其拦下,使出一条妙计,让锡州都督佯装难忍丧子之痛,急火攻心,病重吐血。   消息传出去后,帝军果然大喜,趁势追击,一路追到沂江之上,而沂都五万水军早在此等候多时,将帝军杀了个干干净净,打了一场天大的胜仗。   可锡州都督却身负重伤,不治而亡,锡州自然而然的归入了沂都,陆城主势力大增,麾下兵马已有十五万之多,而亳州与沂都是盟友,丘州各方势力僵持不下,放眼南六州,只剩合州常州。   陆城主野心勃勃,想趁势蚕食这两州,常州不必说,除了常德还算有些难办之外,其他两城无兵无马,那地界唾手可得,只要拿了合州,常州三城自然对他俯首称臣。   得知西北快要杀进东丘,合州危在旦夕,陆城主便向合州发出急报,提出与谢城主结盟,联手对抗西北军,为表诚意,他还愿意将之敏嫁给谢善臻。   谢城主怎会不知陆城主的打算,只要沂都大军进了合临城,合临城就将不再是他做主了。   可……他死守合临,胜算不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沂都顶上去,保不齐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当即回信给陆城主,同意了这桩婚事。   不想那之敏却为这桩婚事寻死觅活起来。   “我不嫁!凭什么叫我嫁谁我就要嫁谁!”   陆城主冷哼一声道:“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做主!”   之敏拿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放声大哭道:“那她楚熹凭什么就能做主!难道爹爹还比不上楚光显吗!”   陆城主刚打了胜仗,正是志得意满,听闻这话不由皱了皱眉头,可还是狠着心肠说道:“没得商量,谢家你是嫁定了。”   之敏咬咬牙道:“嫁去谢家也可以,我要嫁谢燕平!”   作者有话说:   这章信息量比较大……我把过度剧情都挤在一起了救命啊 第37章   大周朝极是看重姻亲联盟,从没有哪两家定了亲,旁人还能横插一脚的事,否则当初楚光显也不会为了推脱兖州的求亲之意,急火火的跑来沂都给楚熹选婿。   之敏说要嫁给谢燕平,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陆广宁心里却因之敏的话冒出另一层盘算。   那谢家向来有要在辉瑜十二州建一番事业的野心,如今是荒蛮子势头太猛,帝军连连败退,谢城主火烧眉毛了,才会点头答应沂都出兵合临,可断不会轻易交出大权。   眼下安阳富可敌国,城内有粮草,有火药,一旦楚谢两家真正联手,陆广宁未必能讨到便宜,他自是不怕楚谢两家,可外头还有虎视眈眈的朝廷军,伺机而动的荒蛮子,饶是他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   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待拿下合州常州,他便有资本盘踞一方,称王称帝了。   因此,若能借故毁掉楚谢两家的亲事,于他而言只有好处,是没有丝毫坏处的。   陆广宁想到这里,不再逼迫之敏,回去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合临,打算先瞧一瞧谢家的态度。   乾坤未定,需顾大局,陆广宁还不敢把楚家谢家得罪狠了,只在信上“如实”相告,称之敏倾慕谢燕平许久,一心想要嫁给谢燕平,他陆家无意毁人姻缘,奈何之敏以死相逼,请谢城主仔细斟酌,若实在没办法,陆家和谢家的姻亲只得作罢。   陆广宁这封信,确实是实话实说,没掺多大水分,可在谢城主看来,却没有比这更虚伪的。   “真是欺人太甚!”   谢燕平接过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轻叹道:“陆广宁是想学廉克,出兵强占合临,父亲,我们决不能引狼入室。”   谢城主拧着眉头道:“可……荒蛮子十万大军尽数入关,已占了大半个东丘,恐怕无需半月,便会剑指舟凤,那该如何是好?”   “听闻祝宜年制出了陶罐弹,意欲举兵夺回东丘,朝廷那边也不会任由陆广宁霸着锡州矿山,总归还要有举措,我们,也不必太心急,倒让陆广宁钻了空子。”   谢燕平此言,是有几分道理的,可并不足以完全说服谢城主。   谢城主盯着谢燕平,良久,问道:“莫非,你对那楚家丫头动了真心。”   “……”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虽然他没有开口,但谢城主仍明白他的心思,无奈的摇了摇头。   回信给陆家,只道谢燕平和楚熹情投意合,这月二十一就要成婚,若轻易悔婚,再无颜面立足辉瑜十二州。   之敏得知此事,免不得大哭一场,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而这两家的往来,自是逃不过老爹的耳目。   乱世之中能坚守忠义的有几个,说屈指可数也不为过,老爹对谢家的态度非常满意,对谢燕平这个女婿更是好感倍增,决心要让谢燕平体体面面的“嫁”到安阳来。   四月十八日清早,安阳城内集结了五千城卫,皆身着新衣,腰绑红绸,持剑佩刀,姿容勃发。   这景象在安阳是绝无仅有的,百姓纷纷跑来围观凑趣。   “呦!少城主要去合临接新郎官啦!这阵仗,一眼都望不到头。”   “瞧后面的大车没!车辙那老深!得装多少金子啊!”   “什么金子,那车上装的准是火药,如今火药可比金子还值钱!”   老爹今儿也很难的打扮了一下,身上是红底金绣流云锻袍,腰上是麒麟纹玉革带,头梳得齐齐整整,扣着个金光闪闪的发冠,满脸喜色,笑意盎然,真正像个老太太。   他冲百姓们摆摆手,扬声下令道:“开城门!出发!”   话音未落,吹锣的,打鼓的,举旗的,放爆竹的一齐动作起来,当真是红飞翠舞,花天锦地。   自战事起了,烟花铺子统统关了门,安阳已有许久没这般热闹过,百姓们一路热火朝天的将迎亲队伍送到了城门外,眼看着五千城卫都出了城,忽有人问:“为何不见少城主?”   为何不见……   怂呗。   安阳这块大肥肉,朝廷,西北,沂都,哪方势力不惦记,楚熹在他们眼中就是金娃娃,老爹怕这金娃娃被人半路截下,故而玩了一招声东击西。   他先是将火药金银等一应聘礼连夜送上船,又大张旗鼓的出动五千城卫,押送十几车石头掩人耳目,最后让老大领着楚熹乔装打扮悄悄出城,走陆路去合临与迎亲队伍汇合,可谓谨慎至极。   那帮人也真不辜负老爹的算计,迎亲队伍还没出常州,在常州顺清就遭遇了埋伏。   楚熹得到消息时,正蹲在驿馆小凉棚外嗦粉。   “知道是哪拨人吗?”   “看不出来,几千黑衣铁骑,各个黑巾蒙面,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奔着咱们的人马就杀过来了,饿虎扑食似的。”   楚熹听他这形容,觉得很像传说中的西北荒蛮子,但也有可能是廉克手下的帝军,毕竟廉克急缺火药:“咱们的人有伤亡吗?”   那城卫统领摇摇头道:“一切按照少城主的吩咐,丢下东西拔腿就跑,他们一看车里全是石头,也怕咱们有后手,一口气全撤了。”   老大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粉蹲在楚熹身旁,边吹凉边道:“到合州地界上,谢家人自会来接,顺清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既没有得手,想必不会再调头回来。”   楚熹瞄了眼老大碗里的煎蛋:“你咋有这个。”   “我加的,这蛋可太贵了,二十文钱一枚。”   “现在什么不贵,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本就不好做买卖,二十文很良心了。”楚熹扭头朝驿馆里喊:“掌柜的!加一个煎蛋!”   “好嘞!”   驿馆里叮叮咣咣一阵响,老掌柜弯腰驼背的将煎蛋端了出来,一看桌椅空空,扭头见他们都在地上蹲着,不禁问道:“几位客观为何不在桌上吃?”   楚熹把煎蛋扒拉到自己碗里,笑盈盈的说:“在家蹲着吃饭习惯了,坐着吃不下。”   老掌柜在此营生十几年,南来北往的人都见过,楚熹一张嘴他就听出安阳口音:“姑娘家是安阳的吧,安阳那好地方啊,世道这么乱,怎还往西边去。”   老大咽下嘴里的米粉,仰起头道:“我们不去西边,这东丘城不是打起来了吗,我家东丘城有亲戚,我爹说他们准会来投奔,等了好些日子也没等到,叫我们兄妹几个往西迎迎。”   “哎呦,那可不好了,这一阵猴子山那边起了伙匪贼,凶神恶煞的,到处劫掠丘州逃来的难民,老弱病残一律杀之,将那身强体壮的男子充军,平头正脸的女子压寨,你们家亲戚,不会是遇上匪贼了吧?”老掌柜说着还暗暗打量楚熹,见她虽灰头土脸,但面颊圆润可爱,又有一双澄清的大眼睛,忍不住劝道:“你们还是别再往前走了。”   老大哼了一声道:“难怪这一路都不见丘州难民。”   楚熹问老大:“猴子山在哪?”   “顺清往西二百里就是猴子山了,你知道那为什么叫猴子山吗?”   “……山里猴子多?”   “不是,那座山离远看就像一只猴子抓背,所以百姓都叫猴子山,其实原名叫义士山。”   “嗬。”旁边蹲着的统领发出一声怪响:“这帮匪贼盘踞在那,是要当义士啊。”   “那有什么的,沂都造反还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呢,这年头,只要手里握着刀,谁都是正义之士。”   众人吃饱喝足,付了钱,继续往西走。   途经顺清,只见顺清城门紧闭,外面或坐或躺,数不尽衣衫褴褛的难民。   楚熹不禁问:“为何不让难民进城?”   老大叹了口气道:“想必是怕西北细作藏匿其中。”   “啊……”楚熹无精打采的趴在小毛驴身上,苦着脸说:“那现在怎么办,我腰酸背痛,实在走不动了,本来想着到了顺清能找一家客栈好好歇一歇。”   眼看着天色渐暗,不宜再赶路,老大便道:“去前边看看吧,兴许有村镇能容咱们留宿一晚,以这个脚程,估摸着明日末时就能到合州,到合州就好了。”   又往西走了几里路,没瞧见村镇,却寻着了一处挤满难民的破庙。   楚熹离老远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女子的哭嚎,抱着毛驴不愿过去:“睡在野地里也行,怪渗人的……”   统领道:“这一带八成有不少野猪,那玩意可吃人,少城主不怕?”   楚熹眨眨眼睛,屈服了:“走吧,走吧,对付一宿。”   难民们从丘州九死一生逃到常州,果腹的粮食早吃没了,一路靠着野菜野果勉强过活,见楚熹牵着一只膘肥体壮的毛驴,各个眼冒绿光,可当老大领着几个魁梧的统领跟进来,纷纷龟缩到角落。   唯有那女子,头也不抬的呜呜直哭。   楚熹瞧她怀里似乎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以为是没奶喂孩子,才如此悲愤,便戳了戳老大,示意老大送点吃的过去。   老大见那么点个小孩,也于心不忍,便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烙饼,递到了女子跟前。   女子却哭的更撕心裂肺。   坐在角落里一个老太太道:“她男人在东丘战死了,本要去投奔娘家,半道上公婆都叫匪贼杀了,孩子也没了,不用给她吃,吃也活不成。”   楚熹心里一紧,不自觉看向女子怀里的襁褓,竟是一张铁青铁青的小脸。   老大长叹了口气,收回烙饼,坐到楚熹身旁。   那统领虽知道外头打得厉害,却不曾想有这般惨状,忍不住骂道:“都是爹饭娘羹养大的,亏他们下得去手!真不是东西!”   满庙难民,无一人附和他,都没力气再骂。   “算了,早些休息吧,晨起还要赶路。”老大对统领说完,转过头又对楚熹道:“你躺我们后面睡,我们帮你挡着。”他以为楚熹会害怕那死婴。   楚熹摇摇头,窝进草堆里,用布巾遮住脸。   她累极了,困极了,想倒头就睡,可那女子的哭声愈发清晰,像针似的往耳朵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停了。   楚熹撩起布巾瞧了一眼,见那女子抱着死婴如行尸走肉一般出了破庙,一怔,转过头看老大他们都已经睡着了,便爬起身追了出去。   脚还没迈过门槛,忽听一声响,院里空空荡荡,冷清清的月光下只有一口枯井。   翌日清晨,难民们陆续醒来,谁也没问女子和死婴去哪了,默不作声的收拾行囊,预备奔赴常德。   “我们也走吧,看这情形得绕过猴子山。”老大把包袱搭在毛驴身上,余光瞥见楚熹直勾勾盯着枯井,伸手拉了她一把:“人各有命,咱能顾好咱们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   “大哥。”楚熹抿了抿唇,哑声问道:“你说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   “没时候。”   老大笑笑,将楚熹托上了毛驴。   越往西走,难民越多,当中甚至有不少舟凤城和应台城的百姓,他们怕西北军打到合州,想趁早逃命,知道猴子山有匪贼,故乘船来的顺清。   老大想绕过猴子山,只有乘船这一条路。   一行人赶到码头,江上泊定着几艘大船,百姓们你推我搡的往外走,简直乱了套。   “七个人,一头毛驴,去合临。”   “去合临啊,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省吃俭用过三年了,饶是老大不缺钱,听到这个价格仍是被吓了一跳:“这么贵!”   “不贵!西边仗打得那么厉害,哪还有往西边去的船啊,你们得单用一艘。”   “那你们这船从西边来的,就停这不回去了?”   船老大冷哼一声:“就这个价!爱坐不坐!当我稀罕赚你这份钱!”   丘州难民流窜,让这帮船老大狠狠发了一笔财,五十两银子完全不放在眼里。   老大懒得同他掰扯,无奈的掏钱登船,却不想这大手笔竟为自己惹来祸患。   船刚刚驶出常州,还没到合州地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船也跟着停了下来。   统领急忙跑到窗口勘察:“糟了,咱们怕是遇上了水贼!”   那一瞬间老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要是出什么事,他可怎么跟老爹交代:“快,你带小姐躲进船舱,我去找船老大!”   沂江上每日来来往往的船只数不胜数,偏他们被拦在了这,楚熹伏在桌子上,懒洋洋道:“找船老大干嘛,这波水贼摆明了和船老大一伙的。”   楚熹那种“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阵仗把几个统领都整不会了:“那……那该如何是好。”   “他们若只图财不害命,就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们吧。”楚熹已经听到水贼轰隆隆的脚步声,更没力气挣扎:“我估计他们也不会想跟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众统领闻言,默默的握住了袖口里的匕首。   水贼很快冲进船舱,足有五十多人,领头的满脸络腮胡子,手持一柄大弯刀,身上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破盔甲,还真有贼首的气魄。   老大镇定的上前同他交涉:“这位义士,我们不过寻常百姓,去东丘接亲戚的,这,正所谓穷家富路,银两尽数带在身上,给兄弟们买酒喝,只求义士放我们一马。”   那贼首上下打量他们一通,视线落到后面的楚熹身上,狞笑一声:“去接亲戚还带个姑娘。”   众统领挡在楚熹身前,看贼首的眼神愈发不善。   “啧。”那贼首确实不想硬碰硬,打消了劫色的心思,恶声恶气道:“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   老大松了口气,把剩下的几十两银子都放在了桌上,楚熹也很有眼色的把手腕上那对素银镯子摘了下来。   贼首还算满意,正要敛了钱财带人离去,又突生变故。   一个小个子水贼惊慌失措的跑进来道:“三哥!不好了!猴子山的土匪杀过来了!”   “什么!那帮土匪咋有船!快快快!快撤!”   不是吧……还能遇上黑吃黑?   楚熹真的无语到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扯了扯老大的袖子道:“咱们要不跟他们一块跑,好歹比猴子山那些人强。”   老大点点头,随着一众水贼出了船舱,只见远处几艘大船浩浩荡荡的驶来,速度极快,把水贼的船都比没了。   楚熹摇摇头:“这咋跑。”   贼首转过头骂她:“说什么丧气话!”   楚熹看出这贼首并非亡命徒,便问:“猴子山的土匪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怕吗?”   “老子会怕他们!板凳!摇人!”   那个叫板凳的小个子水贼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安阳烟花,只听“咻”的一声响,烟花腾空而起,在汹涌江流上炸裂开。   楚熹没听说过有哪波匪贼能与猴子山匪贼抗衡,又不禁问:“你们……这是要召集哪路英雄啊。”   “哼,说出来怕吓死你,知道当初东丘梁家那回是谁动的手吗。”   “不是西北死士吗?”   “放屁!”   楚熹被他骂愣住了。   难道梁明山并非死于西北死士之手?只是不巧遇上了水贼?可水贼怎么会在口中含毒呢?   只听贼首很认真的纠正她道:“那都是西北的侠义之士!”   “……”   这下老大彻底慌了神,遇猴子山土匪还不够,再把西北军招来,可就热闹死个人了:“三妹妹,咱快走吧。”   西北军不可能不认识楚熹,一旦落到他们手里,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楚熹终于打起精神:“坐小船!”   贼首拦住他们:“跑什么,西北的侠义之士同那些土匪可不一样,他们从来不杀百姓。”   “我……我害怕,我想回家。”   楚熹这么一柔弱,反倒激起了贼首的雄心壮志,全然将自己方才急于逃命的丑态抛诸脑后:“不用怕!看他们敢动我!”   说话间,猴子山土匪的船已经到了跟前。   贼首挺胸抬头的喊话:“屠老六!你敢上沂江作乱!不要命了吗!”   被叫做屠老六的人一双眼睛仿若毒蛇,几乎黏在了楚熹身上。   楚熹暗道不妙,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屠老六咧嘴一笑,对那贼首道:“廖三!我无意与你作对!你只要把船上的女子交出来!我们仍旧是井水不犯河水!”   “放你娘的屁!你不在山里待着!跑到江上截人!就是犯了老子这河水!”廖三顿了顿,又问道:“你哪来的船!”   “你别管我哪来的船!你若不交出那女子,就别怪我屠老六不客气!”   说完,对面几艘船上都架起弓箭。   楚熹心知肚明猴子山这群人是冲着她来的,可实在想不通自己何时暴露了行踪,只能强忍着恐惧躲在贼首身后:“那,那些西北义士几时能来啊。”   为今之计,只有等着两伙人打起来,趁乱逃命。   贼首能招揽五十几个兄弟,也并非蠢物,他扭头看楚熹,皱着眉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跟着水贼或许有条活路,到猴子山土匪那可就未必了,楚熹毫不犹豫道:“我是安阳城的,只要你今日能保我一命,粮草,火药,金银财宝,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廖三闻言,胡子乱颤:“你你你你,你就是安阳城那个少城主!”   屠老六见他们不为所动,怕待会西北军真来了,便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放箭!”   廖三一挥弯刀,挡下箭矢,急忙对楚熹道:“快!躲进船舱!”   楚熹是拿钱买命,也顾不得什么仗义不仗义的,拔腿就往船舱里跑,老大自知若落在猴子山土匪手里必死无疑,故而领着一众统领帮忙。   楚熹躲在船舱里,只听外面叮咣作响,廖三大喊:“板凳!救人!”   板凳很快将一个身形高大的水贼拖进船舱,那水贼肩上中了箭,痛得满头大汗,板凳作势要给他拔箭,楚熹一把抓住板凳的手:“别!他会失血过多的!”   \"那怎么办!\"   “这……先,先这样不要动,你刚刚放那个信号,要不要再放一个?万一他们没瞧见呢?”   板凳年纪不大,却很是坚定:“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   猴子山土匪仗着人多势众,已然杀上了水贼的船,水贼抵挡不住,纷纷退入船舱。   那屠老六看廖三这么拼命,估摸着是知道了楚熹的身份,便在外面喊道:“少城主不必惊慌!我们只是想拿你同楚城主换□□!断不会伤你性命!又何必闹个两败俱伤呢!”   “你这阵仗!瞧着是非杀我不可!”   屠老六当即让人停手:“我晓得我这人在外名声不好,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伤你性命,就绝不伤你性命。”   不等楚熹有反应,廖三先恼起来:“你个奸/淫掳无恶不作的狗东西!还大丈夫!真好意思说出口!”   楚熹看出来了。   廖三的确是个义士。   作者有话说:   这波结束,女主就长大成人了。 第38章   楚熹本意是,认认怂,服服软,和屠老六讲讲条件,打打商量,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等着神兵天降。   可义士廖三那么嘎嘣脆的一通骂,彻底给屠老六惹急眼了。   拎着大刀冲进船舱,吩咐手下土匪道:“都给我抓起来!敢反抗者杀无赦!”   廖三当即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楚熹赶忙拉住他:“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廖三是不怕这些土匪的,可到底不忍小弟们惨死刀下,只得顺着楚熹下了台阶,虎着脸束手就擒。   于是除了楚熹之外,众人都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土匪的船。   屠老六对楚熹还蛮客气,一口一个少城主的叫着,拿她当座上宾,而老大和统领们与那些水贼一块被关在了牢房。   “来人!给少城主拿纸笔!”屠老六吆喝一声后,转过头对楚熹笑道:“劳烦少城主给城主大人写封信,好报个平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也不能一味低头。   楚熹表现出一个青春期少女应有的叛逆:“我口渴。”   屠老六深吸了口气,笑容略显勉强了:“瞧我,竟忘了给少城主看茶,来人啊!”   土匪窝里哪有会附庸风雅的,所谓的茶,就是一口大海碗,碗里铺着一层茶叶沫子。   楚熹嫌弃的瞥一眼:“这是人喝的吗。”   给楚熹上茶的土匪顿时恼火:“别给脸不要脸!不肯写信是吧!把你手指头剁下来给楚光显送去也是一样的!”   那土匪把话说完了,屠老六才猛地站起身,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大胆!再敢多嘴我割了你的舌头!”紧接着对楚熹笑道:“少城主别见怪,都是粗人,说话做事没分寸。”   这招杀鸡儆猴,楚熹十分的受用。   “让我写信也可以,方才有几个水贼被你们的人伤了,得找大夫给他们看诊。”   “一定,一定,少城主果真心善,你放心,只要楚城主把我要的东西送到猴子山,这些人我一根手指都不会动。”   楚熹听出他的威胁之意,轻叹了口气,提起笔来给老爹写信。   写到一半,忽有土匪来报:“寨主!石头河那帮人找过来了!”   石头河那帮人……莫非是,传说中的,西北侠义之士!   楚熹生平第一次觉得西北人这么可爱,她停下笔,做出一副很惶恐不安的模样:“是截杀梁家的西北荒蛮子吗!”   屠老六镇定道:“少城主不用怕,区区荒蛮子,我屠老六还不放在眼里!”   南六州诸城指望着沂江贸易往来,船只络绎不绝,免不得就有水贼出没,在沂江各个地段上劫船越货,像廖三这样的团队,南六州得有上百支,因此西北死士藏匿其中,便是游鱼入海,叫人难寻踪迹。   直到西北军入关,他们才得以显露头角。   听廖三话里的意思,这些西北死士在沂江上名气不小,所作所为也比猴子山土匪仁义。   楚熹正琢磨着怎么趁机逃命,屠老六突然收了她写到一半的信:“少城主回头再写吧!咱们这就要靠岸了!”   “靠岸?”   楚熹一头雾水的被屠老六扯到了甲板上,眼见几艘大船都往岸边靠拢,而不远处荒蛮子的船正往这边赶来,速度竟也不慢。   楚熹立刻意识到,猴子山土匪根本不擅长水上作战,只有到了岸上,钻进山林里,他们才能对付西北死士。   “快!都上岸!”   屠老六力气大的惊人,楚熹在他手里跟小鸡崽子没两样,完全任由他摆布,一路生拖硬拽,楚熹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江水里,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慢点,慢点……”   屠老六置若罔闻,只率领一众弟兄冲到了江岸上,后面还跟着众多被五花大绑的水贼。   义士廖三见人来救,更猖狂得意,扯着嗓子喊道:“屠老六!劝你识相点放了老子!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屠老六抓廖三纯粹是赌这一口气,听他这么说就更不会放过他了,冷着脸指挥手下:“他们的船敢靠岸,就给我一把火烧了!”   “是!”   如今火药比金子还贵,土匪们自然是拿不出来,却也自己鼓捣出了油罐,荒蛮子的船一旦向岸边靠拢,他们便会将油罐砸在船上,以火箭点燃,威力不容小觑。   荒蛮子一看土匪手里有火罐,果然不敢轻易靠岸,只在江心盘桓。   廖三见状大骂:“他娘的屠老六!你这个卑鄙小人!”   屠老六不过悍匪凶徒,却能在猴子山打出一片天,与合州常州几大城主争锋,心性自然非比常人,只当没听见廖三的话,一把将楚熹抗在肩头上,脚不停的往山里跑。   山路坎坷,屠老六却如履平地,可怜楚熹,都要别他颠吐了。   待一行人跑进深山里,屠老六才松了口气,将晕晕乎乎的楚熹放下来:“少城主,得罪了。”   楚熹扶着树,摆摆手,好一会才醒过神,见廖三的最强召唤兽没有追上来,彻底打消了逃命的念头,老老实实的跟着屠老六来到猴子山的土匪窝。   不,准确说,是义士山的蟠龙寨。   屠老六大肆劫掠西边来的难民,只杀老弱病残,留着身强体壮的,美名其曰充军,实际是奴役他们做苦力。   楚熹进山这一路,见到不少壮年男子赤手空拳的搬石伐木,稍微动作慢点,在旁监工的土匪就会一鞭子抽到他的皮肉上。   这些难民没日没夜的干活,给蟠龙寨建起了青石高墙,房屋瓦舍,乍一看竟也有名副其实的气派。   山寨内土匪更多,见屠老六带着楚熹回来,一拥而上,兴奋的唤道:“寨主!事成了!”   “我屠老六出手,岂有不成的道理,只可惜那几艘船,便宜了石头河的荒蛮子。”   “不打紧!只要有了火药,就是帝军也得退三分!”   屠老六大笑起来,对手下人道:“没瞧见少城主衣裳湿了吗,去,给少城主备水沐浴,找身干净衣裳换!”   “得嘞!”那土匪奸笑着道:“少城主,这边请吧。”   楚熹看他那笑容都头皮发麻,皱起眉瞪向屠老六:“你放了我的人,叫他们跟着我。”   屠老六自不会让寨子里存有隐患:“少城主无需担心,这蟠龙寨有的是女人,我叫她们伺候你。”   蟠龙寨的女人多是丘州难民,年轻漂亮的都成了压寨夫人,相貌稍逊一筹的只做些针线活,再有那不入眼的,就专干烧火做饭的粗活。   屠老六为表诚意,特地打发了些美娇娘来伺候楚熹。   那性情刚烈,不愿委身土匪的女子早已求得解脱,剩下的大多屈服于屠老六的淫威,认了命,甘愿在蟠龙寨扎根,故而这些美娇娘看楚熹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楚熹原还想着能通过难民向外传递消息,可一看她们这眼神,也就无话可说了。   待收拾妥当,出门去寻屠老六。   没走多远就碰上一个身形格外高大健壮的土匪。   “这是……”   一旁的土匪道:“七哥,她就是安阳少城主。”   七哥?   楚熹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是屠老六的弟弟?看着也不像啊。”   被称作七哥的土匪道:“我姓仇,仇七。”   楚熹算看明白了,这些个做贼做匪的都不爱用自己大名,有头有脸的只露姓氏,没头没脸的干脆就混叫一通,譬如廖三手下的小个子板凳。   “行吧。”   楚熹打了个喷嚏,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只见前面不远处是一幢石头磊的大堂屋,门上挂着块匾,写有聚义厅的字样,屠老六坐在聚义厅上方,身下铺着一张完整大虎皮,手里还捧着一坛子酒,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土匪。   “少城主来了,我刚还叫兄弟去接你呢,快,入座!”   事已至此,楚熹也没什么好跟他客气的,一屁股坐到长凳上:“我饿了。”   屠老六是蟠龙寨的皇帝,他一招手,就有人给楚熹送上饭菜。   饭是糙米饭,菜是山野菜,粗粝的难以下咽。   楚熹嚼了两下就尽数吐到地上:“呸呸呸,难吃死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撤走了她跟前的碗盘,是仇七:“少城主若不愿吃,大可以饿着。”   其实忍忍也能吃,可楚熹就是要作,她猛地一拍桌子道:“屠老六!我爹给你钱给你粮给你火药!你连一顿饱饭都不给吃是吧!”   屠老六明显握紧了拳:“来人啊,去后山杀一只猪!少城主初来乍到,我怎么能不好好招待呢。”   楚熹又转过头吩咐仇七:“去给我泡杯热茶,记着,要好茶叶,敢给我茶叶沫子,我全泼你脸上。”   仇七可没屠老六那么能忍,也猛地一拍桌子,那木桌生生让他拍出一道裂痕:“我劝少城主识相一点,这是蟠龙寨,不是你们安阳。”   楚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可还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来狠狠踢了仇七一脚:“我今日就不识相了!你能拿我怎样!哼!我警告你们!别逼我一头碰死在这!若我死在你们蟠龙寨上,安阳楚家,晋州钟家,合临谢家,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蟠龙寨如今粮草紧缺,又没有火药在手,这才冒着极大的风险绑了楚熹,倘若楚熹真就是个刚烈的性子,一头碰死了,那蟠龙寨可就危在旦夕了。   屠老六给仇七使了个眼色,仇七冷哼一声,抬腿便走。   楚熹摸清了屠老六的顾忌,这才偃旗息鼓:“我要给我爹写信,还不笔墨纸砚伺候。”   其实根本用不着楚熹写信,那猴子山土匪在沂江抓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应台,安阳城卫和谢家的人等在应台,迟迟楚熹来会和,料想不对劲,命人一打听,得知被抓的是楚熹,纷纷回去禀报城主。   老爹听闻此事,眼皮一翻,当场昏厥过去,顺子忙掐他人中:“城主!城主!”   老爹挣扎着醒来,颤颤悠悠道:“快,装上粮草火药,去猴子山,把三儿换回来。”   楚熹身陷囹圄,令老爹方寸大乱,可顺子尚有一丝理智:“猴子山那些土匪凶狠狡诈,若事事依着他们,他们更不会放过少城主,有了仰仗,反倒无所顾忌。”   “……那你说该如何。”   “城主不妨问问谢家的意思,他们手里有兵马,总能震慑土匪,一旦祸及性命,谁还能顾得上钱财。”   老爹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绪道:“好,等上两日,猴子山绑了三儿,准会派人来。”   顺子点点头,又道:“可少城主行踪隐秘,究竟是怎么落入土匪手里的?”   “你的意思是,安阳城里有内鬼?”老爹沉下眼,神色极为阴郁:“有人故意拿猴子山的土匪当枪使,想破坏楚家和谢家的婚事。”   楚谢两家联盟,对两方人马最是不利,其一是西北,他们攻破东丘后,下一步便要攻打合州,定然不愿合临拥有安阳的火药和粮草,其二,则是沂都。   “查!就算把安阳府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查出来谁在作怪!”   与此同时,谢家也得到了消息。   谢燕平快步走进书房:“父亲!”   “我已经知道了。”谢城主长叹了口气:“看来,你和楚家那丫头当真是缘浅,好好一桩婚事,竟出了这么些波折。”   “父亲何意?难道要置之不理吗!”   “那你想怎样,率兵去剿匪?西北军昨日刚攻破东丘!帝军都撤到了舟凤!离合临不足千里!你这会将兵马带去常州……”   “我只要一万兵马!绝不死战!”   “燕平!”   谢燕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竭力平复下来:“父亲,猴子山土匪日益壮大,已然在合州常州的交界处形成一股势力,若叫他们有了火药,他们的胃口会更大,那时我们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匪患早晚要除,越早越好,何不趁此机会,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屠老六那伙土匪,可不是说除就除的,他们一头扎进深山里,便是十万兵马也未必能打下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燕平到底没经过事,难免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眼看大战在即,让他去猴子山历练一番也好。   谢城主这么想着,点了头:“两万兵马,十天之内,能不能成只看你自己,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多谢父亲!”   谢燕平急于救出楚熹,转身欲走。   谢城主忽叫住他:“燕平。”沉默了一瞬又道:“你要明白,将士们给谢家卖命,是为了合临城里他们的父母亲长,不是为了你那小情小爱,你要顾全大局,不可莽撞。”   谢燕平轻轻应了一声,步伐沉重的踏出门去。   ……   这几日楚熹在蟠龙寨可以说是横着走,把嚣张跋扈四个大字演绎的淋漓尽致,那些土匪被折腾的,看见她都想跑。   跑不掉就要遭殃。   “站住!我叫你站住!”楚熹玩命捣腾这自己那双小短腿,死活追不上仇七,气得捡起石头往他背上丢:“你别逼我去找屠老六!”   仇七这才停下脚步,狠狠的瞪着她。   楚熹满意走上前:“怎么,不服啊,就你这样还想吃我家的粮?”   屠老六看重火药,而仇七更看重粮草,他强忍着怒火问楚熹:“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那些被你们抓起来的楚家城卫,守门的土匪说没有你的准许就不能放我进去。”自她被抓进蟠龙寨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四日了,楚熹怕老大被他们饿死。   “想进牢房?”   “嗯!”   “等你爹把粮草送来,自会让你进。”   跟这群不讲道理的土匪是不能讲道理的,他们凶,就得比他们更凶,他们横,就得比他们更横,稍稍服软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   楚熹深谙此道。   “我明话告诉你,我老爹没见到我的面,是不会把粮草给你们的,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你死啊!”   “我这就死!”   “你死!”   “这就死!啊……”   仇七足有一米九之高,楚熹看着他得很费力的仰着脑袋,这一激动就扭着了脖子,不由连连呼痛:“疼……疼疼疼。”   仇七是块天生做土匪的料,分明生得浓眉大眼,偏瞳仁小且靠上,总露出那要死不活的下三眼白:“死都不怕,还怕疼?”   “你放屁!我真他娘的抻着了!”   “你可真不像安阳城的大小姐,满口粗话,倒像个乡村野妇。”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楚熹捂着脖子,斜眼看仇七:“这样吧,你带我去牢房,我不仅给你们粮草,还给你,嗯……给你媳妇一百匹上好的绸缎。”   仇七冷笑一声:“这会看出是大小姐了,可我没媳妇,用不着。”   “你这人可够轴的,难怪没媳妇,那给你娘。”   “我也没娘。”   “给你嫂子,给你婶子,你家总有个女的吧!”   “我家就我一个。”   仇七说完,转身走了。   楚熹忙追上去:“为什么你家就你一个?那屠老六和你什么关系?”   “别一口一个屠老六。”   “啧,屠老六该不会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仇七猛地停下来,楚熹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的背上,脖子咔哒一声响,两人都愣住了。   楚熹睁大双目,不敢置信道:“我,我脖子不会断了吧。”   “你……动一下。”   楚熹微微一动,感觉不疼了,但她偏装模作样,眼泪瞬间下来了:“不行不行,疼……”   仇七见她哭,登时有些无措:“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大夫。”   楚熹赶紧拉住他:“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你让我进牢房看看,我就不疼了。”   “你装的!”   “哎呀!你让我看一眼又不会死!”   楚熹眼泪还没干,又生龙活虎的蹦跶起来,仇七唇角微动,冷声说道:“带你进去也可以,我有个条件。”   楚熹就怕他没条件:“你说!”   “你不准再吃猪肉。”   “……这算什么条件!”   “寨里只剩下两头老母猪了,还指着她们喂猪崽。”   楚熹顿觉为难。   她看得出这个仇七本质上和屠老六不是一路人,在蟠龙寨也有些威望,本打算想办法收买仇七,让蟠龙寨窝里斗,可这仇七,脑子里除了白米饭就是猪崽子,铁桶一般无懈可击。   “不就是猪吗,我这就写信,让我老爹来的时候多带点猪。”   “安阳有大白猪吗?”   “太多了好吗,你知道我在家的时候都吃什么吗?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后面我想不起来了,反正顿顿都吃。”   仇七不大相信:“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不信你跟我回安阳。”楚熹铺垫了好几日,终于撒下鱼饵:“我家城郊有个庄子,里面养好几百头猪,鸡鸭鹅都数不尽,每年还能打下来几百石稻谷,我就把那庄子给你,不比你在这出生入死还吃不饱饭强?”   听到出生入死四个字,仇七忽然醒过神来:“哼,只怕我前脚踏出猴子山,后脚就会死在你爹手里。”   “哎,你总把人心想的那么险恶,那我没办法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牢房。   那守门的土匪看见仇七领着楚熹来,立马让开身:“七哥。”   楚熹瞧那土匪得有三十多岁了,不禁问仇七:“你今年多大啊?”   仇七不答,只默不作声的往牢房里走。   这几日屠老六又抓了不少难民上山,牢房里充斥着女子惨烈的哭声。   楚熹抿了抿唇,加快脚步,快走到尽头,才瞧见老大和那几个统领:“大……弘和,你们没事吧!”   屠老六并不知道自己把楚光显的长子楚弘和也一道抓来了,楚熹和老大不约而同的隐瞒下了他的身份,只怕屠老六先拿楚弘和开刀。   “我们没事,少城主,你……他们没欺负你吧。”   楚熹摇摇头,见众人不像忍饥挨饿的模样,着实松了口气,又问道:“廖三他们呢?”   隔壁传来廖三虚弱的声音:“在这呢……”   义士廖三要被饿死了。   楚熹探头过去看了一眼,转过身对仇七道:“为什么不给他们饭吃!”   “他们跟你有何关系。”   “他们,他们都是英雄好汉,我这个人最敬重英雄好汉!”   廖三虚弱道:“不愧,不愧是安阳少城主,看人真准。”   廖三要在现代,绝对是个谐星,这种场景下愣是逗笑了一群人,仇七也忍不住笑了:“那你恐怕得叫楚城主多送些粮草过来。”   人命关天,楚熹自是一口答应。   二人出了牢房,忽有一土匪急匆匆跑来:“七哥!寨主有要事找你!”   “怎么了?”   “山下围了众多兵马!领头的是合临谢燕平!”   楚熹闻言,不禁感动的想哭。   仇七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别以为他能把你救出去。”   楚熹在这蟠龙寨东游西逛几日,多少也摸清了蟠龙寨的实力,真没太指望谢家:“你懂个屁,重要的是心意。”   作者有话说:   金主爸爸们我想看评论,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啊呜呜呜(吐槽就,手下留情吧拜托了 第39章   蟠龙寨土匪约有八千,远比不上合临人多势众,可辉瑜十二州近百年未起战事,各城兵马虽操练不断,但刃如白雪,不曾染血。   那些土匪呢,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养得一身凶煞气,且自知行事伤天害理,要遭万民唾弃,除了蟠龙寨再无退路,敢豁出去与之搏杀。   俗话说不会打的怕会打的,会打的怕不要命的,合临在势头上就输了不止一层,何况还是在猴子山,土匪的地盘上,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   楚熹料定谢燕平不是那等一味莽撞的性子,与土匪交手三五个回合便会退兵,倒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往聚义厅溜达,蹲在路边树荫底下发呆。   大敌当前,土匪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偶尔看她从从容容的在那蹲着,竟像个土生土长的寨里人,略感无语,都不理会。   不多时,仇七带着一众兴高采烈的土匪回到聚义厅,那些土匪打退了合临兵马,急于去跟屠老六报喜,只仇七走到楚熹跟前,居高临下地而看着她:“合临谢燕平,也不过如此。”   “饿了。”   “你怎么又饿。”   楚熹扶着树干站起身,抬头望天:“该吃饭了。”   楚熹这话戳中了仇七的痛处。   蟠龙寨粮草紧缺,一日比一日见少,他们只靠着下山打家劫舍才能勉强养活寨中土匪,可方圆百里,早就被他们搜刮尽了,合临兵马围在山脚,虽一时打不上来,但不出五日土匪就会陷入困顿,说穷途末路也不为过。   仇七忽然一把攥住楚熹的领口,将她提到自己跟前,紧盯着她道:“你爹若再不拿粮食来赎你,你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楚熹像跳芭蕾舞似的脚尖点着地,委实不大舒服:“你先放开嘛,我爹肯定是要赎我的,只是他也有他的顾虑,你们这些土匪,想事情就不好多动动脑子。”   仇七猛地松开手,楚熹始料未及,脚一崴,重重撞在身后的大树上,当下有些恼了:“你有病啊!”   “……你是让我放开的。”仇七还挺委屈:“我又不知道你站不住。”   楚熹肩膀疼得厉害,脚踝也阵阵的疼,只倚着树愁眉苦脸地说:“你不知道的多了,你想想,西北军已经攻破了东丘城,占据了整个丘州,休养些时日,定会攻打合州,帝军如今退守到舟凤,前面是西北军,后边是蟠龙寨,他们会容许我老爹将火药粮草送到猴子山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老爹来赎我了,屠老六会信守承诺放了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只要见到火药和粮草,自然会放你。”   “切,你倒是信任屠老六,那就等着看吧,我要去吃饭了。”楚熹欲走,刚迈一步,脚踝就针扎似的疼,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疼……”   仇七被她骗过,并不信她:“少装模作样。”   “我真崴着了!”   聚义厅里跑出一个土匪,朝仇七喊道:“七哥!七哥!寨主有事找你!”   仇七看看那土匪,又看看楚熹,叹道:“叫寨主等我片刻。”   说完,他在楚熹身前蹲下:“上来。”   “你要背我啊?”   “少废话,快点。”   楚熹笑了,张开双臂扑到他宽阔的背上,颇为兴奋道:“走吧!”   这帮土匪或许没什么别的本事,力气倒是一个赛着一个大,仇七背她时那举重若轻的模样,跟背一个三岁小孩没两样。   楚熹搂着仇七的脖子,高兴地不得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男人背我呢。”   “……”   “你不信啊?是真的。”   “别说话了。”   楚熹难得顺从的不再开口,只将脸枕着仇七的肩膀。   仇七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夏日衣衫单薄,少女柔软馨香的躯体压在他背上,温热的气息轻抚着他的耳廓,那乖巧的姿态更像一根羽毛,一下,一下,刮着他心尖。   仇七本是健步如飞,可那两条长腿不受控的愈发沉重,五月的日头晃在脸上,竟叫他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咦?你热吗?”   “没有。”   楚熹看着他脖颈上密密匝匝的汗,嬉笑道:“还说没有,我帮你擦一下。”   少女扯着袖口,用那有些粗糙的布料轻轻压过他通红的耳垂,脸颊,最后落在额头。   仇七终究是忍无可忍,加快脚步,一鼓作气将楚熹送到了住处。那院外有个大石墩,他把楚熹搁在石墩上,甚至没有转身,抬腿便走,匆忙的像是逃命。   “呵。”楚熹笑了一声,轻快地蹦下石墩,喊屋里土匪的小媳妇:“晌午吃什么啊,我好饿!”   蟠龙寨越是缺粮,她越是要玩命吃。   凭一己之力,让蟠龙寨提前迎来了粮食危机。   聚义厅内,屠老六神色格外凝重。   他自然晓得合临兵马围在山脚会给蟠龙寨带来怎样的祸患。   “安阳还没动静吗。”   “回寨主的话,还没……”   屠老六绑了楚熹,是为着火药和粮草,可眼下连个毛都摸着,先招惹来了合临的人,气得咬牙切齿:“好一个光吃不拉楚貔貅,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有一土匪道:“不妨砍了那少城主的手!给她爹送过去!就不信楚貔貅还能坐得住!”   这是他们原来没上猴子山时绑票的一贯伎俩,百试百灵,无一例外。   屠老六却摇了摇头:“到底一个姑娘家……”   屠老六并非怜香惜玉,主要是楚熹总拿死威胁他,他怕砍了楚熹的手,楚熹一时激愤,真抹脖死了,那可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突然有了主意。   合临谢燕平为什么率兵剿匪?还不是因为谢家与楚家有婚约,他半路截了楚熹,就是截了原本属于合临的火药粮草,倘若干脆把这婚约抢来,那他蟠龙寨和安阳楚家,不相当于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吗。   屠老六摸摸自己脸。   四十有五,他和楚貔貅差不多一个岁数,完全有资格当楚熹的爹,叫楚熹给他当压寨夫人……   难得的自知之明让屠老六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四下观望聚义厅内的一众土匪,要么横眉竖眼,凶神恶煞,要么尖嘴猴腮,上不得台面。   正巧了,这时仇七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虽比不上那些个世族公子俊美倜傥,却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这!般配啊!简直天生一对!   屠老六满意极了,真想给自己喝一声彩,可这声彩不能由他来喝,他要在弟兄们面前显出寨主的足智多谋,好能以此服众。   故而接着方才的话茬说:“砍了那少城主的手倒是容易,不过一挥刀的事,只怕惹得她寻死觅活,反倒激怒了楚貔貅,楚貔貅一旦放出话,倾家荡产也要给女儿报仇,咱们蟠龙寨……哼,一个有活路的都没有。”   仇七一颗心刚悬起来,又缓缓落下,觉得屠老六此言极为有理。   “那可怎么办才好,任由她在蟠龙寨大吃大喝!我们自家兄弟都要养不起了!”   “要不关起来!饿她三五日!再叫她给楚貔貅写一封血书!”   屠老六摆摆手:“现下最紧要的是合临兵马,得想想如何脱困。”   仇七当即站起身道:“我今日与他们交过手,都是些愣头青,不足为虑,寨主若信得过,我只需五千弟兄,就能将谢燕平赶出猴子山。”   仇七的本事,屠老六当然信得过,只是他好不容易才招揽了这些弟兄,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去啃硬骨头。   “用不着,要我说,这事容易得很。”   “寨主有何高见?”   “谢燕平这么卖力气,只因楚谢两家有姻亲,我们大可以从根上把这桩姻亲拆了。”屠老六说完,看向仇七,那双小眼睛精光乍现,像蛇,又像鼠:“正好仇七也没个媳妇,就叫他娶了那少城主,整个安阳城不都是咱们的了,弟兄们觉着可好?”   土匪们果然喝彩。   “寨主这主意妙极了!”“当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七哥娶了她!洞房花烛好好收拾她一顿!给她弄服帖了!看她还一会要点心一会闹衣裳的!”   土匪们话越说越下流,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唯有仇七不笑。   屠老六一抬手,厅内静下来,他问仇七:“怎么,你觉得不妥?”   “她……”仇七全然没了方才的神气,束手束脚地坐在椅子上,憋了半晌才道:“这样,她怕是也会寻死觅活。”   “瞧你这点出息!生米煮成熟饭还怕她寻死觅活!”屠老六打定了主意,就容不得旁人再反驳:“就这么定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早起来拾掇拾掇!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寨里的土匪娶媳妇,一根麻绳,一铺被窝也就完了,还是头回要大张旗鼓地办喜事,众土匪很乐意凑这个热闹,自告奋勇地帮忙张罗。   楚熹大概是寨里最后一个得知自己要成亲的。   “少城主,醒醒!该起来换衣裳了!”   “我又不上班又不上学,这么早起来干嘛,滚开。”楚熹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自己,打算再睡一个时辰。   只听那小媳妇说:“别睡了!都等着你拜堂呢!”   楚熹那一瞬间真没反应过来拜堂是个什么东西,以为是熬糖之类的活计,还在心里想,拜个屁糖,你们这破寨子里哪来的糖。   等另一个小媳妇进门唤“新娘子怎么还没起来”,她才猛地醒过神。   拜堂?新娘子?   楚熹掀开被,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们:“什么?再说一次?”   “拜堂啊,你耳朵聋了不成?”   “和谁拜堂!”   “这少城主不必管,快来人!给少城主换衣裳!”   这些小媳妇虽知道了楚熹的身份,但仍对她怀有敌意,毕竟同样是被捉进寨子里,差不多的年纪,她们得给那些五大三粗的土匪暖床,楚熹却好吃好喝,无忧无虑,整日有人伺候,叫她们如何能不嫉妒。   眼下楚熹也要成压寨夫人了,她们心里自然是有点痛快的,可也有不痛快,放眼整个蟠龙寨,论模样,论体魄,论品性,那仇七都算拔尖的好土匪了,她们只恨楚熹投生了个好人家。   因屠老六发了话,便是把她五花大绑也要绑去拜堂成亲,所以下手半点不客气,几个小媳妇,两个老婆子,按着楚熹就给她换了衣裳梳了头。   “啊啊啊啊!”   楚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隔着八百米传到了聚义厅。   比起楚熹那赶鸭子上架的惨状,仇七更像上刑场,虽穿着一身红衣,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却没有丝毫血色,楚熹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让他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他也不明白自己,死都不怕,这会又怕什么。   屠老六拍拍他的肩膀,冲着土匪们哈哈大笑:“瞧咱这新郎官,还紧张上了,不用慌,甭管脾气多硬的女人,上了炕保准都跟小猫似的听话。”   小猫。   仇七想喝口水,可尖叫声离他越来越近,他身体仿佛冻僵了,竟一动也动不得。   楚熹被捆了手,堵了嘴,蒙了盖头,两个老婆子一边一个擎着她胳膊,生将她拖进了聚义厅,粗粝的嗓子做出一种恐怖的尖细:“寨主!新娘子来了!”   一听老婆子喊寨主,楚熹真以为自己要嫁给屠老六那臭不要脸的,不知打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老婆子的桎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开盖头,拽出嘴里的红布。   拽得太狠,一下给自己整干哕了:“呕……”   电视剧果然都是骗人的。   这布!分明要塞到喉咙里!才说不出来话!   老婆子见她这般,又上前来抓她,楚熹眼疾手快,一脚踹过去,将那老婆子踹翻在地,末了,抬起头,狠狠瞪着屠老六:“你他娘的几个意思!不想活了就直说!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屠老六先斩后奏,就是怕楚熹寻死觅活闹出什么幺蛾子,可没想到都这情形了她还能闹一通,多少有点尴尬,沉思了片刻,笑道:“少城主这是哪里话,我屠老六一片好心啊。”   “你放屁!你今日要不给我个说法!到阴曹地府里我都不会放过你这狗娘养的!”   真的,强抢民女的事屠老六没少干,楚熹这种“我嫁恁娘我是恁爹”的阵仗,他还是破天荒的头回见着,他真觉得楚熹不做土匪都对不起这人才。   “咳,少城主千万别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屠老六被楚熹骂的,用词都文雅了许多:“楚城主心存顾虑,不肯送粮草和火药来,我又不忍心,让你这么一个年纪如花一般的女子缺胳膊少腿,那怎么办呢,你嫁到我们蟠龙寨,就是我们蟠龙寨的人了,我们俩家从此共进退,共存亡,岂不妙哉。”   “妙哉你大爷!给你大爷挖个坑栽地里来年长出十八个你大爷!你说那是人话吗!”   楚熹骂人的花样实在太俏,给厅内的一众土匪憋得脸红脖子粗。   屠老六这下彻底被惹恼了,沉下脸道:“随少城主怎么骂,今日这个亲,你是非成不可!仇七!过来拜堂!”   楚熹这会儿才瞧见那戴着大红花的仇七。   讲道理。   有松一口气。   可她也不能跟仇七拜堂啊!   “我不干!”   “容不得你不干!”   楚熹见屠老六铁了心要逼她和仇七成亲,咬咬牙道:“你以为你们强逼着我在这拜堂,这婚事就能作数!三书六礼明白吗!倘若拜个堂就算成婚了!我有病啊冒这么大风险去合临接谢燕平!”   屠老六狞笑着道:“不作数?我倒要看洞房之后这婚事作不作数。”   “呸!”楚熹很不客气的啐他一口:“照你这么说,西北王薛进,合临谢燕平,沂都陆家的双生子,都和我洞房过,怎么着,都共进退共存亡?那半个辉瑜十二州都是我楚家的了!区区蟠龙寨算什么!你看仇七够不够资格给我做妾!”   “……”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屠老六率先反应过来,手直哆嗦地指着楚熹:“你,你少在这,在这胡言乱语!”   “哼,爱信不信。”楚熹刚被布塞了嘴,又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话,口渴得厉害,大摇大摆走到仇七跟前,伸出被死死捆住的双手,颐指气使地命令道:“解开!”   仇七灵魂出窍一般,愣愣地解开了她手上的麻绳。   楚熹冷哼一声,端起长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屠老六算是被西北和沂都一对王炸砸晕了头,等楚熹喝完水才醒悟过来,她是空口无凭,怎么说都行,何况事情到这个田地,也没得退路可走,便挺直腰道:“若真如此,倒是我们蟠龙寨高攀了!仇七!还愣着做什么!拜堂!入洞房!”   楚熹没想到自己扯谎扯到这份上,还是逃不掉拜堂成亲的命运,便也不闹腾了,猛地一扬裙摆:“你们甘愿做妾,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拜就拜!”   给吹锣打鼓的乐师整不会了。   这他娘的到底是要拜天地成亲还是要拜天地结义啊!   屠老六哆哆嗦嗦地坐到虎皮椅上,真是一百个想杀了楚熹的心,强强忍住,催促仇七:“快!”   楚熹也催:“干嘛呢,还不快点,早完事早利索!”   仇七这才缓缓起身,站到楚熹身旁。   土匪们面面相觑,虽弄不太清眼下是谁强迫谁,但总归是一桩喜事,不能各个哭丧着脸。   怎么办,起起哄吧,道声恭喜吧。   还没等嘴张开,那新娘子又作妖了,瞪着堂上的屠老六道:“你滚一边去,喝多少酒啊敢在这充高堂!别说你不是仇七他爹!你就是仇七他爹,他爷爷,也没资格坐在这!按我们府里的规矩,妾室的爹娘充其量算奴婢。”   “你!”   “怎么着吧你!拜还是不拜!”   屠老六不是那么意气用事人,可他这会真就要跟楚熹赌口气,气抖冷地问仇七:“你是个哑巴啊!不会说话啊!”   仇七已然木住了。   他心想,这是小猫吗,这难道不比老虎还老虎。   屠老六想一刀杀了楚熹,楚熹想嘎嘣一下气死屠老六,愈发变本加厉:“还不赶紧起来!屁股长椅子上啦!别耽误我们拜堂!”   屠老六只感觉自己脑仁疼得厉害,胸口像是有块大石头堵着,喉咙里冒出一声怪响,竟倒头昏死过去。   “寨主!”“六哥!”   楚熹可太开心了,就是把薛进追到手那天,她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转过头,眉眼弯弯的朝仇七笑道:“还拜堂不,给屠老六冲冲喜。”   听到“冲喜”二字,仇七终于灵魂归位,三两步奔上前去看屠老六。   楚熹大获全胜,功成身退,对那几个叹为观止的小媳妇道:“饿了,吃喜酒去。”   此刻楚熹还不知道,自己大闹蟠龙寨,气昏屠老六的事迹,将在辉瑜十二州广为流传,她与西北王薛进,合临谢燕平,沂都陆家双生子之间的感情纠葛,更是这辈子都没有洗清。   后话且不提,只道楚熹气昏了屠老六,美滋滋吃了顿喜酒,正准备回去休养生息,迎接下一场战斗,却被那几个小媳妇领到了贴满喜字的仇七住处。   小媳妇声音细的像蚊子叫,很勉强地说出那……原本合理的台词:“少,少城主,往后就在这住了,祝,祝你们夫妻和睦,早生,生贵子。”   楚熹道:“你放心,我肯定给屠老六生个爹。”   小媳妇们撒腿就跑,再没有一句废话。   “哼。”楚熹噘着嘴一扭头,抬脚踹开了门,只见屋内一方小炕,上头铺着还算干净的被褥,一张小桌,摆着对大红烛,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楚熹打死都不想到,老爹为了给她选婿,惊动了整个南六州,耗费钱财无数,兜兜转转一大圈,她的结婚初体验居然是这种情景,估计老爹看到了也要瞠目结舌。   折腾累了。   楚熹拆掉头上那两个破发簪,无力的瘫倒在炕上,长叹了口气。   救命啊,再这么下去,她真要在土匪窝扎根了。   不过……屠老六这一通骚操作,倒给她提供了搞定仇七的机会。   亲父子尚且会生出嫌隙,她就不信,仇七和屠老六是坚不可摧的。   在楚熹憋着劲要让蟠龙寨起内讧时,屠老六醒来了,他像极了那撺掇儿子和媳妇打架的恶婆婆:“仇七!你今日要不去狠狠给她两耳光!你都不算个男人!”   仇七耷拉着脑袋,闷声道:“我早说,她会寻死觅活。”   “她这哪里是寻死觅活!她这是寻摸着气死我!好叫她自己活!你要不把她收拾明白了!都死!弟兄们都得死!”   “……”   屠老六说的不是气话。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楚熹既然敢口口声声叫嚣自己和薛进双生子有一腿,那必然是有一腿,一个合临,一个安阳,就够让人忌惮了,倘若再来个西北,再来个沂都,蟠龙寨这八千弟兄真就不用活了。   仇七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住处,房门大敞着,楚熹躺在炕上,鞋都没有脱,翘脚踩着他昨晚连夜洗的被褥。   “……”   听到脚步声,楚熹撑着后脑勺抬起头:“回来啦,屠老六怎样了?”   “……”   仇七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宁肯去喂猪崽子,也不想站在这受楚熹的审视。   楚熹倒很大方,拍了拍身下的褥子道:“坐啊,都已经这样了,别不好意思。”   仇七憋半天,说:“我是土匪。”   “你以前是土匪,如今可不是土匪了,打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得听我的话明白吗。”   “……这不对。”   “怎么不对,往后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肉吃,你攀上我们安阳城,就不用怕吃不饱饭了。”   仇七生得高大,饭量也大,一个人能吃五个人的。   小时候,爹娘养不起他,只能将他送人,这些年来或做佃农,或做长工,或做护院,因吃得多,到哪里也留不久,直到遇见屠老六,他才有了一口饱饭吃。   他原本也不想做土匪。   可这世道,让他无路可走。   “过来啊。”   “嗯。”   仇七应了一声,走到楚熹身旁坐下,低眉顺眼的,像个温惠贤良的大媳妇。   作者有话说:   楚熹:“还是要脸,不要脸整个辉瑜十二州都是我的。” 第40章   蟠龙寨大张旗鼓的操办喜事,山脚自然能听到动静。   谢燕平暗道不妙,很想举兵攻上去,可他与土匪交过一次手,深知土匪熟悉猴子山地形,不论白日强攻,还是夜里偷袭,合临兵马都捞不到好处,将士们也都直打退堂鼓,这必将是一场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大败仗。   虽心急如焚,但仍不敢妄动。   就在这时,沂都来了信。   那信中明言,沂都三万水军就在常德一带,半日之内便能抵达猴子山,若谢家有意与陆家联姻,沂都定会出兵驰援合临,两家共同剿匪,救出身陷囹圄的楚熹。   “公子!他们这是趁火打劫啊!”   时值仲夏,烈日当空,谢燕平却无端端出了一手的冷汗。   他何尝不知沂都趁火打劫,且是一箭三雕的趁火打劫。   其一,若猴子山土匪势力日渐壮大,会使得合州腹背受敌,合州不保,常州处境也岌岌可危,对沂都极为不利。   其二,沂都出兵剿匪,能在南六州百姓心中博得一个仁义的好名声,让百姓知道,沂都造反只为救民于水火。   其三:借此机会促成陆谢联姻,水军打完猴子山顺势转移到合临,伺机夺取合临大权。   陆广宁当真好算计。   即便此刻无凭无据,谢燕平也敢笃定,楚熹行迹暴露,落入土匪手中,是陆广宁躲在背后一力促成。   猴子山防守严密,谢燕平得不到丝毫楚熹的消息,也不知蟠龙寨究竟是何局势。   他捏着那封信,心仿佛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答应陆广宁,让沂都出兵,或许可以剿灭猴子山土匪,可又怕屠老六狗急跳墙,伤及楚熹性命。   不答应,这么耗下去……   谢燕平心里一层一层的顾虑,压得他喘不上气,只将信撇到一旁,问手下人:“安阳那边如何?”   “楚城主运了一批粮草和火药,可刚出城,还没等送到码头,就被常德的兵马拦了下来,只好向五军祭酒主祝大人求助,请祝大人下令招安土匪,我瞧着……那祝大人治军甚为严苛,麾下八成容不得土匪。”   西北军一路强攻猛打,帝军连连败退,重整旗鼓尚且艰难,如何腾的出手剿匪,即便是真的来剿匪,也难保楚熹性命无忧,楚光显心知肚明,故而只求帝军怀柔招安。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东丘城池,斩了主帅廉克,不然以廉克的秉性,肯定愿意接纳土匪。   可那祝宜年……   谢燕平眉头紧皱道:“再等两日。”   楚熹在蟠龙寨里虽说耳目闭塞,但多少也能猜到老爹迟迟不来,是受到了常德和顺清的阻碍,且不提常德,顺清都被土匪欺负的整日紧闭城门了,哪会准许老爹再去添一把火,左右她是死是活,同他们也没关系。   楚熹就是明白这个道理,不愿坐以待毙,才想法设法的勾搭仇七。   嗯……也不能说是勾搭啦。   策反这个词,相对而言更好听。   “拜堂”当晚,洞房花烛夜。   这有了“夫君”自然不能再让那些小媳妇身前身后的服侍,楚熹要洗漱,得自己到井里打水,自己到灶上烧水,自己端到屋里。   她不是故意指使仇七。   打水烧火这种活,她是真的没干过。   趴在井口琢磨了半晌,慢吞吞的挪进了屋,对倚墙坐着的仇七道:“该睡觉了,我要梳洗一下。”   “啊……”   仇七这一天都像没魂似的,透着股傻愣愣的劲儿。   楚熹得和他直说:“去给我打点水。”   “哦,好。”仇七喃喃的应着,贴着墙根站起身,溜着墙根出了门,他本来就长得比寻常男子高大,这么缩手缩脚的,显出几分滑稽。   楚熹忍不住笑:“你不会好好走路吗?”   仇七转过身,小声道:“在屋里等着吧,院里这口井水浑,得去前边打水,挺远的,那人还多。”   人多?   人多好啊。   “没事,我跟你一块去,免得人家以为我欺负你呢。”   “那,那好吧,等我拿一下扁担。”   仇七住这屋东西少得可怜,可厨房那屋倒是乱糟糟的一大堆物件,扁担就挂在门口,下边还摆着四个大木桶。   楚熹忽然间想到当时薛进在安阳住的小院,对比之下,就特别像“农村”和“美食博主视频里的农村”。   薛进这王八蛋有多假,从楚熹认识他至今,他就下过一次厨房,做过一次阳春面。   他但凡会做第二道菜,楚熹把脑袋摘下来给屠老六当球踢。   “哼。”   “怎么了?”   楚熹回过神,看向仇七,一愣:“你要一口气打四桶水吗?会不会太沉?”   仇七把扁担搭在肩上,摇摇头道:“不沉,省事。”   猴子山是有一条小山泉的,夏日水流平缓,不堪大用,屠老六占山后先挖了两口大井,一口在伙房,一口在聚义厅外的大槐树下。   这到了夜里该用水的时候,不少小媳妇老婆子去挑水,挑完水就趁着歇歇脚的功夫,在大槐树底下嚼舌根子。   今日谈论的无非是楚熹。   “想也是这个道理,她没有点本事能做安阳的少城主?”   “什么本事,不就仗着她是嫡女吗,你们等着看吧,寨主发了话的,要仇七好好治一治她,那仇七我同他打过两回交道,再没有那等暴脾气了,有她受的。”   “可不嘛,到底她还是个女子,翅膀再硬能硬过男人?”   “都听我的吧,要我说,用不上两日……哎,来了来了。”   楚熹离老远看她们在这大槐树下嘀嘀咕咕,刚走近就一齐没了声,心里不由自主冒出一种诡异的憋屈,故凑上前问:“说什么呢?”   小媳妇们不想理她,也不敢理她,都朝着仇七笑:“七哥来打水呀。”   仇七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放下扁担,将井口的桶抛入井内,攥着麻绳使劲一扽,只听哗啦一声响,扯上来的就是满满一桶水了。   “哇。”楚熹轻轻惊呼:“好厉害。”   仇七面颊微红,把水倒进自家桶里,又去打另一桶。   小媳妇们莫名就看不惯了,扬声对仇七道:“七哥如今也是成家的人,打水挑水这种活,合该让媳妇做啊,叫寨里弟兄们瞧见,少不得背地里笑你呢。”   仇七动作一滞,倒不是怕被讥讽,只怕这话传到屠老六耳朵里,又会惹出是非。   迟疑片刻后,冷冷说道:“她还不会。”   楚熹也想让屠老六和寨里的土匪对她放下戒心,便蹦跶着走到仇七身旁:“你怎么弄的,教教我。”   “……就是,把桶这样横着扔下去。”仇七语塞,根本不知该如何教她打水,便改口说:“你在旁边看着吧,看几日就学会了。”   “别呀。”楚熹的声线从来清亮亮,脆生生,每每刻意撒娇,都有些孩子般的嗲气:“我学会了,明早好给你打水梳洗。”   小媳妇们闻言,马上交头接耳的说小话。   “看吧,老实了吧。”“当她有什么能耐呢。”“早该这么治她。”   楚熹听见了,只当没听见,接过仇七手里的麻绳,用力往下一甩,木桶打了个转,还轻飘飘的在水面上浮着:“咦?”   “不是这样的……”   “那怎么弄啊?你别光说,手把手教我。”   浓浓的夜色里,仇七的脸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楚熹身后,从楚熹肩膀两侧伸出修长结实的手臂,像是把人拥在怀抱中似的,虚虚拢着楚熹的手腕,又缓缓的握紧,一张厚实的大手完全裹住了那只柔软小手:“先往上提一点,让桶斜过来……”   仇七在很努力的,认认真真教楚熹打水,楚熹也认认真真的学,可二人这暧昧的姿势却叫几个小媳妇酸倒了牙,恨恨的瞪了楚熹一眼,纷纷挑起自家扁担快步离开。   待四周无人,楚熹才道:“行,我学会了。”   仇七向后撤了一步,只见楚熹猛地一扽麻绳,井里就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又听她说:“提不动。”   “我来。”   仇七很快打满了四桶水,也不等楚熹,挑着扁担健步如飞的往家走。   楚熹一脚高一脚低的跟在他身后,忽瞥见几个土匪腰间挎着大刀,手里举着火把,齐刷刷的朝着猪圈的方向去,便问仇七:“这么晚,他们不睡觉,要做什么?”   仇七说:“去后院,怕有人半夜从悬崖爬上来。”   土匪们口中的后院其实就是猴子山的后山,后山地势险峻,不能盖房子,只圈出一小块地养猪,楚熹竟不知道有个悬崖。   回到家中,仇七把水倒进大锅里,点火,烧灶,趁着烧水的功夫,还重新铺了被褥。   楚熹看他跪在炕上闷头忙活,不由问道:“你今年到底多大了?我看寨里这些人,除了屠老六都叫你七哥。”   “二十二。”   “哇,你才二十二啊,我以为你在蟠龙寨混的这么好,起码得二十五六了。”   “我来得早。”   “原来是按这个算……”   楚熹心想,仇七跟在屠老六身边的年头不少,让他跟屠老六作对,他未必会愿意,得想个办法,让他和屠老六之间生出嫌隙。   “那你大名叫什么?”   “没大名,没等取大名,我爹娘就把我送人了。”   仇七似乎不愿多说这件事,铺好被褥便下炕去锅里舀水给楚熹梳洗。   楚熹昨晚刚洗过澡,这会也不找麻烦,只抹了把脸,坐在炕沿上用热水泡泡脚。   她泡脚时,仇七就还紧贴着墙根坐,动也不动一下。   “你别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儿行吗,怎么说这也是你家。”   “……”   楚熹无奈的摇摇头,把脚从水里拿出来:“我用什么擦?”   仇七递给她一块布巾。   “这是你擦脸的吧?”   “没事,我不常用,晾一晾就干了。”   楚熹又想到薛进。   是她从前没见过世面,才会被薛进骗得团团转。   沐浴要用香胰子,衣裳要用香薰,赶上天气太干燥还得往脸上涂一层香脂,闺阁小姐都没他那么会保养自己,就他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穷苦人家出身。   呸!真不要脸!   “我洗好啦,水不脏,你就用这个洗吧,烧火怪麻烦的。”   “我……我用冷水。”   楚熹盘膝坐在炕上,看他一刻不停的忙进忙出,除了倒洗脚水之外一件正经事都没干,觉得好笑:“都快亥时了,你不困吗?”   仇七又像晌午拜堂时那样灵魂出窍,怔怔的看着她:“不,不困。”   “还说不困,你那眼底都一片青黑的,昨晚是不是压根没睡?”   “……”   “把蜡烛熄了,过来躺下。”   楚熹是真不怕仇七对她做什么,但凡仇七想对她做点什么,都不会把被褥铺的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中间隔着一个太平洋。   仇七拿手蹭蹭衣角,弯腰吹灭那对红烛,摸着黑爬上了炕,仍旧是紧挨墙根,仿佛那墙根能带给他安全感。   楚熹脚抵着窗台,头挨着炕沿,突然意识到这炕短的离谱,借着幽幽的月光,侧过身去看仇七,他果然蜷缩着一双长腿,被盖在他身上,像一座小山似的。   “仇七。”   “嗯……”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仇七沉默了良久,轻轻说:“好。”   楚熹想给他取一个有寓意名字,在脑海中不断翻找从前学过的诗句,都感觉不适合仇七。   仇七该叫什么?   仇满仓,求满仓,他肯定喜欢,就是未免太土了,还不如仇七这名号喊出去霸气。   嗯……再土也土不过薛添丁。   楚熹决定,下次见到薛进就喊他薛添丁,让薛添丁像老爹的楚貔貅一样,传遍大江南北。   “有人。”   “嗯?仇友仁是不是太虚伪啦?”   仇七笑了一声,又压低嗓道:“外面有人。”   楚熹立即反应过来:“是屠老六派人来听墙角,看我们有没有洞房?”   “或许,或许是。”   “哼。”   楚熹清清喉咙,突然小声叫起来。   仇七头皮都麻了,颤着声问:“你,做什么……”   “屠老六要知道我们俩没洞房,再叫我嫁给别人怎么办?”楚熹飞快的说完,又“嗯嗯啊啊”的继续叫。   仇七那边彻底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楚熹觉得他太安静了,光自己叫有点假:“你也哼两声呀。”   “不,不要……”   “这该是我的台词。”楚熹活学活用,让叫声更丰富多彩,层次分明。   仇七原本以为,西北王薛进,合临谢燕平,陆家双生子,那些都是她随口胡扯的,现下终于相信了,心里阵阵的泛酸。   叫了半响,楚熹喘口气道:“好累啊。”   “……差不多了。”   “我还不是为了让你有面子,怎么也得一个时辰起步啊。”   “不,用。”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楚熹就有始有终的进入到最后阶段,而后紧紧闭上嘴巴。   不多时,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楚熹感觉那人走远了,才冷哼着道:“还非得听完,真不要脸。”   仇七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很压抑克制,似乎在这间屋子里凭空消失。   楚熹看着那座纹丝不动的小山包,不由问:“你……为什么不碰我呀?你有喜欢的女子了?”   仇七背对着她,声音有些哑:“没,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配不起你。”   楚熹真想,真想让薛添丁过来听一听。   狗日的薛添丁,嘴上“啊我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心里准是“为了安阳牺牲色相我受苦了”。   妈的,想想就来气。   等她再见到薛进,一定要好好跟薛进讲讲今晚的事,让薛进知道自己演技有多不接地气!多脱离人民群众!   “其实,你挺好的,只可惜我已经和谢燕平定亲了。”   “嗯……”   “哎,睡觉吧,好困啊。”   小山包动了一下。   仇七说:“你还没给我取名字。”   “对呀,差点给忘记了。”楚熹笑了一声道:“叫仇阳如何?”   “仇阳……”   “仇阳,是天上的太阳,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意思是春日里阳光暖意融融,黄鹂鸟宛转悠扬的唱着歌,虽然身在土匪窝,命攥在别人手里,但昨日在你背上,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很舒服,很惬意,不管你信与不信,这是我的真心话。”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仇阳,是天上的太阳。   “你不喜欢吗?你要不喜欢的话,我还有一个,这个你保准会……”   “我喜欢。”   “啊,那就好。”   楚熹没来得及说出“求满仓”。   也万幸她没说出“求满仓”,否则未来在辉瑜十二州赫赫有名的战将仇阳,将拥有一个极难让人叫出口的名号。   一夜无话,时至天明。   楚熹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到底年轻人,火力旺盛,一觉睡得口干舌燥,眼皮也黏糊糊的睁不开,她想喊仇七给她倒杯水喝,名字到嘴边,又急急咽回去,抻长声唤道:“仇阳——”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几乎立刻就到了跟前:“怎么了?”   “我渴,想喝水。”   “好。”   仇阳给她倒了一碗水过来,楚熹迷迷糊糊的喝了两口,睁开一只眼睛,往碗里看,那碗里是黄澄澄的绿茶,每根茶叶都是完整的,密密匝匝铺在碗底。   “我在院里劈柴,你有事就叫我。”   “你忙你的,我也没什么事。”   “不,你只管叫我就行。”   楚熹笑了,点点头。   一整个上午,仇阳就待在院子里,楚熹喊他的名字,他才会进屋。   “仇阳!墙上有虫子!”   “仇阳——我饿——”   “仇阳,仇阳,茅房在哪呀?”   “仇阳!这茅房太脏了!”   楚熹起初喊他的名字还得迟疑一下,越叫越顺口,都把仇七给忘到了脑后。   但出了这扇门,仇阳还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仇七。   ……   谢燕平苦等两日,舟凤帝军仍了无音信。   倒是合临来人传话,沂都已然稳握锡州矿山,朝廷颓势无可挽回,让他早下决断。   显然,谢城主放弃了与安阳的结盟,接受了陆广宁的示好。   这是楚熹被抓进蟠龙寨的第七日。   屠老六耐心快到了尽头。   合临将士的耐心也要到了尽头。   不知是谁把沂都愿意出兵合临的消息传到了将士们耳中,将士们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怨声载道。   那沂都十五万精兵强将,愿意庇护合临,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他们城主公子竟然还三番两次的推脱,西北军眼看着就要打进合州,他们还在这,还在这……   再难听的话,那些将士们倒也说不出口了。   可谢燕平心里很明白他们的意思。   父亲的话犹在耳畔。   “将士们给谢家卖命,是为了合临城里他们的父母亲长,不是为了你那小情小爱,你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   谢燕平松开紧握的手掌,一向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坍弛,像是支撑着他的那一股活气被抽离出身体,他轻声吩咐侍从:“拿纸笔来。”   “公子可要给沂都回信了?”   “嗯。”   侍从跟在谢燕平身边多年,深知谢燕平少年老成,理智且清醒,做决断从来无需犹豫,看他万般煎熬的等待了两日,心中略有不忍:“公子不妨再试一次,猴子山那些土匪……”   “你也知道,我们打不赢。”谢燕平眼底是一潭死水,彻彻底底的死水:“去拿纸笔吧。”   “是……”   沂都的水军就等在常德,收到信不足半日便赶到了猴子山,率兵的竟是陆家那对双生子。   陆深陆游原本和谢燕平关系是很好的,起码见面会说笑几句,可这回见了谢燕平,目光里满是不屑一顾。   他等这两日,何止消耗了屠老六与合临将士的耐心。   “一群乌合之众,胆敢屡次三番的作乱,真是活腻了。”陆游身着白衣银甲,乌发高束,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而陆深未着甲胄,只一袭素净的白衣,他皱着眉对陆游道:“不可鲁莽,保全楚三小姐的性命要紧。”   “刀架在脖子上,看那帮土匪敢不放人。”   像是早就在等候沂都似的,各方水贼紧跟着找上门,声称屠老六抓了廖三,他们愿做先锋,杀上山去救出廖三。   陆游哪里晓得廖三哪根葱,他只晓得这批水贼是他们沂都水军的财神爷,要不是水贼在沂江放肆,那些商人也不会重金请沂都水军护送货船。   水贼们甘愿做炮灰,他自然不会反对。   三方人马摩拳擦掌,蓄势待发,预备一举攻下猴子山。   而猴子山上也得到了消息。   比起即将来临的生死危机,众土匪更在意另一件事。   谢燕平和陆家双生子,居然能并肩作战,关系处的,还挺好?   那安阳少城主真没说大话啊!   苍了个天啊,再过两日是不是西北军也要杀来了? 第41章   屠老六没承想事情会到了眼下这般局面,简直是惹火烧身。   他原本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要贪图安阳火药,只在半个月前,他截下一批走陆路的货商,那货商为保全性命,跪地求饶,声称能助屠老六不费吹灰之力夺下三艘战船。   屠老六是土匪,与沂江水贼泾渭分明,自然瞧不上所谓的战船,依旧要杀人越货。   那货商又说,他知晓安阳少城主的行踪,安阳城主对少城主视若掌上明珠,只要劫掠了少城主,安阳的金银财宝,粮草火药,保准取之不尽。   屠老六是靠绑架勒索发家的,这种事于他而言驾轻就熟,故按货商所说,夺下战船,在常州通往合州的几条必经之路暗暗埋伏,如此几日,果然蹲到了楚熹,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   等楚貔貅带粮草火药来赎人,他蟠龙寨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本该如此。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蟠龙寨陷入绝境,屠老六想不通,只知后悔已为时晚矣。   今日若不能让沂都合临退兵,他必将命丧黄泉。   屠老六摸着身下的虎皮,眼里闪现一丝凶光:“去把那少城主给我带上来!”   土匪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楚熹带到了聚义厅。   楚熹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众人面色凝重紧张,就知道山下肯定出了大事。   屠老六紧盯着楚熹道:“少城主那日当真所言非虚。”   “嗯?我说过的话多了,你指哪一句?”   “沂都双生子亲自率兵相救,对少城主可谓情深义重。”   ???   沂都双生子?   是她认识的那对双生子?   陆深陆游为什么会跑到猴子山来救她?   楚熹心里一百个问号,面上却丝毫不显,毕竟是自己吹的牛逼,跪着也要吹完:“呵,你现在信了?识相点趁早放了我,看在这些日子你对我还算尊重,我可以高抬贵手,饶你一命。”   屠老六历经九死一生,才有了如今的一番作为,怎能甘愿一朝一夕间被打回原形,何况他得罪了太多人,即便楚熹高抬贵手,旁人又岂会饶他。   楚熹是他手上最后一张底牌。   屠老六不再理会楚熹,只对扬声对厅内的土匪道:“沂都合临的兵马就围在山脚下!足有五万之多!有怕了的!想逃命的!我屠老六绝不阻拦!”   能站在这里的土匪,哪一个手里没有几条人命,怕有什么用?逃又能逃哪去?既然敢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就没打算老那么活着。   “只要寨主一句话!弟兄们便豁出去拼他个你死我活!”   “弟兄们愿誓死追随寨主!”   “杀!杀!杀!”   一众土匪高举兵器,各个满腔血性,是真打定了主意要与山下兵马厮杀一通。   楚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暗道糟糕。   果不其然,屠老六拎起大刀,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扽住她的胳膊:“我们蟠龙寨的弟兄们是宁死不降的!你今日也休想独活!”   “哎哎哎,何必呢何必呢!恁想事情未免太偏激了!”楚熹一着急连常州土话都冒出来了:“咱们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屠老六早看透楚熹说话就跟放屁一样没准,丝毫不听她的,只扯着她的衣裳将她拖拽到了聚义厅外。   楚熹害怕归害怕,不耽误分析局势。   双生子来救他,无非有两种可能,其一老爹和陆广宁做了交易,用粮草和火药为代价,请沂都出兵剿匪,其二便是……谢燕平答应了与陆家的婚事,陆家身为盟友,自会前来相助。   无论哪一条,都会以保全她性命为先。   而在屠老六眼里,沂都出兵剿匪,是因为双生子和她有一腿,对她情深义重。   屠老六怎么可能真的想死,八成是想拿她做人质,逼迫谢燕平和双生子退兵,所以搞出这副同归于尽的阵仗吓唬她。   当然,屠老六若死路一条,肯定会一刀把她给带走。   这这这……   还硬气吗?   算了,该认怂就要认怂。   楚熹像个鹌鹑似的被屠老六押到寨口,只见成百上千的土匪乱哄哄的拥在石墙下,而仇阳置身其中,那高大的身躯仿若鹤立鸡群。   土匪们看到屠老六,纷纷朝两侧避让。   仇阳这时才注意到楚熹,眉头紧蹙,大步走到屠老六身前:“寨主这是何意?”   “她惹来的祸事,理应用她来平。”   屠老六这话说的很暧昧,让人分不清是要拿楚熹做人质,还是要放了楚熹。   仇阳抿了抿唇,退到屠老六身后。   “遥想当初入寨!弟兄们都曾对天起誓!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今日敌兵杀到家门!着实欺人太甚!无论如何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莫负了蟠龙寨的威名!”   “杀!杀!杀!”   屠老六的确是个做土匪的人才,三言两语间就激起了土匪们的士气,几千土匪浩浩荡荡的离了寨,直奔着半山腰去。   而水贼,沂都,合临,三路兵马也在此等候多时。   这猴子山到底是土匪的地盘,即便对方人多势众,真刀真枪的打起来,土匪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楚熹被屠老六拖到前边,眼睁睁看着几十个土匪高举大刀,绕过树丛杀向一队身着甲胄手持长剑的兵马,刀剑相撞,琤琤作响,只一回合,就有三五个人浑身浴血的瘫倒在地。   虽然世道乱了,四处都在打仗,但这是楚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场面,她不由自主的睁大双目,仿佛那刀是砍在她身上,剑是刺进她肉里,她想喊想叫,却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仇阳站到了她身前,宽阔高大的躯体完全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寨主,这样下去对弟兄们很不利。”   “再等等。”   屠老六脸色愈发不好。   沂都并非合临,他们刚打退了朝廷帝军,势头正旺,怎会畏惧区区土匪,土匪死扛着不降,反倒叫他们杀戮之气更重,战鼓雷鸣,腥风血雨里走过一遭的,和土匪又是一个样,既有胆识,也有章法,很快就找到了土匪的薄弱之处,怒吼着强攻猛打上来。   土匪招架不住,竟显露出颓势。   屠老六握紧拳头,猛地把楚熹拎出来,奋臂大呼道:“好啊!今日就让安阳少城主给我蟠龙寨的弟兄们陪葬!也算不枉此生了!”   楚熹紧闭着双眼,不敢看那满地尸首,只听远处有人喊道:“住手!”   双生子不仅长得如出一辙,声音也十分相似,都是很清亮的少年音,楚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一下分辨出来那是陆游。   “哼,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双生子了。”   “屠老六!你放了她!我留你一命!”   “很用不着,左右少城主不止一次说要和我同归于尽,今日我就圆了她这桩心愿!”屠老六说完,用力扯了一把楚熹。   楚熹不能再继续装死,缓缓睁开眼睛,见双生子和谢燕平齐齐站在对面,饶是离得远,看不清神情,却也能感受到他们出自真心的担忧,那一瞬间楚熹想哭的心都有了。   双生子心知肚明,屠老六不会轻易降服,更不会轻易去死,在来猴子山之前,二人已然商量妥定,哪怕屠老六拿楚熹做人质,也不能心慈手软,待一路杀到蟠龙寨,那时再与屠老六谈条件,屠老六必会为了保住性命,将楚熹双手奉还。   可当屠老六声称要让楚熹给蟠龙寨陪葬,陆游心中焦灼难忍,终究是没沉住气。   他自知坏了大计,怕陆深责备于他,下意识的用余光看向陆深,而陆深呢,一双眼睛牢牢黏在楚熹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这一刻,陆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一直以为,是他先对楚熹动了情,陆深受他影响,才会难以自控的在意楚熹。   可……   陆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软甲,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的跳动,紧张,焦急,恐惧,不安,那种种情绪犹如滔天巨浪一般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事实上,他没有那么怕,他很清楚屠老六不敢对楚熹下杀手。   “屠老六。”一旁的陆深气定神闲的开口道:“你说错了,不是她给蟠龙寨陪葬,而是整个蟠龙寨都要给她陪葬,为着一个女子,葬送上万条性命,你当真情愿如此吗。”   刀剑之下,打得是心理战。   屠老六笃定双生子不敢拿楚熹的性命做赌注,他横起大刀架在楚熹的脖子上,扬声大笑道:“要么,你们退兵离山,我留她一条性命,要么,就同归于尽,我屠老六说得出做得到!不信尽管来试试!”   一缕光透过惨绿枝叶,直直照射到屠老六的刀刃上,映着楚熹那张格外苍白的脸。   陆深真恨楚熹。   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怕,当日在万朝寺拿水牛吓唬人的本事去哪了。   “听好了!我只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考虑!是退兵离山!还是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屠老六收紧了刀,那利刃在楚熹细白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那道血痕离大动脉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楚熹知道屠老六不敢杀她,可怕屠老六误杀了她。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算怎么回事啊。   “陆……陆深……”楚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下来,她忽然嗓子嘶哑地喊道:“陆深!救我!陆深救我!”   她在叫他的名字,只叫他一个人的名字,她在向他求救,只向他一个人求救。   陆深的心仿佛被人拿在手中随意揉搓,竟不自觉的上前一步。   沉默许久的谢燕平拦住陆深:“屠老六吃定了我们,再这么僵持下去也只是无用功。”   陆深看着楚熹,没有再犹豫,冷声下令道:“退兵!”   屠老六信守承诺,放下自己的刀,楚熹立即挣扎着朝对面跑,屠老六见状恶狠狠道:“给我抓住她!”   楚熹当然跑不出土匪的重重包围。   仇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怀里。   眼看离双生子和谢燕平越来越远,楚熹哭得更大声,简直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   陆深没有回头,手背上却暴起一根根青筋。   屠老六自觉凭着过人的胆识逼退了五万兵马,十分自得,那从来强硬不服软的楚熹被他吓的哇哇大哭,他更是痛快,坐在虎皮椅上放声笑道:“我还当她是个脂粉英雄,原来是个纸老虎,果然不能给她好脸色看,来人!把她关到牢房里去!让弟兄们严加看守!”   “寨主,此事交给我来办吧。”   屠老六看向仇七,心中有些懊悔。   仇七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也算忠心耿耿,他信得过仇七,才会让他和楚熹拜堂成亲,可看今日这架势,仇七对楚熹怕是动了男女之情。   这可就不好了。   屠老六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嗯,你务必守好牢房。”   待仇七离开,屠老六又吩咐手下人:“都打起精神来,给我盯紧了,若仇七行事有任何不妥之处,马上来报!”   土匪们能逃过一劫全靠屠老六,自然更对他唯命是从,纷纷应下。   楚熹哭天抢地的被送进了牢房,就关在廖三等人对面。   老大和一众统领见楚熹哭得这般惨烈,忙趴在牢笼上问:“少城主!少城主!发生什么事了!”   稍微吃了点东西的廖三也凑过来道:“这是哭啥呢,呦,脖子咋了?欸!那大高个!怎么把她给关进来了?”   仇阳皆不理会,自顾自的在楚熹脖子上洒了一些疮药,又用雪白的布带缠起,末了才道:“别哭了。”   楚熹哭太久,眼睛肿的像对桃子,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抽抽噎噎的对仇阳道:“渴,想喝水。”   “嗯。”仇阳起身去拿水,连牢门也没关。   廖三睁大眼睛:“你不跑啊?”   “跑个屁。”楚熹掏出帕子醒醒鼻涕,长舒了一口气道:“外面全是土匪。”   老大拧着眉头问:“到底怎么了?”   楚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布带,言简意赅道:“合临沂都的人来救我,屠老六拿我逼迫他们退兵。”   “那你哭什么啊?”廖三说:“像死了娘似的。”   “我娘早死了。”鼻涕没擦干,楚熹一边抽搭,一边四下张望,一开口还有浓浓的哭腔:“这里没耗子吧?”   “耗子?放心,都被我吃干净了。”   “……你吃死耗子?”   “胡说八道!老子烤熟了才吃的!”   仇阳提着水壶走过来,斜睨了廖三一眼,廖三被饿怕了,还指望着他吃饭,哪里敢炸刺,无声的骂了两句,缩回到牢房里。   仇阳把水倒进碗中,递给楚熹:“洗过,干净的。”   楚熹闷头喝了一大碗水,抬眸看仇阳:“我方才差点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   仇阳凝视着她的眼睛,近乎郑重的说。   ……   这牢房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满地干草,墙角一个破木桶,但凡有人尿尿,整个牢房都能听见水声。   不过两个时辰,楚熹就要濒临崩溃了,她又开始寻死觅活,一会要撞墙,一会要咬舌。   然而屠老六已经料定她不敢死,压根不予理会。   楚熹作累了,仰躺在干草堆上唉声叹气。   这个角度她刚好能看到小铁窗外的日落黄昏,火烧白云,叹着气感慨道:“可真美啊。”   廖三敲敲墙,对隔壁的老大道:“完了,你们少城主疯了。”   “你才疯了!”   “你们全疯了!”   “你们才全疯了!”   牢房里日子枯燥乏味,这群人被关了八天,多多少少都有点要发疯。   楚熹随手抓了一块石头,砸向身旁的铁笼,透着一股要死不活的样儿:“都别吵,你们不饿吗,睡觉吧,睡觉就不饿了。”   廖三说:“饿得睡不着,那大高个呢,怎么不来了,让他送点吃的啊。”   楚熹翘起腿,努力睁开自己肿胀的双眼:“什么大高个,人家有名字,人家叫仇阳。”   “哎,原本还指望着你能把我们救出去,现在你也被关进来了,天要亡我廖三啊。”   这倒未必。   楚熹轻笑道:“廖三,睡觉吧,养足精神。”   楚熹这句养足精神,拨动了廖三脑子里的一根弦,他缓缓躺下,对一众水贼道:“都睡觉,睡觉就不饿了。”   三间牢房,五十几号人,躺在枯草上睡得昏天黑地。   待夜幕降临,圆月悄然爬上山尖,寂静的牢房里“吱吱”一声响,楚熹猛地坐起身。   廖三虽睡着,但睡得极浅,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咋啦咋啦?”   “有耗子。”   “……吓我一跳,我当什么事呢。”   楚熹站起身,握着那块石头使劲敲铁笼:“来人啊!这里有耗子!”   她白天就作过一阵了,守在牢房外的土匪都懒得搭理,只怒吼一声道:“闭嘴!再吵就给你塞两条蛇进去!”   廖三眼看着楚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不急不缓的打开了铁笼上的锁,顿时瞪大眼睛:“你……”   “嘘。”楚熹蹑手蹑脚的走出牢房,又来开廖三这边的锁。   廖三压低声音问:“哪来的?”   “别说话,老实待着。”   “这还不跑?”   “赤手空拳怎么跑?”   “谁跟你说我们赤手空拳。”   廖三话音未落,水贼们齐刷刷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   楚熹无语:“早说啊你。”   廖三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这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轻易不能拿出来。”   楚熹本来还想以身犯险,来一招调虎离山,不想廖三有这一手,着实松了口气,便对老大等人道:“待会咱们杀出去,就只管往北边跑,北边有个猪圈,猪圈石槽下我藏了几根麻绳,拿了麻绳,穿过一条小路,就是后山悬崖。”   廖三险些被她惊掉下巴:“你说胡话呢,那土匪把麻绳一砍,咱不就全完了吗。”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我都不怕,你义士廖三怕什么。”   “少城主……”   “嘘,你们听我的,那条小道上两旁全是柴禾垛,一把火点了,足够拖延一阵,悬崖不高,只要咱们都动作快,准能跑掉,眼下只有一个问题。”   “你说。”   “大概七八个土匪,会守在悬崖附近,能对付吗?”   廖三一听只有七八个,眼珠子都闪闪放光:“老子赤手空拳都干了。”   楚熹点点头:“行,都攒足力气,咱们杀个出其不意。”   一行人正预备要杀出牢房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嘶喊声。   楚熹愣住:“咋回事?”   廖三喊道:“还管咋回事呢!此时不冲更待何时啊!”   “冲啊!”水贼们推开铁笼的门,举着匕首就往外跑,那斗志昂扬的模样就特像一部电影大片。   《逃离疯人院》   老大抓住楚熹的手,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土匪们还纳闷那头究竟出了什么事,这头就乱了起来,被打个措手不及。   廖三夺得大刀,更猖狂骁勇,一刀一个小土匪,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楚熹一看他有这本领,赶忙捧他臭脚:“三哥真是英雄好汉!”   廖三大笑:“小意思!”   统领们两手空空,靠着廖三打怪爆装备,也有了迎敌之力,可土匪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的都往这边涌,将一行人团团围住。   原来屠老六发觉出了事,第一时间便带人来捉楚熹。   楚熹没想到他们动作这般快,心中不免慌张,很怕自己莽撞行事反倒害了一众水贼和统领们的性命。   就在这时,另一批布衣打扮的人杀了过来,呜呜泱泱的,足有几百之多。   廖三一喜,对楚熹道:“我们有救了!是沂江上的弟兄们!”   “太好了太好了。”楚熹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想,狗屁弟兄们,当我不知道沂江水贼都是小团伙作案,能这般齐心合力,还能有夜袭蟠龙寨的能耐,八成是廖三的最强召唤兽在背后作怪。   一想到西北军已经收揽了沂江水贼,楚熹就毛骨悚然。   不能再跟着廖三走了,否则落到这帮水贼手里,转头便会被送去丘州。   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纯粹的傻子行为。   楚熹趁廖三不注意,扯着老大转头就跑,一众统领急忙跟上。   “这下可好!咱们不用跳崖了!少……欸?人呢!”廖三张望一圈,不见楚熹踪影,不由怒吼:“楚熹!狗日的楚熹!”   楚熹在蟠龙寨游荡多日,比自己家还熟悉,带着老大东跑西窜,转眼就到了后山猪圈。   拿了麻绳,穿过小路,并不见土匪。   只有仇阳一人。   楚熹其实没有和他说自己的计划。   统领点燃了柴禾垛,那柴禾烧的极快,火光冲天,截住了追来的土匪。   楚熹在一片火光中按下老大手里的刀,眉眼弯弯的对仇阳笑道:“咱们走吧。”   即便楚熹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仇阳的身影,仇阳仍旧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那句狗日的楚熹,想必大家也能猜到是谁说的了 第42章   后山悬崖说是不高,也有足足十几米。   统领将麻绳紧紧系在楚熹的腰上,略有些紧张的问她:“少城主,能行吗?”   这种时候,哪还有什么不行的,楚熹回头看了眼那于她而言深不见底的悬崖,睫羽轻颤着对仇阳道:“你可一定要抓住呀。”   “嗯。”   底下传来老大的声音:“三妹妹,尽管下来吧!我接着你!”   楚熹深吸了口气,仿若成龙附体,手抓着麻绳,脚踩着石壁,横在半空中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她每退一步,仇阳便向下放一截绳子,粗劣的麻绳从掌心划过,洇出鲜红的血迹,统领在旁看着都觉得疼。   幸而楚熹平平安安的落了地。   柴禾垛火势渐小,余下众人也纷纷顺着麻绳往下滑,他们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动作自然比楚熹快得多。   “人到齐了?”   “嗯!”   “那好,咱们先去找谢燕平。”   正值夏季,又是黑夜,这山林里草木繁密,地势复杂,老大不敢贸然行动,便笑着对仇阳道:“劳烦这位义士带路。”   仇阳盯着老大与楚熹相握的手,视线上移,很认真地说:“山路难行,我背你吧。”   虽逃出了蟠龙寨,但难保土匪不会追上来,楚熹不愿拖后腿,遂放开老大,利落的爬上仇阳的背。   一行人在夜色弥漫的山林中一路狂奔,不知跑出多远,东方亮起一缕微光,楚熹抬头望去,只见远处蟠龙寨余火未尽,黑烟滚滚,赫然一副哀凉景象。   楚熹知道,不会再有土匪来追她了。   轻轻拍了一下仇阳的肩膀:“放我下来吧。”   老大自觉仇阳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对仇阳很是客气,赶忙说道:“跑这么远,义士肯定累了,换我来背。”   仇阳本是要放楚熹下来的,听老大这么说,手臂又勒紧了楚熹的腘窝:“没事,我不累。”   “你是不累。”楚熹笑道:“可我要方便一下。”   “哦。”仇阳红着脸将她放下来。   这山里蚊虫小兽不少,楚熹怕蛇,不敢一个人走远,便扯了扯老大的衣袖说:“大哥,你陪我。”   她很刻意的叫了一声大哥,仇阳猛地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脸火辣辣的热,干脆背过身去。   老大刚逃出生天,惊魂未定,完全没发觉有仇阳的异样,只领着楚熹去别处方便。   众人绕了大半座山,直到旭日初升,才狼狈不堪的赶到了沂都兵马的营帐。   昨日夜里水贼潜入蟠龙寨,事先压根没有和双生子商量,双生子看到蟠龙寨火光大作,意识到出了事,急忙率兵杀上山,和土匪厮杀一夜,不见楚熹踪影,那些水贼也不知去向,还以为楚熹是被水贼拐跑了,气得咬牙切齿,正准备点兵整将去找水贼讨说法,忽听手底下人来报:“三少爷!四少爷!楚三小姐在外求见!”   “你是傻子吗,还不快叫她进来!”   陆游一边骂,一边快步朝外走,没走几步,忽停下来,转过头看陆深。   陆深眸色沉静道:“你去吧。”   思及再过半个多月,陆深就要与信州孟家的大小姐成婚,陆游心里怪别扭的,他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那一点想撺掇陆深悔婚,也有那么一点想劝陆深认命,既觉得无力,又觉得不甘。   定在那半晌,到底是一言不发的走出了营帐。   楚熹等人奔波一夜,实在难忍饥渴,正好赶上将士们晨起熬了米粥,热腾腾,香喷喷,便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挤到一口大铁锅旁,捧着碗呼噜噜的喝起来。   粥很稀,没滋味,楚熹却喝得很香,刚要再添一碗,背后传来陆游的声音:“你是几日没吃东西了?”   楚熹抹了一把嘴上的米粒,回过头道:“瞧你这话说的,跟小仙女一样,多不食人间烟火。”   陆游打量她一通,忍不住笑道:“怎么,又不是你昨天哭的时候了?”   老大放下碗,朝陆游拱手施礼道:“多谢陆公子率兵相救。”   陆游是打心底瞧不上庶子的,只朝着老大点点头:“不必客气,你若要道谢,得去向燕平公子道谢。”   楚熹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可仍是开口问:“谢燕平呢?”   “他大概还在蟠龙寨。”陆游吩咐一旁的小将:“把燕平公子找来。”   小将领命而去,陆游又道:“去营帐里歇着吧,我命人给你们弄些吃的。”   老大在安阳是楚大公子,可在陆游这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子,处境略有些尴尬难堪,他犹豫了一瞬,对楚熹道:“我先回安阳报个平安,免得老爹忧心。”   楚熹看出老大的心思,点了点头,问陆游:“能否借我几匹快马?”   “几匹马也说得上借,你是瞧不起谁。”   陆游一个眼神,立刻有人牵来几匹高头大马,老大便带着几个统领先行回了安阳。   而后楚熹身边只剩下寸步不离她的仇阳。   陆游这时才把视线落到仇阳身上,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凶煞之气,不禁皱起眉:“你是猴子山的土匪?”   双生子的傲慢是从小养成的,哪怕没有恶意,面对地位低下的人,也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轻蔑。   “他叫仇阳,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出手相助,我恐怕就死在屠老六手里了。”   “是吗。”陆游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转过身道:“走吧。”   楚熹撇嘴,仰起头小声对仇阳道:“你别理他,他就是这脾气。”   “对了。”陆游背对着楚熹,嗤笑了一声问:“听那帮土匪说,我和陆深和你洞房过,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   “还有薛进,呵,你可真敢说啊。”   “我,我那不是……”楚熹握拳,尽可能的让自己理直气壮:“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哎,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多威风,屠老六都被我气昏过去了。”   “这么威风,昨日为何还哭的死去活来?”   “我哭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干嘛老说这种让我尴尬的事。”   说话间,三人来到主将营帐外,陆游掀开帘子,瞥了一眼仇阳,意思不言而喻。   仇阳微微垂着头,停下了脚步,小声对楚熹道:“我在外面等你……”   在蟠龙寨里,仇阳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除了屠老六没人能压他一头,可到了陆游这等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的世族公子跟前,他就成了泥泞里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珠玉在侧,对比之下,难免自惭形秽。   连老大都尚且如此,又何况他。   楚熹抿唇,环住仇阳的手腕。   陆游冷哼一声,“歘”的一下甩开帘子进了营帐。   楚熹不理他,只紧盯着仇阳道:“你是我的人,看着我就好,不用在意别人怎么样。”   “嗯……”   “进去吧。”   于陆游而言,仇阳不过一个土匪,即便对楚熹有救命之恩,也是很无关紧要的,可他莫名的就是厌烦仇阳,怎么看仇阳怎么不顺眼。   见仇阳跟着楚熹走进来,立刻扭开脸。   陆深受其影响,也觉得仇阳十分碍眼,只是他善于隐藏情绪,表现的没有陆游那么明显:“这是?”   楚熹郑重其事的介绍:“仇阳,我的救命恩人。”   陆游道:“你这一口一个救命恩人的,那我们千里迢迢跑到猴子山,是特地来伸张正义?”   楚熹本来很感激双生子,可陆游实在不会做人,已经把她的耐心消磨干净了:“你方才不还让我去向燕平道谢吗?这会又想当我的恩人啦?”   听楚熹唤“燕平”,陆游神色微变,终于是不开口了。   陆深淡淡道:“你的确该向燕平公子道谢,若非谢家与陆家联姻,沂都不会出兵。”   虽然楚熹早就有此猜测,但乍一听陆深这么说,心里仍然有些憋闷,默默良久道:“所以,他答应娶之敏了?”   “嗯。”   这件事从头至尾都疑点重重,他们的行踪如何暴露,屠老六的船何处得来,要说陆家不曾再背后捣鬼,楚熹打死也不信。   可事已至此,摊到明面上来质问,除了得罪陆家没有半点好处。   楚熹强忍着怒气,询问陆深:“那些水贼是怎么回事?”   陆深道:“他们说屠老六抓了一个叫廖三的水贼,想借我们的势救出廖三,昨日我们与土匪交手之时,一伙水贼趁其不备悄悄潜入了蟠龙寨,等到夜深人静,里应外合杀了进去,我们事先也不知情。”   “你知道石头河吗?廖三说,石头河的水贼就是当初截杀梁家的西北死士,听他的那意思,这批西北死士很讲道义。”   “原来是这样……西北人已然收揽了沂江水贼,他们说是救廖三,其实是冲着你来的。”陆深到底是聪明人,楚熹一句话,他便梳理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陆游也道:“难怪,我说怎么为着救一个廖三,这帮水贼几乎倾巢而出了,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早下杀手,如今倒好,放虎归山,保不齐将来闹出什么风浪。”   沂江之上从来是沂都水军的天下,这批水贼虽势单力薄,但有西北军做后盾,总归会不断壮大,将来有抗衡沂都水军的力量也犹未可知。   双生子的神情愈发凝重。   楚熹看他们这样,心情好多了,刚巧侍从送来了饭菜,楚熹笑眯眯的递给仇阳一双筷子:“吃吧,吃饱了咱们就回安阳去。”   听楚熹说回安阳,仇阳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   “回去之后,你就先住在我们府里,我让老爹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嗯。”   “其实也不着急,先歇几日,我带你在安阳四处转转,安阳有可多好玩的地方了。”   陆深看着楚熹脸上轻快明朗笑容,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昨日她哭着喊“陆深救我”时的情景,心中涌上一阵阵的酸涩。   陆游是看不下去的,阴阳怪气的开口道:“怎么,他这救命之恩你要以身相许?一个土匪,楚城主恐怕不会同意吧。”   “关你什么事,你说话客气点。”   “我好心提醒你。”   “用你好心。”楚熹原本就憋着一股火,偏陆游正撞到她这股火上,一时有些口不择言:“我老爹倒是很同意谢燕平,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谢燕平还不是要娶你们家之敏,我算看明白了,安阳招赘婿就不要妄想招个高门显贵人家的公子,我同意,我老爹同意,有的是人不同意。”   陆游听出楚熹在暗指陆家,他以为这件事归根究底只怪楚熹剑走偏锋,楚熹若老老实实的跟着那五千安阳城卫出行,也不会落入土匪之手,陆家或许有趁火打劫之嫌,可到底是光明磊落的,楚熹无凭无据,就这么出言讥讽,陆游自是不悦。   正要辩驳,营帐外传来脚步声,谢燕平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楚熹估摸着自己那番话,大概一字不漏的全被谢燕平听去了,顿时哑火,心虚的不行。   谢燕平毕竟是为了她才做这一切,可叫她那么一说,谢燕平反倒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楚熹缩着脑袋,都有点不敢看谢燕平。   “你有没有受伤?”   “没。”   “脖子上的伤呢?”   “啊,没事,早就结痂了。”   谢燕平站到她面前,抬手揉了揉她凌乱的碎发,柔声问道:“为何不看我?”   楚熹抬眸看他,那双又大又圆的鹿眼闪烁着似雾气一般的水光,当真温顺的像只小猫。   营帐内另外三个男人不约而同的握紧了手掌。   尤其是陆游。   他原本,原本也想着,见到楚熹要问一问,你有没有受伤,脖子上的伤有没有好点,可当他看到楚熹围在铁锅旁大口大口的喝粥,就忍不住想逗一逗楚熹。   楚熹又不是一个禁逗的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越闹越僵。   陆游懊悔的厉害,恨不得让时间倒流,他好照着谢燕平这副姿态重来一次。   事实上,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学不来燕平公子的言行举止。   陆深永远比陆游更沉稳,更懂得克制:“谢燕平,别忘了你和之敏的婚约,你现在这样,实在称不上君子所为。”   陆深为妹妹主持公道,再合情合理不过。   谢燕平指尖轻颤,缓缓的收回手:“待会,我送你回安阳。”   不过几日的功夫,自己的未婚夫就成了别人的未婚夫,这种原配变小三的感觉还真糟心。楚熹垂眸,摇了摇头:“不用麻烦。”   陆深冷道:“我自会派人送她回去。”   谢燕平终于看向陆深,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差点忘了向三公子道一声喜,祝你和孟小姐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他这一刀稳准狠的扎在了陆深心口,成功的激怒了陆深。   陆深生气,发火的总是陆游:“谢燕平!你……”   发火,说什么呢。   陆深是要和孟家小姐成婚的,这也不假,谢燕平祝二人白头偕老,这也没错。   陆游沉默了。   楚熹虽感受到了这空气中充满火药味,但并不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陆广宁趁火打劫强拆楚谢联姻,逼迫谢燕平娶陆之敏,谢燕平一点脾气都没有才奇怪。   不管怎么样,反正与她无关了。   楚熹微微抬起头,细声细气的对谢燕平道:“那个,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随之看向陆深:“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陆深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主持公道会让楚熹有多难堪,五指收紧,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熹见他没有反对,起身走出营帐,谢燕平紧随其后。   “你想同我说什么?”   “我,我那会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   谢燕平从来是温柔的,体贴的,似乎可以包容她所有的缺陷和过失,哪怕她不会写字,哪怕她贪吃任性,哪怕她……和薛进纠缠不清。   楚熹真心实意的想和谢燕平做一对夫妻,在他无微不至的呵护里度过一生。   可她必须承认,她对谢燕平并非男女之情。   饶是此刻,将要分离,她也没有产生想要拥抱谢燕平的冲动。   所以,有些事情她要对谢燕平说清楚。   “如今西北军占据了丘州,恐怕很快就要攻打舟凤,在这种时局下,你还带人来救我,我真的很感激,我也晓得你答应娶之敏,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因为解除婚约自责,我不怪你,一点都怪你。”   “不怪我吗?”   “嗯……如果我爱你,我肯定会恨你,宁愿死在土匪手里,也不会想你娶别人。”   谢燕平喉结微动,细长睫毛遮住了较比常人更浅淡的瞳孔。   把话说开,楚熹反而坦荡许多:“当然了,我是喜欢你的,像一个哥哥那样喜欢。”   谢燕平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道:“我,也是拿你当妹妹看待,像妹妹那样喜欢。”   楚熹闻言着实松口气。   怪不得谢燕平能容忍她和薛进之间的事。   这样最好。   “他们陆家的少爷小姐都有点小脾气,人绝对不是坏人,其实之敏是很可爱的,你多认识她就明白了,她胆子大,聪明,有趣,鬼主意特别多……呃,我是想说,你不要因为他们大人的谋算迁怒之敏,之敏也是身不由己的。”   “嗯。”   谢燕平嘴角虽带着一丝笑意,但楚熹明显感觉出他在不高兴,鬼鬼祟祟的瞄了谢燕平两眼,耷拉着脑袋道:“我,我说完了。”   “什么时候回安阳?”   “一会就回去,这么些天,老爹准担心死了,早些回去他也能早些安心。”   谢燕平垂眸,盯着她头顶凌乱的小辫子,很想帮她拆开来重新梳整一遍。   很想,可他不能。   “做不成夫妻,我们还是可以做兄妹的,对吗。”   “啊……”做不成夫妻做兄妹,这对吗?在谢燕平温柔的目光下,楚熹的嘴比脑子要快一步:“对,对啊。”   “那你该叫我一声哥哥了。”   叫哥哥,这,这不对吧。   这不是海后搞暧昧管用的手段吗,什么“他只是哥哥”之类的。   楚熹明明知道不对,可嘴巴不受控似的唤道:“燕平哥。”   谢燕平勾起嘴角,笑着道:“转过去,我帮你整理一下头发。”   “哦……”   楚熹背过身,任由谢燕平拆开自己的辫子,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细长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穿梭。   这不对,这一定不对。   可谢燕平好像真的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尚且年幼,还不会梳头发的小妹妹。   “疼吗?”   “不疼……”   “发簪给我。”   “哦,给……”   谢燕平替楚熹梳了男子的发髻,整整齐齐,干净利落,他似乎很满意,眉眼里充斥着柔和的笑意:“这样好多了,你方才简直像一个小疯子。”   楚熹抬手摸摸头发,也笑了,觉得自己想太多:“谢谢燕平哥,咱们进去吧。”   谢燕平摇摇头,轻叹了口气道:“我也要启程回合临了。”   “那,你路上千万要当心……”   话未说完,他忽然俯身抱住她。   楚熹顿时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这样的举动,便是在沂都,在他们关系最亲近的时候,也从未有过。   她终于清醒的意识到,谢燕平并非是将她当做妹妹看待。   可那又能怎样呢。   他们心知肚明,事已成定局,再没有回头路。   楚熹下意识的想要推开谢燕平,抬起双手那一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今这世道,人命如草芥,生离便等同于死别,谁也不清楚这一次分开,下次何时能相见,也许一转身,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了。   楚熹的手终究是落在他背上,安抚般轻轻拍了两下:“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谢燕平合上双眼,低声应道:“我会的。”   陆游站在营帐内,透过帘子的缝隙紧盯着那抱在一起的两人,一口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这个谢燕平,果然不是个好东西,真搞不懂之敏看上他哪了。”   谢燕平和楚熹,注定是有缘无份。   陆深十分清楚这一点,且没有像陆游那般,躲在暗处偷窥。   可他心里不断翻涌的嫉妒,快要使他窒息。   作者有话说:   写双生子真好玩 第43章   自古以来一胞双胎便是大吉之兆,陆深陆游又生在沂都陆氏这般簪缨之族,钟鼎之家,自是更不得了,何况兄弟俩从小模样就出类拔萃的漂亮,都是那么聪慧伶俐,上至祖父祖母,下至叔伯姑舅,没有一个不疼爱的,陆城主偶尔管教,刚一张口,必有数不清的人前来劝阻,渐渐给双生子养成了傲慢孤高的性子。   虽是这样,但到底在那种事事循规蹈矩的环境里长大,潜移默化下,耳濡目染中,不至于成为那等游手好闲的纨绔,这些日子来,不论管家理事,还是率兵剿匪,哪一样都办的妥妥帖帖,叫人挑不出毛病。   可到了这楚小姐跟前,怎么就甩不开那一身的少年稚气呢?   侍从眼看着自家四少爷追着楚小姐拌嘴,心中颇为困惑。   “你在土匪窝里胡言乱语,毁我清誉,这个账我早晚是要和你算的!”   “早晚和我算,可现在是晌午,好了你别说了。”   “你你你还敢理直气壮?”   “我我我怎就不能理直气壮?你搞搞清楚,当时屠老六逼着我拜堂成亲,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那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告诉他,我本来就是熟饭,我都熟透了。”   “……然后呢?你和屠老六,拜,拜堂了吗?”   楚熹斜睨他一眼:“合着你压根啥也不知道。”   陆游随手揪了根细长的野草,摇来摇去的说:“我们杀上山那会,好些妇人跪地求饶,让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她们,我纳闷,你在我这里哪来的面子,所以问了,哼,没承想是段露水姻缘的面子。”   “你真行,我还生死未卜呢,你竟有心思好奇这种事,得了,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陆游用那根草轻抽了一下她的脸:“少强词夺理,我是找不见你才去问她们的。”   楚熹睁大眼睛,假模假样的捂住脸:“你打我!”   “……我几时打你了!”   “陆深!还不管管你弟弟!他打我!”   “我没有!”   陆深驭马上前,垂眸看着陆游:“老实一点。”   陆游冤枉的几乎要跳脚:“都说了我没有打她!”   陆深不予理会,只对楚熹道:“屠老六当真逼着你与他拜堂了?”   “不是屠老六,是仇阳。”楚熹提起这事便止不住的得意:“后来屠老六被我气晕了,就没拜成。对了,你们怎么处置的屠老六?”   “自然是一刀斩了,这种穷凶极恶的土匪,哪个手上没有几条无辜性命,留着也是祸害。”陆游说着,拿余光瞥了眼后面的仇阳。   楚熹停下脚步,捶捶腿,扭头唤道:“仇阳,我累了,走不动了,你来背我。”   “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叫男人背你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破罐子破摔呗,反正我在土匪窝里待了那么久,也不指望有什么好名声了,你说呢?”   “……不是有,救命恩人,护着你吗。”   “对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多亏有仇阳,我才能清清白白的,囫囵着从土匪窝里跑出来。”   楚熹这话一出,从此往后,谁都不能再将仇阳和土匪混于一谈,若仇阳是个坏的,楚熹深陷蟠龙寨这八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纵使她长一百张嘴也洗不清。   行至顺清码头,众人登船,沿着沂江逆流而上,傍晚时抵达安阳。   远处的红日欲落不落,一弯新月悄然爬至白云间,斜阳之下,江水粼粼,群山朦胧,仿佛铺天盖地的一副水墨画。   终于要回家了,楚熹难掩激动,坐在窗边一个劲的向外张望,恨不得立刻就看到老爹。   仇阳坐在楚熹身旁,他那么高的个子,坐在矮矮的木阶上,两条腿紧紧并拢,双手放在膝间,身体蜷缩成一团,显得十分局促。   楚熹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紧张呀?”   “没有。”   “可你都不说话。”   “我……我实在算不上你的救命恩人。”   原来一直在纠结这个啊。   “怎么算不上?要不是你,我不定要跟谁拜堂入洞房呢,还有,牢房的钥匙是你给我的,守在悬崖那些土匪也是你解决的,没有你,谁知道我如今是死是活。”   仇阳轻轻应了一声,埋头盯着自己的脚看。   他手大,脚也大,鞋子不能穿旁人的,专门做也麻烦,就那么一双鞋,平时都很珍惜的穿,可看起来仍有些破破烂烂。   其实乍一瞧,并没有哪里不妥。   只是当双生子站到他面前,叫那两双绣工精美,挺括齐整的粉底黑靴一比,像极了沿街乞讨的乞丐。   楚熹第一次注意到双生子的鞋,做工真是讲究,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   “快到安阳了。”陆深说:“想必楚城主会亲自到码头接你,我们就送你到这。”   “别呀,去安阳住一晚吧,我请你们吃饭。”   “尚有军令在身,耽误不得。”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勉强了,还是要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陆游似乎想说什么,被陆深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巴。   老爹已在安阳码头等候多时,见沂都水军的战船朝这边驶来,不由长舒了口气,挥手高呼道:“三儿!三儿!”   江上风大,楚熹听不清老爹的声音,但远远看有个人在挥手,就知道是老爹,忙站到甲板上回应。   她太久没见老爹,难免忘乎所以,船一靠岸便拉着仇阳跑了下去:“老爹!”   “三儿!恁没事可太好了!真是吓死老爹了!”   “呜呜呜呜老爹……”   老爹安慰了楚熹,又看向仇阳,和蔼而慈爱的笑着说道:“恁就是蟠龙寨那位义士吧!”   仇阳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对老爹拱手施礼:“仇阳见过城主。”   就这一个动作,短短六个字,他来的路上在心里排演了不止一百遍,他紧张,他局促,他畏畏缩缩,不过是怕楚光显不喜他是土匪,不愿留他在安阳。   “客气客气!恁是我家三儿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安阳城的救命恩人!”   顺子在旁听着这话,觉得特耳熟,沉思片刻,想起来了。   当初城主也这么对薛进说过,岂止一字不差,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薛进是这么回的:“城主言重了,在下身为安阳府内卫,小姐遇难,出手相救,是职责所在,谈不上恩人。”那真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这仇阳呢,只绷着脸,吞吞吐吐的说:“没,我没帮上什么忙。”   老爹虽一时不能断定仇阳的品性,但仍是拿出一百分的热情来招待他:“走!回府!我让大厨做了一桌子好菜,给恁们压压惊!”   楚熹后知后觉的想起双生子,扭过头一看,战船早就驶出老远了:“老爹,你怎么……”   老爹知道她想说什么:“哼,我现在瞧见他们姓陆的就烦,算那双生子识趣,没下船来,不然我非讥讽他们一通不可!”   “听这意思,此事真是陆家在背后捣鬼?”   “除了他陆广宁还能有谁,恁等着瞧吧,这笔账我准要跟他清算。”老爹说完,又笑了:“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这些日子恁都瘦了一圈,回去可得好好补补。恩人!恁上那辆马车!专门给恁预备的,可宽敞嘞!”   仇阳小声道了谢,独自坐上了那辆宽敞的大马车,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楚城主对他还不错,似乎不讨厌他,他能留在安阳了。   不能在安阳白吃白喝,楚熹说楚城主会给他找个差事做,他能做什么呢,做不好怎么办。   眼看马车要进安阳城了,仇阳的念头一会一变。   这城门真高,参天大树那么高,难怪都说安阳是宝地,西北军肯定打不进来。   未必,东丘城的城墙也不矮,西北军照样攻下来了,他若要留在安阳,或许可以来守城门,这个差事他能做,就是不知道会给多少月钱。   城门落下,变成桥,车轮骨碌碌的滚过去。仇阳撩开帘子向外看,见那些守城门的城卫各个穿着一样的衣裳,七八成新,干净,没补丁,心中不禁暗喜。   若不用愁衣裳和鞋,这倒是一桩极好的差事,哪怕赚一两月钱,也足够他吃饱饭了,再不济,他还可以种点地。   仇阳踏实下来,终于有闲情逸致看看这安阳城。   西北军攻占了丘州,沂都起兵造反,四处都乱了套,这安阳城却仍是太太平平的,百姓们衣着光鲜,面无愁容,路边有卖瓜果时蔬的,也有提着菜篮子挑拣的,幼童在街上追逐打闹,一头撞进大人怀里,大人扯着嗓子喊“这谁家小孩呀”,立刻有人回应“是王家当铺的,小崽子皮实着呢,甭理他”。   仇阳胸腔里颤颤悠悠的吐出一口浊气,又被其他东西填满,满满当当,扎扎实实,那滋味像是他生平头一回吃饱饭。   打定主意了,再也不变了。   他要留在安阳,守好安阳的城门。   ……   楚熹为了逃出蟠龙寨,神经紧绷多日,总怕自己计划败露,又连着一天一夜没睡,是彻彻底底的筋疲力竭,回到安阳城主府,忽然间放松下来,积攒的疲倦便一股脑找上门。   同老爹吃过饭,安顿了仇阳,回到房中倒头就睡,再醒来时已然是翌日晌午。   睁开眼睛,还迷迷糊糊,看到冬儿喊她小姐,才意识到自己回了家。   “冬儿。”   “小姐!”   楚熹一把推开冬儿的脸:“够了,真的够了,我记着昨晚上这久别重逢的戏码上演过一次了。”   冬儿泪眼汪汪:“小姐……你都不知道这些天奴婢多惦记你。”   “我知道,看出来了。”   楚熹瘦了一圈,冬儿也瘦了一圈,她本来就是细长的小脸,这么一瘦顿时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看着怪招人可怜的。   楚熹虽然深受感动,但她毕竟是反煽情协会会长:“多吃两碗饭吧,你还是胖点好看。”   “……小姐饿不饿,厨房特地备了你最爱吃的五香糕,还热乎着呢。”   “饿,我还要吃冰糖琥珀糕。”   “都有!奴婢这就去拿!”   “等等。”楚熹叫住冬儿,靸着鞋下地穿衣:“你把厨房的糕点样样疏疏装一些放在食盒里,我待会拿去给仇阳。”   “仇阳,是昨日和小姐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子吗?听说他今早跟着城主走了。”   “啊?去哪啦?”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楚熹眉头紧皱,梳洗一番,出门去寻。   老爹在书房,见她来了忙道:“正好,我有事要同恁商量。”   楚熹提着裙摆迈过门槛,快步走到案前:“仇阳呢。”   “先别说这个,恁看这是啥。”   “这……外祖父的信?”楚熹看了一眼,给老爹递回去:“字迹太狂放,我不认得。”   老爹笑了一声道:“恁外祖父在信上说,他得知恁被土匪逮去了,立刻就派人去舟凤城找祝宜年调兵,好去猴子山救恁,可祝宜年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楚熹拉开椅子,缓缓坐下:“西北军一路猛攻猛打,指不定几时就杀到合州来,祝宜年不敢轻易调兵,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在于晋州的将士毕竟是恁外祖父手底下的兵,他不过想借调几日,祝宜年竟如此不通情达理,给他气坏了。”   “然后呢。”   “他虽未明言,但我感觉得出来,他是厌弃了朝廷,想投奔沂都。”   “没承想外祖父还是个性情中人,可,这有什么好笑的呀?倘若外祖父投奔沂都,那帝军不更完蛋。”   老爹咧着嘴,眼角堆满了小细褶:“好笑就好笑在这呢,喏,舟凤刚来的消息,两日前帝军打了一场相当漂亮的翻身仗,一下就把西北军按回了丘州。”   帝军那么散漫混乱,居然能打赢来势汹汹的西北军,楚熹简直不敢相信:“真的!”   “可不嘛,祝宜年还谢咱们呢,说要不是有咱的火药,他绝对打不了这场胜仗,哎,这下好,短期之内西北军不会再有什么动作,恁外祖父也不会跟着姓陆的造反,又能消停一阵子了。”   老爹没有太大的志向,和寻常小老百姓一样,谁能让他过安生日子,他就欣赏谁,原本对祝宜年还有点小意见,随着这个好消息的到来一扫而空。   楚熹自然也高兴:“能消停两月就行,好歹让百姓把稻谷收了。”   “对!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稻谷,今年乱归乱,四处风调雨顺,准能丰收!”   “那仇阳呢?”   楚熹话题转变的太快,给老爹整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他今早来找我,说让我给他寻个差事,我瞧他是个想本本分分过日子的人,就依着他的意思,让他去守城门了。”   “守城门?不会也是做城卫统领吧?”   “那倒没有,他就说要守城门。”   “……老爹!”楚熹猛地站起身:“救命之恩啊,他说要去守城门,恁就真让他去守城门!我这命就这么不值钱!”   “恁喊啥啊,吓老爹一哆嗦,又不是我轻贱他,我问了好几次,他自己愿意的。”老爹砸吧着嘴“啧啧啧”的看着楚熹,良久,问道:“恁是又看上他了?我说三儿啊,恁这救命之恩是不是太值钱了,咋老要以身相许呢,在薛进身上吃亏还没吃够啊?”   “仇阳他和薛进不一样,压根就不是一种人,再说我也没看上他,我……嗯,我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可真的,老爹,仇阳像我捡来的一只大狗,又乖,又温驯,他可怜兮兮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特想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这他娘的,正儿八经是上门女婿该有的样子啊。   可……谢燕平半道让陆家劫去,这事本就够丢脸了,他楚家不说找个更好的,也不能找个仇阳那样的啊,传出去多掉价。   不过,若他家三儿实在喜欢……也不是不行。   女婿嘛,只要人品好,其他都是可以培养的,像薛进那样的,是文韬武略了,纯粹一狗东西,能顶个屁用。   “老爹明白了。”   “真的明白?”   “嗯,其实,老爹也觉得让他去守城门有些屈才,不然这样,先叫他去书塾,这人只有识字读书,肚子里有了墨水,才能堪当大用。”   “有道理!”   “待他略通文墨,再叫他去好好学一身武艺,如今这世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得有真刀真枪的真功夫,才能立足于世。”   “说的太对了!”楚熹直竖大拇指:“老爹不愧是老爹,深谋远虑,比我想得周全。”   老爹被她夸的都不好意思了:“哪里哪里,老爹不过是想,等他有了本事,再叫你们成婚,这样说出去也好听。”   ???   咋突然之间聊到成婚了?   “你根本就没明白啊!”   “我没明白吗?”   “算了!我不跟你说!我去找仇阳!”   老爹看着楚熹气哄哄的背影,真是摸不着头脑。   楚熹也不懂老爹的脑回路,更不懂仇阳。   这会仇阳已然换了衣裳,在城门口当值了,大晌午的,旁的城卫都去阴凉处躲懒,或喝杯茶,或吃碗面,就他一个人在日头底下傻站着。   “你在干嘛呢!”   “我……”仇阳瞧见她,脸登时涨得通红:“我在当值。”   “我还不知道你在当值,我问你为什么要来守城门。”   “这挺好的,我总不能,在你府上白吃白喝,也该做点差事。”   仇阳的视线从楚熹发间的翡翠簪子缓缓移到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她身上随便一样首饰,都足够他在城门口站十年。   仇阳早知道楚熹是安阳城的大小姐,可当楚熹真打扮成大小姐的样子站在他面前,他心里还是有些感慨。   归根究底一句话。   高攀不起。   “你……”楚熹被仇阳气的语塞,憋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你是我的人,你只要跟着我,替我办事,吃我的,喝我的,那都是应该的,怎么就叫白吃白喝了。”   “我是在为你办事。”仇阳格外认真的说:“我在为少城主守城门。”   呜呜呜呜呜好乖呦。   楚熹一下子就不生他的气了。   “这城门有的是人来守,你不一样呀。”   “一样的,离了蟠龙寨,我只是一个寻常百姓,甚至不如寻常百姓,我做过土匪,手上有人命,除了力气大一些之外,一无是处,安阳城愿意容纳我,城主能给我一份差事做,我已经知足了。”   “你若只是力气大,屠老六为什么会重用你,以你的本事,不该在这守城门。”   “我不会永远,站在这守城门。”   “……”   “少城主回去吧,天太热,当心伤暑。”   楚熹忽然意识到,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仇阳并非她在街边捡来的大狗,他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知道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   他要脚踏实地的,堂堂正正的,在这城门之下做出一番事业。   楚熹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柔软的月牙:“你还知道天热,人家都在躲懒,就你傻站着。”   仇阳抿着唇,看向远处树荫下的城卫们:“嗯……”   “我请你吃凉面吧,这附近有家凉面做的特别好吃。”   “我……”   “你现在穿着这身衣裳,还敢不听我的话?跟我来。”   仇阳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跟在楚熹身后。   那家凉面摊生意很好,外面小草棚底下坐满了人,小二哥并不认识楚熹,可看她那身打扮,忙又搬出一张桌子,热络的招呼她坐下。   “来两碗……不,五碗凉面,一碗多加辣,不要葱花。”楚熹扭过头问仇阳:“你吃不吃辣?”   “我都吃。”   “好嘞!五碗凉面!”   仇阳环视四周,觉得这种地方不该是楚熹来的,不禁问道:“你经常来这吃面吗?”   楚熹摇摇头,笑着说:“以前来过两次。”   小二很快将五碗凉面端上来,那凉面上头铺满了菜码,又洒了辣子,看着很有食欲。   仇阳吞了吞口水,拿筷子一挑,正准备要吃,只见雪白的面条里藏着一只小黑虫,扭头看楚熹,楚熹习惯性的伸手帮他捻了下去:“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这种小飞虫不脏的。”   “是呀。”   楚熹不在意,仇阳便放心的吃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时间加速器就要上线了,哦,还有薛进 第44章   城门附近除了凉面摊,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食肆,外出采硝的百姓偶尔懒怠弄饭吃,就会在这买一碗凉面又或一碗馄饨,故而总是很热闹。   按理这种热闹会一直持续到六月底的秋收之际,每每农忙时,安阳城都会格外的冷清。   可今年和往年不同。   沂都合临联手剿灭了猴子山的土匪,从西边来的流民大多顺顺利利抵达了常州。顺清没有落脚之处,常德也不容人,再加上安阳是块有名的宝地,流民便一股脑涌了过来。   “这可怎么是好啊……”老爹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那密密匝匝的人头,止不住的犯愁,他自是想让流民进城安顿,但如今合州境内西北军,帝军,合临,沂都,四方势力相互制衡,说不准哪日就是一阵急风暴雨,一场山崩地裂,百姓们见势不妙,纷纷拖家带口的向外逃。   只眼皮子底下这千八百的倒也罢了,就怕安顿了这一批,合州百姓闻讯而动,那时……   老爹愁得直叹气。   楚熹也犯愁。   眼下沂都水军正在到处捉拿水贼,沂江更是战火纷飞,船老大铤而走险做买卖,不着边际的漫天要价,晌午二两银子,傍晚就涨到四两,即便寻常百姓手里有这份钱,也想着安家置物,不到万不得已,怎会用在路费上。   这些丘州合州来的百姓,全凭一双腿脚跋山涉水,全凭一股盼头风餐露宿,顶着赤日炎炎,忍着饥渴交加,历经万难到了安阳,满怀欣喜的吃掉最后一口粮,喝掉最后一口水,拼尽浑身力气奔到安阳城外,见城门紧闭,整颗心都死了。   当真是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别说老爹和楚熹于心不忍,安阳城里那些百姓都看不过去,不少家里相对富足的,或是蒸两锅苞谷馍馍,或是烙一布袋糙面饼子,背着扛着送到城门处,想给外头的流民充充饥,好歹不至于叫他们饿死。   可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老爹,你说这些人当中,会有西北细作吗?”   “岂止是西北的,沂都早学了这一套,把人都塞进咱们城主府了。”   战时最怕的便是细作里应外合,尤其安阳城还囤了许多火药粮草,有那么十几个人,就足够带来灭顶之灾。   古代是没有证件的,文书又极易伪造,哪怕严防死守,也免不得出现漏网之鱼。   “哎……”老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感到后悔:“早知祝宜年真有本事把荒蛮子打回去,当初不如全力相助。”   “不是那么回事,老爹以为咱们这朝廷还能撑多久?祝宜年想兴复大周,根本是痴人说梦,就算他打退了西北军,还有沂都呢,就算他打退了沂都,依着朝廷这做派,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西北和沂都,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咱拿火药换粮草是对的,踏踏实实守着安阳城,踏踏实实做一根墙头草就完了。”   “说的也是,朝廷奸佞一日不除,这天下就没个安生,啧,怪不得他死死握着兵权不撒手,准是想平定了西北,再率兵杀回帝都,那皇太子和祝家可是一条心的。”   楚熹撇撇嘴,随手拾起一颗石子丢进护城河:“我不懂祝宜年图什么,皇帝都认了命,花天酒地的坐等完蛋,他非要在那瞎折腾,我若是他,我就干脆跟着陆广宁混,陆广宁阴损归阴损,人家起码上进心强啊,一门心思想做皇帝,成全他算了。”   老爹仍是叹气:“我等世族,食周室俸禄二百余年,也曾见过周室天下国泰民安,岂是能轻易放手的,这辉瑜十二州效忠朝廷的,不止一个祝宜年。”   是啊,大周立国两百年,传承几十代,期间出过不少二愣子帝王,作为统治者,他们或贪图享乐,或宠幸奸佞,或好大喜功,或朝令夕改,总之是换着花样的让百姓遭罪,即便如此,大周朝仍坚强的屹立至今,这就足有证明周室先祖当初的深谋远虑。   曾经的大周朝,匈奴称藩,百蛮宾服,四方来朝,威仪天下,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如今呢。   楚熹看着护城河外近乎崩溃的流民,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   “老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   “恁只管说。”   楚熹低着头,很艰难地开口:“我是想,左右还有一个多月才秋收,或许可以在城南庄子那边盖一座安民村,让这些百姓有个落脚的地方,往后,倘若常州局势不好,他们自会去别处,有句话说得好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咱们安阳……虽不能兼济天下,但也没到只能独善其身的地步。”   楚熹在蟠龙寨这些日子,确实瘦了,原本稚气未脱的一张小圆脸,显露出几分美人相,这般微微垂首,眼睫轻颤的模样,让老爹仿佛回到了当年,又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嫦娥仙子。   “三儿,恁不一直想知道,恁娘为何会嫁给老爹吗。”   “……是啊。”   “哎,那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恁老爹才十六啊。”   十六岁的老爹,也就比水缸高上半头,而安阳,一亩三分地的穷乡僻壤,别说老爹彼时是少城主,就是城主,那些煊赫一时的名门公子也不会拿正眼看他。   十六岁的钟慈呢,堂堂晋州都督嫡女,生得貌美无双,养得知书识礼,又倍受父母宠爱,早早置办下十里红妆,辉瑜十二州想娶她的男人数不胜数。   赶上那年世道还算好,钟慈刚及笄,各家的夫人就带着儿子赶去晋州提亲了。   老爹也背起行囊一路北上,却不是为了钟慈和钟家的嫁妆,他自知配不上钟慈,就单纯想去晋州凑个热闹,联络联络那些富得流油的高门显贵,顺带手做点小买卖小生意。   仗着楚家是百年世族,为着省点车马食宿钱,凭着一张堪比城墙的厚脸皮,老爹堂而皇之的说自己是来提亲的,大摇大摆的进了都督府大门。   小个不高,头圆脸胖,满口常州土话,论体面,都不如人家公子身边的小书童,想也知道没几个人能瞧得起他,晋州都督也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偏那最有自知之明的老爹,对钟慈一见钟情了。   “我还记着,我第一次见恁娘,恁娘就坐在一棵槐树下,一阵风吹过来,槐花像大雪似的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衣裳上,她仰起头,笑着用手心去接花瓣,那裙子可蓝,蓝的像一块晴天,美得很嘞,我当时就想,甭管怎么样,我一定娶她。”   “见色起意。”   “恁这么说倒也行。”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辙啊,想怎么才能让她看上我呢。”   老爹之行径,用厚颜无耻四个字形容丝毫不过分,他感觉钟慈中意一个帝都来的公子,就假借那公子的名义给钟慈写信,胡言乱语,满纸骚话,钟慈果然就不理那帝都公子了。   “你这……”   “这不是实在没辙吗,我倒想以自己的名义写信,恁娘也看不上我啊。”   “所以我娘怎么又看上你了?”   “大雨,我去晋州没多久就下了大雨,那是好厉害的一场洪涝,沂江水漫上来,滚石,泥流,冲垮了不知多少村镇,死了不知多少百姓,一有洪涝,三年无收,南六州的百姓不得不北上,而我们全被困在晋州。”   那会皇帝还管事,虽有贪官层层盘剥,但送到晋州的赈济粮也不少,几乎所有人都在打赈济粮的主意,想趁机在南六州大赚一笔。   老爹思及安阳百姓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又见晋州几个城主压着赈济粮不撒手,气得咬牙切齿,又背上行囊,冒着瓢泼大雨,单枪匹马的杀去了帝都。   他要告御状,他要斥贪官,他要替百姓伸冤。   楚家在帝都尚且有些人脉,老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用那满腔坏水和一丝热血在帝都大闹了一场,终于是给南六州的百姓要来了钱粮。   回安阳,赈灾,修水利,再应对那三年无收的苦楚。   这场洪涝带来的后果让老爹足足缓了四年,他年满二十,尚未娶妻,钟慈也年满二十,尚未嫁人。   当时安阳穷到什么样,耗子进粮仓里转一圈都得哭着出来,还不如四年前光景好,可老爹得知钟慈未嫁,贼心不死,风风火火的跑去了晋州求亲。   虽大户人家女子嫁人都比较晚,但也少有二十岁还不嫁的,按常理说,钟慈已经是老姑娘了,老爹的对手却还是那么多,仍是一帮高富帅里的矮矬穷。   不过,他这回一去都督府,就见到了钟慈,钟慈拿着那封满纸骚话的信,问是不是他写的。   老爹真是不傻,他一想,钟慈把信留了这么多年,又赶在这时候跑来问他,立刻就承认了。   时隔四年,钟慈给了他回信。   那封满纸骚话的信上准是写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老爹言简意赅,只说自己写了“午时三刻,邀卿赏月,愿卿着蓝衣,书不言尽,府中槐树下见”。   钟慈只回了他一个字。   好。   “所以,我娘她会嫁你,是因为你那时赈灾救民的壮举?”   “哎,其实……说来惭愧,我,我当年压根就没想着什么大仁大义,只是看不惯他们独吞那些赈济粮,可恁娘,为着这件事,等了我四年。”   “恁娘跟我说,纵使富贵滔天,不能兼济天下,也是白白富贵一回,白白到人间活这一回,做人,应当以天地之心立心,以生灵之命立命。”   楚熹脑海里,并没有多少关于钟慈的记忆,可从府中老仆和老爹的口中,她能构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能想到那该是一个多么漂亮,善良,温柔的女子。   老爹又叹气,他今日只在说到第一次见钟慈的时候笑过:“恁娘还在世时,我做那些扶危济困的事,就是为了哄她高兴,并没有将她那些话真正放在心上,没承想,今日又从恁嘴里听到了,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老爹的意思是,同意盖安民村了?”   “安阳城里有多少粮草,恁自己心里有数,恁看着办就好。”老爹是有一颗善心的,可腔子里更多的坏水:“实在不行咱就给沂都写信,既然是善举,咱们出力气,沂都出粮食,给他一个好名声,他肯定乐意,说不定还能赚一点。”   楚熹原本还怕自己动用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粮草,老爹会不同意,得了他的准话就放心了。   说干就干。   快步走下城楼,召集一众城卫:“把百姓们送来的干粮拿好!落吊桥!开城门!”   城卫齐齐应道:“是!”   护城河外成百上千的流民,自觉走到了绝路,正低声呜咽,忽听“咯吱”一声巨响,纷纷抬起头来,只见那高耸巍峨的城门缓缓落下,铁锁链晃荡着,一点点绷直了,城门重重的落在土里,光晕之下飞尘四溅。   “城门……城门开了!”   不知谁流着泪喊了这么一声,千百流民顿时嚎啕恸哭,仿若死里逃生。   安阳城里的百姓也不禁红了眼睛。   几个统领带着众城卫出了城门,将那些果腹的干粮分发下去,流民们无不感恩戴德,连声道谢,可当他们吃饱喝足,想要进城时,又被这些城卫拦下了。   “不,不让我们进城吗……”   从安阳再往东走,便是沂州境内,要徒步千里,走上足足半月,他们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去。   “是不能让你们进。”   这一队人高马大的城卫里,突然冒出个身着锦绣,肤如白雪的小姑娘,她一开口,那些城卫各个俯首听命,流民们意识到她便是安阳的少城主,忙跪下来叩拜:“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求少城主开恩!我们此生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少城主的大恩大德!”   沦落到这个份上的流民,不过是一些以耕种为生的穷苦百姓,便是耕种,也是东家的地,他们两手空空,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一片诚心却不假。   楚熹正愁怎么同他们说安民村的事,仇阳默不作声的搬来了一把凳子,楚熹当即扶着他的肩膀,踩到了凳子上,叫所有流民都能看见自己:“你们不是没有活路!”   小姑娘声音清脆,字正腔圆,透着一股善意,跪在地上的流民不自觉又抬起头,寂静无声的看着她。   “前两日舟凤来信,祝大人率领帝军打退了西北荒蛮子!荒蛮子便是卷土再来,也需一两个月,我晓得你们没处去,我虽不能让你们进城,但可以在城郊划出一块地,让你们暂且安顿下来,房子不够住,有现成的木料,咱们盖就是了,锅碗瓢盆,衣裳被褥,城中百姓一家凑一点,说凑齐也就凑齐了,吃饭是大锅饭,老弱妇孺少吃一口,省下来给能出力气干活的,还有那奔波一路生了病的,我自会找大夫给你们看诊抓药。”   “你们若愿意!现在就同我去城郊!天黑之前准让你们吃上饭!若是不愿意留在安阳,吃饱喝足,往北走一个时辰,码头有安阳的货船,上了货船,天南海北随你们去闯!”   “只要不懒!只要想活着!就一定能活下来!”   能跑到这来的,哪里会有懒的,哪有不想活着的。   他们跑出来,并非是畏惧战乱,并非是贪生怕死,是那些富商都在大肆囤粮,米价和船价一样飞涨,他们半生积蓄,竟不够买一袋米,只能背井离乡,做这低人一等的流民,这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   好在,终于有容身之处了。   “多谢少城主!多谢少城主!”词汇贫乏,谢来谢去还是那句话:“这辈子给少城主当牛做马!”   只听那小姑娘轻笑一声,细声细气的说:“用不着你们当牛做马,往后再有西边来的流民,你们也帮把手,同心同德,不怕有过不去的坎儿。”   流民们视她如观音降世,无有不应。   楚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她望着这些流民,拍拍仇阳的肩膀。   仇阳微微抬起头,看楚熹的目光近乎虔诚:“怎么了?”   “做好人的感觉可真好。”   “是啊。”   仇阳也觉得很好。   从前做土匪,这些流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恶鬼,即便他手里握着刀,也断然不敢正视那些流民。   可如今他站在楚熹身边,终于能真正的挺胸抬头,顶天立地。   “走吧!你陪我一块去城郊!咱们有正经事做了!”   “嗯!”   楚熹和那些城卫原是站在吊桥上,当他们走到护城河外,要关城门时,后方忽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少城主!少城主!”   转过头,竟是安阳城的百姓们,领头的是一帮年轻小子,有拿锯子的,有拿刨子的,有拿墨斗的,各个跑的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可眼睛却都是明亮的,清澈的,满含一片赤子之心:“不是,不是要盖房子吗,缺木匠哪行啊。”   楚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里莫名湿润了。   她低估了安阳百姓们的善心,更低估了流民们的坚韧。   短短三日,城郊便盖起了安民村。   这消息顺着沂江很快流向合州,那些找不到活路,又不敢轻易离乡的合州百姓看到曙光,终究下定决心,收整行囊,跋山涉水,赶赴安阳。   最先来的大多是舟凤的百姓。   帝军镇守舟凤当真不易,前有薛军,后有沂军,内无积粟,外无援兵,全靠祝宜年一人独挑大梁,严令治兵,誓死不退,那舟凤百姓整日听着炮火声,简直心惊胆战,生怕西北军杀进城来不管不顾一通乱轰。   说句老实话,他们宁愿西北军快些攻占合州,起码能像丘州那样安生过日子了。   祝宜年誓死守城,他们管不了,只能逃命。   “主子!刚截下来祝宜年给朝廷的密函!”   “拿来我看。”   薛进瞧过那封密函,冷冷的勾起嘴角。   李善听闻截下舟凤密函,匆匆赶来问:“密函上说什么。”   “舅舅。”薛进敛起笑意,起身答道:“舟凤粮草所剩无几了,祝宜年找廉忠讨要。”   “呵,廉克死在他手里,廉忠怎会轻易给他粮草,你以为舟凤帝军还能撑多久?”   “不足半月。”   “好!半月之后,便一鼓作气攻下舟凤!”   “舅舅,祝宜年手里还有火药,我们上一次损失不小,还是慎重……”   “慎重!等朝廷粮草送到了!你想攻城为时已晚!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能成什么大事!”李善训斥过后,又长叹道:“是我无能,没教好你,若你父亲在世,定不会叫你变成这幅样子!”   父亲。   薛进还在襁褓之中,薛元武便惨死在了月山关外,他从未见过李善口中那个杀伐决断的父亲。   李善对薛元武,无疑是忠心耿耿的,可李善并不明白薛元武。   “我知道了……”   “你记住,你父亲和两万西北军民都是死在朝廷手里,他们不顾西北百姓的性命,我们也不必顾他们!推翻朝廷,杀那昏君,给你父亲报仇!”   “嗯……”   李善看薛进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不由的怒从心来,转身拂袖而去。   薛进将密函随手丢到案上,似乎并不在意李善的训斥。   可方才来报信的小将却是不服:“主子才是西北王,为何要处处受李将军辖制。”   薛进睨了他一眼:“别胡言乱语。”   小将忿忿不平,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边如何了?”   “主子料事如神!安阳真接纳了那些流民,如今舟凤的百姓都奔着安阳去了。”   见薛进不语,小将又道:“楚家小姐这些日子都忙着建安民村,没什么别的动静,对,那个土匪一直跟在她身边。”   薛进眉头微蹙,抬起头问:“那土匪到底长什么样?”   “这个……廖三倒是说过,个子高,比他还高出半头。”   廖三很魁梧。   薛进和他差不多高。   “好了,不用说了,去告诉刘观,让他想办法刺杀太子。”   “是!” 第45章   祝宜年为打退西北军,用粮草换了火药,虽说的确打了胜仗,但粮草也所剩无几,因此连发十几道密函给朝廷,西北截下那一道密函时,祝宜年已收到了朝廷的回信。   信上称,沂军在后,虎视眈眈,倘若战败,再无退路,一应粮草军资,必将落于反贼之手,不妨退兵兖州,让薛军沂军鹬蚌相争,帝军做渔翁。   朝廷的意思,说白了,是要彻底放弃南六州,断尾求生。   祝宜年险些被气得吐血。   偌大的辉瑜十二州,竟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割出去一半,一步退,步步退,打算退到几时?   何况南六州尚有几大城主效忠于朝廷,不肯向沂都投诚,帝军退兵倒容易,那些城主又该如何自处?当真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祝宜年深知自己一旦退兵,沂都西北再无制衡,更会肆无忌惮,故而咬紧牙根紧衣缩食,企图撑到七月秋收。   将士们冒死抵御西北军,粮草却供应不上,难免军心动摇,最先做出动作的是东丘梁家。   梁家因李玉和西北结下死仇,待西北卷土重来,梁家人是必死无疑,便连夜带着六万将士退守合临,投奔了沂都。   沂都势力愈发壮大,西北兵强马壮,且不断运粮入关,皆显现出稳操胜券之态,守在舟凤的帝军成了水上浮萍,都不由萌生了退兵的念头,只不忍弃祝宜年而去,勉强在舟凤支撑。   可没过多久,朝廷传来消息,皇太子被刺杀,危在旦夕,皇帝恐宫中有细作,带着一众妃嫔躲去了行宫,闲杂人等一律禁入。   如此一来,朝中政事全由廉忠掌管,而廉忠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祝宜年退兵兖州,有谏官当朝斥驳,遭廉忠羞辱,回到家就服毒自尽了。   那皇太子软弱无能,却也能分晓忠良奸恶,乃祝宜年匡扶周室大业的希望,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太子危在旦夕,廉忠一人独掌大权,让祝宜年心灰大半。   五军将士终究是退兵兖州,二十万兵马刚一出城,薛军沂军几乎同时扑向舟凤,在舟凤打了三天三夜,以沂军战败而告终。   老爹对此评价:“蛇打七寸,好得很啊。”   楚熹仰头喝水,颇为酣畅的抹了一把嘴:“你说祝宜年是蛇,皇太子是七寸。”   “不得不承认,薛进年纪虽小,但心智丝毫不输陆广宁,他们俩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能赢。”   “那朝廷就不要南六州了,由着他们打?祝宜年这会怕是要气死了吧。”   “其实廉忠也有廉忠的道理,他想守着五州,养兵囤粮,等西北和沂都打的兵疲马倦,再一鼓作气杀回来。”   “嗯……可是,等他杀回来,恐怕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当初朝廷集结五军,传旨驿使率铁骑进沂都城,沿街百姓俯首跪拜,那是何等风光,现如今沂都百姓只认陆广宁为王,对朝廷不屑一顾。   二百余年的皇族积威,一朝尽毁。   帝军这一退兵,等同于将南六州拱手让人,就更完蛋了。   老爹看着眼前日益兴旺的安民村,笑了一声道:“是啊,那你以为,咱们这会要做什么好?”   “……向朝廷要粮?”   “对喽!恁瞧咱安阳,一没兵马,二无刀剑,咱就是做携老扶弱的好事,前两日沂都不送了两千石粮草来吗,咱好好给他鼓吹鼓吹,我就不信,朝廷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爹这楚貔貅的名号真没白叫,甭管外面打成什么样子,他就挖空心思的弄钱弄粮,流民到了他这,给他挖矿开荒,给他采硝盖房,假若朝廷也送粮来,他兴许还能倒赚一两百石。   不服不行啊。   楚熹觉得自己还是太单纯。   时至七月,秋收之际,果然又是丰收年,各方战事纷纷停歇,让百姓们安心割稻,且耕种下一季农物。   老爹仗着腰包鼓,不惜高价,命老二到处去采买粮食,老二不嫌麻烦,把南六州的村镇乡里都跑了个遍,专门去那些小庄子买,这世道乱,比起地里的粮食,佃农们更想有点余钱在手,真打到地头上也好跑,不至于叫辛苦半年的成果让当兵的占去,很愿意卖给他。   老二前前后后跑了三个多月,陆续拉回来足足五万石粮草,算上之前同祝宜年换的,今年丰收的,安阳城内屯粮已有十万石之多。   十万石储备粮,就是沂州也拿不出来。   老爹终于可以安心过冬,他明话告诉楚熹:“连着两年大丰收,恁且瞧着,明年一准是荒年,常言道荒年打仗饿死小鬼,看谁还敢折腾。”   老爹是想着,西北军和沂都军在合临打了快有五个月,怕螳螂捕蝉帝军在后,都不下死手,就比谁能撑得久,赶上荒年,又要消停一年,他便可以闷声发大财,多多的囤矿囤粮。   却不料十月初八,楚熹生辰前几日,合临出了大变故。   西北军夜袭合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以火药炸开城门,沂都军意图反击,后方又失了火,天干物燥,火势蔓延,陆广宁唯恐城中火药爆炸,急忙下令命人运去应台,大火之下,双方都不敢擅用陶罐炸弹,真刀真枪的动起手,那西北荒蛮子是翻山越岭而来,各个骁勇至极,沂都水军岂是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陆广宁不甘心,还要与西北军在城中周旋,忽得消息,送去应台那批火药半路炸毁,陆广宁当场吐了血,再无力支撑,只能率兵逃到沂江上。   谢燕平替父母断后,被西北军俘获。   西北军攻陷了合临,改旌旗为薛,立誓推翻朝廷,各方草莽水贼皆来投诚,应台城主也倒戈降服,薛军只用两日就彻底占据了合州。   陆广宁吃了败仗,损失惨重,加上粮草不足,不愿再与薛进硬碰硬,竟掉头回去打信州帝军了。   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楚熹这生辰过的可以说是凄惨无比。   “怎么会这样啊……”   “别慌别慌,凡是有老爹呢。”   老爹嘴上安慰楚熹,可自己也是心惊胆战。   谢燕平落到了薛进手里,倘若薛进得知当初沂江那场刺杀是他的手笔,肯定会盯着安阳不放,他怕的要死,又不敢和楚熹说,抓心挠肝的难受。   楚熹不知道刺杀的事,还好一点,自觉薛进再怎么冷酷无情,多少也会给她几分面子,只是陆广宁两条腿捣腾的太快,让她很是无语。   不过站在陆广宁的角度想,这么做也很合时宜,只要打下了信州,两年之内他就再不会缺粮草,沂都水军在沂江上是能称王称霸的,等有了粮草,大不了再杀回来,与此同时还能给朝廷施压,不叫朝廷隔岸观火。   这是一个只有常州受伤的世界。   “老爹,我发现,只要你说能消停两年,准会出事。”   “有,有吗?”   “你以后可别立这flag了。”   “什么哥?”   楚熹长叹了口气,走出老爹的书房,冬儿在外面等她,脸颊叫那凛冽的北风吹得通红:“小姐,昨晚上不是说晌午要去闫楼吃饭吗,走呀。”   枯黄的落叶飘飘扬扬,洒落一地,犹如楚熹的心情。   西北军占据合州,她其实并不意外,薛进能把眼线安插到朝廷里去,足以证明是有备而来,陆广宁掉头回去打信州,她也可以理解,毕竟陆广宁本意就是想皇帝,又不是要为民除害,没必要和薛进死磕到底。   只是谢燕平……   “小姐?”   楚熹咬咬牙,扭头走回书房:“老爹。”   老爹正杵着下巴发呆,见她又回来了,忙问:“咋啦咋啦,又出啥事啦?”   “你说,薛进会杀谢燕平吗?”   老爹心里巴不得薛进直接杀了谢燕平,这样刺杀之事就死无对证了,可沉默片刻,还是摇头:“谢城主带着合临兵马和陆广宁一块逃了,想必薛进会留着谢燕平辖制谢城主。”   楚熹又问:“那谢燕平……会不会步了宁繁金的后尘。”   思及当日在狱中自戕的宁繁金,老爹也颇为感慨:“宁家老二是个刚烈的性子,谢燕平,我说不好,他既甘愿留下断后,定是知晓自己会被俘,兴许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   楚熹转身跑出书房,在冬儿的呼喊下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里。   冬儿气喘吁吁的追上来,见她伏在案上磨墨,旁边还摆着信纸,不由一怔。   自楚家谢家婚事作罢,这几个月来楚熹都没有再写过信。   “小姐……是要给谁写信?”   “谢,谢燕平。”   “啊!”   放在冬儿站在门外,将父女俩的话听得真真切切,忍不住问道:“合临不是已经被荒蛮子占了吗?燕平公子如今在荒蛮子手里,小姐这信要怎么送去呀?”   楚熹微喘道:“就,就像以前,那么送。”   “可燕平公子,恐怕不能像以前那么收……”   “他能,能收到的。”   天气太冷,一时跑急了,腔子里都火燎燎的疼,楚熹喘了好一会呼吸才平定下来:“薛进还要用他,不会轻易让他死。”   冬儿听懂了,蹲下身来替楚熹研墨。   楚熹一贯不会写信,饶是和谢燕平书信往来最频繁那一阵子,每次也都是寥寥两句话,就怕在谢燕平跟前露怯。   如今没那些顾忌了,又刻意的想多说一些,竟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吹墨,晾干,对折,封好。   最后落上四个大字。   燕平亲启。   冬儿看了说:“这信绝对不会是燕平公子先拆开。”   楚熹皱着眉头思忖一会,在底下写了一排小字。   除了谢燕平,谁看谁是狗。   端详片刻,满意了,拿给冬儿:“你找人快马加鞭送去合临,不,走水路,越快越好。”   “知道了!”冬儿正要出门,突然停下脚步,问楚熹:“那小姐今日还去闫楼吗?仇阳等着给小姐过生辰呢。”   “对,你不说我都忘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初三刻。”   楚熹和仇阳约好午正在闫楼见面,等她赶到闫楼,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仇阳站在树下,见她匆匆跑来,忙快步迎上。   “为何要跑?”   “我来迟了。”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都不禁笑。   楚熹解释道:“我要出门的时候,老爹把我叫去说了些事,所以耽搁了。”   “嗯。”   “你没等不耐烦吧?”   “没有。”   仇阳话音未落,他的肚子咕一声响,神情顿时有些窘迫。   楚熹抿唇,更不好意思:“走吧,进去吃饭,我请你。”   “不,今日是你生辰,说好我请你的。”仇阳顿了顿,又道:“我有钱。”   “你月钱多少我心里清楚得很,闫楼可贵。”   “我真的有。”   仇阳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看着足有二两,是他一个月的月钱:“我去山上打猎,卖皮子赚的。”   “你也跟他们去打猎了?”   “嗯,他们都,没我厉害。”   安民村的百姓虽不愁粮吃,但眼看入了冬,需要厚衣裳御寒,棉花太贵,也不如皮子暖和,就有那身强力壮的男子一群一伙去围猎,皮子做冬衣,肉烤来吃,怎么也比在家里挖萝卜强。   仇阳是见他们猎到了狐狸,这才动了心思。   “给,送你的生辰礼……”   楚熹早就看仇阳身后放着一个大包袱,忍着好奇没有问,等他递过来,便迫不及待的拆开看,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狐狸皮毛:“哇。”   仇阳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你可以拿回去做个斗篷。”   在古代狐狸并非保护动物,漫山遍野多得很,可这样的白狐狸还真少有,完全可以称得上贵重了。   “你这样,我还怎么好意思让你请我吃饭呀。”   “好意思的,我有钱。”   “你有钱也不能乱花,留着……”   楚熹想说,让他留着娶媳妇,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知道仇阳喜欢她,她不爱仇阳,却不忍仇阳难过。   “没有乱花,一年只这一回。”   “嗯……说的也是,明年还未必能过得成呢。”   楚熹仰起头笑道:“好吧,今日你请,下不为例。”   ……   那封写有燕平亲启的信很快送到合临府。   因是安阳送来的,便先交给了一个叫司其的小将。   司其夤夜得信,天未亮就跑到薛进门外禀报。   “主子,主子……”   薛进早已醒来,他推开门,神情疲倦的看着司其:“何事。”   司其小心翼翼的说:“安阳少城主来信。”   “咻”的一声,司其回过神时信已在薛进手中,而薛进看到信封上那四个字时,舒展的眉宇顿时紧蹙。   “给谢燕平的?”   “是……”   薛进借着天际微光,依稀看到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模模糊糊,辨认不清,抿着唇丢给司其:“上面写什么。”   司其颤声念:“除了谢燕平,谁看谁是狗……”   薛进冷笑一声,转身回了屋里,重重坐在椅子上,吩咐司其:“拆开,你看。”   “……”   司其跨过门槛,不情不愿的拆开那封信,从头看到尾:“主子,看完了。”   薛进盯着他,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念,念就是了。”司其两手握着那封信,语调毫无起伏道:“谢燕平,你近来可好,今日是……”   薛进很用力的深吸了口气。   “我念的好像不太对,是这样的,嗯……燕平哥哥,你近来可好呀,今日是我生辰,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要在我生辰之日送我你亲手做风,风筝,主子,她風箏两个字都写错了。”   司其悄悄抬眸,见薛进沉着脸一语不发,便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六月时,稻谷成熟,总有鸟儿来偷吃,我和老爹一块去田间扎了稻草人。”   “有错字吗。”   “总有的總错了,一快的塊错了,扎稻草人的紮错了。”   “呵,继续念。”   薛进那一声笑,实在听不出任何喜怒,却令司其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看到,几个小孩在谷场放风筝,我也想玩,买了风筝,怎么也放不起来,老爹说我笨,可我觉得是风筝有毛病,你近日若有空,帮我做两个风筝,就当是生辰贺礼。”   六月份的事愣扯到十月份,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是没话找话。   司其撇撇嘴,翻到下一页:“这几日天愈发冷,不知合临冷不冷,你要保重身体,切莫着凉,写到这里,回头一看,似乎有不少错字,你可别笑我,我很努力学了,对比从前给你的信,是不是进步许多呢。”   “怎么不念了?”   “就这些,没了。”   “……”   司其想着,薛进是不会情愿做狗,便将那两页信纸按原样折好收回去:“主子,这信要拿去给谢燕平看吗?”   薛进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冷声道:“写给他的,自然要给他看。”   “那我这就送去。”   “拿来。”   “哦……”   司其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而后站到了一旁。   薛进看他一眼:“出去吧。”   司其是薛进的心腹,专为薛进料理一些私事,可有时候他也看不懂薛进,垂着头,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关门。”   “是。”   门窗紧闭,屋里只剩薛进一人。   他点了蜡烛,皱着眉头,将那封信拆开,举到烛光下。   果然是错字连篇。   还燕平哥哥。   真恶心。   ……   谢燕平被关在合临府大牢深处,铁链锁着他的手脚,将他牢牢桎梏在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偶尔会有一滴水从落下来,滴到他的口中,他意识混沌,便是心存死志,也会下意识的去接住那一滴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牢房的大门忽然开启,强烈的光线照射进来,让谢燕平不自觉闭上双眼。   “解开。”   谢燕平听出那是薛进的声音。   薛进站在他身前,即便双目紧闭,谢燕平也能感受到他浓烈的恨意。   是因为楚熹,所以恨他吗。   谢燕平不认为薛进的性情会如此看重儿女情长。   “燕平公子,我这里,有一封安阳少城主给你的信。”   谢燕平睁开双眼,对上薛进的视线。   薛进似乎想佯装漫不经心,可眼底那浓到化不开的血丝出卖了他。   “你……”几日未曾开口,谢燕平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凭着一丝微弱的力气问:“你是,真心喜欢,楚熹。”   “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都成了阶下囚,竟还有心思琢磨这种事。”薛进随手将信放到他身旁。   谢燕平垂眸,看到那句“除了谢燕平,谁看谁是狗”,不禁轻笑了一声,嘶哑着问薛进:“不然,你为何恨我。”   薛进冷道:“燕平公子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不是为了楚熹,那是为了什么。   谢燕平忽然想到当初沂江谢家船上的那场刺杀。   他原以为那是薛进为求得西丘宁城主信任而使出的苦肉计。   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不是宁家,不是谢家,自然只剩一个楚家。   谢燕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微微抬起头对薛进道:“我要,喝水。”   “拿水给他。”   “是!”   一杯水很快送到谢燕平手中,他手腕轻颤着端起水杯,缓缓饮尽。   薛进紧盯着他,似乎要透过这一身皮囊,看穿他的心。   可谢燕平永远是那个不起波澜的谢燕平。   他拿起信,发觉已经被拆开了,笑笑,什么也没说,只不慌不忙的抽出信纸,一字一字,很仔细的看下去。   楚熹写的信,当真是“俗”到了极致,谢燕平仿佛能听到她那活泼泼的声音。   “燕平哥哥,你近来可好呀,今日是我生辰。”   谢燕平记着她的生辰,也给她备好了风筝,只是要命人送去安阳时,被之敏一把火烧了。   不承想当天晚上,合临城就起了大火。   谢燕平嘴角笑意里添了几分苦涩。   这样算起来,她生辰那日,想必已经知晓了西北军攻破合临城,却仍是写了这封信。   她不想他死,她想他活着。   “我知道你为何恨我了。”   谢燕平轻抚着信纸,笑着说:“我只后悔,那日沂江上,没能一鼓作气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谢燕平:近来不太好 第46章   薛进是人,活生生的一个人。   当日他被石灰眯眼,仿若火灼,真怕自己从此双目尽毁。   刺客划破他的手臂,匆促逃开,他料定匕首染毒,咬着牙割去两侧血肉,而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谁看了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只当他是死人,将他丢在一旁。   痛,又怕又痛。   楚熹穿针引线,缝补破布娃娃似的缝补他。   虽安下心,但仍痛得厉害。   薛进苦苦撑着,忍着,他想终有一日要将自己受过的痛,百倍千倍的奉还回去。   可那时,他心里计较着公平。   这世道本就如此,起初都是无冤无仇的,总得有个人先出手,才会生出怨与仇,他自襁褓里身上就背负着杀父之仇,也没什么大不了,手刃仇人,讨回公道就是了。   真正萌生恨意,是在东丘城下。   他手里拿着弓箭,眼中只有李玉重重叠叠,模糊至极的身影。   那是他表弟,从刚会爬就跟在他身边,一声一声的喊他哥哥。   薛进还记得,刚入关时李玉总说:“哥,辉瑜十二州真好,山好,水好,等给姑父报了仇,我定要四处去玩玩。”   李玉,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日,没能游山玩水,没能娶妻生子,没能去那梦寐以求的亳州东海看上一眼。   耳边吵闹,是李善的叱骂,是属下的劝告,是廉克嚣张得意的大笑。   即便退兵,李玉也活不成,杀李玉,给李玉一个解脱。   他终于放开手,任凭长箭离弦。   那支箭从李玉身旁划过,重重的钉在城墙石壁上。   “哥。”   薛进依稀听到李玉唤他。   “若有来生,我想做你的亲弟弟。”   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第十二支箭。   在旁人眼中,薛进出手果决,只是双目存有缺憾,不能一击毙命。   只有他自己清楚,时间过得多么漫长,漫长到让他心底长出一颗颗嗜咬血肉的毒草。   “你的确该后悔,若那日我死了,你如今,应当在安阳城里,陪楚熹放风筝。”   “或许吧。”   谢燕平脸上带着一点笑,眼睛却是沉沉的。   他不怕死,因此薛进不杀他。   薛进要在他怕死,拼命想活下去时,再亲手杀了他。   “你既然答应楚熹要做风筝给她,不妨做两个,等我过些日子去安阳,帮你转交给她。”   “多谢……”   薛进笑笑,最后看了眼那封信,转身走出大牢。   十月十八日,薛军势如破竹,攻入顺清,顺清城主宁死不降,被李善斩杀于顺清府。   十月二十日,信州长武城归顺沂都,沂军与帝军交战,连夺信州两座城池。   十月二十六日,亳州张家遣人来安阳,愿出兵五万驰援安阳,条件是粮草和火药,遭拒。   十一月初四,薛军兵临常德城下,常德大将徐莽死守城门,薛军正欲起兵攻城,天地骤寒,竟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营帐难以抵御寒潮,二十万大军不得不罢战息兵,退回合临。   老爹听闻此事,默默的穿上棉衣,到庭院廊下点了两根仙女棒。   这让楚熹想起那会他从合州回来,得知薛进离开安阳,放了一晚上的烟花。   也就是如今火药金贵,舍不得乱用了。   “要么说人在做天在看,这话果真没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降了一场天灾,嘶,真冷啊,小姐明日倒是可以把那件狐狸毛斗篷拿出来穿,我记着去年做了一件月白色小袄,配那斗篷刚刚好,放哪去了呢……”   冬儿在屋里转转悠悠,絮絮叨叨,没有一刻闲着。   楚熹觉得她是紧张,甚至有点害怕。   哎,不怪她这样,等冻雨开化,薛进是一定会打到安阳来的,那时谁又晓得是什么光景。   楚熹盘膝坐在软榻上,摊开两只手在炭炉旁取暖,掌心热得发红。   常州几时这么冷过,冬儿说得对,真是天灾,百姓们家中备了多少柴,存了多少炭,不管多少,肯定要受罪的。   楚熹目光流转,落在身边那一碟精致的糕点上,那是小厨房新琢磨出来的糯粉豆沙卷,一层糯米糕,一层豆沙,又一层糯米糕里面裹着各种果仁,切成小块,吃起来软糯而有嚼劲,甜腻中带着一丝香脆。   冬儿怕她腻着,特地煮了爽口的花茶,用白瓷瓦罐盛着,座在小炭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像白茫茫的雾,一缕缕涌到窗边,仿佛逼退了窗外那杀气腾腾的阴寒。   她还是好命,乱世天灾照样吃穿不愁。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像她一样好命呢。   眼下是天灾,开春是荒年,这战事不知多久才能打完。   亳州张家来人那会,楚熹真想过,不如就归顺沂都,或是归顺西北,助着一方的势早早平定战乱,早早过上安稳日子。   可陆广宁专心弄权,一味压迫锡州百姓开山采矿,不顾百姓死活,并非贤明君主,薛进呢,率兵一路强打猛攻,满脑子都是复仇,月山关内外已水火不容,犹如异族,他若夺得天下,难保不会有元朝之祸。   “嘶……”   “怎么了小姐?”   “没事,叫炭炉烫了一下。”   冬儿忙跑过来看,见楚熹粉粉的指尖上白了一块,不由“哎呀”一声说:“都烫成这样了,小姐等会,奴婢去外头接一碗雨水。”   冻雨翻山倒海的下着,落在枝头,立时结冰,直到将树枝压断。   冬儿很快接了一碗带冰碴的雨水,让楚熹把手指伸进去,夏莲也取来烫伤膏:“涂些药,免得留疤。”   楚熹忽问她俩:“你们以为薛进这个人如何?”   薛进这个名字,自西北军占据西丘那日起,就成了这院子里的避讳,人人绝口不提,楚熹冷不丁一问,还真把夏莲问住了,回忆片刻才道:“长得是蛮好看。”   薛进的确好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皮肤又白的像雪一样,正正统统,毋庸置疑的大帅哥。   楚熹不由笑出声:“还有呢。”   “嗯……这叫奴婢怎么说呀,他别有用心,故意隐瞒了身份,谁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冬儿在旁附和:“可不嘛,奴婢一想到他,都脊背发凉,听说他在东丘城合临城杀了好多人,尸首堆起来有咱安阳城墙那么高。”   这些事夏莲也略有耳闻:“除了梁城主和梁春山,梁家上下近千人都被他杀了个干净,连府中的仆婢都没逃过,奴婢现在只庆幸从前没太得罪过他。”   薛进屠杀梁家满门,一是为了给他表弟李玉报仇,二是以防留下梁家内应。   打仗就是这样的,今日你心软留一分余地,明日那一分余地就会掉过头来杀你。   “对了小姐!当初薛进在安阳的时候,城主和大少爷二少爷那么折腾他,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啊。”冬儿满脸惊恐,都不敢细想:“他若打进安阳……那城主……”   楚熹把手指从冰水里取出来,很小声的说:“不会吧,我瞧他,心胸没那么窄。”   “这可未必,西丘宁城主待他怎样,病重之时将大权交到他手里,亲子也不过如此了吧,他呢,可曾留情?”   让冬儿这么一说,夏莲也有些瘆得慌:“城主那会,实在没少折腾他,哪怕寻常佃农之子,都要赌几分气,何况他那身份……又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性子。”   当初老爹嘴上说要历练女婿,实则处处给薛进找麻烦,杂七杂八的苦差事都堆在薛进身上,行径之恶劣,连冬儿和夏莲偶尔都会替薛进打抱不平。   楚熹不放在心上,是因为薛进总在她耳边说“没事”“不累”“这算什么”诸如此类的话,听得多了,就顺理成章当真了。   她自诩还算了解薛进的秉性,可她所了解的薛进,就一定是真的吗。   依夏莲的意思,薛进别有用心,谁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楚熹肩负着安阳百姓的命运,到底不敢以管窥天,轻易下定论。   “哎……我困了。”   “小姐今日要沐浴吗?”   “太冷,不想碰水。”   楚熹给手指涂上药膏,没精打采的钻进了被卧里,脚抵着热乎乎的汤婆子,虽心里乱糟糟的,但身上暖和,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雨停,起了北风,屋里愈发冷。   楚熹赖到晌午才起身,穿上那件月白小袄,披上白狐狸毛的斗篷,又蹬上了一双厚厚实实的兔绒靴子。   “小姐这是要去哪呀?”   “到街上逛逛,你去不?”   冬儿笑着说:“奴婢就不去啦,左右有仇阳陪着小姐。”   楚熹戴好兜帽,利索的在领口扎了个蝴蝶结:“随你怎么说吧,我都懒得同你费口舌了。”   楚谢联姻作罢后,不是没人来安阳提亲,那不入流的都被老爹挡了回去,稍稍好一些的,楚熹也看不上,待薛军攻占合州,常州岌岌可危,那些贪图安阳火药和粮草的就更不敢来了。   楚熹身边就只有一个仇阳,因此不管楚熹怎么解释,冬儿那一众丫鬟都以为仇阳将是安阳女婿。   对此,楚熹表示,随便吧,看淡了。   出了城主府大门,一路冷冷清清,走到正街上才瞧见人影,不少百姓在外洒扫,拾昨晚冻雨压垮的树枝,见到楚熹纷纷招呼。   “少城主!”“少城主这斗篷真好看呀。”“少城主来吃个包子,刚出锅的!”   “不用不用,我刚吃过啦。”   “这包子可小嘞!吃下去也不占地方!来两个!”   “这包子比我脸都大,哪小嘞……”   安民村的建设从头到尾都是楚熹一力操办,城中百姓去帮忙,老能同她说上话,她也老是那么笑盈盈的,不摆少城主的架子,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一来二去便混熟了。   如今薛进盘踞在顺清,眼看着就要打到安阳,百姓们难免心中不安,楚熹到街上走一圈,不用做什么,就像平时那样笑一笑,买点好吃的好玩的,百姓们就可以悠哉悠哉的过这一天。   若哪日晨午暮夜皆不见楚熹,安阳城里大街小巷必定门户紧闭。   楚熹自己也明白,要想安阳城照常运转下去,她就得出来稳定民心。   慢慢悠悠的走到城门,远远瞧见仇阳,忙小跑过去,从背后拍他肩膀:“呀!”   “……吓我一跳。”   “没吓到就说没吓到,欸,你现在都免疫了,真没劲。”   仇阳不懂什么叫“免疫”,看楚熹满脸失落,心中有一点点懊恼,他方才确实没反应过来。   楚熹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提着油纸包:“给你的。”   “嗯?”   “包子,应该还热乎着,快吃吧。”   “我待会吃,待会有人来替我。”   楚熹这才发觉城门处只有他一人,不禁皱起眉:“干嘛就你自己在这守着啊。”   仇阳道:“天冷得厉害,我们说好三刻钟一轮值,这会刚好轮到我。”   “哦……我还以为他们欺负你呢,没事,你吃的你,我帮你守着。”   “你会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少瞧不起人了。”   楚熹有心给仇阳展示展示,无奈今日出入的百姓实在很少,仇阳一个包子都吃完了,也没看到人过来,沮丧的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歪过头问:“你最近在书塾学的如何?”   仇阳嘴里塞着包子,很费力的答道:“千字文,都能,认得了。”   “你慢点吃,当心噎着。”楚熹说完,又道:“认字不算难,写字才难呢,我到现在好多字还不会写,就那个琼浆玉液的瓊……哎,等天下太平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弄简体字。”   “简体字?”   “就是,壹写起来很麻烦吧,改成一道横,是不是简单多了,二就是两道横,三就是三道横。”   仇阳愣愣的看着她,彻底咽下嘴里的包子,轻轻说:“那,也很麻烦吧……”   楚熹被仇阳的表情逗笑,正欲再解释,忽有一队人马进城,瞧着像外地来的商户:“等会和你说。站住!”   跟着马车的小厮看守城门的是个小姑娘,略有些傻眼:“呃……”   “你们哪来的。”   “我们是帝都来的。”   “帝都?”   这回轮到楚熹傻眼了。   西北军都打到了顺清,这节骨眼上竟然还有帝都人敢来安阳,她不太相信:“路引呢,拿出来我瞧瞧。”   “是是是。”小厮连声应着,从怀里取出一张路引,恭恭敬敬的递给楚熹。   楚熹摊开一看,好家伙,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印章,有帝都的,有楚州诸城的,有晋州诸城的,还有沂州诸城的,楚熹没看完,抬起头道:“你们是……搁这游山玩水呢。”   “不不不,我家主人外出办事。”   外出办事?   楚熹低下头,又仔仔细细的看,那路引上竟然还有西丘城的印章。   有点拿不准了……   “你们既是帝都的,总归有帝都籍契吧。”   “这……”   提及籍契,小厮面露为难。   楚熹越看他们越觉得可疑,拎起墙上挂着的小锤,猛地砸了一下铜锣,“铛”的一声响,给那小厮吓得一哆嗦:“姑娘这是何意啊……”   话音刚落,几十个城卫提着刀匆匆赶来,一见楚熹,忙道:“少城主,出什么事了!”   “没事。”楚熹盯着那小厮,又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但快有事了。”   小厮听城卫叫楚熹少城主,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到马车旁:“主人,是安阳少城主。”   “我知道。”   马车里是一个男子,声音沉静从容,听起来,年纪不大,体质不好,有些耳熟。   在哪听过来着……   “少城主可否通融通融,让我等先进城。”   楚熹猛地睁大双目。   想起来了!马车里坐着的!是祝宜年!   对啊!祝宜年从帝都到西丘,从西丘一路退到舟凤,又从舟凤一路退到兖州,可不是快周游全国了吗。   他不在兖州好好待着,跑安阳来做什么?   他不出示籍契,是怕走漏风声?   楚熹将敲锣的小锤随手递给仇阳,走到马车旁撩开那厚重的帘子。   祝宜年端坐在马车里,身着一袭云鹤纹雪白道袍,肩披着一件鸦青色大氅,面容清瘦,没什么表情,赫然一副超尘脱俗的圣人模样。   也像诗人。   很难想象他能率领帝军打退猛虎似的薛进。   “祝……呃,你出家啦?不至于吧。”   “少城主有话一定要在这说吗。”   “没有……”   祝宜年到底年长,是能和老爹称兄道弟的辈分,楚熹不敢造次,确定马车里的人是他便命人放行了。   眼看马车进了城,楚熹朝仇阳摆摆手,扔下一句“我明日再来找你”后小跑着追了上去。   那小厮知晓楚熹的身份,对她更毕恭毕敬了,还问:“少城主认识我家主人?”   “我认识,但我感觉你不大认识。”   小厮衣物单薄,脸冻得通红,不大好意思的笑笑说:“我是我家主人前些日子阜康乡里买来的。”   楚熹和那小厮并肩而行,随口拉家常:“怪不得呢,你今年多大了?”   小厮答道:“十四,过年就十五了。”   “头一回来安阳呀?”   “是啊是啊,我从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阜康了。”   阜康城,在亳州。   这个祝宜年,真把辉瑜十二州都走了个遍啊。   马车驶向正街,这会百姓要比楚熹来时多,热热闹闹的,太太平平的,完全看不出是四处战乱的世道。   小厮没出过远门,也许久没见这景象,一双眼睛东张西望,落到街边卖冰糖葫芦的货郎身上。   楚熹问他:“要吃不?”   “这……”   “我请你吃,等着。”   楚熹跑到货郎跟前,还没开口,那货郎就取下两根冰糖葫芦,笑眯眯的递过来:“少城主拿回去吃,可别冰着牙。”   楚熹拿着糖葫芦,往他货篓里扔了一小颗银锞子,扭头跑回去:“喏,吃吧。”   小厮虽接过了冰糖葫芦,但不敢往嘴里送,眼角余光瞄着马车,馋的直咽口水。   “没关系,你家主人心眼可好了,不会怪你的。”楚熹扬声问马车里的人:“是吧。”   祝宜年:“……嗯。”   小厮得了准许,不禁笑起来,一口咬掉最上面那颗大山楂,酸得脸皱成一团。   “如何?”   “又凉又酸。”   “这样的才好吃呢。”   “嗯嗯!”   “对了,你叫什么呀。”   “我家主人赐名文竹。”这一串冰糖葫芦让文竹没那么拘谨了,说完还问楚熹:“好听吧。”   楚熹沉默片刻,反问道:“你觉得,女子叫兰花梅花莲花啥的,好听吗?”   文竹困惑的摇摇头。   祝宜年:“停。”   车夫立即勒马。   文竹赶忙问:“主人有何吩咐?”   祝宜年清清冷冷的说道:“天寒地冻,少城主不妨到马车上避避风。”   楚熹比祝宜年小一辈,又早和他同席过,没那么多忌讳:“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手握着冰糖葫芦,利落地爬上马车,小声问好:“祝大人。”   “坐。”   “哎……”   楚熹坐到侧边,拢了拢斗篷,因祝宜年坐的太过端正,她也不自觉的挺直背,双手规规矩矩的压在膝盖上,随着马车颠簸,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也一晃一晃。   祝宜年不说话了。   楚熹有点尴尬。   视线悄悄上移,第一次认真打量祝宜年,他在闭目养神,薄唇紧抿,鼻梁高挺,浓密漆黑的睫毛低垂着,眼角有几条细细的皱纹,长眉微蹙,似乎有挥之不去的忧虑。   饶是如此,仍可以看出他年少时的风姿。   想想二十出头的祝宜年,以一己之力,抬棺死谏,何等孤勇,有这等青史留名的光环,说他是帝都第一美男,倒也名副其实。   可惜呀,他已经过了颜值巅峰期。   再过两个月祝宜年就三十岁了。   祝宜年忽然睁开双眼,楚熹被逮了个正着,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咳……不知祝大人,突然造访安阳,有何贵干?”   “听闻少城主,和西北王薛进关系匪浅。”   “这,祝大人这是在哪听的啊,那都是土匪胡诌的。”   “薛军将要打到安阳,少城主作何打算,是战,还是降。”   楚熹明白了,祝宜年是怕安阳的粮草和火药落到薛军手中,所以才来的。   若是不出意外,他宁愿把火药销毁,也不愿给意图推翻大周王朝的反贼。   “嗯,战……肯定是战不胜。”楚熹笑笑,咬了一口冰糖山楂道:“不过,唔,祝大人放心,守城是没问题的,沂军在合临守了五个月,我敢保证,安阳可以守半年以上。”   安阳城卫加起来不足一万,薛军足有二十五万。   祝宜年再度陷入沉默。   作者有话说:   有年龄差和辈分差,爱而必须克制隐忍的老男人永远在我XP上!冲鸭! 第47章   安阳在辉瑜十二州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说安阳弱,人家囤满了火药和粮草,两层城墙又高又厚,甭管哪方势力上门求结盟,统统不予理会,那真是小母牛玩倒立牛批冲天。   说安阳强,城中要兵没兵,要马没马,要刀没刀,要将没将,整个一大型乡镇的做派,仿佛敌人打上门就会立刻举白旗投降。   很难断定是真有实力,还是虚张声势。   祝宜年前些日子去过亳州,从阜康城主口中得知,楚光显回绝了陆广宁的示好,恐要向西北薛军倒戈,薛军已然攻占丘州合州,招揽将士十五万,倘若再有安阳的金银火药粮草,那便是如虎添翼,无往不利。   祝家世食周禄,祝宜年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周王朝走向灭亡,因此他日夜兼程赶到安阳,意欲游说楚光显秘密销毁火药。   不承想,楚熹嘴巴含着糖葫芦,睁着那天真澈亮的小鹿眼,以孩子般的口吻和他说,安阳能在薛军攻势下守城半年……以上。   睫羽低垂,目之所及是一双兔绒小靴,靴筒围着一圈柔软干净的白兔绒。   安阳少城主,这样一个小姑娘。   祝宜年不自觉眉头紧蹙。   楚熹也晓得他信不过自己,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吃起冰糖葫芦。   冰糖冻得太脆,一咬就裂,琥珀似的糖片落到斗篷上,怕化,忙用手去捡,糖果真是好糖,一碰就融,指尖顿时黏腻腻的。   嗯……   楚熹盯着底下几个较小的山楂,略略估算一番,猛地张大嘴一口吞下,山楂到嘴里,正正好好的全包住了,很干净,就是不大雅观。   偷瞄了眼祝宜年,虽说他没往这边看,但到底坐在那,楚熹拿手虚虚的遮脸,把山楂咬成两半,尽可能小声的咀嚼。   马车里太静了,饶是她小声,也“咔嚓咔嚓”的响。   祝宜年不禁看过来,见她兜帽上那雪白狐毛簇着鼓囊囊的肉嘟嘟的脸颊,叫梅红斗篷映出一抹粉意,又像是从里面透出的血色。   十七八岁,按说早该嫁人了,让楚光显娇惯的,竟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祝宜年无奈的叹气。   楚熹听见了,莫名不敢再吃。   马车很快到了城主府,楚熹率先跳下去,吩咐内卫:“去禀报城主,有贵客登门。”   内卫应下,转身跑开。   楚熹这才回过头招呼祝宜年,将他引进前厅。   老爹听说有贵客登门,匆匆忙忙的赶来,一见是祝宜年,不由愣住,打量他一通说:“祝大人这是,出家了?”   祝宜年:“……”   “老爹。”   “啊,祝大人快请上座,顺子!看茶!”   祝宜年上回来安阳,是堂堂的五军祭酒,掌二十五万帝军的军资调度,随从侍卫上千人,现如今呢,一辆半旧半新的马车,一车夫,一小厮,这落差实在太大,显然是退兵兖州后遭受到了廉忠的打压,彻底失势。   老爹有几分势利眼,但不想让祝宜年以为他是势利眼,因此态度十分热情,比起上回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宜年倒是很云淡风轻,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现状:“廉忠对我颇为忌惮,屡次三番派刺客追杀我,我不得不做这副打扮遮人耳目。”   老爹当即怒气冲冲道:“这廉忠!还他娘的无法无天了!自太子病重以来,他残杀了多少朝廷命官!朝廷竟成了他的一言堂!”   忿忿地骂了好一会,见祝宜年没什么反应,老爹又笑着问:“那祝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总不能老这么东躲西藏吧?”   “薛军不日将攻至安阳,楚城主作何打算?”   “这……”老爹看了眼坐在下方的楚熹,犹豫片刻道:“安阳自是要守城的,断不会轻易降服。”   祝宜年没想到楚光显也是这话:“若守不住呢,顺清城主的下场,楚城主是知道的。”   顺清城主顽抗不降,被一刀斩首,老爹如何不知。   可投降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哎,应台降的倒是快,李城主又是怎样的下场,一家子都被撵去了乡里。”事情到这份上,老爹也没必要和祝宜年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不瞒祝大人,我与那薛进,有几分旧怨,落到薛进手里,只怕还不如李城主。”   “旧怨?”   “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总之我是这样想,薛军攻打安阳,不外乎两个目的,其一呢,是贪图安阳城中的粮草火药,其二,沂都水军所向披靡,牢牢掌控着沂江,薛军想攻入沂都,需在陆路打通粮道。”   祝宜年微微颔首:“薛军虽在大肆操练水兵,但眼下一两年不能成事,粮道于薛军而言至关重要。”   “我瞧薛军这来势汹汹的阵仗,他西北老巢定是不缺粮草,想必看不上安阳城这几粒米,那沂军步步紧逼,他们心里怎能不急,怎能情愿在安阳耗战,我只需苦守三月,到那时再以礼求和……”   老爹的主意实在没错,若不什么岔子,他守城三月,沂军肯定都打到楚州了,离帝皇城一步之遥,薛军不会不急,老爹顺势而为,拿出一些钱财火药买平安,薛军多半能欣然接受。   顺清不降,常德不降,全都是这个主意,就看守不守得住。   祝宜年沉默了。   他来安阳前,笃定安阳会归顺薛军,乱世之中,想保住性命是人之常情,他没打算劝阻,只愿楚光显秘密销毁火药,不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楚光显口口声声要守城,倒真是叫他有些意外。   “安阳兵马不足万数,楚城主预备如何守城三月?”   “祝大人,恁莫不是忘了?烟花可是从安阳兴起的,火药这玩意谁有我楚家玩得转,薛军那陶罐弹在我这无疑是布鼓雷门。”   “既如此,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老爹大笑道:“好说好说,祝大人若没什么旁的事,不妨就在安阳住下,也好避避风头,大丈夫生于乱世,当立不世之功,死在那廉忠手里可忒不值。”   祝宜年似乎早料到老爹会邀他暂居安阳,神色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   老爹笑得更开心了:“祝大人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命人布置酒菜!咱们今夜款酌慢饮,定要谈至尽兴!”   祝宜年道:“我已卸下官职,今为白身,楚城主无须再称大人,何况,廉忠手下的刺客无孔不入,越少人知晓我的身份越好。”   老爹从善如流,当即改口:“贤弟此言有理,是得谨慎一些才妥当,这样好了,对外就说,恁是我家三儿的先生,是我请来教她习字的,贤弟有所不知啊,我家三儿那一手烂字,真是没法看,恁得空若能提点提点她,我楚光显就感激不尽了。”   楚熹:“……”   祝宜年弯起嘴角,颔首应承:“楚城主尽管放心。”   “贤弟出手!我自是一百个放心的!”   祝宜年十五岁任太子伴读,十八岁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后又做过科举考官,什么神仙级别的先生啊,一分钱不花就诓骗来了。   老爹满脸的“赚了赚了这回老子可赚大发啦”。   但在楚熹看来是另一层含义。   她单纯,她天真,她以为老爹把祝宜年留下来,纯粹看中了祝宜年有能够打退薛军的本事,毕竟这世道一百个猛将不如一个谋士,多个人出主意,就多几分胜算。   可她万万没想到,祝宜年是个说到做到的犟种。   翌日清早,天还是很冷,楚熹在温暖的被卧里睡得正香,忽听冬儿叫她:“小姐,醒醒,先生来了。”   楚熹这阵子偶尔会和老五一起上书塾,那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咋说呢,不看重权势,不看重钱财,不看重嫡庶,不看重世俗杂务,但,看重男,轻视女,总觉得楚熹一介女子,不应当肩负少城主的重任,看楚熹很不顺眼。   楚熹看他更不顺眼,奈何他教书教得确实好,老五能成才,他功不可没,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五待他如义父,楚熹也只能忍了。   听说先生来了,楚熹就以为是那糟老头子,皱着眉很不耐烦道:“我今日不去书塾,叫他走。”   安静了没一会,冬儿又回来说:“先生让奴婢转告小姐,一日之计,惟在于卯,小姐正值年少,若虚度光阴,他日必将悔恨终生,含……含恨九泉。”   “……”楚熹扑腾一下坐起身,呆愣的望着冬儿:“先生?哪个先生?”   “就是昨日入府的那个先生。”   “现在什么时辰?”   “卯初一刻。”   卯初一刻,五点十五。   楚熹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她睡觉前,老爹还在拉着祝宜年喝酒,大概是亥时左右,假设祝宜年子时回房睡觉,他撑死也才睡五个钟头。   这人看着身体不好,精力可够旺盛的,跟老板应酬一晚上第二天照样起早上班,搁现代绝对是个超级卷王。   楚熹呵欠连天,真想倒头就睡,可祝宜年在外头等着她,连含恨九泉这样的话都出口了,她怎么好再赖着不起。   楚熹挣扎着爬起来,任由冬儿和夏莲为她梳洗更衣,待收拾妥当,一溜烟跑来书房。   祝宜年在此等候多时。   他今日没有穿道袍,而是穿了一件宝蓝色锦袍,布料上绣着针脚齐整的祥云暗纹,腰间挂着白玉司南佩,随意中透着一股矜贵,和陆家那对盛气凌人的双生子又不一样,他的威势与庄严是由内而外的,用不着表现的多么高高在上,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足够让楚熹像鹌鹑似的不敢造次。   “祝……咳,先生好,先生久等了。”   “少城主平日几时起身?”   “几时醒……几时起,这两日天冷,就多躺会……”   祝宜年道:“从今往后,入卯即起。”   楚熹站在他面前,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先生的一番苦心,我很明白,只是,我困得厉害,恐怕学不进去什么,与其耽误了先生宝贵的光阴,不如等我睡醒,那个,精神饱满了,再认认真真的学。”   祝宜年微微摇头。   本是好好一个小孩,全让楚光显教坏了,学来这一套不入流的扮猪吃老虎。   “我既然受楚城主的嘱托,做你的先生,理应尽先生之责,一日之计,惟在于卯,便是你要学的第一件事,旁的无须在意。”   我竟无法反驳!   救命!救命!救命!   老爹你不爱我了!   天天早上五点起!我不要活了!   楚熹分明没有出声,可祝宜年透过她那双眼睛,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她心中的哀嚎,不禁蹙眉。   这样不思进取的学生,祝宜年还是第一回 遇见。   在帝都时,多少显贵人家求着他施教,即便那等喜好骄奢淫逸的大臣,也会为他在经筵之日沐浴焚香。   祝宜年看来,楚熹很不识货。   祝宜年并非那种自卖自夸的人,他要用实力得到楚熹的尊重。   “这是你写的字?”   “是……我临摹的。”   “哦?临摹哪位名家?”   楚熹抿唇,低着头小声说:“我老爹。”   祝宜年略感无语。   “我老爹的字其实也蛮好看,这个,学什么样的字,不就是看个人喜好吗,对吧?”   “你可知书不入古,必堕恶道。”   “……隐隐约约听说过。”   楚熹很冤枉,于她而言老爹就算古人了,她临摹老爹的字,从某种意义上讲,勉强,也算师法古人。   祝宜年感觉自己很难和楚熹讲通道理,决心先磨一磨她的棱角,等她乖顺了,再来讲道理:“这是书法大家竺至的字帖,你照着临摹。”   “现在吗?”   “嗯。”   “可我还没吃早饭。”   祝宜年道:“腹空,则神清,宜习字温书。”   楚熹道:“腹空,黄金都不是金,书中也不会有黄金屋。”   祝宜年想了一下,觉得有几分歪理,学生不是笨学生,只是坏一点而已。   如此就更不能纵容了,错处要趁早纠正。   不等他开口,楚熹先道:“先生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又早早起来教诲学生,想必也没用早膳呢,这多伤身体呀,天塌下来,饭也要按时吃。”   “……”   “鸭汁粥配上一碟五香冬菜,清淡滋养,先生要不要吃点?先生若觉得鸭汁粥油腻了,还有晚米粥,豆沙包,甜甜的也蛮好,先生若不喜欢吃甜的,那……”   祝宜年忍无可忍:“随便。”   “啊!那我就看着办啦!先生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   “好!知道了!”   楚熹说完,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书房,她的脚步声是那般轻灵,让祝宜年想起自己亡妻,他记忆中,亡妻永远卧病在床,偶尔起身,也要两个婢女在左右搀扶,走几步路便头昏脑涨气喘吁吁。   楚熹逃回卧房,瘫坐在软榻上,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冬儿来问她:“小姐,怎么了?是先生不好相与吗?总不会比老头还难处吗?”   楚熹长叹一口气:“以后别叫宋学究老头,从前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啊……”   “去弄点鸭汁粥送书房去,给先生吃,态度好些。”   “小姐既然不喜他,想办法撵他走就是了。”   “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他……算了,还是我亲自给他送去,这是位怠慢不得主。”   楚熹不想早起归不想早起,祝宜年这个人的品性和才能,她还是认同的,按说祝宜年留在安阳做幕僚,已经算屈尊降贵,算是楚家高攀,老爹让他做先生,不过随口一句话,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老爹绝对不敢有半句怨言。   可祝宜年言出必行,不仅当一回事,还很当一回事。   说明他这个人非常靠谱。   一个靠谱的人才,如果能长长久久的为安阳所用,那真是“赚了赚了赚大发啦”。   所以楚熹有必要好好笼络祝宜年。   “先生……”   “进。”   楚熹拎着食盒推门而入,见祝宜年还在盯着她那几篇破字琢磨,心里咯噔一下,忙说道:“先生来吃早膳吧。”   祝宜年放下手里的字,起身走到桌子旁。   “先生请坐。”楚熹恭恭敬敬将食盒里的清粥小菜一样一样拿出来,轻轻摆在桌上,而后擎着筷子双手递给祝宜年,完全是个小丫鬟的姿态:“先生慢用。”   祝宜年非常满意她此刻表现出的尊师重道,却不以师长的身份钳制她:“我虽是少城主的先生,但少城主毕竟是将来的一城之主,应当自珍自重,自持身份,你若自觉轻贱,旁人也会轻慢于你。”   你还要我怎样,要怎样……   楚熹在心中唱着,默默的坐到了祝宜年对面:“学生受教了,先生慢用。”   “嗯。”   祝宜年低下头,怔住。   他竟不知道安阳府还有这么大的碗。   楚熹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看祝宜年纹丝不动,心里又咯噔一下:“先生……哪里不妥吗?”   “食不言,寝不语。”   “是……”   “细嚼慢咽。”   “是……”   这大概是楚熹穿越至今吃过最痛苦的一顿饭了。   头不敢低,腰不敢弯,嘴不敢张太大,勺子不敢碰到碗,夹菜要时刻提醒自己换公筷。   难受,真难受。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祝宜年并非真的这么龟毛,是故意处处管教她,有点刚开学老师立规矩那味。   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楚熹按照祝宜年的标准,吃光了那一大碗粥。   祝宜年其实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可他作为先生,须以身作则,不能奢靡浪费,到底是硬着头皮都吃完了。   饭后,楚熹再无借口,只能提起笔来临摹字帖。   她刚提起笔,祝宜年就皱起眉头:“这样不对。”   “啊?哪里不对。”   “你初学书法,不要悬腕,腕力不足,很难兼顾笔锋。”   “我学了一年多……也不是初学吧。”   “所以你下笔虚软无力,笔锋墨猪鼠尾,这些习惯已然根深蒂固,要从今日起一一改正,或许辛苦,但十日之内必见成效。”   楚熹放下自己的手腕,不自觉哆哆嗦嗦。   祝宜年眉头皱得更深:“抖什么。”   “有点紧张……”   “练字亦是练心,只有静下心,气定神闲,方能写出一手好字,不要胡思乱想。”   “知道了……”   楚熹深吸了口气,努力的放空大脑,感觉差不多了,终于落笔。   一个墨洇浓重的大横线赫然出现在纸上。   “……”   “没关系。”祝宜年的声音格外轻柔:“这一篇字帖需落笔四百三十六次,一点小瑕疵不足为虑。”   楚熹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注意力也渐渐集中,祝宜年在旁偶尔开口指点,却总是那么温温和和,不似用早膳时的严厉。   待楚熹写完一篇字帖,回过头去看,震惊的睁大双目:“这,这是我写的?”   楚熹写的很一般,祝宜年七岁时临摹的字帖拿出来与她比较都会略胜一筹,不过和楚熹从前写的相比,实在进步不少。   “嗯,不错。”楚熹显然是一个需要夸赞才会上进的学生,祝宜年极少夸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须臾,笑道:“你很有天资,只是从前太过疲懒散漫,往后……”   “不不不!我没有天资!”   祝宜年又皱眉,不喜楚熹打断他的话。   楚熹看着自己写的那篇字,头也不抬道:“这能是我有天资!是先生教得好呀!先生真了不起!竟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让枯木逢春的本事!”   她说道这里,方才抬头,一双眼睛亮的发光,里面满满的崇敬和爱重,赤忱至极,不掺一点虚伪:“我这辈子没佩服过谁!先生是第一个!”   祝宜年在赞许和恭维中长大,类似的话他不是没听过,可很少有人能像楚熹这样……让他觉得舒心。   楚熹不是笨学生,也不是坏学生。   祝宜年忽然改了看法。   “哇,这字,我写的也太好了吧。”   好学生,就是容易骄傲自满。   胜不而骄,败而不馁,这才是为人之道。   要压一压她的骄傲自满。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扫过来,溢于言表的欣喜:“先生!我想拿去给老爹看看!可以吗!”   祝宜年默默片刻,轻声应道:“嗯。”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晋江总是崩,应要求提前半小时更新~   PS:好喜欢看评论呀!隔一会就要刷一次!求求宝宝们多评论!(催更!!!) 第48章   祝宜年是一个好老师,能做他的学生,是你楚熹上辈子积德,你要感恩戴德,你要勤奋刻苦,你要……早起。   寅时刚过,楚熹在心中默默激励自己一番后,便在冬儿的召唤下起床梳洗了。   这是她跟着祝宜年学习的第六个清晨。   照例,吃过早饭,提笔习字。   祝宜年对她的要求在逐步提升,一个笔画练习半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过程枯燥,乏味,无趣,极为考验耐心。   不过成效很明显,楚熹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虽称不上信手拈来,但落笔比之前扎实许多。   祝宜年偶尔也会颔首夸赞一句“有长进”。   楚熹在他全神贯注的监督下写了一个时辰,手指开始感到酸痛,仰起头,看他。   “把这篇写完。”   “……”   祝宜年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楚熹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写,待写完最后一个字,便急不可耐地放下笔,活动自己那僵硬的手指。   饶是如此,不敢有半句怨怼。   她坐在这练字,祝宜年在旁站着监督,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完全是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若她还抱怨,那得多不识好歹。   “昨日布置的功课少城主可做了?”   “嗯……”   “字帖收起来,一炷香后我要考校。”   这是楚熹每日最害怕的环节。   听写,错一个字罚抄百遍的听写。   她昨日错了十二个字,酉时从外面回来,直到亥时三刻才抄完,一秒都没敢歇着,就温习今日要考的,足足折腾到后半夜,说老实话,她上高三那年都没这么累过,黑眼圈都折腾出来了。   “先生。”   “怎么?”   “明日能不能歇……”   祝宜年将手中的书轻轻压在案上,明明没使多大力气,却叫楚熹浑身一哆嗦:“算了,当我没说。”   “少城主想歇一日便歇一日。”   “不,我不想,我如今一日见不到先生,饭都吃不下去。”   祝宜年挑唇,将书推到她面前,算是给她一点小奖励:“抓紧,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百姓挂在嘴边上的一炷香,通常指半个时辰,可祝宜年所说的一炷香,是真有那么一炷香,又细又短,燃烧极快。   楚熹二话不说翻开书,背诵那祝宜年用朱笔亲手写下的注解。   香燃烬,书立刻被抽走。   祝宜年道:“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戁不竦,百祿是總。”   待楚熹写下“敷奏”二字,他问:“何意?”   “施展。”   “戁为何意?”   “恐惧。”   连着两个问题楚熹都答得毫不犹豫,足以看出昨晚没有偷懒,祝宜年瞧见她眼底的青黑之色,心中稍稍动容。   到底是个小姑娘,没必要太过苛刻。   考较完毕,祝宜年合书笑道:“并无错处,很好,就准你歇一日。”   “真的!”   “今日便到此为止,你闲时也要自觉,勤加苦练,不可懈怠。”   不仅有一天假期,还能早下课,这是什么没有家庭作业的快乐星期五!   楚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先生放心!我会的!”   她这一副要冲出笼子去撒欢的模样,祝宜年怎么可能会放心,只是话已出口,倒不好再改。   楚熹看出祝宜年的悔意,忙站起身道:“我送送先生吧。”   “……嗯。”   老爹视祝宜年为座上宾,知晓他性子孤僻,喜好幽静,特地为他腾出一处小院,无事不去叨扰,酒菜茶饭也有专人伺候。   祝宜年每日从楚熹那里回来,或抚琴,或习字,或钻研棋谱,生平难得的轻松闲适。   文竹瞧见他进门,不由一愣:“先生今儿回的好早。”   自祝宜年成了楚熹的先生,包括文竹在内安阳府一众仆婢都称他为先生。   分明才几日的功夫,再去想从前的一切,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他自来就是楚熹的先生。   祝宜年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这安阳真不愧是南六州百姓口耳相传的宝地,一旦置身于此,便将那些积压深重的俗世困苦轻易忘却,难怪楚光显一味筑墙囤粮,想把乱世纷扰隔绝在外。   可惜……   祝宜年仰头看向高悬碧天之上的刺目金轮,低喃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   文竹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瞧他神情有些寂寥,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道:“先生整日在这院子里闭门不出,多无趣呀,安阳城这般热闹,先生不妨四处转转,散散心,解解闷。”   祝宜年轻笑了一声,视线移到文竹身上:“你若想出去玩,就去吧。”   文竹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   他原先是家中幼子,虽贫寒,但父母兄长都很宠爱他,用不着他下地务农,只给乡里富户放羊赚一些小钱贴补家用,那日子真好,守着青草地,挨着小河流,与雪白肥硕的小羊作伴,他还养了只小黄狗,有小黄狗帮他看着羊群,他便可以爬树掏鸟蛋,下河捞鲜鱼,累了就躺在青草地上睡一觉。   直到那日锡州兵变,亳州张家抓壮丁上前线,不由分说的带走了他父兄,母亲急火攻心病死了,嫂子们不得不回娘家讨生活,朝夕之间,热热闹闹的家,就剩下他一个。   他想等父兄回来,没熬住,活不下去,只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命好,遇见先生,来了安阳。   “给。”先生递过来一锭银子,温温和和地笑着对他说:“拿去买身厚实些的衣裳。”   文竹想哭,可眼泪早流干了,哭不出来,只将那锭银子推回去:“不用不用,少城主早让人给我做衣裳啦,昨日送来的,我见天暖和了,就没舍得穿,想等除夕那日再穿。”   生怕祝宜年硬要给他钱似的,文竹紧接着又道:“我去给先生泡一壶茶吧!”   祝宜年看着文竹匆忙跑开的背影,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那锭银子。   翌日。   祝宜年照旧寅正时分起身。   文竹端着水推门而入,服侍他梳洗,见他今早格外慢条斯理,不由问道:“先生今日不去给少城主讲书吗?”   “嗯,她累了,要歇一歇。”   “那我去厨房取早膳来。”   自祝宜年来安阳,一直是在楚熹书房里用早膳,文竹不太清楚他的喜好,就拿了些清粥小菜。   祝宜年看到那小小的粥碗,笑着摇摇头,他真想知道楚熹是从哪弄来的大碗,一碗足足能顶三碗。   不过,习惯了和楚熹一起吃早膳,忽然自己一个人吃,莫名有些没滋味。   祝宜年盯着对面的空椅,略略走神。   他不得不承认,楚熹吃东西的样子虽不甚雅观,但很香甜,白瓷勺子舀了粥,一口塞到嘴里,又要夹小菜,又要咬面饼,直到把两腮填满,才眯着眼睛嚼起来。   “先生笑什么呢?”   “没什么。”   祝宜年浅尝了两口米粥,忽问文竹:“少城主昨日几时回的府中?”   文竹是小孩性子,在他面前拘谨,离了他就很活泼,这院里的仆婢都爱同文竹逗趣闲聊,好些事他不知道,文竹一定知道。   “昨日少城主天黑了才回来,好像和那个仇阳一块去安民村了,彩云姐姐说少城主只要出门,就准会去找仇阳,还说仇阳将来多半是要入赘楚家的。”   前阵子安阳少城主大闹蟠龙寨一事传的沸沸扬扬,祝宜年也略有耳闻,据他所知,楚熹能顺利逃出蟠龙寨,全靠这仇阳拼死相护。   仇阳于楚熹,是重于泰山的救命之恩。   知恩图报自然是没错的,可……仇阳的身份,实在不足以匹配安阳少城主,不足以匹配他苦心教导的学生。   救命之恩,有无数种可以报答的方式,没必要以身相许。   祝宜年满怀心事的草草用过早膳,练字,抚琴,皆难以沉下心。   犹豫许久,去寻楚光显。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爹也爱睡个懒觉,祝宜年来的时候他刚起身,匆匆的擦了一把脸,赶忙出来招待:“贤弟这么早来是有何事?可是府里下人有不周到的地方?”   祝宜年微微摇头,指尖轻抚着茶托边沿,是有话要说又不好启齿的模样。   老爹一合计,眼下这个时辰,祝宜年应当在教楚熹习字,突然来找他,八成是要向他告状了。老爹猴精猴精的先发制人:“是不是我家三儿哪做得不对,惹恼了贤弟?贤弟无需顾忌!只管同我说!那孩子从小就没了娘,做错事我总也不忍心责备她,一贯娇养着,养出一身的坏毛病,幸而遇到贤弟这等良师尊长……”   那句“从小没了娘”一出口,祝宜年就知晓了老爹的心思,心中暗暗叹息。   多亏楚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但凡顽劣一点,有楚光显这般纵容维护,他必定不能管教。   “楚城主多虑了,少城主言行谨慎,并无差池。”   “啊……那贤弟来此所为何事呀?”   “我听闻,楚城主似有意招仇阳入赘?”   “这个……”   老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几个月以来,他有在暗中考量仇阳的品性,的确称得上忠肝义胆,英雄好汉,也就是在安阳,不能施展拳脚,倘若投身别处,在这乱世当中必将大有作为。   可问题在于,仇阳是个将才,绝非帅才,一字之差,天地之别。   一把刀再怎么锋利,哪怕削铁如泥,也只是一把刀而已。   经历这么多波折,老爹对未来女婿已经放低了要求和标准,首要的,楚熹喜欢,次要的,能替楚熹撑起半边天。   回首前两个“准女婿”,就当薛进那狗东西是出身穷苦毫无背景,可他的才能不作假,独自一人便能兼顾府衙所有重任,多繁琐的差事到他手里都迎刃而解,这一点,仇阳就比不了。   谢燕平呢,到底生于世族,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虽说少了点锐气,但有合临城这么一座靠山,勉强可以弥补,这一点,仇阳也比不了。   仇阳若为心腹肱股,主子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若为夫婿,若为这一城之主的夫婿……   老爹思忖半响,终于开口道:“如今时局动荡,朝不保夕,我不愿三儿病急乱投医,仓促草率的成婚,左右她还小,过两年再看看,那仇阳是个好的,是个认学的,是个肯苦干的,再等等,不急,不急。”   祝宜年点点头,认同老爹的主意:“终身大事,理应仔细权衡。”   “贤弟特地来找我,就是为这个?”   “嗯,少城主聪敏伶俐,有爱民之善心,将来必会有一番建树,我以为,楚城主定要选一位能与她同心同德,相互扶持的良婿……”   祝宜年话未说完,老爹已然眼泛泪光,激动上前,捧起他的双手,真情实意的唤道:“贤弟!”   祝宜年:“……”   不怪老爹激动,祝宜年能为楚熹的婚事忧心,说明他真正将楚熹看做自己的学生,乃至子侄小辈,所以才会为楚熹做长远打算。   这是何等的情谊啊!   在老爹和祝宜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时,楚熹刚刚睡醒。   实实在在的自然醒。   太爽了,太快乐了。   楚熹窝在温暖的被卧里,对冬儿感叹道:“果然啊果然,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比躺平更幸福的事了。”   冬儿把她今日要穿的中衣放在炭炉上烘烤,手摸着,里外都热乎了,方才塞到楚熹的被子里:“小姐快别美啦,还是起来练字吧。”   “不练,好不容易歇一日,我要躺到午时。”   “……奴婢可听说先生一早就去找城主了。”   “啊?”楚熹一愣,很快道:“兴许为别的事呢,是他准我歇的。”   冬儿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转过头又忙自己手里的活去了。   楚熹却不能再心安理得的躺平,憋了一会,到底垂头丧气的坐起来穿衣,主动到书房练了一篇字帖。   而后出门去找仇阳。   这两日她得空,赶上仇阳休沐,正好可以去安民村那边做一做战前准备。   薛军早晚打到安阳,这是安阳百姓心中的共识,想着或许帮不上忙,好歹别拖后腿,家家户户都囤了一些米粮,足够度过整个冬季。   安民村就有些麻烦了,即便在这居住了一段时日,也远远比不上城中百姓的积蓄,过冬的衣裳,木炭,米粮,都成问题。   他们既不往别处逃命流亡,愿意守在安阳的安民村,楚熹就不能放任他们不管,就算无法让他们丰衣足食,也不能叫他们饿死,冻死。   打从天降冻雨那日起,城中大大小小的裁缝铺便日夜不停的赶制冬衣,知晓是给安民村百姓过冬的,许多闲在家中的妇人纷纷来领布料棉花针线,拿回去做活,再把成衣送到府衙,只几日的功夫府衙里就压了上万套冬衣。   冬衣,米粮,连带着为数不多的木炭,往安民村运了足足两个长夜才运完。   “木炭都发下去了!按少城主吩咐,先紧着家里有幼童的。”   “少城主!东边的百姓说土太硬,底下都是石块,挖不动地窖。”   楚熹刚忙完那件事,这件事就找上来了:“有那么硬吗?”   城卫重重点头:“我去看过,挨着山根,全是大石块。”   这就难办了。   楚熹怕薛军一头扎进安民村,在安民村里安营扎寨,故而让百姓们自己在家里挖个隐秘点的地窖,一来能藏粮食,二来真出事也好进去躲躲。   地窖挖不成……   “原来庄子上是不是有个打粮的禾场。”   “有!”   楚熹记得有,她还和薛进一块在禾场放过烟花:“就在禾场底下挖个大一点的地窖,实在不行让他们都到那去。”   这个城卫领命而去,又一个城卫跑上前来:“少城主!”   “又咋啦?”   “有百姓让我问问少城主,安阳征不征兵,他们说,他们都是从舟凤来的,自幼长在舟凤,相互之间都能担保身份,绝非西北细作……”那城卫停了一会才道:“他们不想总是躲躲藏藏,愿意冒死御敌。”   楚熹无奈的笑笑:“你去回他们,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一日算一日,让他们护好米粮,旁的不用管。”   楚熹是真不担心薛军会对安民村下手。   将士攻城之时,城中百姓有些伤亡在所难免,可安民村不一样,安民村近两万百姓,无遮无挡的立身于天地间,是靠着几方势力的捐助活下来的,是名副其实的善举。   动他们,就等同于和辉瑜十二州所有百姓为敌。   楚熹以为薛进在沂江上搞出一批西北义士,就是有收买民心的意思,既然要收买民心,这安民村便是聚宝盆,他不仅不能动,还得护着。   挖地窖藏粮食,不过是防患于未然。   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楚熹踮起脚尖朝远处的人招招手,大声喊道:“仇阳!”   仇阳快步走到她跟前:“怎么了?”   “米粮都分完了吗?”   “差不多,申时前后能分完。”   “所有百姓都登记在册了?”   “嗯,照你说的都记好了,有十几个行迹比较可疑的。”   安民村百姓都是西边各个城池的流民,不少是一家人先来,亲戚们闻讯投奔,正如那些舟凤百姓所言,可以相互做担保。   细作再怎么无孔不入,也不可能拖家带口老少俱全,楚熹借着分发粮食,让仇阳细细调查了一番。   “好,盯紧那些人,若他们有什么动静,别打草惊蛇。”   “我知道了。”   交代给仇阳的事,只要他敢应下,就会办的极其妥帖,楚熹很信得过他。   安民村的准备工作到此基本结束了,楚熹不由伸了个懒腰:“唔——”   仇阳笑笑:“早些回去歇着吧。”   “歇什么呀,明儿个先生还要考校功课。”楚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张纸,摊开来给仇阳看:“瞧见没,这些都是要写的,还不算先生的批注。”   “怎么越来越多了。”   “哎,我也想问,不敢问,我看你的。”   仇阳犹豫了一下,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上面是书塾学究留给他的功课,比楚熹的简单许多,完全是孩童刚启蒙的程度:“我才学写字,学究说我起步晚,不必太心急,慢慢来就好。”   “这些都是你写的?”   “嗯。”   “哇塞,可以啊,你学能有一个月吗?”   “正好一个月。”仇阳很快收起那张纸,一本正经地说:“写的还不好,我回去再多练练。”   楚熹看着他,摇摇头,很无奈道:“你这样搞得我好惶恐。”   “为何惶恐?”   “我怎么说也比你早学了一年多,要是哪天你超过我了,我如何自处啊。”楚熹双手垂落,仰起头哀嚎道:“苍天啊,这也太卷了吧,还要不要人活!”   两个学渣讨论完各自的学业,米粮也分发完了。   楚熹坐上马车,领着一众城卫打道回府。   行至半路,忽听一阵快马铁蹄声从后方传来。   “少城主!少城主!常德急报!”   楚熹将头探出窗外,只见那常德探子勒马急停,骏马嘶鸣,高抬前掌,险些将他甩下来。   “慢点啊,常德怎么了?”   “薛军又从顺清打上来了!二十万兵马!还带着投石车和云梯!看架势是要一举攻城!”   楚熹很不意外,这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薛军按兵不动才奇怪:“嗯,你回去禀报城主吧。”   “是!”   探子应了一声,又纵马而行。   楚熹朝着他的背影大喊:“你着什么急啊!”心知他也听不到了,小声嘟囔:“急也没用,干着急。”   这种事换做旁人,恐怕愁也要愁死了,偏楚熹总是一副“反正都这样了,爱咋咋地”的态度,生生逗笑了围在四周的众多城卫。   笑过,仍是发愁。   有一城卫不禁问道:“薛军势如猛虎,连沂军都仓惶逃去了北六州,咱们真的能守住吗?”   楚熹朝他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再说,那薛军也不是毫无弱点的。”   弱点?   粮草充裕,兵强马壮,猛将如云,还有一个狡诈多端的薛进做主帅。   城卫们在心中暗自揣摩,实在不知薛军有何弱点。   仇阳也想不到,疑惑的看过来。   只见楚熹红唇微动,无声的吐出两个字。   “李善。”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下一章薛进就到安阳! 第49章   当初薛进之所以敢用自己的真名姓在辉瑜十二州来去自如,就是因为他舅舅李善,谁能想到薛元武死后,李善独揽西北大权,还会一心辅佐姐夫留下的独子。   李善对薛元武忠心耿耿,这一点丝毫不用怀疑。   可李善此人,控制欲太强,他并不信任薛进,他的某些作为也与薛进背道而驰。   薛进那狗脾气,怎能甘心受制于人。   楚熹笃定他们俩之间会有嫌隙。   西北十万大军,几乎都是李善一手培养起来的,闯入月山关后,一路攻城掠池,又招揽十五万将士,这十五万将士只听从西北王薛进的号令,薛进为了统一指挥,改旌旗为薛。   然旌旗易改,人心难改。   一山不容二虎,这便是薛军最大的弱点。   只要有弱点,就不怕他们是铁板一块,就不怕无懈可乘,难以瓦解。   楚熹回到城中,在城门处遇着了老四老五,兄弟俩如今对她除了讨好,更多一层敬重,见是她的车马,忙上前施礼:“姐姐。”   “你们做什么去了?”   “上乡里几个姨娘家送了点东西。”   “哦,那一道回吧。”楚熹叫他们上马车,又问:“看没看到常德探子进城?”   老五点点头,神色略凝重。   楚熹便叮嘱说:“往后不要出去乱跑,都乖乖的在府里待着。”   “姐姐。”老四小声问:“那薛进……我从前没少,背地欺负他,你说他能不能记恨我啊。”   楚熹一怔:“你又怎么欺负他了?”   “这,其实也不算欺负,学究布置的功课,我懒得写,便送去让他给我写,兴许,让他熬了……几晚。”   怪不得,薛进有阵子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要搁在祝宜年来安阳前,楚熹肯定觉得写个作业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她陷在作业里无法自拔,很能体会忙碌一整日回到家还要代写作业的痛苦。   何况老四老五的功课不是一般的多。   “你俩的字迹又不一样,他如何能帮你?”   “他能临摹我的字迹,学究都看不出来。”   “哎,你可真是……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啊,往后自己写,听见没有!”   老四忙不迭地点头。   楚熹被气笑了,心里也有些不理解薛进,老爹找他麻烦,好歹打着历练未来女婿的名义,让他无法推脱,老四找他帮忙写功课这种事,他竟然也应承。   应承就罢了,从始至终没有向她吐露过半句。   既是讨好小舅子,为何不邀功呢?   楚熹想不通,懒得再琢磨。   马车很快回了城主府,楚熹径自到书房找老爹议事,老四老五则要向几个姨娘报平安,就此分开。   往曹姨娘院去的路上,老五问老四:“你究竟怎么使唤的薛进?他可不是那样好说话的人,我几次找他茬,都被他挡回来了。”   “过去快两年的事,我哪还记得,反正,我没像二哥似的把他当小厮使唤,我是一口一声姐夫,叫的亲热极了。”老四沉默了一瞬,又道:“薛进挺好说话的,对我也挺好,所以后来我就没忍心再折腾他,还想着,他若真是我姐夫也不错。”   “哼,惺惺作态,你这么想就正中他下怀。”老五悠悠长叹道:“此人心机叵测,诡计多端,不知常德能守多久。”   常德是常州的都城,虽不如安阳富庶,但城内百姓三十余万,囤兵七万,还有一名武艺高强的大将徐莽,即便不能打退薛军,也不至于轻易失陷。   薛军全力攻城,在城墙下与常德将士厮杀三个时辰,未果,又退回营帐休整。   探子只道双方皆死伤不少。   楚熹一听就说:“今日领兵的准是李善。”   老爹笑道:“李善如今心急着呢,他们打下合临城,是薛进的功劳,应台投诚,也是薛进的功劳,李善是着急给自己挽回威信嘞。”   “嗯,薛进这会该难受了,他最不喜欢硬碰硬,一贯玩爱迂回。”   “不管他们,恁那边准备的怎样了?”   “自然是万事俱备。”楚熹说完,问老爹:“今早先生来找你做什么?”   “他……想托我发一篇檄文,张贴在各州郡城池隘口。”   “檄文?声讨廉忠的?”   “嗯,大意是说,廉忠执柄,专/制朝权,作威作福,残害百官,祸及百姓,欲毁周室江山,乃千古罪臣,世人得而诛之。”老爹“啧啧”地摇头道:“恁待会得空好好瞧瞧那篇檄文,当真字字珠玑,切中要害,难怪有那句老话,书生的笔,杀人的刀。”   楚熹想了一会,忽然挺起腰道:“他,他是想让廉忠治下的帝军都出兵去打帝都?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也不能说是破罐子破摔,祝宜年若不这样做,大周就算是彻底完了。恁想啊,陆广宁占据了信州,那剩下的五州如今都是两面为难,让他们帮着朝廷打陆广宁,他们不服廉忠,不想出头,让他们归顺陆广宁,他们也心不甘情不愿,如此一来,陆广宁便可逐个击破,直捣帝都,陆广宁一旦进了帝都,周室皇族必死无疑,还谈什么匡扶大业。”   “这篇檄文一出,五州便会起兵讨贼了?”   “当然,恁当他们很乐意让陆广宁骑在自己脖子上?他们都憋着一股劲呢,豁出去争一争,哪怕争不到这天下,也能扩大势力,祝宜年这篇檄文算是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   楚熹还是不太懂:“瑜洲离帝都最近,假若瑜洲先攻进帝都,杀了廉忠,把持朝廷,那和廉忠在位也没什么两样啊?”   “欸!祝宜年的高明之处就在这,廉忠是因为把持朝政才惹火烧身,就算渝州攻进帝都,也不敢碰这块逆鳞,他们争来争去,说到底不过是争夺地盘,谁真正在意朝廷?廉忠一死,奸佞已除,陆广宁怎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他就不得不把自己的狼子野心摆到台面上来。”   老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到时五州便能以剿灭反贼的名义,出兵攻打信州,薛军更不用多说,只要皇族存世一日,他们就是千夫所指的反贼,想打就打,都不用事先知会一声,待将薛军赶回西北,各方势力都捞到了好处,也就差不多该消停了,到头来这辉瑜十二州仍是大周的江山。”   楚熹叹道:“名存实亡。”   “要不这帝位该谁坐?谁坐都坐不安稳。”   “那倒是。”   与其让这场战乱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不如痛痛快快的打一通。   置死地而后生。   祝宜年,真是绝了。   正如老爹所料,那篇檄文一出,渝州,珲州,兖州,楚州,晋州纷纷起兵讨贼,楚熹随口一个假若也成真事,渝州都督率先攻入帝都,斩杀了廉忠,灭廉氏三族,而后皇帝暴毙,太子继任。   就在新帝登基当日,苦守一月的常德被薛军攻陷了。   楚熹听闻此事时正在书房练字,手一抖,好悬没毁掉自己那一篇字。   “静心。”   “嗯……”   楚熹头也不抬,做出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祝宜年轻叹口气道:“罢了。”   “对不起先生……我这会,确实很难静下心。”楚熹将笔搁到一旁,仰起头问祝宜年:“先生当真相信安阳可以守城三月吗?为何从不过问?”   “你既有把握,我又何必过问,你若有难以决断之处,自会来问我。”   “……多谢先生这些日子以来的教诲,学生受益良多。”   祝宜年看着她,微微抿唇:“从明日起,我便不会再考校少城主的功课,练字一事,切莫荒废。”   楚熹乖乖的点头:“我向先生保证,绝不懈怠。”   说完,皱起眉,仿佛有一点小不舍。   祝宜年微不可察的弯起嘴角,又立刻压下。   薛军将要攻打安阳,楚熹作为少城主,手中事务繁杂琐碎,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每日跟随祝宜年学习几个时辰。   于她而言,算是放了寒假。   虽然大战在即,但多亏有这“寒假”,让她心情明朗一点,不至于那么沉闷压抑。   “我还是把这篇字写完吧。”   “好。”   楚熹刚拿起笔,还不等蘸墨,外头又来人了,是老爹身边的小刀,说老爹有要事找二人商议,请他们速速过去。   楚熹苦笑:“看来老天爷不想让我写。”   祝宜年道:“事有轻重缓急,走吧。”   安阳的冬日颇为寂寥,深深庭院中唯有几簇梅花含苞待放,无景色可赏。   楚熹将双手缩在袖子里,一边走一边踢地上的小石子,她心不静,也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止有多不得体。   祝宜年犹豫了一瞬,到底不忍开口斥责。   一路无言,来到前厅,见老爹愁眉紧锁,楚熹不禁问道:“怎么了?”   老爹回过神,递给她一封信:“恁自己看吧。”   信封上写着楚熹亲启。   “给我的?”   “常德送来的。”   楚熹拆开信,那上面只有一句白话。   我不愿与你兵戎相见,望安阳归顺,一可保楚家无虞,二可保百姓无忧。   楚熹最在意的便是楚家和安阳百姓,薛进干净利落的击中她要害。   “他要我们向西北投诚。”楚熹将信交到祝宜年手中:“先生以为如何?”   “薛进没有恶意,他认定安阳不能守城。”   老爹并不认同祝宜年的说法:“这个人狡诈多端!绝不能信!若咱们大开城门放薛军进来!无异于引狼入室!”   楚熹虽不明白老爹为何如此坚定的主张守城,但这个节骨眼上从前的事根本不必多想,只把薛进当成陌生人看待,自然是不能信的。   ……   北六州风云变幻,留给薛军的时日不多了,兵马在常德城中休整三日,立即举兵攻向安阳。   李善大概没瞧得起小小安阳,只让薛进率五万铁骑,在安阳八里之外安营扎寨。   比起打常德时那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将士,五万实在不算多,可也是安阳城卫的五倍有余。   眼看着要出兵了,廖三高倨于马上,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憋了半响对薛进道:“薛帅!这回李善大将军不在!你可一定用我!我一定要去会会那楚三!”   薛进握紧手中的缰绳,应了一声:“嗯。”   廖三想起在蟠龙寨的事就来气,他好心好意的帮着楚熹在前面和土匪厮杀,楚熹竟说丢下他跑了就丢下他跑了!这背信弃义的冤种!   看廖三爷收不收拾你!   五万骑兵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来到安阳城下,见那护城河水波荡漾,城门紧闭,城楼上空无一人,静的有些诡异。   廖三想着里面的人是怕了,愈发得意洋洋:“薛帅!让我去叫阵!”   薛进目不转睛的盯着城楼,沉默片刻道:“嗯。”   廖三举起大刀,用力一挥,他刀背上的银铃铛叮叮作响,身后立时传来为他助势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廖三扛着大刀驭马上前,振臂大呼道:“安阳城主听着!归顺薛军!饶你不死!”廖三这句话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中气十足,响彻云霄,城内一众人听得真真切切。   无人回应。   依照一贯的习俗,廖三要开骂了:“怎么!楚貔貅预备改名叫楚乌龟了!缩头乌龟!再不开城门迎你廖三爷进去!就别怪你廖三爷不留情面!”   这话其实不好笑,可,依照习俗,将士们要笑,还要笑得惊天动地。   廖三又扯着嗓子骂了几句,城中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怎么回事?   廖三心中纳闷,也有点骂不动了,正准备掉头回去,忽见城楼上露出个大铁桶。   不,并不是铁桶,那东西内窄外宽,是没有底的。   楚熹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很不费力,又足够洪亮,她疑惑地说:“廖三?”   “……楚熹!”廖三当即狂怒:“你个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   楚熹又没了动静。   廖三破口大骂:“狗日的!缩头乌龟!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骂阵是一门艺术,需要技巧,也需要体力,廖三很快就骂不动了。   楚熹“嘿嘿”笑着问:“呦,廖三爷累了?”   “你!”廖三已经喊不出声了,面红耳赤的回到薛进身旁,嗓子嘶哑道:“薛帅,攻城吧!”   薛进淡淡道:“不急,她不可能毫无防备。”   楚熹透过城楼的小窗,远远的瞧见薛进,轻哼一声,凑到大喇叭边上道:“薛添丁,是你吗薛添丁?”   “……”   司其东看看,西看看,有些疑惑的皱起眉,不知楚熹口中的薛添丁是何人。   添丁……添丁进口。   薛添丁不会是在叫薛进吧!   司其视线挪到薛进脸上,果然是面色沉沉。   楚熹故意讽刺薛进,故而一口一个薛添丁:“薛添丁,你就带这么点人来,也太瞧不起安阳了。”   薛进身为主帅,自是不能像廖三那般与她骂阵,睨了一眼司其,司其立即命人拉开重弩,射向城墙上高高竖起的安阳旗帜。   重弩重箭,威力极强,一箭便击穿了木杆,旗帜摇摇晃晃,坠入护城河中。   “靠。”   楚熹低骂一声,必须承认自己有被吓到。   这一箭若从喇叭钻进来,她的小脑袋恐怕要当场爆浆。   往旁边躲了躲,用力喊道:“你吓唬谁呢!有本事攻城啊!不怕死你们就只管上!”   廖三背后的骑兵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只等薛进一声令下就要杀上去。   薛进却迟迟不开口。   楚熹见状,笑着挑衅:“怎么啦,是安阳城墙太高,你们上不来?那好呀,我给你们开城门。”   她说完,安阳城吊桥竟真的缓缓落下。   廖三震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忍不住骂:“她是不是疯了,徐莽都没她这么猖狂!”   “来呀来呀!廖三爷!进来坐坐呀!我请你吃饭饭~”   “这这这……”   廖三磕磕巴巴,还真有点不敢上前了。   司其也纳闷,询问薛进:“这安阳少城主是搞什么花样?”   薛进抬手,一队黑甲骑兵出列,足有上百人,各个手持长/枪。   “过去看看。”   “是!”   薛军自西丘起,一路攻城略池,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楚熹这大敞城门迎敌的法子,他们倒是第一次见,因此不敢莽撞行事,小心谨慎的驭马前行。   “欸?”城门上的小姑娘又开口,简直娇声娇气:“我是要请廖三爷进来吃饭饭的,又不是请你们,你们这样不请自来,我可不高兴了啊。”   薛进听到她唤“仇阳”。   城楼两侧的投石车忽然高高扬起,两颗巨大的陶罐弹破空而来,正好落在那百名黑甲铁骑身前,一声轰隆巨响,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薛进料到她会有这一手,并不意外:“去救人。”   “是!”   楚熹给薛进留了一点情面,陶罐弹并没有直奔铁骑,只是让战马受到了一些惊吓,战马上的将士受了些轻伤。   楚熹仍没有关闭城门,也不理薛进,一个劲的调戏廖三:“廖三爷,快来呀,干嘛呢,你可是英雄好汉,别做缩头乌龟呀。”   廖三恨得牙根痒痒,扭头向薛进请命:“薛帅!你快下令吧!休要让她再这么猖狂下去!”   楚熹的陶罐弹威力虽大,但廖三身下有快马一匹,若谨慎防备,完全能杀进城中。   薛进冷冷道:“你若想死,尽管去,我不阻拦。”   廖三怎么会想死,他只得忍气吞声。   楚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骂回去:“怎么回事啊,义士廖三改名叫乌龟廖三啦,你这也不行啊,蚂蚁胆子都比你大。”   一众城卫忍笑忍的都要吐血了,不见楚熹面露愁容。   她轻声对仇阳道:“薛进是属王八的吗,也太能忍了。”   仇阳道:“你只管这么说,他大概就忍不住了。”   楚熹点点头,又凑到大喇叭边上:“薛添丁!你属王八的呀,这么能忍,亏我神机妙算,都用不上,实在不行你们就退兵吧,在这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不累那马还累呢。”   这话过份难听了,饶是司其也不禁问道:“主子,咱们究竟在等什么。”   薛进忽然翻身下马,从袖口亮出一柄匕首,猛地扎进马背,那匹赤色宝马嘶鸣一声,死命向前冲去,速度快得惊人。   楚熹一愣,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薛进的坐骑已然冲到护城河畔,踏上那覆盖着一层黄土的草席,落入满是淤泥的深坑之中。   哦豁。   这就尴尬了。   “妈的!这会挖陷阱!小孩子过家家吗!”廖三扭头吩咐手下放马过去,只见几百匹马齐头并进,一气冲到河畔旁,噼里啪啦的往下掉,那空地上大大小小全是陷阱,场面滑稽至极。   廖三也下马,扯着破锣嗓子大骂:“你有病啊!”   “哎,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是特地给你准备的,那陷阱里都是淤泥,你怎么不领情呀。”   “我!领!你……妈的。”   廖三骂不下去了。   他知道楚熹没有胡说八道。   倘若他方才真受不住楚熹的激将法,率兵杀过去,充其量也就是掉在陷阱里等着被活捉。   楚熹笑了笑,小声对仇阳道:“怎么样,廖三是不是挺好玩的,可惜没能逮住他,薛进实在太他娘的精了,我都怀疑他是什么玩意成精。”   “要关城门吗?”   “等会,我再说一句,气气廖三,反正薛进今日就是来探探咱们路数,不会真的打。”   仇阳想起蟠龙寨那日,楚熹气晕屠老六时那洋洋得意的神色,不自觉的扬起嘴角:“你要把他也气晕过去吗。”   “不会,他心理素质还是很强大的。”   楚熹故作遗憾的开口:“怎么办啊廖三爷,看来我们俩个是没有缘分了,那我关城门喽,哎,本来要请你吃饭的,你不来,我只好自己去吃了,真的饿了。”   她话音刚落,城门便缓缓升起。   廖三被气得满脸涨红,问司其:“你能不能把她那个破玩意儿打下来!她咋这么能说啊!”   遇上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实在是让人糟心。   司其无奈的摇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薛进身上,虎躯一震。   薛进竟然在笑!   作者有话说:   也就笑这么一回了 第50章   薛进想不通楚家那对父女为何不归顺西北。   朝廷是没指望的,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打得不可开交,辉瑜十二州无人能庇护这小小的安阳。   归顺西北,两全其美,这不是很好吗?   “廖三爷!我吃饭去啦!回头见!”   “你!她!司其!你看到没!她竟然还跟我招手!快把箭给我!我今日非一箭把她射下来不可!”   薛进一双眼紧盯着城墙。   太远了。   雾茫茫的。   薛进眼睛有些干涩,几乎到了痛的地步,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遂下令回营。   回营这一路,廖三嘴不停的骂楚熹,骂着骂着,又说起蟠龙寨的事:“你们是不知道!那楚熹有多可恨!她前脚还喊我三哥,说什么三哥真乃英雄好汉,后脚就跑的没影了,要不是我廖三英勇无敌,有杀出重围的本事,准死在那群土匪手里。”   自攻破常德那日至今,廖三起码说了一百遍,跟他关系要好的几个将领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真希望薛进能让他闭嘴。   可薛进似乎格外偏爱廖三,任由廖三在他耳边絮叨个不停。   司其暗暗观察许久,已经可以断言,他家主子对那安阳少城主一往情深。   嗯……一往情深或许有点夸张了,但肯定是喜欢。   安阳城恐怕没那么容易打下来,就凭那些投石车,也要耗上些时日了。   营帐太过简陋,得让缁兵送些厚实的被褥过来,还有木柴和火炭。   再添置点什么好呢……   司其正盘算着,忽听薛进唤他,忙上前道:“主子有何吩咐。”   “方才城墙上的投石车和我们所用的投石车有何不同。”   “……更快,更准。”   廖三插嘴:“你这不废话吗,那陶罐弹更猛。”   司其真没太注意投石车,他只顾着听廖三和楚熹打嘴仗了。   薛进手抚着身下马匹的鬃毛,轻笑一声道:“是啊,她可是陶罐弹的祖宗。”   火药的制法是出自安阳,说楚熹是陶罐弹的祖宗,倒也没错。   “你亲自回一趟常德,告知大将军,安阳城中守备严密,形势尚不明朗,攻城之事,要从长计议,如今应当兵分两路,让他抓紧在三州布防。”   “是!属下明白!”   薛进引兵五万,扎营在白岗山下,这白岗山旁有一白岗庄,庄主是安阳城里的富户,常德那边一开战,他就收整行囊溜回安阳了,因冬日里无需耕种,佃农们也纷纷跑去亲戚家避难,偌大的白岗庄就成了一座空庄子。   有房谁还住营帐,将领们砸开门锁,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原来庄主的院子,自要留给主帅薛进。   入夜,饭毕,薛进唤诸将于堂屋议取安阳。   麾下军谋一个叫崔无的道:“今日我粗略数过,安阳四面城墙,每隔二百步设一岗,一岗一箭楼,一架小投石车,配备二十城卫,东北角上城墙偏矮,若攻城可从此处下手。”   廖三问:“偏矮是多矮?”   崔无答道:“六仗七尺左右。”   “这还叫矮?”廖三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说:“我就七尺,那城墙得有十个我高。”   薛进摆摆手,示意廖三坐回去,让崔无继续说。   崔无道:“东北角城墙前有密林,虽为深冬,枝叶凋零,也足以遮掩行迹,可趁夜色将巨石泥沙运入密林,而后兵分几路攻城,安阳城卫人手紧缺,定不能兼顾,只需乘其不备把巨石泥沙填入护城河,垫高地势,再用云梯,便能杀入城中。”   一个叫慎良的将领以为不妥:“安阳火药威力极强,恐怕不等我们筑起大堙,就先被炸的粉身碎骨了。”   崔无冷笑一声问他:“那慎将军有何高见?”   慎良并没有斥驳崔无的意思,他毕竟是将领,要拿命拼杀,想的要比崔无周到细致一些:“投石车和陶罐弹是安阳城最大的仰仗,不如先以火攻城,一来烧毁投石车,二来扼制陶罐弹。”   这一招他们在攻打合临城时用过,效果极佳。   崔无点点头,认同慎良的主意。   商定妥当,众人看向薛进。   薛进笑道:“既然都无异议,那便这么办吧,运石需几日?”   崔无思忖片刻道:“三日足以,这三日间,我们要照常攻城,做出些动静,免得城内生疑。”   “我来我来!”廖三主动请缨:“我保管这三日让楚熹不得安生!”   “啧,你怎么让她不安生?佯装攻城?她又不傻,肯定会发觉端倪。真攻城?那得死伤多少兵马,今日一个照面而已,我们就白送了安阳几百匹马。”   “是啊,如何拿捏这分寸。”   在众人激烈商讨时,薛进不咸不淡的开口道:“我曾在安阳暂居过一段时日,与楚光显也算旧识,如今他心存顾虑,才守城不降,倘若打消了他的顾虑,安阳便可不战而得。”   “薛帅的意思是,要与安阳议和?可属下瞧着,楚光显是打定主意固守安阳的。”   薛进随口说道:“拖延之计罢了,先议三日又何妨,若真能兵不血刃夺取安阳,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始终沉默的司其暗暗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先议三日又何妨”,想议和就直说得了,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但对不知内情的将领们而言,薛进这办法无异于上上良策。   慎良问道:“就是不知楚光显有何顾虑?”   西北军入关前,薛进在辉瑜十二州的一切行踪都是绝密,在座将领虽知晓他曾潜匿安阳,但并不知晓具体细节,自然也不知晓薛进和楚家父女的恩怨。   崔无斟酌一会道:“或许是怕步了应台城主的后尘。”   “当日兵入应台,我就说过不能将李家人赶出去,这般举措一经传扬,谁还会轻易降服。”   “谁让那李城主不识趣,竟和李善大将军攀亲戚呢。”   “大将军下令,我等哪敢不从啊。”   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们皆不服李善的为人处世,无奈薛进在李善跟前总低一头,每每得了机会就忍不住挑唆,巴不得薛进和李善早些撕破脸,可薛进只当没听见。   翌日晌午,大军又至安阳城下。   瞭望台的城卫一听见奔腾的马蹄声,立即敲响了锣鼓,锣声余音犹在,一支长箭破空袭来,与他擦肩而过,重重钉在木板之上。   那城卫心有余悸的转过头,目光触及箭身捆绑着的信纸,猛然回神,急忙拔下长箭,跑去禀报楚熹。   “信上写了什么?”   “老爹……这是写给你的。”   老爹顿时满脸惊诧:“给我的?”   楚熹“嗯”了一声道:“薛进与你当面商谈……议和之事。”   “议和?不可能!他准是在使诈!”   “是挺怪的,兴许他摸不清安阳的底细,想借机探探虚实?”楚熹低下头,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可他信上说的,还蛮有诚意,像是真有心议和。”   老爹莫名翻起旧账:“恁原先还觉得他像是个大好人呢,他是吗?”   “……那怎么办,真打起来,咱们总归要吃亏的,不如听听他的意思再作打算。”   “三儿啊,那薛进是拿准了恁会信他!恁可不能上当呀!”   楚熹总觉得老爹对薛进的排斥有些超乎常理,但转念一想,当初老爹一眼就看出薛进不是个善茬,反倒是她对薛进深信不疑,也许老爹的谨慎没有错,是她把薛进想的太好了。   正犹豫着,又有城卫来报,称薛军退兵千步,城下只有薛进一人。   这就是薛进的诚意,他照做了。   楚熹登上城楼,见薛进在城下摆了桌椅,桌上还有茶水糕点,单看他那闲适悠然的模样,像极了来郊游。   老爹说:“炸死他算啦。”   楚熹禁不住笑:“没必要没必要。”   薛进若以这种方式死了,恐怕整个安阳都要给他陪葬。   “哎。”老爹长叹了口气,满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既如此,我便去同他谈谈,三儿,老爹要有个三长两短,恁不用替老爹报仇,务必要守好安阳!”   “算了,还是我去吧。”   “不!我去!”   楚熹拍拍老爹的肩膀,很坚定的说:“老爹,你放心,即便薛进再怎么不择手段,也不会打着议和的旗号,况且我和他又没什么旧怨。”   “……三儿,其实,老爹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我猜到了,没关系,等我回来再说也不迟。”   老爹以为楚熹猜到了沂江刺杀之事是他动的手,羞愧的低下头:“老爹对不起你。”   殊不知楚熹压根没往那处想,单纯以为是薛进从前在安阳时,老爹跟他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梁子:“咱们父女之间说什么对不起,你会那样做,不也是为了我吗。”   “三儿……”   “老爹……”   虽不在一个频道上交流,但父女俩都感动了对方。   薛进在城外等候多时,城门吊桥终于落下,他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楚熹领着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向他走来,不禁皱眉。   楚熹也皱眉:“干嘛那副表情,怎么,我不配和你谈?”   薛进收回视线,轻声道:“……坐。”   楚熹丝毫不客气的坐在椅子上,拿出谈判的气势,紧盯着薛进道:“你信上说,要与安阳议和,归顺和议和可是两码事,你最好讲清楚。”   薛进喉结微动,替她倒茶:“楚城主为何不来?”   “你以为他为何不来?”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薛进将倒好的茶递到她面前,那颗总是藏在深处的小虎牙难得见一回天日:“能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吗?好歹我们也算旧相识了,许久不见,今日权当叙叙旧。”   “谁要跟你叙旧,我们很熟吗?”   “好,不熟,那少城主为何咬牙切齿的看着我,我都怕你突然扑过来咬我一口。”   薛进不仅笑,还跟她耍贫嘴。   这是什么?美男计吗?   楚熹暗暗打量薛进。在楚熹的印象中,薛进的衣裳总是暗色的,或玄色,或鸦青色,最花俏不过墨绿,可今日他却穿了一身朱红麒麟刺绣锦袍。   十二月初,正该冷的时候,楚熹里头一件小袄,外头还要披个斗篷,他这锦袍好看归好看,全然不能御寒,天生雪白的一张脸此刻隐隐泛红,连鼻尖都是红的,也少见的没有将头发完全束起,只用黑色发带束了一半,这一半是高高的马尾,那一半随意披散,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稍显凌乱,更透着一股惹人怜的味道。   楚熹垂眸,看桌上的糕点,几乎都是她平常爱吃的。   薛进是算准了她会替老爹来。   “我不会咬你,狗能咬人,人能咬狗吗?”   “好端端,少城主为何骂我,这是……在同我叙旧吗?”   “叙旧,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叙旧,你是兖州佃农薛进?是西丘宁城主的义子薛进?还是西北王薛进?”   “……”   “听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薛进摇头。   “大意是说,有个放羊娃,觉得放羊枯燥,就在山上大喊狼来了,附近的农户们闻讯而至,慌张无措的问放羊娃狼在哪,放羊娃瞧他们的那样子,觉得很有趣,从此之后隔三差五就喊狼来了。”   楚熹眼含讥讽的看着薛进:“可当狼真来了,他再喊,已经没人会相信。”   薛进双手捧着茶杯,好像世上没有比他更遵守公序良俗的人了:“你不信我,为什么还坐在这与我议和?”   “别绕弯子了,开门见山,你要怎么个议和法?”   “安阳归顺西北,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安阳都是楚家的。”   “少说漂亮话,薛军不是你舅舅做主吗?你算哪根葱。”   “这样挑破离间,太明显了。”薛进长睫倾覆下来,无奈地说:“你终究是守不住安阳的,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信我一回。”   “我可没有挑拨离间,真的,薛进,只要有你舅舅在,你说的话就不作数。”楚熹手指轻敲了几下椅子的扶手,笑道:“这样吧,你杀了李善,我就信你。”   “李善是我舅舅。”   “火药是我的命。”   “你的命可真不值钱。”   楚熹生得一张讨喜的笑脸,语调总是娇蛮而清脆,有时故意气人,用词遣句就会很不文雅,像个天真顽劣的孩童:“这么说起来,你的命也不是很值钱,别忘了我还救过你呢,你这样对救命恩人,是要天打雷劈的。”   薛进注视着她:“我已经对你足够好了。”   “啊,原来你没举兵攻城,坐在这苦口婆心的劝我归顺,是对我好呀。”楚熹同薛进再无话可说,站起身道:“算了,既然你没诚意,咱们也不用再谈了。”   见她要走,薛进方才道:“那你想怎么样,除了杀李善。”   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伟大,砍价砍不动的时候就该扭头走人。   楚熹和他商量:“你夺取安阳,不过是为了打通粮道,我答应你,安阳不归顺西北,也绝不与西北为敌,只要你大军不进安阳,缁兵缁车随意过往,如何?”   “谁说我夺取安阳是为了打通粮道?”薛进瞥了一眼像枯树般站在那里的仇阳,没有起身,换了一个更散漫的坐姿:“安阳城我势在必得,你若愿意归顺,城中兵马,百姓,乃至柴米油盐,我一律不碰,火药我也只拿一半。”   行吧。   薛进从前虽隐瞒了身份,但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英雄本色。   如今他拽的比从前更理直气壮了。   “我……考虑考虑。”   “考虑多久?”   “此事非同小可,我怎么也得考虑个五……四……三日,三日可以吧?”   薛进点点头:“算上这一日。”   薛进给出的条件确实挺让楚熹心动的,所以她缓和了态度:“好,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回到城中,楚熹将与薛进的谈判一字不漏复述给老爹。   “薛进当真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呢,仇阳也在一旁听着,不信你问他。”   “那他就没提……”   “我知道我看人的眼光差,可我瞧薛进是真的不太在意当初那些旧怨,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都过去多久了,他又没缺胳膊没少腿的,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老爹眨巴一下眼睛,终于意识到楚熹出城前那番话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三儿,老爹说有事瞒你,是别的事。”   “别的事?”   楚熹眼瞳清澈明亮,装满了沉甸甸的信任。   老爹艰难的开口:“沂江上,刺杀薛进的事,是我……动的手。”   楚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直至凝固。   “哎,亏我还想着推到西北细作身上,要早知道他是西北那个薛进,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可能在船上动手。”   老爹满脸的悔恨。   他不是后悔刺杀薛进,是后悔选错了时机。   “当日船上只有我们三家的亲信,宁城主是被刺杀的那个,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薛进定然不会怀疑,原本谢家负责搜查刺客,比我们嫌疑更大,可谢燕平落到他手里,他势必要审问,没个结果,矛头自然指向楚家,他准是知道了,却还这般的不动声色,真不晓得他肚子里藏着什么毒水。”   楚熹看得出来,老爹这些话在心里憋好久了,一气说出口,连磕巴都不打,顺顺畅畅,痛痛快快。   “三儿,恁咋了,恁可别吓老爹啊。”   “我没事。”   不仅没事,还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怪不得老爹会这么抵触归顺西北,他毁了薛进的一双眼,又险些害了薛进一条命,以薛进睚眦必报的脾气,得知真相一定会找他算账。   “老爹,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我不想恁埋怨老爹……”老爹长叹了口气,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满脸倒霉相:“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楚貔貅的一世英名,算是全毁了。”   楚熹其实很明白,这件事归根究底就是老爹的错,可她哪里忍心埋怨老爹。   薛进又不是她的薛进,老爹毕竟是她的老爹。   啧。   不知在薛进面前说“你失去的不过是一双眼,老爹失去的是英明啊”,薛进会作何反应,肯定恨不得杀了她全家。   既然如此,也只能死守到底了。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楚熹信守承诺,派人将答复送到白岗庄。   薛进展信,上面只有两字。   不降。   这答复气坏了廖三和司其。   尤其是廖三:“真是给脸不要脸!薛帅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她竟还冥顽不灵!我看她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见到棺材还得进去躺一躺!”   旁的将领倒没有太大反应,安阳执意不降,那举兵攻城就是了。   薛进盯着手中的信,须臾,冷笑了一声:“廖将军,你可知什么是做贼心虚。”   廖三不解。   薛进轻摇手中的信纸,眼角涌起一丝血意:“这便是。”   楚熹说的没错,薛进这个人是太他娘的精了。   在看到那两个字的瞬间,他是意外的,因太过意外,大脑凭借本能推测起安阳宁战不降的缘由,继而联想到沂江刺杀一事,与此同时,谢燕平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然,你为何恨我。”   他在辉瑜十二州吃过最大的亏,就是沂江上的那场刺杀。   合临兵败,谢燕平一心求死,便替楚家揽下了这桩祸事,又或者说,替楚熹揽下了这桩祸事。   崔无道:“薛帅,沙石已秘密运至密林,一应攻城器械也已齐备,今夜便可动作。”   “今夜丑时。”薛进将那封信丢进炭盆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它燃烧殆尽:“攻城。”   攻城之计早已商议妥当,薛进一声令下,众将领便纷纷起身告退,去向手下兵士布置,唯有司其留在了厅中:“主子……”   薛进抬眸,语气平和,与素日无异:“还有事?”   司其移开视线,不敢去看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主子不是说安阳城守备严密,形势不明朗,这般攻城……会不会太过草率。”   司其是想给薛进一个台阶下。   可薛进却对他说:“你命人去合临,将谢燕平押解过来,我有事要当面问他。”   司其一怔,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想,又是虎躯一震。   入夜,丑时。   瞭望台上的城卫倚着木板昏昏欲睡,忽听到一点响动,骤然睁开双眼,二话不说敲响铜锣,锣声接连响起,惊动了整座安阳城,箭楼当中的城卫急忙奔出,在浓浓夜幕中望见一片流动的黑影,高声大呼:“薛军夜袭!薛军夜袭!快禀报城主!”   城下大军到了跟前方才亮起火光,刹那之间,箭火如流星一般袭来,目标皆是城墙上的投石车。   一方身经百战,一方未出茅庐,两军交阵,后者如何能与前者匹敌。   城卫们虽准备充分,但事到临头仍免不得慌乱无措,楚熹赶来时投石车被烧了大半,而薛军的陶罐弹已在轒輼车护送下到了河畔。   “少城主!这该如何是好!”   “你慌什么,那架投石车不是还能用吗,给我瞄准轒輼车。”   “是!”   楚熹的陶罐弹威力巨大,轻易炸毁了薛军的轒輼车,那轒輼车装着不少火药,一声惊天巨响,炸开了河畔,水花飞溅,足有十几米高,淋了楚熹一脸。   控制投石车的城卫见状不禁一喜,立即填弹反击。   楚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猫着腰跑向另一处:“快快快,趁着火还没烧起来,给我炸。”   城卫们看到楚熹,顿时安心,投石车不能用,他们便点了陶罐弹直接丢到城外,城墙上有滑轮,陶罐弹供应极快,如雷鸣般的轰隆片刻不停,任凭薛军三头六臂,一时也打不上来。   楚熹刚松一口气,见仇阳朝她跑来:“你怎么在这,你不应该在西城门吗?”   仇阳眉头紧皱:“东北角那边筑起大堙,薛军的木幔云梯上了城墙。”   楚熹没有高估自己,但她低估了薛军。   半个时辰而已,薛军便借着云梯攻上了城楼。   仇阳也没想到薛军能这么快攻上来,他拉开箭弩,“咻”的一声响,一名身着赤色甲胄的小将倒地而亡:“少城主,这里交给我,你去躲一躲。”   楚熹望着满地的尸首,强打起精神问:“能撑一刻钟吗?”   “能。”   “好!”   楚熹转身跑下城楼,迎面遇上匆匆赶到的老爹。   老爹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三儿!咱是不是守不住了!”   楚熹忙里抽闲宽慰老爹:“能守住,大姑娘上花轿,缺乏经验而已。”   话音刚落,一具浑身浴血的尸首从石级上滚落下来,停在老爹脚边。   老爹手里不少人命,可都是他杀别人,从未被人杀上门过,看着那尸首,突然泄了气:“不然算了,两军交战越久,伤亡越多,积怨也就越深,敌军这般凶煞,若此刻不降,只怕他日会屠城。”   “降呢?”   “楚家满门自缢,可保城中百姓。”   东丘梁家,合临谢家,但凡有在外逃亡的,为以绝后患,都免不得一场杀戮。   老爹丧的不想活了,人之想死,其心也善。   “老爹。”   “嗯……”   “你回头。”   老爹转过身,只见远处奔来乌压压的一群百姓,各个肩扛手提着装满水的木桶。   打仗的事他们不懂,他们只知道,替他们守城墙的投石车快要被火烧光了。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过度章,逻辑可能没那么严谨,宝宝们多多包涵!(我胃难受的厉害,这章写了十六个小时才写完呜呜呜呜太惨了 第51章   薛军兵分六路,主攻东北角,安阳城卫调遣不及时,以至上百兵士攀着云梯杀上城墙。   这种时候,老爹都怕了,楚熹又怎会不怕呢。   可她不能慌,倘若她一慌,城卫便再无应敌之勇。   楚熹看着那群四处打水灭火的百姓,忽然有了主意,薛军放火烧她的投石车,难道她就不能放火烧薛军的云梯吗。   “你们几个!去取几桶火油来!还有潜火队的唧筒!尽快!”   “是!”   城卫们骑上马,奔腾而去,没一会便取来火油和唧筒,那唧筒为长竹所制,下方开孔,内裹棉絮,原理类似于抽拉水枪。   楚熹将唧筒塞进火油桶里,握住木杆猛地向上一拉,城卫明白她的用意,纷纷效仿,众人扛着装满火油的唧筒冲上箭楼,挤开弓箭手,对准下面的薛军兵士。   楚熹唤道:“仇阳!闪开!”   仇阳没有抬头,带着百名竭力抵抗的城卫退守到石级处。   没了他们的阻拦,薛军兵士攀的更快,一个接着一个的冲上城楼。   “放!”   十几道火油直奔薛军兵士,兵士欲提刀格挡,可火油这东西如何能挡得住,立时呲了他们一身,冬日里都穿着棉衣,火油触碰到棉衣,瞬间将棉衣浸透。   兵士嗅到刺鼻的气味,惊大双目,怒喊道:“是火油!”   楚熹不会拉弓射箭,可玩水枪她会啊,转头又抽了一大桶,对着那些兵士就是一通呲。   “少城主!低头!”   楚熹猛地蹲下身,一支长箭从她头顶穿过。   他娘的,再晚一秒就死翘翘了。   楚熹抱着唧筒,开口下令:“给我烧!”   “是!”   满地火油,遇火即燃,烈焰飞腾,汇成一片火海,眨眼间便将薛军兵士吞没其中。   楚熹看着最后两桶火油,对旁边几个弓箭手道:“拿上!去烧了那两架云梯!”   弓箭手领命,搬起油桶便冲出了箭楼。   云梯上的兵士眼看着就要登顶,忽觉一股水淋在头顶,这股水顺着云梯延绵不绝的向下流淌,手心有些滑腻,楞了一瞬,大喊道:“不好!快撤!”   众兵士刚退到一半,云梯顶端就起了火。   我的妈啊!摔死总比烧死好!   兵士们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噼里啪啦的掉进护城河里。   廖三远远看到这情形,气得大骂:“日恁个爹的!白费这么大力气!快去禀报薛帅!”   云梯一烧,薛军再想打上来就难了,而投石车的火被百姓熄灭,勉强还可以用,楚熹忙跑去组织城卫反击。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薛军的弩箭也像不要钱似的往城墙上倾泻而来。   楚熹不敢露头,几乎是在地上爬:“先打攻城车!别的不要管!”   “是!”城卫高声应道,动作麻利的装弹,他一边转动绞盘一边对楚熹道:“少城主!这里危险!你先下去吧!”   话音未落,一支箭射在了他的肩膀上,他闷哼一声,当即换另一只手去握住绞盘,咬紧牙根又转动了两圈方才放开手,陶罐弹腾空飞起,落在攻城车旁,攻城车被炸的整个翻了过去。   操作投石机的这些城卫都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他受伤了,没人能顶上去,若不顶上去,这架投石机就成了摆设。   太多的疏漏,都在敌军的攻势下暴露无遗。   城外战阵如云,万千军卒,城内是火山血海,乱作一团。   这么被动下去可不行。   楚熹躲在垛墙后,猫着腰一路往回跑,东北角攻势不断,仇阳带着一队人马死守此处,倒是没让敌军的云梯再送上来。   “仇阳!先别管这里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少城主尽管吩咐。”   “你去找老爹,老爹手里有一批刺客,你带着那些刺客从暗门出城,到白岗山薛军的营帐看一眼,若那里无人防守,就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营帐!最好把粮草一道烧了!”   仇阳眼睛一亮,朝楚熹笑道:“少城主放心!我一定办妥!”   薛军这阵仗,是倾巢而出,要一举攻下安阳,楚熹以为就算白岗山留了人戒备,也未必会起戒心。   毕竟,安阳太小了,太弱了,又是有史以来第一遭战事,面对大军围剿,自保都成问题,谁能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时候偷袭敌营呢。   “报!南城门的攻城车尽数被炸毁!慎良将军说连弩营快撑不住了!”   “薛帅!东北角迟迟攻不上去!这该如何是好!”   薛进冷道:“集合兵马。”   安阳城的投石机依靠滑轮运作,不能轻易移动,薛军四面围剿不过是为了分散注意,让东北角兵士可以用泥石筑起大堙,如今填平了护城河,自然要合力进攻。   五路将士同时撤兵,奔赴安阳东北角。   楚熹眼看着城外敌军越来越多,忙命人将她的大喇叭取来。   仇阳动作再快,一来一回起码也要半个时辰,她得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大喇叭架在垛墙上,楚熹喊道:“深更半夜的!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声音刚一响起,无数箭矢朝她袭来,叮叮当当的砸向铁桶。   “欸!打不着!打不着打不着!”   论气人的功夫,楚熹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这些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将士,哪个没有几分烈性,手中弓弩不自觉的对准楚熹。   “咻——”   楚熹龟缩在角落,眼前仿佛下了一场箭雨。   有她吸引火力,那些城卫就轻松多了,点燃陶罐弹闭着眼睛往外丢,甭管丢到哪,都能掀起一场骚乱。   廖三骂道:“妈的!都说了打不着还打她做什么!箭多的没处用了!”   廖三这一嗓门可不小。   楚熹拢了一把散开的长发,略带笑意的唤道:“廖三爷!不知你何时对我芳心暗许,竟不舍得让人打我。”   “芳你爹的心!”廖三气急,抄起攻城弩便杀到了城墙下,他将攻城弩对准楚熹躲藏的垛口,拉下机关,铁爪钩“嗖”的一声扣住垛口,随手扯来一身量较小的兵士,怒喝道:“给老子上!”   那兵士忙顺着绳索向上攀爬。   城卫丢下陶罐弹,也被廖三一刀挥开:“楚熹!你他娘给我等着!等老子杀上去!第一个取你狗命!”   老大见势不对,带着一批城卫赶来:“三妹妹,此人骁勇善战,切莫再激怒他。”   楚熹握住大哥的手腕,轻声道:“就是要让他攻,薛军箭矢快用完了,倘若一再攻不上来,恐会退兵回营,大哥,想办法拖住他们。”   老大并不知楚熹命仇阳去偷袭敌营,听她这般说,虽有不解,但仍依言照办。   薛军箭矢不足,无法压制城墙,只怕陶罐弹来的更猛更密集,几个将领正商议是否要退兵,忽觉安阳城上比方才消停了许多。   “我就说!安阳的火药还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此时不杀上去更待何时!”   众将士跟随廖三冲到城下,攻城弩的铁爪钩一个接着一个的落在城墙上,城卫起身抄刀斩断,免不得被箭弩所伤。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夜幕中忽现一片红光。   “薛帅!快看!是白岗庄那边!”   “恐有人袭营!”   “薛帅,大军攻城将近两个时辰,早已筋疲力尽,而我们在城外,比不上城内时刻供给,眼下后方营帐遭袭……再这么拖下去只是徒增伤亡。”   打从云梯被烧毁起,薛进就知道自己是大意了。   怪不得楚熹信誓旦旦的要守城,她倒也不单是会一些小孩子的把戏。   可笑的是他薛进,他那时竟还觉得,楚熹是个软弱无能,贪图安逸的草包三小姐。   “退兵!回营!”   眼看薛军如退潮一般缓缓离开安阳城,楚熹浑身力气尽失,一头栽倒在满地干涸的血泊当中。   不远处的老大吓了一跳,忙跑上前:“三妹妹!”   “我没事,我没事,好累啊。”   “大哥背你回府里。”   “不用,我在这歇一会,你快去找人救治伤病。”   “伤兵那边有老爹和老二他们呢。”   老大说着,一把将楚熹揽到背上。   虽打退了薛军,但城卫们脸上并无多少喜色,默不作声的清理着战场,像一具具行尸走肉,而他们手里抬着的,肩上扛着的,都是在这场战事中死去的城卫。   也许天黑之前的傍晚,这些城卫还在与父母妻儿共享天伦之乐,还是父母妻儿眼中的顶梁柱,可如今,他们倒下了,永远也起不来了。   楚熹趴在老大的肩上,沉重的叹了口气:“这时节不能大办丧事,叫老爹多多给他们家里一些抚恤。”   “老爹自会处置的,三妹妹不用为此操心。”   “大哥,老爹今日好像有点害怕。”   老大笑了一声道:“是啊,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楚貔貅会怕的。”他默默片刻,又道:“老爹真的老了,三妹妹也长大了。”   东边天际浮起大片鱼肚白,一抹亮光逐渐向外扩散,给那朦胧青山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漫天绚烂的朝霞,冲刷了清晨前的寂寥,安阳城中鸡鸣不断,炊烟直上,日子仍然要继续。   而薛军大营那边的景象就要相对凄惨的多。   甚嚣尘上,黑烟滚滚,粮草和营帐都烧了大半,守备营帐的官兵各个灰头土脸,他们想救火,可储水有限,是大军返回才硬生生将火扑灭了。   得知是一群身材瘦小,腿脚轻快的黑衣人冲进营帐四处放火,薛进脸色阴沉的可怕。   “薛帅……缁兵补给最快也要四日,剩下的粮草勉强能支撑,可兵士们无营帐御寒……”   军需官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叫什么事啊,五万兵马攻打小小的安阳,吃了个败仗也就罢了,大营竟也没有保住,传出去真是够丢人的!   薛进紧握着拳,再忍不住怒气,一脚踢翻跪在他跟前的守营官兵:“将这个玩忽职守的废物拖出去军法处置!”   那官兵尚未来得及开口求饶,便被薛进身边的将士捂着嘴拖了下去。   慎良道:“薛帅息怒,为今之计,只有先占住距此三里之遥的安民村。”   “这……”崔无闻言犹疑道:“若掀起民愤该如何是好,依我之见,应当先退兵回常德,缓议攻城之法。”   薛进皱着眉头问:“崔军谋以为此次兵败根结在何处。”   “其一,护城河难以逾越,其二,城墙高不可攀,其三,城内火药充足,其四……军民齐心。”崔无很无奈地说:“若非百姓将投石车的火扑灭,我们不会打的这般艰巨。”   廖三恼怒的在旁补充:“还有那个楚熹!原本云梯营都登上城墙了,眼看着要杀进去了!楚熹一来,在城墙上东窜西窜的,竟用火油烧了云梯!”   楚熹自觉她在城楼上行踪隐秘,殊不知廖三在底下看得真真切切,男人堆里钻出个穿粉衣裳的小姑娘,就别提有多明显。   “城内无水,土质松软,可以挖通地道使护城河决堤。”薛进冷静下来,不紧不慢的发号施令:“比起粮草营帐,军中更缺医伤驱疫的草药,慎良,你率五千兵马送伤兵回常德,司其,崔无,你们带人去挖通地道,廖三,你亲自去盯紧安阳城,有什么动静立刻派人来报。”   廖三不喜欢这桩差事。   非常,非常的不喜欢。   安阳城以少胜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自然要祭纛犒军,晌午过后便开始在城楼上宰猪杀羊,煮猪肉,蒸羊肉,香味四处弥漫,直往廖三鼻孔里钻,到了夜里,百姓们点天灯祭奠死去的城卫,灿若繁星的天灯从安阳城里升起,说不出的繁华热闹。   廖三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干粮,真想再杀上去打一场。   可薛军这一遭折损不少,粮草营帐也被烧了,没有个三五天缓不过来,因此城内正高歌饮酒,大摆庆功宴。   城主府前院,灯火通明,曲乐交加,三五十张大圆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府中仆婢忙得脚不沾地,却各个眉开眼笑。   “少城主!属下敬你一杯!”   “好好。”   楚熹端起小酒杯,撞上陈统领的大海碗,笑容僵涩的一饮而尽。   旁的统领见状纷纷上前,要给楚熹敬酒,他们如今算是同生共死过,多了一层过命交情,故而全然不将楚熹当女子看待。   楚熹身为少城主,面对这些给安阳卖命的城卫,无论如何不能推脱,只好饮了一杯又一杯。   酒是烈酒,辛辣无比,几杯下肚就让楚熹有些脑袋发懵,用不着旁人敬她,她自己主动提杯,显现出几分要耍酒疯的前兆:“来!我,我敬你们!”   统领们劫后余生,正是兴致高涨,自要喝个痛快:“少城主好酒量!”   仇阳空有一颗想阻拦的心,可他已是自顾不暇。   城卫们知晓是他带人偷袭的敌军大营,对他钦佩至极,来敬他酒的也络绎不绝,老爹那边更是如此,饶是老爹酒量不错,也抵不过一波又一波的车轮战,毫无悬念的喝醉了。   虽喝醉了,心里还惦记着楚熹,口齿含糊的吩咐身旁斟酒的婢女:“去,把少城主叫来!”   婢女屈膝应下,款步走到楚熹跟前:“少城主,城主大人有请。”   “城主?城主找我做什么,没看到我这正忙着吗。”   “奴婢也不知,想必有要事商议。”   众统领一听有要事,忙让还想同他们再喝几壶的楚熹过去。   楚熹醉眼朦胧,脚步飘忽的走到老爹跟前,背对着统领们,立时清醒大半:“老爹,你找我何事?”   “嗬,恁是装的啊。”   “按他们这劝酒的法子,就是头牛都得灌倒了,我能不装吗。”   楚熹是装醉,老爹是真醉,他哀叹一声道:“三儿,恁说,西北如今三十万大军,往后可如何才能守住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   “老爹土埋半截的人了,死也不亏,恁还小呢,还没成婚呢。”   楚熹一看老爹这样,忙转移话题:“对了,昨晚百姓为何会出来救火?”   “啊,说起来此事要多谢祝宜年,是祝宜年让他那个小厮去召集的百姓。”   “先生不愧是先生,”   她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喝彩。   楚熹扭过头,见老二抱着大酒坛咕嘟咕嘟的喝酒,顿时呲牙咧嘴,老二旁边的老大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么一坛子酒下去,还能有命活着吗。   城卫们大力鼓掌,嘶声力竭的喊道:“二公子好样的!”   到底是从薛军手里捡回一条命,楚熹其实很能理解他们此刻的肆意放纵,不过没死在战场上,死在酒桌上,那未免太……   楚熹鼓起勇气,上前解救老二:“诸位!诸位!这么干喝多没劲啊!”   “少城主是想玩行酒令吗,我们都是粗人,没几个会的。”   “我也不比你们细到哪里去。”楚熹接过老二手中的酒坛,笑道:“这样,一人说一条御敌守城的法子,说得好了,各饮一杯,说得不好,自饮三杯,如何啊?”   “好!我先说!”一统领颇为豪迈的拿脚踩着椅子道:“今日薛军攻上东北角,咱们应对不及,只因增援来得太慢,我有一法子,从今往后便以钟楼钟声为号,一声为东,二声为北,三声为西,四声为南,若薛军从东南方攻来,就先敲一声,再敲四声。”   众人齐道:“这法子好!”   “那你们喝酒!”   “喝就喝!”   楚熹原本是为了防止他们玩车轮战,一个劲的灌老大老二,没成想还真有好法子,只得痛苦并快乐的提起杯。   大家都喝,醉也是一块醉。   楚熹的酒量远远比不上这些壮汉,最先败下阵来,打着更衣的旗号躲到偏院。   仇阳不放心她,跟来问:“少城主,你还好吗,我叫人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吧?”   楚熹摇摇头,缓了一会才道:“听说,老爹升你做统领了,恭喜呀,仇统领。”   仇阳笑笑:“多谢少城主。”   楚熹抬手拍拍他的肩:“还是委屈你的,以你的本事,若投身薛军,肯定能做个大将军。”   仇阳往后避了一下,没说话。   察觉不对劲,楚熹皱着眉问:“你受伤了?”   “没。”   “骗人!”   她眯着眼睛,脸颊酡红,气鼓鼓的嘟着嘴,好像真是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   仇阳垂眸,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轻伤而已。”   “轻伤也是伤,受伤了你还喝酒!”楚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衣服脱了,我看看。”   “啊?”   “啊什么啊,快点!”   仇阳是属于那种脸越喝越白的人,众多城卫接连灌他,愣是没让他生出丝毫醉意,可楚熹这一句话,却叫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倒是应了那“酒不醉人人自醉”。   “嗯……”   仇阳坐在椅子上,抿着唇解开外袍,露出内里中衣。   楚熹嫌他动作太慢,伸手扯了一下他腰间的衣绳,衣襟散开,引入眼帘的是一道道陈年伤疤。   “你,受过这么多伤啊。”   “都是以前……”   仇阳仰起头,身体骤然紧绷。   楚熹微微弯腰,盯紧其中一道疤:“这个,是烫的吗?”   温热的酒气扑在胸口,散落的发丝划过腰腹,冰凉的指尖压着旧疤,仿佛一千根柔软的羽毛在心尖搔痒,仇阳不自觉攥紧外袍,很勉强应道:“嗯……小时候,小时候烫的。”   生怕楚熹再胡乱触碰他,仇阳拉开中衣,给这失去分寸的醉鬼看伤口。   楚熹缓慢地眨眼,不大高兴道:“哪里是,哪里是轻伤啊,你上药了吗?”   “上了。”   “又骗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凑过去嗅了嗅:“都没有药味,当我傻呀。”   “……”   “就是指甲大小的伤,也要严肃对待,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我待会就去上药。”   楚熹这才满意,视线下移,“嘿嘿”一笑说:“你身材还蛮好的,标准巧克力欸,我能摸摸吗?”   仇阳不清楚“标准巧克力”是什么,但楚熹的眼神停在那,又说要摸摸,已经足够他呼吸困难了:“你……你喝醉了。”   楚熹竖起一根食指,放在鼻尖前,可怜兮兮的恳求:“就摸一下,好不好。”   不等仇阳开口,楚熹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淡而暗藏愠怒的声音:“少城主。”   “嗯?”楚熹转过头,眼前模模糊糊的,似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很努力的定睛,清瘦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是身着一袭白色锦袍的祝宜年。   看到他,楚熹不由弯了弯眼睛:“先生……你怎么来啦。”   祝宜年的目光掠过楚熹,落在衣襟大敞的仇阳身上,眉头紧蹙:“还不穿好。”   作者有话说:   打仗的剧情就几章,主要还是……嘻嘻,我争取今晚再更一章,凑够一万字!   预告:祝宜年老房子着火 第52章   今日安阳府格外的热闹,文竹也跑出去凑趣。   回来便说与祝宜年听:“先生是没瞧见,少城主当真好酒量,在那堆城卫里丝毫不逊色,还有楚家二少爷,直接捧着酒坛子喝!”   祝宜年虽没瞧见,但也能想象到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场景了。   略感无奈。   到底是个姑娘家,这般毫无顾忌的饮酒,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那楚光显对女儿过分纵容,他不管,旁人更不敢管。   祝宜年一贯不用俗世礼法约束楚熹,却也看不得楚熹在男人堆里喝得酩酊大醉,故换了衣裳,独自到前院来。   那前院闹得厉害,城卫们大说大笑,简直要把房盖掀开。   祝宜年在侧门停下脚步,嫌吵,不愿进去,正想找个仆婢去唤楚熹,忽见偏院房门大开,里面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缓缓走近,目之所及,男子高大,硬朗,散着衣襟,敞着双腿,即便面红耳赤,羞臊至极,也挡不住通身凌厉的匪气,而那女子,娇小,玲珑,乌发披肩,腰肢纤细,站在他双腿当中,几乎要坐在他的腿上,伏在他怀里。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忽然涌上心头。   “少城主。”   祝宜年在提醒她的身份。   她是安阳的少城主,仇阳是她的部下,她既要重用仇阳,就不该让仇阳心猿意马,生出邪念,一旦生出邪念,贪念便会随之而来。   无法得到满足的渴求,必将以祸乱平息。   这道理,楚熹清醒的时候不懂,眼下醉得一塌糊涂,自然更不会懂。   作为她的先生,祝宜年认为自己理应帮她斩断仇阳的邪念。   轻轻将楚熹拉到身后,冷然注视着那手忙脚乱拢起衣襟的仇阳:“仇统领。”   仇阳束手站在祝宜年面前,虽比祝宜年高出一点,但他低低垂着头,在祝宜年的威势之下显得有些局促可怜:“先生……”   看他这般模样,祝宜年倒不忍太过苛责:“即便少城主平时行事随性,仇统领也该时刻谨记,她是尚未出嫁的女子,仇统领若以诚相待,应敬而远之才是。”   仇阳无可辩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祝宜年将楚熹带离。   楚熹喝了太多烈酒,躲在屋里还好些,一出门,见了风,立时激起酒意,头晕目眩,双脚发软,祝宜年握着她的手腕走得又快又急,她实在跟不上,一个踉跄便跪倒在地:“唔……好疼。”   祝宜年紧抿着薄唇,将楚熹搀扶起来,楚熹反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借力站稳,可这份力也是极小的,不自觉便往他身上靠。   祝宜年垂眸,冷道:“少城主。”   楚熹微微仰起头。那是一张小小的脸,红晕由内而外的透出来,像纹理细腻的雪白信笺上落了一滴血,她眉心略宽,双目澄澈,瞳仁里浮着层清水,迷蒙茫然,天真无辜,总有几分幼童般的不谙世事,绝非帝都吹捧的美人面相。   祝宜年思及亡妻,那便是一个地道的帝都美人,虽脸孔早已模糊,但那永远紧蹙的娥眉,化不开的愁容,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先生,我……”楚熹软绵绵的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又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白瓷似的手指一根根收拢,攥住祝宜年宽大的袖子,张着嘴巴,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眼角沁出泪珠,在幽幽月光下像晶莹剔透的露水。   若是平常,祝宜年会抱起她,或背起她。   他当她是晚辈,小孩,心中坦荡,他就可以。   “走不动?”   “嗯。”   “站在这等我,我去叫人来。”   楚熹晃晃脑袋,更觉头晕,又唤祝宜年:“先生,先生……”   楚熹每次唤“先生”,都是恭敬的,谦卑的,那么乖乖巧巧的,可这会却充满了眷恋和依赖,仿佛是没牙的小动物,在一口一口吮吸祝宜年的心。   如何还能丢下她。   算了,总会有仆婢经过这里。   祝宜年扶着她坐到廊下避风处,语气完全称得上严肃:“在这醒醒酒。”   楚熹深吸了口气,委屈地垂下头,肩膀也耷拉着,喃喃的念叨:“先生,先生。”   “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   百人百姓,千人千面,这喝醉酒后的情态也各有各的稀奇。   祝宜年无奈的笑笑,低声问她:“冷吗?”   楚熹很用力的点了一下脑袋,又摇一摇,整个人东倒西歪,坐也坐不稳。   “冷还是不冷。”   “冷,脸热热的……”   楚熹小声说着,用手托住自己的脸颊,像托着一个白白/粉粉的面团,颧骨上挤出一块浑圆的小肥肉。   让人产生一种,想戳一戳的冲动。   祝宜年移开视线,深感懊恼。   “先生。”   “安静点。”   “哦……”   楚熹又打了个呵欠,自以为很隐秘的嘟嘟囔囔:“还不让人说话,我冷嘛……”   祝宜年后悔只穿了件外袍,他倒想把外袍脱下来罩在楚熹身上,可叫旁人看见,太不成体统。   犹豫了一瞬,坐到楚熹身旁,间隔两个手掌的距离。   冬日里的寒风轻重不匀,略带一丝松枝的香气,树梢随风起伏,那是将要开花的红梅树,嫩嫩的芽苞挤破冷硬漆黑的鞘壳。   楚熹往祝宜年那边歪了歪,用力的吸一口:“好香啊。”   “……”   “先生,你也不是很爱笑呀。”楚熹抬手轻抚着他的眼角,真心实意的感到疑惑:“你怎么,会有笑纹呢?”   祝宜年忽然明白仇阳在她跟前为何如此羞臊。   楚熹的做派实在很像那些流连青楼、殢于酒色的纨绔子弟。   “大概是你太瘦了……你要多吃饭,多吃肉,这样才会身体好。”   祝宜年拨开她的手,不冷不热道:“但愿你明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   楚熹爱笑,欢实,两军阵前,生死攸关之际,她都可以说几句惹人发笑的俏皮话,醉酒后却温吞的厉害,言行皆是慢悠悠的,好像脑子不会转了,肢体僵硬了:“要记得,下次就,不要喝酒,啊……我早说过戒酒。”   仆婢都在前院伺候,此处根本无人过往。   祝宜年都有些感到冷了,何况直打呵欠的醉鬼。   这样下去,是会着凉的。   “现在能走了吗?”   “可以的,我又没喝醉,我是装的。”楚熹满脸认真地说:“不装醉,那些城卫,不懂怜香惜玉,真让我喝,我是头牛也要被灌倒了。”   颠三倒四,还敢说自己没醉。   祝宜年拉起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把将人背起来,有点意外,楚熹比他想象中要轻盈。   到底是过了年才十八岁的小姑娘,只有脸蛋看起来圆润。   她属兔,他也属兔。   楚熹比他小了整整一轮。   说他能做楚熹的父亲,以他的年纪,似乎还不够格。   祝宜年胡思乱想着,忽觉背上的小姑娘没了动静,搭在肩上的双手也软软垂落,不禁偏过头问:“睡着了?”   “唔……”   “不要睡,会着凉。”   “嗯……”   一个困倦至极的人,趴在虽不算宽厚,但很温暖的背上,自是忍不住要睡的。   祝宜年尽可能的加快脚步。   可安阳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楚熹住在后院,起码要走上两刻钟。   楚熹伏在他背上酣睡,有一点轻柔且停匀的鼾声。   祝宜年不禁失笑。   沿着长廊,穿过月亮门,到了后院,仍空无一人,阖府上下都跑去前院凑热闹了,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唯有楚熹的鼾声。   “薛进……”   祝宜年脚步一滞,又听她含混地说:“别怪我,老爹。”   ……   楚熹习惯了卯时起,已经养成良好的生物钟,哪怕头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到这个时辰仍然是醒了。   脑壳疼,恶心,想吐,满嘴酒味。   烈酒真不是开玩笑的。   “啊——”楚熹挣扎着坐起身,哑着嗓子唤道:“冬儿,我好渴,快给我来一杯神仙救命水。”   冬儿估摸着她差不多该起了,早备好温度适中的解酒茶,赶忙递到她手上:“小姐,你是真不把自己当个姑娘家呀,竟喝成这副模样。”   楚熹干掉一大杯茶,不似方才那般恶心了,抬眸问冬儿:“我昨晚有耍酒疯吗?”   “那倒没有。”   不等楚熹松口气,冬儿又道:“应该没有,小姐回来时睡得和……那什么似的。”   楚熹回嘴:“你才死猪。”顿了顿,觉得不对劲:“是大哥把我送回来的吗?”   “听兰月说,大少爷昨晚吐得昏天黑地,夜里还请了大夫呢。”   “那我怎么回来的?”   “小姐一点都不记得了?是先生把小姐背回来的。”   楚熹猛地睁大双目:“先生?他并没有去庆功宴啊。”   冬儿摇摇头:“这就不晓得了,小姐一喝醉就忘事,下次可长点记性吧。”   “……我不会是,跑去先生院里了?”   “这,我觉得不能,小姐若能跑去先生院里,又怎会醉醺醺的被先生背回来。”   也是。   楚熹深知自己爱耍酒疯,小心翼翼的问冬儿:“那,先生作何反应?有生气吗?”   冬儿回忆了一下说:“看不出,反正没个笑模样。”   祝宜年很少有笑模样,符合常理。   可为什么会是祝宜年把她背回来啊!!!   楚熹正百般纠结,夏莲撩开门帘走进来,笑着对楚熹道:“小姐,先生身边的文竹来了。”   “啊,你让他等一下!我这就起!”   顾不得什么头疼恶心,楚熹慌忙穿好衣裳鞋袜,快步走到外屋。   文竹站在那等她,因对这间小姐的闺房好奇,悄悄东张西望,见她来了才正色道:“先生让我给少城主送些解酒丹,先生说用白水服下,吃过就不会难受了。”   “你家先生……”楚熹试探着问:“昨晚回去,有没有,生气?或者特别的反应?”   特别的反应。   文竹微怔,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生虽然看起来像个超尘脱俗的圣人,但毕竟是男子,身边又没有侍婢,清心寡欲久了……   会梦/遗,也不算特别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了九千多,我可以要很多很多评论吗?如果有,明天还加更! 第53章   文竹不傻,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所以文竹告诉楚熹,祝宜年昨晚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楚熹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   之前在沂都,也是喝醉了,追在陆游的身后一个劲喊WiFi,楚熹只怕自己迷迷糊糊的,给祝宜年起个什么响亮的外号,旁的倒无所谓。   对祝宜年,她还能做多出格的事?   不可能的。   吃过解酒丹,头痛缓解,料想有用,派丫鬟给老爹和大哥二哥分别送去一颗。   丫鬟怎么拿走的,又怎么拿回来,说是那边先生也让文竹去送了。   楚熹心里很服气祝宜年,像他这般曾身居高位,还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实在少有。   仍是那句话:“先生不愧是先生。”   这在冬儿看来算不得什么,最基本的人情世故罢了,楚熹就是从来不在这上面操一点心,故而觉得祝宜年很厉害:“小姐未免太尊崇先生了。”   “这叫尊师重道。”   “宋学究听到这话可该哭死。”   楚熹总被冬儿怼,早已习惯,朝她翻个白眼,低头去穿厚棉靴。   “小姐要去哪?”   “北场,告诉小厨房别准备我那份晚膳,我不回来吃。”   北场是楚熹和工匠研制炸弹的地方,冬儿听她这么说,便忧心忡忡道:“小姐千万要当心。”   楚熹笑道:“放心吧,薛军的箭雨底下我都活过来了,还能叫自家的火药炸死吗。”   “小姐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借你吉言,我走啦!”   楚熹原来出门爱领着冬儿,可如今她总扎在男人堆里,这到了嫁人年纪的小姑娘就不方便再带着了。   乘着车马来到北场,工匠们正加紧制作火药,前夜薛军围攻安阳,几乎将城中储备的陶罐弹用尽,谁也不晓得他们何时还会再打上来,工匠们不敢懈怠,各个熬得眼圈青黑。   领头的工匠叫郭泉,是老爹亲封的火兵长,他愁眉不展的对楚熹道:“少城主,我们人手实在太少了,即便加紧赶制,一日的工夫也只能制出不足百数的陶罐弹,你看能不能再拨一些人手过来。”   薛军攻打常德耗时一月,军需所剩不多,辎重还在路上,楚熹估算着,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到安阳。   五日,不足五百的陶罐弹,的确很难顶得住薛军下一轮攻势,何况薛军吸取了这一次战败的经验教训,肯定会有新的应敌之术。   他们光是砍伐了东北角外的密林,重新挖开护城河,显然是不够的。   “郭兵长,你说,若在陶罐里塞上火石,用一根线远程控制,这样引爆炸弹,能成吗?”   “火石……”郭泉眼睛一亮,点点头道:“可以试试!”   楚熹不是什么军事迷,只能提供一些小灵感,真正动手去实施还得指望郭泉。   郭泉打一开始就对火药很感兴趣,也有几分才能,安阳那些新鲜有趣的烟花都是他一点一点钻研出来的,楚熹不过动动嘴罢了。   但炸弹和烟花完全两码事。   郭泉在北场摸爬滚打大半天,连一声响都没听到。   难,真难。   郭泉烦闷的搔了搔自己满头半黑不白的头发,对楚熹道:“少城主,这线超过十步远,力道就不能够让火石点燃火药,十步远好做什么的,仇统领随手一扔都扔过去了。”   火石是靠摩擦打火,将火石抽出那一瞬间,是很难确保它成功点燃火药。   楚熹忽然想到那老式打火机,忙拿起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齿轮:“这样如何,底下放点棉絮浸泡后的火油。”   郭泉眼睛又亮了,急忙补充道:“轮子中间若再加一根轴,用细绳拉扯它转动,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没错!这样只需用一点火石,一点火油,就能成了!”   “我,我这就找铁匠去做!”   整整三日,郭泉是茶不思,饭不想,家都不回,一门心思的在北场研制他的“地蛋”。   没错,地蛋。   这是郭泉随口命名的。   虽然楚熹觉得不是很威风,但那玩意圆咕隆咚的,乍一看确实很像个蛋,往土里一埋,可不就是地蛋吗。   “廖将军!廖将军!那些城卫又在挖马坑了!”   “又挖马坑?”   廖三把烤鸡架在火上,不慌不忙的爬上山坡,蹲在枯草窝里朝远处看。   天色太暗,看也看不大清楚,依稀只见一群人摸着黑在护城河外挖坑,挖那么两三下,又换一个地方挖。   “这哪是挖马坑啊。”廖三不禁纳闷:“怪了……”   “要不要禀报薛帅?”   “废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要禀报,不着急,待我凑近了瞧瞧。”   “还是属下去吧。”   “就你?不等到跟前就被发现了,老实等着。”   廖三在做水贼之前是靠翻墙撬窗谋生的小毛贼,如今虽贵为大将军,但偷鸡摸狗的看家本领没有丢,他隐匿在夜色中,身体似鬼魅般缓缓逼近安阳城下。   终于是看清了。   这些人并非在挖坑,而是埋什么东西。   廖三笃定此事非同小可,顾不上吃那新鲜出炉的烤鸡,快马加鞭的跑回去禀报薛进。   两军交战,哪有不让探子勘察敌情的。   楚熹压根没想过自己埋地蛋这事能瞒得过薛进。   在薛军四面围城,安阳偷袭营帐后的第五日,薛进再度率领大军兵临城下。   阵前还多了一个人,是薛进那位独断专横的舅舅李善。   薛进攻城失利,攻城车尽毁不说,又丢了营帐和粮草,着实给李善气坏了,他以为小小的一个安阳,城中不足一万兵马,薛进该轻易拿下才是。   不仅打了败仗,还打了这么丢人的败仗。   书信已不能传达李善的愤怒,于是他率领十万大军亲自上阵了。   有他在场,薛进通常没什么话语权。   “舅舅,前两日安阳城卫不知在城外埋了什么东西,小心为上。”   “哼,故弄玄虚。”   李善是典型的西北人相貌,长脸,红面,浓眉,窄眼,身形高大壮硕,丑是不丑,可看起来相当的凶悍,而他所率领的西北亲兵,几乎都是类似的模样,也难怪关内人称他们是荒蛮子,更难怪在薛进自爆身份前谁都看不出他是西北人。   薛进站在李善身旁,显得格外白净乖巧。   楚熹换了一个新的大喇叭,趾高气扬的坐在城楼上:“薛添丁!瞧你那点出息!怎么,打不过我跑回家找舅舅啦!”   李善当然知道城楼上的人是安阳少城主,可他仍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言下之意,你楚熹在我李善眼中,不过区区小辈,名不见经传。   楚熹想了想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安阳楚霸王!”   老爹正躲在城楼里喝茶压惊呢,听她这一嗓子,一口水喷涌而出,呲了顺子小刀一脸:“好家伙,这名号比她老爹还响亮,真亏她好意思说。”   饶是薛进恨不得杀进安阳城把楚熹吊起来毒打一通,这会也不禁被楚霸王逗笑了,就更别提本身笑点低的廖三:“哈哈,楚霸王,狗日的真不要脸。”   李善斜睨了廖三一眼。   即便廖三不服李善,在薛进面前也要给李善一个面子,清了清嗓子,强忍着不再笑。   四周肃静了,李善方才开口道:“戋戋女子!狂妄如斯!安阳城是无人了吗!”   楚熹在男权社会里都混得说一不二了,哪里容得了李善小瞧女人:“女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你们哪个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李善再厉害!不也是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会瞧不起女子!我要是你娘!我生个猴子都不生你!”   “你!你……”   李善身旁的将领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前劝说李善:“大将军,此女牙尖嘴利,蛮不讲理,不可与之叫阵。”   李善脸红脖子粗的问:“地道挖通了吗。”   “只等大将军一声令下,便可掘开护城河。”   “动手!”   楚熹看他们嘀嘀咕咕,也没个动作,正暗自纳闷,忽见城门两侧的护城河旁捅出两根铁锨,钻出两个敦厚的布衣男子,当即惊道:“淦!土行孙啊!”   话音未落,护城河里的水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沉。   四面城墙的城卫纷纷来报,称薛军挖掘数条地道,引走了护城河河水,照这个流速,不出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干涸。   大军压城,也没法出去把地道堵上。   楚熹无话可说。   人家把地道挖到她家门口,她竟然还一无所知,等河水流干了,还不得一鼓作气挖到安阳城里来?   这回轮到李善得意:“莫说我李善欺负你这黄口小儿,现下降服,兴许我还能大发慈悲饶你一命!不然,待我西北大军杀入安阳!必定斩下你的头颅!高挂在这安阳城上!”   李善其实挺知趣的,这会就不拿女子说事了,改称楚熹黄口小儿。   楚熹“哼”了一声,回骂道:“我楚霸王早晚有一日能到你那个岁数!你还能回我这岁数吗!瞧不起谁啊!”   “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到我这岁数!”   “看看就看看!我还怕你啊!”   廖三忍不住在薛进耳边小声说:“这楚霸王是长着一张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铁嘴不成?”   薛进皱着眉问:“他们将东西埋在哪?”   廖三看向百步之外的空地:“就埋在前阵子挖马坑那。”   李善不开口了,只等护城河水流干,便举兵攻城。   楚熹望着城下无边无沿的十万兵马,不禁吞了吞口水。   李善和薛进不同,他一贯爱硬碰硬,这是护城河水引出去了,不然他敢用兵士的尸首填平了护城河,不杀到分崩离析,无路可退,他是绝不会退兵回营的。   可……就是将安阳城内囤积的火药一口气全都用上,也难以打退薛军这十万兵马。   不能跟李善硬碰硬。   她志在守城,又不是要灭掉薛军,何必闹得两败俱伤呢。   楚熹拖着下巴沉思片刻,凑到大喇叭旁喊道:“薛添丁!当初你隐瞒身份潜入安阳,好悬成了我楚家的上门女婿,虽说后来发生一些事情,闹得不是很愉快,但我心里,对你仍是有几分情意的。”   薛进冷冷的往城楼上扫了一眼,不予理会。   可薛军的一众将士却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双眼。   苍了个天啊!他们没有听错吧!薛帅和安阳少城主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刺激了!   快再展开讲讲!想听!   这人活在世就没有不八卦的,哪怕眼看着就要拿命厮杀,也阻碍不了那蠢蠢欲动的八卦之魂。   就连李善都略感好奇,正想问问,又听城楼上的楚霸王道:“你怎么不劝劝你舅舅!挺大岁数了,南征北战的他不累吗?在家安度晚年不好吗?”   李善:“……”他一定要杀了这个黄口小儿。   一定,现在就杀!   李善绷着脸拿起重弩,对准城楼。   楚熹远远瞧见,忙躲到垛墙底下,耳边传来“嘭”的一声响,弩箭扎在她方才坐过的木椅上,力道之大,让木椅几乎四分五裂。   楚熹瞠目结舌。   不怪李善独断专横,他这本领绝非常人能所及,百步之遥,一击即中,这一箭要射中手臂,绝对能斩下一截残肢,在冷兵器时代,制霸一样的存在。   呜呜呜呜好可怕。   但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了呀。   楚熹悠悠站起身,扶着大喇叭朝李善笑道:“舅舅果真老当益壮,比我老爹强多了,他就会在家里喝个茶。”   躲在城楼里的老爹不服:“胡说!”   站在城楼外的李善不服:“谁是你舅舅!”   说完,又欲举起重弩。   楚熹收敛笑意,语调骤冷:“李善,你别不识好歹,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血肉横飞。”   李善自是不信,猛地一箭射来,许是太过愤懑,这一箭肉眼可见的射偏了。   楚熹咬着牙根双手紧握,愣是没有躲,任由那支箭从她身旁飞过:“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薛进嗤笑:“还要怎么不客气。”   薛军众将士只见城楼上的黄衣女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掌,直指碧天红日,气势恢宏道:“天地玄宗!万气根本!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鬼妖丧胆!凶秽消散!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她一段咒语念完,也是巧了,正好一朵白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天地骤然变暗。   楚熹一愣,扬声道:“给我炸!”   将士们还都眼巴巴往天上看呢,忽听前边传来几声巨响,尘土飞扬,河水四溅,平坦坦的一块地,愣是炸出好几座大坑。   城楼上的女子“哎呦”一声说:“炸偏了,那我再来一次。”   她又举起手:“天地玄宗!万气根本!”   李善眼看着自己身前无缘无故就炸开了,思及楚熹那句血肉横飞,如何能不胆战心惊,不等她咒语念完,便连声道:“撤兵!撤兵!”   十万大军掉转头去,慌忙逃窜。   楚熹在城楼上都快笑傻了:“哈哈哈哈,我还当李善天不怕地不怕呢,这不怂包了吗。”   城卫们也哄笑出声,全然忘记十万大军围上来时心中的恐惧。   老爹探出头问:“恁方才念念叨叨的那是什么?”   “技能前摇。”楚熹双手叉腰道:“我要让他们从今往后一听到这咒语就害怕。”   楚熹是在“巴啦啦能量沙罗沙罗”和“赐予我力量吧哈利路亚”当中权衡许久才选择的这段道教咒语,虽然中二了一点,但还是很能唬人的。   没法跟老爹解释,这就相当于,种花家的冲锋号了。   “我估摸着,那李善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再率兵杀个回马枪,地蛋都用了,恁打算怎么办?”   “这些地蛋本来也不顶事,撑死了炸他们一两百号人,那可是十万大军呀。”楚熹轻叹了口气道:“先生说过,薛进治军颇有一套,十万大军若不倒下一万,是绝对不会乱的,咱们安阳的火药……肯定不够用,就只能这样,连哄带骗的逼他们退兵了。”   老爹忧心道:“薛军已然将地道挖掘至城楼下,等李善醒过神,定要借着往里挖,到时候,咱们的投石车可就派不上用场啦。”   “切,老爹以为这挖地道的主意,能是李善想的吗,一准是薛进。”   “甭管是谁,事已至此,总要想个对策出来啊。”   楚熹拨弄着自己腰间的小绒球,笑了:“不就是挖地道吗,谁不会呀,咱们现在就开挖!”   老爹问:“往哪挖?”   楚熹道:“不能单往一个地方挖,要四通八达才好。”   “可咱们安阳人手不够,恐怕还不等我们开挖,薛军都打上门来了。”   “他们将士再多,能有咱们安阳城里的百姓人多!我就不信他们能挖的过我!陈统领!给我找一把铁锨过来!”   老爹所料不错,李善奔至半途就醒过神了。   哪里来的什么雷神!分明是火药!都怪那黄口小儿太会虚张声势!她往天上一指,天竟真遂她愿骤然阴沉!   实在可恨!   不过……即便是火药,这火药炸的也太邪门了。   李善对火药之事从来一知半解,不得不问薛进:“你可看出她是用何手段引爆那提前埋下的火药?”   薛进摇摇头,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当中回过神。   李善本就对他心存偏见,愈发觉得他不堪大用,倒是安阳城里那楚霸王,还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火药凭空爆炸,实为一桩大隐患。   即便李善喜欢正面硬刚,也并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蠢蛋。   凭空爆炸的火药和城楼上的投石车都在明面上,难以避开,倒不如干脆从底下进攻。   李善做出决定,召来崔无,问道:“这几日挖的地道,还有几条可用?”   “回大将军的话,为尽快引出河水,挖掘地道时是由深至浅,因此水流过于湍急,恐会冲垮地道,便是没有冲垮,也是泥泞难行,若要以地道攻城……这几条怕是不行,安阳已有警觉,定要炸毁地道。”   李善点了点头:“回营计议,十日之内,无论如何要攻下安阳!”   要打地道战,楚熹还真不惧那十万大军,想来李善没本事把十万大军都弄到地下去。   “仇阳,给我把高台架上!”   “是!”   楚熹扛起铁锨,登上高台,对着大喇叭,朝呜呜泱泱的百姓道:“静一静!静一静!都听我说!”   楚熹有事没事就在城里瞎转悠,对谁都笑脸相迎,人缘极好,加上这阵子她独守安阳城,让薛军三度退兵,建立起不小的威望,她说话,百姓是听的,因此全都安静了下来。   “如今大敌当前!形势非常之严峻!我身为少城主!应当肩负起保护城中百姓的重任!”   楚熹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说出这么官方的话,要搁从前一准尴尬的想死,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都能在两军阵前喊咒语,又岂是社交牛逼症。   她是社交牛逼绝症,晚期。   “可诸位心里也该清楚,安阳城卫不足万数,如何能应对西北十万大军,我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薛军一旦攻入城中,咱们安阳人统统要沦为俘虏,终生低人一等,一想到我视作叔伯舅父,姑姨婶母,兄弟姐妹的安阳百姓,要世世代代给西北人当牛做马,我就……”楚熹深吸了口气,略带哭腔的说:“我真的于心不忍啊。”   “咱们安阳一向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从不掺和到那些破事里,但凡有难的,咱们能帮就帮!饶是这样!西北人还杀到咱们家门!欺人太甚!”   “把咱们安阳人当蝼蚁看待!非狠狠甩他们一耳光不可!”   “少城主!哪里能用得着我们!你尽管开口!我们绝无二话!”   “是啊!少城主尽管开口!绝无二话!”   楚熹刚才想哭,那是装的,这会真有点想哭了。   但还不是哭的时候。   “薛军要掘地道进城!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楚熹举起铁锨,对安阳百姓道:“我想这东西,咱们家里应该都有吧?”   “有!”“这……还真没有。”“我家有三把!分你一把!”   铁锨是农具,安阳再富饶,也是以耕农为主要谋生职业,家家户户人手必备。   楚熹就不相信,那薛军能带着十万把铁锨来打仗。   不说十万把,倘若薛军手里有超过五千把,楚熹也绝无二话,立马举白旗投降。   准备充分到这个地步,那谁能抗得了,老老实实投降就完了。   作者有话说:   先更新六千,晚上还有一章,不过应该挺晚的,宝宝们明早再看吧~   PS:我爱评论!评论使我超有动力!   PPS:咒语引用道教XX咒,我拼凑的 第54章   挖地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属实困难。   不仅要考虑自己的路线,还要考虑薛军的路线,以防挖着挖着两伙人撞个顶头。   再者,地道若想挖的长远,挖的四通八达,免不得要预备出入孔,望孔,通气孔,水井,储粮室,乃至确定方向的指路牌,万万不能仓促行事。   最先确定的一条路线是由安阳城到安民村,地道通往安民村,那两万多百姓的力量便可以充分利用。   第二条则是挖向常德至安阳的必经之路。   薛军十万兵马,又不是靠露水活着的小仙男,总得穿衣吃饭,楚熹上回烧粮草尝到了甜头,有点上瘾,她预备以此截下薛军的辎重。   “老爹你看,薛军在白岗上安营,往前五里,这是他们开挖地道的地方,直接把护城河水引到了乌清池,咱们把这几条地道炸塌了,他们接下来一定会从这里开挖,和安阳就隔着一座小山包。”   “可是……这座小山包咱们去过呀!满地大石!”   “安阳附近哪座山咱们没凿过井。”   当初老爹要开矿,把安阳附近方圆十里都跑了个遍,还特地弄了个一比一还原的小沙盘,哪里土质松软,哪里土质坚硬,他再清楚不过,在挖地道这件事上,安阳可以说占尽了便宜。   楚熹在沙盘上划出一道线:“他们挖到石头,肯定会绕路,要么往南,要么往北,头两日先不用管,薛军意图攻城,肯定会将地道开的极宽,咱们等他们挖的差不多了,再横空出世,炸毁地道。”   “好!就这么办!”   “炸地道的分支别让百姓去挖,否则遇上薛军将士,他们顶不住。”   “明白,安民村那条线只管交给老爹。”   “那我就跑常德这一条。”   老大负责守城,老二负责后勤,确认计划的当天傍晚,安阳城内就开工了。   百姓们有拿锄头的,有拿铁锨的,还有拿板车往外运土的,十几班轮换,忙得热火朝天,没有一刻停息,渴了饿了,自有妇人送上热茶点心。   照她们的话说就是:“左右冬日里农闲,与其在家里担惊受怕,倒不如出来帮把手,图个踏实心安。”“少城主也是女子,哪里比他们男子差,我们又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就非要躲在家里呢。”“没听少城主怎么骂那李善的,若无我们女子,何来的男子。”   一众妇人满口不离楚熹。   而楚熹也不辜负她们,正灰头土脸的在地道里刨坑呢。   “你们几个,过来这边,看到这个口没有,斜着挖上去。”   “为何要往回挖?”   “倘若薛军从我们的地道进来,就让他们奔着死路去,这底下再挖一个陷阱。”   “小的明白了!”   地道土层两米,内里宽高皆有两米,楚熹一路向西挖,一路设置假洞陷阱,光是运出去的土都能碓起一座小山了。   动工第三日,楚熹召集仇阳在内的几个统领在假洞中议事。   “薛军一连三日没动静,估计差不多要挖到安阳城下了,咱们从这往南,多半能碰见他们的地道。”   “直接炸掉吗?”   “嗯!要准备一颗大地蛋。”   “若我们炸塌后,他们再挖通呢?”   “那就再炸,看谁耗得过谁。”   这阵子北六州就一直没消停过,渝州都督拿下了帝都,将太子送上了皇位,新帝命陆广宁退兵,陆广宁不从,彻底被打成反贼,新帝下令剿灭反贼,信州和锡州那边都要打翻了天,也就是兖州没粮草,否则早就出兵往攻打丘州了。   这时局一天一个样,李善和薛进已经在常州耽搁快两个月了,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还有半个月过年,咱们争取让他们没法好好过这个年。”   “少城主放心,不出七日,往常德去的那条地道就能挖通!”   “嗯!继续挖!”   统领们得令,纷纷出了假洞,只剩仇阳。   楚熹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问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仇阳看起来不大高兴:“已经亥时了,少城主不回府吗?”   “啊,亥时了吗?我下洞那会才卯时啊,居然过了这么久。”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楚熹打了个呵欠,莫名犯困,嘟着嘴抱怨道:“都怪你,你要不说,我也不困。”   “……回去吧,这边有我呢。”   “算了,回去我也睡不踏实,我今晚就在这睡,反正这里面挺暖和的。”   仇阳沉默了一瞬,点点头,转身要向外走。   楚熹一把拉住他的外袍:“仇阳,你最近为何……”   仇阳不解的看着她。   楚熹讪讪一笑,放开了手:“没事,你去忙吧。”   “嗯。”   楚熹觉得仇阳有点怪,又说不上来是哪怪,似乎对她有点冷淡,相处起来很不自在,她不喜欢,可也没资格要求人家对她很热情。   烦啊,难啊,好想回到刚穿越来那会……   楚熹躺在小土床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又梦到薛进。   她最近总能梦到薛进。   梦里的薛进穿着安阳城卫服,那城卫服在他身上特殊好看,将他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展现的淋漓尽致,楚熹一点也不讨厌穿着城卫服的薛进,所以朝他跑过去,拍拍他的肩,想在他回头的时候吓他一跳。   这是楚熹惯爱玩的小把戏。   可薛进回过头,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楚熹一愣,不自觉向后退两步。   薛进勾起嘴角,冷冷的问她:“害怕了?这全是拜你所赐。”   楚熹猛然从梦中惊醒。   “少城主?”假洞外有人唤她:“城里送来了茶点,少城主要不要吃一口?”   多亏这人打岔,楚熹从惊惧中逃脱:“吃!”   那人笑了一声道:“我想着少城主也该饿了。”   等他走进假洞,楚熹才接着油灯看清楚他的脸,不认识,但有些眼熟,便问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少城主忘啦,夏令那会我去安民村帮着盖房,少城主还给我送过干粮呢。”   “啊!我记得了!小木匠!”   “……我比少城主还大几岁。”   楚熹不禁笑起来:“是吗,我瞧你们那一伙年纪都不是很大的样子。”   木匠道:“做木匠的,都是从小入行,我学了快十年才出师。”   楚熹听得认真:“原来做木匠这么难呀。”   “单单是木工倒不难,要做好就难了,就说这箍木桶吧,若想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用上个十年八年,是很不容易的。”   “哇,我还以为做木匠就是打打桌椅柜子,没想到还能箍木桶。”   在寻常人眼中,不论打家具还是箍木桶,都不过是一门谋生的手艺,可楚熹是真心觉得,单靠木板和竹篾做出滴水不漏的桶,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情。   她眼里的崇拜让那木匠有些飘飘然,但很快就低落下来:“不瞒少城主说,我们那一伙木匠,都想去应征城卫,也为守城出一份力……只是学了这么些年的手艺,到底不能轻易丢下。”   “你如今不就是在为守城出力吗。”   “是啊。”   听楚熹这么说,木匠方才笑了:“不单是挖地道,少城主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说一声。”   楚熹实在很喜欢这些一腔赤诚且纯粹的木匠们。   不止是木匠们。   在乱世之中,人人为了争夺利益头破血流,在强权之下,人人为了保全性命忍辱负重,相较而言,这些一心追求安逸,想要活出尊严的安阳百姓,都无比的可敬可爱。   楚熹看着木匠,咬了一口有些干涩的糕点,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安阳城。   “少城主!少城主!”   “我在这呢!”   楚熹拿着糕点走出假洞,问匆匆奔来的城卫:“咋了?”   城卫喘着粗气道:“挖,挖着了!”   “这么快?不对,现在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午时?”   “……我说怎么这么快,我差点睡了一个昼夜。”楚熹转身将糕点放回篮子里,对那木匠道:“快,叫前面的人都退回去,免得把这头炸塌了,他们困在里面。”   木匠应了一声,赶忙往前面跑。   楚熹跟着城卫走进那条向南的地道,这条地道极其逼仄,只能容下一个成年男子,越往里走,越让人觉得呼吸紧迫。   约莫半刻钟,才走到稍稍宽敞一点的尽头。   几个统领站在此处,静悄悄的,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仇阳指了指那面土墙,土墙上有个小洞眼。   楚熹凑近了,将一只眼睛贴上去,只隔壁地道宽敞又明亮,足够十几个成年男子并肩而行。   难怪挖了这么久。   想想也够快的。   倘若把这里炸塌了,薛进还不得气疯。   楚熹越想越兴奋,她在土墙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又用手扣两下,然后做出扔东西进去的样子。   仇阳点头,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楚熹也摆手,几乎用气音在仇阳耳边说:“这炸药威力太大,保不齐我们这边也会塌下来,我个子小,跑得快,你们先出去。”   仇阳皱眉,直起腰往外推她。   楚熹踢了他一脚,一副不容置喙的霸道模样。   “……”   “快点呀。”   楚熹说的没错,那根引爆炸弹的线不过十几米长,难保能逃出地道坍塌的范围,为了赶时间,这地道挖的太窄,统领们各个高大健硕,正常走动已经很难了,一旦地道坍塌,很容易被埋在里面。   在楚熹的坚持下,统领们满脸忧心忡忡的朝外面走去。   地道当中只剩楚熹一人,还有一颗巨大的地蛋。   砸开土墙,把地蛋推进去,转身就跑。   楚熹在心里排演了一遍,深吸一口气,捡起杵在一旁的铁锨,猛地朝土墙砸去,一下,两下,破墙的声音惊动了远处的薛军兵士,兵士大喊道:“什么人!”   楚熹回喊道:“楚霸王!你不怕被炸死就快逃命!”   说完,扔下铁锨,猛地将地蛋推进去,那地蛋轱辘轱辘的滚到薛军地道中间,楚熹攥紧引线,拔腿就往回跑,眨眼间便跑出十几步。   引线牵动齿轮,摩擦火石,点燃火油,身后一声惊天巨响,仿若地动山摇。   地道果然开始崩塌,土块噼里啪啦的从头顶掉下来,砸在脸上,疼得厉害,楚熹眼看着洞口越收越紧,不敢停下脚步,感觉自己此刻跑的比刘翔还快。   “啊啊啊啊啊!”   统领们着实没想到上方土层会塌陷的这般厉害,听到楚熹的尖叫声,都不由悬起一颗心,纷纷凑到洞口唤:“少城主,少城主!”   楚熹看见他们的脑袋,仿佛看到了终点线:“让开让开!”   众统领忙闪到一旁。   楚熹一个百米冲刺,杀到了洞口前,还没等纵身一跃扑出去,头顶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土忽然落下,将她狠狠拍在了出口处。   “楚熹!”   仇阳这声楚熹,让众统领都楞了一瞬,见仇阳焦急的挖开楚熹身上的土,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把楚熹从土里刨出来。   “少城主!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像没事……”   楚熹目光挪到仇阳身上,迷迷糊糊的笑了声:“得亏是我吧,换做你准埋在里面。”   仇阳耳边又响起祝宜年的声音。   “即便少城主平时行事随性,仇统领也该时刻谨记,她是尚未出嫁的女子。”   “仇统领若以诚相待,应敬而远之才是。”   敬而远之。   他如何能敬而远之。   仇阳轻轻握住楚熹的手腕,低声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楚熹扯着他的衣裳坐起身,摸了摸额头,抬眸问道:“脸砸了一下,没出血吧?留个疤什么的,影响到我的美貌就不好了。”   这种时候楚熹还能耍贫嘴,看来是真的没事,统领们齐齐松了口气,又笑道:“真该给少城主拿面镜子瞧瞧,满脸黄土,还哪来的美貌呀。”   没有美貌吗?   仇阳盯着楚熹亮晶晶的小鹿眼,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另一边,白岗庄,薛军大营。   李善气急败坏的拎起刀,猛地劈开面前陈旧的木桌,怒骂道:“混账!混账!守在地道里的兵士呢!把他带上来!”   兵士瑟瑟发抖的被拖到堂上,跪在李善身前:“大将军……属下,属下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一字不漏的给我说清楚!”   “当时,当时……属下就听,远处有掘土的动静,便问,是什么人,那,那安阳少城主回,楚……楚霸王。”   严防死守的地道里凭空冒出一个楚霸王,怎么想怎么邪门,兵士被吓傻了,一双眼直愣愣的道:“她说,不怕被炸死就快逃命,属下刚要过去看看,就……就炸开了。”   比起李善的愤怒,薛进要冷静的多,他将那兵士扶起来,轻声问道:“有看见是怎么炸的吗?”   “不,不知道。”兵士缓了一会说:“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陶罐。”   薛进微微颔首,吩咐一旁的司其:“将他带下去吧。”   李善眉头紧皱的怒瞪薛进:“他如此误事!还不军法处置!”   薛进笑笑:“舅舅息怒,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熹既然是用了一定手段,才引爆火药,那坍塌的地道里一定会留有痕迹,若我们能找出来,往后……想要夺得天下,还不轻而易举。”   李善微怔,眉头缓缓舒展:“嗯,你亲自带人去寻。”   说完,沉默片刻,又感慨道:“楚霸王,有意思,你在她手里吃了败仗,倒也情有可原。”   李善自视甚高,很少夸赞一个人。   楚熹算是头一份。   作者有话说:   冲冲冲!我爱评论!!!(上一章有点少)给我评论!我还能日万! 第55章   薛军人手充足,铁锨有限,故而不能两头并进,只挖了那么一条地道。   如今被炸塌了,辛苦三日全白忙活。   那楚霸王是怎么凭空出现在薛军地道里的?据探子来报,这几日安阳城里并无人出入啊。   但凡有脑子,稍加一思索,便可想到安阳城里也挖了地道。   崔无身为薛军当中第一流的军谋,以自身之智慧,帮薛军打下了不知多少场胜仗,眼下强攻不成,正是他该出力献策的时候,可他这脑子里委实没有良计。   一个神出鬼没的霸王,一个琢磨不透的炸弹,简直把他逼到了绝路。   继续往城下挖?不用说,一准会挨炸。   转过头去挖安阳的地道?无疑于大海捞针,太耽误事。   正当崔无闭门苦思时,薛进竟寻来了几个盗墓贼。   这几个盗墓贼原是合临人,合临古城,富饶之地,贵族下葬陪葬品极多,自然兴起盗墓之风气,合临府谢家本就是贵族世家,对其惩处十分严苛,通常要杖刑三十,再砍去双手。   盗墓贼们刚受完杖刑,还没等砍手,薛军就打进了合临,牢狱当中的壮年男子一律充军,他们不得不跟着薛军一路来到安阳。   这等牢狱囚犯充军的,多半要在交战时给西北将士做炮灰,没承想还有了用武之地。   薛进满意,盗墓贼们也欢喜,可谓两相皆宜。   “薛帅的意思是……”崔无问司其:“让他们去探洞?”   司其点点头说:“嗯,这些盗墓贼有专门探洞的法子,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寻出安阳的地道,到时杀进去,从头截住,我们这边照挖不误。”   “是了,如此甚好!”   盗墓贼打盗洞之前首先要探墓,用探条扎进土里,以此测量深度,只是他们随军而来,工具并不齐全,饶是军中铁匠抓紧锻造,也需两日的工夫。   等有了探条,再去寻安阳地道,又免不得耗时几日。   李善心急如焚,无奈除此之外毫无对策,只能加派人手去坍塌的土层中翻找楚熹引爆火药的线索。   而楚熹呢。   她觉得自己像鼹鼠成精了。   不,鼹鼠好歹夜里还出去捕食,她却是见天的待在地道里,偶尔出去梳洗更衣,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回来。   楚熹卖力,百姓们几乎拼了命,锄头抡圆了往土里凿,铁锨给足劲往土里送,稍微疲乏一点,动作没有那么快了,立马换人接手。   地道里的百姓越来越多,支线越来越繁复,真洞,假洞,洞中洞,最深的地方足有十米,连水井都挖出来了。   终于在开工的第八日,挖到了目的地。   “少城主,差不多就是这了,再往前便是常德往安阳去的官道,我们头顶是小檀山的山脚,从这里上去,翻过小檀山就能看到官道。”   “好!洞口做得隐秘一些。”   “少城主放心!找块巨石压上,堆些枯草,薛军准看不出来。”   薛进自打被偷袭了大营,在粮草一事上就很谨慎,从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薛军的辎重都是分批运送,每隔三两日便有一趟,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便是折损了也无关紧要,因此楚熹不急着动手。   眼瞅着要到年根底下了,薛进定然要犒劳将士,年前几日必会有一次大动作。   楚熹意图打劫……夺取那批辎重。   “我想着,薛进这么消停,八成在找咱们的地道,百姓待在里面太危险,先让他们退回去。还有,咱们往常德去的这条地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薛军察觉,堆一面土墙,伪装成死路,等用的时候再推开。”   “是!”   “这两日都警觉一些,不定什么时候薛军就找上门了。”   众统领纷纷笑道:“在这地道里,薛军可不是咱们的对手。”   楚熹也笑:“小心为上,总归是没错的。”   “我们自会小心,少城主早点回去歇着吧。”   “什么时辰了?”   “申时。”   “那我赶紧回去一趟,感觉已经好久没见过太阳。”   地下暗无天日,只靠油灯烛火照明,楚熹每次回安阳城都正巧赶上黑夜,当真是有三五日没见过太阳。   陈统领悄悄推了一把仇阳:“还愣着做什么,送送少城主啊。”   仇阳紧抿着唇,默默的站起身。   仇阳同样许久没从地道里出去过了,就算陈统领不说,楚熹也打算带上他:“咱们走吧。”   “嗯……”   “走慢一点,你步子那么大,我哪里跟得上。”   “知道了。”   众统领瞧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怪声怪气的低笑起来,陈统领笑得格外奸诈:“怎样,我说的没错吧,少城主不走,仇阳就不会走。”   “看样子仇阳是真对少城主有那份心思,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配不上呗,且不提安阳城富可敌国,单那楚家,祖上也是开国功勋,正儿八经的百年世族,咱们少城主又是城主唯一的嫡女,说天之骄子,金枝玉叶丝毫不过分,仇阳……我看不行,你往后可别瞎撮合。”   陈统领非常喜欢仇阳这话不多却很靠谱的性子,替仇阳辩驳:“怎么不行,大周王朝都要完蛋了,还哪来的百年世族,薛进,区区一西北荒蛮子都能占据南三州,统兵三十万,仇阳比他差哪了?”   “你这话说的可有失偏颇,薛进到底是西北王,岂是寻常荒蛮子能比拟的,仇阳若在外头,兴许能混出个名堂,在咱们安阳城,至多至多就是个统领了,配不上,配不上,怎么想都配不上。”   “哼,配不配得上又不是你说的算,少城主心里喜欢,谁能挡得了?”   “好啊,那你瞧着,少城主像是中意仇阳吗?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咱少城主成天在仇阳跟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却浑然不在意,有一点中意仇阳的意思?”   一旁的统领附和道:“是啊,你们还记不记得,薛进在安阳那会,少城主每每来府衙找他,都打扮的花儿一般,衣裳鲜少有穿重样的,时不时还涂个脂呀,抹个粉啊,你再看少城主来找仇阳,对比对比就晓得了。”   陈统领和薛进共事过,怎会不知楚熹如何对待薛进,他无可辩驳了,又很不甘心,便皱着眉头说道:“咱们少城主哪里都好,就是看男子的眼光不好。”   托他们在背地里嚼舌根的福,楚熹回安阳城这一路不停的打喷嚏。   “啊啾——”   “少城主是不是着凉了?”   楚熹揉揉鼻子:“没有吧,就是莫名想打喷嚏。”   她手是脏的,这一揉鼻子,鼻尖那里黑了一大块,仇阳不禁笑道:“回去喝一碗姜茶,驱驱寒气,免得着凉。”   “冬儿这些日子见到我就逼着我喝姜茶,我都要喝吐了,我说我不爱喝姜茶,太辣,让她往里面加点红枣,她非说就得辣辣的喝下去才能发汗,我说你怎么不喝啊,她说我又没睡在地道里,真是能气死个人。”   “冬儿还能比你会气人吗?”   “哎,她和我不是一个路数,她擅长拿软钉子挤兑人。”   仇阳有件事,一直瞒着楚熹,关于冬儿的。   那日薛军围剿安阳,楚熹命他去找老爹调遣刺客,火烧薛军营帐粮草,老爹很爽快,立刻召来手下所有刺客,这些刺客几乎都是老爹身边的侍从,各个身材矮小,瘦弱,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其中便有冬儿。   从薛军大营回城的路上,冬儿苦苦恳求,让仇阳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楚熹,仇阳询问缘由,冬儿只说,她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在她家小姐身边做个整日婆婆妈妈的丫鬟,没有半点烦心事,没有丝毫的顾虑,她愿意永远这样,永远不变。   仇阳心里明白她,所以不曾向楚熹提及。   出了地道,阳光刺目。   楚熹忙抬起手遮住双眼:“啊!我瞎了!”   仇阳也捂着眼睛,不敢抬头。   “少城主!仇统领!”一个身穿大花袄的妇人小跑上前,往他们手里各递了一条薄薄的黑布:“你们太久没出来,一时半刻不能适应,把这个戴上,戴上就好了。”   楚熹听她的,把黑布蒙在眼上,于脑后扎了一个蝴蝶结,如此再视物,虽不甚清楚,但也不会刺痛了。   “哇!真的好了!”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非同小可,楚熹惊叹着,看向那妇人:“这布条你还有多少?”   “不过是黑麻布,最不值钱的玩意,少城主要多少有多少。”   “仇阳,你找人去同这大娘弄一些布条,给地道里的城卫人手分一个。”   “我会办妥的,城主府的马车在那边等着呢,少城主快回去歇着吧。”   哪能歇着啊,忙完地底下,还得忙地面上。   外面打仗归打仗,百姓们还是要过节的,要过节就免不得买酒买菜,给一家老小添置新衣,商人要赚钱,总克制不住自己,动辄哄抬物价,粮米店,绸缎庄,乃至当铺,都得加强监管,而这也仅仅是其中一宗,最微不足道的。   临近年关,诸事猬集,老二独自承担,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连老四老五两个小的都被他拖去帮忙了,还理不顺当,老爹和楚熹得空就要搭一把手。   对老二而言,最大的难题是年底查账,楚家商铺遍及辉瑜十二州,每年利润十分惊人,世道越乱账目越要查的仔细。   赶上楚熹数学不错,正能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老二每日眼巴巴的派人在地道出口这等着,楚熹一露面,账本马上递过来。   “这么多!”   “二少爷说了。”车夫憨笑着道:“少城主抽空看一眼就行,不必太勉强。”   楚熹长叹了口气,钻进马车,坐到那一堆账本上:“走吧。”   老爹把生意做这么大,账本自是编排的非常细致,楚熹手里这一本乃是沂都瓷器铺上半年的营收,哪一天,进库多少,卖出多少,剩余多少,收入多少,支出多少,是否有额外的开销,每一笔都极为明了。   饶是这般明了,也有不少年底做假账敷衍的。   楚熹不过随手翻了两页,就瞧见一条格外离谱的账目,皱着眉用朱笔圈上,等老二之后核对。   回到府中,楚熹依然是账本不离手,边走边拿笔画圈圈。   忽撞上一个人。   抬起头,竟是多日未见的祝宜年。   楚熹忙退后两步,恭恭敬敬道:“先生。”   祝宜年看着自己胸口被朱笔戳出的一朵墨痕,又看向那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的楚熹:“少城主这是在做什么。”   “查,查账。”   “……”   楚熹从祝宜年的眉宇间察觉出他的不满,小心翼翼地问:“学生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先生指点。”   祝宜年是有话要对她说,可不好在这说。   今天日头虽然很足,但风却不小,楚熹在地道中摸爬滚打一整日,又要站在风口里听他教诲。   祝宜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惹人厌。   他对楚熹没有任何邪念,只是不想楚熹厌烦他。   “你随我来。”   “嗯……”   前院有一间雅房,专供宾客净手小憩,安阳府一年到头没几个宾客上门,这雅房却没有荒废,有时老爹召人来府中议事,有些比较私密的话便会在此处说。   祝家乃京都八大权贵世家之一,祝宜年又是这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便是寄人篱下,也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拘谨,使唤下人比楚熹还自然,甚至给楚熹一种她才是客人的错觉。   “去打盆热水来。”   “是。”   老爹和楚熹对祝宜年的态度,决定了府中仆婢对祝宜年的态度,婢女礼数周全的应了一声,方才退出去打热水。   祝宜年盯着楚熹:“坐吧。”   呜——搞什么。   是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吗?   她这阵子有哪里做错了?   没有吧?没有吧……   楚熹回忆着自己的所做作为,越想越没底气,睫毛一个劲的颤颤悠悠。   祝宜年别开视线,无声地笑笑。   不多时,婢女打了热水来,祝宜年亲手绞了帕子,递给楚熹:“擦擦脸。”   “多谢先生……”楚熹接过那水淋淋的,温热的,雪白的帕子,犹豫了一瞬,抹在自己脸上,脸有没有擦干净不清楚,帕子脏的很彻底。   难道祝宜年对她不满,是因为她太不顾忌少城主的形象了?   楚熹视线落在那双泥泞不堪的小棉靴上,而后缓缓上移,祝宜年那身月白银线锦袍显得格外清爽整洁。   尴尬的缩了缩脚,小声说:“地道里的情形复杂多变,统领们总要找我拿主意,我想着,来回跑太耽误事,就……没怎么上来,这刚回府,也没能梳洗一番,让先生见笑了。”   “既然这般辛苦,查账一事为何也要过问?”   “安阳的账目太过繁重,我二哥他兼顾不过来,去年,去年就是我帮着查的,我在这上面,略有那么一丢丢的天资,所以……”   “所以什么?”   楚熹说不下去了,祝宜年看她的眼神实在不善:“没,没什么。”   祝宜年道:“能者多劳是不假,可也该量力而行,知晓轻重缓急,妥当安排,尤其是身居上位者,更应当如此,若事事亲力亲为,岂不要活活累死?”   楚熹听出祝宜年是关怀而并非责怪,暗暗松了口气:“有些事,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   “你这一生,终究不会止步安阳,安阳之外天高海阔,让你放心不下的事何止一桩两件,那时你该如何?”   “我没考虑的那么长远,我只想顾好眼前……”楚熹疲累沮丧的说:“能顾好眼前就谢天谢地了。”   “若说只顾好眼前,薛进早应该从李善手中夺权,你以为他为何仍让李善掌管薛军大权?”   “这……”   楚熹摇了摇头。她没想过,祝宜年现在让她想,她也没那个精力,摇头省事,只要摇头,祝宜年就会告诉她答案。   祝宜年看透她的心思,无奈喟叹:“只埋头苦干,不纵观全局,早晚会吃大亏。”   楚熹满脸的老实巴交:“我是笨学生,让先生受累了,先生教导学生不易,学生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先生的。”   “……”   祝宜年只当没听见这话,淡淡道:“关内人视西北人为异族野莽,不愿受西北人挟制奴役,薛军攻城略池,布衣百姓奋起反抗者众多,免不得举刀屠戮,杀孽深重。”   楚熹点点头:“是啊,正因这个缘故,安阳百姓才抵死不归顺西北。”   祝宜年道:“李善志在推翻朝廷,给薛元武报仇雪恨,所以不在意关内人的敌视,无畏杀孽,可薛进不同,他图谋的是辉瑜十二州,若有朝一日,他势力壮大到可以称王称帝,他该如何平定百姓?”   “把,把这些罪名……”楚熹睁大双眼说:“都推到李善身上!”   “李善犯下杀孽,惹起众怒,和他薛进无关,便是百姓迁怒于他,他依旧可以堂而皇之的俯顺舆情,御众以宽,与关内百姓化干戈为玉帛。”   祝宜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楚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是鼹鼠成精,薛进绝对是狐狸成精!   “少城主该取其所长,补己所短才是,想想以后,倘若薛进真的称霸辉瑜十二州,安阳要如何自处,又或再起战事,身旁可有值得托付之人。”   “学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先生的一片苦心,学生一定不会辜负先生的。”   不辜负。   比孝顺好听。   祝宜年勾起嘴角,语气缓和:“回去好好梳洗一番,别像个小花猫似的到处跑。”   楚熹点头应下,起身欲走,忽觉自己就这么走了不大好,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想了想说:“过几日便是除夕,不知先生家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风俗?我听说帝都子时才吃团圆饭。”   “安阳不是吗?”   “常州这边都是晌午吃团圆饭的。”   “原来如此,没关系,我既在安阳,理应入乡随俗。”   “那怎么能行呢,要不这样,今年府里的团圆饭就改在子时,我陪先生一起守岁。”   楚熹只知帝都百姓子时吃团圆饭,却不知除夕当日皇城合宫夜宴,权贵世家的长房嫡子皆要入宫祭奠大周先祖。   祝宜年将至而立,从未吃过团圆饭。   ……   几个盗墓贼在安阳周遭寻觅了整整三日,可算是发现了安阳地道,急忙禀报薛进,薛进当即命盗墓贼开掘盗洞,又命司其率百名精锐下去探查。   司其脚一落地,四下张望,又又虎躯一震。   这哪里是地道啊!分明是迷宫!   这个洞连通那个洞,那个洞里还有一个洞,这条道连通那条道,那条道还是条死道,司其领着诸多精锐在地道中转了一圈,终于看到人迹,还是安阳城卫的打扮。   司其心中一喜,想着捉到一个城卫,便可在地道里来去自如了,忙让手下去抓捕,还特意吩咐:“留活口!”   不承想那城卫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地道里,而司其的手下扑通一声掉进陷阱。   司其自觉陷阱当中定有竹刺等物,手下必死无疑,赶紧上前,只见陷阱一仗来深,底下布满污秽之物。   竟然,是个茅厕!   说老实话,司其不怕死,却实在怕这小孩子的把戏。   犹豫了片刻,带人回到地面,向薛进转述地道中的情况:“属下办事不利,不仅没捉到人,还打草惊蛇了。”   薛进看着那满身污秽的兵士,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薛帅。”崔无站出来道:“这下面地势复杂,且经过了一番布置,有陷阱,有守卫,难保不会有火药,依卑职之见,应谨慎行事,先放一批牲畜进去探路。”   “牲畜?”薛进本想说,这年头牲畜的命比人命更值钱,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上哪弄牲畜去。”   是啊,牲畜的命比人命更值钱。   崔无道:“或者,可以让安阳乡里的百姓在前探路。”   薛进看了崔无一眼,崔无不闪不避,因这是如今最稳妥的办法。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崔无以为上千名百姓抵不过上百名将士。   背后忽传来骂声:“崔无!你个孬种!欺负百姓算什么本事!”   薛进转过身,见廖三风风火火的朝这边走来,嘴里还喊着:“薛帅!让我带人下去!”   “薛帅!”廖三走到薛进跟前,持刀拱手道:“区区几个陷阱,还挡不住我廖三!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薛进猛然想起那日楚熹在城楼上唤他为义士廖三。   廖三倒也不愧楚熹高看他这一眼。   作者有话说:   评论好多!我好开心!我努努力再更一章!(估计会有点晚,明早看吧~) 第56章   薛进和廖三一起下了地道。   他要看看,楚熹究竟造出怎样一个让司其眼花缭乱的地下宫殿。   而他所看到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震撼。   “我的老天爷啊,至不至于挖成这样?”   “那底下是……水井吗?!”   廖三简直像土狗进城,东瞧西看,哪里都觉得稀罕,不知他是福大命大,还是自有一套章法,竟始终没有碰到过陷阱机关。   众人越走越深,离盗洞越来越远,依然不见安阳城卫的踪迹。   司其不禁道:“薛帅,我们还是撤回去吧,若此时地道被炸塌,我们恐怕要全军覆没。”   “她费这么大力气挖出这条地道,是想以此与我们周旋,不可能轻易炸毁。”薛进微微蹙眉,他本是方向感极好的人,可在这地道里兜兜转转了一圈,早已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这四方地道定然做了特殊的记号指明方向,仔细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最前端的廖三忽然“哎呦”一声。   司其忙问:“怎么了?”   廖三道:“这有个陷阱,好悬踩进去……啧,这陷阱有点怪啊,薛帅,你来看。”   薛进快步上前,只见那地道中有个深坑,坑口放置着木板,木板中间穿着一根木棍,只要有人踩上去,木板就会转动。   司其往下看了一眼道:“这不是陷阱,你们看,坑里面还有一个很窄的地道。”   廖三兴致高涨,扭头唤道:“板凳,你个子小,钻进去看看。”   “是!”板凳很听话的站出来,廖三给他扶着木板,他顺着坑沿滑下去,头朝前,腿朝后,跪倒着钻进地道。   廖三问:“瞧见什么没?”   “太黑了,看不清,前边好像有一点光。”   “你当心点!”   板凳应了一声,之后便再无动静。   “板凳?板凳!”廖三急了,忙跳进坑,趴在地道口往里看:“板凳!妈的!哪来的光!黑漆漆一片!”   始终没有得到板凳的回应,廖三仰起头道:“给我拿把铁锨!老子倒是要看看谁在装神弄鬼!”   上头扔下来一把铁锨,廖三握在手里,狠狠的往地道里挖。   薛进知道板凳是廖三做水贼时结交的弟兄,吩咐身旁几个兵士:“下去一块挖。”   人多力量大,没一会的功夫就挖通了地道,不出意外,那边还是一条地道。   板凳不可能独自走远,一定是有人无声无息的把他抓走了。   廖三气得手直抖,怒喊一声道:“他娘的!在这玩摸瞎子呢!有本事出来!”   远处传来楚熹的声音:“就不出去!有本事你来找我呀!廖三爷!你小弟我带走啦!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楚熹!狗日的!你别让老子逮住你!”廖三嘴上骂得凶,可心里很清楚,若是楚熹抓走了板凳,板凳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故而扔掉铁锨,爬上深坑,冷静的对薛进道:“薛帅,若不出所料,自打我们下地道,就在那楚熹的监视之下,我们留在后面值守的兵士,想必也被她抓走了。”   地道里难以辨别方向,薛进每到转角处就会留下一名兵士值守,以免他们困在地道中。   照楚熹这做派,那些落单的兵士是难逃被俘虏的命运了。   薛进这会都有点想笑。   他真搞不懂楚熹哪来这么多歪主意。   “切莫分散,拿好铁锨。”薛进冷冷道:“大不了挖出去就是了。”   楚熹千算万算,没算到薛进会率先进地道里探路。   这不符合他谨小慎微的作风。   但他既然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   “嘻嘻,要是能抓住薛进,咱们这把可赢大发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以薛进的武艺,在这逼仄的地道里,以一敌百都不成问题,何况他身边的廖三司其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陈统领很客观的说。   楚熹笑道:“我有办法,先让他们转几圈,等他们疲倦了再动手。”   “少城主有何办法?”   “看这。”   楚熹手指按在曲曲折折的地图上道:“待会我去将他们引向这条通往出口的地道,你们提前在外埋伏,今日是大太阳,他们乍一出去准看不清,到时候就一网打尽。”   陈统领眼睛亮了亮:“好,明白了。”   仇阳在旁道:“只怕他们见少城主独自一人,会料定有埋伏。”   “嗯……有道理,没关系,咱们一块往那边跑,出去之后,立刻蒙上黑布,只要抓住了薛进,就不愁他们不束手就擒。”   “少城主。”另一侧地道跑来一名城卫,匆匆忙忙的说:“薛军似乎察觉到了咱们的记号。”   “啊?不能吧。”   “他们已经避开两处假洞,一直在往主道上走。”   楚熹把地道挖的像个迷宫,且有许多隐秘的翻转木板,主道隐藏在其中,别说分不清东南西北,便是有指南针引导,也很难被发现,不少百姓天天待在这里面都会迷路,而各个地道的记号只有楚熹和几个统领知晓,楚熹当真不相信他们会这么轻易的破解。   “走,去看看。”   薛进一行人足有两百军士,在静悄悄的地道里,说是声势浩大也不为过,他们既不敢分开行动,就给了楚熹靠近他们的可乘之机。   楚熹钻进上层地道里,能清楚听到薛进的声音,清冷的,沉静的,漫不经心而又能令人信服:“此处土壤夯实,像是被铁锨拍打过,应当是为了扫除车轮印。”   淦!   薛进这狐狸精!也未免太精了吧!   楚熹生怕薛军凭借运土车的车轮印找出主道,特地在挖掘完毕后让百姓清理掉痕迹,没承想仍被薛进看出了端倪。   想跟这个狐狸精斗,她恐怕还得再修炼几年。   不过……人失去理智的时候,总会犯错的。   她得先把薛进气急了,才能将其引出地道。   楚熹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心里并不晓得要怎么才能惹薛进生气,乃至愤怒。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楚熹正要离开,忽听廖三道:“话说回来,这个楚霸王花样还真多,又是炸弹又是地道的。”   薛进道:“你不是早说过她很狡猾吗。”   廖三道:“两码事,这世上狡猾的人多着呢,像她这样的可少有。”   楚熹一时竟听不出廖三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廖三沉默了一会问:“那日她说,薛帅……你差点成为楚家的赘婿,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话题,显然薛军将士都很好奇,立刻有人搭茬:“自然不会是真的,听那楚霸……听那楚熹胡说吧。”   楚霸王这个名号太深入人心了,连廖三都开始改口这么叫,何况旁人,只是在主帅面前唤敌军头领“霸王”,未免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   “是真的。”   “啊!”廖三惊讶的大叫:“真的是真的!”   薛进略不满:“吵什么,生怕楚熹听不见你在哪是吗。”   不吵我也能听见你们在哪。   楚熹发现了,薛进对自己手下这些将士的态度仍旧是那么拽,并没有因为廖三是一员猛将就对他格外的关怀和宽厚,而廖三呢,似乎也不在意薛进是冷是热,他不怕薛进,却听薛进的,对薛进很尊敬。   能把廖三这样的人摆弄明白,薛进定然是有一套御下之术。   楚熹思及祝宜年那句“取其所长,补己之短”,偷听的更认真了。   她幻想着,要能把廖三纳为己用,那安阳城……不行不行,廖三和仇阳可不一样,仇阳乖巧,听话,老实,本份,不得已才会去做土匪,说从良也从良的很彻底,廖三是一匹奔腾的野马,饶是从水贼摇身一变成了薛军大将,那一身野性还未摆脱。   安阳没有草原,她更不是薛进,恐怕俘虏了廖三,也难以制服他。   廖三很不敢置信道:“那她说对你还有几分情意,也是真的了?”   薛进仿佛随口说:“她若真的对我还有几分情意,我们何苦非这么大力气攻打安阳。”   ???   就算我对你有几分情意,也不可能把安阳拱手送你吧。   想屁吃。   他们继续朝前走了,楚熹也跪在地上跟着往前爬。   廖三道:“那……薛帅可知,楚熹在蟠龙寨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薛进道:“她说得多了,你指哪句?”   “就那句。”   楚熹都知道哪句。   无非是她和西北王薛进,合临谢燕平,沂都双生子不可说的两三事嘛。   当然是假的啦,这还用问,她解释过多少遍了。   薛进道:“我怎知是真是假,兴许是真的。”   楚熹不自觉瞪大眼睛。   你妈,我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告你造谣诽谤。   “天啊。”廖三大概是对这谣言深信不疑了,以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说:“身为女子,能活到这个份上,我想她就是死也该瞑目了。”   廖三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实在很肤浅。   且不提薛进的相貌,放眼辉瑜十二州也是首屈一指的,那合临谢燕平和沂都双生子,可都是鼎鼎大名的美男子,廖三就想,假若那些名动天下的美人都和他有一腿,他肯定死也瞑目了。   “可我怎么听闻,楚熹一直在否认这件事呢。”   “她否认就能洗的清吗,当日她深陷土匪窝,那谢燕平,还有双生子,甚至……咱们薛帅都派死士去救她了。”司其看着薛进,小心翼翼的说:“即便没有这么回事,传到旁人耳朵里,也坐实了有这回事。”   楚熹不认得司其,但觉得司其这番话很有道理。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她怎么解释都没人信。   不过,薛进那会派西北水贼潜入蟠龙寨,是要救她的吗?   顶层的通道到了尽头。   楚熹不能再偷听,悄无声息地溜到旁边的假洞里,往前不远便是她计划将薛进等人引出地道的出口,一众统领早在此处等她。   “少城主。”   “情况不妙,薛进八成是找到了主道。”   “那该如何是好?”   “先吓唬吓唬他,跟我来。”   这一带的地道被挖成了“中”字型,楚熹从左侧绕过去,正好堵在薛进对面,两拨人终于在地道里打了个照面。   “站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狗命来!”   廖三不明白,为何楚熹每次都要搞这么一串口号:“你是不是有病!哪来的树!”   楚熹高举起手,目光坚定的看着他们:“天地玄宗!万气根本!”   “他娘的!”廖三从背后掏出弓箭,直指楚熹,怒道:“你再说一句废话,信不信老子一箭射死你!”   仇阳下意识的想要挡在楚熹身前,楚熹忙抓住仇阳的袖口。   廖三不敢轻易动她,可绝对敢朝仇阳下死手。   楚熹将仇阳拉到身后,瞪着廖三道:“好啊,那咱们就同归于尽,薛添丁还在这呢,我反正是不亏。”   薛进冷笑:“怎么,我的命比你的命值钱?”   “跟你比,当然是不值钱,你可是堂堂的西北王。”   “你呢,堂堂的楚霸王。”   二人相视,咬牙切齿。   即便地道里光线昏暗,双方人马皆能看清对面熊熊燃烧的烈焰。   廖三心道:果然有旧情。   司其心道:这场景我期盼已久。   陈统领心道:薛进,狗东西。   楚熹忽然哼笑一声:“你不用瞪我,搞得好像你能看见我似的。”   司其原本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一听这话,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这可是薛进的逆鳞!   惹急了,薛进真容易和她同归于尽啊!   司其战战兢兢的看向薛进,从薛进的脸上,他察觉不出丝毫的怒气,反倒让他更觉恐慌了。   “我是看不见。”薛进说着,缓缓走上前,语调近乎温柔:“你以为,这都是拜谁所赐。”   “那能怨得了谁呢?”楚熹毫不退让的看着他:“你既然来了辉瑜十二州,选了这条路,就该清楚,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怎么,只需你提起刀剑去杀别人,不许别人来杀你?”   “所以,你早知道沂江上那场刺杀……是楚光显动的手。”   “你管我早知道还是晚知道,你想找我老爹报仇,我告诉你,没门。”   薛进心知肚明,那时他在安阳,楚光显几度对他起了杀心,只是碍于楚熹,楚熹将他看得太重,甚至做出一种,倘若他死了,她也绝不独活的架势。   曾经种种,一如昨日,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薛进站在楚熹身前五步之遥处,笑了笑:“你若真不想我找楚光显报仇,最好现在就与我同归于尽,只要我活着,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这么近的距离,火药一炸,他们俩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这么近的距离,薛进终于看清了楚熹。   她浑身是土,长发凌乱,一副男子装扮,清澈明亮的瞳孔里装着满满当当的倔强,哪里有半点当初那个楚家三小姐的模样。   薛进觉得,还是从前的楚熹好,没有一件像样的心事,只想着吃喝玩乐,想着如何哄他高兴的那个楚熹好。   “哎,你离我这么近,是当我这没人啊。”   楚熹背后的一众统领立即抽出佩刀,而廖三司其等人也赶忙上前。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楚熹轻笑了声道:“我才不跟你同归于尽呢,我活的幸福着呢,你想死就自己死去吧。”   说完,只见她向后飞快的退了几步,转身就跑,而她身旁的那些统领似乎早有预料,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这故事情节廖三可太熟悉了,怒喝一声:“追!”   司其最先动作,他带人一路穷追不舍,直跟到一处向上的地道,微弱的光亮从木板缝隙透进来,那便是逃离地道的出口。   楚熹要逃,证明这地道里的确有火药。   司其追得更紧,生怕他们跑出去后堵死地道。   薛进意识到不对,猛地止住脚步:“司其!停下!别追了!”   他话出口的瞬间司其已然带人冲出了地道。   刺目的光晃在司其脸上,白茫茫的一片。   他回过神时,锋利的刀抵着他的脖颈,他依稀看到楚熹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笑嘻嘻地说:“没抓到薛进是有点可惜,好在不是全无收获。”   作者有话说:   给我评论,扶我起来,我还能日……(跌倒,躺平) 第57章   “司其是吗?”   “薛进是这样叫的。”   楚熹踢了一脚地道口的木板,那木板随着中间的轴心不断翻转,由急渐缓,地道里,薛进的身影忽明忽暗,光束落在那银甲戎装上,辉芒耀眼,英挺至极,落在他脸上,他眼底的血色就更深一层。   楚熹抵住木板,隔绝薛进的视线,轻快而又明朗地说道:“司其我就带走啦,让他去和板凳做个伴,免得板凳一个人太孤单,廖三爷,放心哦,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小弟的。”   廖三咬着牙,气得浑身发抖,却拿楚熹毫无办法。   这会杀出地道,必定遭擒,落到楚熹手里,受她的冷嘲热讽,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廖三难得的缄默,让楚熹笑得愈发欢喜:“今日份的善良已告罄,最后再奉劝你们一句,别在这地道里东冲西撞的乱走,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地道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很快便没了动静。   廖三深吸了口气,从衣袍上撕扯下一块布条,蒙住自己的双眼,提着刀缓缓推开木板,只见四周空旷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回头看向薛进:“薛帅,他们恐怕又进地道里了。”   短短半个时辰,折损了一个司其,外加二十余精锐兵士,他们这一遭算是背石头上山,吃了个大大的硬亏。崔无说:“这楚熹谲诈多端,难保不会在前方设埋伏,我们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薛进紧抿着唇,默默良久,终于开口:“撤。”   廖三猜测的没错,楚熹的确又钻回了地道里,她怕薛进跟她正面刚,顺着主道一口气杀到安阳,那她的劫粮大计可就毁于一旦了。   好在薛进识趣,领着一众将士原路返回。   “十五,十六……二十三个。”楚熹点完人头,吩咐罗统领:“先搜身,搜干净些,然后前面这两个送去城主府,旁的关进府衙地牢,务必严加看管,一日两餐,勺子筷子都不要给。”   “是!”   “仇阳,你带人再收拾收拾地道,要快,两个时辰左右他们还会派人下来的。”   “知道了。”   “陈统领,你去北场,找郭泉做几个小地蛋,震慑震慑薛军,争取再拖延两日,两日之后咱们便去小檀山,劫了他们的辎重。”   “属下明白!”   楚熹当着司其的面,公然算计薛进,司其不禁瞪大眼珠,挣扎个不停:“唔,唔——”   楚熹垂眸,看着塞了满嘴麻布的司其,得意的笑笑:“没听过一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你老实点吧,看看板凳,人家多乖。”   司其扭头看向板凳,板凳瘦瘦小小的缩在人堆里,并没有被五花大绑,更没有被堵住嘴:“……”   “其实你应该庆幸落到我手里了,等我截下薛军的粮草,你在薛军大营里不得饿肚子吗,在安阳,我不敢说给你大鱼大肉,可绝对能让你吃饱饭。”   司其仍是瞪她,一副对薛进忠心耿耿的模样。   楚熹不再说什么,让罗统领将人带下去。   之后两日,薛军兵分三路,一路继续挖掘攻城地道,一路翻找坍塌的土层,一路在安阳地道中阻截安阳城卫。   与此同时,老爹那边终于从安民村挖到了城外的小山包,绕过小山包,又是薛军的地道,他效仿着楚熹的办法,将薛军好不容易重新挖通的地道再一次炸塌。   这下彻底惹毛了薛军,李善动用了上万将士进行大扫荡,而安阳两条主道连通,近百条支线首尾相继,其中暗道,假洞,陷阱,数不数胜,众城卫置身其中,占尽天时地利,倒也不输那人多势众的薛军。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的安阳城,底下已然打翻了天。   明日便是年三十。   楚熹估摸着薛军的辎重差不多该运来了,率领一众统领从暗道秘密潜入小檀山,在小檀山上蹲守了大半日,未见缁车的踪迹。   风吹落叶,凄凉萧瑟,林子中时不时传来一阵怪异的鸟鸣。   楚熹伏在草窝里,背靠着一块巨石,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掌心,小声抱怨道:“怎么还不来,真是冷死个人……”   陈统领道:“会不会是薛军粮草紧缺,送不上来了?”   楚熹摇头道:“不可能,要真粮草紧缺,他们早玩命似的往安阳城里打了,哪里会这般不紧不慢,再等等,我有预感,天黑之前一定会送到。”   “少城主以为,他们能送什么来?”   “嗯……肯定有酒,鸡鸭猪羊也不能少,十万将士呢,大过年的,不说一人分口肉,也得有口肉汤喝吧,图个好彩头嘛。”   陈统领连鸡鸭猪羊的影子都没瞧见,就开始幻想如何处置了,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道:“那咱们咋往回运啊,从地道里走,可容易碰上薛军。”   安阳城里不缺粮草,可牲畜到什么时候都是有限的,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就能宰杀个三五次,饭桌上的荤菜主要还是沂江里的鲜鱼,比不上薛军攻城掠地,将百姓们饲养的牲畜全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从上面走呗,等他们醒过神想追上来,咱都到安阳了。”楚熹顿了顿,又说道:“咱们这算不算劫富济贫呀。”   众统领闻言纷纷大笑。   这时前方探子来报:“少城主,薛军的缁车过来啦,我乍一看,得有三千缁兵,七八十辆大马车,后面还赶着一群猪,那猪生得真俊啊,白嫩嫩的,粉嘟嘟的,一走小腚一晃悠。”   探子这一张口,就知晓安阳城里太缺荤腥了,太平日子里还能去别处买,这打起仗来买都没地买。   楚熹正色道:“都准备好。”   小檀山埋伏了两千多的城卫,各个头戴枯草帽,身披烂蓑衣,往地上一趴就和冬日里的漫山枯黄融为一体了,莫说从官道往上看,就是近在咫尺,也要仔细瞧一瞧,才能看出那里有个人。   楚熹屏住呼吸,只见一列缁兵纵马而过,毒辣的双目四处张望,直至穿过小檀山,自觉两侧毫无异常,又驭马回转,高举大旗,让后面的缁兵进入这条官道。   伏地魔,永远的神。   楚熹攥紧手中细绳,等缁兵队伍行至官道中间,猛地往后一拉。   “嘭!”   炸弹轰鸣,尘土飞扬,惹得缁兵惊慌失措,忙掉头往后走,而紧后面的地蛋也随之爆炸,威力之大,远胜先前这个,实实在在的震慑了缁兵。   可押运粮草一事乃军中要务,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何况是这么一大批辎重,领头的缁兵不惜冒死奔逃,欲回薛军大营报信。   楚熹唤道:“仇阳!”   仇阳单膝跪地,从背后抽出一支雪白的羽箭,利落的将箭矢搭在弓弦上,“咻”的一声响,领头缁兵便歪歪斜斜的坠马而亡。   “是安阳人!快护缁车!”   抢粮这事比楚熹想象中要困难的多。   缁兵深知粮草的重要性,绝不会轻易拱手相让,三千缁兵围拢在缁车四周,拔剑的拔剑,架弓的架弓,大有要死守到底的架势。   楚熹不知道地蛋爆炸声会不会惊动薛军大营,必须要速战速决,她咬咬牙,扬起手下令。   又一声巨响,官道上一队缁兵和他们围在中间的缁车都被炸的人仰马翻。   连对手在哪都没瞧见!已然死伤过百!这该如何是好!   缁兵们不由自主的心生胆怯。   楚熹瞧着差不多了,踩着巨石站起身道:“安阳楚霸王在此!你们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楚霸王?   那个三度让薛军退兵,两度炸毁薛军地道的楚霸王!   缁兵只负责押运粮草,并不参与攻城事宜,对楚熹的事迹略有耳闻,知晓不多,也正是因为不多,楚熹在他们眼中的形象是极为神秘的。   越是神秘,越是会令人感到恐惧,甚至私底下传扬着些许鬼神之说。   如今见了楚熹真身,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竟敢独自一人对阵三千缁兵,心中都开始打起退堂鼓。   可这些缁兵里也不乏有几分胆识的,在此挺身而出,怒喝一声道:“什么楚霸王!少故弄玄虚!官道上埋了火药!跟我杀上去!取了她的项上人头!拿回去给大将军领赏!加官进爵少不了我们的!”   给大将军领赏……   这些人原来是李善的部下。   正经西北亲兵。   也是,粮草是行兵打仗的重中之重,李善肯定不放心交给旁系军队。   那缁兵说完,拎着剑就要朝楚熹冲过来,可他刚迈出一步,脚下便炸开了,四周缁兵惨遭牵连,一时间到处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滚热的鲜血淋在人脸上,迅速冰冷凝结。   楚熹握掌成拳,在心里告诉自己,那缁兵不死,死的就将是她,是她身后这两千城卫。   “李善和薛进舅甥两个说我用的是火药,你们就真以为是火药吗。”楚熹是要故弄玄虚,她声音本就脆,这般刻意捏着嗓子,更显尖利,透着一股子怪腔怪调的邪恶:“我想取你们的性命,易如反掌,你们哪个不信,尽管可以试试。”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有几个不要命的真敢乱动。   楚熹冷笑,理直气壮的下令:“想活着的,立刻把刀剑放下,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有胆识过人的,便有贪生怕死的,一个放下刀剑,身旁众人齐齐效仿,只听那兵器落地时的脆响之声在官道上延绵不绝。   楚熹暗暗松了口气,表情缓和:“算你们识相,看在明日就是除夕夜的份上,饶你们不死。”   缁兵们怔怔的望着她,仍是不敢妄动。   楚熹怒道:“还不赶紧走!”   话音未落,缁兵们便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瞧着人都跑干净了,楚熹忙招呼一众城卫:“缁车,地蛋,兵器,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带不走的放火烧了,尽快!薛军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是!”   藏在小檀山里的两千城卫满脸喜色的冲下山坡,高兴的跟儿时过年一样。   不费一兵一卒就抢下一大批敌军辎重!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还白捡了这老多兵器!谁能不高兴啊!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乐极就容易生悲。   楚熹等人押着缁车刚走到半途,便有探子来报,称薛军得到消息,已然朝这边杀过来了,瞧着得有两三万铁骑。   两三万铁骑,够杀他们一百个来回。   陈统领顿时愁眉不展道:“照这情形,只有靠着地道才能躲过去。”   地道里是他们安阳的天下,进了地道就不怕薛军铁骑。   可这些辎重呢,那让人眼馋的大白猪呢。   楚熹深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然而世事如此艰难,她废了这么大力气才搞到的辎重,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就让她舍弃了,她实在是狠不下心。   “这样,咱们也兵分三路,我和仇阳拦住追兵,陈统领带八百城卫往南走,罗统领带六百城卫往东走,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丢掉缁车!就算要丢掉,也给我先炸了,别留给薛军!”   这种时候陈罗两位统领也顾不得劝阻要以身犯险的楚熹了,二话不说便率领人马赶赴安阳。   楚熹决心下的够坚定,可真让她无遮无挡的在城外阻截薛军铁骑,她也一筹莫展,仰头问仇阳:“现在怎么办?”   仇阳笑了声,好像一点也不怕那全副武装的铁骑:“天色渐暗,这条官道附近都是山林,咱们先截住薛军,再分散开跑便是。”   安阳城之所以产粮少,囤矿多,就是因为方圆百里布满大大小小的山包,耕地十分有限,冬日里山林虽无茂密草木,但城卫们做了充分的伪装,天一黑更加隐秘,不是没有逃脱追兵围剿的机会。   楚熹看向众城卫,咬了咬牙道:“截住追兵后,能不能活下来,就靠你们个人的本事了,自求多福吧。”   留下的这些城卫都是和薛军交过手的,有一定应敌经验,不至于被薛军吓得慌神慌智,何况楚熹和他们一块留在这里,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一句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一众城卫立刻去官道上布置地蛋,将绳线扯进山林,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薛军铁骑。   不多时,远处传来万马奔腾之声,在静谧的夜里中显现出气吞山河之势,树枝摇晃,惊鸟振翅,楚熹能真切看到脚下石子颤动。   薛军铁蹄仿佛踏在她心口,从她的身上飞驰而过。   楚熹守着安阳城时,没觉得这声音可怕,可怕到让她手心里沁出一层冰凉的汗珠。   眨眼之间,千军万马到了跟前。   “嘭——”   火药炸响,领头的将士急急勒马,那骏马高抬前掌,发出刺耳的嘶鸣,只听那将领骂道:“狗日的!又来这套!”   不是别人,正是廖三。   瞧见是廖三,楚熹就没那么害怕了。   廖三这个人,该说不说,还是很仗义的,板凳在她手里,廖三不可能不顾及。   “撤。”仇阳握住楚熹的手,带着她跑向山林的另一端,众城卫紧随其后,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穿梭。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薛进便驭马而来。   廖三问道:“薛帅,有埋伏,还要追吗?”   薛进盯着官道上被火药炸出的深坑,翻身下马,缓步靠近。   慎良忙跟上来道:“薛帅,当心。”   “火。”   训练有素的铁骑纷纷点起火把,由前及后,蜿蜒的官道上仿佛现出一条火龙。   慎良将火把递给薛进,薛进放低火把,仔细查看着深坑周遭,须臾,拾起一块陶土片,那陶土片和寻常陶罐弹的碎片并无两样,经火药灼烧后,变得无比漆黑。   楚熹每次使这火药,都清理的极为干净,这次太匆忙,来不及善后。   可……她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令火药爆炸?   薛进原以为,该是很复杂庞大的一个装置,因此一直没有放弃在坍塌的地道里寻找线索,如今真相近在眼前,为何还会一无所获?   薛进皱起眉头,近乎执拗的拨开满地土块。   饶是薛进心智超群,也打死想不到楚熹引爆火药的装置只是一个小小齿轮,棉絮被烧光了,线绳被扯走了,那齿轮早不知炸到哪去了,除非薛进地毯式搜索,否则根本找不到齿轮的踪迹。   薛进惦记着火药,廖三却惦记着那群大白猪:“薛帅!到底要不要追上去!过会他们逃回安阳城,咱们再想把辎重夺回来就难了!”   慎良心想,岂止是难,根本就不可能。   薛进冷声道:“官道有埋伏,他们躲在山林里,去追,务必留活口。”   “薛帅,那辎重呢,不追了?”   “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让安阳城卫给她断后,自己去逃命。”   薛进口中这个“她”,不必言明,廖三也知道是指谁。   倘若活捉了楚熹,那点辎重又算得了什么。   “是!”   廖三应了一声,亲自带人去抓。   兵士们举着火把涌进山间,像一只只夜鹰般四散开来,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织起一张让敌人无处遁形的巨网。   楚熹在这张逐渐收拢的巨网里仓促逃亡,崎岖陡峭的山路绊住了她的脚,冬日冰冷的寒风闯进了她的胸腔,楚熹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逐渐消耗,不敢说,不敢停,只一个劲的朝前奔跑。   “少城主,再往前咱们就出地道的范围了!”   安阳地道是他们逃出生天唯一的指望,可地道入口窄小紧迫,等他们一个个钻进去,薛军早就追上来了。   楚熹果断下令:“分散开!”   楚熹早想过劫掠薛军辎重会有怎样的后果,在这一带设置了十几个地道出入口,只是夜色渐浓,地势复杂,想找到出入口也没那么容易。   “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楚熹不过言简意赅的说了两句话,胸口就开始隐隐作痛,强忍着道:“往东跑,那边有入口。”   “嗯。”   仇阳攥紧她的手,一头扎进险要的密林。   树枝张扬舞爪,肆无忌惮的延伸着,不留丝毫供他们穿梭的空隙,仇阳跑在前面,任由树枝割过他的手,划过他的脸,生生开出一条路。   楚熹脚下愈发沉重,呼吸愈发急促,密林之上飞鸟盘旋,更令她胆战心惊。   明日便是除夕夜,老爹还在安阳等着她。   凭着一股执着的意念,楚熹愣是跟住了仇阳的脚步。   此时薛军将士已寻着飞鸟追到了密林外,大刀阔斧的砍断树枝,像砍瓜切菜一般容易,无需太久,他们便会追上来。   楚熹突然有了主意,她手捂着胸口,压制着钝痛,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仇阳:“你,你还有地蛋吗。”   “有,一个。”   “炸了,烧林。”   “嗯。”   仇阳脚步不停,随手摘下胸前的包袱,找到悬挂在外面的绳线,握紧绳线,将包袱用力向后一扔,很快,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地蛋引燃了堆积的枯草,星火尚且能燎原,炸药引发的大火顷刻之间蔓延开来,将追兵拦在了密林中。   而廖三看到火光,当即断定是楚熹的手笔:“妈的!东边!都给我追!”   几千将士四面八方的包抄过来,其密集程度,别说找个人了,找一条蛇也不在话下。   可等他们团团围拢,逐渐缩紧,楚熹和仇阳早消失的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给我评论!我明天爆更一万五!(讲个笑话,菊菊从前被人群殴三个小时,愣是没倒下,为什么,因为是捆在电线杆上群殴的)(不用扶我站起来,我把自己捆电线杆上了) 第58章   楚熹顺着地道逃回了安阳城。   而跟随她阻截追兵的六百名城卫,只逃回来了不足一百,其余尽数被薛军俘虏。   说是各凭本事,可真正有本事从上万追兵手中逃脱的又能有几个。   楚熹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薛进惦记咱们的地蛋,惦记了不是一日两日,他不会对那些城卫下杀手的,肯定要软硬兼施,从他们口中撬出点什么,咳……何况,司其还在咱们这,薛进若实在,咳咳……实在问不出什么,定然要拿那些城卫和咱们做交换。”   楚熹裹着厚厚的斗篷缩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很艰涩的说道:“就是委屈他们,要在牢里过年了。”   老爹看看她,又看看满脸血痕的仇阳,长叹了口气道:“恁这胆子也太肥了,带着区区六百个城卫,就敢去阻截两三万的追兵。”   “那怎么,咳……缁车我不都抢回来了吗。”   楚熹在薛军的重重包围下逃出生天,远离了危险,又止不住得意:“就凭他们,想抓住我和仇阳,一句话,不可能,做梦,下辈子吧。”   老爹心有余悸,没办法像她那么轻松,也不忍心责备她,只略微不满道:“你那是一句话吗。今日若非仇阳,你准落到薛进手里,薛进非扒了你皮,抽了你的筋,再把你放到油锅里炸一遍不可。”   饶是楚熹和薛进站在对立面,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薛进也不会恨她恨到弄死她还要鞭尸的程度。   这一点老爹和楚熹都心知肚明。   老爹是在吓唬楚熹,就像父母一贯爱用大灰狼吓唬小孩的那种吓唬。   “我知道啦,以后不会再这么蛮干的,咳咳……”   “恁怎么总咳嗽?是不是着凉了?”   “嗓子有点痒,没事,我吃副药,睡一觉就好了,老爹你也早点去睡吧,明早起来还得清点辎重呢。”   “哎……”   老爹站起身,脚步沉重的朝外走。   楚熹看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不到两年而已,老爹忽然老了很多,鬓角长出了根根白发,挺直的肩背也微微塌下,那么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人,竟悄然无息的走向了迟暮。   乱世催人老,也催着人快快长大。   两年前那个整日蹲在格子间里拼命工作的,遵纪守法的,渴求一场恋爱的楚熹,大概打死都不敢想,两年后的自己会为了争夺几头猪,举手投足间让上百号人死于非命。   “少城主早些睡吧,我也回去了。”   “等等。”   楚熹放下茶杯,将他按在椅子上:“你没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吗,像让猫抓了似的,我这有药,你拿回去擦,记得每日擦三次,结痂了也不要去动,这样等伤好了才不会留疤。”   仇阳温驯的点点头:“知道了。”   “一定要擦哦,我会不定时找你检查的。”   “好,知道了。”   “你笑,笑什么呀?”   “我有笑吗?”   仇阳平日里是不大爱笑的,他总是一副“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照做”的模样,楚熹习惯成自然,冷不丁看他这么弯着眼睛笑,有点意外,也有点困惑,所以开口问了。   不承想仇阳立刻收敛笑意,装作没那回事。   楚熹其实,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永远明确自己的位置,没有得到准许,绝不会鲁莽的向前,哪怕踏出一步。   楚熹偶尔也会想,如果这辈子都要守着安阳城,如果这辈子都遇不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如果终将要谈婚论嫁,生儿育女,那么和仇阳在一起,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么多如果为前提下的最好选择,哪里还是最好选择。   凑合,将就,退而求其次。   即便她心甘情愿,仇阳凭什么呢。   那么好的仇阳,合该有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姑娘,倾注满腔热情,和他相守一生。   因此,楚熹也要明确自己的位置。   “药我放在这了,你擦仔细一点,手上的伤也要擦,用完了再来找我要。”楚熹说着,打了个呵欠:“不行,困得要死,我不送你了。”   仇阳拿起那瓶药,朝楚熹点点头,随后快步走出厅堂。   冬儿躲在侧门那里看了半晌,见仇阳离开,才急忙忙出来说:“小姐,你怎么……你应该亲手给仇统领上药的啊,人家毕竟救了你一命,不对,是两命。”   “两命?咋的,我还,咳……哎呀,我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的啊。”楚熹揉了揉嗓子道:“别扯那没用的,赶紧给我弄一副风寒药吃,大过年的生病也太不吉利了。”   冬儿对楚熹的做法颇有微词,憋不住要吐槽的心:“当初薛进只救了小姐一次,哦,八成还是早有预谋的,那小姐就要死要活,还要以身相许,怎么到仇统领这就变样了,难道小姐只看脸不成?仇统领长得也不难看啊,顶多就是,那双眼睛瞧着凶了点,人心是好的呀,薛进倒是长得人模人样,满肚子坏水。”   楚熹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捂住了耳朵:“师父!求你了!你可别念了!”   冬儿自知楚熹的感情问题她不该过问,可老爹已经不管这事了,院里那些姨娘如今见了楚熹都毕恭毕敬的,更不会干预,她若是再不念叨念叨,楚熹恐怕就要孤独终老了。   “让奴婢不念也行,小姐给奴婢一个理由,奴婢保证……”   “你别一口一个奴婢的,你现在从头到脚哪里像个奴婢,我是你奴婢行不行,求求你了赵冬冬,放过奴婢吧。”   “不行不行!小姐今日要不说明白,这个年就别想过好了。”   楚熹大步流星的走到卧房,正欲关门把冬儿挡在外面,就见冬儿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的抵住了门,楚熹使出吃奶的力气,愣是没把门关上,遂无奈放弃:“服了,你哪来这么大劲。”   冬儿追着她到床榻旁,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的看着她。   楚熹佯装眼盲,自顾自的脱了鞋袜和外袍,掀开被子躺进去,虚弱无力道:“药……我难受。”   冬儿仍是盯着她看。   楚熹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大姐,你是我大姐,你到底让我说明白什么呀,如今这时局,能保全性命都算祖坟着火了,我哪有心思想那些情情爱爱的。”   冬儿自有冬儿的道理:“时局再乱,又不止咱们安阳乱,哪家耽误婚嫁之事了,人家都还着急成婚生子呢,生怕有个万一,死得太冤枉。不提旁人,单说那会在沂都和小姐议亲的这些公子,死了的不算,燕平公子和陆三小姐成婚了,陆家三少爷和信州孟家大小姐成婚了,四少爷也好事将近,还有梁春山,立秋办的喜宴,一转眼他娶那夫人都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这么快的吗?”   “小姐以为呢,谁不知道西北和梁家有不死不休的仇怨,这就是怕薛军杀过去,急着给梁家留个后呗。”   “真是够悲壮的……欸,慢着,你这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大哥二哥的婚事怎么没人张罗?他们俩岁数可都不小了。”   冬儿坐到脚凳上,无奈的摇摇头道:“大少爷和二少爷也不容易,城主原先就不大上心,这世道一乱,事情一多,更无暇顾及了,曹姨娘倒是想张罗,可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她怎么好意思开口提呢。”   楚熹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挺长时间,但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概念还停留在现代的法定结婚年龄,心里一直觉得,大哥二哥还是做哥哥的岁数,事实上,安阳城里像他俩那么大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俩完全可以称得上大龄剩男。   楚熹是觉得无所谓,可在旁人看来,娶不上媳妇的,要么又懒又馋,要么游手好闲,总之有点什么瑕疵。   想来,大哥二哥心里也是着急的。   楚熹忍着困倦问冬儿:“那你知道,大哥二哥有中意的女子吗?”   “二少爷不大晓得,他总东奔西走的,我和他身边的下人也不熟,大少爷……听说跟正街绸缎庄的十一娘有点来往。”   “哪个绸缎庄?哪个十一娘?”   “闫楼旁边那个绸缎庄啊,窦氏绸缎庄,窦掌柜老来得女,膝下就那么一个女儿,所以都叫她窦十一娘,这不显得子嗣兴旺嘛。”   楚熹想起来了,她是见过窦十一娘的。   那会薛进还在安阳,她和薛进在闫楼吃饭,薛进嫌她衣裳上的合欢花难看,出了闫楼,她赌气带薛进去了绸缎庄,让薛进给她扯布料做衣裳,薛进挑挑拣拣,嫌这个厌那个,几乎把人家绸缎庄里的布料都损了一遍。   她当时真怕掌柜的跳出来给薛进一闷棍,就去跟那家小姐说好话。   那家的小姐便是窦十一娘了。   印象中,窦十一娘脸上始终带着笑模样,等薛进挑剔完料子,还一个劲的夸薛进眼光好,选了两匹尖货,是绸缎庄的镇庄之宝。   这可给薛进得意坏了,付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实实在在的当了一把冤大头。   楚熹心里想,这小姐当真会做生意,比黑着脸的掌柜要强太多。   “窦十一娘……行,冬儿,明早绸缎庄开张吗?”   “开张呀,怎么了?”   “咱们去转转,我给你做身新衣裳,最贵的那种,给你当陪嫁。”   “真的!那好呀!”   楚熹咳了两声,又虚弱起来:“快给我弄点药吧,不然明早我该起不来了。”   冬儿早忘了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忙起身去命人熬汤药。   楚熹盖好被子,不禁感叹,赵冬冬是个好样的,成功弥补了她缺失的母爱。   服药睡下,一夜无梦。   至次日清早,楚熹忍着嗓子疼,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呼唤自己的神仙救命水:“冬儿,渴——”   “来啦来啦!”冬儿端着一盏温水进来,笑着说道:“小姐,过年好呀。”   “你应该子正之后再跟我说这话。”   “啊,忘了,今年是照着帝都的规矩过,可奴婢新衣裳都穿了,那小姐明日再穿?”   自古以来,约定成俗,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这两日要休兵罢战,不然一年到头都不顺遂。饶是昨晚楚熹还公然抢了薛军的辎重,薛军还出动两三万铁骑围剿楚熹,时至子时三刻,双方皆偃旗息鼓,鸣金收兵,除了必要的守卫,其余人等全部撤出地道。   楚熹在地道里摸爬滚打这么些日子,总是一身的黄土,一身的尘灰,都快忘记穿干净漂亮的衣裳是什么滋味了,难得消停两天,她不得打扮打扮?   “你们穿我也穿。”   “奴婢给小姐拿去!”   安阳城仗打得再厉害,也不耽误冬儿找人给楚熹置办新衣裳:“小姐快看,这件小红袄的料子可是正经沂都货,百鸟朝凤的花样,凤凰拿金线绣的,还有这条织花裙,你摸摸,里头绒呼呼的,又轻薄又暖和。”   真难为冬儿能弄出这么一身崭新别致的冬衣。   自从陆广宁举旗造反,沂都水军全跑去打仗,沂江上来往的货船多半都停运了,直接导致安阳城里许多商铺缺了货,就说这绸缎,绸缎是好东西,但不是必要的东西,是新鲜时抢手,过了三个月就压箱底再也卖不出去的东西。   头几个月从沂都送来的上好绸缎,这会已然成了绸缎庄里的漂亮摆设,从前不起眼的布料和棉花倒是一日比一日紧俏昂贵。   茶叶铺呢,安阳不产茶叶,得从别的地方采买,如今四面城门紧闭,茶叶铺里是一罐茶叶也没有,只剩下些陈年的茶叶沫子。   还有杀猪的屠夫,也没得猪肉可卖,毕竟安阳也算大城,讲究个干净,猪粪臭气熏天,哪有几家能养,猪羊鸡鸭多数养在乡里。   缺这缺那,百姓手里空有余钱,是过不好节的。   大街上都比往年冷清许多。   闫楼倒是还开张,进去个客官,灶子得现烧,点菜嘛,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有什么吃什么得了。   楚熹管天管地,委实管不了这种萧条。   她领着冬儿走进绸缎庄,只见那货柜上陈列着上百匹绫罗绸缎,细货,尖货,还用绵纸包裹着,搁在正中间做镇庄之宝,大台空着,那原来是摆麻布和粗布的地方,任由百姓挑挑拣拣,竹篓子也空着,从前里面装满了雪白柔软的棉花。   这些平实的布料,雪白的棉花,都成了安民村百姓身上穿的冬衣。   “哎呦!少城主!过年好啊!怎么这会得空来逛?”   “啊,想给府里丫鬟扯身衣裳,有没有看着喜气点的绸缎?”   “有有有!要什么样的绸缎都有!”   掌柜说完,就忙不迭的转身去取绸缎了,那感觉好像养了多年的闺女终于要嫁人了似的。   想想也没错,这些绫罗绸缎被摆上货柜时,都是掌柜引以为傲的心头好,少一文钱也不卖的宝贝,耽搁着耽搁着,就耽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良人难遇,他能不乐吗。   楚熹环视了一圈绸缎庄,问掌柜:“为何不见你家十一娘?”   掌柜一愣,看楚熹的眼神变了变,像是意外,又掺杂一丝欣喜,他反问道:“少城主认得十一娘?”   “有回来扯布,说过几句话,都是去年五月份的事了。”   “这样啊……十一娘在内院忙活团圆饭呢,少城主,可要见一见?”   楚熹一看掌柜这情态,就晓得大哥和十一娘的事掌柜心里是清楚的,所以又问道:“你家十一娘多大啦?可许了人家?”   掌柜忙道:“十九,还没许人家呢。”   十九,那过了年就是二十。   在安阳,这岁数没定亲的可少之又少。   楚熹没再说什么,领着冬儿挑绸缎:“你看这个喜欢吗?正红的,多喜庆。”   冬儿笑道:“这都是做嫁衣的,我又不嫁人。”   掌柜想去内院叫十一娘出来,还不能扔下这边不管,整个人显出几分焦躁,可到底是常年经商的生意人,嘴皮子利索的很:“少城主别看咱这铺子里冷清,这几匹布料照样是抢手货,不愁卖,外面打仗归打仗,姑娘还是要嫁人呀,今儿不嫁,明儿不嫁,后儿也得嫁,嫁衣,被面,床帷,不都得用这红绸子,提早买一些备着也是好的,免得到日子买不着了。”   楚熹手抚着另一匹桃红色的绸缎,笑眯眯道:“还是来这个吧,那正红的就留着给你家十一娘做嫁妆。”   掌柜一听这话,满脸喜色挡都挡不住:“十一娘的嫁妆老早之前就备好啦!齐全的不能再齐全,就等着世道稳当些打发她出门子呢。”   楚熹问:“不是没许人家吗?”   冬儿问:“不是打仗归打仗,姑娘还是要嫁人吗?”   掌柜傻眼了,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好。   楚熹朝冬儿挑了下眉,又对掌柜道:“这匹桃红的,这几匹枣红的,还有那边几匹,我都要了,包起来送到府上,给府里四个姨娘,就说是节礼。”   城主的内眷岂是掌柜可以登门送节礼的,自是要他家十一娘去送,且楚熹只交代送节礼,刻意没明言是以谁的名义送节礼。   掌柜又不傻,怎会揣摩不出她的意思,顿时笑得红光满面:“少城主慢走,慢走!”   “嗯,慢走,不用送啦。”   从窦氏绸缎庄出来,楚熹径自去了西城门。   老大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西城门巡视,大到城墙上的投石机,小到瞭望台上的锣鼓,他非仔细查看一遍才安心,哪怕是休兵罢战的年三十也如此。   楚熹去找他,同他说了自己到窦氏绸缎庄给姨娘们采买节礼的事。   老大的情态自然也怪得很,有一点羞臊,有一点局促,有一点着急想回府的意思,复复杂杂的,还要强装若无其事。   他恐怕正在心里猜测,楚熹去绸缎庄买节礼,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看起来像是无意,偏又无意的来同他说,就显得十分刻意了。   楚熹忍笑瞧了一会他的窘迫模样,终于大发慈悲的开口:“那掌柜家的小姐快二十了还未婚配,大哥你说,是不是长得难看呀?”   “不难看!我,我见过……”这下老大脸上就只剩羞臊了:“三妹妹,你怎么,怎么知道这事的?”   “冬儿同我说的,什么都逃不过赵冬冬的法眼。”   “那你,没同老爹讲吧?”   “还没呢,正准备去说说,这不是先来问你了吗。”   老大松了口气:“没说就好,可千万别说。”   楚熹不解:“为什么不说,你们俩既然是情投意合,也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怎么还不抓点紧呢?”   老大满心的愁苦无人可诉,楚熹这般问了,他不由要诉诉苦水,先唤了一声“三妹妹”,而后才说:“薛军没入关前,我是想着,等你的亲事定下来,都得闲了,再同老爹提,也好办得体面些……谁承想薛军一点征兆没有的打进来,里里外外都焦头烂额,就这么耽搁到现在,薛军十万大军扎营在白岗山,保不齐哪日就攻破了安阳城。”   老大长叹道:“你我心里都清楚,薛军一旦杀进安阳,咱们楚家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到这份上,我还何苦拖累她,再等等吧,等势态平稳一些……”   老大的这些顾虑,楚熹还真没考虑过。   因为她打心底里坚信自己能守住安阳城。   可也只有她而已。   不对,兴许还有个仇阳。   “势态平稳,大哥以为几时能势态平稳?”   “……”   “你分明是笃定了咱们守不住安阳,笃定了楚家人都是死路一条。”   “没有,三妹妹,我真的没有那么想,我只是怕,怕有个万一,以十一娘的性子,不论嫁给谁,都能安稳一生,让她到楚家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太委屈她了。”   大哥只有那对眼睛生得像老爹,眉毛,鼻子,嘴巴,乃至一双耳朵,都像极了曹姨娘,曹姨娘样貌平平无奇,换了寻常衣裳放进百姓堆里,那就是个热心肠的邻家大婶,故而大哥也实在称不上好看,至多算顺眼,耐看。   不知为何,楚熹这会看大哥,竟有点小帅气。   “咱们活一日,安阳就得守一日,想等势态平稳,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你等得起,人家窦十一娘可等不起,你要不打算娶人家,就别耽误了人家。”   “我……”   “算了,我瞧大哥是不想娶的,可怜窦掌柜把女儿的嫁妆都备好了,满心欢喜的盼着嫁女儿,我真不明白,人家都不怕,大哥瞻前顾后什么呢?大哥以为,城卫们拼死拼活的守城,百姓们任劳任怨的挖地道,全是为了保护咱们楚家人?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城中的亲长妻儿不受乱世纷扰,你倒好,先给自己扫去一切牵挂。”   楚熹说了半天,见大哥仍不为所动,也无可奈何了:“既然这样,我就去向窦掌柜转达大哥的意思,让他趁早给女儿另觅良婿,那窦掌柜岁数比老爹还大一截呢,膝下只这一个女儿,可得急着抱外孙子。”   楚熹真不是使激将法,她心里这么想的,嘴上自然就这么说,说完,转身走下城楼。   也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大哥的声音:“三妹妹!三妹妹!”   楚熹回头,看到大哥焦急的面容,一下就懂了。   因为喜欢所以瞻前顾后。   因为喜欢,所以打心底坚信自己终究会娶她,根本没考虑过她会另嫁旁人。   因为喜欢,所以宁愿受着良心的谴责,拖累她,委屈她,也要将她娶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老爹乍一听闻老大和窦十一娘的事,真真懊恼的恨不得给自己一杵子:“我怎么就没合计过老大老二的婚事呢,哎,昏头了,老曹也不知道提醒我。”   老爹管曹姨娘叫老曹。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喊哪个老管家。   楚熹叹道:“这几个月哪一日得闲了,曹姨娘怎么好张口啊。”   “这事得抓紧办。”老爹郑重其事的说:“最好明日就办,恁劫了薛军的辎重,让他们这年过的紧衣缩食,他们准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年一过完,势必要大闹一场,这么日复一日的拖下去,可就不知要拖到何时了。”   “明日?那未免太仓促了吧?”   “不仓促,恁和谢燕平定亲那会,该准备的府里都准备妥当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拿出来就能用,窦家那边不也说嫁妆全置办好了吗。”   “话是这样没错……”   “事权从急嘛,与其那边如火如荼的打仗,这边悬心吊胆的办喜事,倒不如仓促点,高高兴兴的热闹一场。”   楚熹成功的被老爹说服了:“行吧,窦家那边我出面,那窦掌柜是个通情达理的,想必他能谅解,就是委屈了十一娘,哪有今日定亲,明日就成婚的……”   老爹其实根本不在意什么十一娘,他摆摆手道:“不委屈,恁就让她安心待嫁,别的老爹来安排,保管叫她满意,正好这安阳城里也没个过年的滋味,趁这机会好好热闹一番,权当犒劳犒劳百姓了。”   老爹毕竟是老爹,心眼多如牛毛,做一件事肯定要牵着另一件事的好处。   既商议妥当,楚熹便准备动身到绸缎庄下聘,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今晚团圆饭还子时吃吗?”   “恁都答应祝宜年了,怎么好反悔呢,这些事恁都不用操心,只管和窦家那边说好就是了。”   按照大周朝的礼法,断然没有做妹妹的替兄长去求亲的道理,无奈钟大夫人去得早,老爹又没续弦,家里四个姨娘不好抛头露面,楚熹虽是妹妹,但还有个少城主的身份,由她下聘提亲任谁看来都足够体面了。   楚家五个儿女,第一桩喜事,到底意义不凡,再加上事情办得仓促,对人家姑娘有愧,号称光吃不拉的楚貔貅这回也下了血本,给老大准备了足足八大车聘礼。   那马车原是给楚熹成婚置备的,车厢两仗多宽,一仗多高,通身黑铁,裹着金箔,贴着喜字,绑着红绸,当间还镶着两排红玛瑙石,而每辆车前头都架着六匹溜光水滑、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马蹄“哒哒哒”的踏在石板上,声儿又脆又响,当真是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尤其是楚熹还穿着一袭红衣坐在上头押车。   安阳街上顿时热闹起来,有那跟楚熹熟络的百姓嬉闹着凑上前问:“少城主这是去谁家下聘呀?”   楚熹头回办这种事,也觉得新鲜好玩,便玩笑道:“去我的新郎官家下聘呗。”   有的百姓知道她是玩笑,一笑了之,有的百姓却当了真,谁让楚熹平日里行事太恣心所欲,再离谱的事到她身上都显得合理了。   一传十,十传百,楚熹替老大去下聘渐渐传成了楚熹给自己的夫婿下聘,而安阳城主府将要办的喜事,也被传成了少城主的婚事。   当然,这谣言持续不了太久,等初一一早,老大身穿喜服,胸戴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百姓跟前,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可……除夕夜当晚在地道当值的城卫们,对这谣言是深信不疑,还讨论的有来有回。   “我话放在这,肯定不是仇统领,仇统领傍晚那阵还去府衙领牌了,明日照常下地道。”   “不是仇统领能是谁?没听说咱们少城主和哪家公子走得特别近啊。”   “欸!能不能是林家窑厂的二公子啊?林家算安阳数一数二的富户,和少城主关系也蛮近的,给北场做陶罐向来分文不收,最重要的是那林二公子模样好,清清秀秀的,和咱们少城主倒称得上般配。”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啊,可惜啊,咱们得当值到午时,不然还能去安阳府讨一杯少城主的喜酒吃。”   “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少城主成婚,少不了咱们的喜酒!”   众城卫正热烈讨论着下值后一块去喝喜酒,忽听隔壁暗道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忙抽出佩刀,厉声问道:“是谁在那!出来!”   暗道里钻出两个薛军兵士,虽然手里也提着刀,但面上略显心虚:“别误会,别误会,我们不是要偷袭。”   “那你们跑到这边来是想做什么!”   “这……就想找个茅房来着,一下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两个兵士瞧着年纪不大,撑死十五六岁,细观面貌,窄脸厚唇,也不像是荒蛮子,一城卫问道:“你们是哪人啊?”   个子较高的兵士道:“我是亳州人,他是沂州人。”   “亳州和沂州还没被薛军攻陷呢,你们怎投奔了薛军。”   “我们原是同三哥混的,三哥投奔了薛军,我们也就跟着来了。”   “三哥?你们是廖三的手下?”   “是啊,当初你们少城主在顺清乘船去合临,半道被蟠龙寨的土匪劫了,我们还冒死保护她来着。”   嗯,这件事不假。   城卫们放松警惕,纷纷收了刀:“行了,你们回去吧,顺着这条道直走不远,往左拐,过两个洞,再往右拐,就能看到薛军的人了。”   “这位大哥,方才听你说,你们少城主要成婚了,是真的呀?”   “真的假的关你什么事,少在这瞎打听。”   那高个子殷勤的凑上去笑道:“就是好奇嘛,大哥犯不着跟我们俩动怒,昨日在山里抓的那些城卫,都是我们三哥管着的,三哥可照顾了,茶饭供应和寻常兵士一个样子的。”   这话让众城卫脸色缓和不少,但他们比高个子兵士更理直气壮:“哼,你们那小弟兄板凳,可是关在城主府里,别说茶饭了,过年还有肉吃呢,你们都没得吃吧。”   矮个子兵士惊道:“这么好啊!早知道我也让少城主抓去了!保不齐还能喝一杯少城主的喜酒!”   话赶话又说回到楚熹的婚事上:“想喝喜酒?行啊,我这就捉了你回去,还能赶上明日的喜宴。”   “那少城主昨日劫粮,莫非是为了置办喜宴?”   少城主劫粮自然是为了让你们薛军没法好好过年啊。城卫们心里这样想着,大笑了几声道:“可不是嘛,今个晌午那些猪就全杀了,只等着喜宴上开开荤呢。”   两个兵士也跟着笑,看起来傻兮兮的:“真好,真好,有酒有肉的,板凳这下享福了。”   又闲聊了一会,两个兵士照着城卫们指的路,出了地道,回了白岗庄,去向廖三回话。   廖三一边磨刀一边问道:“让你们打听板凳的事,打听怎么样了。”   “三哥放心!板凳好着呢,那些城卫说板凳被关在安阳府里,有茶有饭还有喜酒吃呢。”   “喜酒?”   “那楚霸王明日大婚,说抢咱们辎重,就是为了置办喜宴。”   “啊?她和谁成婚?”   “好像一个姓林的,家里经商,安阳数一数二的富户。”   “姓林的富户?真的假的?”   兵士信誓旦旦:“这是我俩偷听到的,那些城卫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   廖三纳闷了,这节骨眼上成哪门子婚啊,还为了置办喜宴豁出半条命来抢辎重?楚熹是疯了不成?   不管是真是假,都有必要向上汇报一下。   廖三放下刀,起身去找薛进,只将那两个手下的话照本宣科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薛进也问:“真的假的?”   廖三道:“我那两个弟兄偷听到的,那些城卫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   楚熹要和一个姓林的公子成婚,还为了置办喜宴冒死抢辎重,薛进实在是没法相信。   楚熹之好色完全可以媲美楚光显之贪财,倘若安阳城里真有这么一号姿容绝佳的林公子,早在他离开安阳前往西丘的那阵子,楚熹就该下手了,又怎会跑去沂都相看赘婿。   “他们办事靠谱吗?”   “薛帅不知,我手下这些弟兄里,顶数他俩机灵,多半不会出差错。”   “你也说多半。”   “毕竟未曾亲眼所见。”   薛进坐在木椅上,手肘撑着案几,那连女子看了也要嫉恨的细长五指轻扶着额角,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这是薛进一贯的神态,说傲不是傲,说冷不是冷,说是狂也不是狂,廖三水平有限,不能准确的形容。   但他若问楚熹,楚熹便会回给他两个字——酷拽。   “薛帅,那楚熹要当真明日大婚,可就是我们攻城的最好时机!”   “此话怎讲?”   廖三以自己多年的生活经验,略述己见:“人生在世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她明日成婚,晚上准要洞房花烛的,我们亥时潜过去,等到子时就攻城,兵分上下两路,打安阳一个措手不及,那会楚熹估摸着还在新郎官被窝里睡觉呢。”   廖三越说越觉得稳妥,不由笑出声来,丝毫没察觉薛进看他的眼神里全是冷刀子。   “这事还未必是真是假,你想的倒很长远。”   “想印证是真是假还不容易,去安阳城观望观望就是了,他们少城主大婚之喜,肯定要四处张贴喜字的。”   “好,你亲自去看。”   廖三心里有些不情愿,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他亲自去,大过年的,他还想跟弟兄们喝几口呢。   不过既然薛进都这么说了,他跑一趟也不是不行。   拱手领命,退出堂屋。   廖三的弟兄们一听,大过年的薛进还吩咐廖三去跑腿,都心生不满,追着廖三说:“三哥,凭什么啊,你如今到底是统兵一万的大将军,比那慎良差哪了,干嘛让你去,不让那慎良去,这太欺负人了吧。”   “少废话!把酒温好了!等老子回来!”   廖三是一员猛将,在沂江做水贼那会就很猛,沂江上百支水贼,难免有个磕磕绊绊,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情况太常见了,别看廖三手下人少势微,他向来谁都不服,靠着一把刀杀出一片天来。   可也不知怎么的,自从逃出蟠龙寨,跟着一众水贼投奔薛军后,他就让薛进给捋顺了毛,那个听话,那个老实,都让他的这帮弟兄觉得不可思议。   问过不下百次,总也问不出个名堂。   那等丢大脸的丑事,廖三当然不会告诉弟兄们。   当初,西北义士率领沂江水贼,杀进蟠龙寨救他逃出重围,他自觉人活在世应当知恩图报,便跟随西北义士来投了薛军。   本以为能在薛军主帅麾下大显身手,做出一番事业,不承想一见薛进,竟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公子哥,那脸比女子还白嫩,那手比女子还纤细,也就是个高腿长,眉眼英气太重,不然穿上裙衫准能充个女子。   这廖三能服吗,当即断定薛进是个只会耍阴招的奸诈小人,绝对称不上英雄好汉。   英雄惜英雄,英雄厌小人,廖三奉自己为英雄,如何能在薛进这小人麾下当差,想走,又不好走,便对薛进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一遍,擎等着薛进忍不下去对他动手,他就好理直气壮的走人了。   薛进确实没忍多大一会。   也就忍了一刻钟吧,将他领到无人的深林里一顿胖揍。   真的,廖三长到这么大岁数,就没挨过那种拳拳到肉的打,根本就不是打在他的肉上,是打在他幼小而脆弱的心灵上。   不过廖三也并非被打服的,他比较喜欢薛进这直来直去的脾气。   做水贼的这些年来,有不少人想招揽廖三,软招子呢,就送他金银财宝,美人美酒,硬招子呢,就是像屠老六那样关着他,想把他的棱角磨没了。   薛进痛快,一句话,服我就跟我干,不服我了,知会一声,你尽管走。   左右大批水贼都投了薛军,沂江彻底成为沂都水军的天下,廖三想走一时也没地方去,便和一众弟兄们正式编入薛军,薛进没有薄待他,稍微立下一点功劳,就让他连升三级,还将他视作心腹。   廖三不愿受制于人,薛进倒也从不用主帅的身份压他一头,薛进在他跟前就是薛进,他打不过薛进,没话说,按道上的规矩,就只能听从安排。   快马奔至安阳城外,远远望去,只见城楼上挂着一串串的大红灯笼,灯笼上浓墨重彩的写着喜字。   过年只见贴福字的,哪有贴喜字的。   廖三大笑一声,勒马回首,返还白岗庄禀报薛进,随后高高兴兴的与他手下弟兄们举杯痛饮去了。   ……   今年安阳府的团圆饭改在了子时。   仆婢们觉得挺合适,忙忙活活一整晚,到深夜了还能吃顿好的,为明日喜宴补充体力。   “哎,府里二十来年没办过婚嫁大事,这好不容易有一回,竟这般的仓促,老娘的腿都跑细了。”   “这算什么呀,恐怕再过不久二少爷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紧接着就是少城主的,行啊,二十年不忙这一回,累点就累点吧。”   “眼看快到时辰了,赶紧的,把酒菜端上去,伺候完里面,咱老姊妹几个也好喝一口。”   为了除夕夜这顿团圆饭,厨房忙活的热火朝天。   而前厅里的气氛就稍显尴尬了。   那么一张大圆桌,楚熹还没来,老爹上座,左边给她留了一个空位,祝宜年坐在右边,四个兄弟分别在两侧,对面则是四个姨娘。   尴尬就尴尬在祝宜年身上。   谁不知道祝宜年是最重礼法的人,他身为帝都祝家的嫡长孙,在庞大的祝氏宗族里,地位何等之尊贵显耀,便是他生父的妾室,庶出的弟妹,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下人罢了,至于旁系的,估摸着都不能入他的眼。   关起门来,楚家的妾室庶子活的比谁都滋润体面,可在外人跟前,尤其是祝宜年这种出身名门的贵族跟前,他们自知是上不得台面的,难免露怯,拘谨,不敢吭声。   不能怪他们没胆识,更不能怪他们多心,谁让祝宜年自打来了安阳就足不出户,整个安阳府只有老爹和楚熹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自会给人一种他祝宜年高不可攀的意思。   老爹再善谈健谈,也没本事凭着一出独角戏玩转整座大戏台,少不得尬笑干笑:“这战乱旷日持久,货船都不来往,安阳城姓一应吃穿用度只是勉强供应上,再多的,就匮乏了,府里下人好不容易凑了这一桌酒菜,肯定远远比不上帝都的宫宴,贤弟可别见怪。”   祝宜年淡淡道:“怎会,这很好。”   老爹清了清嗓子,发出几声不甚动听的闷笑,随即扭过头去打发身边伺候的婢女:“少城主呢,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叫先生在这等她。”   婢女早得了楚熹那边的回话:“少城主说迟一刻来,要给城主,先生,少爷姨娘们备一份大礼。”   “大礼?她又搞出什么花样?”老爹偏过身对祝宜年道:“去年这小祖宗说送一份大礼,变烟花戏法,诶呦,好悬没把这屋子烧了。”   “老爹!不许在先生耳边说我坏话!”   众人齐齐向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楚熹一袭束袖收腰的暗红丹纹深衣,外面披着金线绣云的紫红沂纱袍,乌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脱去稚气,明艳动人的脸庞,快步行走之间衣摆翩飞,薄纱浮动,竟是不曾见过的英姿飒爽。   老爹都不禁“呦”了一声:“恁这是什么打扮?”   “如何?好不好看?”楚熹随手捋了一下马尾,藏在其中的红色发带显露出来,垂于乌发鬓角旁,衬得肌肤细细白白,侠气里又添几分妩媚。   饶是老爹早不将她当女子看待,这会仍是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好看。”   少爷姨娘们也忙夸赞:“好看的很,一眨眼就像是大姑娘了。”   楚熹得意的仰脸笑,又问沉默的祝宜年:“先生觉得呢。”   “少城主说准备了一份大礼。”祝宜年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是何大礼?”   “看来你们都迫不及待了,好吧,今年还是戏法!”   “恁嫌上回不够丢人呀?”   “这叫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可是辛苦准备了很久,绝对不会再出错了。”   老大忍不住问:“你哪来的闲空准备戏法?”   楚熹道:“就晌午那会,哎,这不重要,来人!上道具!”   几个小厮合力抬上来一个大木箱子,那木箱形状奇怪,底下八条腿,像桌子似的又长又宽。   “慢点慢点,放中间就行。”前厅足够大,知道楚熹又要变戏法,好些仆婢都来瞧热闹,门外窗边聚了一堆,楚熹抬手招呼他们进来,笑着说道:“有没有人愿意配合我一下?”   “……少城主,不会再着火吧?奴婢愿意配合,可不想,火烧旺运。”   “不会,就你了,来吧。”   楚熹把木箱盖子打开一半,这时众人才发觉木箱前后有两个洞。被吊足胃口的老爹问:“恁这什么戏法,咋从没见过。”   “见过还有什么意思,我这招叫大变活人。”楚熹拍了拍那小丫鬟的肩膀:“你躺进去吧,脑袋和脚伸出来就行。”   “哦……好。”   小丫鬟懵懵懂懂的躺进木箱里,脑袋卡在外面,缓缓伸出一双脚。   楚熹戳了戳她的脚底,小丫鬟忙道:“少城主,疼。”   “没事没事,待我施法之后,恁就感觉不到疼了。”   “少城主到底要做什么呀?”   “不要急不要急。”   众人看的津津有味,曹姨娘都忘了席上的祝宜年,开口催促道:“三姑娘,恁就别吊胃口了,快一些吧。”   楚熹笑道:“我还需要一个人。”   老四老五高高举起手,争着抢着说:“我我我!姐姐!我帮你!”   楚熹的视线绕过他们俩,落在祝宜年身上:“先生,咳……先生方便出来一下吗?”   祝宜年笑了一声,走到楚熹跟前:“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瞧见这把刀没有,先生用刀切下这块肉试试。”   “嗯。”   祝宜年提起刀,划过凳子上的猪肉,那刀无比锋利,猪肉瞬间就成了两半。   楚熹歪着头问他:“怎么样,是不是真的。”   祝宜年点点头,眼底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探究:“所以呢?”   看出他是真的好奇,楚熹心中不仅得意,觉得自己这戏法非常成功:“先生可以回去坐着了。”   老爹嬉笑道:“恁这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呀。”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都睁大眼睛看着。”楚熹拎着刀走到木箱前,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把刀从箱子中间切了进去,直接把人拦腰截断的切法。   “哎呀!”姨娘们被吓的喊出了声,赶紧捂住双眼:“这是干什么啊!”   相较之下老爹等人就镇定多了,只惊讶的瞧着那好像无事发生的小丫鬟。   周遭仆婢反应过来,也接连惊呼。   楚熹低头问小丫鬟:“现在感觉如何?”   小丫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很疑惑的模样:“好像,好像感觉不到下半身了……”   众人目光落在她的脚上,果然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   楚熹笑笑,双手抵着箱子,用力往外一推,那箱子竟然也一分为二了。   姨娘们尖叫的更大声,胆子小的丫鬟们更是吓得脸都一片惨白,瑟瑟的抱成一团,连老四老五也有点害怕了,小心翼翼的用眼角余光偷瞄。   楚熹想看看祝宜年的反应,视线旁移,正好与祝宜年撞个正着,在所有人都在盯着木箱,盯着丫鬟看的时候,只有祝宜年很专注的盯着她,而在与她目光触及的那一瞬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偏过头去。   电光石火,转瞬即逝。   楚熹来不及细思那眼神当中的含义,心下却有一些茫茫乱,莫名失了彩衣娱亲的兴致,可她若忽然转变态度,这一场戏就白演了。   要过年,要吃团圆饭,不热热闹闹的怎么行。   抿唇,呲牙,又笑起来,继续表演她的大变活人:“不要怕!不要慌!诸位!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就是把木箱归于原位,让一个活生生的丫鬟从里面爬出来罢了。   但这对不知内情的众人而言绝对是个奇迹了,小丫鬟双脚落地那一瞬间,前厅内掌声雷动,几乎要把房盖给掀开。   楚熹往下压了压手,故作漫不经心:“小把戏,小把戏,不至于,不至于,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就到此结束了,咱们明年再见。”   有她活跃气氛,席上顿时没有方才那么尴尬了,众人自自在在的说起话,头等要事无非是明日老大的婚礼。   曹姨娘拉着老大嘱咐不停,其他三个姨娘也在旁边出谋划策,杂七杂八一大通,都够出几本书了,譬如《论夫妻相处之道》《论如何讨好岳父》《新婚必做的一百件事》,内容虽杂,句句在理。   楚熹本想仔细听一听的,奈何老四一直缠着她询问大变活人的变法。   “直接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边去,自己琢磨去。”   “姐姐——”   比起老成持重的老五,老四倒更像弟弟,爱撒娇,还会撒娇,他那么抻长音唤姐姐,楚熹真有点不忍心拒绝。   可还是绷起脸,做出一副长姐的威严:“你别成天到晚就想着玩,看看老五在干嘛呢。”   老五正在向祝宜年请教文章,他早仰慕祝宜年许久,一直不敢冒昧打扰,终于是有机会坐在一块,祝宜年还是这般温声细语的好脾气,老五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飘飘欲仙的状态,完全醉心在知识的海洋中。   老四撇撇嘴,十分不喜欢祝宜年这种迂腐刻板的书呆子,也不明白楚家为何要毕恭毕敬的养着这样一个闲人。   都给他养胖了。   “你说什么?”   \"啊……没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出了心里话,老四讪讪一笑,凑到姨娘堆里去。   楚熹其实听见了他那句话,暗戳戳打量祝宜年。   还记得祝宜年刚来安阳时,身着道袍,肩披大氅,脸色苍白,唇色浅淡,像是久病初愈,那般的弱不禁风,亦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尘脱俗,令人望之俨然。   这才多久,他嘴唇上已然有了浓重的血色,脸白,却不是苍白,而是泛着盈润之气的净白,没那么瘦了,两腮较比之前更饱满,眼角的褶皱也浅淡了许多,像一朵冰天雪地之下,将要枯萎的高岭之花,被移栽到温室内,每日精心侍候,逐渐盎然,恢复生机。   倒是可以看出当年帝都第一美男的仙人之姿了。   楚熹不自觉回忆方才祝宜年那个眼神,复杂且沉重的眼神。   倘若薛进,仇阳,谢燕平,哪怕是双生子,随便一个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恐怕都会认为那个人爱她爱得无法自拔。   可祝宜年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啊。   他是在宗族耆老的反对下,仍然力排众议遵守婚约娶陈家女的祝宜年,他是在妻子缠绵病榻之际,仍然洁身自好不娶妻纳妾的祝宜年,他是在妻子亡故后,仍然遵循礼法幽居寡性的祝宜年。   最重要的是,他和老爹称兄道弟欸。   楚熹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实在太臭不要脸了。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楚熹又笑呵呵的跑去和祝宜年搭讪:“先生,明日喜宴你也来凑个趣吧,总待在院子里对身体不好。”   祝宜年轻轻应道:“嗯。”   老五一听这话可开心了:“先生明日也来喜宴!那真是太好啦,倒是我帮你留个好位置。”   祝宜年今日大概心情不错,对谁都很温和,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尤其是老五:“五少爷在文章上若有不解之处,尽管来问我。”   “这,会不会太叨扰先生……”   “不会。”   祝宜年笑着摸了摸老五肥嘟嘟的脸蛋,老五像是鬼迷心窍,痴痴的望着祝宜年,恐怕此刻祝宜年说想看看他的心长什么样,他也甘愿把心掏出来。   楚熹:“……”   老四:“……”   老四是真的不懂。   散席回住处的路上,憋不住问老五:“那祝宜年,究竟哪里好了,给你们一个两个迷得神魂颠倒。”   老五瞪他:“不准你这么说先生。”   老四也恼了:“你讲话注意点,我可是你四哥!”   “四哥又如何,没看老爹和姐姐都得敬着先生吗,你再说先生的坏话,我就去告诉姐姐,让姐姐收拾你。”   “你!”   老五还沉醉在祝宜年的笑容里,双手捧心道:“没承想先生人这般随和,他准我去找他请教文章,还摸我的脸。”   老四哼笑一声道:“他到底是帝都人,早晚会回帝都的。”   老五一听这话,失落的垮下肩,一个劲唉声叹气。   老四得意了,反正他不喜欢祝宜年,也没什么理由,就是气场不和。   眼看着要走到住处,老五忽然开口道:“若是先生能和姐姐成婚就好了,他便是咱们的姐夫,可以永永远远的留在安阳了。”   老四差点被他惊掉下巴:“你胡说什么呢!祝宜年可是姐姐的先生!就算不是先生,姐姐也得叫他一声祝叔啊!”   老五不甚在意:“四哥真是少见多怪,大周朝的礼教早没从前那般严苛了,那个谁,廉忠,他还娶了自己的寡嫂呢。”   老四气急,自知争辩不过老五,迈开双腿快步走开。   让祝宜年做他姐夫?   他宁愿是薛进!   作者有话说:   我竟还活着……啥也不说了,明天的更新十一点之后来看吧,我要歇一歇   ps:但有评论!我就还能支棱! 第60章   除夕夜守岁,按理说要守到寅时,不过初一还要迎亲,得起早,刚过子时就散席了。   楚熹困的迷迷糊糊,回去倒头就睡,感觉自己才睡着没一会,冬儿便将她叫了起来:“小姐,快点吧,别耽误了吉时。”   这话听着可耳熟,蟠龙寨里也有一遭。   不过比起蟠龙寨直接拜堂入洞房,楚家的婚礼流程就太繁复了。   清早起来,天还没大亮,先要祭祖拜神,在祠堂里三跪九叩,祈求老祖宗保佑,又要在厅堂以全副猪羊供祭天地君亲师,烧火盆,整车马,奏乐吹打放爆竹,好不容易出了门,遇上小庙小神依旧要拜,要祭,要上香,路上有恭祝说好话的百姓,还得挨个送红包。   这些事自然不会是骑在马上的新郎官做。   老二领着老四沿路叩拜,跪的膝盖都打颤了,老五充当福童,捧着一堆婚嫁器物跟在老大身边,也累的胳膊酸脚痛,而楚熹准备了四五千的小红包,用大马车拉着,等在安阳城里转了一圈,到新娘子家里,愣是一个也不剩了。   窦十一娘在绸缎庄出嫁,绸缎庄门口拥着一大帮年轻小子,都是十一娘的堂表兄弟,欢欢喜喜的拦下新郎官。   “想娶咱家十一娘,可没那么容易啊!”   “是啊!没那么容易!”   老大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下马来,对着一众堂表兄弟道:“来点痛快的!如何才能让我进门!”   新娘子上花轿前,必要三次催妆,可也不好太为难,耽误了吉时,有那机灵的便道:“得先说出十一娘十一个好来!说完了,咱们传话进去,看看十一娘她满不满意。”   “十一个算得了什么!说一百个也轻而易举!”   这话可太给窦家长脸,门里门外都大笑起来。   楚熹站在人堆里,也跟着哈哈笑。   这两日辛苦归辛苦,她许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正想上前去给老大助助阵,人群里忽然挤进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本该在城门处坚守的仇阳。   仇阳走到楚熹身旁,在楚熹耳边小声道:“薛进在西城门外,带着约莫五百城卫,要见少城主。”   楚熹笑容不变的问:“他什么意思,要给我送节礼?”   仇阳抿唇道:“来者不善,咄咄逼人的架势,还说只给少城主两刻钟。”   “行,你拿我的令牌到府里,把司其和板凳,还有地牢里那些兵士都调去西城门,我过会就去。”楚熹从腰封里抽出令牌,递给仇阳,又说道:“大喜的日子,别惊动太多人。”   “我知道了。”   仇阳拿着令牌,挤出人群,翻身上马,急奔而去。   仇阳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老二瞧见了,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便凑过来问楚熹:“薛军打上门了?”   “没有,他就是想打上门,兵士们这会也不甘愿啊。”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辉瑜十二州百姓把初一这日看的比除夕还要重,便是杀猪宰羊也不会在初一动手,何况提着刀剑打仗卖命呢。   老二松了口气,又问:“那仇阳来找你做什么,我看你还把令牌给他了。”   “一点小事,不要紧,我待会得去一趟西城门,就不跟着回府了,你同老爹还有大哥知会一声。”   老大一鼓作气说出了窦十一娘的一百个好,门里门外掌声雷动,喝彩不断,楚熹也不由鼓掌喝彩:“大哥好样的!”   这少城主如今可是安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几个堂表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将矛头指向她:“少城主此话差矣,有一百个好的是咱们窦十一娘,怎么楚大公子是好样的呢?”   楚熹脑子里琢磨着薛进的来意,那句喝彩全然不经心,让他们一问就给问住了,只睁大双目呆呆的望着他们。   众人见状忙起哄:“少城主说错话!罚酒罚酒!自罚三杯!”   立刻有窦家人送上三大海碗的烈酒。   “这……”楚熹咽了咽口水道:“这三大碗灌进肚子里,我今日也不用干别的了,要不……让我到内院给嫂子赔个不是?”   “还没拜堂呢,谁是你嫂子呀!”“把你放进去,咱们还能守得住吗,不行不行!”“必须要喝!必须要喝!”   老大可晓得楚熹酒量的深浅,连干三大碗必醉无疑,便大步站上前,豪气万千道:“不就是三大碗酒嘛!我替她喝!”   “新郎官要替,可不是三杯的事了!”   “那我替!我楚畅和来替!”   “甭管是谁!替酒就是六杯!”   百姓们最爱看这种热闹,起哄起的更厉害:“少城主!少城主!少城主!”   安阳城里沉闷许久,难得有些朝气,楚熹怎好扫了大家的兴致,苦笑一声,轻盈跳到台阶上:“行!我说错话了,我自己罚酒!用不着旁人替!就是不知道,这三碗酒喝完十一娘愿不愿意出门?”   “这得看少城主喝得干不干净啊,可别全给衣裳喝啦。”   “流到外面可不算!”   行吧!喝完这三碗酒,俺楚霸王就要去打虎了!   楚熹在心中鼓了一把劲,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满脸涨红,眉头紧皱,缓了片刻才喊出声:“啊!这也太辣了!能来一盘花生米吗!”   周遭看客哄声大笑,一边叫好一边道:“少城主再喝一杯就不觉得辣了!”   楚熹喝完第二杯,内院里的窦十一娘派人来传话,只四个字:“不许灌酒。”   老四老五忙大喊道:“还是大嫂会心疼人!多谢大嫂!大嫂快些梳妆!跟咱们回家吧!”   窦十一娘听见了,羞得脸通红。   三度催妆后,老二扬了一把红包,带着老四老五挤进大门:“大哥!快!迎亲啦!”   “你们这是迎亲还是抢亲啊!”   “窦老爷!过年好啊!大哥快叫岳父!”   小小的绸缎庄里闹翻了天,整条街上站满了百姓,都等着看新娘子上花轿。   楚熹揉了一把滚热的脸,缓缓退出人群,朝着西城门的方向走去。   薛进说只给少城主两刻钟。   两刻钟早过了,众将士仍不见人。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难免觉得尴尬,何况安阳城里还那么热闹,爆竹喜乐声在城门外都听得真真切切。   廖三想不明白,他们为何偏要赶在这会来交换俘虏,有心问一问薛进,可看薛进脸色阴沉的像是能下一场雨,就忍着没凑上前去自讨没趣。   崔无虽是军谋,但有双鹰一般的眼睛,瞥见城楼上的红衣女子,立即对薛进道:“薛帅,人来了。”   薛进看了一眼廖三,廖三当即驭马上前,扬声高呼:“楚霸王!我们薛帅请你出来一叙!”   陈统领忙道:“少城主!当心有诈!西北人未必会守咱们关内的规矩!”   楚熹何尝不知关外人没有初一休兵罢战的规矩,可看着薛军将士后那几百名城卫,不得不冒一次险:“仇阳,你带几个人跟我出城。”   楚熹执意要出去,陈统领没办法,命人拿来一副甲胄:“少城主穿上这个,以防万一。”   “嗯。”   没开战之前,薛进提出议和,楚熹敢毫无防备的跟他照面,如今双方打了半个来月,她又狠狠截了薛军过年所用的军需,就得谨慎小心一些了。   穿好甲胄,打开城门。   常州冬寒而无雪,漫天遍地枯暗阴冷,薛进独身一人朝她走来,黑衣,黑发,衬得面容格外白皙,嘴唇格外的红润,天地之间骤然只剩这一点浓郁的颜色。   楚熹这段时间以来也算见过世面了,合临的谢燕平,沂都的双生子,还有号称帝都第一美男的祝宜年,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姿容。   可薛进和他们相比还不一样,薛进的长相富有极强的侵略性,冲击力,美而不俗,艳而不妖,如果说谢燕平是曲径深处的白玉兰,祝宜年是寒峰之巅的青雪莲,那薛进必然是万花丛中最夺目的牡丹王。   真不亏。   当初能一分钱不花就把他弄到手,是真的不亏。   楚熹迷迷糊糊的这么想着,抬手止住仇阳等人,脚步飘忽的迎了上去。   “大过年的,你找我做什么。”   “呵,自然是给你送贺礼。”   楚熹穿了甲胄,只露出衣袂和衣摆,如火一般的红刺进薛进眼眸中,令薛进胸臆里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送贺礼?”楚熹笑了两声道:“我还有事呢,快别绕弯子了,不就是要交换俘虏吗,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说吧,还有什么条件,毕竟你抓的人比我抓的人多,俺楚霸王行走江湖,讲究道义,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扑面而来的酒气让薛进眉头紧皱,嫌恶的向后退了一步:“你喝了多少酒。”   楚熹朝他伸出剪刀手:“不多,两碗!这不是大喜的日子吗,你还非赶着今日来。”   “……”   “快点说呀,你到底有什么条件,那些辎重我准是不能还你了,昨儿个猪都杀了,这会都摆在桌上了,你要愿意,可以进城去喝一杯喜酒,哈哈,就怕你出不来。”   薛进冷冷的看着她:“你倒是高兴的很。”   “那我,那我非得成天到晚丧眉耷眼的你才满意?”   “我真应该把谢燕平带过来,让他看看你这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大概就要后悔,把沂江刺杀之事揽在自己身上了。”   “……嗯?”   “想必你还不知道,薛军攻陷合临后,我问过谢燕平,沂江那场刺杀是不是他动的手,他猜到了幕后主谋是楚家,便替楚光显抗了下来,我找你议和那日,尚且不知真相,若非安阳宁战不降,兴许我现在还以为,是谢燕平要杀我。”   谢燕平此举,楚熹自然是深受感动的。   可……   “你突然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楚熹望着薛进眼底深深的寒意,猛抬手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了!你想用谢燕平跟我做交换!你想要我那“天地玄宗,万气根本”是不是!”   薛进昨晚一夜没睡,睁眼到天亮。   乍一听闻楚熹要成婚的消息,他是不信的,他想,那等好色之徒,怎么会找一个并无美名在外的寻常男子做夫婿,遂派廖三亲自去城外查看。   廖三回来说,安阳城门上张贴着喜字,悬挂着红绸,红灯笼一串一串,此等场面,若不是安阳少城主成婚,便是那城主续弦之喜。   楚光显对亡妻情深意切,此生绝不会续弦。   那便是楚熹无疑。   楚熹当真要成婚了,在十万大军围困安阳的紧要关头上,她要成婚,随随便便的就要成婚。   除夕之夜,一众将士在营帐外饮酒作乐,好不快活,唯有薛进独坐在堂屋里,胸闷气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廖三那几句话。   安阳富户,林家二公子,他在安阳那么久,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想来是个没几分本事,只会坐在案前扒拉算盘珠子的庸才。   楚光显为了选赘婿,耗费不知多少心力,最后居然找了这么一个庸才,楚熹竟也愿意。   如今楚熹不愿意,谁又能逼迫她成婚。   她当然愿意了,区区一个庸才,一个凡夫俗子,能入楚家的门,定是认为自己上辈子没少积德行善,必会对楚熹做出一副奴颜媚骨、摇尾乞怜的样子。   那楚熹和谢燕平有婚约在身的时候,还不忘隔三差五来撩拨他,又岂是能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的,招了一个身份低微且不敢管她的赘婿,她往后还不是有天无日,想干嘛就干嘛。   薛进越想越心烦意乱,只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回房去睡。   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自动生成一幅画面。   楚熹穿着单薄的红绸衣,软绵绵的伏在陌生男子的怀里,手指轻轻抚着那男子的喉结,娇滴滴的唤夫君,又说什么:“老爹都能纳妾,我也想纳妾。”   那被称作夫君的,为博得她欢心,自然无有不应,只对楚熹说:“娘子想纳妾实属人之常情,就不知娘子想纳几个妾。”   楚熹厚颜无耻的回答:“三个就行了,不好比老爹还多,你放心,不管这院里有多少男子,夫君永远是我的夫君。”   饶是薛军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仍被气得不轻,一口老血怄在喉咙里,心中直骂楚熹不要脸,那男子没骨气。   强行甩开杂念,气却没有消下去。   薛进咬牙切齿的在心中想,好,让你成婚,等我率兵杀进安阳城,定叫你悔不当初。   当初这字眼一冒出来,从前的许多事又不由自主的浮现在眼前。   安阳城的一草一木,楚熹的一颦一笑,口口声声喜欢他,爱他。   都不是假的,楚熹从前真的那样喜欢他,爱他。   可这份喜欢,这份爱,终究要给另一个人,楚熹要和另一个人以夫妻相称,厮守终生,养儿育女。   薛进睡不着觉,念头一会一变,又想起孩子,那个他曾在心中描绘无数遍的奶娃娃。   葡萄似的眼睛,米粒似的牙齿,莲藕似的胳膊,肉嘟嘟的脸,红嫩嫩的嘴,哭起来小脚丫乱蹬,健康,有劲。   奶娃娃早在他心里一点点长大,长成三五岁的模样,眼睛又大又圆,瞳仁又黑又亮,仍然是短胳膊短腿,张开双臂,步伐蹒跚的朝着他跑来,奶声奶气的喊着:“爹爹,要抱。”   每每思及那样的场景,薛进的心都要化成一汪水了。   现在,那个奶娃娃要喊旁人爹爹。   薛进完全不管旁人与楚熹生下的孩子和他与楚熹生下的孩子是不是一码事,他只觉得自己彻彻底底的被取而代之了,属于他的那份喜欢,那份爱,和属于他的奶娃娃,都成了旁人的。   就凭那个没骨气的庸才!也配!   薛进活活被自己气了半宿,眼看着天快亮了,理智才冲破怒火,重新占领高地。   他想,薛军在安阳城耽搁的太久,全是因为楚熹花招太多,若楚熹能为他所用,助他一臂之力,以后薛军必能战无不克。   只要攻下安阳城,以楚光显的性命要挟,不怕楚熹不听他的话。   可安阳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下来的,若举兵强攻,不知多少将士会葬身在安阳的火药之下。   薛进冷静的权衡着,盘算着该如何攻城,廖三的声音又钻进他耳朵里。   “我们亥时潜过去,等到子时就攻城,兵分上下两路,打安阳一个措手不及。”   “那会楚熹估摸着还在新郎官被窝里睡觉呢。”   该死的廖三!   理智全无,冷静消散,薛进懊恼的用被子蒙住头。   冥思苦想了一整晚,没有想到任何一个阻碍楚熹成婚的理由,薛进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不想让楚熹和旁人成婚。   所以,他以换取炸药制法的名义,押着那几百城卫赶在吉时之前来到了安阳城外。   薛进原以为,楚熹得知谢燕平的事,会深受感动,继而放弃成婚。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楚熹竟然会是这种反应。   简直称得上铁石心肠。   她究竟一直以来就这样,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又或者说,那个林二公子在她心中的地位,远远胜于谢燕平。   “薛进?薛添丁!你倒是说话啊。”   “是,如何,这些城卫加上谢燕平,换吗?”   “好像还不太够呀,你也晓得我这“天地玄宗,万气根本”有多大威力吧?”   薛进冷笑:“你这般狮子大张口,也不怕把自己噎到。”   楚熹的脸有一些泛红,小黄麂似的眸子里浮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显然是招架不住酒意了,可依旧牙尖嘴利:“哪里是我狮子大张口,是你心里没数,明话告诉你,除了这些城卫和谢燕平,我还要十万石的粮草。”   “做梦。”   “别拒绝的这么干脆嘛,你回去和你舅舅商量一下,这又不是你能做主的事,是吧,小外甥。”   薛进从不以旁人嘲讽他受制于李善而恼怒,可楚熹这声“小外甥”却让他火从心中来,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楚熹的兜鍪上。   那兜鍪是按照仇阳那身形的男子锻造的,楚熹头小,戴起来又大又松,让薛进这么一拍,兜鍪直接在她脑袋上转了一圈半。   楚熹视线被遮挡,有些脑袋发懵,忙将兜鍪扶正,气冲冲瞪着薛进:“你敢打我!”   薛进一巴掌又将兜鍪拍过去。   楚熹这回真是不能忍了,双手扶着兜鍪,拿脚去踢薛进,大庭广众之下,薛进自然不会让她踢着自己,直微微一侧身,避开楚熹的脚。   “你有种别躲!”   “……”   薛进说了什么,廖三离得远,没听清,只是看着那你打我一下,我踢你一脚的两个人,心中无比疑惑,问崔无:“这是打情骂俏呢?”   崔无摇摇头,坚定的说:“不是。”   廖三听他这意思,好像知道点内情,便又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薛帅一贯运筹帷幄,此番做法,必然别有深意。”   “啥玩意啊,合着你也不懂。”   廖三虽然佩服薛进,但没像崔无这般神化薛进,说到底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子,表面上装的冷心冷性,实则七情六欲一样也不比寻常人少。   这楚霸王人品是糟糕透顶,架不住生得漂亮,伶牙俐齿,活泼,有意思,和薛进还有点不可说的旧情。   综上所述,眼前这一幕,不就是打情骂俏吗。   狗日的楚熹果然不是东西啊,大婚当日,新郎官八成还等着拜堂呢,她在这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   薛军阵中,被捆着手的一众城卫也在探头探脑,他们看得不太真切,只凭着两道模糊的身影以及前方城卫的实况转播进行猜测。   “少城主和薛进打起来了!”   “天啊!没想到少城主深藏不漏!竟还有这一身好武艺!”   廖三耳力过人,听见后面的动静,扭过头来:“谁说楚熹深藏不漏的,你到这看来。”   廖三是个彻头彻尾的莽夫,城卫们都有些许畏惧他,不敢再开口。   楚熹打累了,一把丢掉兜鍪道:“换不换一句话!我大哥今日成婚!我忙着呢!没那闲工夫在这跟你掰扯!”   薛进愣住:“你大哥成婚?楚弘和?”   “我大哥不是楚弘和还能是你啊!”楚熹说完,趁其不备,一脚踢上去,随即连退六七步,当没那回事发生似的,一本正经的问薛进:“换不换?”   薛进:“……我回去,和我舅舅商量一下。”   他一点不犹豫的转身走了。   等到了廖三跟前,廖三不禁问:“薛帅,怎么回事?不说交换俘虏吗?”   薛进踩着马蹬,飞身一跃,稳坐马上,神情淡淡道:“困了,回去睡觉。”   作者有话说:   我萎靡了…… 第61章   由于楚熹狮子大张口,条件没能谈拢,薛进带着那几百名眼看着要回家的城卫又撤回了大营。   楚熹是不着急的,这世上哪有一锤子买卖,总要讨价还价一阵嘛,她要价十万石粮草,可给了薛进很大的发挥空间,左右薛进要跟她做交换,绝对不可能苛待这几百城卫,那就让薛进养着去呗。   关了城门,回到府中,老大和窦十一娘已经拜完堂,挑过了盖头,喝下了交杯酒,说遍了吉祥话,各项礼节统统完毕,窦十一娘在新房换妆,老大出来招待宾客吃换妆汤果,只等着待会喜宴上行拜见礼。   “三儿!”老爹抬手把刚进门的楚熹唤到主桌来:“恁方才干什么去了?”   “一点小事,回头在跟恁讲。”楚熹说完,笑着招呼祝宜年:“先生,过年好呀!本该一早就去跟先生拜年的,忙活一晌午,愣是没抽出空,还望先生见谅!”   祝宜年笑笑,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个小荷包:“压祟钱,昨晚就该给少城主的,一时忘记了。”   “这会也不迟呀。”楚熹接过荷包,摸了两下,感觉里面不像是元宝,倒像是几颗小珠子:“多谢先生!”   “不谢。”   老五待楚熹道完谢,忙拿出自己的压祟荷包:“姐姐快看,先生也给我了。”   老五一贯有着与岁数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在祝宜年跟前倒是很像个孩子,他是发自内心的崇拜祝宜年,在很早之前,楚熹就常听他在自己耳边讲那些关于祝宜年的事迹。   “哼哼。”楚熹一把夺过老五的荷包,高高举起来道:“现在是我的啦。”   “啊!还给我!”   “不给不给,除非你求求我啊。”   楚熹是故意逗老五玩,可荷包拿到手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老五这荷包一摸就是元宝,和她的不一样。   稍稍走神的功夫,老五一跃而起,将荷包抢了回去,小心藏进怀里:“姐姐往后还是别喝酒了,一喝酒这么不懂事。”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看我不……”   楚熹话还没说完,老五已经躲到了祝宜年身后。   祝宜年笑着问:“看你什么?”   那两碗酒还不至于让楚熹喝醉,只是比平时要亢奋一些,在祝宜年跟前,自然被压制回去了:“没,没什么。”   不多时,老大领着新妇出来行拜见礼,这会众人才看清这窦十一娘的样貌,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小嘴,打眼一瞧就让人觉得聪慧贤良。   老四赶紧凑过去道:“四弟茂和见过大嫂,愿大哥大嫂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窦十一娘羞怯的一笑,从老大手中接过改口钱,转而递给他:“也愿四弟此生平安顺遂。”   老爹在旁看着,对自己这个儿媳妇还挺满意,虽然家世根基略逊色了些,但模样能拿得出手,品格也落落大方,于是心中暗道,好呀,这还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为三儿操碎了心,可如今三儿的婚事没有半点指望,反倒他不太在意的老大,自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办妥了,那还折腾什么呢,撒手不管得啦。   老爹彻底看开,暗自发誓,往后不管楚熹说要同谁成婚,他都没有二话,顺其自然,实在过不下去,写一封休书就完了。   楚熹不知老爹心中所想,她同窦十一娘行了拜见礼,窦十一娘也回了她改口钱。   喜宴半途,楚熹回房更衣,顺手把今日收到的两个荷包掏出来看,祝宜年给的是一对珍珠耳坠,窦十一娘给的是一对白玉叮当镯。   “啧……”   “呀,好漂亮的珍珠坠子。”冬儿凑上来看,不禁赞道:“这般又圆又满还透着粉的珍珠可少见呢,想不到这绸缎庄瞧着不起眼,家底怪厚的。”   “这对珠子很难得吗?”   “当然难得了,就是这几年民间偶尔有粉珠了,搁在头些年,有钱都没地方买,亳州东海出来的上等货,全是要进贡到帝都的。”   楚熹点点头:“是先生送我的。”   冬儿笑道:“原来是先生送的,难怪了,一对珠子而已,再怎么稀罕,对先生也算不得什么。”   冬儿似乎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楚熹盯着那对珍珠耳坠,心里莫名有些别别扭扭。   祝宜年若给她送一块墨,送一支笔,她还不以为然,首饰这东西,从祝宜年手里拿出来,怎么看都违和感满满。   算了,也可能是祝宜年恰巧有,又见她总戴着珍珠坠子,所以顺水推舟就送给她了。   楚熹把坠子收好,交给冬儿,笑着问道:“还得给我这新大嫂回礼呢,你说我要回什么?”   冬儿想了想说:“嗯……不能回的太贵重,差不多就行,要不就回一支白玉发簪?”   大嫂刚进门,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从前也就那一面之缘,到底称不上什么一家人的亲情,楚熹并不是那么上心,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你看着预备吧,我去睡一会,养养精神。”   “小姐夜里还要去闹洞房不成?”   “闹什么洞房啊,我是怕薛军趁着安阳城办喜事,来个夜袭。”   楚熹所料不错。   李善的确有要夜袭安阳的心思。   谁让楚熹截了薛军的缁车,还敢那般狮子大张口。   可与一众将领军谋商议了大半日,仍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攻城之计,要想攻下安阳城,必定要牺牲上万薛军兵士的性命。   攻打常德那种大城,死伤多一些就罢了,为着小小的安阳,实在不值当,传出去也不好听,太折煞薛军的威名。   就在李善举棋不定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道紧急军情,称渝州和兖州两位总兵都督家于年前达成联姻结盟,渝州送往兖州二十五万石粮草,以及箭矢火药等等军需,意图十分明显,是要兖州起兵攻打丘州,只要打下东丘城,就从根源上割断了薛军的粮道。   如此一来,薛军失去了后方的粮草供给,二十余万兵马便会被困守在南六州。   因手中暂时没有可以和沂都制衡的水兵,薛军只能通过陆路攻城略池,而由丘州至常州的这条战线被拉得过长,丘州守军不足六万,是极容易被兖州攻占的。   李善闻讯不由心生焦灼,想要率兵回丘州防守。   就在这时,他手下的一个将领提议道:“大将军,我们就这样撤兵岂不是太可惜,不妨一鼓作气把安阳打下来,有了安阳那引爆火药的法子,以后还怕北六州的兵马来攻城吗?”   是啊,便豁出一万将士的性命,只要把安阳打下来,从此往后就再无后顾之忧。   李善发了狠心,也不提什么夜袭了,下令让全军将士安心休整两日,初三晨起出兵,巳时攻城,定要在天黑之前夺取安阳。   李善独断专权,压根没有和他的小外甥商量。   给廖三等人气得够呛,找薛进抱怨:“这李善大将军实在太不把咱薛帅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的事,连知会也不知会一声!”   崔无难得附和廖三:“大将军此举,过于草率,全然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喂安阳城的火炮。”   大营缺少木炭了,饶是主帅的屋子,也不能总烧的那么暖融融,薛进有些冷,给自己煮了一壶热茶,白蒙蒙的茶气从壶嘴里涌出来,那么稀薄浅淡,一吹就散。   廖三急了:“薛帅,你倒是说话啊。”   “你想让我说什么?”   “那不然我们,就真照着他李善的意思攻打安阳?”   廖三虽是莽夫,但也晓得这么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他不怕别的,怕自己手底下的兄弟冤死。   薛进沉默片刻后问崔无:“年前珲州和兖州才联姻,押送粮草去兖州也就三五日的事,军情为何来的这般快。”   崔无道:“事权从急,东丘那边用了信鸽。”   飞鸽传书是传送军情最快的法子,也是最不妥当的法子,这信鸽一路上翻山越岭,难保不会碰上个意外,或被人半道截下,或被雄鹰猎杀,为保险起见,总要放出上百只信鸽。   军情送到白岗庄,自然也容易送到安阳城。   薛进笑笑,提起壶,倒出一盏茶:“既然大将军都下了决心,又岂是我能劝阻的,随他去吧。”   廖三听闻此言,当即打定主意,起兵攻城那日他绝不会带着弟兄们上前送命。   初一这一整晚,楚熹都没睡安稳,就怕薛军来夜袭,谁承想等到天亮外头也没个动静。   按理说薛军没有攻城,是好事一桩,可楚熹心里总隐隐不安,待大嫂给老爹敬过茶,一家人吃过早膳,楚熹便匆匆赶去了北场。   到了北场,找到郭泉,询问城中火药余量。   郭泉给出她一个不太理想的回答:“恕属下直言,矿山封闭,硫磺短缺,若薛军正面攻城,恐怕撑不了太久,少城主如今不能完全指望火药守城,还是应当尽早另寻他法。”   百姓农闲时常去采硝,安阳最不缺的便是硝石,可硫磺取自矿山,本就紧俏,眼下城门封闭,彻底绝了来路。   楚熹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硫磺,按说火油也能守城,可火油这玩意比硫磺还珍贵,上次烧云梯已经把城里的火油用去大半,再不能擅用。   楚熹正发愁的唉声叹息,仇阳忽然捧着一只大白鸽找来了北场。   “这是做什么?烤鸽子吃?”   “薛军信鸽。”   楚熹仔细一瞧,见那白鸽浑身染血,脚上还绑着一根竹管,略微傻眼:“你从天上射下来的?”   仇阳点点头,把竹管拆下来递给她。   这是楚熹第一次见到古装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飞鸽传书,觉得不可思议:“我的天,你怎么发现的?”   仇阳迷茫的看着她:“它刚巧从城门上经过,就射下来了,可有哪里不妥?”   “……厉害,真的厉害,回头你也教教我。”   “少城主还是先看军情吧,薛军不惜这么大风险飞鸽传书,定是极为紧要。”   “对,你说得对!”   楚熹拆开竹筒,一览军情,顿时失了和仇阳玩闹的心思,满脸凝重之色。   兖州要攻打东丘,截断薛军的粮道,薛军岂能坐视不理,势必要率兵回防,可安阳近在咫尺,他们怎会让快煮熟的鸭子从锅里飞出去。   自然是添一把火,先吃到嘴再说。   “仇阳,你去通知各个城门的统领,这两日一定要加强防守,一刻也不能懈怠,还有地道里,切莫再进人,多埋一些地蛋,该炸就炸,不要手软。”   “嗯,知道了。”   楚熹预感到薛军此番攻城,必然会倾其所有,不留余地,若如此,安阳的火药真撑不了太久,一旦火药告竭,安阳城没得可守。   楚熹长吁短叹的回了府,本想和老爹商榷一番,好歹拿个主意出来,可老爹是个天生的奸商,让他弄钱弄粮,他或许还能有几道歪招,让他设法守城,他当真脑袋空空。   楚熹只好去找祝宜年。   祝宜年的院子里不管何时都冷冷清清的,显得落寞,其实服侍他的仆婢还真不少,碍于他喜好安静,仆婢们不敢叨扰,干完手里的活就找地方躲起来。   走了一路,没瞧见一个人影,连文竹也不知跑哪玩去了。   楚熹在门外轻轻唤道:“先生?”   屋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出去了?可这会祝宜年能去哪呢?   楚熹手抵在门上,轻轻一推,只见外屋空荡荡的,卧房的门倒是紧闭着。   难道是在午憩吗?   要搁平时,楚熹找不到人,也就走了,可这会她急于寻出一条守城之法,不得不很冒昧的无准擅入。   “先生……你在里面吗?”楚熹小心翼翼的敲了下卧房的门,仍是没有回音,她透过门缝,嗅到一丝清甜的香气,心中微动,遂推门而入。   祝宜年哪也没去,平躺在床榻上,睡得极沉,他身着单衣,衣襟微敞,露出一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即便在睡梦中,依旧长眉紧蹙,仿佛有数不清的愁心事。   楚熹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那裸.露在外的双足之上。   祝宜年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一看就是不经常走路,脚生得又纤细又白净,指甲修的圆润整洁,脚底都是透粉的,完全不符合他的年岁。   靠!我在看什么!我是变态吗!   楚熹猛然惊醒,收回视线。   不过……祝宜年睡得未免太沉了。   进入卧房,那股香甜气味愈发的浓郁,楚熹不禁看向窗边的香炉,凑过去嗅了嗅,顿觉头晕眼花,提不起精神。   这大抵是,剂量极重的安神香。   祝宜年为什么要在卧房里点如此浓郁的安神香?他不知道这安神香用久了会产生依赖,乃至影响神智吗?   楚熹用剩下的半盏冷茶熄灭了香炉,扭过头去看床榻上的祝宜年,忽然间意识到,祝宜年留在安阳并非真的舒心惬意。   他为保住大周王朝,写下一纸檄文,导致如今辉瑜十二州群雄割据的乱局,虽是为了长远打算,为了天下安定,但不知多少兵士百姓要葬身在这一纸檄文引发的后果当中。   他如何能坦然。   楚熹轻叹了口气,到底不忍叫醒他,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想帮他盖一盖被子。   触及被子的那一刻,祝宜年蓦地睁开双眼,一把抓住了楚熹的手腕。   “先,先生……”   祝宜年的眼神是楚熹从未见过的锋锐,她莫名的心慌,忙解释道:“我见外面没人,以为先生不在,所以,所以进来看看……”   祝宜年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松开手,坐起身道:“我方才有些梦魇了,少城主莫要见怪。”   “本来,本来也不怪先生,是我擅自进来,扰了先生午憩,先生别怪我就好了……”   “少城主来找我有何事?”   祝宜年那个眼神让楚熹心有余悸,天大的事她此刻也说不出口:“没什么事,就来看看先生,嗯……看看先生身边的仆婢伺候的可还周到,竟一个人也没有,真是,真是太欠教训了。”   祝宜年拢起衣襟,淡淡的看着楚熹:“若无旁的事,少城主请回吧。”   “哦,好……那就不打扰先生了。”   楚熹快步走到院子里,懊恼的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恨自己手贱,好好的去给祝宜年盖什么被子,屋里点着炭炉,他又不会冻死。   罢了,还是晚一点让老爹来问吧。   楚熹捂着脸垂头丧气的走了,而祝宜年望着窗边被熄灭的香炉,不自觉握紧了手。   ……   初二又是风平浪静的一日,可安阳城百姓已感觉到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北场源源不断的往四面城门运送陶罐弹,城卫们全副武装守在城楼之上,上百匹骏马分散于城中各处,随时准备着传递消息,不过傍晚,钟楼三声响,竟早早的宵禁。   和薛军交战半月有余,头回这般大的阵仗。   百姓们纷纷紧闭门窗,把家中利器归拢到一块,脚不离鞋,刀不离手,他们在心中想着,倘若薛军当真杀进安阳城,那就豁出一条命和荒蛮子拼到底,大不了就是个死。   总比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又或在荒蛮子手底下忍辱偷生要强。   宵禁了,街上空无一人。   楚熹横竖睡不着,自己出来闲逛,走到歇业多日的团宝茶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第二次见薛进那回。   她记得很清楚,是十五集会,安阳百姓全都披星戴月的出来逛集会,整条街挂满了大红灯笼,沿街两侧站满了小商贩,杂耍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戏的,乱乱哄哄,热热闹闹,不过两伙人街边打架,险些发生人挤死人的踩踏事件。   这一晃,安阳都多久没有办过集会了。   楚熹真不想让薛军打进安阳,她早都掐算好了,不用多,再撑半个月,薛军肯定会拿出诚意上门议和。   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兖州那边有了动作。   天不遂人愿啊。   “哎……”   “少,少城主。”   楚熹扭过头,见是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不禁皱了皱眉:“全城宵禁,你为何还在街上逗留,若被巡夜城卫瞧见,是要抓你下大狱的。”   那百姓忙不迭的说道:“少城主明察,草民,草民是收夜香的,便是宵禁也得出来干活。”   楚熹讪讪一笑:“啊,我忘记了。”   百姓松了口气:“草民的夜香车要到前头去,怕熏着少城主,少城主还是避一避的好。”   夜香,夜香,夜香……   楚熹脑袋顶上忽然亮起一盏小灯泡,赶紧问道:“你这一晚上能收几车?有多少人收?收完了送哪去?”   那百姓虽不懂楚熹为何对收夜香这种事感兴趣,但还是本本分分的答了:“一晚上三五车是有的,这活计低贱,没几个人愿意做,算上草民,也就三个,收完了赶着清早送出城,原是能卖给乡里佃农赚几个小钱的,如今不能卖了,不过随便找个地方填上。”   “真可惜!”   “啊?少城主这是何意?”   “你你你,你快去收,收完了都送去城楼!一车我给你二两银子!有多少要多少!”   百姓懵了,可有钱谁不赚呢,重重点头道:“少城主瞧好吧!百来车或许没有,草民加把劲,几十车还是能收上来的!”   楚熹无暇听他表决心,忙去召集人手,连那些闭门不出的百姓也都惊动了。   “少城主要什么?”   “铁锅!柴火!越多越好!全送去城楼!”   “快!家里有没有不用的铁锅!”   “不全要!各家出一半干柴!用不了的还给你们送回来!”   陈统领捂着鼻子站在一堆夜香里,忍着想吐的冲动说:“少城主这招可真够毒辣的,这金汁煮沸了,碰着就死,擦着就亡,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便是不烫死,光闻着这味都够恶心死了,从城楼上一勺浇下去,啧啧……薛军这回可要倒大霉了。”   翌日巳时,李善率领八万薛军如期而至,离老远就闻到一股恶臭,待走进一些,只见那西城门城楼上架着数十口黑漆漆的大铁锅。   “这是……”   “安阳城上在熬煮粪水!”   楚熹半个时辰前得知白岗山大营正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便赶紧命人给锅里添上粪水,锅底下烧起火,已经被这臭味熏得干哕半天了,终于等来薛军。   她用棉布捂着口鼻,凑到大喇叭旁喊道:“我楚霸王行事不端正!抢了将士们过年的伙食!实在对不住诸位了!今日是初三!年还没过完!备了点粗茶淡饭!给薛军将士们补补身子!千万别客气!尽管上来吃!”   “……”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到要入赘的剧情了哈哈哈哈哈   ps:我再歇一天,周末试试日万! 第62章   城楼之上,那几个城卫身着全副甲胄,头戴着兜鍪,脸捂着面罩,手持一柄三尺来长的掏粪勺,在大铁锅里拼命的搅动,把金汁搅的是稀稠恰好,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臭气弥漫到城外,前方的几个将领喘气都觉得费劲,不单单是想吐,更怕沸腾的金汁淋到身上,连久经沙场的将领尚且如此,何况后方的兵士呢。   廖三等人在后面,身处高位,瞧得真切,军阵之中已有不少兵士步幅摇摆,显露退意。   崔无不禁说道:“这楚霸王,竟恶毒至此。”   廖三素来不喜崔无为打胜仗不择手段的做派,哪怕和楚熹有仇,这会也要说句公道话:“哼,薛军要攻安阳城,要杀安阳人,你还怪人家少城主恶毒。”   崔无深知廖三的秉性,也不与他计较,只看眼前局势,李善并没有应对之策,更没有退兵之心,便对手下小兵道:“你速速回营去禀报薛帅。”   “我去!”廖三主动揽下这跑腿的差事。   李善舍不得西北亲兵送命,准会让后来的各路杂牌军冲锋陷阵,他不能违抗军令,只能先找个由头开溜,反正他不想顶着金汁和火药攻城。   崔无看了一眼廖三:“那你去吧。”   李善决定举兵攻城之时没有事先知会过薛进,薛进就权当没这回事,怡然自得的守在大营睡懒觉。   廖三策马回营时,薛进才刚睡醒不一会,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正准备吃早饭。   楚熹截下那批辎重,对薛军影响还是挺大的,薛进的早膳只有一碗粟谷稀粥,一张黄面蒸饼,廖三一进门,就见他把黄面饼掰开泡在稀粥里,当即恶心的皱紧了眉头。   薛进问他:“怎么回来了?”   廖三犹豫片刻道:“薛帅先吃吧,吃完再说。”   “不要紧,你说你的。”   “……这仗没法打了,那狗日的楚熹竟然在城门上煮金汁,还扬言要给薛军将士们补补身子!实在欺人太甚!将士们光闻着那味都各个萎靡不振!如何还能攻城!”   薛进拿着勺子的手一抖,再看碗里的粟谷黄面粥,可谓是倒尽了胃口。   要知道,这几日以来,薛军上下顿顿都吃这个。   “薛帅。”廖三深情实感道:“我廖三不怕死,将士们也不怕死,可不想死的太冤枉,还请薛帅去劝劝大将军,此时攻城绝非良策!”   “大将军打定主意要夺取安阳,我怎么劝。”   “既然强攻不行,那就想想办法智取啊!”廖三急坏了,急得想出一条对策:“或者我们可以留下几万兵士困守安阳,只需困个三五月,安阳必定不攻自破。”   “如今我们要的并非是安阳城。”   廖三忽然明白了,因此说道:“楚熹不是愿意同我们交换那引爆火药之法吗,区区一个谢燕平,留着也没多大用处,给她又能怎样,至于十万粮草,未必就真得拿出十万,我想六万八万,她也不会拒绝。”   薛进叹了口气道:“你信不信,她前脚把引爆火药之法卖给我们,后脚就会卖给帝军,卖给沂都,转过头再琢磨出点新花样。”   “照这么说……还非得拿下安阳不可了,要让这楚熹为薛军所用。”廖三顿了顿,又拧起眉头:“只是,我瞧楚熹那性子,不像是会甘愿任人宰割的,就怕我们千辛万苦打下安阳城,她老人家再脚底抹油窜到沂都去,成了陆广宁的左膀右臂。”   廖三从前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在薛进身旁耳濡目染久了,或多或少也懂得了点筹谋。   薛进对此很满意:“是啊,你顾虑的没错,这样去同大将军说便是了。”   廖三微怔,随即拱手退下,又快马加鞭赶回安阳城。   李善倒也不是完全不顾杂牌军的性命,望着城楼上的大铁锅,迟迟没有下令攻城,正与西北嫡系的几位将领商量如何扼制安阳的金汁。   原本是可以用箭雨压城,射杀扬撒金汁的城卫,可楚熹劫走的那批辎重里有上万支供连弩营使用的箭矢,连弩营内余下的箭矢撑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告竭,而安阳的陶罐弹就未必了。   李善心中纠结。   他起兵攻城本就是独断而为,这会若灰溜溜的退兵回营,那往后在军中还何谈威信?   强行攻城,也不是不能,只看这情形,看这颓唐之势,必定少不了折兵损将,恐怕要远超预计。   就在李善骑虎难下之时,廖三从白岗庄赶回来了,毫不客气的闯进军阵,那横眉怒目要找李善吵架的样子把崔无吓了一跳,生怕薛进的爱将死在李善手中,赶紧跟上前去。   “大将军!”   廖三还算给李善面子,到李善跟前就翻身下马。   李善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冷声问道:“你有何事。”   廖三的性子军中人尽皆知,周遭将领们见状都暗道不好,廖三若在两军阵前斥李善一通,李善真能一刀砍了他。   众人悬着一颗心,只听廖三说道:“卑职以为,安阳戍守邃密,不宜强攻。”   “哦?那廖将军有何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卑职并无妙计,只想到那日楚熹劫掠粮草,三万铁骑,八面围剿,愣是让她跑得无影无踪,在安阳城外尚且如此,在安阳城内岂不要上天遁地,便是我们今日能攻下安阳,可叫她趁乱逃了出去,或投奔帝都,或投奔沂都……”   廖三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并非卑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楚熹守着一个小小安阳,都能这般风生水起,何况别处。”   廖三这一番话,过于有理有据,实在令众人始料未及。   李善身旁一西北军谋也不由附和:“没错,倘若楚熹逃出安阳,必将成为我们的心腹重患,难保他日不会溃败于此。”   李善沉默了。   他攻打安阳,自是想擒获楚熹,纳为己用,可这楚霸王是长着两条腿的大活人,一旦城破,怎会老老实实的等他去捉,真一溜烟跑到码头,乘船东行,去往沂都,他岂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陆广宁作嫁衣裳。   楚熹都快被金汁熏的失去嗅觉了,见李善一干人等还在嘀嘀咕咕,也没个动作,有点摸不着头脑。   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的罗统领走过来,闷声闷气道:“少城主,你可有瞧见薛进?”   “没,兴许在后面吧,他应该受不了这个味道。”   “属下瞧着不像。”   “怎么说?”   “李善在和那些将领商议对策,薛进便是不上前来,也该派人传话才是,属下盯了半晌,只见廖三一人骑马掠过,之后就再无动静了。”   “你的意思是,薛进今日根本就没来?”   “薛进身为一军主帅,若来了,没道理不露面,会不会是……李善在明处吸引咱们的主意,薛进躲在暗处偷袭?”   这倒很像是薛进会做出的事。   可若一明一暗,没道理大白天的攻城啊。   楚熹抿唇,忽想到另一种可能。   “也许,李善和薛进起了分歧,李善主张攻城,薛进不愿,所以不来,这样即便攻城之际,薛军折损惨重,也都是李善的过失,和薛进并无关系,李善攻下城池,丢了威信,薛进只需稳坐大营就占尽便宜。”   罗统领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楚熹有了主意,忍不住笑起来,对着大喇叭喊道:“李善舅舅!你家小外甥薛添丁呢!今日怎么不见他呀,初一他来跟我拜年,我都忘记给他压祟钱了。”   楚熹素来牙尖嘴利,可这一声“舅舅”喊得委实甜,像含了块蜜糖似的。   李善那一瞬间不禁想,若楚熹当真是薛家人,当真是他的外甥女,何愁夺取不下辉瑜十二州,何愁不能推翻朝廷。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无法再轻易压下。   李善驭马上前,朝着城门之上笑道:“少城主好胆识,大军压城,恶臭弥天,还能这般谈笑风生。”   楚熹也笑:“我自然比不过舅舅你呀,舅舅为着薛家,一把年纪了,仍不辞辛苦、南征北战,那薛进呢,知道安阳城易守难攻,他就龟缩在大营里闭门不出,让舅舅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坐享其成,舅舅才是有度量,真英雄,这都能忍他,要换做是我,哼,才不惯他的臭毛病。”   薛进早说过,楚熹的挑拨离间做的太明显,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图谋。   可楚熹私以为,挑拨离间的最高境界就是坦诚,要摆出一副“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你好”的模样,因此她一声声舅舅,叫的是相当亲切,若非一个手持金汁火药镇守城楼,一个率领八万大军围守城外,光听这语气,都得把他俩看做亲舅甥。   但李善并不在意楚熹的挑拨离间,他何尝不知薛进城府颇深,工于心计,在他看来,那都是懦夫不入流的把戏,在这乱世当中,要想让群雄臣服,非得金戈铁马,杀伐天下,他李善是不懂什么谋略,不照样凭着西北十万大军打下了南三州。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个勾心斗角,都是白费功夫。   不过……楚熹这等直截了当的阳谋,还真让他成了欲吞天之虎,无从下口。   李善沉吟片刻,扬声道:“少城主小小年纪,心智过人,我李善佩服,着实不愿闹到两败俱伤的田地,若少城主此刻开城门,我李善对天发誓,绝不动安阳城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只要薛军在辉瑜十二州一日,便会庇护安阳一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楚熹听李善这意思,是不打算强攻安阳城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有就此松口,只对李善道:“舅舅也说了,你背后是薛氏大军,你可姓李,我如何能信得呢,舅舅还是去和你那小外甥商量妥定,再来同我对天起誓也为时不晚。”   薛进和李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得亏他俩有点亲戚关系,当舅舅的自觉不与外甥计较,当外甥的时刻忍让舅舅,否则在一起共事必得整死一个才算完。   楚熹就是抓着这一点弊端,狠狠搅和他俩的关系,意图让薛军从里面乱起来。   一次不成,她再来第二次,二次不成,她再来第三次,她就不相信这性子截然不同的舅甥俩能统一意见,分歧太多,总归会崩盘。   李善踌躇片刻,终竟是率兵回营了。   见他一走,楚熹忙让人熄灭铁锅之下的柴火:“再闻一会这个味,我都要中毒啦!”   众城卫倒是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能这般毫不费力的逼退薛军,他们欣喜还来不及。   仇阳跟着楚熹走到风口处,低声问道:“听李善的意思,是诚心求和,少城主可要答允?”   “他诚心求和,我当然不会说非要跟他打一场,只是我的条件就摆在那,除了运粮缁兵之外,薛军兵士一个都不许入城。”楚熹踩着踏道,背靠着石壁,轻笑了一声说:“我想,加上投石车和地蛋,他们应该会同意的,就怕……”   “怕什么?”   “怕他们不放心我,你没听李善说吗,他不动安阳城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那他费这么大力气打安阳城图什么?”   “是要拉拢少城主?”   “兴许吧,若不能拉拢我,那自然要杀掉我以绝后患。”   楚熹把生死之事说的太轻描淡写,仇阳不禁问:“少城主可有意向薛军投诚?”   “这个……说老实话,我真的没想好,渝州兖州此番结盟,是打定主意吞掉薛军,双方尚未交手,保不齐谁能赢,我这会站队,不就成了反贼,薛军能夺得天下也就罢了,倘若不能,我不死定了?”   仇阳此刻方才明白,楚熹由始至终,每一个决定,都是做着笑到最后的打算。   ……   回营这一路,李善一语不发。   将领们以为他在那楚霸王手里受挫,心中恼怒,故而都不敢吭声,只怕祸殃鱼池。   可李善却没有多少挫败感。   自攻打安阳以来,他见识到了楚熹的谲诈多端和剑走偏锋,也能透过安阳城严密的防守和短短几日间出现的庞大地道,感受到楚熹对安阳百姓的掌控,楚熹一开口,安阳城中定然应者云集。   此等人物,称得上鬼才。   怎能让她为薛军所用,且对薛军忠心耿耿。   李善苦思一路,心里没个答案,待回到白岗庄,立即将薛进以及众军谋唤来商榷。   饶是李善平日征战不太把这些谋士放在眼里,可他不得不承认,在招降纳附这些事上,还得是谋士们有办法。   薛进听闻李善要招纳楚熹,倒没有很意外,只是笑了笑说:“舅舅大军压城,那楚熹尚且不惧,恐怕轻易不能点头。”   “那你以为,她为何不点头?难不成安阳忠于朝廷?”   楚家祖上乃周朝的开国功勋,牌位至今还摆在皇寺享皇族香火,要说楚家效忠周室,也有几分可能。   但这可能性未免太小了。   楚家在帝都权力斗争中凄惨落败,被驱逐出帝都将近百年,哪里来的这份忠心。   薛进道:“楚家人高筑城墙,广囤米粮,是要避世避乱,不管以后辉瑜十二州哪方势力当家做主,安阳城都是楚家的安阳城。眼下乾坤未定,胜负难料,楚家大抵是不想过早参与到这场争斗里,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如若不然,在薛军攻打常德之际,他们大可以接受沂都抛来的橄榄枝,有沂都水军庇护,安阳城岂不固若金汤。”   李善微微颔首,认同薛进这番剖判。   既然找到了病灶,那么就得对症下药了。   抬起头来环视在座军谋,朗声问道:“诸位可有招纳良策?”   军谋们面面相觑,迟疑良久,方有一个李善亲信斗胆开口:“若真如薛帅所言,那楚家人必定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属下只怕,薛军稍有颓势,楚家人就会背盟败约,反过头咬我们一口,再以将功赎罪,洗心革面的名目,堂而皇之的去投奔帝军,那我们可就是养虎为患了。”   这话也有理。   李善深觉是那楚霸王能做出来的事:“看来,如今只有杀了楚熹以绝后患这一条路了?”   崔无看看李善,又看看薛进,思量一会道:“这关内人有关内人的规矩,关内百姓最是看重姻亲之说,两方结盟从不以口头立誓、白纸黑字为准,只信儿女姻亲,一旦结成姻亲,若有一方背信弃义,哪怕有再大的苦衷,也要世世代代遭人唾弃,永不得翻身。”   关内人对姻亲结盟的信任,李善早在攻打合临时就体会到了,陆广宁那等自私自利的奸诈小人,帮衬起谢家是真不作假,全然是将谢家纳入己方势力中,而谢城主再兵败之后,也毫不犹豫的率兵跟着陆广宁逃去了沂都。   当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善瞥了眼在崔无话罢后突然低头喝茶的薛进,哼笑了一声道:“说起来,那楚霸王生得倒也很标致。”   薛进不接茬。   李善其实对薛进和楚熹不可说的两三事好奇很久了,见状干脆问道:“总听她说你俩有些旧情,不知这旧情是深是浅?”   茶太烫,薛进浅酌一口,没喝到嘴,只能放下:“在我之后,她已与谢燕平定下婚约,若非那时薛军将要攻打合临,谢家仓促的与陆家联盟,她早就和谢燕平成了婚,何来旧情。”   众军谋的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一扫方才凝重之色,笑着调侃道:“那楚霸王与谢燕平的婚约,未必是出于一个情字,又岂能与薛帅当日潜匿安阳时的种种相提并论。”   薛进不以为然的笑笑:“难道你们还想让我娶了她不成?”   “这有何不可,常言道男子逢双不娶,女子逢十九不嫁,薛帅今年二十有一,安阳少城主正好十八,天作之合啊。”   “可不嘛,也算郎才女貌了。”   军谋们说这些话纯粹是调侃,心里并不觉得楚熹能嫁给薛进,毕竟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不少旧怨。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善想,关内人如此看重姻亲,若薛进能娶了楚熹,那薛楚盟约就牢不可破了,楚熹身为薛进的妻子,自然会全力辅佐薛进。   这不比招纳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反咬一口的楚霸王强?   李善的视线落在薛进身上,久久不移。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外甥长得像谁了,按说他姐姐李琼年轻时虽容颜娇艳,但还没有到万中无一的地步,而他姐夫薛元武,也是个赤面长眉,薛进这相貌,简直是将薛李两家祖祖辈辈的优点都长齐全了。   李善对薛进心怀偏见,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的长相上,没有一点西北男子该有的气魄,没有一点像薛元武。   然而李善必须承认,关内女子就偏爱薛进这种俊秀之姿,若非如此,当初薛进隐瞒来历,不过一介白身,怎会与那安阳城里的公主生出一段旧情呢。   这相貌不加以利用,当真是糟蹋了。   思及此处,李善笑道:“无论如何,你二人的旧情不作假,既然有旧情,想旧情复燃想必也不难。”   仗打成这样了,几度你死我活,换了旁人李善是万万说不出“不难”两字的,可薛进,他以为可以。   满肚子坏水,哄一个刚十八岁的小姑娘还不绰绰有余?   薛进无奈叹道:“舅舅将此事想的太轻易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我与楚熹旧情复燃,楚光显也不会让女儿外嫁,他是八百年前就打定主意要招赘婿的,舅舅信不信,我们前脚送去求婚书,他后脚就会招来一个赘婿,连夜和楚熹成婚,彻底绝了我们这份心思。”   薛进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有个西北军谋开口道:“楚家人是要见风使舵的,就像薛帅所说,乾坤未定,胜负难料,我们贸然提出联姻,楚家人绝不会点头答允,可若薛帅入赘安阳,那安阳自会明白我们的诚意……”   他还没说完,薛进就恼了:“混账!你难道想让我去做赘婿!”   薛进极少如此动怒,饶是这军谋乃李善的部下,也不禁心生怯意,只低低的说了一句:“日后和离,无伤大雅……”   李善原本听那军谋的话茬,心里挺生气的,薛进再不济也是堂堂西北王,统兵三十万,怎能去给人家做倒插门女婿。   可看薛进一副不堪折辱的模样,立时转变了念头。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小小屈辱都无法忍受,何谈建功立业。   李善沉下脸,冷冷的盯着薛进:“李玉为了薛军攻占辉瑜十二州,可以不惜性命,你身为西北王,肩负血海深仇,连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能忍吗?”   顷刻之间,堂堂西北王做倒插门女婿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作者有话说:   瞧好吧!明天我必日万!全体起立!送薛进出嫁! 第63章   当日东丘城下,薛进亲手射杀李玉,哪怕天大的苦衷,他杀李玉不假,无论何时提及李玉,薛进都是心中含愧的。   李善竟用李玉钳制薛进,只为让薛进入赘安阳,薛进怎能不怒,他负气离去,把门摔的叮当响。   这是薛进生平头一回给李善脸色看。   在座军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喘一声。   于他们而言,薛进这反应实在无可指摘,那楚光显曾下黑手刺杀薛进,险些让薛进赔上性命,虽福大命大活过来了,但双目再难远视,对习武之人来说,无异于成了半瞎,这是多大的仇啊。   这会叫薛进入赘楚家,给楚光显做上门女婿……若还一声不吭的忍下,薛军真就该改旗易帜,唯李善马首是瞻了。   李善的心情则有些矛盾,他一方面认为薛进只顾自身,不懂顾全大局,着实不堪重用,令一方面又觉得薛进敢当众违抗他,到底不算太窝囊。   这就让李善略感为难了。   倘若还在西北,只要他一句话,薛进再不情愿也得就范,可今时不同往日,薛进年过二十,承继西北王,任薛军主帅,更有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早已不是从前对他唯命是从的小外甥。   顺着薛进的意思,绝了入赘的念头?   那便要下血本攻打安阳,还得将楚家人赶尽杀绝,但凡稍有纰漏,必会酿成大祸。   李善怎么想怎么不妥,毕竟只要薛进到安阳去做赘婿,那安阳城,楚熹,火药,投石车,就都可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入囊中了。   很简单的事,何必搞那么麻烦呢,两个人要真势如水火,等以后时机成熟,薛军称霸辉瑜十二州,再随便找个由头和离便是,谅旁人也不敢多说半字。   这些权衡虽都出自一众军谋,但李善一番细想,竟有几分自诩周到,当下打定了要让薛进入赘的主意。   可薛进那些部下各个对他心存不满,若一味强行逼迫,免不得惹出乱子。   李善沉思良久,抬起头看向崔无。   崔无是薛进身边第一流的谋士,很得薛进青睐,让崔无先去劝说劝说,好表明他的态度,劝说无果,再想别法,也算给足了薛进面子。   思及此处,李善对崔无下达命令,而崔无很爽快的领了这桩旁人看来非常棘手的差事。   既领了差事,崔无自然要去寻薛进。   薛进简直像个跟父母亲长耍脾气的幼童,独自一人骑马上了白岗山,崔无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他。   “薛帅。”   “嗯。”   薛进懒懒的应了一声,偏过头问崔无:“大将军让你来劝我的?”   崔无点头:“大将军说,入赘安阳乃万不得已之策,势在必行,不容商榷,兖州眼看就要出兵攻打东丘,还请薛帅早下决断,切莫贻误军机。”   薛进笑了,即便只是眼角眉梢显露出那一丝笑意,也没能逃过崔无的凝视。   崔无笃定内心的猜测,故而问道:“薛帅可是早有入赘之意?”   “此话怎讲?”   “正如我等对大将军心存不满,大将军的部下对薛帅你同样有千百个不服,方才在厅堂议事,薛帅先是做出与安阳少城主绝无可能的态度,而后又刻意提及楚家招赘,那几位效忠于大将军的谋士,自会以此给薛帅找不痛快,想必没什么比统兵主帅入赘更难堪了。”   薛进行事已然足够内敛,他自以为也就发怒那一下有点做作,除此之外堪称天衣无缝,却叫崔无全部看穿,不禁颔首赞道:“不错,你所言句句不错。”   “可,薛帅为何要……入赘安阳?”   “我和楚光显的旧怨还没了结,你当我想入赘。”薛进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我若不入赘,那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十万大军围攻守备不足万数的安阳城,死伤万数乃至更多,最后能捞着什么?威名折损,士气低迷,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无仍然是想不通:“薛帅去安阳做上门女婿,恐怕对威名和士气,也并无益处……”   “谁说我要去安阳做上门女婿了?”   “啊?”   “我这不是很不愿意吗。”   崔无一愣,恍然大悟。   若薛进二话不说就去倒插门,世人只会想他无能懦弱,竟攀附区区一介女子,可他做足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姿态,哪怕最后真的成了楚家赘婿,那也是为李善所迫,为大势所趋,为报杀父之仇。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简直境界非凡。   崔无终于想明白了当中关窍,不由暗道,怪不得司其总说薛帅的心肠有九曲十八弯,这一通操纵看似不经心,实则环环相扣,百无一漏。   他举手投足间的细致周密,反倒让崔无不知该怎么才好了,只能虚心请教:“那属下要如何给大将军回话?”   薛进蹭了一下手心里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就说我不愿意,劝不动,楚光显不死难解我心头之恨。”   提起楚光显,崔无又有困惑了:“若入赘楚家,楚光显可就成了薛帅的岳丈,薛帅当真不在意双目之仇?”   薛进冷笑一声:“你可知安阳百姓从前如何看待楚熹,楚家三小姐,城主的心尖肉,和楚光显的心尖肉比起来,我这双眼睛又算得了什么,楚光显既毁了我的眼睛,自要拿他的掌上明珠偿还。”   崔无了然。   薛进定是假意入赘,先和那安阳少城主虚与委蛇,骗取她的信任,哄得她全力辅佐,俗话说的好,捧得越高,摔得越痛,待瓜熟蒂落之时,再露出真面目,羞辱她,折磨她,让她痛彻心扉。   那楚光显爱女如命,见女儿如此,楚光显必然比死了还难受。   薛帅就是薛帅,报仇都能这般切中要害!   崔无对薛进钦佩不已,哪里还有不配合的道理。   返还大营,回禀李善,只按照薛进的吩咐,胡编乱造了一通,李善闻言岂能不怒,当即亲自去找薛进了。   无人知晓舅甥俩在白岗山上发生了什么,反正李善下山时是火冒三丈的,甭管谁去问,就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楚家这个门!他是入定了!”   摸清了来龙去脉的廖三憋不住乐,一边嗑瓜子一边对弟兄们道:“大将军这话茬耳熟不?”   弟兄们纷纷点头,却又不好戳破内情。   这能不耳熟吗!   他们都是穷苦出身,见过太多妇人在婆家活不下去,领着女儿回娘家讨饭吃,那狠心的亲娘舅贪图钱财,就把外甥女逼嫁给老财主做妾室,全是这话茬。   “谁谁家这个门!她是入定了!”“谁谁谁今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硬的不行,有时还得来软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譬如“舅舅给你一口饭吃不容易,你只当可怜可怜舅舅”,又或者“谁谁谁富得流油,你嫁过去就擎等着过好日子吧”。   那外甥女呢,起先总是像薛进这样,执意不从,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可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折腾一阵也就认命了。   说来道去的不过这点事呗,凭你是天王老子家,那二郎神还能斗得过玉皇大帝?外甥终究是要向舅舅低头的。   廖三行走江湖多年,算把这人间俗世看透彻了,料定薛进撑不了太久,能撑两日,都足以称得上忠贞义烈。   薛进也没辜负廖三的期望,正正经经的坚守了两日,多少军谋将领前去相劝,他一句也不听,态度强硬的绝水绝食,把自己弄得面容憔悴,神形清苦,楚楚可怜,然后跟着他舅舅李善去了安阳。   李善是真心要让外甥入赘,特地把被俘虏的城卫都带去了。   楚熹乍一瞧,还以为李善和薛进答应了她之前提出的交换条件,虽没看到十万石粮草和谢燕平,但心中也暗下决定,信他们舅甥俩一回,先收个定金,交了货再付尾款。   可楚熹是万万没想到,李善一箭射到城楼上的竟不是粮草的欠条,而是一纸婚书。   婚书???   搞毛线啊?!   楚熹手颤悠着,声儿也颤悠着,不敢置信的问:“你,你们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李善道:“少城主天资聪颖,才貌双全,求亲者自然络绎不绝,敢问何错之有?”   楚熹手握成拳,贴了贴额头。   没生病,没发烧。   转而又捏了一把自己的脸,很痛,不是做梦。   她好得很。   楚熹忽然朝大喇叭喊道:“那就一定是我弄错了!一定是我不识字!舅舅!是你要入赘安阳吗!我可不能做薛添丁的舅妈啊!你听我管他叫小外甥!是我混账!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了!”   李善:“……”   薛进:“……”   即便李善也很无语,可他连薛进的说服了,断不会被楚熹这三言两语所击倒:“少城主玩笑了,我这外甥从前年少不知事,或与少城主结下了一点恩怨,可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抛开那些旧日往事,单看我这外甥,论模样,论家世,论才能,和少城主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楚熹想,李善要让薛进入赘安阳,那一定是我听不懂人话了。   老爹得到信匆匆赶来,正好把李善这番话听了个全乎,同样的傻眼。   父女俩在城楼上望着李善,像极了两只呆鹅。   李善瞧见楚光显,很体贴的说:“曾经的那些仇与怨,如今我们并不计较了,楚城主也无须再介怀,还请好好斟酌这桩亲事,为表诚意,我带来了前些日子擒获的一众城卫,这便放他们进城。”   李善话音落下,自有兵士上前解开捆着城卫们双手的麻绳。   几百城卫,得了自由,不走,站在原地发愣,竟是一群呆鹅。   打了这么久的反贼贼首,突然之间说要入赘,若非这当中有诈,那便是疯了!   李善疯了!薛进疯了!薛军全他娘的疯了!   楚熹见李善真的要放了那些城卫,恍恍惚惚的回过神来,喃喃唤道:“老爹,你可知百姓秋收后为何要焚烧秸秆,那秸秆分明能用来搭屋顶,铺泥路,做蓑衣,甚至编成篮子。”   老爹魂不附体,怔怔地答:“太多了,用不完,下雨发霉,更没法用,不如烧成草灰,还能给庄稼沃肥。”   “是啊,能为之所用的,精心编成提在手里的篮子,不能为之所用的,一把火烧成灰烬。”   “恁的意思是,若恁不同薛进成婚,不为薛军所用,那……”   “李善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我,不单如此,他攻城之时若折损兵马过多,必会将怒气宣泄在安阳城卫和百姓身上,李善这次是杀了心,几百城卫才会放的这么干脆利落。”   “那恁以为,他们上门求亲可有诚意?”   楚熹不禁苦笑一声:“天大的诚意啊,李善何许人也,都做起媒婆的差事了,满脸含笑,好话说尽,我若不从,那当真有些不识好歹了。”   老爹猛地睁大双目:“恁是要和薛进成婚!”   “不成婚还能怎样,是能抵御十万大军,还是能弃城而逃?”   常德守了一个月,安阳守了半个月,那本该捍卫大周疆土的朝廷没有半点动静,那打着拯救天下苍生旗号的沂都出兵的同时还要趁火打劫。   事到如今还能指望谁呢,总归不会凭空杀出一匹能平定天下的黑马。   “就这样吧,李善已经把姿态摆的足够低了,给了安阳好大的面子,咱们不能不识趣。”楚熹沉默片刻又道:“其实这样也好,薛军势头正旺,少说够折腾三五年,咱们就攀附着薛军,多多弄钱弄粮弄火药,若有朝一日薛军穷途末路了,咱大可翻脸不认人,照旧守着安阳城,不愁找不出活路。”   “可薛进要是步步登高,真打下了辉瑜十二州,又该如何?一旦他功成名遂,恁反倒成他的绊脚石了,他还不得想方设法把恁踢开,三儿,此事关系重大,恁可要仔细考量,不能妄下决断。”   老爹的顾虑没有错,薛进要真打下了辉瑜十二州,那安阳城便是汪洋里的一座孤岛,何谈守城,何谈找活路,饶是薛进不能违背姻亲盟约,想取她性命也是如振落叶,悄然无息。   除非,她有与薛进抗衡之力!   楚熹从未想过要在这世上有一番作为,她只想守着安阳城,关起门来过自己怡然自得的小日子。   奈何老天爷处处和她作对!逼着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楚熹咬紧牙根,盯着城下那一袭黑衣的薛进,几乎一字一句道:“我要让他们知晓,这安阳赘婿,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64章   楚熹一面快步朝闸楼走,一面吩咐紧跟在她身旁的仇阳:“去开城门,请他们进来。”   “少城主……当真要答应他们?”   “我只是想活着。”   楚熹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道:“若安阳和薛军达成盟约,你往后如何打算?”   仇阳垂眸,那双在旁人看来极为凶悍的眼睛里装满了顺从,他在楚熹跟前一向没有什么主意:“我只想守好安阳城,若少城主有别的吩咐,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仇阳不会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的漂亮话,也不会像廖三那样锋芒毕露的彰显自己,甘愿做一把不起眼的锁,只让楚熹心中明白,唯一的钥匙在她手里。   “或许,你能大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楚熹朝仇阳笑笑,转头下令:“落吊桥!”   铁锁链“哗啦啦”作响,声音是那样清脆悦耳,李善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他目不斜视的对薛进道:“我们要夺取辉瑜十二州,必须要有这安阳少城主的助力,往后如何我不管,眼下你定要讨得她欢心。”   没有听到薛进的回答,李善微微侧目,见他满脸不情愿,皱起眉道:“想想你父亲,想想月山关外那两万军民,你的尊严难道比他们的性命还贵重。”   话音未落,楚熹已然小跑着出城来,她没有一点警惕和防备,像是接待自家远亲一样,离老远就笑盈盈的喊:“舅舅!怎么偏赶这会来了!多冷啊!”   两相对比之下,李善愈发佩服楚熹,嫌弃薛进。   看看人家那孩子是怎么养的,翻脸比翻书还快,能屈又能伸。   李善虽充当了媒婆,但真让他学媒婆那套热心肠的架势,他实在学不来,仍是客客气气道:“事先没打声招呼,冒昧前来,还请少城主见谅。”   楚熹心想,你们哪回来事先打招呼了,嘴上却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舅舅这般说可太折煞我一个小辈了。”   “少城主的意思是,答允这门婚事了?”   “哎呦,哪可能不答允呢,舅舅能把这么好的外甥许给我,是我祖上积德,高攀啦!”   李善莫名觉得不太对劲。   他是要让薛进入赘安阳没错,可不是要把薛进嫁给楚熹,这完全是两码事。   “这……”   “关于楚薛姻亲,肯定有很多要商议的地方,咱们就别在这站着了,舅舅若不介意,去府上坐坐,我命人预备一桌好酒好菜,好好招待舅舅。”   楚熹敢赤手空拳,孤身一人跑到薛军阵前来,他们怎能畏畏缩缩,连城门都不敢踏进。   李善握紧腰间佩剑,昂首阔步的朝着城门走去,百名近身侍卫紧随其后,自有老爹在内做东道主,满面喜色的迎他们回府。   楚熹和薛进各自落一步,并肩于末端,二人脸上都带着些许冷意。   “堂堂西北王,还要入赘呢。”   “少城主不愿意可以就此作罢,我决不强求。”   “我凭什么不愿意,我楚熹何德何能,让天下第一号反贼登门入赘,我日后定要立碑记载,都够我名垂青史了。”   薛进余光瞥见楚熹微鼓的脸颊,料想她是打心眼里不高兴的,神情更冷凝几分:“你知道就好。”   楚熹不由轻哼一声:“好赖话听不出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要知道,耗子掉进米缸里,米吃完了,耗子再想跳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薛进听出楚熹话中的深意,深吸了口气,视线挪到街边高悬的红灯笼上,轻声问道:“你大哥是同谁成婚?”   方才还针锋相对,怎么突然话起家常?   楚熹飞快的翻了个白眼:“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只要是安阳城里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真了不起啊,窦氏裁缝铺的小姐你也知道?”   “窦十一娘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在她那买过绸缎。”   “……”   近来几日府衙张贴了告示,让百姓无事不要外出,大街上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一望无际的红灯笼反倒显出些许寂寥。   薛进又问:“这些灯笼都是为你大哥婚事置办的?”   楚熹实在不懂他为何这么关注老大的婚事:“怎么?不行?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薛进站住了,抿着唇看她,好像对她有很大意见似的。   楚熹不懂,也懒得揣摩,无奈的摇摇头,快步走到前边去,将薛进远远甩在身后。   老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很懂得因时制宜,既然楚熹和薛进成婚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那他就没必要把气氛闹得太尴尬,只当李善是亲家,怎么对窦掌柜的,就怎么对李善,半字不提今日之前的种种旧怨。   李善见楚光显这般,当下了然,心说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女俩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等一行人到了城主府,免不得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仆婢们奔走相告。   “听说没!安阳要和薛军议和了!”   “那那那薛进,真要入赘咱们安阳了!”   “千真万确!城主正陪着薛进和他舅舅李善吃酒呢!”   其实府中仆婢们对这个结果是很满意的,按薛军一贯的作风,倘若有朝一日真杀进安阳城,必定会屠杀安阳府,他们上上下下一个也跑不掉,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好事一桩。   而文竹以为这些事和他无关,和先生也无关,只跑回去跟祝宜年说:“先生,咱们又要喝喜酒了!”   祝宜年持笔的手微微一颤,在洁净的宣纸上压出笔酣墨饱的一块黑圈,这篇字就此毁了。   “可是少城主的喜酒?”   “正是呢!”   祝宜年放下笔,将那张纸卷起,丢弃到脚边的炭盆里,又问:“和西北王薛进?”   文竹满脸的惊叹:“先生如何知晓的?难不成有人来同先生说过了?”   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终会有人来将此事告知祝宜年。   祝宜年很清楚,他不过是暂居安阳城,他和那对父女并非同道中人,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差之千里,早晚会有分道扬镳的那一日。   文竹太过兴奋,还在说个不停:“真没想到这统兵三十万的西北王竟会入赘安阳,看来安阳真的是风水宝地,难怪亳州百姓都想移居安阳,先生,我们来这可是来对啦!”   祝宜年笑笑:“你不想回家了?”   文竹想了一会道:“晋州打得那么厉害,我父兄……未必有命活着回来了,我还哪有什么家呀,如今安阳就是我家,彩霞姐姐昨日还说要给我做一双新鞋呢,她说我脚长了一点,再穿旧鞋会磨出水泡的,在亳州,哪还有人管我鞋是大了还是小了。”   文竹虽跟在祝宜年身边有一段时间了,但没能收到多少熏陶,讲话还是粗苯的厉害,可他的意思,祝宜年明白。   再度提笔,挥墨于纸上。   此心安处是吾乡。   ……   安阳府前厅摆宴设席,已酒过三巡。   见李善隐隐有些喝醉了,楚熹终于开始讲条件:“既然薛进要入赘楚家,我自会准备一份让舅舅满意的聘礼,不知舅舅这边,准备了多少嫁妆呀?”   李善到底性情中人,老爹呢又会迎合奉承,两个亲家仿佛故友重逢,开怀畅饮,意趣正浓,听楚熹这么问,李善只说道:“你们自己去商谈便是。”   楚熹也晓得“嫁妆”这方面不是李善能做主的,目光顺势落在薛进身上。   楚熹挑眉:谈谈?   薛进扫了眼老爹和李善:在这?   楚熹沉思了一瞬,看向门口,又看向薛进:出去谈。   薛进点头,而后起身,楚熹也跟着起身,一前一后走出了门,行至周遭无人之地。   “说吧,你想要什么……嫁妆。”   “十万石粮草我准是要的,明年八成是荒年,我不能让安阳百姓饿肚子。”   只要粮道无碍,十万石粮草对薛进不算什么,他答应的很爽快:“好,没问题。”   楚熹又道:“我还要你放了谢燕平。”   薛进皱眉,面露不满:“怎么,谢燕平是我的陪嫁?”   “你少阴阳怪气。”   “你少得寸进尺。”   薛进冷道:“眼下可不是我求着入赘安阳,我们顶多算互利互惠,谁也不欠谁的。”   “你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还谈什么联姻,算了,我去和你舅舅说,想必他会同意的。”楚熹说完,欲转身回前厅,被薛进一把抓住。   薛进简直咬牙切齿了:“不过区区一个谢燕平,你想要就给你。”   “再有……我要常州。”   “你是不是疯了?”   楚熹也知道自己这条件有点过分,因而放软了态度,难得好声好气的对薛进:“先听我说完嘛,常州这块地盘还是归你薛军,我呢,就想充当一个常州巡守,你把常州百姓交给我管,我按照从前每年供给朝廷的赋税,一点不少的供给薛军,这你不亏啊。”   的确,一旦生出战乱,没个三五年不能消停,百姓民不聊生,赋税也跟着断了,坐吃山空是要出大事的。   薛进稍稍犹豫,还是点头,随即扬声问道:“你几时盘算的这些事?”   楚熹睁着那双澄清澈亮的大眼睛,很无辜的说:“就刚刚。”   “……还有吗?”   “最后一个!”   楚熹郑重其事道:“我老爹那会是做了一些对不住你的事,我不指望你能像你舅舅说的那般,全然不计较,可我老爹毕竟是我老爹,既然咱俩要成婚了,他就是你的岳丈,你得拿他当亲爹……干爹……义父,我的意思是,你得拿他当义父一样看待!”   楚熹跟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总喜欢先试探两下,就拿那双眼睛小心翼翼的瞄着你,只要你脸上形势严峻,立马改口,感觉差不多了才气势汹汹的下定论。   薛进嘴角微动,看向别处,不耐烦的说:“表里不一行吗。”   “表里不一也行,可你不能背地里使阴招,我老爹若是出点什么事,我就找你算账。”   “你以为我是楚光显。”   “怎么喊你义父呢!真没规矩!”   “那我怎么叫他?你该不会想让我叫他爹?”薛进漠然的盯着楚熹:“你听好,我薛进就是死,也不会认贼作父。”   这个问题倒真叫楚熹有些为难,沉思半响才道:“那没办法了,这桩婚事只能就此作罢了。”   “……何意?”   “你没见过旁人成婚吗?不仅要敬茶改口行拜见礼,还得拜高堂啊,我成婚,我老爹是一定得坐在高堂上的,既然你不能给我老爹下跪磕头……”   薛进喉结滚动,无比轻描淡写地说:“倒也不是,不能下跪磕头,只要你给的聘礼足够多,别说叫他爹,叫他爷爷都行。”   楚熹愣住,模仿他方才的口吻道:“我薛进就是死,也不会认贼作父。”   薛进脸有点红了,但还是很镇定,很傲,很拽:“我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你管得着吗。”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了各位,昨天晚上可能吹了个牛逼 第65章   聘礼和嫁妆商议妥定,接下来就要谈一谈婚期和流程了。   李善是想能多快就多快,毕竟东丘城那边战事迫在眉睫,李善急着赶回去和兖州军打一场,这就让老爹很苦闷了,虽然楚薛两家的姻亲他不是很满意,但毕竟是楚熹的头婚,不说多么隆重,起码不能比老大的差吧。   老大成婚仓促归仓促,婚典所需的一应物件都是早置办好了的,拿出来就能用,楚熹身为安阳少城主,总不能捡老大剩下的。   因此老爹提议先定亲,李善该干嘛干嘛去,一点不耽误他,等楚家这边都筹备好,再举行婚典也不迟。   老爹这提议绝对满怀诚心,可在李善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倘若他在东丘吃了败仗,你楚家还不立马解除婚约,明摆着是在拖延时间,要再观望观望。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怎么能行。   一从安阳城出来,李善便对薛进道:“楚光显不是说安阳城缺这个少那个,没法办婚典吗,你马上命人去常德城,把缺的东西都置备全了,看他还能有什么借口推脱。”   常德城几乎是安阳的三倍大,即便打了好些日子的仗,也不像安阳这般物资匮乏,否则年前薛军不会弄来那么多的猪。   再去搜刮一圈,勒紧常德百姓的裤腰带,办个婚典还是绰绰有余。   李善和薛进前脚回了薛军大营,后脚薛军大半车马就声势浩大的奔着常德去了。   老爹一瞧这阵仗,再没什么可说的。   那就抓紧吧。   依老爹的意思,这场婚事务必要举办的盛大,隆重,要让整个辉瑜十二州都知晓,西北王薛进入赘了安阳楚家。   反正是你薛进主动提出的入赘,休想在此事上含糊其辞,蒙混过关。   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这怎么能行。   “这一封信是给晋州你外祖父家的,这一封是给沂都陆大夫人的,这一封还有这一封,送去亳州……”   “薛军是反贼,如今钟家明面上还是站朝廷的,又不会有人来,何必搞这么麻烦。”   “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我们得都知会到了,再说人不来,礼总得来吧,你表哥成婚那会,我可实实在在掏出了二百两黄金。”   楚熹将那些信推到一旁,伏在案几上道:“先别管这个,老爹,我有很重要的事同你谈谈。”   围绕着老爹的琐事太多,实在令他焦头烂额,眼睛也不抬一下道:“恁说,恁说,老爹听着呢。”   “明年……不,今年是荒年,粮食会不会很紧缺?”   “恁要跟老爹说这些废话,就往后退一步,老爹这还有正事,哎呦,我都忘了给恁三叔公写信了,咱楚家可就这一个岁数大的老亲戚,得把他接来。”   “薛进答应我,成婚之后把常州交给我管,我按照给朝廷的赋税,给薛军赋税。”   老爹猛地抬起头:“什么!恁知道往年常州要给朝廷多少赋税吗!粮草八十万石!生丝两万斤!棉花二十万斤!那些杂七杂八的就不说了,光这几样上哪弄去呀?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百姓养蚕种棉。”   “你别激动嘛,我自是有办法,才敢这样允诺的。”   老爹忽然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盯着楚熹:“恁是想要把持常州。”   楚熹“嗯”了一声:“常州名义上是薛军的地盘,可守着这片地的到底是常州百姓,算上各乡各县,常州起码有上百万人口,老爹恁想啊,咱们能在薛军的猛攻之下守住安阳城,靠的是什么,难道是那不足万数的城卫吗?”   “自然是……百姓。”   “对呀,若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联合百姓的力量,那常州就是楚家的常州,常州真正的主人,是民心所向,而非强权所迫。”   楚熹和薛进谈那么多条件,又要粮草又要谢燕平的,本质上都是烟雾弹,她主要目的就是常州,不论将来薛军是胜是败,她手里得攥着一张分量足够的保命符。   老爹看楚熹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还记得两年前的某天夜里,他正和老大老二商量开矿之事,楚熹忽然气势汹汹的从外面闯进来,挺直腰杆,很硬气的同他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那场谈话的开头,与今日相差无几。   可当时楚熹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要和薛进成婚!”   “我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我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我只喜欢薛进!我要和薛进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或许是命运弄人,时隔两年,楚熹方才得偿所愿,而她如今的所思所想,早已和两年前天差地别。   老爹莫名红了眼眶,嗓子里含着哭腔道:“三儿,是老爹没能耐,是老爹对不住恁,不能叫恁吃好的,玩好的,还得整日为这些事操心。”   “不是的老爹,我觉得,我似乎长到这么大,才活出一点滋味。”   楚熹这番话,有一半是安慰老爹,有一半是发自真心。   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步入社会,参加工作,她人生中最好的那一段时光,都过得浑浑噩噩,埋头苦读,拼命努力,却始终不知意义何在,每天除了痛苦就是煎熬,就连死也死的没有丝毫价值。   哪怕到了这个世界,成为衣食无忧的楚家三小姐,她依旧是看不到前路,稀里糊涂,随遇而安。   想谈个恋爱弥补遗憾,还没谈明白,想遵从老爹的意思结婚生子,又由不得她。   时至今日,在这天下人都身不由己的乱世中,楚熹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而非应该做什么,不得不做什么。   ……   薛军动作很快,只用了两日功夫,便将大婚当日所需的一应物件从常德运往安阳,足足十几车,再算上安阳,可以说倾尽两城之力,举办一场婚典,从从容容的盛大隆重。   于是婚期定在正月十二。   初十,罗统领带着司其板凳等人去白岗庄给未过门的薛进送嫁衣。   司其坚定的反驳:“那叫喜服。”   罗统领摇摇头,态度也很坚定:“真是嫁衣。”   因大婚那日楚熹要来白岗庄迎亲,白岗庄内也简单布置了一下,大树上缠了红绸,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喜字,挂了灯笼,还有十万石粮草,作为薛进的嫁妆停放在庄子口。   司其离老远就看见廖三带着一队人马在那吵吵嚷嚷,走过去问:“这是做什么呢?”   廖三扭头,没理司其,先把板凳拎到跟前:“好家伙,你真是胖不少啊。”   板凳嘿嘿的憨笑:“少城主说我是廖三爷的小弟,亏待我就是对廖三爷不尊重,所以顿顿都给我肉吃。”   “啧,老子都没说顿顿吃肉,你是跑去享福了啊。”   廖三看板凳被养的这么壮实,心里对楚熹的敌意稍稍减轻,这才对同样胖了一圈的司其道:“这些粮草是要和薛帅一块进安阳城的,得打扮一番,不能给薛帅丢人,这不嘛,扎上红绸子,显得喜庆一点。”   说完,他视线落在罗统领和一众城卫身上:“是来送喜服的?”   薛军攻城之时,廖三一把大刀杀到城下,连威力十足的陶罐弹也不放在眼中,罗统领亲眼见过他的彪悍做派,故而客气的纠正道:“是嫁衣。”   “嫁个屁衣,让你们少城主来白岗庄迎亲,已经是很给你们少城主面子了,少来这套,入赘就是入赘,跟嫁这个字没一文钱关系。”   罗统领笑而不语。   其实廖三这般义愤填膺也没错,历来男子入赘都有个规矩,先让新郎官到女家居住,再让那家的女儿住到外祖家,待婚娶吉期,新郎官照样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去新娘子外祖父家迎亲,各种仪式遵循古例,与寻常嫁娶毫无差别。   反正就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的“入赘”。   李善当然也提出了类似的方案,被楚家父女无情驳回,李善本想发怒,可见薛进一副“随便无所谓爱咋咋地”的模样,倒不好再多嘴,只能同意楚家的安排。   所以,楚熹迎亲,薛进这边便是无可争论的出嫁,那喜服到罗统领嘴里也寸步不让的成为嫁衣:“不知薛帅在何处,得请他试一试这嫁衣,要有不合身的地方,我好拿回去让裁缝改。”   见廖三要发怒,司其忙道:“我知道薛帅在哪,我领罗统领去。”   罗统领不卑不亢的点点头:“多谢小司将军。”   廖三望着司其和罗统领的背影,重重的“哼”了一声。   板凳不解的问:“三哥,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堂堂西北王要出嫁了!真是岂有此理!”廖三作为薛进的部下,深觉面上无光,因此颇为懊恼。   一旁的小弟道:“三哥别气!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薛帅入赘到安阳,那楚熹不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我都谢谢她了,还报仇……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报仇法?”   “既然他们非要把入赘说成出嫁,我们何不顺水推舟,照着女子出嫁的规矩办,等迎亲的队伍来了,我们就堵着门不让进,好好折腾楚熹一番!”   廖三闻言,当即面露喜色:“这法子可以啊!你小子真有几分脑筋,行!叫弟兄们都过来商量商量!非给她设下七七四十九难不可!”   楚熹并不知道白岗庄有七七四十九难在等着她,也没空打听白岗庄的动向,她实在太忙了。   安阳府里连着办两场婚事,按理后面这场要更轻松一些,可谁让一方是堂堂少城主,一方是堂堂西北王,用府里老管家的话说便是“金公主招赘玉驸马,金镶玉的銮驾,金镶玉的床榻”。   小到喜宴上的杯盏碗盘,大到迎亲时的车马随从,哪一样都不敢怠慢,有不能做主定夺的,自然要去问少城主的意思。   一直到大婚当日,楚熹都没能落得一刻清闲。   她这边正在换喜服呢,就有管事嬷嬷来问:“少城主,驱邪祟的爆竹是迎亲的路上放,还是迎亲回来再放?”   “回来再放,本来就没多少爆竹,给百姓们看个热闹就完了。”   “哎!”   老嬷嬷走后,又来个小丫鬟:“城主让奴婢来问问,拜高堂的时候他真的不用回避一下吗?”   楚熹扯着喜服上的红绸,快步走出卧房,对那小丫鬟道:“你去告诉城主,让他安心坐着就行,不用想那么多。”   小丫鬟领命离去,楚熹忙唤冬儿:“来帮帮忙,我系不上了。”   冬儿三两下叠好喜被,走到楚熹跟前,忍不住笑:“小姐系反啦,这个花应该在前面的。”   “我说我怎么系不上呢。”   “小姐别慌,大姑娘上花轿,早晚得有这么一回。”   “这话你得去跟薛进说,又不是我坐花轿。”   冬儿微怔:“小姐真要让薛,嗯……让姑爷,做花轿啊。”   楚熹本来还在跟自己的喜服较劲,听到这一声姑爷,不由扭过头来:“我听你喊薛添丁姑爷,咋这么别扭呢。”   冬儿老实说:“奴婢也别扭,可就得这么叫,小姐以后也不能管姑爷叫什么薛添丁了。”   “那我叫他……夫,夫君?”   夫君二字一出口,楚熹和冬儿同时打了个哆嗦,异口同声道:“太肉麻了。”   冬儿不禁担忧:“小姐要是这都叫不出口,那洞房花烛……”   楚熹:“这我可以。”   冬儿:“……”   穿好喜服,又要进行各种仪式。   幸而有个老大在前做参考,到楚熹这里就得心应手了,早早完毕,出门迎亲。   其实出门迎亲的时候,还有一道安阳旧俗,要找一帮六七岁的小孩,追在新郎官后面起哄,喊几声“接新娘子去喽”,告知送子神婆,寓意多子多福。   安阳少城主大喜之日,满城的小孩都来看热闹,根本不用刻意去找。   可喊什么呢?   那薛进毕竟是个男子,喊新娘子未免太羞辱人了,若一点动静没有,则稍显冷清。   会看眼色的百姓便低头撺掇自家小孩:“快,快喊去接新姑爷。”   六七岁的小孩,多少懂事了,不像父母那般事事以能过太平日子为先,轻易接受攻打安阳城的敌军主帅入赘,仍以为敌军主帅是仇人,绷着脸不吭声。   “啧,你这孩子,不听话是不是!看老子回家怎么收拾你!”   “我就不喊!”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楚熹听不见沿街两旁的动静,只见道边一个小孩双手抱怀,满脸严肃,而背后的大人对他拉拉扯扯,很是恼怒,便拿了个荷包朝那小孩丢过去:“喏!拿去买糖人!高兴点!”   小孩手捧荷包,仰起头怔怔地望着楚熹,不顾身后道喜道贺的父亲,大声问道:“少城主为何要与薛进那贼首成婚啊!”   孩子不大,嗓门挺大,几乎盖过了后方的锣鼓唢呐,可见心中存了不少的怨气。   也是,为了抵御薛军,安阳城百姓可谓出钱出力,对于楚熹和薛进的婚事,有那乐见其成的,就有那百思不得其解的。   楚熹得意的屙说:“他长得好看呀,你长大了难道不想娶个好看的新娘子吗?”   小孩忽然笑了,高举荷包,围着迎亲队伍蹦蹦跳跳,满口喊着:“接新娘子去喽!”   有他带头,周遭这般岁数的小孩都跟着喊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楚熹虽面带笑意,心里却有些伤感。   六七岁的垂髫小童,正该是该无忧无虑,撒尿和泥,到处疯玩的时候,可他一张嘴便是贼首,想必也知道何为反贼,已然明确立场,足以看出他父母没少当着他的面谈论安阳与薛军的战事,在他心底埋下一颗小小的,名为仇恨的种子。   安阳尚且如此,那些经历过杀戮的城池呢。   战乱带来的创伤,不知多久才能抚平。   楚熹胡思乱想着,迎亲队伍缓缓出了城,锣鼓唢呐也渐渐停歇,要走半个时辰才能到白岗庄,得保存体力,到那边再接着吹打。   而此时,薛进也穿上了喜服。   不怪罗统领说,真是嫁衣,宽大的衣袂,长长的衣摆,窄窄的束腰,是袍不是袍,是裙不是裙,总之是有一点女气,薛进本就生得漂亮,这衣裳一穿,竟有几分艳丽的雍容。   司其不禁道:“这……未免太过了……”   薛进无比坦然:“我是坐花轿的,外人也看不见。”   司其长叹一口气,又道:“廖三他们憋着劲要折腾安阳少城主呢,薛帅不管管吗?”   “折腾?”薛进微微蹙眉:“他们还要堵门不成?”   “廖三说……左右,嫁衣也穿了,花轿也坐了,除了盖头,新娘子该有的薛帅都有了,他们何不抖一抖娘家人的威风。”   饶是薛进足够坦然,听到这话也忍不住骂:“去他娘的娘家人!你把他给我叫来!”   廖三压根没想过堵门这事能瞒得住薛进,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不慌不忙的跟着司其来到薛进出嫁的喜房,一见薛进,打好的腹稿忘了大半:“天老爷啊,薛,薛帅这身衣裳可真是……”   “少废话,谁让你堵门的?你还嫌我不够丢人?”   “属下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薛帅啊!”廖三回过神,忙辩解:“这还没成婚呢,狗日的楚熹就……”   薛进打断他:“楚熹就楚熹,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属下的意思是,这还没成婚呢,楚熹就仰仗着入赘二字在薛帅头上作威作福,成婚后还不定怎么猖狂,属下是想,既然她打着如意算盘要把薛帅娶进门,那不如来个痛快的,认了是嫁,叫她知道,薛帅嫁过去,并非高攀楚家!”   “……”   “不然人家一来迎亲,薛帅你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啧啧,多掉价啊。”   薛进扶着额头沉吟片刻,侧目看向司其:“好像有点道理。”   司其:“……”   廖三一看薛进动摇了,趁势追击:“薛帅放心!属下那边都安排妥当了!保准让楚熹明白,她想娶西北王没那么容易!她能把薛帅娶进门得感恩戴德!得对薛帅视如珍宝!”   薛进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司其:“……”   不懂,说好的入赘,怎么突然就变成嫁娶了。   虽然司其不懂,但薛进都同意了廖三堵门,他也就不便再多嘴。   迎亲队伍很快到了白岗庄。   看到白岗庄外这一幕,锣鼓唢呐骤然停下,队伍里传来窃窃私语。   “糟糕,薛军耍诈,竟在此设埋伏!”   “这该如何是好!”   “别慌!先观望观望!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先保护少城主!”   楚熹多少是有些无语了。   她看着白岗庄外这杀气腾腾,气势汹汹的两千来将士,禁不住问为首的廖三:“恁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恁是在堵门。”   廖三的语气如同在城下叫阵:“正是!”   “大哥,你真是大哥,你见谁家堵门……咳……”楚熹激动的被口水呛到了,缓一缓才喊道:“你见谁家堵门有这么大阵仗的!我是来迎亲!不是来抢亲!”   廖三很理直气壮:“那不管,谁让你不自量力想娶西北王!西北王能和寻常人家的小媳妇一样吗!做梦!”   “……说的也是,行吧。”   楚熹小心翼翼的下马,走到廖三跟前:“怎么才能让我进去?比武可不行,我没那本事。”   廖三已集思广益,想出十几条好点子,他昂首对楚熹道:“少城主伶牙俐齿之名,传遍了军中,那就请少城主为薛帅赋诗一首,以表诚意。”   “伶牙俐齿和赋诗一首有个毛关系!”   “那不管。”   楚熹深吸了口气,给廖三赔笑脸道:“作诗真不会,我八成得憋到明早,耽误吉时就不好了,还请廖三爷大发慈悲,换一个。”   “少城主连作诗都不会,还想娶西北王,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廖三嘲讽完楚熹,紧接着又道:“既然作不出,少城主自罚一杯吧。”   楚熹一听,笑了。   老大迎亲的那会,起步价就三杯,替喝翻倍。   廖三还是给她留情面了,真不错。   “好!我自罚一杯!”   “来人!上酒!”   板凳把酒端上来,楚熹眼珠子差点掉下去。   那是杯吗?那不是腌菜的缸吗!   “你……过份了吧。”   “作诗不行,喝酒不行,少城主也不行啊。”   楚熹看出来了,廖三存心报复,真照着廖三的路数,她准是要死在这。   后退几步,小声对老二老四道:“软的不行,来硬的吧。”   老二神色凝重:“冲进去吗?”   楚熹轻轻应了一声:“趁其不备,一鼓作气。”   廖三领着两千兵士,楚熹带的城卫也不少,楚熹估摸着,冲进去问题不大,正欲下令,忽见老四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头扎进那些兵士当中。   兵士们肩负堵门之责,自不会放过他,一把就拦住了。   只听老四大喊:“姐夫!救命啊姐夫!” 第66章   除了楚熹,楚家人各个都长得很敦实,老四高低也是个小胖子,那兵士用一只手臂将他拦下,“嗬”的一声低吼,想要把老四拎起来,扔到外面去。   可老四两条小短腿拼命的蹬着,又岂是兵士说扔就能扔的,何况老四嘴里还一个劲的大喊着:“姐夫救命啊!你敢欺负我!回头我让我姐夫收拾你!”   这话说的可厉害了。   那兵士心想,等薛帅一过门,不就是这小子的姐夫吗,他得罪了薛帅的小舅子,能讨到什么便宜?   正当他犹豫着,司其从里面跑了过来,嘴里唤道:“放下放下,大喜的日子,都斯文些!”   司其是薛进的传声筒,司其的意思便是薛进的意思。   兵士忙将老四放下,老四脚一沾地,就蹦着高的往里面冲。   “四少爷急着进去做什么,今日你成婚?”司其随手把老四搂到怀里,之后便再无话了。   廖三一看,心中了然。   这门还得堵,得斯文点堵。   他扭过头对楚熹道:“少城主听见没,大喜的日子,斯文些,你敢楞往里闯,就别怪我廖三不客气了,薛军大营可就在几百之外。”   哎。   楚熹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出门迎亲前还以为薛进顾及面子,不会闹出太大动静,一准消消停停的坐上花轿,没成想半路杀出个廖三。   能怎么办呢,正如廖三所说,她要娶的是西北王,不是寻常人家小媳妇,那还不得过五关斩六将。   就认了吧,忍这一时海阔天空,退这一步风平浪静,等回到安阳,到了她的地盘,哼哼,她有的是机会扳回一局。   楚熹思及此处,继续抬脸赔笑:“廖三爷哪里话,方才都说过了,我是明媒正娶的来迎亲,又不是大张旗鼓的来抢亲,我不闯,幼弟不懂事,让廖三爷见笑了。”   大庭广众之下,楚熹这么捧着廖三,让廖三感到非常得意,腰板挺得更直,很大声道:“作不了诗,喝不了酒,那也好办,这么的,只要少城主一口气说出薛帅十个好,就免了这一杯酒。”   “那个那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楚熹掰着手指头,绞尽脑汁的想,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蕙心兰质,贤良淑德,心灵手巧,通情达理……”   老二在旁边戳了楚熹一下,低声道:“错了错了,这是大哥夸大嫂的话,你也拿来用。”   啊,怪不得她越说越顺溜呢。   廖三虽没读过书,但也听出不对劲:“这是薛帅吗?”   楚熹斩钉截铁:“当然是了!他在我跟前!就是这样的!”   “……行吧,勉强算少城主过关。”   “那我可以进去了?”   “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廖三邪恶一笑,阴阳怪气道:“早知少城主跑得快,我手下有个号称飞毛腿的小弟,你只要赢了他,就可以进去了。”   “好!怎么比!”   “看到那根绑着红绸的大树没有,你俩同时跑过去,摸一下树,谁先回来就算谁赢。”   楚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顿时瞠目结舌:“这也太远了吧。”   廖三满脸无所谓:“少城主若输了,可是要罚酒的。”而后高呼道:“飞毛腿!”   飞毛腿应声出列,他年岁不大,身量纤瘦,看着就很轻盈的模样。   楚熹笃定自己是跑不过他。   想也是,廖三怎会那么容易就让她过关呢。   得用点特殊手段了。   楚熹假借着活动筋骨,在心里暗暗盘算,如何才能不动声色的干掉飞毛腿。   廖三只给飞毛腿加油打气:“若叫她一个女子赢了你!你这飞毛腿的名号就白叫了!”   待二人齐肩并立,廖三那边的兵士大喊:“飞毛腿!飞毛腿!”楚熹这边的城卫也大喊:“少城主!少城主!”   其如雷贯耳,穿云裂石之威势,堪比两军战前叫阵,连白岗庄内的李善都不禁出来凑热闹,薛进自然也坐不住。   他身着嫁衣,站在屋顶上遥遥远望,模模糊糊的瞧见一个小红点,心知那是楚熹,哼笑一声,觉得楚熹为娶他回安阳大费周折,他挺有面子。   廖三说得对,人家一来接他,他就跟着走了,实在太掉价。   但凡楚熹知道这当中的来龙去脉,定要骂廖三一句:“好好的薛进硬让你给忽悠瘸了!”   “我数到三就跑!”廖三用力的挥着胳膊道:“一!二!三!”   楚熹虽没有学过武艺,但腿脚确实不慢,廖三话音未落,她便像一只离弦的箭“嗖”的冲出去,飞毛腿起跑较她晚一些,可比她更快,眨眼之间就杀到了她身前。   后头一众城卫喊的撕心裂肺:“少城主!少城主!”   楚熹真闹不明白了,这是大婚还是运动会,不管什么,都得讲个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吧!   飞毛腿作为廖三的小弟,丝毫不跟她讲友谊,只拼尽全力的往前跑,想把她远远甩在身后。   楚熹眼看自己要输了,忽然开口道:“你别逼我炸你!天地玄宗!万气根本!”   楚熹这咒语在军中传播甚广,深入人心,那飞毛腿年纪轻轻,无官无职,平日接触的大人物只有廖三一个,廖三也不会同小弟们讲解火药的奥秘,因此飞毛腿一听咒语,真以为楚熹要炸他,立时偏离了路线,玩命的朝远处跑。   廖三被气得跳脚:“你傻啊!她吓唬你呢!快回去!”   飞毛腿听见廖三的提醒,方才反应过来,而此时楚熹已然摸到了大树,像一匹脱缰野马,不遗余力的往回狂奔。   飞毛腿到底是飞毛腿,哪怕多跑了一段路,也很快撵了上来,和楚熹只差三两个身位。   两伙人呐喊的更来劲了。   “少城主!少城主!”   “飞毛腿!飞毛腿!”   屋顶上的薛进望着那小红点,也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掌。   楚熹是真怕廖三再出什么幺蛾子,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终于在飞毛腿之前到了终点。   城卫们齐齐欢呼:“少城主好样的!”   廖三瞪了含羞带愧的飞毛腿一眼,硬着头皮道:“你使诈!不算!”   楚熹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抬起头道:“那不管,反正,我赢了。”   众兵士齐声喊道:“使诈不算!”   众城卫也脸红脖子粗:“你们耍赖!”   老四一瞧这情形,就知道后面准还有阴招,趁着司其不注意,挣脱他的手臂扭头跑进了庄子里,没几步就看到了屋顶的薛进,赶紧凑过去道:“姐夫!你让叫他们别再刁难姐姐了!”   薛进偷看被抓包,也不尴尬,纵身一跃便从屋顶跳下来,随手拨拉老四的脑袋,淡淡道:“这不叫刁难,旁人成婚都有这一遭。”   老四像个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那也不好太过了,廖三他们可以拍拍屁股甩手走人,姐夫还得跟姐姐过日子呢,若姐姐真不高兴了,把气撒在姐夫身上怎么办啊。”   嗯?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薛进自幼熟读兵书,心计城府远胜常人,但这等俗事里的人情世故,他到底接触不多,甚至还不如老四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   皱着眉想了想,随手招来不远处的兵士,冷声吩咐道:“去告诉廖将军,差不多得了,别耽误吉时。”   那兵士领命,匆匆跑去知会廖三。   廖三失了尚方宝剑,颇为懊恼,可面上不显,仍装大爷似的:“得啦,看在少城主大喜的份上,咱就放她一马,欸!放归放!红包可得给到!不然也不能叫你们过去!”   楚熹如获大赦:“红包好说!二哥!给弟兄们分一分红包!”   既然楚薛两家定了要联姻,从前那些恩怨就得想法子化解化解了,不然总融不到一块去,难免有磕绊,因此老爹是下了血本,准备了上万两白银做红包,一封就有一两之多,快赶上普通兵士一个月的军饷了。   兵士们拿到红包,态度转换的是翻天覆地,方才还不情愿楚熹进门,这会就欢喜鼓舞的送他们薛帅出嫁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一串接着一串。   薛进:“……”   楚熹跑那一来回,累的是半点力气也不剩,甚至没心思欣赏穿嫁衣的薛进,只默不作声的将“传宗接带”塞到他手里,牵着他往花轿上走。   楚熹这般闷声不吭,在薛进看来就像是不高兴了。   薛进紧抿着唇,暗暗腹议。   诗没作,酒没喝,说他十个好也说的颠三倒四,不过跑了几步道而已,就敢大庭广众之下摆脸色给他看?   哼,要是换他去迎亲,作诗喝酒保管都不在话下,跑几步又算得了什么。   薛进越想越生气,不等楚熹给他掀轿帘,便沉着脸自己钻进去了。   薛进这反应,楚熹是真没觉得哪不对劲。   寓意“传宗接代”的这根红带子,搁西式婚礼上就相当于手捧花,细想一下,薛进一个大男人,穿着婚纱,拿着捧花,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会生气实属人之常情。   楚熹爬到马背上,心中略有些忐忑,怕回安阳城后那帮小孩会喊什么“新娘子来喽”,若真如此,薛进极有可能扛着花轿连夜逃离安阳。   幸而迎亲队伍一进安阳城便热热闹闹的放起爆竹,孩子们只顾着玩,倒没人再喊新娘子。   在城里绕了一圈,花轿赶在吉时前返回城主府。   楚熹在喜娘的吆喝下来到花轿前,按照喜娘的吩咐抓了一把白米拍在花轿顶,喜娘便道:“米筛罩轿头,夫妻通透流!”紧接着又小声道:“少城主,快踢一脚轿门,使点劲。”   喜娘是城主府的老嬷嬷,理所应当的向着自家少城主,要楚熹给薛进一个下马威。   安阳城其实没这习俗,老大成婚那日就没有踢轿门。   楚熹犹豫片刻,抬起腿在轿门上用力蹬了一下,花轿一晃,里面跟着传来“咚”一声。   安阳没踢轿门的规矩,西北可有,薛进太清楚什么意思了,二话不说的回踢一脚。   喜娘不高兴,撺掇道:“少城主再踢一脚。”   楚熹长叹口气:“算了吧,花轿一会踢碎了,不吉利。”   喜娘无奈,扬声唤道:“乾纲振作!坤纲树立!相待如宾!夫妻和美!”   花轿踢完,该请薛进出来了。   薛进也不用人请,仍然是自己掀开轿帘,大大方方的、从容不迫的站到了一众百姓眼皮子底下。   围观的百姓见他这身衣裳,免不得掩唇讥笑。   楚熹都替薛进尴尬,清了清嗓子,攥紧红绸带,领薛进入门。   不知喜娘是不是故意的,竟在二人踏过门槛时高呼:“新人入门来!添丁共进财!”   楚熹实在没憋住,轻笑出声,笑完,赶忙偏过头去看薛进,担忧惹怒了他,再毁了这场婚典,那城主府丢人可就丢大了。   没承想薛进脸色比起先前还缓和一些,只拿眼角余光斜睨着她。   二人一路跨火盆,踩小人,在喜娘花样百出的吉祥话中走到堂上。   老爹已在此等候多时,廖三司其崔无等人也挤进来凑趣,这厅堂里呜呜泱泱四五十号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没一个真心祝福这对新婚夫妻。   连楚家那位快八十岁的三叔公都知道,这是乱世之中充满利益的联姻。   “一拜天地!”   终于要拜高堂了,只要顺顺利利的拜完高堂,就再不怕薛进作出什么幺蛾子了。   楚熹如此想着,默默的转过身,跪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喜毯上,满怀真诚的对着老天爷磕了一个头。   “二拜高堂!”   楚熹又转回来,看向略有些坐立不安的老爹。   显然,老爹也担心薛进会在这节骨眼上耍脾气,毕竟他还是薛统领那会脾气就够大了,何况此刻贵为西北王呢。   出人意料的,薛进相当配合,跪地,磕头,起身,一举一动完全随着楚熹的步调。   楚熹真是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   “夫妻对拜!”   心中大石落地,楚熹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侧过身看着薛进,眉眼弯弯的朝他一笑,继而如致谢一般深深向他鞠躬。   薛进一愣,没能跟上,迟了一步弯下腰去,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也笑了。   “送入洞房!”   楚家女眷少,姨娘们不必说,轻易不出来,窦十一娘还是新妇,也不好抛头露面,只喜娘和一众丫鬟送他俩进洞房。   薛进没盖头,揭盖头的环节自然省去了,丫鬟用小茶盘端来两杯合卺酒,那两杯酒之间系着一根红线,寓意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楚熹接过酒杯,想着要和薛进交腕,有点尴尬,便说:“也没外人看着了,就这么喝吧。”随即托着酒杯一饮而尽。   薛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当啷”一声将合卺酒扔回茶盘上:“没外人看着还喝什么。”   “哎,都洒了,多浪费啊,老爹说这是我生下来时藏的女儿红,就等着我大婚的日子拿出来喝呢。”   “……”   喜娘没想到合卺酒进展的这么不顺利,但仍然尽职尽责的端来一大盆花生红枣桂圆莲子,一边说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一边往他俩身上丢,要从他俩身上砸过去,铺的满床都是才好。   楚熹被砸疼了,想跑,薛进一把抓住她,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躲到她背后去,那些果子劈头盖脸的全砸在了楚熹身上,楚熹双手捂着脸不由怒道:“你是不是人啊!轻点轻点……”   喜娘还是挺希望楚熹能早生贵子的,砸的一点不留情。   心中暗暗想到,要有了孩子,这孩子就该姓楚,和他们薛家没有半点关系,反正和薛进没关系,薛进爱躲就躲吧。   礼毕之后,该出去招待宾客了。   今日来安阳吃喜宴的有不少薛军将士,这些人楚熹可招待不了,只等薛进更衣,和她一块出去。   安阳和薛军打了好几个来回,双方都有一定的死伤,迎亲那会还好些,一坐下来,一喝上酒,两拨人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你讽刺我一句,我回呛你一句,可谓针尖对麦芒。   楚熹有点犯愁,凑到薛进旁边道:“不会打起来吧?”   三十万薛军,有将近十五万都是丘州合州常州的杂牌军,刚收入麾下时都难免闹腾一阵,薛进早习以为常,心知这帮人顶多嘴上逞逞能,不敢随便动手,却也不开口让楚熹安心,瞥了她一眼,与几个将士喝酒去了。   楚熹心一直悬到散席,把楚家的宾客都送走,方才缓缓落下。   折腾一大天,她早筋疲力竭,不等薛进,先回了房。   冬儿看她一个人回来,问:“姑爷呢?”   “还在门口送客呢。”   “那小姐先去沐浴吧,水都备好了。”   楚熹洗了澡,换了寝衣,拨开那满床的花生红枣,舒舒服服的躺上去:“天啊……终于活过来了。”   冬儿看着她笑:“听闻今日宴上光酒就空了三百坛,小姐怎么没喝多少?”   “你是没见那情形,我哪敢喝啊。”   “那姑爷呢?”   “他,他好像喝不少,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对了,你在外屋铺上被褥,省的他吐卧房里,怪臭的。”   “这不好吧……哪有洞房花烛分床睡的。”   冬儿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了小厮的声音:“姑爷回来了!快搭把手!”   薛进含混不清的说:“用不着,我自己能走。”   他的确能走,就是走的不太稳当,进屋这一路叮叮当当的,显然是左撞桌子右撞柜。   楚熹微微坐起身,对冬儿道:“你去睡吧,这不用管了。”   冬儿没去参加喜宴,就是打怵看到薛进,毕竟她也参与过那场刺杀,巴不得赶紧开溜:“那奴婢回去了,小姐有事就招呼一声。”   “嗯。”   冬儿往外走,薛进往里来,两人碰了个正着。   冬儿心虚的低着头,喊了声姑爷。   薛进朝她笑笑,从袖口里翻出一个荷包,抛到她怀中,醉醺醺的说:“给你留的。”   那一刻冬儿真觉得有些对不起薛进了:“多谢姑爷,祝姑爷和小姐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薛进还想赏她,在身上摸了一圈,连个银锞子都没摸出来。   “你干嘛呢?”   “嗯?”   薛进回过神,发觉冬儿已经走了,目光触及楚熹,顿时板起脸:“少管我。”   “……”   “我要,沐浴。”   “里间有水,寝衣也在那呢。”   寝衣是正红寝衣,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纹样,说老实话,时间紧,任务重,饶是好几个绣娘一块赶制,也绣的比较粗糙,   楚熹里面有一件小衣,隔着绣线,还好一些,薛进身娇肉嫩的就受不住了。   他穿着大红裤子,手中拎着寝衣,满脸不高兴的走到床边,把寝衣丢在楚熹身上:“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熹本来都要睡着了,听他这么说,勉强睁开眼睛,而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又瞪圆了眼睛。   好白,好大。   察觉到楚熹色眯眯的视线,薛进用手臂遮住自己还挂满水珠的胸口,一副良家妇女被调戏的模样:“看什么!”   两年前,薛进还在安阳时,楚熹无意间看过他赤.裸上身,那会薛进还是个半大少年,虽然皮肉紧实,线条流畅,但仍有些纤细,称不上男人的体魄。   可今日的他,手臂微微隆起,胸肌圆圆鼓鼓,肩膀宽而平直,腰又窄又硬,主要是刚洗过澡,肌肤白的透粉,水嫩嫩。   楚熹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的问:“怎么了?我哪故意了?”   “这寝衣穿着跟针扎一样!”   薛进很愤怒,他觉得楚家不重视他。   他可是带了十万石粮草嫁进来的!   不,入赘进来的!   楚熹道:“婚期定的太仓促了,绣娘没来得及仔细绣,没事,回头我找人给你重做一身。”说完,掀开被子:“快,别光着身子站在地上,进来躺着,我都给你捂热乎了。”   薛进这几日,不止一次想过洞房花烛的情景,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   “……我不,我去外屋睡。”   “别啊别啊,哪有大婚头一晚就分床的。”   薛进冷哼一声:“也没外人看着了,分不分床又如何。”   楚熹听这话有点耳熟。   哦,对了,是她今日刚说过的。   “你这人真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罚酒!”   楚熹还真没有什么罚酒,说打他一顿吧,也打不过,说休了他吧,也没法休,憋了好一会才道:“行啊,你去外屋睡,你不守夫德,不能给我楚家传宗接代,就别怪我纳妾,反正到头来丢人的肯定不是我。”   薛进眼睛瞬间就红了,像兔子似的:“你敢!”   楚熹一看,这不抓到软肋了吗,马上摆出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我有什么不敢的,劝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少跟我作妖!不然我明日就纳妾去!让你独守空房!”   作者有话说:   呦吼!楚熹同学支棱起来了! 第67章   冬儿说是回屋去睡,到底有些不放心,想着薛进今日在安阳城算是丢大人现大眼了,难免存了一些怨气,这会子喝得醉醺醺,保不齐会借着酒意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对楚熹动手也不是没可能。   故而躲在外屋廊下偷听。   一开始还好,里面静悄悄的,半点都声响都没有,冬儿刚踏实点,准备要走了,忽然传来阵阵争吵声。   隔着两堵墙,听不大清楚,冬儿眉头紧蹙,蹑手蹑脚的凑到卧房窗下。   “你要干嘛!”   “不是你让我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你手好凉啊!薛添丁!”   “哼,给我捂捂手。”   “有你这么捂手的吗?要点脸行不?”   冬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渐渐涨红了脸,又蹑手蹑脚的离开。   新婚夫妻在房中各不相让的争吵了小半宿,直到丑时三刻才消停下来。   楚熹浑身酸软的窝在被子里,上眼皮黏着下眼皮,困得迷迷糊糊,偏薛进还一个劲的扰她。   “干嘛,你不累呀……”   “你就这么睡了?”   薛进撑着床榻,微微起身,火红的喜被从他雪白的肩上滑落,几缕湿漉的黑发贴着锁骨,那极致的色彩对比是独属于他的风情万种。   老天爷真是偏爱薛进,连寻常男人身上最丑陋的地方,也叫他长得又白又干净,并且……分量足够。   楚熹阅片无数,知道自己赚大发了,所以这会对薛进十分有礼貌:“那不然呢?”   “不洗一洗我睡不着。”   “里间不是烧着热水吗?你去洗呗。”   “你也要洗。”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实在困得不行了。”   楚熹说完,翻了个身,面朝里,是打定主意不起来。   薛进在她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窸窸窣窣的穿上寝衣,独自去里间梳洗。   楚熹这一日不是跑就是跪,喜宴上应酬不算,还跟薛进闹腾半宿,着实累极了困极了,几乎在听见里间门被关上的瞬间就陷入了梦乡。   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口渴得厉害,便习惯性的唤:“冬儿……”   “做什么?”   “嗯?”   楚熹猛地睁开眼睛,见薛进躺在她身旁,侧颜清隽英挺,不禁心中荡漾。   这种睡醒第一眼就能看到帅哥的感觉是真他娘的好啊!   楚熹清了清嗓子道:“我想喝水。”   薛进长臂伸展,轻易拿到木几上的茶杯,稳稳当当的递到楚熹跟前。   楚熹这会才看到他手臂外侧的疤痕,像一只可怖的蜈蚣。   看到了,可不敢提,默默喝完水,又把杯子塞到薛进手里:“多谢。”   薛进一声不吭的将杯子放回原位,扯了扯被子,严严实实的捂住自己,显然打算再睡一会。   楚熹其实也还没睡醒,见薛进不起身,便重新躺下,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概辰时。”   “哦……那不着急。”   说来奇怪,分明昨晚一个赛着一个的自来熟,这天一亮反倒有些陌生似的,同个被窝里躺着,谁也不碰谁,谁也不和谁说话。   楚熹是因为昨晚闹得太没分寸,此刻回忆起来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薛进怎么了,沉闷的堪比无力抗争老财主的失足少.妇。   别别扭扭的动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身上格外的清爽干净,全然不似昨晚那般黏腻。   “你……你不是连我一块洗了吧?”   “亏你好意思说。”   薛进终于看向她,眼里含着一丝怒火:“凭什么让我伺候你!”   楚熹当真无辜:“又不是我让你伺候我的,讲讲道理好不好,干嘛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薛进是委屈。   昨晚他擦了身子,回到床上,觉得有点冷,本想抱着热乎乎的楚熹睡,可手一碰到楚熹,就缩了回来。   他实在不能忍这么浑身黏腻的睡觉。   按说也可以选择不碰楚熹,可同床共枕,大被同眠,哪有不碰的道理,薛进犹豫片刻,又起来打热水,把呼呼大睡的楚熹从头到脚擦了一遍。   擦完,钻进被子里,把楚熹也搂到怀里,那一刻,薛进心满意足,非常舒服。   但只有那一刻而已。   薛进抱着楚熹,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   不该是妻子起来伺候丈夫吗?他怎么像个苦哈哈的小媳妇一样?   明早楚熹醒来会不会讥笑他?他都够有骨气了,楚熹还想着纳妾,他若再跟个小媳妇似的,楚熹不得插对翅膀飞上天?   虽然是入赘,但也该夫为妻纲才对!   薛进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不容易等楚熹醒来了,朝她发了个火,竟还让她满脸无辜的给堵了回来。   “哼。”   “你哼什么,大清早就作妖是不是?”   “我作妖!”   薛进猛地坐起身,狠狠瞪着楚熹,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骂。   我作妖?大冷天,大半夜,你倒是舒服了,美滋滋的躺在那睡觉,我起来打热水,小心翼翼的给你擦身,生怕给你吵醒了,你睁开眼睛就要喝水,我不也给你拿水了!还说我作妖!   薛进眼里噌噌的冒着火光。   这要搁在以前,楚熹早舔着脸凑上来哄他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薛添丁惯会蹬鼻子上脸,稍微对他好点,他就能从食人花疯长成霸王龙。   食人花已经够不好对付了,楚熹可不想在家里养个霸王龙。   “怎么?说你两句你还想顶嘴?赶紧起来,换衣裳,还得给去给老爹敬茶呢。”   “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你说的,谁爱去谁去,那我……”   “楚熹!”   “你再喊!再喊试试!外头会温柔小意的男子多得是!你可别逼我!”   “温柔小意?你说哪个?谢燕平吗?你还要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谢燕平那,那就是我哥哥!”   “还哥哥,哥哥你磕巴什么!”   冬儿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听话茬感觉他俩快要扯着对方的头发打起来了,赶紧敲门道:“小姐,姑爷,该起身了,还得给城主敬茶去呢。”   楚熹握拳,深吸一口气,小声道:“不管怎么样,咱俩如今算是夫妻,在外人面前得做出个夫妻和睦的样子,不然传到外面去,影响安定团结。”   薛进很故意的重重“哼”了一声:“反正我不去给楚光显敬茶。”   “那是你义父。”   “义父又如何,我今日偏要作妖,说不去就不去,有本事你就纳妾,新婚第一天纳妾,我倒要看看是谁丢人,是谁被戳脊梁骨,即便我违背盟约,那也是被你楚熹逼的!”   “……我觉得你以前话很少啊,你现在哪来这么多话?”   不仅话多,还老母猪带胸罩,一套一套的,让楚熹哑口无言。   既然威逼不行,那就得利诱了。   楚熹思忖片刻,笑道:“地蛋制法你试过了吗?好不好用?我还有更厉害的,只需一点点火药,就能媲美十个薛军陶罐弹。”   “……真的?”   “我楚霸王从来不说大话,只是这个东西比较复杂,而且极其不稳定,很容易说炸就炸了。”楚熹是不说大话,她只是在给薛进画大饼:“如果顺利研制出来,就算炸平半座山也轻而易举。”   薛进明显是心动了。   楚熹顺势给他个台阶:“去敬茶吧,敬了茶,入了族谱,我们俩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从今往后,荣辱与共。”   从今往后,荣辱与共。   这是薛进自打认识楚熹以来,听她说过最像人的一句人话。   梳洗更衣完毕,二人宛若一对恩爱的小夫妻,来前厅给老爹敬茶。   老爹真的没指望着薛进能给他敬茶,都准备坐下来吃早膳了,一看薛进,眼珠子好悬掉下来:“这……”   “老爹,女儿领着女婿来给你敬茶了。”   “啊……要不,免了吧,一家人用不着那么多规矩。”   “那怎么能行,若不敬茶,何谈一家人呢。”   薛进斜睨了一眼楚熹,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吩咐婢女:“去端茶来。”   老爹见薛进这么主动,受宠若惊的坐到太师椅上,略有些手足无措。   薛进倒是一如昨日那般举止大方,他撩开长袍,缓缓跪地,姿态说不出的优雅贵气,虽是跪着,但绝无半点受辱之意。   楚熹也跪到他身旁,从婢女手里接过茶,转而递给薛进。   薛进腰背笔直,双手捧盏,颇为恭敬道:“岳父,请用茶。”   昨日大婚行拜见礼时,薛进也叫过“岳父”,不过是很漫不经心的叫了一声,远没有此刻这般郑重。   那一瞬间老爹都觉得自己是薛进的亲爹,忙接过茶,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眼前父慈子孝的场景令楚熹很是满意,为了表示她的感激,她学着老大搀扶窦十一娘的模样,想要将薛进搀扶起来。   薛进怒瞪了她一眼,避开她的手,自行站起身。   老爹只当没瞧见小夫妻俩之间的激流暗涌,连声说道:“肯定都饿了,吃早膳吧,快吃早膳吧,”   楚熹四下张望一圈,问老爹:“大哥大嫂呢?”   “他们在自己院里吃,以后你们……”老爹“欸”了一声,看向薛进,亲亲热热的唤道:“贤婿这两日便要赶赴丘州了吧?”   薛进是真听不得老爹这样称呼他,强忍着恶心道:“丘州那边,自有我舅舅去处置。”   “极好!如此极好!亲家实在通情达理,不忍你们小夫妻刚成婚就分离。”   老爹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楚熹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丝遗憾,他巴不得薛进趁早滚蛋。   因为遗憾,所以问道:“那贤婿之后作何打算呢?”   薛进淡淡道:“我预备正月十五过后去往亳州。”   亳州和沂州是同盟,薛进打亳州,陆广宁岂能坐视不理,定然要派兵驰援,前面打兖州军,后面对阵沂州军,可有薛进忙活的了,说不准得打一两年。   老爹心中一喜,笑着对夫妻二人道:“那你们可得抓紧了。”   楚熹不解:“嗯?”薛进攻打亳州和她有什么关系?   “啧,这还不明白,恁老爹年近半百,该过过那含饴弄孙的日子啦。”   薛进微不可察的颔首,觉得楚光显也难得说了句人话。   楚熹反应过来,轻笑一声道:“不着急,过几年再说。”   薛进当即看向老爹,满眼都是“你还不管管她”。   用不着薛进催促,老爹自然会管:“胡闹!怎么就不着急!恁……”老爹看了眼薛进,靠近楚熹,小声说道:“恁是不是傻,薛进虽然是个狗脾气,但他长得好啊,恁要和他生个娃娃,得是多漂亮多聪明的娃娃,他去打仗,打赢了万事都好说,万一死了呢,那不白瞎了吗。”   楚熹惊讶的看着老爹,没承想他这么懂遗传学,还知道帅哥的DNA珍贵。   其实,细品一下也很有道理。   且不提和薛进生下来的孩子有多漂亮多聪明,那可是下一任的西北王啊,倘若薛进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是母凭子贵,坐拥三十万大军。   父女俩心有灵犀,楚熹把老爹没说出口的话都想到了。   “对,是得抓点紧。”   “老爹可就等着抱孙子啦!”   薛进:“……”   他眼睛不好使!耳朵可能听见!说谁狗脾气!   不过,话粗理不粗,他的孩子一定是最漂亮聪明的。薛进想到那个娃娃的模样,忍不住多吃了两碗饭。   吃过早膳,老爹领着夫妻俩去祠堂拜祖先,正式给薛进上了族谱。   在父权社会里,族谱当中女子是没有姓名的,饶是老爹深爱妻子钟慈,族谱也仅仅写着楚钟氏而已,楚钟氏之下又有五个空位,对应着楚光显之下的“楚弘和”“楚畅和”“楚熹”“楚茂和”“楚信和”。   单从这族谱看,便可知晓楚熹刚生下来,老爹就打定主意要招上门女婿,因此早早将楚熹的名字写在族谱上。   现在楚窦氏旁边多了个楚薛氏,顿时显得楚家人丁兴旺了。   老爹很高兴,楚熹同样高兴,只有薛进一脸的不满。   他带着十万粮草嫁进来,还给了楚熹执掌常州的大权,那窦十一娘,一个小绸缎庄的商户之女,凭什么和他相提并论。   若非入赘这事不甚光彩,薛进一定让老爹在族谱上给他立传,好让楚家后人都知道,他楚薛氏和楚窦氏不可同日而语。   从宗祠出来,已经快午时了,老爹笑道:“贤婿军中事务繁忙,按说不能懈怠,只这新婚头一日,好不容易闲下来,躲一日懒也不妨事,恁两个昨日肯定累着了,快回房歇着吧。”   老爹就差没把抓紧造娃四个字写在脸上。   楚熹以为,造娃是没问题,可不能太着急了,她这身子骨多多少少有点吃不消。   待老爹走后,她对薛进道:“你真的不用回大营吗?”   “不用。”   “那舅舅何时启程?”   “明日清早。”薛进垂眸,哼笑一声:“你这舅舅叫的倒挺热乎。”   “瞧你这话说的,一家人嘛,我不叫舅舅还能叫什么。”   “那你……也能这般待我娘?”   楚熹一愣:“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有个娘,你还瞪我,谁让你那会像模像样的编瞎话,说什么父母早亡,两个哥哥把你拉扯大,呕——”   薛进气得拿手去赌她的嘴:“让你吐,咽回去!”   楚熹睁大眼睛往他手心喷口水,薛进一脸嫌恶的缩回手,直往楚熹袖口上蹭:“脏死了!”   “就吐就吐!你真幼稚。”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别胡扯那些没用的。”   “……你不会要把你娘接到关内吧?”   “怎么,不行?”   李善名声在外,辉瑜十二州无人不知,可他姐姐李琼从来遁迹藏名,楚熹晓得有这么个人,却不晓得她的秉性,看薛进这架势,似乎很孝顺他娘,保不齐是个妈宝男。   楚熹思索片刻道:“也不是不行,可如今局势不稳,让你娘来关内,会不会……”   楚熹有点说不下去了,因薛进眉宇间染上一丝极为少见的郁郁之色。   “我知道,眼下并非接我娘入关的最佳时机,只是,我已有七年未曾见过她,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七年是够久的,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薛进,想妈妈了。   “那,那要不,就把你娘接来?”   “接到安阳来?”   “你敢让你娘来安阳,我就敢把她当亲娘一样供着,真的。”   李琼是薛进的一根软肋,楚熹料定薛进不敢把李琼轻易交到她手上。   薛进自然懂得楚熹的言下之意,冷哼一声道:“别你娘你娘的,她现在也是你娘。”   “咱娘,咱娘,让她来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托舅舅捎信回西北了。”   楚熹闻言,不由瞪圆眼睛:“你真让……咱娘来安阳?”   薛进淡淡一笑,迈开长腿朝楚熹的院子走去。   “欸,你把话说清楚呀。”   “有什么可说的?”   “你不怕我拿她要挟你?”   “不怕。”   “你这么信任我呜呜呜我好感动。”   薛进让李琼来安阳,其实还有另一层目的。   楚光显曾派人刺杀他,这旧怨不是他嘴上说不计较,楚光显就真当他不计较的,楚家人怕他报仇,免不得处处防备,免不得留着后手,终归做不到荣辱与共。   倘若哪日局势有变,薛军落了下风,难保楚家不会突然反水,另寻盟友。   薛进可不想他的儿子管别人叫爹。   要打消楚家的防备,最好的办法便是给楚家一颗定心丸,而李琼就是那颗定心丸。   楚熹真被薛进感动到了,对薛进的态度立马直线飙升。二人回到院中,正赶上几个粗使嬷嬷在扫地,嬷嬷们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行礼恭贺:“愿小姐姑爷百年好合。”   从前那个穷苦出生的薛进,对这些粗使嬷嬷一向视而不见,今日的西北王薛进,却格外彬彬有礼,朝她们点了点头,这才进门。   楚熹心想,李琼要来关内,薛进居然这么高兴,得趁他高兴,提一提谢燕平的事。   “夏莲,去拿一碟糯粉豆沙卷给姑爷尝尝。”   “哎!奴婢这就去!”   楚熹盘膝坐到塌上,笑着对薛进道:“这糯粉豆沙卷是我们府里几个厨娘自己琢磨出来的,别处吃不着,可香了。”   这两日楚熹很少给薛进好脸色,冷不丁亲切一下,薛进还挺不自在:“嗯……”   “不过这豆沙卷有点甜腻,你兴许吃不惯,我再给你煮杯茶,中和一下。”   “……你有事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   “那我可直说了。”   果然有事。   用着他的时候才知道跟他搞好关系,早想什么来着。   楚熹委婉道:“就是,你之前答应我的嫁妆,嗯……还有一部分没兑现。”   “常州我自会交给你管的,只是这会给了你,你也管不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是答应把谢燕平给我吗,我瞧你怎么像要装作没这回事呢?”   楚熹若不提,薛进确实打算装没这回事,可楚熹提了,薛进就有点不痛快,不自觉的阴阳怪气:“人家都成婚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今早我就同你说了,我只是把他当成哥哥,你能不能别老想的那么龌龊啊,我楚熹再不济,再好色,我也不至于贪图那有妇之夫啊。”   “你和谢燕平定下婚约那会,不是还与我纠缠不清,你的人品……”薛进摇摇头说:“不敢苟同。”   楚熹憋得涨红了脸,正想争论一番,恰巧夏莲送上豆沙卷,夏莲有心讨好薛进,非常殷勤的将那碟豆沙卷放在薛进跟前:“这是小姐今年最喜欢的糕点了,姑爷尝尝吧。”   楚熹猛地把碟子拖过来:“吃什么吃,言而无信。”   夏莲一看他俩要吵架,二话不说带着房里伺候的丫鬟们开溜了。   薛进等夏莲等人离开才道:“我言而无信?我几时说不放谢燕平了?”   “那你倒是放啊,还扯那么没用的。”   “你得先同我讲清楚,要如何处置谢燕平,你若把他留在安阳府,置我于何地?我的颜面岂不荡然无存。”   “我……我还没想好,但我真是把他当成哥哥看待的,总不能看着他做阶下囚。”   薛进完全不信楚熹的鬼话。   什么哥哥妹妹的,当他是傻子不成。   “明话告诉你,你要把谢燕平留在安阳,留在自己身边,我肯定是不能放他。”   “那我把他放走,送他去沂都,不……亏大了吗,你活捉他也不容易吧?”   到底是楚光显的女儿,做一件事之前要先想想盈亏。   薛进心里舒服多了,神情也较比方才柔和,他拿了一块豆沙卷放到嘴里,点点头说:“确实不容易。”   楚熹手肘撑着案几,手托着脸,想了一想:“这样吧,我拿他跟陆广宁换点粮草,一来谢燕平是他女婿,二来,谢燕平是为了给他们断后才被你逮住的,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把谢燕平赎回去。”   “可以,这糕点真甜,你打算换多少粮草?”   “我都说了要用茶中和一下,就换五万石呗,多了陆广宁也舍不得。”   “嗯,给我煮壶茶。”   “凭什么我给你煮。”   “你刚刚说要给我煮的,翻脸不认人是吧。”   楚熹扭头朝窗外喊:“夏莲!煮壶茶!姑爷要被齁死了!”   作者有话说:   我要评论!!!不够看!!(求求不要撒花按抓敷衍我呜呜呜 第68章   夫妻二人商议妥定,便说好明早去白岗庄送李善,顺便把谢燕平接到安阳城。   虽然是要用谢燕平和陆广宁换粮草,但对陆广宁而言算个人情,当初谢家陆家联手出兵剿匪,不论这事幕后推手是谁,他们有恩于楚熹不假,楚熹自然得在明面上还了人情。   当即铺纸研墨,以楚家的名义给陆广宁写信。   薛进在一旁看着,稍有些惊讶:“你这字可是大有长进,练过?”   楚熹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楚熹不仅仅是字有长进,写信时的遣词用句也不像从前那般通篇大白话了,偶尔还能冒出一两个古朴雅致的字眼,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的。   “能否请教一下,楚霸王因何如此发愤图强?”   “说到这个,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   “祝宜年此刻在安阳府。”   薛进轻轻挑眉:“他怎么会在安阳府,你的字是他教的?”   楚熹点头道:“当日他在舟凤斩杀了廉克,后来廉忠掌权,让他退兵回兖州,撤了他的官职,还派人追杀他,他一路隐姓埋名,逃到安阳,老爹佩服他的学识,便留他在府上给我做先生。”   “怪不得那封檄文是从南六州送出去的,我原以为他躲到了亳州。”   薛军自入关以来,唯一一场大败仗就是拜祝宜年所赐,薛进对祝宜年有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敬惜,也有几分一山难容二虎的敌意,因此说道:“他一心匡扶周室大业,与我并非同路之人,安阳要与薛军结盟,他该趁早逃命才是,怎么没走?难不成变了主意,要在安阳避世隐居?”   楚熹闻言不由瞥他一眼:“什么叫趁早逃命,他是我的先生,与我老爹兄弟相称,你一倒插门的,还想在安阳府动刀?”   “兄弟相称?那我岂不是平白比他矮了一辈?你们能别胡乱认亲戚吗?”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在府里见到他,务必以礼相待。”   祝宜年那种被严谨刻板所笼罩的人,想在他跟前放肆都很难。   薛进懒得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和楚熹争执,淡淡地应下:“嗯,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他在安阳,我敬他是你的先生,他出了安阳,我定然不能留他。”   即便祝宜年失势至此,沦落到楚光显手下做幕僚,仍能凭借一支笔在辉瑜十二州兴风作浪,遥隔千里反杀廉忠,让太子登基为帝,实在是个神机妙算的有谋之士。   薛进以为,最好不过把祝宜年放在眼皮子底下,找寻机会将其纳为己用,若祝宜年就是死心塌地的要和大周朝共存亡,他自会成全了祝宜年。   而楚熹也有楚熹的盘算。   老爹年岁大了,精力不比从前,老四老五还小,不能堪当重用,安阳城就靠着她和大哥二哥撑着,已然处处艰难险阻,何况过些日子还要执掌整个常州,楚熹着实分身乏术,手上又无几个可以托付信赖的可用之人。   思来想去,没有比祝宜年更好的了。   有薛进这条拦路虎,祝宜年想走也走不掉,只要祝宜年身处安阳,她总能打消祝宜年匡扶大周的信念,让祝宜年踏踏实实的替她办事。   文有祝,武有仇,她保命的基石可就打牢靠了。   二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露出甜蜜微笑。   楚熹道:“夫君放心,我绝不会让先生给夫君搅局的。”   薛进道:“娘子放心,我绝对会把娘子的先生当成我的先生供起来。”   说完,都颇为不自然的低头喝茶。   新婚夫妻,还不习惯以夫君娘子互称对方,难免肉麻尴尬恶心。   不过天一黑,到了床上,就是另一码事了。   为能抓紧造娃,薛进愿意充当小媳妇哄着楚熹,楚熹也愿意巴结奉承薛进,再没有比他们团结一致的夫妻。   事后,薛进仍坚持不懈的要梳洗,见楚熹还不怎么困,便好言相劝让她也起来   楚熹懒洋洋的躺着,摆摆手说:“恕我不能起。”   “为何不能起?你又想让我伺候你?”   “伺候我怎么了?”   薛进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楚熹微微坐起身,很无奈地说:“既然如此,那好吧,那我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哎,可惜夫君方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卖力气,流出来可就全白费。”   流出来。   薛进脑海中浮现出画面,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忽然掀开被子又钻了进去。   楚熹被迫躺回原位,满脸不解的问:“做什么?”   薛进耳垂如染血一般红,故作镇定道:“不能白费力气。”   楚熹察觉到他的动作,不由一怔:“不梳洗了,就这么睡吗?我是没意见,就怕夫君受不了。”   “……”薛进捂住那双分明天真澄澈的小鹿眼,颇为懊恼道:“承认吧,你那时送我的春宫图,就是你自己看的。”   “真不是,不信你去问冬儿,她同我一起买的。”   饶是楚熹喊冤,薛进也打死不信。   他认定自己当初被这只披着羊皮,色欲熏心的狼所蒙骗。   ……   翌日清晨,薛进早早起身沐浴,收拾妥当,见楚熹还没醒,独自一人去院中练剑。   剑是很平实粗苯的铁剑,在他手里却显得分外轻灵,一招一式颇具力量,姿态更是说不出的俊逸倜傥。   几个丫鬟躲在墙根底下偷看。   “姑爷可真不像西北人,倒有点世族公子的意思。”   “姑爷是西北王,能与寻常荒蛮子一个样吗,倘若他长得赤面獠牙,小姐也不会让他入赘啊。”   “前日喜宴上来了好些西北将士,我瞧着和关内人也差不多,并非传言中的赤面獠牙。”   “西北王又怎样,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要说夫婿,最重要的是人品,得靠谱,让人心里踏实才好,姑爷……就凭他从前那般,可不值得小姐托付终身。”   “谁能有仇统领靠谱,其实我也觉得仇统领好,长得又高,力气又大,看我们小姐的那个眼神,哎呦,都能滴出水来,若非薛军打到安阳,小姐肯定就和仇统领成婚了。”   丫鬟们的窃窃私语自然逃不过薛进的耳朵。   他收了剑,转身回房,刚进门就听见楚熹哑着嗓子轻唤:“冬儿……”   倒了一杯温水,端入内室,递给楚熹:“你为何一早起来总口渴,是不是肝火太旺。”   楚熹喝完水才道:“屋里整日烧着炭炉,我当然口渴,什么时辰了?”   “辰时,快起身吧,待会还要去白岗庄,你的衣裳我放在被子底下,这会穿正好,不凉。”   “……有事直说,别学我。”   薛进双手撑着床沿,俯身笑道:“大婚当日,我给足了你的面子,给足了楚家的面子,今日回白岗庄,免不得与一众将士相见,你能不能礼尚往来,也给足我面子?”   嗯!不错!   薛进这个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态度让楚熹非常满意。   不过她也没有很轻易的答应下来:“你先说好,给足是多足?让我跟在你身后端茶送水肯定不行。”   “用不着端茶送水,你……你只需……”薛进斟酌半晌,十分艰涩地说:“别太楚霸王就行,像你大嫂窦十一娘那样。”   “明白,做一个腼腆羞涩的小媳妇呗?”   “差不多,我不指望你多娇羞,可你也别过份张扬,只要记住,你是和我成婚,并非和我结拜。”   “明白明白。”   薛进的要求当真不过分,男人嘛,还是很在意这方面的,怕被看不起。   楚熹理解他,所以爽快的答应了。   吃过早膳,二人乘着马车来到白岗庄,廖三等人知道薛进今日会回来,特在白岗庄外相迎。   楚熹远远瞧见那一群人的身影,低声嘟囔了一句:“还真是尽职尽责的娘家人。”   “什么娘家人。”   “怎么,我哪说的不对?你出嫁他们堵门,你回门他们来接,可不就是娘家人吗。”   薛进想争辩,又无可争辩,不敢争辩,板着脸郑重其事的重申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楚熹不耐烦:“知道了,这一早上你说多少回了,难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靠谱?”   说话间,马车停住。   薛进率先跳下马车,而后做出一副大丈夫的模样回过身来搀扶楚熹,楚熹很配合的握紧那只手,弱花拂柳似的款款下车。   薛进非常满意,觉得自己此刻都比往常高大许多。   可在廖三等人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呜呜呜呜呜薛帅好惨啊。   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在一个女子身边鞍前马后!楚霸王欺人太甚!   说白了,薛进还没有把世俗的人情世故和自己的地位揣摩透彻。   倘若他娶了楚熹,带楚熹回门,那他这么照顾楚熹,呵护楚熹,是君子所为,名副其实的大丈夫,人人都要高看他一眼。   可他身为赘婿,几乎到了出嫁的地步,楚熹领着他回门,他再这么伺候楚熹,服侍楚熹,就……   总之廖三是看不惯,他大步上前,先给薛进拱手施了一礼,中气十足的唤道:“薛帅!”   廖三用心良苦,他想凭借这一声“薛帅”,给薛进提提底气,让薛进知道,娘家人在这呢!有娘家人撑腰!不用怕那楚霸王!   然而这一声“薛帅”到了薛进耳朵里,也变味了,是满含惊叹的,是充满敬佩的。   薛进愈发自得,瞥了一眼小鸟依人的楚熹,楚熹心领神会,笑盈盈的对廖三打招呼:“廖三爷。”   廖三虽看不惯楚熹,但楚薛联姻已成事实,他不给楚熹面子,就是不给薛进面子,便不情不愿的拱手抱拳:“少城主……”   楚熹是真喜欢廖三的性子,若非在蟠龙寨那会迫不得已,她绝不会抛下廖三逃命,一准把廖三带回安阳,时至今日,想从薛进手底下挖墙脚是不可能了,得想办法搞好关系。   “陈统领,把给廖三爷准备的手信拿来。”   “是!”   陈统领得令,与手下城卫合力抬来一柄包着红绸的重刀。   楚熹揭开红绸,只见那大刀通体银光,锐利无比,刀身上还刻着一只凶神恶煞的阎王面:“这柄银背鬼头刀是我老爹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安阳城里无人能用,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我想着宝刀配英雄,它大概一直等待着属于它的英雄,今日便赠与廖三爷,廖三爷觉得如何?”   楚熹这马屁拍得廖三通体舒畅,看那柄刀的眼神都直了:“当,当真送我?”   “当真送你。”   “多谢,多谢少城主!”   廖三握住刀柄,猛地向外一挥,只试了一下就连声叫好:“好!好!果然是宝贝!我要去找人切磋切磋!”   话音未落,廖三一溜烟的跑了。   崔无深觉廖三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丢人,想着要在楚熹面前挽回颜面,非常之做作的上前一步,以无可挑剔的礼节道:“薛帅,少城主。”   楚熹不认识崔无,看了眼薛进。   薛进介绍道:“这位是崔军谋,崔无。”   “原来是用兵如神的崔军谋!久仰大名!”   崔无垂首而立,心中冷笑,他行事一向低调,又不曾抛头露面,这楚霸王何曾会认识他,此等口蜜腹剑的女子,必定要提醒薛帅多多提防。   “对了,我也给崔军谋准备了手信,陈统领,把那个红木箱子拿来。”   崔无微愣,缓缓抬起头。   楚熹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诚挚:“这箱兵书是楚家先祖的遗物,不敢说世间难寻,可这些年着实少见了,崔军谋若不喜,拿去卖掉倒也值一些钱。”   楚家先祖乃两百年前大周最顶尖的谋士,封侯拜相,显赫一时,古往今来能有几个谋士能做到,这兵书可谓意义非凡。   怎么会不喜欢啊!   崔无强忍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又对楚熹施了一礼:“多谢少城主,只是这……未免太贵重。”   “咱们是一家人,崔军谋千万别跟我见外。”   楚熹的优势就是那双眼睛,不论肚子里藏着多少阴谋诡计,她的眼睛永远清澈透亮,闪闪发光,让人觉得她没有半点坏心,唯有满腔诚意。   崔无看着她,不禁想,虽是联姻,但安阳少城主一介女子,成了婚自是以夫为天,视夫家人为自家人,此等全心全意,若再处处防备她,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不不不!   安阳财大气粗,宝刀兵书不过九牛一毛,他怎么能为这一点小恩小惠就放松警惕!楚熹如此讨好他和廖三!定是居心叵测!   先收下兵书,看看楚熹还能有什么后招。   “那就谢过少城主了。”   “崔军谋喜欢就好。”   楚熹给众将士军谋都送了礼物,便随着薛进去拜见李善。   李善此去丘州,有三万西北亲兵同行,已在大营整顿完毕,这就要出发了。   楚熹乖乖巧巧的跪地叩首,给李善敬了一杯茶:“愿舅舅一路平安,得以凯旋。”   李善看重这外甥媳妇更甚于自己的外甥,接过茶便让薛进扶楚熹起身,又嘱咐了两句让他们举案齐眉,同心同德的话,夫妻二人无有不应。   待李善要走了,薛进才提起接李琼来关内的事:“舅舅,母亲年事已高,让她一人在西北,我终究是放心不下,何不将她接来关内。”   薛进有几个心思,李善不知道,他倒真想把姐姐接来:“如此自然是好,不过你母亲一向憎恶关内,恐怕不会轻易动身。”   薛进递上自己的家书:“舅舅命人将这封信送至西北,我想母亲见了不会不来。”   “嗯,等东丘那边时局稳定,你便起兵攻打亳州,此事不易拖太久。”   “舅舅尽管放心。”   李善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就率兵而去了。   李善一走,楚熹长舒了口气,扭头问薛进:“我表现的怎么样?足够给你面子了吧?”   薛进目不斜视的点点头:“确实不错。”   “那谢燕平呢?”   “怎么,你还要见见他?”   “我见不得?”   “反正我落魄成阶下囚,是一定不愿意见你的。”   薛进这话有几分道理,楚熹沉思片刻道:“那让陈统领去接他吧,我就不见了,让旁人看到也不好,有损薛帅你的颜面。”   “行,没什么事了,回安阳吧。”   “那我走啦。”   “……”   “你要跟我一块回去?”楚熹真没想到薛进还要回安阳:“舅舅都走了,这军中不用你看顾吗?”   薛进淡淡道:“过些时日我便出兵亳州,有些事,须得抓紧。”   楚熹惦记着母凭子贵,当然全力配合:“好!回去吧,我都有些饿了。”   因安阳与薛军结盟,紧闭半月的城门再度开启,百姓们渐渐走到街上,重新做起小买卖,只两日的功夫便恢复往昔的热闹繁华。   马车驶入安阳城,路过闫楼,薛进忽然叫停。   楚熹问:“怎么了?”   薛进看着闫楼的匾额,不经意似的说道:“就在闫楼用午膳吧,我许久没吃闫楼的点心了。”   楚熹嗤笑:“沂江不通货船,城里什么都缺,闫楼还哪来的点心啊。”继而唤车夫:“回府。”   “……既然什么都缺,今年又是荒年,你如何给薛军赋税?”   “这个不用你管,我有我的办法。”   “说来听听,或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楚熹心想,一旦动作起来,想瞒薛进也是瞒不过的,何必避而不谈,留一个心结,便开口道:“我预备掘开沂江,修建水渠,引沂江水浇灌稻田。”   “今年将是旱年?”   “跟那没关系,老爹说了,连着两年丰收,人不累,耕地该累了,这第三年的收成一准不好,所以只有开荒这一条路可走。”   “常州多为山地深林,便是大肆开荒,又能开多少呢?”   “谁说山上不能种稻谷?”   “你要在山上种稻谷?”薛进不由冷笑一声:“异想天开。”   楚熹抿唇,突然萌生一股子不服气:“要不要打赌?”   “好啊,赌,你说赌什么。”   “倘若今年常州收成超过二百万石,你把合州也交给我管。”   “没问题,倘若没有超过,孩子跟我姓。”   楚熹一愣,感慨道:“你可真不要脸啊。”   薛进轻笑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看你敢不敢赌。”   楚熹猛地一拍他大腿:“赌!怕你不成!”   楚熹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薛进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你下次,可以拍自己的腿。”   马车驶过了闫楼,便是安阳府衙,楚熹透过小窗,瞥见从府衙出来的仇阳,忙唤道:“停停停。”   车夫当即勒马。   “我去府衙办点事,你先回去吧。”楚熹匆匆地说完,便要推门下马车。   薛进抓住她的手腕,神情微冷。   “怎么?”   “你要去找仇阳?”   “对啊,我有事要和他说。”   “我听闻你在蟠龙寨,差点和他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楚熹笑笑,满不在乎道:“拜天地是差点,入洞房是真的,不过我们俩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薛进很不客气的瞪着她,攥着她的手腕不放开:“你和我刚成婚没到两日,注意分寸。”   “你别跟个妒妇一样行吗?”   “我妒妇?别以为我不知道,若非薛军打到安阳,你就和那个仇阳成婚了,你总吵着纳妾,是不是就惦记他呢,我告诉你,妄想!休想!你要敢和他纠缠不清,就别怪我……”   薛进越说越离谱了,楚熹忍不住打断他:“什么跟什么啊,你从哪听的闲言碎语,仇阳于我不过是……好友。”   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好友,平时说话跟倒豆子似的,提起这俩人就磕巴,薛进是脑子坏掉了才会信她的鬼话。   “既然是好友,我和你一同去见他。”   “夫君,你在吃醋吗?”   “我吃你醋?要不要脸?”   “那你这是……”   薛进几乎对答如流:“我怕你把持不住色心,和他行苟且之事,那以后生了孩子算谁的?”   楚熹目瞪口呆:“……你现在脑子清醒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薛进:这股火我已经憋好久了! 第69章   薛进是有一些反应过度,可他此刻清醒的很。   那会楚熹和谢燕平好,不过是两家意图联姻,一群矮个子里勉强挑出一个还算凑合的高个子,即便后来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谢燕平也已经和陆之敏成婚了。   正如楚熹所说,她再不济,再好色,也不会纠缠有妇之夫。   仇阳不一样。   机缘巧合之下,仇阳差点和楚熹拜堂洞房,又对楚熹有救命之恩,还跟着楚熹来到安阳,任统领一职,且谈婚论嫁。   这个过程,薛进可太熟悉了,他当初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或许,楚熹当初怎么对他,如今便会怎么对仇阳。   最重要的是,仇阳看楚熹的眼神,站在楚熹身边的姿态,分明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若楚熹开口要仇阳做妾室,仇阳绝对二话不说的应下。   薛进可以对天发誓,他并非吃醋,也并非嫉妒,他才不在乎楚熹心里喜欢谁,他想要的很简单:“我们谈谈。”   楚熹见他比方才冷静许多,点了点头:“好,那你先放开我。”   薛进缓缓的松开了手,郑重其辞道:“我虽是入赘楚家,但绝没有占你楚家的便宜,你若想盟约牢不可破,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这会提条件,成婚之前你想什么了?”   “成婚之前没想到你这般无耻。”   “我无耻?别红口白牙的乱说话,我做了什么就无耻?”   “你没吵着要纳妾?”   “我……你要是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纳妾。”   薛进犹豫了一瞬道:“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自会,尽可能安分守己。”   话至此处,各退一步,不管楚熹同不同意,都得听听他的条件了:“行,你说吧,说完我再考虑是否要答应。”   薛进道:“你我既然成了婚,那便是荣辱一体,若你行事荒唐,传扬出去,我在辉瑜十二州必定颜面扫地,我颜面扫地,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说来道去还是不让我纳妾呗,行,我以后不提纳妾的事了。”   “不仅如此,你得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这就过份了,好歹我是安阳少城主,那些统领兵长城卫,哪个不是男子,我总不能都避之不见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收敛本性,洁身自好。”   楚熹咬牙切齿:“我最后,最后说一遍,我和仇阳只是好友而已。”   薛进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问:“仇阳成家了吗?”   “还没,怎么?”   “他这个年岁尚未成家,你身为好友理应帮着张罗张罗才是。”   薛进说的,倒也没错。   倘若她和仇阳只是好友,她确实该帮仇阳张罗张罗婚事。   可仇阳喜欢她,她是知道的,明知道人家对她的心意,还没事找事的跑去给人家介绍对象,怎么想怎么绿茶婊。   楚熹吭吭哧哧的,没动静了。   薛进无声冷笑:“看来娘子是舍不得将他让给旁人。”   “才不是那么回事!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反正在你有身孕之前,不能与他见面。”   楚熹算看明白了,薛进认定了她是个好色之徒,见到个人模人样的男子就想脱裤子,思及薛进方才紧攥着她的手腕,死活不让她去找仇阳时的神情,简直像个胡搅蛮缠的大孩子,和往日酷哥的形象有着天渊之别。   楚熹不得不相信,薛进是真怕她出轨,真怕戴绿帽子,真怕喜当爹,所以才那般的失态,不禁冷哼一声:“行,我答应你,那生完孩子以后呢?我就可以随意了?”   自然是再生一个,总得儿女双全,等生完一儿一女,想必那时的局势也该稳定下来了,他便能整日看着楚熹,他就不信楚熹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拈花惹草。   但现下最紧要的是稳住楚熹。薛进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嗯,可以随意。”   楚熹微微睁大双目,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少城主,还回府吗?”   “……走吧。”   马蹄嗒嗒,车轮滚滚,很快将府衙甩在身后,不多时便回到了城主府。   薛进仍是先下车,转过身搀扶楚熹,楚熹则避开他的手,直接蹦了下来。   “做什么?”   “我又不是没长腿。”   薛进敏锐的察觉到楚熹对他的态度有一些转变,可这种转变实在很模糊,默默片刻,跟了上去。   二人回到院中,丫鬟们立即摆好酒菜,有鱼有肉,十分丰盛。   楚熹与薛进相对而坐,先夹了一块烩鸽蛋饺放到他碗里:“你尝尝这个。”   薛进打从进了门就在察言观色,楚熹的神态始终是不冷不热,他还以为自己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妥当,让楚熹怀怒在心,这会见楚熹笑着给他夹菜,不由松了口气:“多谢。”   “别客气。”楚熹顿了顿道:“我想通了。”   薛进蛋饺还没送进嘴里,又放下,颇为困惑的盯着楚熹:“嗯?”   “我们俩也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正正经经的成婚,和寻常夫妻没半点差别,那以后相处起来,就该像寻常夫妻一样,我呢,理应洁身自好,你呢,理应安分守己,不是说你发个脾气,我就能理所当然的纳妾,也不是说生了孩子,就可以随心所欲。”   “是这样。”薛进真没想到楚熹能有这份觉悟,连那颗极少见天日的小虎牙都露出来了:“你能这么想就好。”   楚熹笑意不减,又说道:“但我们两个成婚到底目的不纯,终究不能这样凑合着过一辈子。”   凑合?   哪里凑合了?   薛进的虎牙再度躲进暗处,目光沉沉的凝视着楚熹:“你究竟要说什么?”   “嗯……也许这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我觉得提前商量好,总比事到临头闹不愉快强,若有朝一日,薛军大获全胜,攻下辉瑜十二州,以你楚薛氏的身份,想再进一步肯定是有些尴尬,到那时我自会体体面面的同你和离,不会让人戳你脊梁骨,说你背信弃义。”   “反之,若薛军打了败仗,要退回西北,你也别牵连楚家,好聚好散,放我去另寻生路,这样可好?”   “……那孩子呢,孩子归谁。”   看样子薛进也想过这个问题,考虑的比她还长远,她都忘了孩子这码事。   楚熹无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小腹。   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自然丝毫不在意,可经历过怀胎十月,九死一生,她便是石头做的心,恐怕也舍不得让给薛进,何况她愿意让,抱孙心切的老爹都不会愿意。   楚熹叹了口气说:“薛军若是打了败仗,你我的孩子,定然要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那你就带回西北好了,我想护八成也护不住。”   薛进冷冷的问:“若胜呢?”   “自是归我了。”楚熹认认真真的给他摆道理:“你看,你夺得天下,称王称帝,升官发财换媳妇,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叫你占了。”   薛进气得心都直发抖,只强忍着怒火道:“所以你就是想同我和离,找个软弱可欺,没骨气的夫婿,好随心所欲的纳妾是吧,不对,你也不能纳太多妾,不能比你老爹楚光显还多,三个是正好的。”   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楚熹真是无语到家了:“这都哪跟哪啊,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你心里就是这么盘算的,才根本无可反驳!”   “别闹了,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不这样的。”   薛进以前是不这样,他以前也没听楚熹说过这么混账的话。   心里有火,脑仁生疼,这满桌丰盛的酒菜,薛进看着都觉得难以下咽,遂扔了筷子,起身回屋。   楚熹歪头问他:“夫君,不吃了?”   “你自己吃吧!”   “哦……你要饿了就同冬儿说。”   “闭嘴!”   薛进生气了。   楚熹真弄不懂薛进为什么生气,同样是提出条件,薛进处处只为自己考虑,她可是处处为薛进考虑,自认仁至义尽了,薛进居然还这么……不识抬举。   罢了,随他便吧,毕竟谁也不欠谁的。   薛进没吃午膳,没吃晚膳,在床榻上躺了小半日。   他身体好,两顿不吃不妨事,楚熹没在意,沐浴更衣后便躺到了他身侧,小声问道:“你还梳洗吗?”   薛进虽双目紧闭,但呼吸急促,显然没睡着呢,就是不理人。   楚熹又问:“衣裳总要换吧?夫君?不抓紧啦?”   薛进大概是烦了,扯过喜被蒙在了头上。   啧,说好的安分守己呢,又在这跟她装大爷。   楚熹撇撇嘴,从他身上爬过去,舒舒服服的躺到内侧。   造娃计划暂缓一日也好,虽说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坏的牛,但薛进耕地时间太漫长,她连着三个晚上没睡好觉,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   楚熹闭上眼睛,没一会就迷迷糊糊了。   可耳边急促的呼吸声却愈发清晰,直往她耳朵里钻。   和薛进一个被窝里睡了两宿,楚熹知道他不打鼾,听着这呼吸声,心里有点犯嘀咕,便又坐起身,扯开他头上的被子。   薛进很不领情,恼怒的瞪她一眼,那微红的眸子里浮着层氤氲的水汽,让怒火里凭空多出几分委屈,再看那高挺鼻梁上的一点点汗珠,楚熹实在没法和他计较。   手抚上他的额头,心中一惊:“你发烧了,这么烫。”   “用不着你管。”薛进说着,又要去扯被子,想把自己裹紧被子里。   楚熹按住被子,语气几乎哄小孩:“我叫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   “不是你说不用就不用的,我们俩这两日如此努力,保不齐,我腹中已经有了,若你将病过给我,那我又不能服药。”   “……”   “要叫大夫吗?”   “随你便。”   楚熹闻言,靸着鞋走到门口,唤外面守夜的丫鬟:“姑爷病了,去找大夫来瞧一瞧。”   府里养着两个大夫,就住在前院,得到信匆匆赶来,一通望闻问切后得出结论:“回少城主的话,姑爷并无大碍,只是肝气郁结,吃一剂安宫牛黄丸便没事了。”   “肝气郁结?”   “肝失疏泄,气机郁结,故急躁易怒,胸闷气短,面红目赤,食不下咽,重者还会头晕胀痛,耳鸣如潮。”   楚熹忙点头:“对对对,急躁易怒,胸闷气短,就是这个症状。”   大夫摸了一把胡子,自信油然而生:“我瞧姑爷不是很严重,只要好好调理,按时服药,过些日子便没事了。”   “那要如何调理呢?”   “理气和胃,疏肝解郁,简而言之就是……”   “吃好玩好?”   “差不多。”   楚熹送走了大夫,扭头看向薛进:“行吧,天大地大生病最大,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给你做。”   薛进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不饿。”   “不饿也要吃啊,没听大夫怎么说吗,你得调理,这样吧,吃点清粥小菜。”   “你少气我点比什么都强。”   “怎么还是我气你……”   分明是你自己肝不好,话说肝不好遗传吗?薛进他家有没有家族病史?不对,要说家族病史,她娘钟慈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天生体弱?该不会是心脏病之类吧,可她活蹦乱跳,好得很啊。   薛进久久听不见楚熹的声音,微微侧过脸看她,只见她站在床边满面愁容。   薛进心里忽然舒服多了。   “我想喝芋艿汤……”   “啊?什么汤?”   楚熹不是没听见,她是没听懂,薛进口中的芋艿汤是西北一道家常菜,辉瑜十二州极为少见,唯有靠近月山关的百姓偶尔会吃。   “你说那汤怎么做?”   “芋艿汤,芋头和豆腐切片,加些鲜蘑。”   “好,等着吧。”   芋艿汤食材简单,府里都有,不过盛一勺骨头高汤,添一勺脂油,烧开煮熟罢了。   看在薛进生病的份上,楚熹亲手将汤端到了他跟前,轻声细语的说:“夫君,起来喝吧,要不要我喂你呀。”   薛进倚着软垫坐起身,两条手臂像废掉了似的一动不动。   楚熹午膳时说那些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她打定主意和薛进做一对寻常夫妻,丈夫生病了,做妻子的自然要多多照顾,于是用白瓷勺舀了一口汤,放在嘴边小心翼翼的吹凉,再递到薛进嘴边上。   薛进喝下汤。   那么一点点汤,却让他五脏六腑都暖融融的。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享受,很怀念,这种阔别已久的呵护,   辉瑜十二州这场动荡,不知多少年才能告终,即便楚熹想同他和离,也是十年八年之后的事了。   十年八年后,他们俩的小孩恐怕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楚熹再铁石心肠,也不能强迫父子分离吧。   薛进也想通了,他跟楚熹生气根本没用,楚熹只会听那庸医的话,当他肝不好,左右来日方长,他不信楚熹能老这么好色,老这么不安分。   “要鲜蘑。”   “好!”   “烫。”   “呼——呼——这回呢?”   从这一晚起,院里的丫鬟们发觉,小姐和姑爷再也不动辄就争吵了,两个人在一块别提有多融洽和睦,那光景简直像回到了两年前。   不,比两年前还要好一些,姑爷明显爱笑了,对府里的下人也更客气,尤其是她们这些伺候楚熹多年的丫鬟,客气到……近乎讨好的地步。   端个茶,送个水,哪怕给姑爷的衣裳熏熏香,都能得到不少赏钱,且每次领了赏钱,只要小姐不在,姑爷都会灵魂发问:“我待你如何?”   丫鬟们自然回:“姑爷待奴婢们是极好的。”   姑爷听了这话,总是很得意。   丫鬟们颇为费解,每每夜色降临,院里的活计都忙完了,就会凑到一块讨论这件邪门的事。   “你今日得了多少赏钱?”   “二……二两。”   “天啊,姑爷是疯了不成。”   “我算了算,就这三日,姑爷给的赏银足有一百两了,冬儿姐姐,你说姑爷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想收买咱们?”   冬儿抚着下巴,满脸沉思,想做出一副自己知晓内幕的模样,好让这些小丫鬟高看她一眼。   可她确实看不懂薛进这通操作有何深意。   夏莲就不像她们这般纠结,美滋滋的说:“你们猜猜,姑爷今日赏了我多少?”   “多少呀?”“看夏莲姐姐这样,是得往大了猜呢。”“有没有五两?”   夏莲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锭子,一众丫鬟们顿时惊大了眼睛:“十两!姑爷为何给夏莲姐姐这么多?”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原本姑爷只赏了我五两银子,然后就问我那话。”   “我待你如何?”   “没错,我一看这银子,心里一高兴,就胡乱说了句,姑爷待奴婢极好,世上再没有比姑爷更好的姑爷了,他就又赏了我五两银子。”   “这和我说的也没什么两样呀,难道是因为,夏莲姐姐是小姐的贴身侍婢?所以姑爷格外关照些?可冬儿姐姐今日也只得了三两。”   夏莲潇洒的摆摆手:“想这个做什么呢,反正姑爷再过几日就要去亳州了,这几日咱就拿他当个散财童子,好好伺候着就完了,真好,我嫁妆钱都快攒够啦。”   丫鬟们在安阳府里当差,虽说不愁吃不愁穿,每月也有二两例银拿,但楚家一向没有随手打赏的习惯,她们想攒钱就只能靠着例银,薛进这一抬手便她们几个月的辛苦钱,她们自然欣喜若狂,简直要在墙上钉块板把薛进供起来了。   薛进闹出这么大动静,楚熹怎会被蒙在鼓里。   造娃结束,她疲懒的枕在薛进胳膊上问:“你这几日为何总给那些丫鬟们赏钱?”   “她们,不是有点怕我吗。”   “那也不用……算了,你高兴就好,对,差点忘了同你说,陆广宁回信了,愿意拿五万石粮草赎谢燕平,让我后日辰时去码头,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我替你去。”   “不,我想自己去,你之前不是说,谢燕平为楚家揽下了刺杀一事吗,不管怎么样,冲着这份心意,我都想当面向他道谢。”   “好啊,你去吧。”   薛进答应的这般爽快,半句废话都没有,让楚熹颇有些意外,怕他反悔,不敢细问。   时至后日清晨,楚熹起了个大早,在薛进的凝视下穿戴整齐。   “……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盯着我?”   “不用做贼心虚。”   “谁做贼心虚了,你照照镜子吧,像看贼一样。”   楚熹心里坦荡的很,也没有刻意的打扮朴素,照旧选了一对耳坠戴上:“我走啦。”   薛进坐在软塌上,朝她摆摆手:“不送。”   “……”   谢燕平被关押在安阳府别院,楚熹特地交代陈统领好生服侍,陈统领不敢怠慢,方方面面都伺候的极为周到。   楚熹不晓得谢燕平在薛军大牢是什么模样,今日见他,虽有些憔悴瘦弱,但仍是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世族公子。   楚熹怕伤他的自尊心,故作轻松明朗的跑到他跟前:“燕平哥!这些日子太忙,没能抽空来找你,你千万别见怪呀!”   谢燕平笑笑,一如从前:“许久不见,三妹妹长大了不少。”   “有吗?我倒是没感觉出来,啊!脚长了!”   “嗯,个子也高了。”   楚熹不自觉扯了扯袖口,心里明白,谢燕平在配合她,佯装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沂都的战船……这会就在码头,我送燕平哥过去吧。”   谢燕平微微颔首,跟随她上了马车。   待马车使出安阳城,谢燕平方才问道:“薛进待你如何?”   “挺好的啊,他是……他是彻头彻尾嫁给我了,天天跟小媳妇似的端茶送水,你是没瞧见大婚那日,他穿着嫁衣,坐着花轿,还找了一群将士充当娘家人堵门,可逗了。”   “那便好。”   “咳……我听薛进说,刺杀的事……”   谢燕平抬眸,那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几乎显出一种妖冶的金黄:“我当日一心求死,只想激怒薛进,与三妹妹无关,三妹妹无须放在心上。”   谢燕平这样一说,楚熹便不能再向他道谢了。   二人缄默无言,马车很快到了江边,沂都战船靠岸,重兵守卫,另有五万石粮草放置在码头。   下了马车,楚熹正要向谢燕平道别,忽听一个女子娇喊:“夫君!”   陆之敏提着裙摆飞快的跑到谢燕平身边,猛地将楚熹挤开,一把抱住了谢燕平,分外忘情的哭哭啼啼道:“夫君,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就知道你能平安回来。”   楚熹:“……”   淦!难怪薛进答应的这么痛快!难怪他不跟来!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看一下我的新梗!下本决定写这个了!呜呜呜我好喜欢!指路专栏!   《起点文女帝觉醒后》   母亲是祸国殃民的妖后,舅舅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待兄弟姐妹都被斩尽杀绝,公主邬宁顺理成章的登基为帝。   那一年她十七岁。   懵懂,迷糊,殢于酒色玩乐。   在邬宁的统治下,大燕王朝经历了八年浩劫,最终走向亡国。   叛军攻入皇城那一日,邬宁还躲在俊秀侍卫的怀里听曲,不知哪伙叛军,不知哪个首领,问她能不能降服,愿不愿归顺。   邬宁正想点头答应,就被侍卫一剑刺死了。   死后才知道,原来她所处的世界是一本小说,男主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在乱世之中与群雄争霸,而后谋朝篡位,收复疆土,改善民生,开创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重生回十七岁的邬宁:“好厉害,让他进宫吧。” 第70章   楚熹原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早就修炼成了百毒不侵的社交牛逼绝症。   可作为前任未婚妻,往人家现任已婚妻跟前一站,还是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尤其当陆之敏哭完,用敌视的目光看向她的那一瞬间。   但凡脚下有安阳地道,楚熹准二话不说就钻了。   “咳……你瞪着我做什么!我又没有哪里对不起你!你夫君能安然无恙的回到你身边,你得感谢我!”   “少在这装好人!难道这五万石粮草是拿来喂狗的吗!别当我不知道!你和薛进就是蛇鼠一窝!”   谢燕平皱眉,语气稍冷:“之敏。”   楚熹真不明白之敏为何对她抱有这么大的敌意,要说是因为两家立场不同,可打从梁明山死后,之敏就不太搭理她了。   对于这种想不通且无伤大雅的小事,楚熹一向懒得费脑筋:“行行行,我不是好人,我和薛进蛇鼠一窝,那别换啦,你把谢燕平留下,带着这五万石粮草回去,我绝不拦着你。”   “你!”   “陆之敏!别不识好歹!”   这话说得太悦耳了。   颇觉沉冤昭雪的楚熹扭头望去,不禁一怔,竟有些分不清朝她走来的人是双生子之中的哪一个。   去年在此分别时,陆家兄弟仍是一对俊秀少年郎,陆深傲慢沉稳,陆游骄横恣意,举手投足间各有各的情态,不过短短半年的光景,仿佛笼上了一层肃穆的黑绸,一眼望去是空洞的威严。   久经沙场,手染鲜血,从前干净如莲子一般的少年不复存在。   楚熹盯了他半晌,愣是没敢张口叫人,听之敏唤“三哥”,方才醒过神来:“陆深?”   陆深淡淡的应了一声,对之敏和谢燕平道:“你们先回船上。”   之敏巴不得早点回沂都,只挽着谢燕平的手臂道:“夫君,我们走吧。”   谢燕平看向楚熹,虽没有说什么,但楚熹知道他在向自己道别。   谢家在沂都,是寄人篱下,是夹缝求生,几万合临兵马尽数受陆广宁差使,谢燕平这一去,不过是从一个身不由己处,到另一个身不由己处。   楚熹只能扬起脸,笑着对他道:“多保重。”   待谢燕平和陆之敏走后,陆深看向楚熹,轻声问:“你方才没有认出我?”   “你和陆游站在一块,我或许能认出,你自己一个人,还真不太好认,陆游呢?”   “陆游在阜康。”   楚熹闻言,不禁微微睁大双目:“阜康?亳州?那岂不是……”   陆深道:“将之敏二人送回沂都后,我也将启程前往阜康,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在战场上与薛进相见了。”   不知怎么的,楚熹忽然想起沂都万朝河。   春水碧天,金粉楼台,数之不尽的画舫,熙熙攘攘的百姓,那是乱世来临前最后的太平景象,连同她在内的众人,都那么无忧无虑。   傲慢如双生子,温润如谢燕平,稚气如谢善臻,豪爽如梁春山,坦率如梁明山,骄傲如宁繁金,还有一个与他们同行说笑的薛进,各个快意鲜活,恣心所欲。   此刻想来,当真恍如隔世。   楚熹撑不住笑脸,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能活着就好,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和薛进成婚,是为了活着,还是认定他能打下辉瑜十二州。”   “我?我没想那么多,他带着三十万大军,十万石粮草,一整个西北,外加一个谢燕平入赘楚家,傻子才会拒绝。”   楚熹装傻充愣,不愿深谈自己的立场,陆深也不再多问:“这五万石粮草,你可要验一验?”   “不用不用,区区五万石粮草而已,我想陆城主还不至于以次充好。”   “未必。”陆深温声道:“世人皆不可信。”   “我轻信他人,被蒙骗,那就只好认了眼前这一时吃亏,可真正要吃一辈子亏的,是失信之人,陆城主总不会为了五万石粮草,毁了自己的声誉吧?”   “嗯,你说的也没错。”   楚熹自觉和陆深没多少交情,没得可叙旧,正欲告辞,陆深又开口问:“薛军攻打常德时,沂都曾有意延揽安阳,为何毫不犹豫的拒绝?难道薛军比沂都更可信?”   事已至此,干嘛还翻旧账呢。   楚熹犹豫了一会说:“这个……归根结底,楚家是守城人,自然事事以安阳城的百姓为先,若向沂都投诚,就彻底绝了和薛军议和的可能,倒不如背景干净,留几分余地。”   不是一城之主,而是守城之人。   陆深耿耿于怀的疑惑终于得到答案,眉宇稍稍舒展,只看着楚熹道:“待战事平定,若我与陆游都还活着,一定再来安阳。”   “……这种话,还是少说的好。”   “为何?”   楚熹摇摇头,不想乌鸦嘴,刚巧粮草装车完毕,陈统领来问何时回城。   “就回去了,让车马先行。”楚熹说完,又看向陆深:“那,祝你们一帆风顺。”   “嗯。”   在陆深登上战船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陆游忽然心中钝痛。   ……   楚熹回城主府时遇到了廖三和司其,不禁问:“你们这会来做什么?可是丘州那边有消息了?”   司其点点头道:“正要向薛帅禀报。”   “我也正要去找他,我带你们去。”   “多谢少城主。”   “啧,廖三爷,你瞧瞧人家,你怎么一声都不吭?”   “嗓子疼,不行啊。”   廖三心里很为难,一方面他收了楚熹赠予的宝刀,那点所剩无几的不满早已化解,另一方面,他听崔无说,楚熹这般讨好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又不由自主冒出一点防备。   毕竟在他看来,楚熹这个人实在谲诈的很。   因此,见了楚熹,冷淡不是,热络也不是,只好粗声粗气的装嗓子疼。   “怎么突然嗓子疼呢?是不是着凉了?你待会别急着走,我让人给你炖一锅冰糖雪梨,能止咳化痰的。”   “……多谢少城主。”   说话间,三人穿过两扇垂花门,来到城主府内院。   大婚那日廖三虽到府上吃过喜酒,但并未踏足内院,这内院外院差距甚远,楼阁更精巧,亭台更别致,假山环绕,小桥流水,底蕴和富贵皆在其中。   廖三就纳闷了:“这府里,瞧着也不差啊,为何前院如此寒酸?”   楚熹笑道:“老爹说了,财不外漏。”   真不愧是楚貔貅。   廖三将院中一草一木尽收眼底,谨记在心,他想等打完仗,肯定少不了加官进爵,到时他可得照葫芦画瓢享受一把。   楚熹引路至厅堂,让他俩坐下,又让丫鬟茶水侍奉,而后回屋去唤薛进。   薛进身着常服,倚在床边拿着本书看,一脚靸鞋踩地,一脚悬于半空,晃晃悠悠,好一副宜然惬意的模样,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抬起头,怪腔怪调道:“回来啦。”   “你……”楚熹本来都忘了陆之敏那一茬,让他一点拨,怒从心中来:“你真烦。”   薛进猛地合上书,不恼装恼:“别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找我的不痛快,我又没招你惹你。”   楚熹轻哼了一声道:“廖三和司其来找你了。”   他俩亲自来,必定有正事,薛进不再同楚熹玩闹,将书放在枕头下便要起身出去。   “鞋,你倒是把鞋提上啊。”   “娘子不与我一块去?”   “娘子知趣,不想听你们的军务。”   薛进提上鞋,用自己提鞋的那只手捏了一把楚熹的脸:“等夫君忙完了,再来让娘子出气。”   又说这事!   楚熹使劲拍开他的手,只听“啪”的一声响,薛进的手背便红了一大片。   “嘶……没轻没重的。”   薛进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心中暗道,楚熹究竟何时添了一个爱动手打人的毛病,这可不好,得设法叫她遏抑,不然等她养成习惯,再想改就不好改了。   打他一下倒是不要紧,将来动辄抬手打孩子该如何,那小孩细皮嫩肉的,怎能禁得起这铁砂掌。   薛进怀揣着这样一件心事,来到会客的厅堂。   廖三司其齐齐起身:“薛帅。”   “坐下说话。”   “是!”   司其道:“大将军来信,称兖州军空有兵马,力有所不逮,不足以为虑,让薛帅尽快攻打亳州。”   廖三道:“昨早探子回报,沂都先后派兵六万驰援阜康城,余下两城也倾尽全力,势要将薛军截在阜康。”   常州失守,失就失在顺清,常德,安阳不能抱成一团,被薛军逐个击破,亳州吃了教训,以三城之兵马镇守一城,又有沂军鼎力相助,任谁看来都是牢不可破的。   连廖三都觉得前路坎坷:“强攻是不成了,薛帅以为,我们是否要绕过阜康,先拿下东昌。”   “倘若亳州军围困东昌,你可有办法将辎重送入城中?”   “这……”   薛军当下最大的难题便是粮道过长,一旦被敌军从中截断,将士们顿成瓮中之鳖,故而这一路稳扎稳打,严防死守,不敢有半点疏漏。   司其叹道:“阜康城主倒也舍得把阜康化作沙场。”   合州常州之所以不能抱作一团,就是因为城主们都不愿做出牺牲,大有一种“凭什么我在前吃苦受罪,你们在后白占便宜”的愤懑。   薛进淡淡道:“你可知阜康城主有个女儿,叫彩莲的。”   “听说过,那女子生得……极为丰盈。”   “彩莲自幼便仰慕宁繁金,扬言非他不嫁,宁繁金死后,彩莲也随着去了。”薛进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道:“阜康城主儿女缘浅,都是生下不久便夭折,只这一个彩莲,不仅长大了,还生得很壮实。”   司其明白了。   膝下独女之死,令阜康城主万念俱灰,且深深的恨上了薛军,不惜将阜康化作沙场,也要将薛军挡在门外。   “既然是这样,我们可要从合州调兵?崔无粗略估算过,阜康守城兵马在二十万之上,粮草火药都是十分充裕的。”   “不急,只要薛军压境,那二十万兵马便不敢妄动,他们粮草再充裕,总有吃完的时候。”   “薛帅的意思,是要和亳州军耗下去?可亳州军若反过来打我们该如何?”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他们若追来安阳……”薛进轻笑了一声:“估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安阳山林众多,地道遍布四周,薛军手握地蛋,亳州军贸然杀入,当真是要死的不明不白。   商定决策,司其和廖三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这会再看薛进,就打量出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廖三眼中的薛进,气色较比之前好不少,双目有神,略含笑意,话……似乎也比之前多,瞅着,好像,过得还可以?   而司其眼中的薛进,得偿所愿,神采飞扬,全然一副饱食餍足的模样,从骨子里往外的透着快活,犹如鲸落深潭,掀起一池波澜。   司其老早就猜到薛进对安阳少城主有情意,可他是真没想到,薛进会放下沂江刺杀之仇。   “姑爷……”   “嗯?”薛进微微坐直身,询问夏莲:“何事?”   “小姐说,廖将军嗓子疼,让奴婢送来一碗冰糖雪梨羹。”   薛进看向廖三:“我怎么没觉得你嗓子疼。”   廖三假模假样的捏了捏脖子,清了清嗓子:“有点,有点疼,八成是昨晚着凉了。”   廖三一开口,夏莲便知道廖将军是哪一位了,她端着黑漆茶盘缓步走到廖三跟前,将碗冰糖雪梨羹摆在廖三手边:“将军慢用。”   “嗯,咳……代我谢你们少城主。”   “将军切莫见外,将军是我们姑爷的亲信,到安阳府,跟到自己家没什么两样,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廖三抬起头,见夏莲一身小紫袄,满头小辫子,银盘似的一张脸,大方,体面,有福相,还甜滋滋的朝他笑。   廖三长得彪悍,行事更彪悍,寻常女子遇着他都躲得八丈远,也就楚熹不怕他吧,这冷不丁有个小姑娘对他示好,他还真有些……害臊。   司其眼看着廖三脸越来越红,暗自偷笑,学他清嗓:“欸,怎么,我这嗓子也跟着疼了。”   夏莲忙道:“雪梨羹还有,奴婢再去盛一碗来。”   “麻烦了。”   “多走几步路的事,哪里就麻烦呢。”   待夏莲离开,司其笑着对廖三道:“廖三爷,快醒一醒,瞧那小丫鬟的模样十八岁撑死了,你还对着人家脸红。”   “我几时脸红了!我看你才心怀不轨!”   “对对对,可有人心怀不轨。”   廖三从毛贼一路做到水贼,又从水贼一路做到薛军大将,打记事起就扎在男人堆里,家中没人替他张罗婚事,年过三十了还没讨上媳妇,搁早或许还能有事没事去一趟勾栏瓦舍,如今军令如山压在身,彻彻底底成老光棍了。   薛进深知这样不妥,有心思帮他解决一下婚事,可想寻一个年岁相当的着实太难,年纪轻的未出阁姑娘也不愿嫁他。   夏莲?夏莲是还没定亲,但那是楚熹的贴身婢女。   薛进能感觉得到,楚熹对身边这些婢女都颇为看重,甚至可以说纵容,让楚熹把夏莲许给廖三……若夏莲自己愿意,或许能行,夏莲自己不愿意,准是没戏。   送走了廖三和司其,薛进又回屋去。   “他们走啦?”   “嗯。”   “这都晌午了,你也不留他们吃个饭。”   “军中琐事太多,离不了人。”薛进脱了鞋,坐到楚熹对面:“说说吧,怎么送走的谢燕平。”   “你是不是早料到之敏会来接他?”   “听这意思,陆之敏真的来了,娘子当时是不是觉得,天大地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处,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么说薛进狐狸成精呢,能掐会算的,给他扛个旗他都能上街摆摊算命了。   楚熹不想承认自己那一瞬间的窘境,默默转移话题:“陆深也来了,他说把之敏和谢燕平送回沂都后就要去阜康。”   “我知道,昨日刚打探到的消息,六万沂都兵马驰援阜康,信州那边战事正酣,陆广宁抽不出身,会让双生子领兵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薛进知道,楚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你让开一点,挡着光了,没瞧见我在练字吗。”   薛进故意往窗边坐,一团黑影完全将楚熹笼罩。   “啧……”   “我有事求你。”   楚熹一愣,视线挪到他身上:“别,千万别说求,这个字太重了,我可担当不起。”   “怎么担当不起?”   “我怕你说什么,我头一次开口求你……”   薛进双眉一挑,笑道:“商量,我有事同你商量,这样总行吧。”   “商量可以。”楚熹搁笔,两臂交叠搭在案几上,一本正经的看着薛进:“夫君请讲。”   “廖将军年过三十,尚未成亲,我想请你帮他张罗张罗。”   “这事你不该找我呀,要找你舅舅才对,他多擅长,我都想,以后他岁数大了,提不动刀,拉不动弓,回乡做个媒婆正好。”   薛进不禁哼笑:“娘子考虑的倒是很长远。”   楚熹无比真诚的笑:“作为夫君的贤内助,为夫君做打算是应该的。”   “那廖三……”   “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很乐意帮这个忙,可我上哪给他找啊……哎!真有!我真想起来一个!我们府里有个厨娘,前年她丈夫病死了,还不到三十,模样也好,还带着一儿一女,我觉着不错,这刚一成婚,廖三爷就儿女双全了,多有福气啊。”   薛进一直忍着没打断她,等她叽里呱啦的说完,终于憋不住了:“你看廖三那脾气,是能甘愿给人做继父的吗?”   楚熹打心眼里觉得这两个人合适:“继父怎么了?只要他好好对那俩孩子,那俩孩子自然会视他为生父,给他养老送终,披麻戴孝,不挺好吗。”   “……你真这么想?”   “你干嘛这表情,要吃人似的,啊,我明白了,不就是传宗接代那点事吗,三十岁又不老,再生两个呗,当然,不能厚此薄彼,偏心眼可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薛进听她说再生两个的时候,额头上青筋都爆起来了,满脑子是他死后楚熹带着他一对儿女改嫁的场景,可听到后面那句,脸色稍稍缓和:“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廖三就是那等心眼比针鼻还小的禽兽呢,万一他偏心眼苛待继子呢,我以为……那个厨娘应当安心守寡,起码把一对子女养大成人,再考虑改嫁的事。”   楚熹很不赞同薛进的看法:“为什么啊,她的小女儿才三岁,假若十六岁嫁人,还得十三年,十三年之后她都四十多啦!大好时光都糟蹋啦!”   这件事于薛进而言,已经和廖三无关了,他就较这个劲,非把楚熹的歪念头掰正不可:“好,倘若换做你,你领着一对儿女,改嫁给一个人面兽心的混账,你该如何,你对得起自己的儿女,对得起死去的夫君吗。”   “……至于吗?”   薛进坚定的点点头:“至于。”   楚熹想法明确,思路清晰,都不用考虑,脱口而出:“那就和离呗,再嫁不就好了。”   薛进握紧手掌,尽可能让自己像个理中客:“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不能和离呢?就好比那厨娘嫁了廖三,身份天壤之别,她要和离,廖三不干,这怎么办?岂不是只能委屈了一对儿女。”   “这……”   “所以还是得先抚养儿女长大成人。”   “不不不,你让我想一下。”   “好,你想。”   薛进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心里想,以后的事的确谁也说不准,未雨绸缪总归是没错的,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儿女长大成人后最该感恩他。   楚熹琢磨好一会,终于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什么办法?”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嗯?”   “宁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要得罪枕边人,廖三要敢苛待我的儿女……什么我的儿女,反正我要是遇上那等人面兽心的混账,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好了,行了。”   “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一百种办法让那个混账死的悄无声息,然后我再改嫁,总不会那么倒霉,又碰上一个混账吧,当然,碰上也没关系,干掉就是了!”   薛进手抚着额头,面无表情的盯着案几上的纹路。   楚熹很得意,比打赢一场胜仗还得意:“快快快,还有什么假若,放马过来!”   薛进轻叹了口气:“你都成黑寡妇了,我还有什么假若。”   作者有话说:   夫妻日常要结束了 第71章   虽说薛进这个人毛病一大堆,刁钻,较真,嘴不饶人,动不动就臭脸,但楚熹和他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挺快乐挺轻松的。   偶尔楚熹也在心里质问自己,她是不是还喜欢薛进。   在她主动质问自己的那一刻,答案通常是喜欢。   薛进真白,真帅,真大,真香,不管白天看起来多烦人,晚上一钻进被窝里,楚熹就能自动格式化掉那些缺点。   可能正如薛进所说,她就是好色。   不过……除了这一点,倒也没什么别的了。   薛进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更不会影响她做出的任何决定,这种在掌控范围之中的喜欢,着实令她身心愉悦。   左右怎么过都是一天,不如高高兴兴的,我好你好大家好。   薛进明日晌午便要启程去亳州,老爹张罗着给他办个践行宴,特地派人来问小夫妻俩的意思,老爹一番好心,楚熹和薛进自然不会推脱。   戌时前厅摆宴,人不齐,尚未开席。   老二来得早,一进门就瞧见独自坐在椅子上的老大,笑道:“大哥,大嫂呢?”   老大也笑着说道:“老爹请了先生,你大嫂说她不便见外男,就没来,自己在院里吃了。”   “大嫂果真是贤良淑德,大哥有福气啊。”   “二弟不用太过艳羡,你的大喜之日近在眼前。”   老二不像老大,偷偷摸摸给自己找了个相好的,他得指着老爹给安排,老爹心里虽有了人选,但前面那两场婚事太劳民伤财,要稍稍缓一阵子,便同老二商量,等入夏之后再解决他的终身大事。   老二压根不着急,当然也没意见,他坐下来道:“那三妹妹呢?为何不见他们夫妻?”   “老爹面子不够,三妹妹请缨跑一趟,咱那妹婿也跟着去了。”   “啧啧,我若是先生,恐怕也不来,当初在舟凤,先生和咱那妹婿可是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老大压低声音道:“我看薛进是有心化干戈为玉帛,他亲自过去请先生,给先生一个台阶下,我想先生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他。”   自从薛进入赘楚家,就始终待在楚熹的小院里,很少外出走动,祝宜年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两人至今没见过面。   这一不见面,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老爹怕他们面上不显山不漏水,私下在安阳斗法。   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边能不疼?   故而设了一场践行宴,想让祝宜年和薛进杯酒释前嫌。   楚熹领着薛进来到祝宜年的小院,临进门前嘱咐薛进:“先生最重礼数,你待会可要客气一些。”   “用你说。”   “哼。”   楚熹白了他一眼,利落的踏过门槛。   文竹正在院里给梅花修剪枝子,看到楚熹,忙笑脸相迎:“少城主。”   “先生呢?”   “先生在书房练字,少城主到里面稍坐片刻,我这便去请先生。”   “没事,我在院里等就行。”   文竹生怕楚熹等太久,一溜烟的跑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见祝宜年坐在案前看书,眼睛像是在书上,心却不在,他最近经常这样走神,文竹也习惯了,开口唤道:“先生,先生。”   “嗯?”   “少城主来找先生,还有那个西北王,瞧着是要请先生去赴宴。”   文竹并不清楚祝宜年的身份,只觉得他家先生好大的面子,城主来请不行,又换少城主,连堂堂的西北王都惊动了,实在了不起。   祝宜年神色淡淡,只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文竹不禁道:“今晚风大,怪冷的,要不……先让少城主到厅里坐会?”   祝宜年沉默了一瞬,终于起身,他素日寡言少语,文竹待在他身边久了,多少能通过他的一举一动摸透他的心思,瞧他像是要去赴宴的模样,立即取来一件足够厚实的大氅:“先生当心着凉。”   “嗯。”   祝宜年披上大氅,走出了书房,遥见楚熹和薛进并肩站在院门处,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身上都带着点红,观其姿容,仿若金童玉女。   薛进先看到了他,拿手指戳了戳楚熹的肩膀,楚熹偏过头,由怒转喜,快步上前道:“听文竹说先生前些日子不大舒服,一直卧床静养,现下可好了?”   “好多了,不巧,没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先生能无病无灾比什么都强。”   薛进原本还想着奉承奉承祝宜年,缓和一下关系,往后再找机会招揽祝宜年,可听楚熹一通甜言蜜语,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论拍马屁的功夫,他远远不及楚熹。   思及此处,薛进站到楚熹身旁,笑着对祝宜年道:“原来先生抱恙在身,才总不露面,是我小人之心了,还当先生不屑与我为伍。”   薛进这两句话说得足够漂亮,足够给祝宜年体面,楚熹都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狗东西,原来能吐出象牙啊,也是,他要真一张嘴就是带刺的玫瑰,廖三等人不会对他那般忠心耿耿。   “怎会,你我之间的恩怨,只因立场不同,无关个人。”   “薛进仰慕先生学识已久,心中不少困惑想向先生讨教,今日不如抛开立场,把酒言欢可好?”   他若询问祝宜年如今的立场,祝宜年必不会留情面,然而他只道是今日抛开立场,祝宜年再无话可说,随二人去前厅赴宴。   薛进和祝宜年走在前面,楚熹稍落后一步跟在旁边,暗暗打量着那有些陌生的薛进。   老爹总说薛进狗脾气。   他口中的狗并非是怀里抱着的,看家护院的,又或像仇阳那般老实听话的,安阳府养着不少细犬,细犬天性温顺,擅长捕猎,但要它们足够凶狠,能除去让百姓忧心忡忡的猛兽,就须得养出几分野劲,几分血性。   这种狗是永远不会在主人跟前摇尾乞怜的,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喂它一口肉吃,它照样不正眼瞧人,不说别的,楚熹院里那只大黑,隔三差五就要惹出点事,一定要狠狠踹它几脚它才会消停。   薛进便是这样的狗脾气,甭管在安阳当统领,还是在沂都当跟班,他都做不来低声下气那一套。   楚熹本以为他生性如此,可这会看他和祝宜年的言谈,真是将圆滑世故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不刻意,不巴结,很游刃有余,若是有那不知内情的,一准把他视作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油条。   楚熹哪里还不明白,薛进是憋着劲同她抢祝宜年呢。   抢吧,随便抢,但凡祝宜年能给薛进出谋划策对付朝廷,她倒立吃面条!   老爹和老大老二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人一到齐,奉上酒菜,这践行宴便算是顺利开张了。   说实在话,这一堆人坐在一块,根本没啥能聊的。   聊朝廷?祝宜年听了,不痛快。   聊局势?薛进坐在这,不客观。   聊天下苍生?安阳城这块避世宝地都惨的连盒正经茶叶也买不到了,何况战乱四起的别处,总不好把生灵涂炭横尸遍野挂在嘴边,不吉利。   就只能聊聊家里事。   老爹笑着问薛进:“听三儿说,亲家要来安阳啦?”   “嗯,兴许下月到。”   “好!太好了!”老爹诚心诚意的高兴:“早该让亲家来!恁大婚她都不在,实为一桩憾事,这么的,回头我便命人把别院布置布置,好叫亲家在安阳住的舒服,贤婿只管放心去亳州。”   薛进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楚熹的手:“多谢岳父。”   楚熹觉得自己现在特像淘宝客服必备的解压玩具,薛进只要对老爹感到不满了,就得捏她一把,然后再云淡风轻的笑着应承。   楚熹尽数忍耐,预备等散席后和薛进算总账。   祝宜年坐在薛进左侧,稍稍垂眸,便能看到二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心里酸涩的厉害。   自楚熹和薛进大婚那日起,这种不可遏制的情绪总是突然间涌上胸臆,令祝宜年极度不喜。   他素来清高,厌恶帝都官场的风月交际,厌恶权贵世族的糜烂肮脏,厌恶视妻妾为玩物的风气,厌恶垂涎年轻少女美貌妇人,且为之不择手段的卑劣行径。   可他此刻又存着何等下作的妄想。   很长时间,祝宜年不敢轻易合眼,睡梦之中,万千思绪再不受控,那些藏于内心深处的龌龊,肆无忌惮占据他的身心。   祝宜年从未这般厌恶过自己。   “先生,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呀,哪里不舒服吗?”   “……只是思及家中年迈的祖母,有些挂念,想回去看望。”祝宜年放下手中竹箸,目光落在老爹身上,沉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贵府叨扰许久,也是要辞别的时候了,我预备后日启程,恐要劳烦楚城主帮我准备一艘船渡江。”   老爹怔住,没承想祝宜年会突然提起要离开安阳,为别的事他还能劝说劝说,祝宜年想回去看望老祖母,实属人之常情,他如何能阻拦,一时语塞,看向楚熹。   楚熹也很惊讶,她以为祝宜年该很清楚,薛进是不会那么容易放他离开安阳的。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当着薛进的面,楚熹不能同祝宜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只好另想托词:“算一算,先生离家快一年了,是该回去看看……不过,眼下天还冷的很,先生近来身体又不好,怎么受得住车马劳顿呢,依我看再等两个月也不迟,等春暖花开了,我自会让人护送先生回帝都。”   薛进也劝:“如今各方势力都在新帝手下争权,朝廷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先生此时回去,定会陷在那一滩烂泥中,何不等时局稳定?”   祝宜年决意归都,自不会被这三言两语说服,仍拿祖母做由头,轻描淡写的将楚熹和薛进的劝阻挡了回去。   楚熹无奈,可并未就此放弃。   她知道薛进那日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祝宜年留,他敬重,祝宜年走,他必除去这个眼中钉。   楚熹虽摸不透祝宜年的心思,但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祝宜年死在薛进手里。   宴席未散,祝宜年出去醒酒,楚熹忙对薛进道:“我再去劝劝先生。”   薛进全然不复方才挽留祝宜年时的恳切:“先生心意已决,娘子何苦多费口舌。”   楚熹皱着鼻子瞪他一眼,起身跟了上去。   “先生!先生!”   楚熹一边唤祝宜年,一边追到他身侧,有些急切的捉住他的袖袍:“先生走这么快是要去哪。”   祝宜年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那片袖袍轻轻从楚熹的指尖抽离。   楚熹晓得自己失态,可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深吸了口气道:“先生究竟为何回帝都?”   祝宜年淡淡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楚熹第一次打断他的话:“我不信,除非先生是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否则我不会让先生离开安阳的。”   “……”   “先生难道不知薛进为人?你若这会走了,他肯定要对你下手……”楚熹嘴不停的为祝宜年分析利弊,从薛进的意图分析到帝都的形势,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可我终究是要离开安阳。”   “我知道先生一心想匡扶周室皇族,可朝廷早已无可救药,必将走向覆灭,先生何必为了那样一个朝廷,搭上自己的性命。”   见祝宜年不为所动,楚熹真的有些恼了:“先生怎么这般冥顽不灵!”   祝宜年微怔:“你……”   楚熹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左右都开了口,不妨痛痛快快的宣泄出来:“这天下由始至终便是一家做主吗?那一块陈年腐肉,割去了便能愈合吗?换了皇帝又如何?民心不在,大势已去,是先生一个人想救便能救回来的吗?自古以来,经历过多少次改朝换代,又经历过多少次政权更替,先生凭什么以为,周室皇族能长长久久的统治辉瑜十二州?”   “先生博学多智,分明有一身的本领,却偏要在这件事上死磕到底,我是真想不通,你到底图什么,究竟是那一群在其位不谋其事的酒囊饭袋重要,还是天下千万百姓重要,说难听些,百姓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用汗珠子养活自己的,又不是他娘的皇帝一口饭一口汤喂大的,谁都不欠这一份养育之恩,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换!”   楚熹越说越生气,气的脸都红了。   祝宜年看着眼前愠怒的少女,心里泛起一阵阵波澜。   她成长的速度太快,快的远超他想象。   他做过太子伴读,门生数之不尽,当中不乏满腹经纶的清贵,学富五车的才子,可楚熹,是他遇到过最好的学生。   楚熹发泄完怒气,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脏话,见祝宜年一言不发的盯着她,莫名有点露怯,不由低下头,搓着手指道:“……学生的意思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先生应当抛开那些执念,为黎民百姓谋安生,才不枉费多年寒窗。”   “你……是我的先生了。”   “没有没有,我真心这样想。”   祝宜年轻笑了一声。   楚熹以为他是冷笑,不由有些沮丧,甚至萌生出一种自己所敬重崇拜的人也不过如此的失望。   “三人行必有我师,少城主为何不能做我的先生。”   “嗯?”   楚熹猛地抬起头,见祝宜年眼含笑意,并无半点作假,心中又欢喜起来:“先生是,觉得我,我说的对吗?”   饶是经历过那么多事,已然可以独掌安阳城,楚熹身上依旧有几分天真纯粹的孩子气,只要一高兴,两只脚就不能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了,非得踮起脚尖,像是要原地蹦两下似的。   祝宜年早注意到她有这小动作。   “你说的没错,周室必将走向覆灭,抛开执念,为黎明百姓谋安生才是正道。”   “那那那,那先生愿意留在安阳了。”   “我要离开,并非为此。”   “那是为什么?”   祝宜年再度沉默。   楚熹想了想说:“先生当真惦记祖母吗?这也不难,回头我写封信送去晋州,让外祖父派人到帝都去……”   “不是。”   “啊?”   祝宜年抿唇,似乎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可身体却愈发的僵直。   楚熹感觉到他有很重要的话想对自己说,便强压内心的焦灼,安静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祝宜年神色又恢复往常的模样,淡淡地看着楚熹,眼中不含一星半点人间烟火气:“身为先生,对学生抱有非分之想,于情于理,都不应当。”   “啊?什么?”   楚熹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完耳朵,又怀疑脑子,她是不是喝醉了?所以胡言乱语,产生幻觉了?   祝宜年说,对她有非分之想。   这感觉比神仙下凡还邪门。   楚熹迷迷糊糊的眨了两下眼睛,因为震惊傻了,反而显得很镇定:“先生是为这个要离开安阳?”   “嗯。”   祝宜年或许是打定主意要一走了之,这一走,就等同于生离死别,再无相见的可能,所以回答的很爽快。   楚熹更恍惚了。   她人格魅力放光芒,已经到了挡也挡不住的程度吗,祝宜年居然喜欢她。   居然,这两个字在楚熹心里回荡着,好一会才停歇。   理智渐渐回笼。   楚熹想,祝宜年会喜欢她,合理,她年轻貌美的,脑子还这么灵光,说世间少有也不为过,谁和她相处久了能不喜欢她呢,当然,薛进那个瞎了眼的怪胎要除外。   稍微自恋了一下,楚熹又苦恼起来,祝宜年是最重礼数礼法的人,跟她隔着一层辈分,一层师生关系,喜欢上她对祝宜年而言,真就是痛苦且糟心。   楚熹换位思考,代入自己喜欢老爹,当即想一头撞死,永永远远离开这个世界。   那祝宜年如何能坦然的待在安阳,怪不得认着死路一条也要走。   其实祝宜年不过比她大十二岁,老大就比老四大十二岁,完全是平辈,这事主要怨老爹,一上来就和祝宜年兄弟相称,不然只这层师生关系根本不至于,又没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祝宜年顶多算她的家教。   不管,怎么着都不能让祝宜年走。   等常州正式到她手里,她就要开始动工了,这是一项大工程,得动员整个常州的百姓,她能任意支配安阳百姓,是因为安阳百姓对楚家有旧情,一大半看在老爹的面子上,常州百姓就不同了,她没本事一上任就让常州百姓对她言听计从。   祝宜年能把五军将士捏到一块,必定有办法把常州百姓也攥成一团。   必须要把祝宜年留在安阳。   楚熹脑子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响,压根没有考虑过别的问题。   什么能有让常州今年的粮食产量较比去年上升百分之二百更重要?   没有。   可要怎么说才能让祝宜年迈过这道坎呢?   喜欢她,只是先生对学生的喜欢……不行,估摸着祝宜年就是怕她这样轻轻揭过,特地用了非分之想这么重的四个字。   “先生。”楚熹看着那张儒雅当中存了几分清冷的面容,难得放慢自己的语速,很小声道:“别走吧,就留在安阳,算我求你。”   “……”   楚熹最怕别人对她用“求”这个字,尤其是从不开口求人的,像这种人,一旦开口,就是笃定了你不会拒绝。   因此楚熹近乎可怜的祈求:“留在安阳,行吗,先生。”   她对不起祝宜年,她把祝宜年的感情当做筹码,她实在是个罪人。   ……   楚熹神情轻松的回到席上,老爹忙问:“如何,不走了?”   “嗯,先生说过阵子再走。”   “过阵子?”   不是立春,不是夏至,也不是入秋,是模棱两可的过阵子,这和不走了有什么区别。   老爹放下心来,饮尽了杯中之酒,他这杯酒喝得一滴不剩,就示意着该散席了。   老大便说道:“夜深了,妹婿还是早些回营吧,路上可要当心。”   大军清早开拔,薛进要连夜回营,这事耽误不得,他起身向老爹和兄弟二人告辞,而后看向楚熹。   老爹很有眼色:“三儿,还不快送送。”   楚熹的心思还在祝宜年身上,听老爹这么说,便轻轻的应道:“哦……”   应是应了,没有动作。   薛进看出她心不在焉,敲了敲桌子,假客气:“外面冷,不用送了。”   楚熹回过神,笑着站起身:“没事,不冷,我送你到城门。”   府里的奴仆早就套好了马车,还很贴心的在马车里放了小火炉。   待上了马车,薛进才问:“你是如何劝说的祝宜年?”   “就苦口婆心的讲道理呗。”   “哼。”   楚熹不愿多说,薛进也不再多问,只道:“薛军扎营的地方离安阳不远,有没有动静都写信告诉我一声。”   楚熹点点头:“按日子,我是二十九来月事,有时候会推迟到月初,反正就那左右,你安心等消息吧。”   薛进手贴在她的小腹上,像诊脉似的,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道:“应该是有了。”   “你可真神,男孩女孩?”   “男孩。”   重男轻女,当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对,他家是有王位。   楚熹推开他的手,很不客气道:“是男是女都姓楚,名字我都想好了。”   “你想了什么?说来听听。”   “男孩就叫楚和平,女孩就叫楚安宁,是不是特别有寓意?”   “呵……楚和平,不知道的还以为跟你大哥他们一辈。”   “我大哥叫弘和,和字在后面好吗。”看薛进一脸不服,楚熹问:“那要你取呢?”   薛进比她想的还早,早一百年。   “楚永昌。”   “真土,而且听起来像个小县城。”   “……”   让楚熹这么一说,薛进也觉得有点像小县城了,沉思片刻道:“应该先取一个乳名。”   “这话有理,那取什么乳名好呢……欸!都还没动静,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未雨绸缪总是没错,要不,就叫楚楚,男孩女孩都叫楚楚。”   “楚楚……这个可以啊,挺顺口的。”   当然顺口。   这是薛进冥思苦想一百年的结果。   他早在安阳做统领时就想过了,男孩叫薛楚,女孩叫薛楚楚。   “对了,常州巡抚的事你几时给我办?”   “二月初,我会命人再各城各县张贴告示。”   楚熹心里给薛进的底线是三月初,没想到提前了一个月,骤然转喜,扑过去道:“真的?”   薛进顺势将她搂进怀里,冬日衣裳厚重,她体态又稍显丰盈,这么一抱便抱了个满怀,很紧实,很舒服,薛进不由将脸埋在她身上。   楚熹只觉得小袄里的中衣从裙腰里松了出来,惊讶的低下头,几乎是用气音说:“你做什么啊,外面好多人呢。”   “刚刚没摸准,这会觉得像个女孩。”   “少胡扯了!你……”楚熹想说你摸那地方,他就不对:“哪那么容易就怀上。”   薛进抬眸,眉头紧皱:“我说有就有。”   楚熹完全不怀疑薛进会是个好父亲,他打心眼里喜欢孩子。   “假若,我生不出来呢?”   “少胡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可以假若,我为何不能?”   楚熹生不出来怎么办。   薛进没想过,也不打算想。   楚熹生不出来,一定是怪他不够努力,只要他足够努力,总能生出来。   “回答我呀。”   “这假若不吉利。”   “那换一个,假若你生不出来呢?”   “……又不是我生。”   要说薛进这一身毛病里,楚熹最讨厌的,非大男子主义莫属,她哼笑了一声:“你忘了,城南那刘掌柜,成天骂他媳妇是不下蛋的母鸡,纳了一堆妾室,没一个能给他传宗接代,好不容易第三房妾室有了身孕,当祖宗似的供着,结果呢,是跟人家偷情才有的,闹得满城风雨,那不就是刘掌柜自己不能生吗。”   “……”   “其实,想开点,不管谁的种,总归是叫他爹。”   “我不需要。”   “我没说你啊,我说刘掌柜。”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和基友讨论剧情,基友说薛添丁八成是着魔了,后院都起火了,还在这惦记孩子   PS:这章评论随即掉落红包五十个! 第72章   薛进率兵前去亳州,在阜康城外扎营,数日之内多次夜袭阜康,却不与亳州军正面冲突,只扰的上上下下都不得安生。   他的意图很明显,是要以少敌多,耗尽阜康城的粮草。   如今薛军前方对阵兖州,后方对阵亳州,而沂都前方对阵帝军,后方对阵薛军,朝廷那头也是两边使力气,辉瑜十二州内呈三足鼎立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天下兵马上百万,粮草军饷一应辎重都是缺不得的,连年丰收,赶上荒年,民不能耕,军不能移,粮草总有用完的时候。   阴谋阳谋,千方百计,此时都不如一个“耗”字,粮草一旦耗尽,兵士们填不饱肚子,自然就没力气打仗了。   形势明了之际,于薛军而言,西丘城至安阳城这条粮道就起了关键作用,源源不绝的辎重从前方运送到后方,让薛军七万将士可以踏踏实实的堵在亳州界上,一边骚扰亳州军,一边在安阳布防。   二月二,龙抬头。   一队城卫快马加鞭来到大营,给薛进送上一封安阳府家书。   家书上只有寥寥两字——没有。   就这两个字,让薛进一宿没睡好觉,辗转反侧,噩梦连连,一会是老爹指着他鼻子骂他“不会下蛋的公鸡”,一会是楚熹满心欢喜的对他说“孩子虽不是你的,但毕竟叫你爹呀”。   卯时不到,薛进便从睡梦中惊醒了。   为什么会没有。   薛进实在想不明白,他以为成婚之后,做了那事,便该水到渠成才是,何况他几乎夜夜都和楚熹做那事……   横竖睡不着,薛进提剑出了营帐,一来活动活动筋骨,二来忘却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噩梦。   剑在手里刚挥了没两下,瞧见隔壁的慎良。   薛进心中微动,轻利的转了一个剑花,将剑背在臂后,快步走上前去:“慎将军。”   “薛帅。”   “出来这么久,家里可有给你来信?”   提及家事,平日严肃恭谨的慎良露出憨厚的笑意:“有,内子每隔三日便去缁兵营递一封书信,随着缁车就来了。”   薛进暗暗掐指,自他到亳州界内,已有小九日的功夫,楚熹离的这么近,只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还只有两个字。   略感不快,面上不显,仍问慎良:“家眷可都好?”   慎良稍有些迷茫。   薛进闲着没事,为何问他这些?   难道真如廖三所说,这薛帅成婚之后转了性子?   慎良强忍着纳闷答道:“旁的倒还好,就是那两个小皮猴,整日上蹿下跳,惹是生非,内子前日来信还说他俩大闹了学堂,把学究都给打伤了。”   慎良骂归骂,眼里含着几分喜欢。   他毕竟是武将,不在意书本上的功夫,一对大儿子这般活泼淘气,定能继承他的衣钵,是做将军的好苗子。   薛进听着,心里很羡慕。   他也想要个儿子,教儿子骑马射箭,舞刀弄枪,那多有意思。   薛进轻咳了一声,又问:“慎将军长子今年几岁?”   慎良道:“刚十二。”   薛进道:“到底还小,难免不懂事些,过几年就好了。”   “借薛帅吉言。”慎良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禁暗道,一个十二岁了还在闹学堂,一个十四岁便潜入关内,凭一己之力在辉瑜十二州精心布局,埋下暗哨细作无数。人和人真是没法比。   “慎将军成婚多少年了?”   慎良记得自己儿子几岁,可不记得成婚的年头,得凭着儿子的生日往回算,想了想才有些感慨的说:“哎,这一晃都整十三年了。”   成婚整十三年,儿子刚满十二,怀胎十月……慎良是成婚两个月才有的儿子。   薛进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对慎良笑道:“慎将军是有福之人,怪不得廖三总看你不惯。”   慎良出身西北嫡系,手底下掌着八千西北亲兵,在军中的地位首屈一指,绝非后来的廖三可与之相比,廖三觉得慎良没他功夫高,凭什么级别比他高,故而时常挑刺,慎良呢,也不是那等能一味容忍的,将领相互敌视,两拨的兵士自然总有争执。   薛进早觉不妥,刚巧话赶话说到这,便将廖三对慎良的不满引到另一处,在这一处上,廖三可以对慎良不满,慎良却万万不能挑廖三的不是。   你慎良有贤妻里里外外一手操持着家业,给你养大两个活泼泼的儿子,廖三作为老光棍,眼馋你怎么了?妒忌你怎么了?你不该生气,该偷着乐。   薛进拿准了慎良的心思。   果不其然,慎良一听薛进这么说,嘴角都快扯到后脑勺了:“廖三啊,是该娶妻,好叫他那脾气收一收,瞧他手里那些兵士,都跟他学的一个样。”   慎良以为,妻子是一剂灵丹妙药,只要娶了妻,坏脾气也能变成好脾气,不用提别人,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皮子底下。   薛进成婚之前,同他说的闲话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如今成了婚,竟然跟他聊起家长里短,啧啧,神,太神了。   薛进倒是没多想,也附和慎良:“慎将军说的是,等过几日布防妥当,我便带廖三回趟安阳,给他相看相看。”   “薛帅这意思是有人选了?”   “安阳府那边,有个合适的。”   慎良了然:“原来是少城主做媒,少城主的眼光不会错的。”   薛进轻笑了声,不再多说什么。   龙抬头后没几日就是春分,春分者阴阳相伴,乍暖还寒,青山渐绿,各方战事如火如荼之时,安阳城的百姓们也纷纷开始为耕种做准备了。   常州多稻田,百姓们要先培育稻谷秧苗,等秧苗壮实再移栽到大田里,前后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月。   薛进已然派人将任命楚熹为常州郡守的告示张贴四处,楚熹新官上任,免不得烧三把火,她打算用这一个月时间在常州转一圈,粗略解决一下百姓的实际困难,起码让百姓踏踏实实把手里的活干了。   在楚熹看来,治民和治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就比如说薛军吧,倘若粮道让人截断,七万将士眼巴巴回望,看不见缁车的影子,能有精神打仗?   百姓也是一样的,看不见地头稻谷在蓬勃生长,哪有心思考虑往后如何,甭管扒树皮挖野草,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才是关键。   这节骨眼上,祝宜年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楚熹要烧三把火,他便给了楚熹三道锦囊妙计。   第一,不惜一切代价除去恶霸豪绅。   外面仗打得越厉害,乡里的恶霸就越猖獗,乱世啊,杀人放火官府都不管的,仓房里囤着几百石米粮,抽屉里藏着几百两银子,背后有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身前再雇十来个身强力壮的泥腿子,可就齐活了。   看上一块肥沃土地,三两银子就能买回来,看上哪家的姑娘,三两银子就能做聘礼,敢不卖?敢不嫁?有的是法子把你逼上死路,三两银子你都捞不着。   这等恶霸,在乡里便是土皇帝,不除不成。   第二,按人丁重分土地。   大周立国时曾统计过一次人口,做过一次鱼鳞图,按照人口划分了土地,让天下百姓都能有地种,有地种便不会流窜,不流窜社会就会安定,那当真是夜不闭户的盛世景象。   可两百年过去,不乏有勤恳的百姓埋头开荒,多出许多不再府衙册上的耕地,也不乏有碰到难处的百姓将耕地卖给富户,沦落至卖苦力的佃农,良性循环的越过越富,恶性循环的越过越穷。   原本没活路的穷人在富人手底下讨饭吃,倒也没什么,可这世道一乱,有力气的穷人为着能咸鱼翻身,都冒险去投军了,富人的地没法子耕种,用不上一年就闲置荒废了。   必须重分土地,把本就为数不多的土地利用起来。   第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道,举贤良,立耆老。   楚熹一旦除了恶霸豪绅,重分了土地,在常州各地多半积累了一些威望,但光是有威望还不够,她在安阳这一亩三分地,勉强可以事事亲力亲为,可偌大的一个常州,数不尽的乡里村落,岂是她能一手包揽的。   唯有建立属于她的势力,方能精准传达她每一项决策,这会想临时抱佛脚,做出一套新的官阶制度,显然是不大可能了,唯有推举一位有号召力的贤良之士,让他来落实郡守的决策。   不过人心易变,这贤良走马上任,也容易欺上瞒下,以权谋私,横行乡里,即便他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也架不住眼红眼热的徒生事端,这时候就需要一位有威信的耆老来主持公道,辨明是非了。   倘若耆老评断有误,含冤不屈者再入城告状,城内自会命人调查详情,倘若城内调查有误,含冤不屈者再到郡守处告状,真冤,责罚一应经手此事之人,假冤,杀无赦。   如此便能最大程度的节省时间和精力,做到上通下达。   有祝宜年这三道锦囊妙计,原本无头苍蝇似的楚熹立马豁然开朗。   除恶霸,分田地,举贤良,立耆老,只需走这一趟,一口气全都能办妥,楚熹愈发觉得把祝宜年留在安阳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春分第二日,楚熹便领着一众统领踏上征程。   她前脚走,薛进后脚就回了安阳,毫无意外的扑个空。   扑个空那都不算什么,得知楚熹带走了仇阳,薛进吃人的心都有了。   言而无信的骗子!是谁答应他有身孕之前不和仇阳见面的!这可倒好,不仅见面,还要背着他朝夕相处!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足足一个月!   “薛帅……不说相看媳妇吗?”   “你找她去!要让我给你做媒人不成!”   廖三瘪嘴,都有点委屈。   明明回来的路上薛进还同他有说有笑,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脸了。   虽然心里一百个委屈,但廖三不敢有怨言,他指望着薛进给他找媳妇呢,这年头哪有一军统帅这么积极帮老光棍找媳妇的。   没错,是找媳妇,不是找女人。   廖三跟着薛进从丘州打到常州,一路攻城略池,即便没有打家劫舍,也从那些城主的府上捞到了不少钱财,他如今有权有钱,想找个女人不要太轻松。   可女人和媳妇不一样,这点廖三心里门清,他想找个能过日子的正经媳妇,就得指望薛进。   不对,是通过薛进,指望楚熹。   楚熹出门办事去了,他的媳妇跟着落空了。   哎……   薛进和廖三满怀期待的来安阳,愁眉不展的回大营。   楚熹这会也不好过,她自穿越到这个世界,活动范围始终在城里,去过最穷的地方就是安民村,可要从安阳往安民村大量运送物资,必须有一条平坦的大路。   楚熹根本没想过,乡里的路会这般颠簸,她坐在马车里就跟蹦迪一样,便是马车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强烈的晃动也快把她骨头摇散架了。   “还有多久才到啊——”   “快了快了,少城主再忍忍。”   “你都说起码十遍快了!”   “这回真快了,少城主往前瞧,过了新河沟,就是新河乡了。”   新河乡属于常德的管辖范围内,是常德周遭最大的乡县,去年产粮达足有五十万石,上缴给常德城主府的便有八万石,实为富饶之地,也是楚熹实行新政策的重点区域。   过了新河沟,路没有那么陡峭了,楚熹舒服不少,又抄起账册查看。   这是新河历年缴纳赋税的账册,上面明确记录了新河一带村镇人口及产收,在送到她手里之前,祝宜年已经查看过一遍,用朱笔做了不少批注。   楚熹凭着这些批注,可以很快得知哪一处存在恶霸豪绅的问题。   但恶霸豪绅也不是傻子。   薛军告示一张贴,楚熹这边紧跟着有了动作,没去常德城,没去顺清城,而是带着两千城卫浩浩荡荡奔着乡里来了,这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有好事。   恶霸豪绅感觉大事不妙,忙发动一切力量,在楚熹到来之前摆起戏台。   因此,队伍进入新河后,看到的并非民不聊生之苦难景象,而是一派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盛世田园风光。   “呵,整得挺热闹。”楚熹冷笑。   他们途径佛晓乡时,乡里百姓看到这一队骏马铁蹄,黑甲长刀的城卫,那都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往家里跑,着急忙慌的关紧门窗。   虽说安阳收容了两万多流民,楚熹名声还不错,但那都是从前了,眼下什么情形,西北荒蛮子,反贼薛进,不到一年就连攻下三州,屠杀了多少关内百姓,算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枭雄了。   枭雄怎么样,率领十万大军杀气腾腾的到了安阳,竟给安阳楚霸王做了赘婿。   可以想见夫妻俩不仅是一丘之貉,那楚霸王比反贼薛进更凶神恶煞!   正所谓三人成虎,外头的消息传到乡里早就失了真,百姓们能不怕吗。   对比之下,新河乡的安谧宁静实在诡异,竟还有百姓摆摊卖书画瓷器,见了他们只是颇觉新奇的打量。   “少城主。”连陈统领也发觉不对劲了:“这一路百姓不少,为何不见小孩?农忙之际,小孩该漫山遍野跑才是。”   “嗯,先不管,直接去衙门。”   乡里的衙门只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人命官司土地官司等等要务必须要转交城主府,衙门乡长是无权处置的,因此这个衙门的权利微乎其微。   虽然是个小清水衙门,但乡长到底是乡长,薛军的告示就差张贴在他床头了,他怎会不知安阳少城主如今的身份:“郡守大人!下官不知郡守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郡守大人恕罪!”   楚熹没应声,打量着跪在她跟前的乡长,能有五十来岁的模样,干瘦干瘦的,头发黑白参差,胡子倒是漆黑一片,两只眼睛不一样大,一只耷拉着,几乎完全合上了。   光看长相都不得意人。   “起来吧,不用行这么大礼。”   “多谢郡守大人!郡守大人请上座!下官这就命人给郡守大人看茶!”   他一口一个郡守大人,态度恭恭敬敬,完全没有因楚熹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就有任何怠慢之处。   楚熹却没心思和他周旋,主要是时间紧,任务重,一刻也耽误不得:“茶就不必了,我只问你两件事。”   乡长躬着身,驼着腰,垂着头,十分谦卑地说:“郡守大人尽管问,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倘若你看我年纪轻,哄骗我呢?”   “那便叫下官不得好死!”   “不错,有诚意。”楚熹坐在太师椅上,微微歪脑袋,朝门外唤:“仇阳。”   乡长不自觉扭头,跟着看向门外,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光里走进一团巨大的黑影,高,壮,挺拔,通身的黑甲,手提着铁剑,大脚踩在地上,地仿佛都跟着发颤。   这一眼,样貌都没瞧清楚,就把乡长吓得够呛,若不是楚熹喊了声仇阳,他当真以为是那个反贼薛进。   “少城主有何吩咐?”   “乡长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嗯。”   “不得好死都是怎么死的?”   仇阳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冰冰的:“割肉,蒸熟,喂儿孙。”   楚熹满意的笑了,交叠双腿道:“割肉一时是死不了的,眼看着自己的肉被蒸熟,再眼看着儿孙一口口吞下,这么死,果然不是好死。”   乡长的腿不由自主打哆嗦。   “我丑话是说在前面了,那么我问你,去年秋收,赵家庄为何只缴了八千石粮,与赵家庄同等耕地,同等人丁的丰昌村却缴了一万两千石,这四千石差在哪?”   “这……赵家庄和丰昌村虽归新河管辖,但,但……缴粮之事下官是无权过问的。”   “你无权过问?赵家庄的缴粮不该先送到新河,再送去常德吗?”   “郡守大人说的没错,可去年赵家庄那边是自行去常德缴粮的,下官知道不合规矩,特地向常德府问过,常德府的意思是,粮送去就行,旁的不要紧。”   这乡长不敢编瞎话蒙骗她,便语焉不详,一个劲的往外踢皮球,楚熹有些不高兴,在心里记了他一笔,预备回过头再收拾,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赵家庄。   四千石粮草,不算多,可敢明晃晃克扣下来,足以看出背后之人的嚣张。   要除恶霸豪绅,就不能杀鸡儆猴,猴子知晓自己没得活路,很容易反咬一口,得杀猴儆鸡,猴子一死,那群鸡也就不成气候了。   这道理是楚熹临行前,老爹亲□□代的。   楚熹又问乡长:“赵家庄是谁做主?”   “庄主赵斌财。”乡长顿了顿,补充道:“他和徐莽徐将军是结拜兄弟。”   “徐莽……哦,你说死守常德城那个徐莽。”   “正是正是。”   楚熹琢磨明白了,这新河看似是乡长当家,实际上是赵斌财做主,乡长摸不清她的路数,怕她没能耐解决掉赵斌财,若赵斌财最后安然无恙,定然要报复袒露实情的乡长,反之,她有能耐解决掉赵斌财,必会调转锋芒惩治隐瞒不报的乡长。   乡长左右为难,只好吐出一点点赵斌财的关系,给自己留条“被逼无奈”的后路。   “去年常德征兵,赵家庄去了多少?”   “约莫有二百余人……”   楚熹问到重点上了。   赵斌财和徐莽是结拜兄弟,赵家庄百姓足有一万五千余人,征兵却只有二百,而差不多人口的丰昌村,征兵超过两千,这可是相差了十倍。   楚熹有理由怀疑,赵斌财在庄里养了私兵,所以他才会冒险克扣那么大一笔缴粮。   若赵斌财真养了私兵,那事情就难办了。   楚熹要除恶霸,可不想搭上自家城卫,这些城卫是当日跟着她一起打劫薛军辎重的那批,说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也不为过,死伤一个她都要心疼的。   “你下去吧。”   “是……”   乡长松了口气,缓缓退出堂内。   楚熹看向陈统领:“派去赵家庄的探子是不是该回来了?”   “按理说该回来了,从新河到赵家庄,来回不过两刻钟,这都快半个时辰了。”   “……”   “莫非,是叫赵斌财捉了去?”   楚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递给陈统领:“你亲自去趟常德,调五千兵马来。”   陈统领低头看那令牌,一愣:“这是……薛军的调兵虎符。”   薛进麾下十几路杂牌军,为了避免兵反内讧,这十几路杂牌军都被打散了,拆开了,混到一块,他们不认将领,只认调兵虎符。   陈统领万万没想到,薛进会把虎符交到楚熹手中。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打算写到七千,太困了呜呜呜   PS:这章还发五十红包! 第73章   陈统领带着一队人马去常德调兵了。   楚熹等了会,不见探子回来,皱着眉头坐上马车,奔向赵家庄。   这赵家庄虽势力大,但比起新河乡还是显得贫瘠了些,许多房子都是石头垒的,黄泥掺干草堆砌的,从外面瞧着很破败不堪,进到庄子里才渐渐能看过去眼。   走到一半,被两个布衣男子拦下了:“你们是何人!”   自有城卫上前报家门:“郡守大人在此!不准无礼!”   “郡守大人……”布衣男子嘀咕了一声,对另一人道:“快去禀告庄主!”   那人脚程极快,说把赵斌财请来就请来了。赵斌财不过四十左右,生得虎背熊腰,慈眉善目,还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破衣,观其外貌,实在不像恶霸豪绅。   他到楚熹的车马前规规矩矩施礼:“赵家庄庄主赵斌财,参见郡守大人。”   楚熹不知道这庄里养着多少私兵,暂且不和他正面冲突,只笑着说道:“赵庄主不必多礼,我就是新官上任,四处转转,看看民情如何,走了好几处,也就你们赵家庄像个样子。”   赵斌财道:“下官生于庄里,长于庄里,这庄里百姓于下官而言皆是一族之人,下官不敢怠慢。”他说到这,忽然站直身,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几个壮汉将那被五花大绑的探子押到马下。   “还不松绑!”   “是!”   赵斌财拱手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流寇匪贼众多,经常到庄里打家劫舍,不防范是不行的,百姓们自发成立了卫队,轮流在庄子里巡视,方才瞧见此人形迹可疑,就将他抓起来审问,他说是郡守大人的部下,因身无凭证,下官没有草率放人,这会见了郡守大人的车马,才知实情,还望大人恕罪。”   这一番话,周全,缜密,无懈可击。   楚熹心里都有些动摇了,她想,会不会是那乡长撒谎,也许赵斌财把粮草送去了新河,叫乡长私自克扣了。   “听闻,你与徐莽是结拜兄弟?”   “徐莽原也是赵家庄人,与下官自幼一起长大,六岁时结拜为兄弟,后来徐莽一家子都搬去了常德,便再无联系了。”   楚熹手指并拢,在膝盖上轻拍了两下,又道:“赵家庄风光甚好,我想在此暂居两日,劳烦赵庄主了。”   赵斌财仍然是不卑不亢:“郡守大人哪里话,下官这就命人准备住处。”   在新河乡志上有一段关于赵家庄的记载,说前朝末期战乱四起,北六州某富饶之地的兄弟三人怕被拉去充军打仗,便拖家带口的逃到了常州,意欲避世躲灾,这赵家大哥会看风水,觉得赵家庄一带土地肥沃,山水祥和,遂在此处定居。   许是风水真好,赵氏一族延绵百年,家和事兴,子嗣昌盛,甚至还出过几个高官,赚得一大笔产业,算是当地极有名望的大宗族了。   既然是大宗族,自有祖屋和祠堂,以及足够体面的宅院。   赵家庄四面环山,出入只有一条路,而赵宅位于正中央,两座五进大院紧密相连,周遭不少砖墙瓦房的小院,看起来十分气派。   赵斌财将楚熹引至祠堂附近的一间正屋,又让他的女儿来侍奉茶水,他这个女儿真是了不得,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纤细,明眸皓齿,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婀娜多姿。   从头到脚,和赵斌财一点不像。   楚熹喝了口热茶,抬头问赵斌财:“为何赵家庄去年的缴粮比丰昌村少了四千石。”   楚熹本以为赵斌财会说出个什么天花乱坠的借口,未曾想他竟直言道:“那四千石粮草是下官私自扣下了。”   “嗯?私藏缴粮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下官此举实属无奈,去年西北军闯入关中,又有土匪横行,下官只怕百姓遭难,便想着囤积粮草,操练卫队,自守赵家庄。”赵斌财说到这,笑了笑:“郡守大人也看到了,在这乱世之中,赵家庄仍一如往常,下官不后悔当日的决定,若郡守大人要责罚,只管冲着下官一人来,切莫牵连无辜族人。”   他身侧的女儿当即双眼含泪,哀切的唤了声“父亲”。   楚熹算是服了。   囤粮草,养私兵,这等滔天大罪竟让赵斌财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她还没得反驳。   “庄里卫队有多少人。”   “两千余人。”   “可有名册?”   “下官这就派人取去,给郡守大人过目。”   赵斌财准备充分,当真没有一点疏漏。   楚熹心知找他问话是问不出什么了,便称略有些疲乏,要睡一会,赵斌财马上就说,郡守大人远道而来,身边无人服侍,要把女儿留下伺候她。   楚熹可不想一举一动都叫人监视着,三言两语婉拒了。   没过多久,赵宅奴仆送来了卫队名册,拢共两千三百二十五人,年岁背景一目了然,全都是土生土长的赵家庄本地人。   楚熹头疼了,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分析有误,保不齐赵斌财真是一心一意为赵家庄。   不能妄下定论,得到百姓当中查看一番才行。   吃过午饭,楚熹领着仇阳在庄子里闲逛,见到的百姓虽穿着朴素,但面色红润,没有半点遭受欺凌的样子,因知晓了她的身份,见到她还客客气气的请安。   “难道真是我先入为主了?”楚熹偏过头问仇阳:“你觉得呢?那赵斌财是好人吗?”   仇阳轻声道:“陈统领去常德,一来一回不出三日,三日之后彻查,便知是好是坏。”   楚熹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楚熹对赵斌财半信半疑,可她带来的那些安阳城卫已经完全相信了赵斌财,和卫队百姓打成一片,甚至夜里睡觉都是去百姓家借宿,军民相亲,怡然自得。   翌日清早,回赵宅和楚熹报备,几乎个个说赵斌财的好话,而这些好话全是他们从百姓口中听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何时何地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比真金还真。   楚熹端着大碗,喝了一口滋味寡淡的鸡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是哪不对劲。   “仇阳,等会咱们再出去转一圈吧。”   “嗯。”   仇阳坐在一旁,低声应着,待她吃完,将她剩下的都吃光了。   楚熹领着两千城卫巡查乡里,并非空着手到处蹭吃蹭喝,自带了一个月的米粮,自行生火做饭,一方面是不给百姓增添负担,另一方面是防范着赵斌财这种不可信的往饭菜里下毒。   天愈发暖和,可清早仍有些凉,庄里炊烟直上,山中雾气袅袅,一眼望去是白茫茫一片,犹如人间仙境,唯有阵阵的鸡鸣狗叫听起来烟火味十足。   许是百姓都在家吃饭,路上瞧不见几个人,透过木栅栏往院里看,才偶尔能瞧见一两个百姓扛着锄头翻菜地。   楚熹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哪不对劲了。   这赵家庄怎么也见不着小孩?   “少城主。”   “嗯?”   “我们过来这一路,见到的百姓……”仇阳难得犹疑地说:“似乎,和昨日见到的,是同一批人。”   楚熹猛地睁大眼睛:“真的?我没注意。”   仇阳道:“我们昨日朝着东边走,今日朝着西边走,全然相反的方向,若是同一批人,那便有些可疑了。”   乡里百姓活动范围是很固定的,通常围绕着水井,在这口井吃水的人家,轻易不会去另一口井的地界。   楚熹看向此起披伏的炊烟,轻笑了一声道:“这样,晌午我们再出来,你仔细瞧瞧,到底是不是同一批人。”   “我知道了。”   “这个赵斌财,要真是在给我唱戏,那他这出戏未免摆的太大了。”   时至晌午,楚熹依旧带仇阳出门闲逛,因留了个心眼,仔细地观察,楚熹也觉出不对,有个胖胖的妇人早上分明见过,到晌午又见了一次,且换了身衣裳,重盘了发髻,若不仔细看,完全是另一个人。   乡里妇人,农忙之际,半天就换套衣裳,真是有够离谱的。   楚熹终于能断定赵斌财在同她搞鬼,虽不想打草惊蛇,但还是下令禁止城卫再去百姓家借宿。   赵斌财得到消息,当即悬起一颗心,问手下人:“那楚霸王是如何说的?”   “只说不准叨扰百姓……庄主,这样不是办法,得趁早让他们走人。”   “她到此别有目的,又岂会轻易走人。”   “可我们不能这般坐以待毙啊。”   “父亲……女儿有一计。”   赵斌财看向女儿,笑了:“惠娘谋略之才远高于那楚霸王,不过拘于这小小赵家庄,不得施展罢了,你但说无妨。”   惠娘柔声道:“父亲廖赞了,女儿是想,楚霸王自来赵家庄,种种行径摆明了对父亲心存疑虑,她迟迟不走,早晚会摸透我们的底细,到那时定免不得兵戎相见,她背后有安阳薛军两座大靠山,到头来吃亏的准是我们。”   “那惠娘以为应当如何?”   “应当先下手为强,若我们能将她捏在手里,不论安阳还是薛军,想来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时便可直取常德。”   “可赵家庄区区三四千私兵,夺取常德,如何能守住?”   “亳州薛沂交战,分外吃紧,我们夺取常德后,可以截断薛军粮道的名义与沂都结盟。”   赵斌财敛起笑意,神色凝重:“这未免太铤而走险了,当初常德七万兵马,都未能抵挡来势汹汹的薛军……”   惠娘道:“父亲也说是当初,如今不同了,兖州军在东丘城外虎视眈眈,亳州军更是鸠合三城之力,薛军腹背受敌,哪里还能有精力来对付我们。”   “事关重大,我要慎重考虑。”   “楚霸王知晓赵家庄内有私兵,一旦发现端倪,势必要从别处调遣兵马,父亲还是早下决断的好,就算眼下能瞒天过海,渡过此劫,难道父亲就甘愿一辈子困在赵家庄,难道父亲不想在这乱世之中有一番作为。”   惠娘这番话打动了赵斌财,他咬咬牙,狠下心:“好!先下手为强!”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瞧那个仇阳形影不离的跟在楚霸王身旁,不是个善茬,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   惠娘笑道:“父亲不必担心,女儿有办法。”   ……   楚熹并不知赵斌财胆子这般大,她自觉抓住了赵斌财的短处,正安安心心的等着陈统领率兵支援。   要用晚膳时,惠娘来了,一进门就哭哭啼啼的:“求郡守大人给民女做主!”   仇阳紧跟在她身后,大步流星,满面怒气,简直像从前蟠龙寨里的仇七。   楚熹强忍着笑,朝仇阳摆摆手,询问惠娘:“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   “他……”惠娘跪在地上,颤颤悠悠的指着仇阳,梨花带雨道:“他欺辱民女!”   “啊!”楚熹很惊讶的喊了一声,忙问道:“他怎么欺辱你了?”   惠娘垂下头,拢起被扯掉一颗扣子的衣襟,不用一句废话,也能让人明白她的意思,那小模样着实招人可怜。   可楚熹没弄明白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再度看向仇阳。   仇阳皱着眉头,满脸嫌恶:“是她先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不理她,我就说我非礼她。”末了还加一句:“有病。”   “你胡说!郡守大人明鉴!民女出身宗族,不敢说书香门第,却也是清白之家,还尚未婚配,怎会……”惠娘说到这,又呜咽呜咽的哭起来。   楚熹很想将计就计,顺着她叱责仇阳几句,看看她究竟有何目的,然而目光落在仇阳身上,到底于心不忍:“赵小姐,并非我不为你做主,只是这一面之词,总不能当做证据,或许,有旁人瞧见了?”   惠娘哭得更哀戚:“院中若有旁人,他怎敢做这等下作之事!”   “那这就难办啦。”   “郡守大人莫非要包庇自己的部下!如今郡守大人执掌常州,若放任部下为非作歹,百姓岂不投告无门!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我不知天理,我只知凡事要讲究个道理,你看他,一只手便能将你提起来,他若真在无人之处欺辱你,怎么会放你跑到我这,要我主持公道呢?”   惠娘闻言,猛然起身:“既然郡守大人不信民女!民女只有一死证明清白了!”   说完,惠娘扭头跑了出去。   她当然不会死,赵氏族人将她拦了下来,而庄里百姓听闻此事,都一窝蜂的跑到楚熹这讨说法,算上赵家庄的卫队,足足几千人,把楚熹住的这座五进院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一定要楚熹交出仇阳。   楚熹这会终于明白惠娘打得什么如意算盘了。   “外面都是赵家庄的私兵?”   “是,远超两千。”   “这帮刁民,是要反天了。”出师不利,碰上赵斌财这么难缠的一号人物,楚熹不禁恼火:“传令下去,守住宅院,别和他们起争执。”   宅院之外,惠娘正躲在人后咬牙切齿。   惠娘年幼时乃富家小姐,因家业败落被卖去青楼,她不甘趋于人下,鸩杀了老鸨,趁乱从青楼里逃了出来,半生颠沛流离,后被赵斌财认作义女,以美貌为赵斌财解决了不少麻烦事,譬如私藏缴粮,譬如免于征兵,都是她在其中出力,才让常德城没有追究。   一向无往不利的惠娘本以为那么一个粗汉,只需勾勾手指便能将他引诱上钩,可仇阳竟是个不解风情的,白费她露了半边□□,仇阳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对惠娘来说堪称奇耻大辱,她脑筋一转,决定诬陷仇阳。   若楚熹顶不住压力,交出仇阳,少了一个得力干将,他们的计划实施起来便容易多了。   可惠娘没想到,楚熹的态度会如此强硬,宁肯事情闹大也不松口,事情做到这份上,虽有好的名目,但很难再有回旋的余地。   “父亲,她这般能耐得住性子,怕是早已派人去调兵,我们该尽快下手了。”   赵斌财叹了口气:“院中两千城卫,各个武器精良,我们未必是对手啊。”   惠娘道:“为今之计,只有放火烧了宅院,将他们困在其中。”   赵斌财一愣:“这可是赵家的祖宅!你想让我烧了祠堂!”   惠娘斩钉截铁道:“比起性命,祖宅祠堂又算得了什么!”   没人知道惠娘的心思,只惠娘自己清楚,她对素未谋面的楚熹嫉恨已久。   同样的年纪,论才智,论美貌,论眼界,惠娘自诩样样胜楚熹百倍,可她过得是什么日子,楚熹过得又是什么日子,一个是名义上的庄主之女,背地里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一个是安阳少城主,名动南六州的楚霸王,连那统兵三十万的西北王也成了楚家赘婿。   惠娘不甘心,她定要爬上权势的巅峰,将楚熹踩在脚下,让世人知道她惠娘是谁!   “父亲!事不宜迟!真等到援兵来了!我们都必死无疑!”   赵斌财原本还犹犹豫豫,惠娘一直在他耳边催促,迫使他下定了决心:“烧,大不了烧了再重建。”   烧归烧,不能光明正大的烧。   不一会的功夫,外面就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而后意图冲进去救火。   楚熹站在门口,只见四周外院火光冲天,速度极快的朝着他们逼近,忍不住骂道:“这赵斌财,真他娘的疯了!快!都撤到后门!先去后山躲一躲!”   城卫们得令,抄起锅碗瓢盆一切能盛水的工具,装满水奔向后门。   楚熹很清楚自己是个活靶子,稍有不慎就会落在赵斌财手里,故而死死的黏着仇阳。   仇阳握紧她的手,清楚的感觉到她手心湿腻的冷汗,没有回头,只轻声说道:“不用怕,有我呢。”   “嗯。”   其实要出发前,楚熹没打算带着仇阳,毕竟她答应过薛进,在有身孕之前不见仇阳。   可米粮银两装好车后,她就反悔了。   不能不带仇阳,不带仇阳,她走到哪都没有安全感。   前头的城卫忽然高呼:“少城主!后门被堵死了!”   仇阳停下脚步,转过身道:“你在这等着,待会我回来找你。”   楚熹知道仇阳要带人杀出去,她跟上前只会帮倒忙,点了点头,小声嘱咐:“当心些。”   仇阳笑笑:“我知道。”   赵家庄私兵人多势众,占尽天时地利,城卫们一时不能突围,老宅破败,火势蔓延极快,已然烧到了楚熹所在风雨连廊。   一旁保护她的城卫道:“少城主!快去院里!小心……”   话音未落,头顶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火屑,用不着旁人说,楚熹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了,忙向外跑去,可没跑几步,一块火屑落在了她头发上。   “啊!”   “少城主!”   楚熹惊叫一声,慌忙忙的拔下簪子甩开长发,看着满地烧断的发丝,想哭的心都有了,一边往外跑一边问城卫:“我秃了吗?秃了吗?秃了吗?”   这节骨眼上没什么比命更重要,城卫飞快的扫了她一眼说:“少城主放心,没秃。”   只是一半长一半短,参差不齐罢了。   楚熹自己摸着,也能感觉少了一半头发,真是欲哭无泪,薛军三万铁骑围剿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呜——赵斌财!你给我等着!”   仇阳那边一刀一刀,砍菜切瓜似的杀出一条血路,众多城卫跟随着他冲出后门,没了步步紧逼的大火,对付围在外面的私兵就轻松多了。   仇阳收了刀,回过头去寻楚熹,见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不由怔在原地。   楚熹捂着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几欲跳脚:“看什么看!还不快跑!不同他们打!这都不关咱们的事了!有一个受伤的都不划算!叫薛军自己来收拾!”   仇阳抿唇,一把背起楚熹,健步如飞的逃向后山,这一路就听楚熹趴在他肩上“呜呜呜呜”的骂赵斌财。   仇阳忍不住说:“没事,不难看。”   “呜呜呜我的头发,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就掉在我脑袋上了。”   “不难看……”   仇阳根本不会说安慰人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句不难看。   楚熹更伤心了,她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伤心。   可事已至此,伤心也没用了。   楚熹手伸到仇阳胸口,在他胸前摸摸索索。   仇阳喑哑地问:“做什么?”   “呜呜呜……”楚熹吸了吸鼻子,摸到匕首,一把掏了出来:“这一半长一半短的也太傻了,我干脆……呜呜呜我干脆出家去吧。”   逃亡之路上,楚熹哭嚎着割断自己那半边头发,给自己理了一个齐耳短发。   作者有话说:   给宝子们磕头了,我是个废物   PS:本章一百个红包, 第74章   做土匪水贼,好像都有在身上藏匕首的习惯,仇阳的匕首每日打磨,锋刃无比,三两下便将剩下那一半头发完全割断了。   夜幕深林,楚熹忍痛松开手,任由根根发丝随风远逝。   脑袋好轻啊……   曹孟德先生割发代首,有割掉这么多吗?   楚熹捋了一把自己蓬起来的杂毛,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她这个跟头当真栽大发了,若是传出去,她安阳楚霸王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楚熹愤怒的同时,也在心里反省自己。   走到这一步,不怪别的,就怪她大意,轻敌,草率,直白点说,楚熹膨胀了,她以为安阳和薛军结盟,她捞着一个常州郡守的官衔,就可以在常州境内无所顾忌的横行了。   可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赵斌财那等老谋深算的东西。   楚熹用一头及腰长发换了个此生难忘的经验教训,她自觉意义深刻,堪比曹操割发代首,心里稍微舒服一些。   “少城主,咱们到山顶了,还要再往下吗?”   “赵家庄的人追上来没?”   “暂时还没动静。”   楚熹拍了拍仇阳的肩膀,从他背上跳下来,故作若无其事道:“清点一下人数,看看有没有受伤的,先歇一会。”   “是!”   城卫们听她哭嚎了一路,这会也不敢提她的伤心事,都假装没瞧见她鸡窝一样的脑袋,转过身去各忙各的。   楚熹背靠在一棵大树底下,虽努力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手还是下意识的梳理那参差不齐的杂毛。   仇阳视线停在她身上,久久不移。   楚熹这会神经格外敏感脆弱,脾气前所未有的糟糕,几乎呲着牙瞪仇阳,双眼晶亮,怒气冲冲:“别看我!”   仇阳抬手掩唇,发出一声压抑的低笑,然后又说:“不难看。”   楚熹把头发理顺了,最长的那一截到脖子,摸着底下还是烧焦的,如何能信仇阳的鬼话:“你再说一句我跟你没完!”   仇阳沉默了。   他没有故意哄楚熹,真的不难看,那黑亮的头发蓬蓬松松的贴在脸颊两侧,显出一种天真可爱的稚嫩。   相比妇人发髻,这样的楚熹,不仅不难看,还格外好看。   只是仇阳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好看”。   楚熹对仇阳发火动怒,城卫们都瞧在眼里,心中暗道,到底是姑娘家,把头发当成命一样的姑娘家,平白丢了半条命,没有让他们冲下山和赵家庄的私兵决一死战,只是哭两声,骂两句,已然是惊人的理智了。   了不起!   楚熹手不离头发,心中焦灼烦躁,脑袋却在疯狂运转。   她想赵斌财敢冒风险动手,定然是要挟持她钳制老爹和薛进,目的绝非小小的赵家庄,不出意外,该是离此地最近的常德城。   常德城,凭赵斌财手里那三瓜俩枣,死也守不住,唯有打着阻截薛军粮道的旗号,与沂都结盟……如此一来,薛军便是三面受敌,处境堪忧。   可她逃到了山上,有两千城卫保驾护航,想抓她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摆在赵斌财面前的唯有两条路,其一,背水一战,奋力一搏,其二,收整行囊,趁早逃命。   楚熹要是赵斌财,肯定逃命,他手下的私兵虽不算多,但逃到哪方势力麾下都能讨一口饭吃。   “少城主,清点完了,一个不少,只有几个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嗯。”楚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一点,手终于离开了头发:“带一队人去半山腰盯着,他们稍有动作立刻回来禀报。”   城卫领命而去,从来到走都没抬头看楚熹一眼。   仇统领都挨骂了,谁还敢在这时候拱火。   而山下,赵斌财这会比楚熹更焦灼,他低估了仇阳的本事,竟这般轻易的让楚熹给逃了,逃了,再想抓回来难如登天。   赵斌财拿不定主意,给他出谋划策的惠娘就成了他的主心骨:“惠娘,这该如何是好?”   相较赵斌财,惠娘有种超乎年纪的冷静,仿佛她打娘胎里就在出谋划策,老练且成熟:“常州终归是薛军的地盘,拿不住楚熹,我们便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撤吧。”   “撤?撤到哪里去?”   “先去顺清,而后渡江,逃往兖州。”   惠娘所说的这条路线,多是崇山峻岭,又有猛虎野兽,可谓凶险至极,能不能活着到兖州,全靠老天保佑。   可这是眼下唯一能保全性命的法子。   赵斌财闭上双目,沉声开口:“好,就照你说的办。”   赵氏一族在赵家庄盘踞百年,积威甚重,伥鬼众多,虽有不情愿背井离乡者,但叫他们独留在赵家庄应付楚熹,他们也没有那份胆气,只好跟随赵斌财北上逃命。   赵家老宅火光烛天,而庄里四处一片黑暗,赵氏一族及手下伥鬼像一群阴沟里的老鼠,贴着墙根东冲西窜,很快便带着大量钱财和米粮消失在夜色之中。   守在半山腰的探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前脚还憋着劲要同他们搏杀的私兵,后脚就匆忙逃命,等反应过来时,早就人去楼空,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楚熹真觉得自己是走背字,打从到了赵家庄,一件顺利的事都没有:“你们就是这样盯梢的!那是人少吗!几千个人!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开溜!”   城卫们办事不利,又赶上楚熹心情糟糕,鸵鸟似的埋着头,不敢辩解一字半句。   楚熹抿唇,给他们将功赎过的机会:“赵斌财要跑,准会往北边或者东边跑,人多,带的东西也多,应该不会太快,给我去找,找到了别声张,留下记号。”   “是!”   “再出差错!你们这个月的例银就没了!”   “少城主放心!”   他们走后,楚熹又派出一队人去迎陈统领,想着内外包抄,除非赵斌财插上翅膀,否则很难逃脱,可她仍是低估了赵斌财的本事,此为后话,暂且不提。只道赵斌财逃走后,被晨曦微光所笼罩的赵家庄仿佛彻底空了下来,寂静的凄凉诡异。   楚熹不由困惑,按说赵家庄的百姓不会只有区区几千:“挨家挨户去看看,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赵斌财手下的伥鬼逃得仓惶,院门都大敞着,其余则门户紧闭。   说是紧闭,那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木门也挡不住什么,城卫走进院里,低声唤道:“有人吗?”   “……”黄泥草房里沉默了一阵,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们,是谁?”   城卫道:“我们是常德城的,老人家不用怕,出来说话。”   门咯吱一声响,走出一个几乎瘦成了皮包骨的老者,他头发花白,面色黝黑且布满褶皱,瞧着没有八十岁,也得有七十岁:“常德城,常德城不是被……关外人占了吗,你们是关外人?”   城卫道:“不,我们是安阳人,如今安阳少城主兼任常州郡守,老人家不晓得此事吗?”   “爹——”屋里传来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我们就是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小老百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走吧。”   女子的声音当中充斥着恐惧,警惕,防备,甚至有那么一丝愤恨。   城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转身出去找楚熹。   楚熹正在照镜子。   她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头发,感觉真不难看,就是短的有些别扭,犹豫了一会,抄起剪刀自己修理整齐,顺带手剪出一个齐刘海。   嗯……好多年没有留这种学生头了,不得不承认,还挺显嫩的。   虽然但是。   在古代这种发型也太穿越了吧!救命啊!她还要不要出去见人!   楚熹崩溃,把好不容易理顺的头发揪得稀巴烂:“啊!我不要活了!”   “少城主……”仇阳在她背后,低声道:“不然,戴上这个……”   楚熹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到仇阳手里捧着的幂篱,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还挺有办法,拿来我试试!”   幂篱原是不宜佩戴的,可楚熹如今这发型,随手一扣就成了:“怎样?能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   “那便好,我还怕吓着百姓,叫他们以为常州郡守是个文疯子。”   楚熹带上幂篱,心情骤然阴转晴,蹦蹦哒哒的出了门,正好迎面碰上几个匆匆而来的城卫:“少城主,庄子里的百姓都很排斥咱们,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不慌不慌,见着年岁大的老人没?”   “属下遇着一个!”   “走,带我去瞧瞧。”   比起城卫们,楚熹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她是姑娘家,年纪轻,声儿又脆嘴又甜,往老者家门口一站,人还没见着呢,就先喊一嗓子“阿翁”。   乡里百姓管祖父不叫祖父,也不叫爷爷,都叫阿翁,楚熹这一嗓子直接把自己拉到孙女的位置上,让人很难对她设防。   门再度被打开,老者颤颤悠悠的走出来说:“你是哪个……”   楚熹在幂篱后笑道:“我姓楚,是常州新上任的郡守。”   “郡守……”老者扫了眼站在楚熹身后的一众城卫,将信将疑道:“郡守大人……有何贵干。”   楚熹知道他在怕什么,干脆的说道:“赵斌财和他手下的卫队都叫我们打跑了,阿翁……”   话还没说完,屋里有了声响:“赵斌财被打跑了!”   楚熹转而对屋里的女子道:“是呀,拖家带口跑了几千人,你们昨夜没听见动静吗?”   一瞬间的寂静后,屋内传来凄惨悲恸的哭声:“小宝!小宝!快醒醒!我们能出去了!”   楚熹听这动静不对,快步走进去,只见一张连席子都没有的木板床上坐着一个干瘦的妇人,而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干瘦的小少年,他嘴唇干裂,面色蜡黄,已然是奄奄一息。   楚熹睁大双目,忙转身唤道:“快!弄些米汤过来!”   昨夜的一把大火,烧了三四车从安阳带来的米粮,剩下的那些全都被赵斌财卷走了,城卫在赵宅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袋粟谷,煮了一锅米粥。   那小少年看着像是三两日水米未进,不敢喂他太多,楚熹只端来一碗稀粥,递给妇人。   妇人伸出一双枯木般的手,小心翼翼接过,垂眸对怀里的小少年道:“小宝,吃饭了。”   小少年凭借本能张开嘴,像是嗷嗷待哺的一只雏鸟。   楚熹看他还有意识,还能吞咽,松了口气,心里又不禁发愁,赵家庄百姓的处境,比起当初挤在安阳城外的流民更为艰难。   楚熹思忖片刻,吩咐一旁的城卫道:“你去新河找乡长借一些米粮,然后再赶去亳州大营,让薛进把通向亳州的必经之路都封死,决不能让赵斌财逃去亳州!”   作者有话说:   九点再更一章!我可以的! 第75章   欺压百姓的赵斌财被打跑了,楚熹看着,实在不像个坏人,又救了小宝的性命,老者终于可以信任她,愿意以长辈的身份将那些因畏惧赵斌财而不敢踏出家门的邻里乡亲唤出来。   老者同楚熹说,小宝可怜,小宝爹让赵斌财的泥腿子活活打死了,为了安葬小宝爹,家里物件能卖的都卖了,剩那么一缸糙米,小宝不吃,死活不吃,都留给他这个土埋半截的阿翁。   孝顺,仁义,好孩子,偏偏落不得一个好。   老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近乎麻木。   赵家庄的百姓多半皆是如此,和赵斌财手下那群伥鬼全然是两幅精神面貌。   “赵斌财讲宗族,他们赵家人多势大,跟赵家有亲戚的是上等人,没亲戚的是贱民,租给我们一块地,一年到头收成几百石,到我们手里只剩几十石,若有个病有个灾,伸手去借钱,借的是印子钱,驴打滚那么往上涨,还不起怎样呢,有未出阁姑娘的,白给他家做妾做婢,没未出阁姑娘的,签了卖身契,当一辈子做牛做马的老奴。”   “想跑,根本跑不掉,出庄子的路就一条,总有泥腿子把守着,被他们抓住,免不得一通毒打,小宝爹就是这么被打死的,小宝爹领着几个人,半夜里逃出去,连新河都没到,直奔着常德,到常德府衙告状,府衙嘴上说的好听,可根本没人理会,只因赵斌财那个义女惠娘,和常德一个大官是相好的。”   “小宝爹没法子,按说跑出去,还能设法活,可他舍不得小宝和小宝娘,又回来了,回来了,死了,被活活给打死了。”   楚熹不知道这些日子,赵家庄百姓是如何度过的,她只听老者如此平静的只言片语,就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绝望,仿佛永不见天日。   得知赵斌财狼狈的跑了,再也不会回到赵家庄,百姓们没有不哭的,是压抑了许久,一朝得到释放的嚎啕大哭,是悲愤,是解脱,是对故去之人的缅怀。   静谧的小山庄充斥着这样的哭声。   楚熹也哭,幂篱内眼泪噼里啪啦的掉。   但太阳升起,温暖的阳光挥洒而下,驱逐了晨间的浓雾,新的一天来临,仍然要想办法活着。   百姓们饿的前胸贴后背,大人还好,小孩不行。   小孩,楚熹找了两日的小孩都在家里躺着,用不着赵斌财下令禁止他们出门,他们压根也出不去门,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是一顿饭都耽误不得的年岁,吃不饱,就只能少走动,躺着能省粮食。   楚熹看到个小女孩,也就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一双漂亮的眼睛,脑袋大大的,脖子细细的,躺在一卷破棉被里,已然进气多出气了,可见到人就笑,像一个刚出世的大婴孩,知道自己笑起来能讨爹娘高兴。   楚熹摸着那个小生命的脸,哑着嗓子问仇阳:“庄子里剩多少吃的?”   仇阳道:“不多。”   赵斌财那伙人逃得匆忙,到底不能将庄子里的粮食一扫而空,总有一些带不走的。   马和牛得耕地,母鸡得下蛋,猪羊羔子还太小,这些都不能杀了充饥,而剩下的不够庄里百姓吃两日。   赵斌财把事情做的太绝了,他没想着给赵家庄这些百姓留活路。   楚熹气得浑身发抖,可百姓们却很轻松,于他们而言,压在身上的这尊瘟神没了,守着绿水青山,守着大片耕地,就不怕活不下去。   他们像最不值钱的野草,禁不住寒冬,顶不住烈阳,人人都能碾上一脚,死也死的悄无声息,可他们的根深埋在这片沃土之中,只需微微春风,阵阵润雨,便可恣意生长,纵横岭原。   有这样的百姓在,何愁不能改天换地。   楚熹从悲悯与气愤中挣脱出来,明确了自己此刻的目标。   凑粮,分地,无论如何要赶在谷雨前培育好秧苗,否则这一年就彻彻底底的是荒年了。   赵家庄的百姓比楚熹更心急,哭过一场,稍微吃了点东西,有了点力气,便走到太阳底下开始埋头苦干。   “少城主,新河乡长说最多能借赵家庄两万石粮。”   “不行不行,不够不够,你去同他说,就是从牙缝里抠,也要抠出五万石,等新河缺粮了只管来找我,我再给他想办法。”   “少城主!陈统领回来了!”   陈统领回来的路上已然得知了赵家庄的情况,他脚步匆匆的走进来道:“少城主,赵斌财那帮人是分开逃的,我们半道逮住一队,只有不足十人。”   “审过了吗?”   “嗯,据他们交代,赵斌财要东行去亳州,投奔亳州军,常德守军将领通知了各个隘口严防死守,不过,他们轻装简从,想翻山越岭也不难。”   北上要渡江,赵斌财和他手下的伥鬼没那么容易弄到船,就算弄到船,还要途径丘州和晋州,这一路山高水长,风险太大,的确更有可能东行。   楚熹真想给双生子去一封信,拿粮草和他们交换赵斌财。   一想到赵斌财千里迢迢赶到亳州,本以为能逃出生天,却是一脚踏入深渊时的绝望,楚熹就浑身舒爽。   可为了一个赵斌财浪费粮草实在不值。   “沂江那边也要盯紧一些,保不齐是兵分两路,总之能抓回来多少就抓回来多少,他们不是愿意奴役百姓吗,我非叫他们做一把苦力不可。”   “是!”   “对了,通知赵家庄的百姓,太阳落山后来禾场,告诉他们,是按人头分地,但凡能下地耕种的都要来。”   “是!”   虽然赵斌财逃亡在外,但楚熹这除恶计划完成的还算圆满,中间是出了一点小波折,不要紧,正所谓万事开头难,哪有第一步就顺顺利利的,她吃了教训,涨了经验,往后在应对这些恶霸豪绅就晓得该怎么办了。   局势明朗,尽在掌控。   楚熹点点头,对自己非常满意。   “少城主……”   “欸?你还没走?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头发……”   楚熹二话不说扒下鞋,用力的朝他丢过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你长嘴了!你别跑!今日我要同你决一死战!”   楚熹一脚高一脚低的追出二百米,见陈统领跑远了,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不行,跑不动,好饿啊。   从安阳带来的米粮损失殆尽,要等新河那边的支援,楚熹和城卫们都三顿没吃了,腹空,废掉一身轻功。   好在有仇阳。   春分之际,万物生长,冬眠的小兽都出来觅食了,   仇阳忙完手中的差事,便带着一把弓一笼箭进了无人敢踏足的深林,他末时出发的,酉时就回来了,手里拖着一只野山猪,肩上挂着一溜野鸡野兔,知道的是他去打猎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去超市进货了。   “这么多?”   “今日运气好。”   “啧,我要是你,我就说小意思小意思。”   仇阳笑笑,他永远学不来楚熹这份自信:“就是运气好。”   仇阳打回的猎物完全不够城卫们果腹,每人顶多分得一块肉,几口肉汤,吃不饱,反而逗出了馋虫,凑到一块叽叽喳喳商量半天,决定去新河“借粮”。   那乡长不跑,是心中坦率,知道自己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可说他是个好乡长,还差了一点,他就只顾着自己的新河,不顾新河之下的赵家庄,都这节骨眼上了还不肯搭一把手,实在看不清形势。   楚熹暂时找不到由头换掉他,他不识趣,那只能用点非常手段了,故而准许城卫们去“借粮。”   太阳将要下山时,赵家庄百姓纷纷赶到禾场,只见禾场尽头摆着几张桌子,坐着几个相貌堂堂的城卫,城卫脚下是厚厚的几摞纸,以及赵家庄全部地契。   只要走上前,报上姓名年岁,便可领到两亩良田,两张“借粮票”。   “这是……”   负责记册的城卫仰起头,温和地笑,不厌其烦地解释:“这借粮票上有你的名字,你借多少粮,以后就要还上多少。”   捏着地契和借粮票的百姓颤声问:“那收多少利子?”   “借粮票不收利子,只是这两亩田地,到底年底要交五十石的赋税。”   五十石!   百姓重重的在心里喊了一声。   “除了这五十石,剩下的就都归你自己,多种多得,少种少得。”城卫想了想,照着楚熹的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勤劳致富。”   “多……多谢郡守大人!”   “靠双手吃饭,不必谢任何人,哦,领完田地先不要走,待会郡守大人还有话要说。”   “是是是。”   有粮吃,有地种,无需受人欺凌,这神仙般的日子都是新任郡守带来的,她的吩咐百姓们岂会不应,领完田地便都在一旁静静等着,他们四周有城卫在维护秩序,城卫们早在来安阳前就受过培训,争当文明之师。   就非常的有礼貌,便是说话声音大些,也不像恶霸豪绅那般颐指气使,百姓们打心眼里喜欢,不少家里有未出阁姑娘的都打听起他们家里情况,一听成婚了,遗憾的摇摇头,一听没成婚,一帮人涌上去,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全然不是今早那哭天抢地的模样。   楚熹听到笑声,心里是真舒坦。   她执掌常州,原是为了给自己做一道保命符,可因此而解救了成千上万深陷苦海的百姓,意义忽然间升华了,甚至她那肮脏的灵魂都被百姓们的笑声洗涤了。   “仇阳。”   “嗯?”   “我以前想,不管世道再乱,只要能守住安阳城,能让安阳城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就行,别无他求。”   “如今呢?”   “如今……嘿嘿,我不告诉你。”   身为反煽情协会会长,楚熹说不出那些矫情且肉麻的话,她只把自己的信念放在心底,她相信终有一日仇阳会明白。   仇阳垂眸看她,眼角眉梢皆透着浓浓的笑意:“要不把幂篱摘了吧,大晚上的,能看见吗?”   “你以为我愿意从早到晚带着这么一个玩意?这女子没头发,就跟没穿衣裳似的,百姓们得怎么看我,做大官啦,要注意影响。”   “我想百姓不会在意。”   “万一呢,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一点威信,要被当成疯子可怎么办?”   “不会。”   楚熹叹了口气:“我现在都不想回安阳了,要是让老爹看到我这头发,他估计得被吓死。”   不止是老爹,还有薛进,楚熹都能想象得到薛进嘴角上扬时嘲笑的眼神。   哼,薛进要敢笑她,她非趁着薛进睡觉给薛进理个蘑菇头不可!   宁肯得罪天王老子!不要得罪枕边人!   作者有话说:   事业线是一定要写的呀,我争取加更好不好!下次一定! 第76章   赵家庄里不乏有小宝爹那般想要反抗赵斌财的压迫,只憾势单力薄的敢作敢为之人,在百姓深陷苦海时,总能站出来帮一把手,百姓们对此是心存感恩的,一听说要举贤良做庄主,立刻喊出几个人的名字。   其中一个叫林敏意的年轻男子呼声极高。   据百姓所说,孙家是庄里做豆腐的,有这么一门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因此送林敏意去新河的书塾上了几年学,后来赵斌财行事愈发嚣张跋扈,孙家的豆腐生意做不下去了,林敏意只好回到庄里务农谋生。   泥腿子总在地头上监工,动辄打骂佃户,不准佃户休息,林敏意看不惯这等堪比土匪的做派,经常干完自家地里的活,就来帮那些或年老或体弱的佃农,一双手磨的鲜血淋漓了方才停下。   虽停下,但不歇着,把一群半大孩子叫到自己身旁,用一根树枝教他们认字,“路漫漫其修道远,吾将上下而求索”是林敏意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百姓们崇敬读书人,而林敏意分文不取的教庄里孩子读书识字,通世故讲道理,这是一份满含关切的深远之计,百姓们如何能不感念他的好。   一能识文断字,二不独善其身,三有深谋远虑,林敏意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贤良。   “他人呢?”   “敏意!敏意快过来!郡守大人要见你!”   林敏意被百姓推搡着,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他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长,衣衫褴褛,脚上是一双露趾鞋,举止很有文人的气度:“见过郡守大人。”   楚熹笑道:“乡亲们推举你做庄主,你怎么想?”   林敏意犹豫了一瞬,躬身抱手,无比郑重道:“只要郡守大人能为赵家庄的百姓谋一条生路,敏意万死不辞。”   “好。”楚熹满意的点点头,扬声对一众百姓道:“依我看,既然分了田地,换了庄主,从前的一切就过去了,赵家庄也应当改个名字,就叫……常宁庄如何?”   百姓纷纷应允。   贤良举定,耆老楚熹自己做了主,小宝的爷爷虽年迈,但神智清明,又有声望,她私以为可以胜任。   小宝爹是为庄里百姓而死,百姓们自然没有意见。   最紧要的三件事办妥,粮草也“借”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万石,楚熹带走一万石口粮,剩下的足够常宁庄百姓勒紧裤腰带吃到秋收。   明日便要启程前往下一站,楚熹睡不着,坐在窗户底下给祝宜年写信,写赵斌财,写小宝爹,写林敏意,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尽数交代一番后,楚熹又有了个新想法。   举贤良从某种意义上讲,便是通过民主的方式选出值得托付可以信赖的好人,这好人,却未必能担大任。   林敏意一心为民,这点毋庸置疑,可他到底没经过历练,真正管理起上万人的常宁庄,免不得会焦头烂额,容易出错,就像楚熹当初在安阳,事事亲力亲为,忙里忙外,把自己累得半死,效率还上不去。   祝宜年说得对,身居上位者,单单有一颗为民之心是不够的。   楚熹打算搞一个干部培训班,把从常州选出来的贤良送到安阳去,让祝宜年统一培训,等到年底,再考核实绩,优秀的颁发奖励,不行的,给个机会继续深造,如此一来,就能最大程度避免官员自身发生变数 。   楚熹眼下是真明白祝宜年那会对她的忠告了,培养可用之才,能给她省很多事,她带来的这些城卫里,就有不少沉稳可靠的,比起舞刀弄剑,更适合做个文职。   待把常州的疑难杂陈解决了,有了治病用药的经验,剩下那些小病小痛,完全可以让这些城卫去处置,等以后时局稳定下来,这些城卫便是纯天然的督查员。   一重耆老监督,一重考核实绩,一重随机抽查,现场督办,足足三重保障,楚熹就不相信还有会赵斌财这种以权谋私的腐败分子出现。   捋清思路,楚熹将自己的想法统统写到了信上。   心里美滋滋的,也说不上高兴什么,大概是找寻到了人生的目标,摸索出了前行的道路,这种一步步都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楚熹特别满足。   这封信被快马加鞭的送到安阳,老爹听闻是楚熹来信,鞋都没提,匆匆赶来:“信呢信呢?”   “……城主,这信,是给先生的。”   “恁娘的!没有我的?”   “呃……新河乡那边这几日出了不少事。”城卫很努力的给楚熹找补:“少城主兴许是,忙忘了。”   老爹很难过。   楚熹长到这么大,就那回被抓到土匪窝里算离过他一次,这是第二次,走这么些日子,竟也不来封信,难怪啊,难怪薛进前几日回安阳说他的三儿没心没肺,也没说错,就是没心没肺!   女儿可以忘了爹,爹到底不能忘了女儿:“新河出什么事了,恁好好同我说。”   城卫首先想到楚熹的头发,嘴唇嗡动,犹豫半晌,没敢开口,只简单说了说庄里的情况。   一则没人受伤,二则事情都处理妥帖了,老爹方才放下心,让他去给祝宜年送信。   楚熹信上的种种提议极为缜密周全,求祝宜年开办官员培训班的言辞也颇为恳切,祝宜年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了。   楚熹得了祝宜年的认可,就像得到了一把尚方宝剑,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而她身边的那些城卫进步同样飞快,不过半月就能独当一面了。   为能保证百姓在谷雨之前移栽秧苗,楚熹从常德顺清各借了一批兵士,将城卫分散到各个小村小镇。   对付横行乡里的恶霸豪绅,这些城卫自有一套严明的律法,凡是手上沾染人命官司的,一概当众斩首,以平民愤,只是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则家产充公,关押大牢,留着来日做苦役服刑。   还有那家中良田百亩,须得雇佣佃农耕种的富户,虽不伤天害理,但年年是肥地薄产。   佃农给东家干活,干得多,干得少,拿到手里的钱都是一样,不正经花心思卖力气,活生生糟蹋了一块沃土,为了杜绝这种情况,楚熹干脆自己掏钱把富户的地买下来,再租给那些有余力的穷苦百姓。   一来她收租便宜,除非颗粒无收的大荒年,否则绝不至于交不上租子,二来百姓攒够钱,随时可以从她这把地买走,不似旁的东家,等佃户将土地侍候肥沃了就拿回去,故而百姓都争破了头想租地。   楚熹用了不足一个月时间,将常州上下重塑了一遍,待谷雨那日,大批秧苗被顺顺利利的移栽到水田,旱地也全部耕种完毕。   楚熹功成身退,返回安阳,途径常宁庄,见一块块稻田错落在山间,烟雨朦胧,碧绿盎然,不禁深吸了口气,感慨道:“这秧苗长得真快呀,一日一个样。”   “嗯,是很快,说不准今年也会丰收。”   “为什么我的头发就是不长呢。”   “……”   仇阳识趣的闭上嘴。   如今头发是楚熹的逆鳞,她自己怎么说都行,别人不行,不仅如此,楚熹还多了一个毛病,手里时时刻刻捏着一把小梳子,有事没事就要梳两下。   她说:“这样长得快一些。”   两日后,车马抵达安阳。   眼看着就要到城门了,楚熹梳了两下头发,把木梳揣进怀里,端正的戴好幂篱。   老爹得到楚熹回来的消息,一清早就来城门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缓缓而来的车马,笑的简直合不拢嘴,楚熹这一个月的成绩,老爹在祝宜年口中尽数悉知,心中颇感骄傲,打定主意要办一场接风宴,好同女儿彻夜长谈,听听她在外面的所见所闻。   等马车到了跟前,老爹忙迎上去,满怀激动的唤道:“三儿——”   楚熹离开安阳一个月,心里也十分想念老爹,回握住他的手:“老爹——”   “……”   “……”   父女俩隔着黑色轻纱对视了一眼,老爹开口道:“怎么了?”   楚熹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我怕晒黑。”   老爹仰起头,看了眼蔽日乌云,神情顿时凝重:“三儿,恁跟老爹说实话,是不是受伤了,破破破破相了?”   “这个……没有,回府再说吧。”   “别!恁先说好!到底怎么了!恁那个婆母,还在府里等着恁呢。”   “薛进他娘来啦?几时来的?”   “就前几日,恁在路上,也没法子给恁个信。”   救命啊!   现在去做一顶假发还来得及吗!   楚熹这阵子着实太忙,早把李琼要来安阳的事给抛到了脑后,她真不想顶着这发型去给李琼敬茶。   叛逆,想想都觉得叛逆。   “薛……薛进呢?来瞧过他娘没?”   “瞧过了,不过军中事务繁重,只待半日就赶回了大营。”老爹拿手指撩了一下那层黑纱,瞥见楚熹白生生的一张脸,心里踏实不少:“回府吧,路上再细说。”   楚熹跟随老爹上了马车,忍不住问:“他娘人怎么样?”   “哎……可是不大好相处,就薛进回来那日我见过一面,啧啧,薛进离开西北多少年来着?”   “七年。”   “七年未见,母子重逢,搁谁身上谁不得抱头痛哭,好家伙,她娘脸冷的跟千年寒冰似的。”   楚熹瞪了瞪眼睛:“真这样?”   老爹很用力道:“这还有谎!一点不假!我和他们娘俩坐一块吃的饭,那给我难受的,我从头到尾赔个笑脸,他娘从头到尾没个笑脸,就没见过这种寡妇,不瞒恁说,我都有点可怜薛进了,亏他还一心惦记着他娘。”   “也许……也许就是当着你的面,太拘束呢?母子俩私下相处,可能不是这样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恁可别去碰这根硬钉子,回府给她请个安,以后就远着她点,别往她跟前凑。”   楚熹长叹了口气,摘下自己头上的幂篱:“那我这样去见她,能行吗。”   老爹怔住,伸出手虚虚的抓了一下,颤着声道:“头头头头发呢?”   “出了点小意外……”   女子的头发就和衣裳同样重要,饶是老爹怎么看楚熹都是好的,一时间也很难接受她头发只剩短短一截,捧着胸口缓了半天,咬着牙根问:“谁弄的!恁说是谁弄的!”   前些日子顺清那边抓到了不少赵斌财手下的伥鬼,楚熹知晓自己是被误导了,可再想回过头去封锁沂江为时已晚,赵斌财恐怕早就逃出生天。   这事和老爹说了,也只会徒增他的烦闷:“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恁倒是心宽。”   “心宽好,能长命百岁。”   楚熹一点都不心宽,她想,赵斌财凭借这份心智本领,绝不会甘愿藉藉无名的龟缩起来,只要他身在辉瑜十二州,早晚有狭路相逢的时候,到那时,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也不迟。   老爹迈过心里那道坎,仔细端详了楚熹一会,露出个几乎于哭的笑脸:“其实,看习惯了,还挺好看的。”   楚熹故作轻松的捋了捋短发:“你不懂,这叫时髦。”   “我是不懂,我估摸着,薛进他娘也不能懂。”   “……”   “要不这么的,我派人去大营把薛进叫回来。”   “叫他回来做什么?”   “笨,他娘若是对恁摆脸色,恁大可以扭头就走,谅薛进挑不出恁的不是,倘若薛进不在,恁对他娘哪里不恭敬,他娘不得添油加醋的同薛进说,咱们是招了一个倒插门女婿,可也不能担那欺辱婆母的名声。”   楚熹点点头,觉得老爹此言有理:“我看行,那我等薛进回来再去见他娘?会不会太怠慢了?”   “不怠慢,总不好风尘仆仆的拜见婆母,你回府先沐浴更衣,这由头说得过去,我这就让人去大营找薛进,快马加鞭,用不上两个时辰。”   老爹的随从得令,立即调转马头,赶往薛军大营。   “薛帅!安阳派人传口信。”廖三激动道:“说是楚熹……不,少城主今日回安阳了,请薛帅回去一叙。”   薛进刚偷袭了亳州军的阵地,戎装未褪,腰挂长剑,听廖三所言,一张俊脸顿时阴沉:“哼,她拿我当什么,挥之即来吗。”   薛进对楚熹很不满。   足足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一封信都没有。   那会楚熹命人来大营,他还以为是给他送信的,结果呢,就是让他抓封锁隘口抓一个恶霸。   没心没肺的东西,和仇阳在外面游山玩水多快活啊,还回安阳做什么,不如干脆私奔去算了!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77章   廖三看薛进的脸色,像是不打算回安阳,内心很焦灼,他真是做够了孤家寡人,打心眼里想娶个媳妇,起码以后是冷是饿,有个人惦记着,那滋味得多好啊。   可得罪了楚熹,他上哪去找媳妇,薛军大营里吗。   “薛帅……我瞧着,那少城主一回安阳就派人来请你了,应当是挺惦记你的,这要不回去……旁的不说,老王妃可还在安阳呢,伤了夫妻情份,她要不善待老王妃可如何是好。”   为了娶媳妇,廖三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智商。   薛进抿唇,不情不愿的站起身。   廖三立即面露喜色:“这就对了嘛!为了老王妃!薛帅也要委屈求全啊!属下这就去给薛帅牵马!”   军中将领皆有属于自己的战马,廖三生得健硕,那原本膘肥体壮的骏马都叫他给骑瘦了,跑起来自然也没那么快,他看着一骑绝尘的薛进,气得想骂娘,又不敢骂,只能扯着嗓子大呼:“薛帅——等等——”   薛进没用上一个时辰便到了安阳府,而廖三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姑爷回来啦!”   “嗯,少城主呢。”   “少城主在院里沐浴更衣。”   薛进一袭戎装,肩系披风,气势汹汹的踏入府门,叫门房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这是赘婿归家,还是来寻仇要账。   楚熹洗完澡好一会了,只等薛进回来和他一块去拜见李琼。   真想薛进快点回来。   她要受不住这几个丫鬟了。   “天啊,这头发没法梳!怎么会这样啊!”   “再试试!盘起来!大不了我们一人剪一缕头发,做个老太太的发套戴上。”   夏莲很崩溃,饶是她手艺好,会扎各式各样的发髻,也不能把楚熹这最长才到脖子后面一点点的头发给盘起来。   楚熹看着自己鸡窝一样的脑袋,也很崩溃:“别弄了你们!烦不烦啊!都弄快一个时辰了!梳子给我!”   夏莲默默的递上梳子。   楚熹小心翼翼的把头发梳整齐,自我安慰:“还好,还好,已经长一截了,没多久就会长回去的。”   夏莲正欲开口,忽听外头小丫鬟唤道:“小姐!姑……姑爷……”   夏莲赶忙拿起幂篱:“快快快,快戴上,遮一遮!”   “遮什么遮,他早晚要看见。”楚熹已经打定主意,薛进敢笑她,她就剪了薛进的头发,所以此刻丝毫不慌,颇为镇定的起身相迎。   楚熹从卧房走出来,薛进正好推门而入,看到她的瞬间,当即愣在原地。   “我……”   “你又发什么邪疯?”   “啊?”   薛进皱着眉头,大步上前,扯起她一缕发丝问:“怎么剪成这样?你觉得好看?”   薛进以为是她自己剪的,薛进实在高估她了。   楚熹将错就错,拍开他的手,高傲的仰起头:“不好看?”   薛进深深凝视着她,良久,轻声道:“凑合吧,有点像马。”   “……”   楚熹一口老血怄在心头。   薛进没有胡言乱语,真有一种长毛战马,怕鬃毛遮眼睛,得定期修剪,通常都是剪成齐刘海。   “不过,也有好处,你往后沐濯方便了,脑袋扎水盆里就能洗。”薛进顿了顿,又道:“夜里睡觉我也不怕压着你头发了。”   枕边人到底是枕边人,思考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   楚熹将那口老血咽下去:“话说这样说,会不会吓到我的婆母大人?”   “我怎么知道。”   “……”   “走吧,早晚都是要见的。”薛进一边向外走一边叹气:“剪的也太短了。”   薛进好像没太把她的学生头当回事,他的反应相较于旁人,简直近乎平淡。   楚熹突然之间也没那么在意了,薛进说得对,起码洗头方便,晚上睡觉也不怕被压到,挺好。   “是短了点。”楚熹跟上去,给自己找补:“我还是留长的好。”   薛进又看向楚熹。   那乌黑厚重的头发完全遮住了眉毛,偶尔随着微风轻拂,贴在白生生的脸颊上,乱糟糟的,怪。其实她稍微吃胖一点,就是个圆圆的苹果脸,这般半遮半挡,脸就只剩那么小一块,眼睛显得更大,还有一张红嘟嘟的嘴,真怪。   薛进不管怎么看,心里都只有一个“怪”,但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他巴不得楚熹能长得丑一些:“不用,就这样吧。”   薛进的态度让楚熹倍感惊奇:“你不是说有点像马?”   “你几时这般在意我说什么?”   “我一直很在意呀。”   “是吗,那你把仇阳带走算几个意思?”   “那……世道这么乱,我不得带一个人保护我吗,整个安阳城,顶数仇阳厉害。”   待会要拜见李琼,薛进不想和楚熹起争执,冷笑一声后便不再开口。   在这件事上,楚熹多少还是有点理亏的,薛进愿意轻轻揭过,不跟她吵,她感恩戴德。   夫妻二人很快来到李琼的住处。   老爹为了向薛进展示自己的诚意,在这座小院上花了不少心思,一草一木皆是名贵珍品,婢女小厮皆是精挑细选,不过贴身服侍李琼的丫鬟还是她从西北带来的。   那娇滴滴的小丫鬟一见薛进便甜声唤:“王爷。”   薛进这个西北王,在辉瑜十二州很不值钱,就连他的嫡系部下都称他薛帅,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他“王爷”,楚熹觉得很别扭。   薛进倒是习以为常,只问小丫鬟:“母亲呢?”   “太太正在房里小憩,可要奴婢去唤一声?”   “不必了。”   “那王爷稍坐片刻,奴婢去煮壶茶来。”   “嗯。”   楚熹看着那丫鬟婀娜的背影,问薛进:“她怎么都不理我?”   薛进摘了披风,随手搭在椅背上:“兴许是害怕你。”   “才怪,她都没正眼看我,怎么会被我吓到。”楚熹坐到他身侧,很忧愁地说:“你娘真是在睡觉吗?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故意晾着我?”   “这种猜测,在心里想想就好了,何必讲出来。”   “所以你也这样想对吧,我才回来,又没招惹她,她干嘛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呀?”   “……”薛进几度张口,纠结好久才出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楚熹以手托腮,歪着脑袋看他,眼神懵懵懂懂:“真不明白。”   薛进长睫轻颤两下,是气的,因此也不顾脸面了:“我入赘你家,我娘还得欢天喜地鼓掌叫好?”   “啊……怪不得。”   李琼不仅对她有意见,对薛进也有意见,所以母子俩久别重逢时才会那么生硬。   不是天生冷心冷性就好了。   楚熹松了口气:“放心,我会好好表现的,给你长脸。”   “真的?”   “真的!”   李琼虽对薛进入赘一事抱有很大意见,但仍不远万里来到安阳,说明她心中惦记着薛进,而薛进呢,对李琼更是朝思暮念。   楚熹很乐意放低身段,让母子俩言归于好。   “毕竟一家之主嘛,总要适当的做出一点牺牲,你能记着我的好就行。”   “呵呵。”   “你要笑就好好笑。”   “呵呵。”   “还敢这么笑。”楚熹皱着鼻子一扬手:“我打你信不信!”   薛进正欲回嘴,忽听侧门处传来李琼的声音,冷得透骨:“你想打谁。”   “……”楚熹缓缓放下手,猛地低下头。   薛进起身,将她也扯起来,轻声道:“别找了,没地缝。”   先挖一个来得及吗。   呜呜呜呜她的命好苦啊。   楚熹低眉顺眼的站在薛进身旁,稍稍抬眸,只见一袭素衣的李琼从侧门走出。   李琼是年少守寡,如今不到四十,按说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可她发不着钗环,面不施粉黛,犹如朽木枯草一般,平白显出几分老态,而那端庄严肃的神情,更给她添了几分威严,倒像是年近五十。   “母亲。”   李琼看也不看薛进一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熹。   楚熹回府那会没有戴幂篱,两个时辰足够仆婢们将她这新发型传扬的人尽皆知了,李琼大概早从婢女口中得知了楚熹的头发有异,并不惊讶,冷静的审视着。   楚熹自觉胆子很肥,连凶名在外的李善也不放在眼里,可叫李琼这般盯着,莫名毛骨悚然,咽了咽口水,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天啊,她终于明白老爹陪这母子俩吃饭有多难受了。   李琼坐到太师椅上,语调毫无起伏的又问了一遍:“你要打谁。”   “呃……打虫子。”楚熹硬着头皮编瞎话:“刚刚有只小飞虫落在夫君的腿上了,我让它走,它不走,我说你再不走,我打你信不信。”   薛进有时候真佩服楚熹。   多离谱的瞎话,她都能说的跟真事一样,这大概也是一种天资。   如此离谱的瞎话,李琼自然是不信的,可不至于为此事与楚熹争辩,这对她而言有失身份。   楚熹一旦在人前显露出厚脸皮,通常会破罐子破摔,在李琼这也不例外:“那个,我和夫君成婚,没有事先知会婆母,全凭舅舅一人做主,实在不合礼数,今日婆母既来了安阳,该把拜见礼补上才是。”   说到这,那小丫鬟像及时雨般端来一壶茶。   楚熹当即跪在李琼跟前,给薛进使了个眼色,薛进便从小丫鬟手里的托盘中拿起一盏茶,跪到楚熹身旁,待楚熹朝李琼磕了两个头,默默把茶盏递过去。   “婆母,请用茶。”   “……”   楚熹跪地叩首,礼数周全,这是不假,可李琼的脸色愈发难堪,迟迟不接这杯改口茶。   薛进眼看着楚熹的手臂微微发颤,不禁轻声唤道:“母亲……”   “娘!”楚熹喊完娘,又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常州土话说:“恁要是嫌我喊恁婆母太生分,那儿媳以后就管恁叫娘,这样可好,显得多亲近嘞。”   作者有话说:   搞定! 第78章   这厅堂里挂的书画,雅致,庄重,摆设的瓷器,古意,讲究,显然都是李琼从西北带来的,老爹可没这品味。   楚熹看的出来,李琼是个自珍自重,极为要脸面的人,而且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文学素养。   这种人往往擅长暗里交锋,绵里藏针,不动声色击溃敌人的心理防线,可也存在软肋,怕掉价。   何为掉价,泼妇骂她一句,她宁肯咬着牙忍了,也不会与泼妇起争执,自诩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忌讳与庸俗之人同处在一条界线上,这对她而言有失身份。   那么好,李琼来对地方了。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此乃楚熹的人生信条。   “娘!”楚熹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蹭了蹭,几乎是茶盏塞到李琼手里,笑得见眉不见眼:“恁可千万别觉得见外,往后啊,就把安阳当做自己家一样,我和夫君一定好好孝顺恁,争取早日给恁生个小孙儿,恁得闲了,或出门去四处转转,或在家里逗孙儿解解闷,这多好啊。”   “……”   话都让楚熹说了,薛进默不作声的跪在她身后,简直像个等到夫君撑腰的小媳妇。   李琼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当着楚熹的面训斥薛进,只怒其不争的剜了薛进一眼,随即端起茶盏浅尝一口,放到了身旁的小几上。   见李琼喝了茶,楚熹着实松口气,甜滋滋的唤道:“娘,夫君难得回来,今晚咱一家人可得好好聚聚,娘喜欢吃什么,我叫厨房去预备。”   李琼懒得再和楚熹多说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哎!”   楚熹原本还想着伺候好李琼,缓和一下母子俩的关系,可李琼明显不是好伺候的主,她瞬间决定放弃了,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跑出去。   薛进:“……”   李琼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还跪着做什么。”   薛进缓缓起身,轻声说道:“楚家人喜酸喜甜,预备的饭菜恐怕不合母亲的口味,我还是去瞧瞧的好。”   李琼冷笑:“你这上门女婿倒贴心懂事,连人家的口味都了如指掌。”   薛进小时候,是个软弱无能、贪图安逸的性子,李琼李善下了十足的狠心,才将他教导成今日的模样,虽称不上杀伐决断,但勉强可以在辉瑜十二州有一番作为了,李琼每每听闻关内传回来的消息,心中都深感宽慰,觉得二十年前那血海深仇终有洗清的指望。   可她万万没想到,薛进竟会给楚家做上门女婿。   即便李善口口声声权宜之计,也敌不过她耳闻目睹!堂堂七尺男儿,楚熹说打就要打,一个眼神将他指使的团团转,饶是如此,还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当真是能忍辱负重!   看薛进不吭声,李琼不禁怒道:“滚!给我滚出去!”   薛进听从李琼的吩咐,滚了,事实上他不滚,他也不知道该和李琼说些什么。   李琼看着薛进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撑着扶手,站起身,有些踉跄的走到门口,安阳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一片白茫茫,金灿灿,她仿佛看到了薛元武迎面朝她奔来。   她越来越老,薛元武却仍是那般年轻,个子高大,面庞坚毅,一双眼睛里燃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彩。   磊落,率直,诚恳,待任何人都拿出一颗真心的薛元武,偏偏死在了那一颗真心上。   谁叫他相信朝廷是有良知的,谁叫他一厢情愿的以为,同为一族之人,朝廷不会对整整两万西北军民斩尽杀绝。   李琼想到当日关外尸横遍野的惨状,眼底泛起阵阵泪光。   外人只道李氏姐弟“挟天子以令诸侯”,仗着薛元武留下的唯一血脉在西北夺权,只道李善终有一日会除去薛进,登上西北王的宝座。   那些人哪里晓得,如今雷厉风行的李善,曾几何时也是趴在姐夫背上,无忧无虑,安心酣睡的幼弟。   从前种种,日日回念,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李琼记得真切,那时李善十二岁,随着她和薛元武去踏青,归途喊累,不愿再走,薛元武便肩背着李善,手牵着她,一步一步的从傍晚走到天黑。   “累不累?叫小善自己下来走吧。”   “不累,你瞧他……”薛元武悄声说:“口水把我衣裳都浸湿了。”   若那一日的太阳永不升起该多好。   李琼此生别无心愿,只要能推翻朝廷,屠戮周室,为薛元武和那两万西北军民报仇雪恨,便是下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也毫无怨言了。   扫去泪光,那双眼睛里又是冷冷的冰霜。   ……   薛进踏出院门,正碰上守株待兔的楚熹。   “嘿嘿!我就知道你得被轰出来!”   “……好笑吗?”   “干嘛臭脸啊,我可够给你面子了,是你自己不争气,跟个哑巴似的。”楚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没事,你也不用发愁,我瞧婆母大人并非那等不通情达理的,眼下一时迈不过去那道坎罢了。”   薛进不喜欢楚熹这样哥俩好的对他,拧着眉头推开楚熹的手臂:“承你吉言。”   薛进心情不好,楚熹热脸贴上冷屁股,自讨了个没趣,无奈的摇摇头,问他:“你几时回大营?”   “怎么,你也撵我走?”   “哪里话啊,这不,得抓紧让咱娘抱孙儿吗,你要吃完晚膳就走,咱现在就回房去。”   薛进看楚熹那急色样,更觉憋闷:“用不着,这几日百姓春耕,要休战了。”   楚熹道:“放亳州军回去种地?”   “他们想回去种地,自然不会有人拦着。”   “哦……”   楚熹听懂了,休战归休战,只要东昌和太川的兵马一离开阜康,薛军便会起兵攻城:“那感情好呀,我初一来的月事,今日是初十,之后这十日咱们抓紧努力,差不多能成。”   楚熹态度积极,与薛进不谋而合,可薛进完全笑不出来:“哼,你跟仇阳在外头朝夕相处,这会过来同我说差不多能成?”   薛进这话让楚熹莫名想到了红楼梦里王熙凤阴阳怪气贾琏的桥段,王熙凤深知贾琏秉性,只要贾琏出趟门,回到家免不得被阴阳怪气一通。   可她哪有像贾琏似的罪行累累啊?薛进怀疑的一点道理都没有,简直蛮不讲理。   楚熹解释过好几次,实在懒得解释了:“你还说我,这种猜忌放在心里想想就好,咱们夫妻之间能不能有点信任,有点尊重呢。”   “是你先出尔反尔的。”   “薛添丁,你投错胎了。”楚熹手搭在薛进肚子上,轻抚了两下,柔声笑道:“你若是个女儿身,自己怀胎十月生一个,岂不踏实?”   “……”   “可惜你不能生,怎么办呢,就得承担这份风险,别看那些百年世族多了不起似的,说不准哪一辈上出了个差错,还传宗接代,鬼知道传谁的宗接谁的代。”   “……”   “你还老想要儿子,儿子有什么好,万一,就说万一,咱儿子命苦,娶了个不忠贞的妻子,那你们薛家就彻底……是吧?”   薛进头痛。   他一方面觉得楚熹在胡言乱语,一方面觉得楚熹这话挺有道理,仿佛两个小人在脑袋里打架,所以头痛的厉害。   深吸口气道:“少胡扯了,还有件正事要办。”   楚熹从怀里掏出小木梳,梳了两下那有些乱的碎发:“什么正事?”   “之前不是说要给廖三做媒吗,这会他人大概已经在府里了。”   “对对对,这阵子琐事太多,我都给忘到脑后了,我们府里那个厨娘,你跟廖三提过没有?”   “没。”薛进皱眉,仍然是一副臭脸:“我怎么同他提。”   “凭你俩的关系,就该你和他提啊。”楚熹无语:“真服了,若我同他说,那厨娘领着一儿一女,他准觉得我有坏心,故意折辱他,不是正经给他做媒,你得事先给他一点心理准备啊,完蛋,这媒做不成了。”   “为何?”   “他肯定以为我要给他介绍一个黄花大姑娘,兴高采烈的来了,结果是寡妇带俩娃,他能接受这个落差吗。”   薛进顿时面露为难:“那该如何是好?”   楚熹仰起头,柔顺黑亮的短发齐齐滑到耳后,一双眼睁得又大又圆:“厨娘那边我也没去说呢,要不,想办法让他们见上一面,见完了,咱们各自去旁敲侧击一下。”   薛进不会做媒,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异议,只问楚熹:“要怎么让他们见一面?”   “这好办,老爹为给我接风洗尘,特意弄了两头大肥猪,就圈在厨房外,待会叫廖三一块去看杀猪,顺道就把厨娘也见了。”   “嗯。”   廖三在前厅等了半个时辰,喝茶喝到肚子胀,正想去方便方便,就见那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门,自然是薛进在后,楚熹在前:“廖三爷!你可真有口福呀!是不是早猜到今日府里要杀猪?”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何况还要托付终身大事,廖三这会一点脾气都没有:“咳……少城主说笑了,我今日来是……”廖三羞于启齿,求助的目光投向薛进,而薛进赫然一副“别看我,别找我,这家我不做主”的模样。   好在楚熹善解人意:“有什么事,咱们吃完猪肉再说也不迟嘛,廖三爷劳苦功高,难得来一趟府里,可得改善改善伙食。”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情世故上,别说廖三了,薛进也不是楚熹的对手,她一句接着一句,句句不落地,两个大男人在她跟前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廖三憋着一泡尿,站在五花大绑的肥猪旁,愣是没弄明白自己为何要来看杀猪。   作者有话说:   争取十一点半二更!(给我评论啊啊啊啊啊!没有动力了!!!) 第79章   楚熹从前去超市,杀鱼都不敢看,如今杀人的事看多了,杀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最重要的是,从前她看猪,鲜活的小生命,如今她看猪,粉蒸肉、樱桃肉、酱肉挂肉红烧肉。   香啊,真是香啊。   府里的小孩听到肥猪嚎叫,也纷纷跑来凑热闹。   负责杀猪的老仆最享受的便是这一刻,别看平日里他在府中不起眼,到杀猪的时候,天大地大都比不过他大,今日更不得了,少城主和西北王全在这看他杀猪。   老仆心想着晚上回去如何同家里人显摆,美滋滋的坐在板凳上磨刀,那么长的一把尖刀,戳进肥猪的腔子里,哗哗往外淌血,贵人们不吃猪血,他们便可将这些猪血拿去蒸,拿去炒,虽没有肉那么解馋,但也是补得很呀。   在众人的注视下,老仆拿手指试了一下刀锋,点点头,豁然起身,腰板挺得笔直,不像屠夫,倒像是个大将军。   知道他要动手杀猪了,那帮小孩都捂着脸往后退了一步,从指头缝里朝外看,即便楚熹不是很害怕,也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拉扯薛进的袖口。   薛进垂眸扫了她一眼,臭了半日的脸上方才显露丁点笑意。   廖三着急。   怎么还不杀,他好想尿尿。   大肥猪被捆着四条腿绑在长桌上,吱吱哇哇的乱叫,老仆抄起大木槌,猛地砸在猪脑袋上,猪当即昏死过去,尖刀紧跟着插进腔子,动作干净利落,没叫那头猪遭受一点点罪。   “廖三爷!”楚熹凑到放血的大木盆上,拿手指抿了一抿还冒热气的猪血,回过头对廖三道:“快快快。”   廖三忙伸出手,由着楚熹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爱心,而后半信半疑的问:“这……真的能保姻缘吗?”   楚熹满脸认真:“我闲着没事骗你干嘛呀。”   也是。   廖三这么想着,抖了两下腿:“那个,那个少城主,敢问茅房在哪。”   楚熹笑道:“往前走左拐,有口水井,水井右拐有道小门,从那门穿过去不远就是了。”   廖三毕竟是客,不能让他去下人的茅房,楚熹指的那条路尽头是间雅房,专供客人净手,没那么好找,因此她又说:“你等会,我找个人带你去吧。”   “不麻烦不麻烦。”廖三内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话音未落便大步流星的走开。   这安阳府左一道门右一道弯,廖三绕了好一会也没见着楚熹说的那口水井,想找人问问,可这一路上遇见的都是年岁不大的丫鬟,他实在不好意思张口,便打算寻个背人的地方偷偷解决。   裤带才解一半,夹道里忽然冒出个小媳妇。   廖三:“……”   小媳妇瞧见他这般姿态,也吓了一跳,不过小媳妇怎么着也比那些丫鬟经事,只笑着说道:“你可是要净手?”   “啊,嗯……”廖三憋得脸都涨红了,颇为艰涩道:“茅房,没找着。”   “茅房离这远着呢,你随我来吧。”   “哎!好!”   廖三仿佛看到了救星,寸步不离的紧跟着这小媳妇,很快来到一扇木门前,廖三心知这是茅房,来不及道谢,赶忙走了进去。   净房里外两间屋,里屋是恭桶,外屋洗手更衣,廖三站在恭桶前,慌里慌张的解开裤子,紧绷着的一张脸缓缓舒展。   啊——真舒坦。   在延绵不绝的水声中,廖三依稀听到一点别的动静,像是……外屋传来的。   意识到那小媳妇还没走,“哗啦哗啦”变成了“滴答滴答”,没尿完,剩一点,羞于再尿了。   系上腰带,手搓搓裤子,廖三硬着头皮推开门,只见小媳妇站在水盆架旁,手里捏着一块湿帕子,看他的眼神柔和的像是看一个孩子:“来,擦擦吧。”   廖三从小没爹没娘,没人教养,更没有如厕后洗手的习惯,可被小媳妇这般看着,自动自觉的走到了她身前,接过了那温热的湿帕子,轻轻擦拭着手心。   “这手上是受伤了?”   “啊,那个……猪血。”   “你是来杀猪的?不是陈伯在杀猪吗?”   杀猪的?   廖三低头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大补丁,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虽是薛进身边的心腹大将,但除了那身戎装还算看得过去,其余常服都极为寒酸,必有几个针脚粗糙的补丁。也不单他,薛军将士皆是如此,素日操练兵马难免磕磕碰碰,衣裳破了就自己补,管他好看赖看,能穿就行。   廖三身上这件,还是他最体面的一件,他本来想穿戎装的,怕看起来太彪悍,吓着人家姑娘,临出发前特地换了常服,没成想……竟像个杀猪的。   哎。   廖三在心里叹了口气,再度看向那小媳妇,正想解释清楚,忽然发觉她穿着素衣。   年纪轻轻,通身没有半点娇艳的颜色,要么是孝期,要么是守寡。   小媳妇见他不吭声,也不甚在意:“好了,你快走吧,可别让人瞧见,这净房只有贵客才能用的。”   说完,小媳妇扭过身去洗帕子。   廖三一下子回过味,小媳妇留在这不走,一来替他把门,二来要收拾恭桶,免得叫人知晓他在净房如厕。   廖三脸有点热,又没道谢,匆匆地走了。   楚熹和薛进看着老仆干净利索的将肥猪大卸八块,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呵欠。   “廖三怎么还不回来?”   “那厨娘呢?”   “嘿嘿,她不是一儿一女吗,我说想要她一个贴身的小物件做福,她回去给我取了,等她取回来,正好和廖三见一面,这主意妙吧。”   “你怎么跟神棍似的。”薛进想到猪血保姻缘,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我还不是为了……欸,廖三回来了。”   廖三步子大,转眼就到了楚熹跟前,楚熹道:“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廖三颇为感慨道:“这府里弯弯绕绕的,没个人领着是真不行。”   “我都说了叫人带你去。”楚熹视线往院中扫了一圈,仍没见着厨娘,只好拉着廖三扯闲篇:“对了,这猪血你可千万别蹭掉,要明早才能洗呢。”   提及猪血,廖三忽问:“少城主,你看我像杀猪的吗?”   “呃……”楚熹上下打量廖三:“你冷不丁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我才发现,你这衣裳怎么搞的?好大一块补丁。”   廖三幽怨的看向薛进。   薛进皱眉:“看我做什么,给你发的衣裳少吗。”   楚熹哼笑了一声:“少狡辩了,你们西北根本没那么多布料吧,看看人家沂军穿的,多气派,多体面,不愧为锦绣之都。”   薛进眉头皱得更深:“……打仗最要紧的是粮草,穿的再好,能当饭吃?”   “对,你说得对。”楚熹敷衍他一句,又对廖三道:“没事,不就是件衣裳吗,我瞧你身形和我大哥差不了多少,我大哥娶了绸缎庄的千金,最不缺衣裳,你若不嫌弃是旧的,回头给你拿去。”   廖三顿时面露喜色:“不嫌弃不嫌弃。”   “少城主!”   三人齐齐转过身,廖三见是方才帮他引路的小媳妇,不禁愣住,那小媳妇看到她,也有点惊讶,不过神情很快恢复如常,朝薛进唤了声“姑爷”,又递给楚熹一个荷包,笑着说:“这荷包是我成婚前自己绣的,一直戴在身上,前两年才摘下来,瞧着还不算太旧,少城主看行不行?”   “行!难怪府里上下都说婉娘绣工好,薛进你看,这牡丹花绣的跟真的一样。”   “少城主喜欢就好。”婉娘看了一眼薛进,对楚熹道:“少城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熹点点头,随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   婉娘压低声音道:“少城主若心急要孩子,就给姑爷炒一锅蜈蚣吃,可灵了。”   “啊?真的假的?”   “反正,我成婚那会就一直要不上,我夫君听了这偏方,上山抓了半个月的蜈蚣,吃完也就……不到一个月吧……”   薛进自从眼睛不好使,耳朵就特别灵,婉娘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嗤笑一声。   炒蜈蚣,比涂猪血都离谱。   婉娘手里还有活计,传授完楚熹偏方就去干活了。   楚熹和薛进领着廖三又回了前厅。   “廖三爷,喝茶,喝茶。”   “不喝了不喝了。”   楚熹清了清嗓子,兜兜转转一大圈可算说到正题:“嗯……我呢,有心给廖三爷做个媒,但还没同女方那边讲,要看廖三爷愿不愿意,你若愿意,我再去说和,你若不愿意,这事就拉倒。”   廖三点点头,近乎憨厚了:“是该这样,是该这样。”   楚熹被他逗笑:“你先别急着应承,听我说完,女方是个会过日子的,厨艺好,绣工好,品性也好,老老少少没有不夸的,虽在府里当差,但不是府里买来的下人,家世很清白,主要还是性情,谦和,会照顾人,谁的忙都愿意帮。”   楚熹这话让廖三想到了那小媳妇,不住的点头:“挺好,挺好。”   “就有一点……”楚熹假装抬手撩头发,打了一下薛进的肩膀。   薛进回过神,顺势接过话茬:“比你小两岁,嫁过人,前年丈夫因病过世了。”   廖三猛地抬起头:“寡妇?”   “寡妇怎么了,寡妇还未必肯跟你呢,那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谁能保证你总活着?”   楚熹说这话的时候,都想好怎么同婉娘讲了。   万一廖三有个万一,他没爹没娘又没兄弟姐妹,留下的钱财就全归你了,足够你养大两个孩子。   “说的也是……”   “真的,廖三爷,我敢同你立誓,以她的品性,就算你真那么倒霉,缺胳膊断腿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她也绝对不会嫌弃你。”   “……”廖三沉默了一瞬,问道:“是不是,还有孩子?”   薛进在旁道:“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廖三闻言,有点恼了:“我廖三再不济,那我也没成过婚呢!凭空冒出一对儿女算怎么回事!不行!我不干!”   楚熹很淡定:“不干就不干呗,我事先都和你讲了,不行就拉倒,我再给你相看别的。” 第80章   楚熹是这么想的,假若廖三犹犹豫豫,有那意思,只是下不定决心,她便跟廖三说女方就是刚刚给她送荷包的婉娘。   婉娘生得漂亮,有种雾里青山的朦胧美,又有妇人的风韵和曲线,楚熹不信廖三这横眉竖眼的凶恶面孔敢瞧不上婉娘。   可廖三没有犹豫,一听说有孩子,就果断的拒绝了。   那楚熹还有什么好劝的,强扭的瓜不甜,别撮合不成一桩好姻缘,反倒撮合成了孽缘,到头来她还落埋怨,白白讨好廖三这么久。   “你也别心急,好歹头婚嘛,我便是掘地三尺……”   楚熹正要放狠话,被薛进拦住了,薛进客观冷静的说:“掘地三尺那是冥婚。”   狗东西,怎么还拆台!   楚熹舔了舔唇,努力露出微笑:“总而言之,我一定会给廖三爷找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好媳妇。”   楚熹做媒的诚意天地可鉴,廖三无话可说,只能恭敬的道谢,而后又从怀中取出一件水头极好的翡翠玉簪:“一点薄礼,还请少城主笑纳。”   “廖三爷,真不是我说你,你送礼……”楚熹拿着那个簪子,哭笑不得:“我用它掏耳朵吗?”   廖三很冤枉,他搜罗的钱财是不少,可女子用的物件就那么两样,这发簪是最值钱的,他早早就备下,打算送给楚熹这个媒人,谁成想楚熹如此的不走寻常路:“我哪里知道你头发就剩这么点了。”   “行吧,怎么着也是份心意。”楚熹随手将那发簪插到薛进头上,仔细端详了一下:“嗯,蛮好看的。”   薛进什么都没说,只将簪子拔下来,轻轻放到一旁。   廖三如今仍然弄不明白薛进在楚家的地位,可他不打算管闲事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他就奉承好小夫妻俩,把媳妇娶到手,比什么都强。   晚上是楚熹的接风宴,廖三跟着开了一顿荤。   说老实话,这顿荤廖三宁肯不开。   老王妃冷着张脸,任凭楚熹怎么赔笑,她就是不为所动,这凶险的婆媳关系,实在让廖三如坐针毡,生怕楚熹掀了桌子,揭竿起义。   幸而,楚霸王还是顾全大局的,让接风宴平平安安的结束了。   廖三吃饱喝足,独自回大营,薛进则留在安阳府,继续他的造娃事业。   虽然有一颗造娃的事业心,但在一开始,薛进并没有特别专注这方面,正所谓小别胜新婚,憋久了,难免失控。   楚熹不太懂他的心理,只觉得黏糊糊的很难受,紧抿着唇,用手抹了,蹭到薛进的寝衣上。   薛进眼角有些红,鬼使神差的,埋下头亲了亲楚熹微微鼓起的脸颊。   这个不含丝毫情.欲,近乎温情的举动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   “怎么?”   楚熹捏了一捋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遮在脸上,一双水雾朦胧的大眼睛娇羞羞地看着薛进:“你这样亲我,我还挺不好意思。”   薛进用食指将那捋发丝归置齐整:“欸?”   “怎么了?” 依譁   “你耳垂上有颗痣。”   楚熹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那颗痣上:“我俩认识这么久,你才发现吗。”   薛进“嗯”了一声,笑道:“西北有个说法,耳垂有痣的女子财运旺,人缘好。”   “真的呀?你还懂这个?看来你真的有资格去街上给人算命了。”楚熹顿了顿,忽然道:“今日婉娘同我说了一个偏方。”   “我听见了。”   “哇,你驴耳朵吗,可够长的,这么远都能听见。”   “……所以呢,你想让我吃什么炒蜈蚣?”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婉娘这个人真挺好,可惜廖三接受不了她那一儿一女,不然还挺般配的,哎……既然这样,我只好托正经媒婆去打听打听了,可你得跟廖三讲清楚,别抱太大希望,这时节肯把闺阁女儿嫁给他的人家,要的聘礼必定不会少了,让他做好敲髓洒膏的准备吧。”   薛进很了解廖三:“聘礼没问题,他只想找个会过日子的,不是成婚,是成家。”   夫妻俩床笫闲话之时,廖三慢悠悠的回了大营,刚巧遇见司其和崔无。   司其笑着问:“呦,廖三爷回来了,相看的怎么样啊。”   “别提了。”廖三翻身下马,走到二人跟前,长叹了口气道:“要见面之前少城主同我提了一嘴,是个寡妇,前年刚死了男人,带着一儿一女,我廖三还不至于给人家做后爹。”   司其晓得楚熹对廖三的看重,故而有些惊诧:“少城主当真这般行事?别是你听错了。”   廖三不愿司其误会楚熹,很公正道:“那寡妇品性极好,唯一不足就是有对儿女。”   “怪不得呢,我就说少城主眼光不会差,其实有儿有女算得了什么,说明好生养啊,你不惦记着三年抱俩吗。”司其调侃着,又问道:“模样呢,模样如何?”   “没见着,少城主看我不乐意,就没再提了。”   “你可真是不知变通,管她有没有孩子,先见一面再说啊,若是个美人,看你不悔的肠子青。”   “三十岁的寡妇,还带两个孩子,能美到哪去。”廖三说到这,咧嘴笑了:“不过,大姑娘有大姑娘的好,妇人也有妇人的好,我今日在府里瞧见一个小媳妇,那生得可标致了,你们是没瞧见,一身素净净的小衣裳,前鼓后翘小细腰,声儿那么娇,说话还温柔,笑起来一对梨涡,啧,真是漂亮。”   军营里连匹母马都少有,兵士们夜里睡不着觉,说的全是女人,嘴皮子磨练出了不起的本事,三言两语便能勾勒一个女子的形象,廖三这老光棍更是个中翘楚。   崔无闻言,挑了挑眉:“何时见着的?”   廖三不好意思说自己憋尿以及婉娘给他把门善后的事,便笑着道:“少城主和薛帅拉着我去看杀猪,那小媳妇给少城主送东西的时候见着的。”   看杀猪?   崔无瞥了眼司其,司其反应过来,怪声怪气道:“哦呦——真这般漂亮,让你娶了她,你乐意不?”   “哈哈哈,那自然是……”廖三停了一瞬,莫名放低声音:“自然是乐意的。”   “若她有一儿一女呢?”   “……”   司其感慨的拍了拍廖三的肩膀:“廖将军,算我求求你了,别那么死心眼,少城主这媒做的多周全啊,人家不是碍于你不乐意才不同你提了,是打心眼里觉得你不识好歹。”   一股悔意从脚底猛蹿到头顶,廖三当即摇头晃脑道:“不不不,不能是她,她瞧着也就二十四五,哪里像两个孩子的娘。”   崔无淡淡道:“正因为瞧着年岁小,模样又好,少城主才会给你俩保媒,你怎么连这都想不通。”   在此之前,廖三思及婉娘,虽嘴上说的浪,但心里没什么邪念,只觉得婉娘温柔漂亮,想照着她的模样找个媳妇,可一叫崔无和司其点破,老光棍的脑子就不受控了,从洞房花烛脱她衣裳,到后半生怎么待她那对儿女,统统考虑了一遍。   从军营回到家,一桌好酒好菜,擦手的湿帕子递到跟前,吃饱喝足逗逗孩子,再往被窝里一钻,哪哪都是热乎的,真是想想都美。   廖三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一把拉过崔无问:“那,那我这会回去跟少城主说乐意,少城主还能帮我保媒吗?”   廖三素来瞧不惯一肚子坏水的崔无,崔无同样瞧不惯廖三是个大老粗,不过那都是公事上的矛盾,他们这些人当中,就廖三没家没业了,崔无还是很期望廖三尽早成家的:“这会回去,误了薛帅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那,那我明早,明早去安阳。”   “明早还像话。”崔无正色道:“你记住,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去了便跟少城主说,你考虑了一夜,觉得一儿一女不要紧,你廖三又不是养不起,夫妻俩在一块过日子,秉性才是最重要的,你深信少城主的眼光,愿意一切全凭她做主。”   廖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我记下了……若我说乐意,是不是就该见面了,我这衣裳……还有个大补丁,简直像杀猪的。”   “穿戎装啊!”司其在旁出主意道:“你便是穿锦绣华服,也比不过一身戎装来的威风,对!我娘前阵子给我送来一件新披风,借你两日!充充门面!”   崔无端详着廖三道:“我再给你刮刮脸,显得干净利索些。”   “多谢多谢,这事若成了,我廖三一定不忘弟兄们的鼎力相助!”   楚熹和薛进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到了要吃午膳的时辰方才起身梳洗。   薛进一个人惯了,不愿让丫鬟们伺候,自己拧了湿帕子,擦了脸,梳了头。楚熹在旁看着,笑道:“夫君,你也把头发剪短吧,怪轻省的。”   薛进随手绑好发带,并不理她。   冬儿见两人都收拾妥当了,开口道:“小姐,姑爷,廖将军在前厅等着呢。”   “嗯?他几时来的?”   “一大清早就来了,说不要打搅小姐和姑爷,等小姐和姑爷得闲了再通传一声,反复交代了好几次呢。”   廖三这摆明了是求人办事的态度,楚熹有些困惑:“他这是演的哪出?”   薛进披上外袍,轻笑一声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夫妻俩来到前厅,只见廖三一袭黑甲戎装,肩挂大红披风,银冠束发,齐头整脸,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见他二人,忙起身行礼,和昨日完全是两个样。   楚熹品出一点深意,笑着问道:“廖三爷这一大早来,是猪肉没吃够?”   廖三昨儿晚上压根没合眼,把崔无交代的那番话背的滚瓜烂熟:“我考虑了一夜,觉得一儿一女不要紧,我廖三养得起,夫妻在一块过日子,秉性才是最重要的,少城主的眼光,廖三信得过……”   “慢着。”楚熹上下打量他,问道:“你鬼附身啊?几个时辰而已,心意就变得这么彻底?”   廖三讪笑,不说话了。   楚熹虽不知道廖三因何改变了心意,但见他这模样,便料想是有高人在背后支招:“行吧,既然你能接受那两个孩子,我就去帮你说和说和。”   廖三赶紧拱手道谢。   楚熹要给婉娘保媒,薛进自然不能陪同,二人留在前厅等候消息。   “坐一会不行吗,晃得我眼晕。”   “咳……少城主为何去了那么久。”   薛进略感无奈:“她才去了不到一刻钟,你着什么急。”   廖三视线落在薛进那红光满面的俊脸上,不禁咬了咬牙。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真讨厌!   作者有话说:   我一到周末事情就特别多,啊啊啊啊烦死了 第81章   廖三焦灼的等待着,平生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等来楚熹,没精打采的楚熹。   廖三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少……少城主,怎么样了?”   楚熹看着他,欲言又止,长叹口气:“哎……”   这一口气彻底把廖三的心给叹凉了:“到底怎么样了?”   “是这么回事,婉娘呢,有改嫁的心思,可她不想嫁给要上战场的将士,她已经丧过一次夫,做过一次寡妇,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我不能死!”   “这和你死不死有毛线关系,人家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楚熹坐到薛进身旁,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又道:“你别怪我这个媒人不尽心竭力,我都把话说到什么份上了,我说,那是个将军,手底下兵士几千,黄金万两,抛头颅洒热血的事还轮不到他,便是轮到他,他死了,你可以拿着他留下的钱财,好好教养儿女长大成人。”   廖三颇为赞同道:“对啊,这多好啊。”   薛进:“……”   楚熹:“……可人家说,金银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足够用就好,不贪图太多,怕无福消受,只愿和夫君日夜相伴,厮守到老,后面的我记不清了,反正大概意思就是,高攀不起。”   廖三彻底急了:“你没同她说是我吗?就是她昨日见到的那个。”   “呵呵。”薛进笑出声:“我说你怎么突然变主意,原来是回过味了。”   楚熹去找婉娘的路上就猜到了,丝毫不觉意外:“是你怎么的,你长的多好看啊。”   “不,我们……我……”   “别我我我了,我该说的都同她说了,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强逼着人家,算了吧廖三爷,我再给你找更好的。”   廖三脑子里那些温情脉脉的场景,像玻璃渣子似的碎了一地。   他不要更好的,他就要那小媳妇。   薛进见廖三神情萎靡的坐在椅子上,看了眼楚熹,楚熹心领神会的站起身:“我去吃点东西,你们聊着。”   楚熹走了,廖三终于可以坦然的豁出脸皮,他凑到薛进跟前,几乎是小声哀求:“薛帅,你再同少城主商量商量,替属下想想办法,这婚事哪有一说就成了,不都得媒人多跑两趟吗。”   薛进抬眼看廖三,像看陌生人:“你廖三爷的骨气呢,为了个寡妇,在这低三下四。”   放屁!你一穿着嫁衣坐着花轿倒插门的赘婿还敢跟我谈骨气!   廖三挤出一抹狰狞的笑意,竭尽所能的放低身段奉承薛进:“属下知道薛帅的能耐,只要薛帅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还请薛帅施以援手,帮属下圆了这桩心愿。”   廖三拍一次马屁不容易。   薛进思忖片刻道:“好女怕缠郎,你在我这低三下四没用,你得到那寡妇跟前表现表现,讨好她那对儿女,就有一半的胜算了,剩下那一半,还不容易?”   廖三闻言,犹如醍醐灌顶,激动地抓住薛进的手:“多谢薛帅!怪不得你能有媳妇!”   薛进冷着脸将手抽出来:“这叫什么话,我用得着你这么算计。”   “是是是,那属下这就去了!”   廖三为娶媳妇,连楚熹他都可以巴结,连薛进他都可以奉承,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何况只是做个缠郎。   廖三在安阳城里绕了一圈,买了一箩筐的小孩玩意儿,穿着戎装,背着大筐,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城主府,府里仆婢纷纷为之侧目。   “婉娘!婉娘!”   “宋嬷嬷,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有个将军找你,你快去看看吧。”   婉娘微怔,随即笑道:“劳烦宋嬷嬷去回一句,就说我不在。”   宋嬷嬷忙摆手道:“哎呦,这我可不敢,那将军瞧着凶煞的很呢,他可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   “婉娘,你不用怕,他若纠缠于你,咱就去找城主说理!”   “宋嬷嬷瞧我像那会忍气吞声的吗?真有那等事,我自己就去找城主了,我在这府里当差,不就是图能有个庇护吗。”   婉娘这么说,宋嬷嬷就放心了。   楚熹给婉娘保媒这事没有声张,就怕婚事不成,婉娘面上无光,婉娘是最知理识趣的人,断不会让楚熹下不来台,犹豫了一会,决定去同廖三说清楚。   这厨房外院杂乱不堪,东西杂,人也杂,廖三站在那群小厮老仆中间,显得格外高大壮硕,威风凛凛。   婉娘脚步微微滞涩。停了下来。   廖三瞧见婉娘,咧嘴一笑,拎起身旁的大竹筐健步如飞的走到她跟前,到跟前了,爽利劲全没了,吞吞吐吐道:“那个……那个,昨日的事,我还没向你道谢……我听,少城主说,你家里有两个小孩,我随便买了些小孩玩意儿……”   婉娘扫了眼那大竹筐,气息一颤,抬眸看向廖三:“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你一定要收下!”   “……多谢将军。”   “别谢别谢,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廖三生得虽粗狂凶悍,但笑起来非常之憨厚:“我知道你绣工好,我那有几件旧衣,破了好几个大洞,想请你帮忙缝补一下……”   廖三死脑筋,死心眼,可求偶这事乃雄性本能,用不上脑筋和心眼,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和心仪的女子拉近关系。   婉娘看着廖三的肿眼皮,青眼眶,以及那亮闪闪的小眼睛,想了想说:“进了东城门,直走不远便有一家裁缝铺子,一件衣裳三文钱,缝补的又快又好。”   “……”   廖三谨记薛进那句“好女怕缠郎”,绝不轻言放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办法层出不穷,三日之内往安阳府跑了八趟,可谓轰轰烈烈,传得人尽皆知。   搁现代,他这么追姑娘,虽有点胡搅蛮缠,但勉强还说得过去,可搁古代这么追一个寡妇,实在影响不好,风言风语都传到了楚熹耳朵里。   楚熹顾忌婉娘的身份,保媒都保的很隐秘,没承想廖三会来这一套,忍不住对薛进骂道:“你到底是怎么同他说的!他怎么还纠缠不休!”   薛进推了个一干二净:“他不要脸。”   “对!不要脸!活该他打光棍一辈子!我是不管他了!”楚熹越想越生气:“冬儿!你去告诉门房!廖三再来不准他进门!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老光棍想媳妇想疯了,别同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再和他说说。”   “你是得跟他说说!哪有他这样的!”   翌日,廖三再来安阳府,果然吃了一碗闭门羹。   进不去门,急得团团转,又想起他的军师,便请门房去找薛进。   薛进屈尊降贵的出来见他。   “薛帅……”   “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廖三摇摇头,眼里满是茫然。   薛进伸出修长的手指,离老远轻轻一点他的脸:“你不要的,别人还要。”   婉娘并不知楚熹下令不准廖三进门,以为廖三终于打消了那份心思,稍稍松口气。她并非安阳府的仆婢,做完晚膳还要赶回家给两个孩子填肚子。   这一到家门口,傻眼了。   原本歪歪斜斜且掉了块板子的木门,此刻十分齐整的嵌在门框上,推开木门,院里散乱的柴禾垛被码得四四方方,杂草拔了,窗子修了,屋顶缺的几块瓦也补好了。   婉娘不由眼睛一热,几乎以为是丈夫死而复生。   “娘!”小女儿捏着一块点心,从屋里踉踉跄跄的跑到她跟前,奶声奶气的道:“娘,吃糕糕。”   婉娘蹲下身,将女儿抱到怀里:“月月乖,哪里来的糕糕呀?”   月月含混不清的说:“姗姗,姗姗买糕糕,买糖糖。”   婉娘皱着眉头苦思良久,才猛地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三三。   作者有话说:   廖三:跟着薛帅不迷路,薛帅带我上高速 第82章   自丈夫死后,婉娘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子曹准十二岁,聪明懂事,倒用不着她太费心,可幼女曹月刚满三岁,走路尚且走不稳当,身边时刻不能离人。   婉娘舍不得将两个孩子送去娘家,更舍不得送去婆家,只要咬着牙自己养活,既然是自己养活,她就得省吃俭用,出门去赚钱。   最让婉娘痛心的,她的阿准不能再去书塾了,一来她缴不起书塾的学费,二来曹月实在年幼,需要个人看顾。   前些日子,婉娘提早回家,瞧见阿准蹲在地上,一手牵着妹妹,一手用树枝在沙土里练字,看她进门,慌张失措的丢开树枝,用脚蹭掉那些字,怯生生的唤她“娘”。   婉娘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抑制的落下来。   就是那一幕,让她下定决心,忘记死去的丈夫,改嫁。   她需要一个男人,帮她赚钱养家,供儿女读书识字,她需要一个男人,帮她劈柴挑水,挡去寡妇门前种种是非,她需要一个男人,帮她撑起一片天,做她的主心骨,陪她度过一眼能看到头的漫长余生。   廖三或许是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可廖三的将来,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功成名就,婉娘并不怕再做一次寡妇,却不愿让一对儿女得到了又失去,她也不敢笃定,廖三封官加爵那一日,还会不会瞧得上她,瞧得上她一对儿女。   “娘……”   “阿准,到娘这来。”   婉娘摸了摸阿准清瘦的脸颊,笑着问道:“今日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阿准点点头:“他说他叫廖三,是城主府的人,奉少城主之命来帮娘干活的。”   月月蹦了一下说:“姗姗!”   曹月不比曹准聪慧,开蒙极晚,三岁了还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是个惹人怜惜的小家伙。婉娘将月月抱起来,问阿准:“他那么说,你就让他进门了?”   “我知道他在撒谎,不过他要修门,娘不是总怕夜里有坏人进来吗?”阿准笑了笑,眼眸里藏着一丝狡黠的光彩:“娘,你看,门栓可结实呢,这下你晚上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婉娘有时候觉得自己命苦,早早没了丈夫,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实在有福气,她的阿准总像个小长辈似的照顾她。   “以后和妹妹在家,把门关紧,别让他进来了,领人家的情,到底是要还。”   “嗯,我记住了。”   谷雨没多久便是立夏,时至立夏,昼长夜短,雷雨骤增,万物繁茂。   百姓们耕种完毕,各方势力再度开战,薛进过上了每日早出晚归,又或晚出早归的通勤生活,他在安阳府里,不是吃饭睡觉,就是抓紧造娃,抛开领兵造反这份差事不提,可谓极好极本份的一个赘婿。   楚熹要比薛进忙碌得多。   常州各地贤良冒着绵绵细雨,陆续赶赴安阳,参加为期十日的干部培训班,之后还要进行一场关于开江构渠和修筑梯田的大会议。   楚熹一要在培训班旁听学习,二要筹备会议,彻底顾不上廖三了,便是偶尔想到廖三,向身边丫鬟打听,丫鬟们也仅仅是回一句“好些日子没见着”。   这日晨起,薛进要回大营,楚熹打着呵欠看他进进出出,忽然问:“廖三最近怪消停的,不急着娶媳妇了?”   薛进系扣子的手一顿,淡淡道:“这两日和亳州军交战愈发频繁,他哪来的闲工夫想媳妇。”   “怪不得。”楚熹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薛进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   “你说有什么。”   “……不知道。”楚熹掰着手指掐算:“今天是二十四,还有六七天吧,大概就能看出来了。”   楚熹连着打了两个呵欠,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薛进便坚信她是有身孕了,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那么眉眼弯弯的嘱咐道:“还是当心点,好好走路,别一边走一边低头踢石子。”   “哼。”   “听见没有?”   “别跟我说话,我要再睡一会。”   “好,你睡。”   薛进脚步轻轻的离开卧房,真怕打搅了他“儿子”。   离了安阳城,马不停蹄的赶回亳州大营,在将要到大营的某条小路上,廖三撕心裂肺的喊他:“薛帅!”   薛进勒马急停,方才察觉到田埂后趴着好几个兵士,廖三站在田埂上,气的脸红脖子粗:“你怎这会回来了!老家贼都叫你给吓跑了!”   薛进皱起眉头,驭马到众人跟前,只见兵士们手里各自捏着一根小绳,绳子另一端绑着细木棍,细木棍支撑着竹筐,竹筐底下洒了一把粟谷。   薛进口中忙于和亳州军交战的廖三,正带着手下兵士在地头逮麻雀。   那一瞬间,薛进想了很多,他想骂廖三,又想到自己的儿子,想着为儿子积德,硬是深吸了口气,忍耐住了:“若我记得没错,今日该你轮值。”   “慎将军说他替我一日。”   “前日是谁替的你?”   “司其。”   “十九那日呢。”   “崔无。”   廖三从头发丝到手指甲就没有不理直气壮的地方。   要不是看廖三有年纪了,薛进必定狠狠给他一下:“他们替你当值,是叫你去讨媳妇的,你在这做什么?”   廖三这会终于看出来薛进对他有意见了,态度立时变得很恭敬:“薛帅有所不知,阿准挑嘴的厉害,什么都不爱吃,就好一口这老家贼,城里实在不好捉,我……”   “阿准是谁?”   “啊,就是婉娘的儿子。”   “他跟你说,他喜欢吃这个?”   “对啊!他可难得跟我说两句话!”   薛进头好痛。   觉得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将领是这么个憨批,一统天下的大业算无望了。   “他这摆明了是在故意折腾你。”   “啊……”   廖三微怔,随即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左右也不是什么为难事,我既然答应了阿准,就该信守承诺才是,薛帅你是不知道,阿准那小子可……”   “我不想知道。”薛进看廖三这么起劲的跟人家当后爹,再无话可说:“你慢慢捉吧,权当是为民除害了。”   “薛帅薛帅,先别急着走,那个……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廖三搓搓手,很难为情的开口道:“我之前,送给少城主那翡翠簪子,反正少城主也没法戴,能不能……”   “你送出去的礼,还想往回要?”   “不是往回要,就,少城主用不上,怪可惜的,属下以后遇上好的,再给少城主。”   薛进冷冷的瞥他一眼:“你是真不要脸。”   骂完,走了。   廖三手下的兵士这才敢上前:“三哥,薛帅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等着吧,他肯定能把簪子给我拿回来。”廖三插着腰笑了两声,转过头吩咐小弟:“都跑出来做什么,回去趴着,别把老家贼吓跑了,这玩意精明着呢。”   廖三在田埂上摸爬滚打小半日,逮了上百只活蹦乱跳的麻雀,照旧用大竹筐背着,回了安阳城。   到婉娘家门口,轻轻敲门,悄声唤道:“阿准,阿准……”   阿准听见廖三唤他,抱着月月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廖三习以为常,微微扬声:“月月!”   小月月已经把廖三和点心划了等号,马上做出回应:“姗姗!糕糕!”她挣扎着从阿准膝间滑下来,迈着一双小短腿朝门口跑去。   廖三趴在门缝上看着,看的胆战心惊,忙说:“慢点慢点,别摔着了。”   月月跑到门口,想给廖三开门,垫着脚尖,怎么也够不着门栓,一双大眼睛立时蓄满泪珠,嫩声嫩气的小细嗓含着哭腔:“姗姗……”   廖三更着急了,心里后悔把门栓做的那么高,撅着屁股,整张脸都贴在门上:“月月不哭啊,买糕糕了,你看啊,糕糕在这呢。”   月月看到廖三拿出糕点,便将手往门缝里伸,那小手还没廖三一根手指长,小指甲还没廖三门牙大,廖三只觉得她那小手在自己心上挠,真想跳墙过去抱一抱她。   正纠结着要不要跳墙,身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廖将军。”   廖三愣住,猛地转过头,那小妇人玉立婷婷的站在巷子口,不知对着他的屁股站了多久。   “婉……婉娘。”廖三提起手里的糕点,讪讪笑道:“我来给月月送点吃的。”   小妇人冷着脸,简直不近人情:“我虽是个寡妇,但不至于把两个孩子饿死,用不着廖将军每日来施舍。”   “……”   薛进说一句,廖三有一百句在后面等着,可婉娘说一句,廖三就哑口无言了。   “姗姗,要姗姗……”   听到月月的哭声,廖三赶忙让开身:“你,你快进去吧,孩子哭呢。”   婉娘抿唇,快步走到门前,用不着她开口,一旁的阿准便将门栓抽了出来:“娘。”   “带妹妹进屋去。”   “嗯。”   阿准一把抱起月月,朝院里房门走去,月月趴在阿准的肩上,伸着小手够廖三,哭的泪眼汪汪:“姗姗,呜呜呜……”   廖三这会是真佩服那些抛家舍业的将领,婉娘要是他的媳妇,月月要是他的女儿,他非走到哪带到哪不可。   “廖将军,你也看到了,我家月月黏人的厉害,薛军不能总待在安阳,你也不能总来给她送吃的,若你哪日忽然不来,月月该难受了。”   “我……”廖三真想说,他以后哪也不去,就总待在安阳城,可他说不出口,薛进待他情深义重,弟兄们跟着他出生入死,还指望着随他做出一番事业,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   思及此处,廖三沮丧的垂下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   廖三话还没说完,肚子“咕”的一声响,廖三睁大眼睛,愈发羞愧的抬不起头了。   他一清早就起来抓老家贼,回城里便四处去买糕点,到现在食米未进,自然是饿,可从前也不是没饿过,肚子哪曾叫的这般响亮。   也许平时饿,也叫的这般响亮,只是他不在意,所以未曾察觉。   今日在婉娘跟前,让婉娘审视着,廖三深觉自己哪哪都不尽人意,他的手又脏又臭,他的衣裳又馊又破,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粗咧咧的像个老翁。   廖三没脸赖着不走了,便拎起大筐,放到门槛边上:“阿准说,他爱吃这老家贼,我给他捉了点……”   “……”   廖三最后看了眼婉娘,叹息道:“你快去哄月月吧,别叫她哭,再把嗓子哭坏了。”   婉娘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见他转身欲走,竟情不自禁的开口道:“廖将军。”   “嗯?”   “……我,我要给孩子们煮面,你若不嫌弃,就留下吃点吧。”   廖三黯淡的小眼睛顿时放了光:“好,好,我怎么会嫌弃呢!”   踏进朝思暮想的小院,抱起香香软软的月月,廖三觉得自己像做美梦一样,漂泊了一辈子的人,忽然间有了个儿女双全的家。   廖三哄孩子玩,婉娘动作麻利的和面,擀面,切面,煮开一锅汤水,洒了几把青菜,没一会的功夫便将面条从锅里捞了出来,装了一个大碗,两个小碗,掐着筷子送到院里,大碗给廖三,小碗给阿准和月月,而后回过头去,三两下把锅刷了,灶台擦了,连厨房地上的柴禾碎屑也扫干净了。   廖三还不配进房门,跟两个孩子一块蹲在院里,捧着大碗“秃噜秃噜”的吃热汤面,婉娘收拾完出来,前后也就三五分钟,他连面汤都喝干净了。   “……你慢点,吃这么快,伤身。”   “好吃。”廖三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月月想吃糕点,不想吃面,便将碗递过来说:“珊珊吃,多吃。”   廖三哪里明白小孩的心思,感动的都想哭了,正要接过碗,就听那一贯温柔的小妇人厉声道:“不许挑拣!吃完!”   廖三一哆嗦,月月也跟着一哆嗦,同时收回了手。   吃完面,好像该走了,廖三又不舍得走了,他倏地站起身,对婉娘道:“灶子里火还没熄吧,我把那些老家贼给阿准烤了。”   不管婉娘是否同意,廖三拎起大竹筐就进了厨房,月月端着碗也跟了进去,她打小没有爹,也没出过门,廖三于她而言是个特别的人,像年画上的财神爷,不管她要什么,廖三都能给她,月月没办法不喜欢廖三。   婉娘呆望着蹲在灶台前的一大一小,眉眼间显露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愁容。   她如何看不出廖三是真心疼爱阿准和月月,是真心待她好,她自是愿意和廖三一块过日子,也那么全心全意的待廖三。   可出了这院门,不论是谁,都得称廖三一声廖将军,薛进一声令下,廖将军就得冒着性命去上阵杀敌。   她呢,得终日提心吊胆的活着。   这并非婉娘所盼望的安稳日子。   婉娘在心里警告自己,就这一次,之后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再与廖三来往了。   稻谷没成熟,老家贼吃不着好东西,身上肉也不多,廖三一口气烧了五十多只,用大碗装着,拿出来给阿准。   阿准有点怕,他其实根本就不吃这个,但廖三殷切的看着他,他犹豫了会,还是吃了。   “怎么样?香不香?”   “嗯……”   阿准虽年幼,但已有几分文人书生的气质,廖三野生野长,从前做水贼还好,到了军营里,遇上薛进崔无那帮人精,莫名其妙成了大傻子,他嘴上不说,心里耿耿于怀,深刻明白读书识字的重要性。   他看着阿准,没来由的想,阿准应该多多读书识字,只有读书识字,将来才会有出息,阿准有出息,婉娘就好过了。   廖三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犹豫,把装有老家贼的碗塞到阿准怀里,对婉娘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廖三步子大,走得快,等婉娘反应过来追上去时,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巷子里。   婉娘默默扭过头,陡然觉得这院子又大又空,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   廖三来到安阳府,毫不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不要紧,没关系。   廖三仰头望着高高的灰瓦朱墙,心中哼笑一声,暗道:就凭这也想拦住你廖三爷,去打听打听你廖三爷没做水贼之前是干嘛的,兖州都督府我都隔三差五光顾一回!   廖三的看家本领就是做贼,否则薛进不会老让他去刺探军情,与其说刺探军情,不如说偷军情。   小小一个安阳府,岂能拦得住他。   廖三徒手攀墙,轻而易举的潜入府中,只把自己当个贵客,闲庭信步般进了内院。   冬儿看到他,颇觉意外:“廖……廖将军?”   廖三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军中有要事,薛帅让我来禀报少城主,你们少城主呢?”   他一说军中要事,冬儿立刻相信了:“廖将军稍坐片刻,奴婢去请少城主。”   “嗯。”   廖三撩起衣袍,老太爷似的坐在椅子上。   可等楚熹快步走进厅堂,老太爷顿时成了泥腿子,点头哈腰的迎上去:“少城主。”   楚熹瞥了眼他衣襟上的尘土,冷笑一声道:“你他娘的,跳墙进来的是吧?”   “少城主别见怪!我真是有要紧事!”   “少来这套!我忙得很,没那个闲工夫跟你扯皮!冬儿!送客!”   “哎哎哎,少城主,就两句话,我就两句话,绝不耽误你!”   楚熹抿唇,沉着脸坐下:“说吧,什么事。”   廖三早措好了词,很诚恳道:“婉娘那儿子,叫曹准,聪慧好学,我想着,祝宜年祝大人不是在府上吗,少城主能不能帮忙说说情……”   楚熹打断他:“你该不会是想让祝大人给曹准做先生吧?”   “岂敢岂敢,谁不知道那祝大人做过皇帝的伴读,我廖三没那么大脸,也知道没那么大面子。”   “那你什么意思?”   “这祝大人那,缺不缺端茶送水的小书童?我不求别的,能让阿准跟在祝大人身边……呃……”   “耳濡目染?”   “对对对,耳濡目染一下,就知足了。”   楚熹不禁笑。   说廖三傻,精起来比谁都精,若那曹准真心好学,跟在祝宜年身边做书童,可比去书塾强百倍。   “怎么,婉娘答应给你做媳妇了?”   “……还没有。”   “呵。”   廖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楚熹和薛进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一声冷笑,连神情都一模一样。   “帮你这忙,倒不是不可以。”   “少城主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只要我廖三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我没有条件,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少城主问!”   楚熹眯着眼睛,笑容甜如蜜:“你跟薛进好,还是跟我好?你说实话,我不告诉薛进。”   这……   这是在策反他吗!   廖三本来还以为俩人成婚了,从此就是一家人,如今看来,崔无说的没错,楚熹是想挖薛进墙角。   “这么难回答吗?”   “都,都好。”   廖三答完,感觉不太对,有点“爹好娘好”“爹娘都好”的意思。   不过楚熹听了,挺满意,她也没指望一口气挖倒薛进的墙角,做事情总要循序渐进嘛:“跟你说笑的,这点小忙,包在我身上了,正好明个晌午我要去找先生,你把曹准领来。”   “哎!多谢少城主!”廖三满脸喜色的问:“那工钱……”   “还要工钱?什么便宜你都想占?”   “不不不,曹准的工钱我拿,再请少城主转交给他,这样他就能一边读书,一边贴补家用,到时婉娘可以用这份工钱,找个人帮她带月月,少城主你是不知道月月,根本不能离人,可……”   “我不想知道。”   “啊。”这夫妻俩……真他娘的天生一对。   廖三考虑的这般周全,着实出乎楚熹意料,楚熹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工钱用不着你拿,我就按府里一等丫鬟的月例给他,每月二两银子,你看行吧?”   “行!太行了!那我回去和婉娘说,明日就带阿准来!”   “你没和婉娘商量过?”   “我不得等少城主点头,再同她商量吗,不然那边商量好了,这边……我多没面子啊。”   楚熹闻言,不禁感叹道:“你还没怕没面子,就凭你这不要脸的精神,准能娶着媳妇。”   楚熹这话犹如黑暗中的一缕曦光,廖三欣喜地点头:“哪里哪里,都是薛帅教得好。”   “嗯?”   “……”   “他教你什么了?”   “……”   “你要不说,书童这事就算黄了。”   廖三当即卖主求荣:“薛帅说,好女怕缠郎。” 第83章   在廖三看来,他做出了非常明智的选择。   薛进给他出个主意,实在算不得什么,能把阿准安排到祝宜年身边做书童,那才是最要紧的。   祝宜年,何等人物,放眼整个常州他只卖楚熹的面子,楚熹点头,这事基本就成了。   廖三美滋滋的离开安阳府,径直回了婉娘家。   挺胸抬头、气势如虹地敲门:“婉娘!”   婉娘听到动静,转过身笑了笑,不过很快便敛起笑意,面无表情的走到门口,取下门栓,半开不开地问:“廖将军,有什么事吗?”   “有事!大喜事!”廖三强忍激动和得意:“你可知道祝宜年?就是少城主那个先生。”   婉娘猜透了廖三的来意,犹豫了一瞬,侧过身请他进门:“廖将军进来说话吧。”   天色渐晚,廖三多少晓得分寸,摆摆手道:“不进了不进了,是这样,那祝大人身边正巧缺一个小书童,我瞧阿准知书识礼的,还挺合适,便随口和少城主提了一嘴,没想到少城主也说行,若你愿意,明日清早我就带阿准过去试试,没什么粗活,顶多端个茶,送个水,研个墨,铺个纸,一个月二两例银。”   见婉娘默默不语,廖三忙又道:“这机会可难得呢,这祝大人不仅是少城主的先生,从前还给当今皇上做过伴读,那祝家是帝都八大权贵之一,祝大人更是长房嫡子,十几岁就考取了功名,不到二十便入朝为官了,阿准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用不上一年半载就能有出息。”   “正巧”“随口”“没想到”,廖三把这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婉娘心里清楚,这必定是廖三厚颜给阿准求来的机会,婉娘何尝不知这机会有多难得,何尝不想让阿准跟在祝宜年身边,别说是每月能赚二两例银,就是每月倒贴二两,她砸锅卖铁也要把阿准送去。   可这一份天大的恩情,她要拿什么来报答?她自己?未免太轻贱廖三的仁义。   回绝,不去,保准悔恨的肠青肚烂。她已经够耽误阿准了,岂能一误再误。   正当婉娘纠结不已之时,廖三急不可耐的开口道:“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让阿准能有出息,你要怕我用这事纠缠你,那我……”   “我明白。”   婉娘笑了,她虽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妇人,但她还不至愚昧,廖三若真想纠缠她,强迫她,根本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廖三见婉娘笑,不由跟着笑。   廖三不晓得什么是喜欢,他就想跟婉娘一块过日子,饿了,婉娘给他做饭,夜里,婉娘给他暖被卧,也不晓得什么叫托付中馈,他就想把抢来的金银财宝,都给婉娘管着,和婉娘成个家。   婉娘不愿意,他没辙,钱财能抢能偷,媳妇不能。   廖三更不晓得什么是非她不可,他只知道,让他换一个,他死都不甘心。   “明早……你来接阿准吧。”   “你答应了!”   “我若不答应,岂不辜负廖将军的一番好意?”   小妇人不仅笑,神情也显露出几分娇俏,廖三心里像水烧开了似的咕嘟咕嘟冒泡:“那,那我辰初来接阿准。”   婉娘道:“宁早勿迟,还是早一点的好。”   婉娘说的话,于廖三而言,比圣旨还圣旨,自然无有不遵从:“行,我就,回大营了。”   “廖将军慢走,路上当心。”   “哎哎,你回屋吧,门栓插好。”   婉娘合上那扇木门,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先是很静,过了一会才有轻快的脚步。   廖三,是蹦跶着走的。   ……   亳州三城守军都被圈在了阜康,太川东昌一带耕地荒废不少,相比常州百姓的有条不紊,可以说处境艰难,因此亳州军近日来动作频繁,有几分要一鼓作气夺下常州的意思。   薛进仗着粮草充裕,要和常州打持久战,一门心思布防设陷,夜里回来的便格外晚。   本以为楚熹会早早睡下,可一进院子,四处灯火通明。   是在……等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中,就被薛进否定了。   楚熹如今是天下第一号大忙人,一日恨不能有二十四个时辰,怎么可能会等他。   “姑爷回来啦,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   “那奴婢叫小厨房弄些酒菜来。”   薛进微微颔首,快步走进屋内,靴履飒沓之声惊动了案前的楚熹,她抬起头,轻轻笑道:“往后若再这么晚回来,就睡在大营吧,省的来回奔波了,怪辛苦的。”   薛进脱掉外袍,问:“你做什么呢?”   “练字呀,你快去换衣裳,然后帮我看看,我这阵子有没有一点长进。”   “嗯。”   薛进自幼苦练书法,功夫极为扎实,或许稍逊祝宜年一筹,但指导楚熹绰绰有余,他换了常服,端着半杯热茶走到案前,做出一副要侃侃而谈的模样,可目光落到那白纸黑字上,神情忽然凝滞了。   “如何?”   “……”   “我今日写的是不是特别好?”   薛进抿了口茶,倒也淡定的不得了:“廖三来过?所为何事?”   楚熹搁下笔,取来老爹送她的白玉印章,蹭上朱红印泥,死死按在“好女怕缠郎”的右下角:“哼哼,还能为什么,缠郎为好女呗。”   薛进瞧她按印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干嘛?”   “薛帅的名言金句,我不得裱起来,做成匾,挂在厅堂上日日瞻仰吗。”   “有病。”   “也不知道谁有病,我还当廖三怎么就这般不要脸,原来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让他做缠郎,我又没让他不要脸。”   薛进说到这,冬儿推门进来,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姑爷,酒菜备好了,小姐还要吃点吗?”   “吃。”楚熹将印章放回原位,同薛进一块来到外屋。   冬儿给二人分别添了饭,又给薛进倒了一杯温酒,而后默默的走出去。   见她出去了,薛进才问道:“廖三找你到底什么事?”   “婉娘有个儿子,叫,叫……”   “阿准。”   “对,是叫阿准,你怎么知道?”   “薛军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   楚熹被薛进精准有力的吐槽逗笑:“哈哈,廖三找我帮忙,把阿准引荐给祝宜年做书童,你说他平日里是真傻还是装傻?”   薛进吞掉嘴里的饭菜,那带有棱角的唇上沾染了一点点油水,楚熹随手递过去帕子,他便一边擦嘴一边嫌弃道:“他是真不要脸。”   楚熹疑惑:“他怎么你了?”   “廖三前些日子送你的簪子,想要回去。”   “……给婉娘?”   “肯定不是自己留着戴。”   楚熹长长的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一个簪子罢了,他要就给他拿回去,但愿他能成事,也不枉费我们俩忍气吞声了,真的薛进,恐怕将来我儿子娶媳妇,我都用不着这么操心,他比我儿子还儿子。”   薛进丝毫不给廖三留情面,干干脆脆的说:“他是你孙子。”   楚熹撇嘴:“那我儿子得娶个多难看的媳妇,才能生出他这么丑的孙子,我可不要。”   薛进那双总是泛着红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简直有些许稚气:“怀上了?”   “不是跟你说了要过几日再看吗,不能心急,得顺其自然。”   “按理说该怀上了。”   “按理?哪来的理?”   “慎良就是成婚两个月……”   楚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你还问人家这种事?”   薛进道:“我是旁敲侧击。”   “那也大可不必,这种事是因人而异的,多少也要看缘分,不是说人家两个月,你就能两个月,六个月到一年,都合乎常理。”   “我吃好了。”   “就吃这点吗?你还没我吃得多。”   薛进放下筷子,站起身,去里间沐浴了。   他不相信缘分,只相信事在人为。   翌日清早,天还没亮,楚熹缩在暖呼呼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忽听有人在耳边叫她:“楚熹,楚熹……”   烦闷的睁开一只眼,看到薛进俊朗的下颚线,怒气暂缓:“嗯?”   “我做了一个梦。”   “有病。”   楚熹重新闭上眼,翻身到另一侧,背对着薛进。   薛进异常执着的凑上来,贴着楚熹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我梦到一只大黑蛇,像龙似的盘在房梁上,绿眼睛,白嘴,身上少了一块鳞片,我问它那块鳞片在哪,它就看了一眼你的肚子。”   “嗯……真好。”   “先别睡。”薛进强行扒开楚熹的眼皮:“你说这是不是胎梦?若你真有了身孕,大名不如就叫楚龙鳞。”   楚熹哼笑一声,觉得薛进着魔这个劲儿傻了吧唧的也挺有意思:“不是大黑蛇吗?”   薛进极为严肃认真:“看着像大黑蛇,但我想,那该是蛟龙。”   “照你这么说,我还梦见杀猪,吃猪肘子呢,这算不算胎梦?要不叫楚猪肘。”   “你……”   “别吵我,我要接着啃猪肘了。”   薛进抿唇,重重躺回床上,盯着房梁,想着那条蛟龙,虽不相信缘分,但认定这是胎梦。   楚熹被他吵醒,其实也睡不着了,闭眼假寐,只听薛进在旁边很小声的念叨:“楚龙鳞,楚蛟麟,龙鳞,蛟麟。”他在比较哪个更顺口一些。   楚熹无声的笑笑。   算了,就随他选吧,反正孩子姓楚,名字让他决定,也显得公平公正。   楚熹这一刻是做出了很大牺牲的,毕竟不管是楚龙鳞还是楚蛟麟,都他娘的很难听。   好在薛进的胎梦没有到此为止,在之后几个月里,薛进几乎每日一胎梦,梦梦不相同。 第84章   薛进躺在床上琢磨胎梦之时,廖三已然骑着他那匹瘦马赶往安阳。   婉娘说宁早勿迟,所以他卯初就到了婉娘家门口。   想着婉娘和孩子们或许还在睡着,廖三没敢敲门,拢起袖子坐在墙根底下等,等了没多久,忽然闻到一股喷香的味道。   院里月月嫩声嫩气的喊:“娘,吞吞,月要吞吞。”   小妇人哄女儿的时候总那么温柔:“月月乖,就快好了,来,娘亲亲。”   “娘,衣裳没干。”   “拿来娘瞧瞧,怎么会没干呢?”   阿准像个小大人:“兴许是露水,没事,穿一穿就干了。”   小妇人应当皱起了眉头:“着凉怎么办,你看着妹妹,娘烧一炉火,看看能不能烘干。”   “烧火,月要烧火。”   “月月还小,不能烧火,长大烧。”   小院里这般热闹,这般温情,廖三坐在墙根底下,馋得直唉声叹气。   月月还小,他长大了啊,他能烧火,他可会烧火了。   要不……干脆就跟楚熹好,在安阳城当个小统领也不错,反正那夫妻俩是一家人,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在谁手底下当差不一样。   义士廖三握紧拳,猛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薛帅如此厚待他,他不能做那等子遭人唾弃的叛徒。   老光棍廖三和义士廖三打得你死我活,全然没有察觉身旁的门被缓缓推开。   婉娘看着蜷缩在墙根下的男人,心里一热,轻声唤道:“廖将军。”   廖三抬起头,忙站起身,咧着嘴朝婉娘笑。   “廖将军几时来的?”   “才来,才来,阿准收拾好了没?”   “不急。”那口口声声“宁早勿迟”的小妇人柔声道:“我煮了馄饨,猪肉馅的,廖将军进来吃点吧。”   原来吞吞是馄饨。   猪肉馅的,怪不得这么香。   廖三迈着小碎步,跟婉娘进了院,月月正蹲在板凳跟前吃馄饨,一瞧见他,垫着脚尖跑过来,每一步都走的跌跌撞撞,仿佛随时会扑倒在地。   廖三甩开拘谨和羞涩,大步上前,厚实的双手一下箍住月月的腰,随即挪到咯吱窝,一把就将小姑娘高高举过头顶,月月丝毫不怕,低着头“咯咯”笑出声,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比蜂蜜还甜。   廖三真高兴,但离心满意足还差点。   他想带月月去大营,想给薛进瞧瞧。   薛帅,人物,了不起,还不是成婚两个月要不上孩子,还不得像个孙子似的见天往安阳府跑,看你廖三爷,头婚都没婚,白捡一儿一女,一个聪明,一个可爱。   哼,薛帅,借你两条腿,你也要追三年。   “廖将军,馄饨好了,快过来吃吧。”   “好嘞!”   廖三应了一声,叫月月坐在他胳膊上,大步流星的朝婉娘走去,路过阿准,顺手捏了一把他的脸。   阿准看着廖三高大威武的背影,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婉娘早早把桌子搬到了院里,摆好碗筷,对廖三道:“你吃馄饨,月月给我抱。”   这种宛若两口子的话语,叫廖三心花怒放,别说怀抱着月月了,就是肩上扛个阿准,他照样能吃馄饨:“不用,我抱着就行,你快去给阿准烘衣裳吧。”   “……”   廖三半点没意识到他那句“才来”露了馅,抱着月月坐在椅子上,看向桌上的馄饨,那馄饨包的像小元宝,一个个皮薄馅大,汤熬的浓白,上头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光,还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香菜,显然比昨儿个那碗面更费心思。   廖三想哭。   他从小没爹没娘,也没家,不会偷东西那会,是靠着百家饭长大的。   何为百家饭,不过端着破碗沿街乞讨罢了,或半碗糙米,半个硬馒头,半个窝窝头,像馄饨这种连汤带馅儿的吃食,他就算磕破了头也乞讨不来。   待他学会偷学会抢,腰包鼓了,手底下有弟兄了,便顺理成章的,去最好的酒楼吃山珍海味,喝琼浆玉液,填补自己那受委屈的肚皮。   可怎么胡吃海塞,都没有面前这碗馄饨解馋。   这碗馄饨,是小妇人怕他来得太早,怕他饿,专门给他煮的。   廖三红了眼睛,不好意思拿手擦,假装逗月月玩,埋头在月月肩膀上蹭了一下,月月果然被他逗的直笑。   “别玩啦。”小妇人在厨房里唤道:“好好吃,慢点吃。”   “哎!”   廖三吸了吸鼻子,捏起那小瓷勺,往嘴里送了颗馄饨,一口咬破,烫的呲牙咧嘴。   阿准默不作声的递过来一杯水,转身走进厨房:“娘,我烘吧。”   小妇人轻声说:“不用,就快干了。”   廖三看着那杯水,又在月月身上蹭了一下,他想起楚熹的大嫂是绸缎庄的千金,决定待会厚着脸皮再去求求楚熹,阿准老不出门,长得又快,就那么一件体面的衣裳,这不行,在祝宜年跟前当差,得多备几身行头。   吃饱喝足,廖三领着阿准去安阳府,路上嘱咐阿准:“见了那祝大人,管他叫先生就行,头一天当差,少说话,少做事,多学多看。”   阿准点点头,很听话的答应:“我记下了。”   廖三还不放心,婆婆妈妈道:“他们这阵子给常州的官员上课,院里人来人往的,你不用害怕,有事只管和少城主说,少城主你认得不,对,待会就能见着她了,她和常人不一样,短头发,到脖子这,虽然看着怪,但心眼还挺好,你也不用怕她,她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同我说!”   阿准仰起头,对廖三笑:“我不怕,我一定好好当差,好好学。”   廖三摸摸他的脸,觉得自己这大儿子真懂事,将来准比薛进有出息。   楚熹让薛进那胎梦搅和的,压根没睡好觉,这觉睡不好,就容易臭脸,到廖三跟前也没几分笑模样:“这就是阿准?”   废话!阿准哪不好!还不给老子笑!   廖三客客气气的把阿准往前推了推:“孩子小,没怎么见过世面,劳烦少城主多多照顾。”   阿准虽腼腆,但该有的礼节一点不少,也算落落大方:“曹准见过少城主。”   楚熹让阿准到府里做书童,原本就是给廖三个顺水人情,对阿准没抱有太大希望,这会见了阿准,格外满意,更得意自己眼光好,凭婉娘的条件,能把阿准教导成这样,实在不容易。   “小孩是不错,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多谢,多谢少城主!”   “……”   “……”   “你还杵在这做什么?”   廖三到底是放心不下:“那个,祝大人不是在给常州官员授课吗,我廖三大小也算个官员了……少城主能不能……”   楚熹暗道,廖三这没名没分的后爹当的可比亲爹还尽职尽责,可见薛进说的不对,寡妇就该改嫁,何苦独自拉扯一对儿女呢。   “哎,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不不不,是我这辈子欠少城主的,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少城主。”   “谁稀罕你的下辈子。”   “这辈子!这辈子给少城主当牛做马!”   义士廖三的话,楚熹深信不疑,觉得自己这笔买卖做的极为划算。   楚熹领着廖三和阿准来到祝宜年的住处,踏过门槛的瞬间,原本不冷不热的一张脸,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先生!”   廖三:“……”是他不配了。   祝宜年正在院中用早膳,看到楚熹只是笑笑,并未说什么。   廖三深知这祝宜年就连薛进都要敬重三分,不敢放肆,走到跟前拱手施礼:“末将廖三见过祝大人。”   祝宜年搁下汤勺,朝他颔首:“久仰将军大名。”   “先生。”   楚熹一开口,祝宜年的目光立时挪过去。   “这是阿准,婉娘的儿子,能不能让他在你这做个小书童呀?”   “嗯。”   这就完了???   祝宜年答应的实在太爽快,让廖三目瞪口呆。   不过……楚熹怎么用“婉娘的儿子”向祝宜年介绍阿准,祝宜年认得婉娘?   廖三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祝宜年。   三十岁,和婉娘同龄,也和婉娘一样瞧着很年轻,光看这张脸,不过二十六七。   祝宜年是个鳏夫,婉娘是个寡妇。   难不成!楚熹在给他和婉娘保媒之前!给祝宜年和婉娘保过媒!啊啊!祝宜年为什么答应的这般爽快!是看在楚熹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婉娘的面子上!   廖三心中警铃大作,看祝宜年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透着一股看家狼狗的戒备。   祝宜年毫无所察,只温声问阿准:“几岁了?”   “回先生的话,刚满十二。”   “识字吗?”   “学过千字文,就是写的不太好。”   祝宜年闻言,抬眸看向楚熹:“比文竹强一些。”   楚熹咬了咬舌尖,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情态颇为俏皮:“可别叫文竹听见了。”   文竹在不远处道:“少城主叫我吗?”   “是呀!我看你太辛苦,给你找了个帮手,来!给你认识一下!”楚熹嘴上喊文竹过来,却带着阿准朝文竹走去。   文竹是小孩脾气,阿准年少老成,凑到一块就相当于同龄人了,文竹以为自己有了玩伴,十分欣喜,一个劲的向楚熹道谢。   祝宜年看着他们,无奈的笑笑,偏过头,正对上廖三的视线。   廖三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阿准年纪小,不经事,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祝大人多担待。”   “自然,廖将军不必担心。”   廖三是不担心阿准,也不担心婉娘了。   他现在……比较担心薛进。   祝宜年看楚熹的眼神,未免太柔情似水。   可别说祝宜年天生就是这种温柔的好性儿,当初薛军帝军在舟凤城外交战,他离祝宜年不过十步之遥,祝宜年冷若寒冰的神情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说:   我要评论呜呜呜呜 第85章   安阳府“干部培训班”开在楚家私塾,祝宜年充当学究,而各地官员皆是他的学生,虽然师生之期短暂,但官员们各个引以为豪,早早便来私塾占位置,等候祝宜年的大驾。   廖三旁听,本是想给初来乍到的阿准增添一点底气,但此时此刻,他认为自己有了更艰巨的任务。   他和楚熹坐在一处,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贼兮兮的精光,和那些求知若渴的常州官员全然是两个模样。   不过无人在意他,就连守在窗外等着侍候茶水的阿准,也目不转睛的盯着祝宜年。   祝宜年今日讲的是“以孝为先,以礼御民,以仁为本,以法治民”,那涵盖极广的通俗大道理,到他口中便成了一条条非常实用的为官之道,官员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一句金玉良言。   当然,错过也不妨事,楚家五少爷就坐在祝宜年的书案旁,一支笔动的比廖三吃饭的筷子还要快,将祝宜年的话精简整理,娴熟的记录在册,待今日课毕,官员们自会向他借来范本誊写。   廖三假装认真听讲,偶尔一扭头,必定见那惯会揣歪捏怪的楚熹满脸崇拜敬仰的盯着堂上。   至于祝宜年,面对满座官员,神情总是淡漠,唯有目光触及后方的楚熹,才会展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这俩人!胆敢说是清白的!廖三就敢做一辈子老跑腿!   可……此事若告诉薛进,岂不得罪楚熹?   楚熹为了他能娶媳妇,实在煞费苦心,当真没少帮他的忙,他转头就把楚熹出卖了,还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廖三纠结着,始终拿不定主意,傍晚送阿准回家,都是愁眉不展的。   婉娘见状便问他:“将军可有烦心事?”   小秘密藏在心里,很不好受,廖三愿意和婉娘倾吐,然而不便点名道姓的直说,犹豫片刻道:“我们军中有一位小将,是常德人,新婚不久,这阵子战事频频,他没法子老往家跑,他这新媳妇呢,就和另一个男子眉来眼去,瞧着很是情投意合,小将被蒙在鼓里,怪可怜的……”   “小将自己被蒙在鼓里,将军怎知此事?”   “我在认识那小将之前,就认识他媳妇了,他媳妇同我关系还不错,我也了解那女子的为人,肯定有这档子事。”话至此处,廖三长叹了口气:“我该不该提醒那小将?”   婉娘道:“夫妻新婚,必然感情正好,将军无凭无据,贸贸然说出口,人家不信,不是两头得罪人?”   廖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道:“如今或许还没什么,毕竟小将在安阳,媳妇在常德,离得近,总能回去看看,他媳妇不敢太出格,等小将走了,剩下那俩人朝夕相处,就难保……”   “此事的确为难。”婉娘想了想道:“将军不妨去找那小将旁推侧引一番,只给他提个醒,让他多多顾家,将军都能察觉的事,小将怎会一无所觉,经将军一提点,他大抵就能反应过来,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便是心里明白了,嘴上也不会说破,这样不管他媳妇有没有红杏出墙,将军都不得罪人。”   “反之,若将军直言不讳,一来无凭无据,那小将的媳妇还要说将军诋毁她清誉,二来让小将失了颜面,不记将军好,恐还要记将军仇,再有,旁人的家事,将军到底是个外人,不便掺和进去。”   “对!你说的对!”   婉娘一席话让廖三拿定了主意,眼看天色还早,薛进准还在大营,便迫不及待的起身告辞。   婉娘跟到门口,小声嘱咐:“路上当心。”   廖三心思全在楚熹和薛进这件事上,压根没意识到婉娘态度的转变,傻呵呵的咧嘴朝她一笑,纵身上马,飞扬而去。   回到大营,已过戌时,薛进正在营中操练铁骑卫。   自从薛军在安阳屡屡吃亏,薛进就意识到一支尖锐的队伍有多么重要,任凭敌军防守严密,也能从中突破,撕开一道口子。   这铁骑卫是由三十万兵士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猛之士,各个能以一当十,不过操练月余,已有虎师气概,刀剑挥舞,喊杀声震慑天际。   廖三走上前,弱弱唤了一声:“薛帅,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进面无表情的看他:“簪子在营帐里,自己去取。”   “属下不是为了簪子的事……嗯……属下今日在安阳府,见祝宜年祝大人给常州官员授课,有所领悟,亦有所困惑,想请教请教薛帅。”   祝宜年竟能让廖三这榆木脑袋开窍?   薛进来了点兴趣,随着廖三走到大营之外清净无人处:“说说吧,祝宜年是如何授课的。”   廖三还不知从何说起,敷衍薛进道:“祝大人今日讲了,以礼御民,以法治民。”   薛进等了好一会,不见下文,微微皱眉:“然后呢?”   “然后……”廖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迎春花,很是委婉道:“薛帅你看,那花长得多好,得亏是在这荒郊野外,若放在家里,准要伸出外墙,就不雅观了。”   “……”   “其实属下是想说,这阵子为着娶媳妇的事,让薛帅和弟兄们废了不少心,添了不少辛苦,从明日起,属下便在大营好好当值,薛帅若信得过,就把铁骑卫交给属下操练,薛帅新婚燕尔,还是多陪陪少城主……嗯,也不止少城主,老王妃不远万里来了安阳,薛帅该在跟前多尽孝,对吧。”   薛进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你究竟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   廖三挠挠眉头,思忖片刻道:“属下的意思是,那少城主连薛帅都不放在眼里,却如此钦佩祝宜年祝大人,可见祝大人当真名不虚传。”   薛进咬牙,几乎一字一句道:“楚熹若不钦佩祝宜年,怎会拜他为师,他二人,乃师生。”   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回应,让廖三晓得薛进听懂了他的暗示。   只是,薛进仿佛一无所觉,故而不信他。   “嗯……对,今日属下领着阿准去拜见祝大人,还因为少城主的一句话,误会了祝大人。”   “什么话?”   “少城主手搭在阿准的肩膀上,对祝大人说,这是婉娘的儿子,祝大人竟没问婉娘是是谁,瞧着好像认得婉娘,属下竟以为少城主在给属下和婉娘保媒之前,给祝大人和婉娘保过媒,毕竟那祝大人是个,丧妻多年的,鳏夫,相貌呢,也和婉娘一样,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   廖三把“丧妻多年”和“鳏夫”咬的格外重。   薛进眉头皱得更深。   廖三这一番近乎明示的旁推侧引,已经用光了他所有智商,心想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和薛进结仇了,于是憨厚一笑道:“呦,说来说去的,属下竟忘了自己有什么困惑,这样吧,等属下想起来,再向薛帅讨教,那个……属下去取簪子了。”   薛进盯着廖三的背影,不自觉握紧了手掌。   是夜,楚熹正在里间沐浴,只听外头丫鬟唤姑爷,没一会的功夫,薛帅便掀帘而入。   楚熹坐在浴桶里,面颊绯红,眯着眼睛看他:“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   “帘子放下,怪冷的。”   薛进放下帘子,冰凉的手掌贴在楚熹脸上,楚熹立时精神了大半:“干嘛啊。”   薛进压下一肚子质问的话语,收回手,摘下披风,转身搭在架子上。   楚熹在他背后轻声笑:“夫君是要同我洗个鸳鸯浴吗?”   “色字头上一把刀,娘子当心,着凉。”   “正所谓,生能尽欢,死而无憾,着凉算得了什么。”   薛进慢条斯理的脱下戎装,话家常一般道:“廖三方才和我说了一桩趣事,娘子想不想听?”   楚熹懒洋洋的撑着浴桶边沿:“闲着也是闲着,你说来听听。”   薛进便将廖三对祝宜年的误会一字不漏的转述给楚熹,楚熹果然被逗笑:“给婉娘和祝宜年保媒,真亏他能想得出来,他未免太高看婉娘了。”   楚熹这话绝不是小瞧婉娘,倘若婉娘哪里不好,楚熹怎会给她和廖三保媒,可婉娘再好,和祝宜年都隔着十万八千里,一个是地上的泥,一个是天上的云。   “也不怪他。”薛进脱得只剩一件中衣,那中衣乃月白丝绸所制,叫烛灯一晃,半透不透,黏在薛进白皙似雪的皮肤上,像裹着牛奶的薄膜。   楚熹的视线在薛进腰间晃来晃去,压根没听他说什么,等他说完了才问:“嗯?先生咋了?”   薛进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先生已过而立之年,身边无妻无妾,甚至连个侍婢也没有,不怪廖三误会。”   美色当前,楚熹不想谈论廖三了,嬉笑着道:“水还热乎着呢,夫君要不要一起洗呀?”   可薛进看来,她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意欲蒙混过关。   “娘子怎么没想着给先生寻觅一位贤妻,如此一来,先生便能安心待在府里了。”   “这……我上哪去找那与先生般配的贤妻啊。”   “贤妻难寻,美妾也好,留花翠幕,红袖添香,岂不美事一桩?”   楚熹能把祝宜年留在安阳,全靠祝宜年对她的情意,直白点说,就是婊里婊气的和祝宜年搞暧昧,本来搞暧昧就够不要脸了,再给祝宜年送个红袖添香的美妾……   这不是典型的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吗?   楚熹叹道:“先生有先生的境界,你以为先生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什么贤妻美妾,俗,忒俗。”   薛进无声冷笑。   养一个仇阳不够,还要养一个祝宜年,很好。   作者有话说:   下章评论前五十送红包!目测十一点四十五左右,最晚十二点! 第86章   楚熹好色,薛进一早就知晓,可薛进没想到楚熹竟然连一点点做人的底线都没有,竟然将主意打到祝宜年身上。   简直不要脸至极。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进彻彻底底沉下脸,盯着楚熹道:“当初,你是怎么说服祝宜年留在安阳的。”   楚熹一听他这么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皱了皱鼻子道:“好言相劝呗,先生虽一心想匡扶周室,但初衷还是为了天下苍生,你看如今常州百姓安居乐业,就……就该知道我是如何说服他的。”   “是吗。”   “你别阴阳怪气的啊,有话直说。”   “呵,我阴阳怪气,你心虚还差不多。”   “我心虚什么?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楚熹气的从浴桶里爬出来:“布巾给我!”   “身正不怕影子斜?”薛进将布巾丢到她头上:“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天底下最歪最无耻的人就是你。”   楚熹一愣,扯下布巾,湿淋淋的短发乱成一团:“我歪我无耻?好啊,你倒是说说,我哪里歪!哪里无耻!你今日要不拿出证据来!我跟你没完!”   “你别以为我没有证据!”   “别用嘴说!你拿出来!”楚熹和祝宜年是有搞暧昧的嫌疑,可从未有过任何逾越,她笃定薛进没有治她出轨的证据,因此非常之理直气壮:“你要是能拿出来,我跪地上给你嗑三个响头!不把地砸出一个坑就算我心不诚!”   薛进气得手抖,有点后悔和楚熹摊牌。   楚熹的脸皮比他想象中还要厚。   有道是“捉贼须捉赃,捉奸须捉双”,他拿不出楚熹和祝宜年有一腿的证据,再吵下去也不过是遭楚熹奚落。   薛进冷脸哼了一声,转身走出里间。   楚熹穿上寝衣追出去,可谓嚣张至极:“跑什么啊,证据呢,你今日必须给我拿出证据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少得意。”   “我天,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湿鞋,好啊,你等着,我准湿给你看!”   “你倒会顺杆爬,还是早有这心思!”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闭嘴!我最烦你说这句话!”   “这是我家!安阳城!安阳府!你敢叫我闭嘴!我偏不闭嘴!”   冬儿和夏莲蹲在窗户底下,两对浓淡相宜的小眉毛紧蹙着,尽是操不完的心。   冬儿叹道:“刚好了没两日,这究竟为的什么啊,又吵起来了。”   夏莲拿了薛进不少赏银,这会不禁偏帮薛进:“不管为的什么,咱家小姐话说的也太重了,既然成了婚,那就是一家人,还分什么我家你家的,姑爷心里得多难受啊。”   冬儿自是和楚熹一条心:“小姐说的也没错啊,这难道不是安阳府,难道不是小姐家,姑爷毕竟是个倒插门,一点分寸都没有,还敢让小姐闭嘴。”   夏莲不与冬儿争辩,只微微探头道:“咱要不要进去打个岔,不然这么吵下去,恐怕要动手啊。”   “姑爷敢对咱家小姐动手?借他两个胆子。”   “我是怕咱家小姐对姑爷动手,小吵小闹不要紧,一动手可就伤了情份。”   冬儿闻言,深觉有理:“那咱们待会进去问姑爷要不要吃晚膳,姑爷好面子,不会当着咱们的面和小姐争执。”   夏莲点点头,正要站起身,忽听卧房里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巨响,不由睁大双目:“怎么还摔东西了,谁摔的?”   冬儿道:“甭管谁摔的,咱还是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薛进!”楚熹怒不可遏:“你敢跟我摔杯子!”   “……”   薛进没摔杯子,他就是吵得口渴,想喝口茶,楚熹在旁边嘴不停的骂他,他手一个不稳,杯子就掉在了地上。   是故意摔杯,还是无意失手,难道楚熹看不出来?   楚熹能看出来,她这样说,只是为了更占理。   薛进盯着满地瓷片,深吸了口气,抬起头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谁得寸进尺?薛进你摸摸良心,你空口无凭,说我和仇阳有这事有那事,让我有身孕之前不见仇阳,行,就当我从前行事不端正,给你留下话柄了,我答应你不见仇阳。”   “你是答应了,你做到了吗?你带仇阳在常州四处闲逛的时候想没想过答应我的事?”   “闲逛?你觉得我那一个月是在闲逛?要不是仇阳我小命都丢了!”   薛进皱眉:“几时的事?”   楚熹瞪他:“过去的事!”紧接着道:“我巡察常州,是非带仇阳不可,在安阳城我见过仇阳吗?你摸着良心说,我见过吗?”   薛进:“……”   楚熹冷笑:“怎么,你这会又不让我见祝宜年了?我干脆哪也不去,什么事也不做,就圈在这院里给你生儿子吧,这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薛进:“……”   岂止落于下风,薛进这回可谓一败涂地。   楚熹是心虚,所以才吵得这么凶,把话说得这么重,见薛进哑口无言,便打算见好就收,稍稍舒了一口气道:“这是最后一次,你若再敢捕风捉影,血口喷人,我肯定跟你没完。”   薛进真的好气啊,气的想哭,想在地上打两个滚。   廖三那榆木脑袋都能看出楚熹和祝宜年有红杏出墙的嫌疑!这两人指不定怎么暗送秋波!她分明和祝宜年有一腿!她就是久经沙场!驾轻就熟!确保旁人捉不住她的小辫子,才敢这么跳脚!   薛进强忍着满腹怨与气,淡淡道:“嗯,睡觉吧。”   “你想这么就睡觉?”   “要不然呢?”   “道歉!”   “你别太过份。”   “让你道歉就算过份了?你污蔑我和祝宜年时想什么了?没觉得自己太过份?”   楚熹认为自己有必要给薛进一个深刻的教训,否则薛进隔三差五闹一场,保不齐哪天就给她闹翻车了。   楚熹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已然让薛进无比憋屈,现下竟还要让他道歉认错。   是可忍,孰可忍,薛进不可忍。   “哑巴了?”   “我就不道歉,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好啊,你耍无赖。”楚熹扭头回里间,把薛进的戎装和披风一股脑抱出来,统统丢到他身上:“回你薛军大营去!肯道歉了再回来!”   薛进怒目圆睁:“你撵我?凭什么!”   楚熹寸步不让:“凭这是我家,你能把我是怎么着吧。”   “我可是带着十万石粮草来你楚家的!”   “别拿你那点嫁妆说事!你们薛军能守住东丘城!难道不是靠我的火药吗!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   薛进感觉自己嘴里有血腥味。   他想,他一定是被楚熹气得吐血了,楚熹一定是想气死他,他一死,楚熹就能和祝宜年仇阳三宿三飞。   薛进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三人在他灵堂里恩恩爱爱的场景。   他不能死,他绝不会让楚熹得逞。   薛进紧抿着唇,重新穿上戎装,转身走了出去。   楚熹哪里想得到薛进是怕被她气死才走的,只觉得薛进走得太轻易,这么晚了被她撵回薛军大营,叫将士们瞧见岂不很没面子?   楚熹拿起木梳理了理头发,扬声唤来冬儿。   “小姐。”   “去打听一下姑爷上哪了。”   安阳府是楚熹的家,楚熹想知道薛进的行踪易如反掌。   不多时,冬儿回话:“姑爷上老王妃院里去了,说是难得回来早,想陪老王妃说说话,可是,老王妃似乎没给姑爷好脸色。”   “呵呵,母慈子孝。”   楚熹心道,真是孝死我了。   众所周知,薛进好面子,他宁肯受李琼的冷言厉色,也不愿让将士们嘲笑他被赶出家门。   翌日天不亮便回了大营,到夜里,虽大营无事,但薛进仍让手底下的兵士给他铺床备水,摆明了要在大营住下。   这是自打楚熹回安阳以来头一遭。   不知内情的不以为然,廖三可心知肚明,斟酌了约莫一刻钟,拎着食盒来到薛进营帐。   “薛帅,还没用晚膳吧,婉娘给属下拿了些小菜,要不要……”   “滚!”   廖三一看薛进这阵仗,更不能走了,怕薛进把怨气都堆到他身上,给他穿小鞋:“婉娘手艺可好呢,属下还带了一壶帝都佳酿,薛帅赏个脸,不管有什么烦心事,这一壶酒下肚,保管都一扫而空。”   薛进看了眼他手里的食盒,呼吸愈发不顺畅:“你倒是没白献殷勤。”   廖三笑着蹲到案几前,将酒菜一一摆上:“哪里哪里,不过是真心换真心罢了。”   老光棍廖三如今是铁树开花,枯木逢春,说话都比从前恶心人。   薛进冷笑,走到案前,盘膝坐下:“好事将近,恭喜啊。”   薛进这声喜道的酸倒牙,廖三讪讪一笑,给薛进倒酒:“若没有薛帅鼎力相助,哪有我廖三的今日,廖三敬你!”   这杯酒,薛进认为自己担得起,遂一饮而尽。   廖三赶忙又倒一杯:“真要办婚事,还得请薛帅多多费心,属下再敬薛帅一杯。”   酒是烈酒,薛进心里不痛快,三杯下肚就有些醉意了,不用廖三相劝,自行斟酒快饮。   廖三见他这般,方才问道:“薛帅可是和少城主起争执了?”   此事廖三既然知情,薛进也不隐瞒,隐瞒只会更丢人现眼:“她咬死不认,还反将我一军,无耻至极!”   “嘶——”廖三为着“反将一军”倒吸了口凉气:“她当真如此?薛帅!我可没撒谎啊!我眼睁睁看着她和祝宜年……”   薛进斜睨了廖三一眼。   廖三话锋立转:“那她……是不让你回去了?”   “胡说。”薛进饮尽杯中酒,很平静道:“我是自己不回去的,我要让她独守空房,反省反省,你看着吧,用不上两日,她就得来求着我回去。”   原来是赌气回娘家,并非被赶出家门,那还行,还有余地。   廖三苦口婆心的劝道:“薛帅,你这样可就大错特错了,若叫祝宜年知道这事,他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呢,兴许今晚就会去勾搭少城主。”   “……”   “属下认着得罪薛帅,今日也要给薛帅讲明一个道理,正所谓恃宠生娇,得先有宠爱,才有娇惯,你说,少城主宠你吗,倘若你和祝宜年打起来,少城主是帮着你还是帮着祝宜年?”   “……”   薛进想起以前,他在安阳做统领的那段日子,楚熹何止宠他,楚熹都快把他捧到天上去了。   薛进合上双眼,又饮尽一杯酒。   廖三仍在喋喋不休的劝他,并以自己做榜样:“薛帅尝尝这菜,婉娘忙活小半日呢,她如今待属下,和刚认识那会相比,啧,说一天一地都不为过,若她一冷脸,我二话不说就走了,那媳妇孩子不全成人家的了?”   作者有话说:   廖三:快争宠?懂? 第87章   不知廖三哪里搞来的烈酒,把薛进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翌日晨起,头痛欲裂,他习惯性的伸出胳膊去揽楚熹,狠狠扑了个空,摸到一手凉意,霍然醒了大半,想起自己昨夜没有回安阳府,而是宿在大营。   耳边传来兵士嘈杂的操练之声,以及司其中气十足的呼喊:“廖三爷,起这么早,又要去安阳啊。”   廖三笑着回应道:“是啊,去求少城主办点事。”   司其大笑:“正好正好!帮我稍点东西!”   薛进微微抿唇,起身穿衣,兵士早早在他的营帐里烧了一炉炭火,炉子上座着铜壶,壶里煮着水,翻滚沸腾,热气扑盖。   薛进拎起铜壶,正要往木盆里倒,营帐帘子忽被掀开,廖三“呦”了一声:“薛帅,醒啦。”   “……做什么。”   “那个,少城主的大嫂,不是绸缎庄的千金吗,属下想去求少城主,给阿准置办几身行头,薛帅可要同行?”   薛进如何看不出廖三再给他找台阶下,只是这台阶未免太拙劣了。   薛进冷脸从木盒中拾起一根柳枝,丢到热水里泡透,而后粘上茯苓膏,放到嘴巴里细细嚼碎,饶是这般,也未能彻底驱逐口中的酒气。   “薛帅?”   “喝酒误事。”   “啊?”   “往后在大营,不论何人,一律禁酒。”   廖三手一松,厚门帘重重的砸在他脸上,他忙推开门帘走进营帐,不敢置信地说道:“薛帅,这大营里八百年见不着个女人,将士们操练一日,睡觉前若不喝两口,那……那孤枕难眠,多糟心啊。”   “除了你手下那帮弟兄,大营里有几个无酒不眠的。”薛进吐出柳枝,将帕子扔到水盆里。   他前脚倒了热水,廖三便殷勤的添了一舀子凉水:“薛帅,当心烫。”   薛进不由看向廖三。   这人要说变,变得可真快,才几日的功夫,廖三就把谄媚奉承这一套做的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所以……廖三就是这么讨得了婉娘的欢心,让婉娘心甘情愿的给他补衣做菜。   呵。   不过如此。   “亳州军接连两日压阵,难保不会先发夺人,举兵夜袭,起码,这阵子军中不可饮酒。”   “多谢薛帅开恩!薛帅放心!属下一定严加看管,不叫他们沾半滴酒!”   廖三说完,又问:“那……薛帅今日回安阳吗?”   廖三原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便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廖三有廖三的盘算,倘若他和婉娘真好了,眼下这三年五载的,时局还不能稳定,婉娘绝不会离开安阳城,婉娘在安阳城,就少不得要让楚熹多多关照。   他和薛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薛进和楚熹闹翻脸了,八成要祸及他身上,那婉娘呢?便是不提婉娘,还有个阿准呀。   或许楚熹不至于那么小肚鸡肠,但这种事,不敢大意,因此薛进和楚熹夫妻和睦是最好的,他有什么难处,婉娘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厚着脸皮去求楚熹。   再往坏里想一步,假设薛军战败,逃回西北,他和婉娘拖家带口的,又在关内住惯了,哪里能跟着逃去西北。归于别方势力,未必能得到重用,而楚熹那般古灵精怪的一个人,准有自保的法子,到时他就和婉娘领着孩子们在安阳城一待,也不错。   这条后路的前提还是薛楚夫妻和睦。   见薛进沉默不语,廖三笑道:“多好一盘菜,也禁不住隔夜,何况还有在那惦记着的呢,正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   薛进抹了一把脸,将湿帕子扔回木盆里:“这话,你应当去和她说。”   廖三微微愣住,心下一琢磨,回过味来:“行,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安阳!”   薛军大营离安阳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用最好的快马,喂最好的饲料,也要不停蹄的跑上一个时辰,廖三那匹宝驹每日一来回,跑的身上都没肉了,廖三舍不得再折腾它,到马厩里偷了慎良的坐骑。   慎良性子沉稳,他那坐骑可暴烈的很,廖三废了吃奶的劲儿才将其驯服,赶到安阳城时已然快晌午了,径自来楚家私塾找楚熹。   楚熹刚巧得空,瞧见廖三了,冷哼一声,擦肩而过,不予理会。   廖三忙跟上去道:“少城主少城主,今儿怎么了?谁招惹着你了?”   楚熹停下脚步,睨着他道:“廖三爷,你摸着良心说,我待你如何。”   “少城主待我廖三,那,有情有义啊。”   “你还知道有情有义,有情有义你在背后给我放冷箭。”   “啊?我几时放冷箭了?”   “装傻是吧?”楚熹看了眼朝这边张望的常州官员,将廖三拉到无人之地,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在薛进跟前胡说八道,污蔑我和祝宜年了?”   廖三猛摇头,抵死不认:“这从何讲起啊,我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就昨晚上见了薛帅一面,半句祝大人都没提过!”   楚熹以为,廖三白天在干部培训班旁听,薛进晚上就回来找茬,准是廖三从中作梗,可见廖三这般纯洁无辜的神情,心里稍稍动摇,又生困惑。   不是廖三从中作梗,薛进怎么就忽然提起祝宜年。   正暗暗思量着,只听廖三道:“难不成,薛帅是为着祝大人,和少城主起了争执?”   楚熹和薛进吵架归吵架,外人面前还是要给薛进面子,故而说道:“是啊,他不知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非说我和先生有什么,我不过辩白几句,他竟一摔杯子就走了。”   这和廖三在薛进那听到的话不谋而合,廖三真就相信了,很是佩服薛进的胆气,人在屋檐下,竟还敢摔杯子走人,实在了不起。   不过……这事情就难办了。   廖三想了想道:“少城主得多体谅薛帅,你从前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可不少,军中那些将士,闲着没事惯爱扯鸡毛蒜皮,便是无风也要起一点浪,薛帅听到那些闲言碎语,你说他能好受吗。”   “风流韵事?我不就在蟠龙寨胡扯了几句吗,还有什么风流韵事?”   “少城主!还不够啊!你当初可口口声声说,你和沂都双生子洞房过,转头沂都双生子就率兵去救你,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根本没人站出来澄清,你要知道,如今双生子就在阜康城,离我们薛军大营不过十几里地,隔三差五便能看到一回,这……”   廖三长叹了口气道:“真不能怪薛帅愤懑,少城主设身处地的想想,若薛帅有几个红颜知己,老在你眼前膈应着,你难不难受嘛。”   “……”   这话换了旁人说,楚熹或许不会太放在心上,廖三……称得上粗枝大叶的老实人,连他都觉得军中那些风言风语刺痛了薛进的自尊心,可见事态之严重,情况之严峻。   “我真服了。”楚熹皱起眉头道:“你们大营那些将士,吃饱了撑的,总在背后议论我做什么。”   “少城主明察,将士们每日在大营里圈着,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操练打仗,也就能靠这解解闷了,何况这种事,薛帅没法管,把将士们的嘴堵上,像他心虚似的,只好忍着……哎,少城主是没瞧见,昨个夜里薛帅一个人在营帐喝闷酒的样子。”   “……他喝闷酒了?”   “可不嘛,帝都擘蓝春,自己喝了一壶,今早起我去找他,那一身的酒味啊。”   说到酒味,楚熹不由禁着鼻子往廖三身上嗅了嗅:“你……”   廖三忙道:“闻到了吧,我只是在薛帅营帐里待了不足一刻钟,染一身酒味。”   楚熹眉头皱得愈发深。   “薛帅好面子,肚量小,比不得少城主心胸宽厚,少城主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就看在他为那些风言风语,心里憋闷的份上,多包容包容他。”   “你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些?”   廖三轻拍了一下额头:“瞧我这脑子,我是为了阿准的事,想请你家少夫人帮忙,给阿准置办几身行头,钱我一文不少,只是……”   楚熹笑笑:“名义上,是府里给阿准预备的。”   “少城主果然冰雪聪明。”   “廖三爷,我发现你近来,在人情世故这方面的造诣,可以和婉娘媲美了。”   提及婉娘,廖三那些小心思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扬声大笑起来,通身掩盖不住的意气风发。   楚熹看着廖三,想到薛进,忽然觉得怪对不起薛进的。   她当初在蟠龙寨信口胡言,虽是形势所迫,但流传甚广,一个版本塞着一个版本的离谱,正如廖三所说,薛进好面子,肚量小,指不定多憋闷,偶尔为此抱怨,她解释解释也就罢了,那么大吵一通,反倒像做贼心虚。   “薛进今日可在大营?”   “在呢!少城主要去大营吗?”   “去,去看看你们那帮碎嘴子的将士究竟如何在背后议论我。”   廖三憨笑了两声,忽然道:“哎呦,少城主明日再去吧,今日恐要和亳州军交战。”   “那正好!”楚熹攥紧手掌道:“我便将陆家双生子叫出来,当着两军阵前,把当日蟠龙寨的事说开了!看他们以后还敢无风也起浪!”   “啊?不,不好吧。”   “哪里不好!廖三!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也以为我跟陆深陆游有一腿!”   “……”   廖三长长久久的陷入沉默。   楚熹伸出手,指着他:“你别去找婉娘了,跟我一块回大营,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自证清白的!”   作者有话说:   刚结婚,难免要磨合一下,不用太激动哈(我还觉得自己写吵架写的挺真实,我都被楚熹气到了) 第88章   楚熹心意已决,不容劝说。   可廖三是真怕她会弄巧成拙,更怕自己劝和不成,反倒酿下大祸,一个劲的想找借口脱身,说什么要给司其捎东西,又说什么马匹性子太烈不敢骑。   都叫楚熹给挡了回去。   楚熹因从前种种“风流韵事”,总遭受薛进的猜忌,深受其苦,倍感烦恼,左右今日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非跑一趟大营不可,那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彻彻底底澄清了谣言。   旁人误解她就罢了,廖三明明知道她当初在蟠龙寨的处境,居然也认定她和双生子有一腿,这是楚熹万万不能忍的。   她几乎是拎着廖三的衣领子,把廖三拎到大营的。   看得出来今日薛军要有动作,大营之外防守极为严密,每百步之遥便有一队暗哨,便是认得楚熹和廖三,也照规矩将其拦下:“令牌!”   廖三习以为常,从怀里拿出令牌,递给那队暗哨,与此同时向楚熹解释:“营中将士没有这令牌是严禁出入的。”   “那我可以进吗?”   “少城主自然是可以。”廖三扫了眼她身后的一众城卫:“军令如山,还望少城主见谅。”   军令如山,楚熹没什么好说的,只吩咐一众城卫在此等候,随着廖三进了大营。   薛军大营占地足有三十亩,前山后水,帐舍无数,在帐舍四周用粘性极强的黄土夯砌了半壁堡垒,据廖三所说,黄土堡垒比石墙更为坚韧,便是用陶罐弹狂轰乱炸也不过掀起一阵黄烟。   此乃薛进就地取材想出的办法,以防敌军夜袭大营烧毁粮草。   说白了,是从前围攻安阳反遭偷袭后,吃了亏,长了教训。   “少城主!”司其正整军备战,忽见廖三领着一个短发的蓝衣女子,赶紧小跑过来请安:“少城主今儿怎么得空来大营?”   楚熹朝他笑:“这几日你们薛帅忙于军务,都没回府里,我来瞧瞧他,顺便给他送些衣物。”   楚熹这番话,司其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但仍然面露艳羡。   “对了,你托廖三爷捎的茶叶,城里如今买不着好的,我命人从府里库房取了一批陈年红茶,回头给你送来,你给爱喝茶的将士们分一分,不够再说,我想办法弄。”   “多谢少城主!真难为少城主百忙之中还能想着我们。”司其笑了笑,紧接着又道:“话说回来,我该去谢薛帅才是,这都是沾了薛帅的光啊。”   楚熹闻言也笑:“一家人,什么谢不谢的,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廖三:“……”   看来,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道别了司其,廖三领着楚熹来到薛进的营帐。   薛进坐在塌上,手里捧着一本兵书,听到门帘掀起的声音,微微抬眸,而后轻哼一声。   别看这一哼动静不大,可给廖三急坏了,心说人家少城主都屈尊降贵来哄你了,你他娘咋还不知好歹呢。   楚熹比廖三看得开,仍旧温声细语,满面笑意:“夫君还生气呢?”   薛进盯着她,不吭声。   楚熹做出一副要赔礼道歉的模样,偏过头道:“多谢廖三爷引我过来,你先去忙吧。”   “好,好……”廖三一边向外退,一边朝着薛进使眼色,嘴巴撅起来,无声的说:“宠,宠……”   也不知薛进有没有领悟到他的良苦用心,廖三抱憾出了营帐,扬声吩咐守在四周的兵士:“薛帅和少城主有要紧事商议!都闪远点!”   兵士们齐声应道:“是!”   楚熹等了片刻,撩开帘子张望一圈,只见天高云淡,春暖花开,营帐附近空无一人,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转身看薛进,薛进已然放下兵书,站在床榻旁。   “怎么,你预备一直宿在大营了?”   “……不是你撵我走的吗。”   “我还让你道歉呢。”   薛进抿唇,走到炉子旁,用铁钩揭开炉盖,往里面添了两块炭,而后将装满水的铜壶搁在上面,做完这一切,才问道:“喝水吗?”   薛进的字典里,大抵没有道歉这两个字,“喝水吗”就是他道歉的方式了。   楚熹并不打算接受:“不喝。”   “……”   “我今日来,是给你送几件换洗衣裳,顺便在将士们跟前转一圈,省的他们妄加猜测。”楚熹提起包袱,丢在薛进的床榻上,哼笑一声道:“你就踏踏实实在这住着吧。”   “……”   薛进手里还捏着铁钩,看楚熹的眼神带有一丝幽怨,像是再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台阶下。   楚熹以为,自己主动来大营找他,不叫他灰溜溜的回安阳,已经是给他台阶下了,不好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给他送十八层地狱去:“既然你……”   话刚出口,便被薛进打断:“让我道歉可以,你也要道歉。”   “我干嘛道歉?”   “你忘记那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浑话?安阳城是你家,安阳府是你家,好啊,我是外人,我不配待在你家。”   楚熹愣住。   其实她来大营找薛进,只是觉得她没必要为了一点子虚乌有的事和薛进大吵一架,想着给薛进一个台阶下,至于她吵架时口不择言说了什么,她早就忘了。   她,真的说那些话了吗?   在这一瞬间,楚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父母都是极为要强的性子,动不动就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因为她还小,从来不避讳她。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   “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虽然过于遥远的记忆如今早已模糊,但那些伤人至深的话语深深刻在了楚熹的骨子里,她小时候,最痛恨的就是这几句话,她怕爸爸妈妈会离婚,怕被赶出家门,每每父母吵架,她都会格外刻苦的学习。   尚且年幼的小女孩,那般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好好学习,父母就会停止争吵,露出欣慰的笑容。   楚熹是真的没想到,她生气的时候,会将那些她曾经最憎恶的话语一字不差的说出口。   震惊之余,楚熹有些感到可怕。   她从始至终都觉得,她和父母是完全不同的人,可现实却告诉她,父母的缺点,尽数复刻到了她的身上。   “怎么了。”薛进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脸色忽然这么难看。”   楚熹眼睫微动,回过神来:“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   “……我也不是非要让你道歉。”   “做错了就是要道歉,这有什么难的。”楚熹盯着薛进的眼睛,郑重其事:“我楚霸王对天发誓,以后再说那样的话,就……”   薛进下意识的偏过头,想要回避楚熹的视线。   楚熹微微踮起脚尖,双手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薛添丁,凡事都有第一次,你要向我道歉,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   “……嗯。”薛进的嗓子有些干涩,仿佛整整三日滴水未进:“我,我相信你。”   薛进实在很难像楚熹那般,爽快利落的说“我错了”,他的人生,从来不被允许犯错,低头道歉,是弱者所为,只会得到更严厉的惩罚。   楚熹感觉到手心里逐渐滚热的脸颊,神情凝重:“薛进,你那么想要一个孩子,你能真的做一个好父亲吗。”   “嗯。”   “如果你冤枉楚楚,让楚楚伤心难过,你会向他道歉吗。”   楚熹称呼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为楚楚。   是他们两个的楚楚。   薛进喉结滚动,心脏在胸膛中颤栗。   楚熹看到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水意。   “我错了,我不该……无凭无据的,冤枉你。”   薛进将这一句话说出口,那沉重的,像压了两块巨石的肩膀,倏然放松下来,即便楚熹没有原谅他,他仍如同一个得到宽宥的孩子,紧紧将楚熹搂到怀里。   楚熹发自内心的相信,薛进将会是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哪怕虚无的假设,他也舍不得让“楚楚”遭受冤枉,舍不得“楚楚”伤心难过。   楚熹眼里涌出泪意,她环抱住薛进的腰,将脸埋在薛进的肩膀里,想到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几乎破涕为笑,于是眼底带泪,又含笑意地说:“薛添丁,虽然老爹人也不错,但我还是想做你的孩子。”   薛进被她逗笑:“下辈子吧。”   这个情不自禁的拥抱,在情绪消退过后,骤然尴尬起来。   楚熹咬着下唇,轻轻推开薛进:“我渴了。”   薛进立即转头去看炉子上的铜壶,水早已烧开,他默不作声的走过去倒水。   “听廖三说,你们今日要与亳州军交战?”   “是,昨日夜里探子来报,亳州军十五兵马逼近大营,看样子是想先下手为强,逼退薛军,占据常州。”   “他们是看中了常州今年的粮食。”   “或许吧。”   薛进倒满了一杯水,被烫到手,稍有些慌乱的将杯子放在案几上。   楚熹笑笑,接着说道:“这么大的事,想必是陆深陆游领兵了?”   “嗯。”   “那好,今日我同你一块去。”   薛进看向她:“你去做什么?”   楚熹双手叉腰,做足气势:“你说呢!你难道不知军中这些将士背地里怎么议论我的,说我和谢燕平有事就罢了,好歹我和谢燕平曾有过婚约,那,那双生子完全是胡编乱造嘛,我非得在两军阵前和他们当面对质,洗清我的冤屈不可!”   “……清者自清。”   “狗屁清者自清!廖三当初就在蟠龙寨,明知道怎么回事,那还不信我呢!”   “想洗清冤屈,也不急于这一时,亳州军这次来势汹汹,不妥。”   作者有话说:   我每个剧情都是考虑好了才写的,两个人都需要成长,我真的希望大家能开开心心看文,真的,我特喜欢特在意评论区,欢迎讨论剧情!但不要为剧情争执! 第89章   薛进怕楚熹不信,特地将她带到山顶。   登高望远,十五万兵马已然毫无遮挡的暴露在阳光之下,黑压压的一片,可谓漫无边际。   楚熹打了个哆嗦,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楚熹。”薛进低声叫她的名字,而后说道:“我不是同你玩笑,这阵子亳州军蠢蠢欲动,等的便是这一日,一旦我们落于下风,恐要失了大营,撤兵回安阳。”   对于楚熹守城的本领,薛进从不掩饰自己的佩服,可两军在荒野之上正面交战,是要真刀真枪厮杀的。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还是先回安阳吧,倘若亳州军步步紧逼,安阳要做好守城的准备。”   “……那大营,就这么扔了?”   “不到万不得已,自是不会舍弃。”   沂都水师称霸沂江百年,其战船水军闻名天下,而亳州背靠东海,南部是茂密草原,天生天养了一种名为“雾鬃青”的千里良驹,在战乱之前,这雾鬃青十分罕见,一匹价值黄金万两,可谓马中劳斯莱斯,可战乱一起,雾鬃青竟成了寻常战马,亳州骑兵人均一匹。   楚熹虽然晓得这是马商在玩饥饿营销,但眼看着几千“劳斯莱斯”凑到一块,仍不由咂舌。   薛进为着应对亳州雾鬃青,煞费苦心的在大营周遭布防,掘坑设陷、鹿角拒马、黄泥堡垒,种种工事每一样都耗力不少,最要紧的是大营阵地,前山后水,得天独厚,一旦丢失,再想夺回来就难了。   因此薛进才说,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会舍弃大营。   楚熹望着亳州兵马,长叹了口气:“那好,我先回安阳……你当心点,别同他们硬拼,将士们有家有业的,能活着,还是活着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薛进听出她话中的关切之意,不由笑笑:“嗯,我知道,这场战事拖得越久,对薛军越有利。”顿了顿,又道:“多亏你了。”   西北的粮草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十万大军哪里是那么好养活的,楚熹动员常州百姓,将田地尽数耕种,无一亩荒废闲置,甭管今年收成几何,都能很大程度的缓解常州守军粮草压力,让薛进可以踏踏实实的和亳州打一场持久战。   “小瞧谁都不要小瞧你楚姐。”楚熹这么说着,又抬手去拍薛进的肩膀。   “你是谁楚姐。”薛进实在不喜欢楚熹这种举动,像是把他当成好兄弟似的看待,故而皱着眉头将楚熹的手腕推开:“别总同我勾肩搭背的。”   “你当我稀罕啊,真是,我要走了,你自求多福吧。”   楚熹正欲下山,忽有一兵士匆匆跑到跟前:“薛帅!探子来报!亳州骑兵已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侧向大营围拢!”   楚熹转头看向远处,果然有两队兵马一南一北飞快奔来。   薛进显然也没想到亳州军会突然发起进攻,一把握住楚熹的手,拉着她快步往山下走,边走边道:“我让廖三送你回安阳,以免路上遇见亳州骑兵。”   亳州军为与薛军一决雌雄,可谓筹备多日,三番两次出兵试探,楚熹也是倒霉催的,偏偏赶上他们真动手这天来大营。   这附近可没有安阳地道,真碰上亳州骑兵,楚熹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因此没有拒绝薛进的好意:“让廖三送我到安民村就行。”   “嗯。”   亳州十五万兵马以随着骑兵朝大营奔来,薛军将士纷纷厉兵秣马,预备迎战,薛进身为主帅,有统领全军之责,将楚熹托付给廖三后便转身离去。   廖三深知此番战事艰险,楚熹说到底是个姑娘家,守着高高的城墙勉强能逞威风,可若是敌军打到跟前,她连逃命都跟不上趟,忙招呼弟兄们随他出营,护送楚熹回安阳。   这节骨眼上,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安阳府的马车被丢弃在大营外,楚熹踩着廖三的手,被廖三掀到马背上,廖三随之上马,攥紧缰绳道:“少城主不必惊慌,坐稳了!”   楚熹不太会骑马,主要是她两条腿力量有限,总踩不住马蹬,那马儿稍稍跑快一点,她就要被颠的死去活来。   何况廖三骑马,就像是要起飞一样。   “这这这怎么可能坐得稳啊。”   “没事!上官道就好了!”   身下的马匹左拐右跳,楚熹感觉自己的头发迎风飞舞,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完全睁不开眼,只能凭借一双耳朵判断四周的情况。   在呼啸的风中,她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轻盈的马蹄声,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逼近,而廖三的语气也变得凝重:“是亳州骑兵!快!都上山!”   “咻——”“咻——”   几声箭啸后,似有重物坠地。   楚熹知道有人中箭了,心里咯噔一下,对廖三道:“咱们跑不过雾鬃青,这样不是办法。”   廖三道:“先上山,有树木遮挡,回头再叫援兵,他娘的,这帮骑兵不围着大营,为何窜到这来了。”   骑兵绕过大营,半道截杀,的确反常。   当下楚熹不由在心里想,难道阜康城那边知道了她的行踪,这些骑兵都是冲着她来的?若拿住她,就等于拿住了安阳,届时薛军想退守安阳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思及此处,楚熹道:“上山定要被骑兵围捕,调头回大营!”   楚熹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要与廖三商量的余地,全然是向他下令,廖三应了一声,怒喝道:“弟兄们!杀回大营!”   廖三这帮弟兄或许称不上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可有一点,对廖三唯命是从,廖三说向东,他们绝不向西,而安阳城卫以保护楚熹安危为己任,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行人立即勒马掉头。   楚熹这时才看到那已然近在迟尺亳州骑兵,上百号骑兵,各个身着棉甲,肩背箭囊,手持细长铁索,而铁索之上挂着一道极为锋利的铁环,只要叫铁环套住了脖子,随着马匹奔走,瞬息之间便会尸首分离。   廖三眼睁睁瞧着铁环朝他扑来,忙提刀挡下,心有余悸道:“他娘的,幸好听少城主的话掉了头。”   楚熹不敢说话,是真怕了,眼下她这条命算压在了廖三这柄银背鬼面刀上。   亳州骑兵似乎没想到廖三等人会突然回身,急忙将铁锁链挂在肩上,从马侧抽出长剑与之搏杀。   楚熹缩在刀光剑影里,快要被吓尿了,只听陈统领大喊一声:“廖三爷!我来殿后!你快带少城主回大营!”   若是孤身一人,廖三定要与骑兵杀个痛快,可身边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熹,不得不顾忌,他一刀劈开骑兵的棉甲,策马冲出包围,与此同时对楚熹说道:“少城主那些手下可对付不了亳州骑兵!我还得回去!”   楚熹也不愿陈统领等人无辜丧命,忙道:“好!”   廖三跑了没多远,急急停住,猛地拎起楚熹,一把丢到水田里:“前面便是大营!少城主跑两步吧!”   楚熹被他摔了个狗啃泥,毫无怨言,蹭了一把脸,爬到田埂上,拔腿就往大营跑,嘴里不住的念叨:“倒霉倒霉,我真是倒血霉了!”   薛进率兵迎战,大营里只剩不足五千守军,守营官兵瞧见狼狈不堪的楚熹,用不着她说,便知晓后方有敌情,带着一队人马前去驰援。   乱世不愧为乱世,或许前一秒还风和日丽,后一秒脑袋就拴在了裤腰带上,真是能活一日赚一日。   楚熹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心中十分的平静安详,叫兵士打了一桶水,默默洗去身上的泥泞。   “少城主!”   楚熹抬起头,见廖三和陈统领一众人快马回营,问陈统领:“伤亡如何?”   陈统领翻身下马,重重道:“幸好廖三爷回来得及时,只有两个城卫受了点轻伤。”   虽说两军交战有伤亡在所难免,但听到大家都好,楚熹还是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继而又问道:“那些骑兵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是冲着我来的?”   廖三道:“看着不像,倘若亳州那边知晓少城主的行踪,怎会只派百人阻截,我估摸着,他们是绕了一圈,想从后方偷袭,赶巧和我们撞上了,不过……他们现下已然知晓少城主身在大营,定不会轻易放过。”   楚熹心里明白,她一时半刻回不去安阳了。   “少城主不必过虑,没什么大不了的,待我打退亳州军,再送你回去便是。”磨刀千日,用兵一时,廖三乃薛进麾下第一流猛将,自要给薛进打一场漂亮的开头仗,他提起刀,豪气冲天地说:“方才他们背后放冷箭,险些让老子吃了大亏,老子非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可!”   “我同你一块去。”   “这……”   楚熹朝廖三笑道:“兴许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呢。”   廖三一想也是,楚熹脑筋转的快,足以顶个谋士了:“那好吧。”   大营前方交战正酣,薛进脸色不是很好,他身旁的崔无同样如此。   “薛帅,亳州军这阵法和兵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看样子是专门为对付我们准备的。”   “嗯。”   亳州军有备而来,打得薛军一个措手不及,眼见军阵散了,薛进果断下令击鼓退兵,暂且让出这一道防线。   楚熹来时,薛军将士们正急急向后撤,可谓兵荒马乱。   薛进瞧见那抹蓝影,大步上前,几乎是提着她往后走:“为何没回安阳?”   “让你那乌鸦嘴说中了,我差点死在亳州骑兵手里。”   “算你倒霉。”   “会不会说话!” 第90章   薛进想过亳州骑兵会从后方偷袭大营,可没想到会这么巧,竟和楚熹狭路相逢,也有些无奈,除了说楚熹倒霉,再无别的话。   楚熹扭头看向身后战场,发觉薛军将士撤退之时乍一看兵荒马乱,仔细一端详,却是有条不紊。一队掩护,一队撤退,相互交错着防守,叫亳州兵马难以攻上来,待尽数退守到下一道防线,便立即重新整军布阵,士气丝毫不见萎靡,仿佛从未和亳州军交手过。   廖三探头探脑的张望了半天,问道:“崔无,那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崔无临时给亳州军的古怪兵器起了一个名字:“铁柳。”   顾名思义,黑铁打造的柳条,上头无数尖利的小铁片,分则是剑,合则是盾,进可攻退可守,马上作战,几乎不能叫人近身,到步兵手里,威力更甚,十几个步兵躲在铁柳合成的盾后,随时能伸出一支铁柳,伤人于无形。   这玩意,相较于陶罐弹和地蛋,绝不能称得上大杀器,却也足够恶心人了,薛进一时之间想不到应对铁柳的办法,只好先用火药抵挡一阵。   若是攻城也就罢了,在这荒郊野外的用陶罐弹,无疑是往大海里丢金锭子,纯粹的浪费。   几架投石车源源不断的往外抛陶罐弹,楚熹看着都肉疼。   好歹暂时逼退了亳州军,给薛军争取了喘息的机会。   “铁柳,啧,亏他们能想得出来。”   楚熹这话听上去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薛进不由斜睨她一眼:“你是来做什么的?”   楚熹眉眼弯弯的朝薛进笑:“来给夫君助威的。”   薛进微怔,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问,想问就问。”   “每每大军压城还能这般傻乐,你是怎么做到的?”   “……傻乐?你搞没搞错,那是我的战术。”楚熹一本正经道:“别人生气我不气,气死别人我胜利,这是我在蟠龙寨悟出来的战术,百试百灵,从无败绩。”   薛进点头,不得不承认自己每次都被楚熹气的不轻。   崔无和几个谋士商议了半天,终于想出一条对策:“薛帅,再过半个时辰,日头便会西落,日光正对亳州兵马,我们可以拖到那时再举兵反攻,这样一来躲在铁柳之下的亳州军只要向外看,必然是白茫茫一片。”   楚熹挑眉:“这不是我的招数吗?”   崔无笑了一下说:“若非瞧见少城主,卑职还想不到这一招,少城主的办法总是好用的。”   的确,楚熹这招虽然阴损,但足够对付亳州军的铁柳,薛进微微颔首,看向廖三:“尽可能拖延半个时辰。”   廖三抱拳领命,纵身上马,独自一人奔着前方阵地去,军阵之中的投石车也随之停下。   廖三是骂阵的好手,只在楚熹这遭遇过滑铁卢,对面若不是楚熹,他看起来还是很威风的。   “老子当你们亳州三城合力能有多大本事!不过一堆杂碎罢了!连个能叫出名号的都没有吗!出来认识认识你廖三爷!”   沙场寂静,廖三的声音阵阵回响,当真是嚣张至极。   被称作杂碎的亳州军自不会忍耐,一个骑兵将领驭马出阵,他身下是极品雾鬃青,手上是金攥虎头枪,也颇有几分大将之风:“狗屁廖三!让我甘隆来会会你!”   “好啊!原来还有个人物!老子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双方军阵中几乎同时击起助阵战鼓,那咚咚咚的擂鼓声,可比楚熹在万朝河上听到的更杀气腾腾。   楚熹不懂:“亳州军凭着这铁柳,分明胜券在握了,为何还有出来应战?”   薛进哼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对面是安阳城那不足万数的城卫,三城兵马,还有六万沂都军,能齐心合力全靠着一股士气,自然不会叫这士气散去。”   楚熹仍然不懂:“做缩头乌龟又如何,能打胜仗不就完了?”   “所以你了不起,你总能打胜仗。”   “……你是想说我脸皮厚吧。”   “心里知道就好,不必挑明。”   二人虽小声交谈着,但视线始终停留在战场之上,那甘隆显然不是廖三的对手,廖三为着拖延时间,处处让他一步,只装作旗鼓相当,收着劲与其缠斗。   亳州军阵后的陆深不由皱眉,陆游紧跟着皱起眉。   两军将领对阵,是为着助长兵马之士气,自然要越快拿下越好,廖三这般举措,摆明了是在故意拖延。   双生子心有灵犀,无需陆深吩咐,陆游便知道该怎么做,他大步流星的登上高台,从兵士手中夺过鼓槌,用力砸向战鼓。   对面擂鼓声突变,楚熹下意识的望向架着战鼓的高台,高台之上,那一袭白衣银甲,极为显眼夺目。   饶是楚熹看不清楚人脸,也认得这身衣裳。   怪不得廖三说隔三差五就能瞧见双生子,还真是。   擂鼓声急促而凶煞,这小暴脾气,显然不会是陆深那个沉稳爹,楚熹便问薛进:“陆游这是何意?”   “……”   “这么看我干嘛?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啊?”   崔无表情怪异:“少城主怎知那是陆游?”   楚熹:“……”   楚熹僵硬的扭过头,看着薛进近乎生冷的侧脸,憋了一瞬道:“我,我随口说的。”   崔无闻言,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可周围的将领军谋看楚熹的眼神都增添了几分“我就知道”的了然。   薛进淡淡道:“他大概察觉了我们在拖延时间,意欲催促甘隆。”   “哦……”楚熹点点头,心中暗自发誓绝不胡乱开口了。   甘隆听见那擂鼓声,出招果然更为凶狠,招招奔着取廖三性命,逼得廖三不得不使出全力应对,那银刀金枪飞快相撞,琤琤作响,花火四溅。   如此激烈的搏斗,要耗费极大的体力,甘隆到底不如廖三,很快显出疲态,动作不似方才那般迅猛,廖三便也跟着放缓攻势,逗小孩似的逗弄甘隆。   甘隆咬牙,夹紧马腹,挥舞金枪,怒喝一声:“受死吧!”   廖三举刀格挡,压过枪杆,二人擦肩而过,又同时回头,就在这一瞬间,甘隆袖中忽然抛出一支暗箭,直奔廖三面首,廖三出于本能想要挡下这支暗箭,可甘隆手中的枪头已然刺向他的心口。   廖三瞪大双目,稍稍侧身,肩膀立时被刺出一个血洞。   两军阵中皆是一片哗然。楚熹傻傻的看着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甘隆暗箭伤人,实为下流之举,慎良当即冲出去护住廖三,而后豁出全力提刀杀向甘隆,甘隆自知不敌慎良,竟骑着那匹雾鬃青逃回了亳州军阵中。   慎良那等肃穆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放声骂道:“狗杂碎!你们亳州的将领竟是这种卑鄙小人!”   廖三肩膀的鲜血喷涌不止,他手捂着血洞,面色苍白的返回阵中,众兵士急忙将他从马背上搀扶下来,扒开他的戎装,见其伤处,一时都红了眼,嘶喊道:“医官!医官!”   薛军医官还从未给廖三这种大将治过伤,被那帮将士红着眼睛紧盯着,手都在颤抖,莫说给廖三缝合伤口了,针线都有些拿不住。   楚熹看的着急,一把夺过针线:“我来!”   “少城主……”廖三吞了吞口水:“你……能行吗。”   “怕什么,我还给薛进缝过呢。”   廖三目光落到薛进身上,见薛进不慌不忙,松了口气,这才将捂着伤口的手挪开:“那就,劳烦少城主了。”   因甘隆这一支暗箭,两军再度交手时,薛军的喊杀声比刚刚更为狠恶,反倒是亳州军少了几分胆气,竟在太阳西落前打得不分上下。   楚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叫兵士们按着廖三,一针一线往他身上缝,廖三痛的满头大汗,硬挺着不吭声。   楚熹笑道:“你可比薛添丁厉害多了,我给他缝伤口的时候,他直掉眼泪,哭的可惨了。”   要搁平时,廖三听到这话,定暗戳戳的取笑薛进,可眼下,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洞,只对楚熹说:“少城主,我,我不能到死还是个老光棍,我得……得娶婉娘,我这回,要是有命活下来,你替我,去找婉娘,提亲行不行啊。”   “行!我给你备一份聘礼!”   “多谢,多谢少城主。”   廖三说完,面色惨白的昏厥过去。   “廖三!”“廖将军!”   “喊什么喊!死不了!”   楚熹这一嗓子,让周遭将士顿时安静如鸡。 第91章   楚熹给廖三缝合完毕,那轮红日刚好停在正对亳州军的位置,果如崔无所料,手持铁柳的步兵完全看不清薛军攻势,本就士气低迷,这一成了睁眼瞎,更是节节败退。   薛军怒起反攻,很快夺回一个时辰前失守的那道防线。   但战事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沉寂片刻的亳州军阵中忽然奔出一匹雾鬃青,正是方才甘隆胯.下的那一匹,马背上驮着一具尸体,正是方才暗箭伤人的甘隆。   一枪毙命,不偏不倚,就刺在心口上。   楚熹盯着那具尸体,蹭了蹭掌心干涸的鲜血,而后仰起头看薛进:“这算几个意思?”   薛进道:“甘隆是东昌人。”   这就难怪了。   廖三骂亳州军杂碎,其实也没错,说好听了是三城合力镇守亳州,还有沂都统兵助阵,可三城兵马各为其主,怎会都对双生子唯命是从,到关键时刻,皆以保全自身实力为紧要,所以上演了一出甘隆出阵应战又窜逃被杀的闹剧。   甘隆一死,先是平息了薛军将士的怒火,后是震慑了亳州兵马的违逆。   这回应够果断,够干脆,够立竿见影。   放眼亳州军中,谁敢如此决绝的出手杀一员领兵大将。   想必除了双生子,再不会有旁人。   凭着楚熹对双生子的了解,以为无非是陆深出的主意,陆游下的杀手。   真令人难以置信,当日沂都万朝寺,双生子并肩站在树下呆望着蜗牛啃树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才过去多久,他二人竟有了能与薛进抗衡之力。   薛进是什么人啊,十四岁入关,在关内处心积虑蛰伏六年,从西丘城一路打到安阳,擅用阴谋诡计,其狡诈多端辉瑜十二州无人不晓,当之无愧的一代枭雄。   双生子呢,生于钟鼎之家,长于锦绣之都,娇生惯养,万千宠爱集一身,那般傲慢骄纵的世族公子。   即便楚熹也是被这乱世逼迫着长大,可她身上好歹还有一根穿越金手指,双生子的成长足够她惊叹。   眼下,双生子还不是薛进的对手,再过几年就未必了。   薛进忽而垂眸,瞧了一眼楚熹,紧接着从马背上取来一个水壶,拔出木塞,往楚熹跟前递了递。   楚熹便端着衣袖凑上去,让他倒水打湿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擦拭着掌心:“待日头落下去,亳州军还会出兵,你预备怎么办?”   薛进道:“不急,先吃饭。”   两场战役下来,双方死伤都不少,且时至申正,将士们早饥肠辘辘,不约而同地休兵罢鼓,就地生火做饭,治疗伤兵,处理尸首。   打仗最艰难的其实并非铁血刀锋、兵戎相见,而是战场之外的这些琐碎,粮草医药无一不紧缺,眼看着入了夏,一日比一日炎热,阵亡兵士的遗体也要妥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生出疫病。   薛军有专门的运尸兵,将遗体搬上板车,再送到乱葬岗驱疫掩埋。   赤面长眉的西北小将眼含着热泪,用力扯下随身佩带的玉器,放到死去之人手心里,叫他紧紧握住,抽泣着说:“阿弟,你等着,哥总有一日要带你回家,叫娘给你蒸你最爱吃的肉包子。”   马革裹尸,沙场埋骨,有几个人能重归故土,何况万里之外的西北。   那小将深吸一口气,收了泪意,扭头对运尸兵道:“有劳了,别叫野狗野狼伤着他。”   这样的场景和嘱咐,运尸兵司空见惯,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推起板车去往乱葬岗。   小将呆滞的跟着运尸兵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掩面痛哭,虽是哭,但也不敢真的哭出声,动摇军心是大罪。   楚熹默默收回视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年前安阳和薛军还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她下令杀西北兵士,丝毫不能留情面,如今站到同一阵营,见此情形,又觉得十分悲哀。   亳州军呢,若无这场战乱,他们也该好好的待在家中,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   “少城主!”司其跑到楚熹跟前,朝她笑道:“廖三醒了,血也止住了,真是多亏了少城主出手相助!不然廖三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呢!”   “醒了就好,让他在大营安心静养吧。”   “欸……”   司其敏锐的察觉出楚熹情绪低落,斟酌片刻,去找正与崔无等人商议应敌之策的薛军:“薛帅,少城主瞧着,似乎有些不大对。”   薛进抿唇,看向不远处的楚熹,她以一种很委屈的姿势蜷缩着坐在石头上,原本鲜亮的蓝衣此刻布满了泥泞和血迹,柔顺乌黑的短发也乱成了一团,像个找不到家的,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犹豫了一瞬,薛进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   楚熹抬眸,眨巴两下眼睛:“干嘛?”   “吓着了?”   “开什么玩笑,就是……怕老爹担心我。”   薛进推推她的肩膀,她便自动自觉的往旁边挪了挪,给薛进腾出半块石头,石头本在树荫底下,是冰凉的,叫楚熹捂了一会,还有余热,薛进坐在上面,挨着楚熹,觉得很舒服。   可一开口,却带着三分阴阳怪气:“你究竟怎么认出陆游的。”   楚熹顿时来了精神,扭头瞪着他道:“你又怀疑我?”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几时说怀疑你了?”   “……这,你也知道,我不还想着,澄清一下那些风言风语吗。”楚熹捂住眼睛,弯下腰,几乎把头埋在了两条腿之间,痛苦的哀嚎一声:“啊!怎会如此!我不要活啦!”   薛进忍着笑,故作严肃:“现在可好,本来是无稽之谈,彻底让你坐实了,你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楚熹猛地坐直身,竖起三根手指:“薛进,我对天发誓,我说那话的时候真没过脑子,你也认得双生子,也晓得他俩秉性不同,一听那鼓声,摆明了就是陆游啊。”   “是吗,我没听出来。”   “你怎么又这样!”   “放心,我没怀疑你和双生子有染,当初在沂都那会,你在我和谢燕平之间周旋已经够辛苦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   “好了好了。”楚熹堵住薛进的嘴:“过去的事,咱不提,啊,不提。”   薛进点点头,掰开她的手说:“过去的事可以不提,如今呢,你也瞧见将士们看我的眼神了。”   楚熹堵得住薛进的嘴,堵不住将士们的嘴,她因为从前那些事,可谓声名狼藉,但凡和一个颇有姿容的男子走得太近,必会传出闲言碎语。   楚熹以为,薛进那日莫名针对祝宜年便是由此而起。   “哎……算我对不起你行吧,要我说你们薛军这些将士,惯会偏听偏信,就不好自己动脑子想一想。”   “呵。”薛进笑了声:“双生子容貌身形如出一辙,你隔着三百步之遥,光凭鼓声就能听出是谁,还怪他们偏听偏信。”   楚熹霍然站起身,拿手指着薛进道:“你给我等着啊,我今日若不洗清这冤屈,从今往后我倒着走路!”   “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倒着走路怪麻烦的。”   “你你你……”   “同你说笑罢了,别生气。”   楚熹一拳怼在薛进手臂上,随即气势汹汹的奔着阵前去了,薛进忙跟上,连声唤她:“楚熹,楚熹,我真是同你说笑的。”   楚熹决绝道:“我没有同你说笑!”   一众将士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军阵,有心想拦一下,又不敢拦,毕竟连薛进都拦不住她,那么无可奈何的收回手。   楚熹足足走出百步远,背后是七万薛军,面前是十五万亳州军,脚下是沾染着血迹的黄土,如此稳若泰山的置身沙场,叫人不禁在心中暗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楚霸王。   “薛帅。”司其简直傻眼:“少城主这是要做什么啊?”   此时日头正足,亳州军不敢轻易出兵,再者楚熹和双生子也确实有几分交情,薛进并不担心,干脆气定神闲的看热闹:“谁知道她。”   “薛帅,不管管吗?”   “我管得了吗?”   司其无言以对,转过头,只见楚熹朝着对面大喊:“陆深!陆游!”   安阳楚霸王那些个风流韵事传遍沂江南北,楚熹当众出来喊话,也在亳州军中搅起一波骚动。   陆游听到楚熹的声音,猛地向前走了两步,难以置信道:“她为何在此。”   偷袭后方的亳州骑兵并未全军覆没,自有人快马加鞭回来向双生子禀报,称安阳少城主身在薛军大营。   陆游没想到的是,楚熹会跑到战场上来,这般明火执仗的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缓了缓神,陆游轻声唤道:“哥。”   陆游是极少这么称呼陆深的,尤其在军中,比起同胞兄弟,他们更像上峰和下属,陆游从来无条件听从陆深的吩咐,他感觉到陆深不想让他出面去见楚熹,因此略带恳求之意的唤陆深。   陆深遥望着那道蓝衣身影,须臾,沉声开口道:“你去吧。”   陆游点头,摘下随身佩剑,朝楚熹走去,在二人相隔不足几十步远的距离,缓缓停下。   天啊!这种老情人重逢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啊!   司其目瞪口呆,震惊的看向薛进。   薛进倒没有多大反应,只双臂抱怀,神情淡淡的瞧着这一幕。   与此同时,陆游凝视着楚熹,眉头紧皱道:“找我何事?”   楚熹也晓得自己背后是薛军,没有资格跟双生子攀交情,只开门见山的阐明自己来意:“我对不住你!不,我对不住你们兄弟俩!我之前在蟠龙寨说的那些胡话越传越离谱!辱没了你们兄弟俩的清誉!我有罪!”   “……”   “我就知道你们兄弟是最宽宏大量的!一定不会和我计较!”   “……”   楚熹以赔罪之名澄清谣言,本是恰到好处的。   若陆游没有再度上前。   “你,你要干嘛?别离这么近啊,怪吓人的。”   “你可是一心要帮着薛进那荒蛮子,来与我们作对?”   楚熹微怔,忽然想到当日安阳码头,陆深也曾问过她的立场,她总想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味装傻充愣,不敢正面回答。   如今陆游比陆深更直接的问她,好像她的立场于双生子而言十分重要。   楚熹反问陆游:“你们可是要攻打常州?”   陆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是又如何。”   楚熹道:“那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薛进是薛进,我是我,你们上天入地我管不着,可常州是我的,不论亳州军,还是沂都军,只要敢踏进常州一步,就是我楚熹的敌人。”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第92章   薛进要夺取辉瑜十二州,要推翻朝廷,要屠戮周室,要报杀父之仇,要为惨死关外的两万西北军民报仇雪恨,或许,他还想做主天下,立国称帝。   而沂州,珲州,渝州,楚州,各方群雄皆有此意。   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后日便握手言和结为同盟。   楚熹曾口口声声抵御薛军,誓死不叫薛军将士入安阳城,可结果怎么样呢,她不仅和薛进成婚了,薛军将士们还大摇大摆的到她安阳府上喝喜酒,那廖三攻城之时恨不得将安阳城卫屠杀殆尽,如今却能单枪匹马的相救陈统领等人。   这等时局,谈何立场。   楚熹没本事平息天下战乱,没本事让百姓安居乐业,甚至没本事让那葬身他乡的西北兵士落叶归根,让那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回到母亲身边,吃上一口他心心念念的肉包子。   楚熹管不了那么多,安阳是她的,她就要看护安阳不受薛军掳掠,常州是她的,她就要守住常州境内每一寸土地。   这就是她的立场,与任何人无关。   陆游盯着楚熹的眼睛,在那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两簇跳动的火苗,她分明一身脏乱,头发古怪,却好像活得比谁都干净明亮,坦荡清醒。   让陆游为之羡慕的坦荡清醒。   他和陆深一样,厌恶联姻,厌恶征战,厌恶像个傀儡一般被父亲操控,在乱世未曾来临时,凭着一股年少轻狂,悍然不顾的反抗父亲一切命令。   包括讨好楚熹,成为安阳赘婿。   但最终,他和陆深仍是要联姻,仍是要征战,仍是要像个傀儡一般被父亲操控。   这世道容不得他做出选择。   他这双手沾满鲜血,脚下尽是枯骨冤魂,他无数次问陆深,他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饶是陆深也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若他早一些看到楚熹眼里这道光就好了。   他会带她去华灯初上的万朝河,陪她逛一逛青楼乐坊,斟一杯清甜的果酒,夺过舞姬手里的琵琶,悬桥下,小舟里,任由写着他俩姓名的河灯飘泛。   那么此刻,他会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替她守住常州每一寸土地,护住常州每一个百姓,即便这双手沾满鲜血,脚下尽是枯骨冤魂,也不会被梦魇惊醒,空洞茫然的等待着天亮。   陆游后悔过,不止一次的后悔过。   悔又如何,为时已晚。   陆游强迫自己抛开那些虚无的幻想,忍着心中钝痛,哑声说道:“并非……我想攻打常州,军令不可违。”   到底,不愿成为仇人。   “陆游。”楚熹笑笑,语气一如从前,明朗而轻快:“你敢踏足常州,我就敢拿投石车往你身上丢水牛。”   陆游想起在万朝寺时,楚熹举着一只水牛将他追得四处乱窜,也不禁轻笑了一声,而后说道:“我偶尔会想,若能永远停在那个初春该多好。”   “不好,那个初春,只有你们沂都是太平盛世啊。”   “……”   “我不怨这世道毁了我的安生日子,我只愿,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亳州军阵中忽传来一声擂鼓之音。   陆游醒过神,看着楚熹走到薛进身边,方才转身离去。   楚熹走到薛进身边,那些将士们一哄而散。   “……这是何意?”   “你为着他们,特地去向双生子认罪,他们自是无颜见你。”薛进顿了顿,又道:“你真是去给自己洗清冤屈了?”   “不,不然呢?”   “司其对你很钦佩。”   “钦佩什么?”   “两军阵前,夫君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的与旧情人相会,哪个男人能不钦佩你。”   “……这么苛刻的吗?总归是故人,还不许叙叙旧?”   薛进很是平静道:“他冲着你那般笑,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旁人。”   楚熹不由瞪大眼睛:“真的啊?别闹了你,离那么远,能看清个鬼啊。”   “嗯,是看不清,都说了同你玩笑,你总当真。”   “一点也不好笑!”楚熹紧接着问:“那你觉得,我这般澄清一下,名声可挽回了些?”   薛进见她万分期待的盯着自己,只好出言宽慰:“经此一遭,你和双生子那些风流韵事,想必不会有人相信了。”   楚熹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走吧,去吃饭,我特地命人给你煮了米粥。”   “不着急。”楚熹攥住薛进的袖口,不大好意思地说:“你们这,可有茅房?”   薛进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朝着军阵后方走去:“你就该留在大营,何苦跑到这来受罪。”   看夫妻二人走了,一众将士又凑到一处。   “啧啧,我早说传闻不实,你们还不信,那沂都双生子好歹是名门公子,怎会都和少城主有染。”   “传闻确实不可尽信,那你们说,是陆深还是陆游?”   “陆游!我赌十两银子!”司其信誓旦旦:“没看陆游一击鼓,少城主立时就认出他了吗,没有点旧情,能这般果决?”   “谁跟你赌,我也觉得是陆游。”   “楚霸王不愧是楚霸王,可真能行啊,与旧情人相见都这么光明正大,薛帅也是一条能忍辱负重的好汉。”   “得了,这楚霸王够给咱们薛帅面子了,没见一上来先给他们双生子赔罪吗。”   司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少城主果真思虑周全。”   倘若楚熹听到这番议论,必定要被气得吐血。   不过……她虽没被气得吐血,但身上也流了血。   “薛进。”   “嗯?”   “我来月事啦……”   薛进闻言,不免失落:“如何,多吗?”   楚熹躲在树后,很为难的说:“挺多的……真是烦死了,我竟忘了今日是二十九。”   薛进从怀里掏出手帕,背着身递过去:“那怎么办?军营里又没有月事带。”   “天啊!我要回安阳!”   “待会……我让慎良送你回去。”   薛进麾下可用的大将不多,廖三身负重伤,已然折损了他半只手臂,慎良是决不能动的。   楚熹整理好衣裳,从树后走出来,长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先回大营。”   薛进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小腹:“为何还没有动静?”   “不要心急,这很正常。”   “可慎良成婚两个月,她夫人就有了身孕,我比慎良差在哪?”   薛进是很认真,很严肃的问楚熹,楚熹哑然失笑:“那可能是,我不如慎将军她夫人好生养?”   别看薛进大男子主义,在造娃大业上,他特别实事求是,从不埋怨楚熹,总是站在最客观的角度看待问题:“你月事没有提前过,也没有推迟过,一顿能吃两碗饭,身体极为康健,没道理不如慎良的夫人。”   “你才一顿能吃两碗饭!”   “不是吗?”   楚熹院里的小厨房,碗格外大,薛进年轻力壮,一顿也就两碗饭而已,每每看到楚熹吃完一碗又让冬儿添饭,都真心实意的觉得她很厉害,很棒。   楚熹深吸了口气道:“我身体康健,兴许就是你的毛病,你该反省一下。”   楚熹完全是在报复薛进说她能吃,可薛进真的有些紧张了,压低声音问:“会不会,我真的不能生?”   “……别杞人忧天。”楚熹晓得他有多期盼有个孩子,实在不忍心叫他紧张:“你一顿也能吃两碗,你也好得很,缘分还没到罢了。”   “若我真的不能生……”   “没事,我找别人生,反正孩子是叫你爹。”   薛进沉下脸,瞪她。   楚熹简直哭笑不得:“看吧,找别人生你又不愿意,说那些废话干嘛。”   作者有话说:   这章也五十个红包! 第93章   楚熹原本还担忧亳州军这次来势汹汹,薛军会抵挡不住,以至于失了常州。   可眼见大敌当前,薛添丁竟有闲工夫犯愁自己的生育能力,便知晓他是胸有成竹,遂回大营去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万幸大营有棉布和草纸,她就地取材,做了几个简易的月事带。   收拾妥当了,想起还没吃饭,又在薛进的营帐里烧火煮米,熬了一锅难以入口的白粥。   勉强填饱肚子,躺在床榻上唉声叹气。   只憾亳州骑兵是听令于阜康、东昌、太川那三位城主,不然她倒是可以求求陆游,放她回安阳去,想必陆游会答允。   楚熹感觉陆游……待她,似乎有几分情意。   不不不。   楚熹啊楚熹,你要点脸吧,陆游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他只是长大了,成熟了,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所以看你的眼神也比从前温和了。   情意是有,友情,纯洁的友情。   哎……说到底都怪祝宜年,自打祝宜年说喜欢她,她就愈发的自恋了,哪个男的对她稍微好一点,她便以为人家喜欢她。   没办法,谁让连祝宜年那等神仙一般的人物都喜欢她。   每当楚熹想起这事,就止不住的嘴角上扬,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女性,魅力得到了极大的肯定。   全然忘记当初在沂都,谁谁都瞧不上她,她是如何伤心难过,又是如何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差劲且不讨喜,不配得到真心实意的爱。   托祝宜年的福,忘光光了。   来月事的第一天楚熹总会犯困,躺在薛进干净馨香的被卧里,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就睡着了。   被兵马归营的声音吵醒。   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薛进撩开帐帘,满脸疲倦的摘卸甲胄,打了个呵欠,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前面两道防线叫亳州军占去了,累,回来睡觉。”   薛军大营前一共设了三道防线,最后一道便是大营外这座海拔没多高的小山岗,这意味着,亳州兵马近在咫尺了。   “那……你不怕他们打进来呀?”   “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场战役,薛进似乎格外咸鱼。   楚熹坐起身,虚心请教:“你是认着要弃营撤兵,还是另有后手?”   薛进是真的困了,脱掉外衣,沉沉的躺到楚熹身侧,闭着眼睛说:“你以为呢。”   “凭我对你的了解。”楚熹轻拍两下他的脸:“你准是憋着一肚子坏水。”   薛进笑笑,露出那颗尖锐的小虎牙:“这肚子坏水叫请君入瓮。”   “你……”   “娘子打算刨根问底吗?”   楚熹果断的摇了摇头:“军机不可泄露,你还是管住自己的嘴,别翻车了再怪到我身上,我可担不起。”   薛进跟着楚熹,也学了几个洋气的词儿:“翻车自要怪你乌鸦嘴。”   见他始终闭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楚熹不禁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   “难怪你这么困。”   “嗯。”   “那你睡吧,我……”楚熹摸到一小片湿润,抬起手扫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我去,梳洗一下。”   薛进和楚熹成婚至今,并没有亲眼见过她来月事,只平日里总听她科普,比寻常人更通晓这月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来,是受精卵的那个卵。   二来,是不受控制的。   别人不知道,楚熹前两天流量很大。   薛进缓缓坐起身:“你是不是弄到被褥上了。”   楚熹默默盘膝,屹然不动,死死挡住自己屁股底下那一块:“可能,一点点。”   “……”   “这和尿床是两码事,你能明白吗?”   楚熹早在回大营时便脱下了脏乱不堪的裙衫,翻找了一件薛进的寝衣更换,那寝衣宽大松垮的罩在她身上,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裳,她这般盘膝坐着,身量更是小小一只,叫薛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去梳洗吧。”   “别,你先睡觉嘛,怪不好意思的。”   “你用手蹭那一半的时候也没见你不好意思,快起来。”   受精卵。   卵是这一半,精是那一半。   这是薛进对他儿子雏形的粗浅理解。   楚熹一想也对啊,这一半那一半,不都一回事吗,薛进都不在意,她羞愧个什么鬼。便理直气壮地说:“寝衣也弄脏了。”   得亏楚熹白天赌气给薛进拿来一包袱衣裳,里头装了一件中衣,薛进找出来丢给她,又转身去烧火煮水。   薛进一门心思的摆弄炉子,没有回头,楚熹赶忙换上干净的月事带和中衣,然后将那个脏了的月事带提在手里,走到薛进跟前:“咳……”   薛进看了她一眼,拎起铜壶。   火刚烧起来,势头正旺,沾满“这一半”的月事带瞬间被大火吞灭,楚熹竟觉得松了口气。   “呵。”   “笑什么?”   “你为何像做了亏心事?”   “我……”   楚熹难以回答。   她虽生长在一个开放社会,但自小接受着“月经羞耻”的教育,比那句“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更深刻的扎根在她的灵魂里。   反倒是薛进……或许李琼和李善对他的教育皆是以报杀父之仇为基准,他在遇到楚熹之前,对女性的月经没有丝毫概念,而楚熹给他科普的知识也都是正确的方向,他根本不觉得月经血有多么污秽不堪,顶多不雅观。   八成还以为是他半个儿子。   楚熹决定收回贴在他身上那个大男子主义的标签。   “我自己来,你快去睡吧。”   “水烧开了记得把铜壶拿下来。”   “知道,我又不傻。”   薛进困得睁不开眼,也顾不得褥子上的一小滩血迹,扯过被子,很快就睡熟了。   楚熹烧开水重新梳洗一番,又将弄脏的寝衣拿皂角搓了搓,挂到营帐外的细绳上,清冷的月光之下,看着那寝衣随风飘荡,楚熹莫名的有些感慨。   她好像和薛进过成了老夫老妻。   事实上他们俩成婚也还不到三个月。   回到营帐里,用光铜壶里所剩无几的热水,浸湿了一条帕子,像薛进每天晚上伺候她一样,细致擦拭薛进的脸,手,以及裹在靴子里一整日的双脚。   做完这一切,楚熹倚在床边,接着刚刚的感慨继续感慨。   她想,若是哪天薛进真有个行差踏错,把这条命交代进去,她将来要跟什么样的人过日子呢。   祝宜年?   楚熹承认自己像一个女人崇拜男人那样崇拜着祝宜年,甚至她总觉得,祝宜年是她的引领者。可她没办法想象和祝宜年同床共枕,更没法想象穿衣吃饭这些琐事。   薛进对她而言稍微有点特殊了。   并非初恋的特殊,而是产生了一种不可替代的性质。虽然她和薛进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但她貌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习惯是很可怕的,就像人习惯了使用右手,倘若失去右手,原本的生活轨迹便会被彻底打乱,所以每个人都觉得,离不开自己的右手,更有甚者,宁可死,也不肯割舍右手。   “楚熹……”   “嗯?”   薛进双目紧闭,眉头微皱,是在梦呓。   看吧,她就说习惯很可怕。   这样下去可不行。   楚熹认为自己得尽早把开渠引水、修山筑田这两桩大事提上日程,不能老和薛进瞎混,造娃也无须每日同房,一个月有六七天就差不多。   等她做出点实绩,再把合州弄到手。   什么喜欢不喜欢,过日子不过日子的,研究这些玩意能有多大前途。   薛进并没能睡多久,天刚蒙蒙亮,大营里忽然一片嘈杂,只听兵士在营帐外喊道:“薛帅!薛帅!亳州军围攻上来了!”   薛进应声坐起身,困倦未解,心烦气躁,连穿外袍胳膊都塞不进袖子里,烦的直甩袖子。   楚熹看着他,笑了一声道:“这仗要打多久?”   薛进只是和自己的衣袖闹别扭,倒没有将火气撒在她身上:“打到下雨。”   亳州军所仰仗的铁柳遇水生锈,一旦下雨,必要收起铁柳,因此天降大雨那日,便是薛进反击亳州军的最佳时机。   “怎么?你急着回安阳?”   “也不是太急。”   “嗯。”   薛进没再多说什么,穿好甲胄,快步出了营帐,不多时,大营四周传来了两军厮杀之声。   楚熹睡也睡不着,躺也躺不住,横竖无所事事,便换上昨日洗好的衫裙,去探望养伤的廖三。   廖三身体强健,免疫力高,医官又给他用了最好的药,不过修养一日,脸上就有了血色,正在大营中督守兵士布防。   楚熹见他手来来回回比划,不由唤道:“可别乱动!当心伤口撕开!”   “这点小伤,少城主缝的那么好,哪可能撕开啊。”廖三话音未落,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是肩膀疼了。   “我看你是不想娶媳妇了,在这自找死路,明话告诉你,若是感染了,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少城主别吓唬我了,我廖三从小到大受的伤多了。”   “哼,你要这么想……”楚熹强行咽下后面那半句话,瞪着廖三道:“还不回去躺着,就你这不惜命的样,我能替你去向婉娘提亲?那不是把婉娘往火坑里推。”   廖三轻按着伤处,长叹了口气:“少城主当我不愿意躺着,只是军中将领委实不够用,你瞧着四面八方,哪哪都是亳州兵马,没人督军怎么能行。”   薛军战线拉得太长,每座城池都要留有几万守军和两名得力干将,以至于薛进真正可用的将领只有廖三、慎良、司其,就是司其还不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地步,眼下这种情形,估摸着薛进都要亲自上场督军。   “哎,你回去躺着吧,我帮你看着。”   廖三跟等着她这句话似的,爽快地点头:“多谢少城主,有少城主在大营坐镇,我就可以安心养伤了。”随即吩咐亲信:“你们几个记住,凡事需听少城主号令!不可擅作主张!”   “是!”那些亲信不敢操劳廖三,可算抓着一个能抗事的主心骨,一窝蜂的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恨不能把楚熹一刀分成八瓣。   “……”   楚熹此时才算明白廖三为何要忍着伤痛在这督军,薛军根本没几个可以拿定主意的将士,屁大点小事也要请上峰指示,等上峰指令一层层下达过去,黄瓜菜都要结冰了。   然而楚熹到底不敢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话。   薛军多为杂牌军,若将领们有了仰仗,不顾军令任意行事,长此以往很容易酿成大祸,毁了薛进一番苦心经营。   楚熹设身处地,认为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只好像个担保人似的发号施令。   镇守大营的将领吃下这颗定心丸,立即回过头去抵御亳州军源源不绝的攻势,很快便稳住了局面。   待到午时,双方皆疲惫不堪,一前一后的鸣金收兵。   收兵了,却迟迟不见薛进归营。   楚熹心觉不妙,派兵士去打听,那兵士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把薛进也给带回来了。   薛进脸上缠着白纱布,纱布里还隐隐透着血迹。   楚熹想过薛进可能受伤了,却没想过他会伤在脸上,瞪大眼睛看着他还:“你……这怎么弄的!”   “没事,被流箭刮了一下。”薛进顿了顿,又道:“一点小伤,不会留疤。”   作者有话说:   圣诞节快乐呀宝子们~ 第94章   那支箭从脸上擦过的瞬间,薛进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几乎呆滞的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脸,而他触碰过的地方,很快产生痛感,温热的鲜血从皮肉里滴滴答答的涌出来。   这伤和廖三的伤不同,于将士们而言,不过一条无伤大雅的小口子,撒点金疮药,包扎一下也就没事了,遂帮他唤来医官,转过头去接着与亳州军纠缠。   医官自是不敢怠慢,听闻主帅负伤,拎着药箱撒丫赶来,要给薛进上药时,薛进才堪堪回过神,挡住医官的手,小声说了句:“我不要留疤。”   医官微怔,当即给他换了一瓶药。   男子脸上留一道疤,的确无伤大雅,甚至可以称得上功勋。   但薛进心如明镜,楚熹对他的一见钟情,是纯粹的见色起意,哪怕后来再怎么厌恶他,反感他,排斥他,看到他这张脸都会起三分贪念。   这一点在楚熹和谢燕平定下婚约之时就已经印证过了。   若他的脸上横生出一条丑陋的伤疤……   薛进可以想象到楚熹那遗憾惋惜,而又不愿多看的眼神。   亳州军鸣金收兵了,将士们纷纷回营休整了,薛进却始终不动。   说来可笑,他竟有点不敢面对楚熹。   他希望楚熹看到他受伤,会心疼他,然而凭他对楚熹的了解,绝对是震惊更多一筹,所以薛进不愿回营,不愿见楚熹。   直到楚熹派人来寻他。   伤口在脸上,无论如何瞒不住,薛进只好硬着头皮返回大营。   楚熹看到他脸上的纱布,果然震惊不已,抓住他的手臂问:“你……这怎么弄的!”   薛进不用手捂脸,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畏畏缩缩:“没事,被流箭刮了一下。”想想,到底怕楚熹流露出那遗憾而惋惜的眼神,故而又说道:“一点小伤,不会留疤。”   薛进本人其实并不在意什么美丑,他从前一度认为楚熹像个胖耗子,尤其吃糕点的时候,总三两口消灭一大块糕点,把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才罢休,仿佛做过一阵食不饱腹的难民,根本称不上美人,可也不耽误他把楚熹搂到怀里,亲楚熹的嘴。   是美是丑又如何,人终究会老,皮囊之下的白骨都是一个样,夫妻相处最重要的是一颗心。   楚熹肤浅,不懂这道理,楚熹也不太喜欢他这颗心。   那皮囊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自打认识楚熹,薛进便很爱惜这张脸,天气稍微炎热些,他就极力避免到日头底下晒着,天气稍微干燥些,他就会涂一层香脂香膏。   楚熹每每情动,都喜欢抚着他的脸,淫.荡地说好嫩好滑。   堂堂七尺男儿,被迫以色取人,那会薛进对楚熹臭脸,多是为此生气。   “让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都说了没事。”   “真的……”楚熹小心翼翼地问:“不会留疤吗?”   薛进虽早料到楚熹会是这个反应,但仍不由的心中憋闷,他很想站起身来指着楚熹的鼻子怒斥她一番,可廖三的话适时在他耳畔响起。   恃宠生娇,得有宠,才能娇。   楚熹原本就没有要宠他的意思,如今他的脸成了这副模样,楚熹更不会容忍他。   这是在军营,一旦吵起来,必定会闹得沸沸扬扬。   薛进深吸了口气,终于忍耐住,只将楚熹推开,一头倒在床榻上:“我睡会。”   “哦……”   这次,薛进是误会楚熹了。   楚熹以为她如今和薛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眼下这三五年,他俩之间的结盟还不能瓦解,别说薛进只是脸上刮出一道口子,就是彻彻底底毁容了,也不过一句“凑合呗,还能离咋的”。   她会紧张,完全因为自打她认识薛进,薛进就很爱惜这张脸,呵护起来比女人还精心,并且薛进一看到他,便很刻意的强调了“不会留疤”,像是给自己一个心里安慰。   脸对他来说,应该比眼睛更重要。楚熹简直不敢想,若薛进脸上横生一条疤,他该有多恨亳州军。   请君入瓮这招听起来就足够狠毒了,他要是真为自己的脸怒下死手,那十五万亳州军,七成都得折在这。   楚熹不禁毛骨悚然,甚而生出一种到山岗那边叫他们快些逃命的冲动。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楚熹想宽慰宽慰薛进,又怕自己提起会刺痛他敏感脆弱的幼小心灵,犹豫了半晌,出去找医官了,打算给薛进配一副类似舒痕胶的灵丹妙药。   在旁人眼里,这是少城主对他们薛帅的爱与关怀。   看啊,区区一道疤而已,少城主竟也这么上心,什么谢燕平双生子,都是过去的年少轻狂,远远比不上他们薛帅。   于是这事顺理成章的传到了薛进耳中。   薛进愈发郁闷了,本来打仗的节骨眼上烦心事就多,这一郁闷,眼底再无半点笑意,简直是积着一层冰霜。   楚熹见他这般,不必说,更胆战心惊。   楚熹被困在薛军大营的第三日清早,围攻一整夜的亳州军再度抱憾撤兵,回到山岗上休整去了。   薛进一夜未眠,食米未进,掀开帐帘,等他的不是一锅温热稀粥,而是一盒新鲜出炉的膏药,楚熹称那盒膏药为舒痕胶。   “来,我给你涂一点,等伤好了保准不留疤。”   “……”   楚熹战战兢兢地揭下纱布,那条口子真长,几乎从颧骨一直划到耳根,浅的地方已经结痂了,深的地方仍然有血珠沁出,边缘有些红,好在没有化脓发炎。   楚熹盯着薛进的伤口,薛进盯着楚熹,暗暗在心中发誓,只要楚熹眼睛里显露出一丁点嫌恶,他就把这盒所谓的舒痕胶全塞进楚熹的嘴里。   楚熹可不傻,恰到好处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呀,恢复得真好,这几日会有点痒,你千万别用手抓。”   “……”   薛进不说话,像个产后抑郁的小妇女。   楚熹真想劝劝他,男子汉大丈夫,脸上有道疤算个什么事啊,还能一辈子老做小白脸,岁数大了,刀疤脸也挺有男人味的。   “搞定。”虽然薛进的伤口已经不需要纱布了,但楚熹依然帮他重新包扎好,怕他照镜子看见,会受到刺激:“信我的,不出十日准能好。”   薛进终于出声了,闷闷的,涩涩的:“嗯。”   楚熹正想开解他几句,营帐外传来陈统领的呼喊:“少城主!少城主!仇阳带着罗统领他们从后方杀进来了!”   楚熹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营帐,只见仇阳身着甲胄,浑身浴血,神情却十分淡然的朝她走来。   无关仇阳,就这一幕,简直犹如神兵天降。   楚熹直接被帅呆了。   “少城主。”仇阳停在楚熹三步之外,低声说道:“城主听闻亳州军围攻了薛军大营,很不放心,让属下来接你回去。”   楚熹的小心脏怦怦跳了,有点小鹿乱撞的意思。她事后回想,自己很可能在这一瞬间爱上仇阳,只是薛进突然站到她身前,把那头尚且经不起丝毫打击的小鹿给吓死了。   “仇统领。”   仇阳提起刀,拱手抱拳:“薛帅。”   薛进笑了,是他脸受伤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仇统领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本事,实在令我钦佩。”   “薛帅廖赞,仇阳不敢当。”   薛进转过身,看着楚熹,笑得十分温柔:“既然岳丈派人来接娘子了,娘子便早些回安阳吧,省的岳丈惦记。”   “……”憋了一会,楚熹说:“那我,就先……”   薛进伸手抚了抚她的短发:“娘子不必担心大营这边,我一个人也应付的来。”   楚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非常之确信,此刻她就这么跟仇阳走了,薛进会为这事作妖一辈子,哪怕死了,装进棺材里,埋上土,都会发出嘶声力竭的呐喊。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五十个红包~ 第95章   作为夫妻,第一准则无疑是忠于婚姻,楚熹虽然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但该说不说,她身边“莺莺燕燕”确实挺多,一个仇阳,一个祝宜年,还有一段和谢燕平的情史。   这本也没什么,架不住薛进活得比较纯洁,身边除了将领就是谋士,连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都没有,故而楚熹在薛进面前总是自觉理亏。   正因理亏,所以她很怕薛进为这种事作妖。   要避免,甚至杜绝。   楚熹毫不犹豫的表态,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要留下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薛进深受感动,忙拨给仇阳一批亲兵,美名其曰,人多力量大,能更好的保护楚熹安危。   楚熹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薛进是真看中了仇阳,想用这种暧昧不清的方式让仇阳在薛军领兵。楚薛同盟,不分你我,混着混着仇阳便混到他手底下了。   楚熹当时不声不响,等回到营帐,就剩他俩人,方才向薛进发问:“你几个意思?”   “什么几个意思?”   “你是不是想挖我墙角?”   “哪里话?”   薛进还装无辜,若非楚熹太了解他,兴许真就信了:“省省吧,你别指望让仇阳替你卖命。”   楚熹把话说的这般决绝,薛进就不好再装傻充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又不是要害他,倒是你……”   “我怎么?”   “你没怎么。”   楚熹笃定薛进咽下了一肚子阴阳怪气的酸言酸语,他嘴上再怎么保证发誓,心里还是怀疑她和仇阳有一腿。   “不是每个人都要往高处走的,仇阳没那么大野心。”   “所以你想让他一辈子待在安阳城,做一个小小的安阳统领,每月和府里一等丫鬟似的领二两银子。”   “人家领五两好吗。”   薛进瞳孔明显扩大了一圈:“凭什么?”   楚熹道:“出生入死的差事,涨工钱不是很正常。”   楚熹的解释很合理,可薛进还是觉得不公正,他在安阳做统领那会虽没有出生入死,但起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得跟老黄牛一样,凭什么不给他涨工钱。   当然,眼下不是计较那几两工钱的时候。   一来薛军真缺得力的将领,仇阳能率领几十个城卫从亳州骑兵的包围圈里杀进大营,足以见得他有这本事。   二来……   薛进要把仇阳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知道楚熹在常州的动作还没结束,过段时日准会离开安阳,离开安阳准会带着仇阳。   想起楚熹方才看仇阳那个直勾勾的眼神……   呵,薛进就是死也不能让这两个人再有朝夕相处的机会。   “五两银子又如何,大丈夫立身于世,难道就为了那区区五两银子?”   “非得建功立业才算不白活?”   夫妻俩一旦接连用上反问句,意味着一场漫长的辩论赛即将开始,楚熹已经养成了一身反骨,要绞尽脑汁反驳薛进提出的各种观点,直到薛进哑口无言。   薛进想了想说:“行,那你就叫他一辈子待在安阳。”   楚熹一愣。   她都在心里摩拳擦掌做好要彻底打消薛进这份心思的准备了,薛进却忽然间举了白旗。   胜利来的太轻松,反倒让楚熹有些犯嘀咕,出于惯性的认为薛进又藏着什么坏水,一时间没有思路,便选择按兵不动,等薛进自己憋不住再耍花招。   可薛进真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照常吃饭睡觉。   亳州军比薛军多出一倍的兵马,虽然绝大多数都没有打仗的经验,但可以轮班替换不间断的骚扰敌营,意欲生生拖垮薛军将士的精力。   清早退兵休整,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又一次围攻上来。   薛进这两日始终未曾睡个安稳觉,自觉身体快要吃不消,提前部署妥当,且有楚熹帮他坐镇,任由外面打得翻天覆地,他只管倒头呼呼大睡。   慎良正面迎敌,司其在左,崔无在右,至关重要的后方粮草仓便留给了楚熹。   粮草仓是用黄泥夯砌而成,不怕火箭不怕炸药,只怕亳州军冲进大营,薛进为了守住粮草仓,在此安排了五千弩兵,三架投石车,若干陶罐弹。   可此等排兵布阵,是禁不起长久消耗的,□□和陶罐弹总归有用尽之时,应当能省则省。   这个时候,就不好在一味守营了,须得出兵将亳州军打退。   薛进拨给仇阳三千兵士,其中有三个千户长,三十个百户长,三百个小兵长,上级管着下级,原本也合情合理,但当中存在着一桩大祸患,若千户长阵亡,十名百户长谁人能顶上去?若百户长阵亡,十名小兵长谁能顶上去?   官阶越高,阵亡代价便越大,死了一个千户长,他后面那近千兵士就全成了无头苍蝇。可若上峰不能领头冲锋陷阵,士气便要大打折扣,何谈击退亳州军。   定要有一名统率全军的将领,随时随地做出决断。   楚熹在军营里发号施令还勉强,真让她到战场上去,她一准跟个鹌鹑似的四处逃窜。   因此,亳州军攻势猛烈之际,楚熹就不得不让仇阳顶上去了。   别看薛进看重仇阳,把麾下亲兵交给他,那些亲兵心底是不服仇阳的,毕竟仇阳不过二十出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武艺高强又能怎样,领兵打仗未必就行。   只碍于薛进和楚熹的吩咐,心不甘情不愿的对仇阳俯首听令。   仇阳也没想着要驯服这帮兵士。楚熹让他率兵击退亳州军,他便按照楚熹的意思办事,仅此而已。   廖三得知楚熹命仇阳率兵御敌,也觉得仇阳没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缺乏经验,很是放心不下,为以防万一,忍着伤口疼痛到后方来督军。   这一看,踏实了。不仅踏实了,还一个劲的跟楚熹夸赞仇阳,说仇阳是天生的将军,待在安阳做个小小统领实在可惜。   楚熹简直怀疑廖三是不是和薛进串通好了,怎么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可楚熹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以仇阳的本领,在哪方势力之下都能有一番作为,唯有在安阳,只配看家护院,或给她做个保镖。   眼见一场仗打完,那些桀骜不驯的兵士都仇阳都敬佩不已,彻彻底底的言听计从了,楚熹不免有些动摇。   如今她已肃清了常州境内恶霸豪绅,再往后的工程,顶多是维护秩序,这差事对仇阳而言,委实大材小用。   要不……就让仇阳在薛军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楚熹就不由自主的往好处上想。她以为仇阳凭这身本事,用不上一年半载就能和廖三平起平坐,虽说不能像廖三那般受薛进信赖,但军中正是缺人之际,薛进必须要用仇阳,既然要用,怎么也得给他一两万兵士。   将领和兵士有一层同生共死的情谊,这是主帅远远比不上的,若将领再会做人一点,话语权完全能越过主帅,不然历史上哪来那么多拥兵自重的将军。   如果仇阳能在薛军扎下根,积累下人脉,倘若哪日她和薛进闹掰了,楚薛盟约瓦解了,她就不至于太被动。   最重要的是,仇阳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才能。   楚熹曾经说过,廖三是一匹野马,只憾安阳没有草原,养不起这匹野马,仇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廖三和仇阳这等天生的悍将,能逢乱世,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若非乱世,廖三如今仍是到处流窜的水贼,仇阳不过出把子力气,靠一点工钱勉强果腹。   思及此处,楚熹终于做出了决定。   “仇阳!”   “少城主有何吩咐?”   “你来,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楚熹将仇阳领到无人之处,斟酌了片刻开口道:“那个……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仇阳较比楚熹高很多,看楚熹的时候总要低头垂眸,瞳仁被眼皮遮了一半,显出几分逆来顺受:“少城主是想让我留在薛军吗。”   仇阳早有预料,语气平静到毫无波澜,楚熹莫名觉得他像个被抛弃的孤儿,那么委屈可怜,忙踮了踮脚尖解释道:“薛军正缺将领,你留在这一定会得到重用,我想,总归比在安阳城里好,倘若往后我和薛进拆伙……有你在,我心里也踏实。”   “嗯。”   “你别急着答应,我是同你商量的,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真的。”   “我知道你是考虑周全了,才会向我提及。”仇阳朝她笑笑,说:“我信你。”   楚熹顿时气弱:“别信我的,只问你自己,愿不愿意。”   “愿意。”   “真的愿意?”   “真的愿意。”   楚熹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有意让仇阳留在薛军,总不能再反过来劝仇阳。   回到营帐,薛进刚刚睡醒,一只眼睛黏黏糊糊闭着,一只眼睛半梦半醒睁着,正坐在床边看着炉子发懵。   楚熹走过去,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使那将要熄灭的余火再度燃烧起来。   薛进这才嗓子哑哑的问:“什么时辰了?”   “刚申时,你这回睡饱了吧。”   薛进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楚熹便说:“今日得亏有仇阳在,你是不知道,得有两万亳州军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大营后方,若不是仇阳,他们早就杀进来了,你还想睡到这会。”   薛进摸了一下脸,细长的手指勾起来,像是要隔着纱布挠伤口,楚熹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薛进歪过头,拿那半边脸虚虚的蹭了蹭肩膀:“痒得厉害。”   “你睡觉的时候没用手抓吧?”楚熹皱起眉,揭开他脸上的纱布:“啧,你准是挠了!边上的血痂都掉了,这下好,肯定会……”   “会留疤?”   “也,也未必,我瞧这恢复的还不错,就剩一道粉印子了,可别再挠了啊。”   “你刚刚说,多亏了仇阳?”   “是啊。”   薛进轻笑了一声,这会才完全醒过来:“你当着我的面夸他,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让他往高处走了?”   楚熹转身去找药:“什么叫我愿意,是他自己愿意,我这个人讲究民主,特地去问他来着,他说你慧眼识珠,甘愿为你效力,那我还能拦着人家往高处走?”   楚熹找到药,一回头,薛进就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你是太入神。”编瞎话编的太入神。   “那你,突然走过来干嘛。”   “我看你半天找不到,想帮你找。”   “……坐下,我去洗洗手,给你涂药。”   薛进目光追随着她,笑了。   不管楚熹这小算盘打的多精明,只要仇阳在他眼皮子底下,这笔买卖他就是稳赚不亏的。   作者有话说:   照旧五十个红包! 第96章   亳州军围攻大营的第五日,楚熹淅淅沥沥的月事终于结束了。   封建社会毫无依据的称呼月事为倒霉,也是巧,这倒霉一没,大营之上骤然飘来一片黑沉沉的阴云,将傍晚的夕阳吞噬殆尽,只见那云层当中电闪雷鸣,眼看着大雨将至。   乱世之中,没有不珍贵的资源,铁的珍贵程度堪比火药,亳州军为了对付薛军,动用了大量的铁制造铁柳,生怕铁柳遇水会生锈,当即让两万步兵带着铁柳撤回阜康城。   薛进苦等多日的时机来临了。   楚熹身在营帐,口渴,等着案几上那杯冒着雾气的热水放凉一些,好能一口饮尽。   “轰——”   忽然的一声巨响,仿若地动山摇,案几和茶杯在颤抖,杯中水荡起一圈圈波纹。   楚熹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唇瓣,握住那颤个不停的茶杯,耳边炮声连连,杀声震天,还伴随着阵阵雷鸣。   她晓得,大营之下有地道,与山岗那边的防线紧密相连,薛进退兵让出防线的同时,也将那防线化作阻挡亳州军去路的天堑。   薛进夺取山岗,居于高地,而十几万亳州军瞬间成了瓮中困兽,薛进甚至用不着火药和弩.箭,只就地取材,拿山岗上的石块为武器,都足以叫亳州军伤筋动骨。   双生子如何能想到,拼命守营、一心要夺回防线的薛进会使出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几乎绝了亳州军的后路。   亳州军到底是丢盔卸甲的撤兵了,留在战场近万尸首。   原本打了这样一场漂亮的胜仗,理应大肆庆贺,论功行赏,只是将士们连日来昼夜不休的御敌,早已筋疲力竭,又赶上滂沱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便都缩进营帐里歇息去了。   薛进一点不困。   他用冷水洗了澡,躺到暖融融的被窝里,舒服的眯起眼睛。   楚熹吱哇乱叫:“凉!别碰我!你有病啊!”   薛进抱紧她:“嘘,一会就好了。”   楚熹也知道营帐不隔音,压低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月事不走了吗。”薛进一本正经:“造娃。”   楚熹嗤笑一声,很不客气的骂他:“傻子吗,这几日累死你也造不出娃。”   “为什么?”   “我这一半还没有长出来。”楚熹解释的很通俗易懂。   但薛进仍然不是很明白:“我那一半随时都有,你这一半为何如此麻烦。”   楚熹通过薛进逐渐滚热的体温,意识到他此刻目的不纯:“物以稀为贵,我这一半,一年到头只有十二个,你那一半,动辄千千万,呵,不值钱。”   楚熹曾用小蝌蚪跃龙门的故事给薛进讲述过受精卵的原理,所以薛进皱起眉头说:“你这什么龙门,我千千万的小蝌蚪都越不过去?”   “这几批小蝌蚪不行。”   不行两个字宛如烙印一般戳在薛进脸上,他半点歪心思都没有了,放开楚熹,默默侧过身去。   “你仔细想,也挺好,宁缺毋滥,优生优育。”见薛进背着身闭口无言,楚熹又道:“这阵子别喝酒,今日是初四……初八到十五,连着七日,应该就差不多。”   “为何人家那么容易,到你这就得掐着日子?”   “你要相信我,相信科学。”   薛进突然转过身:“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这些科学,是从哪学来的?”   楚熹从身下抽出两根细绳,笑着说:“等你要死那天我再告诉你。”   “……这是要做什么?”   “把你手捆起来啊,免得你睡着之后挠脸。”   楚熹说完,坐起身,一把抓住薛进的手腕,用那根细绳飞快的缠了两圈,另一端则绑在他头顶的床架上。   薛进赫然睁大双目:“你要让我这样睡一晚?”   “夫君别慌。”楚熹绑好了这只手,又去绑那一只:“以后你会感激我的用心良苦。”   “良不见得,苦倒是真的。”薛进扯了扯绳子,神情不是很好看:“你若想让我感激你的用心良苦,不该守我一晚?”   “还守你一晚,你要不要脸。”   楚熹确认了绳子不会被挣开,满意的笑笑:“行了,睡觉吧。”   薛进任由她捆住自己的手,也是怕夜里抓脸,留下伤疤,可这么捆着手,的确不是很舒服,连侧身都很难。自从和楚熹成婚后,薛进就习惯了侧身睡觉:“不行,这样我睡不着。”   楚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他两下,像哄小孩似的说:“眼睛闭上,一会就睡着了。”   “……”   “你别这么看着我。”楚熹再度确认绳子是否绑的很牢靠,然后笑道:“我现在打你一顿,你都没法还手。”   薛进猛地抬起腿,将被子掀到楚熹脸上,摆明了不爽。   他不爽,是因楚熹为不让他这张脸上留疤,竟如此狠心,连觉都不让他好好睡。   楚熹却觉得他不识好歹,三俩下扒下被子,瞪着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薛进微怔,觉得楚熹真要动手打他,沉着脸威胁:“你敢……”   那番威胁的话未能说出口。   楚熹跪坐在他枕边,忽然俯下身,蜻蜓点水一般吻在他嘴角。   薛进彻底懵住,不敢置信的看着楚熹。   楚熹摸摸他透粉的耳垂,又摸摸他高挺的鼻梁,最后,指尖落到他细长的睫毛上,只轻轻一碰,薛进的眼睫便不住的轻颤。   “薛添丁。”楚熹的笑容愈发邪恶:“你这样真可爱。”   此刻薛进已经不能单纯用好色二字形容楚熹了。   都糟蹋了好色之徒。   楚熹是淫.邪。   “你……你先开放我,绑得太紧,有点疼。”   “疼才好呢,合理。”   薛进心底生出一股想喊救命的冲动,强忍住,柔声道:“睡觉吧,我能睡着了。”   “可我睡不着了。”   “你别太过份!”   “好好好,绝对不太过份。”   “……”   翌日清早,天不亮,雨还下着,楚熹就领着一众城卫回了安阳,随她一起回去的还有廖三。   廖三身上有伤,淋不得雨,和她同乘一辆马车。   “少城主。”廖三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道:“我以为,我就够心急了,你怎比我还心急。”   楚熹并非心急。   她是怕薛进睡醒后会把她生吞活剥,选择暂避锋芒。   “你心急什么,婉娘还能跑了不成?”   “这不是……”廖三稍显羞涩:“好几日没过去吗,我怕婉娘会担心。”   “行啊,铁汉柔情啊,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带着这伤去见婉娘,结果无非两种。”   “哪两种?”   “要么,婉娘心疼你,松口答应和你好,要么,婉娘不愿老这般为你担惊受怕,再不留情面的把你拒之门外。”   廖三的小心脏就像做过山车似的,随着楚熹一上一下,忙问:“那……我是去还是不去?”   楚熹小军师似的给他出谋划策:“去是一定要去的,亳州军围攻大营这么些时日,安阳城里准能听到些风声,以婉娘待你的态度,心里肯定惦记着你,亳州军退兵了,你要不去报个平安,那就彻底没戏了。”   廖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要不,我就装作没受伤,婉娘一看我好端端的,说不定就放心了,愿意跟我好了。”   “这主意,称不上好,但挺保险的,问题是你能装的住吗?可别逞强,伤口撕裂了会要你命的。”   “有少城主每日耳提面命,我也不敢逞强啊,这只手尽量不动就是了。”   楚熹打量着他,感觉他还算活泼:“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多时,马车到了婉娘家附近,楚熹递给廖三一把油纸伞:“我楚霸王说到做到,你廖三爷一句话,我立马带着聘礼上门提亲。”   “哎!”   廖三应了一声,斗志昂扬的下了马车。   这会刚辰时,婉娘正给两个孩子做早饭,廖三走到门外,能清楚的听见里面传来月月的娇呼声:“娘!月饿!”   婉娘轻轻地说:“月月再等会,就快好了。”   廖三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不知怎么,竟冒出一股子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犹豫半晌,抬起手,敲了敲门板。   “谁呀?”小妇人扬声问道。   “是我,廖三。”   “姗姗!”   急促的脚步踏着水花,瞬息之间便跑到了跟前,开门的是阿准,小少年睁着一双像极了婉娘的眼睛,仰头看廖三。   婉娘比阿准迟一步,站在阿准身后,也那么看着廖三。   母子俩把廖三的心看得又酸又胀。   原来有人挂念着,是这种滋味。   “婉娘……”廖三有些哽咽了,略停一瞬才笑着说:“做什么好吃的呢,我这几日吃糠咽菜,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   婉娘将廖三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而后小声道:“听闻亳州十五万兵马围攻大营,将军可还好?”   “区区亳州军,根本不算个事,我好着呢。”说完这句话,廖三就像得了出入令牌,捏了一把阿准的脸,快步走进院子里,月月正站在屋檐下,伸着手朝他要抱抱。   廖三当即丢掉油纸伞,单手将月月抱起来,仍是老一套话:“月想不想我?”   月月自然说:“想!”   廖三不由照着月月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真乖。”   月月困惑的看着廖三,她稚嫩的小嘴巴说不出心底的疑惑。   她都说想了,姗姗为什么不把她高高举起来?   婉娘快步走到廖三身旁,从他怀里接过月月:“坐下歇会吧,我去给将军倒杯水。”   廖三很享受婉娘给他做饭倒水的这些琐事,便一屁股坐到矮矮的小凳子上,伸手招来阿准,粗声粗气的问:“在祝大人身边怎么样?可有人欺负你?”   婉娘回头看了眼那一大一小,轻轻叹息。   作者有话说:   嘻嘻嘻嘻嘻 第97章   待日头升起,雨势渐弱。   忽有人敲响了木门,在门那边唤:“月月娘——”   婉娘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擦干净月月嘴角的米粒,理了理她稍有些凌乱的小髻,柔声说道:“王奶奶来接月月了,月月在王奶奶家要听话知道吗。”   月月小嘴一瘪,抱住廖三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月不要。”   婉娘沉默了一瞬,缓步走到门口,开门出去,轻声和那王奶奶说了两句话,王奶奶嗓门大,很爽利:“邻里邻居的,不妨事不妨事,那我明儿早再来接月月。”   廖三听着外面的动静,将月月抱到腿上,一手搂着她,一手小心翼翼的捏起白瓷勺,朝月月张了一下嘴,月月便也跟着张嘴,廖三顺势把小勺塞到她嘴里,学着婉娘的模样轻轻往上一抬。   喂了两口,婉娘回来了,廖三这才抬起头问:“王奶奶是谁?”   婉娘道:“前院的邻居,如今阿准在先生那当差,我就请她帮忙看顾月月,一个月一两银子,管两顿饭。”说完,看向阿准:“趁着雨小,赶紧去吧。”   “嗯。”阿准放下碗筷,对廖三道:“将军慢用。”   “要不要我送你?”   “我自己可以的,娘,我走了。”   廖三望着阿准的背影,忍不住说:“祝大人不愧能做少城主的先生,阿准在他身边才几日的功夫啊,瞧着稳重多了。”   婉娘也不禁附和:“是呀,阿准跟着祝大人,当真学到了不少。”   “好事好事。”   “月月,到娘这来。”   月月摇头,猛地扭身抱住廖三的脖子:“月要姗姗。”   月月这一下,不偏不倚的正撞在廖三肩膀上,廖三面色微变,强忍着疼说:“你忙活一清早,自己还没捞着饭吃呢,我帮你哄着月月,你快些吃。”   “……”婉娘走到橱柜前,从最顶上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月月一看见那小罐子,立刻从廖三怀里跳下去,一摇一晃的跑向婉娘:“糖糖!”   罐子里是牛轧糖,这糖贵得很,更不好买。婉娘抓了两块,放到月月手心里,柔声道:“月月去屋里吃。”   “嗯!”   月月捧着糖高高兴兴的进了屋,这房檐下就只剩廖三和婉娘。   若搁在平常,廖三巴不得能和婉娘多多单独相处,可此刻肩膀上的伤一阵阵疼,往外涌着血,用不多久便会浸透贴身衣物,廖三怕婉娘察觉端倪,起身笑道:“我突然想起大营还有点事……”   “将军。”   “哎。”   “你……是不是受伤了?”   廖三心里一紧,悄然后退:“没,没有。”   婉娘盯着他愈发惨白的脸色,眼眶泛热,背过身道:“将军既有事,就先回去吧。”   小妇人的声儿里带着哭腔,身形又那般纤细柔弱,廖三怎还舍得走,咬咬牙,干脆说了实话:“只是一点小伤,不打紧,我瞒着你,是怕你嫌我,我知道你……”   廖三说到这,忽而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婉娘的手腕:“婉娘,我廖三自生下来就没爹没娘,没家没业,倘若我真有个好歹,连个给我扫墓祭拜的人都没有,我……我不愿到死还是孤身一人,也不愿做个孤魂野鬼,婉娘,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跟你好,想跟你成个家,想跟你过一辈子……”   “……”婉娘泪盈盈的看着他:“若将军往后建功立业,封官拜爵,可会嫌弃我们孤儿寡母。”   “怎会!我只怕,阿准和月月长大了,嫌我是个外人……”   分明是那般英武的男子,此刻却低眉顺眼,可怜兮兮,婉娘不禁心软,破涕为笑。   ……   楚熹一回到府里,就迫不及待的命人烧水沐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而她穿去大营的那条衫裙,直接被冬儿一把火烧掉了。   按冬儿的话说,简直跟破抹布一样。   “你们是不知道,那大营里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我一连喝了五日的粥,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真难为兵士们能忍耐得住。”   “再过半月瓜果青菜就下来了。”冬儿往楚熹背后放了一个软垫,笑着说道:“那会能好一些。”   楚熹挪了挪屁股,舒舒坦坦的靠在塌上:“这倒是,我瞧他们在大营里种了不少菜,哎,这仗打得也是不易。”   “那姑爷今晚可回来?”   “呃……兴许。”   夏莲端来茶点,一一摆在案几上:“奴婢还以为小姐会和姑爷一块回来呢。”   “大营里军务繁重,哪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楚熹喝了口热茶,只觉齿颊留香,深感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妙不可言,喝完茶,想起正事:“对,常州那些官员可都走了?”   “前日走的,小姐不说奴婢都忘了,有个叫林……林什么来着。”   “林敏意?”   “是了,他有些话本要当面跟小姐说,可迟迟不见小姐回安阳,便给小姐留了一封信。”   信就放在卧房的书案上,夏莲很快拿来。   楚熹拆开一看,不由笑了。   这林敏意上过私塾,又做过农活,长久身处田地里,同贫苦百姓打成一片,所见所闻比她和祝宜年平实且接地气,对楚熹挖渠引水、修山筑田的决策提出诸多意见,而每一条意见之后都补充了更加完善的新方案。   楚熹捧着这封信,简直如获至宝:“真没想到,这林敏意竟有此等才能,冬儿!快给我拿双鞋!我要去找先生!”   楚熹刚穿上鞋,一个小丫鬟快步走进门,娇声说:“小姐,廖将军求见。”   “他还挺会赶巧。”楚熹估摸着廖三来不是报丧就是报喜,便问小丫鬟:“他脸色怎样?是哭是笑?”   “笑着的,笑得美滋滋呢。”   楚熹闻言,便知道自己这媒人做成了。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不单单要替廖三准备聘礼,连婚事也得一齐张罗,虽心里高兴,但仍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我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啊。”   “小姐可是要给廖将军办婚事?”   “嗯啊。”   “按说廖将军的婚事应当姑爷张罗,小姐替姑爷担下了一桩苦差,可得向姑爷卖卖好呢。”   冬儿随口一句话,却叫楚熹抿唇偷笑。   昨晚她对薛进,着实不是很客气,这会薛进心里指不定憋多大火气,晚上回来准要对她发难,不过……看在她帮廖三解决了婚姻大事的份上,薛进怎么着也要给她留一点情面。   楚熹这样想着,迎面走过去向廖三道喜:“恭喜呀廖三爷。”   果如小丫鬟所说,廖三不仅笑,还笑得美滋滋:“少城主大恩大德,廖三永世难报。”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那咱什么时候去提亲?”   “你说这话就太不见外了。”   又是向婉娘提亲,又是找祝宜年商议开渠修山的事宜,又是请老爹和管家预备廖三的婚典,楚熹脚打后脑勺的奔波了一整日,天黑才回到住处,累的一点力气都不剩,只往塌上一躺,要死不活的唤道:“冬儿,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要饿死了。”   等了好一会,满院丫鬟没一个回话,楚熹坐起身,发觉屋里黑漆漆的,有些疑惑道:“欸,怎么不掌灯……”   “我让她们都回屋睡了。”   薛进突然开口,结结实实的把楚熹吓了一哆嗦:“我靠!你站在那干嘛!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薛进站在博古架旁,几乎与那博古架融为一体,他冷笑了一声,缓步走向楚熹,他走一步,楚熹便往后退一退,直到背抵着墙,退无可退,才颤着声道:“你……你别乱来啊。”   “昨天晚上你想什么了。”薛进手撑在案几上,微微俯身,衣袖向一侧滑落,红烛浅光下,他手腕那一圈紫色的淤痕格外显眼。   楚熹脑海中浮现出他昨晚红着眼睛拼命想挣开绳子的模样,不自觉咧开嘴,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齿。   “……你真是色胆包天。”   “夫君别生气,我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这,这不就是闺房之乐吗,咱们夫妻之间何须计较太多。”   “闺房之乐,行啊,娘子乐完了,该让我乐乐了。”薛进伸出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手心里紧握着两条绳子,正是楚熹用来绑他的那两条。   楚熹讪讪一笑,压下他的手道:“别闹,我有正事要跟你说呢,那个,我今日去向婉娘提亲了,婉娘也点头答应了,这月十五,良辰吉日,给他俩办婚事,你觉得如何?当然!这桩婚事不用夫君操一点点心!我全包了!”   “……”   楚熹解决了廖三的婚事,就是解决了薛进的心病。   薛进看着她,把绳子丢到一边:“下不为例。”   “一定一定!来,夫君快坐下,让我瞧瞧你脸上的伤。”   “嗯……”   不知为何,楚熹这殷勤谄媚的态度,令薛进思及两年前那段如梦似幻的日子。   薛进鬼迷心窍似的想,若是,楚熹能老这么待他,偶尔让楚熹乐一乐,也无伤大雅。   “这舒痕胶果然好用,夫君脸上的伤都结痂了,等过两日血痂脱落,保准一点疤都不留。”楚熹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摸了摸血痂。   薛进猛回过神,推开楚熹的手:“疼。”   “还疼吗?”   “有点。”   “我帮夫君吹吹就不疼了。”   楚熹温柔小意的哄着薛进。   因为今晚他那双手还得绑起来。   ……   四月十五,廖三大婚。   楚熹帮廖三操持完婚典的第二日便启程前往常德。   按计划,这条纵横常州一千二百里的水渠将始于常德,西经顺清至猴子山,东经安阳至邰苍山,由这两处回归沂江。   楚熹身为常州郡守,有监工之责,就不得不在常德暂住一阵子,考虑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不能应付生活起居上的琐碎,她特地带上了冬儿和夏莲。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路上耗了足足两日才抵达常德。   常德如今没有城主了,薛军一个叫张烈的谋士兼任巡守,张烈得知楚熹要来,早早领着部下到城外相迎:“卑职张烈见过郡守大人!”   张烈是西北人,李善一手提拔起来的谋士,并非薛进亲信,故而自称“卑职”,也不称楚熹为“少城主”,虽态度恭敬,但一开口便是亲疏有别。   楚熹戴好幂篱,下了马车,亲手将他扶起:“张大人免礼,我常听夫君赞你用兵如神,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若崔无在此处,肯定会觉得楚熹这台词特耳熟。   张烈能得李善看重,率兵守城,自然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朝楚熹笑笑:“郡守大人过奖了。郡守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乏,卑职已将城主府收拾妥当,请郡守大人下榻。”   张烈行事滴水不漏,却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楚熹不再继续热脸贴冷屁股,点点头道:“好,多谢张大人。”   四月中旬,水田里稻谷拔节蹿高,百姓们有了吃饱穿暖的盼头,便是眼下还吃不饱饭,心里也美得很,仿佛冒出使不完的力气。   一听说郡守大人要挖渠引江水,开荒灌农田,多劳者多得不说,还供吃供住,常德各乡就没有不响应的,百姓们纷纷背着包袱行囊、提着锄头铁锨赶来常德城,短短几日便召集了六万百姓。   正式动工!挖渠修山!   楚熹在常德改天换地,折腾的死去活来,薛进在大营却清闲的很。   亳州军一朝兵败,伤筋动骨,彻底打消了占据安阳的念头,只能勒紧裤腰带和薛军耗到底。   薛进每日除了操练兵马,就是带着兵士们找地方种菜,再不就到山里去打野.味。   反正,他不想待在大营,不想看见廖三。   偏偏廖三总能逮住他。   “薛帅!薛帅!”   “……何事?”   “属下想给薛帅赔个不是。”   廖三在婉娘的精心照料下,伤势完全好了,又活蹦乱跳了,他抱着怀里的月月给薛进看:“薛帅瞧我家这小丫头,忒黏人了,一步都离不开属下,属下一走她就哭闹,诶呦,哭的嗓子都哑了,属下没法子,只好把她带到大营来。”   月月开蒙晚,也不认生,小手抓住廖三衣襟,奶声奶气的喊:“薛薛!”   廖三嬉笑着哄她:“不是薛薛,是薛帅。”   “……”   薛进瞥了一眼廖三怀里的月月,淡淡道:“看紧她,别叫她到处乱跑。”   廖三忙答应,答应完,不走,站在薛进身边话起家常:“少城主走这么些日子,没来信呀?”   “……”   “少城主果真不同于一般女子,我家婉娘,夜里我稍微晚回去一刻钟,就急得……哎,不提了不提了。”   军中人尽皆知,廖三的“不提了”,言外之意是“这小日子实在太美妙,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自己想去吧”。   薛进能理解老光棍突然之间有了贤妻,还一鼓作气儿女双全的过度兴奋,本着“海乃百川,有容乃大”的御下理念,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再忍他两日:“郡守大人如今比我都忙,哪里有闲空给我写信。”   “可不是嘛,少城主此番动作真不小,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遭了。”廖三用手指捻了一下月月的鼻涕,随手蹭在自己衣袍上。   薛进看得直犯恶心,他想,即便他有了孩子,也绝不会像廖三这般。   说来廖三实在心胸宽广,这后爹当的比亲爹还像样,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这一点,薛进是死也不能理解。   ……   开渠修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尤其是刚动工这段日子,底下人缺乏经验,碰到一个小坎儿就要停下来商议对策,楚熹解决完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便随之而来,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清闲。   这日夜里,她都准备要睡了,冬儿忽然问:“小姐还没来月事吗?”   楚熹怔了怔,猛地坐起身:“二十九了?”   “哪是二十九啊,再过两个时辰都初一了。”   “啊……”   “小姐月事向来很准,会不会……”   楚熹将手贴到小腹上,很是迷茫道:“没什么感觉啊。”   冬儿凭借从老嬷嬷那讨来的经验问:“小姐这几日可有觉得疲累,又或是犯困?”   楚熹点点头,随即笑出声:“你说我能不累吗?能不困吗?”   “也是……要不找个大夫来瞧瞧?”   “这会能瞧出什么,等几日再看看吧,说不准是没休息好,所以月事推迟了。”   “那,小姐还是要多注意,万一有身孕了呢,这头三个月可是要紧,得静养才行。”   身孕。   难不成她身体里真的多出了一个小生命?   楚熹躺到床榻上,盖好被子,纠结着要不要给薛进写封信。   算了,若是空欢喜一场,可够薛进伤心的。   楚熹怀揣着一个不知是空还是真的“欢喜”,不敢再像之前那么拼命了,每日只待在常德府里调兵遣将,还把林敏意也给调到了常德,任命他为常德水司长,主掌常州水渠。   薛进在大营,从四月二十九眼巴巴的等到了五月初七,有事没事就在大营外游荡。   偶尔常德那边也会传来消息,都是公事,比如林敏意的任命,需要薛进盖一个章,才算正式生效。   这些公事变相说明,常德一切安好,楚熹的计划在按部就班的进展。   可楚熹究竟来没来月事,唯有楚熹自己知晓,她只字不提,薛进便无从得知。   初八这日,廖三又带着黏人精月月来大营,来就来吧,他非要在薛进跟前一个劲的转悠。   廖三可以对天发誓,他是单纯的想和薛进分享喜悦,分享妻女带来的喜悦。   然而,于薛进而言,这便是火上浇油。   薛进决心要把这段时间以来的新账旧账一块和廖三清算,只碍于月月在他怀里,不好开口,打算等他将这小姑娘送回去,再同他好好说道说道。   深吸一口气,转身回营帐。   廖三这会很没眼色,见薛进走了,还扯着嗓子问:“薛帅,你不吃这肉包子啊,婉娘特地给你带份了!”   “你自己慢慢吃。”早晚撑死你。   薛进回了营帐,坐在案前,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生气。   不管来没来月事,总要给他个信儿啊,写封信,两个字,派人送来,有那么难吗?这么不声不响的,是将他忘了不成?   他就知道,楚熹一旦离了安阳,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根本不会记得还有他这一号人。   薛进抿唇,铺纸研墨,提起笔来,将连日来的怨气和怒火统统书于纸上,一气呵成上千字,足足用了十页信纸,写到兴头上甚至提及仇阳和谢燕平,就这,仍不觉酣畅淋漓,自觉是留有一丝夫妻情面,宽容大度的放楚熹一马。   写完了,一一折好,塞进信封里。   捏着那封鼓鼓囊囊的信,唤来兵士,冷声吩咐道:“用最快的马,加紧送到常德,一刻也不得耽误。”   他这般郑重,兵士自然以为是紧急军情,接过信来,拱手领命:“薛帅放心!属下定日夜兼程,一日之内便能送往常德!”   薛进想到楚熹看到这封信时的模样,稍稍解气,继而去操练骑兵。   一个时辰后,守营兵士一路狂奔而至,口中高呼:“薛帅!薛帅!少城主来信了!”   骑兵们听闻此言,如获大赦。   薛进果如所料,暂且放过他们,绷着脸将那封信接到手中。   黑纸白字上是干脆利落的四个大字。   八成有了。   薛进手轻轻发颤,把信纸拉近,又看了一遍。   八成有了。   八成。   有了。   不论合在一起还是掰开,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的四个字,简直称得上文采斐然。   薛进握着信,抬起头,对司其道:“有了。”   司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有了?”   薛进问:“廖三呢?”   廖三那一儿一女算什么,又不是自己的种,他要让廖三第一个知道,楚熹八成有了。   司其答道:“陪他家小月月放风筝呢。”   提及月月,薛进猛然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送出的那封信,扯过一匹马,对司其道:“我要去一趟常德,三日之内回来。”   “啊?”   薛进顾不得和司其多说,快马加鞭的离了大营。   作者有话说:   这章五十个红包,我之前好像有一章漏发了。 第98章   一个时辰。   足够薛进派出的兵士从大营跑到安阳。   薛进追到安阳,身下那匹雾鬃青明显有些疲乏了,脚步也不似刚离大营时那般轻快。他咬咬牙,在安阳城门处换了匹马,一刻不敢停的奔向官道。   薛进心里很清楚,一旦那封信落到楚熹手里,他这辈子就得跪在楚熹跟前过日子,是打是骂,是折腾是□□,他都要忍着,受着。   太可怕了,薛进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挥起短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一声嘶鸣,几乎在官道上飞驰。   安阳至常德,沿途拢共三个薛军驿馆,若有紧急军情要送往丘州,便会在驿馆替换驿使。   薛进在天黑前赶到第一个驿馆,下马那瞬间,两条腿都是软的,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勉强扶着柱子站稳。   “薛,薛帅!”   “快给我……”薛进舒了口气,哑涩道:“倒杯水。”   驿使听他这么说,忙转身去倒水。   在二楼歇息的兵士听到动静,探头查看,一见薛进,当即傻眼:“薛帅?”   这兵士正是薛进今日派出去送信的那个。   薛进冷声问:“你到这多久了。”   兵士小心翼翼地答:“约莫,一个时辰。”   “到底多久。”   “回薛帅的话!差两刻钟一个时辰!”   两刻钟,居然只快了两刻钟。   薛进沉着脸将一碗水饮尽,吩咐驿使:“给我一匹最快的马。”   驿使讪讪道:“最快的马……到常德送信去了。”   薛进不由恼怒:“快!马!”   驿使拔腿就往马厩跑,边跑边喊:“这就来!”   薛进水米未打牙,从天黑跑到天亮,抵达第二个驿馆,本是满怀希望,却不想驿使说:“去常德送信的人半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薛进沉默不语,喝了两碗水,干噎了一个白面馒头,再度踏上这仿佛遥遥无期的追信征程。   能怎么办呢,他总不好责怪驿使们太尽心尽力。   还有一个月便入伏了,常州愈发炎热,晌午的日头犹如一团火焰,叫马背上的薛进口干舌燥,而他身下这匹马也早就极度缺水。   薛进足足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越过了第三个驿馆,想抄近路截住驿使,可眼看着都要抵达常德了,仍不见驿使的身影。   薛进心凉半截,如丧考妣。快到常德城时,遇上一条小溪流,水波清清,甘甜可口,他只让马喝,自己忍着不喝。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薛进想着,万一拦不住驿使,让楚熹看到了那封信,他就老实交代,实话实说,兴许楚熹见他这般不吃不喝不睡觉的可怜模样,能一时心软,原谅他。   但……楚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还要挨他长篇大论的责骂,怎么可能会心软,不狠狠给他两巴掌就算大发慈悲了。   给他两巴掌也行,让他跪下认错也行,薛进都不在乎。   他只怕楚熹三天两头翻旧账,拿这封信挟制他。   关键是,楚熹翻旧账他都没话说,他在那封信里没少翻旧账。   到了常德城,又至常德府,薛进已然认了命,心如死灰地翻身下马。   在常德府侍奉的小丫鬟并不认识薛进,瞧他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便问道:“你是何人?”   “……少城主呢。”   “哦,你找郡守大人,她一早就出门去了,你是不是送信的驿使?若不着急,就把信交给我吧,待郡守大人回府,我自会转交给她。”   薛进微怔,黯淡的双目闪过一道光:“方才,可有驿使来过?”   小丫鬟点点头:“有啊,才走不到一刻钟。”   “信呢?”   “你到底是谁?”小丫鬟略有些戒备的盯着薛进。   薛进想笑,简直有种起死回生一般的酣畅:“我是你们郡守大人的夫君,你说我是谁?”   小丫鬟闻言,扭身跑进院里:“夏莲姐姐!夏莲姐姐!”   薛进又饿又渴,又困又累,脸色却渐渐红润,他快步走入院中,摆手免了夏莲行礼,问:“方才大营送来的信呢?”   夏莲困惑的看着薛进:“那驿使说……薛帅亲笔,紧急军情,一刻也耽误不得,冬儿就去找少城主了,姑爷为何……”   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薛进只觉得一股热浪窜到颅顶,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她几时走的,去哪了……”   夏莲道:“刚走没一会,说是去府衙找少城主。”   ……   楚熹虽想静养,但挖掘修山之事极为繁杂,她有监管之责,不能做甩手掌柜,时不时便要来府衙过问过问,通常也不久留,午膳后就回府里打瞌睡。   初七了,月事杳无音信,没那么累了,照样总犯困。   楚熹凭借对自己身体细微转变的了解,将那八成默默改为十成。   既有身孕,在医疗条件如此之恶劣的古代,就不好像从前那般瞎嘚瑟了,这两日楚熹格外小心,走路都不踢石子。   “这两座山要抓紧,等入伏雨水多,好能囤得住水。”   “郡守大人尽管放心,下官派过去整一万百姓,半个月之内定能完工。”   “我自是放心你的,行,那我便先回府了,旁的事你和林司长商量着定夺。”   “是!”   楚熹出了府衙大门,正要登上马车,忽见冬儿朝她跑来,停住动作,等冬儿跑到跟前:“怎么了?”   冬儿举起手中的信,笑着说道:“姑爷给小姐的!说是紧急军情,可我瞧着更像家书。”   但凡军情,必言简意赅,以蜡封之,薛进这封信鼓鼓囊囊的,怎么看都不像军情。   楚熹心里掐算着时日。   差不多是她那封信到了大营,薛进就立刻给她回了信,而信一拿到手上,楚熹就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厚度。   嗯……看来薛添丁很激动啊。   楚熹正打算坐上马车慢慢阅览,一道黑影猛地从她面前窜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走了她手中的信。   楚熹愣住,僵硬的扭头。   只见薛进拿着信一路小跑,冲到沿街卖炒栗子的商贩旁,一把掀起黑铁锅,像把信投入邮筒,那么自然而流畅的把信塞到了炉火里。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转过身,一瞬不瞬的盯着楚熹。   楚熹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不知薛进经历了什么,浑身脏乱不堪,满脸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可神情却很轻松,仿佛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   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熹确信那封信里绝对充斥着不可见人的字眼,并且有一种堪称奇妙的直觉,只要拿到了那封信,往后她就能肆无忌惮的骑在薛进脖子上拉.屎了。   奈何,薛进毁尸灭迹的速度足够快准狠。   忍着遗憾,楚熹上前问道:“你这是干嘛呢?”   “我……”薛进眨了眨干涩的双目,想往前走一步,摸摸楚熹的小腹,可一只脚刚抬起来,便觉得头昏脑涨,胸闷恶心,话尚未说出口,身体彻底失去了重心,在楚熹眼前轰然倒地。   “薛进!薛进!快来人!”   薛进虽自幼习武,身强力壮,但日夜不休的骑马赶路,耗尽了他全部体力,全靠那封信撑着,这信一烧毁,可算踏实了。   所以半晕半睡的倒在了地上。   楚熹本想掐他人中,手往他唇上一放,只觉那温热的呼吸匀停且绵长:“……”   “小姐!姑爷怎么了?”   “这……”楚熹哭笑不得的站起身,吩咐随行的城卫:“把他抬到马车上去,慢点。”   薛进这一觉足足睡到黄昏,中途醒过一次,毫无意识的喝了两杯水,还是楚熹看他嘴巴都干的起皮了,硬往他嘴里灌的。   “醒了?”   “嗯……”   “饿不饿?”   “嗯。”   夏莲和冬儿端着小几,直接将清粥小菜摆到了床榻上。   楚熹笑笑,坐到薛进对面,柔声细语地说:“夫君快些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人家夫妻之间互称“娘子”“夫君”,是温情脉脉,是相敬如宾,到他二人口中,即便口吻无异,也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薛进竟怕饭菜里下毒。   不过转念一想,楚熹并没有看到信里的内容,实在没道理弄死他,故而松了口气,眼里露出笑意:“还没来月事?”   “还没。”   “那就是有了,叫大夫看过没?”   “还没。”   “为何不叫大夫来看看?”   楚熹将粥碗往他身前推了推:“这才几日,怎么也要再等个十天半月。”   薛进接连发问,楚熹回应淡淡,这让薛进自觉有失从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活生生的比楚熹矮了一截,当即调整情绪,端起粥碗,细嚼慢咽。   楚熹托着腮凝望着他,是想看一看他伤口恢复的如何,目光由那道细细长长的粉印子,不经意挪向他高挺的鼻梁:“你说……楚楚会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薛进动作一滞,抬起头来:“八成?”   楚熹咬了咬下唇,仍是保留一丝余地:“九成。”   薛进克制不住的笑了:“像我。”   “你要不要脸?”   “你让我说,我自然说像我。”   楚熹思忖片刻道:“像你也行,我就怕……外甥像舅。”   薛进脑海中浮现出各个膀大腰圆的四兄弟,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你看我像我舅舅吗?”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楚熹弯起嘴角道:“坊间也有个说法,是女儿像爹,儿子像娘。”   “像你也行。”薛进顿了顿,又补充:“眼睛大抵像你。”   楚熹不知薛进老早之前就琢磨过楚家的基因遗传,听薛进这么说,不由冷笑一声:“你就那么笃定是儿子?好,你等着吧,倘若是个女儿,她长大以后我准和她好好说说,你是怎么重男轻女的。”   薛进不是很能理解楚熹的愤慨。   这天底下哪对夫妻不想生儿子?即便楚光显和钟慈那等情深意切,不照样夫妻同心的为了生儿子纳妾。   再者……儿子确实比女儿好。   那女儿稍微长大一点,他这当爹的就得避嫌了。不看旁人,仍看楚光显,楚光显再怎么又当爹又当娘,和楚熹也不能像和儿子似的彻夜待在一块。   薛进还是想要儿子。   “儿子女儿都好,像谁都好。”   “虚伪,我明话告诉你啊,生儿生女就这一回,别指望着我再生一次,是个女儿,你也得认命。”   “……行,听你的。”   薛进晓得楚熹如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得罪不起楚熹,他认,挨巴掌下跪的准备都做过了,还差顺着楚熹说两句漂亮话吗?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薛进这般乖觉,成功取悦了楚熹,楚熹心情好,也不提他跋山涉水跑来常德烧信的事,只问道:“你何时回大营,这么贸贸然离营,让舅舅知道,指不定怎么骂你。”   他们俩谁不了解谁,实在没必要玩水仙不开花装蒜那一套。薛进道:“明早就回。”   “哎,你可真能折腾。”   薛进心里不大舒服,有心想辩白两句,又怕牵扯出那封信,惹得楚熹追问,默默低下头喝粥。   楚熹给他夹了一筷子小菜:“亳州军那边什么情形?他们总守在阜康,保不齐那日卷土重来,叫人怪不安的。”   楚熹有身孕之前,当真不怕亳州军打进常州,可有了身孕之后,只想安安稳稳的把孩子生下来。   “以亳州三城的囤粮,最多撑到九月份。”薛进笑笑:“十几万大军,不是那么好养的。”   “照这么说,你是有把握拿下亳州了?”   “年前。”   “那拿下亳州之后呢?想渡江攻打沂都,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薛进微微颔首:“沂都水军乃江上霸主,江北各州粮草充裕,兵强马壮,要一鼓作气渡江攻城,无疑是痴人说梦。”   楚熹抿唇,接着问道:“你作何打算?”   “拿下亳州,守着沂江,操练水兵,休养生息。”薛进看向楚熹的小腹,露出一点堪称温柔的笑意,可说出的话却足够令人不寒而栗:“再让朝廷那帮狗官多活个三年五载,权当是为楚楚积德了。”   ……   薛进到底怕李善得知他擅自离营,在常德歇了一晚,翌日清早便匆匆赶回安阳。   半个月后,楚熹请大夫诊脉,确认已有身孕,第一时间写信告知薛进,与此同时也给老爹写了封信,并让老爹转告自己的婆母大人。   待到八月秋收,挖渠修山之事步入正轨,天气也渐渐凉爽,方才返回安阳。   今年常州并无什么天灾人祸,虽收成不如前两年,但比起亳州不知强了多少倍,百姓们需要交纳的赋税不是太多,手里有了米粮,有了耕地,还有那明年会更好的盼头,精神面貌相较去年战乱正酣时可谓翻天覆地。   最重要的是楚熹手底下悄然冒出一批常州子弟兵。   这些子弟兵都是岁数不大的少年郎,原本是奔着挖渠修山能赚点小钱,混口饭吃来的常德,在安阳城卫的管制下,渐渐习惯了兵士的纪律,又有楚熹刻意招揽,隔三差五宣传一波“常州子弟为常州,殒身碎首又何妨”的观念,少年郎们心思单纯,顺理成章的认定自己是常州子弟,理应为常州抛头颅洒热血,于是暗地里自称常州子弟兵。   薛进是西北人,头上还有西北王的名衔,就连这薛军旌旗也是后来才改的,谁也不会忘掉他们原来自称西北军。   常州子弟兵怎么会给西北人卖命,常州子弟为常州,自然只听从常州郡守的号令。   楚熹粗略估算了一下,只要各地官员都站在她这边,在百姓当中积极号召,用不上三两年,常州子弟兵就会壮大到十万以上。   等明年见了收成,她再设法将合州要来,照葫芦画瓢的养出一批合州弟子兵,如此,安枕无忧不敢说,却也无需受制于人。   其实,自打她有孕,薛进对她当真不错,几乎每隔一日便是一封家书,还会送些自己亲手种的菜过来,她这么处处防备一手,说老实话,挺狗。   没办法,靠男人哪有靠自己来得稳妥。   楚熹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也挡不住她哗啦哗啦吐。   “呕——他娘的,我要死了。”   “呸呸呸,小姐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楚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身体不错,想当初去白岗庄接亲,那号称飞毛腿的飞毛腿都没跑过她,哪里想得到一怀孕会吐成这个死样子。   “我不想生了。”楚熹靠在树上,晃了晃脑袋,很认真的对冬儿道:“我真不想生了,我想明白了,生孩子风险太大,我不能遭这个罪。”   “小姐——”   “我难受,我真的难受。”楚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知道是激素在作怪,可难受是真难受,她一坐马车就想吐,完全要靠两条腿走回安阳,不管吃什么都吐,肚子里老是饥肠辘辘,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得走。   楚熹越想越悲伤,扭身抱着树干嚎啕大哭:“我不生了呜呜呜呜。”   冬儿和夏莲已经见怪不怪,楚熹不吐的时候,对腹中的小娃娃充满了期待,一吐起来就恨不得当场落胎。   “小姐再忍一忍,咱们就快到驿官了,到驿官好好歇两日。”   “我走不动了呜呜呜,我好累啊,我饿呜呜呜。”   安阳到常德这段路,薛进马不停蹄用时一天一夜,楚熹足足走了半个月,才走了一半,走得她心力交瘁,悔恨交加。   “小姐……”冬儿敏锐地听到一阵马蹄声,抬起头向远处看去,忽然一喜,忙对楚熹道:“小姐快看!是城主!城主来接咱们了!”   楚熹跟着抬起头,见胖胖的老爹骑着一匹膘肥体硕的大黑马,一颠一颠的奔着她来,哭的更大声了:“老爹呜呜呜,我不要生孩子了老爹呜呜呜……”   冬儿和楚熹只瞧见了老爹,没有瞧见被他挡在身后的薛进。   薛进一听她说不要生孩子了,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身下那匹马仿若离弦之箭,嗖的窜到楚熹身旁,纵身下马,半跪到楚熹跟前,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还吐吗?”   其实要没人关心,楚熹吐也就吐了,谁让冬儿夏莲以及那些随行城卫就差给她捧在手上,含在嘴里。   越小心呵护她,她就越觉得难受,想作,不作一作骨头缝里都刺挠,所以看到老爹匆匆赶来才会更加放肆的哀嚎,这会见了薛进,简直变本加厉:“你说呢!爱咋咋地!爱谁生谁生!我准是不生了呜呜呜呜……”   老爹迟一步赶到,看楚熹哭成这样,心肝脾肺没有一处不疼的,忙哄道:“好好好,不生了不生了。”   薛进瞪了一眼老爹,老爹毫不客气的瞪回来。   二人维系半年之久的塑料岳婿情,在此刻分崩离析。   这节骨眼上,薛进到底不能和老爹撕破脸,转过头小声对楚熹道:“别说气话,还有不到七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薛进是打心眼里认为“不到七个月”很短暂,想以此宽慰楚熹,殊不知这“不到七个月”对楚熹而言简直犹如一千年,她抬起手冲着薛进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去你的一眨眼!”   “……”   薛进被打蒙了,瞳仁僵硬的转动,视线划过老爹,冬儿,夏莲,以及那一众目瞪口呆的安阳城卫,只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身为薛军主帅,身为西北王,尊严和脸面都被楚熹这一巴掌打进了尘埃里。   老爹也有些傻眼。   自楚熹和薛进成婚以来,不论人后如何,人前楚熹都会给足薛进体面,这么明晃晃的一巴掌,着实……让老爹都感到出格。   生怕薛进会恼羞成怒,当众给楚熹难堪,老爹赶紧打圆场,假意训斥楚熹:“三儿!你都多大的人了!要不了多久都要当娘了!说话做事怎么这般不分场合!”   楚熹一愣,不哭了,不闹了,瘪着嘴抽泣,那双红肿的大眼睛里积满了泪珠,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望着老爹。   老爹:“……”   薛进满腔怒火被楚熹吧嗒吧嗒无声的眼泪熄灭殆尽,又转过头去瞪老爹,脸上仿佛写着“关你屁事”四个大字。   老爹:“……”   作者有话说:   时间加速即将频繁上线   其实我也想让楚楚早点出来 第99章   古人云,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   这句话和儿女爹娘没什么关系,重点是横在儿女爹娘之间的儿媳和女婿。   老爹算看明白了,小夫妻俩家务事他就不该掺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他操哪门子闲心,他消停等着抱孙子就完了。   老爹背过手,给两个丫鬟和一众城卫使眼色,众人便心领神会的四散开来,都不再往这边瞧。   楚熹不哭出声,眼泪却一对一双的往下落,她把手缩进袖子里,不住的用袖口去抹眼泪,眼睛哭红了,鼻尖也揉红了,看着是真叫人心疼。   薛进暂且放下她挥巴掌打自己这件事,低声问:“到底哪不舒服?”   楚熹止住眼泪,认真的想了想,又崩溃的哭起来:“就是不舒服呜呜呜……”   “……”   薛进从前以为女子有身孕就跟猫揣崽一样,起初瞧不出什么,不过肚子圆点,显得胖点,等能瞧出来了,差不多也该生了,期间一切如常,活蹦乱跳。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究竟是怎么个不舒服法,能把堂堂的安阳楚霸王逼成这样。   这才三个多月,还没显怀……   薛进忽然之间感觉那“不到七个月”无比的漫长。   “薛,薛进……”   “嗯?”   楚熹抽抽噎噎的看向他,很深刻的反省自己:“对不住,我方才不该打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薛进沉默片刻,心不甘情不愿道:“没事。”   按说大庭广众之下这一巴掌,足够薛进记仇半年,可他记仇又如何,楚熹怀着身孕,他难不成还能报复回去?   楚熹都和他道歉了,他再斤斤计较,就太斤斤计较了。   “但我……”楚熹吸了吸鼻子:“打完你,觉得舒服许多。”   薛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自己身上翻了半天,找出一条帕子递给楚熹,楚熹接过帕子,使劲的擤了一把鼻涕。   薛进见她不抽抽搭搭了,才问道:“为什么?”   楚熹捏着帕子一角,拭去眼泪,诚恳且诚实地说:“我怀的,是咱俩的孩子,我一想到就我一个人受罪,特烦你,特恨你。”   “……”   “烦”还好些,“恨”这个字眼太重了。   薛进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他原想着,楚熹怀上和他的孩子,那孩子就能像座小山似的压住楚熹满腹花花肠子,从此他便能高枕无忧。   可楚熹说恨他,因为这个孩子只有一半属于楚熹,还有一半属于他,且属于他那一半非常的不值钱。   薛进脑子转得很快,完全称得上兵贵神速:“虽是咱俩的孩子,但跟你姓楚啊,只管我叫声爹罢了,你也说过,但凡你生的,不都得管我叫爹,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进在诡辩。   若楚熹情绪起伏没有这么激烈,绝对可以找出漏洞从而进行反驳,只憾楚熹被孕期激素控制住了,听了薛进的话,竟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孩子是她的,跟薛进有什么关系。   楚熹一腔怨气骤然被将要成为母亲的责任感取代,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朝薛进眉眼弯弯的笑,即便她眼睛肿的像一对桃子,薛进也从中感受到了母性光辉的美丽。   楚熹大抵是神经性呕吐,被薛进“点醒”后,放下了耿耿于怀的愤懑,终于不再一坐马车就头晕恶心,在薛进和老爹的陪同下顺顺利利的回到安阳。   楚熹回到安阳,足足窝在床榻上歇了一个月,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脸颊肉眼可见的圆润起来。   曹姨娘虽只生育了一个老大,但她毕竟是有处事经验的资深妇女,听说楚熹这状态,心里觉得十分不妥,又不敢对着易燃易爆炸的楚熹指手画脚,斟酌多日,在九月初的某个傍晚早早等在安阳府门口。   曹姨娘是要蹲守薛进。   其实以她这不上不下的尴尬身份,同样有些畏惧薛进,薛进是上门女婿不假,更是统率三十万大军的西北王,她一个半奴半主,管家的姨娘,要在薛进跟前拿长辈的架子,她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可关于楚熹的事,她不能跟那当爹的说,也不能跟那当兄长的说,安阳府的正经女眷总共就两个,一个是刚怀上身孕在养胎的窦十一娘,一个是刚嫁进门没多久的老二媳妇,两个女眷同楚熹几乎没来往,在她们眼里,楚熹就是楚家说一不二的姑奶奶,躲着还来不及,怎会跑去话家常,交流做女人做母亲的心得。   曹姨娘思来想去,就只能和楚家这上门女婿唠叨两句了。   说老实话,薛进对府里这四个姨娘都挺客气的,起码比对他那岳丈客气,见到曹姨娘,朝她点点头,轻唤了声:“姨娘。”   “姑爷,别忙着走。”   “姨娘有事?”   曹姨娘笑笑,尽可能慢条斯理地说:“三姑娘自打从常德回来,就老在屋里躺着,吃喝也不节制,这可不行呀。”   薛进看曹姨娘的眼神略带了一丝不解。   他认为楚熹如今这样挺好,不跑不跳,不作不闹,就是贪吃些,那也是她腹中的孩子贪吃,若楚熹能这般安安稳稳度过未来几个月,薛进必定日行一善,感恩上苍垂怜。   曹姨娘叹了口气:“你想啊,三姑娘本就身量长得小,吃得多,孩子长得大,她又不愿意活动,等临盆那日,万一生不下来,轻则保不住孩子,重则一尸两命啊。”   曹姨娘是怕薛进不上心,所以嘴上半点顾忌没有,只叫薛进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她如愿以偿的吓到了薛进。   薛进面无血色的虚心向曹姨娘请教:“那,那该如何是好?”   曹姨娘道:“也不难,无非是叫她多下地走走,多出去转转,吃的清谈些罢了。”   薛进用一种领命的口吻应了曹姨娘,而后匆匆走向楚熹的住处。   回府的老大刚巧看见这一幕,上前询问,曹姨娘便简单说了一番自己的心路历程。   老大笑:“这事合该让三妹妹那位婆母操心啊。”   曹姨娘“害”了一声说:“你若不提,我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可别叨扰她了,她这么消消停停是最好不过的。”   李琼在安阳府多数时候都像个透明人,待谁都冷冷淡淡,饶是楚熹腹中的孩子勉强算薛家血脉,她对楚熹也不是很热络。   而她是薛进身边除了楚熹以外,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女性,她不愿开口将经验传授给薛进,薛进就没有渠道获取这方面的知识。   一尸两命。   薛进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心里一阵阵慌,快走到院门口时那两条长腿都要迈出残影了。   夏莲正在院里剪花枝,一阵风从她面前拂过,她呆呆的抬起头,环视四周,空无一人,当下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撞邪了。   薛进走到屋里,脚步渐渐放缓,探察敌情似的往卧房瞄了一眼,只见楚熹倚床半躺,手里捧着一本书,边翻页边懒洋洋的打呵欠。   就像吃饱喝足的母狮子。   薛进站在屏风后,没急着进去,照例掰手指算了算日子。   差不多,还有五个月,五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薛进长舒口气,笑道:“看什么书呢?”   “春宫图。”   “……”   楚熹怕他不信,特地向他展示内页,然后没精打采道:“画的真难看。”   楚熹一想吃什么东西,就说是腹中的孩子想吃,薛进理所应当的认为,她看见的东西,孩子也能看见,默不作声的将书抽出来,丢到一旁:“明日是重阳节,我们去道观祈个平安符如何?”   “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   “我又信了。”   “你自己去吧。”楚熹没长骨头似的趴在他肩膀上:“我懒得走。”   薛进如今遇到事是不会和楚熹争吵的,他怕楚熹捂着肚子瞪大双眼的模样,因此总是迂回迂回再迂回,一件事要兜三五道圈子来达成目的。   “那我便自己去了,正好到乌清池采撷些莲子吃。”   “你还怪有闲情雅致的……”   薛进笑了笑,隔着寝衣,手抚上她圆鼓鼓的肚子:“怎么样?今日可有动静。”   薛进怕把他儿子压坏了,总是轻轻往上一搭,这能感觉出什么。   楚熹撇嘴,按住他的手背。   薛进的神情顿时染上一丝少年稚气,很惊奇的抬眸对楚熹道:“他是在踹我吗?”   “哼,他是在我肚子里练武术。”   “总折腾?”   “你说呢?”   “或许,他是想出去玩。”   楚熹看着薛进,又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肚皮,叹了口气,重新躺下。   她最近不是很喜欢楚楚。   薛进记得前些日子,楚楚刚会动的时候,她还一脸惊喜的说“薛添丁!小家伙动了!”   薛进虽无法隔着一层肚皮摸到楚楚的动作,但薛进能通过楚熹的情态,感受到她初为人母的喜悦。   哎。   薛进跟着叹了口气,脱掉长靴躺到楚熹身边:“为何不想出门?”   楚熹略有些诧异的看过来,似乎没想到他会这般问。   薛进后知后觉,楚熹的确藏着心事,于是放柔了声音:“总在房里待着,对你,对楚楚,都不好。”   “……薛进,这个孩子,我怀的是不是太草率?”   “哪里草率?”   “我都没做好准备,不知道……”楚熹既忧郁又迷茫,那个伶牙俐齿的楚霸王,说话开始颠三倒四:“我觉得生一个孩子代价太大了,要小心翼翼的怀胎十月,一举一动都生怕有个闪失,临盆分娩也是一道鬼门关,就算安然无恙生下来,往后呢……”   薛进知道楚熹的顾虑。   这世上夭折的孩子数之不尽,哪怕富可敌国,权势滔天,也不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再者,有了孩子,从今往后事事都要先替孩子着想。   所以楚熹说,她没有做好准备。   薛进合上眼睛,轻笑一声道:“我没想你这么多,我就想等他长大了,教他骑马射箭,读书习字,带他去泛舟划船,钓鱼打猎,最重要的是……”   薛进一直坚信楚熹腹中是个男孩,楚熹天天被他洗脑,也以为自己怀的是个男孩,不再纠结什么重男轻女:“怎么说一半不说了?”   “楚熹。”   “怎么?”   “楚楚会很喜欢你的,你是这天底下,和他最亲的人,血脉相连的亲人。”   “……”   薛进双目紧闭,细密纤长的睫毛纹丝不动。   那一刻,楚熹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   这天底下,芸芸众生,无一人爱薛进。   即便和他血脉相连的李善李琼,心里也只想着为薛元武报仇雪恨,他们爱的始终是薛元武,并非是他薛进。   李善为了复仇,宁肯舍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李琼同样如此。   薛进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便是报杀父之仇,而李玉,那个被严刑拷打一年之久,东丘城墙上坦然赴死的李玉,也同样如此。   李玉,不过是想实现父亲的心愿。   做父母的,未必就爱儿女,可做儿女的,一定无条件爱着父母。   楚熹手轻轻贴在拢起的小腹上,感受着在里面东冲西撞的小家伙,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莫名想起自己的爸妈。   楚熹很确定,她倒下之前,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爸妈还不知道她有一笔私房钱。   “薛添丁……”   “嗯?”   “咱们明日去寺里求平安符吧,给楚楚求一个。”   “也给你求一个。”   “那就求三个……会不会太贪心?”   “多预备一些香火钱就是了。”   楚熹的眼泪说来就来,说没就没,沉寂多日的心情骤然好转,兴冲冲的扯起薛进:“明日去乌清池采莲子,也叫上老四老五吧。”   薛进仿佛没瞧见她眼角的湿润,笑道:“老五恐怕不会去,他一直看我不顺眼。”   “他就那些崇拜饱读诗书的才子。”   “我也饱读诗书。”   “那你倒是给他露两手啊。”   “我才不。”   “切……光说不练假把式。”   “随你怎么说,躺好,再让我摸一下楚楚。”   ……   曹姨娘是真佩服薛进。   自她和薛进提过叫楚熹多出去转转后,楚熹真就又恢复了没有身孕前的性子,每日不是到街上闲逛,就是牵着狗四处溜达,时不时还跑来找窦十一娘,跟窦十一娘学针线活,给肚子里的小娃娃做衣裳。   老爹来她院里就寝时,她忍不住和老爹说了这事,末了还夸:“这姑爷,实在了不得。”   老爹对府里的四个姨娘虽没有男女之情,但相处年头多了,到底有几分亲情,闲来无事也会和曹姨娘聊两句闲话:“哼,薛进那颗心,七曲十八弯,我家三儿啊,这辈子算栽他手里了。”   曹姨娘思及自己说到“一尸两命”时薛进的脸色,笑了:“谁栽谁手里可不一定。”   老爹琢磨不透楚熹,更琢磨不透薛进,他自认是老了,管不了那么多,长叹口气道:“我寻思着,等三儿把我那小孙子生下来,我就在府里哄孙子,这城主之位,也该给三儿了。”   曹姨娘道:“这可不行,老爷还没到颐养天年的岁数呢,怎能事事都推给三姑娘,她肩负着常州,够累了,往后不定什么情形,老爹能替她分担一年,就再分担一年,妾身说这话可绝无半点私心。”   “是啊,三儿是够累的,我如今就盼着薛进能早早打下亳州,好……”老爹生生咽下那句“好消停两年”:““算了,不说了,我一说这话准犯病。”   九月,十月,十一月,一晃之间,秋去冬来。   楚熹今年格外的怕冷,每每出门都要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她本就身子重,穿得再多些,简直像个大白熊。   “哎呦呦——”   “慢点!”   薛进一个箭步冲上来,托住她的手,厉声呵道:“疯了!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楚熹险些摔倒,也心有余悸:“踩到颗石子,吓我一跳。”   “慢点慢点。”   “你今日真不去大营了?”   “亳州如今是强弩之末,气力衰竭,不用薛军打过去,他们自己就要分崩离析了。”   楚熹停下脚步,仰起头看薛进:“你的意思是,亳州军要散伙了?”   薛进也低头看楚熹,楚熹的脸比从前圆了不知多少,整个人肉鼓鼓肥嘟嘟的,和“美”这个字一点不搭边,不过薛进瞧着还挺顺眼:“嗯,昨日太川守军已经撤回了太川城。”   “那沂州那边就没给送粮草来?”   “沂州倒是想送,陆广宁在信州吃了一场败仗,丢了将近二十万石粮草,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余地照拂亳州,太川城主就是听见了这风声才撤兵回城的。”   “照这架势,陆广宁不是要完蛋了吗?”   “完蛋不至于,你外祖父家的情形,你也晓得,正内斗呢。”   十月份,晋州传来消息,楚熹那个独掌钟氏一族五十年的外祖父突发急病过世了,他死的太突然,身后事没能交代妥当,钟家嫡系为争权夺利,彻底乱了套,哪里顾得上隔壁信州的陆广宁。   “哎……”   “叹什么气?”   “我外祖父,一直挺记挂我的,之前我落在土匪窝,他还想从祝宜年手里调兵救我,没想到……我都没能见他一面。”   “你和钟家还有来往吗?”   “老爹有,我那些表哥表姐成婚,他都给送一份大礼,我老爹可是把我外祖父外祖母,当成再生父母看待,钟家那些人,怎么说呢,爱屋及乌吧。”   “……为何当成再生父母?”   “我没同你说过这事吗?”   薛进摇摇头。   楚熹笑道:“当年我老爹可没如今这么风光,安阳就是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我娘为了等我爹上门提亲,硬是托到了二十岁不嫁人,若非我外祖父外祖母看中我老爹是个可造之材,怎会放任女儿那般耗着呢。”   “怪不得……”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你是不是惦记晋州?”   在原地站的太久,有些冷,薛进扶着楚熹慢慢的往前走:“是啊,薛军终有一日要渡江攻打沂州,若钟家能向薛军投诚,拿下沂州就容易多了。”   楚熹想顺利生产,就得多多运动,走路吃力也要硬着头皮走:“你考虑的还挺长远,所以,你打算帮钟家人夺权?”   “雪中送炭的情谊,不是锦上添花能与之相比的,”   “嗯……这事你得同老爹说去,我和钟家那边真的不太来往,亲戚我都认不清,哎,你知道我有多少个舅舅吗?亲舅舅。”   “多少?”   “八个,这还只是亲舅舅,还有还有,你知道我五舅有多少个儿子吗?”   “……多少?”   “十二个,都是嫡子啊,你就说吧,他们窝里斗,你能帮谁?”   薛进皱起眉,他倒是知道钟家内里很乱,可没想到如此的……枝繁叶茂:“怎会生那么多?”   楚熹感叹:“听老爹说,我五舅前后娶了三次妻,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在家生孩子了。”   薛进再度看向楚熹,一本正经道:“我不要那么多。”   “你的意见不重要。”   “嗯。”   薛进暂时放弃了雪中送炭的计划,当务之急是先捋清钟家这些亲戚。   楚熹在院里转了半个时辰,实在累了,薛进便扶她回屋。   这屋里烧着木炭,总是暖意融融,楚熹进门的第一件事永远是脱衣服。   “啊……好累啊。”   “小姐快坐下喝口水。”   楚熹蹬掉兔绒靴子,瘫坐在塌上,朝站在一旁的薛进笑:“楚楚又开始练武了。”   薛进假清高,当着府里丫鬟的面爱端着架子:“是吗。”   冬儿笑道:“那日婉娘来看小姐,走的时候和奴婢说,小姐肚子冒尖,准是个男孩。”   “欸?她怎么不和我说?”   “兴许是怕说错了,让小姐空欢喜一场。”   楚熹看了眼薛进,叫丫鬟们都退下。   丫鬟们前脚刚离开,后脚薛进就跪倒在塌上,手摸着楚熹的肚子道:“婉娘有一儿一女,她说是男孩,一准不会错。”   楚熹挑眉:“万一是个女孩呢?”   要搁以往,薛进必定脱口而出“哪来那么多万一”,可楚熹怀有身孕这几个月,他别的长进没有,只学会了说话之前要动脑子,走走心:“女孩是意外之喜。”   楚熹哼笑一声,轻轻将他推开,脚搭在他腿上,颐指气使的吩咐:“给我揉揉。”   薛进打定主意忍辱负重,很逆来顺受的揉起楚熹的脚心。   可楚熹还是要挑刺:“你轻点,我这是脚,不是马蹄子,打击报复啊?”   薛进抿唇,放轻了一些力道:“这样行吗?”   “凑合吧。”   “……”   “你嘟囔什么呢?你说谁狗仗人势?”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要日万了! 第100章   薛进好面子是人尽皆知的,军中哪个将士敢当众让他下不来台,他能给人家穿一辈子小鞋,一穿到死。   而楚熹呢,嘴甜会来事,识大体,顾大局,在人前总是把薛进高高捧起来。   薛进爱记仇,睚眦必报,同样的懂得感恩,他真心感谢楚熹在外人面前展现的贤妻品质,因此私底下楚熹对他吆五喝六,他能忍的,就咬咬牙忍了。   捏脚揉肩这种大户人家小媳妇都不屑干,属于丫鬟奴婢的差事,搁头两年……哎,也别头两年了,搁刚成婚那会,薛进都能跳起来指着楚熹的鼻子大骂一通,譬如“你把我当什么”“我可是带着十万石粮草来的安阳”“别以为我欠你的”。   如今,薛进发自内心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更过份更出格的事楚熹也没少做。   就像温水煮青蛙,这种润物无声的转变,别说当局者迷的薛进,便是旁观者清的楚熹都想不起来薛进是怎么一步步软下身段的。   楚熹刚开始是故意踩着薛进的底线折腾他,楚熹喜欢看他那想怒不敢怒,忍又忍不住的神情。   可后来楚熹就发现,薛进的忍耐力在逐渐提高,底线越来越低,几乎深不可测。   有时候她做一件特别出格的事,以为薛进肯定会勃然大怒,不曾想薛进那么从容不迫的承受住了。   不愧是能在关内蛰伏六年的西北王,了不起。楚熹经常这般在心中感叹,她知道薛进顾忌她腹中的孩子,才处处忍让她,孩子生下来之后八成就没有这待遇了,所以她更要把握住时机,不浪费薛进在她跟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楚熹的这种观念,让薛进真切体会到了怀胎十月的辛苦。   薛进打消了儿孙满堂的念头,他觉得楚熹说的话很有道理,孩子贵精不贵多,有一儿一女就足够了。   转眼十二月中旬。   常州极少下雪,冷是干巴巴的冷,那北风刮在脸上,就跟小刀子似的,亳州靠近东海,冷是湿腻腻的冷,一丝丝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便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也止不住的打哆嗦。   想挨过寒冬,必须得填饱肚子,饥寒交迫,就容易人心涣散。   亳州那十几万大军吊着最后一口气,只盼着年关底下沂都能送来一批粮草辎重。   陆广宁左右为难。   他手里握着沂州、锡州、亳州、信州四块地盘,又招揽了东丘合临两家的兵马,按说辉瑜十二州没有哪个比他势力更大,问鼎皇位是早晚的事。   可自从新帝登基,他被打成反贼,珲州、渝州、兖州、楚州,晋州都惦记起锡州的矿山,摆明了要沆瀣一气吞掉他,还口口声声的“攘外必先安内”。   陆广宁实力再强劲,也难对付粮草充裕兵强马壮的北五州,他不是不想帮亳州抵御薛军,他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事到如今,陆广宁只能抛开从前的盟约,一门心思权衡利弊。   倘若他把粮草送去亳州,也不过是白养着十几万亳州兵马跟薛军硬耗,晋州这边大抵也难以守住。反之,弃了亳州,稳保晋州,后方沂江犹如鸿沟,薛军无论如何不敢渡江,他便可使出全力攻打楚州。   陆广宁轻易的作出了决断,只象征性的送去亳州三万石粮草,以及一封悲切哀戚的亲笔书信,向亳州三位城主表示,这就是他力所能及的全部了。   陆广宁先是派兵驰援,又给予粮草,亳州三位城主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这粮草完全供不上大军用度,总不能回过头去压榨百姓。   正当阜康城主提议要铤而走险,出其不意再攻打常州时,薛军七万将士杀到了阜康城下,那七万将士各个吃饱喝足,红光满面,带着一股所向披靡的士气,反观亳州兵马,面黄肌瘦,无所指望,不等薛军杀进城,就做好了面缚归命的准备。   阜康城主明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仍誓死守城,被仇阳一刀斩于马下,薛军气势更为悍勇,一鼓作气杀进阜康城,将城内守军打的支离破碎,沂都军逃了,东昌军降了,剩下一个太川,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薛军这场持久战打了足足一年,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亳州,将士们兴高采烈,在亳州安营扎寨,预备舒舒坦坦的欢度年节。   楚熹挺佩服薛进。   这一年,薛军有十五万兵士压根就没上战场,守城布防的同时把丘州合州的田地都耕种了,打从秋收起,薛军这条过长的战线无需再依赖粮道支撑,守城兵士完全能够自给自足,省去了不知多少麻烦和隐患。   拿下亳州,倚江囤粮,操练出一支水军,打造出一批战船,便可安心等待天赐良机。   一步又一步,走的四平八稳,根本没有吃过什么大败仗。   楚熹想不服都不行。   “小姐,先生来了。”   “哎,快,帮我穿下鞋。”   楚熹已有八个月身孕,行动颇为不便,不论老爹还是祝宜年,若有事找她,都会亲自来她院里。   楚熹穿上比从前大了不止一码的兔绒靴,披着窦十一娘送她的红绸百福斗篷,像企鹅一样迈着八字步,缓缓走到厅堂,朝祝宜年笑道:“先生。”   “快坐。”   “嗯!”   祝宜年看着楚熹缓慢而笨拙的坐在太师椅上,眉眼里涌上一丝丝笑意:“近日感觉如何?”   “腰痛,夜里翻身比较难,旁的倒也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祝宜年收回视线,端起热茶抿了一口,问道:“薛军攻占了亳州,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楚熹手搭在肚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沉默半响才道:“亳州虽是归顺了西北,但军民长久的捱饥受饿,心里大抵极为敌视西北人,薛进想彻底把亳州军民纳为己用,必定要以强权镇压,我想……等我生下这孩子,就把亳州要过来。”   “可薛进,恐怕不会给你太川。”   太川是江南唯一一处既有草原又沿海的城池,薛进定是要在此操练骑兵与水军,太川城主迟迟不降,兴许是想学着安阳谈谈条件。   可江南诸城以尽在薛进股掌之中,薛进怎会容他蹦跶,年节一过,大军压城,太川城主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楚熹道:“那不要紧,他折腾他的,我折腾我的,我们俩谁也碍不着谁。”   祝宜年颔首,又问:“合州呢?”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况且薛进……”楚熹轻笑了一声道:“他早就将大军调到合州,依样画葫芦的挖渠修山,哪里还轮得到我,我还是别从他嘴里夺食了。”   “嗯,你拿定主意就好。”   楚熹在祝宜年面前从不避讳提及薛进,祝宜年也从不掺杂私人感情的评价薛进,更多时候,他们都处于一种亦师亦友的界限内。   祝宜年将今年常州官员的考核册放到桌上:“我已经整理妥当了,若有困惑之处,只管差人来问我。”   十一月初,三百城卫前往常州乡里,按楚熹所给出的标准评估官员绩效,其庞大的数据足够楚熹头疼半月,见祝宜年轻易帮她解决了这桩难题,楚熹不由欣喜:“多谢先生!要是没有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祝宜年笑笑,再度看向楚熹的孕肚:“还有两个月,切莫太过劳神。”   “我知道!”   “既无旁的事,我先回去了。”   “我送先生!”   “别。”祝宜年伸手压住楚熹的肩膀,似乎很怕她站起来。   “没到连路都走不了的份上呢。”   “还是当心一些。”   楚熹微微仰着头,圆滚的一张小脸上透着粉扑扑的血色:“好吧好吧,那我就不和先生客气了,先生慢走。”   祝宜年深深的看了楚熹一眼,转身离开。   他其实至今也说不清自己对楚熹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若是纯粹的男女之情,楚熹大婚,有身孕,眼看着要做母亲,他心里并没有任何的嫉妒和愤恨,甚至……他满足于现状,满足于这种志同道合,朝着一个方向前行的现状。   祝宜年踏出院门,迎面遇上薛进,嘴角笑意微凉。   薛进放慢脚步,紧盯着祝宜年,而后走上前去:“先生可是来找我家娘子的?”不等祝宜年开口,他便自嘲道:“瞧我,真是问了一句废话,先生来此总归不是来找我的。”   薛进阴阳怪气起来着实惹人厌烦,祝宜年眸光似寒潭,也不理会薛进,无声的绕过他离去。   薛进冷笑,快步走入厅堂,楚熹仍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翻阅那本官员考核册,听到动静,下意识抬眸,稍怔:“咦?你今日为何回来的这么早。”   “若非我回来得早,还无缘与祝大人相见呢。”   “……你又来这套。”   “我可没有挑你的不是。”薛进随手摸了摸祝宜年用过的茶盏,只剩一丝余热,便晓得祝宜年在此坐了不止一刻钟:“他心里没鬼,怎么回回都赶我不在的时候来找你?”   楚熹捂着肚子,扬声道:“你每日回来都什么时辰了。”   薛进就怕她捂肚子,当即偃旗息鼓:“堂屋透风,到里屋去吧。”   楚熹抬起肿成小萝卜的一只手:“扶我。”   冬日里光线昏暗,这厅堂只靠着一点微弱的天光照明,置身当中,自觉寒冷,薛进牵住她的手,揉搓了两下道:“明日起我便不去亳州了。”   “大营那边呢?”   “有崔无等人足以。”   薛进虽刚从外面回来,手掌却是干燥滚热的,楚熹叫他牵着,身体似乎也暖了许多:“你就在府里陪我到出月子吧。”   薛进正有此意,于是点了点头。   ……   比起往年,今年安阳府的除夕夜可谓热闹非凡,且不提老大老二都娶了妻,薛进那边还捎带个李琼,再加上楚熹和窦十一娘腹中都怀着孩子,人丁一下子显得兴旺了。   老爹心情甚好,特地命人赶制了一批烟花,子正时分准点在安阳城钟楼上燃放,很有跨年的仪式感。   子时三刻,全城百姓都走出家门,仰着脑袋翘首以盼。   薛军打下了亳州,往后几年江南不再会有战乱,于他们而言,这场称得上奢靡的烟花意味着天下将要太平了。   老爹在欣赏这阔别已久的烟花时,遇上个道士。   那道士同老爹说,楚熹腹中这一胎乃朱雀转世,朱雀于五行主火,于八卦为离,诞之初春,遇之梧桐,为祥瑞之兆,不过此命格太重,凡人肉躯恐怕经受不住,易多病早夭。   老爹一听这话就急了,忙塞给道士两锭银子,问道士有何破解之法。   道士一扬拂尘,说,须得以水镇压,又给取了个名字,叫楚佰川。   随即扬长而去,消失在人海当中。   除夕那天晚上楚熹睡得早,没到大街上去看烟花,自然也没见着什么道士,只听老爹有鼻子有眼的描述,那道士走到人堆里,瞬间就没影了,他派人在城里找了大半宿,愣是没找到,天亮之后四处去打听,都说不知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老爹觉得是神仙下凡来提点他,坚决要给楚熹腹中的孩子取名楚佰川。   沉迷胎梦的薛进对此嗤之以鼻:“什么道士,就是个江湖骗子,骗完钱当然要赶紧脱身了,难不成等你醒过神抓他。”   老爹死也不承认自己被骗了,每每遭到薛进反驳,都虔诚万分的呵斥:“休得胡言!”   楚熹曾经答应过薛进,孩子姓楚,他来取名。这冠名权是薛进做出极大牺牲才换来的,怎能容许被一个江湖骗子夺去,态度万分坚决的抵制“楚佰川”。   岳婿二人为此事彻底撕破了脸,已然到了相互仇视的地步。   老爹看薛进,就像一心为儿女的婆婆看刁钻蛮横不识好歹的儿媳妇,薛进看老爹,就像委屈求全忍辱负重的儿媳妇看爱多管闲事的恶婆婆。   楚熹夹在中间,听完老爹讲薛进坏话,又要听薛进吹枕边风给老爹上眼药,当真很心烦,只能这边敷衍敷衍,那边敷衍敷衍,靠和稀泥平息事态。   二月二,龙抬头。   这日清早,楚熹肚子痛了。   刚开始痛感并不是很强烈,像被针扎了一下,楚熹也没太在意,只当楚楚晨练力道使得太大,可当第三次出现痛感的时候,她就感觉不对劲了。   “薛进……”   “嗯?”   “我好像要生了。”   薛进猛地坐起身,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磕磕绊绊道:“不是说初十左右吗?”   楚熹哭丧着脸:“兴许是提早生了,会不会胎位不正?”   薛进一边穿外袍一边道:“你,你别怕,别慌,我这就叫稳婆来。”   自正月十五后,负责给楚熹接生的稳婆和大夫便住进了城主府,丫鬟们一听说楚熹要生了,急忙把人都叫来。   稳婆前脚进屋,后脚楚熹的羊水就破了。   “都出去。”经验丰富的稳婆对薛进炙热的目光视而不见,老太后一般发号施令:“闲杂人等都出去。”   任他八面来风,薛进屹然不动。   稳婆瞧了他一眼,很不客气的将薛进推出房门。   薛进惊讶的睁大双目,还算恭敬的询问“老太后”:“我怎会是闲杂人等?”   他是楚熹的夫君,是楚熹腹中孩儿的父亲,天底下没人比他们三关系更亲密,他凭什么要出去?   “老太后”没闲工夫理会薛进,扭过身,拉下门帘:“快,去烧几盆热水!”   老爹得到消息,也飞奔而来,一把抓住薛进问:“三儿怎样了?”   这会老爹在薛进眼里,并非爱多管闲事的恶婆婆,而是拥有过四子一女的岳丈大人,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薛进道:“羊水破了。”   老爹皱起眉头:“三儿不是说,得过几日才会有动静吗?”   “是啊。”薛进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她怕胎位不正,胎位不正该如何是好?”   老爹沉默半响,看着薛进说:“若真有个万一,只能保大人。”   薛进没来由的冒出一种将要踏入深渊的恐惧。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   楚楚就是在他的掌心下一点一滴长大的,那么活泼,那么好动,每天都要在楚熹的肚子里练武术。   世上只有一个楚熹,同样也只有一个楚楚。   以薛进对楚熹的了解,若楚楚没能保住,楚熹绝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他和楚熹之间,除了利益,永远不会有别的牵扯。   薛进的念头一瞬一变,脸上顿时冒出密密匝匝的冷汗。   “啊——”   卧房内传出的尖叫声让薛进回过神,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掀开门帘进去看看,被冬儿一把拦住:“姑爷,在外面等吧。”   薛进抿唇,眼睛里有怒气了:“为何我要在外面等。”   冬儿道:“男子就是要在外面等,不吉利。”   冬儿的意思是产房污秽,怕影响了薛进的运势,可薛进不懂这些,只以为自己不吉利。   是了,他手里那么多人命……   楚楚若有个万一,都是他作孽。   老天爷要报应,也该报应到他身上,千万别报应在他的楚楚身上。   薛进握紧胸口的平安符,默默的退回去,和老爹并排坐在塌上,神情凝重,且带有一丝自怨自艾。   他的内心戏太过离谱,任谁都不可能看透,冬儿轻哼一声,转身走进卧房。   楚熹咬着布巾,痛的死去活来,稳婆不让她叫嚷,说是要省着力气。   冬儿跪坐在她跟前,抽出布巾:“小姐,大夫熬了一碗补气补血的汤药,你快趁热喝了。”   楚熹哆哆嗦嗦的端起药碗,一口喝光,颤着声问稳婆:“怎么样,胎位正吗?”   “老太后”不屑地说:“还早着呢。”   “什么意思?”   “得过两个时辰才能瞧见。”   楚熹瞪大眼睛,差点坐起来:“要这么久!”   “老太后”岁数很大了,二十年前就坐上了安阳稳婆的头把交椅,当年钟慈生楚熹,就是她负责接生的,什么安阳少城主,什么常州郡守,不就是被她扯着腿拍屁股的小崽子,“老太后”淡定道:“两个时辰还算久,有的妇人要生两天两夜呢。”   楚熹岂止不想生了,她那一瞬间都不想活了。   可这节骨眼上,也容不得她憋回去。   还能怎么着,生吧!   楚熹捞过帕子,一口叼在嘴里,死死的瞪着“老太后”,随着“老太后”的动作,嗓子里发出一声声的哀鸣:“唔——”   到底是安阳城经验最丰富的稳婆,估摸的一点没错,刚过辰时,楚熹的宫口就开到了六指,“老太后”谨慎的端详了一番道:“嗯,不错,蛮好生的。”   楚熹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可“老太后”下一句话却叫她当场崩溃。   “少城主再吃点东西,准备要使劲了。”   “……我吃奶的劲都用完了,你现在,才要让我使劲吗?”   “早着呢,早着呢。”   楚熹很想扯着嗓子大喊一通,可她真没力气喊出声了,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呜呜咽咽道:“救命啊,为什么不是薛添丁生孩子呜呜呜……”   说到薛添丁,楚熹忽然有了点精神,转过头问冬儿:“姑爷呢。”   冬儿撇嘴:“别提姑爷了,一听说产房不吉利,躲出老远去。”   楚熹闻言,咬紧牙根:“你去,去把他给我叫来。”   “老太后”插嘴道:“哎呦,少城主快别,他们男子见了女子临蓐,夜里都是要做噩梦的,往后何谈夫妻恩爱啊。”   楚熹才不管那些,她在这遭罪,狗日的薛进竟然害怕不吉利,握着拳头催促冬儿:“去,叫他去。”   冬儿领命走出卧房,只见薛进眼睛通红的坐在塌上,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纹丝不动,了无生气。   上前唤道:“姑爷。”   薛进抬起头,眼睫一颤:“怎么样了?”   “小姐请姑爷进去。”   “让我进去?”薛进有些受宠若惊:“我能进去吗?”   冬儿眼看着楚熹锥心刺骨一般痛了两个时辰,再看薛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冷声道:“反正小姐找姑爷呢,姑爷……”   冬儿话未说完,薛进骤然起身,大步流星的走进产房。   楚熹的寝衣完全被汗浸透了,一头乌发水淋淋的铺散在被褥上,脸颊潮红湿腻,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薛进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鼻子不由一酸,双脚竟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路。   楚熹伸出一只手,虚弱的唤他:“薛进,过来……”   薛进想哭,同时也很感动。   楚熹在这种时候,居然没有嫌弃他不吉利。   作者有话说:   我跟你们说,我明天要写一万四 第101章   薛进缓缓走到楚熹床榻旁,握住楚熹伸向他的那只手。   “你离我近点……”   楚熹太虚弱了,让薛进想到了临终前交代遗言的场景,薛进忽然间控制不住那压抑许久的情绪,捧着她的手跪到地上,将脸埋在她的掌心里。   楚熹感觉到一点滚热的湿润滴落在掌心。   薛进……哭了。   楚熹本来还想着,等他凑近了,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叫他也尝尝痛到死去活来的滋味。   可薛进这一滴滴眼泪,叫楚熹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扫过围在四周的一众丫鬟稳婆,扯起压在身上的红绸,将薛进整个笼罩其中。   薛进躲在红绸里,那高大的身躯骤然显得很纤弱,眼泪更是肆无忌惮的流淌,虽不发出一点声音,但肩膀在微微的颤抖。   旁人只以为楚熹是怕薛进看到她分娩时的情形,故而有此举动,并不当回事。   楚熹握紧了薛进的手,心情愈发复杂。   她一向最讨厌薛进的大男子主义,常暗暗讥讽他那可笑的自尊,在人前高高捧着薛进,也不过是碍于他们俩签字画押一般的夫妻关系。   然而,就在刚刚,薛进落泪的那一刹那,她完全是处于本能的去保护他的自尊,不愿让这一屋子的女人瞧见堂堂的西北王泪洒产房。   红绸之下,是她孩子的父亲。   始终淡定从容的“老太后”突然扬声唤道:“少城主,使劲啊,已经看见头了!”   楚熹感觉到薛进更用力的抓紧她。   像是在代替她使劲。   楚熹深吸了口气,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的把自己上辈子吃奶的劲也使足了。   “出来啦!少城主!最后再使一把劲!”   不愧是安阳城头把交椅的稳婆,楚熹听到她欣喜若狂的声音,简直比吃了灵丹妙药还亢奋,颇有种“老太后”开恩饶她一命的感觉,:“啊——”   这声近乎凄厉又带有一丝解脱意味的惨叫,让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月洞门后的祝宜年也不禁屏住呼吸。   片刻后,那间小小的卧房里传出婴孩响亮的啼哭,那哭声朝气蓬勃,一听便是个健康结实的小奶娃。   院里四个兄弟都长舒了口气,老爹直接瘫在了塌上。   而薛进一把掀开红绸,捧着楚熹的手道:“生完了。”   “老太后”把小奶娃提在手里,看了看两腿之间,转身递给一旁的稳婆,笑着对楚熹道:“恭喜少城主喜得千金!”   薛进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楚熹从始至终都盯着薛进,注意到他的反应,抽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但凡有力气,这绝对是一耳光。   稳婆早已备好温水,动作利落的将那小奶娃洗净擦干,三两下裹在襁褓中。   薛进呆呆的看着,好像才醒过神,手撑着床站起身。   说他是想看一眼小娃娃吧,他还不动,说他不想看,他眼睛还直勾勾的瞅着稳婆怀里的襁褓。   稳婆是头回在产房里看到男子,也不晓得他想做什么,犹豫一会,干脆忽略他,将孩子抱到楚熹身旁。   楚熹打心眼里期待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楚楚,忙看向襁褓里的小奶娃。   薛进跟着沾光,也凑上去看。   一时间,夫妻俩都愣住了。   楚熹从前在网上冲浪,见过不少“孩子生下来先别扔”系列的小视频,知道刚出生的小婴儿都不大好看,有一定心理准备,可……   这也太丑了吧!怎么跟个黑猩猩似的!   楚熹几乎要晕过去了。   薛进也有些茫然,这孩子,跟他想象当中,多少是有点差距。   不过……   薛进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那两道眯缝眼实在很长,胎发又黑又浓密,脸泛圆,肉嘟嘟的。   薛进忍不住笑了,侧过脸对楚熹道:“楚楚像你。”   楚熹垂死病中惊坐起:“胡说!”   “……”   老爹在外头催促:“怎么回事啊,快抱出来我看看。”   楚熹对女儿的肤色失望至极,她原以为有薛进这“白雪公主”的DNA,不论男孩女孩都会生得粉雕玉琢,哪成想是个小黑猩猩。   楚熹刚经历过九死一生,对小黑猩猩提不起半点母爱之情,摆摆手,叫稳婆抱孩子出去给老爹看。   薛进目送稳婆走出卧房,突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是个小丫头,什么楚佰川楚千川的,我就说你老爹是让人骗了。”   楚熹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笑了一声,很好奇老爹知道是个女孩时的反应,推了一下薛进:“你去瞧瞧。”   薛进点点头,有些一瘸一拐的跟出去。   他是在床边跪太久,腿麻了。   “恭喜城主添了个小孙女。”   “小孙女?”   老爹果真一愣。   一来薛进老说楚熹怀的是个男孩,张口闭口“我儿子”,二来那道士赐名“楚佰川”,也是个男孩的名字,老爹有些不敢相信:“这……不会弄错吧?”   稳婆道:“错不了。”   老爹是意外,孙子孙女对他而言都一样,他看着稳婆怀里的小奶娃,嘿嘿一乐:“这小家伙,长得真像我家三儿,就是黑了点,不知是像谁了。”   说后面那一句时,瞥了眼薛进。   薛进天生白皙没错,可他是西北根西北种,他爹薛元武八成长得黑。   薛进并不在意老爹的含沙射影,隔着襁褓摸了摸小奶娃,对老爹笑道:“岳丈,如此一来,楚佰川这名字怕是用不上了。”   “……”老爹假装听不见,抬头问稳婆:“少城主怎么样了?”   “城主放心!母子平安!”   “好!有赏!统统有赏!”   稳婆向老爹道了谢,便将小奶娃带下去找乳母喂奶了。   关于乳母这件事,之前也有过争议。   薛进不希望楚楚一出生就喝别人的奶,主要是难以接受楚楚干干净净的小嘴巴去触碰别人家小孩吮吸过的奶乳,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很膈应。   所以和楚熹商量,让楚熹自己喂。   遭到了楚熹异常强烈的反对。   楚熹说,咱家又不是没那条件,请不起乳母,既然请得起乳母,干嘛还要她频频起夜喂孩子。   最后扔下一句“你要能喂你就喂,你不能喂就闭嘴”。   薛进到底是不能替她上阵。   把孩子送去乳母那,薛进又回卧房去看楚熹,“老太后”已经提楚熹整理好了,在同楚熹说话:“这个一定要吃,大补。”   楚熹满脸惊恐:“我不吃,我死也不吃。”   “老太后”在产房里是权威,头回见人敢跟她逆着干,紧紧皱起眉头:“死也要吃,不吃不行。”   薛进问:“吃什么?”   楚熹目光落到薛进身上,咽了咽口水:“紫河车。”   “……”   “老太后”实在不明白这夫妻俩在震惊个什么鬼,紫河车分明是大补的好东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自己吃掉也不犯别扭。   只当楚熹和薛进都不懂,一个劲的同他们俩解释紫河车的好处,譬如能补气养血,治虚损羸弱,还美容养颜,说得好像一块紫河车吞下去楚熹就能原地飞升似的。   薛进动心了,转过头劝楚熹:“不然,一咬牙,一闭眼……”   楚熹跟“老太后”讲不通道理,跟薛进勉强可以:“科学告诉我,紫河车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肉,我身上的肉。”   “老太后”的权威和楚熹的科学同时放在了薛进的天平上,薛进放任天平摇摆了一会,板起脸严肃的对“老太后”道:“还是不吃的好。”   “老太后”被这对不识好歹的夫妻气坏了,可到底不能逼着楚熹吃紫河车,只能抱憾拿去处理掉。   薛进似乎怕“老太后”拿回家偷吃,步步紧跟着“老太后”。   楚熹被薛进逗笑,她觉得薛进可爱的时候是真可爱,阴阳怪气起来也是真招人烦。   ……   楚楚生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任谁看来都是极好的命格,爹是西北王,薛军主帅,薛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娘是少城主,常州郡守,楚家唯一的嫡女,一生下来就坐拥西北,江南四大州郡,何等尊荣显贵。   哪怕是个小丫头,也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丫头了。   消息一传出去,各地将领官员纷纷送来贺礼,而离得近的,直接登门道贺了。   廖三和婉娘成婚后就在安阳城扎了根,有了自己的小家,自然得登门,他还特地带来两份贺礼,一份是给楚楚的,一份是给楚熹的。   “属下当日以后会补上这份媒人礼,就一定会补上,绝不含糊!”   薛进看不惯廖三这假大方的样儿,他娶婉娘的聘礼还是楚熹给预备的,这点媒人礼算什么。   但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   薛进招来丫鬟,吩咐道:“叫乳母把楚楚抱来,给廖将军瞧瞧。”   楚楚还小,怕见风着凉,一般人登门道贺,薛进都是不让见的,可廖三,他一定得给廖三看看他的女儿,他亲生的女儿。   乳母很快将楚楚抱来,小家伙才生下来三天,模样稍微变了一点,只能说没那么寒碜了。   廖三看了一眼:“……”   薛进目不转睛的盯着楚楚,问廖三:“怎样?”   廖三双手交叉,两根大拇指飞快的转,绞尽脑汁的斟酌用词,须臾,说道:“嘴长得,和薛帅蛮像的。”   薛进的嘴唇有些棱角,尤其不笑的时候更明显,那还没长开的小家伙也有着这样一张嘴巴。   薛进越看越喜欢:“是啊,我的女儿,自然和我相像。”   廖三一听这话,可算回过味来:“嗯,就是长得有点黑。”   薛进毫不在意道:“过些日子就白嫩了,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会黑。”   廖三:“……”   说薛进心胸宽大,他小心眼起来是比针鼻还小几圈,廖三在此之前甚至都没察觉自己得罪过他,让他这么左一句“我的女儿”右一句“我的女儿”絮叨着,终于从脑海中翻找出十个月前的记忆,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带月月去大营显摆时,薛进那变幻多端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廖三实在受不了薛进这拐弯抹角的阴损,悻悻的告辞了。   薛进也不送他,小心翼翼的从乳母怀中接过楚楚,颇为扬眉吐气的轻晃了两下。   楚楚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崽,除了喝奶就是睡觉,而楚熹也差不太多,生完楚楚躺在床上昏天黑地的睡了三日。   薛进抱着孩子去看她时,她才醒没一会,扎着乱糟糟的发髻,正用湿帕子擦脸。   “你总抱着她干嘛?”   “我没总抱着,方才廖三来了,我抱给他瞧瞧。”   楚熹动作一滞,问:“你娘来过没?”   薛进将女儿轻柔的放到楚熹身旁,很不经意道:“没,兴许是想等满月了再来看。”   “那你就抱楚楚过去,给她瞧瞧呗。”   “外面还冷,楚楚才多大。”   薛进话音未落,襁褓里的楚楚忽然动了动脑袋,而后发出一阵嘹亮的啼哭。   楚熹虽说怀胎十月,但看着这小奶娃,仍感觉很陌生:“她是不是饿了?”   “嗯,你能喂吗?”   “能倒是能,我不会啊。”   “这有什么不会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楚熹凭良心,认为自己不能将楚楚丢给乳母,就不管不问,她应当肩负起母亲的责任,可……   “我不敢抱。”   “没事,抱不坏。”   薛进将手伸到襁褓下,将楚楚托举起来,楚熹忙盘膝而坐,张开双臂,夫妻俩像转移炸弹似的顺利完成了交接工作。   这是楚熹第一次抱楚楚,感觉特别轻,轻的不可思议:“然后呢?”   薛进无奈的笑了笑:“喂啊,别叫她哭坏嗓子。”   “我衣裳没解开,隔着衣裳怎么喂?”   “哎,忘了,我帮你解。”   楚楚哭的很使劲,小黑煤球似的一张脸都憋红了,薛进明显有些焦急,三两下解开楚熹的衣襟,忍不住催促她:“快喂吧。”   楚熹忽然抬起头:“等一下,你见过猪跑,这没问题,你还见过女人喂奶?”   “……”   “你不会……看见乳母喂奶了?”   薛进压低声音反驳:“胡说八道,我没有!”   楚熹抿嘴偷笑,这才抱起楚楚凑近她的“奶瓶”,楚楚的确是饿了,吃得很着急,小脸蛋一鼓一鼓的,浑身都在使劲。   薛进双手撑着床榻,眼里露出惊喜的光芒,看向楚熹,发自内心道:“她真乖。”   楚熹同样感觉很奇妙,不过作为母亲,这是她该邀功的时刻:“你知道她喝得是什么吗?”   “我看起来像个傻子?”   “难不成这填饱她肚子的奶水是凭空变出来的,告诉你,这都是我身上的血。”   薛进再看楚楚,眼神就变了,仿佛看一只凶猛的小兽,要把楚熹吞之入腹。   作者有话说:   冲冲冲!还有一万字! 第102章   小家伙夜以继日的吃,夜以继日的长大,待到第七日,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   楚熹看到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珠,着实松了口气,夸赞女儿可爱时也心安理得许多。   而薛进已然将他的宝贝儿子抛到九霄云外,对女儿堪称爱不释手,只有夜里那么几个时辰是乳母照顾着,他不便近身,其余时间视线都牢牢锁定着楚楚,便是楚楚一动不动的躺在那睡觉,薛进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知道楚楚睡觉时舌头摆在哪。   晌午,老爹带着曹姨娘来,曹姨娘还拿着针,说是要给楚楚穿耳洞。   薛进一听就不愿意了,皱着眉头问:“她才多大?又不能戴耳坠,为何非要穿耳洞?”   老爹很不客气:“恁懂什么,姑娘家都是刚出生时穿的耳洞,这会穿才不疼,三儿也是出生第七日时穿的!”   曹姨娘附和道:“是呀,等以后再穿耳洞,就容易化脓了,老也长不好,姑娘家早扎早了。”   老爹一心为孙女考虑,薛进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可一想到要拿针往楚楚娇嫩的皮肉上扎两下,他就感觉堵得慌。   “谁说姑娘家一定要穿耳洞?”薛进为了守护楚楚的小耳朵,不惜将楚熹拉出来做挡箭牌:“她娘都敢把头发剪得露青皮,她不穿耳洞又能怎样,我就不信谁还敢笑话她?”   楚楚穿耳洞和楚熹剪头发在老爹看来完全是两码事,老爹觉得薛进是强词夺理,既然薛进强词夺理,他也没有和薛进讲道理的必要。   “行行行,不穿不穿。”   老爹表面顺从薛进,以此降低薛进的警惕心,背地里领着曹姨娘伺机而动,只等薛进去招待登门道贺薛军将领,他和曹姨娘便猫着腰蹑着脚,像两个鬼鬼祟祟的江洋大盗,杀到了楚熹身旁,盯紧了还在熟睡中的楚楚。   楚熹不敢再看热闹,赶忙拦住老爹:“要不别穿了,薛进知道是要发疯的。”   老爹道:“那荒蛮子懂个屁啊,还听他的,哪个姑娘家不爱戴耳坠子,这会不穿,我孙女长大以后准得遭罪。”   曹姨娘道:“穿也就穿了,姑爷还能为两个耳洞怎么着不成。”   楚熹最爱戴各式各样的耳坠子,设身处地的想想,也无话可说:“那……那穿吧。”   曹姨娘仿佛容嬷嬷附体,动作快准狠,把楚楚的耳垂捏薄了,抬手就是两针,扎完往里面塞了两根细细的草枝,再一修剪,就算大功告成。   楚熹在旁看得呲牙咧嘴,好像这两针是扎在她身上。   见楚楚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反应,老爹得意道:“怎样,我都说了不疼,瞧这小家伙,睡得多香啊。”   “老爹……”   “嗯?”   “我劝你还是快撤吧,省的待会薛进回来给你堵在这。”   “我怕他?”   “你愿意听他阴阳怪气?逼急了兴许还要翻旧账。”   薛进那双眼睛至死视物不清,都是拜老爹所赐,在这件事上,老爹永远理亏,他恋恋不舍的摸了一下楚楚的小胖脸,带着曹姨娘撤退了。   不出楚熹所料,薛进一回来就察觉了楚楚的耳洞,原本含着几分笑意的眉眼立时阴沉:“谁叫你给她穿耳洞的!”   “你别那么大惊小怪,天底下哪个姑娘家不穿耳洞。”   “我大惊小怪?”   通常薛进用这种口吻着重强调她第一句话里的某四个字时,就意味着薛进要和她吵架了。   楚熹很注重坐月子期间的保养,不想和薛进吵架影响情绪,便弱弱地说:“你小点声,吓着我了,吓着我不要紧,别把我的奶吓没了。”   “……”   在《楚楚观察日记》这项课题中,薛进最喜欢的就是看楚楚嘬奶,他不能去看乳母喂奶,楚熹就是他的全部指望。   薛进哑火了,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干嘛?找我老爹算账啊?”   “不行?”   “老爹也是一番好意,闹大了,传出去,人家都会觉得你无理取闹。”   薛进站在那犹豫片刻,到底回来了,两条长腿搭在床边,平躺到楚楚身旁,手搭在楚楚的小红被上轻轻叹息。   楚熹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专心致志的审视自己肚皮。   她孕期吃得多,长得胖,生完孩子也不见妊娠纹,可这一大块肉却牢牢的长在了身上,即便她不追求小蛮腰,也不想芳龄之际腰间挂个游泳圈。   得减肥,出了月子就得减肥。   “楚熹……”   “嗯?”   楚熹偏过头看向薛进,他清隽白皙的侧颜挨着楚楚黑红的小肥脸,更显俊逸英挺,只是……   “你哭什么?”   薛进抬手蹭掉眼角那滴泪,闷闷地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给她穿耳洞啊。”   薛进之前在产房哭,楚熹姑且当他压抑太久,没控制住情绪,可穿耳洞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难道,薛进是反感他们先斩后奏?   那也不至于委屈成这样啊。   楚熹回忆薛进这几日以来的状态,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自楚楚出生后,薛进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从梦中忽然惊醒,说他听见楚楚在哭,乳母们不理会,楚楚踢被子,乳母们也不给盖被。   薛进,过度紧张了。   楚熹完全有理由怀疑,薛进患上了产后焦虑症。   真他娘的没天理,她生的孩子,她还没说抑郁没说焦虑,薛进倒是抢先一步。   楚熹心里吐槽,面上却不显,只对薛进笑了笑道:“穿耳洞当然是为了戴耳坠呀,你想想,等楚楚长大以后,你送她一对漂亮的耳坠,她肯定特别开心。”   薛进不吭声,只盯着楚楚的耳洞看,平静的似乎是在为撰写《楚楚观察日记》做准备,没有丁点焦虑抑郁的症状。   楚熹这会有些后悔给楚楚穿耳洞了,就算要穿耳洞,也应该在薛进眼皮子底下穿。   他是因为紧张楚楚,所以才寸步不离的盯着楚楚,而他刚刚离开了才不到两刻钟,那么一小会的功夫,楚楚就叫人穿了两个耳洞。   难怪他要哭。   “薛添丁。”   “嗯……”   “你过些时日,是不是就要去太川操练水兵和骑兵了?”   “嗯。”   “大概几时启程?”   薛进沉默了一会,道:“楚楚,过完满月宴。”   薛进平静的近乎木讷,若旁人看来,他的神情可以称得上冷漠,有种爱答不理的敷衍。   可楚熹知道他的心思,他根本舍不得楚楚,他一点都不想离开楚楚,因此看他那张傲慢的冷脸,简直觉得他可怜。   “要去多久呀?”   “说不准。”薛进轻轻摸了一下楚楚的脸:“兴许三五个月,回来一次。”   “那你岂不是看不到楚楚翻身了?”   “……”   “要不,我带楚楚陪你去太川?”   薛进睁开眼睛,一扫颓唐,立时有了精神:“你说真的?”   楚熹笑着点点头:“听闻太川有大片大片的草原,还能看到海。”   薛进道:“你知道鲸鱼吗,太川是辉瑜十二州唯一可以看到鲸鱼的城池。”   “真的啊?”   “嗯,李玉同我说的,他毕生心愿便是去亳州东海看一眼鲸潮白浪。”   鲸潮白浪,恣意少年。   李玉若没有死在东丘城,这会大抵也在安阳,抱着自己的小侄女,对未来满怀期待。   楚熹本想借此机会,向薛进讨要亳州,看着薛进垂眸敛睫的模样,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了。   “今晚叫楚楚和我们一起睡吧。”   “好啊。”   薛进的产后焦虑症其实也不算太严重,只是缺乏安全感,把楚楚放到他眼皮子底下,让他亲眼看着楚楚健康活泼的长大,他情绪自然而然就稳定下来了。   转眼三月暮春,日益渐暖,楚楚满月,老爹在安阳府大张旗鼓的办了一场满月酒。   楚熹出了月子,终于能抱着女儿到院里转悠,众人惊奇的发觉,她那好不容易养长的头发又给剪短了。   窦十一娘挺着大肚子问她:“头发为何……又剪了呢?”   楚熹笑道:“坐月子不让洗,怪难受的,我一生气就给剪了,真挺方便,以后我都不打算再留长了。”   窦十一娘满脸艳羡:“我也想剪……就是怕你大哥,觉得别扭。”   “又不是要剪他的头发,他别扭什么,谁舒服谁知道。”楚熹说完,见薛进迎面朝她走来,便也往前上了两步,将楚楚送到他怀里:“你来的正好,我都抱不住了。”   薛进扬起嘴角,晃了一下怀里的楚楚,楚楚便伸出一只小手抓他的脸,没牙的小嘴巴直往外吐唾沫,薛进忍不住笑出声。   窦十一娘道:“楚楚似乎白嫩了许多。”   楚楚的确白嫩了,那双眼睛愈发也浑圆,睫毛像薛进一样又长又密,卷卷翘翘的,就别提有多可爱,楚熹全然忘记她刚生下来时小黑猩猩的样子,因此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说:“长得像我。”   窦十一娘方才仔细端详过楚楚:“长得是像你,看那小手,和楚楚她爹一模一样。”   楚楚的手是和薛进一模一样,细长且没有指腹,可以预想到长大后的十指纤纤。楚熹道:“这才真正长对了,薛进的手本来就像个女人的手。”   楚楚的满月宴,李琼不能不到场,楚熹远远瞧见她的身影,随着父女俩迎上去,甜滋滋的唤道:“娘。”   李琼冷淡的应了一声,看楚楚的眼神,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犹如看着两世旁人。   楚熹知道李琼心里是一片荒芜,只有为薛元武报仇雪恨的执念。没想过要开解她,有些人之所以活在世上,全凭那执念支撑。   薛进大概也没有幻想过李琼会亲近楚楚,并不感到失望。   或许,他在这一个月里已经失望了无数次。   兖州佃农之子薛进,西丘城主义子薛进,都不是真正的薛进,眼前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薛进,才是真正的薛进。   楚熹越了解他,越走近他,越觉得内心深处锁着一个脆弱的小孩,爱哭,敏感,谨小慎微。   想必,李琼和李善亲眼见过那个小孩,所以对薛进,总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还有六千多,十二点前更新莫得问题 第103章   满月宴后没多久,薛进便要启程前往亳州太川了。   楚熹虽答应带着楚楚陪他去,但老爹坚决不同意,而且人家不同意的有理有据。   安阳至太川,路途非同一般的遥远,楚楚才那么一点大,哪里受得起车马劳顿,万一再遇上刮风下雨,着凉生病了,寻医问药也难。   只一句“真惹出点什么事,恁后悔也来不及”就让薛进打消了带楚楚一起去太川的念头。   薛进没提过自己几时出发,只某日清早,楚熹睡眼惺忪醒来时,身旁是空空荡荡的,她迟疑了一瞬,将那声“薛添丁”咽回去:“冬儿……”   但凡薛进在府上,冬儿等丫鬟轻易不进卧房,见冬儿推门而入,楚熹便晓得薛进是离开了。   “小姐可要喝水?”   “姑爷什么时辰走的?”   “听守夜的丫鬟说,寅时就走了。”   “哦……他去看楚楚没?”   “应该没有,乳母方才还问我,姑爷今早怎没去抱楚楚呢。”   楚熹点点头,重新躺回到床上。   这并非她和薛进成婚以来第一次分别,可这回,她心里莫名有些惆怅,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薛进陪在她身边太久了,她已经习惯早起一睁眼就能看见薛进,让薛进给她倒水喝,习惯薛进抱着楚楚在她身前身后的转悠,习惯薛进时不时揉一揉她冰凉的手。   润物无声的习惯实在可怕,在毫无防备之下悄然沁入骨髓。   楚熹不愿意放纵自己总想着薛进,毕竟薛进,也不会想着她,如今薛进的心里只有一个楚楚,连李琼都不能够让他伤心难过了。   薛进奔波半月之久,与大军同时抵达太川,太川城主并未顽力抵抗,轻易归顺了,薛进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得了这块养兵饲马的宝地。   楚熹得到消息已然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太川真远啊。   楚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沂都了。   她将薛进的家书逐字逐句的看完,提笔回信。   信上无非是说近来楚楚身上的一些琐事,譬如夏莲手巧,给她做了个兔娃娃,她喜欢得很,一瞧见兔娃娃就笑,又或是老爹趁他不在,想亲楚楚,楚楚一被老爹亲就嚎啕大哭,老爹气得把好不容易留出来的胡子都刮掉了。   闲言碎语完毕,终于向他索要亳州。   这封信长途跋涉,和一场雨水同时来到太川。   薛进坐在屋檐底下,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次,小心收好,放在床边,预备睡觉前再看一次,提笔回信。   先是答应了楚熹,允她亳州郡守之位,而后又说,太川城外靠近东海一带有个蛟镇,蛟镇上有个海角涯,据百姓所言,九月深秋之际,站在蛟镇海角涯上,可以观赏到鲸潮奇景。   楚熹怎会不明白他的暗示,所以也答应他,待八月初就带着楚楚启程去太川。   还有,楚楚会翻身了。   其实还没有完全会翻身,但楚熹估摸着信送到太川也就差不多能翻过去了,她想让薛进准时准点高兴一下。   崔无凭借过人的智商,摸透了楚熹的“准时准点”。   他和一众有家眷的将领围成一圈,郑重其事地说:“就是今日,只要同薛帅张口,薛帅准能同意。”   廖三激动道:“那咱们这就去吧!”   “不行。”崔无摇摇头:“你们一股脑都涌过去了,显然是在背后商量过。”   “那怎么办?”   “一个人去,只要薛帅松了口,他还能厚此薄彼不成?”   “对!那谁去?”   众人看向司其,又看向廖三,摆明是要在他俩之间选定一个。   廖三忙摆手道:“我可不行,我……我真不行。”   崔无想了想,目光落到司其身上:“你去吧,你和你家夫人是青梅竹马,成婚多少年了还没有子嗣,你去抱着薛帅大腿哭一场,薛帅准能点头叫你夫人来随军。”   司其一愣,认真的问:“抱大腿哭?”   “必须要抱大腿哭,哭的越真情实感越好。”   “那我,我万一哭不出来怎么办?”   “想想你家夫人,独守空房多少年了,保不齐正琢磨着改嫁呢。”   司其深吸了口气:“行,我去!”   众将领纷纷拱手道谢:“拜托司将军了!”   薛军驻扎在太川,没个两三年是不能挪窝,如今江南以尽在薛军统治下,时局平稳,再无战事,将领们都生出想把家眷接来随军的念头。   只是薛进从前严令禁止女眷随军,尤其是将领家中女眷,就怕敌人掠去女眷,并以此要挟。   眼下情形和从前不同了,这军令按理说也该改一改。   司其雄赳赳气昂昂的去找薛进,按照崔无的嘱咐,先同薛进卖了一波惨,哭诉自己与夫人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再这么叫夫人独守空房下去,夫人就要同他和离了,说到动情之处,真抱着薛进的大腿痛哭流涕。   薛进本来还想跟他分享楚楚学会翻身的喜悦,看他哭成这样,自是觉得万分愧疚,便同意了他让夫人随军的请求,同时,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你好歹还有夫人,还有父母双亲,虽不在一起,但时刻有人惦记着你,时不时送来一封家书,送来几件衣物,可仇阳呢,孤家寡人,形影单只,你看他岂不觉得可怜?”   司其明白了,薛进是要他去解决仇阳的终身大事。   这好办啊!仇阳年纪轻轻的,长得英武高大,在薛军已然能和慎良廖三齐名了,又是楚霸王的心腹至交,这条件一丢出去,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这不比给廖三找媳妇容易多了。   司其给自家夫人写完信,便肩挑起媒人的差事。   太川城虽缺衣少粮,百姓过得比较困苦,但到底没经历过战乱,清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有的是,司其挑挑拣拣,选了个顶漂亮温顺的富商家千金小姐,设法叫那小姐与仇阳“偶然”相见。   不承想那小姐一见仇阳,吓得是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往跟前凑,仇阳呢,一个眼神都没给那小姐,就好像她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司其秉着不抛弃不放弃的信念,又找了个猎户家的农女,这农女胆量大,一眼就相中了仇阳壮实的身板,很主动的去找仇阳搭话。   仇阳只垂眸看了她一眼,农女便也落荒而逃。   这下司其可为难了。   单论样貌,廖三比仇阳凶神恶煞了不知多少倍,可廖三瞧见姑娘家,笑得再磕碜也会咧嘴笑一笑,起码给人的感觉是憨厚。   仇阳……一身冷冽的杀气,别说是二八年华的小女子了,就是司其遇上他都想躲一躲。   司其没辙,去找军师崔无救助。   崔无只用一盏茶的功夫,便给司其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太川有草原,草原上有马商,那些马商原是马贼出身,自成一方势力,而马贼头领蔡玉伯有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儿,据说此女容貌娇艳,英姿飒爽,颇有安阳楚霸王的风范,人送称号太川蔡霸王。   薛军要囤马,为攻打江北做准备,就少不了这些马贼的帮助,可马贼常年在草原上游牧,对薛进的到来十分排斥,根本捞不着他们的影子。   倘若司其能撮合成仇阳与那蔡霸王的姻缘,一能解决仇阳的终身大事,二能缓和薛军和马贼之间的关系,一箭双雕,两全其美,足够薛帅竖起大拇指。   司其一听,这主意真好啊,虽然什么太川蔡霸王有画虎类犬的意思,但被称作霸王,总归不是徒有虚名,肯定不会畏惧仇阳,身份样貌和仇阳也般配的很,仇阳以前不是做过土匪吗,配马贼简直天生一对。   那么问题来了。   他要怎么才和这太川蔡霸王搭上线呢。   司其苦思多日,也思出一条良策,他在太川放出消息,称西北一仗黑才是天底下最勇猛的战马,那雾鬃青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花架子罢了,若有不服,尽管来比试比试。   这消息一放出去,草原上的马贼能忍,太川蔡霸王不能忍,她若忍了,她这霸王就真是徒有虚名了。   没过几日,这蔡霸王果然骑着一匹极品雾鬃青,率领一众马贼找上门来。   司其一看她,倒吸了口凉气。   这蔡霸王有没有楚霸王那两下子暂且不提,模样是真美艳啊,尤其是眉心之间的一点朱砂痣,更给那张脸增添了几分倾城颜色。   仇阳再看不上,那当真是不识抬举了。   司其转而又看那匹雾鬃青,思量着军营里的一仗黑,似乎没有那一匹能比得过。   比输了,可给西北丢人,不比,也遭笑话。   司其不敢莽撞行事,干脆去询问薛进的意思。   薛进正犯愁怎么和马贼搭上线呢,得知司其这一箭双雕的法子,对他赞不绝口,司其不好意思揽功,忙说都是崔无的主意,他就是跑跑腿而已。   不管谁的主意,能一箭双雕解决两个麻烦,薛进都觉得挺好,挺划算,便尊口一开,命仇阳去与那马贼之女比试。   仇阳在薛军之所以能和廖三慎良两位大将齐名,正是因为他在各项比试当中总能拔得头筹,最差最差也就是打个平手,自来军中,从无败绩,哪怕不在他手下的兵士,对他也钦佩不已。   仇阳的坐骑恰巧是西北一仗黑。   “仇将军,这场比试你可一定要赢啊!”司其分明比仇阳大两岁,像个小弟似的给他揉肩捶背:“你若赢了那太川蔡霸王!往后你就是我大哥!”   仇阳不屑做司其的大哥,他只是看不惯什么蔡霸王。   蔡丹红身着一袭红色劲装,提着一支乌黑马鞭,稳稳当当的居于马上,睥着仇阳道:“就是你放话说一仗黑是天下第一勇猛的战马,我们太川雾鬃青是花架子?”   仇阳看着那匹雾鬃青,沉声道:“是又如何。”   蔡丹红身为草原儿女,向来肆意妄为,根本不把薛军上将放在眼里:“好!敢作敢当,算条汉子!今日我蔡霸王就来跟你比试比试!”   仇阳冷冷的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可笑。   楚熹在安阳城楼上自称楚霸王,纯粹是为了气李善,她事后也说太傻了,这马贼之女如此堂而皇之的自称蔡霸王,简直傻的透顶。   “别废话了,你说要怎么比。”   “哼,瞧见这支马鞭没有,一炷香之内,你若能赤手空拳抢去,就算你赢。”   仇阳颔首:“可以。”   二人在太川城外比试,薛进趴在城墙上看热闹,见蔡丹红身下那匹雾鬃青快若闪电,眼中有些许的艳羡:“真不错。”   廖三趴在一旁,手里还捧着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说:“是不错,这蔡霸王长得可真俊,仇阳这小子,怪有福气的。”   薛进扭头看他,忽然问:“婉娘来随军吗?”   “来呀!能不来吗!”   “两个孩子也带着?”   “带着月月,阿准……阿准,就待在祝宜年身边。”廖三生怕别人说他这后爹当的不尽心,连忙解释:“是阿准无意间听到了我和婉娘说随军的事,阿准自己去找的婉娘。”   薛进又道:“婉娘还没有身孕?”   廖三:“……”他又哪里得罪这小肚鸡肠的人了?   总不会是因为,他管蔡丹红叫蔡霸王?   “婉娘,说想等阿准大一些,真正懂事了,再要个小小三。”廖三说到“小小三”,发出杠铃一般的笑声。   为了别人的孩子,不要自己的孩子,这世上怎么那么多人甘愿当后爹。   薛进想到祝宜年把楚楚抱在怀里的情景,咬紧了后槽牙。   城楼之下的比试愈发焦灼,那蔡丹红在草原上骑马游牧长大,身下坐骑轻逸灵动,快的叫人摸不着影,仇阳便只能通过急停转向来拦截那匹雾鬃青的去路,二人皆是稍有不慎就会一败涂地,瞧着倒是旗鼓相当。   薛进心情好了一点,觉得这实在是一段天赐良缘,日后楚熹知晓了也只有感谢他的份。   “对了薛帅,少城主几时来太川?”   “八月,九月,就那一阵子。”   “可是快了,说起来,那会楚楚都能坐着了吧?”   “嗯。”   薛进虽坚定的认为除夕夜老爹遇见的道士是骗子,但那朱雀转世的谶言,他心里莫名信了三分,怕楚楚真如道士所说命薄早夭,和楚熹一商量,决定廉贱些养活楚楚,不许旁人太尊重,便是街边乞丐,也可唤她一声楚楚。   这当中肯定没什么科学依据,架不住老人们都说这般养大的孩子健康皮实,不爱生病。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炷香眼看要烧到了尽头,城墙下一黑一白两匹马越靠越近,将要分出胜负。   薛进轻叹口气,转身走了。   廖三嘴上沾着瓜子皮,不禁问:“薛帅,不看啦?”   薛进淡淡道:“仇阳赢了。”   廖三忙扭头往城下瞅,只见仇阳勒马急停,而那在草原上野惯了的雾鬃青失去控制,竟直愣愣的朝一仗黑撞来,仇阳不退不避,在两匹马相撞那一刹那,一把夺下蔡丹红手中的马鞭,随即二人双双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滚落在地。   这……   赢了好事啊,干嘛还叹气呢……   “少主!少主!”一众马贼瞧见蔡丹红摔下来,忙一拥而上,想要将她搀扶起来,蔡丹红咬唇,猛地挥开那些马贼伸来的手,瞪着仇阳道:“你厉害,我服气,可你这一仗黑,根本称不上天下第一。”   是薛进下令要仇阳出战,什么一仗黑什么雾鬃青,仇阳丝毫不在意,要他说,还是安阳的小毛驴最好。   仇阳将马鞭扔给蔡丹红,去查看瘫在地上的坐骑。   蔡丹红愤愤的捡起马鞭,狠狠瞪着仇阳。   司其一看这情形,别姻缘不成再结仇,赶紧跳出来打圆场:“这天下第一的战马自然是太川雾鬃青,这个……蔡……”司其一时不知道叫蔡丹红什么好。   喊她蔡霸王?啧,她还配不上。   少主?不知道是哪门子少主。   司其好歹出身西北权贵,断不会自甘堕落认当马贼,斟酌片刻道:“蔡姑娘输也只是输在了年纪小,再过几年,这马上功夫,必定是辉瑜十二州无人能敌。”   蔡丹红敢自称霸王,便是有着引以为傲的本事,她轻蔑的瞥了一眼司其:“算你识相。”   司其笑道:“咱们这遭是不打不相识,在下备了些薄酒淡菜,想请蔡姑娘一叙,不知蔡姑娘可否赏脸?”   蔡丹红闻言,冷道:“你认得我,我可不认得你。”   “在下司其。”   薛进身边这几号人物,在江南各州郡都颇有名气,蔡丹红一听他就是司其,还口口声声在下,感觉很有面子:“那好吧,我就赏你个脸。”   司其暗道这蔡霸王的脾气,倒是不会怕仇阳,就怕仇阳不惯着她啊。   难办难办,真难办。   不管怎么样,这顿饭得把仇阳叫上。   司其请蔡丹红稍等片刻,转过身去,一把扽住仇阳:“大哥大哥,咱们薛军要想搞到上等种马,可得巴结好这蔡丹红,待会你给她赔个不是,就说自己年长她几岁,胜之不武,然后敬她一杯酒。”   “……”   “算小弟求你不行吗?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你看看咱少城主的面。”   “……只是敬杯酒?”   “敬杯酒你就走人。”   仇阳点点头:“好。”   司其长舒了一口气。   不错,待仇阳把话说完,甩手一走人,他就能在蔡丹红跟前多讲讲仇阳的好话,不怕蔡丹红看不上仇阳,蔡丹红一看上仇阳,这么个性情奔放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拿下仇阳岂不手到擒来。   司其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等到了酒楼,他便给仇阳使眼色。   仇阳答应的事,绝不会临时反悔。   他端起酒杯,收敛了一身肃杀之气,对蔡丹红道:“我比你年长几岁,方才那场比试,是我胜之不武,这杯酒权当向你赔罪。”   司其大名鼎鼎,这仇阳也是后来者居上,蔡丹红见薛军两员大将都在她跟前伏低做小,神色愈发得意:“用这么小的杯子,可看不出多大诚心。”   司其忙道:“这杯是小了,换!”   仇阳抿唇,换了一个大海碗,一口饮尽,而后对蔡丹红道:“我还有军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了。”   司其心想,难怪少城主看重仇阳,难怪薛帅要挖墙角,仇阳是真靠谱啊,话说得虽没有多热络,但不失礼数也不冷淡,足够他发挥了。   仇阳离开后,司其便滔滔不绝的和蔡丹红讲了一通仇阳的好话,最重要的是,仇阳单身未婚。   蔡丹红似乎是有点兴趣,问司其:“那他为何至今还没成婚?”   司其楞了一下说:“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先建功立业,再娶妻生子,他若非为了建功立业,怎会投身薛军呢。”   蔡丹红笑笑:“投身薛军就能建功立业了?你们薛军主帅不是还给人家当倒插门女婿呢吗。”   司其:“……”   蔡丹红紧接着又道:“听闻安阳城的少城主擅制火药,就是靠着火药才把十万薛军抵挡在城墙之外的?”   “这个……”司其凭良心说,楚熹能守住安阳城,绝非单纯靠着火药,她夜袭大营,火烧粮草,暗挖地道,打劫辎重,城楼底下埋地蛋,城楼上头煮金汁,哪一样都够毒够狠了。   火药其实,真没起太大的作用。   “是啊。”司其还是选择昧着良心,保全薛进的颜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薛帅能屈能伸,入赘安阳不过是为换取火药制法罢了。”   “那,那个少城主可是生得倾世容颜?”   “此话从何而来?”   “若非容颜倾世,合临的谢燕平,沂都的双生子,怎会都和她……”   司其当然不会往薛进头顶扣绿帽子:“谣传,都是谣传,根本没有的事。”   蔡丹红嗤笑一声:“我还当那安阳楚霸王多了不得,也不过如此嘛。”   蔡丹红会不断打听楚熹的事,司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辉瑜十二州但凡有几分胆色的女子,哪个不把安阳楚霸王当做人生目标。   扯远了,还是说回仇阳吧。   司其实在不算聪明,他能混到这个地位,全靠薛进一路生拉硬扯,这辈子的智商恐怕都用在给仇阳做媒人了上了,说来道去,真就把蔡丹红说动心了。   翌日晌午,蔡丹红领着几个马贼到军营找仇阳。   酒楼里那一海碗酒已然用光了仇阳全部耐性,他冷冷的看着蔡丹红:“有何贵干?”   蔡丹红从司其口中得知,仇阳天生就是这种不近人情的冷性,并非专门针对谁,所以也不在意:“没什么事,想来找你再比一场,这才我们到草原上去,就比谁的马更快。”   蔡丹红近乎命令的口吻让仇阳略感不悦。   薛军有求于太川马贼,凭什么要他巴结人。   仇阳忽瞧见远处的薛进,笑了:“论骑术,我在薛军绝不敢称第一。”   “哦?那谁是第一?”   “自然是薛军主帅。”仇阳正眼看向薛进,淡淡道:“他就在那,蔡姑娘不妨去同他比试一番,定能痛快淋漓。”   蔡丹红顺着仇阳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薛进一袭玄衣,玉冠束发,浸浴在晌午的阳光之下,肌肤胜雪,眉目清俊,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矜贵气度。   蔡丹红目不转睛盯着薛进时,薛进也朝这边看过来,或许是看不大清楚,微微眯起眼睛,像审视着猎物一般,审视着蔡丹红。   强烈的压迫感令蔡丹红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薛进似乎终于看清了她,唇边挂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蔡丹红的心忽然飞快跳动。   作者有话说:   薛进:太好了太好了,可算把仇阳整出去了,呜呜呜呜坐等楚霸王来太川,一家三口好团聚!   PS:我好悬没死在2021年…… 第104章   昨日夜里,司其跑到薛进跟前,信誓旦旦的同薛进说,蔡丹红那边已经摆平了,还说,蔡丹红一看就是个争强好胜,不屈不挠的女子,即便仇阳一时不愿意,蔡丹红也不会轻言放弃,以蔡丹红的性情和容貌,仇阳撑不了多久,一准缴械投降。   薛进发自内心的高兴。睡觉,做梦,梦到的都不是楚熹和楚楚,而是仇阳的大婚之喜。   薛进忌惮仇阳,要远胜忌惮祝宜年。   祝宜年那个人清高自傲,自持身份,哪怕有不可言说的心思,也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最多不过是和楚熹眉来眼去。   仇阳就不同了,他一颗心几乎是长在了楚熹身上,楚熹让他往东,他就绝不往西,若是楚熹天哪日一时兴起,色胆包了天,要跟仇阳偷偷摸摸的好一回,仇阳肯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点头答应,还得帮楚熹藏着掖着,不叫旁人知晓,尤其是不叫薛进知晓。   薛进不怕楚熹在外面搞花头,只怕楚熹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一套,等他回过神来,沧海都变桑田了,楚楚未必还喊他爹。   总之,仇阳老像个替补队员似的坐板凳上等着,薛进心里真不踏实,他没法对仇阳下黑手,就只好往仇阳身上绑红绳。   见仇阳和蔡丹红相对而立,那么般配,那么郎才女貌,薛进差一点笑出声,他偏过头吩咐慎良:“这些日子操练兵马的事,你和廖将军多帮仇阳分担分担。”   仇阳本就是很醒目的大高个,何况身旁还站了一位红衣佳人,慎良早就看到了,笑着说:“薛帅尽管放心,我们自是会多照顾未成婚的将领。”   薛进满意的颔首,正欲离去,那蔡丹红忽然朝着他飞奔而来。   眨眼间便到了他跟前,双颊娇红,眼神明亮的看着他问:“你就是薛军的主帅,薛进?”   离得近了,薛进终于可以细端详蔡丹红,蔡丹红生得一双凤眼,下巴尖尖,鼻子高挺,眼窝深邃,明艳中还掺杂一丝英气。   薛进心想,长得可真像尖嘴狐狸:“嗯,我是。”   “听仇阳说,你的骑术在军中位列第一?可要同我比试比试?”   “……”   薛进越过她,望着渐行渐远的仇阳,微微抿唇,略感不妙。   蔡丹红看薛进的眼神热烈而羞涩,那慎良虽为人刻板,不懂得什么儿女情长,但眼力价还是有一些的,他讪讪一笑,开口替薛进解围:“蔡姑娘此言差矣,若说骑术,军中只有仇将军可称第一,仇将军是敬重薛帅,方才有这一番话。”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薛进骑术好坏,蔡丹红才不当回事。   她看上薛进了。   她觉得薛进和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英俊,倜傥,既有习武之人肩宽腿长挺拔如松的身姿,又有文弱书生的干净秀丽,纵使穿着最寻常不过的衣袍,也挡不住雍容华贵的气派。   比起薛进,仇阳简直像一根木头,还是一根经不起雕琢的朽木。   蔡丹红以为,只有薛进这般男子才配得上她,她才是那个可以与薛进南征北战,一统江山的“霸王”,往后世人提及薛进,想到将是她蔡霸王金戈铁马,而非什么风流谲诈的楚霸王。   思及此处,蔡丹红笑容更甚,瞥着慎良道:“那你是不敬重薛帅了。”   “这……”慎良刚要辩解,被薛进抬手拦下:“蔡姑娘要切磋骑术,当真找错了人。”   “不,我就找你。”蔡丹红根本不是要和薛进商量:“这太川城里赛马有什么趣儿呢,我们到草原上,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太川雾鬃青!”   薛进:“……”   蔡丹红见他默不作声,又笑着说:“怎么,你不敢到草原上去?”   这等粗浅拙劣的激将法,便是五岁的薛进也懒得理会,可他还想借着蔡丹红,与马贼之首蔡玉伯搭上线,暂且不好得罪。   薛进思忖片刻道:“蔡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夫人生性好妒,不许我与旁的女子走得太近,倘若叫她知晓我和蔡姑娘一同去草原赛马,那……”   “她能如何?”蔡丹红仰仗着太川草原是蔡家的天下,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有种的就叫她来太川啊,我倒是要看看她有几分本事!”   薛进明白了,尖嘴狐狸是个不懂人语的。   楚熹曾经说过,不要与傻子讲道理,傻子会把你拉到同一水平上,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干脆绑了蔡丹红,去和她爹蔡玉伯谈条件。   就是不知蔡玉伯是否看重这个女儿,别威胁不成反受其害。   还是再观望观望。   薛进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蔡丹红想追上去,却被慎良拦住,慎良道:“蔡姑娘,此处是军营,擅入者一律军法处置。”   “哼,你等着!”蔡丹红瞪了慎良一眼,招来手下马贼:“我们走!”   夏日里的原野草长莺飞,一眼望去是延绵不绝的碧色,万里无云,碧蓝一线。   蔡丹红手握着马鞭,撇撇嘴,嘟囔道:“我还当西北王有多了不起,竟这般畏首畏尾,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嘴上虽贬低着薛进,但想到他对自己笑的模样,蔡丹红眼里仍是不由露出一丝娇羞之意。   若是没有那个楚霸王就好了……   可,有又能怎样?   她蔡丹红还会输给那个楚霸王不成?   薛进定是不知道她的厉害,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安阳的楚霸王不过是龟缩在常州呈呈威风,薛进终有一日要出兵北上,到时她蔡丹红随王伴驾,名震四海,那才是举世无双的。   蔡丹红想到这里,打定了主意,回到家里便与父亲说了此事。   蔡玉伯是马贼,同样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很清楚薛军一直设法寻他,是想借他之手大批量的驯养战马,可他势单力薄,一旦和薛军牵扯上,薛军轻易便能吞灭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河拆桥,回过头来,他的雾鬃青也不值钱了。   这笔买卖怎么都不划算。   不过……   蔡玉伯想,薛进如今在太川,和他夫人楚霸王分隔千里,据说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男子有几个能管住下半身的,自己命好,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若不加以利用,砸在手里多可惜,正好女儿看上了薛进,不妨就叫她去试试,成了,无疑天上掉馅饼,不成,也没多大损失。   蔡玉伯盘算了一番,对女儿道:“薛进惦记着我们的雾鬃青,你就告诉他,这事你做主,去和他谈谈条件。”蔡玉伯是个精明的商人,女儿却空有美貌,令他为之遗憾,他不得不手把手的教:“不论他薛进出什么谈条件,你都说要考虑考虑,千万别松口答应他,回来我们商量妥,再跟他讨价还价,这一来二去的,你不就跟他有交情了?”   蔡丹红闻言,大喜过望,不住地向父亲道谢。   她真以为蔡玉伯只是想帮她得偿所愿。   ……   司其这几日很沮丧,他终于忍受不了薛进的阴阳怪气,来找崔无诉苦。   “能怪我!还能怪着我了!我判断的一点也没错啊!那蔡丹红,可不就是争强好胜,不屈不挠吗!她把力气是使错地方了,还能怪我!”   “……”   “蓝颜祸水,自己不反省反省,就会跟我阴阳怪气。”司其沉默了一会,又像是在思考,然后抬起头来对崔无说:“不然你给我想个辙,我出去躲躲吧。”   崔无知道自己这会应该做一个倾听者,让司其宣泄一下内心的愤慨,可司其要开溜,这就不行了:“薛帅爱说什么就随他说去,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忘不就完了。”   “哎呀,真难受啊,你知道他今早跟我说什么吗?他跟我说。”司其坐直身,模仿着薛进的神情和口吻,一本正经道:“司将军,你这个媒人做得好,我一直以为这等风流韵事只有她楚霸王的份,真没想到我也配。”   崔无强忍着不笑:“别抱怨了,还是想想怎么解决这事的好。”   司其长叹了口气:“听蔡丹红的意思,就是要跟薛帅,没名没分她也乐意。”   以崔无的眼光,蔡丹红模样比楚熹出众,这样一个美人投怀送抱,薛进没道理拒绝:“薛帅真一点不动心?”   薛进为了折磨司其,每每见蔡丹红都要带着司其,因此司其可以毫不犹豫的回答:“他天生是做上门女婿的料,蔡丹红和马同时出现,他永远先打量那匹马。”   崔无回忆着自己仅有的几次和薛进一起见到楚熹,不论在场多少人,多么兵荒马乱,哪怕完全看不清楚,薛进的眼神也总在楚熹身上。   崔无敲了敲椅子扶手,心里有些悲哀,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薛进对楚熹是有真感情了,只是始终不愿意承认,不愿承认自己追随的明主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可若非薛进重感情,他恐怕也不会死心塌地的追随薛进。   司其,廖三,慎良,军中这些将领皆是如此。   “那薛帅做什么打算?”   “哎,耐性快到尽头了,若再过两日还谈不拢,八成就要绑了那蔡丹红,把草原翻个底朝天。”   两日之后,是月初,安阳城的家书如约而至。   薛进期盼已久,迫不及待的拆开看,那信封里竟然装着一幅画,画的大抵是楚楚,整体而言,神似形不似。   薛进轻笑了一声,又盯着那副画看,他能想象到楚楚躺在床榻上,小手抓着两只肉呼呼的小脚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张着水嘟嘟的嘴,那么懵懂茫然的看着他。   只要他凑近一些,做个鬼脸,楚楚就会咧开嘴,发出一种刺耳又让人心痒痒的笑声。   薛进想抱楚楚,想摸一摸楚楚的小手小脚,想闻一闻楚楚身上甜甜的奶香味。   薛进双手捏着那副画,躺倒在床上,忽然间觉得这张床很空,他想楚熹躺在里面,楚楚躺在中间,虽然夜里睡觉一动都不敢动,被褥上总散发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楚楚时常出其不意的哭闹,楚熹一睁开眼就吵着要喝水,但……这张床是满的。   薛进喜欢那种满满当当的感觉。   画看够了,看信。   楚熹第一句话便是感谢夫君授予官职,光口头上的不够,还知恩图报的付出了实际行,她在信上写,我这阵子每日都带着楚楚去探望咱娘,咱娘送了楚楚平安锁。   满篇的“咱娘”,实在有些刻意,薛进觉得楚熹对李琼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若他没有答应这授官之事,信上恐怕就是“你娘”了,也有可能的“他娘的”。   一字一字的看到最后,薛进猛地坐起身。   楚熹说她和楚楚暂时不来了。   常州那边事情多,脱不开身,等一切安排妥当再来。   也就明年三月初。   也就。   明年三月初!楚楚都一岁多了!都要会走了!   薛进咬牙切齿的走到案前,铺纸研磨,笔还没拿起来就在心中打好了十页纸的腹稿,他要问问楚熹常州究竟有什么事让她脱不开身,究竟是有事还是有人!   提起笔,突然冷静下来。   他就是写满十页信纸,也不会让楚熹改变主意。   正沉思着,外头传来女子的叫嚷声:“你不让我进来,我偏要进来!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司其压低声道:“姑奶奶,你快别喊了,这院你真进不得,你干嘛非得在薛帅身上较劲,薛帅可是给人倒插门的赘婿,这要是叫他夫人知晓了……”提起楚熹,司其的声音便低到微不可闻。   蔡丹红毫无顾忌:“叫她知晓又能怎样,当我怕她,有本事叫她来太川!”   薛进嘴角微动,缓步走出房门。   蔡丹红一瞧见薛进,推开司其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我带了羊奶糕,你要不要尝尝看?”   她背后,司其已经唤来兵士,预备好麻绳,只等薛进一声令下就捆了蔡丹红。   薛进接过蔡丹红递来的羊奶糕,笑了:“多谢。”   司其:“!!!”   薛进难得一见的笑容令蔡丹红楞了一瞬,随即欢天喜地道:“你若爱吃,我每日都来给你送。”   “好。”   “驯养战马的事……”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司其彻底傻眼了。   这突如其来的怜香惜玉是几个意思?改主意了?看上蔡丹红了?   薛进三言两语将蔡丹红哄的晕头转向,一听说薛进想喝新鲜的牛乳,蔡丹红忙不迭的去找母牛了。   送走了蔡丹红,薛进转过身对司其道:“你觉得,楚霸王要知道太川有这样一个蔡霸王,会作何感想?”   “这……”   “楚霸王说,明年三月带楚楚来太川。”   “不是七月吗?”   “常州有事,脱不开身。”薛进阴阳怪气的说:“不如叫你们的家眷也那时来,路上好有个照应。”   司其:“……”   明白了,他这就去写信,问问楚霸王作何感想。   作者有话说:   司其:活着好难 第105章   薛进接到楚熹的家书时,楚熹已然带着楚楚离开阜康前往东昌。   这阜康城底子本就不厚,叫大军驻守一年,又被薛军彻底占据,算是从根上陷入穷困贫瘠了,烈日艳阳底下,那些呆滞的百姓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楚熹坐在马车上,透过小窗向外看,不由叹了口气。   楚楚听到她叹气,微微仰起头来,鼓着嘴巴,发出“噗噗”的声音。   楚熹回过神,忙笑着问:“宝宝,怎么啦?”   小家伙还不到五个月,嘴巴里已经有两颗小乳牙悄悄冒头了,兴许是觉得痒痒,不论手上抓到什么都爱往嘴里塞,她扎进楚熹的怀里,磨咬楚熹胸前的玉坠。   “不行不行,脏。”楚熹拿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口水,软声软气地说:“宝宝乖哦,不咬这个。”   楚楚眨巴两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不哭,也不闹,只躺在楚熹腿上不断的“噗噗”,以表抗议,实在可怜又可爱。   楚熹不知道是楚楚长开了,还是她自己想开了,看着楚楚,怎么看怎么好看,脸蛋越来越白嫩,眼珠越来越黑亮,像一块干瘪的小海绵喝饱了水,像皱巴巴的气球充满了气。   老爹总说楚楚长得太快,比寻常这月份的小孩大了一圈,随那个西北荒蛮子的根儿,将来块儿头必然不会小。   楚熹虽然不喜欢“西北荒蛮子的根儿”,也不喜欢“大块儿头”,但楚楚能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她就很满意了。   “少城主。”   “嗯?”   “前面有百姓拦路。”   说话这人是楚熹新提拔起来的统领,叫夏北,名字好听,岁数不大,模样也清秀,最重要的是上过五六年书塾,识文断字不在话下,楚熹这趟离开安阳,没有一年半载不会回去,因此那些有家室的统领都没带着,就带了一个夏北,有些事她不方便出面,夏北足以代劳。   “过去问问。”   “是!”   夏北跳下马,缓步走到一众百姓跟前,露出纯良而亲切的笑容,柔声问道:“大娘为何在此拦路?可有事要向郡守大人禀报?”   那农妇瘦骨嶙峋,满脸风霜,一双眼却很有精神,她领头拦路,本是想和楚熹讨要个说法,见夏北这般柔风细雨待人接物,气势顿消大半:“这,倒也没什么,只想请教郡守大人,为何刚来了阜康城,才住了不到一夜便要离去?”   常州百姓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亳州百姓早有耳闻,如何能不眼馋,左右薛军已然占据了亳州,这楚熹也成了郡守,那干脆就借着郡守大人的东风捞点有利于民的好政策。   阜康城的百姓都想好了,不管楚熹到阜康之后做出何等号令,他们通通配合着,反正眼下这处境,也不怕更艰难。   可百姓们万万没想到,楚熹在阜康待了一个晚上就匆匆忙忙的要走,这意思,难道是阜康城无药可救了?整座城池连同城中百姓都要被当成弃子了?   正因惊疑不定,才会在此拦路。   夏北笑道:“大娘有所不知,我们郡守大人年初得了个小千金……”   百姓们听了夏北解释,纷纷松口气,让开路叫楚熹出城,随着队伍前行,只见围在马车四周的城卫各个二十来岁,年轻干净,姿容挺秀,打眼一看就令人心生好感。   “从前坊间传闻,说这安阳楚霸王好色风流,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假。”   “女子能做到这份上,也算古往今来头一遭了。”   楚熹若知晓百姓在背后这般议论,准要仰天呐喊“我好冤”。   早在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那会,就确定了一个事实,古装偶像剧都是骗人的,遍地帅哥根本不存在,那些十七八岁还单身的,全是一脖子泥的毛头小子,偶尔碰上个干净体面的,绝对孩子满地跑了。   毋庸置疑,安阳城里没有原生态帅哥。   但帅哥是可以后天培养的。   洗干净了,换上漂亮衣裳,弯腰驼背满嘴脏话的毛病一律改掉,统一配备的雁翎刀只许挂在右侧腰间,脚上的黑色长靴务必不能蹭着半点灰尘,胖?胖也不行,要和穷苦百姓打交道,那百姓瘦骨如柴,你红光满面、一身横肉,百姓看了岂不伤心?   总之,薛军强权镇压亳州百姓,楚熹就走亲民路线,俯顺舆情,御众以宽,她手下的文明之师,就是她安阳楚霸王的招牌。   至于说拿这些后天培养出来的小帅哥养眼,楚熹敢摸着良心发誓,她真没有,她那一双眼睛看楚楚还不够用,哪里有心思看别的。   一行人走走停停六七日,眼看着抵达东昌时,迎面遇上了要去安阳给楚熹送信的驿使,驿使得知这是安阳少城主的队伍,自觉省去奔波的辛苦,心里一喜,忙将信件呈给楚熹。   楚熹倒是不意外,接过信来对驿使吩咐道:“我来亳州的事,暂且别告诉太川那边。”   一不涉及原则,二不违反军令,人家夫妻俩的小情趣,装聋作哑促成一把又何妨。驿使爽快的拱手领命。   楚熹坐回到马车上,给呼呼大睡的楚楚盖了盖被子,这才去看那封信。   她原以为这是薛进写来骂她出尔反尔的,根本没注意信封,直接拆开了,看到开头“司其谨奉”四个大字,不由一愣,扫眼信封,果然是“少城主亲启”。   司其给她写信做什么?   莫非,薛进出事了?   楚熹一颗心立时悬到了嗓子眼,忙去看信上内容。   一两行而已,便笑出了声。   司其这封信写得很隐晦,语气完全称得上苦口婆心,甚至像她安插在薛进身边的细作。   信中大意,太川有一位蔡霸王,容貌明艳动人,性格直爽豪迈,司其原想给蔡霸王与仇阳保媒,不承想这蔡霸王竟十分的中意薛进,几乎每日都来军营找薛进,两人走得愈发近了,若再这样下去,薛进很可能禁不住诱惑,犯下错误。   信的最后司其还劝她说,夫妻之间不宜长久的分居两地,感情变淡了,关系疏远了,会叫外人钻了空子,少城主还是尽早来太川为好。   楚熹也不傻,她前脚才同薛进说明年三月去太川,后脚司其就给她写了这么一封信,目的显而易见。   这可真是楚熹打死没想到的意外收获。   薛进这辈子活得太守身如玉,而她又有那么一两段不可言说的情史,搞得她总是在薛进跟前矮一截,这下好了,薛进自己将把柄送到她手里。   若这封信真是楚熹安插在薛进身边的细作所写,那倒也是没什么,可司其小同学,是薛进的心腹,连司其都看不过去,要背地里打小报告,足以证明薛进和蔡霸王打得正火热。   楚熹哼笑一声,整整齐齐的折好信,重新装进信封。   以后薛进再翻旧账,她就把这封信拿出来,看是那无凭无据的风言风语厉害,还是她这证据确凿的亲笔书信厉害。   “夏北。”楚熹撩开窗上的纱帘,笑眯眯的问:“咱们还得几日到太川?”   “以眼下的脚程,不足半月。”   “那就不到东昌了,越快越好。”   “是!”   楚楚听到动静,打着小呵欠睁开眼,楚熹凑过去晃晃她的小手,仍是忍不住想笑。   她带着孩子千里迢迢的来探亲,薛进在太川给她搞花头,她可太委屈太可怜了,她终于能学着薛进的样子,理直气壮的作一作,闹一闹,想想都觉得爽。   “咱们要见到你爹啦,楚楚高不高兴呀?”   “噗噗——”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卡文卡的好厉害啊,下午再来一更! 第106章   安阳来的一行人,紧赶慢赶,将半月路程缩短到十日。   天擦黑,到了太川城外。   太川的守城兵士远远瞧见那一队人马,定睛一看,竟高举着安阳城的旌旗,忙去派人去禀报薛进。   寻常兵士想见薛军主帅哪是那么容易的,要一层一层的往上报,报到司其这里,司其直接傻眼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安阳城!安阳城来人了!得有四五辆大马车!上千个城卫!想必是少城主的辇驾!这会兴许已经进城来了!”   问话的人情绪激动,答话的人同样情绪激动。   半个时辰前,蔡丹红大张旗鼓的送来太川十几匹上等雾鬃青,其中有一匹名为银龙,乃是雾鬃青中极品的极品,说世间难寻也不为过。   这么重的一份礼,清早不送,晌午不送,偏天要黑了才送来,摆明了想与那收礼的人吃顿酒,再索要“一刻千金”的回礼。   蔡丹红青春貌美,又这般不管不顾的上赶着,薛进年轻气盛,和夫人相隔两地,纵使真有一段露水情缘,兵士们也觉得无伤大雅。   可楚熹突然杀来,这事情就严重了,若是将薛进和蔡丹红捉奸在床,还不得把天捅出个窟窿。   “司将军!快些去禀报薛帅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司其还在那掰手指头掐算,他的信才送出去多久啊,少城主怎么来得这般快,是会飞啊?听了部下的话,方才猛地醒过神:“对对对,我得去找薛帅!”   薛进背着手站在马厩里,眼睛盯着那匹通身无一根杂毛的白马,盘算着是一仗黑同它配种好,还是赤燕骝同它配种好,这银龙快是够快的,美中不足,太瘦了,不足够做战马,得设法改良。   蔡丹红见薛进如此心无旁骛的欣赏银龙,不由暗喜,觉得自己这份礼送到他心坎上了,于是提条件:“如何,该请我吃顿饭了吧?”   薛进笑了一声道:“自然要请。”   蔡丹红道:“这回可不许一群一伙,就你我二人。”   薛进道:“将士们仰慕你太川蔡霸王之名,非要来敬酒,我怎能拦得住。”   蔡丹红是个经不起吹捧的,只要将士们夸赞她几句,她必定飘飘然,凡是敬酒的来者不拒,待她稍微喝多一些,薛进便起身走人,这一招可谓百试百灵。   蔡丹红正欲说什么,被跌跌撞撞跑进马厩的司其打断:“薛帅!薛帅!”   “怎么?”   “少,少城主来了!”   薛进神色微变,忽拔腿就跑,那双腿又长又快,瞬间就消失在了蔡丹红眼前。   蔡丹红自然知道司其口中的“少城主”是谁,如今人来了她的地盘,她非去见识见识不可,二话不说便要跟上。   司其赶紧拦住:“我好心劝你,别去自取屈辱。”   “哼,用不着你假好心,闪开!”蔡丹红话音未落,一脚踢向司其,司其未曾想她会动手,险些被踢到了额上要害,心中愠怒,面上却不显,只虚虚的拦了两下,便装作不敌,失手跌倒在地。   蔡丹红得意道:“就凭你,还薛军上将,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说完,大步流星的离开马厩。   司其看着她的背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紧不慢的跟了出去。   薛进这会已将那两封信连同蔡丹红一块抛在了脑后,甚至没有楚熹,心里只装着一个楚楚,他一路急奔到大街上,瞧见安阳缓缓驶来的车马,不自觉的咧开嘴。   楚熹看到薛进在那傻笑,就晓得他是奔着女儿来的,这倒不是什么女人的直觉,薛进在她跟前还是爱端着架子,笑多为抿唇,扬一扬嘴角,很少会把牙露出来。   一晃神的功夫,薛进就到了马车旁,那么急不可耐的唤道:“楚楚。”   楚楚听到有人叫她,笨拙的晃晃手:“噗噗——”   小孩奶声奶气的咿咿呀呀抹了一层蜜似的甜。马车刚停稳,薛进便不由分说的闯入其中。   男人生得高大,哪怕躬身弯腰,也将小小的马车给挤满了,楚楚瞪圆了大眼睛,呆呆看着突然出现的薛进,神情特别像一只长在青山绿水里的小兽,不知世间愁苦,也不知害怕恐惧,看什么都带着一点探究和好奇。   薛进舔了舔唇,朝她伸出手:“楚楚,爹抱抱。”   楚楚虽不怕薛进,但也不是谁想抱就能抱的,小手抓住楚熹的拇指,把脑袋扭到了另一边。   薛进的视线这才从她身上抽离出来,缓缓上移,落到楚熹脸上:“你……你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要明年三月再来太川吗?”   楚熹冷笑,也将脑袋扭到另一边。   “怎么了?”薛进坐到她身旁,用手轻轻挠楚楚的脚心,楚楚痒,叽叽咯咯的笑出声,在楚熹怀里动来动去,薛进忍不住说:“你手酸不酸?让我抱吧。”   楚熹搂紧楚楚,终于开口:“难为你还记得楚楚。”   薛进觉得这话莫名耳熟。   不对,是这语气耳熟。   “……我怎么会不记得楚楚。”   “无牵无挂,佳人作伴,我还当你在太川乐不思蜀呢,原是我不该来,我一来,想必要搅了你的好事。”楚熹在薛进阴阳怪气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点林黛玉的腔调。   薛进:“……你收到司其的信了?是我叫他写的,因为你说不来,我想让你早些来。”   薛进大概预想到这事不解释清楚,楚熹就会握着他的把柄嚣张一辈子,因此丝毫不顾及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丁点犹豫都没有的老实交代了。   楚熹冷笑:“是是是,你让司其写的,你手把手教司其写的。”   “你不信我?”   “我信你,我怎么不信你。”   “……”   薛进耳朵红了,脸也有点红,是被楚熹气的,怕吓着楚楚,又不敢吵,生生把脸给憋红了。   楚熹仍是侧身而坐,扫了薛进一眼,抿嘴偷笑。   她都想不明白,薛进怎会这么傻,明明可以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她,非得玩一招激将法。   话说回来,产后焦虑症都落在薛进身上了,傻三年也合理。   楚熹正琢磨着夜里如何整治薛进,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只听一女子娇声唤道:“哪个是安阳少城主!”   楚熹挑眉,又看向薛进,薛进的脸色已然由红转白,看样子像是真和外面那女子有点苟且之事。   楚熹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了,她不痛快,自要让薛进更不痛快:“这位,便是你那位心肝宝贝蔡霸王?”   “心肝宝贝”四个大字恶心着了薛进,薛进嘎嘣脆的回以四个大字:“你有病啊。”   “哼,她要见我呢,恐怕是想让我给她腾地方。”   “你真是有病。”   薛进气恼恼骂完,起身下马车,他走得急,门也没关上,楚熹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只身一人站在大街上的蔡丹红。   红衣白纱,满头编发,眼窝深邃,眉间一点朱砂痣,是个颇具有异族风情的美人。   薛进走到那美人身前,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惹得美人勃然大怒。   “我偏不走!”   “我不过是想见见她,这又何妨,难不成她怕了?”   “呵,还楚霸王,当真是徒有虚名!”   “有本事别在马车里缩着!”   自楚熹坐上安阳少城主的位置,只有她骂别人的份,何时有人敢这样骂她,一众城卫纷纷握紧了手中雁翎刀,夏北也低声问:“少城主,要不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楚熹淡淡道:“你来抱楚楚。”   “是!”   楚熹将楚楚递给夏北,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薛进紧皱眉头,很想一手刀砍晕蔡丹红,又怕楚熹回头说他心虚理亏,故意堵蔡丹红的嘴,左右为难之际,蔡丹红的视线忽然越过他,朝他身后看去。   薛进握拳,真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自己为何陷入如此困境。   “夫君。”   薛进转过身,僵硬的笑了一下:“娘子。”   蔡丹红终于见到了安阳楚霸王本尊,撇嘴,觉得楚熹通身上下没有半点可以称之为霸王的地方,瞧着比她年纪还小,模样也不过如此,只眼睛比旁人大一些罢了,根本就配不上薛进。   楚熹在薛进身旁站定,看着蔡丹红,眉眼弯弯的笑:“这位便是太川的蔡霸王了?”   蔡丹红扬起下颚,傲气十足的问:“你知道我?”   “你每日追在我夫君屁股后面,我怎会不知道呢。”   “也没有,每日。”薛进小声说。   楚熹不予理会,只问蔡丹红:“你想见我,有何贵干?”   蔡丹红道:“我们草原儿女,向来不拐弯抹角,今日我便明话告诉你,我看上薛进了,我要与他做夫妻。”   薛进张嘴,一句“你他娘”挂在嘴边,生生咽回来,他不想骂人,像恼羞成怒似的。   楚熹听蔡丹红这话,不由笑笑:“那是我碍着你了?”   “是又如何,你若识相,就趁早退位让贤!”   “这样啊……”   薛进早知道蔡丹红不懂人语,没想到她这么的不懂人语。   累了,认了,无所谓了。   楚熹看薛进满脸无奈,好像拿蔡丹红全无办法,心里愈发不痛快,眼底的笑意顷刻尽失。   趴在屋顶看热闹的司其都替蔡丹红捏了一把冷汗。   好家伙,楚霸王要发飙了,不会要在街上和蔡丹红对骂吧?不会动手吧?蔡丹红有点功夫在身上,动手楚霸王可是要吃亏的,薅头发行!楚霸王头发短,占优势!   楚熹在众人的注视下沉默良久,轻声开口:“仇阳。”   薛进微怔,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暗处缓步走出。   楚熹道:“我不想在太川城看到她了。”   蔡丹红略带困惑的扭过头,未等看清仇阳,便被一掌打晕,瘫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几千年之后,我们仍可以从薛进的墓中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呐喊:仇阳讨厌!仇阳真讨厌!我讨厌仇阳呜呜呜呜呜   PS:完结之后想写一个薛进穿越到现代的番外哈哈哈 第107章   楚霸王下令,仇将军动手,薛军统帅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纵使有那不知内情的,以为薛进和蔡丹红真有什么苟且的,这会也该擦亮眼睛站好队了。   用不着谁吩咐,抬起蔡丹红便消失在夜色里。   楚熹斜睨了薛进一眼,看向仇阳,笑道:“多谢仇将军。”   “小事。”   “明日得空再来同你叙旧,这会楚楚该睡了,不然夜里要哭闹的。”   “嗯。”   楚熹彻底不理薛进,从夏北怀中接过楚楚,又回了马车。   薛进是没有脸再上那架马车了,他看着径直离开的仇阳,深吸了口气,不经意间瞥到屋顶的人影,咬紧牙根,低声唤道:“司其,你给我滚下来。”   司其原以为自己趴在这,薛进那眼神根本看不到他,没承想被逮了个正着,讪讪一笑,从屋脊一跃而下:“薛帅……”   薛进真想给他一脚:“你,你怎么回事,看不住一个蔡丹红?”   司其满脸无辜:“薛帅,这不能怪属下,蔡丹红突然朝我出手,我应对不及,就叫她给跑了,等我追上来……就,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薛进闭上眼睛,声音压的更低:“你那封信上,到底都写什么了。”   “这个……属下只说,太川有个蔡霸王总是纠缠薛帅,让少城主早日来,以免夫妻离心。”司其着重强调:“以免,就是可能会有,但目前还没有。”   “……你去帮少城主安顿下来,话该怎么说,还用我教你?”   “不用不用,属下明白!”   司其说完,一溜烟的追上马车。   薛军入主太川城后,便在城内辟出一片民宅,打上围墙,驻守重兵,与百姓们划开界限,在此安营扎寨,不过自从司其抱着薛进大腿哭那一场后,一众将领纷纷写信叫家眷来随军。   这女眷终日生活在男人扎堆的军营里,到底是不方便,趁着人还没到,将领们就打算去军营外置办一处别院,把家人们接过去住,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薛进当时想,楚熹和楚楚早晚也要来太川,以楚熹的脾气,住在军营里也没什么避讳,可兵士天不亮就起床操练,动静实在不小,吵吵闹闹的,楚熹睡也睡不好,故而买下几座大宅,专给将领的家眷居住,薛进自己也留了一套,就在司其那套的隔壁。   “少城主,你看,这是薛帅特地给你预备的,条件是比不了安阳府,可在太川城,那也算最好的宅院了。”司其笑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么早来,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先凑活一宿,等明日一早,我找些人,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   这宅院是薛进从太川城富商那买来的,并非许久不住人的荒宅,所以看着不算脏,就是宅院太大,没有仆婢打理,显得昏昏暗暗,没有人气。   楚熹让乳母把楚楚带下去喂奶,也对司其笑:“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慢慢拾掇,只是想劳烦司将军,帮我安顿手下的城卫。”   “哎呦,少城主千万别见外,咱,咱不都一家人吗,说什么两家话呢。”   “司将军同我是一家人,这是板上钉钉的,某些人,可就未必。”   司其笑的脸都有些僵硬了:“少城主,那封信……那封信其实,是薛帅叫我给你写的,他怕你不来,所以才让用了一招激将法。”   楚熹早就知道军中那些关于她的谣言,有一半是从司其嘴里传出去的,难得有机会让他尝尝百口难辩的滋味,怎会轻易放过:“司将军在他手底下讨饭吃,处处受制于人,各种苦楚我能明白,我和薛进的家事,绝不会牵扯到司将军,司将军切莫为难,你这份情意,我楚熹永远记在心里。”   司其:“……”   “舟车劳顿好几日,我着实有些累了,想早点歇着,司将军若无旁的事,就回吧。”   “欸,得嘞……”   司其丧眉耷眼的走出厅堂,迎面撞上在外偷听多时的薛进,二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无言以对,擦肩而过。   薛进脚步沉重的踏过门槛。   楚熹端着茶杯,交叠双腿,翘着兰花指,抬眸看他,脸上清清楚楚的写着“薛添丁,这下让我拿住了吧”。   “你……”薛进想先发制人:“你那会喊谁不好,干嘛非要喊仇阳。”   楚熹冷笑:“你老觉得仇阳哪哪都不如你,怎么,那一瞬间是不是感觉自己弱爆了?”见薛进不语,楚熹又道:“哼,你该向我道谢才是。”   “谢你什么?”   “我看你又怕我生气,又不忍心对蔡丹红动手,那般左右为难的模样,我只好……”   薛进打断她:“我何时左右为难了,若换做我一手刀劈晕蔡丹红,你这会就该说我心虚气短了。”   楚熹一合计,自己的确会那么说,莫名有点想笑:“所以呢,你和这蔡丹红到底怎么回事?”   薛进走到楚熹身旁坐下,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点不漏的讲给楚熹听:“就是这么回事,我要有半句谎,我不得好死。”   薛进发了毒誓,楚熹从来不敢发的毒誓。   见薛进那么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得好死”,楚熹觉得今日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她冷哼一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反问薛进:“那伙马贼藏在草原上,真就那么难找?”   “嗯,这时节太川动辄就是一场大雨,一场大雨后,马贼的踪迹便被洗刷干净了。”   茫茫原野,杳无人迹,想找一群随时随地可以挪窝的马贼的确不容易,别说初来乍到的薛军兵士,那些世代居于草原的牧民也很难寻觅到马贼,不怪蔡丹红如此嚣张。   楚熹喝掉最后一口茶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过阵子要去东昌,不方便带着楚楚,就只好辛苦你了。”   “你要把楚楚,交给我?”   “不乐意?”   “乐意,怎么不乐意,可你舍得楚楚吗?”   楚熹提早来太川,并非是要给薛进一个惊喜,她想过了,自己去阜康和东昌,保不齐像在赵家庄那会似的遇上什么乱子,带着楚楚,真有个万一,她应付不来,把楚楚放在安阳,她也放心不下。   环顾一圈,还是薛进带孩子她最踏实,重要的是楚楚若有个小病小痛,薛进只有埋怨自己的份,埋怨不着别人。   “我舍不得啊。”楚熹适时的放软语气:“夫君不是一直想楚楚吗,我这才千里迢迢把楚楚给夫君送来的呀,就是没想到,夫君有这么一档子风流债等着我。”   “……”   薛进很后悔,从头发丝到小脚趾,没有一个地方不后悔的,让他后悔的事情也很多,譬如他一开始就不该让司其给仇阳做媒,司其要不给仇阳做媒,就不会冒出一个蔡丹红,要没有蔡丹红,他就不会撺掇司其给楚熹写那封信,司其要不给楚熹写那封信,楚熹就不会捏住他的把柄,楚熹要没捏住他的把柄,现在他们应该……   楚熹都洗完澡回来了,薛进还坐在椅子上,浑身散发着一股悔之晚矣的幽怨。   “你差不多得了,趁着水还热,快去洗洗。”   “嗯……”   见薛进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走到里间去沐浴,楚熹终于忍不住笑了,她想,薛进现在一定急于赎罪,急于扬眉吐气,挺胸抬头的做人。   食色性也,一别数月,楚熹是真惦记着找薛进开开荤。   她要给薛进一个赎罪的机会。   “夫君,你好了吗?”   “就好了。”   “等你哦——”   薛进其实还没洗完。   不洗了。   匆匆穿上寝衣,快步走到床边。   楚熹朝他柔情蜜意的笑,笑的他心里直痒痒,正想钻进被子里“秉烛夜谈”,忽见楚熹从背后抽出两根绸带。   薛进怔住,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做什么。”   “我只有这一点点的小心愿。”   “你有病。”   “夫君不愿意吗,好吧,不愿意就算了。”   “……你这是,趁火打劫。”   “我又没有勉强你,你何苦急着往我头上扣帽子呢。”楚熹丢开绸带,冷着脸躺下:“睡吧,为着让你早点见到楚楚,这几日马不停蹄的赶路,我都累了。”   薛进心里明镜似的,楚熹根本就不信他和蔡丹红有什么,就是要拿着这桩把柄整治他,报复他从前那些阴阳怪气。   这件事上,他不让楚熹满意,楚熹也早晚会在别的地方找回来,就比如,楚熹明日要跑去和仇阳叙旧,他若拦着,楚熹一定会说“你和蔡丹红这这那那,我都没有这这那那,我和仇阳又没这这那那,你竟敢这这那那”。   薛进想想都一个头两个大。   算了,与其在别的地方吃亏,倒不如……在床事上吃点亏,横竖他吃亏,外人也不会知道。   薛进抿唇,单膝跪到床上,轻轻推了推楚熹的肩膀。   楚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强忍着笑,淡淡地问:“还有事吗。”   “我,我若愿意,你往后就不提蔡丹红了。”   “我可不是要和夫君讲条件。”   “……转过来说话。”   “我不,我要睡觉。”   薛进伏在楚熹肩上,闻着她衣领里传来的淡淡甜奶香,认命叹了口气:“好,我不跟你讲条件。”   他温热的呼吸轻轻铺洒在楚熹耳朵上,惹得楚熹腰间酥痒,再端不住架子,缩进被子里笑出声。   薛进听到那狡黠的笑声,突然觉得很放松,好像被楚熹压在身底下摆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下你满意了?”   楚熹笑了一会说:“还好吧,看你表现。”   作者有话说:   晚上争取再搞一章,如果我行 第108章   楚熹觉得自己是有病,也难怪薛进总说她。   但她这病因,归根结底还在薛进身上。   薛进从小被他娘和他舅舅的复仇理念洗脑,兴许是压抑的太厉害,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不然以他的长相,身边莺莺燕燕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正因他不热衷,且每次行房事都打着造娃的名义,楚熹面上不显,心里挺生他气的,这股不满积压久了,就形成一点怪癖。   楚熹喜欢看薛进露出想要还得不到的情态,喜欢听他声音哑哑的恳求自己,喜欢触碰他喉结时,他浑身透粉的颜色,这种心理上的满足远胜生理上的满足。   所以,薛进骂她有病,她从来也不反驳。   “夫君,你醒啦。”   “……”   “你渴不渴,我给你煮了茶,今年常州新下来的茶叶,雾山雨前,可香了。”   薛进瞥了一眼蹲在床边的人,缓缓坐起身:“帮我把衣裳拿来。”   楚熹放下茶盏,变魔术似的掏出他的中衣:“早准备好了。”   “……”   “要不要我帮夫君擦脸呀?”   薛进想说“用不着”,话到嘴边,及时止住,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夫妻俩一个盘算着“病好不谢医,下次无人医”,一个惦记着“人强人欺病,人弱病欺人”,一时间倒也相处的极为和睦。   待各自梳洗妥当,乳母将楚楚抱来了。   小家伙刚刚吃饱奶,眯着眼睛一副餍足的模样,别提有多讨人喜欢,薛进忙将她接到怀里,柔声唤道:“楚楚。”   楚楚越长大越像薛进,尤其是那双嘴巴,和薛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噗噗——”   薛进几乎惊奇的看着楚楚,似乎对她给予的回应很难以置信,又唤了一声:“楚楚。”   “噗噗——”   楚楚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刚露头的小乳牙。   薛进更觉得神奇了,看向楚熹道:“她一点都不怕我,还冲我笑。”   楚熹知道薛进想听什么:“血浓于水嘛,你是她爹,她怎么会怕你呢。”   薛进摸摸楚楚藕节似的小肉胳膊:“她好胖。”又摸摸楚楚有些小肉窝的手背:“软绵绵的。”   “噗噗——”   “她是不是想说话?她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她会爬了吗?”   薛进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楚熹不太想回答,觉得自己回答的一定都是废话,可看着薛进脸上那神情,不回答好像罪孽深重,憋了一会说:“过了年吧,过了年应该就什么都会了。”   薛进其实不急着让楚楚会说话,会爬会走,他还没稀罕够这躺在他怀里什么都不会的小家伙。   楚熹喝了口茶,问薛进:“早膳呢?”   “……你没带下人来?”   “千里迢迢的,我怎么带啊。”   薛进在军营活的很朴素,平日就跟着兵士们吃一口大锅饭,楚熹和楚楚来了,自然不能再凑合,想了想说:“今日先去外面吃吧,回头我让司其置办,这院里连柴米油盐都没有。”   楚熹轻叹口气,像是对太川的日子很不满意。   薛进道:“谁让你不打声招呼就来。”   楚熹道:“我若是打声招呼,恐怕还没缘分见到那蔡霸王。”   把柄终归是把柄,楚熹一提这事,薛进就哑火了,抱着楚楚道:“走吧,出去吃,太川酒楼的菜式许多都是常州没有的,楚楚能不能吃羊奶羹?”   楚熹笑笑:“可以少吃一点。”   ……   马贼之所以被称为马贼,自是做了贼事,打家劫舍,强抢民女,罪行罄竹难书,什么太川蔡霸王,不过恃强凌弱的匪徒,与那死守安阳城、三度打退薛军,让薛军主帅倒插门做赘婿的楚霸王没得可比。   在太川城里招摇过市的蔡霸王和楚霸王刚打了一个照面,就被劈晕了丢出城,和手下那几个马贼灰溜溜的回了草原,此事很快传遍太川。   百姓们无不讥讽嘲笑。   “听说了没,她还要让楚霸王退位让贤呢。”   “见过不自量力的,没见过这么不自量力的。”   “且瞧着吧,楚霸王一来,那群马贼就没几日活路了。”   蔡丹红虽听不见百姓的讥讽,但也晓得自己这一遭丢了多大脸,气得几欲提刀杀人,要杀薛进,要杀楚熹,还要杀仇阳。   蔡玉伯只当她发了邪疯,命人将她绑了关在房中。   “大哥,这事也怪不着丹红,谁能想到楚霸王会突然来太川,若非她半路杀出,以丹红的美貌,定能成事。”   “美貌。”蔡玉伯冷笑一声道:“乱世当中最不值钱的便是美貌,废物,连投怀送抱的本事都没有,还将那楚霸王得罪了个彻底。”   “……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小弟听闻,那楚霸王对常州的恶霸豪绅下手极狠,会不会,要与我们为难?”   蔡玉伯沉思了片刻,道:“再观望几日也不迟,左右明面上我们太川马商并未得罪薛军,大不了就向薛军投诚,西北王薛进还是主张招安的。”   楚熹并不知晓自己的到来,让一直稳坐泰山的蔡玉伯略略慌了神,她这两日过得实在焦头烂额。   说是什么都叫司其去置办,可司其到底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哪会挑婢女挑厨娘,楚熹用不了多久就得动身前往东昌城,不敢把楚楚放在这样一个连席面都摆不全的地方。   真心累。在安阳府,唤一声冬儿或唤一声夏莲,茶水糕点一应俱全,在这太川呢,请个丫鬟都难,要近身伺候的,起码得知根知底家世清白,言行举止也得仔细考量,不能过于冒失,不能过于粗陋,好不容易选个合适的,让她煮一壶茶,她都不知道洗茶叶。   算了,退一步吧,会洗衣裳就行,还要什么自行车。   至于厨娘,太川城里寻来的,都是一手非腥即膻的太川菜式,偶尔吃一顿还行,架不住日日吃,顿顿吃。   薛进见不得楚熹对着炙羊肉清蒸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愣从军营里抽调来两个老家在常州的伙夫,勉强解决了衣食住行中最重要的一项。   但让夫妻俩都没想到的是,楚楚水土不服,到太川的第三日就腹泻了,小家伙难受,又哭又闹,她的哭声简直像一把刀往薛进心上戳。   “怎么办啊?”   “你问我?我们来这一路她都好好的,怎么到了太川就上吐下泻。”楚熹皱着眉头,自问自答:“一定是太川的水有问题。”   薛进抱着楚楚,小声道:“喝得都是井水。”   “那就是井水有问题。”   “太夫说让吃一点水磨做的豆腐。”   “她这么小,能吃的进去吗!”   薛进默默的捏起白瓷小勺,想给楚楚喂一点药,良药苦口,楚楚咽不下去,一个劲的往外吐,哭得更厉害了。   本来结实又健康的小孩,到他这就生了病,薛进也很想哭。   “哎。”楚熹看他这样,不好再说什么:“没事,适应几日就好了。”   “几日?”   “我要知道几日我就去做大夫了!”   “……”   知晓楚楚水土不服,廖三和仇阳特地去离海边较远的乡里运了几大桶深井水回来,司其也找人弄了一罐子野蜂蜜,什么水磨豆腐,果子羹,能用的偏方差不多都用上了,可楚楚这腹泻的毛病始终不见好,才三五日的功夫,肉嘟嘟的小脸蛋就消瘦不少。   薛进急得嘴巴上长了水泡,一碰就疼,跟着吃不下去饭。   楚熹看着满院尿布,也是愁眉不展,若楚楚再这样下去,事情就麻烦了。   这天夜里,她忍不住对薛进说:“要不,我带楚楚一块去东昌,兴许去东昌能好点。”   薛进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用尽浑身力气做出决定:“嗯,换个地方试试看吧。”   楚楚今晚同他俩一块睡,张着嘴巴,舌头抵着上牙膛,喘气都很虚弱,薛进捏捏她的小手,垂下眼睫,呼吸比她更虚弱。   楚熹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水土不服,放在现代,不过一盒药的事,再严重点就是输液了,可在医疗条件如此恶劣的古代,能要了楚楚的小命。   楚熹自觉能平安生下楚楚已经是福大命大,她绝不允许楚楚有半点闪失。   “简单收拾几件衣裳。”楚熹坚定且毫不留情的说:“明早就走。”   薛进感激楚熹能这么爽快的拿定主意,楚熹拿定主意,证明没多久楚楚的病就该好了。   既然决定明早启程,今晚便要养精蓄锐,楚熹把楚楚交给薛进看顾,早早睡下了,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楚楚没哭没闹,只半夜里薛进叫醒她一次,让她给楚楚喂奶。   翌日清早,楚熹迷迷糊糊的听到薛进笑,睁开眼睛,歪头问他:“怎么了?”   薛进拿着干净清爽的尿垫,当个宝贝似的放到楚熹眼前:“昨日夜里,一次没拉过!”   楚熹立时清醒,起身看楚楚,楚楚精神很好的朝她晃手手,真不像昨日那么虚弱。   “是不是没事了?”薛进顶着一对乌青眼眶,期待的问。   “嗯……”楚熹犹豫了一会道:“还不能松懈,再看看。”   楚楚是真给薛进争气,当天晌午就便便就恢复正常了,从颜色到形状都非常标准的一小块。   说老实话,气味不是很好闻,楚熹身为母亲,都不太愿意凑近,薛进倒丝毫不嫌弃,看那坨便便的眼神仿若看黄金。   楚楚病好了,薛进嘴上的水泡也消了,不得不去军营。   廖三挺惦记楚楚的,一看到薛进便问:“小家伙怎么样了?”   薛进抿唇一笑,生动形象的向他形容“黄金”的品貌。   廖三:“……”   当初他给月月擦鼻涕,也不知道谁满脸嫌弃,果真是自己的种!屎都香!   作者有话说:   时间加速器要上线了! 第109章   楚楚水土不服的病彻底好了,在这期间,薛进充分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楚熹认为可以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宝宝,我要走喽。”   “噗噗——”   楚楚坐在薛进的臂弯上,朝楚熹用力的摇着肉胳膊,是要让楚熹抱她,楚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小手,转而对薛进道:“听廖三说过两日婉娘就带着月月来了,你有事就去找婉娘。”   薛进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忽然有些渺茫,他分明早知楚熹在太川待不久,自觉做好了一个人看顾女儿的准备,可等楚熹真要离开,他又为接下来的日子一筹莫展。   楚楚轻易不哭闹,哭起来就只有楚熹才能哄好,楚熹会把楚楚抱在怀里,一边慢悠悠的摇晃,一边哼着软声软气的小曲,然后拨开楚楚额前的湿发,口中念叨着“宝宝乖,宝宝快睡”。   别说楚楚听了不会再哭,就连薛进都能很安逸的睡着。   “你几时回来?”薛进终究忍不住问。   “半个多月,兴许一个月,说不准。”   “若是遇到难处,就派人来太川知会一声,我帮你想办法。”   “你还是想想怎么搞定那帮马贼吧。”楚熹最后亲亲女儿的脸蛋,朝父女俩摆手:“走啦。”   楚熹上了马车,领着一队城卫扬尘而去。   楚楚鼓起嘴,咿咿呀呀的表达不满,薛进忙哄她,那娴熟的样子,好像生下来就是给楚楚当爹的:“宝宝乖。”   楚熹不在,薛进才好意思学着楚熹的叫法喊楚楚,乍一开始还有点生涩,但很快就叫顺口了,总是宝宝长宝宝短的。   不过大多数时间,楚楚仍是由乳母看顾,没抓过周的小孩,老得吃奶,薛进只有清早和傍晚能得空哄她玩一会,更没法搂着她睡觉。   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薛进久违的辗转反侧。   之前楚熹和楚楚都不在身边,他心里空落落的,以为是想楚楚,可楚楚就在东厢房里呼呼大睡,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薛进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楚熹在他身边笑的模样,更睡不着了,干脆披上外袍走到院子里。   太川城沿海,晚风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树叶随着风哗哗作响,闭上眼睛,简直像在下雨,可这当中还掺杂了一点别的动静,是隔壁院里传来的说笑声。   司其青梅竹马的夫人昨日到了太川。那是一位小夫人,成婚六七年了,还不到二十岁,司其原先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接她来随军,也不过碍于父母亲长急于抱孙子。   司其平日没少抱怨他这小夫人不懂事,给他写家书,从来不给他带点什么东西,反倒向他要这要那,光是薛进知道的就有东丘的茶叶,沂都的绸缎,安阳的仙女棒。   那等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沙场的局势,小夫人如此做法,确实不懂事。得知小夫人启程前往太川,将领们纷纷给司其出主意,要他给那小夫人一个下马威,好好管教管教,不能放任小夫人成精作怪。   司其一脸虚心的把这些主意都听进去了,摆明了打算照章办事,但小夫人一来,他就变了一副嘴脸。   “我不管,你欺负我,我回西北去!”   “我怎么欺负你了,先凑合一宿,明日,明日清早我就找人来给你打炕。”   “我信上都跟你说啦!我怕冷!你根本就不上心!”   “这又不是寒冬腊月……我给你捂着手还不行吗?”   “脚冷!”   “捂脚,捂脚。”   小夫人破涕为笑:“你说的呀,拉钩。”   司其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无奈的屈服,声音里却有藏不住的笑意:“好好好,拉钩,快回屋吧,晚上风大,你不是怕冷吗。”   小夫人不回屋:“夫君,快看月亮呀,多漂亮,要是能摘下来放在家里就好了。”   司其低声嘟囔了一句,薛进没听清,只在心中暗道,你们懂不懂科学,月亮摘下来能当场平了太川。   “哼,那我要珍珠,我听说亳州东海的粉珠可好看了。”   比起天上的月亮,东海的粉珠算个屁,司其忙不迭的答应:“好好好,不就粉珠吗,回头我给你弄一串。”   小夫人这才满意,跟着司其回了屋。   薛进嗤笑一声,觉得司其这急色劲儿和楚熹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床上那点事甘愿奴颜婢膝,真没出息。   楚熹……   又想到楚熹。   薛进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想楚熹的,甚至有点离不开楚熹。   有好些话,有好些事,他只能跟楚熹说。   楚熹在他身边,似乎天塌下来都不足为虑。   ……   司其给小夫人垒土炕,寻粉珠,这两样动作都不算小,根本瞒不住军中将领。   将领们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说好一振夫纲,怎么就做起鞍前马后的狗腿子了。   “到底年纪轻。”慎良语重心长的对手下这帮小将道:“看明白没,他没给人家一个下马威,反叫人家给他一个下马威,我就不信,大暑天的,她就非睡热炕不可?这是在试探司其,司其退这一步,自以为不打紧,往后还想在他小夫人跟前拿大丈夫的款儿?不可能了。你们千万别学他。”   此话甚是有理,小将们纷纷点头,以示铭记在心,其中有个机灵的,趁势拍起上峰马屁:“要说三从四德,以夫为纲,这军中没哪家女眷能比得过咱慎将军的夫人,瞧瞧慎将军过得什么神仙日子,一回到家,夫人给脱鞋,大儿子给温酒,小儿子给揉肩捶背,真让人羡慕啊。”   慎良以前不爱说这些家长里短,感觉用处不大,可如今不同了,在薛军,你单枪匹马以一敌百,旁人至多敬你一声英雄好汉,你在家说一不二,夫人给你端茶倒水,你这地位就比整日围着孩子转的薛帅还高一截。   薛军这些高官大将,有一个算一个,在家事上哪个能强过慎良去,虽说慎良的夫人不年轻貌美,有点糟糠老妻的模样,但对慎良当真毕恭毕敬,慎良轻咳一声,他夫人都得想想自己是不是哪做错了。   对比入赘的薛帅,当后爹的廖三,狗腿子似的司其,慎良走在军营里,腰板挺得比白杨树还笔直,小将们自然更艳羡,回到家中,看夫人就很不顺眼了,要求一切行事都得照着慎夫人办。   那一众女眷与夫君分别许久,千里迢迢跑来太川随军,夫君不温声细语的呵护就罢了是,还让她们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有几个能忍的,统统闹了脾气。   将领们骑虎难下,拒不服软,这会服软,往后还能抬得起头吗?   怎么办,只能态度强硬起来。   女子到底是女子,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太川,和夫君吵嘴连娘家也没得回,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件件的小事都得指望着夫君,既然闹不过,便只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忍下这一份委屈了。   忍下委屈,日子过得也不痛快,家家户户连个笑声都听不着。   将领们心不在焉,军中纪律就跟着散漫。   薛进很快察觉到不对劲,第一时间找领头的几个大将谈话,可谈了一圈,皆是一头雾水。   薛进正欲细查,偏巧马贼那边有了动静,只能暂且搁置此事,领着一众将士前往草原,他这一走没个三五日回不来,放心不下楚楚,便将楚楚交给细心周到的婉娘照料。   司其的小夫人喜欢孩子,总听司其说楚楚生得可爱,一直惦记着要看看,碍于薛进的威严,迟迟不敢登门,这下薛进走了,她终于能去婉娘那看个够。   “廖嫂子!”   “玉珠妹妹,你来的可是时候,吃早饭了没?”   玉珠是西北人,家世比司其要好的多,做姑娘时就被父母捧在手心上,嫁到司其家没多久,司其便入了关内,她公婆可怜她年纪小,丈夫还不在身边,对她更是比亲女儿还好,因此给玉珠养成了一个极为骄纵的性子。   虽说是骄纵,但在人情世故上,玉珠一点不差:“没吃呢,到嫂子这来蹭一口,嫂子不会嫌弃我吧?”   婉娘更是八面玲珑的女子,她朝玉珠笑道:“我这可不容你吃白食,你得帮我看着点两个小丫头。”   玉珠忙点头答应,走上前抱起楚楚,牵着月月,眉飞色舞道:“我给月月做了件罩衫,就差绣花样了,月月喜欢什么花样呀?”   月月长大了些,说话也利索了:“月月要月亮花!”   “月亮花是什么花啊?”   “月亮花就是月亮花啊。”   “噗噗——”   玉珠被楚楚喷了一脸口水,忍不住笑:“不怪我家司其总说,这楚楚是爱吐口水。”   婉娘看着玉珠,忽道:“薛帅昨日找小司将军问话的事,小司将军可有同妹妹讲?”   玉珠道:“军中的事他从不和我提。”   “细说起来,倒也不算军务。”婉娘叹了口气道:“昨晚上老廖回来说,近几日将领们各个心不在焉,底下兵士也逮空就钻,一味偷奸耍滑,薛帅最见不得军纪散漫,特地找他询问缘由,他是知道出了问题,该查的都查过,却怎么都找不到根结。”   玉珠不解:“莫非嫂子晓得根结在哪?”   婉娘道:“军中将士成日待在一块,谁不认识谁呢,那最难以启齿的,也就家里事了,妹妹是最热络的人,可去那些将领家中拜访过?”   玉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拜访过是拜访过,只是……”   “只是都对妹妹不太客气?”   “嫂子你真神了,正是呢,我还纳闷,自己哪里失了礼数。”   “并非妹妹失了礼数,是将领的家眷们心怀着一股怨气,见不得妹妹。”   玉珠拿帕子擦了擦楚楚的口水,问婉娘:“嫂子这话我又听不懂了,我既然没有失了礼数,她们为何怀着怨气呢?”   婉娘解释道:“这股怨气可不是冲着妹妹,妹妹想啊,你家小司将军待你,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旁的夫人们呢,要学着慎夫人的样子谨遵三从四德,见了你,心中能好受吗。”   说到这里,玉珠就明白了,眉毛鼻子皱成一团说:“他们这帮男人就是没劲,攀比什么不好,偏要攀比这种事,不说廖大哥,不说我家司其,那薛帅不也是倒插门女婿吗,哪个不比他们强,找面子找到这上头来,受委屈的只有我们女子。”   “我就知道这事只能和妹妹说得通,妹妹一番话算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那嫂子以为,此事要怎么才好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着,得空去找慎夫人聊聊。”   玉珠道:“我去过慎夫人那,哎,嫂子有所不知,慎夫人比慎将军还年长五岁,慎将军如今在军中,是除了薛帅之外的第二人,慎夫人大抵是怕慎将军嫌她,对慎将军格外恭敬小心……也是可怜。”   婉娘性子温婉,不像玉珠那般整日东走西窜,对将领们家眷的了解只通过廖三一张嘴,廖三口中的慎夫人,端庄贤惠识大体,和可怜二字全然不搭边。   女子总是更怜惜女子。   婉娘喟叹道:“你我二人,恐怕很难踏进那些将领的家门,如何能解开这个结呢。”   玉珠笑了:“嫂子别愁,我有办法。”   “哦?妹妹有什么办法?”   “嫂子也说了,那些夫人们都心怀着怨气呢,只是碍于身在太川,势单力薄,不敢发作,若有了仰仗,还会怕那帮臭男人?”   “妹妹所说的仰仗……”   玉珠抱了楚楚太久,胳膊都酸了,颠了一下楚楚道:“这小家伙她娘呀,我可听说了,薛帅前阵子结交了一位红颜知己,叫嚣着要让楚霸王退位让贤,楚霸王一来就吩咐仇将军把人打晕了丢出城去,薛帅站在旁边声都没敢吭。”   婉娘被玉珠的直率逗笑:“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呀。”   “还能是谁,司其呗。”   “好妹妹,这话就在我这说说,可千万不要出去说,若传到薛帅耳朵里,准要为难你家小司将军,你别看那是个统军几十万的大男人,心眼比女子还小。”婉娘真心把玉珠当闺中密友,也有些无所顾忌。   玉珠笑出声:“管他的,反正叫楚霸王给咱们撑腰准没错。”   婉娘点点头道:“是了,少城主一贯热心肠,等她从东昌回来,我便去同她说。”   “那,少城主几时回来?”   “一晃都走大半个月了,应该快了,哪个当娘的能舍得与儿女分别太久呢。”   玉珠抿唇,轻拍了两下楚楚圆鼓鼓的小肚子,感慨道:“这可真是个小金娃娃。”   作者有话说:   我胡汉三又杀回来了! 第110章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东昌城的情况要比楚熹想象中更为复杂,因东昌城主是自愿归顺,薛进并没有妄动原本的各级官员。   这些官员皆是“身在薛营心在陆”,成了楚熹土地改革道路上的拦路虎,凡是楚熹吩咐下去的事,他们必要打一番太极拳,楚熹不三催四请,绝不落实到位,要说越过他们去自力更生,那堆乱七八糟的琐事也麻烦的很。   楚熹憋了半个多月,终于憋不住了。   “郡守大人……”   “去他娘的郡守大人!你认不认得我!我是安阳楚霸王!夏北!就这几个人!统统给我拖出去杖刑!不打到断气不许停手!”   东昌这些官员在之前并没有犯过大错,也都是一心为着百姓,很受百姓的敬重,可以打,可以罚,若师出有名甚至可以贬谪,但决不能一杀了之,否则他们和薛军的强权镇压有什么区别,一来寒了东昌百姓的心,二来坏了安阳城卫的名声。   夏北知道楚熹是故意吓唬这些官员,忙上前劝阻道:“少城主息怒,为这点小事,不值当如此。”   “小事?与民生息息相关之事哪来的小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如意算盘,私底下又是怎么商量怎么筹划的!我今日也不跟你们兜圈子,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给我滚蛋!别在这占着茅坑不拉屎!”   底下一众官员都没了动静。   自楚熹来东昌,对他们无不客客气气,以礼相待,这突然发飙,说老实话,真挺吓人……   得了,还是别把这楚霸王逼急了,这可是一位比荒蛮子还蛮的主。   楚熹先抑后扬,终于震慑住了东昌官员,官员们愿意配合,事情就好办多了,楚熹将城卫留下监管,自己带着几个人火急火燎的赶回太川。   也是赶巧,她前脚回“家属院”,后脚薛进就跟着回来了,前后没差一刻钟,楚熹往外走,薛进往里走,夫妻俩偶遇似的迎面碰上。   薛进看到她,一愣,问道:“几时回来的?”   楚熹也一愣:“才回来,你不是带人去草原上找马贼了吗?”   “都办妥了,我也才回来。”薛进笑了笑,又问:“你去哪?”   “去婉娘那接楚楚啊。”   “那,一道去吧。”   将领们都住在一片,廖三的住处就在司其隔壁的隔壁,没走几步路便到了。   楚熹在门口就听见小女孩清脆悦耳的笑声,门没关,院里的月月瞧见了夫妻俩,垫着脚尖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着爹爹,好像楚熹和薛进是怪兽,她的爹爹是奥特曼。   事实上她的娘,婉娘就站在一旁。   “少城主,薛帅。”婉娘笑着同二人拜礼,随即抱起楚楚,送到楚熹怀中:“方才老廖还说,薛帅回去换身衣裳就得来接楚楚,谁成想连衣裳都没换。”   楚熹笑道:“是要换的,这不碰上我了。”   薛进那一身甲胄,不好抱孩子,只用手摸了摸楚楚的脸,很正式的向婉娘道谢:“这几日多有麻烦了。”   “不麻烦,楚楚乖得很呢,我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小家伙。”   便是楚楚真的很乖,婉娘这话也有客套的成分,可薛进马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夸他乖。   楚熹忍着笑道:“那就好,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呢。”   “少城主这心可够狠的!”廖三人未到声先到:“一走就是一个月!”   楚熹朝房门的方向看过去,见廖三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素色常服,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不禁暗暗感叹,这媳妇在身边就是不一样。   “我心狠,那你们薛帅岂不更心狠?”   “话不能这样讲,楚楚毕竟是少城主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   “照你这意思,横竖不是男子受苦,男子可以随便心狠,那女子何苦还要遭受十月怀胎的罪呢?对不对婉娘?”   廖三和楚熹斗嘴就从没赢过,偏他还不长记性,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呛了一句,立即沉默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婉娘看着楚熹,秀丽的瞳仁晃了一晃,扬起笑脸道:“少城主和薛帅若不嫌弃,我下厨做几道拿手好菜,就留在这用晚膳吧。”   楚熹在东昌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吃好,肚子里油水早刮干净了,不愿意回去吃伙夫的大锅菜,忙道:“行呀!要肉!”   通常婉娘下厨做饭,廖三会在一旁搭把手,给烧个火,或递个东西什么的,可薛进楚熹在此,他就不好意思脚前脚后的跟着婉娘了,只抱着月月坐到厅堂,让小丫鬟给夫妻俩奉茶。   月月如今走路稳当了,爱跑爱玩,在廖三怀里坐不住,扭着身子呲溜下来,颠颠的跑到楚熹跟前,仰着头看楚熹。   “你要干嘛呀?”   “婶婶娘要带小妹妹回家了吗?”   “你舍不得小妹妹呀?”   “要小妹妹陪月月玩。”   楚熹止不住的笑:“她这么小,怎么陪你玩?”   月月便伸出手来戳了楚楚一下,楚楚马上看向她,鼓起腮帮子朝她“噗噗”,喷了她一脸口水。   连薛进都笑了。   月月虽然总被喷口水,但打心眼里很喜欢楚楚,又仰起头问楚熹:“婶婶娘,我想带小妹妹出去玩。”   楚熹想了想说:“你去把小车推来。”   小车是楚熹让安阳木匠仿照着婴儿车做出来的竹车,轻便结实,四五岁的小孩也能推动,且廖三怕月月玩的时候被绊倒,把院子里每一块石头都打磨的很平整,将楚楚放在竹车上,让月月推出去玩,有小丫鬟在旁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   何况厅堂的门大敞四开,院子里的动向一眼便能扫见。   薛进一心二用的问廖三:“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薛帅。”廖三叹了口气,满脸苦恼道:“不瞒你说,在草原上这几日,我逮到个闲空就找底下那帮将领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愣是一个字没挖出来。”   薛进敲了敲椅子扶手:“明日你请他们出去喝酒,几杯酒下肚,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是!”   军中的事楚熹向来不爱打听,只是……   她放下茶盏问薛进:“你们去草原上几日,可瞧见蔡霸王了?”   廖三大笑:“少城主放心,那蔡玉伯比他女儿识趣多啦,压根就没让蔡丹红露面。”   楚熹轻描淡写道:“是吗。”   “真的!”   “我没说不信啊。”   “……”   廖三挺无语,觉得楚熹把薛进阴阳怪气的本事都学去了,愈发的不得了。   薛进看着门外,轻笑了一声,又转过头对廖三道:“蔡玉伯是个聪明人,这反倒让我放心不下,他手下那帮马贼,你仔细掂量着,能招揽的统统招揽过来。”   廖三从前不过一名悍将,薛进喜欢用他冲锋陷阵,却不会轻易将旁的事交给他办,可自廖三和婉娘成婚,廖三行事日渐稳重,以他不拘小节的性子,对内能治兵,对外能招安,没有什么办不妥的,因此薛进愈发重用他。   楚熹心想,自己这媒人做的真好,一来成全了廖三,二来成全了婉娘,顺带手还让薛进占了便宜,以后她和李善合作开一家婚姻介绍所算了。   思及此处,楚熹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干嘛?还不准人笑啊?”   薛进摇摇头,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东昌的事都办完了?”   “差不多,过阵子还得去一趟阜康,哎,这沂江水路究竟何时能通啊?坐船三日不到的功夫,坐马车得小半月。”   “还要一两年。”   当初薛进在沂江上招揽的水贼被一分为三,一部分在东丘,一部分在合临,一部分在太川,以这三波水贼为主,日夜不休的加紧操练水兵,修造战船,可沂都水军称霸沂江百年,便是江上渔民都能披甲上阵,绝非薛进这速成班子能与之媲美的。   薛进要保存实力,在没有充足把握之前,不会轻易和沂都水军江上对阵,因此,楚熹一两年内做不得船,她敢说自己前脚登船,后脚就得成俘虏。   婉娘动作麻利,三人在厅堂闲聊的那么一会的功夫,便摆出一桌极为丰盛的酒席,那些个海货到她手里一点腥味都没有,牛肉羊肉也不膻。楚熹端起饭碗,立即进入了极乐世界,埋头苦干,大朵快颐。   待她填饱肚子,薛进和廖三的酒还没喝完。   “少城主。”婉娘轻声唤她:“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熹见婉娘这般偷偷摸摸,还以为她和廖三之间有了矛盾,心想做媒人也不容易,得负责终身售后。   起身和婉娘来到院中,怕婉娘不好意思开口,楚熹先笑着问:“是廖三欺负你了?尽管说,我替你做主。”   “不是。”婉娘摇了摇头,柔声细语,有条不紊地将军中将领近日的异常和将领夫人们的难处说与楚熹听,而后又道:“我想过了,即便将此事告知薛帅,薛帅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掺和将领们的家事,况且,以薛帅的脾气,也很难插手。”   廖三大抵没少在背后讲薛进的坏话,薛进那点劣根婉娘一清二楚。   让一个倒插门女婿跑去跟部下传扬尊重妇女,爱护妇女的美德,和告诉旁人“我惧内我怕媳妇”有什么区别,打死薛进他都不会干。   楚熹思来想去,要摆平这场风波还真得自己上手才行。   关键是这帮将领实在欺人太甚,妻儿来随军前,各个跟哈巴狗似的,妻儿一来,马上换了副嘴脸装大爷。   呸——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毕竟涉及军务,我得回去和薛进商量商量,明日吧,明日我给你一个答复。”   楚熹虽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但她这般郑重其辞,显然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婉娘笑道:“多谢少城主。”   “谢什么,合该我替薛进向你道声谢呢,若非你心细,那榆木脑袋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出根结在哪。”   “薛帅若是榆木脑袋,这世上就没有灵秀的人了。”   回到自家,沐浴更衣,熄灭几盏灯躺到床上,楚熹才和薛进提及将领们的家事。   薛进默不作声的听完,翻了个身问:“这些话都是婉娘同你说的?”   “可不嘛,婉娘是个聪明的,廖三这便宜占大发了。”   “嗯。”薛进应了一声,又问:“所以,你预备如何?”   “呵呵,那些将领难道是我的部下吗?要依我的意思,女眷们哪里来的,我原路送回去,让他们颐指气使装大爷。”   “……算你帮我忙,我记着你的人情。”   “什么叫算我帮你忙?”   薛进很清楚将领们的家事他不便插手,只能求助楚熹,撑起身子凑到楚熹跟前,抿着唇朝她微微一笑:“你之前还不是说,我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何必算的那么清楚。”   薛进这张脸,离得越近,杀伤力越大,楚熹盯着他细密的睫毛,心里痒痒的:“那你,今晚就把人情还了?”   “忙还没帮,就让我还人情?”   “夫妻之间何必算的那么清楚呢。”   “帮我办妥,许你三次。”   “说定了!那这事不管之后怎样,你都不许干预。”   薛进微微颔首:“我绝不干预。”   楚熹本就要管这桩事,眼下得了尚方宝剑,又白赚了一点小便宜,别提有多美,忍不住亲了薛进一口。   薛进仍是笑,手却很不老实的钻进被子里。   楚熹忙道:“你注意点啊,我这几日很容易中招的。”   “真的不打算再给楚楚要个弟弟妹妹吗?”   “我像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吗?”   “可你看月月和楚楚在一块玩,多好啊,若是楚楚能有个弟弟妹妹,以后就有人陪她玩了。”   “你想要儿子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薛进确实想要个儿子,谁不期望儿女双全呢,可他想再要一个孩子给楚楚作伴,那也是真心实意的,故而觉得很冤枉:“你不想要就算了,看楚楚长大之后能和谁玩。”   以楚楚的身份,不论在安阳府还是在薛军“家属院”,都是小祖宗一般的存在,那月月才四岁,开蒙又晚,因此不计较小妹妹的身份,再过几年,八成就要对楚楚避而远之了。   “你操心的倒是挺长远。”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年岁差的越小,越能玩到一块去,我们两个百年之后,楚楚遇到难处了,还能有个人全心全意的照应她,你说对不对?”   薛进低声细语,有商有量,简直像海妖在耳边唱歌,楚熹捂住耳朵:“别想用花言巧语蛊惑我。”   薛进温柔地拉下她的手:“不着急,你慢慢考虑,你答应前,我一定会很小心的。” 第111章   楚熹在安阳,首先是少城主,其次是常州亳州两地的郡守,最后才是薛进的妻子。   在这太川军营的家属院,顺序就反过来了。   反过来有反过来的好处,安阳少城主自是不便掺和薛军军务,可主帅的夫人想指导一番将领们的女眷,那是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   清早薛进刚走,楚熹就派小丫鬟去挨家挨户的请女眷来她府上做客。   小丫鬟十岁出头,背景干净清白,让人用着放心,只不过行事总莽莽撞撞的,跑到将领家中通知了一声,便匆匆忙的去下一家,这令一众女眷不由心生忐忑。   “好端端的,楚霸王忽然找我们,是所为何事?”   “兴许想认个脸熟……”   楚熹同她们从根儿上就不是一类人,这话说出口谁也不信,搁置着百般猜测,来到了主帅府上。   在门口,刚巧遇见司其的小夫人,小夫人穿红戴粉,虽容貌不是个顶个的出挑,但精气神像个没成婚的大姑娘,眼神清澈,举止天真,便是还没开口说话呢,在旁的女眷眼里就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小夫人仿若浑然不知,一个个的打招呼,最后来的是慎良将军的夫人。   “慎家嫂子好呀。”   “嗯。”   慎夫人身着一袭暗紫色梅花纹衫裙,双手交握,放在脐正上方,神色淡淡的颔首,称不上热络,却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个端庄娴雅的女子。   虽然女眷们和夫君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是慎夫人,但并没有哪个埋怨慎夫人,只觉得她命苦,丈夫常年不在家,独自教养一双儿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也年老朱黄了,还要忧心丈夫喜新厌旧。   她的今日,仿佛就是女眷们的明日,女眷们可怜她的同时更自怜。   讨厌玉珠和同情慎夫人,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帅府大门像狮子口似的缓缓张开了,女眷们齐齐抬起头,只见开门的人生得一张极为和善的小团脸,短下巴,大眼睛,鼻梁不扁不挺,鼻头有些圆钝,脸颊有肉,是紧绷绷的肉,嘴唇厚而不蠢,看起来是个没有棱角,见谁都会笑的姑娘家。   若非她头发短的只到耳下一寸,女眷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和楚霸王联系到一块。   “妾身慎于氏,见过少城主。”   慎夫人第一个行了礼,后面女眷纷纷照猫画虎的效仿,她们之中有的就是寻常农妇,根本不懂这些规矩,便是行礼,也没有慎夫人那种端方大气的姿态。   楚熹眉眼弯弯的笑道:“我今日是请夫人们来家里玩的,不必太过拘礼,快进来吧。”   “多谢少城主。”   女眷们踏入帅府大门,见里面阳光明媚,花草茂密,和平常人家并无两样,心里着实松了口气,不再那么紧绷着了。   薛进要看顾楚楚,偶尔会把将领们传来议事,这府里最不缺着桌椅,待女眷们落座,丫鬟奉上茶水糕点,楚熹这才停止寒暄,话入正题。   其实这些话私底下挨个说更好些,私底下,没外人,颜面不至于受损,能畅所欲言。   若楚熹有那个闲工夫,一定挨家挨户的去拜访:“听我家夫君说,近日将领们操练兵马都心不在焉的,像是很苦闷。”   楚熹一开口,女眷们的心都悬起来了。   丈夫叫她们学慎夫人那般遵循三从四德,做出一个将军夫人的样子,按说……是没错的,男人在外头出生入死,回到家里,想松快松快,她们合该尽心伺候着,以扫除男人的后顾之忧。   可,与丈夫分别两三年,满怀期待,千里迢迢的跑来太川,岂是来为奴为婢的,女眷们有怨气,明着不敢发泄,便暗着使劲,也叫丈夫不好受。   如今楚熹为此事将她们寻来,谁也不晓得楚熹是什么主张,皆闭口不言。   楚熹不想同她们绕弯子:“夫人们别想太多,我找你们来,不是要问责,我也是个女子,能理解咱们女子的苦楚,咱们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容易,哪个身上没有一两道枷锁,小心翼翼十几年,做好一百桩苦差事,到最后怎么样呢?还要看夫君的脸色,伸手向夫君讨饭吃。没有功劳也就罢了,苦劳辛劳一律不作数,未免太可悲。”   女眷们仍是沉默,只有玉珠一人响应楚熹:“就是呀,凭什么呢!”   楚熹抿唇,心知以自己的立场说这番话,没有多少说服力,忽想起昨日薛进给廖三出的主意,几杯酒下肚,还怕撬不开嘴?   当即收了“满腹牢骚”,与一众夫人闲谈,有儿女的谈儿女,没儿女的谈吃喝打扮。女眷们天南地北来的太川,身边无亲无故,熟络的只有一个夫君,夫君还总找不痛快,早憋着一大堆话想说了,无关身份地位,年岁学识,你来我往的很快便谈开了,甚至遭人讨厌的玉珠也有人搭理。   一个头上簪花的张夫人问玉珠:“你这衣裳真好看,什么料子啊?”   玉珠笑着答:“是沂都的绸缎,我那还剩两匹,姐姐若喜欢,我明日给姐姐送去。”   “这怎么好意思。”   “不是白送的,我瞧姐姐发间这绒花漂亮的很,姐姐能不能赠我一朵呀?”   “好说好说,我那可多呢,都是自己做的,你明日来挑便是。”   快到晌午时,婉娘终于登场了,她领着伙夫忙活了足足两个时辰,置办出好几桌像样的席面,其中不少是女眷们的家乡菜,背井离乡受尽委屈的妇女,瞧见那熟悉的菜式,心里的防备顿时卸下大半。   楚熹适时拿上好酒,以表率之姿连干三杯,她提杯,女眷们不能不随,也跟着连干三杯。   有那酒量差的,喝完没一会就开始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只啜泣着说想家。   想家,没法回。   有委屈,无人倾诉,甚至不敢倾诉,将领出生入死,挣来的功勋荣耀她们不可避免的享受了,说什么都是对的,所以她们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要承受丧夫守寡,独自养育儿女的风险,就成了一种虚无且不值钱的东西。   她们委屈就委屈在,不完全是传统妇女,将军的内眷,骨子里都是有傲气的,若没这点傲气,怎么撑得起一个没有丈夫的家。   楚熹坐到慎夫人身旁,看着这个眼角染上一丝风霜的妇人:“听说,你大儿子今年有十四五了?”   “嗯。”提及儿子,慎夫人脸上有了点笑意,眼底也有一些忧愁:“他爹,想叫他参军,说军营里是最能磨炼人的。”   “还小呢。”   “我也说还小……架不住他爹坚持。”   楚熹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从滴水不漏的慎夫人身上找到了突破口:“那孩子是咱们女子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想怎样就怎样?还反了他了!”   慎夫人诧异的看向楚熹,不明白楚熹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气。   而席上一众女眷也纷纷看过来。   楚熹道:“子承父业是天底下最没道理的事,慎将军可曾问过自家儿子喜欢什么?将来想做什么?八成连儿子爱吃什么都不知晓得吧,就凭他金口一开,你十月怀胎的生下来的宝贝疙瘩就得听从他的吩咐过一生?若真有个万一,他不过心疼一阵,你呢,活着还有滋味吗。”   慎夫人不自觉握紧了手掌。   女眷们也听明白了,楚熹是为她们打抱不平的,这就好像礼乐崩坏的世道突然冒出个衙门,衙门堂上坐了一位能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张夫人将杯中酒饮尽,晃悠悠的站起身道:“是啊,孩子长这么大,他们男人可曾操过半点心,还不是我们含辛茹苦拉扯起来的,整日说什么,他们在外面出生入死,我们在家里享清福,呸——最没良心的就是这帮臭男人!早知道这样!我都不来!”   话匣子一旦打开,再想收住就难了,女眷们接二连三的倒起苦水,积压许久的怨气尽情宣泄,在这席上,没人说她们是错的,没人把她们的辛劳苦劳不当回事,她们所付出的,所忍受的,所承担的,每一样都值无价衡量。   但也有几个模样不甚出众的妇人始终垂着头。   她们的夫君其实更不好看,从前还算“什么锅配什么盖”,可这一打起仗来,夫君趟刀山下火海的做出一番事业,她们便毫无办法的气弱了。   太川城有不少勾栏瓦舍,饶是夫君去寻欢作乐,她们也不敢作一作闹一闹。   一来,这违反军令,倘若闹大了,夫君是要被贬成大头兵的,二来,撕破了脸皮,再谈不上夫妻情份,除了一纸休书,再捞不到旁的。   改嫁他人,还能嫁的比如今好吗?   就这样忍下去吧。   酒过三巡,摩拳擦掌的摩拳擦掌,埋头认命的埋头认命。楚熹喝高了,脚踩着椅子,手提着酒杯,猛地一拍桌子:“喝了这杯酒,从今日起,在座诸位,都是我楚霸王的姐妹!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若那帮男人敢动姐妹们一根毫毛,我楚霸王必定回敬他两耳光!”   “这杯酒我先干了!”   “干了!”   薛进以为凭楚熹的办事效率,一晌午足够解决这桩小事,哪成想楚熹和这些妇女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投缘,喝起酒来没完没了。   刚走进院里,便听见这一通豪言壮图,不由皱起眉头。   他是让楚熹安抚将领们的女眷,可不是要让楚熹带着这些女眷起义造反。   上百个妇女同处一屋,群情激奋的痛骂男子,薛进虽有意见,但到底不敢擅入,正想躲到后院去看楚楚,忽听楚熹大声喊他:“薛添丁!你上哪去!”   “……”   “你过来!我有件事同你说!”   薛进深吸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楚熹跟前。   楚熹那只脚还踩在椅子上,一把揽住薛进的肩膀:“我决定!成立一个妇救会!我担任会长!薛添丁担任名誉会长!那个,婉娘!玉珠!你们俩担任副会长!以后姐妹们要有什么难处!就找我们妇救会!有薛帅撑腰!谁也不用怕!”   薛进:“……”   薛进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楚熹陷入土匪窝,扯出一个仇阳不算,还沾染了一身土匪习气。   真烦人。   “薛会长,你表表态!”   “……”   “快……嗝,快啊!”   楚熹打了个嗝,都是酒臭味。   薛进偏头躲避,很想一走了之,可他此刻一走了之,无异于把楚霸王的脸面狠狠踩在地上。   “咳。”薛进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诸位夫人为薛军将领赡养父母,生儿育女,让薛军将领在战场上毫无后顾之忧,着实劳苦功高,我薛进对此感激不尽,若在太川有不如意之处,大可来同我说,我一定会为夫人们主持公道。”   话音未落,在座女眷都红了眼眶,肆无忌惮的落下泪来。   任凭女子多少怜惜与安慰,都抵不过薛进这一句“劳苦功高”的认可。   薛进见她们这般无声的哭泣,也怔住了。   直到楚熹扭过身,用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谢谢你呀,薛添丁。”   “以后……不要踩椅子,不要搭我肩膀。”   “哦。”   “松手,站直。”   待楚熹站稳,薛进径自回了内院。   他实在看不得那些妇人的泪水。   他暗自发誓,将来绝对不让楚楚出嫁。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真的,我……屁股蛋上长了个火疖子,一坐就疼,只能蹲着,我蹲不住了呜呜呜怎会如此啊! 第112章   在女人当中楚熹酒量算是拔尖的了,她都喝的酩酊大醉,何况在座夫人们。   薛进不得不派手下兵士去军营通知那些将领来主帅府领人。   众将领都在一处,兵士一口气通知到了,他们来也是一块来。   那场面,可以说非常之热闹。   玉珠抓着司其的耳朵,婉娘被廖三抗在肩上,慎夫人扶着慎良一阵阵吐,什么千奇百怪的花样都有。   不少将领大受震撼,很想质问妻子为何要喝这么多酒,只碍于张罗这酒席的是楚熹,做东的是薛进,敢怒不敢言,鹌鹑似的把人带回家了。   楚熹手麻脚麻,困倦至极,被小丫鬟扶进屋,一头栽倒在床上,号丧似的唤道:“添丁,添丁——”   薛进真想捂住她的嘴:“别耍酒疯。”   楚熹用力抬了一下脚,口齿含混地说:“帮我脱鞋嘛。”   “……”薛进抿唇,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去找人熬一锅醒酒汤,家家户户都送上一碗。”   小丫鬟忍着笑退出房中。她在这对夫妻身旁伺候的日子不久,见薛进的次数要比见楚熹多,楚熹若不在府中,薛进大多时候是不说话的,容颜俊美,性子孤傲,看起来都不像这凡尘俗世间的人。   可楚熹一回来,就将他从九重天拽到了小市坊。小丫鬟觉得真有意思。   “我再也不喝酒了,戒酒,谁不戒酒谁是狗……”   “呵。”   薛进冷笑一声,扒了她的外袍,把她推到床榻内侧,扯过被子从头盖到脚:“但愿你有这记性。”   “啊——呜——”楚熹恶龙咆哮一般,十分夸张的打了个哈欠:“困,我要睡了。”   薛进既嫌弃她这个醉鬼,又怕她睡醒后会头疼。置之不理,狠不下心,伺候她照料她,没那么甘愿。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薛进忍气吞声,用湿帕子擦了楚熹的脸和手,逼着她喝了一大碗醒酒汤。   楚熹那脸颊红得像是熟透的杏,看着饱满圆鼓鼓,一捏准软趴趴。   薛进捏了两下,稍觉解气。   嫌楚熹浑身臭烘烘的酒味,薛进抱着被子到南墙窗边的软榻上,这软塌很小,不够他伸直双腿。   妇救会,鬼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名誉会长,薛会长,不必说,自是个大麻烦。   薛进轻轻的叹了口气,预感到之后一段时间里,军营不会消停了。   ……   各家夫人们喝醉了酒,劳累夫君上门领取,心中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待翌日清早起来,自觉低了头,无声的向夫君赔罪,就连玉珠都看了两日司其的脸色。   一众将领不知内情,还以为是楚熹同女眷们说什么了,叫女眷们从此往后夹起尾巴做人,这于一众将领而言实在是件好事,终于不用吱吱扭扭的过日子了。   倘若这帮男人晓得见好就收,兴许真能止住风波,可男人都经不起惯,给点阳光就灿烂,动辄就蹬鼻子上脸。   张坚家的张夫人第一个闹到了妇救会。论样貌,张夫人简直不像张坚的妻,反倒像张坚的妾,张坚一身横肉,满脸大胡子,个头也不算太高,而张夫人细腰长腿,浓眉凤眼,唯一的缺憾便是有几分龅牙,常言道美人三分龅,这点缺憾就整体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   张夫人之所以会嫁给张坚,是因为张家祖祖辈辈都是屠夫,张夫人娘家穷,张家找媒人来提亲,这桩婚事自然而然就成了。   两人相貌上的天差地别,对婚后生活影响很大,刚成婚那阵,张夫人有点瞧不上屠夫张坚,觉得他邋遢,粗犷,总一身猪粪味,指甲里都是泥,嘴上不说,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循序渐进的改了张坚这毛病,每日张坚从外面回来,就烧水叫他沐浴更衣。   张坚不傻,知道妻子嫌他脏,男人脆弱的尊严被日复一日的打击,很是憋闷,刚巧那时东丘城破,薛军在乡里征兵,张坚一咬牙一跺脚就去投了军,意欲做出一番事业,让张夫人刮目相看。   张坚无疑是成功的,如今他在慎良手底下当差,管着几千兵士,风光得意远胜从前做屠夫,夫人也不敢嫌弃他了。   张坚扬眉吐气,终于能在夫人面前挺起胸膛,展现威风,说话都硬气了。   于是轮到张夫人憋闷。   张夫人既嫁给张坚,要改掉他邋遢的毛病,就是看中他还算忠厚老实,脾气也好,真心实意的想和他过日子,哪里料到张坚一朝得志,竟如此猖狂。   张夫人只能开解自己,横竖她没本事管张坚,随张坚上天入地,她不理会就罢了,不看僧面还看孩子的面,现下不愁吃不愁穿的,凑合着活呗。   张夫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漂亮衣裳和首饰,张坚没投军那会,她闲着没事便在家自己做绒花发簪,一来能戴着玩,二来能卖钱贴补家用,彼时张坚气弱,不敢干预,还攒银子给她买布料买丝线。   今时不同往日了。   夜里张坚回家,见夫人坐在床沿上,爱不释手的抚着一匹绸缎,冷哼一声道:“败家娘们。”   张夫人小声辩白:“这是玉珠送我的,没花钱。”   玉珠在军营里名声极坏,还不如楚熹,楚熹在人前好歹给薛进留面子,玉珠是一点面子不给司其留,因此张坚说:“你少跟那小泼妇来往。”   张坚骂张夫人败家娘们,张夫人可以当听不见,骂姐妹玉珠为小泼妇,张夫人就不能忍了,瞪着眼睛道:“我同谁来往你也要管了!”   张坚毫不示弱:“和谁来往也不能同她来往!”   张夫人怒道:“我若非同她来往呢!你还能休了我不成!”   张坚横眉竖眼道:“长本事了你!我缺你吃缺你穿了!一匹绸缎就把你给哄的找不着北了!你看看你身上的衣裳,首饰,哪样不是我出生入死挣来的!你还敢跟我喊!”   寻常将领腰包鼓了,先想着置房置地,而张坚永远搜罗自己用不着的衣裳首饰寄回东丘,这一点张夫人念着他的好,可架不住张坚老以此做法。   “你,你当我稀罕!”   “不稀罕你摘下来!有的是人稀罕!”   张夫人气急了,一把扯下脖子上价值连城的金镶玉锁,想丢到地上,没舍得,重重丢到被褥上:“张坚!你欺人太甚!我不跟你过了!”   张坚顿时有些慌神,有心想放软身段哄一哄夫人,又怕她从此骑在自己脖子上,咬着后槽牙道:“好啊,我这就给你写休书!”   “写休书就写休书!我带着孩子回东丘去!”   “你想得美!”张坚知道夫人最在意的便是孩子:“树哥儿是我老张家的种,你休想带走他!要回东丘你自己回去!”   张夫人猛地站起身道:“凭什么!树哥儿是我龚秀梅一手拉扯大的!你张坚出过一分力气吗!”   “哼。”张坚不吵了,只说道:“反正你别想带走树哥儿。”   张夫人舍不得孩子,要搁从前,必定偃旗息鼓了,可还是那句话,今时不同往日了。   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张夫人便夺门而出。   张坚楞了一瞬,忙转身追出去,可张夫人已然消失在夜幕中。   薛军将领的家属院,四周都有重兵把守,家家户户不闭门,孩童们东冲西窜的到处跑,张夫人一边哭一边往主帅府走,要去找楚熹撑腰,找薛进主持公道,走到一半,忽见月月蹲在大门外玩土,顿时转了主意,踏进廖家的大门。   婉娘认认真真的听张夫人把苦水倒尽,从不动怒的好性儿也有些恼了,但还是忍着,柔声细语的问:“妹妹先压压火,跟嫂子说句老实话,你是真不想跟张坚过了?这不过有不过的主意,过有过的办法,妹妹得想好。”   “不过了!我不受他这窝囊气!他也不想想,我当初嫁他,是奔着他给我锦衣玉食?”张夫人抹了一把眼泪道:“我龚秀梅离了他,照样能活,饿不死,只是孩子……我实在舍不得。”   婉娘当即道:“妹妹不用愁,孩子是妹妹生养的,自是要跟着妹妹。”   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个人,是玉珠:“我就知道秀梅姐姐在廖嫂子这呢。”   “张坚找你那去了?”   “可不嘛,我好一通给他骂!”   “他,他说你什么没有?”   “那倒是没有,我家司其在旁边,看他敢!”玉珠插着腰道:“秀梅姐姐,你说吧,这事怎么办!你一句话!我就去打那臭屠夫一顿给你解气!”   玉珠到底不比婉娘七巧玲珑,换做前几日,张夫人准以为玉珠是来看她笑话的,可现在了解了玉珠的秉性,张夫人只是无奈的笑笑:“打他有什么用呢,治标不治本,算了,是我配不上他,就随他去找能配得上他的吧。”   婉娘一看,张夫人是真不打算和张坚过下去了,斟酌片刻,对玉珠道:“咱们去找少城主!”   楚熹早知道张坚家里闹开了。   没办法,家属院太紧凑,司其家和主帅府就隔着一道墙,玉珠骂张坚那些话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楚熹耳朵里。   楚熹戳了戳窝在摇椅上装睡的薛进:“听见没,薛会长,你要来活了。”   “……”薛进睁开眼睛,抿唇皱眉:“你还真要让我管她们妇人的事?”   “不用你管,等官司辨明了,你老人家拍下惊堂木就行。”   “我可不判冤案。”   “主持公道嘛。”   薛进擦擦女儿脸上的口水,仰头看楚熹,楚熹忙给父女俩晃摇椅:“她怎么还不睡啊?”   薛进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道:“她再不睡我都要睡着了。”   楚楚趴在薛进的胸口,咧着嘴笑,小家伙最近爱上了摇椅,一刻也离不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妇救会这段写完,就要上时间加速器了!攻打江北!冲啊! 第113章   得知夫人不在司其家,又被司其家的小泼妇一通骂,张坚当即意识到,这遭大事不妙了,他顾不得和司其多说,赶忙奔向上峰住处。   “慎大哥!”张坚为私事找慎良,改口改得很痛快:“慎大哥!慎大嫂!”   张坚能从大字不识一个的杀猪屠夫高升到薛军将领,也是有几分心计的,他晓得要想让夫人回家,必得找个说话有分量的年长者劝和。   论年纪,论身份,论地位,这军中没有人比慎良更有资格,而慎夫人呢,是个最贤惠识礼的妇人,有他的“慎大哥”坐镇,再有他的“慎大嫂”尊口一开,随便说些什么“小夫妻俩哪有不吵架的”“为这么点事不值当”“再不济看看孩子”,这就足够给张夫人一个台阶下了。   最重要的是,这台阶张夫人不敢不下。   张坚是慎良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将,虽然才二十六七,但行事比四五十岁的还稳妥,慎良就喜欢张坚这种脾气,认为他不会有错,非挑出点错,那就是太娇惯女人了,娇惯的女人不识好歹,兴风作浪。   慎良跟部下用不着避讳,心里这么想,便直接这么训斥了张坚,慎夫人在旁听着,默默不语。   其实张坚来找慎良前,暗暗地反省过,觉得自己言语上有些不讲道理,才彻底把夫人给惹怒了,可听慎良一番话,又倍感冤枉。   他的军功是实打实拿命换来的,肚皮上两道刀疤,左手断了半截指头,换来的金银他未曾自己留一两,全都给妻儿吃喝穿戴了,他也不像旁的丈夫那般动辄向妻子挥巴掌,爱到勾栏瓦舍花天酒地,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为屁大点事,夫人就不想跟他过了。   说到底,仍是嫌他丑,嫌他脏。   “慎大哥。”张坚沉了一口气道:“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用急,她跑还能跑哪去,还没吃饭吧。”慎良扭头吩咐慎夫人:“去煮碗面,弄几道小菜。”吩咐完了,又对张坚道:“陪我喝两口,先晾着她一阵,她就是拿准你不敢休了她才这般肆无忌惮,等她慌了阵脚,哼。”   家属院四周都有兵士把手,戌时一过除了夜香车皆不许出入,料想夫人不会离开家属院,张坚搓了搓那半截大拇指,朝慎良笑了一声,形容稍显局促。   另一边,婉娘和玉珠领着张夫人找上了门,当着楚熹和薛进的面,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交代清楚。   楚熹身为妇救会会长,自然要客观的看待问题,不能听一面之词,便命人去将张坚找来,准备开堂审理。   张夫人道:“他,他这会应该在慎将军处。”   做妻子的还是最了解丈夫。楚熹道:“正好,顺便把慎将军和慎夫人找来,咱们既要讲个公正,就得公正到底。”   慎良听闻事情闹到主帅府去了,不由愠怒,瞪着张坚道:“瞧你把她惯的,半点不知分寸。”   张坚当真是不知所措:“这,这……”   “你慌个屁。”慎良忍不住骂人:“薛帅还能向着她不成。”   “可那楚……”张坚咽下“霸王”二字,小声说:“少城主不是善茬啊。”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慎良说完这句话,仿佛一切尽在言中,站起身道:“走,我陪你去会会她。”   张坚随慎良夫妇来到主帅府,只见楚熹和薛进坐在堂屋供桌两侧,背后一块写有“天道酬勤”四个大字的横匾,而张夫人、婉娘、玉珠居于右方,一个赛着一个的面色凝重。   这架势真像是府衙堂审。   “不必多礼了,都坐。”楚熹打量着张坚的神情,心里稍稍有数,又看向刻意挺直腰板的慎良和垂眸不语的慎夫人,笑道:“张坚,我听说你要给秀梅写休书?”   攻打安阳时,张坚是前锋,在搏命的第一线,对楚熹这只笑面虎简直有种天然的恐惧,当下夹起尾巴:“……是她先说,不跟我过了。”   楚熹点点头:“所以你是说过要给秀梅写休书。这样很好,她不想同你过了,你也不想同他过了。”   ???   张坚诧异的盯着慎良。   说好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呢,怎么,话茬不太对啊。   慎良知道张坚不想和夫人和离,忙跳出来打圆场:“小夫妻俩吵嘴说的气话,做不得数,当不得真。”   “气话?”楚熹问张夫人:“是气话吗?”   张夫人偏着头不看张坚:“不是气话,我就是不想和他过了。”   张坚猛地站起身:“那你想跟谁过!”   薛进皱眉:“坐下。”   张坚咬咬牙,坐回到椅子上。   慎良一看,薛进好像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想了想说:“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我这个外人本不该干预,只是这张坚与我乃沙场上同生共死的弟兄,我不能不管,薛帅,少城主,还请见谅。”   薛进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慎良便又对张夫人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便是想要和离,总得有个说法吧,张坚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是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张夫人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可我也不曾欠他的,我当初嫁的,是个藉藉无名,老实本份的屠夫,我给他生儿育女,给公婆养老送终,该尽到的义务我都尽到了,他如今高官厚禄,了不得了,就处处看我不顺眼,凭什么啊,横竖我是不跟他过了,他也答应了要给我写休书。”   张夫人虽哭着,但把话说的很明白。   楚熹道:“你无权无势的时候,人家不嫌你,你发达了,人家不高攀你,很合情合理啊。”   张坚腿都开始哆嗦,他真的没想过要与夫人分开,他还想趁着这两年安定,再要个姑娘,一儿一女……对,儿子,他们俩还有儿子,夫人舍得离开他,绝舍不得离开儿子。   “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张坚压低声音问。   “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要走,自然得带着他走。”   “不行!那是我老张家的种!”   张坚说完,猛地看向薛进。   薛进觉得楚熹一点不公道,完全偏帮龚秀梅:“你既要和离,又要儿子,是不是太贪心。”   张夫人不敢和薛进争辩,向楚熹投去求助的目光。   楚熹哼笑一声:“这血脉至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难不成夫妻俩和离了,孩子就只剩一个爹或是一个娘?假若有朝一日,你我和离,楚楚姓楚,是我楚家的种,就与你薛进再无干系了?”   薛进:“……”   薛进在这件事上不能理直气壮,慎良只好挺身而出:“这自古以来,女子犯下七出之罪,男子方可休妻,难道女子要和离,要领着孩子另嫁旁人,全凭她一时兴起吗?”   楚熹点点头:“慎将军此言有理,可眼下这夫妻之间都同意和离,唯一的问题便是孩子的归属,依我薄见,不如让孩子自己选,看他是愿意跟着娘还是愿意跟着爹,这公道吧,薛帅?”   薛进思及很黏着他的楚楚:“没错,让孩子自己选是最公道的。”   张坚心如明镜,他成年到辈在外头打仗,儿子是夫人一手带大的,若叫儿子选,一准会选夫人,忙看着慎良摇摇头。   慎良扫了眼身旁的慎夫人,心里直打鼓,硬着头皮替张坚辩驳:“有句老话说的好,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在这乱世当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拿什么教养孩子,衣食住行,读书识字,哪一样不要钱,想想以后,想想前程,跟着娘过得好,还是跟着爹过得好,一目了然。”   楚熹真没看出来慎良还有这口才,果然啊,这帮男人一旦涉及自己的利益是寸步不让:“慎将军这意思,若孩子选了娘,当爹的就再也不管了,从此不闻不问了?”   “少城主不妨说说,若孩子选好了爹,当娘的打算怎么管?”   薛进看慎良的眼神已然有些佩服了。   能跟楚熹这般你来我往过招的,世间少有,他着实低估了慎大将军。   楚熹深知男人的劣根性,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当娘的带着孩子改嫁,让孩子改他人姓,也是可以的,毕竟当爹的不管,总要再另找一个爹。”   “不!”张坚又站起身:“不行!”   慎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张坚一眼,道:“亲爹和后爹怎么能一样。”   婉娘冷着脸,没好气的说:“怎么不一样。”   慎良:“……”   玉珠见婉娘开口了,才怒气冲冲道:“难道张将军就能保证,孩子跟了你,你此生能再不娶妻生子?后娘就能像亲娘一样?”   “我能!”这两字一出口,张坚顿时脸色煞白。   他压根就没想与夫人和离啊!怎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玉珠厉声道:“你能也要看孩子愿不愿意跟你!少城主!干脆就把树哥儿唤来!让他当着我们众人的面做个决断!”   楚熹抿唇,转过头看薛进:“薛帅以为呢?”   堂上众人皆眼巴巴的看着薛进,等他拍响惊堂木,一锤定音。   薛进很难开口。   他就知道这名誉会长是个大麻烦。   “嗯……夫妻俩都在气头上,眼下决定是否要和离,还太草率,慎将军说的有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薛进极为艰涩道:“这样吧,先回去冷静三日,三日之后,若还要和离,再让孩子自己来选,是跟着爹还是跟着娘。”   张坚如获大赦,且对薛进感恩戴德,他决定了,回去就给夫人磕头认错,一个头不行就嗑三个,三个头不行就嗑三日。   横竖他是不能与夫人和离。   慎良看着眼底生出一丝光彩的慎夫人,忽然心凉半截。   作者有话说:   我真是废物 第114章   如果让薛进用四个字形容楚熹的办事水平,那必定是“顾全大局”。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张坚摆明了不愿与他夫人和离,一提和离吓得腿都直哆嗦,而龚秀梅嘴上说不想和张坚过了,眼泪却从始至终就没止住,显然没下定决心。   若真在堂上强逼着夫妇俩拆伙,反而好心办坏事。   楚熹甘愿在薛军将领面前唱个咄咄逼人的白脸,把和事佬的红脸留给他,薛进实在很领这份情。   不过,薛进万万没想到,三日期限一至,龚秀梅安安分分的不再闹着要和离了,给张坚主事的慎良家中反倒炸开锅。   慎夫人要与慎良和离。   不是旁人,是最端庄贤惠的慎夫人。   而找上妇救会的,是慎良引以为傲的那两个大儿子,哥哥叫慎瀚文,今年十四岁,弟弟叫慎瀚武,今年十二岁,兄弟俩往楚熹跟前一跪,完全像两个大人。   “瀚文瀚武拜见少城主。”   “欸,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坐下说。”   兄弟俩屹然不动,只抬头望着楚熹道:“今日冒昧登门,是想请教少城主,若爹娘和离,我们兄弟可否能跟着娘亲。”   楚熹抿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慎良那年纪,叫他妻离子散……似乎太残忍了。   “这,我方便问一问缘由吗?”   “世间骄荣,皆于母恩,弱母年老困顿,常以泪洗面,身为人子,不能令其释怀,便是来日声名显赫,也终究是卑劣下流。”慎瀚文双目明亮的直视着楚熹:“我们兄弟宁愿舍弃父亲给予的锦衣玉食,随母亲归乡,哪怕以耕农糊口,此生亦无憾无悔。”   不怪慎良常把这两个儿子挂在嘴边上炫耀,的确是人中龙凤,倘若好好培养,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归乡耕农,可惜了。   楚熹犹豫一瞬,决定把躲在侧门后偷听的和事佬请出来。   和事佬为了解决老光棍廖三,不知废了多大的力气,偶尔还沾沾自喜,觉得力气没白费,成婚后的廖三愈发长进。有家室的将领就比老光棍稳重,这是其一,其二,将领一旦有了妻儿,心中便有了羁绊,对主帅而言更易于掌控。   不管从哪个角度想,好婚姻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   薛进绝对不能让慎良妻离子散,一旦慎良妻离子散,那这个人多半是废了。   “你们兄弟二人自诩孝顺,可曾替父亲着想过?”   “父亲年迈之日,若身旁无人照料,我们会将他接回故乡赡养。”   “他所求并非如此。”   “人活在世,皆有所求,却不能把自身所求强加于人。”瀚文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垂眸:“将心比心,方得人心。”   瀚文从始至终没有斥责过父亲一句,道理和缘由却都摆清楚了。   慎良在家中的做派,薛进多少知道,一时不禁哑口无言。   楚熹轻轻叹气,起身走到兄弟俩跟前,亲手将他们扶起,声音难得的轻柔:“父亲对儿子有所求,亦是有所期盼,他以为你们年少不知事,因此态度强硬,是觉得你们长大后必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也许他想差了,也许他不够了解你们,可他对你们的眷爱之情不会比你们的母亲少。”   瀚文沉默,他当然明白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才会格外严苛,只是……   瀚武替兄长开口:“那他待母亲呢。”   以如今的时代,以慎良和慎夫人的年纪,谈不上爱情了,没有爱,自然不会有太多的怜惜与关怀。   但慎良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凭楚熹对他的了解,他算是少见的,仍有一份责任心的男人,若为了维系这个家,叫他改改身上的毛病,他一准愿意改。   楚熹柔声细语的将兄弟俩劝回去,扭头对薛进笑:“这事怎么办?要我帮你摆平吗?”   薛进扶额,很是头疼:“都是你那妇救会惹出来的麻烦,你摆平是应该的。”   楚熹一屁股坐到他身旁,重重的敲了两下供桌:“薛添丁,你可真会倒打一耙,我告诉你,别小瞧这些夫人,看看瀚文瀚武兄弟俩,多有出息,将来前程不可限量,这是慎良教养出来的?还不得归功慎夫人,你想手底下人才济济,不要总指望着培养那帮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你能用廖三行兵打仗,能用廖三笼络民心吗?”   薛进猛地抬眸,从楚熹的话中听出一丝深意。   “薛添丁,横竖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妨眼光放长远,想想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甚至百年之后,一时权势算得了什么,咱有点追求,奔一奔功在千秋。”   “妇救会便是功在千秋吗?”   “妇救会可不单单是解决这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楚熹早憋着一股劲要和薛进谈一谈,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干脆开宗明义:“你不是一直犯愁军中兵士衣裳破烂,草鞋露趾,你身为妇救会的名誉会长,帮着妇人主持公道,妇人们怎会不记你的情,做几身衣裳做几双鞋,手到擒来啊。”   “再者,军中有多少未婚配的兵士,咱好名声打出去了,还愁未出阁的姑娘不动心?”   未出阁的姑娘会不会动心,眼下还说不准,但薛进有点动心了。   楚熹继续给他洗脑:“这世上女子可不比男子少,咱们这妇救会一旦做强做大,做到各州各城各乡里,民心就收了一大半,绝对比强权镇压来得立竿见影,最重要的是,儿女多是向着母亲啊,母亲终日夸薛军好,西北王好,薛会长好,潜移默化之下,儿女也会觉得你薛进是好的,用不上三年五载,你的名头就正了,不再是反贼,而是江南一带当家做主的这个!”   楚熹说到最后,语气坚定的立起大拇指。   “……你几时盘算的这些?”   “就,不久前。”   薛进哼笑一声,心中暗想,楚熹得亏是生在安阳,她若生在帝都,单凭着这张嘴都能翻天覆地谋朝篡位。   名誉会长算什么啊,是皇帝金銮殿里的玉玺。   他累死累活把妇救会做大做强,做到各州各城各乡里,妇人只会记楚会长的情,念楚会长的好,这世间女子不比男子少,薛军兵士都是要娶妻的,拿捏了妇人,还愁拿捏不了妇人的丈夫。   薛进心如明镜,倘若将来他有个万一,死在辉瑜十二州的争斗中,楚熹轻而易举便能取而代之。   “怎么样呀,我叨叨叨的说了这么一大通,你倒是表个态啊。”   “随你,你不是会长吗,你还是个女的。”   楚熹讪讪一笑,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八成是被薛进看透了:“你要想当会长,我让给你就是了。”   “楚熹,今年十九对吧?”   “对,对啊,咋的?”   “过于老奸巨猾了。”   “……”楚熹沉默片刻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你学的。”   “我是朱还是墨?”   “你是猪。”   “……你才是猪。”   “捏我做什么!是你自己问我的!好!慎良家的事你自己摆平去吧,我不管了!”   “自己摆平就自己摆平,你当我摆不平?”   “呵,我看你怎么摆平。”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坚跪在夫人跟前,给夫人洗了三日脚,终于哄得夫人破涕为笑,又愿意同他过日子了,而为张坚打抱不平的慎良,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张坚满怀愧疚的来探望上峰。   “慎大哥……”   “滚。”慎良翻身面朝里,有气无力地骂:“你给老子滚。”   慎瀚文慎瀚武找上楚熹,要与母亲归乡的消息早已传遍军营,慎良伤心是一码事,觉得丢脸又是一码事。   他这遭算颜面尽失了,再也不想去军营见那些将士,尤其是张坚。   张坚晓得,若慎良此番妻离子散,必定记恨他一辈子,他在慎良手底下当差,失了慎良的心,就等同于失了前途,因此厚颜登门。   张坚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苦口婆心的劝道:“慎大哥,小弟想过了,这人不可逆天而行,何为天,如今我们的天就是薛帅,薛帅的天就是那楚霸王,大哥可听说了,就在昨日,司其家那小泼……小夫人,当众把头发给剪断了,剪的和楚霸王一样长,那司其脸都青了,愣是硬憋出一句“真好看”。”   “好看吗,不可能好看,可他若说不好看,第一得罪了楚霸王,第二得罪了他家那小妇人,连带着也得罪了薛帅,他只能说好看,他说好看,在场女眷瞧他的眼神,他娘的,温柔的都能滴出水来,薛帅也夸他豁达。”   “大哥,世道变了,得认啊,再这么僵持下去,不仅赔了夫人又折儿子,在薛帅跟前分量也不能再比从前……哎,不说旁人,就说廖三,自打成了婚,愈发得薛帅重用,风头眼看着就要压过大哥你了。”   一声不吭的慎良终于坐起身:“难道你就甘愿,甘愿对着一个女人曲意逢迎。”   关于这一点,昨日薛进已经和张坚等将领严肃讨论过,张坚有必要向慎良转达上头的意思。   “大哥,想开点吧,我们能窝在江南几年,江北的形势一日一变,我们仗着沂江天堑,免不得懈怠几分,江北战乱可从未停息,等真刀真枪杀起来,我们未必稳操胜券。”   “有命活到死,自然是好,万一没那命呢?夫人领着孩子扭头改嫁,我们还剩什么?坟头长草都没人给拔,更别提逢年过节酒肉祭拜了,倒不如善待夫人,留点夫妻情分,死了还有人想着念着,儿子日后若有出息,还能把我们的牌位堂堂正正的摆在宗祠里。”   张坚这番话,是照本宣科的复述了一遍薛进的原话。   薛进是专门说给慎良听的。   对症下药,永远不会错。   慎良长叹口气,颇为感慨道:“变了啊,世道彻底变了。”   作者有话说:   小废物来喽~   PS:明日时间加速器上线! 第115章   两个愈发出类拔萃的大儿子,狠狠掐住了慎良的命脉,慎良能舍掉自己的脸面,却不忍舍弃两个儿子。   以慎良的年纪,便是将来功成名就,加官进爵,也养不出瀚文瀚武这般有出息的儿子了,因此不得不向慎夫人低头。   慎夫人呢,到底不忍心让瀚文瀚武归乡耕农,很轻易的就接受了慎良的示弱,转而加入妇救会,凭借着雷厉风行的做事原则,接替楚熹和薛进,成为妇救会的一把手。   当然,这一把手是楚熹自己让出去的。   自张夫人和慎夫人先后闹开,那些持观望态度的女眷纷纷有了动作,楚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给她们打官司,可不管也不行,总要选定一个人主持大局。   婉娘,不够刚强,玉珠,太过刚强,楚熹思来想去,还真就慎夫人最合适,别的素质不提,慎夫人身为一个传统妇女,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足够快,做决定足够果断,关键是拎得清。   张夫人敢率先闹到妇救会来,是因为她心里明白,张坚终究离不开她,她有回旋的余地,慎夫人没这份底气,所以按兵不动,待看清势头,立即下手,甚至无需与慎良当众撕破脸,就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权益,既保全了儿子父亲的颜面,也保全了她自己的颜面。   这种体面稳妥,且处处透着胜券在握的从容,让楚熹很是欣赏。   还有一点,慎夫人年长,进退有度,礼数周全,可以服众。   要知道家属院这百余个将领夫人在来太川前,她们头上可顶着反贼内眷的名衔,薛军一路攻城掠地,手中沾染着不少关内百姓的鲜血,那些土生土长的关内女眷免不得被戳脊梁骨。   就说瀚文瀚武兄弟,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知书识礼,两年前也曾为此事大闹学堂。   于慎良而言,这仅仅是小孩顽皮,哪里晓得背后艰难。   将领夫人们能在此等境遇中撑起一个家,怎会是孬种,楚熹以为,军中唯有慎夫人能笼络住这些女眷。   事实证明楚熹没有看错。   慎夫人在肩负这项重任后,比婉娘和玉珠更尽心尽力,她一不用侍奉夫君,二不用养儿育女,三最懂得女人的苦楚,几乎全身心投入到了妇救会的伟大事业中,不过短短两个月,便摆平了家属院全部纷争。   对于那些样貌不出众,且无法忍受夫君纳妾的女眷,慎夫人只干脆一句话:“和离!有这一份傲气在,就无须怕饿死!”   谁能想到不久前还在主帅府耷拉着脑袋忍气吞声的妇人,转眼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敢和离,敢断发,敢踏进妇救会的大门,敢为这世间众多深陷困难的女子四处奔走。   她们没了夫君,也没了娘家,甚至没有儿女可以依靠,她们不再属于任何人,不再依附任何人。   她们背后是妇救会,是安阳楚霸王,是几十万薛军,她们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到人前,毫不胆怯的亮出姓名。   走到哪里,都要被高看一眼,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楚熹有时见到那衣着朴素,短发齐耳,英气十足的女子,心里都不禁气弱。   毕竟,她割断自己半边长发时,还嚎啕大哭过一场。   ……   暮去朝来,一年又一年。   九月秋收过后,有人说在蛟镇海角涯看到了鲸群。   月影灼灼,白浪翻滚,鲸若蛟龙,跃海而出。此等壮丽景象,薛进至今没缘分看到。   但他不气馁,仍如往年一样去海角涯蹲守。   “十五月儿。”   “圆又圆!”   “要想收获。”   “先种田!”   薛进忍不住睨了楚熹一眼:“好好的孩子都让你教坏了。”   楚熹瞪他:“你懂什么,少管我。”   “……我是她爹,我凭什么不能管。”   “庄稼不认爹和娘。”楚楚晃了两下脑袋,细声细气地说:“精耕细作多打粮。”   到九月初二,楚楚不多不少刚好满三岁半,一张圆润的小脸已然看不出骨骼的轮廓,眼睛大,瞳仁黑,睫毛细密卷翘,一对招风耳,花骨朵似的撅撅嘴,一说话就爱眨巴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人。   薛进爱她,爱到可以把命给她。   只是……   薛进看向马车座底下的小花盆,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就没见过谁家三岁小孩对种地这么着魔的,走到哪都要带着她的小豆苗。   楚熹注意到薛进的视线,反而很得意:“我这是培养楚楚爱惜粮食,你等着吧,再过半个月,你就能吃上女儿种的豆苗了。”   楚楚鹦鹉学舌:“你等着吧。”   楚熹捏捏楚楚的脸,纠正她:“要叫爹。”   小丫头仰起头,脆生生道:“爹,你等着吧。”   薛进被逗笑,一把将楚楚抱到怀里,觉得她小小的,肉肉的,香喷喷的,抱着很舒服,一辈子也抱不够。   楚楚也爱薛进,薛进对她好,是那种全无原则和底线的好,不像楚熹,楚熹经常板着脸教训她。   但军营里那些叔伯问她“爹和娘你更喜欢谁的时候”,她嘴上说都喜欢,心里却想“楚楚还是更喜欢娘一点”。   娘比爹懂得多。   到了海角涯,正好赶上东海涨潮。   楚楚坐在薛进手臂上,眺望着无际的大海,歪头问楚熹:“娘,什么是涨潮?”   楚楚是个好奇心极其旺盛的小孩,总是会冒出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譬如天上为什么会下雨,树叶为什么是绿的,仇阳小叔叔为什么比爹爹高。   楚熹有的能解释,有的,就很难解释。   “这个嘛……和月亮有关。”   “为什么和月亮有关?月亮不是离楚楚很远吗?”   因为万有引力。   什么是万有引力。   说不清。   楚熹憋了半响,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   薛进轻笑一声:“你娘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那爹爹知道吗?”   “不知道。”   “鲸群什么时候会来?”   “要再等一等。”   三人从傍晚等到天黑,眼看着明月高悬,仍不见鲸群的踪迹。   楚楚有些困了,趴在薛进肩上打呵欠。   “瞧这情形,今年又见不到了。”   “没事。”   薛进用披风拢紧楚楚,转过身道:“回客栈吧,夜里海风湿冷,免得楚楚着凉。”   楚熹抿唇:“不然还是再等等吧。”   前几日晋州传来消息,称朝廷有意招揽陆广宁,江北各方势力握手言和,协力剿灭树大招风的西北反贼。   兴许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开战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薛进明年未必还能来海角涯看鲸群。   “算了,不能强求。”   “这样好啦,我带楚楚先回客栈,你再等等。”   薛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马车。   楚熹感觉薛进眼神里充斥着一种鄙视,快步追上去:“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看。”   “啊……”   楚熹摸着良心说,这三年,薛进明显沉稳了,不再像从前似的一触即发,狗嘴里偶尔还会吐出一句细品之下有点甜味的甜言蜜语。   大概是因为楚楚长大了。   薛进不愿意在楚楚跟前展现一丁点喜怒无常,他在楚楚的眼里,永远是个平静宽和的父亲,犹如一碧如洗的晴天,任由飞鸟自在翱翔。   楚熹其实挺佩服薛进。   楚楚乖起来是真乖,淘气起来也是真淘气,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冲着楚楚大吼大叫。   薛进能容忍她教训楚楚,但看不惯她冲着楚楚喊,一见苗头不对,立刻抱起楚楚逃离现场,久而久之,楚楚意识到她生气,便会向薛进伸出双臂,奶声奶气的唤:“爹爹,快肘呀。”   返回客栈,依照女士优先的次序沐浴梳洗。   “娘,讲故事。”   “讲什么故事呀?”   “讲青青草原的故事。”   “从前有个青青草原,青青草原上有个羊村,羊村里有一群小羊,喜羊羊,懒羊羊,还有……你洗完了?”   “嗯。”薛进躺到楚楚身旁,顺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怎么总是这个开头?”   “我愿意,要不你来讲。”   “娘——快讲呀。”   “讲到哪了?我重讲一遍吧,从前有个青青草原……”   楚熹把青青草原上的居民从头到尾絮叨一遍,楚楚就撑不住睡着了。   薛进嗤笑:“净骗小孩。”   “我要真正经给她讲,她还不得越听越精神。”楚熹说完,疑惑的看向薛进:“你怎么没睡着。”   “……”   “有心事啊?”   “嗯。”   “陆广宁真的会归顺朝廷吗?”   薛进沉默了片刻道:“难说,薛军从常州渡江,便直逼沂州,也许他为了自保,会归顺朝廷。”   一旦朝廷和沂都联手,薛军想拿下辉瑜十二州,无异于痴人说梦。   楚熹如今过的挺滋润,不愿江南再遭战乱:“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   “朝廷为何突然招降?”   薛进笑了一声,转过身看着楚熹道:“你还记不记得赵家庄那个庄主。”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他叫什么来着?对,赵斌财。”   “他当初带人逃去了兖州,又从兖州北上至瑜州,不知怎么得了瑜王看重,在朝廷谋了一份官职,招降陆广宁的主意便是他出的。”   楚熹闻言,不由瞪大眼睛:“他还有这本事?欸?朝廷冒出这么一号人物,怎么一点风声没有?”   “他改了名字,如今叫赵立群。”   “你如何知道这事的?”   “他那个义女惠娘,前些日子刚封了贵妃,我若还一无所知,这么多年白在辉瑜十二州混了。”   “卧——”楚熹生生咽下后面那个字:“是个狠人,我这头发被烧的不亏。”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我好废物! 第116章   如今的辉瑜十二州势分四家。   一家乃周室皇族,被架空大半的朝廷。一家乃瑜洲贺氏,贺淳原系瑜洲都督,后兵至帝都,斩杀祸国奸佞,扶持太子登基,被新帝封为瑜王。一家乃沂都陆氏,陆广宁手握沂州、锡州、信州,麾下猛将雄兵众多,虽深陷战乱,但也算称霸一方。   剩下的一家便是薛进了。   这三年薛军划江而治,粮食产量节节增长,火药、衣物、马匹、箭矢等种种军需积攒甚多,百姓男耕女织,日子过的也极为富足,西北人的声名早不复从前那般糟糕透顶。   李善觉得是时候攻打江北了,便着手在江岸布置,而薛军这边刚有动作,朝廷就向陆广宁抛出了橄榄枝,想招降陆广宁,合力讨伐西北反贼。   薛军一旦渡江,首当其中要杀进沂都,这场仗陆广宁不打不行。   可事情也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谁能保证朝廷是真心招降?倘若朝廷趁其不备,暗地里捅陆广宁一刀,陆广宁眨眼之间就会被朝廷和薛军吞噬,再无翻身之日。   即便朝廷是真心招降,将西北反贼驱逐出关内,就会放过陆广宁吗?以朝廷素日行事,实在难说。   这一晚上,楚熹和薛进都没睡安稳。   翌日晨起,又至海角涯,苦苦等了小半日,仍不见鲸群,幸好楚楚在海边找到一只漂亮的大海螺壳,倒不至于败兴而归。   “爹爹,还要多久才能回家呀?”   “半个时辰。”   别看楚楚小,很懂的时间概念,点了点头,又道:“我想去找月月玩,给她看海螺。”   薛进摸摸女儿细软的齐耳短发:“不许玩太久,回去要练字。”   楚楚瘪了一下嘴巴,可怜兮兮的看向楚熹。   楚熹闭眼假寐,只当自己睡着了。   楚楚有点不高兴,她知道楚熹没有睡,也明白楚熹不会帮她说话,这涉及到“家庭教育”的问题。   楚楚不太晓得什么是家庭教育,通过自己掌握的规律猜测,大概是薛进管教她的时候楚熹不准干预,楚熹管教她的时候薛进尽量不干预。   楚楚很羡慕住在隔壁的月月,自她记事起,月月就每天都在玩,从来没人敢管教月月。   她呢,会捏笔那日起就学写字了。   一开始楚熹还提出过异议,主张“孩子要拥有快乐的童年”,薛进难得严肃的反驳,认为“修身养性可以终生受益”,楚熹就没话说了。   哎。   楚楚老气横秋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不能否认,楚熹和薛进都待她很好,可对她要求也不少,譬如不准剩饭碗,不准啃指甲,不准玩沙子,不准把鞋穿在手上。   因此在楚楚看来,有那么一个人待她比爹娘待她更好。   回到主帅府,楚楚迫不及待的抱着海螺跑去隔壁。   “曹月!看我的大海螺!我自己找到的!”   “真大啊!”缺一颗门牙的小姑娘笑着摸了一下海螺,小声重复一遍:“真大啊。”   楚楚仰头看着月月,期盼她能有更多的评价,月月低头看着她,憋了半响问:“你要吃糕糕吗?”   “……我不饿。”   楚楚说完,又跑出门,往军营的方向跑,这一路上数不清的人朝她打招呼。   “楚楚回来啦!”“楚楚几时回来的?”“楚楚上哪去呀?”   虽然楚熹一直教导她要讲礼貌,但离了楚熹眼皮子底下,楚楚通常是不讲礼貌的。   身份,地位,权利。   用不着谁来特地告诉楚楚她比旁人高贵,这种事于她而言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浑然天成。   兵士拦下这个穿着红衣裳的小胖丫头,半跪在地上,柔声细语地说:“楚楚,不能乱跑啊,快回家去。”   “我要去军营。”   “你爹娘知道吗?”   楚楚不笑,绝不笑,她清楚只要自己不笑,兵士就会听她的话:“你送我去。”   兵士犹豫了一瞬,抬起头对同伴道:“我送这小祖宗去军营,你到主帅府禀报一声。”   话罢,他微微俯身,一把将楚楚举到肩膀上,楚楚丝毫不惊慌的将海螺压在他头顶上,奶声奶气的吩咐道:“快点。”   家属院离军营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街上百姓不少,难保当中不会存有危害,兵士驮着楚楚,又叫来五十来号卫队兵士。   卫队负责保护将领内眷,属于要职,每一个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高马大,威风凛凛,走在街上本就很夺目了,何况中间那个还驮着锦衣华服的小娃娃。   百姓认得楚楚,没法不认得,西北王和楚霸王向来行事低调,也就只有她能搞出这么大的排场。   换了旁人,这排场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楚楚,江南的公主,太应该了。   出入军营皆需要令牌,连将领也不能违背规矩。   不过楚楚是会走会跳的活令牌,扛着她别说出入军营了,调兵遣将都不在话下。   一行人进到军营,楚楚终于笑了,拍拍兵士的头:“放我下来。”   兵士是比骡子更听话的坐骑,赶忙将小娃娃放到地上。   “你们在这等着我,我一会还回去。”   “哎。”   楚楚扭身跑了,姿势远没有在兵士肩上威风,小小的脚,短短的腿,鼓鼓溜溜的大肚子,两只胳膊一摇一摆,太胖,以至于三步一晃,五步一摇,像个快要坏掉的不倒翁。   兵士们被她逗笑。   “这小人精。”   “你们说是随她爹了还是随她娘了?”   “模样嘛,随娘。”   “不不,你细端详,那嘴巴,那鼻子,和薛帅多像啊,就是还小,看不出来什么。”   楚楚一溜烟的跑到营房外,高声呼喊:“小叔叔!看我大海螺!”   仇阳立即放下手中兵书,快步走出营房:“楚楚。”   “大海螺!我自己找的!”   “楚楚真厉害,居然能找到这么大的海螺。”   仇阳笑着将她抱起,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你娘知道你来这吗?”   楚楚理直气壮地说:“知道呀。”   “是你同她说的?”   “不是。”   “下次来之前要先告诉你娘。”   “嗯!”楚楚把大海螺举到仇阳耳边:“小叔叔你听,有海声。”   仇阳认真的听了一会,细长的眼睛逐渐放大,仿佛很惊讶这海螺里真的能听见海声。   诚然薛进很爱楚楚,待楚楚也很好,可薛进在楚楚面前永远是个父亲,仇阳不一样,仇阳是楚楚的好朋友。   “你喜欢吗?”   “喜欢。”   楚楚眨巴两下眼睛,小大人似的说:“等过几日我就送给你,你别着急,我还没玩够呢。”   仇阳看着楚楚,笑了:“你多久才能玩够?”   “嗯……那先借你玩一日,我回去还得练字,也玩不了。”   “怎么又练字?”   “爹让练的,爹说必须得练够一个时辰,把前几日的补上。”   楚楚苦着脸,与当初跟祝宜年练字楚熹一模一样,只要提起练字就愁得直叹气。   仇阳抬手梳理她凌乱的短发:“你不是想要一只小灰灰吗。”   “小灰灰!你抓到啦!”   “抓到啦,在后院笼子里养着呢,我带你去看,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别和你爹娘说。”   “好!”   楚楚说的小灰灰,应该是一只小狼崽,仇阳废了好大的力气,仍找不到那种能和楚楚在一块玩耍的小狼崽,勉强逮了只稍微大一些的,看起来像条狗。   小狼离了狼群,被关在笼子里,不住地嚎叫。   楚楚蹲在铁笼外,仰着头看它:“小叔叔,它是不是想灰太狼和红太狼了?”   “兴许吧。”   “你怎么不一块抓来?”   仇阳蹲在楚楚身旁,想了想说:“灰太狼是狼王,不太好抓。”   楚楚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那叫小羊们进去陪它玩吧。”   仇阳问:“这样好吗?”   楚楚重重道:“我娘说,小羊们和小灰灰是好朋友!”   仇阳便吩咐手下去找来了几只小羊羔,放进装有小狼的笼子里。   事实证明,小灰灰和小羊们并不是好朋友。   楚楚看到小狼一口咬断小羊的脖子,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来楚熹给她讲的故事,都不是真的,狼吃羊,不管多大的狼都爱吃羊。   “你看这个,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我也爱吃烤羊肉串,但这样生吃会有毛毛的。”   仇阳真心实意地说:“你胆子真大。”   楚楚笑了。   夜里,又缠着楚熹讲故事。   “还讲青青草原吗?”   “讲海螺姑娘。”   “是田螺姑娘。”   “就讲海螺姑娘。”   其实楚熹小时候,根本没怎么看过动画片,也没听过多少睡前故事,全靠一点模糊的印象胡编乱造,每次都讲的不太一样。   她竭尽所能,要给自己天真可爱的女儿,最纯粹最快乐的童年。   “从前有个勤劳能干的男子,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妻,有一日他捡到一只海螺……”   “是小叔叔吗?”   “啊?”   “勤劳能干,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妻,不是小叔叔吗?”   薛进闭着眼睛轻笑了一声:“所以你把海螺姑娘给仇阳了?”   楚楚晃晃脑袋:“我先借小叔叔玩一日。” 第117章   薛进讨厌仇阳,挡不住楚楚喜欢,一口一声“小叔叔”,叫的那么亲密,薛进总是内心阴暗的猜测,仇阳一定图谋不轨,憋着劲想加入他的家庭。   但薛进不会像从前那般将对仇阳的防备摆在脸上了,只暗戳戳的向楚楚灌输“小叔叔没有妻子很可怜”的观念,这样楚楚就会时不时催促仇阳赶紧找个“小婶婶”。   薛进自觉这一招可以膈应到仇阳,膈应到仇阳,足矣。   楚楚一贯早睡早起,窝在楚熹怀里,没一会便合上了眼睛,发出停匀的呼吸声。   “睡了?”   “嗯。”   薛进起身将楚楚抱到小床上去,仔细的用纱帘笼罩那张小床,以免有蚊虫钻进去。   抱孩子去小床这个举动,从某一时期开始,成了夫妻俩行床笫之事的暗号。   不过都通常都是楚熹先开口,薛进很少这么积极。   楚熹知道他为何积极。   “明日真要回安阳?”   “晌午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过阵子再回去,我也一起,嗯?”   “过阵子,过阵子是多久?”   薛进原定计划是十月中旬,临时改口:“十月初。”   楚熹懒洋洋的抓着他的手指:“十月初九也是十月初,老爹可叫我早些回去,越快越好,你知道的,十月十三是我生辰。”   薛进信誓旦旦:“我知道,太川至安阳,乘船不过七日,你生辰前一定能回去。”   薛军兵士大半驻扎在东丘、合临、太川,眼看开战在即,囤养的兵马自然要调去战场,薛进此番回常州,要带将近十五万将士,战船无数,不惧沂都水军半路杀出,楚熹当然乐意跟着他走,省去车马劳顿。   佯装不情不愿的答应:“那好吧。”   薛进见状,又老话重提:“再给楚楚要个弟弟吧。”   楚熹半眯不睁的眼睛顿时放大一圈,干干脆脆回他两个字:“休想。”   “……”薛进不说话了,闷声不吭的劳作,最后关头抽身而出,将不值钱的那一半清理干净,动作熟练至极。   其实楚熹每每看他如此,觉得他实在很乖,也挺心软的,犹豫片刻道:“等过几年,稳定稳定……”   薛进躺到外侧,翻身背对她:“少骗我了。”   薛进的语气毫无波澜,却愣是叫楚熹听出一丝哀怨,凑过去扒住他的肩膀:“我几时骗你了?真的,你放心。”   薛进不语,装睡。   他自是不能强迫楚熹给他生儿子,可该有的脾气还是要有,他闹一次脾气,楚熹就要顺他两日。   薛进喜欢楚熹待他有求必应的模样,因而无孔不入的想抓住楚熹的把柄,能拿捏两日是两日。   转眼十月初,战船尽数由东海入江。   薛进要从常德举兵,一鼓作气横渡沂江,直逼沂州云麓古城,东丘合临的兵马早在一个月前就调往常州,驻扎在顺清一带。   楚熹本是不希望在常州开战的,可常州江域宽广,有水渠通船,要与沂江霸主对阵,唯有在此方能稍占优势。薛军将由顺清,常德,安阳,三地起兵,千里沂江多处可渡,不论哪一处突破江北防守,于薛军而言都是胜券在握。   前提是,陆广宁不与朝廷联手抗薛。   一旦陆广宁归降朝廷,帝军必将在沂州江北设防,这仗打起来就难了。   但楚熹怎么也没想到,抵达安阳的前夕,江北传来消息,陆广宁于十月初七在锡州暴毙身故。   “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十月初七清早死的,陆家双生子扶棺送葬,陆大夫人跟在后面一路哭回沂都,昏过去好几次,盖棺前我们的人特地去瞧了,是陆广宁无疑。”   楚熹不由打了个寒颤,问那探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探子道:“陆家人找了好几个仵作验尸,不过,这几个仵作嘴巴都很严,死因尚且不知,估计不是好死。”   “怎么就不是好死?”   “埋不是好埋,沂都有个旧俗,横死之人要在棺木上篆刻超度经文,陆广宁的棺木是找和尚连夜刻的。”   楚熹看向薛进,不等开口,薛进便道:“不是我。”   薛进派人刺杀过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新帝,他有这手段杀陆广宁。   可他没动机啊。   陆广宁一门心思想称帝称王,凭着这一股执拗,也未必归顺朝廷,他死了,沂都当家做主的人换了,保不齐就向朝廷倒戈了。   “那……会是朝廷动的手?”楚熹自己问完,自己都不信:“朝廷有这本事,早干嘛去了。”   薛进叹了口气道:“大抵,是陆广宁的亲信。”   “他的亲信怎会……”   楚熹忽然哑声。   陆广宁不愿归顺朝廷,一意孤行,要与薛军死磕到底,可这显然是自寻死路,所以他的亲信便痛下杀手取了他的性命,陆广宁一死,相当于与朝廷和解,减轻了沂都军对朝廷的猜忌,两军顺理成章的联手抗薛。   合情合理。   一旁的崔无似乎也想到了这点,紧皱着眉头道:“陆家人既然找了仵作验尸,必定会彻查到底,尤其是陆广宁身边近者,就没有丝毫动作吗?”   探子答道:“此事怪就怪在这,陆家像是要遮掩陆广宁的横死,只对外宣称是急病,并没有牵连一人,就……陆家三小姐,在初七夜里撞棺自尽了。”   楚熹闻言,彻底愣住。   薛进冷笑一声道:“看来那行凶之人,是借陆家三小姐的手杀了陆广宁。”   薛进刻意咬紧了“行凶之人”四个字,就差没明说是谢燕平。   楚熹不自觉的摇摇头,认为即便真是谢燕平要杀陆广宁,也绝不会利用陆之敏,令女弑父,实在恶毒至极。   “娘——”楚楚用力推开门,笑眯眯的跑到楚熹跟前,高高举起一艘小木船:“你看呀,小叔叔给楚楚做的!”   在楚楚跟前,众人皆不在谈论陆广宁之死。   廖三蹑手蹑脚的靠近楚楚,从背后一把夺过小木船:“呦呵,做的真不错啊。”   楚楚被抢了木船,不哭也不闹,只双手叉腰挺着小肚子道:“快还我,不然我打你家廖恒去!”   廖恒是廖三的小儿子,刚满两岁,正是满地乱跑的时候,总甩着大鼻涕要找楚楚玩,便是楚楚敲他额头,他也傻呵呵的咧嘴笑。   廖三被一把扼住喉咙,颇为无奈:“好好好,还你,还你。”   楚楚接过木船,并不去薛进身边炫耀,只缩进楚熹的怀里,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廖三。   廖三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果然聪明人和聪明人的种,这长大后可不得了。   楚熹将楚楚抱到自己膝上,问廖三:“阿恒病好了吗?”   “没什么事了,就是江上风大,有些着凉,哎,这小子怎么总生病呢。”   “太川水硬,回安阳养一阵子就好了。”   楚楚抬起头问楚熹:“祖父在安阳。”   “是呀,还有你几个叔父,外祖母和舅爷,他们都在安阳等着楚楚呢,楚楚回去见到他们记得叫人呀。”   楚熹在称呼上永远分的很清,像是生怕薛进忘记自己是个倒插门女婿。   崔无抿唇,觉得相较朝廷,瑜王,陆家,赘婿的身份才是薛进一统天下的最大阻碍。   但如今考虑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   ……   这三年来老爹偶尔会往太川跑一趟,去探望女儿和小孙女,而李善从始至终都没离过丘州,对楚楚也并不热心。   一来,楚楚姓楚,是个名副其实的楚家人,二来,楚楚是个小丫头,并不能给薛家传宗接代。   虽不热心,但身在常州,又赶上夫妻俩领着楚楚一道回安阳,李善以为自己合该去瞧一眼那素未谋面的外孙女。   他快马赶至安阳,先去见了姐姐李琼。   李琼看到阔别已久的弟弟,仍然是形若枯槁,眼底毫无光彩。   李善早就习惯了,也知道如何才能宽慰姐姐:“昨日江北传来消息,陆广宁暴毙身亡,沂都军正是群龙无首,此番渡江之战,薛军稳操胜券,姐姐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们便能报仇雪恨,告慰姐夫的在天之灵。”   李琼闻言,柳叶弯眉稍稍舒展,紧接着又长叹了口气,拾起一叠书信递给身旁婢女,婢女立即转交给下方李善。   李善展开家书,一张一张的翻看,看到后面,脸色愈发沉重。   这厚厚一摞,皆是薛进的亲笔书信,提起复仇大业,不痛不痒的寥寥几笔,提起女儿楚楚,什么鸡零狗碎的琐事都有,从字里行间足以感受到他写信时那眉眼含笑的神情。   李善与薛进来往书信多为公函,并不知薛进如今这般婆婆妈妈,心中愠怒,面上不显:“他大概是不想让你操心太多。”   “李善,你应该明白。”李琼淡淡道:“薛进若贪图安逸,我们注定复仇无妄。”   “……待我见到他。”李善有些咬牙切齿:“我会和他好好谈一谈。”   离了李琼住处,李善越想越恼怒,他为了给薛元武报仇雪恨,几乎倾尽所有,薛进倒好!竟在太川安家落户!过上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安逸日子!   李善是个急脾气,刻不容缓地翻身上马,直奔安阳码头。   老爹都在码头翘首以盼两个时辰了,终于看到战船从东边缓缓驶来,高兴的合不拢嘴:“哎呀哎呀!来啦!”   忽听到马蹄声,扭头望去,眨眼之间李善就到了跟前。   “亲家!”老爹更高兴了,上前想拉李善的手。   李善冷着脸避开,目光紧盯着远处的战船,暗下决心,要给薛进一个深刻的教训。 第118章   十月深秋,日渐寒凉,江面上风大,楚楚这个年纪经不起,只能窝在船舱里,一连七日,小家伙实在憋坏了,听闻即将靠岸停泊,忙穿上小斗篷朝外面跑去。   这艘船上都是薛进的亲信,自会照顾楚楚,楚熹并不担心,扭头对还在束发的薛进道:“你快一点呀。”   “好了。”薛进嘴上这么说,但手上动作不停,那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乌发间来回穿梭,是要束成一个齐齐整整的髻,塞进银冠里。   他在太川一向散漫,只用布带束发,这到了安阳城,要见他那位不好惹的娘,自身形象也不敢太随便了。   楚熹见他死活戴不上,凑过去想帮忙。   “不要,你哪会。”   “小瞧人呢,不要就算了。”   兵士在船舱外呼喊:“薛帅!要靠岸了!楚城主和李善大将军在码头上!”   楚熹不由瞪了瞪眼珠:“怎么回事,今日太阳是打四面八方升出来的?你舅舅怎亲自来接你?”   薛进也有些诧异,刚要束好的发髻一下又散了,无奈,只能求助楚熹:“不小瞧你,帮我。”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楚熹接过银冠,又问道:“舅舅是转性了,还是奔着楚楚来的?”   薛进迟疑了一瞬道:“或许,想看看楚楚,他不是从未见过楚楚吗。”   楚熹认为可能性不大。   楚楚抓周宴,连李琼都让老爹捎来太川一份贺礼,李善半点动静也没有,显然是不把这个姓楚的小丫头当回事。   李家姐弟啊,心思全都放在给薛元武报仇这件事上。   “搞定。”   “多谢。”薛进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说:“还不错。”   “我毕竟是个女的好吗。”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女的。”   说话间,船靠岸了。   楚楚被兵士抱在怀里,直朝码头上的老爹挥手:“阿爷!阿爷!”   老爹方才还在生李善的气,见到楚楚就什么都忘了,有样学样的招手:“楚楚!阿爷在这呢!”   李善不屑的冷笑。   他其实很钦佩楚光显敛财的本事。三年前楚光显在常州办了好几处硝场,将分散的采硝人集中起来,日夜轮替,毫无间歇的大规模提炼硝石,以及硫磺场,石炭场,火药场,均照此办理。   不论男女老少,皆可在场上工,场里不仅供食宿衣物,还会按照劳力开付月银,做得好更有机会混一个官职,于百姓而言,这活计绝对比耕农稳定且有前程,因此都挣破头的想进场做工人,一旦端起工人这碗饭,宁死也不肯撒手,一个比一个卖力气。   是以安阳城中火药囤积量发疯似的逐年增长,这些火药又以很不便宜的价格卖给薛军,薛军不买还不行,只能掏空家底大量购入。   楚光显得了钱,转头就将常州那些没落的商户都扶持上马,茶叶、布料、瓷器、宣纸,乃至酱油、醋酒、盐糖,只要是制作百姓日常所需,他统统眼睛不眨一下的拿银子出来,然后再卖给手里有余钱的工人。   钱滚钱,利滚利,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从前楚貔貅是富甲一方,如今当真可称得上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又怎样呢,光吃不拉的楚貔貅,攒了数不清的黄金白银,到了不过是往那母女俩怀里一塞,无缘青史,虚度此生罢了。   思及楚光显攒下这些钱财兜兜转转还有薛家的份,李善面色稍稍好转。   “阿爷!楚楚好想你呀!”   “阿爷也想楚楚!”   老爹一把抱住楚楚,亲了亲她肉嘟嘟的脸蛋,笑着问道:“恁娘嘞?”   楚楚扭过头,指着刚从船舱里出来的夫妻俩:“在那呢!他俩慢吞吞的,一点都不想阿爷,楚楚想阿爷,楚楚和阿爷最好。”   老大媳妇老二媳妇相继生子,给老爹添了两个孙儿,不过老爹最喜欢的还是楚楚,这么聪明机灵嘴又甜的小丫头,谁能不喜欢:“可不是嘛。”   “说什么呢。”楚熹扶着薛进跳过木板,嗔怒的瞪了一眼楚楚:“我怎么不想你阿爷?”   老爹看看楚熹,又看看楚楚,高兴的大笑,觉得自己此生足矣。   薛进先向老爹拜礼,转而面向李善,观李善神情,便知来意:“舅舅……”   李善横眉竖目道:“谁许你提前率兵至常州。”   楚熹实在没想到多年未见,李善一开口便向薛进发难,终归于心不忍,刚要为其解围,忽听楚楚软糯糯地唤道:“舅爷好。”   楚楚不认得李善,是听薛进管他叫舅舅,才意识到这个赤面长眉的高大男人是楚熹常说的舅爷。   李善下意识的看向楚楚。   楚楚便从老爹怀中朝他伸出双臂:“要舅爷抱抱。”   李善:“……”   李善不止李玉一个儿子,他在西北也是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可这些年来他的心思都放在薛进和最出类拔萃的李玉身上,对儿女几乎视若无睹。   更别提抱一抱了。   李善迟迟没反应,楚楚小嘴一瘪,欲哭不哭的哼唧:“要舅爷抱呜呜……”   楚楚“呜呜呜”的腔调,和楚熹简直一模一样,比起楚熹的矫揉做作,她那细嫩的小奶音更加惹人怜爱。   老爹心疼坏了,不是好眼色的盯着李善。   因火药交易,李善平日和他这亲家不少来往,很懂老爹眼里的威胁之意,老爹威胁李善,不过是给火药涨价,李善如今囊中略微羞涩,还真怕这威胁。   再看楚熹和薛进,皆一语不发的凝视着他。   李善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让楚楚这一哭,那阵马风樯的气势立时被死死压制。   “舅爷……”楚楚吸吸鼻子,抽泣着唤:“抱抱……”   李善握紧手掌,终是将楚楚接了过来。   楚楚一到李善怀里,便环住他的脖颈,严丝合缝的贴在他的肩膀上。   陌生的甜香顷刻涌入李善的鼻息间,李善能清晰的感觉到,小丫头温热的胖手在他后颈处交握。   楚楚,丫头,薛进的女儿,薛元武的孙女,他的外孙女。   李善脑海里乱哄哄的,已然将来意忘到了九霄云外。   楚楚侧脸枕在李善肩上,眼底泪意尽失,只冲着薛进抿嘴窃笑。   薛进恍然回神。   楚楚之所以亲近李善,并非是因血脉相连,而是,见李善要向他发难,故意如此,想要护着他。   老爹那个位置瞧不见楚楚笑,见楚楚和李善这般亲密,心中不免有些吃味,不过楚楚到底是他楚光显的嫡亲孙女,李善,区区舅爷。   老爹岂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忙笑道:“好了好了,这天儿怪冷的,府里接风宴早备好了,赶紧都上马车吧,来楚楚,阿爷带你回家喽。”   楚楚犹豫一瞬,扭身向老爹伸出手。   老爹得意的把楚楚接过来。本该如释重负的李善反而有些别扭了。   楚楚又对李善道:“舅爷不和楚楚一起吗。”   老爹眉开眼笑道:“舅爷是骑马来的。”   楚楚晃晃脑袋,脸蛋上的肉都跟着直颤悠:“不,要舅爷一起坐车车。”   李善自是没法子和楚楚一个小孩较劲。   楚熹随薛进钻进另一架马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可太有意思了,薛添丁,瞧见你舅舅那脸色没,真是吃了好大一个瘪。”   薛进微微翘起嘴角,忽然觉得李善特地赶来刁难他,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熹自己笑了好半天,冷不丁瞥见浑身冒粉红泡泡的薛进,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楚楚还是比较像你。”   “废话,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能不像我吗。”   楚熹说完,想起自己曾经在安阳城楼上也让李善吃过瘪,又咧着嘴笑起来。   车轮滚滚,很快回到那阔别已久的安阳城。   楚熹不由撩开帘子向外张望。如今的安阳城,热闹,繁华,堪比当年的锦绣之都,不,当年的锦绣之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安阳城的百姓,各个丰衣足食,腰包鼓鼓,街上陈旧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贯彻老爹“财不外漏”的理念。   这都要归功于冉冉升起的工人阶级。   老爹敛财的手段是高明,可他那一套略显资本主义,正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楚熹不能让自己的大本营存在祸患,因此明里暗里的推动了“工场”建设。   沂江仍然不能流通货物,可江南四州再也不至于陷入当初的困顿。   就说安阳城吧,战乱最激烈的那一阵子,连闫楼的都险些停摆歇业,完全是靠着旧时的底子勉强硬撑,现今绸缎庄、茶叶铺,医馆、酒肆、粮油米店皆恢复往昔常态,百姓们不管缺什么,上街便能买着。   楚熹心里是真舒坦,这种满足感绝非富可敌国与滔天权势可媲美。   “薛添丁。”   “嗯?”   “你要渡江打沂州,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和我说。”   楚熹原先是打定主意要明哲保身的,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愿真正站在薛进的阵营里,去得罪北方势力,想着,倘若有朝一日薛军战败,她也好另寻盟友。   但时至今日,她把牌面铺的太大了,丘州、合州、常州、亳州,哪一处都有她倾力打造的安乐窝,一旦薛军兵败,那些如饥似渴的北方势力便会虎扑而来,几口瓜分这块大蛋糕。   楚熹已然不能轻易抽身。   唯有助着薛进,一统辉瑜十二州。   薛进靠在软垫上,轻轻地笑了一声:“我需要的可多。”   “你放心!”楚熹底气十足:“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不吝啬!”   “我想吃闫楼的糕点。”   他们成婚那会,薛进就提起过此事,碍于闫楼揭不开锅,楚熹没理会他。   今时今日,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熹随手拍拍他那张俊脸:“莫得问题!”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本基建文(可能大概也许 第119章   从常州郡守到江南妇救会,从仇阳到夏北,从工人到商户,薛进几乎纵容的放任楚熹在他眼皮子底下铺设势力,时至今日,薛军与安阳的联盟已然密不可分。   任谁想离了谁,都免不得要抽筋剥皮。   思及此处,薛进无声地笑笑,拨开楚熹要在他脸上作乱的手:“我过几日要去常德,廖三和仇阳留下,虽有几个军谋在旁,但……你还是帮着照看照看。”   薛进的排兵布阵是极为讲究的,廖三从前乃沂江水贼,擅长水战,仇阳呢,他背后守着安阳城,不敢不拼死卖命,有这两员悍将,足够在大战之时稳驻安阳。   唯一让薛进担心的是,廖三仇阳相互瞧不起,相互信不过,在紧要关头很容易起龃龉,非得有个同时能制住他二人的上峰拿定主意。   除了薛进自己,这世上也就唯有楚熹了。   “好,我会的。”   薛进抬眸看向楚熹,她将脸颊那一缕乌发藏到了耳后,白且透着一抹粉意的耳垂在发间若隐若现,眼神仍是那般清澈明亮,一如十七八岁的模样。   薛进有时觉得她仿佛没有长大,而自己正在老去,心里总莫名的一瞬焦灼。   仔细想想,他俩第一次在闫楼吃饭,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一行人回到安阳府,阖府上下都在门口等着,楚家四个兄弟,窦十一娘,老二媳妇,还有楚熹的两个小侄子。   算上楚熹一家三口,安阳府真正人丁兴旺了。   “呀,我这两小侄子长得好像啊。”   “都像老爹了。”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   楚熹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对平安锁,分别挂在小侄子的胸前,笑着道:“这是他们姑父特地找人给打的,后面还刻了名字呢。”   小小的平安锁再怎么金贵也不值多少钱,重要的是薛进一份心意,老大老二忙拱手向薛进道谢,薛进虽不知楚熹何时备下平安锁,但依然微笑着应承。   众人进院,往前厅走,老爹抱着楚楚,与李善先行一步,楚熹同那两个妯娌不紧不慢的跟着,薛进和楚家四兄弟紧随其后。   老大:“楚楚还没取名呢?”   薛进:“小姑娘,不着急,何况想了好些,都不大满意。”   十五岁的老四还是那般跳脱的性子,咧着嘴对薛进道:“姐夫,不然就叫楚佰川得啦!”   想起当年除夕夜老爹损失的银子,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楚熹扭过头,见明艳阳光下,深深庭院里,薛进被四兄弟簇拥而来,也不禁弯了弯眼睛。   接风宴上,李琼方才露面。   “母亲。”薛进在自己亲娘跟前,反倒有些拘谨,仿佛李琼是他的婆母。   楚熹领着楚楚走到薛进身旁,楚楚小人精似的,不用她介绍,就扑过去抱住李琼的腿,娇声唤道:“外婆婆好。”   李琼垂眸看了眼小人儿,并不是很喜欢“外婆婆”这个称谓。   楚楚在太川从来不用讨好谁,可有着与生俱来的讨人欢心的本事,她握住李琼的一根手指,笑眯眯道:“外婆婆好香哦,和爹爹的味道一样香。”   薛进身上的乌沉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老仙女和小仙男。   楚熹这么想着,俯身对女儿道:“所以楚楚喜欢外婆婆是不是呀?”   “嗯!”楚楚撒娇卖痴的应了一声,更缠着李琼不放了。   楚楚和寻常小孩不大一样,她总是将“喜欢”“爱”“最爱”这类词汇挂在嘴边,丝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心意,饶是李琼冷漠,李善严肃,她仍可以扑过去给出热情的拥抱,附赠香甜一吻。   不过一顿接风宴的功夫,楚楚便坐在李琼膝间,嘟着嘴巴问李琼:“外婆婆你喜不喜欢楚楚呀?”   那两个字对李琼而言是很难以启齿的,她只是摸摸楚楚的脸颊,随手夹了一块樱桃肉放到楚楚的碗里。   楚熹见状,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   散席后,李琼李善姐弟俩到底是找薛进去单独谈话了,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薛进,楚熹也不干预,领着楚楚和老爹在府里闲逛。   “先生近来如何?”   “哎,别提了,三天两头的有病痛,找大夫瞧过,说是操劳过甚,没法子,我倒是常同他说让他好好些一阵,他自己不情愿。”   不论楚熹推进土地改革,还是老爹建场招工,祝宜年都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实为父女俩的一道明灯,老爹敢摸着良心对天发誓,他真心希望祝宜年长命百岁,如果可以,老爹能在床头敲一块板子把祝宜年供起来,每天拿山珍海味奉养。   然而祝宜年一贯深居简出,对衣食住行毫无要求,老爹满腔“爱意”无处宣泄,总是对此深表遗憾。   楚熹不比老爹好到哪里去,甚至比老爹多了一层愧疚。   “我带楚楚去看看他吧……”   “好啊!”   老爹全然不知“贤弟”与“女儿”之间那些暗流涌动,只当二人是莫逆之交:“你去劝劝他,他或许还能听。”   楚熹点点头,弯腰抱起楚楚,楚楚依依不舍的朝老爹挥手:“阿爷,待会再找你玩。”   老爹忙不迭的答应:“阿爷等着楚楚啊。”   离了老爹,楚熹才对楚楚笑:“今日表现的不错。”   “楚楚乖不乖?”   “乖!”   “舅爷和外婆婆为什么不喜欢爹爹?”   “嗯……舅爷和外婆婆不是不喜欢爹爹。”楚熹斟酌了片刻道:“是不善言辞,爹爹很爱楚楚呀,可他平时很少说爱楚楚,对不对。”   楚楚勉强理解了不善言辞的意思,皱着鼻子道:“那为什么我还要哄外婆婆高兴呢。”   “外婆婆一个人很孤单啊,楚楚要多去陪陪她,替爹爹陪陪她,因为爹爹很爱外婆婆。”   “好吧……”   楚熹笑道:“待会咱们要去见先生,楚楚也叫他先生。”   “为什么楚楚也要叫先生?”   “争取做先生的学生。”   即便楚楚天资聪颖,也难以领悟楚熹脸上诡异的笑容,像是……哄骗她吃青菜时的神情。   母女俩很快来到祝宜年的住处,院子里仍是那般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小厮在清扫满地枯黄的落叶。   “少城主!”小厮瞧见楚熹,颇为激动,仿佛见到了偶像。   楚熹笑着问:“先生呢?”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祝宜年一袭旧日素衣,立身半暗半明间,大抵是久病缠身,他清俊的面庞看起来很是苍白,嘴唇几乎毫无血色。   黛瓦青墙,落叶枯枝,祝宜年的苍白融进这般凄冷的深秋中,如同一幅贯穿岁月的水墨画。   楚熹习惯性的冲着他笑,但这抹笑意并没有支撑太久。   “先生……”   “回来了。”   “嗯。”   祝宜年抬手掩唇,轻咳了两声,目光落到楚楚身上。   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下,楚楚将楚熹待人接物的习惯学了个彻底,管他三七二十一,笑了再打招呼:“先生好!”   祝宜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柔和的光,他缓步走到楚熹面前,揉了揉楚楚的小胖脸:“你叫我什么?”   “先生呀?”   “你想做我的学生?”   楚楚不懂做祝宜年的学生意味着什么,只顺势答道:“想呀!”   此话一出,楚熹和祝宜年都笑了起来。   “听说,你会写字?”   “会,会一点吧。”   楚熹是打心眼里希望楚楚能拜祝宜年为师,这样她就不必再操心楚楚的教育问题了,还可以腾出手来接过祝宜年肩上的重担。   各施其长,各尽其能,一箭双雕,堪称完美。   “她字写得还不错呢,每日都练半个时辰,坚持好几个月了,楚楚,写一篇给先生看看好不好?”   楚楚敏锐的察觉到危险,想摇头拒绝,可楚熹在暗戳戳的瞪她,通常楚熹瞪她,大事就不妙了:“好……”   母女俩随着祝宜年进到书房,祝宜年亲手给楚楚研墨,一边研墨,一边另外铺开一张纸,摆出先生的姿态吩咐楚熹:“少城主也写一篇,让我看看你可有荒废。”   楚熹:“……”   祝宜年的书房足有三张案几,上面原是堆满了各类公文,现下都被挪到窗旁那张书案,让出余地给楚熹和楚楚挥毫落纸。   楚楚提起笔,哀愁的叹息。   楚熹提起笔,不自觉皱眉。   一样的齐耳短发,一样的小袄红裙,一样的乌黑杏眸,一样的愁苦情态,那一刹那,祝宜年似乎看到了楚熹由小及大,在他眼前骨肉拔节。   楚楚心思不定,总是走神,每每抬起头,立即对上祝宜年的视线。   祝宜年始终纹丝不动的站在两张案几间,任谁稍有一丁点动作,他即刻便会察觉,投来不是很凶恶,也不是很恼怒,只是略带几分责备的温柔目光。   楚楚莫名的不敢造次,乖乖低下头,在纸上一笔一划的书写那些她常练习的诗句。   楚熹有母亲独有的权威,对待楚楚偶尔会暴躁易怒,并不适合辅导女儿,故而楚楚的字是薛进手把手教出来的,虽落笔还不甚工稳扎实,但最后一笔总像薛进那样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薛进的字力透纸背,结笔轻疾,颇有游云惊龙的风骨。   楚楚到底年幼,那字看起来张牙舞爪。   楚熹说过薛进很多次,别这么教楚楚,养成习惯以后该不好改了。   薛进不以为然,还美名其曰是“薪火相传”。   “先生,我写完啦……”   “嗯,不错。”   即便有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尾巴,也不能掩盖楚楚的天资,三岁半的小孩能写到这种程度,实在了不起。   祝宜年转过头去看楚熹,微微抿唇。   虽不愿承认楚楚的天资来自薛进。   但不得不承认。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20章   在练字这件事上,楚熹的确荒废了。   原先她跟着祝宜年苦练,笔法虽称不上惊艳,但模样还是有几分的,后来去了亳州,事多繁杂,又得照顾楚楚,渐渐就不常拾笔了,偶尔得空想起来,刚铺好纸,研好墨,薛进就抱着楚楚在旁边打岔,扰得她心神不宁。   都怪薛进。   楚熹越写手越抖,好不容易写完了一篇,仰头看祝宜年:“先生……”   “嗯。”祝宜年连“不错”都吝啬说出口,只从从容容地转移了话题:“明日巳时,叫楚楚来我这。”   这意思,是要收楚楚做学生了!   楚熹心中一喜,忙点头:“好!多谢先生!”   楚楚握着笔涂涂画画,一派天真懵懂,全然不知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经历什么样的“苦难”。   楚熹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论管教小孩,十个她加十个薛进也不敌一个祝宜年,有祝宜年在旁约束,楚熹相信楚楚可以成长的健康正直且明事理。   “娘!”楚楚笑眯眯的唤了她一声,亮出自己的画作,上面是手牵手的一家三口:“我画的如何?”   “好看。”   “我要拿回去给爹爹看!”   楚熹不自觉的用余光扫了眼祝宜年,见他神情淡淡,嘴角仍有笑意,这才稍稍安心。   其实……楚熹真想让他早日成个家,有妻儿陪伴,似乎不至于太孤单寂寞。   即便他志不在成家立业,楚熹也总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太热烈的夸赞那副“一家三口”的画。   “楚熹。”   “嗯?”   祝宜年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重重顾虑,轻声说道:“或许我生来亲缘浅薄,既强求不来,便无须太在意,如今,已然很好了。”   祝宜年这话有些没头没尾,楚楚听不懂,疑惑的望过来,只见两个大人相互看着对方,万种情意尽在不言中。   楚楚脑子里忽然叮叮作响,她出于本能的开口:“娘,我困了。”   “啊……是到该睡午觉的时辰了。”楚熹走过去将楚楚抱起,对祝宜年笑了笑:“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祝宜年同样回以一笑,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晚辈,也像看一个知己。   这世间万种情意,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   楚熹领着楚楚回到住处时,薛进正用被蒙着脑袋躺在床上生闷气。   同床共枕多年,谁还不了解谁:“怎么了,婆母大人说你啦?”   薛进总被李善训斥,早就不以为然,李琼冷漠归冷漠,倒不常在明面针对他,针对他一次,就足够他憋屈两日。   跟小孩子似的。   楚熹戳了他一把,很不客气道:“起来,楚楚要午睡。”   薛进掀开被子,露出一张白里透粉,虾饺似的脸,也没什么好气的问:“你去哪了?”   “哦,差点忘了同夫君说,我带楚楚去先生那了,从今以后,楚楚就是先生的学生。”   “……为何不与我商量?”   “这种事还用商量?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的。”楚熹把自己的先斩后奏说得冠冕堂皇:“那可是祝宜年,旁人求都求不来。”   是啊,旁人求都求不来,你楚熹轻而易举就弄到手了。   薛进看向那还不到四岁的女儿,强忍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尽可能平静的说:“楚楚还小,你不是要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吗。”   “不耽误。”楚熹脱掉楚楚的鞋和外衣,把她塞进薛进的被窝:“这眼看着就要开战了,你忙,我也不清闲,楚楚怎么办,让老爹带她吗?那还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惯坏了怎么办?”   “……”   “正好我打算让先生歇一阵子,干脆就把楚楚放在他那里。”   楚熹条条是道,薛进无言以对,侧过身搂住楚楚:“睡觉。”   楚楚也反手搂住薛进的脖子:“娘,讲故事。”   “好,讲故事,楚楚想听什么故事呀?”   “睡美人!”   楚熹用第N个版本的睡美人哄睡了一大一小,起身走到院里。她离开常州三年,府里的丫鬟少了一大半,皆是到了年纪,由父母做主嫁人了,只冬儿还在,还笑盈盈的唤她小姐。   楚熹看着二十出头的冬儿,有些恍惚,好像她们俩偷跑去安阳府衙找薛统领,就是昨日的事。   “小姐,想什么呢?”   “赵冬冬。”   楚熹好久没这样叫过冬儿,冬儿不禁一愣,随即笑道:“干嘛呀。”   “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   冬儿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涩让楚熹眼睛一亮:“真有啊?是谁?我认得吗?”   冬儿拒不承认:“没有,小姐别胡说,我还不想嫁人呢。”   “为何不想嫁人?你爹娘不着急吗?”   “我爹娘才不着急呢,他们乐得我一辈子伺候小姐。”   冬儿的爹娘都是安阳府管事,冬儿的哥哥更是老爹身边最得力的小刀,这一家人……   楚熹叹了口气,终于理解为何总有长辈不识趣的催婚,是真发愁,真操心啊,她不愿意做那惹人烦的催婚党,只拍了拍冬儿的肩膀道:“等你想嫁人了,尽管同我说,我一定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冬儿很爽快的答应:“嗯!多谢小姐!”   薛进和楚楚睡着,楚熹横竖无事可做,便独自到书房去练字了,她今日在祝宜年那遭受到了一点打击,下定决心要把这笔破字捡起来。   刚练了没一会,就听外面传来老四的声音,吵吵闹闹的。   放下笔,走出门,冷着脸道:“楚茂和。”   老四立刻闭上嘴,老老实实的走到她跟前:“姐姐。”   “你做什么?”   “我,我找姐夫,有点事……”   “别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   老四憋了一会,忽挺胸抬头道:“我要跟姐夫去打仗,我也要建功立业。”   楚熹经常与老爹书信往来,知道自己这四弟正处于青春期,叛逆的厉害,中二的邪门,故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抽什么疯,安阳容不下你了?回去照照镜子,你这三两骨头二两肉,拿去填江都嫌你不够分量。”   老四今年刚满十七岁,因从小衣食无忧,发育的还不错,个子比楚熹高上一头,还有继续生长的可能性,说他是个成年人,他确实可以娶妻生子了,说他是个小孩,他满脸稚气未脱。   楚熹断然不会叫他去战场上送死,言简意赅,句句不留情。   老四气得红了眼睛:“我怎就不行!”   “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有这胡搅蛮缠的功夫,不如回去写写功课,你看老五,比你还小两岁,人家都开始编撰简体字典了。”   楚熹提到老五,老四更恼怒,他就是从老五那受了刺激:“手指头还有的长有的短呢!何况是人了!我读书上不如他,旁的事还不如他?我若去从军打仗,一定比他更有作为!”   “楚茂和!”   老四声音不小,惊动了午睡的薛进,薛进披着外袍从屋里走出来,问:“怎么了?”   在老四眼里,整个楚家不偏心老五的只有薛进,老四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一溜烟跑到薛进身旁,很自然的撒娇:“姐夫——”   楚熹嗤笑。   就这样还想披甲提刀上战场建功立业,八成衣裳都要找薛进帮忙洗。   算了,到底是个小孩子,太强硬只会适得其反。   楚熹正打算放缓语气劝说老四,就听薛进道:“你若真不怕死,便回去收拾行囊,后日启程去常德。”   “我不怕!谢谢姐夫!我不会让姐夫失望的!”   老四生怕楚熹阻拦,生怕薛进反悔,得了准信扭头就跑,速度倒是快,生死关头逃命无虞。   楚熹收回视线,皱着眉问薛进:“你这是干嘛呀。”   “放心,让他去大营和那些兵士住几日,他一准叫苦连天的要回家了。”薛进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道:“不然你以为你劝得动他?”   楚熹一想也是,反正薛进不会真的让老四冲锋陷阵,在大营历练历练,磨磨性子,说不准从此就稳重了:“行,不用手软,多给他安排些苦差事。”   “要是他都能忍耐呢?”   “楚茂和?可能吗?”楚熹学着老四的口吻娇滴滴的唤:“姐夫——真不是我瞧不起他,他实在没那两下子,你看着吧,和十几个兵士挤在一个营帐,单单脚臭味他都受不了,用不上半宿就得跑去找你哭诉,你不用同他客气啊,该骂就骂,不行就让他滚蛋。”   薛进仍维护老四:“你为何对他那么大意见。”   楚熹无奈地摇摇头:“十七了,是年纪小吗,还想一出是一出的,老爹都管不了他,我要再不给他吃几个钉子,他该上天与太阳肩并肩了。”   十七是不小了。   楚霸王十八岁那年,已然能独守安阳城,三胜薛军,名扬天下。   但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也还是个不知愁苦的草包三小姐啊。   薛进心里这样想,却不再为老四辩驳:“我们出去转转吧。”   “去哪呀?”   “闫楼,饿了,方才接风宴上没吃饱。”   有李琼李善两座大山在,薛进能吃饱就怪了。   楚熹轻笑了一声道:“闫楼做的菜就那么合你胃口,让你念念不忘的,要我说还是安阳府里的厨子手艺好。”   薛进道:“你不懂。”   楚熹追问:“我不懂什么?”   薛进不方便向楚熹解释。   从前他在安阳做统领时,在这府里总矮一截,便是楚熹去府衙找他,那些城卫看他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小觑。   薛进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在意,可……还是在意。   闫楼是唯一能令他觉得轻松的去处。   不过……   “闫楼的菜里真有菜虫和苍蝇吗?”   “哪有。”   “你之前说有,还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挑出去。”   “是吗?我不记得了。”   薛进记得,他只要想起那时楚熹对他说过的话,都会感到无比庆幸。   作者有话说:   来啦宝子们! 第121章   翌日,楚熹的生辰,老爹自然得大操大办,刚巧过一日薛军出征,再过一日是十五集会,事情都连在一块了。   老爹一拍脑壳,决定好好热闹热闹。   战事在即,难免人心惶惶,这样一来呢,可以安抚一下安阳城的百姓,顺道给将士们践行,鼓舞薛军的士气,也叫江岸那边的沂都军瞧瞧江南如今的威势。   说穿了,老爹同样希望薛军能打赢这场仗,比起豺狼虎豹一般的周文帝和瑜王,还是女婿薛进看起来更稳当,更靠谱。   因此光吃不拉的楚貔貅狠狠放了一回血,杀猪宰羊,摆酒设宴,流水席铺满了安阳城,待至夜幕降临,灯笼高悬,烟花漫天,百姓和兵士点燃了无数祈福天灯。   愿旗开得胜;愿扬名立万;愿江南长久安宁;愿战乱早日平息;愿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寄托数万人期盼的天灯冉冉升起,几乎照亮了整座安阳城。   江岸那边,沂军大营,众将士看的真真切切。   “安阳这是做什么?”   “啧,不知道了吧。”一个常年驻守在江岸的兵士道:“今日是安阳少城主的生辰。”   “生辰?楚霸王也才二十出头吧,怎如此的兴师动众。”   “你可是晋州人?”   “正是。”   “怪不得,这安阳少城主……”   兵士话说到一半,忽而噤声,猛地站起身道:“将军!”   众兵士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光线幽暗处走出一道黑影。   他身着冥色丧服,发间白绫随风飘拂,无声的站在那里,简直犹如厉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此人便是沂都双生子之一,陆深。   早年间有幸见过陆深的兵士现下都不敢轻易认他。   从前的陆深,不乱何时何地,皆如一轮剔透的冷月,周遭是雾蒙蒙光晕,只需抿唇一笑,就能顷刻间掠夺全部视线。   当之无愧的惊为天人。   可如今……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少了一个的缘故。   陆广宁仓促下葬后,陆深便快马加鞭赶来云麓城,率沂都水军戍守安阳江北,而与他形影不离的陆游却凭空消失了。   有人说陆游怯战而逃,也有人说陆游在暗地里调查陆广宁的死因。   总之,陆广宁的暴毙身亡,陆之敏的撞棺自尽,陆游的音信全无,让沂军将士惶惶不安,甚至有传言,陆家是被恶灵诅咒,终有一日会祸及满门。   江岸对面如此热闹,真是比除夕都热闹,反观沂军大营,陷在无边的死寂中。   这仗可怎么打是好……   陆深沉默地望着星罗棋布般的天灯,忽然开口道:“今日是安阳少城主的生辰?”   提心吊胆的驻江兵士忙道:“十月十三,不会错,每年这一日安阳城都会放烟花。”   “你可去过安阳城?”   “前些年……薛军尚未入关时曾去过。”   “安阳城如何?”   “自是远远不及沂都。”   陆游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去,众兵士望着他的背影,皆是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安阳城内又升起一盏天灯。   那是楚楚的天灯,上面用稚嫩的笔墨写着“平平安安”四个大字。   “哇!飞起来惹!”   “楚楚真厉害!看你爹爹,愿许得太大了吧,放不起来吧。”   薛进皱起眉头,仍与“问鼎天下”纠缠不休。   楚熹把楚楚放到地上,拎起他的天灯,不禁嗤笑道:“你是不是傻啊,这破了个洞,能飞起来就怪了。”   薛进眉头皱得更深。   他不是傻,只是看不见那个洞罢了。   但他曾和楚熹约法三章,永不提自己的眼睛和手臂上的疤痕,相应的,楚熹也不能再提兖州佃农之子薛进,西丘城主义子薛进。   楚熹觉得那没有升起来的天灯很不吉利,干脆借着里面的火烛将其烧成灰烬,而后又取来一个崭新的:“给,重写。”   笔墨就搁在石桌上,薛进正欲去拿,被楚楚一把拉住衣角:“爹爹抱,楚楚要看灯。”   薛进笑了笑,俯身抱起楚楚,对楚熹道:“你帮我写。”   “还写问鼎天下?”   “都行。”   “你可真够中二的。”   楚熹这般吐槽着,挥毫落笔,在薄纸上歘歘写下“问鼎天下,名垂青史”八个大字:“怎样?”   薛进只是陪母女俩出来凑个趣,并没有真的将未来寄托在小小天灯上,因此毫不挑剔:“嗯,你放吧。”   薛进既腾不出手,便有楚熹代劳。   赤红色的天灯随着微风悠悠晃晃的升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与万盏灯火难解难分。   还有最后一个,是楚熹的。   楚楚早已看不见自己的天灯,有些意犹未尽,忙挥着小手道:“娘,楚楚还要玩。”   “楚楚还要许什么愿呀?”   “嗯……”   楚楚生来无所不有,那“平平安安”是她能想到唯一的心愿,绞尽脑汁,仍无头绪,便扭头问薛进:“爹爹,还要许什么愿?”   薛进弯起嘴角,凑到她耳边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楚楚听完,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我不会写。”   “爹爹教你写。”   “干嘛神神秘秘的,还要背着我。”   见楚熹面露委屈,楚楚立刻出卖薛进:“爹爹说他想要个弟弟!”   楚熹忍不住笑:“你爹爹想要个弟弟啊,这恐怕很难。”   薛进捏捏楚楚的脸蛋,颇为无奈道:“小小年纪就学会歪曲事实了。”   “哦——爹爹是想给楚楚要一个弟弟。”   薛进每每提及要二胎,总打着和楚楚作伴的旗号,楚熹心里其实有些动摇,但又觉得还不到时机,既然话赶话说到这,不妨就问问楚楚的意思。   “那,宝宝想要弟弟吗?”   “廖恒那样的弟弟吗?”   薛进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廖恒是月月的弟弟。”   楚楚又问:“我的弟弟长什么样?”   “或许和你很像。”   “唔……”   薛进眼里燃起期待的小火苗,他晓得若是楚楚答应,楚熹也会答应:“想要吗?”   楚楚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会,认认真真的摇头:“不想。”   薛进微愣,柔声问她:“为什么?”   “生弟弟,娘会很痛呀,玉珠婶婶生弟弟的时候,哭得好伤心呢,我不要娘伤心。”   楚熹闻言,一下红了眼眶,猛地从薛进怀里夺过楚楚,狠狠剜了薛进一眼:“听听,你听听,你都不如个三岁孩子。”   “我……”   “你什么你!你就想着自己!”   “我怎么就想着自己了,你怀楚楚的时候,我还不够低三下四吗?”   “行啊薛添丁,合着你当初不是心甘情愿的,瞧你这满腔怨气的样子,呵。”楚熹哼笑一声,也不放天灯了,抱着楚楚转身就走。   薛进在原地站了会,方才缓步跟上。   仆婢早在卧房里间备下热水,楚熹一进门便带着楚楚去沐浴。   “娘……”楚楚扒着浴桶边沿,小心翼翼的问:“你生爹爹的气了吗?”   “没有呀,爹娘是闹着玩呢。”楚熹往女儿肩上撩了一捧水,笑道:“其实生弟弟,娘也不会伤心。”   “为什么?生宝宝不会很痛吗?玉珠婶婶说她要痛死了。”   “娘生楚楚的时候,同样很痛,可那点痛比起楚楚给娘带来的幸福,是很微不足道的。”   楚楚笑了,抓住楚熹的手指轻轻摇了两下。   待洗完澡,换好寝衣,楚熹抱起女儿走出里间,被门神似的薛进吓了一跳:“你干嘛?”   薛进朝她笑,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讨好的意味。   楚熹知道自己这遭拿捏住了薛进,很是志得意满,故颐指气使道:“闪一边去,别在这傻站着。”   楚熹对楚楚说的那一番话,薛进一字不漏的听到耳朵里,自觉在母女俩面前抬不起头,等楚楚睡着了才从里间出来。   连上床的动作,都比平日里轻柔,称得上蹑手蹑脚了。   楚熹强忍着笑意,手搭在楚楚身上闭眼装睡。   薛进如履薄冰地挪开她的手,将楚楚抱到了小床上,然后趴在楚熹枕边,轻声耳语:“我没有怨气。”   温热的呼吸尽数铺洒在耳垂,酥酥痒痒的,连带着后腰都软。楚熹偏过头,不动声色地躲避。   薛进又凑上来,彻彻底底放低姿态:“下辈子我投胎做女子,我给你生,生八个怎样?”   “少来这套。”   “……我往后,再也不提给楚楚生弟弟的事了。”薛进已经熟练掌握如何解决家庭内部矛盾:“算在约法三章里。”   楚熹缓缓睁开眼睛,见他侧着脸趴在自己身旁,狭长的眼尾积着一点常年不散的薄红,棱角分明的唇瓣柔软又光滑,小心脏立时就被招降纳叛了。   即便心知肚明这是薛进屡试不爽的美男计,楚熹也禁不住他的勾引。   这就是找个帅哥结婚的好处,婚后再多鸡零狗碎,纷争与冲突,看到这张脸,多少能包容。   欺身而上,正欲胡作非为,忽嗅到一股甜香,和薛进平日所用的乌沉香大相径庭:“你擦香脂啦?”   薛进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好闻吗?娘子喜欢吗?”   楚熹真心实意地说:“你下辈子若投胎做个女子,一准是祸国殃民的那种。”   “那你下辈子若投胎做个男子。”薛进笑道:“一准是荒淫无度的昏君。”   “嘻嘻嘻,爱妃,快来叫朕疼疼你。”   “……”   作者有话说:   我感冒了,要死 第122章   太川驻军三年,夫妻俩虽不总在一起,但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少,口角摩擦再常有不过,没生楚楚之前,还能敞开了大吵一通,直至分出胜负,可有了楚楚,便不约而同地认为在孩子面前要避免争执。   这就须得一方忍辱负重,顾全大局。   在薛军的地盘上,楚熹不好叫薛进面上无光,自得优先维护他的颜面。   但老是楚熹忍辱负重,别说楚熹本人觉得吃亏,薛进也很惭愧,于是人后免不得多多补偿楚熹。   长此以往,夫妻俩摸索出一条相处之道,外人跟前妻以夫为纲,关起门来夫以妻为尊,各取所需,谁都不吃亏。   即便楚熹有时过份嚣张狂妄,在薛进男性的自尊心上跳皮筋,薛进通常咬咬牙,能忍就忍了,毕竟比起那些动辄风云乍起,闹到人尽皆知的将领女眷们,楚熹简直称得上贤良淑德。   而且薛进发现,只要他缴足公粮,就能把楚熹哄得服服帖帖,天大的事都可以轻轻揭过。   床头吵架床尾和,此乃真理,床榻之上是解决家庭矛盾最好的公堂。   倘若矛盾超出公堂审理范畴,薛进便要动用那百试百灵的“美男计”了。当然,他并不承认自己使用这等下九流的招数,顶多是涂个香脂,或穿件微微透出肤色的轻薄寝衣,算什么美男计呢。   谁让楚熹没骨气,就吃他这一套。   一番云雨后,薛进又可理直气壮,挺胸抬头,不知旁人如何,他自觉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十月十四日清早,薛军开拔前往常德,楚熹和老爹到城门处送别。   初冬萧瑟冷风之中,薛进身着赤黑甲胄,高居骏马之上,背后是气势恢宏的千万兵士,可谓壮志凌云,而楚茂和背着行囊站在那群兵士里,极为不起眼。   老爹极为赞同老四从军,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想着他受一些辛苦,能砺世磨钝,能有点长进。   “茂和这小子长这么大没吃过什么苦,自以为是,好高骛远,贤婿无需待他太客气,就当寻常兵士那般使唤。”   “岳丈放心,我有分寸。”   楚茂和再不济也是老爹血脉相连的儿子,老爹到底不愿他有个好歹,听薛进这句“分寸”,顿觉踏实不少:“那就祝贤婿此去马到功成!”   薛进颔首:“借岳丈吉言。”   楚熹该交代的清早出门前都交代过了,也没什么话可说,见薛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笑道:“路上当心点。”   “嗯。”   薛进握紧缰绳,勒马入阵,数万将士有条不紊的朝着常德方向奔去。   老四是个最底层的小卒,没有资格骑马,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按说以他的身份,初入薛军就可以混一个官衔,配备三五名卫兵侍奉在侧,老四晓得这是姐夫和姐姐故意磨炼他,很有志气的不甘示弱。   可自幼锦衣玉食的安阳府四少爷,哪里能跟得上百炼成钢的薛军兵士,跑了不到两刻钟就气喘吁吁了。   周遭兵士知道他是楚霸王的弟弟,主帅的小舅子,即便薛进下令要视同一律,多少也得照顾照顾。   “累了吧,来,我帮你背着包袱。”   “多,多谢。”   老四的志气在疲惫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把沉重的行囊交出去,肩上立时松快不少,然而步伐仍是沉重的,忍不住问那兵士:“何时才能歇歇脚。”   “起码得再过两刻钟。”   “啊……”   “你若实在累,不妨到后头跟着炊兵。”   “没事!”   老四打定主意要建功立业,决计不会与炊兵为伍,鼓足一口气,死死追随队伍。   薛进虽在前方领军,但老四的一举一动自有人向他禀报。   “累了?”   “估摸着是要跟不上了。”   薛进对老四的情感有一点特殊性,楚家这些“老字辈”的亲戚里,老爹同他是虚与委蛇的表面功夫,老大老二客套且疏离,老五呢,基本不怎么搭理他,也就老四一口一声姐夫的叫着。   姐夫,小舅子,这种世人眼里很平淡无奇的关系,却叫薛进产生了些许非比寻常的责任感。   薛进原是可以对老四关怀备至的,这样老四会记着姐夫的好,他在楚熹那绝不会落埋怨。   可薛进不打算这样做。   似乎他有那个义务教导老四,让老四出人头地。   薛进抿唇,吩咐部下:“别叫他太舒服了。”   “是!”   能在主帅身旁行走办事,自有揣摩主帅心思的本领,那部下把薛进的意思传达下去,老四的境遇很快就变得更为糟糕。   他稍微落后一些,便有兵士冷嘲热讽:“四少爷,不行就回你的安阳城去吧。”   “谁说我不行!”   老四负气,想追上去,可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兵士们低声哄笑,窃窃私语,说什么“少爷胚子”,什么“就这点本事也敢从军”,什么“不如趁早去和炊兵烧火”。   老四咬牙切齿,彻底豁出吃奶的力气,倒真没有落后太多。   不过一整日下来,浑身就没有不痛的地方,脚上更是起了好几个水泡。   安阳离常德不算太远,急行军两日便可抵达,无需安营扎寨,兵士们只以天为盖地为庐的凑合一宿,又背起行囊匆匆上路。   老四在野外根本就睡不好,吃也没吃饱,脚上的水泡破了,走起路刀割似的疼,他想哭,想找姐夫求助,可薛进心肠很硬,对他避而不见。   老四没办法,叫他回安阳,他丢不起这个人,只能硬着头皮跟上队伍。   薛进抵达常德的当晚,帝军的援兵也从楚州赶到了云麓城。   “不能给帝军在江岸布防的机会!”廖三猛地一拍桌子道:“依我看,与沂都水军开战是宜早不宜晚!咱们子时便起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若想从安阳码头渡江靠岸,需东行将近十三里,且安阳一带江面极其宽阔,最宽处万步之遥也是有的,薛军由此渡江,不占多大优势,所以才将主战场选定在常德,顺清安阳为辅,必要时可左右包抄。   一众军谋也觉得沂都军会重点驻守常德对岸,安阳这边必然疏于防范,纷纷应承廖三,倒不是意图一举攻下云麓,这薛军水兵操练三年,还未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趁着帝军援兵未至,沂都兵力有限,先交个手试探试探双方的实力。   见军谋们都认可他的主意,廖三又看向一语不发的仇阳:“仇将军怎么想?”   仇阳淡淡道:“事关重大,还是先请示少城主为好。”   廖三早已和楚熹化干戈为玉帛,甚至两家处得还不错,可一码归一码,这并不代表他会听从楚熹的差遣。   “仇将军这话,我廖三要挑理了。”廖三开玩笑似的说:“你如今毕竟是薛帅的部下,怎能总这么心心念念旧主。”   仇阳不置一词。   廖三和这闷葫芦向来说不上几句话,横竖薛进将大权托付与他,便开口下令道:“就这么办吧,今晚起兵渡江,叫将士们看看沂都水军有几分本领!”   百艘战船,三万兵士,趁着夜色掩护离了码头,驶出不足五里,沂都那边就察觉到了动静,忙登船入江,擂鼓应战。   双方纠缠到天亮,始终难分胜负。   但这对廖三来说已然算赢了。   谁不知道沂都水军在沂江上称霸百年,薛军这战船还是仿制沂都水军的战船,论实力薛军该远不及沂军。   结果怎么样,不分上下。   “沂都水军,也不过如此嘛,咱们这还没使出全力呢,若使出全力,想打赢这场仗岂不是轻而易举。”   “廖将军说得对!”   此番试探令薛军信心倍增,各个摩拳擦掌,只等常德那边军令一来,彻底干掉这徒有虚名的江上霸主。   楚熹听闻此事,倒也没有多想,陆广宁一死,陆家麾下的东丘梁家,合临谢家必定蠢蠢欲动,沂都正是群龙无首时,难免军心不稳,多多少少要吃几遭败仗。   可薛军一旦渡江,这些人自是性命堪忧,为了保全性命,也会奋起反抗,廖三想那么轻易就拿下云麓城,多半是没戏。   “三儿!”   “老爹,你这会怎么来了。”   “阿爷阿爷!”楚楚刚梳洗打扮妥当,见到老爹忙跑到他跟前:“阿爷瞧楚楚的衣裳,好不好看呀。”   “好看好看!”老爹瞬间忘了正事,抱起楚楚道:“恁这衣裳哪来的呀,这么好看。”   “大娘给做的!”   楚熹笑道:“大嫂亲手给楚楚做了两身衣裳,楚楚可喜欢了。”   老爹摸了一下那上好的绸缎:“嗯,真是不错,难为她有这份心。对了,恁可听说陆游的事?”   “陆游?他怎么了?”   “一早传来消息,说是陆游在陆广宁下葬之后就凭空消失了。”   老爹经商多年,各地都有人脉,比薛军的细作还消息灵通,他的话不会有假,楚熹不禁问道:“凭空消失?怎么会呢。”   “有传言,沂都陆家是被恶灵诅咒。”   “恶灵诅咒?”楚熹撇嘴:“太离谱了吧。”   老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有人故意散播的传言,我怀疑,是谢家。” 第123章   虽沂江两岸长久处于对立的局势,但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有两条腿一张嘴,真想法设法的要渡江,府衙和军队也拦不住,就比如赵斌财同他手下那批伥鬼,薛军层层设防,堵死了隘口,还是叫他们逃出生天。   甭管江南江北,百姓得过日子,商贩得赚钱,私底下便经常有贸易往来,只要不是细作暗通曲款,官员们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沂都陆家被恶灵诅咒的传言,短短几日的功夫便流入了商贩耳朵里,可见坊间早有所耳闻。老百姓怎会那么通晓陆家秘辛?因此老爹才说,是有人故意散播传言。   这一点楚熹能理解,不过……   “为何怀疑谢家?”   “恁想啊,陆广宁前脚刚死,后脚陆之敏就撞棺自尽了……”   楚熹忍不住打断老爹:“你是在怀疑谢燕平?不可能,陆家人又不傻,咱们能想到的,陆家人就想不到吗?若真是谢燕平在捣鬼,陆家人忍得下这份仇?更何况陆家和谢家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陆家垮台了,谢家能捞到什么好处?”   老爹一愣,笑道:“恁想的倒是很周全呀,看来早就有此猜测了,可恁遗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什么?”   “合临兵士。”老爹忽而正色道:“当年谢家随陆广宁逃往沂都时,带走了将近五万兵士,这些兵士漂泊在外,寄人篱下,自是一心想要重归故土的,若陆广宁活着,拒绝了朝廷招降,必然要与薛军殊死一战,届时受薛军和朝廷两面围攻,何谈打胜仗呢。”   “反之,陆广宁一死,军心动荡之际,谢家或可借机夺权,胜了,谢家是有功之臣,凯旋而归,仍做主合临,败了,身后有朝廷瑜王两条退路,不至于山穷水尽。”   论聪明才智,薛进和楚熹不输老爹,但夫妻俩到底年轻,这一路又走得太顺遂,不懂得将心比心。   是啊,自合临兵败逃亡,那五万兵士已然在外漂泊数年了,他们怎会甘愿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怎会甘愿永远做一叶四处流离的浮萍。   纵使豁出性命背水一战,也要为回家而战。   老爹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爷,楚楚饿了。”   “楚楚还没吃早膳呢?”   楚熹接过话茬道:“薛进不在,昨日夜里睡得晚,今早起的也晚。楚楚去看看小厨房弄了什么,吃完早些到先生那去。”   “嗯!”楚楚乖巧的应了一声,蹦蹦哒哒朝外跑去。   老爹道:“小丫头还怪黏着薛进的。”   楚熹道:“在太川这三年我总东奔西走的,都是薛进照顾她,她会黏薛进也不稀奇。”   老爹沉默片刻道:“楚楚都快四岁了,恁没想着再要一个?”   催完头胎催二胎,这是亲爹无疑了。   “等过阵子再说吧,眼下我也没法安心养胎呀。”   “哎……楚楚在祝宜年那可还适应?”   “挺好的,先生每日都给她讲两个故事,她如今就靠着这两个故事活着呢。”楚熹说完,又问老爹:“那陆家人不追究陆广宁的死因,也是有意向朝廷投诚了?”   老爹笑道:“恁且瞧着,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的。”   形势尚未分明,楚熹和老爹不谋而合的打算再观望一阵。   而常德城那边已经与沂军交上手。   薛军休养生息三年,兵力、粮草、辎重都要远胜连年战乱的沂军,唯一欠缺的便是江上作战的经验。   想当初在亳州边境,六万沂都军十五万亳州军,活生生让区区七万薛军给拖垮了,吃一堑长一智,现今主帅陆大公子陆恒痛下决心,要抓紧这一丝优势,给薛军致命一击。   因此沂都军首战是铆足了力气,战船,箭矢,火药,不要钱似的往外送。   江上水流湍急,风向多变,和东海完全是两码事,薛军应对不及,首战失利,仓惶败退。   陆恒见状,忙反守为攻,一路追到了江岸上。   薛进和廖三憋着一个心思,就是想试探沂都水军的实力,也叫将士们有个心理准备,说白了,就是混点经验值。   陆恒这般穷追猛打,当真出乎他意料。   不过薛进一点不慌张,他只从城中调遣两千人马,在通往常德的一条必经之路上佯装埋伏,那数万沂军追至此路,忽听周遭炮响连天,战鼓雷鸣,远处山隘更是浓烟四起,仿佛有千军万马正朝这边奔来。   陆恒从未真刀真枪的和薛进交过手,可没少听闻薛进是如何擅用诡计,如何狡诈多端,一时心生怯意,唯恐中了薛进的诱敌之计,使得上万亲兵葬身常德,片刻不敢多留的下令撤退。   撤退容易,可这一撤退,就把沂军那战无不胜的士气给碾碎了,兵马慌乱之下,丢盔卸甲者,自相践踏者数之不尽,极为狼狈的逃回江北。   薛军原本是吃了大败仗的,不仅多有死伤,还折损了好些战船,然而经此一闹,两边竟是半斤八两不分上下了。   陆恒逃到江上,迟迟不见追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中了薛进的诡计,痛失良机不说,士气,颜面,威信,统统毁于一旦。   这场战役,可是陆广宁死后他独自领兵的第一场战役啊!   陆恒受尽打击,怒火攻心,在甲板上吐血倒地,立时便命若悬丝。   与此同时陆家被恶灵诅咒的消息传到常德。薛进不由发自内心的感慨,真是老天爷都在助他一臂之力,刚想打瞌睡就把枕头送来了。   陆恒为何吐血?绝对不是被他给气的,而是恶灵缠身,要取走他的性命。   谣言永远比军情传播的更快。   陆家接连噩耗,兵士想不相信恶灵之说都难,愈发的人心惶惶,本是坚不可摧的一支军队,也开始闹起逃兵。   军中最忌讳的便是有逃兵动摇军心,陆恒死都不能容忍,挣扎着下令,凡是弃甲窜逃者一律杀无赦,手段可谓残忍至极。   如此一来虽遏制住了兵士临阵脱逃,但也伤了沂州人和陆家的情份,陆家在沂州的地位渐渐被帝军取而代之。   可巧,代替陆恒统军者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位妹婿谢燕平。   任谁都没想到,朝廷会把兵权交付给素日最不起眼的谢燕平,更没想到谢燕平后来者居上,很快就将沂军、帝军、合临兵马揉成了一团,担副帅之名,行主帅之责,轻易架空了缠绵病榻的陆恒。   一颗颗怀疑的种子彻底生根发芽。   必定是谢燕平施以毒计,借妻子之手杀了岳丈陆广宁。   诚然,薛进自潜入月山关以来,没少在背后捅刀子,单单“西丘城主义子手握大权,里应外合夺取西丘”一事,就奠定了他一代枭雄的名声,怪不得人家说他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可他还称不上一个“毒”字。   关内百姓最看重的便是姻亲盟约。   借妻杀岳!此乃大忌!   谢燕平此举,几乎是打破了关内人对姻亲盟约的信重,也打破了他从前霁月清风的品性,合临公子谢燕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即便个别人知晓内情,谢燕平也已经大功毕成,只要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选择在这节骨眼上跟他对着干。   而陆之敏撞棺自尽,从此死无对证,这桩没有证据的借妻杀岳案终有一日会销声匿迹,任谁都不能指着谢燕平的鼻子,拿这件事谴责他。   最多感慨一句,大国将丧,礼乐崩坏,暗讽谢燕平罢了。   直至陆恒病故,谢燕平掌权一事尘埃落定,楚熹都没法接受这浮出水面的真相,她对谢燕平的印象还停留在猴子山下,谢燕平温柔的唤她三妹妹,慢条斯理的替她梳整长发。   她真的不愿相信是谢燕平用计杀死了陆广宁和陆之敏。   可事实胜于雄辩,由不得她不信。   打从陆广宁暴毙身亡,陆之敏撞棺自尽,恶灵之说传言四起,到陆恒兵败病倒,谢燕平一统三军,这一步又一步,绝非巧合二字可以涵盖。   谢燕平在下手之前,定是与帝军有过秘密往来,才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夺得兵权。   每每思及此处,楚熹都不禁浑身发冷。   她倒不是畏惧谢燕平阴毒的手段,毕竟她若是处于谢燕平的位置,也会设法夺权,闯出一线生机。   她畏惧的,是这瞬息万变的局势。   谁能想到不久之前,沂都陆家还占据三州,敢与朝廷瑜王两方势力争雄,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啊,陆家死的死,丢的丢,眼看着就要一蹶不振了。   楚熹原本还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如今她和薛进平起平坐,谁都不能欺负到谁的头上。   可……但凡薛进存了想害她的心思,她就是长一百个心眼,也躲不过朝夕相处的枕边人。   楚熹正出神,冬儿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小姐!小姐!不好了!大营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别着急,慢点说。”   “廖将军,廖将军被沂都水军围困在江上了!” 第124章   陆恒病故,谢燕平夺权,煊赫一时的陆家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廖三理所应当的认为,这是举兵渡江最好的时机,便让手下军谋就眼下形势写了一封书信送往常德。   薛进见廖三计划周全缜密,又是一副信心十足的姿态,故而回信应准。   廖三得以军令,遂连夜出兵,使得舰船一百余艘,轻快小船五十余艘,由小船护航探路,舰船后方坐镇,兵士在甲板上擂鼓架弩,亦有大量炮车火药,威势极其浩大。   沂都水军虽顽强抵抗,但仍难以招架,不住的向后方退缩,短短两个时辰便退了六七里。   眼看着薛军就要大获全胜,廖三都和部下商量起要如何庆功了,不承想破晓时分江上忽然升起白茫茫浓雾,一炷香的功夫便遮天蔽日,令朝阳失色。   在东海操练的水兵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如此重雾之下,别说辨别方向,自己人都瞧不清楚,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船只相撞。   廖三暗道天不遂人愿,只得抱憾下令徐徐退兵,然而刚刚退到一半,沂都水军顶着大雾追了上来,廖三忙命最前方的舰船投放陶罐弹,由于可见度实在太低,兵士多半是盲投,把舰船上的陶罐弹耗尽了才完全炸毁那些战船。   可他们炸毁的战船,竟顺着江水漂流而下,廖三低头一看,原来是用竹片束草伪造的假船,沂都水军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伪造出上百艘假船,必定是早早做好了准备,专等着这一日。   廖三当下不禁慌神,生怕沂都水军还有什么后招,赶紧叫大部队撤退,留下两艘舰船断后,就这么被困在了大雾弥漫的沂江上。   军谋们面面相觑,毫无营救之法,这么拖下去廖三必死无疑,廖三的弟兄心急如焚,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冲回安阳城来请楚熹拿主意。   说老实话,楚熹也没有主意,可她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廖三落入敌手,只得率兵出城赶赴码头。   辰时将过,大雾仍是不散,五步之外一片缭绕,站在码头几乎看不见那偌大的舰船。   “少城主!”廖三的弟兄板凳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楚熹身侧:“还请少城主一定要救救三哥!他是为了给我们断后才被困在江上的!”   楚熹来这一路已经设想过无数方案,都被这浓雾所击垮,她抿着唇搀扶起板凳:“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仇阳呢?”   一军谋道:“仇将军率三千弩兵到江岸上接应廖将军,可廖将军被困之处是江面最为宽阔之处,恐怕无济于事。”   另一军谋道:“卑职以为,如今之计只有等大雾散去,再行营救之法。”   板凳怒道:“这雾不知何时才会散!廖将军可有命等到雾散!”   于军谋们而言,此刻应当及时止损,保存实力,不能拿肉包子打狗,可廖三的弟兄们随廖三出生入死,自是以他的性命为首要,认定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救回廖三。   意见相悖的两伙人当即脸红脖子粗的大吵起来。   楚熹听得心烦意乱,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她在军中向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不论哪伙人都愿意给她一个面子,纷纷噤声看向她。   楚熹叹了口气:“张坚,带一队水性好的兵士随我上江。”   罗统领闻言,忙道:“少城主,此时上江太危险了,还是小心行事的好。”   “我自有分寸。”楚熹脱掉身上的斗篷,递给罗统领:“你带人去江岸找仇阳,不要妄动,等我信号。”   罗统领自知劝说不动她,只得拱手领命。   张坚很快找来两百名水性极佳的兵士,又按照楚熹吩咐在舰船末尾挂上两艘轻快小船,轻手利脚的上了江,一路向东疾行,很快便瞧见了模模糊糊的一片黑影,皆是沂都水军的战船。   薛军舰船才刚露面,就惊动了浓雾中的黑影。   楚熹望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黑影,转头对张坚道:“后退,让人把船舱里的陶罐弹都搬到甲板上来。”   张坚忽然明白了楚熹的用意,她是要以舰船为诱饵,将沂都水军的战船都引到一处,再用陶罐弹将其炸毁,上百颗陶罐弹集中的威力,足够叫对面喝一壶了。   可令张坚没想到的是,他们退了,沂都水军却没有追上来,像是提防他们使诈,只在四周徘徊。   楚熹心里很清楚,沂都水军迟迟不对廖三等人下手,就是放长线钓大鱼,等着薛军来营救,到时再一网打尽。   久等半晌,薛军只来了一艘舰船,显然有蹊跷。   这一艘舰船,还不足以做诱饵。   楚熹犹豫片刻,提起裙摆奔上甲板,对着雾里的黑影唤道:“廖三!你个蠢货!这么轻易就栽了!还得我来救你!”   大雾之中行船,哪怕经验丰富的沂都水军也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无人敢出声,静谧的江面上,女子清脆而娇蛮的声音四散开来,真真切切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正犯愁如何脱身的廖三猛地睁大眼睛,询问身旁部下:“这,这是少城主?”   部下大喜:“没错!是少城主!少城主来救咱们了!”   楚熹拔刀相助,廖三感激不尽:“快!趁着沂军都奔她使劲,咱们快靠岸!”   部下忍不住道:“这不妥吧,少城主冒险相救,咱们怎好丢下她自行逃命。”   廖三猛地一拍部下脑袋:“你傻啊,她这么明目张胆的骂老子,就差自报家门了,摆明了是要吸引沂军的注意,咱们这会不跑,还什么时候跑!”   楚熹那边的情况,廖三不甚了解,不知楚熹有几分把握能脱身,可楚熹既然来了,肯定是留了后手,准比他无计可施要强:“靠岸靠岸!船不要了!保命要紧!”   陆深麾下谋士虽未曾和楚熹打过照面,但对楚熹的事多有耳闻,听那女子大骂廖三蠢货,便晓得来者何人。   和楚熹相比,廖三就像是海里的浮游生物,忒不值一提了。   “将军!”谋士颇有些兴奋道:“今日若能俘获这楚霸王,我们便可大军挺进安阳了!”   陆深站在甲板上,神情凝重道:“论谋略诡计,楚熹并不逊色于薛进,吩咐下去,别靠的太近。”   “是!”   沂都水军靠擂鼓声布阵施令,一阵鸣鼓后,楚熹眼见黑影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忙吩咐张坚:“走,全都到小船上去,留一个水性最好的兵士□□。”   小船速度极快,他们又是顺流,在水军慌乱之际,借着大雾逃脱想必不难。   楚熹正欲转身跑向船尾,忽听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楚熹。”   楚熹回过头,发觉周遭战船都停了下来,和舰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以躲避火药爆炸时的波及。   陆深的谨慎远超她的预料。   “少城主……这该如何是好。”   “我引他们上前,你带人乘小船先逃。”   “不行!少城主若有个好歹,卑职没法和薛帅交代!”   “少啰嗦。”楚熹压低声音道:“火折子给我,快点。”   张坚咬咬牙,仍将火折子紧紧握在手中:“卑职陪少城主一起。”   “你水性如何?”   “人送外号东海小蛟龙。”   楚熹笑了一声,转身唤道:“陆深,我就知道你在这,咱们心平气和的谈谈吧。”   谋士低声道:“将军莫要中计,她必是要拖延时间。”   陆深置若罔闻:“谈什么?”   “那时在猴子山,你和陆游来救我,虽说动机不纯,但到底是一份恩情,我这人有恩必报。”   浓雾里,女子的声音愈发轻快明朗,仿佛他们所在之处并非战乱不休的沂江,脚下也并非装满箭弩火药的战舰,而是风花雪月的画舫。   陆深眼睫微动,又问道:“所以呢?”   “你爹死的不明不白,你大哥陆恒,恐怕也不全是被薛进气死的。”楚熹上前两步,语气稍沉:“恶灵之说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少城主可是在劝我归降薛军?”   “与其说劝你归降薛军,倒不如说归降安阳。”   “薛军将士受困,少城主不惜做饵,也要冒死相救,薛军安阳,又何必分的那么清楚。”   意识到陆深已经识破她的计划,楚熹干脆坦言:“你错了,受困将士当中有我一好友,我是为好友两肋插刀。”   陆深沉默一瞬,淡淡道:“少城主的好友遍天下,每一个都能为其两肋插刀吗,我的仇人,似乎也是少城主的好友。”   言下之意,陆家的种种变故皆是谢燕平从中作梗。   陆深既然知道,为何始终毫无动作。   楚熹忽而思及凭空消失的陆游,以谢燕平此番步步为营的算计,必不会叫双生子成为自己夺权之路的绊脚石,若不出意外,在陆广宁下葬后,他便第一时间控制了陆游。   只要他手握着陆游,陆深自会为他所用。   楚熹也就不可能招降陆深。   张坚前来禀报:“人都撤到小船上去了。”   楚熹点点头,从张坚手中接过火折子:“能让我两肋插刀的好友,定是肯为我两肋插刀。”   陆深冷笑:“少城主的好友早就抛下你趁乱逃了。”   虽然是楚熹自己暗示廖三逃命的,但听闻廖三真跑了,还是不禁想要骂娘。   算了,说到底她也丢下过廖三一次,这回是彻底两清了。   楚熹不再开口,专心捻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引索。   陆深久久听不见楚熹的动静,皱起眉头,命战船向前。   谋士也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捉楚霸王。”   沂都战船破雾而来,楚熹蹲在那,仰起头,见甲板上一袭黑衣的陆深,有一瞬的恍惚。   谋士察觉堆成小山似的陶罐弹,忍不住高声呼道:“将军!她要炸船!”   楚熹一把将“东海小蛟龙”推到水里,毫不犹豫的点燃引索,随即一跃而下,瞬间沉进冰冷的江水中。   陆深咬牙,跟着跳了下去。   引索燃得极快,根本来不及斩灭,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舰船四分五裂,江水翻滚奔涌,掀起的巨浪将四周战船冲出老远,沂都水军人仰马翻,落水者数之不尽。   楚熹险些被水浪拍晕过去,憋着一口气死命的向上游。   就在即将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刹那,忽被攥住了脚踝。   借着残船火光,楚熹依稀瞧见江水中的陆深,他乌发尽散,犹如海藻,一袭丧服几乎与漆黑水渊融为一体,殷红的唇瓣带着一抹坦然的笑意。   他在笑。   他要拉着她陪葬!   作者有话说:   我真是一年不生一次病,生一次病半条命QAQ 第125章   陆深不想活了,楚熹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陆家接连发生这么多事,全族上下都仰仗着他一个人,说到底他也才二十出头,得个抑郁症什么的,一时想不开,心存死志,太正常不过。   可楚熹想活着啊!   她要给老爹养老送终,要看着女儿一点点长大,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绝不甘愿到这里为止。   就这么死掉,实在太冤枉。   楚熹屏住呼吸,几乎折起身体,一把抓住陆深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楚熹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又像是陆深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放开手,渐渐沉下去,那双略带笑意的双眸也紧紧闭合。   楚熹肺要炸了,不顾一切的钻出水面,大口大口掠夺空气,随即一猛子扎进水里,拼命地游向陆深,在湍急的水流中,再度握住他的手。   陆深不能死,他要是死了,陆家必定会被朝廷吞噬,届时整个江北都会联起手来对付薛军。   这是楚熹失去意识前,脑子里仅存的念头。   “少城主呢!”   火药爆炸时产生的巨浪,冲散了张坚和楚熹,等张坚醒过神去找人时,楚熹已然不见踪影,他爬上小船,望着雾蒙蒙的江面,惊惧使他的声音都撕裂了:“快——找人!少城主若有个好歹!我们都要陪葬!”   近半兵士在腰间绑上绳子,潜入水下寻找消失的楚熹。   沂都水军那边也正急红眼的搜索陆深,根本无暇顾及藏在大雾之中的两艘小船。   殊不知楚熹和陆深被水流裹挟着,早已远离了他们的搜救范围。   “咳……”   楚熹是脱离了水,把陆深拖上石岸后,才体力不支昏过去的,可昏也没敢昏太久,凭着一股意志力很快睁开双眼。   挣扎着爬起来,先给卧倒在地的陆深一耳光。   泄愤完毕,该救人了。   楚熹从前虽在电视剧里看过溺水急救的手法,但还没有真正试验过,只能依葫芦画瓢的照搬一通,按压胸口,人工呼吸,往死里敲后背,给自己折腾的满头大汗。   幸好陆深自幼习武,身体素质较好,随着楚熹的动作咳出几口水,便悠悠转醒了。   “呼——”   楚熹长舒了一口气,趁着陆深还没完全缓过劲,又狠狠给了他一脚:“你是不是有病啊,想死别拉上我,我女儿还不到四岁呢!”   陆深面无血色,更显得眉眼乌黑,纤长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滚落下来,仿佛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大抵是溺水时伤了嗓子,难以开口,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盯着楚熹。   楚熹承认自己是有点好色,满腔怒气马上消散了大半。   但雾气仍未散,楚熹分辨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在江南还是江北,倘若身处江北,一旦呼救必将引来沂都军。   别俘获战利品不成,反遭战利品俘虏。   犹豫一瞬,抽出绑着外袍那根湿淋淋的腰带:“三少爷,得罪了。”   说完,楚熹极其娴熟地捆起陆深的双手。   “你……”   “别这么惊讶,搞搞清楚,我有家有业的,豁出半条命把你从水里捞出来,难道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   楚熹实在没力气了,盘膝坐到他身侧,手试探着摸索他的衣物。   刀尖舔血的人,多少要留一点保命的小伎俩。   楚熹摸了好一会,终于在陆深的后腰处摸到一块匕首形状的坚硬,不禁咧开嘴,撩起他的衣袍,干脆利落的抽出匕首,压在他脸上:“嘿嘿,这下你可彻底栽倒我手里了。”   “……”   “你怎么不说话?嗓子痛?张嘴我瞧瞧。”   陆深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张开嘴,楚熹也不留情面,直接扒开他的嘴巴,见里面没有任何异物,又帮他把嘴合上。   “……”陆深喑哑道:“我们在江北,你不跑吗。”   楚熹愣住:“你怎么知道在江北?”   陆深道:“这是沂都水军泊定战船所用的石岸。”   “……”   这下换做楚熹无语。   陆深抬起被束缚的双手,费力的坐起身:“待到晌午,雾便会散去,到时你想逃都无处可逃。”   楚熹仰起头,石岸上是断崖一般的石壁,纵使她会三段跳,也毫无下脚之处:“……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你能不能帮个忙?”   陆深轻笑了一声,朝楚熹伸出手:“救我一命?”   人生啊。   为何总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楚熹挠挠眉头,拔出匕首,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那没办法了,我只能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了。”   “我的命,恐怕换不来你的命。”   “何意?”   “沂都水军如今并非我全权做主,我死了,对某些人而言,反倒是好事。”陆深抬眸,眼睛深不见底:“你应该明白。”   楚熹这会真的有些后悔冒险了,她还想着抓到陆深,可以控制安阳一带的沂都水军,可若陆深所言非虚,谢燕平应当是早把自己人安插到陆深麾下。   落到谢燕平手里,谢燕平不会杀她,但一定会用她要挟老爹和薛进。   楚熹懊恼的收回匕首:“你说你咋混成这样啊。”   楚熹一句玩笑话,却叫陆深面露苦笑。   他要知道自己为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或许死也可以瞑目了。   见陆深沉默不语,楚熹开口劝道:“咱们两个真没必要闹得鱼死网破,合作共赢岂不很好?”   “如何共赢。”   “陆游,他是不是在谢燕平手里?”   “嗯。”   “今日你帮我脱身,来日我帮你救回陆游。”怕自己说的太笼统,陆深听不懂,楚熹又详细解释道:“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燕平准当你死了,派人接手沂都水军,如此一来,陆游对他而言就失去了作用,我相信,只要我略施小利,谢燕平会愿意把陆游换给我,毕竟他还欠着我一条人情。”   当年谢燕平被薛军所俘,是楚熹与陆广宁交涉,用五万石粮草换了他的自由身。   现在轮到陆游,楚熹心里的估价是十万石粮草。   倒不是说陆游比谢燕平更值钱,主要,安阳,太有钱,五万石拿不出手,十万石诚意刚好。   “还有,沂都水军世世代代追随陆家,这些年又跟着陆家出生入死,我想绝不可能轻易向朝廷倒戈,只要你和陆游肯帮我,里应外合不成问题,待薛军攻入沂州……”楚熹顿了顿道:“我向你保证,锦绣之都仍是陆家的锦绣之都。”   楚熹的条件,足以称得上合作共赢。   陆深不能不动摇。   “你可以做薛进的主?”   “你去问楚薛氏,他敢不听我的,我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我让他喝汤,他绝不敢吃粥。”   “……”   “怎么样,一句话,干不干,男子汉大丈夫痛快点!”   陆深看着楚熹湿淋淋的短发,又看向那双澄澈明亮的鹿眸,忽然觉得,她从始至终都未改变,只是他从前看不清。   “解开。”   “你同意了?”   “嗯。”   “好耶!这就对了嘛!”楚熹一边替他松绑一边絮絮叨叨:“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这就是,通权达变,因时制宜,有命活着总会有转机。”   “……你害怕吗?为何一直发抖?”   “放屁,我冷。”楚熹解开绳子,重新系上外袍,忍着牙齿打颤的冲动问陆深:“咱们是想办法爬上去,还是……游回江南?”   早在万朝河,陆深就晓得楚熹水性极好,但没想到她这般自信:“从此处游回江南,估摸着有三里。”   三里,一千五百米。   其实不算太远,要在游泳馆,楚熹有信心游完一千五百米。   可这他娘的是沂江啊!   “那怎么办,这石壁连条缝隙都没有,你或许能爬上去,我累死也不行啊。”   “外袍脱了。”   楚熹做了这么多年的郡守,最懂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二话不说脱下外袍递给陆深。   陆深抿唇,用匕首割开外袍,撕成一条条长布。   “你干嘛不撕自己的?”   “你的看起来结实。”   “……”   楚熹眼看他将自己的衣裳系成布绳,这才问道:“你要爬上去?”   陆深点点头。   “上面会不会有守军?”   “暂时不会,雾气散后就说不准了。”   楚熹望向江面,发觉雾气已然比方才浅淡许多:“还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陆深笑笑:“不过百年经验罢了。”   眼前的石壁对楚熹来说是不可逾越的高峰,于陆深而言却轻而易举,他借着匕首,很快攀上石壁,又将布绳放下来:“绑紧一些。”   “我像傻子?”   “快,雾要散了。”   陆深压低了声音,显然石壁之上并不是那么安全,楚熹打起十二分精神,攥着绳子拼命的向上爬。   待顺利登顶,两人皆有些脱力。   “此地不宜久留。”陆深从地上拽起楚熹,轻声说道:“往北走不远有一座小渔村,我们先去那落脚,再设法渡江。”   楚熹一得知廖三被困,连早膳都没吃就匆匆赶赴码头,这会半点力气都不剩,只好依陆深所言前往小渔村。 第126章   楚熹这种齐耳短发,如今是江南妇女的一大特色,也有点标志性意义,走在乡里,但凡瞧见短发女子,那不必多问,定是地方妇救会上的小干部,在传统的守旧派眼里,相当于特立独行的新新人类。   因此,当楚熹说她和陆深是逃婚私奔的小情侣,淳朴的渔民大嫂并没有产生怀疑。   “来,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多谢大嫂。”楚熹摘下自己的玉镯,笑眯眯的塞到她手里:“渡江的时候把盘缠给弄丢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戴在身上,这个你拿着,权当我一点心意。”   “哎呀!这一看就贵得很!不行不行!”   “拿着吧。”   即便不知楚熹和陆深的来历,光凭二人的长相和谈吐,大嫂也晓得这是一对非富即贵的在逃小情侣,她并非客套,而是真替这二人犯愁。   “你们俩出门在外,没有盘缠可怎么找地方落脚啊,把这玉镯拿到当铺去,随随便便就能换二十两银子,吃喝上省着点,够你们过三五个月了,听大嫂一句劝,等生米做成熟饭,你们还是回家,这世道艰难,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楚熹态度强硬的将玉镯塞到她怀里:“大嫂放心,就算没这个镯子,我们俩年轻力壮的,也不怕活不下去,你若不收下,我可不好意思在你这住。”   听楚熹这么说,大嫂才满脸喜欢的收起玉镯:“好,那就在这住着,等找到营生再走也不迟,可想好找什么营生了?”   “哎,没呢,世道太乱,若非家里反对我的婚事,我也不情愿这节骨眼上逃出来。”   “我瞧你那小郎君要模样有模样,有气度有气度,家里为何反对呢?”   “小时候爹娘给定了娃娃亲,大嫂你说,那人我见都没见过,怎能与他过一辈子呢。”楚熹的瞎话越编越顺,简直天衣无缝了:“我不嫁,我爹就骂我让他失信于人,为了一点面子,想毁了我的终身大事,我能认命吗?”   “不能!见都没见过怎么嫁!”   “可不是嘛。”   话音未落,陆深从外屋走进来,他和楚熹一样,换上了大嫂给找的衣裳,衣裳灰扑扑的,不甚合身,手腕露着一截,看起来莫名拘束,可仍挡不住那俊逸的姿容。   大嫂能和楚熹侃侃而谈,却不好意思当着陆深的面多说什么,扶着桌站起来道:“你俩先坐着,我去煮锅粥,弄两道小菜。”   楚熹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了,忙不迭的道谢。   待大嫂离开,方才问陆深:“现在怎么办?”   “渔村并不在沂都军驻守范围内,我们暂且在此处避避风头,等过两日再寻船渡江。”陆深坐到楚熹对面,很别扭的拽了拽袖口,问道:“打听过这家人的情况了吗?”   “四口人,靠在江上打渔为生,今早不是起大雾吗,这家男人就领着一老一少去云麓城抓药看病了,估摸着要明日晌午才能回来。”   “嗯。”   楚熹拢了拢身上的薄被,笑道:“得亏那大嫂是个热心肠,不然她独身一人在家,肯定不敢留我们。”   陆深浓黑的睫毛向上一挑,看着她道:“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们俩是常德人,私奔出来的,本想趁着大雾渡江,偏巧遇上两军打仗,就掉进江里了。”   楚熹这个谎其实很经不起推敲,谁让她天生一张讨喜的笑脸,双眼总是那么澄澈明亮,便是撒谎也显得真诚。   陆深明明很清楚这一点。   但还是愿意相信她,愿意拿出仅剩的全部赌一把。   大嫂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做出一桌清粥小菜,笑盈盈的招呼楚熹:“家里头没什么好东西,妹子可别嫌弃。”   “大嫂叫我一声妹子,还说这种话,到底要不要我吃呀?”楚熹小孩子似的盘膝坐在炕上,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真香,我都要饿死了,木头,你也来吃啊,别不好意思嘛。”   陆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木头”是在叫他:“哦……”   大嫂趁着陆深不注意,小声的对楚熹道:“这小郎君看着怪机灵了,还真有些木讷,难怪叫木头。”   楚熹掩唇轻笑:“木讷好,男人要那么聪明干嘛。”而后扬声吩咐陆深:“木头,你快些吃,吃完去帮大嫂劈劈柴。”   “嗯……”   “不用不用,也没多少柴等着劈。”   “没事,大嫂你别看他长得瘦,力气可大了,是吧木头。”   “嗯,我吃完,就去劈柴。”   陆深话不多,却对楚熹言听计从,大嫂看了止不住的满意,一个劲的夸赞楚熹:“妹子可是找了个好男人呢,得让你爹娘瞧瞧,自己嫁自己,这不也嫁得很漂亮。”   陆深捧着粥碗,坐在炕边的矮凳上,看着满脸得意的楚熹,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   楚熹坠江失踪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常德大营。   板凳跪在薛进跟前,高举着一柄鬼面刀,腰背挺得笔直:“廖将军说,若找不到少城主,他这把刀,这条命,便都是薛帅的,薛帅想何时取走便何时取走,他绝无二话。”   两侧将领军谋纷纷看向堂上主帅,他甲胄未褪,黑发凌乱,眼底是密密麻麻的血丝,紧握着的双手仿佛压抑着滔天怒火。   凭他此刻的神情,不管是痛骂廖三,还是摔砸杯盏,发疯发狂,随便做出任何失态的举动,众人都不会感到意外。   可他竟这般一语不发的忍了下来,沉默良久,平静地问张坚:“陆深也跟着跳江了?”   张坚垂着头,又将当时的情形重述了一遍。   他被推下船后,第一反应便是回过头找楚熹,刚刚钻出水面,就亲眼看到陆深跟着跳了下来,紧接着,火药炸了,掀起的巨浪瞬间将他吞噬,楚熹和陆深也随之消失。   他带人沿着水流寻找了两个时辰,仍然是一无所踪,因此随板凳一同来常德大营负荆请罪。   张坚既然敢来,就做好了受责罚的准备,他真希望薛进能狠狠给他几拳,叫他紧绷的心松快松快。   可薛进仍然是沉默。   司其不禁问:“江北那边什么情形了?”   张坚艰难的答道:“沂都水军正在江北大肆搜寻,目前,还没有消息。”   司其简直不敢看薛进,战战兢兢地宽慰道:“薛帅不必太过担忧,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话是这样说,真沉到江底,怎么可能还有消息。   众人心如明镜,楚熹这一遭是凶多吉少了。   崔无一直都觉得,楚熹是薛进建功立业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终有一日薛楚结盟会为此破裂,按说楚熹这时死了,薛进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手楚熹的势力,彻底掌握江南一带。   不过……   崔无深深皱起眉,颇有些前途渺茫的烦乱。   “张坚。”   “属下在!”   “你回安阳,明早放出消息,就说少城主已经找到了。”   “明早,那……放出消息后,少城主,还找吗?”   薛进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部力气,脸上骤然显出几分疲态,摆手叫将领军谋们退下,众人也不敢多言语,默默退出厅中。   走到院里,张坚不禁对司其道:“司将军,安阳那边眼下是翻天覆地,乱作一团,若我回去说不找少城主了……恐怕连楚城主那关都过不去,何况还有廖将军和仇阳,不瞒你说,仇阳这会想杀了我的心都有,只是没腾出手罢了,廖将军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声都不敢吭……”   司其也不大清楚薛进的用意,不由看向崔无。   “你们以为,少城主若还有一线生机,此刻身在何处?”   司其一愣,斩钉截铁道:“江北!”   崔无道:“这般兴师动众的找下去,恐会引起沂军的警觉,反倒是把少城主往火坑里推,不如以静制动,我想,少城主吉人自有天相。”   张坚闻言,深觉有理,带人连夜赶回安阳。   司其一夜未眠,始终悬着一颗心,待到天亮,安阳那边又派人来传话,仍是没有楚熹的消息。   “这可怎么办,怎么同薛帅开口啊……”   “将军也不必太为难,我瞧薛帅似乎没多大反应。”   在大部分人眼中,薛进和楚熹之间仅仅是姻亲结盟而已,倘若楚熹有个好歹,对薛进而言绝对是利大于弊。   司其长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薛进房门前。   “薛帅……”   “嗯。”   听到动静,司其推门而入。   薛进靠坐在太师椅上,手抚着玉佩,眼看着梁,身旁一根燃尽的蜡烛:“有消息了吗?”他语气平淡的问。   “还没……”司其依旧是那句话:“属下以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少城主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薛进笑了,视线落到司其身上,分明是笑着,却有种阴恻恻的冰冷:“你出去吧。”   “是。”   司其后退一步,重新关上门,脱离薛进视线的那一瞬,险些瘫坐在地。   他若是没有看错,薛进鬓间竟生出了两缕白发……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可能还会改,这两天状态真的很糟糕,一直咳嗽,透不过气,胸闷,心慌,我真的希望病能快点好QAQ 第127章   乡下人睡得早,起得也早。   大嫂坐在炕头穿好衣裳,手往褥子底下一摸,原本热乎乎的火炕这会已经凉透了。   烧水,顺便烧炕,洗把脸,梳梳头,再借着灶子余温把早饭张罗出来。大嫂在心里一口气安排好要做的事情,蹬上棉鞋蹑手蹑脚的下了地。   虽然她动作十分的轻,但楚熹睡得并不踏实,还是醒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问:“天亮了……”   “还没呢,妹子再睡会,不妨事。”   “唔……”   楚熹很想起来,可她实在没力气,挣扎了两下,又软绵绵的躺回被窝:“大嫂,我头疼。”   大嫂闻言,忙凑上来摸她的额头:“哎呀,这么烫!准是昨儿在江水里泡太久,着凉了!”说完,脚步匆匆的走到厢房外:“木头兄弟!木头兄弟!你快瞧瞧!这妹子好像是发热病了!”   陆深随大嫂来到正屋,见楚熹脸颊红扑扑的蜷缩在被褥里,心里不由一紧:“你,你怎么样?”   楚熹抬脸看了眼二人,露出稍显虚弱的笑容:“我没事。”   “我去把炕烧上,让妹子多喝点热水,捂一捂汗兴许能舒服些,木头兄弟,你看着她点,别叫她烧的太厉害。”   “麻烦你了大嫂。”   “哪里话。”   陆深抿着唇将被子拖到楚熹身上,压低声音道:“我昨晚去江岸查探了一番。”   楚熹轻咳了一声问:“什么时候。”   “丑时。为了寻你,安阳出动了数万人,沂军这边也加派了人手,声势比我想象中要大,这样下去,倘若还找不到你的踪迹,乃至尸首,谢燕平必定疑心你流落到了江北,恐怕会搜查附近村镇。”   “那……这里我们也不能留了?”   “我原本想今早离开。”陆深到底忍不住摸了摸楚熹的额头:“可你病了。”   陆深的手很凉,又不是大嫂那般粗糙,贴在额头上说不出的舒服,可惜只停留了短暂一瞬。   楚熹看着他挪开的手,迷迷糊糊地说:“我真没事,能撑住。”   陆深轻叹了口气,手指悄然握紧:“你需要看大夫,实在不行,我只能先带你回大营。”   楚熹打了个冷颤,几乎将膝盖抵住胸口:“我一会就好了。”   若陆深活着回到沂军大营,谢燕平仍会利用双生子操控沂都水军,那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不复成立。   这意味着楚熹失去了盟友,将彻底成为陆深又或是谢燕平的俘虏。   “木头兄弟!”大嫂在灶房唤道:“我给妹子打了碗蛋花汤,你快端过去给她喝了。”   “放心,我会送你平安回家的。”   陆深的声音又轻又快,让楚熹产生了一种幻听的错觉,她睁大眼睛望着陆深的背影,竟从中看出几分顶天立地的妥帖。   大嫂收了楚熹价值不菲的玉镯,很舍得在她身上花钱,一碗蛋花汤熬得又浓又香,上面浮着一层金油和翠绿绿的葱花,楚熹虽尝不出什么味道,但仍忍着疼痛喝了个精光。   时至晌午,渔夫领着老父亲和小儿子回到家,见这么一对漂亮人在炕上坐着,不禁傻眼:“这……”   大嫂忙解释楚熹和陆深的来历。说到底渔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她未经准许就将两个大活人留在家中,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也顾不得楚熹多心,只将那镯子拿出来给渔夫瞧,还道:“你明日再去城里走一趟,把镯子当了,好给他俩换点盘缠,我想这镯子怎么着也够当二十两的。”   渔夫走南闯北,要比大嫂识货,一眼便看出这是质地纯净的冰种翡翠,当下不响,将大嫂扯到院里说:“我看你是没长脑子,还二十两,别叫二百两听见。”   “啊!这么值钱啊!”   “小点声,你知不知道昨日江上出什么事了,那安阳少城主……”   渔夫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楚熹听不见后面的话,对陆深苦笑:“瞒不住了。”   陆深也没想到渔夫消息这般灵通,眼里划过一丝阴鸷:“你再躺会,我出去看看。”   楚熹抓住陆深的衣角,摇了摇头:“大哥大嫂都是好人,兴许……可以帮咱们渡江。”   “你别忘了,他们是沂州人。”   楚熹在辉瑜十二州的名声不坏,可她和薛进毕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薛军攻打沂州,百姓深受其害,不跑去沂军那揭发她就算善良了,怎么可能帮着她。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会向他二人表明身份。”   “不行,万一有个差错,你活着的消息泄露出去,即便我们能顺利渡江,也没法子救回陆游,反倒害了陆游。”   陆深正犹豫,那夫妻俩从院里走了进来。大嫂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看楚熹的眼神立时多了些许探究。   但仍没有丝毫的恶意。   楚熹不能完全相信陆深,甚至不能完全相信薛进,因为他们,包括她在内,活在这世上不单单为了自己,背后还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和性命,感情用事很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百姓不同,百姓想要的,无非是安生日子。   “妹子……这,这玉镯,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大嫂很是为难道:“再往北走二十几里地,就是云麓城,你们去找个大夫瞧瞧,也好过在这硬撑着。”   “我都给了大嫂,怎么好再收回来,咳……”楚熹浑身酸痛,头晕目眩,强打着精神朝她笑道:“大哥大嫂是不是怀疑我的来历?”   渔夫手揣在怀里,警惕的看着楚熹和陆深:“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来历,更不想惹祸上身,你们还是趁早走吧。”   “我……”   楚熹一把握住陆深的手,拦下他将要出口的话:“既然大哥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着你们了,我的确是安阳少城主。”   大嫂睁圆眼睛:“你,你真是那个楚霸王!”   “嗯。”楚熹笑笑:“看起来不太像是吗?”   大嫂虽年长,但涉世不深,不如渔夫那般心存戒备,只打量着楚熹道:“这么一说穿了,还挺像的。”   传闻中的楚霸王,留着齐耳短发,圆脸,大眼睛,瞧这不过十几岁,笑起来比蜜还甜,活脱脱一只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   可大嫂真不太怕她,一个肯为女子主持公道的女子,能坏到哪里去呢。   “你好端端的,不在安阳待着,干嘛蹚这趟浑水?”   “我瞧大哥是空着手从云麓城回来的,想必也晓得云麓城的光景,米油价一日日飞涨,草药供不应求……咳,哪怕一撮盐,一粒糖,也都要紧着军中,府衙已然顾不得百姓死活了。”楚熹看着这对平凡至极的夫妻,十分诚恳道:“也许这么说有点虚伪,但我帮着薛军攻打沂州,真的只是想让沂州百姓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陆广宁征战多年,早就掏空了沂州的家底,如今能勉强应战薛军,全然是靠着勒紧百姓的裤腰带,朝廷帝军一来,更是要在沂州大捞一笔。   沂州百姓的苦,源于乱世战火,薛军对他们的影响反而是最小的。   渔夫总在江上行走,很清楚江南的情形,即便楚熹满嘴仁义道德是假,对岸那一个个红光满面的百姓却比真金还真,听楚熹这么说,他的眼神稍稍软化。   楚熹又道:“我晓得你们一家人不容易,大哥大嫂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等身体稍微好一点就离开。”   大嫂见自家男人没有任何表示,忙笑道:“没事没事,你养好了再走也不迟。”   楚熹松了口气,真心实意的向大嫂道谢。   大嫂看看她,又看看陆深,抑制不住八卦之魂:“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楚熹顺着大嫂的视线低下头,是自己和陆深紧握在一起的手。   醒过神,猛地缩回手:“这个……”   “我懂,我懂。”   大嫂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直接吐了,不行了,明天可能会断更…… 第128章   楚熹和陆深落脚的小渔村并不大,只住着十几户人家,皆靠打渔谋生,虽称不上穷困潦倒,但日子过得也很紧巴,唯有大哥大嫂这一家还算殷实。   渔夫大哥偶尔会做些府衙禁止的私活,譬如帮两岸商贩运送货物,又或是搭客过江。   自薛军一统江南,江北百姓渡江便成了违法的勾搭,是以不论运送货物还是搭客过江都称作偷渡。   偷渡一旦被抓到,轻则货物充公,重则连人带船一律充军,风险当真不小,因此渔夫大哥颇有些远胜寻常百姓的胆气和见识,连带着大嫂也在耳濡目染中通晓了许多天下趣闻。   楚熹的风流韵事在辉瑜十二州广为流传,大嫂可谓如数家珍,说老实话,此前还不尽信,不过是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解解闷。   现在却容不得她不信。   古往今来,多少名垂青史的枭雄霸主,以耽溺美色闻名于世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算不得多稀罕,可在落难之际仍有佳人相伴在侧的,咱就说,几人能做到。   身为一介女子,楚霸王做到了。   大嫂由衷感到钦佩,看楚熹的眼神简直闪闪发光。   楚熹唇齿微张,欲解释,又觉得自己这会怎么解释都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头疼,眼睛疼,胳膊腿哪哪都疼。   原本还靠着一股意志力强撑,如今心中大石落地,楚熹彻底没了精神,只想抛开所有杂念,倒头躺下,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大嫂是个有眼力价的,见她面露不适,忙道:“你好生歇着,我再去往灶子里添两把火。”说完,拉着自家男人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问:“云麓真买不到草药了?大夫怎么说的?那老爷子的病可怎么办?”   楚熹敏锐的捕捉到这一信息,小声对陆深道:“你找个机会,去和大哥攀谈攀谈,我瞧他这节骨眼上还领着老人寻医问药,应当是个孝顺的,只要他愿意送咱们渡江,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他。”   楚熹长久居于上位,已然养成了发号施令的习惯,若非刻意讨人喜欢,说话总带着一点“吩咐”的意味。   陆深抿唇,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憋闷,宁愿她像昨晚那般颐指气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用不着你差遣。”   “那就好。”楚熹根本听不出陆深的不满,她软绵绵的趴到炕上,一点一点扯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我不管了,我要睡觉,呃……”   楚熹疼得不自觉呻.吟。   陆深皱起眉,又给她盖了一层被子:“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楚熹合上双眼,最后的支撑也宣告罢工,任由一阵阵热潮席卷而来,意识当即陷入混沌,一会低喃着唤冷,一会抽泣着喊热,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纵使沂都军上门搜查,看她的模样,也不会相信她就是传闻中的楚霸王。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大嫂端着一碗姜汤,满面愁容的坐在楚熹身旁,真怕她挺不过去,悄无声息的死在自家炕头上,想想都替她惋惜。   大嫂觉得楚熹就算是死,也得死的轰轰烈烈,那才不枉此生。   正感慨着,忽听院里传来脚步声,赶紧出门查看。   是去江边打探情况的渔夫大哥和陆深。   陆深先问:“她怎么样了?”   大嫂叹了口气道:“还是烫得厉害,直说胡话,我瞧着,可不太好……”   话未说完,陆深已经迈开长腿朝屋里走去。   楚熹躺在炕上,持续的高热导致她大汗淋漓,额头上是密密匝匝的汗珠,嘴唇却苍白干裂,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力气。   “楚熹,楚熹……”   “唔……”   见她还有反应,陆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捋了一把黏在她脸颊的湿发,柔声问道:“要不要喝水?”   “嗯……”   此时此刻,陆深也顾不得男女之间的礼节,只将楚熹扶起来,叫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勺一勺的往她唇间喂水,与此同时道:“安阳那边大概猜到你在江北,对外宣称已经找到少城主,薛军兵士也都撤了,最迟后日,我们便可渡江,就近先去常德。”   “嗯……”楚熹偏头,避开递到嘴边的白瓷小勺,带着哭腔的哼唧了一声:“我痛……”   陆深胸口跟着阵阵抽痛,他尽可能稳住自己的手腕:“再喝点水,喝完就不痛了。”   “苦。”楚熹昏昏沉沉的依偎在他怀里,呢喃着道:“薛添丁……我要吃糯粉糕……”   西北人初入月山关那年,提及薛进,为表厌恶和轻贱,众人皆将其称为“薛蛮子”,直至薛军打到安阳,“薛添丁”随着“楚霸王”声名远扬。   他们都不晓得“薛添丁”是何意,只知安阳少城主一贯拿这诨号当众折辱薛进,潜移默化之下,再提及薛进,都不约而同的改口“那个薛添丁”或是“该死的薛添丁”。   谁能想得到,楚熹在私底下也这般唤薛进,兴许薛进不会觉得受辱,反倒乐在其中。   “来,躺下。”陆深喂完大半碗水,擦掉楚熹脸上的汗珠,重新给她盖好被子:“怎么样,好点没?”   “难受……我要死了呜呜呜……”   “别乱说话,你不会有事的。”   楚熹痛得厉害,眼泪止不住的向脸颊两侧垂落。   陆深下意识的伸手用指腹擦拭,在触及那一片湿热的刹那,倏地紧握手掌,许久才松开。   看着掌心几道紫红的月牙痕发怔。   他和陆游自幼共用着同一颗心,陆游喜欢的,他也喜欢,陆游讨厌的,他也讨厌,早习惯了许多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不去在意,更不去深究,只静静等待情绪平复下来。   故而陆深不记得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不自觉追随楚熹,那大抵是一种不掺杂丝毫情意的旁观,看楚熹与人拌嘴,看楚熹犯傻,看楚熹仰头大笑,他会极力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嘴角。   他承认楚熹是鲜活的,有趣的,承认和楚熹共度一生绝不会乏味,可他不愿承认自己喜欢楚熹,承认喜欢楚熹,就意味着承认违抗父命是错误的选择。   少年人的自尊自傲,不允许他向父亲认错。   他能欺骗自己,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却无法欺骗陆游,克制不住陆游的感情。   陆游受他的影响,愈发频繁的谈论楚熹,总是一边说着楚熹如何如何,一边眉开眼笑。   陆游是迟钝的,陆深不能放任陆游继续沉沦。   “她和谢燕平的事已然定下来了,你就算后悔也没用,此时后悔,只会平白惹人讥讽。”   陆深义正言辞的同时,真希望陆游能理直气壮的说一句“我从未后悔”,只要陆游开口,他就能继续欺骗自己。   可陆游默认了,公然将喜欢楚熹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喜欢,还不到爱那么深刻,仅仅是年少时的一点心动,无伤大雅。   陆深允许那颗后悔的种子埋进自己心里,以为终有一日会将它逐渐淡忘。   不承想那颗种子竟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出无数个“如果”,每当他疲惫而又麻木时,这无数个“如果”就会跳出来肆无忌惮的作乱。   “如果当初”“如果能重来”“如果是楚熹”   对待自己的感情,陆深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冷静、清醒,他心知肚明,与其说后悔错过,倒不如说他极度厌恶而今的生活。   这些关于楚熹的妄想,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随楚熹跳江的那一刹那,陆深是真的想结束这一切。   死了,就彻底轻松了,再也不用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偏楚熹又不由分说的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要帮他救回陆游,要还他锦绣之都,要洗净他满身泥泞,要让他干干净净的重活一次。   “好冷……”   被子里的人皱着眉头,蜷缩起身体,脸颊的酡红不知何时褪去,愈发苍白憔悴。   陆深低下头,隔着两层棉被抱紧她。   他想,他或许不爱楚熹。   但他这条命,就悬在楚熹指尖。   星月未落,朝晖浮动。   远处浅浅的金光随着鸡鸣扩散,一弯月影藏在白云里,就要看不见了。   渔夫被老父亲的咳嗽声唤醒,赶紧从昨晚临时搭的木板床上爬起来,给老爷子端了碗温水,小声道:“爹,快喝点水压一压。”   老爷子去云麓城求医无果,大概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愿意开口说话,只接过碗浅抿了一口。   大嫂也醒了,披上外袍走到炕沿边,宽慰愁眉不展的公爹:“爹,别急,过两日我们一家人就搬去江南,江南有大夫,有药,没这么冷,你这病很快就能养好了。”   “去江南……”   “是呀,去江南,安阳城。”   老爷子布满褶皱的脸显露出些许笑意:“安阳好啊,安阳是宝地。”   想到家里那位缠绵病榻的安阳少城主,渔夫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对大嫂道:“去东屋瞧瞧,炕是不是凉了。”   “哎。”   大嫂认定陆深是楚霸王的入幕之宾,孤男寡女独处一夜再合情理不过,特地把东屋腾出来给他二人。   走到东屋外,轻轻推开门,打眼往里面一扫,饶是成婚多年的妇人也不禁羞红脸。   容貌俊秀的男子侧身躺在炕沿上,与只露出黑发的女子共用着同一个枕头,那般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仿佛喘气都能喷洒在对方脸上,而他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拢着几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凭空添了几分缠绵的艳色。   大嫂正要退出去,脚刚往后一挪,便惊动了熟睡中的陆深。   陆深猛地睁开眼睛,掌心顺势贴上楚熹的额头,长长的舒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我有榜单字数,过年这几天欠下的,过完年准得补回来QAQ 第129章   折腾一晚上,楚熹终于退烧。   陆深紧皱的眉头方才得以舒展,他坐起身,看向房门处,视线稍显冷冽。   大嫂讪讪一笑,询问道:“少,少城主好些了吗?”   “嗯。”   “那就好,那就好……”   大嫂和陆深没有话说。   她时而觉得很奇怪,像楚霸王这等地位尊贵的人,会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和她侃侃而谈,言语中把她当成救命恩人一样看待,反倒是这“木头”,在楚霸王跟前虽然温驯平和,但离了楚霸王的眼皮子底下,总是冷漠而傲慢,透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大嫂悄声退出外屋,到窗下抱了一捧干柴,开始一天的劳碌。   烧火做饭,免不得有动静。   楚熹咕哝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要喝水……”   陆深一手端着水,一手将她搀扶起来:“给。”   清醒后的楚熹不会再毫无顾忌的倚靠在他怀中,只撑着褥子勉强坐直,接过水碗一口饮尽。   仿佛干枯的花木得到雨水滋润,楚熹面上立时有了几分血色,嗓子也不似刚刚那般沙哑,仰起头问:“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日。”陆深盯着她道:“既然你已无大碍,今夜丑时后,我们便渡江。”   楚熹搓了搓脸颊,捋了把短发,眼神逐渐清明:“会不会太匆忙?你和大哥大嫂都商量妥定了?”   陆深瞧她这副模样,便晓得昨晚自己同她说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又慢条斯理的重复了一遍她昏睡期间发生的事。   安阳对外宣称找到了少城主,薛军撤出沂江,谢燕平那边咬定陆深已死,派人到沂军大营接管兵权,是以沂军也停止了搜寻。江上风浪平息,渔夫大哥自然愿意铤而走险,举家迁至安阳城,他提出的条件,于他而言难如登天,于楚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唔……”楚熹咧嘴笑笑,一派轻松地说道:“我本还怕老爹慌了阵脚,一听闻我掉江里了,非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可,没承想他还挺稳当的。”   “也许是,这样还能抱有一星半点的期望。”   沂江自东海至西北,延绵数万里,支流千百,这时节水流虽不甚湍急,但每每清晨傍晚都格外迅猛,一旦坠江溺亡,大多尸首难寻。   沿江找了两日,仍没有踪迹,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死了,或是流落江北。   下令放出消息的人,必然不愿她死。   楚熹沉默片刻,问陆深:“谢燕平真以为你命丧沂江,还是顺水推舟夺取兵权?”   陆深道:“事到如今,我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担心陆游……”   陆深失踪,陆游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谢燕平也许会对陆游下手,以绝后患。   “别怕。”楚熹扬起脸,朝着他抿唇笑,脸颊圆鼓鼓的,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眸显出几分娇憨。   明明只有堪称敷衍的两个字,却让陆深莫名安心,好像天塌下来,都不必有所畏惧。   陆深不由地轻笑一声,忽然冒出些许复杂的情绪,羡慕薛进,又很好奇薛进此刻作何感想。   凭着男人对男人秉性的了解,陆深以为薛进绝不会很痛快。   “少城主,你醒啦!”   “是呀。”楚熹皱了皱鼻子,小狗似的嗅:“嗯?什么味道,好香哦。”   大嫂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煮了点粥,家里不剩多少精米了,掺了小半碗糙米,还请少城主不要嫌弃。”   薛进经常夸楚熹不挑食,好养活,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当真不嫌弃那有些噎嗓子的糙米。   看楚熹大口大口吃得香甜,向来细嚼慢咽的陆深也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待吃饱喝足,洗漱一番,楚熹病容褪去大半,又恢复往日活蹦乱跳的精神,她自觉庆幸,得亏是身体强壮,免疫力高,这场病搁在寻常百姓身上准熬不过去。   陆深也很庆幸,楚熹捡回一条命,他同样捡回一条命,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渡江之事颇为顺利。   大哥大嫂简单收拾了家当,领着一老一少和两位贵人趁着夜色登上小渔船,小渔船两侧围着腥臭的渔网,五个人将将挤在一块,经验老道的渔夫大哥在前面撑船,不出半个时辰就靠了岸。   期间江北驻军察觉到动静,只以为是偷渡客。   眼下战事一触即发,保不齐哪日就打得头破血流,江北的偷渡客骤然增多,想管也管不过来,驻军至多费些力气拦截货船,好方便中饱私囊。   陆深掌权时没少派人抓捕偷渡客,他当自己足够严防死守,轻易不会有漏网之鱼,可这会成了偷渡客,才恍然察觉军中存有如此大的疏漏,他以引为傲的沂都水军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玩忽职守,故而上岸之后始终面色沉沉。   楚熹在太川军营待了三年,很明白陆深的郁结之处,走上前笑着宽慰他道:“这些兵士听命于陆家,如今群龙无首,难免散漫一些,想想也是好事,他们在谢燕平手底下,必不会太安稳。”   沂都嫡系军队里只要十之一二效忠陆家,效忠双生子,对薛军攻打江北都是极大的助力。   不过也仅仅是在三分成算上多添一分成算罢了。   陆家一倒下,四角之势瞬间瓦解。   瑜王明面上仍效忠朝廷,谁敢在周文帝和瑜王两座大山下兴风作浪,这意味着江北八州将要齐心合力,把薛军驱逐回西北。   这三年来薛军休养生息,各方面储备充裕不假,可北六州自古以来就是养兵饲马之地,旷日持久的战事更养出了数十万强悍的帝军,双方真刀真枪的杀起来,薛军赢面委实不大。   楚熹不愿江南百姓以血汗灌溉的果实,填了朝廷那口无底洞,更不愿大军压境,毁了这安生乐业的太平景象。   尤其不愿,和楚楚骨肉分离。   倘若薛军战败,撤回西北,她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纵使凭着楚家在江南的威望,也不够庇护这天下头号反贼的女儿一生周全,自要让楚楚和薛进一起回西北。   所以,哪怕一分成算,她也要奋力一搏。   笼络陆深,是这盘棋当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楚熹用手托住陆深肩上的行囊:“累不累?”   “还好。”   “那我去帮大嫂啦。”   “嗯。”   陆深虽沦落至此,但骨子里的傲气丝毫不减。楚熹看着他弯了弯眼睛,脚步轻快的走到大嫂身旁,意欲接过她手里的包袱。   大嫂急忙避开:“别,怎么好让少城主做这种粗活,这也不沉,就是几件旧衣裳。”   渔夫大哥肩上扛着更多家当,他七岁的小儿子则小心搀扶着年迈的爷爷,一家人在夜色中相互依靠,微驼的背,细碎的步伐,平实而又无所畏忌。   楚熹眼珠轻晃,到底从大嫂手里夺过较小的包袱:“咱们不好惊动兵士,且得走一段远路呢,左右也不沉,我帮你提着嘛。”   大嫂嘴上不说,心里觉得很熨帖,而总是怀有戒备的渔夫大哥也彻底放下了戒心,对楚熹展露笑脸。   楚熹提着包袱,又追赶上陆深:“你肚子饿吗?”   “不饿。”陆深看向她的额头,轻声问道:“还难受吗?”   “嗓子有点紧,没什么事了,我身体可棒呢,说起来要多谢你照顾我,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痊愈。”   旁人实在很难看出楚熹在讨好陆深,她待人接物总是这样,仿佛有种不经修饰的率直,难听些讲是粗浅,甚至是想到一句吐一句的颠三倒四,可有那双眼睛支撑着,就是真诚的可爱了。   陆深挪开视线,薄唇微抿,过一会才道:“想痊愈得喝几服药,不能耽误。”   楚熹压低声音:“你还活着的事越少人知晓越好,咱们先去常德城,找一家客栈住下,等把陆游救出来再回安阳。”然后就这样好像突然间想起来似的说:“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好几次,要请你们去安阳城玩。”   “嗯,记得。”   “可惜晚了一点,再早两个月就能去乌清池摘莲子了,啊,我第一次见你和陆游,就觉得你俩白白净净的,很像两颗莲子呢。”   “是吗……”   “是呀,因为你们那会都穿白衣裳,长得也白。”   楚熹几句话,勾起了陆深许多回忆,他愈发的寡言沉默,楚熹也不在意,仍跟在他身旁小声的叽叽喳喳。   直至太阳升起,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离常德不远的小镇。   这小镇称不上富庶繁华,可一大清早的却十分热闹,沿街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热腾腾的包子!刚出锅的包子!五文钱两个!”“冬菜冬菜!大娘瞧一眼,这萝卜多水灵啊!”“卖豆腐喽——”   大嫂好多年没见过这种情景了,一双眼睛滴流乱转,简直不够看的,一旁的小男娃瞅着薄皮大馅儿的包子,更是口水直流,就差把没见过世面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作为锦绣之都长大的贵公子,陆深无疑是见过世面的,但陆深对这条街道的打量,丝毫不比那家人少。   这些年来,他随着父亲南征北战,每到一处,百姓皆门户紧闭,犹如待宰羔羊。   他几乎忘记这人间烟火气是何味道。   “看什么呢,吃包子吗,大嫂给买的,一人两个,吃完了再赶路。”   “楚熹。”   “叫我干嘛?”   陆深接过垫着油纸的肉馅包子,嘴角微微上扬:“若有朝一日,你再去沂都,我一定带你去万朝河上放花灯。”   楚熹知道,从这这一刻起,她与陆深便是盟友了。   “我要兔子灯。”   “嗯,好。”   作者有话说:   断更容易,捡起来真难啊 第130章   在沂都城,夜色降临后的万朝河上向来是男子的天下,画舫美人,丝竹乱耳,红袖一展,万客恩尝。   但也有未婚的年轻男女,会在这一片艳景之中乘着小舟,到那雕梁画壁的叠桥下,放上两盏寓意忠贞不渝的花灯。   楚熹哪里晓得沂都城的风俗,故答应的非常爽快。   而陆深在邀约之际,心中也并无任何杂念,他只是想回应楚熹的示好,莫名说出那句话,就像他一直期盼着似的。   吃过包子,歇了歇脚,一行人继续赶往常德。   薛军是靠着细作内应起家,主帅又是搞潜伏的一把好手,特怕旁人效仿他,因此每座驻军城池都有重兵看守城门,要想通过需数不尽的文书和关碟。   楚熹想彻底封锁陆深活着的消息,不敢有半点大意疏漏,到了自家城门口也不表明身份,只道是安阳乡里人,来常德投奔亲戚。   虽然楚熹在常德待了好一段时日,但她那会成天到晚在常德府养胎,见过她的兵士不多,守城官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会能灰头土脸、拖家带口的跑到常德来,很公事公办的绷着脸道:“把籍契和乡里的路引还有安阳城的关碟拿出来瞧瞧。”   楚熹苦着脸道:“这些文书我都给装在一个包袱里,路上不小心弄丢了。”   官兵不管她有何苦衷:“少一样也不行,哪来回哪去。”   楚熹很理直气壮:“我是洮山妇救会的,年前有一批冬衣棉鞋要送到常德,到时候我自会让人把补好的文书拿来,恁若是不信,我去请常德妇救会的会长,她认得我。”   眼看着一日赛过一日的冷,薛军兵士们还指望着妇救会的冬衣御寒,断然不能惹恼了这帮女人,否则上面怪罪下来,一准吃不了兜着走,再者楚熹身后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怎么看都是寻常百姓的模样。   官兵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既然你们是来投奔亲戚的,就叫你们亲戚做个保人,天黑之前到里长那盖章,明早呈报给府衙,若年前没有补上各项文书,可就要将你们一家人逐出城去。”   “好,多谢官爷!官爷放心,明早之前我一定办妥,绝不会让恁难做的!”   “行了,进去吧进去吧。”   常德城位于常州的中心,西边是顺清,东边是安阳,渡江不远便是九尧,说四通八达也毫不为过,在战事为启前,常德总有各方商人来往,所以客栈极多,一条街上便有两三家,如今虽大部分改成酒楼,但也留着三五房间。   楚熹就近找客栈安顿了那一家四口,又和陆深以夫妻名义投宿了个不起眼的小客栈。   “你暂且在这住着。”楚熹推开窗,瞧了眼冷冷清清的小巷口,转过身道:“尽可能不要出门,回头我派个亲信来,缺什么少什么,你只管吩咐他就是了。”   陆深应了声,又道:“你若贸然向谢燕平讨人,他恐会起疑心。”   “此事我已有主意了。”楚熹笑笑,坐到他对面,手肘撑着陈旧的圆木桌,懒洋洋的托着脸:“你记不记得在亳州境上,两军交战时,我曾找陆游出来说过话。”   “记得。”   “哎,自从蟠龙寨那档子事后,我这名声一直都不怎么样,凡是和个相貌出众的男子走太近,必会生出好些风言风语,我就想着洗脱洗脱,可倒好,那日不过是与陆游多说两句,就被编排出许多故事,一度传的沸沸扬扬。”   楚熹向陆深诉完苦,正色道:“眼下我就想坐实了这些故事。”   陆深眉头微皱:“何意?”   “虽然你们陆家双生子形影不离,但明眼人都晓得,真正掌权的是你,你死了,陆游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我这会向谢燕平讨要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嗯……”   “旧情人。”   “对,旧情人,是不是显得很顾全大局?”   “……”陆深有些勉强的说:“还好吧,谢燕平未必会相信。”   “那要看我怎么求他啊,我言辞恳切一些,再加上曾经帮过他,他没有八分信,也得有五六分,其实五分就足够了。”   “此话怎讲?”   “你看,在外人眼里,我和薛进是铁板一块,他一心操练兵马,我专搞军饷粮草,扫去薛进的后顾之忧。”   陆深点点头,认可楚熹的说法。事实上江北各方势力的眼中钉早就不再是薛进,而是薛进背后的安阳楚霸王,陆广宁都不止一次的感慨过,若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把楚家父女俩困在沂都城。   楚熹也明白自己树大招风的处境,故而笑道:“我想谢燕平应该很乐意看我为了旧情人和薛进闹掰,巴不得把陆游送过来添堵,就算……就算他有顾虑,这帝军也不是他的一言堂,他一时半刻做不得主。”   “那薛进……”   “害,不用担心他,我有的是办法治他。”   二人计议妥定,楚熹便离了客栈,前往身怀楚楚时曾住过的常德府。   常德府原先是常德城主的府邸,后改为常州郡守的下榻之处,到如今被一分为二,一半拨给了妇救会,一半留作府衙接待贵客的住所。   楚熹估摸着薛进在常德大抵就住这。   轻车熟路的来到常德府侧门,还没靠近,便听门外护卫拔出剑来大喝一声:“什么人!”   “小穆,是我呀。”楚熹走上前,抬起袖口蹭掉脸上的灰尘:“你们薛帅呢?”   “少……少城主!少城主!”小穆手中长剑掉落在地,像见了鬼似的扭身跑进去,而其余护卫也皆是一副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神情呆望着她。   想来都以为她葬身沂江了。   不知薛进见她会作何反应……   常德府到底是一城之主的府邸,即便被分出一半,也是个了不得的深宅大院,楚熹没有多想,直奔自己原先的住处。   刚过了两道月洞门,就迎面遇上步伐渐缓的薛进。   是薛进吗?   楚熹第一眼其实没认出来,往前走了两步,彻底瞧清他的脸,这才敢认了。   是薛进没错,只不过他平日里举手投足都透着股意气风发,走起路来气势不小,光听脚步声就晓得这人并非善茬,可他打连廊那边过来时,慌慌张张的,摇摇摆摆的,衣裳没穿好就罢了,头发梳得也不是很齐整,步伐一缓,更有种紧张的畏缩。   楚熹的视线由他略微削瘦的脸颊挪到鬓边几根格外突兀的银丝上,心里一紧一松,说不出的别扭难受,站在那里,竟张不开口。   直至薛进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看什么呢。”楚熹挤出一抹笑意,轻轻巧巧的转了一圈:“我没缺胳膊没少腿,好得很。”   话音未落,被他一把搂到怀里,与其说“搂”,倒不如说“扯”了,楚熹没站稳,鼻子撞在他肩上,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痛啊——”   薛进置若罔闻,只更用力的将她抱紧。   楚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挂念,还挺知足的,想着夫妻之间也不过如此了,纵使没有那么深刻的爱情,但相处到最后都有不可磨灭的亲情。   薛进好难得展露出一点真心实意,她不能辜负。   思及此处,楚熹反抱住薛进的肩膀,犹豫了一瞬,缓缓落到腰上,笑着说道:“我没事了,我可是楚霸王欸,当年你三万铁骑追杀我,我都神龙摆尾跑掉了,这才哪到哪啊。”   薛进发出抽气声,又埋头往她肩上蹭了一下,楚熹极度怀疑薛进是痛哭流涕了,在往她身上蹭鼻涕。   哎,蹭就蹭吧,反正这衣裳脏兮兮的,待会也要换。   楚熹有点洋洋自得的拍拍薛进:“抱好了没有呀。”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楚熹就后悔了,她先是死里逃生,又捞回来一个陆深,每件事都进行的很顺利,见到薛进不免有点小膨胀。   忘记薛进好面子这码事了。   薛进可以失态,却不许人家点明他失态,这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扒了他衣裳一样令他难堪。   楚熹深谙此道,因此率先放开手,以防薛进推不开她双方尴尬。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薛进果然向后退了一步,嘴巴紧紧的抿着,尚且湿润的眼里压着怒火,沉声问道:“这两日你在哪。”   楚熹乖巧回答:“江北,一个小渔村,那家人要迁到安阳,正好把我带过来了,你得找人去趟金淮客栈,帮他们办一份文书。”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陆深,我听闻他随着你跳江了。”薛进说完,那有些削瘦的脸颊上竟浮现出一竖条似的小肉坑,因为嘴巴抿的实在太用力。   楚熹看着那道小肉坑,又看那几根银丝,觉得眼前的男人也许不如从前帅气了,但比从前看着可爱不少。   “这事嘛,说来话长,我现在又累又饿,能不能等我沐浴更衣,吃饱喝足,再跟你慢慢道来?”   “……”薛进仍是沉声:“亏你还能嬉皮笑脸。”   楚熹和薛进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基本上他一个眼神就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收起笑,一本正经道:“这次的事,是我太莽撞了,我对天发誓以后不会。”怕薛进以为她不诚心,多补充了一句:“真的。”   “哼。”薛进冷哼一声,显然不信,非常不客气的威胁她:“随便你,只要你不怕我给楚楚找个后娘。”   有小孩就是这样了。   没生楚楚之前,薛进偶尔也会为着鼓舞士气提刀上阵,自有了楚楚后,任何关系生命安危的事他都谢绝三尺,单看他手下护卫那惊弓之鸟的阵仗便能略知一二。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一口气写六千的,结果被冬奥会勾引了,没事没事,我明早再更新三千,大概……五六点钟 第131章   楚熹泡在浴桶里洗澡,薛进坐在屏风外煮茶,一边摆弄着水,一边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反正,那家人对我有恩,你看军中医官有没有能治咳喘病的,去给老爷子瞧瞧,我话都说出去了,不好失信于人。”   “嗯。”   薛进反应有点平淡,楚熹不禁扬了扬声:“那我给谢燕平写信,用粮草换陆游的事,你没意见吧?”   “我有意见你会听吗?”   “当然。你有道理,我积极听取。”   薛进沉默了一瞬道:“没意见。”   楚熹也觉得薛进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如今局势已经很清楚明确了,薛军要与整个江北为敌,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艰险战役,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从前种种私人恩怨在生死跟着实前不值一提。   “行,就这么定了,你说拿多少粮草出来合适?”   “看陆游在你心里值多少粮草。”   薛进阴阳怪气都成习惯了,楚熹也听习惯了,丝毫不往心里去:“要以旧情人的身份换他,不能太多,五万……我估计谢燕平搭上朝廷这座大靠山,看不上区区五万石。”   薛进的声音终于没有那么要死不活:“你能别一口一个旧情人行吗!”   “这不是计谋吗,你分明知道我跟陆游没那事,一点那事都没有。”提起仇阳啊,祝宜年啊,谢燕平啊,楚熹多多少少都有一丢丢理亏心虚,可提起陆游那是绝对的挺胸抬头,讲话都干干脆脆的,半点不打磕巴。   薛进一经对比,心里跟明镜似的,只碍于约法三章,强忍着不翻老账:“那也用不着挂在嘴边上。”   “好好好。”楚熹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干爽的寝衣,长舒了一口气:“哎,要不就十万石吧,一来让朝廷那帮人晓得咱们的家底,二来呢……”   薛进从壶中倒出热姜茶,帮她补上那“二来”:“也让人晓得你楚霸王为了美色可以一掷千金。”   “能怎么办呢,名声在外了,就这样吧,破罐子破摔。”楚熹绕过屏风,顺手拍拍他的肩膀:“委屈你了。”   薛进不耐烦的侧过身,躲开她的手:“都说一百遍了,少拍我。”   楚熹自觉跟薛进过日子过得像兄弟,但薛进讨厌她哥俩好的做派:“我还是喜欢你刚刚的态度。”   “什么态度?”   “失而复得,如获至宝。”   “恶心。”   楚熹忍不住笑。   其实她和薛进都不擅长肉麻兮兮的那一套,倘若薛进一反常态和她说起甜言蜜语,她八成真的会恶心到想吐:“好了,说正事,十万你看行不行?”   “你确定如今沂都水军仍会听陆家的号令?十万石粮草不是小数目。”   十万石粮草当然不是小数目,薛进入赘楚家的嫁妆也就这些了。   楚熹捧起姜茶,贴边抿了一口,深思熟虑半响才道:“这节骨眼上,明摆着朝廷势头好,但凡是个懂得取舍的,都不乐意往死路上走,不过陆家世代在沂都经营,我想忠心追随的也大有人在。”   薛进依旧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这十万石粮草就从常德府衙的账上出,用不着你自掏腰包。”   “本来就不该我掏腰包。”楚熹懒得和薛进算人情账,喝完那壶姜茶,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拖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盖的严严实实,打着呵欠道:“你去把我说的事办了吧,我困的不行了,要睡一觉。”   不过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薛进踏出门槛,随便招来一个手下,吩咐两句足以解决。   可他看着楚熹略显疲倦的睡颜,忽然很想更清楚的知道,楚熹这几日究竟是如何度过,遂命人备马,亲自来到安顿了渔夫一家的金淮客栈。   渔夫大哥不善言辞,招待贵客的仍是大嫂。   大嫂乍一开始见到薛进,还以为他和“木头”一样,也是楚霸王的入幕之宾,心中暗道楚霸王这妹子可真有福气,身边尽是俊美的男子,一个跑腿办事的竟然比随身带着的更胜一筹,就别提有多羡慕。   当她知道眼前人姓薛,乃是楚熹明媒正娶的原配夫婿,眼珠子差点没惊掉,赶忙手足无措的站起身,很不自在的向薛进行礼:“原来是,薛,薛大人……民妇,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薛大人见谅。”   薛进虚扶起她,笑道:“大嫂不必见外,你是内子的救命恩人,便是我薛进的救命恩人,若要拜,也该我拜你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民妇也没做什么!”   正如楚熹所说,这大嫂是个实诚人,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薛进愈发虚伪的笑:“听内子说,她病了两日,想必是大嫂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叫她这么快病愈。”   “这……那个……”大嫂搓着手心,厚着脸皮应承:“是啊,是啊。”   薛进见状,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我知道这些钱自是不够报答你们夫妇二人恩情的,先拿去用着,等过些时日安阳城那边收拾好了,你们再搬过去,哦,对了,治咳喘病的大夫我已经派人去寻,回头直接让他来客栈给老爷子瞧病。”   大嫂感动的两眼泪汪汪,当场就要给薛进下跪磕头,薛进当然不会承受她如此大礼,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出了门,没有走,明晃晃的站在外面听墙角。   那对生长在小渔村的夫妇哪里懂得隔墙有耳,说悄悄话根本不会收敛嗓门。   大嫂感叹道:“没承想这西北王人这么好,长得也好。”她没那么多贴切的形容词,只一句“哪哪都好”,末了又道:“我看可比那个木头强上几分,若是换做我,我断然不能放着这朵贤惠的家花不要,到外面去采野花。”   渔夫大哥道:“什么家花野花,别胡扯。”   女人说起闲话,是不会轻易停下的,大嫂兴致勃勃的问:“你说,楚熹妹子这些事,薛大人知晓吗?”   “肯定知晓。”渔夫大哥乐得在自家女人跟前表现出无所不知的见识:“他们这叫联姻,都是为着利益,只要明面上过得去,私下怎样谁会管。”   “是吗……那薛大人干嘛亲自跑一趟来向我们道谢?”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管住嘴,少说话,省得惹出是非。”   “你以为我傻啊,我还能当着人家夫婿的面,说你媳妇和野男人一被窝睡觉。”   按薛进一贯的作风,他听到这句话该是很愤怒的,理应第一时间回去找楚熹讨要说法,可此时此刻,他竟有种超凡脱俗的冷静。   想来奇怪,不论仇阳还是祝宜年,对于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薛进总是气得肝胆欲裂,但真捉到确凿证据了,他反倒能够坦然看待楚熹那颗千锤百炼铁打一般的色胆。   说委屈,憋闷,恼火,甚至仇恨,或多或少一定是有的,不过薛进心里明白,既然楚熹和陆深有一个被窝的交情,他若大张旗鼓闹起来,陆深那边再温柔小意些,就是把楚熹往陆深的怀抱里推。   他没办法和楚熹彻底撕破脸,成为“只要明面上过得去,私下怎样谁都不会管”的利益关系。   最起码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就算是为了楚楚。   薛进是用两条腿走回常德府的,这一路上,他和脑海里翻来覆去只剩为了楚楚这一句话,等到了住处,才顺水推舟的冒出第二句。   得忍。   就算是为了楚楚,也得忍。   薛进站在门外,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楚熹吃饱喝足睡了个午觉,终于缓过乏来,但仍赖在床上不起身,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笑着问:“怎么样,都办妥了?”   “嗯。”薛进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忍耐,可看楚熹没事人似的乐呵呵,心里的火气还是不断翻腾,并伴随着一阵阵抽搐的疼痛。   他想到楚熹和陆深在一个被窝里睡着,想到楚熹躺在陆深的臂弯里娇笑,就恨不得把陆深一刀一刀剁碎了喂狗,骨头也要烧成灰,洒向漫无边际的东海,叫这个人彻彻底底消失。   至于楚熹,至于老想着破罐子破摔的楚熹。   薛进真想把她拎起来问一句,你究竟要多大年纪才能安分一点。   “添丁?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   楚熹很担心的看着他:“你这样子可不像没事。”   哪怕薛进掌握了实质性的证据,也不得不承认,楚熹这份担心不作假,楚熹对他有着夫妻之间的感情,他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生死,共进退,还养育了女儿楚楚。   除此之外呢……   “是不是累了?”楚熹掀开被,给他腾出一块足够宽敞的空间:“躺下歇会吧。”   薛进现在丝毫不愿和楚熹躺在一张床上,可他冷得厉害,几乎发抖,那看起来温暖舒适的被卧对他有着极大的诱惑。   薛进到底坐到床边,脱掉鞋袜,挨着楚熹躺下了。   楚熹立刻将他严严实实的裹紧被子里,源源不绝的暖意涌进他的身体。   薛进莫名又想哭,只侧过身,背对着楚熹:“你几时回安阳。”   “等把陆游的事解决吧。”   “这回,陆深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也许楚熹没有这个意思,但薛进想到她拿陆游讨好陆深,粮草还要自己来出,就又生气又委屈。   薛进向来会伪装情绪,只要他愿意,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楚熹毫无所觉地说:“他欠我的人情已经还了,这件事是欠你人情。”   已经还了……   薛进攥紧被角,淡淡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沂都城里的陆家人,是不是也该想想办法,好让他们能够团聚。”   “我还真想过,就是没什么好由头,我要陆游,那是别有所图,把他媳妇一道要来,这……得多大病啊。”楚熹顿了顿,又道:“不过正经陆家人也没几个了,剩下的女眷各有各的背景,大多出身北六州的权贵世家,谢燕平应该不会对她们怎样,以后定是有机会团聚的。”   作者有话说:   更了更了,晚上还有呜呜呜呜 第132章   楚熹言辞恳切而又真诚,好似不掺杂半点私心。   事实上她的确没有半点私心。   可碍于前科累累,劣迹斑斑,薛进只当她心智有所成长,能把谎话说得更滴水不漏,能把图谋隐藏的更深不可测。   薛进心中难以避免的生出些许惊惶,薛军与朝廷大战在即,他和楚熹聚少离多是必然的,楚熹有了这份本事,还不得在他无所察觉之中开出一片片桃花。   薛进甚至考虑要不要在楚熹身边安插几个眼线,以便在桃花含苞待放的关键时期贴根掐断。   楚熹哪里晓得薛进在盘算什么,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还以为他在为江北的帝军发愁,只从背后环抱住他精瘦的腰,柔声细语宽慰道:“别想那么多,不管怎样,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帮你的。”   薛进相信楚熹这句话是真的,正因相信,更为烦闷,感觉就像是被打了一巴掌,又被塞了一颗甜枣。   但抛开一切复杂的背景,他和楚熹是夫妻,归根结底最让薛进生气的是他自己,在得知妻子和别的男人有苟且,并且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没有半点为夫者的尊严,连发个火,大声说句话,都怕楚熹和他撕破脸,怕楚熹和他摊牌,怕楚熹把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变成纯粹的利益关系。   “薛进?你脸色真的很难看啊,到底怎么了?”   “……”   薛进憋了半响,生硬的吐出两个字:“头疼。”   薛进的身体十分健康,极少开口抱怨哪里不舒服,他罕见的示弱不得不让楚熹产生一丝泛着母性的怜爱,于是盘膝起身,将薛进的脑袋搬到自己大腿上,两根手指绕着薛进的太阳穴打转,一边揉一边问他:“这样有好点吗?”   夫妻俩在床笫之事上也鲜有温情,使得这偶尔流露的片刻关怀显得格外贵重,格外能击碎心防。   薛进轻叹了口气,侧身搂住楚熹的腰,将脸埋在那柔软的小腹中。   他想,楚熹若是能说一辈子天衣无缝的谎话,永远不把那些歪心邪念闹到明面上来,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权当是为了楚楚。   “睡觉。”薛进闷声说。   “不吃饭了?”   “不饿。”   “多少吃点嘛。”楚熹好言相劝:“不吃饭是不行的,容易得胃病,胃病严重了小命都会丢掉,这有科学依据。”   楚熹的“科学”一出场,再无懈可击的大道理都要退避三尺。薛进只好说:“还不饿,待会吃。”   “好呀,那你睡会,吃饭时我叫你。”   自得知楚熹坠江,薛进几乎没有合眼,早已是疲倦至极,这般枕在楚熹腿上,没一会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直至楚熹唤他:“薛进,醒醒。”   “嗯……”   “我让厨房煮了粥,还有冬笋汤和你最爱吃的芥菜饺子。”   薛进睁开眼,见楚熹抿着嘴朝他笑,也不禁挑起唇角,虽然不算热烈,但称得上多云转晴:“好,这就起了。”   薛进一觉醒来头发总会松散,他习惯性的到镜子前整理,刚对上镜子里的自己,不禁一愣,鬓边那一根根碍眼的白发全都消失了,看上去一片乌黑,黑的很干净很痛快。   思及入睡前楚熹搭在他头上的手,薛进转过身问:“你帮我拔了?”   “什么?”   “白头发。”   “哪有白头发,我瞧瞧。”楚熹凑到他身边,踮起脚来东看看西看看,满脸茫然地说:“没有啊,你才多大岁数,还能长白头发。”   若非今早无意间看到镜子,薛进真会相信她的话。   吃过晚膳,楚熹让仆婢掌灯,铺纸研磨,开始给谢燕平写信。   虽然知道陆游在谢燕平手里,但这件事毕竟是一桩秘密,楚熹不便开门见山的直接向谢燕平讨人,斟酌了好久,才写下一封意在叙旧的书信,并在这封信当中很委婉的暗示自己和陆游关系非同一般,继而打探陆游的行踪,表示愿用十万石粮草换取陆游。   用薛进的话说就是“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猥琐的色眯眯”。   “你懂什么。”   “我是没有你懂。”   楚熹把薛进的阴阳怪气当耳旁风,只问他:“这信怎么送去江北呢?”   薛进道:“当然是悄悄送去。”   “嗯……我得找个安阳人。”楚熹说到这,忽然想起来:“老四呢?他最近可还好?”   提起小舅子,薛进低头捏了捏鼻梁,一副很烦心的样子。   “是不听话吗?”楚熹拧起眉头:“他哪犯毛病,你跟我说,我去收拾他。”   楚熹对谁都是好脾气的笑脸,唯独老四老五两个弟弟,身为长姐,教训起弟弟来派头极大,那才是旁人想象中的楚霸王。   薛进叹道:“不是不听话,是太听话了,任凭怎么折腾,就咬着牙不打退堂鼓。”   若是在三年前,楚茂和有这股志气,楚熹一定很高兴,在军营里历练三年,出来以后怎么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可现如今帝军来势汹汹,薛军也立下血誓要攻打江北,隔着一条大江,但凡兵败就是狼奔豕突的惨败,说句难听话,炊兵都未必能全须全尾的活着。   “他这会在哪?”   “铁骑营。”   两军交阵,水兵先手,铁骑营和弩营紧随其后,老四的位置无疑很危险,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薛进很是为难道:“我怕他出事,没法向你老爹交代,想把他调出铁骑营,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的命是命,薛军数十万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   此话一出,薛进就是存心想护着老四,也不好做的太明目张胆。   楚熹直咬后槽牙,低声骂道:“真反了他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王八蛋!”骂完了还不觉得解恨,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唤外头的护卫:“来人,去铁骑营,把楚茂和给我叫来。”   楚熹在沂江力挽狂澜,兵不血刃的救了一舰船将士,足足三千人还外带一个大将廖三,在薛军的声望更是扶摇直上,可以说沙场之外,她的命令分量堪比薛进。   护卫没有二话的应道:“是!”   薛进这个做姐夫的,拿小舅子没有办法,倒是很乐意让楚熹出头,只假仁假义的劝道:“他到底年纪小,别来硬的,有什么事好好商量。”   靠窗的软塌后有个博古架,上面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是楚熹前几年在这住时留下的,她随手取下一鼎青铜香炉,端端正正的放在木几上,一边摆弄香料一边道:“老四和老五不一样,你跟老五讲道理,老五能听进去,老四纯粹一根筋,就认自己那套死理,非得和他来硬的,叫他怕了才算完。”   薛进看她笨手笨脚的往香炉里夹炭,伸出手臂接过了火钳:“你们家人怎么都偏心老五,也难怪老四赌着口气不回家。”   “什么叫偏心,我这是实事求是,你看老五,根本不用管,从小就知道读书上进,老四呢,书不好好读,吃喝玩乐有一手,他这些年用掉的银子比我还多,整个一纨绔子弟,老爹和我说他,他还埋怨我们偏心,烧得他。”楚熹冷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要真瞧不上他,还有他的今时今日。”   楚熹前面那番话兴许还有点主观臆断,可最后这句倒是半点不错,楚家除了她,剩下的皆是庶子,不论搁在哪个权贵世家都上不得台面,也就比寻常下人地位稍高一筹。   薛进略感无奈道:“你越这么说,老四越要做出点成绩给你看,更不会离开铁骑营了。”   “我肯定不会当着他这么说啊。”楚熹把香片扔到铺好的炭块上,气味很快便弥漫出来,铺满整间屋子,她朝着薛进笑:“你们西北那种地方,居然盛产香料。”   “我们西北哪种地方?”   “自古以来,荒蛮之地……但我想一定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   薛进一贯很少提及自己的故乡,大概每每提到关外的西北,他就会想起惨死在月山关下的父亲,想起那深入骨髓的血海深仇。   只是今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眼神怅然道:“西北没有青山绿水。”   楚熹看他似乎很有倾诉的欲.望,便蜷起双腿问道:“那有什么。”   “雪山湖泊。”薛进说:“西北王府后是一片比海还蓝的镜湖,镜湖之外是延绵不绝的雪山,而雪山之上是一望无际的云雾。”   “我小时候很喜欢在镜湖边骑马,那匹马叫白雪,很温驯,很乖巧。”   楚熹幻想出那副情景,不禁面露神往:“也太棒了吧。”   薛进看她这样,就没再往下说了,因为再往下,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不好和楚熹讲述李善是如何宰杀了白雪,他又是如何把白雪埋葬在镜湖边。   “薛帅!少城主!”门外的护卫高呼:“四少爷来了!”   楚熹顿收笑意:“哪来的四少爷,叫他进来!”   楚茂和脱离孩童队伍时,大哥二哥已经开始替老爹办事了,老爹一门心思扑在敛财上,所有空闲都留给了女儿,根本不太理会那两个小的,只将他们送到书塾,交给学究管教,谁表现的好,就对谁好一些。   所以比起老四,老爹更喜欢老五。   而老四的生母是姨娘,还不是曹姨娘那种管家的姨娘,不能理直气壮的教训楚家少爷,细细分辨,整个楚家只有楚熹够资格且有心思管教老四。   老四也怕楚熹。   他几乎是猫着腰耷拉着脑袋走进门的。   楚熹仍穿着月白寝衣,盘腿坐在软榻上,看老四的眼神不像是看弟弟,倒像是看儿子:“畏畏缩缩的做什么,站直了。”   老四垂手拢腿,小心翼翼的挺起腰。   他在薛军也没多久,却比从前健硕许多,不再是一身松垮垮的懒肉,像一只粗壮的小牛犊。   在军中老四不敢叫薛进姐夫,呢喃着道:“姐姐,薛帅……”   楚熹抿唇,看他也怪不忍心的,扫了眼对过的藤椅:“坐下说话吧。”   “我还是站着……”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四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很坚决地说:“我不离开铁骑营。”   楚熹心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正想开口骂人,搭在案几上的手被薛进握住,轻轻捏了一下。   薛进道:“你资历尚浅,打仗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老四挺胸抬头道:“我不怕死!”   楚熹真没见过这种上赶着找死的,恨不能给他一耳光叫他清醒清醒,但考虑到打他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深吸了口气,放柔语调说:“你想建功立业的心我能理解,以后有得是机会,再历练两年为时不晚。”   老四闷声不吭,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用沉默表示自己的反对。   楚熹咬牙,干脆说道:“你好些时日没回家,姨娘也想你了,过阵子我回安阳,你同我一块回去。”   “姐——”   “你既叫我一声姐,就听我的话。”   “我不!”老四终于仰起头:“姐夫十四就入关了,我都十七了,都能娶妻生子了,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   “好啊你,跟我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反正我不走,当初是你们答应我投军的!”   楚熹扭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本是想抄家伙抽老四两下,忽然瞧见案几上的书信,收敛怒气道:“行,你投了军,想必懂得什么是军令如山,我有个差事要交给你办,你敢吗?”   老四毫不退缩:“姐姐尽管吩咐就是。”   楚熹捏起那封信,在老四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我要你一个人渡江,把信送去九尧,亲自交到谢燕平手里。”   “……”   “如今的局势你心里应该清楚,九尧城里大半朝廷的人,和薛军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你这信送去,未必有命活着回来。”   老四握了握拳,一把夺过那封信:“我去送!”   可真他娘的冥顽不灵。   楚熹看他这样子,算是无计可施了,横竖这封信需要一个正正经经的亲信去送,老四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就叫他以信使的名义去江北转一圈也好。   “记住了,这封信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姐夫什么都不知道。”   “哦……”   “还有,见到谢燕平,直接说你是我弟弟。”   老四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的点点头,只不过眼角余光一直在撇旁边的薛进。   薛进这会倒是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柔声问他:“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   “白面馒头,冬菜汤,萝卜块,还有几块排骨肉。”   即便老四的上峰领命刁难他,也不敢在伙食上苛待,吃喝较比寻常兵士还是高出一等的。   楚熹叹了口气:“你今晚就在这院里睡,明早出发,信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嗯!”   “去吧。”   老四规规矩矩的向夫妻俩拱了拱手,方才转身离开。   楚熹无奈的摇头,往后一仰,躺在塌上:“孩子大了是不好管啊,从前我一个眼神,他连声都不敢吭,现在都能和我顶嘴了。”   “老四说的也没错,十七了,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不仅如此,他还说,薛进十四入关。   十七岁的楚茂和在楚熹眼里尚且是个叛逆期的小孩,何况十四岁的薛进。   楚熹有时候觉得李琼李善这姐弟俩心真够狠的,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任凭她心有怨怼,也不能提,谁让薛进自己甘愿。   可叹世人眼里的一代枭雄,身上竟有数不尽的枷锁。   或许正因为薛进自小就是这种性情,李琼李善对他才格外严苛。   楚熹曲着一只腿,翘着一只脚,正胡思乱想着,视野当中忽然冒出薛进白皙修长的手:“外屋冷,去床上躺着。”   楚熹笑眯眯的伸出脚,贴在他胸口上:“你抱我呗。”   薛进很不客气的按下那只脚,抓着楚熹的手把人拽了起来,楚熹则像一条藤蔓似的顺势缠绕到他身上:“自你离开安阳,我们可好些日子没见了,你不想我吗。”   “……”   “怎么了?又头疼了?”   “没有。”   楚熹凝视着薛进棱角分明却饱满红润的唇瓣,再也压不住蠢蠢欲动的色心,可当她凑到薛进面前,薛进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吻。   楚熹实打实的扑了个空,不由微微一怔,视线上移,薛进双眸湿润,眼角泛红,竟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态。   “你……”   “有点累。”   薛进没有这个兴致,楚熹也不能强迫他,笑着从他身上跳下来:“累了就早点睡吧,你是不是还要沐浴,我先去帮你暖被窝。”   常德府没有在安阳那么方便,里间总备着足够沐浴的水,要唤仆婢进来侍奉,洗个澡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楚熹便随手拿了本书到床上,打算一边看一边等薛进。   这书是她从前看过的话本,剧情比较俗气,文笔更是不出挑,重温的趣味性不大,看了一小会楚熹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打呵欠,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是真没少睡,虽困,但也只是浅眠而已,身旁躺了人,立刻就清醒了,含含糊糊地说:“你洗好了……”   “嗯。”   这一刻太过静谧,以至于楚熹贴在薛进的胸口,可以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停匀清浅的呼吸。   楚熹后知后觉的有些庆幸。   要不是她当年苦练游泳,这会就在沂江里喂鱼了,兴许要不了多久,独属于她的薛进就会属于另一个女人。   楚熹想,在薛进年老色衰之前,还是尽可能杜绝这种情况发生比较好。   “陆深在哪?”沉默的薛进忽然问。   “我把他安顿在一家小客栈了。”   “以后呢?”   “走一步看一步呗。”楚熹仰起头,睁圆双眼:“或者叫他在你这谋个差事,他还是很有能耐的。”   薛进看着楚熹,一字一句的问:“你舍得?”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他再有能耐,我也用不上啊,就像仇阳,在我手底下不过守城门罢了。”楚熹信誓旦旦道:“陆深和谢燕平有仇,你用他准不会错。”   让新欢和旧爱拼个你死我活,天底下也只有楚熹能做出这种事。   薛进低下头,近乎野蛮的啃咬楚熹的嘴巴。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再更新一章!一定一定!(我写不完了呜呜呜 第133章   常言道,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楚熹一直都觉得爱情动作电影里女主喊“不要不要”什么的,多少有点演戏的成分在,毕竟她和薛进成婚这几年,除了特别困特别累的时候,还没有“不要不要”过。   这一晚算是大姑娘上花轿,来了一把人生初体验。   也不晓得薛进哪冒出来的蛮力和精神,简直像一只八百年没吃饱的流浪狗,好不容易得着一根喷香的大骨头,啃完了肉仍不罢休,非摇头晃脑的要把骨髓也吮干净。   楚熹当时感觉自己快被他搞死了,真心实意且泪眼汪汪的叫停。   但事后,出于女人口是心非的本性,她捧着薛进的脸好一通夸赞表扬,给他冠上“一夜七次郎”“器大活好”等美誉,并让他保持住这种积极态度。   薛进当然不会为此骄傲自豪,该洗澡洗澡,该睡觉睡觉。   楚熹以为口头奖励可能不够激励薛进再接再厉,在薛进将要睡着的时候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等楚楚大一点,咱们就生儿子,嗯?好不好?”   薛进大抵早就看透她的空头支票,对儿子不抱有半点念想,只扯了扯被子说:“睡吧。”   楚熹已经赚足便宜,再卖乖就显得得寸进尺了,因此她老老实实的贴在薛进身边,闭上眼睛,陷入清甜的梦乡。   不过这种好心情总是截止在天亮。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烦心事,楚熹要做的一切皆以计划周全,若不出意外,都能顺利达成。   她就是无法避免的感到压力了。   薛军入关这些年,在江南四州攻城略池从来稳中求胜,任凭对面是哪方兵马,将士们底气不虚。   然而随着陆广宁身死,陆家倒台,如今他们要迎战的是久经沙场的百万帝军,但凡江南有的,江北一样不缺,胜算可谓大打折扣,直接影响到了将士们的士气。正因如此,在楚茂和说出那番话后,薛进没办法把他调出铁骑营了。   当初薛进将楚茂和安排到铁骑营,只是觉得那地方操练最累最苦,楚茂和这少爷身子撑不住多久就得求饶,万万没想到,他不仅坚持下来了,还干的有模有样。   这会把小舅子调出去保命,岂不是变相说明主帅承认了铁骑营凶多吉少,承认了要打败仗。   关键在于,薛进这个举动本身,就有种想扫除后顾之忧的悲壮。   哎……   楚熹打心眼里犯愁,可即便她愁死,事已至此也帮不上多大忙了。她能做到的,都竭尽全力去做了,剩下的就只能期盼着薛进自求多福。   虽然薛进并非那种把命运全权交给老天爷掌握的人。   ……   楚茂和没有大智慧,小聪明倒不少,做了这么多年的楚家四少爷,除了一身肉,也养出了胆量和见识,摊上一个偏心眼的爹和地位卑微的娘,自小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怕处于叛逆期,在大是大非上也不含糊。   楚熹认为他勉强是个可造之材,才把这么一桩关系重大的差事交给他办。   可楚茂和毕竟经历的少,不是特别靠谱,他前脚一走,后脚楚熹的心就悬起来了,生怕他路上出什么意外,外加上面提及的压力大,整个人都焦虑的不行,可以说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薛进军务繁重,十二个时辰里起码有七个时辰身边都跟着将领军谋,只有夜里躺在床上才有闲工夫劝慰她几句。   楚熹看来那根本不是劝慰。   比如“凭谢燕平和你的旧情,肯定会好吃好喝供着老四,不必太过担忧。”   事的确是这么个事,楚熹无从否认,可从薛进嘴里说出来就阴阳怪气的,他如果把“旧情”换做“交情”都会好很多,谁让“旧情”和“旧情人”只差着一个字。   楚熹有心教一教薛进语言的艺术,但看薛进满脸疲惫的模样,忍住了说教的冲动,用一句“你早点睡吧”结束了这场晚间谈话。   楚茂和去了足足五日,第六日一大清早回的常德府,赶巧薛进刚梳洗完毕,还没吃早饭,就命下人多备了一副碗筷,让他一边吃饭一边交代情况。   楚茂和没什么可交代的。   他这一路都打着楚熹的旗号过关闯阵,称安阳少城主有密函要转交给谢燕平。   要么说楚熹花名在外,她和谢燕平曾经那段婚约也是人尽皆知的,帝军将士一听楚茂和这话,还以为楚熹要背叛薛进,暗中勾结谢燕平,对于此等事天上掉金元宝的大好事,守关将士无一不爽快放行,让楚茂和这个信使畅通无阻的到了九尧城。   到了九尧,见过谢燕平,楚茂和便按照楚熹的吩咐,直截了当的报了家门。   谢燕平并没有多大反应,接过那封所谓的密函就让他下去休息了,又过一日,谢燕平才把回信交给他,并命身边的亲信送他到江边。   总体而言,跟串门走亲戚没两样。   关于陆深陆游的谋划楚熹不打算让除薛进以外的第二人知晓,哪怕亲弟弟楚茂和,她将谢燕平的回信塞到屁股底下,拾起筷子给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夹了块肥肉:“你见谢燕平的时候,就他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几个穿官服的,有两个像老爹那么大岁数,有两个约莫三十不到。”   “朝廷的官服?”   老四点点头:“黑底,金线滚边,补子上绣的白鹤,就是那岁数最大的,不知道是什么官,瞧着和谢燕平不分上下。”   楚熹也不太懂朝廷的官职,一边喝粥一边向薛进投去探究的目光。   薛进道:“想必是帝军祭酒。”顿了顿,又补一句:“祝宜年从前担任过五军祭酒。”   他这么解释楚熹就明白了,谢燕平如今在军中的地位便是当年和祝宜年共事的廉克。   彼时廉克上面有父亲廉忠坐镇撑腰,不知谢燕平上面是谁在给他掌舵。   楚熹笑道:“看样子帝军还真不是谢燕平当家做主,有朝廷的人在,事情可好办多了。”   朝廷如今虽缓过一口气来,但官员的贪性已然根深蒂固了,绝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拔除,用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陆游,换取十万石粮草,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薛进像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似的,盯着楚熹掰了一半的油饼问:“就吃这点?”   “油太大了,一清早吃不下去,我让厨房蒸鸡蛋羹了,你要不要?”   “放没放葱花。”   “不放葱花有什么滋味。”   “我不爱吃葱花。”   “那我把上面那层舀出去,你吃中间不就得了。”楚熹说完,又问老四:“你呢。”   老四一脸茫然:“啊?”   薛进拿过那半张油饼道:“你姐问你吃不吃鸡蛋羹。”   老四忙摇头:“不,不吃。”   楚熹看老四那憨了吧唧的样不禁轻笑了一声,与此同时又为他的前程发起愁。   一旦把陆游换回来,薛进定是要先下手为强,利用双生子招揽沂都水军,经此一番动作,朝廷那边也得气够呛,年后这仗准要打起来了。   以楚茂和这股踌躇满志的精气神,还不得上赶着抛头颅洒热血。战场上刀剑无眼,兵士们自保尚且艰难,再留一分心神看护这楚家四少爷,想想都觉得头疼。   楚熹看向薛进,用眼神暗示他快快拿个主意。   薛进心领神会,只一面往老四碗里夹菜,一面像二十四孝好姐夫似的问:“知道让你跑这一趟是为着什么吗?”   薛进把老四带在身边,倒真不是一味折腾他,偶尔也会教他一些在书本和军营里学不到的本事,譬如薛进最擅长的权谋之术。   老四在薛进这有没有长进,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因此很郑重其事的思考了一会,凭着楚熹那句“有朝廷的人在,事情可好办多了”做出推测:“兴许……是要跟谢燕平做交易。”   薛进笑了:“差不多,你也晓得你姐姐和谢燕平有些交情。”   楚熹闻言不自觉挑了下眉,心想他这不是很懂语言的艺术嘛,合着那天晚上纯粹的阴阳怪气啊。   老四看看薛进,又看看楚熹,自己在心里默默的把交情更改成旧情了。   楚熹当年可是浩浩荡荡的带着五千城卫去合临迎亲,光聘礼据说就有三大船,买卖不成,那个啥,仁义还在。   薛进自顾自道:“朝廷未必完全信任谢燕平,你姐姐派你送去密函,表面上是叙旧,实则意在招揽,朝廷的人瞧见那封密函,不论如何都会生出疑心。”   到底是搞潜伏的鼻祖,薛进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楚熹这个知内情者在旁听着都快要信了,何况一无所知的老四。   “离间计!”   “没错,你可还记得五军守东丘为何兵败?”   “因为廉克与祝宜年不合!”   楚熹从案几底下伸出腿,狠狠蹬了他一脚:“祝宜年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再让我听见一次嘴给你缝上。”   虽然老四不喜祝宜年教书育人的迂腐作态,但也知道楚熹对祝宜年无比敬重,甚至是爱护,因此乖乖的认了错。   薛进能接受楚熹对祝宜年的敬重,却看不惯这份爱护,暗暗瞥了楚熹一眼,继续说道:“廉克效忠朝廷不假,却没有几分领军打仗的能耐,祝宜年照样信不过他,以至于五军将士一分为二,兵力大大削弱,才让薛军有了可乘之机。”   “若是朝廷的人怀疑谢燕平!那帝军就要重蹈覆辙了!”   “不错,待那时再举兵渡江,便又多了两成胜算。”   老四当即激动不已,双目亮晶晶的问薛进:“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薛进淡淡道:“你倒是比我还急,怎么也要两三个月吧。”   两三个月?这一杆子支得够远啊。   楚熹见薛进长睫微颤,飞快的眨动了两下,突然反应过来,顺势接过话茬:“楚茂和,你是不是有点什么大病啊,人家都求神拜佛恨愿天下太平,你倒好,巴不得早点打仗。”   “我……我是想……”   “你想什么?”   老四吞吞吐吐道:“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不比老五差。”   楚熹无奈,忍住骂他的冲动,照着薛进的剧本继续往下演:“行,我给你机会,让你证明你不比老五差,可这兵荒马乱的,你万一有个万一,赵姨娘那边怎么办。”   提及生母,老四的神情顿时有些犹豫。   “要不这样吧。”楚熹好似权衡一番想出个主意:“眼看着要过年了,你跟我回安阳过年,好歹一家人吃个团圆饭,顺便再跟老爹和赵姨娘表表你的志向,别的且不提,你若出事,你姐夫回去怎么交代,毕竟是他把你领出来的,你总不能陷你姐夫于不义吧。”   老四思忖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待老四离开,楚熹长舒了一口气,朝薛进伸出手掌。   薛进懒洋洋的与她击了一下掌,叹息道:“我真是许久没这么编瞎话了。”   “你行啊,功夫不减当年。”   “你也不错,真情实感的。”   “嘻嘻,你夸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啦。”   “……”   “有点恶心了?”   “嗯。”   楚熹抬手抹了一把脸,正打算和薛进聊聊谢燕平的回信,忽听丫鬟在门外唤道:“郡守大人,鸡蛋羹好了。”   “拿进来吧。”   常德府的丫鬟仍是原来服侍楚熹的那一批,了解楚熹的口味,鸡蛋羹上洒满了葱花,瞧着颇为鲜嫩。   楚熹撇开上面那层,给薛进舀了一小碗,笑着递到他跟前:“老四的事麻烦你了,多吃点,补一补。”   薛进倚着窗台,扫了眼那碗蛋羹:“你这阵子,怎么对我这么好?”   “对你好还不行?”   “行,就是像做了亏心事。”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楚熹猛地抬起头,拿手指着薛进:“你又怀疑我,你忘了约法三章了。”   “我哪有怀疑你,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薛进笑笑,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有病,好端端的,非要惹得两个人都不痛快:“信呢?”   “对哦,我差点给忘了。”楚熹从屁股底下抽出那封信,先看了眼外面“楚熹亲启”四个字,确认是谢燕平的笔迹,方才小心翼翼的将其拆开,只读第一行,便怪声怪气的笑了:“哦豁。”   “怎么?”   “没怎么,感觉不像是谢燕平的口吻,应该是坐在一块商量着写的,很官方你明白吗,或许正如你说的那样,谢燕平也怕和朝廷起嫌隙。”   “所以他们同意了吗?”   “同意是同意了,哎,你自己看吧。”   薛进放下瓷勺,从她手中接过那封信:“另要十万两黄金,呵,真是狮子大张口。”   楚熹也挺无语的:“朝廷那帮人是以为我多好色,能拿薛军一年的军饷去换个除了长得好看……你那是什么表情。”   “陆游长得好看?”   “从女人的角度来讲……其实单看陆游也就一般般,双生子站在一块还行。”   “哦。”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还有七千多 第134章   朝廷这些贪官的胃口比楚熹想象中还要大。   对安阳楚家而言,十万两黄金不算什么,即便掏出去也不至于伤筋动骨,顶多崴个脚,肉疼几日而已。   可陆游实在不值这价。   楚熹若眼睛不眨一下的当了这个冤大头,朝廷那边恐怕还会冒出点别的小心思。   “就十万石粮草!爱干不干!不干拉倒!”楚熹请教似的问薛进:“这样写可以吗?”   “朝廷不干你怎么办?”   “嗯……是得留点周旋的余地,那我就说,我最多能拿三万两黄金,跟他们讨价还价。”   薛进感觉自己很像在帮楚熹买小妾,心里别扭的厉害,偏楚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么天真纯粹,那么理直气壮的看着他。   “这件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省的夜长梦多。”薛进指尖轻敲了两下镇纸,笑道:“你只管接着和谢燕平攀交情,说钱都是你老爹把持着,你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如果谢燕平缺钱,你会尽可能的帮他想办法,估计能凑到三万两黄金。”   “哇喔——不愧是你啊薛添丁。”楚熹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语言的艺术这一学科上,薛进已经钻研的登峰造极,他平常貌似不经意地说出那些惹人不爽的话,根本就是故意!彻头彻尾的故意!   “别当成一场交易,就是攀交情,也别太显摆你的色心,我想以谢燕平对你的了解,应该不认为你到了这种如饥似渴的地步,他心里大抵是有怀疑的,只碍于朝廷的人出手干预,没办法。”   “有道理有道理,然后呢?”   “你脑子不是转的挺快吗。”   “这不有你吗,哈哈。”   薛进必须承认他很享受楚熹的信赖,就像渔夫大哥会在妻子面前卖弄自己有见识一样,他也情不自禁的卖弄起满肚子阴谋诡计:“薛军如今落于下风,若当真战败了,你的处境会很尴尬,权当陆游是个幌子,你找上谢燕平是想两头做好人,给楚家留一条后路。”   楚熹点头如捣蒜:“我懂了我懂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薛进像个给孩子辅导作业的家长,又用指尖敲敲案几上的信纸,轻声说了句:“写吧。”   明确了中心思想,这信写起来便不会跑题,楚熹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很快就洋洋洒洒的写了一长篇。   在她将要收尾盖章时,脑子里莫名闪过一道灵光,这感觉很像是断开的两根电线忽然搭在一起,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那个……”   “又怎么了?”   “我这么欺骗谢燕平,回头再利用双生子招揽沂都水军,是不是把人得罪的太狠了?”   薛进冷笑一声,问她:“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楚熹讪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你得理解我的苦衷。”   楚熹的苦衷无非就是安阳城和安阳城里她的血脉至亲,在她是楚熹,是薛进的妻子之前,她先是安阳少城主,楚家的三小姐,楚楚的母亲。   薛进自知在她心里排在最末端,饶是心里涌上一阵阵酸涩,也很难挑出她的错处。   毕竟,楚熹当初和他成婚,就是为了保全安阳,如今不过多了一个楚楚。   “你放心。”薛进随手将她脸颊旁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真到了覆水难收那一日,我会给你留条后路的。”   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楚熹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令楚熹不禁心尖一颤,她盯着薛进,沉默了许久说:“还是不要有那一日吧。”   薛进只是笑。   ……   信送到九尧后,果如薛进所料,谢燕平接受了楚熹的砍价,并约定于腊月二十一丑时三刻,在安阳以西的一个小码头做交换。   楚熹做戏做全套,粮草和黄金皆是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挪用,为此还动了钟慈留给她的那笔嫁妆,老爹虽不明所以,但死里逃生的宝贝女儿发话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按照楚熹信上的吩咐,派老二秘密押送粮草黄金去码头。   这一番交易的每个环节,楚熹用的都是自家亲兄弟,诚心苍天可鉴,即便谢燕平心存疑虑,也挡不住那些看到黄金眼睛直发光的朝廷官员,到底是把陆游全须全尾的交到了老二手上。   楚熹从沂江里白捡了一个陆深,又斥巨资买了一个陆游,相当于把半个陆家掐在手上,消息一传出去,连素日和她不是很对付的崔无都不禁赞叹:“沂都水军近十万,忠心追随陆家者少说也有十之三四,不过十万粮草,三万两黄金,换得三四万骁勇善战经验老道的江上水军,少城主这笔买卖可是够赚的,朝廷那边要知道了,还不气的吐血。”   一旁的司其也道:“咱们的水兵不擅江上作战,勇猛有余,经验不足,若非如此当日那场大雾廖将军也不会中计遭困,这下好了,有了这些沂都水军和陆家双生子,咱们这场渡江之战就多了一重保障。”   “岂止一重!倘若大批沂都水军突然倒戈,帝军必然乱成一团,可是我们起兵的绝佳时机!哈哈哈哈安阳楚霸王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薛进看着麾下对楚熹赞不绝口的将领军谋,嘴角微扬,又立刻压下,偏过头对崔无道:“依楚熹的意思,陆深陆游和谢燕平仇深似海,绝无化解之可能,不如让他二人在军中谋一职,亲自率兵渡江,一来二人远比寻常将领更擅水战,二来九尧城里的沂都水军即便不向薛军倒戈,见了旧主,也必会留有三分情面。”   崔无除了战时给薛进出谋划策,平日里还兼管全军将士的拔擢和黜免,他思虑了片刻道:“属下以为,虽陆游善战,陆深善谋,但不能叫他兄弟二人在一处,易生出事端且难以掌控,最好是兵分两路,相辅相成。”   崔无这招是承袭薛进的老套路,把新招揽的杂牌军打散,融入嫡系队伍里,不仅可以壮大兵力,同时还杜绝了杂牌军暗中谋反的弊病。   像廖三那种大老粗,从前都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帝军迟早分崩离析,嫡系自诩皇室亲兵,极为排斥北州各方人马,军资调度更是紧着嫡系,一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边总得勒紧裤腰带,长此以往北州杂牌军不心生怨怼才怪。   楚熹正是抓着帝军这一弊端,才萌生用陆深陆游收罗沂都水军的念头。   好端端的沂江霸主,一朝沦为嫡系帝军的马前卒,且不提寻常兵士是否不满,水军将领肯定不甘心。   薛进道:“嗯,既然你心里有数,就看着安排吧。”   崔无当即拱手应下。   计议完毕,众人暂退,只有司其稳坐在椅子上不动。   薛进略有些困惑的看向他。   司其抓着扶手,支支吾吾道:“那个,薛帅,有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废话。”   “就是……属下方才来的时候,碰上少城主了。”   自楚熹来常德,薛进招部下议事皆在常德府,这常德府前院分给了妇救会,而内院就这么大,司其碰上楚熹再正常不过。   薛进不由皱眉:“你到底选说什么。”   司其咬咬牙,一鼓作气道:“属下无意间是听见少城主吩咐丫鬟,给客栈里的公子做几身新衣裳送去,那会还不晓得是陆公子,就以为是少城主,金,金屋藏娇……站出来替薛帅你打抱不平来着……属下想,兴许惹少城主不高兴了?”   “你倒是够仗义的。”   “愿为薛帅两肋插刀!”   薛进摇摇头,拿司其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两肋插刀,我看是□□两刀还差不多,你别以为楚熹不知道,军中这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有一半都是从你嘴里传出去的,你当她在私底下怎么说你。”   司其仰头:“怎么说?”   薛进很不客气道:“嘴跟棉裤腰子一样松,挺大个男人成天扯老婆舌,要不是看在玉珠的面子上,早把你嘴撕了。”   “……”   “这是最后一次,再没凭没据的胡乱揣测,用不着她来撕,我先把你嘴缝上。”   “……”   “听见没有。”   “听见了……”   “该干嘛干嘛去。”   “是……”   司其垂眉耷眼的出了门,迎面又碰上楚熹,楚熹倚在门外的柱子上,双臂抱怀,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看:“听进去了?”   司其惨遭双重暴击,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嗯,听进去了……少城主找薛帅有事?”   “我啊,我来告状的,但现在没那个必要了。”   “……”   “哪凉快哪待着去。”   “欸……”   楚熹看着司其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不仅知道司其总在背后编排她的谣言,还知道司其和薛进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是兄弟,司其敢替薛进打抱不平,两肋插刀,薛进也敢不留情面的教训司其。   就才刚薛进斥责司其的那番话,口吻和她斥责楚茂和没什么两样。   骂是真骂,纵容也是真纵容。   薛进能看在她的份上替楚茂和操心筹划,她自是不好再同司其计较太多。   “解气了吗?”   楚熹转过头,见薛进学着她的姿势靠在门上,笑道:“我本来就没生气。”   薛进挑眉:“不是说来告状的?”   “你这耳朵可真灵啊。”   “你也不差。”   楚熹咧开嘴,露出一点白生生的牙齿:“告什么状,逗他玩的呢,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   薛进伸手摘掉她肩上不知从哪粘到的白绒毛,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正经事。”   “这不陆游就要来常德了吗,我打算摆席设宴,给他们兄弟俩接风洗尘,最好正式点,叫崔无司其他们都来,热热闹闹的,表现一下你海纳百川的气度,权当给兄弟俩一颗定心丸了,如何?”   “你都想好了,何必还来问我。”见楚熹笑意微凝,薛进一扫方才的懒散,站直身道:“依你说的办吧,这种事你考虑的一定比我周全。”   “那行,嗯……就定在腊月二十五吧,你提前安排一下,叫司其他们都打扮的体面些。”   “好。”   “这顿饭吃完,我就带老四回安阳了,你能回去过除夕吗?”   薛进想了想说:“要视情况而定。”   薛进口中的情况牵涉甚广,楚熹不懂,也没必要打听:“好吧,你要回不去,等楚楚生辰那日我带着她来看你。”   “嗯。”薛进答应完,又摇头:“还是算了,楚楚生辰那会,恐怕常州四处都不安稳。”   “这么快吗?”   “这场仗不知要打多久,在分出胜负前,你别乱跑,老老实实的待在安阳城里,你守在安阳,就算帮我大忙了。”   安阳有城墙,有地道,囤积了无数火药,护城河也在前年重新修葺了,放眼天下没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   薛军将领们之所以能不顾生死奋勇杀敌,是因为他们的妻儿都在安阳城里,安阳楚霸王领兵坐镇,足够扫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我冲冲冲! 第135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五,这是常州一年到头最冷的时候。   清早起来,院里枯树上都挂了层冰霜,一张口,直冒雾蒙蒙的白烟,入夜后就更加寒气刺骨了。   常德府内院不便设席,楚熹早在前两日就派人包下了常德最大的一家酒楼,还特地寻了几壶陈酿美酒,想以此打消薛军将领与陆深陆游的隔阂。   薛进看她张罗,看她忙活,事事都点头,事事都说好,那么刁钻刻薄的人,从始至终没有半句不入耳的话,简直称得上乖顺。   楚熹觉得薛进和她的心意是一样的,这次分别过后又不知道多久能再见,或是能不能再见。   拌嘴吵架,没必要,不值当。   “你瞧我穿这件衣裳如何?颜色会不会太艳了?”   “不艳,衬得气色好。”   若今日赴宴的只是崔无司其那几个熟人,楚熹就不花心思的打扮了,可据薛进说还有几个李善手下的将领,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女人嘛,在这种场合难免想要闪亮登场。   楚熹选定一件石榴红小袄,转过头去挑耳坠。   她向来喜欢珍珠耳坠,但这身衣裳配金镶玉的似乎更合适些,左思右想,犹豫不决,干脆一手一只提起来搁在耳边:“薛进,哪个好看?”   薛进坐在她身后的藤椅上,心里别提有多烦闷,只深吸了口气,强忍着道:“金镶玉的好看。”   薛进眼光不差,在穿衣打扮见地独到,且他的选择都与楚熹不谋而合,客观,公正,没有显露出一丝不耐。   楚熹也就半点没察觉到他的小情绪,站在镜子前美滋滋的戴上了耳坠。   那种仿佛要去见情郎般的欢喜,气得薛进心直哆嗦。   忍吧,至多不过再忍这一晚。   “搞定啦。”楚熹扭过身,摸摸薛进细腻的脸颊:“还愣着做什么,走呀。”   “今夜宴上,给我些面子。”   “这叫什么话啊,当着外人,我几时不给你面子了。”   薛进是怕楚熹坐在他身边,眼睛却一个劲瞄着双生子。   这些顾虑自然没法明说,有违约法三章。   ……   按说近些年安阳远比常德富庶,偏老爹讲究一个财不外漏,很不愿意在城市形象上浪费银子,而常德就不一样了,仗着地大物博,凡事都以敞亮为佳,单看常德这最有名的酒楼,足有五层之高,一层堂食,二层雅间,其余三层皆是宽敞明亮的华厅。   不论红白喜事,还是摆宴设席,此地绝对称得上首选。   门上匾额更气派了,就五个字,欲登天观仙。   楚熹和薛进下了马车,一走进酒楼,众将领立即簇拥上来见礼寒暄,待楚熹把那几个陌生的脸孔认全,司其也带着陆深陆游来了。   陆游在谢燕平手里的这段日子大抵不太好过,一来遭人挟制的滋味难捱,二来父亲大哥先后亡故,饱经世变,无尽的忧患,使得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眸稍显灰暗破败。   哪怕穿上用沂都锦绣量身定做的新衣,他也不再是从前趾高气昂的陆家少爷了。   而陆游如此,陆深看上去似乎也格外黯淡。   楚熹心里不可避免的抽痛了一瞬,真宁愿他们仍是那对不拿正眼看人的双生爹。   “两位公子既然来到常德,往后便是自己人了,我们薛军没那么大规矩,千万别拘束。”   “可不嘛!往后咱们就齐心协力!共谋大业!”   这便是乱世,任凭当年在亳州打的你死我活,如今归拢到一处,也能各个扬着笑脸虚与委蛇。   薛进握住陆深的手腕,看上去简直像与陆深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你来常德这么些日子,我早该设宴款待才是,如今陆游终于安然归来了,今晚定要传杯递盏,把酒言欢,你看可好?”   陆深垂眸敛睫,低低应道:“薛帅于我们兄弟的恩情,陆深永不敢忘。”   薛进果如楚熹所说那般,展现出海纳百川的气度,陆深陆游磨去了刺手的棱角,也似认命,甘居人下,对薛进处处敬重。   一行人相偕至三楼宴厅,热热闹闹的落座。   楚熹在这场合里是个夫唱妻随的贤内助,只在一旁吩咐侍者盛菜斟酒,时不时说几句附和薛进的闲话,不显山不露水不出风头,好似这件事她从未经手。   倒是司其,趁着那些将领向双生子敬酒的空隙,端着一杯酒到楚熹跟前:“少城主,那日的事,都怨我小人之心,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赔罪酒?”   “是是是。”   “你自饮三杯,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好!”   司其很痛快的连饮三杯,那辛辣的酒味激得他两眼泛红,人也不是很清明了:“少城主,我家玉珠,就托付给你了。”   还没等开战呢,就开始托孤了。   楚熹叹了口气道:“你若喝醉了,就出去醒醒酒,好端端的说什么丧气话。”   “少城主……”   “哎呀,我求你,你可别在这哭,丢人丢到家了。”   薛进虽在与将士们举杯共饮,但余光始终留意着楚熹,见司其一副要耍酒疯的样子,不禁皱起眉道:“快找人把他带下去,你哪里淘来的陈酿,酒劲未免太大了。”   楚熹颇觉冤枉:“是他自己酒量不好。”   军中好酒贪杯者众多,薛进身为主帅,偶尔要犒赏将士,酒是一定得喝的,还不能少喝,故而独自用膳也会温酒三五盏,硬生生把酒量养出来了。   司其原先是海量,可玉珠随军后对他管理严苛,没什么喝酒的机会,退步退得很厉害。   楚熹记得她和薛进成婚那会,司其一个人喝到了一桌子。   话又说回来,司其这样,大抵也是放不下玉珠。   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楚熹叫人将司其搀扶下去,视线不自觉落看向陆游。   陆深与那些将领推杯换盏的寒暄客套,陆游却极少开口说话,只一杯接着一杯的往肚子里灌酒,像是要把自己灌醉。   虽然陆深和陆游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相差不超过半个时辰,但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心性截然相反。   楚熹自觉和陆游是朋友,很想开导开导他,可那些风言风语余音犹在,她又为着陆游一掷千金,当着军中将领的面,不好再有过多来往。   “看什么呢。”   楚熹回过神,对薛进笑道:“我这酒还是有用的,你瞧陆深和崔无他们,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薛进扯了扯嘴角:“嗯,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苍天可鉴,薛进已经决定要把这件事深埋心底,使其永不见天日,他甚至想好了,从今往后绝不给楚熹再见陆深的机会,便是他死,也要拉着陆深陪葬。   可人一旦喝点酒,语言系统就略有些不受控,薛进几乎是出于惯性讽刺了楚熹这么一句。   这句讽刺没有任何伪装,像一把闪着银光的刀。   楚熹不傻,立刻听出薛进的言外之意,脸色顿时阴沉。   薛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恼的握紧手掌,正想往回找补,忽见下方的陆深提杯上前:“薛帅,少城主。”   薛进不得不舒展眉宇,压下心中的暗流涌动,显得风平浪静:“陆公子。”   “陆深厚颜,有一事相求。”   “陆公子但说无妨,只要我薛进能办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父亲亡故当日,我便预感到遗祸无穷,母亲年迈病重,不易奔波,甘愿留在沂都府,生死由命,还有一个六弟陆昭,尚且年幼,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我派人将他送去了晋州避祸,之后便音信全无,听闻晋州新任都督是少城主的嫡亲舅舅……”   陆深似乎觉得很难以启齿,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楚熹。   楚熹生薛进的气,倒不会对陆深摆脸色,可让她像平时那样笑,也不容易:“这几年安阳和晋州那边不怎么来往了,不过亲戚情份还是有的,回头我想办法给舅舅递个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应该不难。”   “多谢少城主。”陆深微不可察的轻舒了口气,举杯示意二人,随即一饮而尽。   “举手之劳罢了,何必道谢呢。”   楚熹扫了眼不远处凝视着她的陆游,微微扬声:“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在安阳设宴款待,别看安阳小地方,美酒佳肴绝不会少,还有莲子,好吃得很。”   将领们自然以为这话是对席上众人说的,纷纷提杯示敬,那几个与楚熹素未谋面的将领更暗暗赞叹,心道安阳楚霸王的确名不虚传,上得战场,下得厅堂,此等女子实为世间罕见。   唯有陆深陆游不曾举杯。   裹在眼里的灰纱仿佛被骤然撕裂,露出摄人心魄的光彩,那是想要活下去的一丝执念,漆黑的深夜,黎明前的破晓,哪怕仅有一丝光,也足以照亮半边天际。   众人饮酒作乐,满堂嚷闹嘈杂。   楚熹说着只有他们三个才明白的暗语,传递着只有他们三个才懂的约定。   薛进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翻腾的怒气像锋利的刀刃,刮着他的五脏六腑,将要划破他的胸膛。   薛进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要忍耐。   一遍又一遍。   可当楚熹对陆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时,他的理智顷刻被山雨吞噬。   不顾在座将领和他该郑重接待的贵客,愤然起身离席。   “完啦完啦。”楚熹已经料想到薛进要作妖,丝毫不觉意外,从容地帮他打圆场:“你们都把我家夫君给喝吐了,这酒真是够烈的,我瞧瞧,喝到桌子底下几个了?”   薛进走得急,没人细端详他离开时的神情,将领们当真以为他跑到外面去吐了,叫楚熹这么一逗趣,顿时放声哄笑。   只有一个年长的将领道:“少城主还是快去看看薛帅吧。”   “欸!”楚熹如同小辈似的乖巧答应,临走还不忘交代崔无:“要适量呀,别明日躺床上爬不起来。”   待转身离席,面上笑意全无。   薛添丁!狗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句话简直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楚熹窝着火气询问侍者:“薛帅呢。”   侍者恭敬答道:“回少城主的话,薛帅往楼上去了。”   楚熹抿唇,拎起裙摆快步往楼上走,到第五层,才瞧见坐在窗边向外看的薛进。   “你干嘛,想寻死啊。”   “……”   楚熹看他那不吭声的样就来气:“问你话呢,又作哪门子妖!”   薛进猛地站起身:“你,你才作妖!”   忍习惯了,冷不丁想发脾气,倒显得有些生疏。   楚熹是真不想和他吵架:“有事你就说事,何必这么冷着脸,叫底下的人看到了又该多心。”   “怎么,怕旧情人心里不是滋味。”   “薛进!你明知道我和陆游屁事没有!喝点酒找茬是不是!”   “你敢说你和陆深……”薛进偏过头,语气忽然放缓:“算了,算了。”   陆深?   楚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非要说她和陆深有什么逾矩地方,也就是那日她把陆深从江里捞出来,给陆深做了一个人工呼吸。   可这事连陆深自己都不知道,薛进打哪知道的?   “别算了啊,你说,我和陆深怎么了,薛进我告诉你,你要不说出一个真凭实据,这事咱俩准没完!”   楚熹实在太理直气壮。   薛进看着她挺胸抬头无所畏惧的模样,甚至产生一种担忧,怀疑自己那日是不是听错了。   满腔怒火里,忽然挤进一丝清清凉凉的希冀。   “我在金淮客栈,无意间听到那夫妻俩说,你和陆深一被窝睡觉。”   “扯淡!有本事现在就去当面对质!我几时和陆深一被窝睡觉了!”   “没有吗?”   “有个屁!顶多是那时我高烧不退,陆深在旁边照顾了我一夜!他有病啊钻被窝里照顾我!我有病啊让他钻被窝里照顾我!就你有病!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我都说多少次了没有这回事!”   楚熹气得面色涨红,眼睛都湿润了。   “那你为什么和他俩眉来眼去的。”   “我跟你妈眉来眼去的!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龌龊!无耻!下流!你纯是有病!”   楚熹和薛进吵架是常有的事,却极少骂的这样难听。   但薛进觉得很舒服。   巴不得楚熹再多骂几句。   作者有话说:   冲不动了,躺平了 第136章   楚熹这回是真被薛进给气着了。   不过出于她和薛进吵架的习惯,生气也不忘抓住对方的错处,拿捏这或许能受用一生的把柄。   “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为着你,为着你们薛军,我是忙前忙后操碎了心!你呢!你可倒好!还在这怀疑我!猜忌我!你是不是个人!狗都比你像个人!”   “嗯……”薛进已然解了心中最煎熬的烦恼,挨几句骂,受几句谴责,都显得无关紧要了,故而认错也认得很爽快:“这件事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我就不信换做你你能不生气!”   饶是薛进此时深感愧疚,可见楚熹握着拳头呲着牙,像是要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模样,也不禁有那么一点想笑。   楚熹看他紧抿嘴巴,视线飘忽,不与自己对视,仿佛熊熊大火里丢进来一个煤气罐,当场就炸了:“你还笑!你还有脸笑!”   “我没笑……”   “薛进!你行!”   楚熹受不了她真情实感的在吵架,薛进却一副东风吹马耳的样子,就跟她在无理取闹似的。   彻彻底底冷下脸,转身欲走。   薛进忙拉住她的袖口,语气又诚恳又轻柔:“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不怀疑你。”   “少来这套了!就你!土埋半截你也是这德性!”楚熹算是看透了薛进的本性,认为薛进死前那一秒绝非回顾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而是梳理自己捉奸生涯当中是否有所遗漏。   “你要实在不解气,打我几下。”今晚过后楚熹就要回安阳,薛进认着挨她几巴掌,也不想让她带着怨恼离开,特将脸凑到了楚熹跟前。   “这是你说的!”   “嗯。”   楚熹抬起手,决心要给薛进几个巴掌,可目光瞥见他紧闭的双眼,轻颤的长睫,以及那张自己时常抚摸的俊俏小脸蛋,虽不至心软,但莫名有些下不去手。   打脸是不行的,若打坏了,吃亏的不是薛进,是她自己。   楚熹握掌成拳,狠劲往薛进肩上凿了一下。   薛进除了这张脸,身上各处都称得上“皮糙肉厚”,任凭楚熹卯足力道,对他而言仍是不痛不痒,不过为了让楚熹解气,薛进很知趣的皱着眉头,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了一步。   可惜他在这方面的演技实在拙劣。   楚熹咬咬牙,转身跑下楼。   楼下侍者皆是军中杂务兵,又有宾客在席上,薛进顾及颜面,即便是追上去也不能像方才那般低声下气,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坐上马车扬尘而去。   当时薛进想着,不急,等宴席散了再回去哄她,哪怕天大的事,只要在床上把她伺候满意了,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然而等宴席散去,薛进醉醺醺的回到常德府,却被仆婢告知楚熹已经领着四少爷连夜回了安阳。   薛进躺在阴暗空旷的小卧房里,不甚清醒的望着窗边的轻纱帷幔,心里倒没有因楚熹的离开而烦乱,仅仅是泛着一种平静的忧愁。   岁暮天寒,夜已深了,不知她有没有多穿件衣裳。   ……   楚熹这么匆忙的回安阳,不单是因为和薛进赌气,今晚陆深陆游当众露面,若不出意外,明日晌午前这消息就该传遍军中了,叫老四晓得,一准察觉出不对,又闹着不走。   此番换取陆游,她算违背了老爹财不外漏的做人准则,朝廷那帮官员知道了安阳的家底,必要将安阳当成自己的钱袋子,渡江逐雄之心更甚,而薛军这边同样的蠢蠢欲动,意图扯开膀子和帝军大杀特杀一场。   无论如何,楚熹不能再让老四继续留在薛军,宁愿顶着刺骨寒风连夜启程。   “嘶——今年冬日里为何这般冷,我手指头都快要冻僵了。”老四两手交叠,放在下颚处,轻轻哈了一口气,趁着热气未散,赶忙来回搓动,一边搓一边道:“常州可好几年没这么冷过了。”   “是啊,我记得上回还是那年冻雨。”离了常德,消息闭塞,楚熹也不怕老四出什么幺蛾子了,扬声对外面的侍从道:“在前面驿馆歇半宿吧。”   “是!”   老四仰头看楚熹:“与其这样,何必半夜三更的出城。”   楚熹瞪他:“还不是你吵着冷!”   老四顿时没动静了。   马不停蹄,车轮滚滚,不多时便到了驿馆,众人在温暖如春的客房安顿下来,只待天亮太阳升起再启程赶路。   如此晓行夜宿,到腊月二十九这日傍晚才抵达安阳。   廖三得知楚熹回来,特意领着婉娘到城门相迎,又是道谢又是赔罪又是表忠心,就差泪洒护城河了,要不是护城河结了冰,楚熹真想把他推下去,让他体会体会冬泳的感觉。   不过……   楚熹打发走老四,将廖三拉到一旁问:“护城河竟然结冰了,沂江上是何情景?”   廖三掩饰不住眼底的笑意:“常德顺清那边我不晓得,咱们安阳这块可是也结冰了,今早我派人去查探过,冰层起码得有三拃厚,天儿若照这么冷下去,五拃想来也是有的,便是年后开化,没一月半月的化不完。”   薛军不擅江上作战,江水结冰于廖三而言无疑是件大喜事。   “向常德禀报了吗?”   “这等军机哪敢耽搁啊,二十六那日刚结薄薄一层,我就给报上去了。”   “哼,可别想太美了,北边是动辄大雪淹城的地方,兵士们早习惯了天寒地冻的环境,你合计合计自己是占便宜多,还是吃亏多。”   “托少城主的福,年前妇救会赶出这批冬衣各个厚实的很,鞋袜棉帽一应俱全,尤其是那棉帽,可真是绝了,我手下这些小弟就没有喊冷的。”   廖三口中的棉帽乃后世大名鼎鼎的雷锋帽,从去年冬天起,楚熹就命妇救会着手预备了,她原是想着,北六州较比南六州更为寒冷,兵士若渡江过去,恐难以禁受温差,再着凉伤风什么的,一个传染俩,当真得不偿失,故早早让裁缝铺把样子打下来,叫妇人依着做,这一年下来,足足制了二十万顶棉帽。   没承想今冬极寒,这棉帽派上了大用场,便提前分发下去了。   “脑袋是不冷了,那脚上呢。”   “棉鞋也暖和的很啊。”   “你把脚抬起来,瞧瞧你那鞋底,还有军中战马的掌,战车的轮,哪一样在冰上不要吃大亏。”   “哎呀!”廖三猛地一拍额头:“少城主要不说,我都没想到这茬,可依常德那边的意思,年后几日便要起兵,现下弥补恐怕来不及了。”   “欸……要不然,就弄些黄土撒上。”   “对啊,这是个主意!行!属下知道怎么办了!”   “仇阳呢?”   “这几日江上结冰,他怕帝军趁机来袭,故亲自带兵巡守,少城主找他有事?”   楚熹摇摇头:“随便问问,我听闻他给你打了,那今年除夕夜……”   廖三很无所谓道:“那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再说他打的也不疼,少城主放心,今年除夕夜我还让他上我家过去。”   “行,没事我就回府了,老爹还在府里等着我呢。”   “少城主慢走!”   楚熹回到安阳府,免不得被老爹一通训斥,说她都当娘的人了,还那么不稳重,瞎逞强,这是侥幸活下来了,真出事该如何是好,不看旁人,楚楚还那么小呢。   老爹这次是真发了火,否则也不会不去城门接她。   楚熹作为女儿,自是没有辩驳的道理,唯有小心赔罪。   好在明日便是除夕,天大的事亦可用一句“大过年的”摆平。   老爹只警告楚熹,往后若再这般不管不顾的以身涉险,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还说眼瞧着两军就要开战,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她决不能再插手,需老老实实的待在安阳城里,哪也不准去,就连城门也不准出。   老爹岁数越大,胆子越小,断然承受不起晚年丧女之痛,横竖如今万事俱备,胜负只看造化,楚熹乐得待在安阳城里陪楚楚,便二话不说的应了下来,终哄得老爹眉开眼笑。   年三十清早,薛进的家书跟着来了。   他同样是做错了事,无从狡辩,也知道自己道歉没多大用处,三大张信纸上只贯彻了一个主题——卖惨。   说什么这仗打起来不知结果如何,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楚楚长大,不知还能不能见她最后一面,若真有个好歹,生平别无所愿,只求她尽心养育楚楚,别记恨他酒后失言。   最后一句;   岁末将至,敬颂冬绥,愿吾妻儿日日喜乐安宁。   这封堪比遗书的家书翻译过来就是“那天我喝多了说胡话,大过年的,看在我要上战场的份上,你别跟我生气了。”   楚熹可不就想着两军要开战,往后的日子谁都说不准,这些日子才对薛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到头来怎么样呢,薛进还是怀疑她在外面勾三搭四。   楚熹只要想起来薛进当时的神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封家书自然也不予理会。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137章   薛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这回不卖惨了,开始翻旧账写小作文,把她婚前种种风流韵事都扒出来复习了一遍,然后将关于陆深这桩误会的来龙去脉重新梳理了一遍,继而做出总结“我会怀疑你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怀疑我,因为我洁身自好,没做过半点招你怀疑的事。”   楚熹有理由认为,他是迟迟得不到回信,着急了。正所谓气急败坏,必失分寸,薛进正式破坏了他们的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第一条,不准翻旧账。   既然薛进这般不留情面的翻旧账,楚熹也不同他客气,当场挥毫泼墨,把兖州佃农之子薛进,西丘城主义子薛进纷纷拉出来吊打了一遍,并理直气壮的回击“我那些风流韵事多为百姓谣传,唯与谢燕平之婚约名副其实,可那时男未婚女未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明又正大,且是你不做人在先,欺骗我在先,我何错之有?”   楚熹写这封信时,安阳、常德、顺清三地皆已与帝军交战。   安阳江水冰封,廖三铺以黄土,调遣铁骑五万,步兵八万,弩兵炮兵各一万,足足十五万兵马杀向江北。   一旦云麓城被攻破,薛军可随时从云麓城出兵夹击帝军,朝廷不能放任如此险要的阵地丢失,早已派出十万大军在此迎敌,领兵主帅乃朝廷镇国大将军朱科,而朱科麾下更有十几位勇猛之将。   可惜头一战就被仇阳挑杀了两个。   常德江水湍急,冰层薄弱,是以破冰水战,薛进亲自领兵坐镇,舰船百余艘,水兵三万,弩兵炮兵数之不尽,更有陆家双生子战前招揽兵马,沂都水军临战倒戈者近乎五万。   不过时至今日,谢燕平也并非吃素的软柿子,对待叛军毫不手软,干脆利落的炸毁了六艘投敌战船,上万水军落入冰川之中,溺死者过半,便是有幸获救,也因风寒无力再战。   至于主攻顺清的李善,仍旧是大刀阔斧的作风,说要渡江就杀气腾腾的渡江,说撤退就火急火燎的撤退,和老对手兖州帝军打得是难舍难分,虽是这样,但并未损失多少兵马,皆要归功于他手底下的西北嫡系太过凶悍,纵使他逃,兖州帝军也不敢在后面追,生怕他扭头来一个饿虎扑食。   在此等局势之下,薛进还有心思翻旧账给自己洗脱,楚熹自是以为他心中有谱,故而回信才半点不客气。   说老实话,做五六年夫妻了,过去的爱啊恨啊,在长久的相处当中都不免淡却,与此同时多了些亲人般的怜惜疼爱,若薛进伤怀难过,愤闷低落,楚熹心里也不是滋味,薛进得到什么好东西,遇见什么值得一笑的事,也会第一时间想着和楚熹分享。   这种怜惜疼爱已然随着时间深深锲刻骨子里,除非哪日真正生出你死我活的恨意,二人彻彻底底反目成仇,否则很难无所顾忌的一拍两散。   楚熹派人将信送去常德,正要坐下来练练字,平复平复心绪,忽听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顺着窗向外看去,只见穿着狐狸毛小斗篷的楚楚举着一根糖葫芦,蹦蹦哒哒的往屋里跑,她身后丫鬟嬷嬷跟了十来个,皆是一副提心吊胆的神情,生怕前头的小姑娘脚一滑摔在地上。   “娘!娘!”   “娘在这呢。”   楚楚跑进屋里,垫着脚尖将糖葫芦递给楚熹:“最大那颗给娘吃!”   楚熹笑眯眯的低下头,咬掉最顶上那颗去了核的大山楂,一边嚼一边含混地说:“真好吃,又酸又甜,不过有点太硬了,容易划着嘴,宝宝等它化一点再吃好不好?”   楚楚仰着头,馋的直吞口水,但还是乖乖巧巧的应下:“嗯!”   “谁给你的糖葫芦呀?”楚熹询问着,目光扫向那一众丫鬟嬷嬷,因她早就吩咐过不准楚楚吃太甜的东西,为首的奶嬷嬷忙抢着回道:“是先生给的。”   满府下人都知道少城主最是敬重先生,说是先生给的,楚熹必不会责怪。   果不其然,楚熹不再多言,只将楚楚的斗篷脱去,理了理她胸前的平安锁,柔声细语道:“先生为何给楚楚糖葫芦呀,是不是楚楚今天特别乖,先生奖赏楚楚的。”   “是呀!”楚楚挺起小胸膛,很是骄傲道:“先生今日让我默写梅竹辞,我一字不落,一字不错,全都默写下来了。”   “卧槽!你也太厉害了吧!”   楚熹和女儿说话前总要在心里措措词,仔细斟酌一番,以防有不妥之处,可这一句“卧槽”完全是真心实意,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   那可是梅竹辞啊!通篇足有三百多句!两千多字!其中生僻字多得令人发指!复杂程度堪比《离骚》!高中生看了都得头疼!她的楚楚才刚满四周岁啊!这他娘的不是天才小神童吗!   楚熹一下就不生薛进的气了。   要没有薛进优秀的DNA,凭她的资质,估计是生不出天才神童的。   楚楚歪头看她,不是很理解何为“卧槽”:“娘,你说什么?”   楚熹一把将女儿搂到怀里,机智的转移话题:“楚楚这么厉害,娘也要奖赏楚楚,嗯……待会吃糯粉豆沙糕好不好?”   楚楚摇摇头,扯着楚熹的袖口摇晃:“楚楚想要爹爹,年节,上元节,楚楚生辰,爹爹都没回来……”   小家伙睁着一双黑漆漆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么可怜兮兮的要爹爹,楚熹真是心都要碎掉了,但凡不是身处乱世,她肯定坚决抵制这种丧偶式育儿。   没办法,真就是没办法。   “爹爹有很重要的事,眼下还回不来。”   楚楚虽天资聪颖,但以她的年纪并不能理解这动荡的时局,颇有些低落的垂下头。   楚熹抿唇,摸了摸楚楚略有些细软的发丝,犹豫片刻道:“爹爹不在,可楚楚还有娘呀,还有阿爷,还有外婆婆,还有两个小弟弟,可爹爹只有一个人,爹爹也想楚楚呀,他回不来,一定比楚楚更伤心。”   “嗯……”   “那楚楚要不要给爹爹写封信,告诉爹爹你很想他。”   “好!楚楚会写信!”   楚熹笑着抬起头,对丫鬟嬷嬷们道:“去看驿使离府没,若是还没离府,就让他等一会。你们也都退下吧。”   众人领命而去。   出了门,奶嬷嬷便将两个新上来的小丫鬟叫到一旁嘱咐:“瞧见没有,少城主在楚楚跟前是极有耐性的,把楚楚教的是又明白又可人,放眼这府里,连城主大人都不敢当着楚楚的面有一丁点行差踏错,你们俩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服侍,管好自己的嘴,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楚楚若有出格,定是你们调唆的,就别怪少城主狠心整治你们。”   两个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专从外面的书香人家请来陪楚楚玩耍,没见过多少世面,一听奶嬷嬷这话,顿时就被吓住了,忙恭肃的屈了屈膝:“嬷嬷放心,我们记下了,日后必谨言慎行。”   奶嬷嬷这才笑起来:“没事,也不用太拘束,只要服侍好了小主子,好处少不了你们的,这是姑爷没在家,倘若姑爷在家,随手便打赏一二两银子,踏踏实实在府里干两年,嫁妆都用不着你们爹娘费心。”   “是了,早听闻从城主府出去的丫鬟,每个都带好大一笔嫁妆进婆家。”   “那可不嘛,你们晓得之前有个叫夏莲的丫鬟,她嫁人那会单单城主府的陪嫁就有六个大樟木箱子,别说樟木箱子里面了,单单那六个樟木箱子就值不少钱,只要不越界,咱们少城主待人是极和善的。”   那个子较高的丫鬟道:“敢问嬷嬷,若越界是何下场?”   嬷嬷苦想了会说:“这些年还没有过,我想你们也不愿开这先例吧。”   两个小丫鬟纷纷摇头。   小主子的爹在常德打仗,据说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尸首都快把沂江堵上了,她们有几个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屋里传来母女俩有些相似的笑声,仿佛乱世的沉重被人挡在门外,门内是如此的岁月静好。   “你真要管你爹爹叫薛添丁啊,不怕他回来打你屁股。”   “我才不怕呢,他打我屁股,我就让外婆婆打他的屁股。”   楚熹看着纸上“恭奉吾父添丁”六个大字,仍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行吧,你实在要这么写,那就这么写好了。”   楚楚捏着小一号的毛笔,不紧不慢继续往下写。   她说会写信倒一点都不假,每字每句都是文绉绉的腔调,既有礼又有分寸,一看便是师承祝宜年。   楚熹感觉薛进看到这封信未必会很开心,故意扰她:“这么写,你爹爹怕是看不懂吧。”   “会吗?”   “我觉得会。”   楚楚想了想,再提起笔来就通俗易懂了许多,完全是个小孩子的口吻。   楚熹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觉得这辈子有她一个女儿就很知足了,不过有机会再生一个也不错。   这么优秀的DNA,不努力传承下去简直白瞎了。   ……   母女俩的家书与安阳城的军情一道来了常德城,彼时薛进正同部下围着沙盘商议计策,听闻有军情急报,头也不抬道:“拿来我看。”   驿使恭敬呈上。   薛进接到手里,扫了一眼,见有两封信上都写着“薛进亲启”,一个字迹舒展大气,一个笔锋稚嫩生涩,当下不响,默默将那两封信收入怀中。   司其站在他身后,瞧了个正着,颇为惊讶的“呦”一声。   薛进转头:“你有事?”   司其忙摇头:“没事,没事。”他不过是猜出其中一封信是出自楚楚之手,为这小姑娘的天资而震惊罢了。   薛进不再理会他,只吩咐慎良:“此处俗名鬼门渊,江面极为狭窄,两侧皆有山峰,明日你率弩营在山峰上设伏,动静做大些,谢燕平如今是只惊弓之鸟,多疑又好猜忌,若他当咱们是故布疑阵,仍穷追不舍,你便给我狠狠的打,若他逆流而退,你立即带人撤到反坡,等我号令。”   “属下领命!”   薛进排兵布阵完毕,方才拆开那封安阳军情,速览一遍,不由面露喜色:“好一个仇阳。”   “仇阳怎么了?”   “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饶是薛进向来讨厌仇阳为人,看到这等好消息仍是不吝啬赞美,紧接着对慎良司其等将领指指点点:“瞧瞧人家,为何人家能打胜仗,天下未定,你们的心思先散了,要知道十年磨成一剑,却经不起一日懈怠。”   太川那三年安逸的好日子,令薛军将士或多或少都有些松散,反倒是从前势弱的帝军,历经南征北战后竟愈发的凶猛肃杀,任凭薛进满腹谋略,在这等情形之下也无可奈何。   他这话看似指责一众将领,实则是说给全军将士听的:“据我所知,仇阳每日卯时起,亥时息,几乎不离武场,手上的茧子便是刀也划不破,你们呢,伸出手来看看!”   薛进稍稍一扬声,将领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妨明话告诉你们,现如今即便是薛军鸣金收兵,意欲与朝廷求和,朝廷也不会容薛军霸着江南,这场仗注定是不死不休,你们和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你们自己手里握着。”   薛进是个轻易不动怒的,至多阴阳怪气几句,眼下他这般直言不讳,可见“不死不休”这四个字绝非耸人听闻。   众将领道:“薛帅今日所言,末将等必定谨记在心。”   薛进也只是想借他们之口敲打敲打底下兵士:“行了,都下去吧,崔无留步。”   不多时,议事厅中只剩崔无一人。   “薛帅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信。”   安阳军情乃主将廖三口述,谋士代笔,廖三没读过书,满篇楚熹同款大白话,信写的极长,大多是夸赞仇阳如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后才说打算再调遣精锐五万,一举攻下云麓城。   崔无看完,沉吟片刻道:“廖将军未免太急功近利了。”   “从何讲起。”   “云麓之后便是沂都,沂都内有大批朝廷帝军,此时攻城倒不难,可一旦被帝军围困,粮草首先是一桩大隐患。”   “不错,他这老毛病又犯了,你说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兴许是连连胜仗冲昏了他的头。”   “连连胜仗。”薛进轻笑一声:“如今打退了不算胜仗,唯有杀尽了才算。”   崔无跟在薛进身边多年,最能揣摩薛进心意:“或打到弹尽粮绝,破釜沉舟那一战。”   “嗯,你来给他回信,叫他不要轻举妄动,稳住士气即可。”   “属下明白。”崔无顿了顿,又道:“仇阳此番连斩帝军将领,在军中声名大噪,长此以往定会名扬辉瑜十二州,倘若他真心追随薛帅倒也罢了,可……不论何时,他终究是少城主的人。”   薛进眼底的精明骤然全退,徒留一种色令智昏的自信满满:“那有什么分别。”   崔无:“……”短暂的无语了一瞬,崔无又说道:“属下以为,总归要有所防范,毕竟少城主这些年,私下里的小动作并不少,这些事,薛帅想必心如明镜。”   薛进重用崔无,除了崔无善谋略通世故,还因崔无只忠心他一人,任凭楚熹洒下多少恩惠,他都不为所动,不像廖三,老憋着劲要把籍贯迁到安阳城,明里暗里的都以楚熹马首是瞻。   但薛进打心眼里觉得,不论忠心他还是忠心楚熹,都没什么分别。   “你不要对她抱有太多偏见,她不看我,还要看楚楚。她只不过是想给自己和楚家留一条后路而已。再者我防范她,你当她察觉不到?没必要为此寒了心,薛军想攻打江北,断不能失了安阳这只臂膀。”   崔无算看出来了,薛进对楚熹是深信不疑的,所以找了各种由头说服他。   可不得不承认,薛进最后这句话极有道理,若没有楚熹和楚光显的大力支持,薛军现下很难与朝廷相抗衡。   “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你去忙吧。”   “是!”   待厅中无人,薛进方才坐到太师椅上,取出怀中的两封家书,原本冰凉的纸张已然被他的体温捂热,柔软的泛着一点潮气。   薛进稍作犹豫,将楚楚那封搁到腿上,先拆开楚熹的看。   楚熹果真给他面子,可谓字字如刀,句句戳心,火药味十足的把这本旧账一翻到底。   薛进不自觉的深吸了口气。   其实他不想和楚熹这么针尖对麦芒,然事已至此,他若不搏出一条道理,楚熹日后定会踩着他的脑袋耀武扬威。   要从何处辩起呢……   薛进这般沉思着,缓缓展开楚楚那封信,“恭奉吾父添丁”六个字一露面,薛进便忍不住笑出声,再往下读,皆是小姑娘日常琐碎趣事。   譬如阿爷前些日子满院泼水,叫她能在府里玩冰车;四叔叔被一群内卫五花大绑关进了房中,她去探望,四叔叔叫她设法偷钥匙,她才不上这个当;二伯母家的小弟弟三岁了还尿床,真是羞羞脸。   信的最后,楚楚似乎想起自己是祝宜年的学生,又一本正经起来。   父独在异乡,儿至为挂怀,愿梦中肋生双翼,一夜远涉千里,好能与父相伴,寥解父之苦闷。   与母共笔,吾父勿念。   薛进看到这里,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和楚熹一争高低,便是让她踩着脑袋耀武扬威又如何呢。   她生下楚楚,她功德无量。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38章   帝军和薛军隔江对峙,从正月初打到了二月中旬,双方皆不少伤亡,安阳一带冰面上大片大片鲜红血迹,已然融入冰水之中,湿淋淋的,又不消散,总是夜里凝聚,白昼化开。   都立春一个多月了,这天儿竟还这么冷。气候有异,令以耕种为生的百姓心中惶惶不安。按照过往经验,每一个极寒冷冬后必有大旱。   “哎,也不知今年收成如何。”   “咱们在安阳府当差,总归不会饿着,何必操这份心。”   安阳府里的仆婢,见识远胜外面寻常百姓,知道的多,思虑的自然也多:“我不是怕旱灾粮草供应不上吗,薛军若败了,恁以为咱们的日子能好过?”   “啧啧,你还不知道吧,北边今年雪灾,死老多人了,据说是上苍降怒,天要亡周,这场仗薛军准是要赢的呀,你就踏踏实实把心放肚子里吧。”   楚熹去找老爹的路上无意听见府里下人的对话,不禁摇头苦笑。   上苍降怒,天要亡周。   这八个大字在寒潮来临的一个月时间内,几乎传遍了辉瑜十二州,和当初陆广宁死后关于陆家种种谣言一样,都是有人在幕后推动。   薛进从谢燕平手里学到了这招,并学以致用,意图搅乱朝廷军心,稳定己方军心。   办法是蠢办法,好用是真好用,在这封建迷信的大环境里,天灾人祸皆成了争权夺利的利器。   来到老爹书房,只见他裹着一身厚实的大氅,正坐在炭炉前暖手,饶是如此也有些瑟瑟,足以说明这天儿究竟多冷。   “老爹,你找我什么事?”   “恁来瞧瞧这个。”   “晋州,舅舅的信?”   “是啊是啊,前些日子恁不托我帮忙找陆家小六吗,我借着送贺礼给恁二舅舅托了信,他帮着找了一个月。”   楚熹忙问:“如何,有消息了吗?”   老爹大笑道:“晋州是钟家的地盘,找个人还不轻而易举,如今陆家小六已经安顿在都督府里了。”   楚熹颇感意外:“舅舅怎这么上心,老爹送了什么贺礼?”   “跟那没关系,恁舅舅是想用这陆家小六跟薛军牵桥搭线,给钟家留条后路嘛,我瞧他话里话外的,对朝廷还是有诸多不满,只碍于瑜王归顺了朝廷,联起手来霸住了北六州,他没法子才忍辱负重的。”   “不太实诚吧?”   老爹扭身给楚熹倒了杯热乎乎的姜茶,慢条斯理道:“今冬极寒,冻死人畜极多,收成又成问题,朝廷只顾着打仗,一味向各州征兵征粮,更是雪上加霜了,他对朝廷不满是真,至于忍辱负重嘛,兴许不大实诚,横竖朝廷当家,晋州也是他做主。”   楚熹捧着姜茶坐到椅子上,点了点头,仍有困惑:“据我所知瑜王一度比朝廷势大,怎么好端端的就归顺了朝廷呢,周文帝有如此手段,当初何至于被廉忠欺负成那个样子。”   “恁二舅信上还真提起这事了。”老爹笑道:“瑜王麾下有个叫赵立群的恁晓得吧。”   “我哪里会不晓得。”   “赵立群有个女儿惠娘,生得貌美无双,后被瑜王认作义女,送进宫去服侍皇帝,一进宫就深受皇帝宠爱,不久便有孕得子,年前,这惠娘被封为皇贵妃,儿子也被立为太子。”   “……那,瑜王是想扶持幼帝登基,好以此掌控朝政,这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八成是这心思。”   楚熹颇为无语:“我还以为周文帝能比他爹有脑子些,竟也这么傻,那惠娘明摆着是瑜王的人,他还让惠娘的儿子做太子,这不说暴毙就暴毙了。”   老爹倒是没有看轻周文帝:“恁想啊,年前那会雪灾已经初现端倪了,即便瑜王要弑君扶幼,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杀了周文帝,周文帝此时立太子,算给了瑜王一颗定心丸,叫瑜王不留余地的打薛军,以后的事,还未必呢。”   “哦……有道理,有道理。”   老爹晓得楚熹一贯对帝都的事不上心,话锋一转,又提及沂江战局:“近来江北因那天要亡周的传闻军心不稳,廖三昨日才到我这借走了十几车火药,估摸着是接着命令要和帝军开战了。”   天冷,茶凉的也快,楚熹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暖流涌入肺腑,眯了眯眼睛,发出一声轻叹:“薛进来信同我说了。”   “我想他也得和恁说,恁可不准掺和进去,老老实实的在府里待着。”   这场仗完全是硬碰硬,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楚熹想掺和都无从掺和:“嗯,我知道。”   不过四五日功夫,沂江两岸便彻底乱了。   先是安阳起兵,以炮火覆盖,不惜一切代价攻打云麓城,而常德紧随其后,使诈渡鬼门渊,意图夺取江北小镇云堂房。   云麓城和云堂房皆为能定胜负的要隘,帝军无论如何不能拱手让人,几十万兵马誓死守城,任凭薛军四面合围,炮火连天,也不退后半步。   江北连年战乱,各方势力争斗不休,百姓穷困,兵士疲苦,官中粮食紧缺,赋税劳役又多,偏偏又赶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帝军将士几乎是咬着牙根在迎战薛军,顶不住了只能灌一口酒。   将领无时无刻不在军中鼓舞士气。   “斩杀反贼!驱逐荒蛮!收复江南!封官进爵!良田美锦!唾手可得!”   这话说白了就是,帝军师出有名,行正义之道,江南四州民人殷盛,田多垦辟,要粮食有粮食,要黄金有黄金,只要能打胜仗,往后大家就可以安享富贵,吃香喝辣,再也不用受征战之苦了。   虽然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但帝军大部分兵士都很吃这一套,男儿生在乱世,谁不想闯出一番天地,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可以沂都水军为首的部分杂牌军就比较浑水摸鱼了,反正打胜仗他们捞不着好处,打败仗他们也不吃亏,关键时刻保命要紧。   薛进正是凭借这一点,才一路杀到江北,围攻了两座城池。   不过九尧城和沂都城不断出兵干扰,给云麓城和云堂房运送补给,薛军围攻半月有余,却迟迟攻打不下,双方皆是损失惨重,人命,粮草,木炭,火药,弓箭,每一日都消耗巨大。   尤其是廖三这边,云麓城本就难攻,还背靠沂都这座大山,有万朝河从中牵引,城里的兵士简直像野草一样杀不尽,廖三军资一告急,就得向后方的老爹求救。   豁出命打仗的成年男子,饭量不是一般大,说一顿饭半头猪毫不夸张,廖三那人仗义,从不肯苛待手下的伙食,三番两次的借粮,让富可敌国的楚貔貅有点小顾虑了。   江北再困顿,户口田地也远远比江南多,朝廷下了狠心,从百姓嘴巴里抠出米粮给军中将士,支撑三五月不是问题。三五个月,照着薛军这么吃,怕是连地主家的余粮都要见底了。   眼下借倒是能借,可薛军拿什么还呢?今年若是有旱灾,百姓颗粒无收,拿什么过活呢?   老爹借粮的同时不得不给薛进去个信,叫他最好速战速决。   薛进也有些为难,他体恤麾下士卒,向来不愿强行攻城多伤人命,按说只需再围攻一月,这两处要隘便都可得了。   可正如老爹所担忧,这一月损耗太大,帝军又仿佛是杀不尽的,一旦他军资紧张,帝军再度兴兵,那纵使得了这两座城池,要想守住也免得劳民伤财。   西北人好不容易在江南扎下了根,有了一定基业,不到万不得已,薛进不想和百姓之间的关系闹僵。   咬了咬牙,下令强攻。   这无疑是一场乱世以来最为艰难的硬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不曾停息,运送补给的船只跑了一趟又一趟,来时装满火药弓箭,离去时满满当当的尸首。   终究是夺取了云麓城和云堂房。   薛进在云堂房稍作喘息,下一步便要与顺清的李善联手攻打九尧,九尧一破,渡江之战就算大获全胜了。   变故出在三月下旬谷雨这一日。   楚熹一清早起来,忽然发觉庭院里的梨树开满了嫩黄小花,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墙角积了许多时日的残雪终于彻底化开,青石板一片湿漉。   经历了这么久的寒冬,乍一看这幅春暖花开的景象,楚熹不免略感欣喜,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楚楚也脱掉了厚重的斗篷,换上春日里的袄裙,在院里与小丫鬟追逐打闹。   可随着天色渐暗,乌云蔽日,楚熹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她要去找老爹时,老爹先急慌慌的找上门:“糟了糟了!这雨眼瞧着是要下起来了!那云麓城每逢大水必被淹啊!”   楚熹闻言,心里一凉。   果如她所料,这天儿一夜回春,骤然转暖,沂江上游的积雪和冰层都化成了水,豪雨将至,春汛来临,江河暴涨,地势极地的云麓城难逃此番洪涝,恐怕城中的粮草和火药有一半都要受其害。   帝军定会趁势反攻,从薛军手里夺回云麓城。   云麓城一旦被帝军占领,云堂房这块要隘就成了海中孤岛,只有被团团围攻的份。   “怎么会这样……”   楚熹简直不敢相信,长达四五月的寒冬,竟在这等紧要关头结束了,哪怕再迟半月,薛军也可一鼓作气攻下九尧,从此在江北站稳脚跟了。   老爹也气得直拍大腿:“真是老天爷都在和咱们作对啊!”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水便洒洒而来,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   作者有话说:   这段剧情卡了我一天一夜,勉强算是理顺了(马上就要开启最后一个地图啦!) 第139章   寒流骤退,豪雨春汛,江北多处支流决堤,三两个时辰的功夫云麓城积水就没过了脚踝。   廖三正着急忙慌的命兵士抢救仓中粮草火药,忽有云堂房驿使前来传信,是薛进下令命全军撤出云麓城。   据驿使所言,云堂房那边已经开始撤离。   “三哥!咱们牺牲了多少弟兄!好不容易才把云麓打下来!岂能就这么拱手相让!”   “他娘的!你当老子想撤!”廖三手都在发抖,可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不遵从:“仇阳呢?快,叫他率领两万铁骑守住北边城防,免得沂都城的帝军趁势反攻,无论如何,要把粮草火药全数运出去!”   “是!”   幸而云堂房的命令来得及时,云麓城内十几万人马在帝军尚未兴兵攻至前撤回了安阳大营,虽遗憾丢掉了这座辛苦打下的城池,但好在及时止损,没有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涝徒增伤亡。   可此番撤离,带来的后患却不少。   薛军兵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攻占江北两处要隘,原以为再过不久就可以大获全胜,正摩拳擦掌,士气高昂,未曾想天公不作美,竟在此时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一夜之间所有努力都化为乌有,只能顶风冒雨的狼狈逃窜,一个个就像霜打茄子似的萎靡消沉。   而帝军恰恰相反,不过睡一觉醒来,天地换了颜色,万物回春,艳阳高照,打破了那“上苍降怒,天要亡周”的传言,紧接着豪雨突至,河水暴涨,兵不血刃的就将薛军逐出了江北,轻而易举夺回要塞。这是何等的祥瑞之兆!   区区西北荒蛮子,一帮不入流的反贼,想推翻朝廷,做主辉瑜十二州,当真是痴人说梦!   胸怀此念,帝军士气大涨,竟显现出几分所向披靡的势头,不仅重新占领了江上水道,还三番两次渡江而来,围攻薛军的驻兵大营。   这样的纠缠一直持续到盛夏三伏。   如百姓们所料那般,极寒之后果然迎来了一场大旱,整个雨季不见一滴雨,许多田地都干裂了,常州境内虽有沂江水渠灌溉,但兵士们一心征战,春耕之际荒废了不少良田,丘州亳州的收成不及往年一半,而合州几乎颗粒无收,老百姓全靠着旧年囤粮勉强度日,再无余地供养薛军。   “哎……”楚熹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止不住的摇头叹息:“入不敷出啊,这每一样军资都是入不敷出,粮草反而不算最紧要的,你们俩……你们俩可不可以学学常德那边,多动脑子,能省则省。”   廖三和仇阳坐在躺下,两手放在膝上,一个赛着一个的乖觉。   这种须得豁出去脸皮的差事,还得廖三张口:“少城主想必也晓得,帝军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只要咱们熬过这两个月,他们一准是不攻自破。”   江南大旱,江北好不到哪去,只是仗着地大物博,仍有丰收之乡,才顶上了粮草缺口,可那到底是近百万兵马,要稳住士气,少不得一顿吃喝。   廖三这话倒也不虚。   楚熹扫了眼仇阳,轻叹道:“我从安阳乡里调了二十万石粮草,亳州那边运来火药十车,至于旁的,实在有心无力。”   廖三闻言立即面露喜色:“够了够了!薛帅说得果然不错!少城主永远留着后手!末将佩服!佩服!”   “呵,你们就在背地里算计我呢是吧。”楚熹将账册重重拍在桌上,佯装恼怒道:“这二十万石军粮可是乡里百姓埋头苦干三年才攒出的富余,别妄想吃白食!要还!”   “当然还!西北还有一个半月便秋收了,今年少说能有一百万石,到时连本带利的还少城主!”   巍峨耸立的月山关挡住了正月里那波寒潮,故不受冻灾旱灾的影响,今年收成无忧,关键是西北百姓真愿意掏空家底养薛军,每年都把一半以上的产粮送到关内。   楚熹抿唇,正欲问问廖三常德那边的情况,忽听外头传来老四的喊声:“让我进去!别拦着我!姐姐!”   “啧,又来。”   “是四少爷?他还惦记着要投军呢?”   “可不是嘛,三天两头闹一回,非得老爹拿板子打他一顿才老实,今日准是听说你们俩来了,想趁机表表诚心。”楚熹越说越生气,猛地站起身,从背后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快步走上前递给仇阳:“你去,去往死里抽他,叫他打消这念头!”   仇阳抬起手,竟真接过了鸡毛掸子。   廖三赶忙阻拦:“别别别,他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话音未落,老四纵身一跃冲进了堂内。   楚熹见他都有胆子硬闯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颇为生硬的对仇阳道:“把他打出去!打坏了算我的!”   仇阳也知道楚熹是说气话,只以鸡毛掸子为剑,在手中轻巧的转了一圈,竹竿直逼老四面门,老四瞪大双眼,连连向后退,但很快就用小臂抵挡,又是挥拳又是踢腿的,意欲回击仇阳。   老四被困在府里这阵子,总是满怀怨气,觉得姐姐姐夫联起手来蒙骗他,是瞧不起他,因此终日苦练武艺,憋着劲想要逃出去,安阳府里这些负责看守他的内卫皆成了他的陪练,倒真有了不少长进,在仇阳的鸡毛掸子底下过了足足三招才被按在地上。   “楚茂和,我看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堂堂七尺男儿!想投军建一番事业有什么错!”   有一说一,楚茂和确实没错,可薛军兵士吃着安阳的粮,领着安阳的军饷,谁敢让这安阳四少爷上战场和帝军真刀真枪的拼杀,不过留他在营帐里做个摆设,以他这倔脾气,准要违抗军令往上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楚熹冷冷的瞪着他道:“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廖将军!”老四很清楚仇阳一贯对他姐姐唯命是从,只恳求廖三:“我发誓什么都听你的,绝不会拖后腿!你就带我一起走吧!”   “这……四少爷可是难为我了。”廖三扯了一下仇阳,讪笑道:“军中不能离人,咱还是快些回去吧。”   “嗯。”仇阳放开老四,扔下鸡毛掸子,淡淡道:“四少爷几时能从我手上过十招,我便做主准你投军。”   “你说真的!”   “自然。”   老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即看向楚熹。   单凭一个鸡毛掸子都能在三招之内把老四按住,楚熹以为凭老四的本事,想从仇阳手上过十招,恐怕得等仇阳七老八十,于是欣然答允:“我没意见。”   “好!那一言为定!”老四说完转身跑出了厅内。   楚熹撇嘴:“就这冒冒失失的样,还想建一番事业。”   仇阳道:“其实四少爷资质不错。”   “不管怎么说,多谢你了,估计这回他能消停一段时间。”   “是啊。”   要搁在从前,看这俩人如此相视而笑,廖三一准向薛军打小报告,不过……如今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色不早了,那个,咱回吧。”   楚熹还有话要问廖三,故而将他二人一路送出门。   “常德那边怎样,薛进信上总含糊其辞,让我放心不下。”   “薛帅就是怕少城主担心,哎……”事情到这个份上,廖三也不忌讳和楚熹谈论军情:“眼下帝军不再分兵把守江岸,而是集中兵力扼守要隘,主攻常德,钳制顺清安阳,近来几场仗打得都不是太好。”   楚熹眉头皱得愈发深:“怎么个不太好?”   廖三叹道:“天干物燥,帝军专以火攻,烧了薛军驻扎在常德以北的大营,十几万兵士不得不退回城内,得亏少城主当年掘了水渠,不然常德的水都养不活一城百万人。”   见楚熹面色难看,仇阳开口道:“听闻北六州已有易子而食的惨象,落草为寇者无数,起义闹事的也不少,百姓们都说还不如让薛进打进来,兴许日子能好过一些。”   “民心动摇,江山不稳。”楚熹摇摇头道:“看来拖不上两个月,朝廷就快要孤注一掷,和薛军决一死战了。”   正如楚熹所料,短短七日之后,二十几万帝军合围了常德。   先是用巨石填上水渠,切断城内至关重要的水源,而后又照旧火攻,向城内投放大量的火油,以此扼制城墙上的投石车和陶罐弹。   接下来,便是拿尸首堆山。   烈日之下,密密麻麻的帝军仿若蝗虫一般,发疯了似的踩着自己人的头颅向上攀爬。   攻下常德要塞,夺取驻军之地,斩杀反贼薛进,收复江南四州。   帝军为达这目的,真正是不惜一切代价。   “如何?”老爹面色凝重的问:“还没有消息吗?”   “常德城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连鸟都飞不出,何况驿使。”   “李善那边也没动静?”   “顺清的兵马一动,兖州军即刻便会杀上来,安阳同样的。”   任凭廖三心急如焚,没有得到薛进的命令,也不敢抛下安阳城贸然调兵驰援。   老爹不禁苦笑:“难道薛军当真气数已尽了吗。”   楚熹望了一眼城下几乎干涸的护城河,忍受不住酷热,躲进城楼旁的阴凉处:“那也未必,老爹莫不是忘了,常州并非薛军的常州。”   “正因常州是咱们楚家的地盘,我才不愿它落到朝廷手中。”   “不,常州是常州百姓的常州。”   楚熹对薛进有所防备,对老爹却从无秘密,老爹当即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恁可要想好了,子弟兵是咱们如今唯一的退路,若……若有朝一日恁和薛进决裂,咱们半点自保的手段都没有了。”   楚熹很热,热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但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她就像曾经站在老爹跟前,那个十六七岁,不谙世事,为爱情斗争的无知少女,坚定不移地说:“不会有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哦~ 第140章   烈日炎炎,酷暑难熬,火球似的毒日头高悬在常德城上空,城外的帝军皆褪去厚重的盔甲,只穿着单裤,赤着臂膀,大汗淋漓地紧攥着烫手的兵器,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便对那高耸的城墙发起进攻。   而营帐内,谢燕平挥退众人,只留谢善臻在旁议事:“刚收到朝廷来的密函,你看看。”   从前文静如小姑娘一般的谢善臻,如今已长成了一个足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与谢燕平的温和儒雅、静水流深不同,他的相貌更胜一筹,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秀,眉眼间那抹稚气的顽皮被凌厉的锋芒所取代,愈发攻击性十足。   若说在沂都寄人篱下这些年,谢燕平是为了等待时机忍辱负重,那谢善臻便是他仅存的尊严。   “这什么意思?”谢善臻将密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颇有些恼怒道:“是要让我们撤兵!朝廷这帮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信州楚州今年颗粒无收,数万流民涌至辉州,陛下须得安抚流民,否则,大军在外,流民一旦揭竿起义,辉州就要乱了,帝都自然也难保。”   “可,此时退兵,岂不前功尽弃?只要打下江南,那些难民流民又算得了什么!”   谢燕平朝他笑了笑:“别急,我何时说要退兵了。”   “那兄长是想?”   “传令下去,无论如何,两日之内必要攻占常德。”   帝军已经围攻常德将近半月,双方军资皆以告急,尤其是常德城内。   半月不得缁兵补给,城下大军又誓死不退,薛军兵士们眼看着伙食一日比一日清减,各个都心生忐忑,士气上远远不及豺狼虎豹般的帝军。   “还没动静吗?”薛进把浸透凉水的湿帕子搭在额头上,向来白皙细腻的脸庞透着一层病态的红晕。   饶是他时时想着躲避灼热的日光,仍被晒伤了。   司其腕间缠着染血纱布,虚虚搭着椅子扶手,略显无精打采:“没有,按说亳州那边应该收到消息了,不知这当中是否出了什么岔子……”   早在半个月前,薛进就预料到帝军会有围城这一日,故秘密派亲信前往亳州,意欲调遣亳州守军渡江,与安阳的廖三联手,趁帝军不备,一举拿下云麓城和云堂房。   以江北情景,帝军不消二十日便会粮尽,此时后方遭袭,兵士必将大乱,待薛军由江北江南前后夹击,这二十余万帝军就成了瓮中之鳖。   如此惨败,又逢旱灾,朝廷定然一蹶不振,夺取辉瑜十二州易如反掌。   薛进为演好这出戏,只将秘密调军一事告诉了身边几个心腹,哪怕军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他亦不泄露半点风声。   可天下之事,总是事与愿违。   薛进扯掉额头上的湿帕子,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   三月下旬那场突如其来的春汛乃天灾,他虽折损不少人马军资,但并无过多郁闷与怨怼。   如今这一番筹谋,却是他倾覆全部做出的最后一搏,理应万无一失才对。   薛进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为何江北迟迟没有动静。   见薛进愁眉不展,慎良上前一步道:“薛帅!属下愿率兵突围!前去安阳调兵驰援!”   崔无闻言道:“安阳火药紧缺,粮草所剩无几,护城河也已然干涸见底,并无自保之力,倘若这会调兵到常德,朱科那边定然要盛兵攻城。”   慎良道:“安阳城墙高不可攀,又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少城主在城内,总归能支撑一阵,等我们腾出手来,再掉头回援也就是了。”   崔无摇摇头:“朱科麾下八名猛将皆是仇阳刀下亡魂,他早憋着一股恶气,势必不遗余力,少城主再有成算,也难当这十几万忿兵。”   司其抬眸看向崔无:“那若从顺清调兵呢?”   “顺清万万动不得,还有一月西北便开始秋收,此处粮道一断,我们就算是自掘坟墓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坐在这等死不成!”   司其话音未落,兵士匆匆来报:“薛帅!帝军又攻上来了!云梯耧车已经到了城墙下!”   众人赶赴城楼,只见下方满是冲锋陷阵、喊打喊杀的帝军兵士,城头守兵撅起巨石,猛地将其推下,一路滚过去碾死不知多少条性命,可那群赤膊提刀的兵士杀红了眼,踩着烂泥般的血肉往上冲,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真叫人胆颤。   分明是毒日头,烈阳天,司其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司其追随薛进这些年,经历过许多波折,当中不乏有生死攸关,危急存亡的时刻,但薛进向来谋划在胸,决策果断,该打就打,该撤就撤,从他入赘安阳这件事上就可看出,他能屈能伸的很。   这是第一次,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困局。   司其难以避免的有些焦灼不安:“薛帅,实在不行,咱们弃城突围吧,先退到顺清去,再从长计议。”   薛进合上眼睛,轻轻叹息。   连司其都想着弃城奔逃,底下将士怎能有勇与帝军厮杀。   逃回顺清,保住粮道,安阳便成了一叶孤舟,连带着亳州也将落入敌手,薛军只有一退再退,退回月山关的份。   “慎良!”   “属下在!”   “传令诸将!再过两日亳州的援军就会杀进云麓城!夺取云堂房!直捣九尧沂都!占据整个沂州!务必要拖延两日!不得让帝军退兵!”   慎良知道薛进要用假消息振奋军心,威慑城外帝军,故而响亮的应下:“是!”   “崔无,让炊兵立即宰杀千匹战马,今晚就拿这马肉犒赏有功之士。”   “属下明白。”   若薛军想突围奔逃,战马是最不可或缺的,薛进宰杀战马,无疑是告诉底下兵士,他绝无弃城保帅之意,势要与常德共存亡。   既给一条生路,又断绝了一条生路,兵士岂能不拼死御敌。   两道命令传下去,薛军一反消极之态,豁出性命与帝军厮杀,两兵混战,片刻不停,入寅才稍作休整。   虽是久攻不下,但帝军寨内一派轻松,甚至有大笑声传出。   “那荒蛮子还惦记着亳州援军,殊不知他派出去的那几波人早被咱们赶尽杀绝了!”   “提及此处,不得不敬燕平公子一杯,若非燕平公子神机妙算,事先料到薛进会有这一招,买通马贼在亳州截杀,我们此刻怕真要被捣了老巢。”   朝廷一众官员纷纷起身共饮,待饮尽杯中酒,有一人问道:“卑职斗胆请燕平公子解惑,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薛进会使出这招釜底抽薪之计?”   谢燕平笑道:“薛进自入月山关以来,徐徐渐进,步步谨慎,可谓小心到了极点,春汛之际更毫不犹豫的舍弃了江北两处要隘,他自负善于谋略,不打无胜算之仗,在兵士沮丧消极时,却不想着振奋军心,反而拱手送了城外营寨,一路退回常德,此举反常,必有蹊跷。”   “难怪,难怪我们能轻易烧了营寨,他是想诱敌深入,声东击西,给帝军做一个死局。”   “可笑可笑!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竟给自己做了一个死局!”   谢燕平无法像这些官员般笑得肆无忌惮,只扯着嘴角,提起杯道:“明日是最后之期,夺回常德,不论能否擒获薛进,安阳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届时诸位便可坐拥那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了。”   “说得好!”官员将领们听了这话更有力气:“明日天黑之前!大军定能杀进城内!”   营帐里热火朝天,酒肉香甜,营帐外疲乏的伤兵拖着恶臭的尸首,苦寻掩埋之地。不埋不行,不埋会生瘟疫。   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帝军再度起兵攻城,助阵的锣鼓敲得震天响。   城墙上的薛军也严阵以待,等着和帝军死战到底。   “杀啊!”   “都给老子上!谁敢退后一步军法处置!”   薛军兵士期盼着亳州军能快些打下沂州,咬紧了牙根,坚定了信念,死死守着城池。   可慎良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他久经沙场,身经百战,已有能预言胜负的本事:“薛帅……照这样下去,恐怕不出三五个时辰,帝军就会攻破东城门,还是要早想对策为好。”   薛进紧抿着唇,良久才道:“帝军气数将尽,一定要守住,只需再守两日,最多两日……”   说完,薛进抽出长剑,率领卫队快步朝东城门走去。   守军一看主帅亲自上阵御敌,丝毫不拖泥带水,招招杀人技,更添了几分士气,又将那源源不断攀上来的帝军打退。   双方打到这份上,别说火药弩箭,连石头都已然耗尽,全凭着手里的兵器拼杀。   薛军三年懈怠的报应全在这节骨眼找上门来。   打不过!挡不住!杀不尽!   帝军终究是在傍晚时分将城防撕开一条口子,如满眼绿光的饿狼般冲进城内。   “薛帅!逃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薛进浑身是血,一脚将张坚踢翻在地:“别忘了你妻儿都在安阳城!”   军中将领在生死关头,都抱有一丝幻想,以为楚熹惯会做交易,又极看重安阳城里的百姓,肯定有办法保住他们的内眷。   薛进也有这样的幻想,可他不敢赌。   到这一刻,他才忽然理解了那倒在月山关下,再也站不起来的父亲。   明知前方或许是死路一条,但身后有挚爱的妻子,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几十万命悬一线的西北百姓,他退无可退,纵使万分之一的生机,也要放手一搏。   “援军!援军来了!”   “薛帅快看!是东边来的援军!”   薛进偏过头,落日余晖下,黄沙滚滚,万马奔腾,他看不清楚残破的旌旗,在一片沸腾的高呼声中皱起眉头。   廖三来驰援,朱科必会进军安阳,楚熹如何能守得住。   张坚从地上爬起来,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是常州府的旌旗!常州府哪来的这么多兵马!”   常州府,听命于常州郡守。   薛进想起那句“常州子弟为常州,殒身碎首又何妨”,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对了,他差点忘了,楚霸王背地里还招揽了一批子弟兵。   作者有话说:   我写的太好了!淦! 第141章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田地难以耕种,收成也不好,百姓们赋闲在家,整日翘首盼甘霖,又赶上烽火四起,兵荒马乱,那帝军眼看着就要杀进常州,令百姓更添一层忧愁。   时至今日,他们早不在意什么周氏皇族,什么西北荒蛮,百姓的心思实在简单,只想过那安居乐业风调雨顺的好日子罢了。   帝军美名其曰要收复江南四州,让百姓早日脱离苦海,可自打战乱兴起,冻灾,豪雨,大旱,祸事接连不断,百姓们简直苦不堪言。   而从前在常德挖掘水渠,修山筑田的子弟兵更是倍觉窝囊。   各个乡里年轻力壮者凑到一块商议,是否要一同去薛营之下投军,不然等帝军打进来,他们照样是要遭征兵遭劳役,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也省得日后悔恨。   不过乡里村落无数,领头人众多,皆有一番自己的道理,总是不能齐心。   待帝军围攻了常德城,子弟兵们以为贻误时机,大势已去,纷纷扼腕叹息。   偏巧这时安阳传来消息,楚熹欲重金买马,召集十万常州子弟兵,前往常德解围城之困。   楚熹不仅是安阳少城主,常州郡守,西北王薛进的妻子,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常州人,她举旗捍卫常州,各方子弟兵无有不响应者,忙背起行囊自带着干粮上了路,十几个人汇聚成上百人,上百人汇聚成上千人,上千人汇聚成上万人。   家有饲马之户亦不吝啬,管它骏马老马拉车马耕地马,皆不求回报的送到常德乡里。   短短几日的功夫,十万常州子弟兵便集合完毕。   有以诡计多端著称的楚霸王为主帅,有名震四海从无败绩的战神仇阳为主将,子弟兵们纵使手持镰刀,也存着万夫莫当的胆色,只厉兵秣马,扛起常州府旌旗,声势浩大的奔向常德城。   帝军日夜不休的攻城,早就筋疲力竭,全靠着一股要打胜仗的执念支撑,好不容易破城而入,还没等稍作欣喜,忽见远处神兵天降,心猛地凉了半截。   而守城薛军一看常州府大旗,得知是楚熹仇阳率兵来援,浑身顿时充满了力气,军中不断有人振臂高呼,要将帝军杀个片甲不留。   如此一来,帝军更为丧胆,全然乱了章法,朝廷官员眼见日暮穷途,再无转机,一个个吓得脸白如鬼,顾不得身兼职位,只想着保全性命,速速逃离险境。   兵士一看上峰都跑了,他们在此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便也丢盔卸甲的落荒而逃。   薛进抹了一把手心的血,扬声说道:“众将听令!驭以快马!务必赶上!若得朝廷官员首级!赏百两黄金!官升一级!若生擒谢氏兄弟!赏千顷良田!千两黄金!官升三级!”   楚熹刚到城下,就见两兵浩浩荡荡的往江岸奔去,稍微有点懵:“这什么情况?”   仇阳问:“咱们要追吗?”   楚熹想了想,点头:“追,免得帝军掉头又打。”   仇阳领命,率兵向北追击。   帝军步兵疲乏,脚力有限,既追不上自家将领,也跑不过敌兵铁蹄,四处散逃,多遭生擒,而骑马奔走的官员将领亦有许多被急于抢功的薛军将士当场斩首,唯有谢氏兄弟带领十万残兵败将登船逃脱。   看似是反败为胜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惨胜如败,无力再战。   耗时半年有余的沂江之战终以玉石俱焚而告终。   余晖将尽,天际呈现出一种纯净的湛蓝,城墙石级两侧是一个挨着一个的伤兵和尸首,被鲜血混染,分辨不出生死。   楚熹俯下身,双手拾起脚边的残臂,轻轻放到那断臂的尸首怀中,再抬起头时,只见薛进满身是血的站在石级顶端,那双总是泛着红的眼里闪烁着微光。   他就站在那里,既不上前,也不开口。   楚熹笑笑:“傻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来拜见你的救命恩人。”   薛进几乎是有些不情愿的走到她面前,轻声说了句:“多谢。”   楚熹从来没见过薛进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好像有阵子没沐浴更衣了,袖口除了深浅不一的血渍,还有许多斑驳的污垢,味道嘛,略微刺鼻。   “怎么,吃了败仗,没脸见人了?”   薛进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拿脏兮兮的手往楚熹洁净的衣襟上用力蹭了一下,而后面无表情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不算什么。”   楚熹抿唇,忍着笑道:“嗯,你说得对。”   一旁的张坚极有眼色道:“剩下的事有属下和崔军谋处置,薛帅两日没合眼了,尽早回去歇息吧。”   薛进微微颔首,扯着楚熹的衣袖走下石级。   “你之后有何打算?”   “我累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议。”   楚熹瞧他神情疲倦,的确是两日没合眼的模样,当下不再开口。   回到常德府,沐浴更衣后,薛进才稍微有了点精神:“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到常德来,就不怕被困在常德。”   “什么叫冒冒失失,没有把握的事你以为我会做吗。”   “哪里来的把握?”   “常州境内到处都有老爹的眼线,我听闻帝军一连几日没有送辎重的船渡江,估摸着是要弹尽粮绝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雄赳赳气昂昂的十万大军,还不得吓破了胆子拔腿就跑。”楚熹很是得意道:“你当我傻呢,真让这些手持镰刀的常州百姓去和帝军厮杀,我不过装腔作势吓唬吓唬他们,嘿,他们还真不经吓。”   薛进摇摇头,又不说话了。   楚熹晓得他心中的郁结在何处,谢燕平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轻易得来的俘虏,甚至他成婚时的陪嫁,如今险些和关二爷一样败走麦城,能不憋屈的慌吗。   “嗳。”   “嗯?”   “还要打吗?”   “你以为呢?”   “我来之前先生同我算了一笔账,西北那边今年虽能送来一百万石的粮草,但仅仅够军中兵士日常餐食,若再生干戈,恐怕就不够了。”   这笔账薛进也算过:“没错,想继续征讨江北,必定得增加百姓的粮米赋税。”   楚熹拨弄着瓷碟里的核桃,叹了口气道:“整个亳州今秋产粮不足四十万石,丘州不足五十万石,合州凑十万石都勉强,百姓生计尚且成问题,如何能拿出粮米赋税,何况去年才敲定的种种税额,今年就要往上涨,还赶在荒年涨,我觉得不妥。”   “可江北多处绝粮,百姓靠啃树皮食草根为生,如今不趁势攻打,等朝廷恢复元气,不知又要折腾几年。”薛进抬起手掌揉了揉眼睛,是发自内心的想尽快结束这乱世,好能陪在楚楚身边,看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   “话不能这样说,眼下兵士们倦怠疲乏,粮草火药一应军资都紧缺,江北不乏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若朝廷真就豁出去了拖着你,一步一步退,一城一城守,你能撑得到来年秋收吗?”   薛进放下手,眉头轻挑:“还有呢?”   楚熹笑道:“依我的意思,不如主动与朝廷求和,江北正闹旱灾,闹饥.荒,闹流民,闹匪患,一时半刻摆不平这些麻烦事,咱们对外就宣称不忍江北百姓受苦,所以求和,息事宁人。正所谓救乱为民,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以后再征讨江北,也理直气壮了,不用被扣上反贼的帽子。”   “还有呢?”   “还有,不会寒了江南百姓的心,这点才是最紧要的,民心所向,胜之所往的道理你该懂吧。”   薛进点点头,也笑了:“这些话,都是祝宜年和你说的?”   楚熹是怕他不肯,才谎称是自己的意思,既然被他看破,便不再隐瞒:“嗯,我觉得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你看我哪回遇险不是靠着民心才得以逃出生天,咱们不能老做那大逆不道的反贼吧,连瑜王都知道要扶持弱主登基,好名正言顺的摄政。”   “此事关系重大,我要先与舅舅商议。”   提起李善,楚熹道:“你这回翻车可翻的太狠了,舅舅一定不会轻饶你,趁早,收拾收拾回安阳去,在楚楚跟前,他兴许能给你留几分情面。”   夜里闷热,蚊虫极多,薛进快准狠的握住一只飞蚊,摊开手一瞧,掌心有血:“你被咬了吗?”   “应该没有吧,我带了驱蚊的香囊,挺管用的。”楚熹说完,又问薛进:“你到底回不回安阳?”   “十日以里还脱不开身。”薛进合上一只眼睛,声音愈发慵懒无力:“我太困了,要睡一觉。”   “好,你睡吧,我去外面瞧瞧,看看有没有哪里能帮得上忙。”   薛进握住她的手:“我要枕着你睡。”   楚熹禁不住笑出声:“干嘛,学楚楚撒娇呢。”   “不行?”   “楚楚娇嫩,你如今几岁?”   楚熹不过忽然想起现代的网络热梗,随口调侃那么一句,未曾想薛进竟当了真,一下睁开眼睛,沉着声道:“你嫌我年纪大?”   “……我还嫌你不洗澡。”   “我每日都洗。”顿了顿,又道:“这几日事出有因。”   若非了解薛进那脆弱敏感的幼小心灵,楚熹真的会以为他在卖萌:“年纪大不大,那得看和谁比,和楚楚比,你年纪确实不小了。”   薛进没再说什么,轻轻放开她的手:“你去吧。”   一场大战落下帷幕,后续数不清的琐事等着人处置,若不出手相助,薛进还得一日难眠。   出了门,没走几步,一种本能的直觉促使楚熹转头,看向卧房那半敞着的窗户。   只见薛进举着烛灯站在梳妆镜前,细细端详自己的脸。   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两日不合眼面色顿显憔悴苍白。   楚熹单从他的背影都能看出无尽的忧愁。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完的比较早,所以早点更新~ 第142章   薛军此番能反败为胜,楚熹和一众常州子弟兵乃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可薛军将士并不晓得常州子弟兵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只当他们寻常常州百姓,在楚熹的号召下自发性的赶来增援,心中感激不尽,态度也是极其友善。   而常州子弟兵心照不宣的放下镰刀,转换回老百姓的身份,对替他们捍卫常州土地的薛军更是友好,不仅与将士们分食自己带来的干粮,还帮着打扫混乱不堪的战场。   放眼望去,穿长靴甲胄的,穿草鞋布衣的,亲亲热热处在一块,当真是一副军民一家亲的和睦景象。   楚熹本还犯愁两伙人马凑到一起会闹矛盾,现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她将最紧要的事吩咐给张坚:“旁的先不要管,将士们的尸首一定得安置妥当,如今天儿热,最容易生出瘟疫,驱除瘟疫的草药灰务必用足了,若不够赶紧来报,我再设法去筹。”   张坚拱手领命:“是!”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个小将:“少城主!崔军谋!还有近万俘虏没处关押,这该如何是好?”   楚熹从前在常德住过一阵,对城内环境有一定了解,她转过头询问崔无:“北城那边有一片窝棚,我记得之前勒令拆除,要外包给窑场是不是?”   崔无应了一声道:“窑场只建了一半,尚未完工,倒是可以用来关押俘虏。”   “那就先关押到窑场去,若还是挤不下,明日早起押送到安阳,至多两三千人,怎么也能腾出块地方。”楚熹说完,又皱起眉对小将道:“切记不要伤了他们性命,好生看顾,兴许日后还有大用处。”   小将看楚熹的眼神充满敬仰,忙不迭地点头:“末将明白!”   崔无问:“少城主要这些俘虏有何用处?”   “这个啊,我不能跟你说。”   “为何?”   楚熹仰头看他:“我晓得你一直信不过我,总觉得我别有用心,那我干嘛还要费口舌同你解释?”   崔无一怔,随即说出那熟烂的客套话:“少城主三番五次救薛军将士于水火,崔无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对少城主的用意妄加猜测。”   楚熹笑着问道:“既如此,崔军谋觉得,这些百姓是怎么在短短几日间聚集到常德的?”   “想必是少城主素日常行善事,百姓极为爱戴,这才能一呼百应。”   “哦。”楚熹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过蒲扇,用力在脸旁挥了两下,额前的发丝被吹的东支西翘:“这天可真热啊,要是能吃一碗凉面就好了,是吧崔军谋?”   “……”   “做什么用那副表情看着我。”崔无不坦诚相待,一味虚与委蛇,楚熹也不傻,自然不会与他掏心窝,只笑眯眯地说:“你所言极是呀,就是这样的。”   崔无从前的确对楚熹有所戒备,可那是因为楚熹先留了后手。   而今时今日,她既为着薛军动用了这批暗地里招揽的常州弟子兵,崔无心中的戒备便随之减轻了,犹豫片刻,主动向楚熹示好:“城中虽粮草紧缺,但一碗凉面还不难,少城主若想吃,卑职这就差人去准备。”   “哪有杀鸡问客的道理?”   “章云!”崔无扬声唤手下:“去伙房给少城主弄一碗凉面,尽快。”   “哎!别去,我还没馋到那个份上。同你说笑的,你竟当真了。”   “……”   “走吧,这边没什么事了,去司其那瞧瞧。”   通常薛进不在,崔无是可以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不过有些事唯有楚熹能拿主张,就比如军中缺少驱除瘟疫的草药灰,她一句话便能到别处凑来,帝军俘虏无关押之所,她一句话亦可在安阳腾出个地方。   崔无很有自知之明的退居二线,跟在楚熹身后处置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放眼军中能让他这般鞍前马后的,也就只有薛进一人。   待薛进一觉醒来,战场已然清扫完毕,破损的城门城墙皆得以修缮,常德城仿佛在一夜之间重归宁静。   “你睡醒啦?”   “嗯……”   薛进仍是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他昏昏沉沉地拖着把椅子坐到楚熹跟前,有气无力道:“帮我束发。”   楚熹轻笑了一声道:“若是还困,再睡两个时辰也不妨事。”   “这会睡,夜里该睡不着了。”薛进想了想道:“我不熬夜。”   关于熬夜这件事,要从楚楚刚出生没多久那会说起。   楚熹分娩遭了大罪,自是想好好修养一阵,不顾薛进坚持让楚楚喝母乳的诉求,每晚都让奶嬷嬷把楚楚抱走,薛进因此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情绪低落,噩梦连连,有点小事就要掉眼泪。   楚熹没办法,只好把楚楚抱回自己屋里,当时她便郑重其事的向薛进声明,楚楚的吃喝拉撒睡,除了吃这一项,其余她一概不管。   薛进问她为什么,她理直气壮的答:“我必须要得到充足的睡眠,决不能熬夜,科学证明熬夜会使人变老,变丑,甚至脱发,你得理解脸和头发对女人的重要性,生楚楚已经伤害了我宝贵的身体,难道还要再进一步伤害我的美貌吗?”   但凡涉及科学二字,不管这事对薛进而言有多离谱,多不可思议,他都会习惯性的选择相信,因此凡是喂奶之余,楚楚是哭是闹,是拉是尿,都由薛进一手操持。   他昨晚才刚忧虑自己的年纪,今早就开始杜绝熬夜,可以说是把心思写在脸上了。   楚熹一边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一边忍着笑道:“我估摸着舅舅已经在骑马赶来的路上,你想好怎么和他交代没?”   “还能怎么交代,是我决策有误,任他责骂就是了。”薛进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早就习惯了,他说什么我都没感觉,不过装作羞愧难忍而已。”   楚熹真是憋不住,噗嗤笑出声:“哈哈哈,我猜也是,换做谁在舅舅眼皮子底下待久了,都能练出一身铜墙铁壁,这么多年,着实难为你了。”   “呵。”薛进又开始阴阳怪气:“他可很看重你,从未说过你的不是,还总是让我多和你学。”   “那是舅舅慧眼识人,我本来就完美无瑕。”   “恶心。”   楚熹手持着木梳,用力往下一扽,薛进立即倒吸了口凉气,扭过头瞪她:“别扯我头发。”说完紧接着夺过木梳,细数上头挂着的断发,无奈中带有一丝委屈道:“你看,扯掉十多根。”   “……”   “你的头发珍贵,我的头发就是野草吗?”   “薛进。”   “嗯?”   “我发现你记性是真好。”若非“熬夜”“头发珍贵”这些话一听就是楚熹说过的,楚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四五年前的事:“我头发珍贵,那是因为我头发本来就不多,你看你,一个毛囊里得有三根。”   “何为毛囊?”   “你腿上的小汗毛是从哪长出来的,尽问废话。”   “你为何什么都知道?”   “我不是说过吗,等你临死前再告诉你。”   “你是不是盼着我死?”   “你是楚楚吗?”   薛进意识到自己的口吻的确很像楚楚,也不禁笑了,把木梳还给楚熹,重新转过身:“楚楚眼看着就要到五岁了,你想好取什么名字没?”   在古代,不满五岁的孩童极易夭折,为着好养活,便混叫些上不得台面的贱名,等到五岁身体结实一些,就算长大了,长成了,要记入族谱,须得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字。   楚熹拾起发带,将薛进的头发尽数拢在手里,随口说道:“楚解,解困解惑那个解。”   薛进闻言,字正腔圆的念叨:“楚解,楚解……”   “好听吗?”   “尚可,就是不太像个姑娘家的名字。”   “怎么不像,又不是叫楚歌。”   薛进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我在同你说正经事,你能不能严肃些?”   楚熹叹了口气:“我是真没想好,老爹前些日子还骂我们俩呢。”   “关我什么事?我想的名字你们没一个同意。”   “所以啊,老爹说我们自诩饱读诗书,快五年了,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还说若再想不出来,就干脆去请先生取。”楚熹说完,一把按住薛进的脑袋:“别动别动,马上搞定了。”   薛进只好背对着她表达自己的愤怒:“祝宜年算老几,凭什么让他取?”   “就凭人家是楚楚的先生,就凭我们俩五年了还没想出来。”楚熹利落的扎好蝴蝶结,满意的点点头:“我束发的手艺真是见长。”   薛进早已习惯了头上顶着一个小蝴蝶结,不知其意,也并不在意:“叫楚清如何?”   “哪个清?”   “清楚的清。”   “欸?清楚,楚清,这个有意思呀,比你之前想的那个楚凤仙强。”   薛进煞有其事道:“楚凤仙也很好,有凤来仪,仙姿玉貌,一听就是女孩的名字。”   楚熹很不客气道:“你闭嘴吧,求求了。”   薛进觉得楚熹不懂欣赏。   凤仙,凤凤,分明也很可爱。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一定早点更新!我发誓! 第143章   常德城被围攻半月,薛进无计可施,早就把李善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听闻楚熹率兵增援,打退了帝军,换得一场惨胜,当即快马加鞭的赶来常德。   不出楚熹所料,他将薛进劈头盖脸好一通训斥责骂,那动静大的,楚熹隔着两堵墙都听的一清二楚。   终于,李善骂痛快了,书房里没什么声音了,楚熹赶紧起身去唤舅甥俩吃饭。   “舅舅,甭管什么事,饭还是要吃的呀,你瞧你,近来都清瘦了,外甥不心疼,我这外甥媳妇可是要心疼的。”   楚熹的蜜语甜言总是张口就来,从前李善听着不顺耳,觉得她和薛进一样阴阳怪气,只是方式方法不同,如今倒受用,脸上顿时有了几分笑模样,语气也比方才温和:“此番能保住常德,打退帝军,多亏有你出手相助,我须得替将士们向你道谢才是。”   “为何道谢?舅舅莫不是拿我这外甥媳妇当外人?”   楚熹一口一声舅舅,一口一声外甥媳妇,让那垂手站在书案旁的外甥看上去似乎也有了点价值。   李善扫了眼薛进,又对楚熹道:“我巴不得你是我的外甥女。”   “舅舅这话我信!好啦!咱们吃饭去吧!我命人温了一壶好酒,待会陪舅舅喝两杯。”   “嗯,是该喝两杯去去晦气。”   话罢,三人来至花厅,合桌而坐。   楚熹给李善斟了一杯酒,夹了一筷子菜,方才坐到薛进身旁:“舅舅?顺清那边还有多少余粮?可够用?”   “够用,这你不用操心,再过一个月西北就会将今年的粮草送来了。”李善提及此事,大笑着道:“有这一百万石粮草!我们便可一鼓作气杀进帝都!”   楚熹和薛进对视一眼,很快分错开。   “听先生说,北上帝都这条路不是很好走,有几座城池易守难攻,当初陆广宁就是靠着这几座城池,在瑜王和朝廷之间周旋,一百万石粮草恐怕……恐怕是撑不住。”   “我晓得。”李善摆了摆手道:“朝廷如今岌岌可危,用不着大军压境,只出十万尖锐,精兵简政即可,有五十万石粮草足矣!”   楚熹知道李善想攻打江北的心刻不容缓,不过李善从来只负责领兵,对各项军资的调度毫不在意,自是不清楚账中的难处。   十万尖锐,精兵简政,倒是可行,但光有粮草不行啊,将士们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踏青郊游。   薛进见楚熹为难,开口说道:“国本动摇,皇位不稳,江北各方势力碍于朝廷和瑜王结盟,这才甘居人下,忍气吞声,不谈旁人,信州都督就很看不惯朝廷的做派。”   楚熹忙附和:“是呀,我娘舅来信特地说过此事,只要薛军在江北站稳脚跟,他必第一个归顺。”   李善终于看出这夫妻俩别有意图,抿了口酒,默不作声。   “正因各方势力都存着异心,不乏有想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者,若我们此时进军江北,和帝军打得鱼死网破,江北势必群雄四起,届时薛军便插翅难逃了。”   这点楚熹还真没考虑到,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待薛进分析一番利弊,又拿出楚熹那日的民心论,李善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是有些道理……可如今求和,他日以什么名目起兵?”   楚熹接过话茬:“朝廷的病灶已然深入骨髓,无药可医,纵使太宗死而复生,也难力挽狂澜,单单眼下的乱局,就够他们忙活个三年五载了,何况以后呢?再者,舅舅真以为凭瑜王的野心,会甘愿屈居人下?若咱们归降朝廷,他就该坐不住了,还愁日后没有起兵的名目吗?”   三盅酒下肚,李善面色愈发红润,他的视线在楚熹和薛进之间挪来移去,心中明白,这夫妻俩是齐了心,要一起说服他,而他……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何谈为薛元武报仇雪恨。   李善微不可察的轻叹了口气,随即扬声道:“外甥媳妇这话说的通透!好!那便向朝廷求和!我李善,苦心经营二十余载!难道还差这区区两三年吗!”   楚熹晓得李善是迫于无奈才答允,赶紧戳了戳薛进,二人一同举杯敬酒,赞李善高瞻远瞩,深明大义。   ……   辉州帝都背靠蟒山,前依荆霖湖。太宗当初定都于此,便是看重这伴山伴水的好位置。只可惜荆霖湖风水虽好,却如蒸笼,让帝都历年都是北六州最先入夏的都邑。   笼罩着初夏暑气的皇城,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辉,百年前落成的殿宇因先皇的奢靡淫逸与连年战事而略显破落,只在皇贵妃晋封大典时由圣上提点工部,重修过皇贵妃的寝宫和前朝三大殿。   “陛下。”内侍撵着细碎小步,无声无息的走到周文帝跟前:“皇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说是给陛下做了一碗去暑的绿豆冰粥。”   原本愁眉不展的周文帝听闻此言,忙放下公文站起身,快步行至殿门。   只见那独宠六宫的惠皇贵妃身着一袭月影轻纱花锦华裙,云鬓间一支嵌宝衔珠金凤步摇,她微微屈膝行礼,婀娜绰约的身姿在层层叠叠的月影纱中若隐若现,步摇轻颤,熠熠生辉,抬眸一笑,嫣然百媚。   年轻的皇帝不顾礼数,双手将她扶起,一开口,虽是斥责的口吻,但不难听出无尽关怀:“这么热的天儿,何苦跑一趟,难道朕这里还缺你一碗冰粥吗?”   惠娘搭着周文帝的手腕,万分娇柔道:“臣妾知道陛下不缺一碗冰粥,可臣妾想陛下了呀,陛下有两日没去看臣妾了。”   周文帝无奈的笑了笑,将她领进还算凉爽的殿中,一边走一边温声解释:“不是朕不想去看你,近来各部上书堆积成山,朕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朝政再忙,也须得顾及龙体呀。”惠娘从婢女手中的食盒里取出绿豆冰粥,轻轻搁在金案上:“臣妾和元儿都指望着陛下呢。”   周文帝挥退殿中侍从,随即叹息道:“九尧刚传回消息,谢燕平战败了,足足二十三万兵马,如今只剩不足十万,伤亡惨重不说,一应军资也消耗殆尽。”   惠娘睁了睁眼睛,颇有些惊讶道:“怎么会呢,谢燕平不是很有把握夺下常德城吗?”   “棋差一着。”周文帝握紧案角,几乎咬着牙根道:“就在攻破城门之际,不知那安阳楚霸王从哪变出十万兵马,生生杀退了帝军。”   “又是她……”   “再过些时日,关外便会将今年的粮草送往关内,只怕薛进要趁势攻打江北,朕担心……”   “陛下是担心那些流寇会像薛军投诚,里应外合?”   “是啊。”   惠娘笑道:“臣妾有一办法,不知可不可行,说出来陛下别笑话臣妾。”   周文帝看向她,眼底的郁气骤然散去,只剩满满柔情:“你说便是。”   惠娘软绵绵地靠在周文帝肩上,慢条斯理道:“这仗打了半年多,又逢灾祸连连,不论江北江南,百姓日子都不好过。陛下是帝王,辉瑜十二州的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应当多为自己的子民着想,不如就趁此时,向薛军求和。”   “求和?”   “薛军此番同样的伤了元气,即便江北流寇投诚,对薛军而言也是累赘,何况陛下心里很清楚,那些个城主都督,背地里藏了不少手段,薛军岂敢轻易进兵江北,我们主动求和,一来能安抚民心,二来能让将士们得以喘息,三来能腾出手肃清内政,何乐而不为?”   周文帝细长的凤眸微微一颤,睫毛划过眼睑旁朱红的泪痣:“可若薛军不愿议和呢?”   “那便是西北荒蛮子残暴不仁,不顾江北百姓生死,这些年积累的好名声就毁于一旦了。”惠娘娇声笑道:“横竖对朝廷有利无弊。”   “嗯……”周文帝沉吟片刻道:“只是,未免折损皇室的颜面。”   “臣妾听闻,陛下年少时的伴读祝宜年祝大人如今身在安阳,不如设法修书与他,让他探探薛进的口风,若那边无意休战,陛下就传旨招降,这样既不折损皇室颜面,又能达到目的,若那边也愿休战……仍是为民招降反贼,再封薛进一个江南王,如此双方都体面。”   “这办法的确能应一时之急,却并非长久之计。”   “陛下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才是真。”惠娘说着,在他掌心悄悄写下一个“贺”字。   贺,即为瑜王贺淳。   周文帝收回手,拾起金案上的文书,苦笑着说:“内有流民匪患,外有虎狼之师,朕坐在这皇位上,没有片刻能安心,倒不如投胎寻常人家,过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贫日子,总归踏实。”   “臣妾也愿陪陛下过那样的日子,一座小院子,不要太大,院里要种一颗樱桃树,再扎一架秋千,左边种些时令小菜,右边呢,种些花花草草。”   周文帝勾起嘴角,笑着问道:“就这些吗?”   惠娘想了想,又说道:“还得有三间能遮风避雨的小屋。”   “为何要三间?”   “陛下难道不想给元儿要一个妹妹吗?”   周文帝被惠娘哄的愁容尽散,牵起她的手,柔声细语道:“你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点辛苦,不知贫民百姓的难处,朕怎忍心让你去过那样的日子。”   惠娘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难不成,陛下来世不愿与臣妾做夫妻?”   “嗯……”周文帝想了想说:“那朕来世还是投胎到一富贵人家好了。”   惠娘掩唇轻笑,眼底满是喜色。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马上开启新地图! 第144章   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虽然朝廷官员望着江南那片富饶之地直流口水,但流民草寇之患已然是火烧眉毛,故而周文帝在朝堂之上透露出议和口风,文武百官无一人站出来阻挠。   他们心里也清楚,一旦薛军攻入帝都,必定不会顾及这些百年世家的积威,要拔树搜根的来一场大换血,不论如何,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保全性命,能与薛军议和自然极好。   只瑜王当众甩了脸子,好似很不情愿。   当初是瑜王率兵赶来帝都,斩杀祸国奸佞廉忠,扶持弱势太子登基,才有得周文帝今日,这些年来,虽说瑜王碍于祝宜年那一纸檄文,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架空周文帝,但他在朝堂上也是能一手遮天的人物。   周文帝不得不看他的脸色办事,于是百官退朝后,单独留瑜王在宫中享用家宴。   既是家宴,那瑜王的义女,宠冠六宫,地位远胜皇后的惠皇贵妃自然要出席。   年近四十的瑜王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五六,正是人这一生中精力、智慧、野心都处于巅峰的阶段,而他又是如此健康。   身着朝服,昂首阔步,那般的高大威武,英姿勃发,是孱弱多病,书卷气十足的周文帝远远所不能及。   “臣参见陛下!”   “皇叔无需多礼。”   周文帝扶了一把并未打算真行礼的瑜王,笑着说道:“叔侄之间,何必如此呢。”   周文帝与瑜王同宗,为表亲密,一贯以皇叔相称,不过要真论起亲戚,早就出了五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惠娘上前半步道:“今日是家宴,义父若拘于礼数,反倒叫陛下伤心。”   瑜王这才摆开架子,撩起衣袍坐到椅子上。   周文帝和惠娘随之落座。   “今日朝上,朕看皇叔似乎有些不悦?难道是不赞成议和之事?”   “臣以为此等举措太有损皇室颜面。”   周文帝闻言,便将惠娘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又道:“朝廷强征粮草兵马,早已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如今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若不与薛军求和,恐怕会闹民变,再让薛军钻了空子,实在得不偿失。”   瑜王思量片刻,长叹一口气:“可皇室与薛家有着血海深仇,那薛进造反就是为了给薛元武报仇雪恨,岂能轻易松口?”   周文帝近乎有些天真地说:“今时不同往日,朕听闻薛进很看重民心,应当不会为了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不顾百姓生死,先让祝宜年探探口风,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臣也无话可说,全凭陛下做主。”   见瑜王点头答允,周文帝脸上的欣喜都藏不住了,他握了握惠娘的手道:“若是薛进乐意归顺朝廷,朕预备请他来帝都……”   周文帝话说到一半,瑜王猛地站起身:“不可!万万不可!陛下此举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皇叔莫要急躁。”周文帝不紧不慢道:“朕是这样想的,那薛进和楚熹膝下育有一女,虽不知其名,但据说夫妻俩爱的如珠似宝,倘若能让元儿与其定下婚约,皇族和薛家往日那些旧怨便可彻底化解了,此等对双方皆有益处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瑜王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觉得周文帝是痴人说梦,却也并未点破,只缓缓坐回到椅子上:“陛下此言甚是有理,是臣目光短浅。”   今日瑜王通情达理的很,周文帝十分高兴,不顾惠娘劝阻,饮下整整一壶酒,酩酊大醉的被内侍扶着去寝殿歇息。   皇帝都喝醉了,瑜王自是不便在宫中逗留。   “那臣先行告退,还望娘娘,珍重玉体。”   “我送义父。”惠娘稍稍一抬手,媚眼横睨,吩咐一旁内侍:“本宫有些体己话要与义父说,你们都不必跟着。”   离了周文帝,惠娘便是宫中说一不二的皇贵妃,即便此举不合规矩,也无人敢违逆她的心意。   烈日暴暑下是庄严肃穆的百年陛阶石,只有帝王才有资格踏足。   瑜王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宫门,终忍不住冷笑一声:“蠢货,白日做梦,我倒是要看看,他怎么把那薛蛮子请到帝都来。”   “我看陛下说的信誓旦旦,兴许真能成。”   “哼,我看他是打着与薛进议和,拿薛进来钳制本王的如意算盘。”   惠娘垂眸,姿态恭敬道:“既然如此,王爷为何要让我撺掇陛下向薛军求和?”   瑜王摇了摇头道:“常德一战,兵士死伤十余万,你可知当中有多少我瑜洲的嫡系!足足七万!七万啊!简直是在用刀割本王的肉!”   “怎么会这样?那谢燕平不是王爷的人吗?”   “谢燕平将此事尽数推给了洪振江,称是洪振江自作主张,胡乱用兵,才导致七万瑜洲嫡系兵马葬身常德。”瑜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洪振□□,死无对证,如今他怎么说都有理。”   “王爷不信谢燕平?”   “谢燕平?此人阴狠毒辣,本王从来不信他,只是没想到,我瑜洲的兵马会折损如此之多,倘若谢燕平此番打了胜仗,难保不会自立门户,真是叫人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那是不是要设法除掉谢燕平?”   “不急,谢燕平和安阳楚霸王有一段旧情,议和之事非他出面不可,等议和之事谈妥了,该杀的自然要杀。”   瑜王说完,转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大殿。   ……   薛进心中虽萌生与朝廷求和之意,但薛军并非他一言之堂,说服了李善,还有李琼,说服了李琼,还有众多与帝军拼死搏杀的将士。   仗打到这个份上,忽然提起要与朝廷求和,任谁一时间都难以接受。   民心难得,军心亦不可乱。   薛进奔忙于此,楚熹也没闲着。   合州应台粮尽,已有不少灾民靠扒树皮啃草根果腹度日,官员连连上报,请郡守设法赈灾。   楚熹与薛进回安阳劝说李琼时,顺带手从貔貅老爹的小金库里抠出两万石粮草送去应台,并命应台那边的驻军施粥救济百姓。   饶是如此,各州乡里仍有许多地方上报米粮告急,百姓都在忍饥挨饿。   “哎……”   “叹什么气?”   “为何粮食总也不够吃?前几年各州郡虽没有大丰收过,但交到我手里的账目数额还是很可观的,哪怕我在乡里筹集了两次军资,也给百姓留足了余粮,这才几个月,到处都在告急。”楚熹托着下巴嘟嘟囔囔,一脸的烦恼忧愁。   薛进抱着楚楚,略显笨拙的帮她编小辫子:“想不通?”   “嗯,想不通。”楚熹抬眸,看向和乐融融的父女俩:“你说,会不会是乡里官员欺上瞒下,故意诓骗我?”   “郡守大人妄自菲薄了,你手下的督察员隔三差五便下乡里巡视,有几个不要命的敢欺上瞒下。”   “那是为什么?”   “这一壶茶,始终能倒出来三盏,为什么从前你能喝三盏,如今只能喝一盏?”   楚熹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说:“因为……天旱缺水,壶装不满了?”   薛进放下木梳,满意地摇了摇楚楚的小辫:“不对,楚楚答。”   “因为以前家里只有娘一个人,如今有楚楚和爹爹啦。”   “……”   楚熹呆望着父女俩半晌,可算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江南的百姓比从前多了?可,可年初常州府才上报了一次,只比去年多了三千户口。”   薛进终于看向她:“这三千户口里,是不是有一大半是从江北偷渡来的。”   “是啊。”   “呵,你以为你不生孩子,旁人也跟着不生?如今妇救会在乡里极有威望,便是生下女婴……”薛进顿了顿,捂住楚楚的耳朵:“便是生下女婴,也不敢轻易溺死,这般三年抱俩,五年抱三,你自己算去吧。”   楚熹震惊的睁大眼:“那,那他们为何不去府衙登记籍契?”   “那楚楚为何如今还不正经取个名字?”   “啊……”   楚熹恍然大悟。   在她固有观念中,婴儿一出生就要办理出生证明,全然忘记古代医疗技术不发达,婴儿极易夭折,通常要等五岁之后才取名上族谱,籍契自然也是照此办理。   “哎呀!”楚熹揪着自己的头发抓狂:“我这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薛进阴阳怪气的安慰她:“别自责,你想不到这点是合情合理的。”   没错,楚熹想不到这点,很合理。   一来她强迫薛进搞计划生育,肚子里好几年没有动静,二来她身边这些将领女眷和丈夫聚少离多,有个一儿半女就算很了不得了,以至于她全然忘记,生孩子是百姓的一项日常。   不说旁人,单老爹就有四儿一女,按照三年抱俩的说法,这就多出了足足十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巴,且哪张嘴都经不起一顿饿。   “那,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决定议和,过几日西北的粮草一送到,我便将从百姓那里筹集的如数奉还。”   楚熹闻言,不禁笑道:“你别多心,我可没有哭穷的意思。”   薛进不予理会,专心致志的往楚楚头上戴珠翠小花簪,像是摆弄一个大号的洋娃娃,楚楚也乖,坐在他怀里一声不吭的任由他摆弄。   就在这时,冬儿走进门道:“小姐,姑爷,先生身边的阿准来传话,说先生有要事相商,请小姐姑爷尽快过去。”   薛进颇有些意外的抬头:“他找我做什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祝大人难得召见,我能不受宠若惊吗。”   薛进将楚楚放到软塌上,随手摸摸她的小肉脸:“等爹爹回来再接着给你梳。”   楚楚刚绽放的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作者有话说:   感谢我基友帮我梳理好了剧情!我终于可以加快速度了!   另外强烈安利基友新文!喜欢看清穿的一定要看!一定要看!一定要看!(也可以先收藏养肥再看~)(主要还是想求一发收藏)(跪下)(磕头)谢谢爸爸们支持!   文名:清穿之作精公主的团宠生活   作者:田甲申   文案:   1   英年早逝的元矜穿成了同样英年早逝的康熙五公主。   掐指一算,本公主还能浪几年。   挺好,赚到了。   元矜想,人固有一死。   既然早知要死,当然得死的安详,死的瞑目。   上天入地,想要的都得拿到,想玩的都得拥有。   2   康熙及众大清皇子近来发觉,五公主有些过于娇气。   稍微热一点,冷一点,衣裳不柔软一点,就泪眼朦胧的念叨着“此生白活”。   但凡遇上稀罕宝贝了,看见珍馐美馔了,瞥见绝世美男了,只要没弄到手,就哭哭啼啼的哀悼着“死不瞑目”。   康熙偶尔也瞧不过眼,想说她两句,话还没出口呢,那五公主便先凑上来,软绵绵的伏在他膝上:“下辈子还要做皇阿玛的女儿。”   一转头,宫里宫外都收到了万岁爷的口谕,称五公主秉性柔弱,不可与之相争,要让着她些。   众皇子公主嫔妃宗室:???她动辄要死要活的,就问谁敢跟她争啊?况且有什么可和她争的?有什么可让着她的?哪回她说想要什么东西,阿哥们不是麻溜给她送去?   *   双穿   本文日更,时间会通知   放飞私设架空快乐苏爽,女主最美最可爱最正确   主亲情有cp有事业,应有尽有,女鹅反正就是对的! 第145章   去年初,老爹斥巨资在城主府右边那片林子里盖了一座别院,说是别院,但规模可以称得上“祝宅”。   老爹抠门归抠门,在人情世故上从来不吝啬,他觉得祝宜年这些年为楚家鞠躬尽瘁,实在功不可没,总这么寄人篱下,传出去似乎不太好听,理应搬出去自立门户才是。   不过祝宜年是个略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离的太远了,老爹又不放心,干脆就做了一个院里的邻居,仍吃一个锅里的饭。   赶巧,今年暴暑,热得人人出不来房门,祝宜年这树荫蔽日的别院倒是凉爽极了。   楚熹仰头看那微微打卷的树叶,笑道:“老爹还真有先见之明,他对先生也算尽心尽力了。”   “嗯。”   “我跟你说话,你怎么爱答不理的?”   “我哪有爱答不理?”薛进心道,我说楚光显把祝宜年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你准以为我阴阳怪气,我才不接这个茬:“给楚楚取名的事,你可与楚光显商量过了?”   “前日吃午膳的时候提过一嘴,老爹嫌楚清这名字太草率,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既然如此,就叫楚凤仙吧。”   楚熹置若罔闻:“老爹是有些挑剔,一个名字而已,原是给人叫的,朗朗上口比什么都强。”   “凤仙很朗朗上口。”   “你说先生为何忽然找我们俩?”   薛进哼笑一声:“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楚熹终于避开“凤仙”,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赶忙加快脚步。   不多时便到了林中别院,祝宜年早已在前厅等候。   “先生。”   “坐。”   祝宜年没有给夫妻俩说客套话的机会,开门见山道:“今早玉竹从外面带回一封信,是从帝都送来的,皇上有意求和,让我探探你二人的口风。”   楚熹微怔,没承想两边竟想到一处去了,看来这八个月的战事已经快要把辉瑜十二州的血吸干了:“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祝宜年点点头,站在一旁的曹准立即将信递了过去。   楚熹手一摸那纹理细密的信纸,便感觉到了皇族的气派,无关金银俗物,这是大周朝二百年来的底蕴,每一样天子近身之物都精细的登峰造极。   而周文帝在信上并未摆出天子的威严,也没有谴责祝宜年为敌效力,反倒深表惭愧,称当初是他软弱无能,让奸佞把持朝政,肆意残害忠良,逼得祝宜年不得不远走他乡,紧接着又问祝宜年过这些日子得好不好,回忆了一番二人从前在东宫读书的情景,最后才点明正题,透露出求和之意。   “这周文帝……”楚熹把信转交给薛进,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资虽不慎出众,但勤勉刻苦,有为民之心,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祝宜年顿了顿,又道:“我与他相交不深。”   相交不深就意味着“勤勉刻苦”“为民之心”都有可能是周文帝的假面。   薛进挑眉,笑了一声道:“这封信来得真及时,我们可以坐地起价了。”   “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沂江。”   太平年间沂江的管理权始终在陆家手中,单单护送商船一年便有十几万两银子入账,更别提别的进项,另外,西北的粮草入关,若走陆路,要途径西丘、东丘、舟凤、合临、应台、顺清、而后才能抵达常德,这一路最快最快也要一月有余,倘若运送到亳州太川,那便是日夜不停四五月。   可一旦粮草从东丘登船,一月即可从东丘抵达太川。   楚熹摇了摇头:“多少有点狮子大张口,我想朝廷不会同意的。”   “总归要把价码抬得高一些。”   “这倒是。”楚熹转头看向祝宜年:“先生觉得呢?”   “既有所求,必有所失,朝廷顾忌流民匪患,短期之内不愿开战,而对朝廷来说,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绝不会以帝军打了败仗迫不得已的名义向薛军求和。”   “所以,朝廷想招降?”   “嗯。”   楚熹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珠,脸颊泛着一层薄粉,近乎娇俏的笑道:“那也行啊,他们招降,是要付出点代价的,咱们为着江北百姓被迫屈从,面子里子都赚足了,这笔买卖不亏。”   祝宜年转头吩咐玉竹:“去把轩窗打开。”   玉竹推开前厅两侧的窗子,林中微风顿时涌入,轻而易举的压下暑气。   楚熹才发现这屋里始终没开窗,祝宜年穿的也不算单薄,就是很寻常的夏装,故惊讶的问道:“先生不热吗?”   祝宜年淡淡道:“心静自然凉。”   “我不行,我心静不下来,先前以为寒冬难熬,如今看来这毒日头更厉害,躲都躲不掉。”   一旁的薛进敲敲椅子扶手,打断要与祝宜年话家常的楚熹:“如不出所料,议和一事朝廷那边会派谢燕平出面,我与他有些旧怨,恐怕不那么容易能谈拢。”   楚熹以为薛进又犯老毛病,在那阴阳怪气,立即扭过身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薛进轻笑一声道:“你不记得吗?”   哦……想起来了。   当初薛军攻破合临城时,偌大的谢家只逃了谢城主夫妇和幼子谢善臻,其余旁支家仆皆被屠杀殆尽,唯一的活口便是谢燕平。   楚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恨不得逃离地球的尴尬了,不自觉抠了抠手心。   薛进这才将视线掠过她,看向祝宜年:“先生从前是周文帝的伴读,在帝都更是重望高名,依我看,议和之事非先生出面不可。”   议和原就是祝宜年和楚熹的主张,祝宜年自不会推拒,微微颔首道:“好。”   薛进也态度恭敬地说:“那就请先生五日之后给朝廷回信。”   三人商定完议和的具体细节,时候已经不早了。   楚熹知道祝宜年懒得多看薛进一眼,薛进在祝宜年跟前也很别扭,便没有提出一起吃晚膳,向祝宜年告辞,拉着薛进回了住处。   九月底,早晚凉快许多,徐徐的夜风吹佛在脸上,别提有多舒服。   如果薛进是个哑巴,楚熹很愿意和他牵手散步,赏一赏那弯弯的小月牙。   “我那会说和谢燕平有旧怨,你想哪去了?”   “……又哪不痛快了?能不能有话直说,一个大男人,孩子都满地跑了,老拐弯抹角的干嘛呀。”   是啊,孩子都满地跑了。   祝宜年为什么还是贼心不死。   薛进想起祝宜年看似无微不至实则肉麻兮兮的开窗行为就倒胃口,可真让他指出此举当中的不妥之处,也有点为难。   “没什么,随口问问。”薛进说完,快步走进院中,将正在与细犬玩耍的楚楚一把抱起,细犬忽然不见小主人,围在薛进身边绕个不停。   “爹爹,我还要玩一会。”   “吃完晚膳再玩。”薛进用额头蹭了蹭楚楚肉嘟嘟的小脸蛋,忍不住笑:“爹爹陪你玩。”   只要薛进在家,就要把楚楚黏在自己身上,按他的话说,现在不抱,等楚楚再长大一点就没机会抱了。   楚熹觉得薛进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可怜。   仔细想想的确很可怜,在较为保守的古代,女孩长到七八岁,除了捏肩捶背,和父亲的肢体接触就几乎为零了。   饭后,楚楚陪着薛进玩了一个时辰,困得睁不开眼了才被奶嬷嬷抱回房。   薛进心满意足的躺到床榻上,这一刻,不论是祝宜年还是仇阳,对他而言皆如过眼云烟。   “添丁。”楚熹在里间唤道:“我寝衣在床上呢,帮我拿来。”   薛进刚躺下,又坐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道:“没有。”   “没有吗?我明明是放在床上了……你去柜子里帮我拿一下。”   “在哪?找不到。”   “你是不是傻子啊!就在最上面那层,白色的!”   薛进抽出寝衣,慢悠悠的绕过屏风,推开门,只见楚熹湿漉漉的泡在浴桶里,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里含着生动的怒气。   薛进不计较她骂自己傻子,把寝衣挂在架子上,也开始脱衣服。   这举动看着像是要洗鸳鸯浴,不过在他们家是一种常态,烧一桶水怪麻烦的,还耽误功夫,总是楚熹洗完了薛进紧跟着进来洗。   因此,楚熹心中毫无杂念,坦坦荡荡的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寝衣走出了里间。   薛进皱了一下眉,方才的好心情忽然消失不见,祝宜年和仇阳也不再是过眼云烟。   算上今日,他回安阳已有六日,每晚都与楚熹睡在同一张床上,要搁平常,六个晚上,楚熹能缠着他要五个。   最少也得四个。   因年前与江北开战,薛进率兵开拔去了常德,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说句老实话,他都有些想床上那些事,好不容易回来了,两个人都清闲下来了,楚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清心寡欲的厉害。   饶是薛进之前对天发誓再也不怀疑楚熹,这会也控制不住的往歪了想。   为什么不馋?八成是吃饱了。   薛进眉头越皱越深,很刻意的放下寝衣,只穿着条裤子走到床榻旁。   楚熹蜷缩着身体躺在里侧,像是睡着了,和昨日,前日,大前日一样,并没有等他。   凭借对枕边人的了解,薛进很难不怀疑楚熹在外面有了野食。   “睡了吗?”   “嗯。”   “睡了还能回答我?”   薛进说着,将手搭在楚熹腰间。   下一秒便被无情的推开。   “别碰我,怪热的。”   “……热吗?”   “你不觉得热?你身上简直像火炉一样。”   薛进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心静自然凉。”   作者有话说:   薛进:我心目前不是很静   宝子们快去专栏看我通宵写的文案!超级萌!我觉得是我写过最萌的文案了呜呜呜! 第146章   虽然这些年楚熹已经习惯了没有空调和冰淇淋的日子,但她是真经受不起这闷热到让人喘不过来气的酷暑。   一想到和薛进腻歪,会蹭出一身黏糊糊的汗,她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洗完澡清清爽爽一觉到天亮不香吗?   因薛进平日里对床上这些事不是很积极,楚熹也没有考虑过他的需求,只挨着还算凉快的床板自顾自呼呼大睡。   于是祝宜年那句“心静自然凉”,仿佛成了薛进六根清净的法决,他脑子里回荡着这句话,以及祝宜年看楚熹那柔和而坚定的目光,身体里的燥热便很快被压下来,没一会,也睡着了。   长达数月的暑天,在将要立冬的时节才步入尾声。   十月初八,朝廷正式下旨招降薛军。   十月十一,祝宜年和谢燕平登船在沂江之上洽谈议和。   十月十三,楚熹生辰,谈判陷入僵局,半道中止,祝宜年带着一只风筝回了安阳。   城外驻军大营里,薛进皱着眉头问廖三:“风筝?什么风筝?哪来的风筝?”   廖三和仇阳此番受命陪着祝宜年去谈判,一来保护祝宜年的生命安全,二来给帝军将领施加压力,关键时刻廖三要负责拍桌子,至于仇阳,他往那一站对帝军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压力了。   “寻常的大雁风筝,谢燕平说他亲手扎的,让祝宜年带回来给楚楚玩。”   “呵。”   薛进心知这是谢燕平对他的挑衅,不由冷笑一声道:“你就让他带回来了?”   廖三满脸无辜:“我说少城主生辰,拿这糟心玩意儿回去不是给少城主添堵吗,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干净,可祝宜年说,不管立场如何,他既受人之托,就需忠人之事,这……属下也没办法,总不能来硬的,阿准还在他身边呢。”   物是人非,薛进还犯不着为着一只风筝生气,他只需管好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和那一两个人即可。   “阿准今年有十六七了吧?”   “过完年就十六了!”廖三骄傲地挺起胸膛道:“这孩子别提有多懂事,那言谈举止,跟大家公子不差什么,怪不得都削尖了脑袋想拜祝宜年为师。”   薛进看他这般,笑道:“是吗,十六了,又这么有本事,不能总在祝宜年身边做个小小书童吧?”   廖三眼睛一亮,忙凑上前问道:“薛帅的意思是,要给咱家阿准谋个差事?”   “阿准模样生得不错,你若没有夸大其词,言谈举止想必不输给我那两个小舅子,会做文章且能写得一手好字,倒是可以去楚熹手底下历练两年,你知道的,她最喜欢搜罗这种一看就文质彬彬的年轻小子。”   “哎呦,薛帅,瞧你这话。”廖三忍不住笑道:“让旁人听了去还以为少城主是什么黑山老妖婆呢,人家少城主不也是为着能得百姓信任吗。”   “嗯,所以你以为阿准能否胜任?”   “当然没问题啊!别看咱家阿准平时不苟言笑的,那是祝宜年跟前规矩严,阿准在家里笑得可讨人喜欢了。不过这事……恐怕还得劳烦薛帅张口,毕竟当初把阿准送去祝宜年那做书童,就是属下厚着脸皮求来的,如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廖三其实早就有意让阿准去楚熹手底下当差。   这世道再怎么乱,江南的百姓也乱不起来,只要进了常德府,不论是管土地,管赋税,管籍契,还是做督查,那都是轻松又体面的文职,无需刀尖舔血的卖命就能有一份好前程,赚得又不比军中将士少,简直无可挑剔了。   不过廖三欠楚熹的人情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尤其这当中还有这辈子都难还清的救命之恩,再让他去求楚熹,他实在豁不出脸皮。   “一句话的事罢了,你若不好意思,我替你去同熹说。”   “真的!”   薛进将手搭在廖三的肩膀上,对他微微一笑。   廖三就笑不出来了,颇有些艰难道:“薛帅有能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属下在所不辞。”   “用不着你,只要阿准跟在楚熹身边,有什么事,能第一时间知会我便足矣。”   “这,这是要让阿准做眼线?不好吧,这不太好吧……”   “哪里称得上眼线。”薛进觉得廖三说话很难听:“我不需要知晓她全部行踪,只要个别的。”   廖三眨巴了两下那还没有楚熹双眼皮宽的小眼睛:“个别的?”   “非要我和你说的很明白?”   “啊……”廖三看薛进的神情,终于是反应过来:“少城主没那事吧,属下这些日子可没离过安阳,少城主回回见仇阳,属下都在一边呢,再不济也有小弟们跟着,至于祝宜年那里……反正没听阿准提起。”   薛进之所以把此事委派给廖三,就是因为廖三知道的太多了,且廖三的嘴,远远要比司其严实,不会到外人跟前搬弄是非。   “没有是最好的,若有,我起码心里有个数。”   廖三闻言,一下想到当初祝宜年和楚熹眉来眼去,他向薛进打小报告那回,要不是他提前预警,薛进有所防范,保不齐真容易有什么事。   万一楚熹被野男人迷了心窍,和薛进一拍两散,他廖三往后在安阳该如何自处,他家阿准往后的前程也要给耽误了。   思及此处,廖三眼神坚定道:“明白,属下会跟阿准交代妥当的。”   薛进微微颔首,对自己这一番安排还算满意。   摸着良心说,他很不愿意成天到晚捕风捉影的去猜忌怀疑楚熹,如此在楚熹身边放一个传声筒,他安心了,楚熹也不用惹气,可谓两全其美。   因今日是楚熹生辰,楚光显在府里设宴,给军中与楚家来往密切的将领都下了邀贴,未到晌午众人便拿着贺礼赶来赴宴。   除了薛军将领,将领们的妻儿也来了,还有离安阳较近的官员以及老爹手底下的富商,源源不绝的宾客把不算太宽敞的安阳府挤得几乎没有一丝空地。   楚楚和那群同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孩坐在偏院花厅,小丫鬟奶嬷嬷在旁围的密不透风,但仍隔绝不掉外面热闹非凡的景象,一声声响亮的贺词响彻安阳府上空。   “少城主!祝少城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卑职就祝少城主心想事成!笑口常开!”   孩子们虽年纪不大,但从前都在太川的家属院住着,很清楚所谓的少城主是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扭过头,颇为艳羡的对楚楚道:“你娘可真威风啊,我进来时见门口的贺礼都堆成山了。”   这算什么威风呢?   楚楚不太懂,在她的认知当中,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楚楚,楚楚!”冬儿一边唤着一边从门外走进来,满脸喜色地笑道:“楚楚快来,姑爷让你过去见见客人。”   楚楚没急着离开,朝满桌小客人笑道:“你们想吃什么就吩咐丫鬟去厨房拿,别客气也别拘束,权当是在自己家。”   自幼便在军营里玩的孩子,都有一种慕强心理,谁的爹官大,谁的腰板就挺得直,谁的娘在妇救会有一席之地,谁说话就有底气。   因此即便楚楚年纪最小,那也是他们当中地位最高的,何况楚楚有着一种大人的风范,连说话都是那种大人对大人的寒暄客套,他们便不自觉低了低头,向面对大人似的恭敬应声。   出了门,到薛进跟前,楚楚自然而然的恢复成孩童的神态,拽着薛进两根手指撒娇:“爹爹。”   薛进晃了一下女儿的小手,笑着道:“去见过叔叔伯伯们。”   楚楚便松开薛进,规规矩矩的向在座叔伯依序问好,那天真活泼又不失知书达理的小模样,可给薛进长足了脸,禁不住想多炫耀炫耀这宝贝女儿,干脆不放她回去,一把抱上膝头。   楚楚的唇形和鼻子其实很像薛进,但由于五官还没张开,有些圆润的婴儿肥,乍一看简直和楚熹一模一样,眼见这么个缩小版的楚霸王软乎乎的坐在薛进腿上,将领们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究竟是哪里别扭呢……   待廖三抱着儿子廖恒来席上落座,怀抱着女儿的司其忽然间醒过神。   按说府里设宴,男女分席,该是那些女眷哄孩子,男人饮酒作乐才对啊!   司其还真不是看低女子,只今日来安阳赴宴的不单他们一伙人,什么三教九流都有,这前厅之外的庭院里就专门给男客摆了几桌,一面吟诗作对,一面喝酒划拳,哪里像他们似的抱着孩子唠家长里短。   对比之下,司其难免别扭,正想叫丫鬟把孩子抱去给夫人,楚熹端着酒杯脸蛋红扑扑的走进来了:“诸位,今日府里宾客太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多多见谅呀。”   廖三有求于楚熹,少不得拍马屁,忙奉承道:“少城主说笑了,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些虚的,况且还有薛帅陪着呢。”   楚熹应酬一圈,酒已然没少喝了,廖三这话简直说到她心坎上:“那我可就不同你们客气啦。”   众人都笑着附和,给楚熹台阶下。   就在这时,丫鬟端着黑漆托盘送来了几碗鱼肉粥。丫鬟是好心,看这桌席面上皆是给男客备的酒菜,没有小孩吃食,特意向厨房要的鱼肉粥,可好心没办成好事,走到跟前不知怎么就崴了脚,虽拿稳了托盘,但那几碗粥全打翻了,一多半都扣在了薛进肩背上。   粥是滚热的,衣裳又单薄,饶是薛进也不禁疼得倒吸口凉气,见怀里的楚楚逃过一劫,赶紧用手拨掉热粥。   一旁的丫鬟着实吓坏了,捧着托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眼汪汪,语无伦次道:“姑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丫鬟自然不是故意要烫伤薛进,即便是故意,大喜的日子也不好当众发落,楚熹正想叫薛进回去换身衣服,就见楚楚从他膝间滑下来,走到丫鬟身旁,重重地往丫鬟身上踢了两脚,而后转过头冲着薛进笑,那神情,没有一星半点骄横的样子,是如此乖巧可人。   只听小姑娘童言稚语,脆生生地说:“爹爹不疼,楚楚帮你教训她!”   将领们反应过来,纷纷笑道:“到底是女儿,知道心疼爹。”而后又说自家小子怎样大大咧咧,养了还不如不养。   薛进也知道楚楚是心疼他,不自觉萌生出一丝为人父的喜悦,可当余光瞥见脸色极差的楚熹,这丝喜悦立即被连根拔除了。   薛进抱起楚楚,对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和颜悦色道:“没事,你下去吧,往后当心点。”   丫鬟如获大赦,忙起身告退。   楚熹深吸了口气道:“你赶快去换身衣裳吧,记得上点药。”   薛进便抱着楚楚离开了前厅。   楚楚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指尖轻轻触碰薛进的肩膀,小声夸赞道:“爹爹真厉害,都不哭的。”   薛进心如明镜,楚楚动手打丫鬟这个举动违背了他们家的“教育理念”,于楚熹而言是大忌,一定惹恼了楚熹。   虽然薛进同样觉得不妥,但他无法忍受楚熹责备楚楚时,楚楚那瘪着小嘴,眨巴着眼睛,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   斟酌片刻,决定先下手为强:“那丫鬟又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能打人呢。”   “她害爹爹被粥烫了呀。”   “即便如此,也有管事嬷嬷罚她,不该你去教训她,以后不准随便动手打人了知道吗?”   楚楚点点头,答应了。   薛进以为这便是达到了教育目的,可楚熹不懂,她总要让楚楚哭一场才算完。   “今日去阿爷院里吃晚膳好不好?”   “为什么?”   “听爹爹的没错,乖。”   薛进笃定宴席散去,楚楚必有一劫,早早帮她安排好避难所。   果不其然,楚熹将宾客送走后第一时间就要找楚楚算账,回到住处,扑了个空,脸色愈发难看:“人呢?”   奶嬷嬷低着头道:“去城主大人那吃晚膳了。”   楚熹转身,正要往外走,被薛进一把拉住:“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你这一身酒气别再吓着孩子,何况我已经骂过她了,她也答应以后不随便动手打人了。”   “我就是想知道,她是从哪学来的,这不过分吧?”   “……”   “你放心,我保证不发火,你看我现在还够冷静吗?”   “……”   在家庭教育这件事上,一直都是楚熹说的算,薛进自知他付出时间和精力远不如楚熹,也就不便干预:“那,我跟你一块去。”   夫妻俩来到老爹住处,只见通体漆黑的细犬在前面跑,楚楚高举着小风车在后面追,一跤摔在地上,一旁的老爹和曹姨娘忙上前,一个打狗,骂狗跑得太快,害楚楚追不上,一个打地,骂地不平,害楚楚绊倒。   狗挨了打,地也挨了打,楚楚吸吸鼻子,倒是没有哭出声。   门外的薛进顿时挺直了腰板,双臂抱怀,阴阳怪气:“从哪学来的,谁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第147章   即便楚熹重视楚楚的教育问题,也不能在老爹享受天伦之乐的节骨眼上跑过去扫兴,只得含羞带愧的拽着薛进原路返回。   可薛进心里明白,这件事还没完,楚楚从老爹那回来免不得要受一通教训,因此夜深人静时,他禁不住劝说楚熹:“我觉得你对楚楚太严苛了,她还不到五岁,再乖巧懂事也是个小孩子,一些无心之举,若有不妥,你让她改就是了,何必每次都闹得她眼泪汪汪。”   “就你会装好人,我只是想让她知道错在哪,为什么要改,单单随口说一句不可以这样做,她能明白吗?”   “我几时装好人了?”   “上次她剩了半碗饭,我说她,难道你没护着?”   “小孩子的胃口能有多大,她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剩两口而已,我替她吃了能怎样?”   一提起这事楚熹就火大,当即掀开被子折身坐起:“薛添丁,我发现你真是双标,跟旁人吃饭要么分席,要么用公筷,染上一点点唾沫星子你都嫌恶心,到你女儿的剩饭剩菜你就不嫌了?”   薛进也跟着坐起身:“那是我女儿,我有什么可嫌的?”   “哼,你能替她吃一辈子剩饭不成?”   “吃一辈子就吃一辈子。”   “你想得倒挺美,楚楚日后成婚了,你还在人家小夫妻俩那捡剩饭吃?”   薛进抿唇,扯过被子又躺下,明摆着不愿接受楚楚会长大的事实。   楚熹弯了弯嘴角,很快又重归正色:“说哪去了,根本不是剩饭的事,我也没有非逼着她吃下去,我就是想让她明白半碗米饭来之不易。”   “同理,她无心之举犯了错,你还怕我责备她,让她去找老爹避风头,那丫鬟就没有心疼自己的父母吗?我不指望楚楚这辈子有什么大作为,不过是想让她做个好人,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分辨是非对错的好人。”   薛进轻轻叹道:“我知道了,往后我不护着她就是。”   楚熹这才挨着薛进躺下,沉默一会说:“今日这事,还真给我警了个醒,不管我再怎么仔细,安阳府的环境摆在这呢,整日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丫鬟嬷嬷前呼后拥的,人人都顺着哄着,楚楚哪里能知道什么人间疾苦,只会觉得自己天生高人一等。”   他薛进的女儿难道不是天生高人一等吗?   这话薛进也就在心里想想,嘴上仍是插科打诨:“山珍海味?我怎么没见过,你们背着我偷吃的?”   “看你这何不食肉糜的样子,和寻常百姓比,你吃的不是山珍海味?连你都这样,何况楚楚。”   “……”   “薛添丁,你是不是想说,人本来就有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之分,既世人皆如此,我这样要求还不到五岁的楚楚,有些太偏执了。”   薛进侧过身,盯着眉眼里含了几分愁容的楚熹。   很多时候,楚熹都不像个当了娘的女人。走路一如既往的喜欢踢石子,讲话依然清脆爽利,笑起来脸庞是圆润的,白里透红,浮着一层细腻的光晕,胸比从前鼓,又并非成熟的丰腴,相较二八年华的少女,她看上去似乎更活泼,更有娇俏,更有那股敢想敢做的冒险精神。   没什么事值得她畏惧与担忧,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一只手撑住。   唯独涉及楚楚,她的小心谨慎简直可以用惊弓之鸟来形容,偶尔,薛进会觉得没必要。   “对比同龄的孩子,楚楚已经足够乖巧。”薛进握住楚熹的手,低声道:“楚楚毕竟还小,有些道理,等她长大再教她也不迟。”   “你以为我想让楚楚活的这么拘束吗,如果她生在寻常人家,这辈子能衣食无忧,健康幸福,那就很好了。”楚熹顿了顿,苦笑一声道:“可她是我们的女儿,又那么聪明。”   不论封建制度下的古代,还是拥有高度文明的现代,人都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楚楚自打来到这世上,就被称作金娃娃,放眼辉瑜十二州,找不到另一个比她更尊贵的小姑娘。   李琼李善肩负血海深仇,苦心经营二十余载,这才攒下十万兵马;薛进年少入关,忍辱负重,几经生死,这才割据江南四州;楚光显也曾深陷困顿,独闯帝都,为民请命,这才有如今富可敌国的安阳城。   旁人苦心积虑得到的一切,楚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尽数掌握。   她还小,还不懂财富和权势意味着什么,可终有一日,她会明白,她的一句话,一个决定,甚至不经意间皱皱眉头,都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这一点楚熹深有体会。   自乱世以来,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牵扯到无数百姓的命运,倘若当日她没有召集常州子弟兵赶赴常德,那江南四州势必会沦为人间炼狱。   仅仅是一个她尚且如此,何况楚楚。   楚熹真的不奢求楚楚能有什么大作为,只愿自己的女儿是个好人,能分辨是非对错的好人。   虽然楚熹并未把心里的烦恼掰开揉碎了摆在薛进面前,但薛进可以从那句“我们的女儿,又那么聪明”里摸索出她紧张的根源。   “不然,这样好了。”薛进一边掐算着日子,一边慢悠悠道:“等议和的事办妥,我们带楚楚四处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没错的。”   楚熹像是一早就等他这么说,忙跪起身,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很高兴地看着他:“行啊,正好我过些日子要去各州乡里转一圈。”   薛进有点想问楚熹去乡里做什么,但他知道,这一聊起来很容易打开楚熹的话匣子,八成两三个时辰都说不完。   有些话明早再说也是一样的,可有些事非得趁着夜色不可。   薛进像晃楚楚的小手那般,轻轻晃了晃楚熹的手。   实在是很奇怪,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竟一下子将楚熹从母亲的角色当中拉扯出来,心头升起无边无际的遐想。   于是楚熹羞涩的抿嘴一笑,视线在薛进身上来来回回的巡视,仿佛考虑从哪里着手比较好。   在夫妻间的床笫之事上,薛进一贯喜欢端着,总像个第一次入洞房的黄花大闺女,但黄花大闺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嘶……我后背有点疼。”   “哪里疼哪里疼?”   楚熹马上就说:“快把衣服脱了我帮你瞧瞧。”   薛进看她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在她的协助下脱掉了一半寝衣,露出一半平直而白皙的肩膀。   “哎呀,你不说没多大事吗,这一片都烫红了。”   “嗯……有吗?”   “有没有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样?很疼吗?”   “也不是很疼。”   “真的?”   薛进不说话,学着楚熹的模样抿嘴笑,再配合那衣衫不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着实是让楚熹心神荡漾,遂二话不说的扑了上去。   薛进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   朝廷和薛军的议和洽谈了足足一个月。   其实对于议和的条件,两边早已有定数,不过是各用巧劲往下压价格。   薛军目的很明确,他们愿意接受朝廷的招降,愿意向大周朝天子进献全部战俘和战利品,也愿意每年供奉一定的赋税,以此交换江南百姓赖以生存的沂江。   朝廷则表示他们不能完全割舍沂江,最多以万朝河为界限,薛军朝廷各管一段,大家互不侵犯。   就为着这么一件事,争执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李善忍无可忍了,把十几万吃饱喝足的将士拉到江岸上操练,才唬住那些贪生怕死的朝廷官员,顺利敲定了议和条件。   加封薛进为江南王的圣旨赶在年前送到了安阳,按照规章制度,旁人该称薛进一声“王爷”,楚熹呢,勉勉强强也算个“王妃”了。   可这两个称呼在安阳是虚无缥缈般的存在,薛军身边这些人,要么唤他“薛帅”,要么唤他“姑爷”,根本不把所谓的江南王当回事,自然就轮不着楚熹去当什么“王妃”。   要说议和给安阳带来的最大改变,那就是钟家又重新开始和楚家走动了,虽然碍于朝廷方面的压力,不敢太张扬,但小辈之间串个门无伤大雅。   老爹看着楚熹,眉开眼笑:“晋州那边来信说,恁小表哥不日将到,还带来了恁之前拜托他们寻找的陆家小六。”   “小表哥?”   “就是恁二舅的幺儿,只比恁大三个月的小表哥,恁钟杨表哥不记得啦?”   钟家人丁兴旺,表哥就像那提溜嘟噜的葡萄,楚熹哪里能分得清谁是谁,不比老爹,老爹是打心眼里喜欢钟家那帮人,要不是当初钟老爷子和钟老夫人大恩大德,把宝贝女在闺房里多养了几年,就没有他楚光显今日风光。   于老爹而言,钟老爷子和钟老夫人对他如同再造,钟家这门亲戚他不能不认:“恁这几日先把那些琐事放一放,常到码头去接接恁小表哥,人家主动和咱们来往的,咱们可一定得招待好喽。”   “可我……行吧行吧,我去接还不行吗。”   楚熹手头上的琐事多和薛进有关,晚膳时分,她便将此事告知了薛进:“我这阵子有的忙了,你另外找人吧,依我看把陆深调过来正好,顺便把他弟弟接走。”   薛进给楚楚夹了一块小排骨肉,抬起头问:“小表哥?你见过?”   “应该是见过的,老爹说他小时候来过安阳,我娘特别喜欢他,还不止一次的提过要亲上加亲,但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是吗……这种八百年不来往的亲戚,也不值得你专门腾出几日功夫陪他吧。”   “你不总想着和钟家牵线搭桥吗,如今机会来了,还不好好把握住?”   “嗯,挺好。”   薛进心不在焉的往楚楚碗里夹菜,眼看着要堆起小山尖了,楚楚抓着筷子哼哼唧唧地说:“爹爹,我吃不完。”   薛进又全夹回自己碗里,反正他们父女俩谁都不嫌弃谁。   楚熹在莫名其妙的诡异气氛中,慢半拍的意识到问题所在,很不经意的补充了一句:“还得准备些手信给我小表哥带回去,单是他家里嫡子就有三四个,何况大表哥二表哥呢。”   楚熹这句话给了薛进两点信息,第一,小表哥有三四个嫡子,必然也有妾室所生的庶子,第二,她还有大表哥和二表哥,小表哥并非什么特殊亲昵的称呼。   薛进方才醒过神,想起小表哥其实年纪也不小了的事实。   说到底,要怪仇阳,要怪祝宜年,要怪这两个清心寡欲到可以直接出家做和尚的讨厌鬼,是他们给薛进造成一种“大龄未婚男”是常态的固有观念。 第148章   薛进有时候会反省自己。   分明他和楚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楚熹对他也没得挑剔,别说贤内助了,顶梁柱都不为过,他为什么还总是放心不下,总是觉得楚熹会喜欢上外面的野男人,然后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   其中因由,薛进是知道的。   只是碍于尊严,不愿承认。   当初,薛进实实在在的目睹过,目睹过那个草包三小姐是如何爱一个人。看到他眼睛就会发光,稍微一撩拨就会脸红心跳,难堪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涩起来简直像一朵倚风而立的小荷花。   自他和楚熹第一次分开后,他就再也没有从楚熹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   “楚熹。”   “唔……怎么了?”   “没事,刚刚做了个怪梦。”   “吓我一跳……”   楚熹咕哝一声,转过身去很快又睡着了,徒留薛进望着满室清冷的月光,强压下心底一丝丝的酸涩。   这就是他反省自己的时候。   薛进经常会梦到楚熹用从前看他的眼神,看着别的男人,用从前对楚光显说话的口吻,那般义无反顾地说:“我就是喜欢他!就是离不开他!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他!你要是敢伤害他!我就跟他一块去死!”   而薛进像是被束缚住了手脚,只能抱着泣不成声的楚楚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   如此怪诞,荒缪,虚浮,薛进始终不愿将这种梦称之为噩梦。   可即便如此怪诞,荒缪,虚浮,他也会在太阳尚未升起前感到忧虑。   倘若楚熹当真无所顾忌的抛下一切,抛下女儿,抛下老爹,抛下安阳城,随着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他该怎么办才好。   薛进斟酌又思量,但仍如梦里一样,像是被束缚住了手脚。   他自然有着将那个野男人除之后快的狠心,可楚熹说生死与共,要玉石俱焚,只这一条就捏住了他的命脉,令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于是薛进破罐子破摔的想,楚熹爱怎样就怎样吧,是远走高飞,是浪迹天涯,都随她去,她哪里真正见识过人间的险恶,哪里真正体会过乱世的艰难,兴许用不上半个月,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回家,抱着他的大腿幡然悔悟。   到时候他一定要狠狠治楚熹一把,让楚熹在他跟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可这等符合他心意的设想,在现实当中着实有些立不住脚。   毕竟,楚熹那样的人,纵使改名换姓,纵使从头再来,也能把日子过得眉欢眼笑。   保不齐哪一日,楚熹会把对楚楚的爱尽数给另一个孩子。   薛进每每思及此处,都恨不得替楚楚痛哭一场。   这是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也是最最不能忍受的结果,因此,他必须谨慎提防楚熹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男人,从根本上杜绝三口之家遭到破坏的可能性。   薛进这些小心思一向隐藏的极好,楚熹丝毫察觉不到,事实上楚熹早已习惯了薛进“无缘无故”的猜忌,他要是忽然间就不在意楚熹和其他男人来往,楚熹恐怕还会掉过头来怀疑他是不是在背地里捣鬼了。   婚姻,夫妻,说到底不过是一把钥匙一把锁,能凑成一对已然是天大的缘分,看起来也足够牢不可破,可钥匙不仔细保管是会弄丢的,锁过于招摇同样会惹人来撬,想一把钥匙一把锁永远不更换的走到最后,免不得得盯紧一些。   薛进无非是盯得太紧了。   他在百忙之中特意腾出一日的空闲,和楚熹一块招待晋州来的小表哥。   小表哥只比楚熹大三个月,面相却犹如三十多,左手牵着一男娃,右手领着一女娃,见到楚熹直往亲兄妹上攀关系,对薛进更是一口一声妹夫,薛进考虑了一下,就把他从自己的“暗杀名单”里给划出去了,和颜悦色的陪着吃了一顿酒。   让他不满意的是那对双生子。   陆深陆游得知钟家人将六弟陆昭送到安阳,打着与弟弟相聚的名义也跟着来了安阳。   按说把人接上就可以哪凉快哪待着去了,偏朝廷把沂江归给江南后,薛军需在安阳一带修建船塘囤养水兵,其水兵肩负警戒、传令、押运辎重等要职,是不可轻易指派的,而在这件事上,任谁都不及那沂江百年霸主经验丰富。   薛进没道理放着陆深陆游不用,再大费周章的去寻得力之人。   如此一来,陆家双生子便成了安阳的常客,令薛进更觉危机四伏,寝食难安,做怪梦的频率都比从前高出一截。   这样下去不行。   正所谓百密有一疏,千虑有一失,即便他严防死守,也挡不住旁人憋着劲钻空子,说好听的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一个巴掌非要拍另一个巴掌,还能不响?   故而年节过后,趁着大家都清闲,薛进又向楚熹提及带楚楚到处转转的主意。   楚熹有这念头不是还一日两日了,自然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唯一的拦路虎是老爹。   一来老爹舍不得楚楚,二来出了正月就是楚楚的五岁生辰,老爹认为他孙女的五岁生辰比他六十大寿更重要,天塌下来也要在府里操办一番。   楚熹如今是个近乎愚孝的大孝女,老爹的决定她通常不会干预,薛进了解她的脾气,是以自行请命去说服老爹。   岳婿俩在书房促膝长谈了半个时辰,当天傍晚,一家三口便乘着马车离开了安阳。   “你跟老爹说了什么啊?”   “嗯?”今晚风大,薛进裹着一身厚实的棉袍坐在马车外面,有些听不清楚熹的声音。   楚熹只好推开门,重新问了一次。   薛进笑笑:“我说,咱们在安阳城里总是聚少离多,他想抱孙子遥遥无期。”   当着楚楚的面,薛进没有说的太明白,不过足够楚熹听懂了。   老爹的确心心念念想抱孙子,谁让当年楚楚还不满周岁就被楚熹带去了太川,他没能亲眼看见小姑娘长大,总归是一桩遗憾,如今世道安稳多了,他就盼着夫妻俩再生一个,好能自幼养在他眼皮子底下。   “你这不是给老爹画大饼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帮忙,我能有什么办法。”   楚熹摇摇头,目光看向远处荒废的旧道:“咱们现在要去哪啊?”   “泗水镇。”   “那不得很晚才到?”   薛进有一下没一下的鞭打着马,估算了一会说:“子时之前兴许能到。”   这次出行目的是要让楚楚感受一下民间疾苦,若随从仆婢前呼后拥就失了本意,所以夫妻俩只做寻常打扮,像寻常百姓一样赶车饮马,衣食住行都靠自己一双手,真正达到自力更生。   只是楚熹第一次“轻装上阵”,在夜幕下的荒郊野外里难免担忧:“这时节会有野狼吗?万一遇上走兽怎么办?”   “凉拌。”   “我就说等明早天亮了再出发。”   “楚光显临时反悔怎么办。”薛进转过身,把楚熹推进马车里,紧紧地关上车门:“少废话了,你不嫌冷?”   “娘……”被突然拎上马车的楚楚好像才回过神来:“咱们要去太川吗?”   见楚楚满脸遭受绑架似的茫然模样,楚熹多多少少有点小愧疚:“不去太川,咱们去丘州。”   “我知道丘州,那里离月山关很近,咱们是要去爹爹家吗?”   “暂时还去不了爹爹家。”楚熹将女儿抱到怀中,用指尖轻轻梳理她柔顺黑亮的齐耳短发,极为小声道:“我们去东丘城。”   “去东丘城做什么?”   “去东丘城,祭拜你表叔。”   对于不知道的事,楚楚一贯喜欢刨根问底:“哪个表叔?”   楚熹耐心的帮她理清这门亲戚:“舅爷的儿子,你爹爹的表弟。”   “我见过吗?”   “没有,娘也没有见过,不过……表叔要是还在,肯定会很喜欢楚楚的。”   即便薛进从来不提,楚熹也知道,李玉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那年在太川,司其酒后失态,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捂着脸痛哭流涕,说了许多关于李玉的事。   薛进,李玉,司其,他们三个是在李善强硬的铁血手腕下抱团长大的,其中李玉年纪最小,又是李善的亲生儿子,不论谁犯了错,李善都拿李玉先开刀,而李玉又是一个极为明朗的人,每每他受罚,还要忍着一身伤痛去安慰司其,也从来不曾向薛进抱怨过一句。   李玉平生只有一桩心愿,他要在大仇得报后,去亳州东海看鲸群白浪。   那时薛进司其身在太川,离东海仅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却是无尽的遗憾。   也正是那次司其醉酒,楚熹才知道,当初薛军攻破东丘城后,李善派人将李玉的尸首送回了西北安葬,薛进又另外在东丘城下为李玉立了一处衣冠冢。   薛进说,   他此生未必还能重回西北。   他想让李玉离他近一些。   还有那只猫。   从前养在安阳小院那只鸳鸯眼的白色狮子猫,如今也在东丘城,听闻阳光好的时候,它会趴在李玉的衣冠冢旁打盹。   作者有话说:   楚楚变形计可能会放在番外写,下章换地图(快到尾声了,我真的好卡啊呜呜呜呜) 第149章   自去年春汛的那一场豪雨后,便是长达数月的大旱,如今虽堪堪熬出了头,但江南四州仍是滴水不见,常州倒还好些,起码有众多河渠,百姓不至于过得太艰难,可一出常州,到了旱情最为严重的合州,景象就翻天覆地了。   放眼望去,处处萧条,灰突突的官道旁是破败的枯树,车马驶过,卷起阵阵烟尘,从前碧波澄清的湖畔,现下也成了泥潭,一层沤着一层,散发出怪异的气味。   楚楚跪坐在窗前,探着身子向外看,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充满惊奇,对这种她从未见过的世界感到不可思议。   “楚楚。”薛进大抵是用余光瞥见了她,柔声说了句:“进里面去,当心吃一嘴灰。”   楚楚便乖乖的缩回了马车。   楚熹被薛进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的坐直身,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口水:“什么时辰了……”   薛进抬眸看向日头:“酉时。”   “我睡这么久吗。”   “是啊,方才那一路坎坷的厉害,马车都要颠散了,亏你还能睡得踏实。”   三人离开安阳以来,楚熹就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沦为了小保姆,伺候完小的伺候大的,等她梳洗妥当躺到床上,都得是后半夜了,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薛进竟然还敢用这种口吻和她说话!楚熹顿时有些恼了,不愿当着楚楚的面和薛进争吵,遂推开车门,坐到外面去,誓要与薛进一争高低。   不过,看到薛进灰头土脸的倒霉模样,楚熹又把这口气给压下去了。   “你干嘛?”薛进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她:“去马车里坐着,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应台了。”   赶马车这事看似不难,可也是个力气活,且从早到晚让大风吹着,让日头晒着,着实不容易。才半月而已,薛进白皙细嫩的俊脸就泛起一片乡土气息浓厚的皴红了。   楚熹不禁长叹了口气:“我原本还以为,冷不丁离了那些丫鬟嬷嬷,楚楚会很不适应,还犯愁她若是哭着闹着要回家可怎么办,没承想……”   薛进哼笑一声道:“没承想不适应的是你。”   “难道你不累吗?”   “还好,我瞧着楚楚这些日子挺高兴。”   只要楚楚高兴,薛进就是再累也觉得值得。   楚熹从怀里拿出手帕,想擦擦他脸上的灰尘,见他自觉扬起下颚,像小狗等着主人擦脸的神态,又忍不住笑:“是呀,楚楚的适应能力可比我预想的要好多了,今早那糙米粥,我吃着都喇嗓子,她竟一口也没剩。”   “该吃肉了,总这么吃糠咽菜的也不行。”薛进有点心疼地说:“脸蛋都瘦了一圈。”   “那等到应台,找一家好点的客栈吧,吃顿饱饭,睡个好觉。”   “但愿能睡个好觉。”   昨晚住的那家客栈有小虫子,薛进怕宝贝女儿挨咬,趁着楚楚练字的功夫,脱光衣服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拿自己做诱饵,勾引有歹心的小虫,企图来个抄家灭族,一网打尽。   他倒是没有白费力气,楚楚昨晚一觉睡到了天亮,清晨起来也没喊着身上痒。   不多时,车马进了应台城。   应台是江南四州最小的城池,城中百姓不过十万,因周遭良田极少,佃农多以种果树度日,而后再通过沂江运送到两岸各地。   这几年战乱,沂江总是被重兵封锁,货船来往艰难,百姓谋生的渠道便断了,又赶上今年旱灾,果子长得不好,只能靠薛军搭棚施粥度日,手里头为数不多的余钱也都拿去买了米粮,别说扯花布做新衣了,就连仅剩那么一两件体面的好衣裳都送进了当铺。   乍暖还寒的天儿,街上百姓各个衣衫单薄且破旧,上头皆是深浅不一的补丁,有的穿着草鞋,有的露着大脚趾,甚至还有光着脚板满街跑的孩童。   楚楚的娇生惯养在此刻显露无疑,她颇为疑惑的问:“娘,他们为何不穿鞋?”   楚熹不管楚楚能否理解,只将应台百姓当下的困境说与她听。   “原来是这样……他们没钱买鞋子。”   “于这些靠天吃饭的百姓们而言,遇上天灾,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楚楚点点头,神情稍显低落。   薛进将马车赶到应台城里最大的客栈,叫小二过来帮忙泊车,自己则站到底下去接那母女俩。   楚楚在狭小的马车里窝太久了,迫不及待想下地蹦跶蹦跶,小短腿一屈一伸,像个弹簧似的扑到薛进怀里,薛进一把抱住她,低笑出声:“慢点,当心摔着。”   楚楚一点都不怕摔,她知道薛进会把她接得很稳。   “诶,还有我呢。”   “没忘了你。”   薛进将楚楚放到一旁,干脆向楚熹伸出双臂:“跳吧。”   楚熹挑眉,真就学着楚楚往他怀里扑。   薛进搂紧她的腰,连连往后退了三四步,虽皱着眉,但眼里透着一股戏谑的笑意:“你还真跳,自己多沉心里没数?”   “不是你让我跳的,哼,就是在马车上吧,实在施展不开,否则我非得助跑一段。”   “是吗,再给你个机会,你去二楼廊阁往下跳。”   “你当我傻呢!”   楚楚仰头看着拌嘴的爹娘,方才的低落一扫而空,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肥嘟嘟的脸颊,发出“叽叽咯咯”的稚嫩笑声。   薛进不经意间一垂眸,被女儿弯弯似月牙的眼睛可爱到,又将她抱到怀里,轻声细语地问:“宝宝饿不饿?”   “饿啦。”   “走,爹爹给找肉吃。”   薛进抱着楚楚转过身,正要往客栈里走,一个约莫十六七的妙龄少女挡住了他的去路。   只见少女眉眼含羞,脸庞绯红,竟是看薛进看的出了神。   这不是第一次了。   说来也真奇怪,薛进摘下了“西北王”“江南王”“薛军主帅”等诸多光环,身着布衣,发束布带,打扮的像个贫民百姓,反倒比从前招蜂引蝶了,走到哪都要开一朵小桃花,甭管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还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瞧见他必要生出一点小心思。   对此,楚熹不得不承认,薛进的确是个万里挑一的帅哥,哪怕披着麻袋,哪怕有妻有女,也还是一个能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帅哥。   相较一旁矮小瘦弱微微驼着背的店小二,薛进当真是高大挺拔,品貌非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俊逸之姿,楚楚那么敦实一个小孩,坐在他的臂弯上别提有多稳当,单看他衣物硬挺的轮廓,也能感受到内里结实的躯干。   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女会对他心生倾慕,实为情理之中。   可惜薛进眼睛里只有他女儿,估摸着连小姑娘的嘴巴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意识到前面站着个人,微微一侧身就绕过去了。   楚熹哑然失笑,深觉薛进这种器大活好,那方面欲望又不是很旺盛的男人应该批量生产。   找老公嘛,就得找这种,有事他真上,没事他真消停。   “在那傻站着做什么,你不饿?”   “哦!来啦!我要先去方便一下。”   “啧……”薛进皱起眉头,很是嫌弃道:“你想去就去,用不着知会我,我还要吃饭呢。”   楚熹想,如果薛进是个哑巴,她一定会爱薛进爱的无法自拔。   ……   过了应台,再往西便是合临,合临乃千年古城,官道平坦而宽阔,马车一路疾驰,赶在四月初抵达了东丘。   时隔多年,楚熹又见到了那只鸳鸯眼的狮子猫,它仍是从前那般懒洋洋的模样,趴在屋檐底下舔舐着自己的爪子。   不过当有人凑上去,它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敏锐的躲开了。   楚熹挠挠它的下颚,笑道:“不怕人了呀。”   一个断臂的伤兵在旁道:“少城主有所不知,我们不怕它就不错了,李善大将军开拔前特地交代过要精心照料,我们可不敢让它有什么闪失。”   当初薛进把它带到西丘城,交给自己的亲信看顾,没多久,薛军攻占了东丘,那名亲信被派遣到东丘城看守李玉的衣冠冢,顺便把它也给领来了,自此之后它就在城门口扎下了根,李玉衣冠冢前那座汉白玉墓碑成了它打盹的温床。   据伤兵所说,李善镇守东丘抵御兖州军那两年,经常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这只狮子猫,经常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想必,对于李玉的死,李善心中也是觉得惋惜的,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儿子,他怎能无动于衷,他命人精心照料这只猫,大抵是不愿李玉太寂寥。   楚熹不由地望向薛进,试图从薛进的脸上捕捉到一点如自己这般的感慨。   可薛进只是神态如常的问楚楚:“不想摸摸吗?”   “它会不会抓我?”   “你轻一点摸,它不会抓你的。”   安阳府养了许多细犬,善于捕猎的细犬眼里最见不得猫,每每有野猫闯入,免不得一场乱斗,楚楚对猫的印象就是那些弓着背竖着尾巴低吼的野猫,所以会害怕。   不过有薛进在,她胆量总是很大。   凑上前飞快的摸了一把,忙捂着脸窃喜道:“软软的,好乖,我们可以把它带回家吗?”   薛进笑笑:“它年纪大了,不能走太远的路。”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楚熹忽然萌生一个念头。   或许薛进在东丘城为李玉立衣冠冢,便是要李善时时看着,看着他的儿子因他长眠于此,再也不能忍着委屈,轻轻地唤他一声父亲。   作者有话说:   淦!我以为我今天能日六!直接换地图!结果手机突然间变搬砖,去买手机又耽误了好长时间!(华为垃圾!我再也不买华为了) 第150章   初到东丘城的第一夜,薛进睡得很不安稳,他在外屋的软榻上翻来覆去,楚熹在卧房听的一清二楚,心里明白是为着李玉,不知该怎么劝他,也昏昏沉沉,始终睡不踏实。   天儿刚擦亮时,薛进起身穿衣,惊醒了楚熹。   楚熹替身旁的楚楚盖好被子,披着外袍靸着鞋走出门,小声问他:“起这么早。”   “嗯,想出去转一转。”   “我陪你。”   薛进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至多五秒钟,可楚熹却想了很多,她隐隐能感觉到,出于男人的自尊心,薛进不想在她面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那她也没必要掠夺薛进这一点空间。   正欲改口说算了,忽见薛进微微颔首,同样小声道:“清早有些凉,你多穿件衣裳。”   于是楚熹穿戴整齐,跟着他出了门,走到街上,才发现天阴沉沉的,东方地平线上的朝阳被一层积云裹挟着,晨曦比月光还要冷淡,风拂过脸颊,自带一种潮湿的气息。   楚熹眼睛一亮,仰起头对薛进道:“是不是要下雨了!”如今没有什么事比春耕时节下一场雨来得更令人欣喜。   薛进看着神采飞扬的楚熹,弯起嘴角道:“看样子,用不上半个时辰。”   楚熹张开双臂,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有点刻意的耍宝:“我闻到了丰收的味道!”   “叫楚丰收吧。”   “什么?”   “楚楚。”   楚熹本想逗薛进开心,没承想反被他先逗笑:“得了吧,这好名字给你儿子留着。”   “楚凤仙,楚丰收,不太像姐弟俩。”   “我怎么觉得像极了。”楚熹说完,一巴掌挥到薛进肩膀上:“谁要叫楚凤仙!”   不知为何,被楚熹狠狠打了一下,薛进的心情忽而明朗起来,身体也跟着轻松许多。   他说:“趁着还没落雨,陪我去看看李玉吧。”   “好啊。”楚熹挽起那只刚刚被自己拍过的手臂,像小女孩似的依偎在上面:“你去哪我都陪你。”   薛进觉得她变脸变得太快,那句“恶心”都轻车熟路的涌到了嘴边,但因心脏跳动的太厉害,没能说出口。   天色愈发阴沉了,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铁灰色。   汉白玉墓碑矗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凉中,那么孤独而又平静。   薛进伸出手,指尖划过李玉的姓名,已经很久没有泛红的双目顷刻间蓄起浓郁的血丝。   “他若是还活着,今年也有二十七了。”   “只比你小几个月吗?”   “两个月。”   薛进沉默片刻,站起身道:“要下雨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滴雨砸在楚熹的脸上,冰凉凉的,简直像冷却的眼泪。   久旱逢甘霖,这场雨来的很及时,不仅滋润了枯窘的土地,也掩盖了一些不应人知的小秘密。   ……   薛进原本的计划是在东丘城停留个三五日,便从此处登船返回安阳,可雨水不停,江水湍急,难以逆流而上,需等天儿彻底放晴再启程,就这么耽搁了足足十日。   第十日傍晚,安阳那边来了消息,是老爹的亲笔书信。   上面写道,皇帝祭祀祈福,召来大雨,救天下苍生,夜有圣者托梦,指引太子姻缘,国师观其星象,一语道破天机,称江南福相宝地,楚氏之女乃异日太子妃,皇帝遂下旨宣楚夫妇前来朝觐。   落款,吾儿速归。   楚熹看完这封信当即就恼了:“议和的时候说好了互不干预!这算什么意思!竟然把主意打到楚楚身上!还祭天祈福招来大雨!还圣者托梦!真会给自己戴高帽!他们忽悠傻子呢!”   “小点声。”楚楚刚睡着,薛进怕吵醒她,拉着楚熹走到屋外廊下:“管他们怎么说,你不理就是了。”   楚熹咬牙切齿的吐出四个字:“真不要脸。”   薛进从楚熹手里抠出那封皱皱巴巴的信,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皱着眉头道:“为何忽然让我们去帝都。”   “这还用想,请君入瓮,一网打尽呗。”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是你想的太复杂!难不成,你要去?”   “看看情况。”   楚熹瞪起眼睛:“看看什么情况!朝廷这帮人准没憋着什么好屁!不准去!”   薛进笑了,把信重新折好揣到怀里:“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怪吓人的。”   “反正不准去,咱们方方面面都占尽优势,何必去冒这份险?”   “回安阳再说吧。”   楚熹明确感觉到薛进有去帝都的心思,烦躁的浑身骨头缝都痒痒,干脆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小腿前,薛进弯下腰,微微张开嘴,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楚熹一点不可怜他,扭身回了屋。   薛进在屋檐底下站了一会,方才跟进去。   楚熹没睡,盘膝坐在软榻上生闷气,屋里没点烛灯,昏昏暗暗的,薛进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从那略显急促的喘息中捕捉她的愤怒。   朝廷把主意打到楚楚身上,犯了楚熹的忌讳,于楚熹而言这是一种挑衅,是要吃掉她的软肋。   薛进凑过去,坐到她身旁,低声说道:“瑜王意图弑君,扶持幼主登基,好能光明正大的独揽朝政。”   “那又如何?”   “常德一战,瑜洲兵马死伤最为惨重,此事一定有蹊跷,若我猜的没错,朝廷那边最先主张议和的便是瑜王,他想先稳住江南,待扫清隐患,夺取大权,再回过头来和薛军斗法。”   攘外必先安内,是兵家政客一贯的伎俩。   楚熹仍是双臂抱怀,看也不看薛进一眼:“所以呢。”   “所以,现下已经到了要杀周文帝的时机。”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周文帝想让你去保护他不成?”   薛进抿唇,手指在案几上摸索。   他想找到火折子,点亮烛灯,看着楚熹的脸说话,未果,叹了口气道:“倘若我们接受与周室联姻,一旦幼主登基,楚楚便是皇后,有你我在,瑜王绝不可能一家独大,自然不敢妄动,周文帝是要用薛军制衡瑜王。”   “……那下旨赐婚不就完了,干嘛让咱们去帝都?万一这是个诱饵呢?你不怕被一缸火药炸的粉身碎骨?”   “他们不敢。”   “你凭什么笃定他们不敢?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当年我去安阳城下找你议和,你为何不一缸火药炸的我粉身碎骨?”   因为薛进背后有个李善,有个可以代替薛进统帅大军的李善。   李善凶名在外,狠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敢下杀手,彼时的安阳和如今的朝廷一样势弱,岂能不怕李善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楚熹心里也明白,朝廷断然不敢在这件事上动歪心思,至多是周文帝想借机缓和与江南的关系,争取时间坐稳皇位。   “照你这意思,真想让楚楚做那狗屁太子妃?她才五岁!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我几时说要让楚楚做太子妃了?”   “哼。”   “我只是想,既然周文帝和瑜王之间有嫌隙,我们不妨走这一趟,或许可以从中牟利。”   “你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楚熹顿了顿,又道:“你也不许去,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在常德吃那么大一个亏,这会就不记得啦?薛添丁,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你憋着劲算计别人,别人同样在想法设法的算计你。”   提起常德一事,薛进也有些不高兴。   他在楚熹手下吃过不知多少次亏,都觉得无关紧要,但输给谢燕平,他总是耿耿于怀。   薛进看不清楚熹,楚熹却能看清薛进,知道自己碰着了他的逆鳞,反倒激起他那颗争强好胜的心。   这帝都,薛进似乎是非去不可了。   思忖片刻,楚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不想让你去,也不是因为别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等我们俩百年之后,单剩楚楚一个人,好像是挺孤单的。”   薛进手指动了两下,这是他心算时下意识的习惯。   楚熹忍着笑道:“我初一来的月事,这会正好。”   是正好,可楚熹目的性太明显,薛进不想轻易上钩。   “其实,总让你在最舒服的时候拿出去,我挺过意不去的。”   思及薛进咬着下唇,满脸潮红,径自忍耐的模样,楚熹真有些馋了,嘴上那位把门的兄弟适时下班,什么荤的黄的张口就来,无所顾忌,乱说一通。   薛进就受不了她这套:“你……吵醒楚楚怎么办。”   “如果我忍不住,劳烦你捂着点我的嘴。不过,你也不要太用力了,要是顶得太狠……”   楚熹没能把话说完,就被薛进一把按在了塌上。   ……   因老爹信上写着速归,那晚过后一家三口便乘船回了安阳。   哪怕楚熹和薛进极力的想装作无事发生,可楚楚还是敏锐的察觉到父母之间闹了矛盾。   楚楚偶尔会觉得他们大人有点笨笨的,或者说大人总认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他们忘记了,察言观色是小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楚熹一瞪眼睛,楚楚就知道剩下的这口饭一定得吃下去,薛进弯着眼睛笑,楚楚就知道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一定藏着甜滋滋的糖。   所以当楚熹明明口渴,却无视坐在茶壶边上的薛进,自己起身去倒水时,楚楚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船上的最后一晚,楚楚于睡梦中依稀听到薛进的声音。   那个在她娘面前总是不假辞色的爹爹,背地里竟然会像小孩子似的撒娇:“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啊……”   “说你不去帝都!”   “等回安阳再慢慢商量,嗯?”   “没得商量!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这样?爽完就翻脸不认人?”   “……”   “还儿子?我看你像儿子,不,你是孙子,你真孙子。”   楚楚听到这里,禁不住困意,又沉沉的陷入睡梦中。   翌日清早,是薛进把她叫醒的。   “宝宝,到家了,起来穿衣裳。”   “……娘呢?”   “你娘还睡着呢,一会再叫她。”   楚楚虽然有些迷糊,但仍是在薛进的协助下梳洗妥当,薛进把她抱到窗边,又转身走进另一间船舱,没多久的功夫,楚熹便打着呵欠推开了门。   楚楚又问:“爹爹呢?”   “收拾东西呢。”楚熹说着,蹲下身摸摸她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楚楚自己洗的脸呀?”   “爹爹给洗的。”   “哦,是吗。”   楚楚难以辨别藏在这句话后面的情绪,不过她感觉楚熹心情好了很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薛进很快从船舱里出来:“要靠岸了。”   楚熹嗔了他一眼。这让楚楚想起昨晚似梦中听到的那句“你真孙子”。   也许这当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联,可楚楚忽然间就明白,薛进给自己洗脸,是为了讨好楚熹。   ……   雨后的安阳有一种波光粼粼的清爽,尤其是安阳府庭院深处,林荫与花草遍布,散发着阔别已久的清香。   很可惜无人欣赏。   婢女秉着呼吸走进前厅,小心翼翼的依次奉茶,到仇阳这里,背后有人重重拍了下桌子,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茶弄撒。   幸好仇阳动作快,稳稳当当的拖住了茶盘。   “什么大局为重!”拍桌子的人是老爹,他不仅拍了桌子,还站起身指着崔无的鼻子,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道:“恁薛军这些年欠安阳八十万石粮草!三十万两黄金!白银火药不计其数!我跟恁们讨要过一次吗!恁们还不知足!还把算盘打到楚楚身上了!”   楚貔貅是薛军的财神爷,崔无不得不敬重,他也跟着站起身:“只是权宜之计,名义上的太子妃,做不得数。”   “万一成皇后了呢?万一小皇帝转眼就死了呢?五岁守寡!晦不晦气!”老爹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转头看向楚熹和薛进:“恁俩怎想的。”   楚熹沉默不语,一旦她和老爹统一战线,那就吵起来没完了。   薛进道:“若眼下不接招,用不了多久,瑜王便会以摄政王自居,独揽朝廷大权,对我们来说百弊而无一利。”   廖三附和道:“即便咱不怵朝廷,可有阳关道,何必走那独木桥呢,把帝都这潭水搅浑了,再找机会浑水摸鱼,多好的事啊。越早平了这乱世,咱们就越早过安生日子。”   廖三话粗理不粗,老爹无从反驳,萌生出孤军奋战的苦闷,他决定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贤弟以为呢?”   祝宜年以长辈的身份坐在主位。其实单看容貌,他并不比薛进年长多少,只是他身上有种名门世族带来的贵气与威仪,岁月积累产生的儒雅与庄严,纵使老爹向他低头问话,瞧着也蛮合理。   “那道圣旨上留了回旋的余地,并没有直截了当的说赐婚。若无意去帝都,便推脱楚楚年幼,秉性柔弱,承受不起此等命格。”   薛进问:“若有意呢。”   祝宜年道:“福相宝地是安阳,楚氏之女未必是楚楚。”   楚熹挑眉:“我啊?不合适吧。”   薛进瞥了她一眼:“楚楚两岁那年生病,不是找了个替身去庵里修行吗。”   “对啊!花了我一百两银子啊!”老爹才想起这茬,当时还是他自作主张,从外头买了一个小丫头代替楚楚出家:“横竖就是名义上的太子妃,谁都一样的。”   楚熹一味插科打诨:“让小尼姑守寡就不晦气?”   “她一大家子都是恁老爹养着,如今在尼姑庵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着,有什么晦不晦气的。”   “可不。”廖三抚掌大笑,心悦诚服地说:“先生不愧是先生,一句话就把问题给解决了,先生若肯在薛军做个谋士,那咱们必定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楚熹知道廖三故意这样说。   今日之事若非涉及楚楚,祝宜年才不屑和他们坐在一个屋檐下,廖三抓着机会就想拉祝宜年入伙,哼,真是司马昭之心。   楚熹看得出来,这趟帝都薛进是去定了,她无力阻止,也没道理阻止,可……越想越生气,干脆站起身来道:“我有点累,回去躺会,你们自便吧。”   崔无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她不高兴,但又想不通她为什么不高兴,便问薛进:“少城主这是怎么了?”   薛进懒洋洋的笑了一声:“没事,去帝都一来一回起码要半年,舍不得我。”   廖三看看仇阳,又看看祝宜年,心想,你们可别生气,生气就着了他的道了。然后暗暗感叹,薛进啊薛进,哪都挺好,就是小心眼,但凡心胸宽阔些,就凭你,楚霸王手底下这一文一武两个宝贝不是早笼络住了,哎。   廖三认为薛进是趁着当事人不在,故意编造这样的瞎话,刺激两位“大龄未婚男”。   他多少有点冤枉薛进。   朝觐事宜商量妥定,已然是戌时了,老爹留廖三等人在府里用晚膳,因祝宜年难得与之同席,酒喝了足足六七坛,夜半子时才散去。   薛进被搀扶回住处时舌头都捋不直了。   楚熹捏着鼻子问:“吐了没?”   一旁的小厮替他回答:“姑爷倒是没吐,廖将军吐了,兴许染上了些味儿。”   “都喝多了?”   “先生和仇将军没有。”   祝宜年是没人敢灌他酒,仇阳嘛,千杯不醉的。   不过薛进酒量也不差,楚熹还是头回见他喝得神志不清。   待小厮离开后,楚熹往他脸上掸了点茶水:“醒醒。”   “唔……”   “怎么喝成这样啊?”   薛进挣扎着翻了个身,瘫在塌上:“仇阳……讨厌。”   破案了。   准是和仇阳较劲来着。   楚熹哭笑不得的拍了拍他的脸:“这四个字你就刻在DNA里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评论好少呀,我觉得这是我丧失斗志,经常断更短小的根本原因(理直气又壮 第151章   薛进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了。   楚熹坐在床边,盯着他,嘴角还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诡异笑容。   “……”   “怎么样,头疼吗?”   薛进一手撑着床,缓缓坐起身,略有些犹疑地说:“我喝醉了?”   楚熹晃晃脑袋,而后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茶碗,茶碗里装着完全泡透的茶叶,她舀了满满一勺,递到他唇边:“啊——”   薛进将茶叶含进嘴里,神情凝重地嚼了一会,像是在回忆昨晚发生的事。   楚熹放下茶碗,又端起脚边的痰盂:“吐。”   薛进低头,乖乖吐出。   “再漱漱口。”   “嗯……”   薛进漱口的同时,视线就没离过楚熹,肉眼可见的有些惊慌了,待把这口茶水也吐出去,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昨晚,做什么奇怪的事没?”   楚熹笑笑:“你指在院里脱衣服,还是抱着椅子痛哭流涕。”   那一瞬间薛进的表情可真精彩,楚熹好遗憾不能用手机录下来。   “你,你说真的?”   “放心,假的。”   楚熹戏弄够他,抻了个懒腰,又复常态:“恭喜你,酒品还不错,没有被钉在耻辱柱上。”   薛进一颗心方才重归原位,瞪了楚熹一眼,重重地躺倒在枕头上,显然打算再睡一会。   “你还瞪我,也不想想谁照顾你一晚,真没良心。”   “多谢,多谢。”薛进连说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听起来诚恳,紧接着又道:“楚楚呢?”   “去先生那上课了,估计晌午会留在那吃饭。茶我放这,待会记得喝。”   “你要去哪?”   “还能去哪,府衙呗,哦,我也不回来吃了。”   薛进再度坐起身,看着楚熹:“你还生我气?”   楚熹笑道:“怎么会,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忙。”   她说的像是“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有点赌气的成分,薛进不希望她一直生自己的气,但当下的矛盾是无法化解的,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出门。   楚熹到了府衙,照例先查账册。   其实这账册在送往安阳前已然经过数次校对核实,基本不会出什么岔子,用不上半个时辰也就查完了。   楚熹闲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   她真不愿薛进去帝都,总觉得帝太遥远,有一种未知的恐怖。神秘、恐怖、处处陷阱,这些都是她的臆想,楚熹得承认,她在薛进身上倾注了感情,很俗气的感情。   就像丈夫在外应酬,夜不归宿,妻子也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可能只是出了点小状况,但被担忧无限放大,生出许多离谱的猜测。   窝囊。   楚熹趴在书案上,心里想,即便养只小猫小狗,日子长了也有感情,忽然在个风雪天不回家,主人难免惦记嘛,再说,猫啊狗的又不傻,还能冻死在外面?   薛进要去帝都,就让他去好了。   “少城主……”   “嗯?”   “属下还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事吗?”   “方才府里来了个小厮,请少城主去闫楼一趟。”   楚熹知道是薛进在闫楼设宴,想让她能高兴一点。   其实薛进没必要这样,在此刻看来,去帝都是明智的选择,他没有做错什么,因为他不仅是薛进,就像楚熹不仅是楚熹,他们两个头顶太多名衔,背后太多无可奈何。   这样想着,楚熹就无法再对薛进那么不冷不热了。   到底是去了闫楼,和薛进一块吃了顿午饭,然后离开的时候主动勾住他的手指,就算是同他和好。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两边都在为江南王朝觐天子的事做准备。   首先要商榷薛进此行的随从人数,多了,朝廷不踏实,少了,薛进不安心,争议多日才敲定,准薛进率兵两万。而后便是计划北上帝都的路线,薛进带着两万精锐将士,总不能想往哪走往哪走,更不能朝廷让他往哪走他就往哪走,每一步都得提早安排妥当。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琐碎,细说起来就没完了。   总之待万事俱备,启程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三。   临行前一天,楚熹让丫鬟给薛进收拾衣物,她像个贤妻良母似的婆婆妈妈,一件一件拿出来叮嘱:“这两身大嫂专门找人给你做的,看这刺绣,漂亮吧,五六个绣娘赶制了一月呢,你到帝都那日穿它就行,低调奢华有内涵,好得很。”   楚楚坐在一旁,知道薛进要离开很长一段日子,依依不舍地攥着薛进腰间的玉佩:“爹爹,不能带楚楚一起去吗?”   薛进低头,能闻到楚楚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胀:“下次,下次再带楚楚一起去。”   “那下次是什么时候呀?”   “嗯……”   见薛进答不出,楚熹轻笑一声。   薛进也跟着笑了。   夫妻俩心里都明白,楚楚前往帝都之日,便是江山易主之时。   “你不去看看婆母大人?”   “待会的。”   “待会天都黑了,就去吧,领着小家伙,吃完晚膳再回来。”   薛进仰起头问:“你呢?”   “婆母大人一见着我就想起你倒插门这档子事,也没个好脸色。”   “她是对我没好脸色,又不是对你。”   楚熹抻长声儿道:“所以啊——”   薛进无奈地摇摇头,穿上鞋,略作整理,抱起楚楚出了门。   来到李琼住处,刚见着李琼,楚楚就很机灵的朝李琼伸出双臂,甜甜的唤道:“外婆婆,要外婆婆抱。”   任凭她李琼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对如此乖巧贴心的楚楚视而不见,一把将楚楚接过来,同时给了薛进一个好脸色:“明日启程?”   “嗯,明早,辰初三刻。”薛进在亲娘跟前还不如在“义父”跟前自在,毕竟“义父”一见他眯眼睛就心虚,不得不态度亲切和蔼。   李琼从婢女手中接过糕点,转递给楚楚,又问道:“她不去?”   “眼看着秋收了,楚熹走不开。”   “她若想去,自是能去的。她心思细,到底谨慎些,万一出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李琼就差没直说你薛进不靠谱,紧要关头还得指望楚熹了。   薛进莫名觉得这话很有意思,默默记在心里,打算等从帝都回来再学给楚熹听:“母亲不必担忧,不会有事的。”   李琼扫了眼儿子那张格外白皙的俊脸,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随行可带了称心的仆婢?”   薛进微怔。   他统军多年,南征北战,身边一贯没有丫鬟小厮伺候,李琼是清楚的,这会忽然提及,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沉着地答道:“此番北上,道阻且长,府里的仆婢恐难适应,带着反倒是累赘,一应琐事有杂务兵操持。”   “嗯。”李琼虽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外头种种皆逃不过她的耳朵:“我听闻那个仇阳也在列中?”   终究是血浓于水的母子俩,李琼同样不喜欢仇阳,每每谈到仇阳总要很不屑的以“那个仇阳”称呼。   “是。”其实话说到这里,薛进就明白李琼的意思了,但没有抢白,安静的等着李琼嘱咐。   果然,李琼说:“那个仇阳对她是忠心不二的,你出门在外,做事要得体些,别叫人抓住把柄,背后挑拨离间,坏了大业,得不偿失。”   仇阳这岁数,一没成婚,二没个女人,从前又和楚熹来往密切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明眼的都能看出来他图谋不轨。   倘若薛进在外面惹上了桃花债,被他给知晓了,他定是要第一时间找楚熹打小报告。   李琼管不了仇阳,更管不了楚熹,只能管一管自己的儿子,从根本上杜绝薛楚结盟遭到破坏的可能性。   “母亲放心,我都明白。”薛进想起楚熹总挂在嘴边那句“婆母大人有大格局”,不由攥紧衣袖,几乎要忍不住笑了。   说来也怪,他原本很抵触李琼的“坏脸色”,李琼每说一句话,都像一把刀似的往他胸口戳,以至于他总不情愿来看李琼,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自己这位心如玄铁一般的母亲是很爱动脑筋的,经常拐弯抹角的兜圈子,也有着立场明确的喜恶。   真的,单凭李琼不喜欢仇阳和祝宜年这一点,薛进都觉得他和李琼无形中亲近了很多。   用过晚膳,薛进就领着楚楚回来了,一进门便对楚熹道:“猜猜你的婆母大人和我说什么。”   “什么?”   “让我出门在外,做事得体些,别叫仇阳抓住把柄,在背后挑拨离间。”   “啧啧啧,真不愧是亲母子。”楚熹说完,立刻就笑开了,变脸变的极快:“不过我很喜欢婆母大人这态度,她的话你可得往心里去。”   “我当然往心里去。”   薛进看着她,目不转睛。   楚熹只好说:“我也往心里去。”   因明日清早薛进便要启程离开,或许一别就是小半年,楚楚不愿回房睡,哼哼唧唧的赖在大床上,薛进虽然很想抓紧时间缴纳公粮,但他受不了楚楚带着哭腔的哼唧声,就让楚熹给她洗澡,快些把她哄睡。   楚熹动作麻利,不一会就抱着楚楚躺到被卧里。   “宝宝乖,咱们睡觉觉了。”   “要等爹爹回来再睡……”   “你爹爹可慢。”   楚楚枕着楚熹的胳膊,仰起小脸道:“娘,你不跟爹爹一起去吗?”   楚熹捏捏她的鼻子:“怎么了?”   “外婆婆想你和爹爹一起去帝都,好有个照应。”   “外婆婆是这么说的?”   “嗯,外婆婆还夸你细心,谨慎。”   楚熹垂眸,不动声色的盯着女儿那双和她有八成相似的大眼睛,只两三秒的功夫,楚楚脸上便流露出一种小心思被戳破的羞怯,她将脸埋到楚熹身上,细声细气道:“我不想爹爹有事……”   或许是因为薛进很早就开始自觉建立楚楚的性别意识,年仅五岁的楚楚已经学会含蓄表达对父亲的爱与牵挂。   她从大人的口中感受到帝都是个类似于龙潭虎穴的地方,薛进要孤身前往,让她有一点害怕,而楚熹在她心中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她单纯的认为,楚熹可以保护薛进。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我要调整一下作息!我要有规律的生活!咱就说明天晚上八点之前不更新,我发五十个红包! 第152章   女儿的一番话让楚熹一晚上没怎么睡好,翌日清早,外面刚有点动静她就彻底醒了。   薛进也跟着醒来,黏糊糊的睁着一只眼睛,嗓子略有些喑哑地问:“喝水吗?”   楚熹轻轻的“嗯”了一声,薛进便伸出手臂,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茶杯,小心翼翼的递给楚熹。   水很凉,几口喝下去整个人都精神不少,楚熹把空杯还回去,然后说:“我和你一块去帝都。”   薛进楞了一瞬,扭头看她:“怎么改主意了?”   “心血来潮,不行?”   “我倒是愿意,楚光显,你老爹呢。”   老爹愈老,胆子愈小,不是十拿九稳的事,绝不敢有任何动作,朝廷圣旨上说让楚夫妇前来朝觐,老爹立刻就表了态,严肃地正告楚熹“咱可不去”。   “我悄悄走,等他反应过来也晚了。”   楚熹一贯顺着楚光显,难得叛逆一把,薛进还挺高兴,好像地位得到了提升:“还是算了,半年多不见楚楚,你不想?”   楚熹看了眼睡梦中的楚楚,凑到薛进耳边小声道:“就是楚楚让我跟你去的,她担心你,不好意说。”   薛进闻言,更高兴了,一个劲咧嘴笑,那颗招摇的虎牙明晃晃的露在外面,有点得意忘形的意思。   楚熹不再理他,起身给自己收拾行李。   “真要去?”   “你以为我哄你玩呢?”   薛进和楚楚都喜欢光着脚在地上走,楚熹特地从太川压了一块厚实的羊毛地毯,刚刚好铺满卧房。薛进脚踩着地毯,从背后搂住楚熹的腰,闻着她颈间那股属于自己的味道,觉得胸臆中流淌着一阵暖流,满满当当的,简直快要溢出来。   这时候,薛进才认可李琼和李善从前对他的评价。   他的确是生性贪图安逸的人。   若不曾背负那些血海深仇,他很愿意永远和这母女俩生活在安阳小小一方天地里。   “别去了,怪远的。”   “嗯?真心话?”   薛进犹豫片刻,到底笑着承认:“违心话。”   楚熹就知道他是这一套:“去把楚楚叫起来,别碍我事。”   “好。”   薛进答应完,便去向楚楚道别了。女儿还小,薛进不要她体会睁开眼睛不见爹娘在身边的滋味。   ……   楚熹和老爹在安阳北城门外送别了薛进一行人,待最后一个兵士消失在官道拐角处,老爹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对楚熹说:“这回可消停嘞。”   “是啊。”楚熹打了个呵欠:“我得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正好我也回府,一道吧,顺便去看看楚楚,薛进这一走准是得把她闪一下。”   “不会的,薛进昨晚上都和楚楚说好了,楚楚吃过早膳就去祝宜年那了。”   老爹微微颔首:“那我上府衙,晚点再去看她,恁跟她说一声,阿爷给她带拔丝糖。”   楚熹马上就皱起眉头,充分表达自己的不悦:“我都说多少次了,别老给她吃糖,要把牙吃坏的。”   老爹气弱嘴不弱:“坏就坏呗,坏了还能长新的。”   古代可没有牙科诊所,楚熹很怕楚楚一张嘴满口蛀牙,虽然她和薛进的牙口都不错,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什么话,树根坏了,树还能长得好吗,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薛进一直以为楚熹对老爹是一味顺从的,他不知道,这是楚熹搞家庭团结的技巧,在薛进面前楚熹坚决维护老爹作为长辈的尊严,而老爹有什么不妥之处,楚熹都背着薛进抢先动怒。   这么多年岳婿俩能相安无事,可以说全靠楚熹从中周旋。   不过这一次,恐怕要生出矛盾了。   楚熹看着老爹越行越远的背影,朝远处的冬儿招了招手,冬儿忙提着行囊跑到她跟前:“小姐。”   “别的东西呢?”   “都和姑爷的放一块,装上车了。”   “行,回头老爹问起来,你就说我想去江北见见世面。”   “城主怕是要气坏了……”   “没事,等我从帝都回来,想必他这气也消了。”   楚熹说这话时简直像回到了十来岁的年纪,冬儿忍不住笑:“小姐,要不……奴婢陪你一块去吧。”   “嗯?”   “姑爷身旁伺候的皆是军中杂务兵,小姐这一路多有不便,奴婢随着一同去,城主也能安心些。”   如今楚熹走到哪都能自力更生,并不需要丫鬟服侍,正想拒绝,忽念头一转,思及冬儿今年也二十五六了,府里多少老嬷嬷想给她做媒,她都一再推脱,生生把自己耽搁成了老姑娘。   要搁在现代,便是一辈子单身,只要手里头有钱,也能恋爱不断,小日子过得倍儿滋润,可古代就不好了,一来没有什么消遣,二来难免有闲言碎语。   薛进此番去帝都,身边带的都是军中精锐,当中不乏未婚的青年才俊,北上这条路少说要走两个月,让冬儿随军,和那些小将们多相处相处,保不齐就擦出爱情的小火花了。   “嗯……”楚熹沉吟着,须臾,抬眸笑道:“那好吧,咱们先走,等赶上薛进再让他派人回来给老爹报信。”   守城官兵看着楚熹踏出城门,不禁上前两步:“少城主!”   “老实待着。”   “是……”   薛进知道楚熹会跟上来,刻意走得很慢,到了码头,仍不见人,有点犯嘀咕,以为楚熹被楚光显抓了个正着。   “薛帅,该登船了。”廖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颇为困惑道:“等什么呢?”   薛进没说话,过了一会,远处冒出两个人影,前面穿黄衣裳的一路蹦蹦哒哒,饶是薛进眼里一片模糊,也晓得她又在踢石子。   “欸!”廖三震惊道:“少城主怎么来啦!”   薛进问:“后面是谁?”   廖三细端详了一下说:“那不冬儿嘛,呦呵,瞧这架势,少城主要跟咱们一块去帝都啊。”   薛进仍目不斜视的盯着楚熹,笑着对廖三道:“你现在安阳土话越来越顺口了。”   廖三很无所谓:“是啊,我像个土生土长的安阳人。”   楚熹连跑带跳的,没一会就到了薛进跟前,把冬儿肩上的行囊卸下来,猛地塞进薛进怀里:“怎么不往前接我一段。”   “走神了,真的。”   “呵。”   廖三知趣的想要从薛进手里接过行囊,被薛进避开。那里面装的都是楚熹贴身衣物。   这趟帝都之行在充分准备下进展的格外顺利,将士们分批渡江,先后抵达云麓,紧接着前往沂都。而朝廷的人分散在薛军四周一路随行,但凡有脱离既定路线者,不论是谁,被抓到都要以细作的罪名处置。   按说军规森严,不会有哪个活腻歪的擅自跑出去瞎转悠。   可就在他们快要到沂都时,朝廷派人来,称在云麓乡里抓到了安阳的细作,劳烦安阳少城主过去把人领走。   “安阳的细作?”楚熹瞅了眼冬儿:“确定吗?”   “听闻是谢燕平亲自审的。”   “……”楚熹默默片刻,撩开马车帘子,吩咐底下兵士:“你去回话,谢燕平要真想卖我人情,就把那什么细作送来,等我把事情弄清楚,自会感谢他。”   兵士拱手领命,转身跑了。   楚熹这才放下帘子,嘟嘟囔囔:“真奇怪,哪里来的细作,薛进安排的?”   冬儿道:“会不会是,燕平公子有话要和小姐当面说,随便找了一个由头。”   “嗯……倒是有可能。可他能跟我说什么呢?叙旧情吗?”   “兴许吧。”   “算了,如今也不是一路人。”   谢燕平在楚熹的印象中一直是个霁月风光的温柔公子,从前楚熹虽不爱他,但发自内心的喜欢他,有想要和他共度终生的念头,而今时过境迁,谢燕平的种种行径仿佛变了一个人,楚熹无端抵触与他接触。   大概是怕毁了自己从前那些比较美好的回忆。   军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薛进的耳目,何况涉及朝廷重臣谢燕平,薛进像阵风似的来到楚熹的马车旁,抬起手敲了敲窗子。   楚熹知道他为何而来,伸了个懒腰:“坐累了,下去透透气。”   冬儿笑笑,没有跟着一同下去。   “你做什么?”   “带细作来了为何不知会我一声。”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啊。”   薛进紧抿着唇,那挺秀的鼻子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到底不是一阵风,是靠双腿走路的大活人。   楚熹用手掌替他扇了扇风:“天儿真热,给你降降温。”   薛进心里的火气瞬间被熄灭了:“我不是冲你。”   “嗯,怪天儿热。”   “这还没到信州呢,信州才热,去年大旱单是暑气就逼死了好些百姓。”   “等咱们到信州,差不多就入秋了。”   “早着呢,要九月份才能凉快些。”   夫妻俩正说着闲话,刚刚报信的兵士又跑过来:“薛帅,少城主,朝廷那边说抓到的细作姓楚,一定要少城主亲自去认。”   楚熹瞪圆双目:“姓楚?”   薛进也皱起眉头,看向楚熹,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   “楚茂和?”   “八成,这小兔崽子,纯粹的三天不打上发揭瓦!”   楚熹怒极,漆黑的眼珠开始环顾四周,似要挑一件趁手的家伙,把楚茂和大卸八块。   薛进叹了口气,生儿子的念头又因小舅子大打折扣:“你这会生气也没用,先把人弄回来再说吧。”   “就让谢燕平把他关囚车里熬半个月!看他以后还敢这么胡作非为!”   “……你以为谢燕平会把他关在囚车里吗?”   楚熹总说老四正值青春期,叛逆,不听话,可薛进心里明白,老四之所以做事不计后果,是因为他笃定楚熹会护着他,只要楚熹愿意护着他,纵使他一溜烟跑到帝都去,也能全身而退。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楚熹拍了拍胸口,尽量心平气和:“廖三呢,让廖三陪我走一趟。”   “为何不找仇阳?”   “我会忍不住让仇阳打断楚茂和的腿。”   薛进点点头,心想那还是让廖三去比较好。   楚熹说出口的话,仇阳总容易当真。   他的小舅子是欠教训不假,可打断腿,不至于。   作者有话说:   哎,这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如果我明天晚上八点之前还不能更新,那就再发五十个,就不行这个邪了! 第153章   薛军于沂都城二十里外安营立寨,而随行帝军则在不远处一个名为兆县的乡里。   楚熹带着廖三及一队人马,天黑之前赶到兆县。   身着黑甲的帝军兵士早已将百姓尽数驱离,留出一条宽坦干净的长街,沿街两侧的店铺屋檐上挂满红灯笼,像是逢年过节才有的景象,可整座县城颇为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夏蝉鸣叫,使得这条街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诡异。   “少城主,这边请,我们将军在二楼雅间恭候多时了。”   “方便我带人上去吗?”   兵士笑道:“我们将军想与少城主叙叙旧,闲杂人等怕是不便同往。”   廖三恶狠狠地瞪他:“你说谁是闲杂人等!老子偏要一块去!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话音刚落,守在酒楼门前的帝军兵士便纷纷抽出长剑:“还请廖将军慎言!那细作我们本该立即处死的,是将军看在少城主的面子上才饶他一命,廖将军若这般得寸进尺,那便请回吧!”   廖三许久没有受过这种气,真想拔出刀来跟他们打一场,可又不能不顾及楚家四少爷,站在那里脸都憋红了。   楚熹倒是很平静:“屁大点事,何必剑拔弩张的,廖将军,你带人在外面守着,我去去就回。”   廖三无非是怕楚熹和谢燕平叙旧叙出旧情,眼见谢燕平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也就没那么担心了,当即拱手抱拳道:“是!”   楚熹随着兵士来到二楼雅间,只见窗边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宝蓝锦袍上绣着繁复艳丽的芙蓉花,是合临城独有的图腾。   她拧起眉头,犹疑地唤道:“谢燕平?”   男子笑了一声,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绝非谢燕平的腔调,待他转过身,是一张于楚熹而言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楚熹想了一会才颇有些惊讶道:“谢善臻。”   谢善臻扬起嘴角,柔声唤道:“姐姐,好久不见呀。”   楚熹当然记得从前在沂都,谢善臻把她当成嫂子,总是甜润亲切的唤她“姐姐”,可她难以将眼前俊美邪魅的男子与记忆中那个如小姑娘一般文静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楚熹忍不住说:“你长大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来。”   谢善臻眼底笑意微微凝滞,不过很快恢复常态:“何况是我,姐姐和从前也不一样了。”   “你说抓到了楚家的细作,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我怎会诓骗姐姐呢。”   “他人呢?”   谢善臻笑道:“别急,乱世之年能久别重逢着实不易,我特地备了桌酒菜,要与姐姐叙叙旧,姐姐何不坐下说话。”   楚熹不喜欢他一口一声姐姐的叫自己,阴恻恻,冷冰冰,像一条湿腻的蛇盘在脖子上,总之令人很不舒适:“你我无亲无故,似乎没什么旧可叙,也不必叫我姐姐。”   “哦?你与我哥哥曾以兄妹相称,我唤你姐姐有何不妥?”   楚熹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有话直说吧,你要怎么才能放人。”   谢善臻闻言,缓步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那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里闪着阴鸷的冷光:“若我说,要与姐姐春风一度,姐姐可愿意?”   “干嘛?美男计?想勾引我?”楚熹抬起手,指腹划过他的脸,皱着鼻子晃脑袋:“可惜我不好你这一口。”   “既然如此,我只能照规矩办事了,少城主请回吧。”   “谢善臻,你看这是什么。”   谢善臻低下头的瞬间,楚熹冲着他脸就是一个狠狠的右勾拳,谢善臻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楚熹看准时机扑过去又使劲往他胸口上凿了两下:“岁数不大坏心眼不少!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谢善臻也不是吃软饭的,回过神来一把将楚熹掀翻在地,死死按住她的手:“你打我!”   楚熹不仅有右勾拳,还有撩阴脚,谢善臻看她笑,急忙闪身避开,楚熹顺势又扑上去,骑在他身上玩命薅他的头发:“小王八蛋!打你活该!敢威胁到我楚霸王头上!”   谢善臻气极,用力攥住楚熹的手腕:“你放开!”   楚熹顿觉骨头快要被他捏裂了,便埋下脸一口咬住他的手背,像是要把那块皮肉撕扯下来。   谢善臻难以挣脱,又不能对楚熹下狠手,只扬起脸要去咬她的耳朵,楚熹轻松避开,余光挑衅的看着他,谢善臻怒不可遏,却只能两条长腿乱蹬一气。   谢燕平得知此事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善臻!”   听到谢燕平的声音,楚熹方才偃旗息鼓,放过谢善臻,谢善臻也松开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   “少城主!少城主!给老子闪一边去!”廖三瞧见谢燕平,着实吓了一跳,不知酒楼里的是何人,怕楚熹遇到危险,独自硬闯进来:“少城主!你没事吧!”   楚熹活动了两下手腕,强忍疼痛道:“没事。”   廖三发觉楚熹手腕一圈青紫,不由瞪起眼睛,火冒三丈:“这谁干的!”视线环顾,落到黑发凌乱,脸颊红肿,还恶狠狠盯着楚熹的谢善臻身上:“……”   不管怎么看,挨打的都是谢善臻。   谢燕平原本带着怒火而来,此刻见弟弟如此狼狈,倒有些啼笑皆非了:“还站在这做什么。”   谢善臻丢脸至极,也不愿多留,紧抿着唇,揉了揉胸口,转身下楼。   谢燕平随即看向楚熹,叹了口气,温声说道:“善臻记恨你当日率兵增援常德,想借机为难,若有得罪之处,我替他道歉,还请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谢燕平这种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态度,让楚熹心里挺舒服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谢燕平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燕平公子。   “只要你们把我弟弟放了,我就不和他计较。”   “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将茂和送回薛军大营了。”   楚熹抬眸,看了看谢燕平略有些消瘦的面庞:“多谢……”   “你不怪善臻就好。”   “他都让我打成那个样子了,我自然不会怪他……”   廖三眼见楚熹神情逐渐软化,心里警铃大作,忙开口道:“少城主,天色已晚,咱们还是趁早回去吧,再迟一会,说不定四少爷就让薛帅给送回安阳了!”   薛进一贯护着老四,的确能干出这种事!   楚熹咬牙切齿的对谢燕平道:“我现在,得回去收拾那小兔崽子,今日这个人情,我暂且记下,日后有机会,一定还你。”   谢燕平眼里含着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嗯,路上当心。”   楚熹满脑子都是楚茂和,顾不得与谢燕平道别,领着廖三风风火火的赶回薛军大营。   楚茂和正在薛进的营帐里喝茶,听闻楚熹回来了,吓得手一抖,可怜兮兮的唤薛进:“姐夫——”   “姐夫个屁!”楚熹撩开账帘,冲着楚茂和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我告诉你楚茂和!我这就写信让老爹把你娘赶出楚家!把你挪出族谱!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楚家人!是死是活都随你的便!”   楚熹把话说到这份上,楚茂和终于是怕了,他猛地跪在楚熹跟前,手扯着楚熹的衣摆小声哀求:“姐姐,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的错,别把姨娘赶出去……”   楚熹一脚踢开他:“少叫我姐姐!我现在最烦别人管我叫姐姐!”   薛进见楚熹这一脚踹的丝毫不留情面,方才起身劝阻:“好了,这一次也够他长教训了。”   “用不着你装好人!”   “……”   “还不给我滚出去!非要我打断你的腿你才舒服!”   楚茂和见薛进开口都不能求得一丝情面,不禁红着眼眶退出营帐。   虽然楚熹平日里对老四总端着长姐的威严,但碍于老四已经长大成人,顾忌他的自尊,从不肯轻易对他动手。   薛进隐隐意识到楚熹不单为这一件事动怒,故低声问她:“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楚熹晓得廖三会将所见所闻如实向薛进禀报,深吸了口气道:“跟人打了一架。”   “什么?跟谁打架?”   “谢善臻,这个小王八蛋,背着谢燕平找我的茬。”抛开谢善臻“春风一度”的刁难,单论这场架,楚熹倒没有很憋闷,略有些得意的伸出两只手比划:“所以我就狠狠揍了他一顿!你是没瞧见,我这么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炫酷了。”   她抬起手的那一刹那,袖口自然下垂,露出腕间两道青紫。   薛进皱眉,捏住她的掌心:“这是谢善臻弄的?”   “嗯,不过他没比我好到哪去,我把他头发薅下来好几撮,脸都打肿了。”   “……疼吗?”   “哈哈哈,他都要哭了。”   “我问你疼吗!你到底怎么想的,跟一个男人打架,你能有他力气大?”   楚熹很不服:“那可未必,楚楚多敦实你不知道?我能单手抱楚楚半个时辰,咱不敢说力大无穷,打一个谢善臻还是绰绰有余。”   “……”   “请你记住,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句话是科学依据的。”   “……”   作者有话说:   纯纯小学鸡斗殴了 第154章   薛进短暂无语过后,指尖顺着楚熹的掌心滑到她的手腕,像把脉似的捏了一下。   楚熹连连呼痛:“你干嘛啊!”   “但凡我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把你这只手折断,明白吗。”   “……”   “还在这沾沾自喜。”薛进冷哼一声,松开楚熹的手,吩咐守在帐外的护卫:“到医官那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我又不傻。”楚熹不仅沾沾自喜,还振振有词:“我一进去没瞧见谢燕平,单看他一个人在那,就知道这事有蹊跷,谢善臻肯定不敢闹大。”   “呵,你就说,我下次不这样了,很难?”   “行行行,我下次不这样了。”   护卫很快将药膏送来。   薛进一边给楚熹上药一边询问:“老四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别提他,一提我就生气。”   “你没回来之前他和我说了,他是看见冬儿背着包袱鬼鬼祟祟的溜出府,猜到你要来帝都,怕你有危险,才一路跟着的。”薛进顿了顿,又道:“老四如今有种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苦闷,总让他待在安阳,他肯定不甘愿。”   “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两小词还挺精准。”楚熹这会已经消气了,老四再不济,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自觉有责任和义务给老四选一条康庄大道。   可楚茂和这个人,说他坏吧,他认真执着肯吃苦,没有乱七八糟的恶习,说他好吧,他做事情一根筋,总爱钻牛角尖,楚熹想把他安排到自己手下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就这么放着,等着,耽搁着,到底惹出麻烦了。   “要不……先把他搁在跟前,归置归置他的毛病,也叫他见见世面,等回去了,你再掂量着给他寻一个差事。”楚熹抬眼看薛进,有几分请求的意思,因她所指的差事绝非冲锋陷阵的大头兵,好歹得是个体面点的小官,而薛进麾下迄今为止还没有托关系走后门的先例。   “嗯,行啊。”薛进答应的很爽快,毕竟他能避免军中托关系走后门,全赖楚熹帮他解决那些棘手的人情世故,譬如慎良家的慎瀚文,廖三家的曹准,楚熹都没少费心思。   “那就说定了,不过得先晾着老四一段时日,让他长个教训,别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薛进将楚熹腕间的药膏全部揉匀搓热,满意的收回手:“叫他跟着廖三吧。”   因谢燕平主动送了个人情,楚熹也没吃多大的亏,由楚茂和引发的一场风波就这么归于平静。大军继续向北前行,过了锡州,来到信州,这片在战乱之年争斗最为频繁的土地。   当日陆广宁盘踞在信州长武城,与朝廷帝军对阵三年之久,百姓深受其苦,十室九空,哀鸿遍野,好不容易等到陆家倒台,又能过安生日子了,偏那一整年都灾情不断,易子而食,难民起义,匪贼成患,种种骇人听闻的事迹皆源于此地,其景象可谓惨绝人寰。   不过薛军北上这一路,目之所及处都是一派安宁祥和。   朝廷嘛,到底要面子的,不愿自家窘境被敌方一览无余。   “小姐,吃饭了。”   “怎么又是这些东西啊——”楚熹看着桌上的米粥和炒青菜,忍不住抻长声哀嚎。   她并非无肉不欢的人,在吃喝上也很少挑三拣四,可架不住伙营炊兵两个多月不换花样,不管什么菜永远一个味道,是真的吃腻了,腻透了。   薛进从后面过来,抬手胡噜了一把她的头发,方才撩起衣袍坐到长凳上:“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辣的,炖菜,水煮鱼!”   “你以为这是安阳,遍地从江里刚捞出来的鲜鱼。”   “可也不能老吃盐巴炒青菜啊,将士们营养都要跟不上了,一看那一个个的,身上都没几两肉。”   薛进倒是很想给楚熹弄点野味来吃,无奈信州这地界已经被百姓掏空了,山里连个兔子都瞧不见。   一旁的冬儿忽然道:“昨儿下了雨,树荫底下说不准会长蘑菇,用剩下的大骨头熬些蘑菇汤呢?”   “想吃小鸡炖蘑菇……”楚熹眼睛忽然一亮,扭头对冬儿道:“你待会带几个人,到附近的林子里瞧瞧,有蘑菇就熬蘑菇汤,万一有野鸡咱今晚就能改善伙食了。”   “好,那奴婢这就去。”   “别别别,别着急,等我找几个擅长打猎的,一般人笨手笨脚可不行。”楚熹说完,借故将冬儿支出了营帐。   薛进端着碗看她:“你又打什么如意算盘。”   “呦,眼力价还怪好的。”楚熹搬着凳子往他身边凑了凑:“你知道,冬儿从小就跟着我,这些年对我是尽心尽力。”   “想让我帮忙做媒?”   “欸!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你打量身边有没有那种二十出头,还没成婚,模样周正,有些才能,将来肯定会受重用的年轻小子,当然,可不能像崔无似的,左一个红颜,右一个知己,没事就在外面厮混。”   薛进夹了一颗花生到嘴里:“要求不低。”   楚熹马上就不高兴了:“不低,也不高啊,冬儿怎么了,你别看她是个丫鬟,腰包可鼓鼓囊囊的,她若有出嫁那日,我们府里陪嫁肯定不会少,你身边那些年轻小子呢,像样的行头都找不见一身吧。”   “……”   “到底有没有呀。”   “有啊。”薛进轻笑了一声:“仇阳不正合你意,和冬儿一般大,尚未成婚,模样周正,才能自不必说了,我重不重用他你也看得到,怎么就没往他身上想?”   楚熹一怔,缓缓坐直了身。   薛进这番话虽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但细想来不无道理。   仇阳如今也快赶上从前的廖三了,即便他比廖三手脚勤快,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体面,可人家廖三屁股后面一群堪比手足的小弟兄,喝酒玩笑,总是热闹,他却是终日孤身一人,看起来简直比从前的廖三更孤单可怜。   楚熹若只和他是好友,还能陪他解个闷,偏偏……   不管怎么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做出一个了断才是。   楚熹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我去找仇阳。”   “干嘛?”   “和他谈谈,看他有没有这份心思,我可不想做那种乱点鸳鸯谱的事。”   薛进这才放下碗筷:“嗯,是该这样,可你去和他谈,合适吗?”   楚熹垂眸,严肃地问:“你觉得不合适?”   “我去和他谈吧。”薛进主动请缨,他眼睛一眨一眨,瞳仁里满是善良的真诚:“我比你了解男人,我知道该怎么说。”   楚熹抿着嘴,嗓子里发出“啃啃”的怪声。   “笑什么?你笑什么?”薛进也笑了,可还是很努力的故作认真:“你信不过我吗?”   “有点。不过可以让你试试。”   当天夜里,薛进没有回营帐,他在廖三那摆宴款待仇阳。   说好听的是摆宴,其实就是蘑菇汤,牛肉干炒蘑菇,油炸花生米,以及盐巴青菜。   “这口蘑菇可真鲜灵啊!来!仇阳!多吃点!”廖三早得到薛进的授意,十分热情的招待仇阳:“酒也倒满——好嘞!”   仇阳端坐在凳子上,仍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多谢廖将军。”   “客气客气。”廖三和仇阳虽是一对搭档,但私底下来往不多,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能活跃气氛的话题,眼珠子一转,同薛进聊起孩子:“一晃都出来两个多月了,还真挺想月月和阿恒的,夜里做梦都是回家,月月站在门口,像小羊羔似的咩咩喊爹,阿恒听见动静,直往我大腿上扑,真美啊。”   薛进笑笑:“我看你是想婉娘了。”   “都想,都想,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人没多大志向,媳妇吃穿不愁,儿女都有出息,一家人健健康康的,热热闹闹的,足矣,若回到家冷锅冷灶的,凄凄凉凉的,赚再多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当初楚熹要给你和婉娘做媒,你还死活不同意。”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我自罚一杯。”   廖三为了给薛进铺路,喝了一杯又一杯,活活把自己给灌醉了,捂着嘴跑到营帐外头吐。   待营帐中只剩薛进仇阳二人,薛进终于是开口步入正题:“可知我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仇阳虽不擅人情世故,但并不愚钝:“薛帅直言便是,不必费这么大力气兜圈子。”   “好,那咱们就放下尊卑,开诚布公的说说心里话。”薛进问:“你心里可还有楚熹。”   仇阳犹豫了一瞬,点头。   薛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竭力克制住自己想冷嘲热讽的冲动:“若我没记错,你和楚熹是在蟠龙寨认识的,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她。”   “嗯。”   “听闻你从前叫仇七,仇阳这名字,想必是她为你取的。”   “是。”仇阳冷硬的神情忽而柔和,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此乃出处。”   薛进不自觉攥紧手中酒杯,心道这大概是楚熹毕生所学了。   “这些年来,你为她出生入死,对她言听计从,几次三番救她性命,我想,换了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会对你一往情深。”   “……”   “那你以为,楚熹为何不动心?”薛进不等他的回答,只平静地说道:“你太想抛开过去,太想彻底成为仇阳,太想做她手里的一把剑,以至于忘了自己。”   “更何况楚熹这个人,她根本不会感动,她心里永远有一杆秤,在衡量情意的轻重。”   “楚光显疼爱她,事事以她为先,作为回报,她照拂兄长,管教弟弟,竭尽所能的护住安阳城。而你想要的,她自知给不了,你每对待她一分好,她肩上便添了一分负担。”   “纵使她对你有情,长此以往,也只剩下愧疚。”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发红包呜呜呜呜呜 第155章   薛进言尽于此,起身离开。   板凳见他出了营帐,赶忙推搡坐在马扎上的廖三:“三哥,薛帅走了。”   廖三抬头,脸上不见丝毫醉意:“这就走了,老子还以为得彻夜长谈呢,行吧,是时候去安抚安抚咱们仇将军了。”   说着,廖三摇摇晃晃的走向营帐,刚撩开帘子,便与仇阳碰了个正着,他立即大着舌头口齿不清道:“欸,上哪去,接着,接着喝啊。”   仇阳冷哼一声,猛地朝他面中挥拳,廖三一愣,完全出自本能的抬手截下。   “……”   “廖将军,既喝醉了,不如早点休息。”   廖三稍有些尴尬,讪讪笑道:“那,你也早点休息。”随即一把拖过板凳:“去给三哥把床铺好。”   仇阳抿唇,忽听营帐侧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是女子钗环独有的撞击声。   他转身,只见冬儿缓缓从暗处走出。   “你为何在此。”   “小姐,不放心,叫奴婢来看看。”   仇阳看着冬儿,沉默良久,轻声问道:“你都听见了?”   冬儿是楚光显煞费苦心养出来的刺客,论脚上功夫,哪怕在军中也是第一流的,若非她主动露面,不论薛进还是仇阳,都不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嗯。”冬儿眼睫微颤:“都听见了。”   “你……”   “我不会告诉小姐的。”   “多谢。”   冬儿见他欲走,快步上前:“仇将军,奴婢有些话想和你说,只耽搁你一会,可不可以?”   仇阳道:“好,我送你回去,边走边说吧。”   丑时三刻,军营内寂静非常,脚踩在青草上,那沙沙的响声都清晰可闻。   冬儿垂眸,盯着仇阳刻意放缓的步伐:“姑爷说话总是不中听,将军别往心里去,小姐是真心把将军当成至交好友的。”   仇阳轻笑一声:“我知道,可薛进说的也没错。”   “嗯?”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薛军围攻安阳,我奉命袭营,火烧粮草。”   “当然记得……若非将军替奴婢挡下那支箭,奴婢早已葬身火海,又怎能活到今日。”冬儿视线上移,看向仇阳宽阔的肩膀,那是仇阳为她挡箭时受伤的地方。   “你那时和我说,你这辈子最好的日子,就是在你家小姐身边做个整日婆婆妈妈的丫鬟,没有半点烦心事,没有丝毫的顾虑,你愿意永远这样,永远不变。”   冬儿点点头:“将军记性真好,一字不差。”   八月中旬的信州,哪怕深夜,仍是无比闷热,风吹不散仇阳胸腔里东冲西撞的酒意。   他并非千杯不醉,只是习惯了克制。   “因为我初来安阳那一日,也在心里想,这辈子就留在安阳,守好安阳的城门,打定主意,再也不变了。”   冬儿看得出,仇阳藏着很多心事,忍耐太久,无人可倾诉,于是停下脚步,笑着说道:“困龙伏爪在深谭,时运未到名未传,单等一日春雷响,腾空飞上九重天。将军和奴婢不一样,将军此生注定是要有大作为的人。”   仇阳转过身,眼里是如水墨一般的青山,以及一个瘦小的,微不足道的冬儿。   “你不明白。”仇阳摇头苦笑:“我小时候饭量很大,家里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爹娘养不活我,把我送给了一对膝下无儿的老夫妻。”   “没过多久,那对夫妻也嫌我吃得太多,叫我去地主家做长工,我想,这样很好,只要多干活,就能吃饱饭了。”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我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的干活,还是不能吃的比别人多,总是挨打,总是挨骂,他们骂我饿死鬼托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后来我去码头扛货,去做护院,去做镖师。”仇阳深吸了口气,压下那呼之欲出的哽咽:“有时觉得太累了,很想回家,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家在哪。”   冬儿抿唇,轻声问他:“再后来,就遇到了屠老六。”   “嗯。屠老六说,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想吃饱饭,得学会杀人,那阵子我不论吃什么,嘴里都有股很浓的血腥味。”   彼时的仇七,像一只瘦骨嶙峋且贪婪的豺狼,他想填满自己,就要吃掉别人,都道屠老六恶贯满盈,他也并没有比屠老六好多少。   “薛进说的没错,我太想抛开过去,太想彻底成为仇阳。”   “做一个,脚踏实地,堂堂正正的仇阳,这就足够了……”   冬儿了然。   是楚熹将他从无尽的深渊底拉扯到阳光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奢求。   楚熹说过,仇阳这个人,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   冬儿忽然有些埋怨薛进的小肚鸡肠,而这份埋怨,全然出自对眼前人的怜惜。   茫茫夜色里,徐徐柔风中,冬儿的心又一次泛起波澜,她望着仇阳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小声说道:“将军……将军可是心里装着小姐,再装不下旁人了呢。”   仇阳垂下眼睫,似山川胡泊,立身于世,安稳而沉着:“嗯。”   冬儿便弯着嘴角,眼含笑意道:“奴婢此生也不愿嫁人,不过,将军是知道的,小姐总担忧奴婢的前程,以为奴婢是整日待在安阳府里,遇不到中意之人,才会有这等念头,虽说不曾勉强过奴婢,但经常暗暗的找机会给奴婢做媒,实在是……”   冬儿思及楚熹那欲盖弥彰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她一心想着给奴婢找到一个好归宿,倒平白添了许多烦恼。将军你呢,一日不成婚,姑爷就一日寝食难安,哪怕小姐视将军为至交好友,也须得权衡许多,不便走得太近,总是为难的唉声叹气。”   仇阳大抵猜到了冬儿的意思。   他自然不想楚熹为难,可……   冬儿趁他出神,一鼓作气把话说完:“若将军不嫌奴婢身份低微,可愿与奴婢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一来堵住悠悠之口,二来能省却诸多麻烦。”   即便冬儿跟随楚熹多年,也学不会楚熹那满嘴跑火车且脸不红心不跳的肆意妄为,说完,脸就红透了,好在夜幕笼罩,伸手不见五指,她只需稍退半步,即可隐入黑暗中。   仇阳不回答,冬儿静静地等,终等到仇阳开口:“你还没有遇到中意之人,所以不想成婚。”   “将军遇到了,又能怎样,事无绝对。”   “……”   冬儿近乎伶牙俐齿:“就算有朝一日我遇到了中意之人,黑纸白字和离便是,将军还能拦着我不成?”   仇阳竟要被她说服,微微皱起眉头:“可,可这样……似乎不妥。”   “哪里不妥?”   “……”   “将军不急做决定,慢慢考虑,三日之后我等你答复。”   话音刚落,冬儿扭头就跑。   如此静谧的夜晚,她的脚步像猫一样不发出半点声响,能练出这样一份本领,必然要受数不尽的苦。   ……   薛进回到营帐时,楚熹已经要睡下了,听到动静,忙坐起身:“这么早?”   “不然呢。”薛进脱掉沾染酒气的外袍:“你想我在廖三那睡?”   “我以为你会被人抬着回来呢,怎样?”   “什么怎样?”   “你别装糊涂!如实交代!”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他看着……”   “能不能痛快点?”   “他看着是一句没听进去。”薛进一脚踢开长靴,栽倒在那张窄窄的行军床上,扬起手来说:“任我翻天覆地,他自屹然不动,我欲滴水穿石,他乃五岳三山。”   楚熹一把拍开他的手:“所以你到底说什么了?”   “想知道?不告诉你。”   “……行,算你厉害,我就不该信你。”   “呵。”薛进笑了一声,缓缓合上双眼:“我要睡了。”   楚熹不满他的冷笑,很不客气的拧他腰间软肉:“你又憋什么怪气,直截了当的说。”   薛进倒吸一口凉气,忙推开她的手,瞪着她:“我不说,有违约法三章。”   “你违背的还少了?”   “没意思。”薛进颇有自知之明:“老生常谈,你不烦我都烦。”   楚熹闻言,便没有继续逼问下去。   其实,她若一再逼问,薛进恐怕真会遏制不住心里的愤懑。   旁的倒也罢了,单“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这八个字,就足够薛进和她翻脸。   她难道不晓得赐名为何意?她难道不明白廖三为何时至今日仍叫廖三?   她给仇七赐名仇阳,仿佛仇阳为她所有,从头到脚,连身体里的一滴血都是属于她的,此事若传出去,便叫世人皆知,仇阳是属于楚熹的仇阳。   薛进思及此处,不禁用袖口遮住眼睛,不愿看一旁的楚熹。   因他将情绪遮掩的极好,楚熹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还问他:“有热水,你不梳洗吗?”   “不,困了。”   “啧啧,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太阳,春日载阳,仇阳。   薛进越想越烦:“你别说话了行吗。”   “你!”   “我很困……”   楚熹用力蹬了他一脚,下床穿鞋。   薛进这才睁眼:“干嘛去?”   “你不是困吗,我不打扰你,我去和冬儿一块睡,哼!”   作者有话说:   我埋了三十多万字的伏笔啊,终于写出来了!这章前五十发红包! 第156章   楚熹来到冬儿营帐时,冬儿正坐在凳子上盯着烛火发呆。   “想什么呢?”   “小姐……”   “咳,薛添丁作妖,我不爱理他,和你挤一晚上,不介意吧?”   从前楚熹和薛进拌嘴吵架,冬儿定是要劝和的,只今晚,她有几分坏心:“姑爷作妖,小姐该把他撵出去才是,怎么自己灰溜溜的跑出来。”   “欸,对啊。”楚熹轻拍了两下额头,颇为懊恼道:“都把我给气糊涂了。”   冬儿忍不住笑:“姑爷又怎么作妖?”   “谁晓得他呢,估计是和仇阳闹不痛快了,你去的时候可瞧见仇阳了?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嗯……没有。”   “啧啧,我就知道,薛添丁有时候跟小孩似的,别人还没怎么着呢,他自己先气的要死。”   “其实姑爷这般,也在情理之中,若姑爷身边有个红颜知己,一心一意想着姑爷,小姐会半点不气吗?”   “薛添丁就是这一样让人省心,所以啊,我没道理撵他,只有自己灰溜溜跑出来的份,不过……”楚熹敛起笑意,不禁叹息:“仇阳还真叫我发愁,虽说你也不愿成婚吧,但你在府里好歹是总有人陪着,不至于太孤单,他呢,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冬儿垂眸,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兴许小姐觉着苦闷的日子,于仇将军而言却是好的。”   “对,你这话很对,想想真是奇怪,我原来最烦那些非要把自己心意强加于人的事精,如今不知怎么了,竟也犯起这毛病,像个,像个传统封建的大家长。”楚熹自嘲的摇摇头:“你倒是比我更通透。”   通透。   冬儿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这两个字。   “小姐是尝到甜头了。”   “嗯?”   “即便姑爷有点小心眼,说话有点不太中听,可对小姐没得挑,这些年来,姑爷每每拈酸吃醋,阴阳怪气,小姐都拿约法三章钳制他,提从前他在安阳做统领的那些事,可姑爷何曾提过自己的眼睛和身上那道疤?他若提了,小姐还能在他跟前抬起头吗?”   “……”   “还有楚楚,那么乖巧,那么聪颖,任凭谁见了都打心眼里爱,纵使小姐在外面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回到家里,瞧见这一大一小,也就舒坦了,设身处地的想,奴婢若是小姐,也盼着身旁人能早些成婚生子。”   烛光落在冬儿白净的小脸上,将她那边脸染得似血一般红,眼睛是明亮温暖的,嘴角那抹笑意是柔和甜净的,平凡的容貌,此刻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动人。   楚熹盯着冬儿,忽然间意识到,她早不是曾经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一起犯傻的赵冬冬。   她长大了,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能为自己的将来负责。   于是这天夜里,因冬儿自我反省一番的楚熹又回了薛进的营帐,薛进免不得阴阳怪气:“怎么,人家不留你?”   楚熹没有回嘴。   薛进翻了这么多年的旧账,却从来不提老爹谋划的那场刺杀,以至于楚熹都快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可薛进一定不会忘。   他看向几步之外,必要将眼睛眯起来,每逢阴雨天,手臂上的疤痕就痛痒难耐。   “我还是想和你一起睡。”   “哼。”   薛进揽住她的腰,心里的烦闷一扫而空。   ……   冬儿和仇阳约定三日之期。   可翌日清早,仇阳便派手下来寻她了。   “冬儿姑娘,我们将军有要事与你相商,他在营外那边的山坡上等你。”   “哎……我这就去。”   兵士传完话就走了,冬儿临要出门,下意识的转过身来,看向案几上的小铜镜,理了理发髻和衣裳,随即略有些苦涩的笑。   正值盛夏,草木繁茂。   冬儿远远见仇阳站在树荫底下,清晨的曦光穿过枝叶,落在他深蓝色的布衣上,他是个喜洁且节俭的人,深蓝布衣已经洗得隐隐泛了一层细绒,摸上去应当是极为柔软温热的。   冬儿摩挲着指尖,缓步走上前去,声音低如蚊蝇:“将军……”   仇阳转过身,笑道:“这么早叫你来,没有耽误你的事吧。”   “没有,没有,小姐睡得晚,一时半刻还不会醒呢。”   “你昨晚同我说的那些话,我回去仔细考虑了一整夜,觉得可以给你答复了。”   冬儿仰起头,很从容地看着他:“将军仍是认为不妥吗?”   仇阳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此事对你我都百利而无一弊,可……所谓假夫妻,终究是个谎言,倘若用一生来圆这个谎,未免太辛苦了。”   或许是因为知晓对方太多的秘密,仇阳对冬儿格外的坦诚:“况且,我心里的确装着少城主,与其假意放下她,以好友的名分在她身边,倒不如离她远一些,好歹光明磊落。”   “奴婢早知将军会这样说。”冬儿摇摇头,很遗憾的长叹口气:“奴婢就是看准了将军是个靠谱的,才想找将军帮忙,哎,看来得另想办法了。”   仇阳认真道:“你家小姐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你只管把自己的心意说与她就是。”   “嗯!等回了安阳,没什么事了,我再好好同她说。”   时过辰初,营中响起军号,待饭毕便开拔启程,一刻也不得耽误。   冬儿道:“那奴婢先回去,还请将军在这多站会。”   仇阳之所以让手下把冬儿叫来此处,便是怕军中有人瞧见他们在一块,生出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故而点点头:“好。”   冬儿转身,飞快的跑回军营。   ……   薛军一路北上,于九月中旬抵达帝都。   驿使顶着炎炎烈日,快马进宫禀报。   彼时周文帝正随着皇贵妃在蟒山行宫避暑,皇贵妃已有八月身孕,眼看就要临盆,正是金贵的时候,天子不惜抛开国事,终日在这小小行宫陪着她。   “启禀陛下!薛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这么快就到了。”周文帝倚着软枕,任由惠娘将冰凉的葡萄送入他口中,轻轻咬开,用指尖抹掉溢出的汁水,含混不清地说道:“那朕该亲自出城相迎才是,张德,传旨下去,命礼部筹备。”   内侍张德小声问:“陛下可要与瑜王商议一番?”   “难道这一桩小事,朕也做不得主了?”   张德忙跪地:“陛下恕罪!老奴绝无此意!”   惠娘手抚着肚子,轻轻“哎呦”一声。周文帝便顾不得那跪在地上的内侍了,他坐直身,关切的看向惠娘:“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他踢了臣妾一脚……”   “朕摸摸。”周文帝兴致勃勃的撩起袖子,抚摸惠娘圆鼓鼓的孕肚:“还真是,动来动去的。”   “他可不比元儿,好顽皮呢。”   “定是个活泼的小公主。”   惠娘睨了眼张德,笑道:“臣妾倒盼着给元儿添个弟弟。”   周文帝眼底只有柔柔的情意:“都好,你与朕的孩子,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   “陛下……”惠娘娇声道:“陛下总这么陪着臣妾,不嫌闷吗?”   “怎么会呢,朕愿意一直陪着你。”   “臣妾还当陛下想出城迎接薛军,是觉得在这行宫里太无趣,要出去透透风。”   周文帝抬手捏捏她的鼻子:“好眼力,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你若不愿朕去,朕不去便是。”   “臣妾可不敢拘着陛下,其实,在行宫这么些日子,别说陛下,臣妾也有些烦闷了,横竖这几日还算凉爽,出去转转也好。”   周文帝这才转头吩咐张德:“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薛进率两万大军前来朝觐,自是不得入帝都皇城,就如何安置这一行人的问题,文武百官在朝堂上争执了数月。   只叫薛军在城外立寨,一来有些侮慢,二来显得朝廷小家子气,太寒酸,可要为此大费周章,一来国库空虚,难以支撑,二来有股子曲意奉承的味道,好像帝军打了败仗,要巴结他们似的。名义上分明是招降。   权衡再三,最终将安置江南王的住处定在林苑。林苑离荆霖湖很近,又面朝着凤合山,冬日可在荆霖湖冰嬉,春日可在凤合山围猎,夏日避暑纳凉,秋日坐看麦浪,是极好的玩乐之所。   不过这些年朝廷风波不断,皇帝也无心玩乐,林苑就随之荒废了。   工部加紧修葺,礼部负责陈设,掏空了户部为数不多的钱财,终于赶在薛军来朝前将林苑再塑往日辉煌。   但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还有最后一环,天子要亲自出城迎接江南王。   九月十八这日,帝都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只为一观这平生不曾见过的大场面。   帝王仪仗起于皇城,经长乐街,过永宁门,跨金陵桥,绵延两三里,周文帝与皇贵妃共乘銮驾,九重华盖,高有九尺,上缀金羽明珠,在盛阳之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前头十六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后头两扇迎风翻飞的大纛旗,一边彩鼓震天响,一边金狮伴圣驾。   饶是安阳富可敌国,楚熹也被这超出认知范围的泼天富贵所迷倒。   “哇哦——”   “把嘴合上,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突然觉得咱俩好穷酸啊。”眼瞧着帝王銮驾越来越近,楚熹莫名有点小紧张:“怎么搞,待会我说点什么?”   薛进被她逗笑:“你把嘴合上就足够了。”   “那肯定的,我不能砸了楚霸王的招牌啊。”   “楚熹。”   “嗯?”   “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楚熹顺着薛进的视线看过去,笑了:“气派是挺气派,感觉没啥必要。”   薛进懒洋洋的站起身:“那话怎么说来着?”   “誓将楚貔貅财不外漏的价值观发扬光大!”   “对,就是这话。”   作者有话说:   做个说明,虽然我再三警告自己不要受到评论的影响,但连载期多少还是会受影响,感觉大家都不太想看冬儿这部分故事,所以我加快了进度,大致走向没变,只是缩短了内容,帝都这一趴结束就离完结不远了,接下来还会有几个番外,三月底应该能完结(如果我不断更QAQ) 第157章   不论身份高低,毕竟来者是客,待帝王銮驾停在百步之外,薛进和楚熹方才缓步上前。   说老实话,周文帝露面那一瞬间,楚熹有些走神了。   只见那年轻皇帝头戴着冕冠,身着玄衣,肩织日月龙纹,袖织华虫宗彝,腰系着上缘以朱、下以绿的大带,脚踏着赤乌长靴,举手投足皆有种天子威严,模样嘛,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压着凤眼,神情仁厚而又有几分矜贵,倒是很英俊。   即便和薛进相比,也不遑多让。   不过薛进属于命好,把祖上十代的优秀基因都集于一身了,而周文帝是很科学的遗传,且不提周室皇族二百年传承,代代优中择优,单论那个沉溺于美色的先帝,立太子的时候纯粹是看哪个儿子的娘长得漂亮。   据说周文帝的生母,是当年名动辉瑜十二州的绝世美人。   可惜美人薄命,死得太早了。   “这位便是安阳楚霸王?”   “嗯?”楚熹醒过神,发觉众人目光不知何时齐刷刷的落在可她身上,忙点了一下头,那状况之外的迷茫顿时打消了刚刚的激流暗涌。   周文帝丝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反而颇为愉悦的笑道:“你夫妻二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不妨先歇息两日。”   “多谢陛下体谅。”薛进握住楚熹的手,暗暗收紧,显然对她有所不满,语气却极为平静道:“不过,这一路虽山高水远,但见了许多江北的风土人情,倒也不觉辛苦。”   “如此说来,必定有不少趣事了。”周文帝视线又落到楚熹身上,眉眼里充满了欣赏:“朕可是听闻了一件每每想起就不禁发笑的趣事。”   楚熹不解。   薛军北上途经各地都是朝廷事先安排过的,且轻易不得离营,何谈风土人情?何谈趣事?   啊!想起来了!   所以她和谢善臻“扯头花”这档子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怎么传出去的?谢善臻不嫌丢人吗?   楚熹又羞又气,脸颊骤然浮起一层红晕。   薛进用余光瞥她,手上力道立时增了几分,楚熹难忍痛意,轻轻地吸了口气,扭头瞪向薛进,薛进仿若一无所觉,仍面不改色地与周文帝寒暄。   就在这时,一袭盛装的惠皇贵妃被两名婢女搀扶着,款款行至周文帝身旁,即便她此时身怀六甲,却依旧媚眼如丝,风情万种,一颦一笑慵懒且妖娆,是宠妃独有的神气。   比起楚熹从前在赵家庄见到的惠娘,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瞧了眼楚熹和薛进紧握的手,娇笑道:“本宫常听人说江南王虽是入赘安阳,但与安阳少城主夫妻恩爱,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份胸襟绝非寻常男子所能企及。”   楚熹长久在阴阳怪气的熏陶下生活,怎会听不出惠娘话里话外对薛进的贬低,心里有些不爽,于是抿嘴笑了笑,偏过头问周文帝:“怎么不见皇后娘娘呢?”   楚熹原本就生着不显年岁的圆脸鹿眸,瞳仁乌黑剔透,睫毛纤长浓密,像极了小孩子,如此故作天真,装萌扮嫩,是没有半点违和感的。   惠娘面色微变,只听周文帝道:“皇后近来身子不适,在宫中调养。”   “哦,那我改日再去宫中拜见皇后娘娘。”楚熹满意了,不再多言。   她就是要告诉惠娘,薛进倒插门怎么了,人家三书六礼一样不差,名正言顺的楚薛氏,你呢,纵使位尊皇贵妃,上头仍有个皇后,皇后一日不死,你丫永远是妾。   楚熹这一刀可谓扎在了惠娘的死穴上,即便惠娘竭力强忍,想做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可那稍显急促的呼吸也暴露了她的怒火。   大概是许久没人拿皇后来挑衅她的地位,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一块短处。   比不得薛进,在安阳府里从来是“姑爷”,连楚楚都知道爹爹是上门女婿,薛进早就麻木了,真正做到云淡风轻。   不多时,惠娘称出来太久,略感疲乏,周文帝如临大敌,忙起驾回銮。   楚熹和薛进也坐上马车,前往十里之外的林苑。   一个叫吉春的内侍在旁随行,一路给夫妻二人介绍帝都山水。   “王爷请看,皇城后面那座高峰便是蟒山,亦是大周朝龙脉所在。”   楚熹趴在窗上,托着脸颊朝外张望,笑吟吟的垂眸道:“那凤合山呢?”   吉春答道:“前头那个便是凤合山,这凤合山原本是供奉的奉,山河的河,因凤合山之间有条河,名为尚周河。”   “尚周河……有什么来历?”   “这就说来话长了,当年太宗建都,讲究背山面水,依附龙脉,可国师却道荆霖湖之水乃死水,于国运无益,便命人绕着帝都掘出一圈水渠,南起荆霖湖,东至林苑行宫,北经帝都皇城,西又入湖,赐名为天环水。”   楚熹笑笑:“风生水起,好兆头。”   “是呀,这天环水象征着大周朝国运,重比龙脉,按说是不可擅动的。然百年前,辉州遭了一场大旱,足足三年不曾降雨,比起去年那场旱灾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乡下了,就是帝都城里都死了好些人。明宣帝便不顾群臣反对,从皇城之内掘开了天环水,另辟尚周河,救活了不知多少百姓,王妃猜怎么着?”   “下雨啦?”   “可不嘛,没多久就下了雨,百姓都道是明宣帝感动了上苍,所以才将这条河称作尚周河,这座山称作是奉河山。”   楚熹还有好奇之处,正欲再问问,忽觉薛进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忙扭过头:“干嘛?”   “要么你下去和他聊,要么我下去,他上来。”   “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怎么了。”   “非得把半个身子探出去说话?”   “我哪有啊!”   “那你撅着屁股做什么?”   “谁撅着屁股了!”   吉春听着马车里吵吵闹闹的动静,不自觉的低笑了一声。   车马很快抵达了林苑行宫,目之所及处皆是重峦叠嶂的假山,富丽堂皇的楼阁,琉璃瓦,白玉砖,雕梁画壁无一不精细讲究,连行走在花草间的侍女也如画上仙子一般婀娜多姿。   楚熹当真是土包子进城,走到哪都要先东张西望一会。   吉春知道她是个善谈的人,只跟在她身旁:“少城主可要先回住处歇息?”   “好呀,我早都累了。”楚熹走到桥上,询问吉春:“这河便是天环水?”   “正是呢,尚周河在后面,少城主这边请。”   楚熹跟着吉春走了几步,察觉薛进没跟上来,转过身问:“你走好慢啊。”   薛进站在那,不是好眼色的看她。   楚熹只好走到薛进身旁,挽起他的手臂:“干嘛沉这一张脸,又哪不痛快了?”   “你说呢。”   “夫君的心如海底的针,我怎么会知道。”   薛进当下不声不响,待行至住处,挥退侍婢,四下无人之际,才彻彻底底沉下脸:“那周文帝模样生得如何?”   楚熹嬉笑着道:“挺好的,比我想象中好看。”   薛进真的生气了,豁然起身道:“就那么好看,你知不知道你目不转睛的盯了他多久!足有一刻钟!我当时真想找个地缝把你塞进去!”   “我没见过嘛,多看两眼怎么了。”   “那他跟你说话你脸红什么?还口口声声不能砸了楚霸王的招牌,你就差没在脸上写四个大字了!”   “哪四字?”   “我是花痴。”   楚熹扯着薛进的袖子,把他拉到镜前:“你瞧你,你不也脸红了,气得嘛。”   楚熹像一块滚刀肉,薛进想和她吵架都吵不起来,更是火烧肺腑,遂甩开她的手,转身坐到椅子上,脸色阴沉的生闷气。   “啧,你这人,我楚霸王的招牌不就是花痴吗?”   薛进从她的话里听出一点别的意味,抬眸看她,目光仍是充满控诉。   楚熹近乎温柔地摸了摸薛进的脸:“小外甥,舅舅的话你得往心里去,你要学的还很多呢。”   她究竟是花痴好色,还是另有盘算,薛进难以分辨,只觉得她对着周文帝面红耳赤的模样,很像她当年第一次见自己时流露出的羞怯,心里就如同被小虫啃咬,又痛又痒。   楚熹还当薛进是嫌丢脸:“再说,我不也维护你了吗,你看那个皇贵妃,差点没背过气去。”   “……”   “你……”   楚熹正要开口,门外忽传来吉春的声音:“王爷,少城主,晚膳备好了,可要用膳?”   楚熹扬声道:“要的,这就来了。”而后对薛进道:“走吧,填饱肚子好洗个澡。”   行军途中沐浴多有不便,别说薛进了,连楚熹都早就惦记着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而林苑乃帝王行宫,先帝喜奢靡,好享受,连沐浴也要百人伺候,在此宫室旁自有一座名为清源的殿宇,也叫御汤清源殿,殿中铺满绒毯,遍布红绸轻纱,汤池由白玉砌壁,青石为底,水波清澈,热气氤氲,简直是鸳鸯浴的绝佳宝地。   楚熹不禁脱掉鞋袜,把脚伸进池水里拍打:“好舒服哇。”   薛进在旁看着她,眉头皱得极紧。   吉春笑道:“少城主,让奴婢服侍你更衣吧。”   “啊?你吗?”   “有何不妥?”   楚熹忙摇摇头:“不用,你们都下去吧。”   吉春垂首,领着一众婢女内侍退出殿中。   薛进这才冷笑:“为何不叫他替你更衣。”   “他怎么看都是个男的啊。”   “那你还当着他的面脱鞋脱袜。”   楚熹置若罔闻:“这个汤池真不错,回头可以在安阳府里搞一个小点的,嘿嘿。”   她怪声怪调的一声笑,莫名让薛进怒气全消。   作者有话说:   这章评论发五十个红包~ 第158章   北上一路不仅沐浴不便,那些事也极为不便。   行军床嘛,轻巧好携带,简单易折叠,翻个身都不好动翻得太厉害,更别提旁的,营帐也一样,一个挨着一个,距离很是紧凑,但凡动静大点,四圈都能听见。   楚熹每每被薛进捂着嘴,听他在自己耳边轻声低喘,都像有根小羽毛在心尖瘙痒似的刺挠,早就憋着一股劲要“解放天性”了。   这御汤清源殿,着实是个好地方。   楚熹非常喜欢薛进身上挂满水珠和花瓣的模样,仿佛白里透粉的虾饺,浇上湿淋淋的一抹玫瑰酱,让人一看就不禁食欲大动。   此情此景,她特别能理解那些好色的昏庸帝王,起码在享受这件事上,人家做到了极致。   恩爱过后的特定一段时间内,楚熹脑子是很迷糊的,心里想什么,经常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哎,我要是皇帝……”她伏在触之温热的白玉阶上,脸颊红扑扑的感慨道:“我肯定也要找一百个绝世大美人陪我洗澡,不用干别的,看她们在水池子里嬉笑打闹都是一种幸福。”   薛进:“……”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楚熹瞥见他的目光,马上改了口:“我说大美人,前凸后翘那种。”   “你想和前凸后翘的大美人,干什么别的?”   “搓背,捏脚,管得着嘛你。”   薛进哼笑一声,抓住她的脚踝,一把将她拉到水里,大有一副要淹死她的架势,楚熹忙抱住薛进,在他耳边厉声尖叫:“啊啊啊啊啊杀人啦!”   “嘶——我要聋了!”   “你活该!”   薛进收紧她的腰。   楚熹指甲不自觉嵌入他的皮肉,然后甜言蜜语就像流水一样源源不绝,满口的“我好爱你”“我好喜欢你”“下辈子还要和你做夫妻”。   即便薛进心知肚明,她这些话都做不得真,可还是,很期望听她再多说一些。   ……   楚熹睡一觉醒来,犹如吸干男人阳气的妖精,容光焕发,走路带风,大清早独吞半个肘子外加三张小饼。   薛进早听她科普,自己不值钱的那一半除了能造娃,对女子也有滋补的效用,每每思及,都很惋惜,觉得这些年因为楚熹坚决避孕,把那一半都给浪费了。其实薛进很愿意在床笫之余给楚熹补补身体。   “救命,好饱啊。”   “你不腻吗?”   “有一点,我得喝口茶压一压。”   一旁的吉春忙道:“奴婢这就命人去给少城主煮一壶解腻的茶。”   楚熹盘膝坐在塌上,冲着他摇头笑道:“我喝不惯你们这的茶,太苦了,有亳州银针吗?”   “有的,奴婢这就遣人去宫中取来,快马加鞭用不上半个时辰。”   “算了算了,怪麻烦的,我自己带了一些,冬儿,去给吉春拿一罐。”楚熹说完,看向薛进:“我想消消食,陪我出去转一圈?”   不等薛进答话,吉春便抢着开口道:“少城主可要在林苑里游玩?”   “嗯……还有别的去处吗?”   “帝都好玩的去处多了。”   楚熹想了一下,有商有量道:“明日吧,明日晌午我进宫去拜见皇后,到时你陪我在城里逛逛,好不好?”   吉春忽而跪地:“少城主折煞奴婢了,奴婢奉陛下之命服侍少城主,自然少城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欸,别跪呀,你既然是奉陛下之命而来,那……”楚熹像是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原本在薛进指尖不停转动的银筷“吧嗒”一声落到案几上,他冷冷睨了眼吉春,穿鞋下地,快步朝外走。   “你去哪?薛进!”楚熹颇有些困惑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发脾气。”   吉春仍低低垂着头:“王爷兴许是不喜奴婢……”   “你别多心,他就这样子,整日阴晴不定的,哼,人家贵为天子也不像他似的。”楚熹撇撇嘴,又笑着问吉春:“我看陛下好像很随和?”   “是啊,陛下待宫人极为宽厚,有一次奴婢不慎打翻茶盏,弄湿了陛下的奏折,陛下也不曾怪罪,只让奴婢下次当心一些。”   “嗯……横竖闲着无事,咱们今日就进宫吧!会不会太冒昧?我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得空吗?”   “少城主是贵客,贵客要进宫,便是天大的事,也要搁到一旁啊。”吉春抬眸,飞快的看了一眼楚熹:“不过,可要请示王爷一声。”   “请示?”楚熹冷笑着道:“他管天管地,还管不到我头上,你等我一会儿,容我换身衣裳。”   “那奴婢先命人备好车马。”   “嗯!”   楚熹嘴上说薛进阴晴不定,可她看着倒比薛进更阴晴不定,上一秒还满脸不高兴,下一秒便喜笑颜开的去挑选衣裳了。   吉春无声的退出殿中,抬手招来侍者:“少城主要入宫觐见陛下,去备车马。”   楚熹前脚才离开林苑,后脚她独自面圣的消息便传得人尽皆知。   廖三得知此事,匆匆赶来。   “薛帅,少城主当真一个人进宫了?”   “嗯。”   凭廖三对楚熹的了解,她断然不会与朝廷勾结,只问薛进:“少城主这是何意?”   薛进用细木枝拨弄着缸里的小鱼,淡淡道:“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属下和四少爷昨日夜里借着吃花酒的名义悄悄去了满香楼,见了那位刘大人,刘大人说如今朝廷局势似迷雾一般,山未必是山,水未必是水,唯有几个保皇派态度明确,可都被瑜王架空了手里的权利,成了闲散之人,周文帝对此不理不顾,一门心思都扑在皇贵妃身上,让保皇派彻底寒心,各个闭门不出,罢朝三月有余。”   “山未必是山,水未必是水……”   “属下以为,瑜王势大,保皇派又被架空,官员们该一边倒才是,这般犹豫不定,准是因为皇族和楚家的联姻,咱们一旦抽身出去,周文帝可就活不成了。”   薛进笑笑,把细木枝撇到水缸里:“今晚你仍领着老四去满香楼,最好动静闹得大一些。”   “啊……”   “怎么?”   “闹大了,若让婉娘知道……属下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薛进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不会让老四替你解释。”   廖三讪笑:“四少爷那嘴,还不如属下来得可信,要不,今晚上我领仇阳去,对外就说是带仇阳开开荤,仇阳这人一贯靠谱,他金口玉言的,婉娘不会不信。”   “……随你。”   ……   马车驶过永宁门,进到帝都,往皇城去的这一路,楚熹的惊叹就没停过。   不愧是两百年底蕴的帝都,层台累榭,依山而建,飞阁流丹,耸入云霄,处处是雕梁画栋,处处是金碧辉煌,便是街边挂的灯笼都格外精致。   楚熹瞧见一扇高高的牌楼,牌楼后面有座圆台,圆台四周皆是巨大的彩鼓和花灯,不禁问吉春:“这是什么地方?”   “此处乃满香楼,满香楼的花魁最擅射月舞,每到月圆之夜便会登台,百姓们必争相来看。”   “月圆之夜……那不是还要很久。”   “少城主若想看,今晚就叫她献上一舞又何妨。”   “射月舞,有满月才有趣。”马车里静了片刻,传出女子笑嘻嘻的声音:“让她跳点别的吧,既然身为花魁,肯定不单单会那一段舞。”   “还是少城主想的周全。”   过了满香楼,不久便到宫门。   按说这道宫门除了封后大典又或祭天祈福,只有太后和皇帝圣驾才可行走,旁人都要从偏门通过,可楚熹的车马一露面,皇城禁军便纷纷四散开来。   “少城主请看,前面那座大殿就是陛下每日朝会大臣的建安殿,建安殿后是宝宁殿,乃宫中设宴之所。”   “先去拜见皇后吧,回头我再慢慢逛。”   “内廷车马难行,还请少城主改用轿撵。”   吉春口中的轿撵,是一顶八抬大轿,楚熹坐在上面,感觉自己特像“熹娘娘”,倒是有点理解帝都权贵间为何倾轧的那么厉害了。   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看着上位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任谁都要生出几分争夺之心。   不多时,轿撵落在了梧桐宫,相较方才那巍峨大殿,此处稍显朴实。   “去回禀皇后娘娘,安阳少城主前来拜见。”吉春吩咐完一名宫婢,躬身将楚熹请进殿内,一边奉茶一边命人点燃香炉,那副自如的模样,仿佛这梧桐宫是他做主。   “好浓的药味啊。”   “皇后娘娘体弱多病,服药久了,味道便挥之不去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素服的女子从侧门缓缓走出,楚熹乍一看她,真不觉得她是皇后,身材矮小纤瘦,样貌平平无奇,发髻如寻常妇人,只戴了两支银簪。   和昨日周文帝身旁那个挺着肚子耀武扬威的皇贵妃相比,她完全是个宫婢了。   楚熹迟疑了片刻才起身行礼:“安阳楚熹,见过皇后娘娘。”虽说是行礼,但腿没弯,手没抬,不过点头示意。   皇后轻咳一声,柔柔弱弱道:“坐吧。”   楚熹如昨日打量周文帝一般,毫无忌惮的打量她。   皇后是和周文帝一样的好脾气,笑了笑道:“少城主看什么?”   “没什么,就是,皇后娘娘和我想象中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没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倒像是常年吃不饱饭。”   皇后笑意未减一分:“本宫久病缠身,原就无力担此重任。”而后又道:“早听闻安阳楚霸王雄才大略不输男儿,如今得见真人,果如男子一般豪爽直率。”   楚熹靠在椅子上,有几分洋洋得意地说:“什么雄才大略,只要有钱,天下英雄尽归我所用罢了,你看祝宜年,从前多不可一世的人,如今不也老老实实的替我办事。”   “祝大人生性洁傲,必不会为钱财所动,定是少城主身上有能令他信服之处。”   “那是你们给的还不够多,我老爹说了,不为钱财所动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难怪当年江南王统军三十万,仍入赘楚家。”   “是吧,我老爹没说错吧。”   皇后大概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静静地看着楚熹。   楚熹轻叹了口气:“吉春,咱们到别处转转。皇后娘娘,我先告辞了,你身体不好,就别送了。”   皇后扶着宫婢站起身:“少城主慢走。”   从梧桐宫出来,楚熹没有再乘轿撵,随手摘了一支花,摇摇晃晃道:“真无趣,我还以为做皇后能有多威风呢,还不如那个皇贵妃。”   “皇贵妃宠冠六宫,育有太子,自然要比皇后娘娘风头更甚。”   “那为何不直接让她做皇后?”   “一来陛下顾念旧情,不忍废后另立,二来,皇后之选需出身世家望族,皇贵妃虽是瑜王的义女,但本家不过兖州富商,位尊皇贵妃已然是陛下厚爱了。”   “兖州富商……出身不好呀。”楚熹挑眉,玩笑似的道:“那你看,我有没有资格做皇后?”   吉春却很郑重:“楚家祖上乃开国元勋,二百年簪缨世族,少城主自然有资格母仪天下。”   “哈哈,这话我们俩私底下说说就好,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传到薛进耳朵里,他又该胡乱猜忌了。”   “吉春一定守口如瓶。”   “欸?前面那是谁?我看不太清。”   “是陛下,想来陛下知道少城主入宫的消息,特地赶来见少城主。”   楚熹手里捏着那支花,蹦蹦跳跳的迎上去,仍是不正经行礼:“陛下,好巧呀。”   周文帝声音清润,谦和而沉静:“不巧,朕听闻你进宫拜见皇后……”   “已经见过了。”楚熹打断他:“正准备去见陛下,陛下就来了,难道不巧吗?”   周文帝笑起来:“这样说,的确很巧。”   “陛下吃午膳了吗?”   “尚未。”   “那你是不是该尽东道主之仪?”   “张德。”周文帝单手背在身后,轻声吩咐道:“你亲自去膳房,传朕旨意,今日午膳权当除夕宫宴,务必尽心竭力。”   楚熹笑道:“陛下待客的诚意,我已深有体会。”   “少城主觉得如何?”   “嗯……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再接再厉吧。”   周文帝忍俊不禁:“看来是朕诚意不足,敢问少城主,要怎样改进?”   楚熹继续摇晃着手里的小花,很认真的思忖了一会说:“我今晚要去那个,吉春,哪来着?哦,对,去满香楼看花魁跳舞,陛下若能陪我一块去,我就能感受到陛下那发自肺腑的诚意了。”   周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楚熹:“朕还当什么难事,不过尔尔。”   楚熹像对待一个青楼花魁,将那朵花塞进他腰间:“陛下哪里话,我本也没想难为你。”   这一言一行,全然是个好色成性的楚霸王,在肆意调戏良家妇男。   可周文帝依旧不恼,任由那朵花挂在自己腰间:“皇城里虽宫室众多,但此时节最宜用膳的唯有一处。”   “哪里?”   “惠月阁。”   “这名字不好,听起来像个青楼,稍文雅的青楼。”   “……”周文帝沉默了一瞬,笑道:“那便请少城主另赐别名。”   “陛下说这时节最易用膳,我猜那里临湖,有螃蟹,还有秋菊。”   “少城主猜的一点不错。”   “就改成望水阁呗,起码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嘛。”   周文帝颔首,差人去改。   周文帝身边皇贵妃耳目众多,这件事很快被惠娘知晓。   “你,你再说一次。”   “那,那楚熹称,惠月阁像青楼,陛下就让她另赐别名,此刻,惠月阁已改成望水阁,还有……陛下答应她,今晚陪她出宫去,满香楼,看花魁献舞。”   “啪——”   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瓷瓶碎了满地,饶是如此也不能解惠娘心中愤恨。她曾沦落青楼,以色侍人,青楼二字于她而言犹如穿心刺骨之刀刃,偏楚熹一再触及她的痛处。   惠娘气得脸都变了颜色。   宫婢忙爬上前道:“娘娘切勿动怒,当心伤及皇嗣,陛下此举不过是与那楚熹虚与委蛇,在陛下心中,任凭谁也越不过娘娘。”   提及腹中孩子,惠娘到底忍住了这口气:“去,把吉春叫来,本宫有话要问。”   楚熹和周文帝在一起用膳,吉春不必时时在旁伺候,很快赶来惠娘宫中。   “娘娘……”   “那个楚熹到底什么路数,她怎敢独自面圣!”   “这,奴婢也说不准。”吉春低着头,小声道:“她性情着实古怪的很,时而平易近人,时而轻狂无礼,时而有些顽劣的孩子气,奴婢分不清真假。”   惠娘从一个青楼女子,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诩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可楚熹,她不得不承认,楚熹是她唯一的对手。   未分胜负的对手。   “此女狡诈多端,心机深重,最擅伪装,待陛下向你问话,你务必要提醒陛下小心提防,绝不可被她蒙骗。”   “娘娘不必担忧,陛下只是顺势而为,离间那夫妻二人罢了。”   “人心难测。”惠娘扶着腰,悄声低喃道:“只怕假意生出真情……”   吉春听清了这句话:“娘娘以为,那薛进就不会怕吗,奴婢瞧着,他可是极为多疑的。”   吉春一向看人很准,如此言之凿凿,必不会有错。   惠娘眼底这才有了几分笑模样:“你再与本宫仔细说说这两日的事。”   皇城里的办事效率快到令人发指。   楚熹走到那“惠月阁”,抬头一看,上面的匾已经换成了望水阁:“哇,真不得了啊。”   “少城主便是惊讶,也该忍一忍才是,如此岂不显得自己很没见识。”   “什么话啊。”楚熹不甚愉快的皱起眉:“什么叫显得。”   周文帝嘴角很长时间没有落下去过了,脸都笑的有些僵痛:“少城主不愧为女中豪杰,果然坦率,远胜男子。”   “陛下和皇后不愧为夫妻,都愿意将我与男子相比,难道只有男子才配得上坦率豪爽这等赞赏?”   “这……女子还是性情温婉的居多。”   “那是陛下没去过江南。”   “江南的妇救会朕早有耳闻,薛军将士的衣物皆为妇救会所制,不仅造价低廉,质地也是极好的,前年冻灾,若非妇救会赶制的衣物足够御寒,帝军必定大获全胜。”   楚熹趴在阑干上,望着远处的小湖泊,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   周文帝抿唇,又道:“朕曾想效仿此法,可惜屡试未果,少城主以为问题出在何处?”   “陛下便是好奇,也该忍一忍才是,如此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本事。”   分明楚熹一张口便是大不敬,可周文帝还是禁不住笑:“朕的确没本事,烦请少城主替朕解惑。”   楚熹坐直身,看着他:“其实很简单,废除三宫六院,严禁男子纳妾,查封勾栏瓦舍,买卖女子,残害女婴一律重罪处置,陛下能做到吗?”   “……”   “陛下做不到这些,何谈妇救会呢,把女子当成货物,还指望着女子有报国之志,救命,那是女子,又不是傻子。”   话至此处,宫人奉上膳食,果然精美绝伦,色香味俱全。   楚熹顿时眉开眼笑:“哇,到底是皇宫啊。”   周文帝也笑:“传令下去,重赏膳房。”   这真是很愉快的一顿饭。   楚熹必须承认,周文帝的教养气度与祝宜年有异曲同工之妙,温柔体贴也不输谢燕平,唯命是从堪比仇阳,风趣健谈又不像薛进似的总冒出一两句刁钻的酸话,简直是个几乎完美的男人。   不过这种魅力是基于他九五之尊的身份,但凡他是随便一个什么人,就要大打折扣了,而他九五之尊的身份也限制了楚熹胸口那只小鹿。   蹦跶肯定蹦跶了,还没到东冲西撞的地步。   “陛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少城主尽管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   “……”   “不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朕怕你嫌朕的名字不好,要给朕另赐别名。”   楚熹不由笑出声:“先说来听听。”   “贺旻。”周文帝摊开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写下一个“旻”字。   作者有话说:   六千字!粗长吗!   基友清穿文《清穿之作精公主的团宠生活》已经有点肥肥啦!喜欢看清穿的可宰!双穿爽文!女主就是最美的!苏苏苏爽爽爽! 第159章   阳光温煦,微风柔和,树影轻轻摇晃,湖面泛起波澜。楚熹盯着周文帝干净圆润的指甲,须臾,抬眸朝他笑。   那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是如此灵动狡黠:“贺旻。”   周文帝好多年不曾听人这般唤他:“少城主可知,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哪朝哪代的皇帝,都被人称作是陛下,可贺旻只有一个。”楚熹挑眉,无所忌惮的反问:“何处不敬呢?”   “依着少城主的说法,称朕陛下才是不敬?”   “是呀陛下。”   话音未落,二人都没绷住,眉眼齐弯地笑了。   吉春回来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他躬着腰走上前:“陛下,瑜王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周文帝顿时收敛笑意,显然对瑜王很是不喜。   楚熹也撇嘴:“哼,我才来宫里不到半个时辰,这人就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似的,真没劲。”她将头扭到一边去,伸手抓了一片点心吃,那点心很酥脆,一口咬下去“咔嚓咔嚓”响。   周文帝从侧后方看着她鼓出来一块的脸颊,沉吟片刻,吩咐吉春:“请皇叔到承殿小坐,朕过会便过去。”   楚熹咽下嘴巴里的糕点:“陛下是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了?”   “皇叔有要事求见,朕总不能置之不理。”   “能有什么要事……”楚熹咕哝一声,看了眼周文帝的脸,这才强忍不悦道:“行吧,陛下只管去,我吃饱了,得睡会儿。”   周文帝便命宫婢带着楚熹去望水阁的偏殿休息。   望水阁地势极高,站在窗边可一览半座皇城,金秋时节,绿荫已染上些许枯黄,衬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湖面波光粼粼,想来,若到夜里明月高悬时,窗前景致会另有一番风味。   不然此处怎配叫惠月阁呢。   楚熹猜测着如今惠皇贵妃心里的滋味,忍不住捧着脸痴笑。   那令她险些丧命的断发之仇,她可是牢牢记着的,就算一时还不能还回去,给惠娘添添堵也好。   “少城主可要更衣?”   “待会,待会的。”楚熹看向身旁的小宫婢,笑着问道:“你几岁了?”   “奴婢今年十三岁。”   “这么小啊,你几岁进的宫?”   “十岁上。”   楚熹自一见周文帝便注意到,他身边除了内侍,都是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丫头,虽说齐头整脸,容貌尚可,但仍是孩子面相,身体干瘪纤瘦,远远不能与人间富贵花般的皇贵妃相提并论。   身为瑜王的义女,位尊皇贵妃,膝下有太子,皇后那边又不成气候,且圣眷正浓,宠冠六宫,按说惠娘在后宫的地位十分稳固,无需再如此谨慎提防。   可见她对周文帝,是非常在意的。   就是不知道这种在意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盖过她对权势的渴望。   周文帝一死,幼主登基,她便是当之无愧的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纵使惠娘满腹谋略,野心勃勃,一旦动了真情,便会生出难以遮掩的妒恨。   瑜王手眼通天,倘若有所察觉,绝不可能再信任惠娘,而惠娘有今日地位,也不是吃素的,只要她站到周文帝的阵营里,与周文帝联手对付瑜王,那帝都城这一池水,势必被搅得翻天覆地。   两不相让,局势才会明朗,才会有可乘之机。   不过惠娘这个人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想让她露出狐狸尾巴,楚熹自觉还得再下一剂猛药。   ……   承殿是周文帝私下会面大臣的场所。   瑜王在此等候,他匆匆地赶来,倒像是他被召见。   “皇叔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臣听闻,楚熹一早来向皇后请安?”   “是啊。”周文帝好脾气的笑笑:“她在江南虽手握重权,但自幼长在小门小户,生平第一次到帝都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见过了朕,便格外好奇皇后的模样。”   瑜王眉头紧皱,简直能夹死苍蝇:“陛下未免将那楚熹看的太简单了,当日围攻常德,若非她凭空变出十万兵马,帝军怎会落败。”   周文帝道:“她身边有祝宜年那等谋士,又有所向披靡的战神仇阳,自然久负盛名,皇叔不曾见过她,不知她本性,其实与寻常女子并无太多差别。”   瑜王急着入宫面圣,只是想探一探周文帝虚实,现下见周文帝打着太极避重就轻,心中已有定论。   这位活在他羽翼之下,朝不保夕的年轻皇帝,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帝王权术,意图利用江南势力来制衡他。   瑜王不禁暗自冷笑。   重兵在手,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无用功。   他麾下十万大军就在辉瑜边界之地,薛军区区两万精锐,再怎么凶悍也抵不过他里应外合。   待他杀了周文帝,把罪责往薛进身上一推,便可干脆利落的除掉江南那两个心腹大患,届时再扶持太子登基,打着匡扶周室大业的旗号,名正,言顺,整个辉瑜十二州,任谁也挑不出他的错,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趁乱起兵,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国反贼。   而此番谋划,只缺一个薛进弑君的名目。   瑜王拿定主意,立时舒展眉头。   “哦,陛下这么一说,臣倒是真想见一见这安阳楚霸王。”   “过两日朕会邀他们夫妻二人进宫赴宴。”周文帝笑得颇为轻松:“朕以为,这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仇恨,薛进在江南极得民心,想必也不愿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让百姓深陷苦海,只要他们答允与元儿这桩姻亲,往后江南江北便可安堵如故了。”   “是啊。”瑜王点头附和:“为了大周江山永固,为了大周子民安生,陛下也该与薛进化敌为友才是。”   听瑜王这么说,周文帝更加欣喜:“那后日宫宴,请皇叔务必放下心中芥蒂。”   “自然,自然。”   瑜王满口答应着,可一走出承殿,便换了一副嘴脸,他将奉命送他出宫的内侍唤到身旁,低声吩咐道:“转告皇贵妃,宫宴那日定要设法让皇帝和楚熹暗行苟且,再由她亲自撞破,以将产惊胎之名公之于众,无论如何,要使得薛进在文武百官面前受尽屈辱。”   瑜王这算盘打得极好,一旦事成,薛进和周文帝之间便是新仇加旧恨,绝无化解的可能,而周文帝也难以再用薛进制衡瑜王,瑜王不仅铲除了潜在危机,还顺带手埋下一颗“弑君”的雷。   进可攻,退可守,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   楚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甚至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骑着马在夜幕中奔逃,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逃出生天时,一支箭穿胸而过,滚热的鲜血染红了白马鬃毛。   从马背坠落的瞬间,失重感格外逼真,楚熹猛然惊醒,下意识的抚摸胸口。   还好,还好,一场梦而已。   楚熹折身坐起,烦闷地揉了揉眼睛。   这帝都看似水平如镜,实则剑戟森森,每个人都暗怀城府心机,虽不见血浸沙场、不闻硝烟弥漫,但亦如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压抑的紧迫感,自楚熹和薛进成婚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少城主。”宫婢见她醒来,缓步走近卧房:“陛下在殿外等候多时了,少城主可要起身梳洗?”   “他等了多久?”   “将近一个时辰。”   楚熹闻言,忙让宫婢替她更衣梳洗。   帝都夏季漫长,秋季短暂,故而白昼温暖异常,时至黄昏便如一只脚踏入初冬。   周文帝身着一袭暗红织金鹤氅,头戴着翡翠玉冠,端坐在窗下,神情沉静的盯着棋盘,没有丝毫等候多时的不耐。   楚熹放慢脚步,轻轻走到他身旁。   周文帝一无所觉,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颗黑色棋子,正犹豫该放在哪里比较好。   围棋博大精深,楚熹只在祝宜年的逼迫下学得一点皮毛,按祝宜年的话说,可以学而不精,却不可一窍不通,即便不能与人博弈,也要看懂棋盘之上胜负之势。   “自己和自己玩还难成这样?”   周文帝将棋子团进掌心,偏过头看她:“少城主走路怎么没声音。”   楚熹笑道:“想吓你一跳,可惜你不给我面子。”   周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叫人一吓就跳,如何能坐得稳皇位。”   “嗯……也是,快别琢磨了,黑子明摆着输定了,不是说好去满香楼看花魁跳舞吗,走哇。”   “黑子输定了吗?朕怎么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那就先放着,改日再来下。”   周文帝这才站起身,笑着说道:“少城主又不是今日来明日便要走,为何如此急不可耐。”   “陛下有所不知,我若太晚回去……算了,不说这个,怪扫兴的。”   “那好,今夜不许说半句扫兴的话,谁若是说了,就自罚一杯。”   楚熹爽快答应:“怕你不成,我酒量好得很呢。”   周文帝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忽而轻柔:“朕拭目以待。”   ……   帝都建成之处,取四方十六州城砖,动用百万劳力建成了高十二丈的城墙,如今这城墙围着江南江北仅剩的烟云繁花。   楚熹入城时蓦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背过的一句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长乐街为帝都的中轴线,宽余五十丈,从永宁门一直延绵至皇宫正门外的朱雀门,长街两侧每相隔半丈便有一架七重玲珑灯,东海鲛人油做成的如小臂般粗的蜡烛自黄昏起便会点燃,燃尽之时将将黎明。   这里没有战火,没有灾荒,没有沂江两岸延绵不休的战事,也没有朝堂之上勾心斗角的纷争,只有锦衣绣袄,宝马香车,从长乐街两侧的里坊鱼贯而出,欢声笑语好不自在。   楚熹听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与夫君撒娇:“那尚书夫人新得了沧澜阁的双面绣扇,竟然就这么把我压过去了。”   她夫君耸耸肩,取了腰间一枚玉佩给她:“明儿拿这去给她瞧,大雪山那里来的,我一千两银子刚换来。”   那女子掀开帷帽纱幔,眼神闪闪发光,而比她眼睛更亮的事纱幔边上缀着的一排合浦珍珠。   那珍珠一颗便可养活沂江边一户三口之家。   而她这颗珍珠放在长乐街上,也不过尔尔。   天下脚下,百年帝都,哪怕城墙之外危机四伏,流民草寇数之不尽,城墙之内仍然是一派红飞翠舞,花天锦地的富贵景象。至于那些着布衣穿草鞋的平民百姓,都藏身在繁华之下,如炊柴,如灯油,无声无息的烧尽,只为替高官权贵点燃这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楚熹心里明白,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周王朝,正是被眼前跗骨之蛆般的权贵们一点点蚕食,因此,看着这奢靡浮华的长乐街,不免感到一丝悲凉与恐怖,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眼中近乎百鬼夜行。   楚熹强撑着挤出一抹笑,转过头对周文帝道:“好热闹啊!我原以为在万朝河上看的水戏,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热闹的景象,怎料除了锦绣之都,江北还有这样一个不夜城!”   周文帝嘴角的笑意同样有些勉强,是以并未察觉楚熹的异常:“少城主喜欢就好,再有不远,便是满香楼了。”   “听陛下这意思,好像经常来?”   “朕看起来是那种会到青楼寻欢作乐的人?”   “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贺公子难道没听过这话?”   “怎么叫我贺公子,未免太疏远了。”周文帝自然而然的改了口:“贺公子和楚小姐,是能一起来青楼的关系吗?”   楚熹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我叫你……哥哥如何?”   “我这个哥哥可是不太正经,竟带着妹妹来逛青楼。”   “好吧,那我就委屈委屈,准你唤我一声姐姐。”   周文帝哑然失笑。   满香楼虽只十五月圆夜才有花魁登台献舞,但寻常日子里也颇为热闹,离老远楚熹便听见前方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   说老实话,这乐曲并不动听,甚至有些空洞和苍白,时而似一潭死水般寂寥,时而似女子幽怨的呜咽,听得人头皮发麻,不过在此行此景下,倒是格外协调。   “到了。”   楚熹仍然惊叹:“这么多人啊,咱们能挤进去吗?”   周文帝朝她伸出手:“妹妹不必担心,有哥哥在。”   “欸。”楚熹站在车辕上,双手插着腰,很趾高气昂:“怎么不叫姐姐呢?”   “女子的年岁岂能玩笑,到底不好委屈了妹妹。”   “年岁不能开玩笑,咱们可以论辈分呀,你不如叫我声姑姑。”   “也别姑姑了,我干脆叫你声姑奶奶。”周文帝的手又往前伸了半寸:“姑奶奶,请吧。”   楚熹笑着握紧他的手,轻轻巧巧地蹦下来:“得啦,不敢占这便宜,回头你找我秋后算账怎么办。”   周文帝虽是微服出宫,但早已派人到满香楼打点过,他一来,那满脸脂粉的鸨母便恭恭敬敬的上前迎他:“公子,楼上雅间都预备妥当了。”   楚熹说:“我不要雅间。”   鸨母看向周文帝,见他一个眼神,便晓得今日做主的是这位穿着斗篷戴着帷帽的女子:“既如此,两位客官这边请。”   满香楼这名字俗气至极,可里面设计倒雅致的紧,一楼依照着八卦太极阵,中间是个偌大的圆台,四周设席摆案,每个座位旁皆有一盏小灯,灯上有字,离圆台最近的主座分别上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次座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而最后排散座则是二十四节气。   楚熹觉得蛮有趣,问周文帝:“贺旻哥哥真没来过?”   “真的没有。”   “那你猜,楼上雅间取了什么名?”   周文帝想了想说:“大抵是天地玄黄。”   楚熹仰头往上扫了一圈:“我瞧着这可不止四间,嗯……准和花有关,不然为何叫满香楼呢。”   “妹妹有所不知,满香楼,香不在此。”   “看样子哥哥很懂嘛。”   舞娘上前斟酒,恰巧听见二人哥哥妹妹叫的亲热,手不禁一抖,险些把酒杯碰倒,那双美目也跟着睁大,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   毕竟哥哥带妹妹逛青楼这种事,还是很少见的。   楚熹逗弄那舞娘:“我哥够不正经吧,你去服侍他就好了,给我找个模样俊俏的小唱。”   周文帝忍不住扶额笑道:“你还一个劲追问我有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我看你倒是轻车熟路的很。”   “天地良心,我也是第一次呀。”   “那你如何知道青楼有小唱?”   “这个嘛,道听途说的。”   楚熹只是随口一句玩笑,不想那舞娘竟真给她找来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唱。小唱十七八岁的年纪,嘴上涂了胭脂,脸上抹了妆粉,穿着一条月白绸裤,一件轻薄单衣,衣襟半敞着,露出一片瘦而不柴的胸膛,两分俊,三分美,剩下五分不男不女的妖娆。   而这五分妖娆多半来自他那张嘴:“奴家敬女公子一杯,可好?”   奴家?女公子?   天!这都是哪跟哪啊!   楚熹蜷缩着脚趾,强忍尴尬,端起酒盏,尽自己所能的从容自如:“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公子唤奴家琴棋便是。”   “哦,还有书画吗?”   小唱顿时面露委屈:“有琴棋一个不够吗?”   楚熹忙摆手:“不不,够了,很够了。”   来满香楼点小唱的多是有龙阳之好,纵使有女子,那也是多年守寡,耐不住寂寞的“老夫人”,很难得有楚熹这般貌美且温柔的年轻小姐,小唱动了心思,一个劲的往她身上靠。   楚熹没憋住,倒吸了口凉气。   周文帝扶着额头的手渐渐下滑,捂住大半张脸,忍笑忍得肩膀直颤。   楚熹眼瞧着要躲进周文帝怀里了,终于醒过神来,轻轻推开小唱:“差点忘啦,我是来看花魁跳舞的,这个,这个事待会再研究啊。”   小唱道:“花魁?女公子可是说飞燕?”   “飞燕?花魁怎么是叫飞燕呢?”   周文帝边笑边解释道:“有一种牡丹,名为飞燕红妆。”   楚熹点点头:“还不算太俗。”转而又对小唱道:“反正就是你们这的花魁,去把她叫来。”   小唱略显为难:“飞燕要伺候雅间的贵客,恐怕不大方便。”   有周文帝在身旁,楚熹怎么着也得仗势欺人一把,她猛地将酒盏摔在案几上:“不管什么贵客,我今日一定要看花魁跳舞!”   小唱一愣,似乎没想到楚熹有胆子和雅间的贵客对呛,于是认定楚熹身份非比寻常,不敢得罪:“那,女公子稍后,奴家去问一问。”   “你去你去,我不差钱。”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   小唱预感到今晚满香楼要出大事了,战战兢兢地找到鸨母,传达了楚熹的意思。   于鸨母而言,乾位坐着的是皇亲国戚,而雅间里的贵客也不是善茬,她两边都不能怠慢,犹豫了一会,上楼叩门。   “廖将军,廖将军……”   廖三打开门,活像吃了爆竹:“喊什么喊!扰了老子的好事!老子砍了你脑袋!”   鸨母讪笑道:“楼下有一位姓贺的公子,想请飞燕去跳一支舞,廖将军可否和仇将军商量商量,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廖三正犯愁没由头闹出点动静,想打瞌睡,枕头就送上来了,他如何能不接招:“放屁!别说一盏茶的功夫!一口茶都不行!你去告诉他!有种的就上来抢人!”   秀才遇到兵尚且有理说不清,何况是青楼老鸨。   鸨母无奈,亲自来向楚熹回话:“客官……实在是不巧,飞燕那边,已然睡下了,要不明日,我叫飞燕到客官府上献舞?”   “我不!就要今晚!”楚熹扯了扯周文帝的袖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可是答应过我的。”   周文帝原不喜女子太骄横跋扈,可见楚熹这么执着,又觉得她真是没别的心思,只想看一眼花魁舞姿。   鸨母被周文帝盯着,额头直冒冷汗,无奈之下,只好说了实话:“雅间是位将军,江南那边来的,凶煞的厉害,随身还带着刀剑,根本不顾帝都的规矩……”   “慢着。”楚熹皱起眉:“你说,江南那边来的将军?可是姓廖?”   “正是呢,还不止一位,客官暂退一步,别与他们相争了,总不好真到上面去抢人。”   楚熹原本只是想作一作,闹一闹,把周文帝陪她来青楼的事宣扬出去,没承想大水冲了龙王庙,竟和自家人碰到一块了。   廖三为何会来满香楼?为何会混进这等朝廷官员常出没的风月之地?   楚熹确信廖三别有目的,而她,必须要将这场戏演完。   “好啊!这人我非抢不可了!逛青楼!还找花魁!”楚熹一面不敢置信的念叨着,一面快步朝楼上走去。   廖三坐在椅子上暗暗后悔,认为自己把话说得太狠,恐会吓退那位“贺公子”,正琢磨着找旁的由头闹事,雅间的门忽被人一脚踹开。   “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像公鸭被踩了脖子,怒吼声戛然而止。   楚熹冷哼一声:“你行啊,敢偷溜进城里逛青楼,还有谁!”   廖三瞥见紧随其后的周文帝,往后退了一步说:“少城主,是四少爷和仇将军让卑职带他们来开开荤的,卑职是不得已啊!”   一听这里头还有老四和仇阳,楚熹更笃定他们是奉命行事:“你个王八蛋!老四人呢!”   “在,在隔壁……”   隔壁的楚茂和是真开荤了,一听到楚熹的声音差点没吓的萎过去,忙慌慌张张的穿衣裳,意图跳窗逃跑。   可不等他把窗户推开,楚熹已经踢开了房门。   一闻这屋里的味道,楚熹就晓得老四没管住自己,虽说古往今来十八.九的大小伙子都犯这个病,但楚茂和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实在难以接受。   不掺一点假的怒火中烧:“楚茂和!”   “姐……”楚茂和也很真情实感的问:“你怎么在这?”   甭管这件事里藏着多少蹊跷,见楚熹像吞了块石头似的哑口无言,周文帝还是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整成隔日更了,救命(不过粗长还是很粗长的) 第160章   “我……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   楚茂和见楚熹四下环视,便晓得她要抄家伙打自己,犹豫了一瞬,拔腿就往外跑。   楚熹猛地揪住他衣裳,没攥紧,让他从手心里溜了出去,更压不住火:“好啊!胆肥了!翅膀硬了!廖三!你给我按下他!”   廖三本就是要闹出些动静的,当即领命去捉楚茂和,一个故意往人堆里扎,一个刻意放水,屡屡失手,顷刻之间便将满香楼搅得鸡飞狗跳,那精致昂贵的酒器菜肴被打翻一地,与舞娘乐姬厮混的恩客跌作一团,龟公领着一众护院慌脚鸡似的追在后面阻拦,场面可谓是精彩至极。   周文帝倚在门上,笑的快要喘不过气。   楚熹这些年见识过的男人不算少了,可没有一个像周文帝这般爱笑的,他笑起来总是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帝王形象,那双原本该很凌厉的凤眼弯成两道缝隙,像一个……泡在蜜罐子里无忧无虑长大的人。   楚熹正看着他出神,对面的门忽然被打开。   仇阳衣冠整肃,神情冷寂,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威慑,只往那里一站,整个长廊便骤然静了下来。   若非他身后跟着一个发髻凌乱、面色娇红的貌美女子,恐怕旁人还会以为他是来扫黄的。   楚熹睨了一眼那女子,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仇阳:“跟你说过多少次!离廖三远一点!没事别和他搅和在一块!你倒好!竟跟他一块来这种地方鬼混!”   仇阳抿唇,并不替自己辩驳。   大庭广众之下,楚熹多少要给他留几分颜面:“还不回去,把老四也给我带回去。”   “嗯。”   他身后的女子递上一柄长剑,柔声道:“将军慢走……”   仇阳接过剑,一语不发的下了楼。   而此时楚熹的帷帽早已不知丢到哪去,露出标志性的齐耳短发,流连于满香楼的恩客皆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见这短发,便猜到是昨日刚来帝都的安阳楚霸王。   那这名身材高大,气势逼人,却在楚霸王面前似孩童般挨训斥的将军,自然不必多说,定是单枪匹马斩杀了十余名朝廷猛将的战神仇阳。   纵使这些帝都权贵高枕而卧,长久浸润在麻木的安逸中,可见了这说不准哪日会砍断他们头颅的战神仇阳,仍不自觉小腿发软,纷纷避让开来。   仇阳快步走到楼下,一把扽住楚茂和的衣领,几乎没有给楚茂和反抗的余地,就那么连拖带拽的把人带出了满香楼。   一场闹剧方才落下帷幕,徒留满地的烂摊子。   楚熹深吸了口气,对周文帝道:“怪我御下不严,让你见笑了。”   “挺有意思的,刚刚那是你弟弟?”   “别提这个惹事精,一提我就忍不住要冒火。”   周文帝仍是眉眼带笑:“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哼,若非他偷偷跟来江北,我也不至于和谢善臻打架,今日准是这小兔崽子挑的头,不然廖三和仇阳没那么大胆触犯军令。”   “昨晚,他二人便来过满香楼了。”   “谁?廖三和仇阳吗!”   “廖将军和令弟。”   楚熹握拳,一副恨不能打断楚茂和两条腿的神情,不过很快醒神:“这事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帝都城里通常没什么秘密可言,便是我无意打探,也会有人来告诉我。”   “原来如此……”楚熹哼笑了一声:“那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想必也逃不过旁人的耳目了,这日子真是够憋屈的,我要是你,八成早就发疯了。”   周文帝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转头看向那名与仇阳共处一室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女子屈膝行礼,柔柔怯怯地说:“回公子的话,奴家飞燕。”   “哦,你就是满香楼的花魁?”楚熹细细打量她,点点头道:“也算名副其实了。”   周文帝道:“听闻仇将军向来不近女色,难得遇上一位知心红颜,不如我替飞燕姑娘赎了身……”   楚熹打断他:“干嘛,想拿她笼络仇阳?这么明目张胆的挖我墙角?”   “少城主多心了。”因楚熹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周文帝不再与她兄妹相称:“我是想以你的名义送这人情,权当做给少城主的一份见面礼,如何?”   “不要。”   “为何不要?”   “在跟我装糊涂吗?”楚熹摆手让飞燕退避,而后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陛下以为,仇阳为什么不近女色呢?”   周文帝笑笑:“我还当这些事只是谣传,未曾想少城主胆子这般大,就不怕在军中惹出事端吗?”   “仇阳老实得很,何况我那夫君,是最识大体的。”   如此明目张胆的将情夫养在自己的夫君身边,对楚熹而言似乎很值得骄傲,她说这话时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了。   正是吉春所说那般,偶尔会稍显轻狂。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脚踩着富可敌国的金山,手握着可以动摇天下的权势,轻狂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周文帝笑着问:“少城主可还要看花魁跳舞?”   “哎,让老四这么一搅和,都没兴致了,改天吧。”   “后日皇城夜宴,叫她进宫献舞怎样?”   “这主意好呀!对了,后日宫宴,是不是会有很多人?”   “一众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官员皆会前来赴宴。”   “太好了!我就喜欢热闹!到时候我亲自给你们表演一个节目!”   “节目?”   楚熹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待后日宫宴,陛下自然就知道了。”   ……   回林苑的路上,楚茂和禁不住长吁短叹:“这下可麻烦了,姐姐是不会放过我的。”   廖三宽慰他:“不妨事不妨事,回头薛帅会替你解释的。”说完,他扭头对仇阳道:“咱们走后,朝廷准要派人去审那些妓子,怎么样,你觉得飞燕可还牢靠?”   薛进在帝都布下暗棋无数,这些暗棋常年身处敌营,难保不会生出异心,一旦出现叛徒,将重蹈东丘城的覆辙,当年若非李玉身边亲信叛变,潜伏在东丘城的西北细作也不至于被连根拔起,是以廖三不得不担忧。   仇阳握着缰绳,淡淡道:“她是西北人,父亲死在月山关。”   “欸。”楚茂和猛地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就说嘛!那个飞燕看上去特别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她原先是安阳府的厨娘!对!就是我姐院里的厨娘!”   廖三“啧”了一声:“你记性还怪好的。”   “不是我记性好,那时姐姐要去合临迎亲,就怕西北人半途劫道,玩了一招暗度陈仓,可行踪还是暴露了,老爹怀疑府里有内鬼,上上下下好一通清查,果然,凭空消失了两个下人,其中一个就是姐姐院里的厨娘,叫……叫玉秀!”   “嗯?蟠龙寨那回,不是陆广宁在背后捣鬼吗?”   “那另一个就是沂都的细作!”楚茂和满脸的恍然大悟:“迎亲的队伍出发不久,便有一伙黑衣人跳出来搅局,这波肯定就是我姐夫动的手。”   “没错,那伙黑衣人是石头河的西北死士,就当初截杀东丘梁家那批。”   “你怎么知道?”   “你说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廖三怒瞪楚茂和:“少刨根问底。”   仇阳哂笑:“与其说是当初截杀梁家那批,倒不如说,是把廖将军从蟠龙寨里救出来那批。”   “什么叫把我救出来!你和少城主怎么逃出来的心里没数吗?”虽说廖三早就把这根刺□□了,但仇阳嘲讽他,还是让他很不满意:“若非薛帅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少城主,若非我廖三领着弟兄们大杀四方,你以为单凭那两万畏手畏脚的合临兵马,能行?”   “没有我和少城主,你早就饿死在牢房中。”   “你你你——”   廖三和仇阳素来不大对付,时不时就要这般争执一番,楚茂和见怪不怪,只低喃道:“厨娘才是西北细作,两个细作……怪不得……”   那次楚光显大肆搜查安阳府,凭空消失了两个下人,一个是楚熹院里的厨娘,一个是外院的内卫,而楚熹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无论怎么看都是她身边人更易察觉,为何薛进只命西北死士半路搅局呢?   唯一的可能,这两个细作都出自西北,是薛进故意透漏消息给沂都。   以当时的局势,合临城急需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共同抵抗西北,若不是沂都跳出来横插一脚,除非楚熹意外身亡,否则不管发生任何事,谢家都不会放弃与楚家的姻亲。   薛进不能杀楚熹,也无法在重重阻碍下将楚熹劫回丘州,他想破坏楚熹和谢燕平这桩亲事,唯有这一计可行。   楚茂和一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不由看向身旁的仇阳。   怪不得,怪不得薛进每每见楚熹土匪般的作风,总是面露悔意,怪不得薛进如此的讨厌仇阳,根本就是他亲手把仇阳送到楚熹身边的啊!   “看什么?”   “没,没什么。”   楚熹回到林苑时已然亥正了。   薛进像老爷子似的坐在屋檐底下逗弄鹦鹉,见她进门,冷笑一声:“还知道回来。”   “你少阴阳怪气的,我问你,廖三他们来过没有,你知不知道廖三领着楚茂和去哪了,青楼!”   “他们去青楼你怎知道?”   楚熹理直气壮:“我也去了,我去看花魁跳舞了。”   薛进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吉春,碍于有外人在,忍着脾气没有发作:“这件事,明早我会处置的,早些休息吧,还有,这两日少往外跑。”   “我不,我明日还要和吉春进城去听戏呢,是吧吉春。”   吉春恭敬道:“乌园的梅戏是天下一绝,王爷不妨也去瞧一瞧。”   薛进仿佛自视甚高,不屑与吉春这等阉人多费口舌,起身回了殿中。   “就看不惯他这幅样子……”楚熹咕哝一声,对吉春道:“他不去更好,去了也是扫兴,明日就咱们俩去,你快回去歇着吧。”   吉春垂首退下,走到门外站定。   只听里面传来一阵阵的争吵,足有小半个时辰才作罢。   “行了吗?”   “嗯,喝口水,嗓子都哑了。”   楚熹借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终于缓过气,压低声音问:“满香楼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花魁飞燕,我瞧着可眼熟的很。”   “就是你想的那样,从前朝廷的一切消息都是经过满香楼传到我手里,不过如今已经是一步废棋了。”   “那你让廖三他们过去,是要将朝廷的人都引到满香楼?”   薛进颔首:“朝廷盯得太紧,单凭你一个,还不足以转移他们的注意,我若没有半点动作,他们反倒会生出疑心。”   “嗯……你早该告诉我的,我就不会去满香楼了。”   “无碍。”   楚熹抬眸,见薛进微微蹙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道:“可是不大顺利?”   “你觉得周文帝如何?”   “说不好,交浅言深,谁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反正,这一日处下来,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关键是长得好。”   “对。”   话音未落,只见薛进双臂抱怀,神情忽而凝重:“他长得好,还是我长得好。”   “……你。”   “犹豫什么?”   “你这……防不胜防啊,给个机会,重说一次。”   “关键是长得好。”   “好吗?一般般吧。” 第161章   夫妻俩梳洗妥当,躺在床上将要入睡时,楚熹忽然想起一件事,扭头问薛进:“今日九月十七?”   “嗯。”   “那后日是你生辰呀。”   薛进生于九月十九,于男子而言是个很吉利的日子,只他出生那年西北灾荒,饿死者无数,往后一连数载皆是大丧大祭,按风俗不准操办喜事,何况小孩子的生辰。是以薛进的生辰从来都是“略过”。   楚熹还是同他成婚之后,才知道他九月十九的生日,有心想给他庆祝,无奈他总兴致缺缺,便早起给他煮几个鸡蛋,做一碗长寿面聊表心意。   薛进嘴上说“我不重这个”“你也不嫌麻烦”“鸡蛋和面条有什么好吃的”,可每次都认认真真将鸡蛋在桌子上滚一圈,再敲碎了剥开,长寿面也是,不管楚熹擀的多长,他从来不咬断。   这些琐碎的小事,或许不配与一见钟情的浓烈相提并论,可日积月累中,已然厚重如磐石。   所以,楚熹同他北上帝都,同他趟这趟浑水。   “后日,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薛进懒懒地问,仿佛浑然不在意。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提示一点,我猜猜,看我能不能猜中。”   “猜中就没趣了,惊喜你不懂吗?”   薛进翻过身,压着她的肩膀,双目半睁,眼睫微微上挑,显得格外的细长勾人:“不要惊喜,我现在就想知道。”   妈的!楚熹真受不了他这样撒娇!尤其是离这么近!   “薛添丁。”   “嗯?”   楚熹仰头,咬住他的耳垂。   薛进轻轻吸气,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进她漆黑的发丝中,然后,听到她在耳边说:“我想要你。”   薛进抬眸,眼底升起氤氲的薄雾,轻咬下唇,更浓郁的血色由内而外泛开,像是沾满露珠的樱花瓣落在皑皑白雪上。   ……   翌日,楚熹又与吉春到帝都城游逛,身边跟随近百名亲兵,诸多车马随从,一路挥金如土,可谓声势浩大。   百姓们有心瞧一眼这声名显赫的安阳楚霸王,可实在畏惧那些身着红甲,腰挂长刀,双目如鹰,通身肃杀之气的西北亲兵,只敢躲在沿街铺子里,透过门窗缝隙向外张望。   “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我朝长公主恐怕也不曾有这般排场。”   “还长公主呢,便是当今圣上在这楚霸王跟前都得自降三分。”   “昨晚满香楼的事你们可听说了?”茶馆掌柜的正欲细细道来,忽见巷子里跑出一伙衣衫褴褛的小孩,忙唤道:“欸!那几个小乞儿!莫要冲撞了贵人!”   然话出口时,已有些晚了。   乞儿们眨眼间就跑到了楚熹跟前,为首的那个被随从拦住,脚下一个不稳,狼狈的跌倒在地,而紧随其后的也纷纷摔得四仰八叉。   楚熹见状,笑了一声,吩咐随从:“还不快把他们扶起来。”   小乞儿们是摸爬滚打长大的,摔一下根本不妨事,用不着随从伸手,在地上一骨碌就站起来了,一双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楚熹。   楚熹见那最小的也就和楚楚一般年纪,心软的不得了,便很阔绰的开口道:“去把前头那家酒楼给我包下来,今日我做东,请这些小友搓一顿。”   为首的乞儿约莫七八岁,已然很懂事了,他看着楚熹,缓缓跪下,双手平直交叠,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叩拜大礼:“多谢贵人赏赐。”   楚熹弯了弯眼睛,摘下冬儿腰间的荷包,走到小乞儿跟前,将他扶起来,把荷包塞到他手里:“只要你能护住这荷包,里面的钱足够在帝都买一处安身之所,余下也够你们吃喝一阵。”   “……”   “怎么?”   楚熹见小乞儿神情怪异,面色苍白,还以为他是生病了,正想让人带他找个医馆瞧一瞧,忽听冬儿惊声喊道:“小姐!当心!”   楚熹被冬儿推开,只觉身侧闪过一道寒光,余光一撇,竟是一把无比锋利的短剑!   “有刺客!”   “保护少城主!”   小乞儿毕竟年幼,一击不中便被亲兵夺下了武器,压着脑袋死死按在地上。   “小姐!你没事吧!”   “啊……”   楚熹稀里糊涂的回过神,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小乞儿:“你……你想杀我?你才多大?”   不,不单是这一个,跟随着他的那些小孩,目的同样是刺杀楚熹,眼见计划败露,性命难保,他们稚嫩的脸颊上没有丝毫慌张无措,只略显沮丧和懊恼,他们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楚熹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她抓起那把短剑,好一会才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小乞儿闭口不言,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亲兵皱眉,掰开他的手指。   小乞儿痛的满脸大汗,却还是咬紧牙关。   楚熹摇摇头道:“先放开他。”   亲兵这才松开手,把小乞儿从地上提了起来:“少城主,卑职带他们回去审问,一定查出幕后指使。”   “不急,我说了要请他们吃饭,把他们都带到酒楼去。”   话音未落,小乞儿终于开口:“用不着你假好心!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到底是孩子,愤恨一经宣泄,豆大的泪珠便一串串的涌出来,满脸脏污的泥汤。   楚熹在他跟前蹲下,笑了:“我竟不知自己在帝都还有位小仇家,好呀,你说说,我做什么了,把你害成这样。”   “你为虎作伥!助着西北人侵占辉瑜十二州!残害百姓!杀我父兄!我要取你性命!为父兄报仇!”   “你父兄……死在何处?”   小乞儿瞪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摇摇晃晃:“安阳!”   楚熹明白了。   沂江之战,帝军来势汹汹,其中虽大多奔着侵吞江南脂膏,但不乏有忠义之士,一心想要收复国土,家中子女,耳濡目染,自然会生出这慷慨赴死的血性。   楚熹捏着那柄短剑,仔细端详了片刻:“所以,没人指使你?”   小乞儿扭过头,又闭口不言。   “我有个女儿,也同你这般大,同你这般聪明,三岁就会背诗写字,五岁就能出口成章。”楚熹将短剑递给亲兵,叹了口气:“你父兄若不死,我女儿便要身覆黄土了,这世道如此,没办法。”   “你带这些小家伙过来刺杀我,又提及父兄,想必是笃定我心软,或顾忌声名,不便与你计较,行刺失败了也能保全性命。可我偏不如你意。”楚熹撑着膝盖站起身,吩咐亲兵:“带他们去酒楼,吃顿好的,然后送去林苑,交给仇阳处置。”   “是!”   听到仇阳二字,小乞儿脸色骤变:“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他们无关!”   楚熹用手帕蹭掉他脸上的脏污,声音温柔,却字字诛心:“他们把你当做哥哥看待,那么相信你,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可你却为了一己私欲害他们送了性命,所以,我要让你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你面前,这对你来说,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你……你不能这样!”   小乞儿似乎知道民心于楚熹而言至关重要,纵使楚熹撂下狠话,他也存有一丝侥幸。   楚熹不再多言:“带下去。”   一旁的吉春眼看亲兵将乞儿们押走,不禁说道:“这乞儿看着像是受人胁迫,少城主不如先放了他,派人暗暗跟着,兴许能找出幕后主使。”   “你这意思,是要让我知道,并非朝廷动的手?”   “少城主明鉴,陛下一心与江南修好,怎会刺杀少城主。”   楚熹丢开手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瞧给你紧张的,放心,我又不傻,究竟谁想杀我,我清楚的很。”说完,转头看向冬儿:“……刚刚,真是多亏你了。”   冬儿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   楚熹当街遭刺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帝都,而宫中是最先得知的。   周文帝正与皇贵妃一同用午膳,听闻此事,险些打翻酒盏。   “刺杀?人没事吗?”   “回陛下的话,安然无恙。”   周文帝仍是眉头紧蹙:“可查到是谁动的手?”   “那几个乞儿被少城主身边的卫兵带回了林苑,卑职无从查起,不过听吉春的意思,少城主知晓幕后主使,会不会……怀疑瑜王?”   惠娘轻轻搁下筷子,笑道:“瑜王没道理此时杀她,想来,又是十方会在作乱,唯有鹬蚌相争,渔翁才好得利。”   自前年雪灾,江北便接二连三的生出流民之患,这些流民涌至一处,结成党派,自诩十方之人,今成手足,立十方会,从此同甘共苦,原本不过小小民间组织,根本不足为虑,可一场旱灾过后,江北流民愈发多了,窝藏野心者暗自招揽集结,渐渐竟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且十方会中人鱼龙混杂,遍布江北各地,极难甄别,更难赶尽杀绝,是朝廷的另一桩心头大患,若非十方会趁着两军交战一再作乱,朝廷不会那么轻易主张议和。   周文帝闭了闭眼,摆手命人退下。   惠娘看着他,柔声宽慰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翻不出什么风浪,陛下无需担忧。”   “朕只是觉得可恨,十方会,嘴上说得好听,要为天下百姓谋一条生路,可如今朝廷与薛军议和,于民生大有益处,他们却在这节骨眼上跳出来搅局,想做渔翁得利,若今日,楚熹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周文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底满是郁色。   惠娘玩笑似的道:“十方会此等做派也并非一日两日了,陛下这回怎么真动了怒?难不成,是担忧那位楚霸王?”   周文帝听出她话里的酸味,眉眼舒展几分:“吃醋?”   “臣妾不敢,臣妾自知身份低微,能常伴陛下左右就知足了。”   周文帝正欲开口,张德忽而快步走上前:“陛下,满香楼那些妓子都已审毕。”   “如何?”   “前晚上礼部侍郎刘枫曾与廖三说过几句话,似乎谈及瑜王。”   光凭瑜王二字,无从推断细节。   周文帝不禁叹道:“算了,不要查了,眼下最紧要的是明日宫宴,无论如何不能出岔子。”   张德:“宫中各局都安排妥当,还有陛下说的那位花魁,今早也召进宫了。”   惠娘眉梢轻挑:“什么花魁?”   周文帝看向惠娘,神情才没有那么紧绷:“昨日楚熹吵着要看花魁跳舞,偏巧碰上她弟弟去青楼鬼混,没有看成,朕便允她让花魁进宫献舞。”   “陛下对她这么好,不怕惹出闲话吗?”   “闲话没惹出来,倒先惹出一缸陈年老醋,看来今晚非吃饺子不可,否则岂不白费了这么好的醋?”   惠娘面颊微红,分明将要临盆,却还是那般的千娇百媚。   可这抹姝丽至极的娇媚之中,藏着一丝怨毒。   她想,未必非要周文帝和楚熹在宫宴上暗行苟且,才会让薛进当众受辱。   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我来了呜呜呜呜 第162章   九月十九,合宫夜宴。   天近黄昏,钟楼便传来一阵阵悠长的钟声,皇城禁军身着锦绣蟒服,在帝都内纵马疾驰,口中高呼着:“暮鼓三响!蒸民避让!”“暮鼓三响!蒸民避让!”   身为不夜城,帝都鲜少施行宵禁,可一旦施行,违反禁令者就是“犯夜”重罪,轻则拘禁,重则就地正法。   这些禁军多数出身权贵世族,乃帝王近卫,手握重权,纵使当街处刑,寻常百姓也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儿,因此宵禁的暮鼓一响起,百姓就像蟑螂鼠蚁,一哄而散,慌慌张张的逃回阴暗角落。   与此同时,那些高官厚禄的显赫门第皆已备好车马,倚着身份高低的次序前往皇城赴宴,而这一路目之所及处,无不彩幔高挂,华灯辉煌。   待皇亲国戚、满朝文武都踏入宫闱,永宁门方才敞开了。   皇城晋军列队两侧,只见三千薛军将士身着红色甲胄,神情肃穆地驭马进城,铁蹄敲在平整的青石砖上,发出铿锵有力的脆响,简直像踩在人心尖上。   这鸦雀无声的平静之下,是汹涌激荡的暗流。   但凡今晚宫宴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辉瑜十二州必将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杀戮!   不过马车上那夫妻俩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楚熹闲懒地摆弄着薛进腰间玉佩,试图把底下的穗子绑成蝴蝶结。   薛进睨她一眼:“别给我弄乱了。”   “不乱,这样挺好看的。”   “……仇阳身上背的什么?”   楚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仇阳一袭黑色劲装,高踞骏马之上,腰间挂着一柄长剑,而身上背负着一个黑布包袱,看得出来是一个似长管般的物件。   楚熹笑笑:“那是我楚霸王安身立命的宝贝。”   夫妻俩之间通常是没有秘密的,不过涉及薛军和安阳的利益相关,就不方便坦诚相待了,譬如薛进至今不知道安阳的小金库里有多少钱,楚熹也不知道薛军在辉瑜十二州有多少隐秘的部署。   这种事,不知道反而更好,否则很容易生出嫌隙。   薛进抿唇,不再多问。   车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宫门前。   薛进到底是天子之臣,哪怕周文帝视他为贵客,也要在此下车步行。   建安殿传来内侍尖声禀告:“江南王薛进!安阳城主楚熹!来朝觐见!”   大殿之外,周室皇族在左昭穆排班,文武百官在右依阶列队,诰命夫人们跪在百官之后,亦是盛装朝服,一众人等或自傲,或谨慎,或垂首恭肃,各有各的姿态。   楚熹随薛进并肩行至丹陛石阶前,只听殿内一声琤鸣,而后是庄重磅礴的锣鼓礼乐。   百官一齐下拜,靴履飒沓响彻云霄:“恭圣上安——”   楚熹和薛进自是不必跪礼,她踮了踮脚尖,压着嗓子对薛进道:“今日你生辰,权当他们是拜你的,爽不爽?”   这种场合之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薛进,薛进并不与她玩闹,只背着一只手站在那里。   礼毕,乐止。   内侍呼道:“入宴——”   宫宴设在后面的宝宁殿,地方称不上多大,故殿外也铺了拜毯,摆了散席,以紫檀屏风和盆景花卉布置,专给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官员。   而宝宁殿内,周文帝身居龙椅,凤座空悬,皇贵妃在他下方右手边,往后是长公主,太子公主,及一应王公贵族,下方左手边是瑜王,再往后便是薛进和楚熹了。   楚熹正要借着宫灯细细打量瑜王,不想瑜王先捧杯朝她看过来:“本王在此,恭贺楚城主升台之喜。”   “嗯?”楚熹一头雾水的端起酒盏:“怎么?”   周文帝笑着解释道:“今早朕收到安阳上书,老城主自言年事已高,要将城主之位传于膝下独女。”   辉瑜十二州,八大世家,三十六城,不算周氏皇族,如今安阳楚家应当位列第一。   少城主这名衔毕竟矮人一头,老爹此时传位于她,是想要往她脸上贴金,叫她在皇帝面前站的更理直气壮。   楚熹轻笑一声,饮尽杯中酒,因皇帝陪饮,列座王爵大臣也纷纷举杯,如此一巡酒过后,高台奏乐,舞姬登场,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可比春节联欢晚会更精妙绝伦。   不过也没几个人把心思放在这歌舞上。   楚熹目光在殿中游荡一圈,扫过谢燕平,又扫过谢善臻,被谢善臻怒瞪一眼,一怔,忙睁大眼睛瞪回去,半点亏也不吃。   谢善臻更恼,放在案几上的那只手紧绷绷的握成了拳,大概是很想再同她打一架。   楚熹扬眉,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   一旁的谢燕平拍了拍谢善臻的手腕,对楚熹浅浅一笑,仿佛在说,我弟弟不懂事,不要与他计较。   这倒是让楚熹有些不好意思了,默默收回视线,一下撞入薛进的眼底。   薛进往她碗中夹了一颗“明珠”,语气颇为温柔:“多吃点。”   明珠,俗称羊眼。   楚熹连羊肉都嫌太膻,非炙烤不吃,何况这羊眼,光是看着都嫌膈应,招来宫婢,换了碗筷。   周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不离楚熹左右,将这几人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不由笑了笑。   惠娘尖长的指甲轻敲了两下杯盏,开口道:“本宫听闻,楚城主北上之路与小谢将军闹了点不愉快,按说楚城主是女子,又是朝廷的贵客,小谢将军还不趁此机会向楚城主赔个礼。”   周文帝看向惠娘,附和着点了点头。   圣意至此,谢善臻不得不站起身来朝楚熹敬酒:“多有得罪,还请,楚城主见谅。”   这事有谢燕平从中周旋,二人并未结下深仇大恨,谢善臻主动赔礼,楚熹自不会刁难,正欲起身应承,忽听惠娘娇笑着说:“一杯心不诚,小谢将军该自罚三杯才是。”   皇贵妃一来是皇帝宠妃,二来是瑜王义女,他日太子登基,她便位尊太后,不论王公贵族还是文武百官,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因此纷纷起哄。   谢善臻面色阴沉,强颜欢笑:“好,那我自罚三杯。”   宫宴上的酒盏可并非那等一口一杯的小玩意儿,连罚三杯,相当于一口气闷掉一瓶玉泉二两半。   谢善臻大抵酒量一般,三盏饮毕,脸都泛起阵阵酡红。   楚熹也跟着干了,特地将酒盏倒悬,示意自己半滴不剩,喝得很干净:“不过是一点小事,我原也没放在心上,往后不必再提。”   周文帝笑道:“这样极好。”   众人也连声夸赞楚熹气概非凡。   这时瑜王问道:“昨日楚城主在长宁街遭了刺杀,可查出幕后指使?”   薛进淡淡道:“刺客是个八岁孩童,一经逼问便招了供,据他所说,幕后主使乃十方会。”   周文帝叹了一声道:“朕顾念百姓日子过的艰难,始终不愿与他们刀剑相向,他们倒是变本加厉,愈发的猖狂。”   马上有官员站出来说要带兵清查十方会,以震慑江北的流民匪寇。   先帝贪恋酒色,暴虐成性,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周文帝继承大统后便以仁慈为国道,俯顺舆情,收拢民心,可惜连年战事,又逢天灾,他所推行那些于百姓有益的政法不过杯水车薪,才导致十方会日渐强盛,到如今已经敢明目张胆的和朝廷作对。   “十方会中多为受蒙骗和蛊惑的寻常百姓,譬如那名八岁孩童,小小年纪,何罪之有,臣以为,只要天下太平,再无战乱,百姓不必流离失所,十方会自然土崩瓦解。”   “爱卿此言有理,朕亦不愿伤及无辜百姓。”周文帝说着,向薛进和楚熹举杯:“只愿朝廷与江南修好结成,天下长久太平。”   众人自要捧盏陪饮。   末了,礼部尚书提及太子与楚氏之女的婚事。   朝廷这帮人心里明镜似的,薛进和楚熹不可能将掌上明珠送来帝都做什么狗屁太子妃,满口不提正主,只道一个“楚氏之女”,给夫妻俩留足了余地。   既如此,薛进没道理不答应。   周文帝便笑着让太子以茶代酒,敬薛进和楚熹。   太子年四岁,比楚楚还小一点,不过行事很规矩,口齿也伶俐,他走到夫妻二人跟前,双手持杯道:“孤必不负王爷与城主,定会将太子妃视作珍宝。”   太子和惠娘有八分相似,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为过。不提惠娘人品,她的样貌绝对无可挑剔,因此太子贺元也生得十分可爱,小小孩童,这般一本正经,看着还怪有趣的。   楚熹正想逗逗他,忽然瞥见他的小拇指,心里咯噔一下。   太子的小拇指竟然与无名指差不多长!   楚熹强忍着不去看一旁的瑜王,但刚刚瑜王向她敬酒恭贺时,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瑜王那只手的小拇指,也和无名指差不多长!   待太子回到座上,楚熹才缓缓的抬起头,她与薛进对视,薛进很平静的微微颔首。   关于基因遗传这件事,没人比薛进更懂。   楚楚尚且年幼,脸上婴儿肥还没消退,大眼睛,小团脸,怎么看都是一个缩小版的楚霸王,老爹总是抱着楚楚很得意的说:“真好,我们家楚楚可真会长,半点不像她爹。”   薛进当下不声不响,一回到住处必然把手伸出来与楚楚的手作比较,然后怨气冲天的说:“什么叫半点不像,这不是很像?”   薛进手指修长,且没有指腹,从侧面看说十指尖尖丝毫不为过,楚楚完全遗传了这部分基因,同样手指很长,同样没有指腹。   如果,瑜王才是太子的生父,那瑜王想扶持幼主登基,目的根本不是企图把持朝政这么简单。   他要移花接木!偷天换日!   作者有话说:   我真是个废物啊呜呜呜呜呜 第163章   楚熹的腿在轻轻发颤。   口齿酸痒,心脏狂跳,一肚子整装待发的惊天大八卦。   救命!好难受!   薛进抿着唇,默不作声地帮她斟了一盏酒。   楚熹投去感激的眼神,毫不犹豫的一口吞掉,热辣辣的酒暂时压下了她内心的澎湃。   “别喝太急。”   “没事。”   楚熹轻抚胸口,忽然理解了军中那些将士为何总传她的谣言。   真假先不论,有证据可寻啊,故事情节足够刺激啊,这要是不和旁人说道说道,分析分析,自己一个人能活活憋死!   楚熹的内心戏虽然足,但面上并无任何异常,喝酒吃菜闲聊一样也不耽误,不得不承认,帝都的美酒与皇城的佳肴的确堪称天下一绝,尤其是这道糊涂鸭,应该是用山药和酒调配而成的原汤以小火煨了许久,又换加入豆粉香芃的高汤接着煨,待鸭肉熟烂,铺上一层鲜菇和鱼翅,啧,这汤的滋味就别提有多鲜美。   楚熹喝完一盅,仍觉不够,正欲叫宫婢再续上点,薛进便将自己跟前那一盅推了过来。   仰仗殿内的清歌妙舞,楚熹小声问:“你不尝尝吗,好喝。”   薛进看也不看她:“别忘了我们还在吵架。”   楚熹只好吃独食,可才舀一勺,觉得味道不大对,没有先前那一盅味道浓厚,当下以为自己喝的太多,有些腻着了,又拾起筷子去挑拣清爽的菜品。   谢善臻用余光瞄着她,只见她一边眼珠乱转,一边吃得两腮鼓鼓,忍不住撇嘴,小声嘟囔:“倒是一点没变。”   这句话全然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不掺杂半点恶意又或善意,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谢燕平笑笑。   他当然清楚谢善臻口中的“一点没变”所指何事。   那年梁家归途遭西北死士截杀,梁明山不幸亡故,碍于局势,他与楚熹定下婚约,而后陆广宁设宴压惊,楚熹便以未婚妻子的身份坐在他旁边。   情景和今日实在很像。   众人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楚熹却只顾埋头苦吃,似乎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   彼时的谢燕平分明肩负重担,可受她的影响,心里也格外轻松。   西北的蠢蠢欲动,沂都的野心勃勃,朝廷的腐败无能,合临的危机四伏,这一切的一切,在那一刻仿佛离谢燕平很远。   谢燕平只需看着眼前,依着她的喜好,将她爱吃的菜肴摆在她面前,顺着她的心意,吃掉那些她避之不及的青蔬。   若说忧愁,唯有一桩。   成婚之后,长此以往,恐怕会胖许多吧。   “楚城主。”周文帝清润的声音将谢燕平拉扯出回忆:“今日虽并非满月,但亦可观射月之舞,你瞧。”   话音未落,内侍搬来八方彩鼓,殿上悬起一轮明月宫灯,   粉衣女子拖着长长的水袖,身姿婀娜的缓步上前,朝着周文帝盈盈一拜,眉眼含情道:“民女飞燕,恭陛下安。”   满香楼乃是帝都最有名的青楼,在座官宦哪个不时常光顾,又有哪个不认识飞燕,可这会都故作正经,似乎看她一眼都会脏了眼睛,紧紧皱着眉头。   今日的场合,让青楼花魁献舞,委实不妥。   而飞燕并不在意。   待乐声响起,只见她粉衫薄缕,衣袂翩翩,脐上金玲微微摇曳,长腿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细腰如弱柳,莲步如凌波,轻盈飘逸的身段确有奔月之姿。   奈何风尘味太重。   谢燕平听到后方有人颇为嫌恶道:“伤风败俗,当真是伤风败俗……此等风尘女子,竟然敢自比月中仙人,可笑,可笑。”   这射月舞讲的是月仙因罪被贬凡间,与一猎户相识,郎有情,妾有意,遂结为夫妻,然没过多久,天庭大赦,召回罪仙,月仙不得不重返月宫,猎户不舍,万般悲愤,意欲射下月亮,永远留住月仙。   可凡夫俗子如何能违抗天道,月仙终究是飞回了月宫,从那之后,每每十五月圆夜,猎户便将寄情书信绑在箭上,拉满弓弦,仰天对月。   就这样,苦苦地等了月仙一生一世。   飞燕虽称不上倾城舞姿,但一曲之下,也将其中的爱恨离别展现的酣畅淋漓。   况且,今晚宫宴上的射月舞,是特地献给楚熹的。   那一声声“可笑”钻进谢燕平耳朵里,令他无端端生出一股怒气,但眼下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官员发难,是很不合时宜的。   谢燕平端起酒盏,默默饮尽。   曲终,舞罢。   飞燕双颊娇红,喘息急促,那裸露在华灯之下的腰身更显柔软多情,纵使在座王爵官宦想假正经,一双眼也不禁黏在她身上。   于谢燕平看来,这才是可笑至极。   “跳的好!”楚熹忽然站起身,笑眯眯的拍着手:“跳的真好!就和仙女一样!”   飞燕微微福了一福,很是荣辱不惊:“楚城主谬赞了,小女子不过断梗浮萍,怎配比作仙女。”   末座一郡王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楚熹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什么叫自知之明!你以为跳这舞容易?也是要下苦功夫的!人家凭自己的本事站在这殿上!不像某些人,只能仰赖祖宗庇荫!”   那郡王脸色顿时铁青:“楚城主难道不是仰赖祖宗庇荫?”   “我是啊,有几个不是?”楚熹满不在乎:“所以我也没瞧不起人家,这才叫有自知之明呢。”   薛进静静地看着她,面上不显丝毫喜怒。   “依楚城主的意思,我们都不如这青楼花魁了?”   “那也不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对吧陛下。”   周文帝像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笑而不语。   眼见气氛陷入僵局,皇贵妃开口道:“楚城主似有些醉了,不妨去内殿醒醒酒。”   一场夜宴,最短也要三两个时辰,内殿自有不少供人醒酒更衣的去处。   楚熹喝了不少的汤酒,觉得自己应该去方便方便,于是随着宫婢来到内殿净房。待她更衣过后,那宫婢端来一碗醒酒茶,柔声细语道:“城主喝了解解酒意吧。”   “我没喝醉,用不着。”   “城主走路都摇晃了。”   “谁摇晃了?”楚熹说着,一把将那碗醒酒茶打翻在地:“我不仅没醉,我还精神的很呢!你信不信我给你翻个跟头!”   楚熹说翻跟头,就真潇洒利落的来了一个侧手翻,只是在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一头撞到屏风上,歪歪扭扭的倒下来。   “城主……”宫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城主!”   “我靠,好多小星星……”   “星星?”   “我看看啊,好像是天秤座。”   宫婢真心实意的问:“城主你没事吧?”   楚熹晃晃脑袋,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恶心,不仅如此,更是浑身热得难受:“水,我要喝水……”   宫婢见状,反而长舒了口气。   她奉命在楚熹的酒里下药,按说药性早就该显出来了,可楚熹半点反应都没有,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想用醒酒茶再补一刀。   幸好。   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了。   宫婢将楚熹搀扶到软塌上,关了门,唤来一名内侍,低声吩咐:“楚城主要见燕平公子,去把人请来,莫要声张。”   内侍领命而去。   宫婢独自站在原地,稍作犹豫,从袖中取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毒药,这颗毒药藏在槽牙内,只需轻轻咬破,即刻便会毙命。   她本是瑜王安插在宫中的心腹,理应遵循瑜王之命,将周文帝引来,待楚熹和周文帝做出苟且之事,再叫惠娘当场撞破,闹得人尽皆知。   可,她父亲乃瑜洲军将领!若非谢燕平暗藏祸心,怎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常德!   惠娘说的没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横竖是要叫薛进当众受辱,谢燕平岂不是更合适。   事成之后,周文帝为平息薛进的怒火,一定会杀了谢燕平。   “父亲……”宫婢压下眼底的热泪,将那颗毒药藏入口中:“孩儿绝不辜负你生养一遭。”   内侍很快将谢燕平领来。   用借妻杀岳这般狠辣手段谋夺沂都的燕平公子,单从外表看,全然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的步伐是那样温和,眼底总含着三分笑意,不论待谁,都似清风润雨。   “燕平公子。”宫婢屈了屈膝,满脸为难道:“楚城主喝醉了,吵着要见你,奴婢实在没办法……”   谢燕平思及楚熹方才那通惊世骇俗的言论,无奈地叹息:“她人呢?”   宫婢推开门,将他请入房中。   谢燕平绕过屏风,见楚熹衣衫凌乱的躺在塌上,却无人在旁服侍,忽觉中计,转身走到门口,果然房门紧闭,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妈的,喝不到……”   “……”   谢燕平握紧手掌,缓缓走到楚熹跟前。   楚熹张着嘴巴,伸着舌头,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正上方。   “你在,做什么?”   “我好渴啊,下雨了……怎么接不住!”   哪怕明知遭人陷害,见楚熹气急败坏的在塌上打滚,谢燕平仍是不禁弯起嘴角:“哪来的雨?”   “谢燕平。”楚熹竟认出他:“我要喝水!渴死了!”   房内茶水齐备,谢燕平倒了一碗递过来,可楚熹却不喝,气恼恼地问:“你给我一个馒头做什么?”   “这是水啊。”   “什么呀,我又不瞎……”   谢燕平身体里渐渐涌出一股热气,他很清楚,幕后之人也在他的酒菜里下了药。   可燥热难耐不假,却不至于似楚熹这般胡言乱语。   “你是不是,吃了毒菇?”   “唔……我热死了……”   谢燕平坐到塌旁,将楚熹揽到怀中,碗沿贴着她的唇边,她便凭借着本能开始小口吞咽。   一碗水喝光,谢燕平欲起身再去倒,可楚熹却紧紧抓着他不放,似小兽一般用脸颊蹭着他的脖颈。   “楚熹。”   “妈的……”   谢燕平轻笑一声,将她按在塌上,即便动作粗鲁强硬,声音却依旧的温柔:“多喝些水,吐出来就没事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我准备把宫宴写完再更新 第164章   楚熹前去内殿更衣,已然有两刻钟之久。   谢燕平也不在宝宁殿上。   这两人不仅是旧相识,还有过婚约,此刻一齐离开,多半是在暗地里私会。   不愧为色胆包天楚霸王,前脚刚勾搭上周文帝,后脚就要和谢燕平旧情复燃,看这架势,难不成……要与薛进拆伙,向朝廷倒戈?   无数双眼睛悄悄打量着薛进,只见他眉头越皱越深,满脸难以掩饰的愤懑,更笃定这夫妻二人的感情并非传闻中那般固若金汤,定是存在不少嫌隙。   既有嫌隙,便有可趁之机。   一时间殿上众人心中都生出几番权衡。   而这正是薛进想要的结果。   如今十方会在江北的势力不容小觑,其首领一心挑起事端,意图沂江两岸再度开战,好趁乱从中谋得利益,可朝廷各个党派皆对十方会恨得牙根痒痒,倘若楚熹薛进夫妻齐心,那任凭十方会上蹿下跳,也不过做无用功。   楚熹和薛进之间有嫌隙,局势便有所不同了。   楚熹向朝廷倒戈,于朝廷而言是如虎添翼,毫不夸大的说,一旦夫妻俩撕破脸,江北吞并江南指日可待,届时十方会只有被赶尽杀绝的份儿。   十方会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怎能坐以待毙,定要设法与薛进结盟,共同对抗朝廷。   薛进只需抛出鱼饵,静静等待十方会咬钩,埋下棋子,打入内部,便可轻易取得这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民间组织。   虽然,这是薛进想要的结果,但他脸上的愤懑和心里的焦灼丝毫不做假。   当年在沂都发生的那些事,谢燕平记忆犹新,他又如何能忘。   陆广宁设宴压惊,亦如今日情景,他眼看着楚熹和谢燕平坐在一处,像对无忧无虑的小夫妻,心口就仿佛被一只手拧紧了,叫他疼的透不过气来,而后,他便以楚熹送他的定情信物为诱饵,将楚熹引诱至无人之处,那般刻意的挑逗。   即便楚熹和谢燕平已有婚约在身,也经不起他的勾引,口口声声说什么“能博你一笑,伤他心又何妨呢”,然后笑眯眯的凑上来吻他。   这件事,谢燕平是知道的。   以己度人,薛进理所当然的认为,谢燕平一定怀恨在心,逮到机会一定要报复他。   楚熹……   多年夫妻,薛进知道楚熹没有很了不起的定力,尤其是喝醉酒后,如果谢燕平使上些手段,难保楚熹不会顺水推舟。   摸两下,亲一口,楚熹只会觉得谢燕平吃亏,自己占了大便宜。   薛进越想越坐不住,他豁然起身,也不与周文帝知会一声,便自顾自朝着内殿走去。   惠娘心里估摸着,这会楚熹和谢燕平应当已经滚作一团,颠鸾倒凤,不分你我,不禁抿唇微笑,也跟着站起身,对周文帝道:“臣妾去更衣。”   下方的瑜王暗暗蹙眉,意识到他的计划出了差错,可眼下,再大的变故也是覆水难收了。   宫婢正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忽见薛进大步流星的从远处走来,忙拉开门栓,垂首站定,流露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奴婢见过王爷……”   “楚城主呢。”   “在,在里面……”   薛进一眼看穿她的装腔作势,不自觉攥紧了手掌。   楚熹在里面,谢燕平必定也在里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就罢了,何故关起门来。   薛进的手无端发抖,竟有些不敢去推开那扇门。   惠娘将要临产,远远不及薛进这般健步如飞,本还担忧来迟一步,错过好戏,不承想行至内殿长廊,见薛进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   冷笑着吩咐身旁内侍:“可知待会在陛下面前要怎么说?”   内侍恭敬道:“王爷撞破楚城主和谢燕平行苟且之事,勃然大怒,娘娘受了惊吓,腹痛得厉害。”   “切记要慌张一些,把这出戏演的天衣无缝才好。”   “娘娘放心,奴婢心里有数。”   惠娘搀扶着内侍,稳步上前,与此同时,薛进仿佛鼓足勇气,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屏风之后,传来楚熹微微颤栗的声音。   “唔……我要死了……”   “没事。”谢燕平压抑而又克制的喘息着:“就快好了。”   薛进呼吸一滞,像是遭受背叛,又像是被抛弃,眼底顷刻间布满了血丝。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决不能容许自己和楚熹之间存在另一个男人。   他几乎是怀着当场杀掉谢燕平的念头,慢慢地走到屏风之后。   楚熹趴在塌上,面色潮红,乌发湿漉,双手被紧紧束缚,四周一片狼藉。   而谢燕平站在一旁,颓然的垂着手,鲜血顺着掌心不住地往下流淌,沾染了那袭温润如玉的雪锦长袍,犹如千倾白雪散落星点红梅,他脚边,是挂着血,破碎的瓷片。   薛进不蠢,看到这一幕多少能猜出内情,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这才停匀的顺了出来。   谢燕平冷眼看着他,以一种陈述的口吻说:“有人在我和楚熹的酒里下了药,但楚熹似乎误食了毒菇,神智不是很清醒。”   薛进注意到铜盆里的一滩秽物:“不是误食。”   席上唯有那道糊涂鸭里放了鲜菇,在场吃过的人绝不止楚熹一个,显然是故意冲着楚熹而来。   薛进胸臆中燃起怒火,真想把皇城翻个底朝天。   可眼下最紧要的是楚熹,她看起来很难过,谢燕平能在自己手心割一道豁口,遏止体内汹涌的情.欲,却不能用这种办法帮楚熹找回理智。   薛进走到楚熹身旁,解开她腕间的绸带,她果然没有多少定力,一得到自由便急火火的往他身上扑,鼻腔里发出很委屈的哼唧声,像是在外面被人欺负的小狗,跑回家钻进主人怀里撒娇,亲昵又可怜。   薛进下意识的抬起手,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   谢燕平心脏抽搐似的疼了一下,他背过身,见惠娘满脸震惊且掺杂着一丝诧异的站在屏风旁,无声的冷笑:“娘娘身怀龙嗣,要当心。”   惠娘感受到威胁,手轻轻搭在孕肚上,向后退了一步。   谢燕平比她想象中更难对付,她没料到谢燕平居然能抵得住那么强的药性。   计划失败了。   没关系,大可以将此事推到十方会头上。   惠娘刹那间便找好了退路:“燕平公子为何受伤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娘娘无需惊惶,微臣自会原原本本的禀明陛下。”谢燕平说完,快步走出了房中,一向温和沉静的步伐,此时稍显狼狈。   惠娘深深的看了一眼楚熹,也转身离开。   自谢燕平去往内殿,谢善臻便十分不安,一见他回来,身上还染了血迹,忙迎上前:“兄长!你受伤了?”   谢燕平虚虚的握着左手,任由鲜血流淌:“无碍。”   周文帝蹙着眉道:“燕平,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燕平果如方才所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向周文帝禀明。   周文帝勃然大怒,一把掀翻跟前的案几,精致的菜肴散落一地:“混账!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使这等龌龊手段!来人!”   他一声令下,殿外顿时涌入一批身着蟒服的禁军。   “去将今日宫宴服侍楚城主的一众宫婢带上来!”   禁军在皇城当差,办事极快,没一会的功夫便押上殿十几名宫婢。   周文帝在朝廷虽不掌权,但他毕竟是大周天子,真动起怒来,威势着实叫人胆战心惊。   宫婢们瑟瑟发抖,齐喊冤枉:“陛下明察!奴婢真的不曾下过什么药!”   张德掐着尖锐的嗓子呵道:“都住口!是谁将楚城主带去内殿!”   “是……是奴婢……”宫婢脸色苍白的爬上前:“楚城主说要更衣,奴婢便领她去净房,而后,而后……楚城主觉得燥热难耐,想在静室醒醒酒,又让奴婢去将燕平公子请来,说,说有些事要与燕平公子商议,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哦?”才刚被楚熹讽刺的郡王开口道:“看样子,那脏东西未必是下在酒菜里,兴许是净房的熏香有问题,燕平公子一过去,便中了招。”   他言下之意,楚熹中了春.药,第一时间要找谢燕平,可见心怀不轨,而谢燕平若不去,也就没这事了,亦洗脱不清。   “胡扯!”廖三听这话不禁来了脾气,恶狠狠道:“这宫婢既然一直跟着城主!她怎安然无恙!”   “陛下……”惠娘不紧不慢的走到周文帝身旁,柔声说道:“臣妾以为,此计意在挑拨离间,想毁坏朝廷与江南的关系。”   “爱妃的意思……”周文帝看向惠娘,怒气骤然消减十之七八:“又是十方会动的手。”   “陛下不如从此处查起,看看谁会和十方会有勾结。”   要调查背景,免不得耗费一些时日。   周文帝抿了抿唇,正欲让禁军把这些宫婢拖下去审问,席上始终沉默不语的仇阳站起身:“陛下。”   “仇将军有何事?”   “城主感激陛下召花魁进宫献舞,亦有一出好戏要献给陛下。”   仇阳说着,解下与他寸步不离的黑色包袱。   一众禁军不知内藏何物,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剑,严阵以待。   谁不知道这仇阳是能为楚霸王赴汤蹈火的,楚霸王在宫宴上遭人陷害,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只见仇阳走到那名宫婢身旁,在所有人都紧盯他手中包袱的瞬间,干脆利落的卸掉了宫婢的下颚,宫婢惨叫一声,双手紧接着被折断,当即瘫软在地,近乎成了个废人。   “你——”过半王公贵族愤然起身,颇为恼怒的盯着他:“你怎敢!怎敢在真相尚未查明前出手伤人!”   “城主绝不会私下与谢燕平往来,这宫婢,满口胡言,死有余辜。”   仇阳面无表情,将宫婢踢出几步之外,宫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神情惊惶而狰狞的看着他。   “这是江北!这是帝都!这是皇城大殿!”说话之人声嘶力竭:“岂能容你放肆!”   “放肆又如何。”   仇阳握紧黑布,一把扯开,那里面竟是一支通体漆黑的青铜管,前端如盏,末端如竹,悬着一根坚韧的丝线。   他将那根丝线紧紧缠在手中,抬眸看着上方的周文帝:“陛下,请看。”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嘭——”   那瘫坐在地上的宫婢,在眨眼之间,在惊惧之下,头颅被炸的四分五裂,徒留一具破碎的尸身和满地红白之物。   青铜管上硝.烟仍在弥漫。   整座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作者有话说:   修修改改写了两天,还算满意吧,嘻嘻 第165章   盛大至极的合宫夜宴,犹如一场绚丽而又短暂的烟花。   怒放过后,只剩硝.烟。   薛进将昏昏沉沉的楚熹抱出大殿时,内外数千人,皆屏住呼吸,无一敢妄动。   怕!真是怕!   仇阳手握着那顷刻间便能让人血肉模糊的青铜管,他们怎会不怕!   虽早知安阳城北场有一批善制火药的工匠,但谁能想到他们会做出如此恐怖的兵器。   难怪楚熹这般嚣张且轻狂,难怪薛进对她处处忍让,难怪她手底下的人各个忠心耿耿。   纵使她愚蠢、好色、目空一切,那又怎样。   她掌管着安阳城!她是火药的鼻祖!她既然敢将青铜管公之于众!必定有更为强悍的底牌!   一向浑浑噩噩的帝都权贵们,在此刻忽然明朗。   眼下的议和,不过是江南意欲休养生息,等待着卷土重来的时机。   让薛进和楚熹离开帝都,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若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这夫妻俩,李善和楚光显势必挥师北上,几十万将士倾巢而出,不遗余力,血洗帝都。   恐惧和压抑的气息弥漫整座皇城,一道道目光越过满地血污,看向上方的掌权者。   周文帝一副半梦半醒,尚未回神的模样,而那素来自视甚高,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瑜王,现下脸色苍白如蜡,唯有眼底,时而流露出一瞬阴鸷的狠戾。   他不甘心,不甘心半生筹谋断送在一介女子手中。   一片死寂的大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天意难违。   不夜城的太阳,就要升起,巍峨的殿堂,即将坍塌。   立世两百余年的大周王朝,已然走向绝路!   ……   一番折腾,肌骨早已被湿腻的热汗浸透,微凉夜风袭来,楚熹立时清醒大半,瑟缩着埋进薛进的怀里:“好冷……”   薛进从未觉得楚熹柔弱。   毕竟她一顿可以吃两大碗饭。   可这会抱着她,忽然觉得她是那样小,那样单薄,那样需要保护。   薛进的心像是被融化成水,不禁加快脚步,奔向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外裹了一层锦棉,关上门窗是密不透风的。   楚熹绵软无力的倚着薛进,蜷缩在软垫上,终于不再发抖。   “好些了吗?”   “我怎么……头好痛啊,腰也痛,晕乎乎的。”   薛进抿唇,一边揉着她的腰,一边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与她听。   烈酒兑春.药,外加毒蘑菇。   就这配置,搁医学技术健全的现代都得送急诊洗胃。   楚熹能捡回一条命,当真福大命大。   饶是她在鬼门关前闯过几回,也忍不住感到后怕,更觉恼怒:“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怎么都冲着我一个人来?昨儿是刺杀,今儿又是春.药又是毒菇,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   情.欲纾解,药性褪去,楚熹一刻比一刻有精神了,看样子那毒菇并未对她造成太大影响。   薛进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放心,仇阳替你发过威。”   “嗯?他用了火铳!”   “火铳?”   “那个长管。”   薛进点点头,倒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仇阳争风吃醋,只稍有不解的问:“你有这东西,为何不早告诉我?”   楚熹叹道:“火铳可不比寻常兵器,郭兵长那只胳膊,就是在使用火铳时被炸断的,仇阳手里那个,其实是半成品,说白了,一次性的,拿出来吓唬吓唬人还行,想替代刀剑,不可能。”   “所以你今日,本是想用它威慑朝廷的?”   “你不一直犯愁,朝廷这些官员总是摇摆不定的观望吗,看着吧,用不上两日,他们便会开始站队了。”楚熹笑笑,仰起头道:“生辰贺礼,怎样?满意不?”   薛进从怀中取出一张折了又折的信笺:“这上面共有七十二人,多数为保皇派,祝宜年的旧部,若他们起了倒戈之心,必会设法与你联系。”   “这……这是先生给你的?为何不给我?”   “他怎知你会来帝都。”   “哦,也对。”   楚熹接过信笺,展开来看,上面果然是祝宜年清隽的字迹。   这两日薛进一直暗地里与这些祝宜年的旧部来往,可惜保皇派大多出身权贵,世食周禄,就如从前的祝宜年那般意志坚定,难以动摇,薛进连遭闭门羹,着实浪费了祝宜年递到他手里的这把利刃。   倒不如交给楚熹。   一则,楚熹今日此举,狠狠震慑了朝廷,二则,谁人不知祝宜年在楚熹手底下谋事,保皇派有所仰仗,也不至欲投无门。   “行了,这事就交给我办吧。”   “今晚过后,瑜王恐会狗急跳墙,暗自调兵来辉州,你别再进宫了。”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我是得躲一躲,就说我病了吧。”   楚熹的脸还有点红,眼睛却亮晶晶的,鲜活大胆,朝气蓬勃,相较方才她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薛进还是更喜欢她这个样子。   之后一连六日,楚熹对外称病,闭门不出。   虽闭门不出,但闹出的动静不小。   她在帝都屡遭毒手,自是可以理直气壮的宣泄不满,先是将一应宫婢内侍连同御厨御医都逐出了林苑,而后又派出亲兵在城内大肆搜查十方会乱党,凡有嫌疑者不论身份高低,统统缉拿审问,根本不经过官府和刑部。   做派岂止嚣张,简直称得上是跋扈了。   让她一这么比,薛进天下头号反贼的名衔都有些冤枉。   可宫宴上出了这档子肮脏事,朝廷实在理亏,又不敢得罪她,连平日最为迂腐的谏官都假装无事发生,任由楚熹把帝都搅的鸡犬不宁。   坊间对此亦是人言啧啧,觉得安阳楚霸王果然不负盛名,还真是跺跺脚就地动山摇的霸王,那西北薛蛮子入赘她家,倒不委屈。   就这样,楚熹凭借着搜查乱党之便,勾结上不少祝宜年的旧部。   即便瑜王始终在打压保皇派,可权贵毕竟是权贵,世代积累的身家摆在那里,譬如祝家,就曾在府里办过义学,专给族中那些困苦子弟授课,而祝宜年那时在朝廷名声大噪,便有许多学子慕名而来,投奔门下,潜心苦读,后来入朝为官,也不忘祝家恩惠。   如此般的关系和人脉散落在帝都大大小小的要隘之中,实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小姐,小姐。”冬儿匆匆走进门,很不高兴地说:“那个小犟种,又饿昏过去了。”   “不是叫你往他嘴里灌吗。”   “奴婢怎么没灌,他都吐出来了。”   楚熹搁下笔,颇为无奈道:“真够可以的,走吧,去瞧瞧他。”   秋凉之际,落叶纷飞,因无人打理,庭院显得有些荒凉。   楚熹推开门,走到那日刺杀她的小孩跟前,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对冬儿道:“睫毛精啊,长得还怪好看。”   冬儿为这小孩头疼:“好看有什么用,是个死心眼。”   “何必说他,你难道不是死心眼?”   “……”   “冲点糖水来吧,我看他还怎么吐。”   热水和糖都是现成的,冬儿很快冲好一大碗。   楚熹伸出手:“给我,我来喂。”   “小姐怎对他这般上心呢?”   “你说他小小年纪,父兄又是为国战死,怎会沦落街头?”   “这……兴许是朝廷在抚恤将士家眷这一环上出了岔子?”   冬儿在楚熹身边久了,政事也能论上几句。   楚熹笑笑:“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可十方会行踪诡秘,他一个八岁大的小孩,是如何与十方会染上瓜葛的?”   冬儿想了想说:“十方会要刺杀小姐,所以找来了这么一批看似无害的孩子……不对啊,未免太凑巧,怎么就偏找了这个一心要复仇的,难不成,是他主动找上十方会的?”   “敢想敢干的死心眼,还挺仗义,我喜欢。”楚熹说完,摸摸他略有些消瘦的脸:“就是有点野,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是狼心狗肺,总归能养熟。”   “小姐要带他回安阳吗?”   “嗯。”   一碗糖水喂下去,“小犟种”悠悠转醒,虽很虚弱,但眼神里仍满是戒备的凶光,紧紧盯着楚熹。   楚熹弯了弯眼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   “不说的话,我给你取一个,狗剩?狗蛋?不太好听,富贵吧,吉利。”   “庄寻……”   “好名字。”楚熹像对大人一样对他:“你那些小弟,我查过了,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放出去就算沿街乞讨,也只有死路一条,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妥善安置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将他们养大成人,如何?”   庄寻沉默不语。   “你慢慢考虑,不要枉费他们拿你当亲哥看待,这几日不见你,一个个哭的死去活来,真吵。”言尽于此,楚熹放下空碗,走出房门,刚巧遇上薛进和廖三。   “少城主!”廖三私底下还这么叫她,以彰显关系亲近。   “干嘛火急火燎的。”   “能不火急火燎吗!瑜王的兵马昼伏夜出!已经快到无台观!看样子是想跟咱们撕破脸皮!”   无台观是先帝为求长生之术建造的道观,离帝都只有八十里,廖三这会才得到消息,可见瑜王之小心谨慎。   “他定是被少城主你的火铳给吓到了!”廖三这般分析:“这会率兵杀来,多半要生擒少城主,再趁乱弄死周文帝,嫁祸给咱们。”   瑜王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阴谋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周文帝一死,他出师有名,把楚熹捏在手里,就等同于折断薛军的羽翼。手段虽称不上光彩,但无疑是现如今最周全的办法。   “瑜王,挺有本事。”楚熹长叹一口气:“当初若他承袭皇位,大周绝不至于烂到根里。”   廖三无语:“怎么还夸上了,咱们是跑还是怎么着,少城主倒拿个主意啊,渝州这回少说十万兵马,咱可拼不过,何况还一堆等着捡漏的呢。”   楚熹看向薛进,薛进也在看着她,目光平静,甚至藏着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楚熹和她没用的男人》 第166章   瑜州兵马夜行至无台观,已然遮掩不住了,是以廖三手下的探子有所察觉。   八十里地,快马加鞭不过一昼一夜。   廖三问“是跑还是怎么着”,这个“怎么着”,无非是指先下手为强。   楚熹笑笑,想这岁月如梭,竟让廖三长出许多弯弯肠子。   薛进早探得清清楚楚,帝都城亦有瑜州兵马三万,朝廷禁军六千,各府私兵合计万数,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五万,而他们虽也带了人,却只有两万精锐。   先下手为强,必须要一击即胜,不然等瑜王的人杀来,薛军既没道理,也不占优势,只有被重兵围剿的份儿。   廖三大概无有十分胜算,所以询问楚熹的时候把“先下手为强”给含糊过去了。   “去吩咐炊兵,今日天擦黑儿就张罗开饭,叫将士们吃饱饱的,不准喝酒,都早些睡。”   “啊……”   廖三看了眼薛进,见薛进微微颔首,方才领命:“是!属下这就去!”   楚熹仰起头,看着庭院上方愈发厚重的阴云,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真应景。”   “怕吗?”   “还好吧,兴许是经历的事多了,心脏承受能力比较强。”   薛进手压到楚熹的胸口上,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两层衣物,触感格外的鲜明。   楚熹嗔怒:“你色胚啊。”   薛进轻笑了一声,眉眼间有点孩子气的愉悦:“不敢当。”笑意未收,声先低沉:“我有些想楚楚了。”   楚熹蓦然心动,扣住他的手指说:“楚楚这会兴许骑在老爹的脖子上,正玩得高兴,才不会想你。”   “你当是你?”   楚熹忽跳上他的背,两条腿不安分的摇摇晃晃:“走。”   薛进紧了紧手,背着她往园子里去。   这时节桂花开得正好,翠绿的枝叶,挂满一簇簇金黄,临近黄昏,风雨将至,花香在湿腻的空气中极为浓郁。   薛进背着楚熹穿过月洞门,漫步在绵延九曲的风雨连廊,走到尽头,终见尚周河,河水清澈见底,浮着一层残落花瓣,小鱼似光影般在鹅卵石旁窜动,灵活的可爱。   他站在桥头,她伏在他背上,默默良久,楚熹歪头问薛进:“你说,周文帝可知太子并非他亲生。”   提及楚楚,楚熹便忘不掉太子那根小手指。   薛进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想是不知晓的,你没见那日宫宴上他看太子的眼神吗,真是当爹才会有的眼神,哎,他也够惨的,看似九五之尊,性命却总是捏在旁人手里,连儿子都……”   薛进勾着她膝窝的手臂松了一松,冷脸问:“心疼了?”   楚熹展颜:“记不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什么,还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一个踏实,男人?传宗接代?呵呵。”   她伸手去抓薛进腰间的痒痒肉,薛进最受不了这个,险些把她摔到地上,好不容易扶稳了,忍着笑道:“不要闹,说正经的,陪我去城里转转吧,给楚楚买点帝都的小玩意带回去。”   楚熹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夫妻二人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模样,悄然来到帝都城内。   天黑了,不夜城仍是无尽的繁华与热闹。   不过长乐街比前些日子稍显冷清,那些乘坐着香车宝马的权贵似乎凭空消失。   楚熹倒是逛的更尽兴,她拉着薛进的手在人堆里蹦蹦跳跳,丝毫不惧再遭遇刺杀,谁能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城里来呢。   “你看那拨浪鼓!好大啊!”   “那是摇鼓,你慢点。”   楚熹停在捏陶人的小摊贩前,有点迈不开腿了,她看看陶人,又看看捏陶人的老泥匠,很夸张的大张嘴巴:“哇!太像了吧!民间艺术家啊!”   薛进细端详一番,也觉得很像,于是说:“捏一个楚楚吧。”   他脑子里好像只有楚楚。楚熹翻了个白眼:“你女儿都不在这,让人家怎么捏。”   老泥匠难得瞧见这么漂亮又恩爱的夫妻俩,忍不住笑弯了眼:“这位小郎君何不给你娘子捏一个。”   “嗯,要多久?”   “老头子手快,用不上一刻钟。”   “那捏两个!”   “好嘞!”   老泥匠搬了把竹凳出来,请薛进坐在他跟前,依着薛进的模样,手里那团软硬适中的陶泥很快有了轮廓,又拿竹片一点点细化,眼睛,鼻子,嘴巴,愈发的栩栩如生。   楚熹止不住惊叹:“太厉害了!”   薛进扫了眼对面的茶馆,问老泥匠:“可还要烧制?”   “得明日这个时辰来取。”   “多少钱?”   老泥匠不仅手艺高超,人也厚道:“两吊钱,明日来再给就行。”   他捏完薛进,又捏楚熹,一刻钟的功夫便做好了两个。   薛进说:“老先生,我急着要,可否现在就烧制,晚一点我来取。”   老泥匠犹豫:“这……”   薛进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劳烦帮帮忙。”   “好吧!”老泥匠道:“那也要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薛进攥着楚熹的手腕道:“我们去茶馆坐一会。”   街上正热闹,茶馆便冷落了。   夫妻俩进了门,上到二楼,临窗而坐,同店里伙计要了一壶银针茶,一盘瓜子花生。   不多时,伙计把东西都送来了,楚熹伸手捏把瓜子,一边嗑一边说:“咱们是等人吗?”   “等一位贵客。”   这位置临街,外头吵吵嚷嚷的动静极为清晰,在里面说话,反而听不大真切,楚熹正欲再问,楼梯口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很意外的看到谢善臻。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那日宫宴虽杯酒释恩仇,但谢善臻看她的眼神仍是带刺的。   楚熹就不惯这臭毛病,握着瓜子朝他挥拳,像个拳击运动员:“干嘛,找打架啊,来呀!”   有人笑了一声。   楚熹这才注意到谢善臻身后跟着一个脸上有疤的侍卫。   真邪门了,那居然是周文帝,他不过在脸上贴了一道疤,敛去帝王威仪,竟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若非他露出熟悉的笑容,楚熹决计认不出。   “楚城主为何这般看着朕,不认识了?”   “咱俩认不认识……还真难说。”   周文帝依旧是很明朗的样子:“亏你那日在满香楼还叫我一声哥哥。”   楚熹略有些茫然。   她当然知道周文帝便是薛进等待的贵客,可……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和谢善臻在一块?”   当初谢燕平设计夺权,以极快的速度统领帝军,连瑜州兵马也听他号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背后必然是瑜王在推波助澜。   谢善臻这条命,都是谢燕平救回来的,没道理背叛谢燕平啊。   周文帝从容地倒了一杯茶:“谢氏兄弟乃肱股之臣,朕如何不能与他同行。”   肱股之臣!   楚熹睁圆眼睛,看向薛进,无声地“卧槽”。   谢燕平必定从一开始就在为周文帝办事,周文帝明面立太子,笼络瑜王,给自己争取喘息的时间,暗地里却通过谢燕平组建真正的朝廷军队。   若常德一役打了胜仗,那帝军班师回朝之日,便是瑜王葬身之时!   然而薛进并不觉惊讶,默默剥了几粒花生,搓去红衣,放到楚熹跟前:“陛下此时离宫,不怕惊动瑜王?”   “皇贵妃早产,朕深感忧惧,自然寸步不离。”周文帝笑着说:“他安心的很呢。”   女人生孩子,无异于闯鬼门关。   可周文帝面上却一派轻松,半点没有先前对惠娘的爱重。   楚熹这会真怀疑他是否知晓太子身世了,横竖到这份上,不妨一问,满足好奇心:“那个,太子……”   周文帝微微偏过头:“听说楚城主与惠娘是旧相识。”   他不仅知晓太子的身世!还知晓惠娘的出身!   楚熹心里一紧,莫名毛骨悚然,终于明白那些薛军将领为什么怕她了,想来,在将领们眼中,她和周文帝是一样的,笑得越甜,手里的刀子越锋利。   话说回来,知不知晓又能怎样呢,这出戏即将要落下帷幕了。   瑜王身体里到底流淌着皇族血脉,做事情再不光彩,也想图一个名正言顺,很容易把自己的底牌袒露出来。   刚刚巧,薛进一贯善用心术,不吭声不念语的就将对方揣摩了个透彻。   他笃定瑜王见了火铳会自乱阵脚且萌生贪念,必将主意打到楚熹身上,生擒楚熹,钳制安阳,换取北场工匠,而瑜州十万兵马无诏来朝,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瑜王首先要做的便是矫诏,将此事推到周文帝头上。   是周文帝先撕毁盟约,想要杀了楚熹和薛进,故命瑜王暗暗调遣兵马,那么楚熹和薛进得知后,理所应当的派人行刺周文帝。   弑君,谋逆,罪不可赦。   瑜王大军入城,先围剿反贼,再扶持幼主登基,从此这大周朝的天下便可彻底落入他的手中。   一番筹谋,如此周全。   可惜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轻周文帝。   薛进赢就赢在从来没有将周文帝视作一个傀儡皇帝。   “想必这会瑜州兵马已经到了无台观。”薛进气定神闲的抿了一口茶:“陛下作何打算?”   周文帝脸上的笑意,终于尽数收敛,那双凌厉凤眼,此刻锋芒毕露。   “丑时过后,谢燕平会率一万骑兵入城,朕要你在天亮之前,诛杀国贼贺淳。”   “瑜王是殊死一搏,岂会毫无防备,我薛进,区区西北荒蛮子,凭什么为朝廷卖命?”   “待此事了结,辉瑜十二州从此划江而治。”   周文帝只言片语间,将大周的疆土生生割让出三分之一。   不,准确来说,他是准许薛进在江南称帝,是瑜王梦寐以求的名正言顺。   楚熹咬紧下唇,忍不住盯着薛进看。   自从在常德谢燕平手底下吃过一次亏,他行事愈发沉稳了,连她这个枕边人一时间都瞧不出他的心思,反观周文帝,焦灼,迫切,展露无遗。   这可不好。   薛进占据上风,会漫天要价的。   果不其然,他说:“沂州,锡州,我要整个南六州。”   事实上,楚熹如今是安阳城主,她娘钟慈和晋州都督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待薛进拿下南六州,晋州那边自然归顺。   只要周文帝点头,辉瑜十二州从此一分为二。   多俗气的讨价还价啊。   楚熹心想,这两个人竟然在小小的一家茶馆里瓜分天下。   周文帝迟疑了不知多久,好像很难给出答复。   也对,换了谁估计都会为难,且不说把老祖宗留下的基业拱手让人,此举等同于史上留名,遗臭万年,最重要的是,来日薛军北上,实在太容易了。   “好。”   答应了!太慷慨!   楚熹又一次睁大双目,她甚至开始怀疑周文帝能不能信守诺言。   薛进似乎不怀疑,非常爽快:“子时三刻,我亲自率兵至永宁门。”   二人商议妥定,正好一个时辰。   楚熹顺着窗口瞥见老泥匠,笑眯眯的站起身,对薛进说:“我要去看他给陶人上色。”   薛进也起身,向周文帝告辞。   眼看夫妻二人将要离去,周文帝忽然问:“你何时看穿朕?”   他大概觉得自己演技精湛,有点不甘心。   “陛下这些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瑜王耳目之下,想必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一日复一日,终使得瑜王卸下防备。”   “不过,人可以装疯卖傻,却很难将情意做到以假乱真,陛下那日出城相迎,看皇贵妃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   周文帝下意识的问:“谁?”   薛进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楚熹的手,楚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酸涩的愧疚,以及……后悔吗?   楚熹不能确定,因为薛进很快别开视线。   但她知道,那个人,是曾经的薛进,是安阳的薛统领。   这样一想,好像上辈子的事了,也难为薛进还记忆深刻。   作者有话说:   好想一口气写完啊!我连番外都想好了,可我写的真心太慢呜呜呜呜 第167章   九月二十六,子正时分,天降骤雨,电闪雷鸣。   楚熹裹着一件斗篷,外头披着蓑衣,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站在模糊成片的大雨中,漫无边际的夜幕,仿佛只有这犹如萤火的一点亮光。   若仔细瞧,她四周皆是黑压压的薛军将士。   暴风疾雨遮不住雄浑的马蹄声,他们向北奔行,所过之处泥水飞溅。   军令如山倒,纵使帝都城内危机重重,亦无人敢迟疑片刻。   唯有一匹黑色骏马,缓缓停在她身旁。   楚熹抬眸。   天际划过一道蛟龙般的白光,照亮了大雨中黑沉的身影,虽只有短短一瞬,但仍叫她看清了面前的薛进,薛进身着重甲,头戴兜鍪,俊逸的面庞早已被浸湿,挂满干净透明的雨珠。   他扯着缰绳,伸出修长的指骨,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回去,当心着凉。”   “你……”楚熹莫名哽咽了一瞬,不过很快打起精神:“你也要当心!天太黑了。”   天太黑了,又下这么大的雨,薛进的视力会受影响。   楚熹其实很不愿他亲自率兵。   “嗯。”   “薛帅!”廖三从后方奔来,一把将楚茂和撇到地上:“兵贵神速!快些走吧!”   楚茂和在泥水里打了个滚,翻身站起,还没来得及张口,薛进便将自己的佩剑丢给他,沉声道:“保护好你姐姐。”   那佩剑,是薛元武的遗物,可号令西北嫡系,薛进行军打仗从不离身。   楚茂和握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姐夫……”   话未出口,薛进和廖三已然策马远去。   楚熹抿了抿唇,转头对楚茂和道:“走,回去。”   唯恐瑜王分出心神兵至林苑,薛进留下了五百身手极好的亲信,人虽不多,但若有变故,护送楚熹逃往凤合山还是不成问题的。   “姐姐,姐夫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怎么知道。”   楚熹看着楚茂和,略有些嫌弃:“去洗个澡,换身衣裳,脏死了。”   楚茂和很委屈。   他知道今晚要有大动作,早早地藏进队伍里,只等杀进城中大显神威,不承想被廖三一眼认出,拎鸡崽子似的把他拎到马上。他本来还挺高兴,以为廖三愿意带着了他,可廖三却无情的将他丢到楚熹脚底下,叫他插翅也难逃。   “我不去,姐夫说让我保护你。”   “我用你保护。”楚熹这“白脸”是要唱到底的,对楚茂和从来不假辞色:“我告诉你,回了安阳,立马给我成婚,多大的人了,别老把自己当成小孩,做事情顾前不顾后!”   楚茂和忙说:“别!沐浴更衣!我这就去!”   楚熹止不住的牙根痒痒,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滚蛋!”   ……   雨幕漫天,雷电滚滚,街上空无一人。   事先探听到消息的权贵们早已躲进高墙之内,而百姓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杀机,熄尽烛灯,门户紧闭。   不夜城陷入一片冰冷的寂静中。   忽然!冗长的钟响撕开了风雨!随之而来的是那震耳欲聋的马蹄与响彻云霄的杀声!   满城兵甲!刀剑挥舞!   “咚——”“咚——”“咚——”   瑜王府那两扇朱红大门被不断撞击,黄铜门环瑟瑟颤抖,门内数不清的侍卫正严阵以待。   “王爷!后街谢燕平的人围上来了!”   “杀出去!”   谢燕平一露面,瑜王便晓得是周文帝与薛进联起手来对付他,霎时间红了眼:“召集兵马!杀入皇城!”   瑜王手下也并非任人宰割的孬种,何况生死攸关之际,一个个豁出性命,在瑜王的带领下杀出重围,奔向那座巍峨高耸的帝都皇城。   薛进狡诈多端,手下有廖三仇阳两员大将,更有火铳傍身,瑜王大军未至,不敢与之抗衡,也禁不起这前狼后虎的局势,只好选择逐个击破,先拿下周文帝。   关键是!太子贺元!他那最为聪慧的儿子还在宫中!   瑜王与两军在城中巷里周旋之际,偌大的皇城却是一片寂然。   惠娘诞下皇子不久,睡了两个时辰,喝下一碗参汤,方才有了些力气,她正了正抹额,柔声吩咐宫婢:“宣儿呢,去将宣儿抱来。”   “小皇子在乳母那睡着,这会下着雨,惊醒了恐会着凉。”   惠娘怀着太子时,日日提心吊胆,只怕太子模样像瑜王,让周文帝察觉端倪,太子生下来,她简直不敢去看,甚至暗暗地盼着,那小猴子般的男孩能一出生便夭折。   可贺元结结实实的长大了,样貌那么像她,性情那么乖巧聪慧。   惠娘每每见到贺元,既爱又怕,总是无尽的纠结,攒下一腔慈母之心,都留给了贺宣,她真想一睁眼就看到贺宣。   只是,着凉就不好了。   “陛下在何处?”   “陛下……”宫婢垂着头,想一想才说道:“陛下今日有要事,交代过不许惊扰娘娘。”   惠娘蹙眉,挣扎着坐起身:“快,叫刘赣来见本宫。”   刘赣是一名宦官,掌内侍宫婢刑罚处断,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阉人,亦是周文帝的心腹,皇族的鹰犬,手下有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   “娘娘。”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赣违抗圣意,一五一十的将今日乱局禀明惠娘。   不知为何,惠娘心中隐隐不安。   瑜王调兵来朝之事,她三日前便以知晓。瑜王只道大军入城之时,让她在宫中杀掉周文帝,嫁祸给薛进和楚熹,然后把江南王弑君谋逆的消息传到宫外。   可如今的惠皇贵妃,早已不是当初的惠娘。   她恨瑜王一直用太子的身世要挟她,她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要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知道她那些腌臜过往的人必须死!包括瑜王!   故惠娘为周文帝献计,让他假意与薛进谈判,联合薛进杀掉瑜王等人,待薛军兵疲马倦,再随便冠上一个逼宫造反之名,生擒那夫妻二人,幽禁至蟒山大牢,即可从此稳坐天下之主。   计划实施的很顺利,薛进当真亲自率兵来了帝都城,只等瑜王一死,他便插翅难逃。   只是……   惠娘轻抚胸口,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为何宫里这般安静?   她的宫室内外,竟只有几个婢子。   此番谋划,并非十拿九稳,瑜王意识到自己糟了算计,兴许会率兵杀入皇宫……   不对!   “元儿,太子呢!”惠娘的声音近乎尖锐,她睁大双目对宫婢道:“去把太子带来!”   宫婢匆匆跑出殿中,没一会的功夫,回来了,低声说:“娘娘不必担忧,太子与陛下在一处,奴婢听那些禁军说,瑜王率兵往皇城这边来了,陛下为保太子周全,这才命人将太子抱去。”   惠娘闻言,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似的倒在了床榻上。   “娘娘……”刘赣不禁上前一步:“娘娘刚诞下龙子,要珍重凤体才是。”   龙子。   她还有宣儿。   惠娘紧紧抿着唇,对刘赣道:“去把宣儿抱来,还有,还有……”   刘赣双膝跪地,那双细长的吊梢眼紧闭着,仿佛下了决心:“娘娘尽管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林苑……”惠娘嗓子干涩,眼神却无比狠厉:“不惜一切代价,生擒楚熹,之后不要回宫,躲起来等本宫的消息。”   “是。”   刘赣领命,起身,正欲离去。   惠娘忽然叫住他:“刘赣,我这条命,就交在你手里了。”   刘赣没有转身,他知道惠娘向来不喜他这张脸:“娘娘放心,奴婢定不负所托。”   夤夜时分,瑜王率仅剩的一万五千兵马杀入宫闱。   周文帝牵着贺元的手,立身大殿之上,眉宇舒展,笑得那般轻松。   瑜王提着刀,缓缓逼近。   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好啊!”大雨倾盆,瑜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难为你卧薪尝胆这么多年!是本王看错了你!”   周文帝屹然不动,只遥遥望着瑜王。   他不说话,瑜王的心渐渐沉到底,终于扬声怒道:“你身为大周朝天子!竟勾结西北反贼自诛其族!你怎对得起□□打下的江山!”   “自诛其族?”周文帝不由冷笑:“凡是姓贺,便是皇族中人吗,贺淳,你未免太高看自己,区区藩王之后,竟敢妄想皇位。”   话罢,他蹲下身,双手搭上太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元儿,过去,告诉皇叔公,谋逆之罪应当是何下场。”   “父皇……”   “你怕?”   贺元摇摇头,握紧手掌,缓缓地转过身,走进雨幕之中,顷刻之间便被从头到脚淋湿淋透。   高贵的太子,有帝王的偏爱、有母妃的呵护、有皇叔父的疼宠,何曾这般狼狈。那不满五岁的孩童,在重兵围绕之下,简直像一只小猫,瑟瑟地颤抖,离瑜王越来越近。   瑜王瞪大眼睛,只见周文帝漫不经心的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将箭锋对准了贺元。   “不……不……”   瑜王喃喃地向前两步,突然迈开腿,飞快朝前奔去。   可他怎能快的过离弦之箭。   “咻——”   一声抽柳般的萧响,长箭穿胸而过,年幼的孩童面露惊恐,还透着一丝困惑,软软地瘫倒在地,就这样气绝身亡。   鲜血流淌,很快被雨水稀释。   空旷的广场,只剩瑜王凄厉的呼喊:“元儿!”他抱着尚有余温的小小尸首,仰起头来盯着高阶之上的周文帝,红着眼睛,几乎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杀!”   周文帝望着滚滚而来的两军将士,轻笑着道:“别急,朕这就送你们去阎罗殿团聚。”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这段全部写完再更新的,可我太困了呜呜呜(下一章晚上十二点前更新) 第168章   寅时三刻了,再过一刻钟,便是卯初。   楚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干脆起身到屋外透透气。   雨下了一夜,仍然不见小,噼噼啪啪的打在屋檐上,庭院积水已有一尺之深,在昏暗的烛光下简直像一潭湖水。   楚茂和抱着剑坐在廊下,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楚熹走过去,他抬头:“姐,怎么还没睡?”   “你坐在这干嘛?”   “保护你啊!”   虽然总看不惯楚茂和,但他这份心意还是让楚熹很感动的,声音放柔了一些:“天都快亮了,回去睡吧。我叫冬儿给你煮的姜汤喝了没?”   “喝了!”楚茂和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姐,你说,眼下帝都是何情形?”   楚熹抿唇,坐到他身旁的竹椅上:“当你姐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我怎么会知道。”   “你都不着急吗?”   “着急有用?”   “……”   楚熹偏过头去看他,见他耷拉着眼皮,似乎不大高兴,问:“有脾气?”   楚茂和憋了一会才说:“姐姐跟老五总有话讲,跟我却处处噎着……我也是你弟弟啊。”   楚熹忍笑:“你有没有良心?我对你还不够好?再者,老五做的是益国利民的正经事,我当然要大力支持了。”   老五这些年闭门不出,一心编撰简体字典,已然小有所成,用不了多久便可问世推行,让寻常百姓亦可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单凭这一点,就值得楚熹为他感到骄傲。   楚茂和自知比不过,又不说话了。   楚熹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也不比老五差。”   楚茂和期待的看向她:“哪里?”   “很多啊,你比老五有胆识,有韧劲,有义气,能吃苦,人缘好。”   “……可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老四,听姐姐一句劝,别跟自己身边这些人比,他们都是迫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你姐夫,骨子里就是个甘愿在家哄孩子的人,若非他娘他舅舅逼着,这会还在西北府看日出日落呢;廖三,自幼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蹿房越脊,拼死拼活才有今日;仇阳呢,你是知道的,所图不过是一口饱饭,你当他愿意提起刀去杀人?”   “那姐姐呢?”   “我?”楚熹忽然想起刚穿越来时的自己,轻笑了一声道:“我原本只想,找个模样俊俏的夫君,每日游山玩水,说说笑笑,舒舒坦坦的过这一辈子,可惜生不逢时。”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因战乱背井离乡,到死那一日,也不能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至亲至爱。”   “与其提起刀去厮杀,去建功立业,不如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尽自己所能,帮助更多身陷苦难的百姓,待你年老那一日,回过头来看,才算没有白活。”   楚茂和默默不语,一向莽撞冒失的人,难得显出几分沉静。   楚熹忽然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这番话应该早些和他说,只是从前没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姐弟俩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谈一谈。   “姐姐……”   楚茂和正想说什么,远处忽传来一阵声响。   “嗒嗒嗒——”“嗒嗒嗒——”   是乌黑的长靴踏在水洼里,急促而又清脆,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突兀,杀气腾腾的钻进楚熹耳朵里,她豁然起身,只见十几名玄衣亲兵冲进庭院:“城主!有一批刺客意欲强闯林苑!约莫一两百人!为首者武艺高强!极为难缠!”   他们既赶来禀报,就说明这些刺客是他们所不能抵挡的。   楚熹心里一紧,来不及推断这伙人的来历,她只知道若自己被俘,薛进那边便要陷入两难之境了,当即下令:“走!去凤合山!”   “是!”   林苑虽为帝王行宫,但并未在四周设下高墙,且旁门众多,在此坚守,必定要分散兵力,只会给刺客可乘之机,而凤合山乃围猎之处,地势复杂险要,趁着大雨躲进山中,勉强可与之周旋一二,实在不行也有后路可逃。   只是雨势过猛,到处泥泞坎坷,天色又暗,楚熹每一步都迈的很是艰难,全靠冬儿拉扯拖拽,才没有落后。   可真正进了山,满地碎石枯枝,楚熹只觉脚下一滑,踝骨便刺痛难忍。   楚茂和见状道:“姐!我背你!”   这些刺客各个无比凶悍,动作灵活矫健,绝非寻常兵士,哪怕有亲兵断后,也阻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以极快的速度追到了凤合山下。   楚熹扑到老四背上,忍着疼道:“他们在放箭!往树林里跑!”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深深扎进一旁亲兵的胸口,亲兵轰然倒地,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他死了,自有旁人补上来,拼命地挥舞着手中刀剑,为楚熹争取片刻生机。   这些亲兵,来自西北。   是李善麾下最得力的将士,他们的父辈,和薛元武一样,永远的倒在了月山关,而他们,则葬身在黎明到来前的雨夜。   楚茂和咬紧槽牙,撒开腿奔向树林深处。   冬儿挥刀挡下从后方袭来的箭矢,颤着声道:“小姐,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   楚熹也感受到了来自刺客步步紧逼的压迫,她攥紧楚茂和的肩膀,从怀中取出那枚裹着油纸的信号弹:“要快!”   冬儿心领神会,接过信号弹如魑魅一般消失在山林中,不多时,天际窜起一道似闪电般的焰火。   楚熹心如明镜,她此时召集援军,必定打乱薛进原本的计划。   蟠龙寨孤穷无援,安阳城大军围攻,赵家庄断发奔逃,她经历过的险境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每每化险为夷,不得不感慨自己实在幸运。   可这一次,她似乎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一行人逃进深山,雨势渐弱,朦胧天光远处升起,夜幕将要褪去,而楚熹周遭只剩不足百余亲兵。   冬儿捂着小腿上的伤口,喘息着道:“小姐,把你的斗篷给我!”   楚熹知晓她的用意,眼下若不能分散追兵的注意,谁也不能活着等到援军:“陈闯!你背着冬儿!带一队人往西边去!”   “是!”   陈闯一把背起披上斗篷的冬儿,朝着西边的山坳飞奔而去。   ……   皇城之内,人人都杀红了眼。   尸首几乎铺满了大殿之外的广场。   鲜血混着雨水,涓涓流淌,汇入那条被百姓爱重的尚周河中。   瑜王披头散发的站在尸首堆中,手里那柄刀闪烁着阴冷的寒光,那曾经是他的荣耀,可如今只能支撑着他不倒下。   “皇帝——”瑜王一张口,猩红的血便喷涌而出,挣扎着吼出那句:“你不配!”   周文帝终于走到雨里,走到瑜王跟前,握住刺入瑜王腹部的长剑,一字一句道:“朕是皇帝,名正言顺的皇帝。”   他贺旻,三岁便被立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可人人都当他是帝王金案上如死物一般的传国玉玺!   先有廉忠把持朝政!后有瑜王权倾朝野!满朝文武皆将他视作傀儡!陆广宁!薛进!天底下多少人觊觎他的皇位!   他不愿再受人任意摆布!   他是!大周朝的天子!   周文帝拔出长剑,滚热的鲜血溅他满脸,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终于笑了,颇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瑜王已死,瑜州兵马尽数被剿灭。   方才还喊杀震天的广场,霎时间鸦雀无声。   周文帝缓缓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薛进,薛进亦在看着他。   “朕知道,晋州都督已举兵北上,就在辉州百里之外。”   “陛下料事如神,薛进佩服。”   “可你别忘了,城内仍有各府私兵,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帝都吗。”   “陛下怎敢断定,那些私兵会听从陛下号令。”   周文帝目光微移,像是在寻找什么人,未果,不自觉蹙紧眉头。   他要找的人,正是刘赣,唯刘赣手下那些死士,才有与仇阳一敌之力,万军从中取薛进首级。   周文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楚熹下手。   大周朝早已病入膏肓,他心里清楚,楚熹能够力挽狂澜。   杀了薛进,据有楚熹,江南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在最后关头,他最信任的刘赣背叛了他!   薛进眼见周文帝神情染上一丝怒意,不禁挑眉,正要下令,南边天上忽然升起一道光亮,花火在夜幕中四散开来。   一旁的仇阳没有片刻迟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至于薛进能否谋夺皇位,显然与他无关。   即便知晓楚熹遇上了危险,可看仇阳跑的那么快,薛进仍是忍不住楞了一下。   但很快回过神来,扬声下令道:“撤!”   廖三眼睁睁看着煮熟的皇位飞掉了,气得脑壳都生疼。   这是干嘛啊?仇阳赶回去不就够了吗!   廖三自然是不明白。   蟠龙寨,安阳城,赵家庄,楚熹每每遇险,都是仇阳在她身边,陪着她出生入死。   薛进攥紧缰绳,暗下决心。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要抢在仇阳前面。   作者有话说:   恋爱脑来了 第169章   天光乍破,雾霭云翳。   骏马如风,斜雨似飞霜。   在这湿气弥漫的青山雨雾之中,两匹快马凌空跃出,几乎同时勒停,暗纹密布的衣摆迎风翻飞着,那声音像极了白鸽振翅。   抬眸望去,山林间处处是惊鸟盘旋。   薛进自双目视别不清后,耳力便极为敏锐,他断定楚熹遇险,为摆脱刺客,分兵两路逃入深山。   生死攸关之际,来不及细想,薛进握紧缰绳,毫不犹豫的冲进山道。   仇阳见状,驭马奔向与之相反的那一侧。   薛军将士紧随其后,亦分兵两路跟了上去。   山体湿滑陡峭,众人进山不久,便弃马而行,单凭一双腿,薛进才惊觉这凤合山是如此的广大无边,地势复杂,要找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恐惧与不安如泄洪一般湍涌,牢牢占据了他的心脏,让薛进有种要被淹没的窒息感。   “楚……楚熹……”   薛进想喊她一声,或许能得到回应。   可喉咙仿佛被石头噎住,喑哑干涩,一张口只剩颤抖且微弱的气音。   薛进忽然后悔,早知如此,他应该让楚熹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边。   他没想到周文帝会对楚熹下手。   他心知肚明,周文帝始终将楚熹视作这场争斗的战利品。   薛进加紧脚步,飞快的在山间穿梭,此时他大脑中一片空白,已经顾不得与仇阳置气。   不论仇阳,还是任何人,只要快些找到她。   只要她平安无事,怎么都好。   “薛帅!这有我们的人!”   “薛帅……”   一袭玄衣的亲兵挣扎着爬起来,肩上刀伤源源不断的流淌着鲜血,他身负重伤,又不慎摔进山涧沟壑中,看起来极为虚弱。   薛进扶着他靠在树上,皱着眉头问:“城主呢?”   “城主,在东边山上,冬儿披着城主的衣裳,假扮成她,吸引追兵。”他喘了一下,十分艰难道:“不过我们,我们跑散了。”   薛进抿唇,又问他:“冬儿往哪个方向去了。”   亲兵抬起手,向西指一指,随即失去了意识。   薛进探了探他的鼻息,吩咐部下:“把他带回林苑疗伤,其他人跟我走!”   部下见他竟要往西边去,忙道:“薛帅,城主……”   “少废话,快!”   薛进脚步片刻不停,一众兵士急忙跟上。   ……   “少城主——”“少城主——”   躲在石洞里的楚茂和猛然抬起头,双目发光般明亮:“援军来了。”   仅剩的几个亲兵也颇为欣喜:“声音是从山坡那边传来的,听着像是仇将军。”   楚熹舒了口气,正准备弓起身钻出去,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只听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呵道:“脚印是在这消失的!搜!”   刺客步步逼近,眼看着就要到石洞跟前。   亲兵不禁攥紧手中的刀,看向身旁之人,那人朝他点点头,向前一挥手,数名亲兵一齐冲了出去,与此同时高呼道:“四少爷!快跑!”   楚茂和在亲兵的掩护下,将楚熹拉出石洞,一把抱了起来,拼命地奔向山坡那边。   刘赣一剑割断亲兵的喉咙,目光冰冷的盯着楚茂和的背影,手腕翻转,一支袖箭破空袭来,精准无误的扎进楚茂和的后心。   但凡,他再靠近一些,力道更凶猛一些,楚茂和必死无疑。   这便是周文帝耗尽心血栽培的死士,没有半点多余的花哨,招招杀人技!   楚茂和忍着疼,使出吃奶的劲朝前跑,声嘶力竭道:“我们在这!”   又一支箭从背后飞来,穿透骨肉的声音,是那样清晰的在楚熹耳边响起,她睁圆双目,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染血的箭头。   楚茂和似乎也一怔,那双和楚熹十分相似的眼睛里,是灰暗的迷茫。   他的双腿忽然失去力气,轰然跪地,满口猩红的低喃着:“姐……姐姐……”   那一箭轻易刺穿了他的心脏,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说出口,便软绵无力的栽倒在楚熹肩上。   楚熹浑身都在颤栗,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到许多年前,老四和老五并肩朝她走来,老四脸上恣意的笑容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尽数收敛,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唤道:“姐姐。”   “楚茂和!学究又来找我告你的状!你要是再敢让旁人替你做文章!我就打断你的腿!”   老四仰起头,略带讨好意味的朝她笑笑。   “我知道了姐姐,下次不敢了。”   楚熹紧紧攥着楚茂和的衣襟,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余温,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丝毫不受控制:“老四……”   刘赣收起□□,快步到楚熹跟前,正欲把她打晕带走,忽听到一声风响,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那支漆黑的利箭擦过他耳边,狠狠钉在树干上,几乎将树凿出一个深深的洞。   刘赣转过头,是面色阴沉可怖的仇阳。   “离她远点。”   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紧跟着袭来。   凶悍,强硬,势不可挡。   让刘赣无法靠近楚熹一步。   楚熹跪在湿软的泥水里,抱紧楚茂和逐渐冰凉的身体,微微抬起头,盯着刘赣,生平第一次,那双眼睛里只剩纯粹的仇恨与杀意。   刘赣知道,他今日恐难以完成皇贵妃的命令。   ……   薛进赶来时,冬儿正奄奄一息的靠在山壁上。   那些刺客追上前,发觉是替身,泄愤般砍了她一刀,随即扬长而去。   这一刀虽只划破了皮肉,并非致命伤,但冬儿失血过多,神智已有些不清醒。   薛进咬着牙,撕开衣袍,三两下裹紧她的伤口,扭过头厉声喊道:“快!把她送回林苑!去找医官!”   冬儿抓住薛进的袖口:“小姐……”   “你放心,她没事。”   “我……”   冬儿还想说什么,却被薛进一把扶到随从的背上,不禁面露苦笑。   任谁看来,她都没有活路了。   偏偏薛进还想着要救活她。   “姑爷。”冬儿强忍着从骨子里传来的冷意,小声地说:“当年,当年那把石灰,是我扬出去的……”   薛进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毫不在意,只皱着眉头满脸焦灼烦躁的催促道:“快点!”   冬儿叹了口气,终于觉得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转瞬间被薛进一巴掌拍醒。   “不要睡。”薛进仍旧那么刁钻刻薄:“要是不想你家小姐在你棺材前撞死,就把眼睛睁开。”   分明疼的厉害,分明有那么多遗憾,分明对这人世间恋恋不舍,可冬儿还是不自觉笑了。   她原以为,她临死前最后看到的,会是她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仇阳。   没想到,竟是一座略显荒芜的小院。   杂草丛生,屋脊破败,温煦的阳光暖融融地挥洒下来。   楚熹趴在地上,用身体死死压着散落满地的春宫图,含羞带愧的朝着薛进俯首磕头。   “谢,谢,薛,统,领,救,命,之,恩。”   冬儿确定,她那时真想帮楚熹挖一个坑。   小姐啊,钻进坑里别出来了。   实在太丢脸。   时至今日,她想起来,仍然脚趾蜷缩。   可……如果能回到那时候,该多好。   回到那个不知愁的年纪,每日跟在楚熹身后,大街小巷的乱窜,楚熹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豆沙包,吉祥果……   “冬儿!赵冬冬!”   “姑爷……带我回安阳,求你,带我回安阳……”   薛进看着她眼底那一抹希冀,喉结微动,轻声应道:“嗯。”   “还有,当年的事,我从未怪过你。”   ……   薛军尽数褪去,皇城重归宁静。   雨势越来越微弱,朝霞将阴云撕开一道裂口,束光斜落,琉璃瓦闪闪发光。   一面现世安稳,一面堆尸成山。   周文帝雪白的衣裳布满了血痕,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倒是上头的金绣龙腾如旧高贵威严。   这身衣裳,是惠娘亲手为他做的。   周文帝拖着长剑,缓缓走向深宫,步伐有一些摇晃散漫,像个名门世家,整日游手好闲,负暄闲看的公子哥。   “陛,陛下……”   宫人们惶惶不安的跪了一地,不敢正眼看这位陌生的真龙天子。   周文帝走进惠娘的宫室,手中的剑划过青石砖,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外面一片惊恐的惨叫,很快便彻底安静。   准确的说,是统统杀干净了。   周文帝看着惠娘,须臾,视线投向她怀中刚诞生不足一日的婴孩。   惠娘亦盯着他,咬着牙问:“元儿呢。”   “死了。”周文帝淡淡道:“死在贺淳的怀里,可惜你没瞧见,那父子情深的模样,着实有趣。”   即便早有预料,惠娘仍是打了个寒颤。   看她眼睛里浮上惊恐,周文帝不禁笑了:“原来,你也会怕。”   “生下元儿,是我迫不得已。”惠娘有些哽咽地说:“除此之外,这些年,我可曾有哪里对不起你。”   “哪里对不起朕?”   周文帝冷笑一声,缓步上前:“一个低贱的妓子,不知在多少男人的床榻上辗转伏枕,你可知,你每一次触碰朕,朕都觉得无比恶心。”   惠娘脸色骤然惨白,再抬起头看周文帝时,眼睛里的惊恐和软弱一扫而空。   “贺旻。”她叫他的名字:“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别把事情做的太绝。”   “这才对,这才是你,事到如今,何必装模作样。”   “楚熹如今在我手里,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便让刘赣把她送进宫来。”   “果真好手段,连刘赣一个阉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周文帝虽是笑着,但眼里杀气愈发浓重,他将剑锋抵在襁褓之上,狰狞的近乎癫狂。   惠娘拨开他的剑,紧紧护住怀中的贺宣:“你疯了!宣儿是你的血脉!”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了周文帝的怒火,他猛地夺过襁褓,将那啼哭不止的婴孩摔在地上。   宫室内静了一瞬。   周文帝盯着那不再有任何动静的幼子,声音如寒冰般刺骨:“与其有这样一个低贱的生母,一辈子活在耻辱之中,倒不如死了。”   惠娘蓦然笑出声:“贺旻啊贺旻,你真是可怜至极,没错,我是低贱,我穷其一生都想要向上爬,想要将世人踩在脚下,可你呢,你不过是我的登云梯,是旁人眼里的绊脚石,你的王朝将覆灭在你的手上!你到死都将背负着枷锁!”   周文帝勃然大怒,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你给朕住口!”   惠娘忽从被子底下抽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只可惜,稍稍偏了一寸。   周文帝攥住她的手,用尽全力,一点一点拔出匕首,目光阴鸷而疯狂地持着她的手,将染血的利刃,送进她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标题是说我,这章都给我写emo了 第170章   楚熹清醒过来时,阴云已然完全散去。   她穿着干爽的中衣,躺在馨香的床榻上,阳光洒进房内,窗棂与枝叶的影子像一幅画似的印刻在地面。   天高云淡,风平浪静。   仿佛终于从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噩梦中醒来。   可脚踝处传来的疼痛与薛进刻意躲避的视线,残忍地打碎了楚熹那一丝侥幸。   静默良久,薛进低声开口:“冬儿……”   大抵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睫毛在轻颤,瞳仁不住地晃动,极度口渴一般舔舐着自己的下唇,满脸都是难以遮掩的不忍和无措。   还有愧疚。   仿佛,他是害死老四与冬儿的罪魁祸首,楚熹尽可以将心里东冲西撞的悲愤哀怨向他宣泄。   但楚熹没办法责怪薛进。   为着救她,五百西北亲兵几乎尽数身亡,那些人当中,不乏有世代为薛氏一族效命的忠勇之士,亦有正值好时光,满腔抱负的少年郎。   他们同样是某个人的弟弟,某个人的至友,同样被期许着能安稳顺遂的过这一生。   “我想,再看看冬儿。”   “嗯……”薛进颇有些艰涩道:“医官说,你伤了骨头,要养一阵子……我帮你穿鞋。”   楚熹点点头,任由他帮自己穿好外袍和鞋袜。   老四和冬儿的棺木摆在园子里,半合不合,漆黑的棺盖上落满桂花。   仇阳廖三等人站在一旁,面上皆有几分隐忍的怒色,见到楚熹,不约而同的垂眸,尤其是仇阳,他惊惶的闪躲简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楚熹忽然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曾抓着仇阳的衣襟,撕心裂肺的质问仇阳为什么不早来一步,只要早来一步,哪怕一步,老四或许就不会死。   真不可思议,她竟会说出那样的话,她简直,是在欺负仇阳。   楚熹紧抿着唇,挣开薛进搀扶着她的那只手,一瘸一拐的走到棺木旁。   冬儿替她引走追兵时,钗发散乱,衣衫布满泥泞和血污,是很狼狈的模样,这会重新打理过发髻,换了干净的衣裳,除了面色过于苍白,倒看不出有何不妥。   楚茂和也是,如同睡着了。   楚熹向后退了一步:“盖棺。”   “少城主,不再看一眼吗?”   “不必。”   “那可要等回了安阳再发丧?”   “嗯。”   楚熹这副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样子,让众人不禁倍感揪心,真恨不得她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好过独自忍耐。   薛进看着楚熹,沉默片刻道:“今日我们便启程回安阳。”   “好。”   她还是有点恍惚,昨晚的事,连问也不问一句。   薛进心里又酸又软,很想抱一抱她,在四下无人的地方。   于是牵起她的手,扶她回去。   楚熹跟在薛进身旁,听到背后传来棺木挪动的声音,是在盖棺。   然后,要钉上一根根长钉,彻底封死。   她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   人终有这一日,被困在黑暗里,埋在黄土中,孤独的腐朽,化作皑皑白骨,这是逃不掉的结局。   可太年轻的魂魄,装满了遗憾,不得不令人感到痛惜。   好在他们还能回家。   比起那些马革裹尸,就地掩埋或焚烧的将士,不知要幸运多少。   “你待会去和仇阳说,我胡言乱语那些话,请他不要放在心上,这是怨不得他。”   “嗯,我会的。”   楚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桥下。   皇城一夜杀戮,无数人的鲜血汇聚到尚周河中,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此刻呈现出一种如晚霞般的颜色。   薛进道:“瑜王率兵逼宫,三万兵马,被诛杀殆尽。”   能使得河水染红,死伤岂止三万。   他们又是谁的弟弟,谁的兄长,谁的父亲,谁的丈夫,可有人替他们哭一场。   “薛进。”   “嗯?”   “你之前说,要给楚楚取名楚清,依我看,不如叫楚清晏。”楚熹仰起头,笑了,虽然那笑含着苦涩,但总归有了一点生气:“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薛进终于抱住她,很用力的收紧双臂,至于劝慰的话,仍然是说不出。   只有那么苍白的一句:“想哭就哭,不要忍着。”   楚熹鼻尖一酸,眼泪莫名其妙的大颗滚落:“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快了。”薛进在她耳边轻轻叹息:“我发誓,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   一夜之间,帝都可谓翻天覆地。   一道道骇人听闻的消息从宫中传来,让坊间百姓应接不暇。   “多可笑啊,从前勤王护驾的瑜王贺淳成了逼宫谋逆的反贼,从前的反贼薛进今朝勤王护驾立下大功。”   “可惜太子呀,小小年纪遭了毒手。”   “说来也是邪门,就在昨个夜里,皇贵妃受惊早产,胎位不正,一尸两命。”   “皇贵妃是瑜王的义女,瑜王一死,太子,皇贵妃,和皇贵妃腹中龙嗣就一齐没了,啧啧,这事当真怪得很。”   “如今瑜州十万兵马就在帝都八里之外,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且瞧着吧,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的确,这出戏还没唱完。   巳时未至,宫中宣了一道圣旨,才真正让百姓们大跌眼镜。   大周朝的天子!竟然将南六州拱手相让!   从今往后!他薛进不再为人臣者!而是江南六州名副其实的主人!   百姓们实在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下这样一道圣旨。   别说百姓们,连楚熹都觉得很困惑。   “这圣旨,是真的?”   “皇帝亲手盖上玉玺,礼部尚书当朝宣旨,还能有假?”   “为什么……”   “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   “快喝,嗓子都肿了,再这样下去会说不出话的。”   楚熹紧皱眉头,一口气喝光。   薛进忙往她嘴巴里塞了一颗蜜饯。   “可以,说了吧。”   “帝都外那十万兵马,虽听从瑜王号令,但归根结底,仍吃朝廷的军粮,领朝廷的军饷,瑜王一死,群龙无首,自然归属朝廷。而你舅舅,昨日已率兵赶到楚州明昌城,离珲州不过二百里,这场仗打起来,我们两边是各占五分。”   “那,周文帝,为何……”   薛进看她说话那么费力,喉咙也跟着涩涩的疼:“周文帝受了重伤。他要杀惠娘,反被惠娘刺了一刀。”   楚熹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呢?”   “他伤得很重,这条命能不能捡回来还难说,消息一旦传出去,帝军必然大乱,所以我们各退了一步。”   薛进做事向来讲究一个稳中求胜,晋州那边虽向他投诚,愿意出兵驰援,但不是自己的队伍,到底不是那么可靠,即便他信得过钟家人,可晋州兵马不完全是掌握在钟家人手里,倘若出了纰漏,将万劫不复。   薛进不敢赌,只能派廖三和仇阳率兵入宫,逼迫周文帝拟旨颁诏,周文帝怕他负伤的消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兑现在茶馆里许下的诺言。   “他不该,这时候对惠娘下手。”   “是啊,若非他亲手杀了太子,惠娘就不会为求自保派人去林苑。”   周文帝隐忍多年,偏偏在最后关头杀红了眼,毁掉了自己原本占据优势的一盘好棋。   没有瑜王在背后坐镇的惠娘,其实不值得他付出这般代价。   楚熹垂眸,心绪飘远。   薛进没有打搅她,默默下了马车。   “少城主怎么样了?”廖三凑上来,关切地问:“可有好些?”   “还是吃不下东西。”   “哎,原先冬儿在,好歹还能开个小灶……”   薛进闻言,不由皱起眉头:“千万别当着她说这种话。”   “好好。”   “告诉炊兵,这几日单给她做些软烂好下咽的,不要只熬粥,实在要熬粥,就用麻雀脯,麻雀脯粥会不会?麻雀脯切成丁,火腿也切成丁,再加上新鲜的嫩菜心和晚米,文火煨久一点。”   “啊……好,记下了,我这就去逮些老家贼。”   廖三重操旧业,又编了篓子,洒了粟米,趴在田间逮麻雀了。   楚熹终日郁郁寡欢,薛进跟着眉头不展,军中气氛颇为紧张,底下将士瞧见廖三竟有闲情逸致捉麻雀,自然要过来打听打听,得知是解决楚熹食欲不振的困扰,便生出许多心思。   廖三是薛进身边的红人,升官发财全赖薛进看重,有那想步步高升的,见他如此会讨上峰欢心,就一窝蜂的跟着学,也有那知恩图报的,念着楚熹这些年从未让他们缺衣少食,如今碰上烦恼了,他们理应设法开解。   故而都钻研起菜谱,或在土里刨食,或在山里捕猎,或在湖里撒网,行军途中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薛进对此并不阻拦。   他也忙着,忙着哄楚熹笑一笑。   就这样,在大雪前夕,一行人来到了晋州都督府。   老爹得到消息,早已在此等待。   一别不过才半年,老爹竟长出了许多白发,看上去憔悴且沧桑。   楚熹一见他,泪水便如决堤一般,跪在他跟前痛哭不止。   薛进站在门外,只听楚光显说:“不怪恁,不怪恁,这都是命,要不是恁,老四也活不到今日,姨娘也不怪恁,这些年恁和薛进在老四身上费的心思,她都看在眼里呢,她一点都不怪恁们。”   “好了,不哭啊,往后咱就在安阳城,哪也不去,只要恁和楚楚能平平安安的,老爹就知足了,薛进爱造反造反,爱称帝称帝,咱又不图他什么,不蹚他这趟浑水!”   虽然心知肚明,楚光显是在宽慰楚熹,想要卸下她心里的重担,但薛进觉得,后面这两句话太多余了,完全没必要。   作者有话说:   我临近完结总是卡的要死,坐在电脑桌前疯狂抓头发 第171章   因老四和冬儿要尽早入土为安,众人只在晋州停留了半日,便动身赶回安阳。   为体面的安葬冬儿,老爹特将她收做义女,写进族谱,并在宗祠立传。   待一切完毕,于年后正月十八发丧。   大丧三日,楚熹始终没有踏出房门,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要说伤心难过,归途这两三个月早该缓过劲了,振作起精神,操持丧礼应当不难。   可她就是提不起力气,整日昏昏沉沉,什么事都不愿做,动辄还会莫名其妙的流眼泪。   楚楚虽很想念她,但见她这般,也小心翼翼的不敢往上凑,总是躲在门后或屏风后偷偷的看她,小模小样的十分可怜。   楚熹不得不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很担忧以后严重了,缺乏药物干预,会不会萌生自杀的念头。   楚楚才六岁,老爹年纪又这么大了,她不敢死,也死不起。   故而楚熹很刻意的强迫自己走到阳光底下,陪着楚楚玩耍,对身旁的人笑,一点一滴调整着状态。   效果是显著的,起码薛进时刻紧绷的那根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了,楚熹心情不好的这段时间,他都很少开口说话,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和楚楚别提有多像。   二月初二,楚楚生辰这日,老爹很正式的将“楚清晏”三个字记入族谱。   楚清晏,其实有点像个男孩,不过总归是有了正经的姓名,楚楚碰见生人,就不用在半羞半怯的告诉人家她的乳名了。   “先生!先生!”楚楚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件事告诉祝宜年,一路连跑带颠的冲进院子,还没等定身站稳,就被人高高的抱起来了。   是她的五叔,楚信和。   “跑这么快,不怕摔着?”   “我又不是小孩了。”   “是啊,楚楚都六岁了,不是小孩了。”老五捏捏她糯米团子似的脸蛋,笑着说道:“先生今日有要事,让五叔督促你功课,走吧,上五叔那去。”   老五的简体字典在这半年间已告一段落,可如何推行成了难题,祝宜年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在城郊办一个义学,专招收那些家境贫寒的将士遗孤,一则全了仁义,二则能通过实际情况细化字典,对以后推行大有益处。   楚熹从来支持此事,老五甚至不用请示老爹,就在城郊大张旗鼓的办起了义学,如今已有三四百学子,都是年纪不足十岁的孩童。   楚楚很愿意来这玩,府里虽然也有小丫鬟陪她游戏,但那些小丫鬟只会在屋子里摆弄琴棋书画,实在无趣的很,不像义学里的孩子,没事就爬树掏鸟窝又或下河捞鱼,总一群一伙的,楚楚觉得可有意思了。   只是她的身份和学子们到底有所不同,学子们自知能在义学读书识字,不愁吃穿用度,全仰赖安阳楚家的资助,对这个偶尔会有些颐指气使的“江南公主”,多是迁就与顺从,甚至讨好巴结。   即便楚熹经常耳提面命的告诫楚楚,做人要谦逊有礼,不能恃强凌弱,然而长久处于这样的环境里,楚楚难免会感到混淆。   譬如数九寒天,她的手串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她晓得河水刺骨,为区区手串伤风着凉很不值当,可她略皱一皱眉,便有人跳到河水中去帮她捞手串了,她看着瑟瑟发抖的学子,亦晓得这样不妥,可她并没有恃强凌弱,逼迫着人家给她捞手串。   于是,楚楚在接过手串时,依着楚熹素日的模样,仰起头,弯着眼睛,很诚恳的道了谢,并让奶嬷嬷送给学子一身厚实的新衣裳。   饶是楚楚还不太能分清“谢礼”和“赏赐”的区别,但她在那一日领悟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谁对她好,谁能博她一笑,她就理应有所回馈。   不过总是前呼后拥的,楚楚也会嫌烦,嫌吵闹,又不好发火,让人以为她阴晴不定,每每这时,她便会躲进楚信和的书房,这里于那些学子而言算是禁地,没有楚信和的准许,他们断不敢擅入。   “五叔!我写好啦!五叔?”楚楚跳下凳子,走到门口,环顾一圈,不见楚信和的身影,倒是瞧见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小少年。   义学的学子皆穿青领白袍,此人打扮怪异出现在楚信和的书房里,怎么看都不太对劲,楚楚不禁问道:“你是谁?”   那小少年抬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楚楚轻叹,竟替他惋惜:“原来是个哑巴。”   楚楚和楚熹有着同一个毛病,那就是格外偏心漂亮脸蛋,薛进不承认这毛病来自“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坚定的将其归功于基因遗传,经常把楚楚抱在怀里,忧心忡忡的对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得好看未必就是好人。”   因为薛进做过一段时期的小白脸,所以很怕楚楚长大后被小白脸哄得团团转。   楚楚同样是道理都懂,但碰上真章立马忘到脑后,她对“小哑巴”的戒备仅仅维持了三秒钟,就蹦蹦哒哒的跑到人家跟前:“你站在这做什么?穿这么少不冷吗?是挨罚了吗?五叔罚你?”   楚信和为了管教义学这些总调皮捣蛋的将士遗孤,立下许许多多的规矩,罚站只是一种最基本的惩戒手段。   “不会说话,点头摇头也不会吗?”   “……”   楚楚想了想,去扯他的袖口,想把他带到那温暖如春的室内,可手刚刚碰着他袖子上浮起一层的毛边边,就被毫不客气的一把甩开了。   楚楚真是意外,睁圆了眼睛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迟疑了一会才说:“你脏吗?我不嫌你脏。”   被捧在手心里,泡在蜜罐中长大的小姑娘,令庄寻十分的厌恶。庄寻冷冷地盯着那张与楚熹七分相似的面孔,终于开口道:“离我远点。”   “你会说话!”   楚楚正惊讶着,楚信和快步走了进来:“楚楚,写完了吗?”   楚楚点了一下脑袋,指着身旁人问:“五叔,他是谁?”   楚信和看向庄寻,也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来历,只知是楚熹从帝都带回来的孤儿,暂时无处安放,所以先搁在义学。   楚熹交代的事,楚信和不敢不认真,这几日一直把庄寻带在身边,对庄寻也算有几分了解。   就是一个犟种,刺头,很不服管教。   楚信和怕他带坏楚楚,犹豫了一会道:“我不是说写完在书房里等我,怎么出来了?”   楚楚嘟起红润饱满的小嘴巴,细声细气的撒娇:“人家都等好一会了。”   “就急着去玩,你若是写不好,五叔可要跟先生告状的。”   “写得好写得好!”   让楚信和这么一打岔,楚楚就将庄寻抛在了脑后,在义学玩到酉时将至,才被送回府里。   安阳府今日竟然很热闹,大门外停放了很多车马,各家护卫溜着墙根站的满满当当。   楚楚知道,这准是军中那些叔伯又来找她爹商议大事情了,凭借楚楚为数不多的经验,每次这种场景之后,薛进都要离开一段时间,短则三五日,长则小半年。   楚楚好不容易才盼到爹娘回来,打心眼里不情愿他们走,因此气鼓鼓的绷起小脸,一路跑到薛进会客的那间厅堂外偷听。   “朝廷的圣旨到底含糊其辞,难保过些时日不会出什么变故,依属下薄见,薛帅应当早日在江南称帝,以免夜长梦多。”   相较提议之人的中气十足,薛进的声音就略显体虚了:“我如今是楚薛氏,如何称帝?”   祝宜年像个局外人,不掺杂半点情绪,极为淡漠冷静道:“若想称帝,需先和离。”   先生说有要事,原来在这。   不等楚楚细品和离二字,嗓门最粗的廖三就抖落出一箩筐道理:“我闹不明白,楚薛氏就不能称帝了?啊,搞妇救会打着男女无有尊卑的旗号,女子亦可自食其力,不兴什么以夫为天,以夫为纲,这会怎么了?说句难听的,薛帅不就是上门女婿吗,权当他是嫁进楚家了,那又没在楚家吃白食,即便吃白食,前朝还有沈皇后监国十年呢,要我看,这算不得什么!”   “真难得啊,廖将军居然会议古论今。不过,话不能这样讲,正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倘若连第一步都走的名不正言不顺,那何谈治国?何谈平天下?日后定会遭人诟病。”   “卑职以为黄军谋此言甚是有理,楚薛氏看似无伤大雅,可真到了建朝立都那一日,这天下是楚家的还是薛家的?薛军出生入死打下的天下,凭什么拱手就给了楚家!”   “砰——”   廖三拍了桌子,勃然大怒:“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也不怕得罪薛帅,要不是少城主,薛军能不能走到今日还两说呢!”   西北那边的半点不退让:“连年战事!西北嫡系死伤数万!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日!西北百姓从牙缝里抠出来粮草送到关内!节衣缩食换来的今日!照你这意思!功劳全是你家少城主的!”   你家少城主,简短精悍的五个字,直接把廖三推进了安阳的阵营里。   廖三一介武夫,圆滑有限,口舌也不伶俐,如何能与这些谋士争辩,气喘如牛,楚楚隔着一堵墙都听得真真切切。   他败下阵来,又有一人开口了,声音清朗干净且慢条斯理:“过河拆桥的不少见,河还没过去就要拆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咳……陆公子这话未免太难听了,我们也不是过河拆桥,凡事总归得讲个道理,要不这样,折中一下,把楚城主归入薛氏族谱……”   “大白天搁着做梦呢?你去问问老城主!看他答应不答应!”   话音未落,“咯吱”一声响,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厅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楚楚拼命的垫着脚尖,透过窗户缝隙窥探。   只见楚熹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方才提议折中的黄军谋像是要把脑袋塞进裤.裆,而薛进,那个手握七州,掌兵八十万,离应天受命仅有一步之遥的薛进,忽然很麻利的起身。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安阳府的房盖都要被你们掀开了。”   年幼的楚楚,一下子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   此处是安阳府,是楚家的安阳城。   要把安阳城主归入薛氏族谱,岂非空手套白狼。   黄军谋脑袋埋得更低了,仿佛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旁的崔无暗暗踢了他一脚,他忙说:“城主,卑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事久议不定,再拖下去,恐会生出变故,总要尽早拿定一个主意,城主若有想法,也可畅所欲言。”   楚熹笑了笑。   “钱财,粮草,火药,我知道,任凭是什么稀世珍宝,也没有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将士金贵,薛军南征北战换来的天下,我楚家没资格坐享其成。”   “那……”   “我同意和离。”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172章   “我同意和离。”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肃然无声。   薛进的脸色时青时白,变换之快,让一众部下都不禁为他捏了把汗,真怕他一个没撑住昏厥过去。   “只是……”楚熹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安阳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提一些条件,诸位觉得如何?不过份吧?”   关于薛进称帝一事,之所以争执不下,就是因为楚熹在南六州深得民心,且南六州之外的晋州是她外祖家掌权,晋州向江南投诚,亦是看在这份关系上。   若由薛进提出和离,难免被百姓唾弃,什么过河拆桥,什么背信弃义,更难听的话都会有,如今根基未定,天下未夺,八字还没一撇,要是让民心散了,实在得不偿失。   楚熹主动和离,简直是一份天大的恩德。   故而西北派系忙点头应承:“不过份不过份,有什么条件,城主尽管提便是。”   末座的仇阳忽然站起身,将位置让给楚熹,他身后的两个将领稍作犹豫,也跟着站了起来,算是明确表态,与楚熹一条阵线。   仇阳素来不遮掩自己的立场,且眼里容不得沙子,由他提拔起来的将领会公然站队,着实不能令人感到惊讶。   西北派系心知肚明,楚熹在薛军中势力非同小可,甚至各州各城各乡里的官员有一多半都是她的人,正因如此,必须得在建朝立都之前把这笔糊涂账梳理明白,否则这天下迟早落到楚家手里!   不少恳切的目光齐齐落在薛进身上,期盼着他在关键时刻拿出一个强硬的态度来。   薛进握着太师椅扶手,缓缓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说吧。”他满脸写着“我倒是要看看你有什么条件”,从头到脚都是抵触的姿态,没有半点要洽谈的意思。   相较之下,楚熹显得格外从容,仿佛做好万全准备而来。   “第一。”她无比沉静地说:“我要临朝亲掌明台。”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好几个西北官员豁然起身,涨红脸说:“这,这,这怎么行!”   何为临朝,前朝沈皇后监国,御临朝廷,统政施令,手中权柄几乎盖过帝王。   而明台则是大周朝一项被废弃的旧制,明台于朝廷六部之上,御阁之下,凡是皇帝诏谕,皆由御阁拟撰润色,再送往明台,经明台审阅盖印,下发至六部,方可依法施行,若明台否决此诏谕,便会将其退回御阁,如遇还诏,御阁明台就要举行联合会议,经过双方商榷后进一步修改诏谕,直至全票通过,再下发六部。   简而言之,明台有着极大的政权,皇帝的每一道命令都必须经过明台,朝廷六部不得过问,只能无条件执行。   楚熹既要临朝听政,亦要亲掌明台,轻描淡写一句话,都他娘的快要把皇帝给架空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何不行?”祝宜年端着茶盏,淡淡道:“并非我小瞧你们,论地方官员的调配,论科举选贤的决断,论田地租赋,籍契徭役,有哪一样你们可以拿得起来?”   他嘴上说着并非小瞧,可字字句句都是小瞧。   偏西北派系各个无言以对,哪怕是负责军需的文官也难以反驳。   这些年来,他们心无旁骛的练兵打仗,至于军饷,粮草,火药,兵器衣物,但凡有所紧缺,只管朝后方伸手讨要。   后方,不仅仅是关外的西北,亦有江南四州倾力相助。   崔无看了眼一语不发的薛进,思忖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哪有一锤子定音的,总归要商量商量,城主不妨先说说第二个条件。”   “旁的倒也没什么,当初沂江一战,我险些丧命,多亏陆深救了我,那时我便答应他,终有一日要将沂都还给陆家,如今也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楚熹说完,朝坐在她对面的陆游抿嘴一笑,陆游自然回以一笑。   崔无离薛进比较近,真切听到了从薛进那边传来的指骨错节声,扭头一看,薛进手攥得那叫一个紧,指尖都充血了。   方才楚熹提出临朝明台的时候,这人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下,崔无萌生一个念头。   他或许也该学着廖三,多奉承奉承楚熹,替薛进争权能讨到什么好呢?保不齐薛进还要怪他害得自己妻离子散。   良禽择佳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仕。   这话是没错的。   思及此处,崔无开始摆烂。   黄军谋见崔无不言语,又挺身而出:“城主还有什么条件,干脆一气说了吧。”   楚熹终于看向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薛进:“还有……楚楚是我的女儿,日后仍是要跟着我。就这三点,你若答允,我们便和离。”   和离就和离!   薛进在心里铿锵有力地喊了一句。   可喉咙却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似的,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覆水难收,所以更觉恼怒,楚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她就一点不顾及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和离两个字到她嘴里,怎么就跟羽毛一样轻飘飘!   在长久的沉默中,门外忽然传来小女孩委屈巴巴的声音:“娘……”   楚楚扶着门,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泛圆的大眼睛闪烁着水汽,是那般惹人怜爱。   若非众目睽睽之下,薛进真想扑过去抱住女儿猛亲两口。   他颇为神清气爽的坐直身,朝楚楚招了招手,楚楚很给他长脸的跑到他跟前,并向他伸出两只小胳膊。   薛进顺势将楚楚抱到腿上,那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可以说“父凭女贵”,也可以说成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果不其然,见此情景,楚熹就失去了从容。   这下不论是西北派系,还是安阳派系,都有些为难,尤其前者。楚熹的三点条件,细细想来,不算太过份,正如祝宜年所说,若没有楚熹设立明台,就算建朝立都,这群只会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武夫也拿不起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细致活。   可……夫妻俩一旦和离,便不再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了。   楚熹自不必多说,光是这议事厅内就有好几个蠢蠢欲动擎等着上位的,薛进呢,薛氏一族的独苗苗,好歹得传宗接代吧。   用不上两三年,各有了各的子嗣,免不得要为子嗣争一争。   楚熹身为明台首揆,想制衡帝王手到擒来,薛进身为帝王,想瓦解明台也并非痴心妄想,如此只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份。   打了这么多年仗,谁不想过一过安生日子,难道熬过了战场,要死在争权夺利上?   至于安阳派系,想法就简单多了。   血缘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楚熹一看就不舍得让楚楚没有亲爹陪伴,还谈什么和离。   商讨小半日,又是白费功夫。   薛进抱着楚楚,心安理得的宣布散会。   外人很快便都走干净了,他们到私底下去,仍会继续商讨,继续争执。   没办法,建朝立都之事已然迫在眉睫,纵使把安阳府的房盖掀开,也得拿个确切的主意出来。   “爹爹……”楚楚仰起头,小声问道:“你真的要跟娘和离吗?”   “不会啊,当然不会。”薛进很见不得楚楚这副没有安全感的样子,觉得自己心都快碎掉了,对楚熹也不禁添了几分埋怨,他摸了摸楚楚的脸蛋,笑道:“想不想吃糖葫芦?”   楚楚用余光瞄着楚熹,分明想吃,又不敢说,像个受压迫的小奴隶。   薛进不知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决定挑战楚熹作为母亲的权威,非常刻意的看着楚楚道:“走,爹爹带你上街,去买糖葫芦,买糖糕。”   楚熹听见糖糕,当即皱起眉头:“什么时辰了,还要不要吃晚膳。”   哼!楚楚也是我女儿!我就要让她吃糖糕!你管得着吗!   薛进在心里使劲的和楚熹吵架,面上只是不冷不热的瞟了她一眼,然后抱着楚楚扬长而去。   今年开始,安阳城的街上愈发热闹了,哪怕不是十五集会,也和从前集会一样,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摊贩,卖什么稀奇古怪东西的都有。   薛进牵着楚楚的手,给她买了一串最大的冰糖葫芦。   毕竟,天儿眼看着就要暖和了,再想吃这对牙齿不好的破玩意就得等入冬。   楚楚接过糖葫芦,先递给他,那么乖巧明敏:“爹爹先吃!”   薛进蹲下身,一口咬掉上顶那颗。因为楚熹总说,楚楚给他吃东西,他一定得吃,这叫科学育儿。   可吃完,薛进觉得不对了。   凭什么楚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就是他平时太顺着楚熹!才会让楚熹这么不把他当回事!都不提前知会他一声就跑到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和离!怎么?是和祝宜年仇阳陆游他们商量好了要逼着他点头?!   薛进越想越生气,但嘴里圆滚滚的山楂已经不能吐出来装回去了,只好嚼碎了咽下。   “爹爹,甜不甜?”   “嗯,甜。”   薛进说了句违心话。   这冰糖葫芦酸的发苦,他真不明白小孩怎么老惦记着要吃。   在街上逛了一圈,糖葫芦要吃完了,楚楚也没瞧见卖糖糕的。   她当然瞧不见,但凡路过糖糕摊子,薛进都给挡得严严实实,她还没有薛进一条腿长,能瞧见才怪呢。   “爹爹,我饿了。”   “去闫楼吃晚膳好不好?”   “不回府里吗?”   “小厨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道菜,出来换换花样不好吗?”   薛进意图晾着楚熹,让她自己一个人反省反省,但忍不住,总去揣摩楚熹的心思。   或许,楚熹是因为老四和冬儿的死迁怒他,听从楚光显的撺掇,要和他分道扬镳,又或许,楚熹像吃腻了小厨房的饭菜一样,也吃腻了他?想换换花样?   薛进很烦乱,哪个原因他都不能接受。   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楚熹今日痛痛快快的那句“我同意和离”。   每每想起,薛进都有点透不过气,谁知道他在厅上坐着,听楚熹在那里谈条件,眼睛里都直冒金星。   缺氧了。   和楚楚在闫楼吃饱喝足,将近亥时,薛进才带着她回府。   一进门,本就没消下去的怒火更添了一把干柴。   楚熹居然在睡觉!亏她还能睡得着!   薛进手都在发抖了,硬忍着对女儿说:“娘睡着了,楚楚乖,也早点回房去睡。”   “那,这个,爹爹替我送给娘。”楚楚高举着给楚熹带回来的礼物,一个精致漂亮的小糖人。   薛进点点头,接过小糖人:“去吧,夜里不要看书了,伤眼睛。”   虽然被薛进领出去玩了一晚上,但楚楚还没有忘记“和离”的事,她握住薛进修长的手指,轻轻摇晃了一下,眼里的担忧难以遮掩。   父母吵架,寻常小孩多是偏向母亲,牵挂母亲,楚楚不一样,她比较偏向薛进。   倒不是因为薛进对她更好。   在这个家里,薛进作为上门女婿,总归是更弱势的,楚楚预感到,倘若父母和离,薛进一定会被赶出家门。   “乖,回房去吧,记得要仔细刷牙,不然半夜会有小虫子钻到你嘴里。”   “知道了……”   楚楚离开后,房中只剩薛进和楚熹。   好,天时地利,就差人和。   薛进走到床榻旁,很不客气的伸出手,推搡摇晃,将那酣睡正香的人叫醒。   “别弄我。”楚熹烦躁的翻了个身,连眼睛都没睁。   “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明早说。”   楚熹含含糊糊,半梦半醒似的丢出这样一句话:“我现在很困,你把嘴闭上。”   她是在威胁谁吗?不闭嘴又能怎样呢?   薛进躺到窗边的摇椅上,望着夜幕里朦胧的月色,心里实在是很难过,他真希望自己能像楚熹那般没心没肺的睡着,最好一觉醒来回到从前,回到楚熹追在他身后赔笑脸的从前。   不行。   还得再往前一些。   薛进认真的想了想,忽然发觉,即便回到刚出生那一年,他和楚熹之间也无法避免利益的纠葛。   他们活着,永远不能是为自己活着,像两只龟,都有属于各自的壳。   可就算是两只龟,在一口缸里待久了,多多少少也该有几分情份吧。   薛进还是不甘心。   他不甘心楚熹怎么能那么轻描淡写的说“和离”,难道在楚熹眼里,他们夫妻之间就只有利益纠葛?   薛进满腔愤怒和憋闷,几乎快把他的心给碾碎了。   这一晚上,他发了无数次狠,想着自己不能落于下风,等楚熹睡醒,就干干脆脆地吵一架,吵到恰到好处时,痛痛快快地说一句“和离就和离,你当我稀罕”,他甚至周全的想好了自己说这句话该是什么表情,什么口吻,什么动作,才能显得和楚熹一样云淡风轻。   可是,他到底不能忍受楚熹枕边躺着别的男人,不能忍受他的女儿喊别的男人爹爹。   那画面一浮现在脑海,薛进眼睛里就不由自主泛起潮气。   终于,月光褪去,朝霞漫天。   楚熹睡醒了。   “起这么早?坐在那干嘛?不冷吗?”   “……”   薛进起身,再度走到床榻旁:“你昨日说那些话,为何不事先和我商量。”   楚熹抬眸看他,神情竟然有些无辜:“路过,恰好听见,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薛进喉结微微滚动,缓了一会才说:“可你那三点条件,像是早就想好了的。”   “嗯。”楚熹也不否认:“从晋州回来的路上,你们不就一直在商讨这件事吗,我看你迟迟不来找我摊牌,以为你有所顾忌,那不如我先开口,免得你左右为难。”   “你还真是好心……”   “咱们俩成婚那会就说好的,真到这一步,我会体体面面的同你和离,不叫人戳你脊梁骨,做人嘛,须得信守承诺,至于临朝明台,我想你能理解的,对吧。”   “对吧什么对吧!”薛进憋了半天,终究是没憋住:“我看你这阵子总是闷闷不乐!不想你为这件事烦心!所以才没有同你说!”   楚熹傻傻地张着嘴,眼睛很像装在白瓷碗里的紫葡萄,清澈又干净:“喊什么,你不说我他娘怎么知道。”   薛进好不容易提起来的一口气,就这么倾泻出去了。   “以后,别再提了。”   “什么?”   “和离。”   这句话,亦是薛进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   他本该皱着眉头,恶狠狠的瞪着楚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近乎祈求。   作者有话说:   评论马上就要过万了!开心~ 第173章   “可,若是不和离,你打算怎么办?”   楚熹冷静沉着的口吻,实在像个旁观者清的局外人。   薛进习惯性的舔了一下嘴唇,脸上的烦躁和郁闷已然藏不住了:“你是不是就盼着跟我和离?”   薛进虽然经常摆着一张不是很好看的臭脸,但极少情绪外漏的这么明显,楚熹不希望他误解自己,所以坦诚的解释:“没有,我怎么会盼着跟你和离呢,只是眼下,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总不能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闹出嫌隙。”   “你觉得和离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到底,不过是个名份,宗祠族谱上没有你的名字,难道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楚楚就不是你的女儿了?不管你信不信,我真是这样想的。”   楚熹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薛进的手。   刚睡醒不久的人,浑身都是热乎的,那只手尤其温软,薛进湿腻冰凉的指尖被她裹在掌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舒适。   “我有办法……”   “嗯?”   “我说,不用和离,我有别的办法,只是,还要再拖上两日。”   “为什么?”楚熹问完,笑了,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鲁迅曾言“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这道理放在哪都适用。   “方便给我透透底吗?”   “其实我原以为,这办法会你先同我提出来。”   楚熹困惑的看着他。   薛进轻笑一声:“妇救会名誉会长,亏你当初给我这么一个响亮的头衔,你倒忘记了。”   楚熹还是不太明白:“跟妇救会有关系?”   “昨日廖三说的那些话,你没听见?”   “我听见了,啊……”楚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纳闷,廖三哪来的伶牙俐齿,原来是鹦鹉学舌。”   廖三说,妇救会打着男女无有尊卑的旗号,说女子亦可自食其力,不兴什么以夫为天,以夫为纲,既然如此,出嫁从夫,以夫之姓冠妻之名,也是男尊女卑的糟粕,应当干脆利落的废除掉。   同理,薛进这个上门女婿,自然无需随妻姓。   办法是好的,阻碍却不少,毕竟他想改变的是一条自古以来就有的规则,在这个节骨眼上,任谁看来守旧都是最佳的选择。   除非,别无他路,迫不得已。   楚熹想明白了,盯着薛进,忍不住笑。   “怎么?”   “没怎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正如薛进所说,这个根本称不上复杂的笨办法,本该由楚熹先提出。   可楚熹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她分明来自开放且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却完全融入了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她竟不认为,薛进被打上楚薛氏的烙印有什么不妥。   她总唾弃薛进“重男轻女”,何尝不是因为,在开放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见过太多为传宗接代不择手段的丑恶嘴脸,以至于产生了一种刻板印象,才不愿意相信,薛进真的只是单纯喜欢儿子。   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有很多东西,像“月经羞耻”一样悄无声息吞噬她的血肉,牢牢刻在她的灵魂里,深深陷入她的思想中,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但无时无刻不被影响着。   反而是曾经一度被她腹议大男子主义的薛进,这些年来,倾尽全力扶持妇救会,斥责纳妾的将领,惩戒狎妓的兵士,对她近乎无理取闹的计划生育没有半句怨言。   哪怕到了离称帝只剩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仍想着摘掉女子头顶夫家的姓氏。   楚熹看得出来,薛进是发自内心认同妇救会那句“男女无有尊卑,女子亦可自食其力”的口号。   “我脸上,有什么吗?”   “嗯……你一宿没睡?眼眶都黑了一圈。”   薛进蹭嘴角的手微微一滞,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别傻笑了,去叫楚楚吃早膳。”   楚熹扑到他身上,顺势抱住他。   “又怎么了?”   “这阵子我心情不好,多谢你一直迁就我。”   “……”   “还有,昨日的事,我该事先和你商量的。”   楚熹仰起头,看着薛进布满血丝的眼睛,摸了摸他的眼角。   薛进一愣,忽然推开她,走到妆镜前,仔细的端详了一番,然后长舒一口气。   楚熹也一愣,随即笑出声。   她想,如果不出意外,她大概会陪着薛进一起长出皱纹和白发。   ……   二月初八,慎夫人领着婉娘玉珠来了安阳府,见过楚熹,直奔议事厅,提出废除女子出嫁冠以夫姓的旧制,要在族谱上堂堂正正写下自己的姓名。   且不提在场有慎良、廖三、司其撑腰,薛进、楚熹背后坐镇,她们手里还握着一张各地妇救会的请愿书,有名有姓者,近万数之多,军中哪个将士,没有穿过她们亲手缝制的衣物鞋袜,请愿书“啪”往桌子上一拍,谁敢说一个不字。   于是,从二月初九开始,常州、合州、亳州、丘州、锡州、沂州、晋州、各城府衙纷纷张贴出告示,以妇女联合会的名义宣布废除妻冠夫姓。   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   对于男子而言,妻冠以夫姓,是一种家族威权的象征,是一种把女子变成所有物的方式。   这告示看似无伤大雅,却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因此冒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其中最多的不过这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收了老子的聘金!那就是老子的人!”   当然,妇女联合会也不是吃素的,告示跟前当场就骂了回去。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吗!女子是什么物件吗!”   “我们是嫁到夫家!不是卖到夫家!谁稀罕你那几个破聘金!”   “女子嫁到夫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辈子操劳!难道都不配在族谱留下姓名吗!”   “你们愿意当鸡就当鸡!愿意当狗就当狗!老娘是活生生的人!去你爹的!你是谁老子!打一辈子老光棍吧!”   这场关于妻冠夫姓的争斗并没有持续太久。   告示一出,楚光显以身作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修改了族谱,将楚薛氏正式更为薛进。   阻碍薛进登基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便是照规矩,走一遍陈词滥调的流程。   由崔无率一众将领军谋奉表劝进:“吾等自随王上开基创业,连年历经大小百战,方得七州城池,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宜正大君宝之位,早定尊称。”   常德选作都城,宫殿正加紧修建着,因此薛进拖到了三月中旬,才演完三推三让这出戏,答应当皇帝了。   而他称帝后的种种做法,算是把妻冠夫姓的风波压得一点不剩。   薛进定都常德后,又定国号为晏,建元永安,手底下这群有功之臣,该加官的加官,该晋爵的晋爵,就连从前战死的将领也一律追封为王。   这倒是没什么,寻常人苦战多年,不就是为着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过舒舒服服的体面日子吗。   问题在于,薛进龙袍加身,坐上皇位,却没有册立皇后,也没有给他娘李琼安排一个太后,甚至膝下独女楚清晏都没捞着一个宴国公主的头衔。   这下可彻底捅了马蜂窝,安阳百姓首当其冲的不乐意,一群一伙的冲到常德城,要给他们城主讨一个说法。   你薛进能有今日!安阳城主功不可没!怎么一朝得势就要过河拆桥了!休想!   这并非安阳百姓心中的讨伐,而是白纸黑字写成了“传单”。   众所周知,楚熹一贯看重读书识字的书生,想出人头地,肚子里必定要装满墨水,正所谓人多力量大,那“传单”散播极快,一夜之间贴满了常德大街小巷。   薛进不慌不忙,给出了白纸黑字的回应,也跟狗皮膏药似的到处贴。   他说。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这辉瑜十二州,不是我薛进的,更不是他贺旻的,而属于天下万民,如若百姓不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皇位理应换人来坐,既如此,何须皇后,何须太后,又何须公主。   越简单易懂,越口口相传。   安阳百姓明白的道理,薛进自然也明白。   不过半月的功夫,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言论就人尽皆知了。   紧接着,薛进又下旨在宴国七州广纳贤良,凡是官员政绩斐然者,皆可自荐来都,选作明台谏令,就跟皇帝选妃似的,明台谏令也是三年一大选,纵使穷乡僻壤的地方官,只要有真才实学,能向朝廷提出实际问题,并设法解决,都可以入选明台,掌监管帝王之权。   而久居其位不谋其事者,贬官为民,发回原籍。   说白了,这差事风险极大,没把握你可千万别来。   安阳百姓本来还有一点小余火未消散,得知楚熹是明台首揆,薛进每道圣旨都得她点头了才能下发六部,当即欢天喜地的回了安阳。   至于李琼李善,除了报仇别无所求。朝廷里西北和安阳两大派系,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他们想要的都得到了。薛进不搞皇族那一套,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西北那边琢磨着,日后楚熹再生个男孩,最好姓薛,承袭皇位,理所应当,安阳那边惦记着,等薛进不行了,他们就推举楚清晏登基,反正谁有本事谁做皇帝,有那个小孩比楚清晏聪明?   就这样,大家都觉得满意了,只有前朝没有后宫的常德皇城里充满了蓬勃的新气象。   作者有话说:   你们看完,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写得慢了吧,信息量有点大……   ps:薛进能做男主,必然有他能做男主的道理 第174章   宴国定都常德,主要还是因为常德地势平坦,街道宽敞,有能盖宫殿的余地。   从前的常德府如今彻底改成了妇女联合会,常德府后面依山傍水的慈穆庵被迁去了城郊,连同周遭几幢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一块被推到重建,以“品”字形立起三座大殿,前为百官朝会的济和殿,后为御阁明台,而左右两侧分别设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说老实话,时间太过仓促,这所谓的皇城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紧凑,薛进身为宴国的皇帝,硬是被挤到山脚下另起炉灶了。   四月初,立夏。   接连两日雨水不断,天儿总是阴沉沉的,早晚仍有些冷,最令人厌烦的是那雨季潮气,无孔不入的到处钻,浸得被褥都有些湿漉。   新落成不久的宫室,本就有股挥之不去的檀木味,如此一来愈发浓郁刺鼻了。   “哎呀,这能住人吗。”   “……”   一众杂务兵盯着面前几个掐着腰的小丫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阵子,薛进夜里就住在此处,怎就不能住人了?难道薛进不是人吗?   丫鬟们是从安阳府调来的,因楚熹这两日将要到常德,楚光显知晓常德这边一切尚未步入正轨,特派她们打前阵,料理楚熹的衣食住行。   在她们没来之前,这些琐事皆由杂务兵负责,吃喝拉撒,洗洗涮涮,仍如在军营那般得心应手,没人觉得哪不妥,偏她们一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对,挑三拣四的别提多矫情。   一众杂务兵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大怨言,以为安阳府的丫鬟们狗仗人势,在故意找茬。   楚熹他们又不是不认得,楚熹的为人他们又不是不晓得,那一贯是很随和的嘛。   “不行不行,得烧两盆炭,逼一逼屋里的潮气,对了,还要弄一座大点的熏炉来,你们几个把羊绒毯铺上,再把窗纱也装上,不然等天一晴蚊虫得满屋飞,夜里可怎么睡啊。”   杂务兵们被指使的团团转,虽然很想揭竿起义,但到底抹不开脸和这些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计较,便咬咬牙都忍了。   幸好是忍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几个丫鬟竟然连薛进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新朝廷正值百废待兴,事多繁杂,薛进从早忙到晚,委实有些吃力,因此午时过后都会回住处小憩片刻。   今日一进门,便被满屋翻滚的热气给吓了出来,他不禁皱着眉问:“这是做什么呢?”   安阳府那几个丫鬟站在房檐底下,还笑嘻嘻的唤他“姑爷”,说:“屋里太潮了,被子褥子一摸都是湿的,天又不放晴,没法子晾晒,只得烧两盆炭熏一熏啦。”   杂务兵在旁听着,真希望薛进能教训教训这些胆大包天的丫鬟。   旁的且不提,今非昔比,又不是在安阳府,怎能仍叫姑爷呢。   薛进倒不在意这声姑爷,只困倦疲乏的厉害,很想躺下歇一歇,偏屋子里犹如大蒸笼,根本进不去人。   刚要开口吩咐杂务兵取出炭盆开窗透透气,便听为首的丫鬟说:“明日小姐就来常德了,车马劳顿的,本就辛苦,若再睡不踏实,那可怎么好啊。”   薛进抿唇,扭头问道:“她明日几时能到?”   “差不多,傍晚就到了。”   话音未落,几个丫鬟纷纷低下头,露出怪异的窃笑。   薛进二月中旬启程前往常德,时至今日已有一个半月没见过楚熹,朝廷一应事宜全靠书信通达,说不想念是假的,可……   他有表现的很明显吗?为什么这样嘲笑他?   薛进背手握拳,转身走了。   杂务兵倍感失望的同时,认定安阳府的丫鬟是得罪不起的,愈发忍气吞声的听从摆布。   ……   翌日晌午,绵绵细雨终于止住了,半阴半晴的天儿落下一道七彩虹光。   正巧朝会才散不久,一群大老爷们站在济和殿外欣赏难得一见的彩虹。   “润雨兆丰年,好事啊,好事,今年收成一准不会差。”   “慎将军,我听说你家夫人前日递了奏折,要在各州府办什么,什么……”   司其道:“纺织厂,玉珠同我说了,原来她们妇救会是几家女眷凑在一起,轮流用一个踞织机,起早贪黑的,还做不出多少活计,而且每个地方木工做出来的踞织机都不一样,出来的棉布麻布尺寸也不一样,就别说去府衙领棉花蚕丝,谁家多谁家少的那些烂账了。”   “哦……”   “所以这回,她们打算专门找木工做一批踞织机,让妇人在厂里织布,一来能各司其职,省时省力,二来针脚尺寸都有定量,能减少损耗,还有踞织机坏了,厂里木工直接就能给修上,不会织布的,也可以先做学徒打打杂,按月领例银,反正好处不少。”   慎良和廖三颇为震惊:“玉珠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啊。”   崔无笑道:“这叫互通有无,我们的事,想必他家小夫人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薛进走出大殿,刚好听见这话,瞪了一眼司其。   司其忙道:“我没,不该说的我一句没说,真的。”   廖三问:“前些日子张坚绊在门槛上摔破头的事是不是你说的?”   “……”司其很震惊:“这也不能说吗?”   “不怪楚城主骂你,那嘴怎么跟棉裤腰似的又松又垮!”慎良佯怒道:“张坚被妇联那些人取笑的,都拖家带口跑去应台种地了。”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兵马要休整,亦要操练,薛进便将手底下的将领统统发放到各州府练兵屯田去了,张坚原本可以留在常德,但因为妇联的人一见他就捧腹大笑,所以主动请命赶赴应台。   司其心虚,讪讪的转移话题:“欸,少城主可是今日到?”   薛进把大本营设在常德,那些户口籍契、税收账目、土地鱼鳞册作为立国之本,自然也要跟着搬来常德,楚熹这段时间就是忙着重新编号整理,方便日后随时查阅。   “嗯。”薛进微微颔首,忽然走下石阶。   “薛帅,干嘛去?”   “瞧你问这废话,连跑带蹦的,肯定是接少城主去。”廖三嘿嘿一笑,朝着众人拱手:“诸位,我也告辞了。”   “你干嘛去?”   “婉娘说晌午包小馄饨,怎么着,蹭一口?”   “走走走!崔无!一块去啊,反正你回家也冷锅冷灶的。”   “说真的啊,崔大人,为何就硬挺着不成婚呢?”   “咱崔大人舍不掉那堆红颜知己。”   崔无快步跟上来,哼笑着道:“这世道,讲究从一而终,我有自知之明,不是那种人,何必成婚,套个枷锁,如此不好吗?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乐得逍遥。”   廖三摇头晃脑:“随你便,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人家儿孙环绕,你孤苦伶仃,看你后悔不后悔。”   “俗!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照样花前月下。”   “呸!老子非得死在你后面!看你半截入土还能不能花前月下!”   四个男人并肩而行,步履矫健轻快,眼角眉梢皆透着一股意气风发。   骄阳长虹,微风拂绿。   正是好时候。   ……   薛进在城墙上等了许久,终于瞧见远处安阳的车马,不由弯起嘴角。   按说他和楚熹并非第一次分别这么久,还没有到望穿秋水的地步,可正儿八经做皇帝这半个月多,薛进实在辛苦极了,睁眼朝会,闭眼奏折,做梦都是朝中官员在他耳边吵架,不累死也要先烦死,他甚至怀疑古往今来那些挣破头想称王称帝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点毛病。   因此,格外的想念楚熹。   他很不能忍受沐浴过后独自躺在床上,那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更不能忍受晨起半梦半醒,往身侧一摸,几乎刺骨的寒意,最紧要的是,和楚熹在一起,会让他非常轻松,好像天塌下来都算不得什么。   不知不觉,迎到了车马前。   帘子撩开,是楚楚明朗的笑脸:“爹爹!”   薛进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想不想爹爹?”   “想!”楚楚亲昵的搂住薛进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娘给爹爹带了一份大礼哦。”   “嗯?什么大礼?”薛进一边问着,一边朝马车里面看去。   楚熹身穿一件素净的斗篷,领口匝了一圈极好的狐狸绒,托着白里透红珠圆玉润的一张脸,稳稳当当坐在软垫上,亦盯着他笑。   薛进挑眉:“都四月了,你不热?”   “不热啊,一点不热。”   “你不热就行。”   说完,他把楚楚又塞回了马车里,自己紧跟着上了马车:“看样子楚光显没少给你喂好吃的,都胖了。”   “胖吗?有吗?”   薛进见她眼里含着笑意,也忍不住笑:“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怪吗?有吗?”   “……有,等一下,你这个笑,我似乎在哪见过。”   “哦?你在哪见过?”   薛进绞尽脑汁,努力的回忆。   想起来了!   安阳来的那几个丫鬟!也是这样笑!   “爹爹!”楚楚憋的脸都红了,提醒他:“大礼!大礼!”   薛进盯着楚熹,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竟不自觉的吞咽口水,颤着声问:“什,什么大礼?”   “你猜呀。”楚熹伸手捏了捏女儿肥嘟嘟的脸蛋:“不准说,叫你爹爹自己猜。”   薛进握住楚熹的手腕,将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楚熹猛地缩回手,惊讶的睁圆了眼睛:“你还会这个?”   “不会。”   “啊?”   “我就想试试,我猜的对不对。”薛进难以自持的嘴角上扬:“看你这反应,应该是,猜对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之内估计可以完结,二胎正文里不会有,在番外,所以这里剧透一下,可以斟酌订阅(二胎男孩,姓薛,纯纯混世魔王,让人一个头两个大那种,西北派系轮番教育,无果,跪求薛进不要让他继位,这部分内容也不会很多,番外主要是楚楚,还有一些配角的结局)。   另外还会有现代番外(薛进死后穿越到现代,遇到还没穿越的楚熹,属于是校霸X蔫坏书呆子)   大家可以视喜好订阅,或者有什么想看的评论区留言~ 第175章   楚熹贯彻计划生育多年,真没想到自己会意外生育。   自北上帝都,她的月事就逐渐推迟,想着兴许是水土不服或压力太大所导致的,故而没有太在意,凤合山那一晚后,又因惊忧过度病了一些时日,月事便彻底断了。   直到在晋州见过老爹,方才有所好转。   十一月中旬,一行人由沂都登船,顺流而下,返回安阳。   就是在船上的头一日夜里,二胎插着翅膀不请自来。   薛进等楚楚睡着了,才摸着楚熹的小腹说:“看样子那晚我没有白哭。”   楚熹思及那一晚自己醒来,见薛进蜷缩着两条长腿,挨着她的肩膀不停抽泣,哭的枕头都浸湿了一大片,发觉她醒了,还一个劲往被子里躲,不禁轻笑了一声:“我那会都没好意思问,你到底做什么噩梦了?”   薛进一贯脸皮薄,就是怕她追问,因此红着眼眶压上来堵她的嘴,以至于有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如今仍是不好意思说:“没什么……我都忘了。”   楚熹抬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骗人。”   薛进沉默片刻,轻声道:“冬儿临走前,跟我说,让我一定要把她带回安阳,梦里,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人变成了你,回到家,楚楚还问我,娘呢,娘去哪了……”   见楚熹嘴角的笑意凝固,他又凑上来问:“这阵子折腾的厉害吗?”   “还好……不耽误吃饭,就是,偶尔会很心烦。”   “那你要有什么不痛快的,别憋在心里,多跟我说说,说出来多少能好一些。”   “你呢,做皇帝感觉好吗?”   薛进长长地叹了口气,疲倦的枕在她腿上:“事多如牛毛,你明日去御阁看一眼就知道了,奏折简直堆积如山,朝会三个时辰,有两个半时辰都在听那些人吵架,也很烦。”   楚熹点头:“肯定的,朝廷刚刚步入正轨,意见和想法必然不会少了,这是好事,慢慢来吧。”   “嗯……不过,明台那边攒了许多等着覆核的诏书,首揆大人,能行吗?”   “陛下放心,搞得定。”   “你这样叫我,可真别扭。”   如今朝中的官员,大半都是跟随薛进多年的老部下,一来为表亲近,二来不大习惯,是以仍如从前那般称他薛帅。   楚熹想起汉高祖刘邦,刚做皇帝的时候也和薛进一样烦,便调侃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让文武百官上朝的时候给你磕头,高呼万岁,说不定心里就舒坦了。”   薛进看着她:“我怕折寿。”   “怎么?”   “你,我舅舅,我那义父,给我磕头?想想都觉得折寿。”   楚熹被他逗笑。   ……   廖三随着薛进,举家搬来了常德。   清早睁开眼,先把小儿子廖恒从睡梦中揪起来:“醒醒!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练功!”   “爹……”   “赶紧的!”廖三很不留情面的照着他屁股拍了一巴掌。   廖恒又哭着喊娘。   然而婉娘并不理会他。   廖恒刚生下来那两年体弱多病,动辄就着凉,总拖着根长鼻涕,婉娘怕他夭折,经常偷偷抹眼泪,后来还是楚熹出主意,让他没事就到太阳底下活动活动,身体才会长得结实,因此只要廖三得空,就抓着他练功,这么几年下来,真不再生病了。   父子俩在院里踢踢打打,出了一身汗,眼看辰时将至,婉娘唤道:“快吃饭吧,别误了朝会。”   “哎呦!”廖三猛地敲了一下脑门:“瞧我这记性,昨个少城主来了常德,我得早点去,免得西北那几个老家伙又在那事事儿的找茬。”   “这样啊……”婉娘忙扭身进屋,用油纸给他包了两张馅饼:“你拿着路上吃,空着肚子可不行。”   “是不行!我敢说那日张坚绊在门槛上摔破头就是因为没吃饭,脑袋冒金星了!哈哈哈哈!”   婉娘跟着笑起来:“好啦,快去吧。”   廖三点点头,把馅饼揣进怀里,匆匆地出了门。   今日提早来的,并不止他一个。   官员们一群一伙的站在济和殿外窃窃私语,都在讨论昨日抵达常德的楚熹。   没办法,楚熹在朝廷的位置委实有些敏感,她身为明台首揆,手中权柄可与薛进比肩,然君是君,臣是臣,楚熹究竟是站在底下,还是坐在上面,这个问题对西北和安阳两大派系而言非常重要。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也掺杂了各种馅饼包子味。   “哎呀,好香啊,你家婉娘的手艺真绝了。”   “闪一边去,我就两个,都不够自己吃的。”   廖三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馅饼,仿佛装填弹.药,他有强烈的预感,今日午膳都未必能吃得上,准要吵到天黑才能罢休,他得补充好体力,不能像张坚那怂货似的,一散朝就摔个狗抢屎。   辰正时分,殿门开了,一众官员摩拳擦掌,鱼贯而入。   可这一进门,都傻眼了。   济和殿内摆着一张巨大无比的长桌,左右两侧安放了上百把椅子,简直,简直像他娘的土匪窝!   “这……”   “怎么样?”   楚熹笑眯眯地坐在土匪窝大当家那把交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我听闻前些日子,张坚散朝时摔了一跤,想想也是,水米不沾牙的站两三个时辰就够累了,何况还得吵架呢,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累死在这殿上多不值当,别傻站着呀,快入座。”   姗姗来迟的祝宜年轻笑一声,率先坐到楚熹右下方。   安阳派系见状,纷纷紧随其后。   西北那边的一个不动,只磕磕绊绊的问:“薛,薛帅呢?”   薛进这才从偏殿走出来,比起楚熹土匪大当家一般威风凛凛的派头,他举手投足堪称文雅:“都坐吧。”   眼见薛进在楚熹身旁落座,慎良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带头坐到了左下方。   这一张长桌,两侧却并不是势均力敌的,因不少西北将领都被调遣到各州府练兵屯田,留在朝廷的多为帐中军谋,人丁单薄,气势也短了一截。   黄震看了一眼司其,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他。   司其虽是西北人,但真不愿意公然与楚熹唱反调,便一脚踢向崔无。   崔无屹然不动。   黄震无法,只好开口:“首揆大人一番好意,我等心领了,只是,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的,恐怕不太妥。”   “黄大人此言甚是有理!”   “首揆大人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应当明白!我们效忠的是西北薛氏!并非安阳楚氏!”   “没错!安阳这些年对薛军的倾囊相助!我们不会忘!一笔一笔都有账可查!还你就是!可你不能居功自傲啊!”   若楚熹势力没有今日这般强盛,她坐在这,根本没人会反对,可正因为她的势力遍布宴国七州各个角落,西北派系才倍觉惶恐不安,生怕长此以往她会彻底架空薛进。   薛进成了傀儡皇帝,他们日后又当如何?卸磨杀驴犹未可知!   楚熹面不改色的笑道:“这些日子,我虽在安阳,但朝廷的事也略知一二,听说,黄大人极力反对开办女学,反对女子科举,反对女子入朝为官,敢问是何缘由?”   “这……”黄震咽了咽口水,有些勉强道:“这,自从有了什么妇救会,女子动不动就要和离,江南各州,妻离子散者愈来愈多,我以为,人丁兴旺乃一国之本,一个妇救会,已然闹得不可开交,再办女学,女子科举,让女子入朝为官,岂不是……岂不是……”   夏北冷哼一声道:“黄大人想说,岂不是断子绝孙者愈来愈多,动摇了国本。”   薛进扶额,忍笑忍的肩膀发抖。   楚熹斜睨了薛进一眼,又看向夏北,示意他稍安勿躁:“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黄大人是怕我家楚楚将来会入朝为官呢。”   “……”黄震被戳中心事,登时涨红了老脸。   楚楚的早慧,军中人尽皆知,那就是个小神童,既有祝宜年在旁苦心教导,又有安阳派系鼎力支持,他日承袭皇位可以说轻而易举。   到头来!不还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吗!   “反正,让女子入朝为官,就是百弊而无一利!”   呵,难怪要吵架,说不过就开始耍无赖了。   楚熹深吸了一口气,很努力的想压住火,想以德服人,未果,猛地一拍桌子:“那照你这么说!我也该收拾收拾滚蛋了!”   黄震被吓得一哆嗦,可转念一想,这朝廷又不是楚熹做主,她凭什么拍桌子啊,目光立时投向薛进。   薛进:“不要吵,不要生气,身体要紧……”   黄震:“……”   楚熹没法不生气,她怒视着黄震等人:“要么,我们都滚蛋,咱就此一拍两散,要么,你们就收了那些小心思!别一天到晚什么都想反对反对!我不妨明话告诉你们!我今日坐在这!就是要办女学!准女子科举!女子入朝为官!”   “你!你!薛帅!”   薛进被点到名,不好再看热闹:“有件事,我想你们还不知道。”   廖三跟个捧哏似的:“何事?”   薛进沉着,从容,冷静地说:“贺旻从前很宠爱的太子贺元,其实是他皇叔贺淳的种,真的,长得还挺像贺旻,一般人看不出来。”   “……”   “我的意思是,传宗接代,还得指望女儿。”   “……”   “万一生个女儿,像我家楚楚那样聪明伶俐,你们忍心埋没吗?忍心让她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里操持家务吗?倘若她有朝一日,能站在朝堂之上,造福百姓,名垂青史,你们会觉得面上无光吗?”   “……”   “女子的三从四德,是千百年来的世俗枷锁,绝非轻易就可卸下,我想,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也不会和离,那什么是万不得已呢?我们身为男子,自然无从体会,但……若说这是妇救会的罪责,未免太耍无赖。”   楚熹窝在胸口这股气终于顺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好像不能完结我淦 第176章   薛进一番话,虽是句句在理,但那一伙西北官员脸色都不大好看,心里都想什么?不外乎是我们替你薛进讨公道鸣不平,你怎能一个劲的与我们唱反调。   说老实话,比起李琼,他们更像楚熹的“婆婆”,而薛进在这场婆媳争斗中不论如何调停,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因此,楚熹很能理解西北官员的愤懑。   如今天下尚未一统,仗还是要打,嗯……通俗来讲,要买房,得指望着“婆婆”出力,她这个做媳妇的,自然不好破坏“母子”情分。   朝会的最后,楚熹在一众以沉默表达抗议的西北官员跟前,缓缓地站起了身,并非常刻意地扶着自己的肚子,一副很吃力的模样。   她已有身孕四个半月,衣裳单薄又不算太宽绰,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桩喜事。   楚熹明显感觉左边这一排人看她的目光变得炙热了。   “哎呦!”廖三最先回过神:“恭喜!恭喜啊!薛帅要请咱们喝酒啦!”   众人亦是连连道贺。   这可是时隔六年!才等来的二胎啊!   黄震身为西北官员的领头羊,当机立断,站起身来,中气十足道:“首揆大人!我知道你嫌我们几个老家伙管得多,我今日也不绕弯子了,只要这孩子姓薛,日后不该我们管的事,我们一样都不管!”   “对!薛氏世代单传!总不能在这一辈上断了香火啊!”   “若薛氏无人可继,我死后都没有脸去见元武!”   楚熹有时候,真挺好奇薛元武是个什么样的人,过世二十余年,仍能叫这些他年少时的伙伴一心一意为他着想。   也难怪李琼李善至今耿耿于怀。   楚熹原本还打算晾他们一阵,这会却心软了,只盯着黄震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黄大人可要考虑周全。”   黄震这决定,并非临时起意。   的确,安阳势力遍布宴国七州,楚熹也很得民心,可兵权十之七八都在西北派系手上,剩下那两三分,不过是仇阳和廖三歪了鼻子。   西北派系做不来治理国家的种种琐事,便不能与安阳出来的门徒一拍两散,总对着干,绝无益处,非得有人先退一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楚熹这土匪做派,打死都不会退,薛进呢,活脱软蛋!   薛进不给他们争这口气,西北让权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何不换一个正儿八经的薛家血脉。   只要攥紧兵权,将来他们照样可以把薛家后人推上皇位!谅世人也不敢说三道四!   思及此处,黄震斩钉截铁道:“首揆大人尽管放心!我绝不反悔!你若信不过!白纸黑字写下来!就裱在这大殿之上!”   楚熹笑笑:“不至于,不至于,我当然信得过黄大人。”   朝会散后,御阁的回了御阁,明台的回了明台,六部的回了六部,以黄震为首的一众西北官员百般聊赖的朝着宫门走去,颇有些无所事事之感。   “黄大人,我有一点顾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这时节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就是。”   “这……并非我多心,毕竟贺旻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楚霸王又不是安分的主,万一,我说万一……”   黄震脚步一滞,扭头问道:“你看她身形,得有几个月了?”   “四,四五个月?”   “那就是在回安阳途中怀上的,她周遭也就仇阳是根刺。”黄震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不足为虑,不足为虑,旁的且不提,仇阳的模样摆在那。”   “嗯!也是!得亏咱薛帅生得俊俏!没有梧桐树!哪能招来金凤凰啊!”   “……我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究竟像谁,一眼便可分明。”黄震气急败坏:“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啊!还梧桐树!还金凤凰!他薛进是靠脸吃软饭的吗!”   “……”   “顶多,惧内而已,他爹不也这样吗。”   此话一出,西北官员纷纷笑出声来:“我可还记得,李琼刚有身孕那阵,哎呦喂,元武那叫一个鞍前马后,是了,祖传的!”   黄震忽而正色:“说笑归说笑,这天下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楚家人手里!我回去就给各州府的将领递信,务必牢牢掌握兵权!你们也不要闲着!定要延请名师!钻研学问!那祝宜年一准歪鼻子!偏心眼!决不会像教导楚楚那般教导薛家的孩子!日后还得靠诸位!”   “嗯!黄大人此言甚是!”   “我这就回去看书!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肚子里的墨水都流干了!”   ……   西北派系这只拦路虎一退场,朝廷的办事效率可谓成倍增长,短短几月便重整了新律法,完善了科举、租庸、账籍,税收等等制度,宴国七州各城皆建立女学,又增添上百所书院,并由十月初起正式推行简体字,白话文。   三言两语,说不清其中艰难。   尤其是楚熹极力主张的女学。   虽有富可敌国的楚貔貅独家赞助女子书院,也有不少人家愿意跋山涉水送女儿登门求学,但没几个学究肯屈尊降贵为女子授课。   千百年来的枷锁,千百年来的壁垒,哪里是那么容易打破,书籍和知识都掌握在极少数上位者手中,纵使贫寒人家的男子求学,也要倾注本就为数不多的钱财,好不容易学成了,谁不盼着入朝为官,做一番事业,怎会想着教书育人,桃李天下。   在这种局势中,老师实在是很稀缺的资源,且书读的越多,越重礼教,越迂腐古板,怎会抬腿迈进女人堆里,以至于宴国七州,不足三十所女学,竟凑不齐百名学究。   楚熹连威逼带利诱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把女学办起来了。   可想让女子与男子一样,读书,科举,入朝为官,恐怕要很多很多年之后方能实现。   好在,第一步迈出去了,只要找准方向,一百步,一千步,也只是时间问题。   二胎出生在九月中旬,是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   和楚楚不同,二胎生下来白净的像个糯米团子,显得眉眼格外乌黑,李琼说他和薛进小时候一个样。   薛进这么多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心里的欢喜雀跃自不必说,哪怕在朝会上,想起自己白白胖胖的小儿子都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在楚熹郑重其事的警告他不能因为二胎冷落楚楚之后,他对小儿子的爱就如同抽丝剥茧一般淡化了,由最初的爱不释手,到后来的一再排斥。   楚熹觉得他矫枉过正,还苦口婆心的劝过他。   可薛进没办法。   他只要抱起二胎,脑海中就会浮现楚楚泪眼朦胧的模样,不论楚光显还是李琼李善,谁只顾对初来乍到的二胎好,忽视了楚楚,他就不由自主的替女儿感到委屈难过,倘若有人对楚楚说“爹娘有了弟弟就不疼你了”,他能提刀追杀到千里之外,甚至,晚上做梦都是楚楚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画圈圈。   想象力太丰富!   楚熹一度这样评价薛进。   当然,想象力丰富的不止薛进一个,二胎满月宴那日,在阜康练兵屯田的仇阳特意赶回来陪楚楚玩了一晌午,陆深陆游远在沂都,无旨不得擅离,仍托人送到常德上百匹价值不菲的绸缎,专给楚楚做衣裳,更别说祝宜年,分明近在咫尺,却看也不看二胎一眼。   这在一众西北人眼里,就是明晃晃的站队。   怎么着?瞧不上薛二胎?   没错,二胎的乳名,就叫二胎。   一开始只有楚熹这么叫,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接一个的叫开了。   二胎二胎的,实在有点难听,何况西北派系为了证明那是薛家的后人,一口一声薛二胎,更他娘的难听了。   楚熹不得已,早早给二胎取了名字,随着他姐姐清晏,取名清怀。   薛清怀满周岁时,帝都传来消息,称周文帝久病成疾,恐时日无多。   瑜王死后,周文帝得以施展拳脚,凭借铁血手腕很快稳住了朝廷,将已然积重难返的大周往正道上扯了一扯。   薛进原本还担忧长此以往,大周会起死回生,没成想周文帝自己先垮掉了,高兴的不得了,忙调遣各州府兵马,倾巢而出,挥师北上。   永安二年,十一月初,薛进以李善为帅,陈正,鲁衫宝等人为将,统兵十五万攻打兖州;以钟璋为帅,陆游,司其等人为将,统兵十万攻打信州;以慎良为帅,慎瀚文等人为将,统兵十万攻瑜洲,最后自领一军,十余万兵马,任廖三,仇阳等人为将,由晋州杀入楚州,直逼辉州帝都。   如此大的调度,后方一应粮草军需是万万不能断的,楚熹又要料理朝廷,又要兼顾一双儿女,实在焦头烂额,便将小儿子送回了安阳,交给老爹照看。   而这,是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每每想起就悔不当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只道周文帝虽重病卧床,但仍不甘心祖宗留下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中,吊着一口气遣兵布阵,不叫薛军攻破城防。   五州的粮草和兵马并不逊色宴国七州,这场仗越往后打,越不容易取胜。   当年薛元武强闯月山关,朝廷下旨,兖州出兵,才酿成了那一桩惨剧,李善不掺和朝廷争权,一心守在东丘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杀进兖州,报血海深仇,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积攒的满腔血性再也按捺不住,怒战半月,杀人无数,断旗投诚的机会都不给,一鼓作气连夺兖州三城。   此举把那四州都给吓坏了,打也不敢打,降也不敢降,带着粮草一个劲的往后退,竟落得十几城兵马死守辉州的局面。   双方僵持不下,拖了足有小半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转机出在周文帝的心腹重臣谢燕平身上。   永安三年,七月初八。   谢燕平率六万兵马,不战而降。   周文帝得知后,急火攻心,溘然长逝,幼子继位不足两日,薛军大胜,帝都城破。   多年乱世,终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谢燕平投降和周文帝病死都是有原因的,下章会交代!不是仓促的推动剧情呀!求生欲极强了hhhhh) 第177章   帝都城破,少不得一场杀戮,用鲜血洗去根深蒂固的前朝余迹。   最先归顺的谢家人幸免于难,但仍然以阶下囚的身份被楚熹的舅舅钟璋亲自押解回常德。   “外甥女婿的意思是,怎么处置你看着办。”钟璋说完,几乎迫不及待的补了一句:“想必这是在试探你呢,外甥女聪明一世,可不能糊涂一时啊,为了过去那点旧情,使得夫妻离心就不好了。”   舅舅和老爹差不多的年纪,到底是长辈,楚熹没法辩驳:“舅舅多虑了,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早点回去歇着吧,我心里有数。”   钟璋还想说什么,可见楚熹面色不虞,便也不敢再开口。   他这外甥女,掌印监国,执政御阁,又是明台百贤之首,虽非天下之主,但胜似天下之主,薛进都忍气吞声的把旧情人送到她眼皮子底下了,他一个不算太亲近的娘舅何苦多嘴多舌。   钟璋走后,楚熹伸了个懒腰,提笔拟旨,命人送往明台。   随即起身去见谢燕平。   天下人皆知谢燕平曾与楚熹有过婚约,如今宴国朝廷近乎是楚熹的一言堂,押解谢燕平的将领唯恐楚熹秋后算账,哪里有胆子怠慢,只将他拘禁在常德城内的一家客栈里。   “卑职参见首揆大人!”   “喊这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   “卑职,卑职一贯如此,还请首揆大人恕罪!”   楚熹正想嘱咐他几句,客栈的房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谢燕平身着一袭简朴素衣,却不显落魄寒酸,反倒透着一股丰神如玉的温雅,眼底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沉静。   楚熹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从未变过。   可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心境怎会一如从前。   “皇城夜宴,我欠你一个人情,辉州这场战事能早早了结,你也帮了大忙。”楚熹轻叹:“我不喜欢欠人家的,所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说。”   谢燕平若死在帝都,楚熹欠他的,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的确,有事相求。”谢燕平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道长疤:“当初,西北军夺取合临城,我父亲率五万合临兵马奔逃沂州,多年来,受尽远征之苦,受尽客死他乡的惊惧,时至今日,只剩不足三万。我想求你,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将士重回故土,解甲归田,与父母妻儿团聚。”   原来是这样。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始终是合临公子谢燕平。   为了合临,入赘楚家,亦为了合临,与陆家联姻,不论是杀陆广宁夺权,还是辉州不战而降,皆为保住合临将士,为带他们回家。   “……好。”楚熹点点头:“我答应你。”   “多谢。”   “用不着说谢,我欠你的。”   谢燕平笑了笑:“这样也好。”   楚熹盯着他在阳光下如琥珀一般的瞳孔,不禁问道:“那时陆之敏为何会撞棺自尽?当真是你借她的手杀了陆广宁?”   “嗯。”谢燕平说:“我欠她的。”   楚熹没有再开口。   陆家与谢家联姻,虽是胁迫,但在安阳码头,她亲眼见过陆之敏对谢燕平的情意,一腔真诚,绝无半点虚假,想来,当年在沂都,陆之敏忽然疏远她,也是为着谢燕平。   年少爱慕,换来如此惨烈的下场。   楚熹记忆中那个替她梳理长发的谢燕平亦不复存在。   离开客栈,行至街上。   楚熹停下脚步,回过头,谢燕平站在窗边看她,笑得那样温柔,像夏日里拂过荷花的晚风。   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谢燕平。   不久后,合临传来谢燕平的死讯,割腕自尽。   他这一辈子,都为合临而活,临了,用自己一条命,还清了欠陆之敏的债。   ……   年前的某个雪夜,楚熹正坐在窗边翻看奏折,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厚底靴压在积雪里,“喀嚓喀嚓”的脆响声。   楚熹勾起嘴角,挂起朱笔,合上奏折,刚要起身相迎,外屋的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了,呼啸的北风骤然涌入,又很快被隔绝在外,只剩一丝丝冷意。   薛进身着鹤氅,探出头来,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还没睡呢?”   整整一年不见,楚熹真挺想他,笑眯眯的朝他伸出双臂:“不抱一下吗?”   室内烧了地龙,铺了羊绒毯,是极为暖和的,楚熹只穿着一件单衣,还光着脚。薛进看她凑上来,往后退了两步:“等会再抱,我身上太凉了。”   一边说着,一边脱掉厚重的鹤氅,用手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耳朵。   “你,谁让你这会回来的,夜里本就风大,脑袋都吹麻了吧。”   “真冷。”   楚熹转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烫啊,捂捂手再喝。”   薛进抿嘴笑笑:“我还以为你都睡了。”   “奏折还没看完呢。”   常州虽四季分明,但冬季很少风雪,这天一冷,就怕别的州府遇上雪灾,各地官员呈上的奏折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薛进脱了鞋坐到塌上,随手翻阅两本:“也不剩多少了,我帮你看吧。”   楚熹捂住他仍然泛红的耳朵,轻笑道:“什么叫你帮我看,本来就该你看。”   “我有点饿。”   “吃块糕点垫一垫,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薛进喝了茶,略觉暖和,一把将她拽到怀里,楚熹只觉得小腹一凉,衣襟便随之散开了,温热柔软的身体挨着冰冷挺括的锦袍上,令楚熹不禁涨红了脸,感觉很羞耻:“干嘛啊。”   薛进盯着她,手臂缓缓收紧,虽是和平时一样笑着,但眼里的欲求已然浓郁到无法遮掩:“你说呢,你不想我?”   楚熹敢拿命赌,她这会若是说不想,薛进那颗心就会立刻提到嗓子眼,开始漫无边际的猜测自己离开这一年里,她红杏出墙的对象有几个。   但薛进并没有等她的回答。   “唔……”   “凉吗?”   “你怎么,里间有热水,去洗一洗不行吗!”   薛进笑笑,放开她,快步走向里间。   楚熹理好衣裳,本想趁着这会功夫把奏折批完,可心里的小火苗摇来晃去,总也不消停。   哎,平时稀里糊涂忙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薛进一回来,她怎就满脑子黄色废料呢。   难道是年纪大了?   楚熹老以为自己才二十出头,可认真一想,她女儿都快八岁了,一晃的功夫,竟成了两个孩子的娘,真吓人。   “楚熹。”薛进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帮我拿件寝衣。”   楚熹拿了寝衣,走到屏风后,看着他宽阔平直的肩膀,更心波荡漾,很想从背后抱住他。   “对了。”薛进说:“我这次去帝都,在贺旻寝殿的密室里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绝对想不到是什么。”   “有意思的,我想不到的。”楚熹琢磨了一会说:“不会是春宫图吧?”   薛进扭过头,哑然失笑:“别以己度人行吗。”   “……快说!别吊胃口!”   “是惠娘的画像,很多,很多,贺旻亲笔。”   “啊?”楚熹睁圆眼睛,不敢置信:“他,他居然,居然还留着惠娘的画像?”   薛进颇为感慨的长叹了一口气:“并非留着,应该是,惠娘死后画的。”   虽然没有言明,但楚熹透过他的神情,多多少少能猜出几分。   深宫之中,危机四伏,朝堂之上,勾心斗角,纵使位尊九五又能如何,仍然处处受制于人,一言一行皆如履薄冰,而贺旻好似从来清醒,用无尽宠爱诱得惠娘一颗真心,让惠娘不惜背叛瑜王,赌上性命,只为牵起他的手,与他共经风雨。   以惠娘的智谋,若非对贺旻毫不设防,绝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这一点,贺旻比任何人都清楚。   当他杀了太子,杀了瑜王,杀了惠娘,杀了自己那尚未睁开双眼的孩子,杀尽所有耳闻目睹过他所受屈辱之人,独自坐在空荡寂寥的宫殿里,是否会有一丝高处不胜寒的凄冷。   他或许从未后悔,但必然有过遗憾。   如果他不是大周朝的天子,如果惠娘不是出身卑贱,他们俩,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每日为三餐奔波苦恼,一生为儿女忧虑筹谋,就这样相伴到老,也该很好。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说起来,还真是命运弄人。”   “嗯?”   “我当年离开赵家庄前,派人去查过惠娘,她年幼时出身合州的大户人家,祖父是朝廷的谏官,因为触怒皇帝被贬到兖州,途中作诗鸣冤,惹来杀身之祸,她父亲也因此遭受牵连,后来,惠娘就被卖到了青楼。”楚熹摇摇头:“想想也蛮可怜,到死都没能有个正经名字。”   薛进不知何时穿好了寝衣,站在她面前,一身湿漉漉热腾腾的水汽,像虾饺一样白里透红。   楚熹抬眸,一瞬间的恍惚。   对啊,不仅她是两个孩子的娘,薛进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即便老天爷格外厚待,却仍在他脸上遗留了一点岁月的痕迹,譬如他眼下那两道不太明显的细纹与疲惫的青印,二十岁的薛进,就算两天两夜不睡觉都不可能冒出这玩意。   “干嘛一直看着我?”薛进笑着搂住她的腰,目光明朗而轻松,这也是,二十岁的薛进所没有的。   “你好看呗,怎么看都看不腻。”   “嘴上抹蜜了?”   “尝一口?”   薛进一把将她托起,迈开长腿,三步化作两步,眨眼就到了床榻旁,然后吻她,唇齿间满是茶香。   楚熹被迫吞咽着,感觉像喝了一碗茶,骨头都软了,偏薛进还亲个没完,忍不住别开脸,急促地喘息:“你,你有病呀,差点憋死我。”   薛进弯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埋进她的肩膀:“我回来之前,去见了你亲爱的婆母大人。”   “啊……”   薛进声音忽而喑哑:“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她笑,看见她哭。”   楚熹难以抑制的对这个男人产生爱怜:“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对不起我。”   “心里舒服了吧?”   “也还好,不重要了。”   薛进抬起头,凝视着楚熹,喉结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含在口中。   楚熹笑了一下,知道他终究是难于启齿,她也一样。   归根结底,有些可悲。   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父母相互倾吐心意,她的爸爸妈妈,好像始终是一对两看相厌的中年夫妻,结婚,因为合适,生子,是完成任务。   若非突然猝死,她大抵也会重复这样的人生。   “我总觉得你有很多秘密。”薛进不喜欢楚熹偶尔陷入回忆的神情。   “以后我会告诉你。”   “我死之前吗?”   “或者我死之前。”   薛进抿着唇,一鼓作气,抵入尽头。   他妄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对楚熹将要终生隐瞒一桩秘密的不满。   真是,谁怕这个呀。   夫妻俩过日子,又不是童话,一句“公主和王子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是故事的结局了,哪怕历经生死的爱情,也如同握在手里的细沙,攥得再紧,多年之后摊开掌心依旧所剩无几,没必要抱有太大期望。   想走过余生的鸡零狗碎,还得指望和谐的性生活。   楚熹看着薛进汗珠顺脸流淌的模样,就觉得自己爱死他了。   倘若能和薛进白头偕老,百年之后她的墓志铭一定是21cmyyds!   嗯……要是有把尺就好了。   量量,更精准。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是楚楚番外,第一人称,因为我已经写了一半了,晚上十二点前可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