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子监开组会   作者:沐春归途   文案:   咸鱼白切黑女主X忠犬假正经男主,又名《研究僧发疯文学》   庄良玉穿书了。   成了大雍朝庄太师的女儿,日后是被新帝一杯毒酒搞死的善妒皇贵妃。   所以她决定安心躺平,远离剧情,老老实实跟老爹缩在国子监里搞学术。   但清闲日子没过几天,一道圣旨,十七岁的庄良玉就要成为萧将军的媳妇,也成了京中无数少女的情敌。   作为一条跟着老爹在国子监躺了十七年的咸鱼,庄良玉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   于是翻了个身,准备到萧将军府上继续做咸鱼。   但没想到萧将军竟然是个格外顾家又缠老婆的,连南下救灾都要带上她。   饿殍遍地,流民无数,看不下去的庄良玉决定重操旧业带人脱贫致富。   一不小心成效太好,她顶了自家老爹的位置成了大雍朝唯一的女祭酒,她看看一群只知道之乎者也,权衡之术的年轻学子——   庄良玉:“今天,就让我们先来写一篇标准的文献综述,再来开个组会讨论一下大家最近四书五经的研究进展!”   写断手的学子们对组会和综述闻风丧胆,直接从文科转向工科。   庄良玉:“论文要写在大地上,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论文,就像这辈子都抓不到老鼠的猫,要它何用?”   于是只停留在纸面上的学子们,又一涌而下奔赴广阔天地检验自己的治国良策。   朝堂上血雨腥风,课堂上细雨和风。   皇子反叛,世家谋乱,大厦将倾,力炜窭健?   当一切尘埃落定,有人问她究竟为了什么。   庄良玉说:“为了开组会,为了可以心无旁骛不被干扰的开一个优质组会。”   听墙角的一众学子呜呼哀哉,可朝野上下欣欣向荣,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起初萧钦竹只是想给自家夫人找点事做,省得整日闷在后宅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   但没想到夫人的事业心有点猛,一不小心就直上青云。   第一天,萧大将军眼巴巴等着夫人回来吃晚饭……   第二天,萧大将军找人去叫夫人回来吃晚饭……   第三天,萧大将军——直接冲去国子监找夫人贴贴!   再不刷刷存在感,夫人都要忘了她还有个相公了!   ----   只是十二年前,杏花微雨,早就有一个小姑娘,闯进了萧钦竹的心里。   此后经年,皆是他的别有用心……   至于那最初只是想利用庄良玉的未来皇帝,只能站在阙楼上远望将军与夫人相携而去的身影。   本是他的算计,没想到成全了别人的一生……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配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良玉 ┃ 配角:萧钦竹 ┃ 其它:学习改变世界   一句话简介:时代进步,从组会开始   立意:命运属于自己 第1章   顺德十一年,大雍朝雨顺风调,民安国泰。七月已过,合该流火渐凉,可蝉鸣依旧喧嚣。   雍王朝建国不过四十年,百废俱兴,荣盛初现,顺德帝爱惜人才,是以大雍上下广立学监,大纳天下学子,不论出身、不计功名,惟愿学子有所学、有所获,惟愿大雍由此兴盛。   故而大雍西都王城的国子监成为无数有识之士心向往之的圣地。   白云昭昭,晴空朗朗,庄良玉伴着学子们的朗朗书声在躺椅上纳凉。   团扇下透出女子裹着倦怠的声音,“春桃,什么时辰了?”   “娘子,辰时了。”   读书声渐歇,西都城的清净圣地传来几丝喧闹,很快便是锣鼓喧天,平日里恭谨有礼的监生们步履匆匆地向着国子监校场而去。   庄良玉并不着急,等到第一声鞭炮响起,这才慢悠悠地从躺椅上起身,由着春桃为自己整理衣衫,手中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并不凉爽的风。   等春桃整理好了,才迈着步子向校场走去。   群花争艳般的裙角好似蝴蝶翻飞,隐隐露出一点水红的鞋尖,庄良玉的声音里透着意兴,“春桃,跟我去看看今年父亲又招来了何方神圣。”   侍女声音像是脆响的银铃,“是,娘子!”   十七年前,庄良玉在执行勘探任务的时候,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中。   她死在地质勘探任务即将完成之前,突然爆发的地震截断江流,洪水、大雨裹挟泥沙让山林成为炼狱,而她被泥沙裹挟,再不能呼吸。   在意识彻底丧失的那一刻,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她甚至在平静的迎接死亡来临,只是有一点点遗憾,一点点而已。   只差一点点,勘测数据就能传送出去,而她们的结果会改变这片大山中所有看不到前路的命运。   她以为迎接她的是死亡,没想到再一睁眼,她成了呱呱坠地的小婴儿,成了大雍朝庄太师的女儿。   也成了大雍朝国子监中唯一一个不记名的女弟子。   ***   今日是大雍国子监开学的日子。   八月初,摘金折桂,也给这些渴望在仕途上大展宏图的年轻人们一个吉祥的好兆头。   可惜天气还是热,走快两步便能察觉到热意蒸腾,庄良玉又摇了摇扇子,站在校场外的回廊下看一个个穿着监生服饰的年轻人满怀期待地走进大雍朝最高学府。   有的是十几二十的少年人,也有的是不过八九岁的孩子。   国子监的学子大多都认得她,见她站在回廊底下也乐意凑上来打招呼。   “庄二娘子今日也是来看新学子的?”   “瞧你这话说得,在场诸位哪个不是我们庄二娘子迎进来的?”   “没被我们庄二娘子迎进来的监生,这国子监生涯是不完整的!”   庄良玉不说话,只是笑,笑得和风细雨不见半点脾气。   鼓声响起,庄良玉的扇子点了点校场,“开始了。”   所有人转头开始看即将加入他们的同窗。   四下无声,礼乐响起,高台之上须发花白的国子监祭酒正在念新生名册。   庄良玉比不得其他人聚精会神,看着为首的老头笑得眉眼弯弯。   这人便是她的父亲,庄道青,四十九岁,时任大雍国子监祭酒,门生无数,桃李天下。   最出名的门生便是当今天子,顺治民生,德兴四海的顺德皇帝。   顺德帝登基后,时任太子太师的庄道青便递了请辞的折子。顺德帝不愿意放人,于是将人留在了国子监继续当职。   虽然当今圣上荣宠,但只可惜庄家势弱,根基浅薄不说,人丁也稀落。   偌大一个庄家,除了侍奉的仆从,如今便只剩下庄道青和庄良玉两个主子,庄良玉还有一个哥哥,长她六岁,如今在青州任御史监察,距离上次回京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庄夫人早逝,庄良玉印象中便总是看到她卧病在床的样子,而今庄良玉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年。   庄府空空荡荡,于是这庄老先生便带着一儿一女干脆宿在国子监中,简直让后来的监生苦不堪言。   国子监的入学仪典并不有趣,但数不清的新面孔却能给人极大的兴奋感,是以这成了庄良玉这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乐趣。   今年最小的学生好像只有六岁,站在人群中,骤然凹下去一个坑。   板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还真有些监生守礼克制的模样。   小孩儿生得浓眉大眼,端正漂亮,若是长成必然是一代风流人物。   “庄二娘子,今年最小的监生只有六岁,是萧家的二郎。”   庄良玉打扇的动作顿了顿,“萧家?”   说话的人是户部叶侍郎家的小孙子,行四,今年刚满十七,还没到加冠的年岁,生得一脸少年意气,解释道:“是萧将军家孩子,萧吟松,是钦竹兄的胞弟。说是天资聪颖,只可惜萧家人常年在关外,只留二郎一人在西都城,脾性有些娇贵。”   庄良玉眨了眨眼,顿时失了对小孩儿的兴趣。   脾性娇贵,六七岁的年纪正式小孩儿人嫌狗憎的时候,她才不想去招惹麻烦。   “说起来,钦竹兄回京不久,没想到竟然这般雷厉风行将弟弟直接送进了国子监。”叶四郎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幸灾乐祸,毕竟西都城中勋贵不胜枚举,没被庄老先生教训过的还真没几个。   是以因着庄老先生的声名,哪怕庄良玉已经及笄两年,但婚事还是没个着落。   叶四抬手碰了碰庄良玉的胳膊,仿佛也没了那点虚礼,靠近道:“庄二,你婚事现在庄先生有打算了吗?”   正看热闹的庄良玉突然停了打扇的动作,转头,眼里含笑,瞧着叶四郎,慢悠悠道:“怎么,叶四郎这是替我着急,要是没得选,不如就你吧?”   女子笑起来时一双桃花含情目,水汪汪的似是两颗黑葡萄,看得面皮薄的小监生立时耳根通红。   叶四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可不敢。”   “看来今日得闲,不如我去跟父亲说说,开个组会商议一下大家最近的学业?”   这下不止叶四,所有人都连连摆手,“忙得很,忙得很!”   显然是庄老先生平日里积威深重,哪怕与庄良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青梅,也抵不住对庄父的恐惧。   大雍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并无大防,是以她这个祭酒之女在国子监中出入自由,偶尔帮着父亲打理打理国子监的事物,也乐在其中。   其中就包括提提建议让这些原来整日里只知道走街串巷,逗鸟遛狗的公子哥儿们开开组会,写写文献综述。   虽然这些人苦不堪言,但到底行之有效,她爹便由着她折腾这些一点也不让人省心的学子们。   她总乐意看这些年轻的学子们一脸朝气。   毕竟在那场泥石流来临之前,她们的勘探任务也是为了给走不出深山的孩子们寻找一条出路。   无论在哪个朝代,学习、读书,都是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   甚至是改变一个国家命运的事。   入学仪典持续约一个时辰,看过这些新面孔以后,庄良玉便没了继续站在这里的兴致,新来的监生迟早会有认识的时候,也不用急于一时。   于是打着扇子准备去后院转转。   及笄之后,庄老先生平日里压给她的各种课业骤然减轻,以至于她有些不适应,甚至觉得无所事事。但总折腾国子监里那些单纯的学生,又显得她实在不友善,于是只能放过那些嫩得水灵的学子,转头奔向西都城的广阔天地。   庄老先生整日忙于教书育人,嫌她在眼前乱晃惹人心烦,也嫌那一群群情窦初开的混小子整日眼神乱瞟,赶着她自己外面去逛。   可逛来逛去,能看的也就只有这一个西都城。   庄良玉只好换了一身轻便的裙装出去走走。   西都城拢共一百四十八坊,分东西二市,街上建筑鳞次栉比,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有人沿街叫卖,也有铺子长龙大排。   庄良玉拉着春桃,沿街看民生万象,她站在胭脂斋的廊檐下,看着街上敲锣打鼓,送亲的队伍铺了老长。   她对京中贵女不熟,常年跟着父亲蹲在国子监,熟悉的都是那些年轻的小学子,她有些好奇地看着热闹的人群,问道:“春桃,今日是谁家娶亲?”   这般铺陈的迎亲队伍,必然不是一般人家,寻常商贾娶亲可不会来丹阳街上来吹吹打打。   可她也没收到谁家的公子哥有要结婚的消息,自诩还是有点人缘的庄良玉不觉得自己幼时玩大的这些狐朋狗友们会把她蒙在鼓中。   “是方翰林家的大儿子娶亲。”   庄良玉顿悟,方家确实跟他们老庄家不太对付,方翰林跟她爹更是三十多年的死对头,怪不得她一点消息也没有。   可声音不大对劲,是个男人。   庄良玉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小侍女春桃不知什么时候被沿街围观结亲的人群挤到了后面,此时正站在胭脂斋一旁的巷子里着急地冲她挥手。   而身侧的男人——看着面生。   男子生得挺拔俊秀,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庄良玉往日里没少跟公子勋贵们打交道,但确实对这号人物没什么印象。   男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笑道:“庄二娘子,在下赵四,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赵?   赵是大雍国姓,眼前之人的身份可见一斑。   眼前的这人就是赵衍恪,这个故事中她的未来夫君,那个一杯毒酒送她上路归西的未来皇帝。   庄良玉并非是随随便便穿越时空,她甚至是穿进了一本书中,在这个故事里,她是永定王的续弦王妃,是个心狠手辣针对女主的女配。   比不得现代穿越而来的女主能为永定王争权带来诸多助力,庄良玉胸无点墨,肚量狭窄,最后落了个毒酒赐死的结局。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能不能避开关于永定王的死局。   庄良玉的笑从眼中扩到唇角,她微微欠身,挤在人群中行了一个不标准的礼,“庄二见过永定王爷。”   永定王只是用折扇虚抬庄良玉的手腕,转头看着街上的热闹,似是随意问道:“今日国子监开学,庄二娘子怎么上街来了?”   “闲来无事,随意走走。”   “庄二娘子随意走走,便不知要走进多少西都郎君的心里了。”   庄良玉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不过是普通女子而已,哪里比得过王爷风采,这西都闺阁女子才是为王爷风姿倾倒。”   二人没再说话,无声地看着街上的迎亲队伍走远,人群散去,春桃好不容易才挤过来。   “娘子,可叫春桃好生担心。”   庄良玉这才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   “娘子,你在看什么?”   庄良玉轻笑一声,“无事,回吧。”   而胭脂斋对面的茶楼上,有人将丹阳街的全景尽收眼底。 第2章   回去之前,庄良玉带着春桃去自家书斋转了转。   掌柜阿杜捧着算盘笑得牙不见眼,“二娘子,最近生意好得很呀。”   庄良玉给进门挑书的人让路,油墨味儿混着茶香扑鼻而来,看到书斋里客人接连,满意极了。   阿杜捧了账本过来,庄良玉翻了翻,大致看过一遍没有发现问题,这才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二娘子,先前您的《开物记》才是真是抢手,其他地方的书斋商人都想求一本。您这第五卷何时问世,可是有不少人来问呢!”   庄良玉倒是不太在意自己的书卖得如何,尤其不想被催稿,打断道:“其他呢?”   阿杜自然知道庄良玉问得不止是收入如何,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对书斋的销量如数家珍,“杂记类书籍十五日卖了三百本,志怪本子卖了六百一十三本,营造书卖了一百二十二本,工理书九十五本,四书五经、名家手札卖了九百八十七本……”   “掌柜的!帮我把书包起来送到靖安坊章府。”   “好嘞!这边请好!”   庄良玉给阿杜让路,让小掌柜去给客人结算。   过往客人接连不绝,金玉书斋几乎是这条文玩字画街上最热闹的地方。   西都城大小书斋不胜枚举,可偏偏只有一个金玉书斋无论什么书都应有尽有,书籍质量好,价格也公道,达官显贵寻四书五经,下里巴人看杂记话本,不管什么人都能寻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有道是有教无类。   庄良玉摇着扇子看阿杜忙碌。   阿杜手脚麻利,逢人一张喜庆的笑脸。书斋生意好,阿杜也占了一半功劳。   国子监有六学,上三学供达官显贵,下三学归市井百姓,庄良玉改变不了什么,但让寻常百姓多读些好书,多学点有用的东西她还是能做到的。是以小小的金玉书斋成了偌大京城里,唯一不区分身份的地方。   春桃给她沏茶,她盯着澄明的茶汤出神,心里却盘算着还有什么是能来钱的路子。   庄家在西都郊外有几处农庄,她得想办法给农庄的农具升级改造,有个好收成,农户的日子也会更好过些。   “掌柜的,你这里都有些什么书?”   “经史子集、名家手记、士农工商、话本传奇,网罗天下群书,种类应有尽有!郎君想要的书我们金玉书斋总能给你找来!”   阿杜声音激昂,庄良玉循声望去,见到一身着青绿衣袍的男子进了书斋。   男子容颜冷峻,面冠如玉,一双长而冷的眼里不带半点情绪,庄良玉无端觉得这张面相有些眼熟。   她看男子走过名目繁多的书架,纤长有力的手指自书脊划过,挑了挑眉头,用泛凉的茶水压下秋日里的一点点燥热。   前台结账时,男子眼风似乎自她身上扫过,庄良玉支着下巴遥遥举杯,露出个勉强称得上友善的笑容。   男子只是微微颔首,接过阿杜打包好的书,也没像方才章家的小少爷似的命人送到府上,径自拎过两摞厚厚的书就走。   庄良玉打量一眼,见那些书净是四书五经,名家手摘,眼神里微妙的有些遗憾。   又是一个不懂眼的……   庄良玉微哂,随手从架子上取了两本志怪话本,跟正在忙碌的阿杜辞行,“不用送了,你先忙。”   走出书斋,日头当空。   春桃问她要不要去醉仙楼用午膳,可庄良玉半点提不起胃口。   “娘子,多少吃些,就算不吃,去醉仙楼转转也是好的。”   春桃生得娇俏,攥着她的袖子不住说道:“娘子的身子就是婢子的心头大事,不管如何,不能委屈了娘子的身子。”   庄良玉被春桃闹得没脾气,任由春桃牵着自己走。   醉仙楼在东市,皇城以九为尊,醉仙楼就修了八重半,取义差一步登天,过一步成仙之意。   菜式精美,被西都城中人奉为绝世珍馐。   庄良玉是醉仙楼的常客,平日里她没少跟着国子监中休沐的学子来这里小坐。   店小二迎门而来,满脸喜庆的笑容,“呀!是庄二娘子,实在不巧,今日国子监开学,醉仙楼的雅间都满客了,二娘子要不委屈一下在厅堂用饭?咱给您寻个好去处!”   庄良玉刚想说不用麻烦,她随便找个地方坐就行,便听楼上传来声音。   “庄二娘子?”   她抬眼,没想到又看到了正在上楼的永定王。   庄良玉微微欠身,“王爷万安。”   她声音说得小,在热闹的大堂里也听不清楚,被淹没在人声中也没扰乱其他人用餐的兴致。   “我与友人小聚,若是无雅间,二娘子不妨与赵四一坐。”   庄良玉不太想跟皇家牵扯过多,跟这些天权贵胄牵扯在一起,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时刻。   她道了个万福,“实在不巧,二娘与人有约了,不打扰王爷与友人雅致。”   店小二也是人精,当即一拍大腿,“诶呀!瞧我这着急的,王爷您先上座,咱这就引庄二娘子就座,实在是忙昏头了,二娘子见谅!”   庄良玉只是温和的笑,“无妨。”   恰逢此时有人进门,满是喜气的声音听了就让人打心底里高兴,“庄二?你怎么在这儿!”   庄良玉不用想也知道是叶四郎,当即两步过去,“你怎么才来?是哪间屋子?”   叶四郎被庄良玉难得的热情搞得头昏,眨眨眼,呆愣愣地指了指三楼,“灵风阁。”   庄良玉再次欠身,眼观鼻鼻观心地说道:“王爷,我们先上去了。”   等坐进灵风阁,叶四才回神,扒着庄良玉的袖子问道:“刚刚的是四王爷!”   顶着日头走了许久,庄良玉现在口渴得厉害,她专注地给茶水扇扇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   “四王爷找你做什么?”   “碰巧遇上。”   “他怎么认识你?”   “不清楚。”   叶四郎的好奇心全都被勾起来了,可碰上个油盐不进的庄良玉,什么都问不出来,浑身上下难受得厉害。   “你说——”   叶四郎的话还没出口,便收到了两枚眼刀,立时那点八卦的心思全都收进了肚子里。   茶水凉了下来,庄良玉喝了两口,这才有心思理一理躁动不安的叶四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会是我,也不可能是我。”   赵四是顺德帝的四儿子,加冠封王以后在西都城落了庄子,得了永定王的封号,今年二十有三,曾有一个王妃,但是生产的时候糟了不测,于是只留下一个儿子便香消玉殒,如今儿子两岁,也有不少人劝他续弦。   叶四的猜测不无道理,但是以庄家的现状而言,就算永定王执意娶她续弦,皇上那边也不可能点这个头。   庄家是握在皇帝手里的,必然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会对皇位产生异心的人。   至于故事里的庄良玉为什么会成为永定王继妃——   那时庄家因为庄道青执意要带她和兄长出京放还,彻底失了帝王的信任,自然是十年冷遇,然后随手将庄良玉打发到永定王府受磋磨。   但如今,什么都不同于故事中的发展,是否还会与故事中有相同的结局你?   庄良玉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任叶四自己心里盘算。   “其实……如果是你也不错。”叶四的话不是凭白念头,永定王的王妃是叶四的表姐,是西都城里有名的一枝花。   庄良玉不搭话,叶四郎顿时安静下去,但不消片刻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知今日是谁来吗?”   她品茶的动作顿了顿,慢吞吞问道:“是谁?”   “是筠逸兄。”   庄良玉眼神闪过一丝迷茫,“这是谁?”   叶四郎有些得意,明明只是多知道一个人名,却好似赢了什么大彩头,“是萧钦竹,萧兄,筠逸是他的字。”   “……哦。”庄良玉继续看手中的茶杯,醉仙楼的用具精细,茶杯是上好的苏瓷,入手温润,厚实素雅,可惜烧制工艺复杂,放在如今这个光景,寻常人家怕是要不吃不喝一年才买得起。   叶四郎有些气馁,“你一点也不激动?”   “我激动什么?”庄良玉放下杯子,抬眼看着叶四,“总归是个郎君,长得与你也没多大分别,又不是街上耍把式的江湖艺人,勋贵子弟西都城里这么多,挨个激动,我的日子也着实太难了些。”   灵风阁的门被推开,庄良玉抬眼,看到今日在书斋中见到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孩儿走进来。   仍是一身青绿衣袍,好似青竹翠柏,又像是山岳峦石,深重而沉稳,他手边还牵着一个不过半人高的小孩儿,小孩儿身上还穿着国子监的监生服,板这一张肉乎乎的脸,像是生了天大的气。   怪不得她会觉得这男子眼熟,小孩儿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会觉得这二人必定有亲缘关系。   “常明,方才去国子监中接吟松,误了时辰。”   萧钦竹话音刚落,小孩儿便哼了一声,甩开萧钦竹的手,径自找了张椅子爬上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明明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儿,却一派老气横秋。   常明是叶四的字,叶四郎,全名叶瞳龄,叶家四公子,年方十七,人称小四爷是也。   “筠逸兄客气,快快请坐。这位是我的朋友,庄家二娘子,是庄先生的女儿,正巧在醉仙楼遇上,便叫来一起吃饭图个热闹。”叶四又转头对庄良玉说,“庄二,这是萧钦竹,长你我六岁,适才归京,本打算这次我做东接风洗尘,你来的正是时候。”   亲疏远近,自称呼上可见一斑。   庄良玉忍不住默了一瞬,想到了一些经典画面,突然觉得自己出现的很不是时候,像是在二人之间横插一脚的不识眼电灯泡。   “我见过你。”   从进屋开始就保持沉默的高冷小孩儿突然出声,只是看样子来者不善,语气还有点冲。   看来自己在开学仪典看热闹的时候被小孩儿看到了。   庄良玉不跟小孩儿计较,端了茶杯,遥遥相敬,“相遇是缘。”   油盐不进的样子看愣了小刺头。   叶四牙根发酸,萧吟松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往事,往前数十年,国子监哪个学子没被庄良玉坑过?   这人生了一副良家温柔相,偏偏是把裹着蜜糖的刀。   温柔刀,刀刀致命,多少人被卖到庄太师跟前还喜滋滋的帮忙数钱。   往事不堪回首,叶常明深感自己年幼无知。   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地想要看戏,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惹了女魔头的小萝卜头会被怎样整治。   可偏偏庄良玉没了动静,放下茶杯以后就看着他笑。   笑得他脊骨发凉。   而萧钦竹在问候之后再未说话,一双沉冷的眼泠泠清清地映着外头的日光。   庄良玉知道萧钦竹认出自己,但二人对今日见过的事绝口不提,好像这只是第一次见到。   醉仙楼的上菜速度很快,不多时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送了上来。   庄良玉今日被日头照得食欲不佳,吃得慢条斯理,只挑着自己最喜欢的菜下筷子。   席间叶四和萧钦竹二人推杯换盏,庄良玉都兴致缺缺,话题到了她身上才支应两声,倒是对面坐着的萧吟松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什么大罪人一样。   庄良玉来了兴致,开始有样学样地盯着小萝卜头看。   不过几息功夫,小萝卜头面上绯红,冷哼一声,像是恨不得扭断脖子一样转头看向一边。   突然又没意思了。   庄良玉似是困倦地用团扇掩面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瞬间变得雾蒙蒙起来,“叶四,改日再见,今日实在乏了。”   “萧兄幸会,后会有期。”   至于小萝卜头萧吟松——   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3章 期盼   等庄良玉溜溜达达地回国子监,已经是日头偏西的晚膳时辰。   白日里喧嚣热闹的国子监此时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国子监中负责侍奉的小厮在清扫路面,见她回来点头问候,“二娘子,庄老爷在后院厅房等您用晚膳。”   庄良玉点头,带着春桃去后院。   十年前她母亲去世,出了丧期以后,庄太师便带着她和哥哥来了国子监住,顺德帝怜惜,便在国子监后面重新修了院宅。   与庄府无异,是太师品级的规模院落。   只可惜庄家人丁稀落,偌大的宅院里也只住着她和父亲两个人。   到厅房时,碗筷饭菜已经布好,只差她就座。   “父亲。”   庄太师微微颔首,他现在虽然只是国子监祭酒,但官阶品级还是太师一品,是以人们还是称他庄太师。   “用饭吧,饭后有事。”   庄良玉看着碗里的饭菜,突然觉得没了胃口,一般父亲这样说,大多没有好事。   可她左右思量,也没觉得最近自己做了什么。   国子监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进新鲜血液,总是逮着一群羊毛薅也不是她的风格,是以她安分了许久,久到叶四都敢看她的热闹。   在思量中吃完饭,庄良玉跟去父亲的书房,让春桃在外面候着随机应变,又提前跟自己的婢女夏荷打好招呼。   “无须多事。”庄太师一语道破她的小心思,庄良玉也不觉得尴尬。   她说:“春桃一个人候着也挺无趣,叫夏荷来陪陪她。”   顶着庄太师面无表情的脸,春桃心里一阵打鼓,硬着头皮说道:“回老爷,是叫夏荷来跟婢子做个伴。”   庄父只是挥挥袖子,道:“进来。”   庄良玉的心放下去一半,她没少坑过国子监的学子,可是她爹也没少坑过她,也没少借刀杀人,由着她帮忙收拾世家送来的子弟。   进去以后庄父背着手,对着墙上的字画深思。   庄良玉的重心左脚换右脚,正准备坐下的时候,庄父终于说话了。   “今日申时,圣上召我入宫,言语间提及你的婚事。”   庄良玉只是听着,心里波澜不惊。   但庄父似有不忍,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   庄良玉只说了一句话,“父亲,圣人言不可议。”   庄太师像是老了许多,一声沉重的叹息后,低声道:“圣上召我入宫,提及你的婚事,也提及京中世家子弟,看似选择颇多,实则毫无选择。”   在这个年代,女子不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流言蜚语,意味着抬不起头来。   但对于庄家而言,她的不听从意味着接踵而至的皇家猜忌和限制干涉。   “圣上何言?”   庄良玉的心中提着一口气,总怕她父亲真的会说出永定王的名姓。   可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一身青绿。   “萧钦竹。”   庄良玉这口气总算顺了下来……   哪怕改变不了自己最终还是要被顺德帝指婚的命运,但至少不会被永定王一杯毒酒赐死,在后宫里任由尸体发烂发臭。   顺德帝虽有文治武功,但子嗣福薄,到现在拢共有过六个皇子,两个公主而已,其中还有两个皇子早夭,如今只剩下四个皇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   想来今日永定王的接触也必定是有所预谋。   “圣上——还算顾念旧情。”半晌,庄父叹道。   若是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怕是她的婚事就要成为制衡皇子夺权的筹码;可若是真的顾念,就不该用萧家来监视庄家。   萧家世代出文官,唯独到了萧钦竹这一辈出了个赫赫有名的儒将。   战功赫赫,战绩彪炳。   但萧家和庄家是一样的,都是皇帝手中的纯臣。   萧家祖辈跟着玄祖皇帝打天下,只笔定乾坤,从不参与朝争,从不参与站队,只是辅佐帝王。   可惜萧家几代都是单传,除了一个继承香火的儿子甚至连个女儿都没有,就是想更进一步吹皇上的枕头风都没有条件。   唯独萧钦竹这辈是两个儿子,萧吟松年岁还小,萧钦竹却是正当年,幸好几个皇子年轻尚无子嗣,不然怕是也要被拉去卷进去夺权。   皇上更不可能将公主许给萧钦竹。   现在大雍虽是盛世,但武官极少,能拿得出手的年轻武官更少,一旦成为公主驸马,大雍便少了一杆钢枪。   是以只能从朝臣家眷中选。   萧家是皇帝的萧家,顺德帝要牢牢将这柄钢枪把持在自己手中。   而为了顺德帝鞠躬尽瘁的庄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庄家根基浅薄,人丁稀落,在偌大的西都城里几乎不与任何人有姻亲血缘关系。   庄道青来自穷乡僻壤,庄母更是发妻不离,庄道青多年不曾续弦,而她的哥哥庄良玘去了青州任职,两年都没回来,更是孤家寡人一个。   萧家本该是个很好的选择。   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庄父还想再说什么,可庄良玉先一步拦住了他。   “父亲,我会去。”   庄父又是一声叹息,“若是当年我执意带你和阿玘离开,许是今日便不用这般为难。”   但无论是庄父还是庄良玉都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西都城。   就算真的离开西都城,日后的结局也必然如故事当中一样凄惨,本就根基浅薄的庄家甚至会成为依附他人而生的小人。   “明日我会进宫复旨,若是婚事能拖一拖,你便游山玩水地四处走走,总拘在这西都城里,人都要没了生气。”   “好,父亲。”   庄太师欲言又止,庄良玉很少见到父亲这副为难的模样,竟然还有心情笑得出来:“父亲,直说便是。”   “萧钦竹……不错。幼时他曾在宫中做皇子伴读,曾指点一二,品行端正,克制严谨,应当不会亏待你。”   庄良玉眨眨眼睛,“父亲,你很满意他。”   庄良玉相当肯定。   庄太师作为一代帝师,名满天下的大学士,对弟子的要求颇高,连顺德帝在他嘴里都鲜少得一两句夸奖,能被庄太师这样评价,萧钦竹必然是个不错的人。   可是——   “父亲,我不厌烦,比起永定王,萧钦竹会更适合我。”   庄良玉当然自信无论自己到了哪里都有能力为自己谋一个好生活,但萧钦竹和赵衍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嫁与赵衍恪,她是争权夺利的工具,更是日后男女主之间感情升温的垫脚石。   但是嫁给萧钦竹,她是二人相互制衡的砝码。   孰轻孰重,自己的分量能有多少,她清楚得很。   ——————————   等到从书房出来,庄良玉对着满天星斗忍不住叹了一声,想她在现代活了二十八年都没结婚,没想到在这个时代里竟然十七岁就要嫁人。   上辈子她十七岁时在做什么?   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埋头奋笔疾书,在一行又一行的字迹中书写自己的未来。   她不仅在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在用知识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春桃,夏荷,回去休息了。”   春桃的年岁小,跟在她身边不住问道:“娘子,老爷找您什么事,没为难您吧?”   庄良玉停下脚步,笑着点了点春桃的额头,“以后,可能要跟着我换个地方住了。”   “老爷要将您赶出家门?”   庄良玉无奈叹息一声,哭笑不得,“我又没犯错,父亲赶我做什么?等两日你就知道了。”   春桃一头雾水,转头向夏荷求助,夏荷显然懂了她家二娘子的弦外之音,却一点也不想告诉单纯的春桃。   “我也不知道,你还是等二娘子告诉你吧。”   萧府——   自醉仙楼回来后,萧钦竹便将萧吟松送去书房。   虽然只是开学第一日,但国子监留了课业,萧吟松再怎么娇贵顽劣,尊师重道还是要懂的,只能被兄长压着去书房认真读书。   萧父和萧夫人在书房等萧钦竹,见人回来这才问道:“今日如何?”   萧钦竹以为是在问萧吟松的状况,“吟松今日并无闯祸。”   “是——”萧夫人欲言又止。   “母亲不妨有话直说。”   萧夫人轻轻拍了一下手,说:“圣上说想给你指婚。”   萧钦竹下意识皱眉,皇家的两位公主确实待嫁闺中,年龄正当,但——   他压下心头思绪,问道:“母亲,圣上可有人选?”   但为人臣子,他往往也没得选。   “是庄太师家的二娘子。”   萧父的话一下子扯远了萧钦竹的思绪,明明今日才见过,甚至一起吃过饭,但偏生模糊成一片虚影,让他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   “你意下如何。”   萧父的话又拉回了他的思绪,萧钦竹回神,拱手道:“并无异议。”   萧夫人还是更为感性些,轻拍着儿子的手,“左右好过那些权臣家的贵女,庄太师在宫中当职时也曾指点你一二,只是苦了你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无妨。”萧钦竹按下母亲的手,“总好过其他人。”   萧钦竹今年二十有三,与永定王同岁,但永定王都已是两岁孩子的父亲,可他还是孤零零一个。   萧钦竹从很久以前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婚事不会由自己做主,但庄良玉——   他此前确实没想过还会有这个选择。   萧钦竹脑海中闪过女子在醉仙楼中漫不经心的模样,又想起在金玉书斋见到她时那个灵动的笑容。   甚至想起曾经在塞外的寒风和月光下,旧友举杯对月,为自己妹妹的无辜惨死而饱受仇恨折磨……   如果这一世庄良玉不再是永定王继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曾经,世人都说庄皇贵妃善妒,阴狠,但今日所见却截然不同。   至少——   萧钦竹并不反感这个人会成为自己的妻子,甚至隐隐有些期盼。   这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但他日后是要回塞外边关的,这西都城生养的女子如果见了塞外的风,又会是什么模样?   萧钦竹回神,对母亲说道:“母亲,日后我总要去塞外,庄太师这些年来也颇为不易,礼数上便多给些。”   萧夫人眼眶有点红,“庄太师也是个命苦的,夫人离去多年,圣上又不肯放人归乡,在国子监蹉跎十数年华。”   萧父截住了萧夫人接下来有可能大不敬的话,“明日我便进宫复命,这件事会尽快张罗安排下去,免得夜长梦多,中间生出变动。”   萧钦竹说,“好。”   而国子监后院中,庄良玉坐在秋千上,望着满天星星,对于要嫁人这件事,心里生出一阵微妙的荒唐。   不管怎么说,抢了西都城无数少女们的梦,她多少是有些罪孽深重……   希望这萧钦竹会是个好的合伙人,至少是个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合伙人。   别像那永定王一样,一杯毒酒完事,甚至连个风光的葬礼都懒得安排。 第4章 猎物   第二日,天方亮,庄太师便换了朝服进宫面圣。   庄良玉也被迫起了个大早,站在后府院门外跟庄太师挥手告别。   马车渐渐远去,庄良玉顺着消失的影子看到雍和宫城在朦胧的清晨中宛如一只巨兽镇守西都。   天下万物,和而生兴。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拢着衣袖往回走,不住说道:“春桃,在我爹回来之前,谁都不许打扰我睡觉。”   春桃也哈欠连天,小鸡啄米般应声称是。   一路上已经能看到有学子们开始晨起读书,甚至还有人格外稀奇地跟庄良玉打招呼。   有人的时候,庄良玉就敛了自己困倦的模样,精神得像是刚刚锻炼结束,人一走,立马又像是被抽了精气神儿的行尸走肉。   庄良玉喊着困,可真回了屋又睡不着,头昏脑涨地看着外面日头渐高。   她指尖拎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脑袋里不住地过着剧情。   册子是她自己写的,零零散散记了她有印象的所有剧情。   庄良玉并非一来到这个世界便知晓自己的命运,在母亲去世之后,庄父准备请辞离京之时她突然在梦中窥见剧情命运,伴随梦中的事情一桩桩应验,她不得不相信这玄之又玄的穿越,并开始插手扭转庄父的决定,改变庄家的命运。   庄良玉算是个爱看小说的人,毕竟野外地质勘探常年风餐露宿,在深山老林里时常断网,缓存下来的小说就是唯一的消遣娱乐。   可她从没看过现下这个故事。   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穿进一本如此虐恋情深的故事里。   事实上,虽然说是穿书,但庄良玉对自己的未来近乎一无所知。   她知道的,只有原剧情中她嫁给了永定王,成为继妃,然后在后宫中因爱生恨,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   尤其——   因为她干涉了父亲当年决定带她和哥哥离开西都城的决定,现在的剧情仿佛脱缰野马,跟脑子里的剧情半点都对应不起来。   本该被贬官的庄太师现在仍是一品官员,只不过在国子监落了个清闲。   而现在,顺德帝更是动了将她指婚给萧钦竹的心思。   萧钦竹未来的命是什么?   庄良玉想了一晚上,可无论她怎么对自己的记忆翻箱倒柜,都想不起半点跟萧钦竹有关的东西。   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庄良玉一声叹息,从软塌上起身,猛地推开房门。   将正准备进屋的春桃吓了一跳,“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庄良玉眼里带着几分煞气,春桃都忍不住为国子监里的学子们烧香。   庄二娘子心情不好,也不知道今天哪个倒霉又不长眼的家伙会撞到她家娘子的霉头上。   庄良玉直接扯住春桃的袖子,将人拉出来,“走,跟我去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春桃一头雾水,踉踉跄跄地更在庄良玉身后,还不住地喊着:“娘子,慢点呀,你等婢子去准备好东西再出门呀!”   ***   庄良玉从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她虽然窝在国子监做了十多年的咸鱼,但这也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   被指婚——   而且是被皇帝指婚。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开始不由自己做主。   无论是选择接受还是拒绝,以萧家的声势,她都已经成了皇权博弈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她现在要做的,或者说准备做的,就是在命运真正不受控制之前,拥有尽可能多的筹码。   庄良玉不了解萧家,故事也没有在萧家身上多着笔墨,她昨夜拎着自己写的小册子翻来覆去不知看过多少遍,最后也没在自己混乱的笔记中找到什么有关萧钦竹的线索。   突然,庄良玉顿住脚步。   萧钦竹——好像是镇北军的将军?   “骠骑大将军率镇北军战死沙场,享年二十七岁,追封靖远侯,世袭侯位,赏良田千顷,封邑洛亭山。”   庄良玉脑海中映出昨日一身青衣的男子,平心而论,萧钦竹的长相哪怕是跟今后要登基称帝的永定王赵衍恪相比,也分毫不让。   若说永定王是玉树临风的陌上君子,萧钦竹便是积石如玉的内敛深沉。   单只凭昨日醉仙楼灵风阁一见,庄良玉便知晓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二十七岁就死了啊……”   庄良玉不由叹息一声。   她带着春桃走街串巷地又去了金玉书斋,挑了几本有用的工具书,准备拿去给庄家的农户,顺带看看今年的收成能如何。   但庄良玉甫一进入书斋,就看到了熟人。   不是别人,正是永定王赵衍恪。   庄良玉本是兴冲冲地往里走,没成想在入门处差点一口气瘪在原地。   她提起笑容,浅浅行了个礼,“王爷万安。”   庄良玉当然看到永定王伸出来想让她免礼的手,可她动作更快,一起一落间,永定王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她的礼都已经行完了。   就算大雍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也无须讳莫如深,但跟男子牵扯过多,总归还是惹人闲话。   尤其现在庄良玉身上还有一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落下来的婚约。   一旦婚约有了准信,她再跟永定王有牵扯,别说庄家,怕是萧家都要跟着玩完。   庄良玉确实没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但这不意味她愿意因为自己的不过脑子去给不想干的人添麻烦。   “二娘子也是来书斋买书?”   永定王笑得温润如玉,眼角眉梢尽是风姿,庄良玉甚至看到书斋中的几位女顾客已经在往这边看了。   当即先走一步,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可偏偏这永定王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拿起一本书来翻看,点评道:“也不知这金玉书斋的主人是何等人物,此地书目如此齐全,连我府上的书库都难以相比。”   庄良玉沉默片刻,如果说堂堂永定王都查不出这间书斋是在她名下,那她也实在要怀疑一下这位兄台到底是怎么日后登基成为皇帝的。   她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和挑破窗户纸当个二愣子之间徘徊片刻,果断说道:“多谢王爷夸赞,小女子平日里无甚其他喜好,父亲纵容,便开了这间书斋解闷。”   永定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庄良玉心中暗松一口气,转而笑道:“王爷可有什么想要的书,我去叫店里伙计给您找来,寻您方便的时候送到府上去。”   庄良玉虽然不懂这赵衍恪到底打得什么算盘,但显然她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她看到赵衍恪用扇子轻轻敲打手掌,像是在思索,眼神落在书斋的众多书籍上,半晌才开口:“二娘子可有什么推荐的书?”   庄良玉不想在赵衍恪面前显露过多的个人喜好,抬手叫来掌柜阿杜。   “阿杜,咱们书斋销量最好的书都是哪些?你寻来让我看看。”   庄良玉这一声,引了不少关注。   阿杜也是个聪明的,立时说道:“东家稍等,咱这就去给您寻来!”   书斋中起了些微的议论声,像是没想到这金玉书斋的主人竟然是个女子。   但落在庄良玉和赵衍恪身上的眼神却变得正常多了。   找书斋主人买书嘛——多聊两句也正常。   ……   庄良玉的金玉书斋里,不仅有通顶高的书架,更提供了阅览的位置,比起单纯卖书的书屋,她这里还有点图书馆的功能。   庄良玉引着赵衍恪到二楼茶歇小坐,很快,阿杜便抱了厚厚一摞书上来。   “二娘子,这是咱们书斋这半年来销量最好的书,一共一十三本,都在这儿了,您慢慢看,有事儿叫我就成!”   庄良玉笑眯眯地跟阿杜摆手,“你先下去忙吧,辛苦了。”   二人谈话间,赵衍恪已经在翻看这些书了,等阿杜下去,这才问道:“这些书,二娘子更喜好哪本?”   庄良玉的目光扫过这些书,笑吟吟地说道:“书无好坏,能读到便是好的。二娘子不过一介俗人,提不上喜好品味,怕是我们这些俗人的喜好也入不得王爷眼中。”   赵衍恪不再说话,反倒认真看起书来,他大约看了十来页,期间庄良玉就翻看书斋的账本,一副相安无事,又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起初庄良玉看账本只是做做样子,毕竟阿杜心细,账目上从来不曾出现差错。   可看着看着,便瞧出些门道。   近些日子随着国子监开学,书斋中关于经史子集类的书目销量涨得很快,她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蹭一下她老爹的热度,然后把书斋的销量再往上推一推。   正好再借着这个机会把书斋中的工具书也能推广一下。   若说像寻常小说里的穿越女主一样大杀四方日进斗金,她怕是做不到,但小小地让自己赚一笔似乎也不是很难。   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劝得动她那一心只有圣贤书的顽固老爹来给她的小书斋做个代言了——   出神的空档里,赵衍恪已经把阿杜方才送上了的十三本书都翻看过一遍。   看完之后也不出声,等庄良玉回过神来,就看到赵衍恪手中握着折扇,偶尔喝一口茶,然后目光平和的看着她。   看得庄良玉浑身发毛。   诚然有对大结局的恐惧在,但即便没有这层因素影响,赵衍恪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让王爷见笑了。”庄良玉说道,轻轻合上账本,又帮赵衍恪续了半杯茶水。   “不,是让我开眼了。”   赵衍恪并没有自称“本王”,庄良玉能察觉到赵衍恪在有意拉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但——   为什么?   原剧情里,“庄良玉”到死也没换得赵衍恪一丝一毫怜悯,甚至只招来了憎恶。   那赵衍恪现在这番样子,是有什么图谋?   “庄二娘子的书斋果然不同凡响,无怪乎有‘金玉’之名,今日一览,不仅习得黄金屋,更见到了颜如玉,不虚此行。”   这一刻,庄良玉只觉得自己是被人盯上的猎物。 第5章 倒霉   赵衍恪的话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明示了。   黄金屋?颜如玉?   庄良玉难得一阵头疼,像是听不懂一般笑笑,“王爷说的是,今后小女子也会多读书,看看黄金屋,看看颜如玉。”   庄良玉本是打算去书屋拎几本有用的书,然后再去庄家的几处农产转一转,看看今年的收成如何。   但不速之客永定王突然登门,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眼见书斋外日头偏西,庄良玉禁不住内心一声叹息。   权大压死人,尤其眼前的还是皇亲贵胄,相安无事倒还好,若是赵衍恪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她就算死了估计都得被挖出来鞭尸。   赵衍恪还在她对面坐着,安安静静看书,好像完全沉浸其中。   庄良玉听到书斋楼下有响动,作势起身,“王爷,下面有些异动,您且休息,我去看看就来。”   说完也不管赵衍恪什么回应,直接下楼。   还没到一楼,庄良玉就听到议论声起。   “听说了没?今日朝堂上,皇上给萧将军指婚了!”   “萧将军?哪个萧——你是说镇北军的萧将军?!”   “皇上指了哪个公主?”   ……   庄良玉顿住脚步,静静听着刚刚冲进书斋的年轻人继续说。   “不是哪个公主,是臣子的女儿!”   一时之间竟然惊起艳羡无数,庄良玉甚至在听有男子语气羡慕地说道:“究竟是哪家贵女如此好运,竟然能成为萧将军府的夫人!”   “好像是——”   “是谁?”   “是庄太师的女儿!”   书斋里突然安静了,西都城的学子们大多仰慕庄太师盛名,对国子监心向往之,可对于庄太师的女儿——   那可真是望而生畏。   庄良玉本来还打算再听听这些人怎么评价她,没想到阿杜和春桃反倒坐不住了,尤其是春桃,叉着腰,怒气冲冲又娇俏地说道:“来书斋不读书,圣人先贤教你们整日里背后议论人了吗!”   立时方才还热衷吃瓜的年轻人们作鸟兽散。   来年科考还得指着金玉书斋出的参考书目,得罪了书斋的掌柜可不太妙。   庄良玉微妙地还有些不能继续吃瓜的惋惜。   她抬手叫来春桃,让她帮自己准备一盘茶点。   春桃眨着眼问她,善良而天真地问道:“娘子,今日我们不回府用膳了吗?老爷不会说您吗?”   庄良玉,“……”   她怕老爹说教这回事倒也不必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庄良玉深吸一口气,“你先去拿东西,我们等会儿就回去吃饭。”   很快,春桃便端了一盘精致的糕点,木托盘上摆了五样点心,都是金玉书斋的特色。   春桃是个手脚麻利的,甚至还给点心摆了盘。   庄良玉端着点心上楼,放到赵衍恪手边,道了个万福礼,“王爷,天色已晚,小女家中有父亲等候,不便久留,方才已经跟阿杜掌柜说过,这些书都记在我个人账上,王爷凭兴趣拿便是。”   “若是这些不够,您还想再看看别的,随时差使人来书斋说一声就好。”   赵衍恪轻轻合上书,偏头微笑地看着她。   虽然是柔和的笑意,但庄良玉依旧后背发麻,她装作不懂且无知地模样,“王爷?”   “天色已晚,不如一起用个便饭?”   庄良玉心里暗骂赵衍恪是笑面虎,方才楼下的动静闹得很大,赵衍恪不会不知道指婚的事情。   又或者赵衍恪就是知道皇上指婚萧庄两家,所以才会挑这么个时间到书斋来找她的麻烦。   庄良玉脸上挂着纯良又无辜的笑意,“小女不便耽搁王爷时间,家父已在家中等候多时,还请王爷留步,愿王爷恕小女招待不周之罪。”   赵衍恪轻轻摇头,“无妨,不如我送你一程?”   庄良玉心中立时拉满警报,她整日窝在国子监,西都城中除了跟她相熟的学子之外没多少人认识她。   可永定王就不一样了,身为皇子,在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之中怕是如雷贯耳鼎鼎有名,让别人看到她跟王爷有牵扯,就是日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确实不怕流言蜚语,但这并不意味着庄良玉愿意给自己平白无故惹上一堆麻烦。   “王爷留步!”   庄良玉看到永定王似笑非笑地眼神,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仍挂着温良的笑容,相当不按常理出牌地说道:“方才王爷应该也听到楼下有人议论,若是与王爷一同出现,恐惹非议。无论这件事有没有盖棺定论,总归男女有别,还望王爷恕罪,小女只是不愿意添麻烦。王爷回见。”   权力争斗中的人总是习惯了拐弯抹角和兜着圈子讲话,一句话恨不得百八十个心眼子,说得云里雾里让人捉摸不透。   寻常女子遇上这样的情况,怕是为了顾及声明总要想几十个借口,绕半天弯子才能切入正题。   庄良玉很烦这样的说话方式,而且信奉时间就是金钱,所以干脆直言。   想也知道估计没几个女子敢直接跟一个王爷说,你别过来沾边,会坏了老娘的芳名。   赵衍恪脸上的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连说话都迟疑了些,“回见?”   庄良玉温柔地摆摆手,笑得像是一朵柔弱的小白花,“王爷再见。”   说完就走,步履稳健,转瞬就没了踪影。   等赵衍恪意识到自己被不按套路的庄良玉摆了一道的时候,书斋二楼已经空无一人。   他起身站在窗前,只看到庄良玉带着婢女远去的身影。   赵衍恪突然笑了起来,不是故作温柔,也不是疏离客套。   像是几分忍俊不禁,几分乐不可支。   一声极轻的再见,随着书斋二楼的烛火熄灭在一片黑暗之中。   ***   出了书斋,庄良玉立时松了一口气。   一松气不要紧,连肚子都饿了起来。   她抬眼望望日头,发现距离家中开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而这点时间,足足够她跑回去。   转头就扯着春桃钻进了集市中。   大雍民风开放,商贸繁荣,是以宵禁的时间设在了亥时,现在还不到申时,正是要热闹起来的时候。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西都城的东市渐渐支起摊位,有卖点心的,也有卖首饰的,透着一股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儿。   庄良玉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拎着烧饼,还准备前往下一个摊位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结果被春桃拦住了,“娘子!您又吃这么多零嘴,被老爷知道,又要数落您!”   庄良玉被自己老爹数落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当下又买了两串糖葫芦,径直塞进春桃手里,“拿着,这是给你和夏荷的。现在你是共犯,所以不许把我供出来。”   春桃,“……”   该说不说,不愧是她家娘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虽然庄良玉有些报复性地在集市乱买,但到底知道家里有门禁,而且以庄太师的火眼金睛必然知道她今天又偷偷打牙祭了,所以还是给晚饭留了几分肚子。   大约是因为母亲因病去世,最后的时日里总是缠绵病榻,因此庄太师对他们的身体健康极为看重。   甚至有点矫枉过正。   庄良玉手上拿了许多糖葫芦,她不仅打算分给自己的婢女,庄府上几个仆从也都有份。   回到国子监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往日里,到了这个时间,偌大的国子监和庄府就只有庄家的几个人。   但没想到国子监竟然还灯火通明。   庄良玉是从国子监的正门进去的,刚跨过门槛,还没来得及收进另一只脚,迎面就撞上了送学子下学的自家老爹。   庄太师一身祭酒官袍道骨仙风,身后灯火万千,学子无数。   这分明是一副师生相敬,授业解惑的美景。   可偏偏遇上了举着糖葫芦来煞风景的庄良玉。   庄良玉对天发誓,她老爹绝对黑脸了。   而且她今晚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她甚至看到自家老爹身后,叶四正挤眉弄眼地冲她幸灾乐祸,一副让她自己自求多福的模样。   庄良玉硬着头皮开口,“父亲。”   庄太师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声,眼风自她身上扫过。   庄良玉顿时觉得自己玩完了。   庄太师的语气云淡风轻,对着他身后的学子们说道:“方才我所说的这几本书和重点都记住了吗?”   一众西都勋贵乖乖应声,“听到了。”   乖巧得像是小学生。   庄良玉也装模作样地跟着说了一声,“听到了。”   本想调侃,调节一下气氛,结果没想到庄太师说道:“既然玉儿也听到了,那就跟学子们一样,三日后交一篇五千字的心得领悟上来,格式体裁——就按玉儿先前所说的文献综述的样子来吧。”   庄良玉,“……”   玩脱了。   “爹——”   “你去了哪里?”   她正要为自己抗争一下,就听有声音脆生生地自底下传来。   庄良玉低头,发现站在眼前的小萝卜头,正是昨日吃饭时见过的萧吟松,萧钦竹的弟弟。   庄良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拿着糖葫芦的手背到身后,“去了书斋读书。”   “书斋读书会送糖葫芦吗?”   一声轻笑传来,庄良玉不用想都知道是自家老爹在嘲讽她。   于是当做没听到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串完好的糖葫芦塞到小孩儿手中,笑得像是“善良”的狼外婆,“小学子今日读书辛苦,这是姐姐奖励你的。”   趁着小萝卜头发愣的功夫,庄良玉正想跟她父亲道个安,然后尽快远离是非之地,结果庄太师像是看透了她。   扬声道:“这次推荐大家的几本典籍颇为经典,于思辨一途大有裨益,诸位学子不妨也按照玉儿的方法写一写文献综述,正巧用作练习提升。”   庄良玉,“……”   迎着众多学子仿佛杀人的视线,庄良玉说。   她完了,谢谢来自亲爹馈赠。 第6章 不过如此   庄良玉心如死灰地站在门口目送学子们离去。   看着她的父亲一个一个送学子离开。   看着叶四这个不厚道家伙幸灾乐祸。   然后,又看着她父亲牵着小萝卜头回来。   庄良玉眨眨眼,这小孩儿不回家吗?   庄太师头也不抬地说:“他家里人有事,估摸要晚一点才能来接他。”   虽然庄良玉刚刚才倒了霉,但并不妨碍她现在看萧吟松的乐子,她蹲下身,平视小萝卜头,像一个普通和善的大姐姐一样问道:“要留下来用晚饭吗?”   萧吟松没说话,反而抬起头。   庄良玉循着萧吟松的视线看过去,竟然看到了萧钦竹。   她微笑摆手以示问候,掸了掸裙边站起身,直接问候一声,“萧将军。”   萧钦竹愣了一下,看看萧吟松,又看看她,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不知是不是庄良玉的错觉,感觉这位大将军的眼神有点躲闪和不自在,细看灯火之下好像耳根还有点泛红。   庄良玉问候完这一声便没了继续搭话的兴趣。   虽然知道指婚的旨意已经下来,眼前这位萧将军日后就要成为她的夫君,但对于庄良玉来说,现在的萧钦竹就只是一个她不反感的陌生男子。   对于陌生人,自然不会紧张,也不会有旁的情绪波动。   庄良玉看到庄太师瞧了她一眼,有点警告的意味,大抵是让她现在先老实一点,这才引着萧吟松到萧钦竹跟前。   “吟松今日表现尚可,思辨机敏,是可塑之才。”   庄良玉能分辨出来她老爹是真心实意地夸奖还是客套,她打量着父亲柔和下来的面容——   兴许这萧吟松也并非像叶四所说那般娇贵顽劣,否则也不会让她父亲赞不绝口。   “筠逸,塞外边关苦寒,这些年你多有辛苦。一晃多年,如今你已是这般俊秀的儿郎。”   “庄先生过誉,吟松今后还要劳烦您管教。今日天色已晚,筠逸不便多做打扰,这些东西聊表心意,还请您收下。”   庄良玉的视线跟着落到萧钦竹手中拎着匣子上。   像是个食盒,但感觉又比寻常酒楼送餐的食盒更加精致。   庄良玉起了几分好奇的心思,视线定定地落在匣子上打量。   匣子随着主人的手移动,交到了庄太师手上。   一抬头,庄良玉的视线跟萧钦竹撞在一处。   本着礼貌,和自己对这位萧将军还算可以的第一印象,庄良玉眼里浮起些微笑意,以示问候。   然后她就看到这位萧将军突然僵住的视线,连动作都迟缓了起来。   本该放到庄太师手里的匣子甚至一时忘了放手。   “筠逸?”   萧钦竹骤然收回视线,触电般收回了手,“庄先生,天色已晚您请留步,改日筠逸再来登门拜访。吟松,跟庄先生道别。”   也不知是不是庄良玉的错觉,感觉萧钦竹的语速都快了几分。   小萝卜头学着他哥的样子拱手,小大人似的说道:“庄先生再见。”   手里还攥着庄良玉给他的糖葫芦,喜庆得像是年画娃娃。   一大一小两个相携离开,庄良玉看到萧吟松迫不及待的地开始吃糖葫芦,脚步轻快地跑开,确实有些调皮的模样。   庄良玉刚收回视线,就看到了她老爹阴沉的脸。   她讨好地叫了一声,“爹——”   庄太师板着一张脸,“今日又跑去哪里了?又吃些不干净的东西,你知——”   “知道。”庄良玉直接打断道,四下无人,直接挽着庄太师的胳膊,“爹,我知道不能乱吃外面的东西,这不是就买了点糖葫芦给大家分吗,没吃什么。”   庄太师斜睨她一眼,显然不信。   一副不想搭理庄良玉,却又很受用她亲近的模样。   庄良玉顺杆儿爬,紧接着说道:“爹,我今日去书斋转了转,最近国子监开学,典籍类的书卖了不少。我寻思您做个书目推荐,筛选些好书挂出来,也能让更多学子学到有用的东西。”   “读书一事无捷径,好书是自己选出来的。身为学子,若是不能自己发现好书,从中得到体悟,算什么学子!”   庄良玉沉默一瞬,“……爹,您想想,也不是所有学子撞了南墙都知道回头,也不是所有学子撞完南墙以后还能活着,您何苦让他们这么凄惨,少走点儿弯路也是好的。”   庄太师说:“走弯路也是人生学习的一部分。”   “……”   庄良玉彻底沉默了,她确实说不过她爹。   于是,她招招手,从春桃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漆的罐子塞进庄太师手里。   “这是今日西市上新炒出来的茶叶,特意给您买的。”   庄太师不好名品字画,奇珍异宝,也没许多文人墨客身上附庸风雅彰显格调的毛病,唯一喜欢的就是喜欢喝市井街头现炒出来的茶叶。   皇上赏赐的贡茶庄府堆了许多,但庄道青喜欢的,还是这些透着烟火气儿的东西。   ……   膳房已经做好了晚膳,庄家用餐时讲究食不言,是以庄良玉安安静静吃了小半碗饭。   饭菜做得精致可口,只可惜庄良玉今日确实在集市上打牙祭过了头,能吃下这小半碗都是她食量了得。   庄太师瞥了一眼她碗里剩下的饭,哼了一声。   吃完饭,庄良玉正准备溜之大吉,刚起身就听到庄太师叫她。   “跟我来书房。”   庄良玉老老实实跟在庄太师身后去书房,一边跟春桃比手势让她见机行事及时冲进来救自己一命。   天知道这次她爹会数落她多久。   刚一进门,庄太师便是一声叹息。   庄良玉心中反倒一轻。   “今日——你对萧钦竹此人有何看法?”   对于一个只见过三面,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的男人,庄良玉实在说不上能有什么看法,老老实实道:“没有看法。”   然后,庄良玉就瞧见她爹脸上难得出现类似难为情的神色,又故意板着脸说道:“……样貌、性情这些,今日见过,总该有些想法。”   庄良玉觉得自己平安了,笑吟吟地说道:“长相——自然不错。性格……”   “父亲觉得萧钦竹是个什么样的人?”   庄道青瞪了她一眼,想让她正经点,但又知道她是什么脾气,只能无奈说道:“坐下说吧。想来今日你外出也会听到些消息。”   “今日朝会散后,圣上特地叫了几位老臣一同到御书房议事。其中,特地提及了你与萧钦竹的婚事。”   “旨意——明日便会送到府上。”   庄道青的语气里有些无可奈何。   庄良玉给他倒了杯茶水,“爹,你我都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   “但爹没想到圣上会这么快就让你二人完婚。”   庄良玉愣了一下,问道:“多久?”   “九月十五。”   “圣上让钦天监特意算好的日子。”   庄良玉下意识地数了数还剩下的日子。   竟然只剩下不到五十天。   “圣上言及对萧钦竹的看重,你二人的婚礼他会亲自督促典仪。”   “明日,册封你为县主的旨意和婚书便会一起送到。爹本想再拖些时日,让你有机会离开西都城走一走,但圣上心意已决……”庄道青脸上出现一丝懊悔。   庄良玉笑了一声,“爹,今后——今后我总还是有机会能看一看别处的风光。”   “女儿要成亲了,这是好事,你看,先前您总是担心女儿嫁不出去,现在有了萧将军这样一个好去处,您总该放心了。”   庄道青只是又一声叹息,“日后若是生活遇了难处,就算折了这身老命,爹也会把你带回来。”   庄良玉看着烛火跳动,脆弱得一口气就能吹灭。   但她不想让庄道青折了老命,她想让庄家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不过是个萧钦竹而已…… 第7章 灯火   庄良玉虽然说大话,但到底萧家还是底蕴深厚。   姑且不提萧家老祖跟着玄祖皇帝打天下的汗马功劳,就单是萧钦竹的爷爷是上任首辅,萧钦竹的父亲是现任户部尚书,也不是他们这个只有她爹还名头上挂着一品的庄家能比的。   尤其现在的萧钦竹是风头正盛的从二品镇军大将军,而她哥不过是个五品小官。   从上到下,那儿哪儿都是高攀。   兴许放在旁人眼里确实要指点一番,但庄良玉心态良好,左右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咸鱼而已,去萧将军府总好比去永定王府。   “爹,宽心。你女儿永远不会亏待自己,更何况这萧钦竹也是一表人才,女儿没亏。”   庄良玉没心没肺地笑道,惹了庄道青睨她一眼。   “姑娘家家,说什么胡话。”   对于庄良玉来说,成婚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很小的一部分。   她从不介意自己为了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而去妥协和迁就一些事情,但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想做的是什么。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在这里,权势就是一切。   活着,就是所有。   临走前,庄良玉的眼神落在了萧钦竹带来的匣子上。   好奇问道:“爹,你不打开看看吗?”   庄道青并不在意,由着庄良玉去开箱。   庄良玉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一问,还没到她爹点头,都已经把匣子打开了。   甫一开匣,霸道的香气扑鼻而来。   奶香混着酥油的香味,瞬间充斥整个书房。   庄良玉立马合上匣子就准备抱着东西跑路。   晚一步,这好吃的东西就要被她爹给扣下了!   “站住。”   庄良玉想当没听到。   “出了这个门,你的文献综述就再加三千字。”   庄良玉当即转身,将匣子放在桌上,拱了拱手,“天色已晚,小女告退,父亲大人安歇。”   动作行云流水,堪称一气呵成。   放在现代,就算让她写个一万字的文献综述她都不愁。   在这里,用毛笔,还不能随时删改插入文献引用的位置,写个八千的文献综述简直是在要她的命。   庄良玉正准备溜之大吉,身后响起一声叹息,就听庄道青无奈地说道:“回来,我能真一口也不让你吃?”   即将踏出房门的脚立时收回,庄良玉故作矜持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桌前,一双桃花眼闪着期许的光。   庄道青打开匣子,从中取出几样糕点放在一张小碟上,“吃完不许窝在榻上看书,在院子里走一走。”   庄道青话还没说完,庄良玉已经用手捏了一块绿豆冰糕放进嘴里。   绿豆沙的软糯和奶香融合的恰到好处,放进嘴里甚是丝滑。   她一边品尝一边思考,这是哪家的点心,她怎么从未在西都城里吃过呢?   庄道青又说,“今日散朝后,我特意叫了萧钦竹来接萧吟松,总归婚事已成定局,能在旨意下来之前让你二人有个接触的机会也是好的。”   庄良玉浑不在意地点头,如果说先前还觉得是巧合,在看到萧钦竹是带着东西来国子监接人以后,她就懂了这是她爹的有心安排。   吃完一块绿豆冰糕,庄良玉颇有些扭捏地说道:“爹,这文献综述——”   庄道青故意板着脸,“五千。”   “好!”庄良玉立马应声,本来她每个月也要跟她的太师爹爹汇报一下近期的学习进展,提前写了这文献综述就当一清桩任务,“爹——那这个月的汇报……”   “就看你这次综述写得怎么样。”庄道青坐回案前,开始批改今日学子们交上来的课业。   庄良玉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庄太师身后,想起刚刚叶四等人看她热闹的样子,开始说道:“爹,正巧今年新生也入学了,不如汇报的时候叫上叶四他们,就当是老生们的组会让新生观摩。”   “书本上的道理学半天若是说服不了别人,那不也是白学?这些学子日后都是要成为家国柱石之人,哪能怯场呢?”   “这也是锻炼的好机会。”   庄道青哪里能不清楚自家女儿心里打得什么小算盘?   左右是让新学子一起写写文章,论论道而已,挥挥手说道:“你看着办就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院里的夫子商议。”   得了庄太师圣旨的庄良玉眼角眉梢都挂着欣喜,端着小碟子就兴高采烈地出门。   庄太师看着自家女儿难得活泼的背影,摇头轻笑两声,慨叹道:“就让叶四这小子自求多福吧。”   正在家中埋头苦读的叶小四爷突然打了个喷嚏,疑惑地看看书房中关好的门窗,又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纳闷道:“也不冷啊……”   ……   回到自己房间的庄良玉面色平静,像是一汪内里暗流涌动的水。   高兴的样子是做给父亲看的。   庄太师为了庄家人操碎了心,中间想必庄太师也是多加游说,最后才能给她定下萧钦竹这个人选。   早在庄良玉及笄的时候,顺德帝就曾经提及过她的婚事,但那时无论是庄道青还是庄良玉都不曾在意。   直到去年年初,顺德帝特意让她去了宫宴,甚至让她跟一众大臣子孙相处,她才确信顺德帝是想用她的婚事来做制衡的砝码。   紧接着顺德帝又提及过两次,庄良玉干脆在国子监里将自己搞得令西都城中的年轻勋贵们望而生畏。   自此,才渐渐搁置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竟然又一次提起。   而这次,竟如此快的有了定音。   今日对庄良玉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日子。   她想,或许她今日出门前该翻翻黄历的,否则怎么会遇到永定王,然后想要找点乐子发泄一下又在国子监门口被那群损友看了热闹。   思及此,庄良玉想起了庄太师交由她全权负责的组会。   她微微一笑,轻声吐了四个字。   “自求多福。”   ……   ***   萧钦竹带着萧吟松回家,因为是从家里过来的,所以也没有骑马。   起初是兄弟二人并排走,走着走着就成了萧钦竹在前头,萧吟松飞快迈步往前追。   “喂!”   萧钦竹低头,发现萧吟松正皱着眉头拦在自己面前,“你为什么不叫马车来。”   萧钦竹说:“回家的距离并不远。”   萧吟松仰着头,一板一眼地说道:“回萧府,马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成年人步行需要两炷香的时间。”   “但我今年六岁。”   萧钦竹皱着眉头,“所以?”   萧吟松清了清嗓子,“我今日学了一整日,方才庄先生还夸赞于我。于情于理,你不该让我走回家。”   “但这并非难事。”   萧吟松难得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飞快说道:“但我现在饿了。”   萧钦竹本在思考今晚的事情,与庄家的二娘子见一面是庄太师的打算,带些家里自制的点心过去是他自作主张,也不知庄二娘子是否喜欢点心的口味。   萧吟松发现萧钦竹在出神,当即更气了,“你瞒不过我的,你是不是偷吃娘做的点心了?我能闻到你身上有娘做的点心的味道!”   送给庄家的点心正是萧钦竹左思右想之后去求萧夫人做的。   “娘今天做了什么!娘多久才下厨一次,你竟然偷吃!”   眼见萧吟松就要扑上来,萧钦竹抬手就将不过半人高的小孩儿抵在原地,“老实些。”   说着,单手拎起萧吟松的后衣领,竟然直接将人夹在胳膊底下。   萧吟松本来就饿,这一顿天旋地转立时头晕眼花。   直接在萧钦竹身上闹了起来,“你放我下来!你这个坏人!你不是我哥!我要跟你拼命——唔唔!”   竟然是萧钦竹直接捂住了萧吟松的嘴。   “安分些,娘做了你的份,再闹下去就指不定进了谁的肚子。”   年仅六岁的萧吟松当下老实了,任由他一点也不友爱的哥哥带他回家。   小孩儿一边期待回家后的点心,一边又觉得有这样一个哥哥实在是他八辈子倒霉。   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悲,时而又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   萧钦竹的心思都在庄家身上,也没注意自家弟弟脸上仿佛变脸一般的神情。   他似乎仍能感受到二人视线相接时的感受。   也能想起灯辉下,女子巧笑盈兮,一双黑而亮的桃花眼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萧将军。”   可再一抬眼,长街灯火,影影绰绰。   街上有夫妻相携而过,他手边只有个萧吟松还闹腾着不肯停歇。   本意是想带着饿了的萧吟松走,让他省些力气。   可现在突然觉得这弟弟碍眼起来。   萧钦竹当即松手。   萧吟松“诶呦”一声,差点跌在地上,对着他哥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好好走路,马上到家。”   萧吟松没好气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嘀嘀咕咕地说道:“刚刚是谁非要夹着我走的?有你这样当哥的吗?我这个弟弟是被你捡来的吗?”   “怪不得我到现在都没有嫂子,你这样的哥哥不配有媳!疼!”   萧吟松头上忽然挨了一下,他吃痛出声,捂着头冲萧钦竹的背影无能狂怒,“你干嘛!我说实话你不爱听了是吗!”   萧钦竹头也不回地埋进萧家大门,轻飘飘扔下两个字,“马上。”   “马上?”   徒留萧吟松一头雾水。   作者有话说:   萧吟松:有你这样的哥我真的拴Q   由于实验和论文压力比较大,赶更新通常来不及差错,一般会在第二天上午查错字 第8章 丢人   翌日,天方亮。   国子监的学子们还来不及入学,就见通往国子监的路上有骏马飞驰而过。   有人惊奇,也有人疑惑。   叶瞳龄闻声好奇地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看着骏马绝尘而去,眨了眨眼,又缩回马车里。   他转头对着马车里的另外一人说道:“奇怪,今日怎么会有人骑马去上学?”   正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的人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看看那是从哪里来的马。”   叶瞳龄回忆刚刚看到的影子,突然怔住。   刚刚,是从宫里来的专门用来传旨的御马——   “是——”   叶瞳龄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永定王睁开眼,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说道:“现在去看看热闹,还赶得及。”   与此同时,另一匹御马也即将抵达萧府门前。   ……   今日,天方亮庄良玉便被叫了起来,由着春桃和夏荷为她梳洗打扮。   绞面、簪发、上妆、更衣……   庄良玉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   她还是有些困倦,微微垂眸打盹,想着今日指婚的旨意什么时候才会送到。   由皇帝亲自指婚的臣女——想她也是大雍朝的独一份。   卯时过半,庄良玉梳洗完毕,从往日里轻便的衣裙换成盛装。   群鸟翻飞,百花争艳,色彩繁复,针脚细密的裙装衬得庄良玉冷清面容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庄良玉微抬下颌,春桃正替她整理衣襟。   “小姐……你走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春桃眼里含泪,今日她终于知道小姐今后要去什么地方了。   庄良玉点了点春桃的鼻尖,“怎么,现在愿意离开庄府了?”   春桃垂着眉眼,“婢子不是不想离开庄府,春桃只是不想离开二娘子。”   庄良玉抬着春桃的下巴,让红着眼圈的小婢女看向自己,“我的好春桃,日后你总要长大出府,届时你会有自己的生活,我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春桃身量要小一些,听了庄良玉的话,竟然直接扑进她怀中,“小姐,我不想离开你。”   夏荷也眼眶微红,但又顾全礼节,束手束脚地将春桃往外拉,“你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今日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你这样等下弄乱了小姐的衣裳。”   庄良玉拍拍春桃毛茸茸的头顶,“别哭,就算去了忠国公府,我也会带着你。”   春桃今年刚十五岁,还是小孩子心性,听闻当即乐了起来。   庄良玉抬起手臂,施施然站在春桃与夏荷面前,身后映着一道晨光,她问:“如何?”   如何?   自是令人炫目。   今日难得盛装的庄良玉,不仅看呆了从小服侍她的婢女,更看呆了一众即将踏进门内准备上课的学子。   庄良玉落后庄太师半步,跪地接旨。   自雍和宫城中一共颁了两道旨意,其中之一是册封庄良玉为嘉禾县县主,封邑五百。   其二,便是真正轰动全城的重头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忠国公府镇北将军萧钦竹加冠,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功绩赫赫,至今尚无婚配。今有帝师庄道青之女庄良玉,贞顺自然,品性恭良,秀外慧中,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特奉嘉禾县主以示嘉奖。值良玉待字闺中,与萧将军堪称良配,思及二人品性相仿,故朕下旨钦定庄氏良玉为萧将军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操办,择良辰九月十五完婚。   钦此——”   这是大雍朝中头一遭由皇帝钦定臣子之间的婚事,谁也不知这二人的结合究竟意味着什么。   风云将变,好不容易安生了四十年的大雍朝,终究还是要再次风起云涌。   庄良玉跪在地上接旨,在一众国子监学子的视线里恭恭敬敬地俯下身:   与此同时,相似的圣旨送达忠国公府,萧钦竹身着官袍,身姿挺拔俊秀,跪地沉声:   “臣女庄良玉,接旨。”   “臣萧钦竹,接旨。”   ……   从接到圣旨的这一刻起,庄良玉便打定了主意再不要走出庄府。   萧钦竹的人气她是知道的,年轻勋贵,功绩赫赫,不同于叶四等人靠祖辈蒙阴才有在西都城中呼风唤雨的地位,萧钦竹此人在边关塞外打下的连年战功,就足以他在西都城的子弟中高人一等。   是以潜力股萧钦竹一直都是京中贵女们的首选。   不说京中待嫁的贵女,就连许多大臣的夫人都将萧钦竹看成自家良婿。   现在,她这个一直臭名昭著的庄良玉,成了半路截胡的不道德人。   若是再像往日一样随意上街,怕是要被那些本就与她脾气不大对付的贵女活撕了去。   庄良玉躺在檐下纳凉,手里摇着扇子,手边是夏荷特意为她做的冰饮,秋日的日头早就没了毒辣的气势,照在身上格外舒服。   这一道婚书并没有让庄良玉变得更加繁忙,反倒清闲了下来。   她的婚服有绣娘们在操劳,偶尔她爹看不过去了,就催促她两句,庄良玉就象征性地在上面绣两针。   但也仅限于两针,因为两针过后就会被绣娘们以她碍事为由赶出去。   庄良玉窝在躺椅上装模作样地感慨一声自己悲惨的命运,然后端着冰饮喝得满足。   现下院子里无人,春桃与夏荷去准备下午犒劳绣娘们的茶点,所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小歇。   但她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不速之客。   而且还不止一个。   庄良玉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先后从并不高的院墙上跌落,然后两个人都狼狈得像是逃荒的流民。   庄良玉停了晃躺椅的动作,微微坐起身,想要看清来者是谁。   其中一个,她很熟悉,是叶四,也就是叶瞳龄。   叶四会来找她并不奇怪,毕竟他们关系尚可,往日里也没少一起狼狈为奸地折腾国子监里的学子们。   但另外一个——   庄良玉没想到萧吟松竟然会翻墙翻到她的院子里来。   这个在叶四口中“脾性娇贵”的六岁小孩儿现在凶得像是小狼崽,揪着叶四的衣领恶狠狠地说:“被我抓到了吧!就知道你偷偷摸摸不干好事!”   叶四满脸委屈,一腔怒火又不好跟一个小孩子发作,抱怨道:“你老跟着我作甚,你我不同年不同班,我自诩与你哥相熟,算半个朋友,在国子监中对你也颇为照顾,你做甚像盯贼一样盯我!”   “那你说,你翻墙来做什么!”   “你要是不一直追着我,我也不至于翻墙啊!”   萧吟松“哈”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这是我今后嫂嫂的院子,你乱闯什么!你是不是要败坏我嫂嫂的名声!”   庄良玉,“……”   一直旁听的庄良玉大概听明白了,这就是一桩乌龙。   眼见两个人就要不顾仪容地就地打起来,在难得的良心驱使下,庄良玉出声,“二位,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二人面色一僵,脸上俱是挂着尴尬,相互不服气地瞥了一眼,竟然不约而同地迈步。   庄良玉素手执壶,从茶盘中拿了两个杯子,给二人倒了两杯清火的冰饮。   指尖轻推,推到二人面前。   笑得眉眼弯弯,“喝点果茶败败火吧。”   庄良玉说,“秋日里容易火气大,坐下来歇歇,正好春桃去拿点心了,等下你们二人吃点再走?”   正闷头喝茶的两人顿了顿,竟又是同步哼了一声。   等二人喝完一杯茶,庄良玉又给他们续上,见二人火气下去了些,这才说道:“说说看,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开着的大门不走,非要从犄角旮旯里翻墙进来?”   庄良玉抬手指了指敞开的院落大门,相当纯良无辜地问出自己的问题。   萧吟松梗着脖子,一张白净的笑脸涨红,浑身上下都透着尴尬。   叶四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婚书下来以后,几日都不在监中见你,怕你心情郁闷,小爷特地打算来看你笑话。谁知这小家伙竟然一直跟着我,为了甩掉他,小爷就打算翻墙……”   说着,又叹息一声。   叶四看着自己衣衫上的尘土和褶皱,觉得简直飞来横祸。   萧吟松冷哼一声,颇为不屑,“就知道你别有企图。”   当即叶四火气又要冲上来,“你说!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庄良玉也跟着点头,笑吟吟问道:“是呀,你快说他有什么企图。”   萧吟松像是正在面临什么天人交战,咬咬牙突然说道:“你说你这个坏人到底对我嫂嫂有什么企图!”   此言一出,小小的院落里立时鸦雀无声。   连端着点心进院的春桃和夏荷都愣在原地。   叶四傻乎乎地重复道:“嫂嫂?”   倒是庄良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家伙儿,我现在还没嫁到忠国公府呢。”   话一说完萧吟松的脸立马涨红,捂着脸就要跑出去。   倒是被庄良玉拽住了衣角,庄良玉笑得像是个不怀好意的狼外婆,“别跑呀,小叔子?”   叶四,“……完了。”   这下,白净又脸皮薄的萧吟松直接红到了头顶。   整个人都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可偏偏庄良玉拽着他,走也不是,躲也不是。   倍感屈辱和丢人的萧吟松顶着庄良玉带笑的眼神坐在椅子上。   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到这儿了。   庄良玉又给自己才六岁的小叔子添了杯茶。   “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   说自己怎么丢人吗?   作者有话说:   萧吟松:……我完了   叶四:……你完了   庄良玉:来陪我玩啊! 第9章 筹谋   “说什么?”萧吟松闷声道。   庄良玉给在一旁一直向她使眼色的叶瞳龄一个眼神,示意他安分点,别真的惹恼了人家小朋友。   庄良玉一贯是个脸皮厚的,直接说:“说说最近过得怎么样?就比如我觉得今天天气不错,非常适合果茶就着奶香的糕点。”   说着她就从春桃的托盘里捏了一块点心,满足地尝了一口,这才推到萧吟松面前,“虽然比不上萧将军那日带来的点心好吃,但总归也不错。”   萧吟松愣了一下,“点心?”   “哪日?”   庄良玉不明所以地说道:“是萧将军来接你的那日。”   然后,庄良玉就看到小孩儿更气了。   气鼓鼓的像只小河豚,还透着委屈,连眼眶都红了。   庄良玉确实对小朋友没什么友爱精神,但也不至于放任小孩儿在自己面前哭鼻子。   “怎么了?”   萧吟松闷头不出声,包子脸上流露出跟萧钦竹有三分相似的煞气。   庄良玉不会哄小孩儿,又推着糕点往萧吟松面前靠了靠,见小孩儿不想理人,于是也就不管了,转头开始看叶瞳龄。   叶瞳龄被看得浑身发毛,眨巴着眼睛,磕磕绊绊地说道:“看、看我作甚!”   庄良玉神色淡淡,饶有兴趣,“你说——你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叶四摆开衣袖,让庄良玉好好看看自己的惨状,没好气道:“我是专程跑一趟让你来看我的笑话。”   庄良玉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叶四。   叶瞳龄神色有些不自然,挠了挠脸颊,最后自暴自弃般说道:“好吧,我确实不大放心你。现在西都城里风言风语,不少人都在议论你。”   “我本以为你的婚事至少还会再搁置两年,但没想到圣上竟然这么快就给你指婚了。不仅加封县主,而且还指给了萧兄。我以为你会跟永——”   庄良玉适时在叶瞳龄近乎全满的茶杯里又添了点水,“喝水,别累着。”   叶四懵懵懂懂地应声,方才的话也被岔开。   等喝了两口水,叶四又想继续方才的话题,“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   庄良玉微妙地叹了一声,打断道:“我不会成为谁,我只是庄良玉而已。”   庄良玉心知叶四心里一直想着能她能成为永定王的继妃,这样多多少少今后沾亲带故,也能照顾叶四表姐留下来的孩子。   只可惜庄良玉对于京中贵女们肖想无数的永定王敬谢不敏。   叶四或许想法单纯,但是不断给他灌输这个想法的叶家人可一点也不单纯。   庄家从不站队,是属于皇帝的纯臣。   在如今的情况下,一旦庄良玉成了永定王继妃,那么庄家也差不多可以从大雍朝的历史上彻底抹去了。   “可你现在要去萧家……”叶四的声音惋惜,“你成婚后,怕是不能再像往日一般长街打马,兴起游湖了。”   叶瞳龄以为庄良玉会跟他一样一起追忆一下曾经美好的青葱岁月,但一抬眼就只看到庄良玉笑吟吟地瞧着他。   眼神——怪怪的。   “你、你又看什么?”   庄良玉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在看原来叶小四爷竟然这么把我当朋友。”   叶四的耳根都红了,“当、当然的!你我同岁,十几年情谊。你放心,你成婚当日我必定送上大礼,若是日后萧兄欺负你,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他才不会欺负她!”一直闷声不吭的萧吟松突然出声。   倔强的模样直接逗笑了庄良玉,她装模作样地说道:“那好吧,日后叶小四爷站在你哥那边。”   结果这小孩儿又板着脸说:“我才没这种专门欺负弟弟的哥哥。”   庄良玉笑了两声,转而把话题岔开,“叶四,你有空来这里看我的热闹,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青年才俊讲究文治武功,偏偏叶四就是那个武功不太强,文治又很拖后腿的人。只于享乐一途颇有心得,也是西都城里有名的纨绔。   叶四当即拉下脸,表情与萧吟松如出一辙的臭。   “爹爹说让你们跟我一样写文献综述,上交的时间定在了三日之后。”   叶四的脖子扭得更厉害了。   庄良玉浑不在意,继续说道:“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你们这些老生写不大公平。”   叶瞳龄闻言当即拍桌,“对!就是不公平!让这小孩儿跟我们一起写!”   庄良玉明显在萧吟松的眼神里看到了类似嫌弃的情绪,她丝毫不受叶四的情绪影响,接着说:“所以,思前想后,我爹决定要开一场全国子监的组会。”   “组会?”叶瞳龄瞪眼。   庄良玉点头,“我爹主动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地揭过这件事是由自己提起的事实。   “既然大家都写了,那就相互交流一下。左右学子也要策论,倒不如先在国子监里练一练。”庄良玉说话时神情无辜,一点也没有那日跟庄太师提及时的别有用心。   “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国子监中的夫子们商量好了,今日等你们下课的时候,应该就会收到通知。”   倏地,叶瞳龄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庄良玉,难得聪明地说道:“所以你这几日没有在国子监中露面都是因为在忙这件事!”   庄良玉拍拍手,毫不吝啬地赞扬叶四的聪明才智,“你真聪明,就是这样。”   叶瞳龄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亏我、亏我还以为!”   庄良玉笑眯眯地,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欺骗了叶四的感情,她像是恶魔一样诱惑叶瞳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一票大的?”   方才还怒气冲冲地叶瞳龄脸上出现一丝空白,“什么?”   庄良玉招招手,示意叶四和萧吟松都靠过来。   萧吟松不太确信地指了指自己,发现这所谓的“干一票大的”计划里,好像确实有要他参与的意思,当下也没了所谓丢人的羞耻,立马兴冲冲地凑上前去。   远远站着的春桃与夏荷相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为国子监中即将被她们家小姐坑一把的学子们默哀。   ……   ***   送走叶瞳龄和萧吟松二人,庄良玉又缩回自己的躺椅中。   叶瞳龄是得了她爹的首肯才会在这个时间到后院来,只是叶四没想到,连同意他到后院来看她,都是庄太师的算计。   要在整个国子监开组会的事,庄良玉这几日里早就有跟庄太师商议,是以庄太师也在寻找有什么更为合适的负责将这件事宣扬出去的人选。   无论是庄太师还是庄良玉,都对一件事极为确信。   这便是现在的国子监势必要改革。   平日里庄太师布置下去的课业,学子们本就颇有微词,总觉得为官读书,学好制衡之术、为臣之道就已经足够。   至于什么典籍哲学,个顶个觉得学了没用。   但在庄良玉看来,只学上三学根本不够,继续放任这些勋贵子弟,迟早雍王朝要成为世家的天下,到那时,哪里还会有普通百姓求学为生的机会?   又或者,只顾利益谋求的世家哪里会放弃盘剥百姓的机会?   庄太师有心整顿国子监中的风气,便由着庄良玉折腾。   而现在,西都城中呼朋引伴的叶小四爷就是最好的切入点。   叶家不仅有叶侍郎在朝中供职,更有叶四的姑姑叶贵妃得圣上荣宠。   至于这风能不能吹进金銮殿里,又能不能从金銮殿中吹到大雍朝野,就看他们的顺德皇帝想要的是天下,还是民生……   等着日头开始偏西,庄良玉从躺椅中起身,走进书房拿出几封信件交到春桃与夏荷手中。   “等学子们散了,把这些交给监中夫子,就说是我和父亲的意思。”   庄良玉站在檐下看着二人的身影匆匆而去,突然笑了一声。   她已经开始期待七日后在国子监中召开的第一场大型组会,会引起怎样的轰动了。   ***   晚上用膳时,庄良玉只说了一声,“都已经送出去了。”   庄太师点头,一贯严肃的面上流露出一丝隐忧。   庄良玉拍拍父亲的手,“父亲,宽心。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尝试。”   庄良玉知道她爹的犹豫是源自对皇权天生的敬畏,毕竟这次她确实准备干一票大的,甚至动了算计皇帝的心思。   不出意外,明日叶四进宫就会把这消息带进雍和宫城,皇子皇女们的动作暂且不知,但那些心中早就有为家族打算的后宫嫔妃们不可能会坐视不管。   不管如何,在这种考校活动上大出风头,对极为看重名头的世家而言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但庄良玉的目的不止于此,她想让只能在国子监中习得下三学的普通人也有机会能展露自己的才华。   庄太师叹了一声,“玉儿,你可知如今城中如何评价与你?”   庄良玉并没有追问,但这些人会说什么也可想而知。   如果说出嫁前的嘉禾县主是庄太师为她争取来的筹码。   那这次大组会就是她向顺德帝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她想活着,也想让庄家活着。   在庄良玉拥有足够的话语权之前,她必须要能证明她是一个足够有用的,不能被轻易抛弃的棋子。 第10章 找事   叶瞳龄果然不负庄良玉所望。   下午日头正好,庄良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自己的婚服,来自世家女的请帖便送到了她跟前。   雍王朝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是以拥有开国功勋的忠臣良将在玄祖皇帝在位期间册封公侯诸多。   甚至有金玉阁十二公的说法。   而眼下这封拜帖,便是十二公中地位最高的虞国公府送来的。   落款上赫然写着如今西都城中最有名望的贵女的名字——于海瑶,也就是洛川郡主。   萧家是文臣,被玄祖皇帝赐了忠国公的封号,但到萧钦竹这一辈出了个有名的儒将。   但虞国公府不同,虞国公是武将出身,开国之初功绩赫赫。   只可惜老公爵子嗣福薄,就一个身体不大好的儿子,后来不知怎的被长公主看中,便成了公主驸马。   这长公主的身份也非比寻常,在如今的顺德帝尚未登基之前,长公主的封号还是洛川公主,只是后来顺德帝登基,便将亲姐洛川公主提为长公主。   现在的小公爵年岁方四十上下,论及辈分还是庄太师的弟子,当年也曾是顺德帝的伴读。   圣宠可想而知。   长公主在整个西都城中都是有名的雷厉风行,是以长公主和虞国公的女儿——继承了长公主曾经封号的现任洛川郡主,也是京中颇有名望的贵女。   哪怕是跟顺德帝的两个亲女儿相比,洛川郡主享受的荣宠也分毫不差。   庄良玉指尖捏着薄薄的信纸,洛川郡主只写了只言片语,其中大意不过是京中贵女们决定要办一个赏秋会,邀请她出席。   透过日光,信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庄良玉随手将信纸扔在一旁,微哂。   她才不会去。   洛川郡主的赏秋会时间定在了与组会召开的同一天。   要她说,叶四的速度够快,这洛川郡主的速度也够快。   现在大组会的通知还没发下去,洛川要开赏秋会的消息却已经飞遍了整个西都城。   洛川郡主的心思好猜得很。   往日里与她从无交集的洛川郡主突然要邀请她,自然不会是因为想和她交朋友。   庄良玉似模似样地叹息一声,“萧钦竹,人还没到萧府,你给我添的麻烦却早就飞到了庄家。”   庄良玉随手将请帖扔在一边,将自己的喜服一股脑都堆到了春桃面前。   春桃正忙着别的线活儿,愣了一下,抬头怔怔地看着她家娘子,“娘子?”   “你先忙着,我去前院一趟。”   风吹过,信纸在空中打旋儿,春桃手忙脚乱地去接,“娘子,这信要给您放哪儿呀!”   庄良玉头也不回地说道:“扔柴房当烧火的引子。”   春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恭恭敬敬地将信纸叠好,然后递到刚刚过来的夏荷手中,郑重道:“娘子说,今天晚膳必须要用这信纸做柴火的引子!”   夏荷,“……?”   ***   庄良玉昨日交给监中夫子们的信里就说了今日要通知大组会一事,她现在就是准备去看自己的成果的。   大抵由于雍王朝是打下来的,又或者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百废待兴,故而礼教并不严苛。   哪怕庄良玉的婚期还剩一月,但她依旧有出入和见人的自由。   大婚之日半月前,新郎新娘便不可再见面,但也从未有甚新娘子不可见外男的说法。   是以给了庄良玉决定趁热度为自己增添筹码的心思。   无甚名气的夫人兴许会默默无闻的死在后宅也无人知晓,但能引动全城热议的焦点中心,就算有人想要她小命,也至少要考虑一下自己会不会也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刚刚有些势头的世家在这种时刻都会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   从龙之功,一人之下,端看时机把握。   庄良玉的突然出现引得监中起了一番小小骚动。   有些坐不住的学子此时便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   庄良玉想,她应该去见证这个今后有可能引发变革的时刻。   与其说这次是涉及整个国子监的大组会,倒不如说这是在全监范围内都会引起轰动的论坛。   七天时间,也不知这些学子们能否交上来足够惊艳世人的答卷。   庄良玉靠在教室的窗外,将自己的身影隐在墙后。   房间内正在授课的夫子大约是看到了她,朝她微笑点头。   庄良玉也抬手行礼,她靠在墙边,抬眼望着被屋檐挡住一半的天空。   良久一声叹息。   耳边传来夫子的声音,“经由国子监全体夫子与国子监祭酒庄太师商议,决定于七日后举行国子监第一届群青论坛,届时所有学子都可在论坛活动期间阐述自己的文章,抒发个人见解,与人策论。国子监还将邀请各路官员以及学士进行点评、打分,并将根据学子所属班级进行团队评比,希望诸位学子可尽心准备,拔得头筹者,国子监有赏。”   轰的一声,本是安静的教室内瞬间喧哗起来。   庄良玉抬眼,看到栖在院中的鸟雀惊起,振翅直上云霄。   她又转头,看到教室内的学子们目光灼灼,眼里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笑了起来。   “也该让书斋做好准备,届时这些学子们的文章一经发表,定然会引起全城轰动。”   此时的庄良玉并不知道,只是一时兴起的群青论坛,竟在往后时日中持续了千百年之久,哪怕朝代变迁,雍王朝繁荣不复,但群青论坛却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流传下去。   ***   国子监中的热闹持续了很久,这些学子们哪怕出了教室也在争论不休。   庄良玉特地去了下三学的教室,发现这里的学子们更加激动。   国子监中有六学,分别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其中律学、书学和算学便是常人所说的下三学。   入学门槛低,不要求家族功勋,八品以上官员的子孙后代只要满足入学条件,交够束脩便能来上学。   其中排在最后的便是算学,在她父亲向顺德帝努力争取之后,如今平民百姓只要能交得上束脩,哪怕布衣出身也能来国子监求学。   庄良玉就是希望这些人能有一个机会。   “庄二娘子!”   庄良玉站在外面看了许久,正准备回去,便听身后有人叫她。   她回身,发现并不是和她相熟的那些世家子弟们,这些出身平凡的学子远远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她,想要笑,但又碍于君子礼仪害怕失去仪容。   庄良玉只是浅浅笑了一声,“加油。”   徒留身后几位学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问我我问你。   “这加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   天色渐晚,庄良玉学着她爹的模样站在国子监门口送学生们归家。   西都城的国子监中多是城中的勋贵子弟就读,国子监的规矩对他们约束力不过尔尔,是以这些人基本不在国子监住,都是各回各家。   倒是那些修习下三学的人,往往是自大雍天南海北而来,是以总要留宿。   送走最后一位监生,庄良玉正准备关门,便瞧见街上有女子气势汹汹而来。   模样看着娇憨,但只可惜她不认识。   所以庄良玉继续让童子关门。   “你住手!”   庄良玉像是没听到一般。   “本姑娘叫你住手!”   庄良玉头也不抬,眼见大门要关上,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素白的小手。   “停。”   负责关门的两位童子松了一口气,但也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   站在门外的少女气急败坏地跺脚,“快让你的人把门拉开!”   分明这门板距离少女的手还有二指距离,她根本就伸缩自如,但偏生就把手卡在这里,像是吃定了庄良玉不敢如何。   庄良玉不喜欢这种来势汹汹的人,于是上前两步。   少女眼中流露出一丝来自上位者的得意,“快点给本姑娘把门打开,我还能勉强饶恕你的失礼。”   庄良玉申请认真,只是默不作声地作势要把门彻底关上。   眼见门板就要合死,少女急道:“你快住手!”   声音里甚至带了哭腔,“住手!我让你住手!”   庄良玉停下动作,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姑娘瞬间缩回手去,捧着自己白净纤细的手腕不住吹气,像是庄良玉真伤了她一般。   庄良玉的眼力还不错,这姑娘手上甚至没有一道红痕。   这姑娘身后还跟着两位婢女,现在正捧着她的手腕哭得梨花带雨,活像庄良玉是个什么危害人间的登徒子,害了她家娘子的清白命运。   庄良玉自觉自己虽然很容易拉仇恨,但也知道自己疲于社交的状态让她根本接触不到什么除了国子监以外的人。   她是想治一治这说话趾高气扬的小姑娘,但不想给自己惹额外的麻烦。   于是,她示意两位童子把门推开。   方才还想着硬闯的少女突然警惕后退,看着庄良玉的时候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庄良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槛后面看着这姑娘娇滴滴的模样。   “庄家二娘子,你一个要成亲的妇人就是这般礼节?你不怕你这般小肚鸡肠的做派传出去落到萧将军耳朵里?”   庄良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第一,对于没有登门拜帖就想擅闯的人,我的礼节并没有任何问题。第二,我这并非小肚鸡肠的做派,自然也就不怕传出去。”   “国子监是读书清净地,不接待没有礼节的人,更不接待没有来路的人。”   说着,庄良玉转身对二位童子说道:“轻风轻雨,闭门谢客!”   “是,二娘子!”   “我是虞国公府的表小姐,长公主是我姑姑,我看你有什么胆子将我拒之门外。”   庄良玉迈步的动作微滞,声音飘忽,“看这般声势,我还以为是洛川郡主亲临,没想到竟然只是表小姐。”   说着,她轻拍两声巴掌,嘲讽道:“不知道在洛川郡主跟前儿,我们鼎鼎有名的表小姐是否也这般底气十足?”   而这位表小姐,脸色瞬间煞白。 第11章 挑衅   庄良玉并非装傻充愣,她是确实不认识这位表小姐。   又或者说西都城中如此多的贵女,庄良玉认识的贵女,可能除去顺德帝的两位公主外,剩下的两只手数过来还有剩。   庄良玉的母亲早逝,她便从小跟着爹爹和哥哥在国子监中长大,整日都是跟监生们混在一处,跟西都城里的纨绔勋贵称兄道弟,是以在京中贵女里的风评并不好。   女子之间的聚会也通常不会带上她。   庄良玉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这位来自虞国公府的表小姐,请问您这个时间登门有何贵干?”   这位表小姐理了理衣襟,神色隐怒道:“你为何拒绝洛川郡主的邀约!”   “良玉待嫁闺中,值此事务繁忙不便离家,还望洛川郡主见谅。”说着,庄良玉还浅浅行了一个礼,“良玉自小身子虚弱,母亲早逝,如今又要离家出嫁,心中哀思,恐不能招待周全,还望表小姐见谅。”   庄良玉从掏出帕子轻咳了两声,身旁的两位童子立时十分有眼力见地说道:“二娘子,夜深露重,您快快回屋歇息。”   庄良玉又咳了两声,“实在是不愿给表小姐还有洛川郡主过了病气。”   说罢,让两位童子直接关门,转身扬长而去。   合上的门缝里,隐约能看到庄良玉翻飞的裙裾和飞快的脚步,哪里像是有半点身子虚弱的模样?   吃了个闭门羹的虞国公府表小姐站在国子监门前跺脚,可这里人来人往又不同寻常人家的庄户大院,根本不好发作,只能一口血往肚里咽。   愤愤离去。   萧吟松远远趴在马车的窗户上看到了这位表小姐从冲过来再到被迫离去的全过程。   他看看国子监紧闭的大门,又看看这步行折返的表小姐,摇头晃脑地叹息一番。   “唉,都说了不好惹,还总有人想要上去触霉头。”   ……   吃了闭门羹的表小姐将消息带回虞国公府,引起了洛川郡主的愤怒。   洛川郡主让这位母亲的远房侄女去探探口风情况,也就是为了给这并不知底细的庄良玉一个下马威。   但没成想对方完全不接招。   洛川郡主从小到大享尽荣宠,何时有人如此落过她的面子?   连雍和宫城里的两位公主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洛川姐姐,这庄良玉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敢拒绝她的邀请?   洛川郡主愤而提笔,头上的步摇珠钗都跟着晃动。   三两下,便又写好一张请帖,她甚至用了郡主印鉴落款。   “这庄良玉刚刚被封县主就如此目中无人,便让她尝尝被权势欺压的滋味儿。”   “琉雯,明日你且再去送信,她若是还不肯接,那便让她尝尝被人议论的感觉。”   ……   第二日,庄良玉难得睡了个懒觉。   最近庄太师忙着群青论坛的事情,故而毫无课业压力的庄良玉成了热火朝天的国子监中,最难得的咸鱼。   庄良玉正在用早膳,夏荷便拿了拜帖进来。   庄良玉只是远远打量一眼,甚至还没看到拜帖上的字,便问道:“又是虞国公府送来的?”   夏荷点点头。   庄良玉思及她最近忙得不可开交的老爹,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解决。   她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转而进了书房。   随意抽了张信纸就在上面写了回绝。   内容言简意赅,字迹龙飞凤舞:“闺中待嫁,事务颇多,时值秋日,身体微恙。感念洛川郡主赏识,恐事务繁忙扰乱郡主赏秋雅兴,故而推辞,望郡主恕之。”   言辞写得恭敬,可字迹有力,银钩铁画哪里像身体微恙的模样?   写完以后,庄良玉吹了吹墨迹,让夏荷给她装封。   “让虞国公府的人拿回去。若是虞国公府的人不依不饶,便由着在国子监的正门闹腾。”   长公主爱面子,而且性情刚烈,否则也不会教出来一个承了母亲封号还做事狐假虎威的女儿。   庄良玉是真的对这洛川郡主一点印象也无。   大约七个月前,她十七的生辰刚过不久。   顺德帝当时就已经动了要用她的婚事和她爹太师的地位来制衡朝中势力的心思。   否则也不会让庄太师带着她屡屡参加宫宴,还偏生是那些主要都是大臣们带着各家后辈的宫宴。   宫宴上甚至无甚女眷,除了两个当时还未及笄的公主,便只剩下她这个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太师之女。   要知那时连洛川郡主都没得了去宫宴的机会。   庄良玉一边觉着麻烦,却也深知选择萧钦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夏荷出去送回帖,一直在门房等候的虞国公府表小姐见来的是夏荷,立时又提起那副正门娘子的架势。   “你家娘子怎得不出来见客?”   夏荷眼观鼻鼻观心,脸上面无表情,“只是送个帖子而已,何须主人家亲自动手,这都是身为婢子们主动该做的事。”   一句话看似揽了责任,实则又嘲讽了被支使来送信的表小姐琉雯。   表小姐一张脸青红交加,神色愤愤,手上拧着帕子,却又因着昨日的闭门羹不好发作,没好气道:“六日后在虞国公府,洛川郡主等着嘉禾县主。”   夏荷只是微笑,然后抬手,“表小姐慢走不送。”   等表小姐拿着回帖回了虞国公府,早就等不及的洛川郡主急急展开信纸。   上面赫然是庄良玉龙飞凤舞的字迹。   寥寥数语,一言概之。   不去。   还是相当敷衍的回帖。   洛川郡主一时怒上心头,庄良玉敷衍的回帖被揉作一团。   “既是如此,便放出声势,我定要让这庄良玉在赏秋会上出丑。什么群青论坛,不过是祭酒之女,有什么资格嫁入忠国公府成为萧将军的正门夫人。”   一时之间,西都城中又掀起小小风浪。   ***   洛川郡主要办赏秋会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西都城。   萧钦竹便是自母亲口中得知这件事。   晨起,他正准备到兵部去当值,临行前萧夫人叫住了他。   “钦竹,你可知赏秋会一事?”   萧钦竹整日忙于政务,确实不知现在西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赏秋会。   “娘,这是什么?”   萧夫人颇有些忧虑,“五日后洛川郡主要在虞国公府办一场赏秋会,邀请京中女眷和勋贵子弟参加。已经派人去庄府送了两回拜帖。”   萧钦竹本不以为意,但在听到庄府时还是蹙起了眉头。   “庄府那边如何回复?”   萧夫人说:“看洛川郡主这般架势,当是庄家的二娘子回绝了。”   萧钦竹放下心来,正准备出门,又顿住脚步,“母亲,马上要送过去的聘礼准备得如何了?”   萧夫人愣了片刻,细想之后才说道:“已经准备齐全。里头还有你亲手射下来的两对大雁,礼数上自是够的。”   萧钦竹思忖片刻,折回屋里取出自己的私人印鉴:“娘,这般声势恐对庄家颇为不利。圣上既然指婚,便是看重,儿子私库尚有些物什,劳您挑拣,看看有什么能添得上去的。”   萧夫人看着手中的玉鉴,又看看自家面色如常的儿子。   竟有些分不清这桩婚事到底该是圣上指派下来的,还是自家儿子求着圣上指下来的。   “你——”萧夫人游移道,“先前与庄二娘子熟识?”   萧钦竹眼前仿佛飘过一阵杏花雨,带着春草的青涩扑面而来。   他垂眸,说道:“此前并未见过。”   说完转身出了房门。   刚走没两步就看到扒在门口听墙角的萧吟松。   “吟松,暗中听窃他人言论非君子所为。”   萧吟松浑不在意地撇撇嘴,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赏秋会是什么时候,我能去吗?”   “松儿,再不出发就要误了上学的时辰。”萧夫人说道。   “所以,我能去这个赏秋会吗?”萧吟松一面跟着萧夫人往外走,一面不依不饶地问道。   “赏秋会在五日后,你若是要去,便要跟国子监的夫子们请假。”   萧吟松闻言又皱起眉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可惜,可惜我要去参加群青论坛,这赏秋会还是以后等机会吧。”   正准备上马的萧钦竹站定,“群青论坛是什么时候?”   因着那日被庄良玉戏弄过,萧吟松现在还是别别扭扭地,“就五日后啊,国子监中的夫子们说,这群青论坛是庄二娘子提议要办的,现在国子监里所有的监生都在准备。我才不要自己去赏秋会呢,没人跟我玩儿多没意思。”   说着萧吟松撇撇嘴,一溜烟儿钻进马车里,难得规规矩矩地挥挥手,“娘,我上学去了。”   忠国公府门前,萧钦竹与萧夫人对视一眼,显然已经清楚这洛川郡主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萧夫人叹了一声,“幸好前些年长公主寻我时并未直接应承下来与洛川郡主的婚事,不然端看虞国公如今的架势,怕是萧家日后也难得安宁……”   萧钦竹翻身上马,对萧夫人说道:“娘,无须忧心,此事还有我和爹,您只管准备好大婚的事宜便是。”   萧钦竹策马扬鞭而去,但消息却由着传入雍和宫城之中。   ***   洛川郡主的赏秋会不仅邀请了京中朝臣贵女,也邀了许多京中子弟勋贵。   但——   洛川郡主看着眼前这些往日里对她多有奉承的勋贵子弟们送来的回帖,皱起眉头。   “怎得这一个一个往日里只知走马游街寻欢作乐的家伙都开始要学习了?”   洛川郡主转头问自己的琉雯表妹,“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在洛川郡主跟前的琉雯哪里还有在庄府上趾高气扬的模样,低眉顺目地站在洛川下手边,轻声道:“郡主,妹妹不知。”   为什么不来?   自是因为群青论坛不仅仅要这些学子们开个“大”组会,更是因为若是这次论坛上交的文章不及格,他们就要挨罚了呀。 第12章 聘礼   其实,这些西都城的勋贵子弟并不拿学习当回事。   雍王朝是在战火中建立的,开国功勋们虽分文武,但到底学识有限,个顶个都是危境下的胆大英雄。   是以这种轻文轻学的风气延续了二三十年。   直到顺德帝登基,国子监才得以重视,这些不太有学问的老臣也乐意让自家孩子学点东西充充门面,因此国子监才渐渐壮大,有了如今的声势。   但到底地位不高,时常仰人鼻息。   直到庄太师执教才有所好转,毕竟庄太师是帝师,名头摆在这里。   再怎么瞧不起文人,也要给顺德帝面子。   有了庄太师的名头,国子监这才算是彻底步入正轨。   庄太师早年曾跟随名儒修学,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十七岁状元及第,名满大雍,功绩斐然,年轻时也曾得过玄祖皇帝的赏识,否则也不会成为顺德帝的老师。   故而他对庄良玉的许多想法颇为赞同,甚至由着庄良玉在国子监中做一些小小的变动。   ***   距离群青论坛还有两日功夫,今日下朝回来的庄太师面露喜色。   庄良玉替她爹盛了一碗汤,让忙起来就不顾身体的庄太师先暖暖胃。   “爹,天大的喜事,也等吃完饭再说。”   但庄太师显然意犹未尽。   庄良玉笑吟吟地说道:“爹,您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   庄良玉难得能在自家老爹脸上见到近乎于吃瘪的神情,往日里都是庄太师让她吃闷亏,今日还能有堵得她爹气闷的机会,实属稀奇。   平日里吃饭总是慢条斯理的庄太师这下连吃饭速度都快了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吃完了饭。   “玉儿,你可知今日进宫圣上说了什么?”   “什么?”庄良玉慢悠悠地喝汤。   “两日后的群青论坛,圣上会亲自题字送来,并擢宫内尚书房中适学子弟前来观摩。”   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活动,最后在庄良玉的推动下竟然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庄良玉笑眯眯地想,当然少不了给她写请帖的洛川郡主的功劳。   若非是洛川郡主将赏秋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怕是她庄良玉的名字也不会这么快传遍西都城,这群青论坛的事也不可能在众多勋贵子弟家中引起重视。   这厢庄良玉和庄太师正在为顺德帝的重视而高兴。   另一边,国子监的学子们却听着自家长辈带回来的消息呜呼哀哉。   本来只是要跟庄二娘子一样要交一篇文献综述,谁知变成了要开组会的模样,结果到了现在竟然成了轰动西都城的大事,连圣上都格外关注。   甚至还要皇子皇女们去观摩。   叶瞳龄被自家祖父拎着耳朵在书房里学习,先前写来应付差事的文章被揉作一团。   叶家祖父怒气冲冲道:“宁可让你交不上,也不许你拿着东西出去糊弄,不许丢我叶家的人!”   叶四叫苦连天,盯着眼前的纸张犯怵。   分明他是跟庄良玉一起算计别人的,怎么到头来倒霉的又成了他?   ……   第二日,庄太师换了衣裳,没有去国子监,也没有入宫,反倒是在庄府大厅坐得稳如泰山。   外面日头渐渐升起,能听到国子监里飘到后面来的读书声。   一辆马车自虞国公府驶出,直奔庄府而来。   洛川郡主抵达庄府大门时,这里还冷冷清清的。   庄府的位置僻静,平日里庄良玉和她爹都常在国子监中,是以除非有特殊的事情,庄府的大门通常是不开的。   但今日庄府的门大敞,门前清扫得干干净净。   洛川郡主本以为还会像她那表妹琉雯一样在庄家吃闭门羹,所以今日特地做足了架势,但没想到庄府竟然开门迎客了?   这是怎么回事?   洛川郡主还来不及思索,便听长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晨光中,有人策马扬鞭而来。   门口负责值守的童子停了手中洒扫的活计,见到来人兴奋出声,“大郎君!是大郎君回来了!”   青年风尘仆仆,容貌舒朗俊秀,策马至庄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童子,然后快步向里走去。   “爹!小妹!我回来了!”   旁观全程的洛川郡主思忖半晌,才勉强想起来这是哪一号人物。   表小姐琉雯也在看,眼中隐隐有一丝欣赏,小声问道:“郡主,方才这位郎君是何人?”   “应当是庄太师的儿子,他不是应该在地方任职,怎得突然回京?”洛川郡主心中疑惑,却还是准备下马车。   “走,跟我去会会这‘待嫁闺中,身体微恙’的庄二娘子,看看她到底看不看虞国公府的面子。”说着,洛川郡主提起裙角便推开马车的门。   庄家的门房童子早就看到巷尾的马车,也一直在想到底是哪方人物。   “请问——”   洛川郡主直接抛出自己的手牌,“虞国公府洛川,特来拜见庄太师。”   两位童子对视一眼,面上有些为难,“今日庄府有家事,庄老爷恐在繁忙,请您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洛川郡主高傲道:“庄府今日有何家事?不知我洛川可否分担一二?”   话音刚落,本还是寂静的巷子里突然响起鞭炮的声音。   不仅如此,还伴着吹吹打打的喜乐。   洛川郡主下意识回头,竟然看到长长的队伍自巷口进来。   一抬又一抬的东西不知铺出去多远。   而队伍首端,便是萧钦竹策马而来。   原来,今日竟是萧家送聘礼的日子。   三书六礼,好事将近。   今日萧钦竹穿了一身绣了银丝的暗红长袍,阳光打在身上,银丝浮动像是漂亮的鸟羽。   萧钦竹在靠近庄府时便主动下马,牵着马匹一直走到庄府门前,看到她,也只是拱手行礼,然后让人将聘礼抬进去。   萧钦竹送聘礼的动静很大,一路吹吹打打过来,甚至吸引了不少西都城的百姓围观。   萧家和庄家的距离很远,中间还要经过一段闹市喧哗地段,可想而知会引来多少人看热闹。   洛川郡主忽然难受极了。   “萧钦竹?”   方才风尘仆仆进去的庄家大郎君又出来,站在门口像是一尊门神,挡了队伍往里抬东西的动作。   萧钦竹一眼便认出此人是曾经的旧友,也是庄良玉的哥哥。他们曾有同窗情谊,在雍和宫城中的尚书房里一起做皇子伴读。   庄良玘皱着眉头,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神色复杂最后却勉强归于平静,这才拱手行礼,“我是良玉兄长,许久不见。”   萧钦竹也行礼,“见过兄长,一别多年,许久未见。”   庄良玘的模样与庄良玉很像,只要见过他们二人,哪怕不知晓二人的关系,也一定会觉得他们就是兄妹。   萧钦竹心里多少是有一些见到旧友的欣喜,脸上也带着几分真切的笑意。   但落在庄良玘眼中,这就成了这家伙对自己妹妹不怀好意。   萧钦竹倒是不在意庄良玘的冷眼,他也知道庄良玘是个在意自己妹妹的家伙,否则也不会日日借酒浇愁。   但眼前的庄良玘还没有那副困顿的模样,意气风发的仍是曾经高中及第的状元郎。   萧钦竹抵上礼单,“这是礼单,请兄长过目。”   庄良玘也知道,他的那点不满其实什么用都没有,于是接过礼单,挪了挪脚步,让送礼的队伍进去。   媒人也摇着扇子,进去跟庄太师道喜。   报礼的喜官一声高过一声,将聘礼当中的每一件物什都喊得传遍大街小巷。   “鸿雁一对!”   “南海珊瑚树两株!”   ……   礼数之丰厚,已经远超一位大臣嫡女所该有的规格。   这位令西都城中无数贵女魂牵梦萦的萧郎君到底有多重视这自幼丧母,又在西都城中颇不讨喜太师之女。   洛川郡主的泪水都在眼眶中打转。   可庄府门前站着的两位年轻才俊竟无一人视线落于她身上。   随着礼单报完,萧钦竹郑重行礼,这才被庄良玘带进庄府去见庄太师。   庄府外面的热闹结束,送礼的队伍都进了院,方才还热闹拥挤的门前瞬间空荡下来。   这一下便露出了站在庄府门前的洛川郡主和琉雯。   街头百姓认不清是哪位贵人,只知道好奇。   “这姑娘是怎么回事?”   “是来找庄大郎君的,还是找萧郎君的?”   “看这模样,像是个有情的。”   “诶!你看那像不像前几日来国子监门前吃闭门羹的表小姐!”   ……   洛川郡主瞥了琉雯一眼,近乎落荒而逃地上了马车。   她堂堂虞国公府的郡主,还丢不起这个人!   比起仓皇而去的洛川郡主,庄府内现下喜气洋洋。   庄良玉不大方便直接来见萧钦竹,是以等送礼的人都撤出库房以后,就进来清点这些日后要充进她私库里的东西。   萧家很大方,东西给得实诚。   也幸好庄太师早些年功绩卓著,顺德帝登基后给了不少赏赐,是以庄家还算有些底蕴,这样她的嫁妆才不至于太寒酸。   庄良玉只是在库房中转了片刻,便靠在箱子上望着窗外的阳光。   今日便是彩礼,距离大婚之日,只剩下不到三十天了。   庄良玉抬手,指尖垂下来一枚小小的金属印鉴。   上面篆刻了一个玉字。   半晌像是自嘲似的说道:“也不知这个朝代能不能做婚前财产分割呢……” 第13章 论坛开始!   忠国公府的聘礼又一次引起西都城中的讨论。   自庄家与萧家的婚事定下,这西都城中便每日都有新的谈资,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庄家与萧家的结合意味着什么。   有人说是庄家高攀,也有人说萧将军艳福不浅。   庄良玉看顾自己的小生意在西都城两市中行走良多,见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各家商贾,更是跟这位精明能干的庄二娘子多有交集。   有人说是福,也有人说是祸。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到底已成定局,根本无可回转。   又或者说,早在很久之前这件事便已经成为他人眼中必然要进行的事。   ***   临近晌午,西都城中热闹繁华。   位于东市的醉仙楼宾客络绎不绝。   叶瞳龄今日被他的表姐夫叫出来小酌,是以非常难得的能从叶祖父手中换得半日清闲。   叶瞳龄这两日正为群青论坛一事忙得焦头烂额,整个人一副精气不支的模样。   眼下青黑,双目无神。   赵衍恪看了生笑,笑了两声,又由着一旁的小孩儿去扑叶瞳龄。   方才还没精打采的叶瞳龄瞬间眼里放光,抱着两岁的小娃娃笑得合不拢嘴。   这边是叶瞳龄表姐的儿子。   小孩儿说话慢,两岁多了还说不成句子,只是磕磕绊绊地叫舅舅,但即便如此,也让叶瞳龄高兴好半天。   叶瞳龄本身就是个有孩子脾气的,抱着小孩儿不撒手。   等小孩儿玩累了,这才伸着手要奶娘。   赵衍恪点点头,让奶娘把小孩儿抱下去看顾。   一时包厢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隐约还能听到外面有人在议论的声音。   “你是没瞧见今日忠国公府下聘的场景,那队伍几乎要从东市铺到西市去……”   叶瞳龄怔住,半晌后知后觉地说道:“原来是今日下聘……”   语气中还有些惆怅,“没想到一直推脱婚事的庄二,也马上要嫁作他人妇了。”   赵衍恪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你与庄二娘子熟识。”   叶瞳龄点点头,“我二人年纪相仿,她比我还要大上半年,像我半个姐姐。”   说着说着,叶瞳龄苦笑了一声,“说来王爷可能不信,年初的时候西都城里的人都调侃庄二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对她议论颇多。那时我甚至想,要是庄二真没人要,我也不是不能跟她凑合凑合。”   “是吗?”赵衍恪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一时间神色不明,“倒是没想到你二人之间竟然交往甚密。”   叶瞳龄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连连摆手,“王爷别多想,说多的男女之情也无,不过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情谊而已。”   赵衍恪轻笑一声,“今日忠国公府下聘,距离钦天监算下来的婚事,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叶瞳龄跟着点头,“是,一个月转眼就到,我是要好好想想给庄二送个什么大礼。怎么说也是我‘小四爷’的朋友,给朋友撑腰还是该做到的。”   “诶,也不知道庄二喜服绣得怎么样了,她女红活儿最差劲了,当年庄太师想让她静下心来学学女红,结果被她吓走了一众绣娘,最后她交不上差的绣品还是我帮忙弄的。”   叶瞳龄说着笑了起来,显然也知道他们二人小时候堪称狼狈为奸,整日里两个混世魔王凑在一起,没少叫人犯怵。   “王爷,明日的群青论坛你会去吗?”   赵衍恪没说话。   叶瞳龄又自顾说道:“庄二最近很忙,今日又正好是忠国公府下聘,也不知明日她还能不能按计划主持群青论坛。”   “庄二娘子主持?”赵衍恪下意识问道。   “是。”叶瞳龄点点头,“说起来这‘组会’和‘文献综述’也是庄二娘子带起来的,治了不少整日里在国子监中滥竽充数的学子。”   赵衍恪眼中有调笑,“那你呢?”   叶瞳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学问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赵衍恪没再说话,眼神却略向窗外,他看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头,像是有些出神。   他想起那日在国子监门前,雍和宫城中送出来的圣旨指定了这女子的一生。   她看到庄良玉跪在地上接旨。   女子的脊背挺直,目光柔得像水,可又深不见底。   赵衍恪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他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顺着东市长街,他能一直望到雍和宫城的阙楼,甚至隐隐能看到太仪殿高耸的金色顶尖。   为了这个目标,为了那个位置。   他想,他做好决定了。   ***   顺德十一年,八月二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宜开市、出行,开业大吉,学业有成。   一大清早,西都城的清净圣地便热闹起来,往来学子纷纷,人人脸上带着摩拳擦掌的喜气。   此时,比起一无所知仍自顾期待的学子们,国子监的众多夫子陷入了焦急的状态。   无他,因着今日临时收到了圣上即将亲临群青论坛的通知。   先前在御书房,顺德帝也只是说了准宫内尚书房的皇子皇女们到群青论坛观摩,但谁知皇上竟然会临时意动也要来参加?   是以本以为准备充分的夫子们突然焦虑起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整理衣冠。   怕是这些人大婚时都没这么注意过自己的形象。   庄良玉今日穿上了她特制的监生服饰。   国子监中都是男学子,她就只好找人单独定制了一套只属于她自己制服。   她站在门前,一点也没有散布恐慌的愧疚,笑吟吟地说道:“诸位夫子,这可是一展才华的大好机会,能不能被圣上看到,今年诸位夫子所执教的课程门类能不能再多分得些经费,就看诸位夫子今日表现了。”   此言一出,方才还惴惴不安的夫子们竟一个个跃跃欲试起来,连眼中都燃着充满斗志的火光。   庄良玉笑容温和,转头开始向一无所知的学子们散布惊悚。   只可惜她失败了,正准备去凑凑热闹,便被她哥突然拽走。   “快,圣上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父亲说让我们卡准时间开始。”   庄良玉眨眨眼,无辜道:“哥,学子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   庄良玘脚步一顿,突然露出“和善”的笑容,缓缓说道:“那便让他们不知道吧。”   说着就将庄良玉带走。   今日的群青论坛,是庄良玉一手策划,所以她便是整场论坛的主持人。   曾经在现代的时候,庄良玉在求学过程中没少跟着自己的导师参加学术会议,或者是主题论坛,是以对论坛的流程十分清楚。   但对于目前的国子监而言,完全照搬又不甚合适。   是以这场群青论坛按照国子监的学科门类,分了六个主题。   参照六学设置,人人皆可参与。   当然,比起上三学勋贵子弟们的叫苦连天,下三学的布衣学子们虽然紧张,却也更有斗志。   ……   国子监的校场上搭建起巨大的讲台,庄良玉此时就站在台子后面准备上场。   台前已经挂上了由顺德帝亲笔题写的大字,红绸覆盖,就等着揭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庄良玉看了看手中的题词卡,抬眼向她哥笑了一下。   抬手指指台上,二人竟是同一时刻迈出步伐。   “顺德十一年,时值壬寅金秋——”   “圣上驾到!”   轰的一声。   伴随着一声锣响,场中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国子监的大门。   仪仗铺陈,乐声顿起。   竟是顺德帝携朝臣、皇子皇女们一同出席前来。   直到此时此刻,站在校场中的学子们看着前头高台上空出来的位置,才明白过来今天他们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   顺德帝亲临?   怎么他们当官的爹没有一个提前知道消息!   一众不怎么听话的勋贵子弟下意识抬眼在朝臣人群中搜寻自家人的身影。   竟然在老爹脸上看到如出一辙的苦涩。   但转瞬又变成了威胁,显然今天要是糊弄了事,怕是他们的小命回家也要被糊弄过去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谁也不知道这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究竟是怎么瞒过了朝臣在西都城中的众多耳目。   庄太师脸上的笑容深刻,带着一众国子监夫子跪拜行礼。   “老臣率国子监众博士、夫子见过皇上!”   顺德帝今日一身黑金龙袍,低调内敛,作势要搀扶庄太师,“老师快快请起,时隔多年,难得有机会再听老师授课,实乃学生之幸事。”   顺德帝在前呼后拥中坐上高台,身后是皇子皇女和几个亲王的后代,再往后便是这些皇子皇女们的伴读。   庄良玉在这群人中看到了永定王,也在这群人中看到了本该在今日举办赏秋会的洛川郡主。   而洛川郡主的表妹,此时正像个婢女似的站在她身后,沉默得像是一尊木偶。   庄良玉更在朝臣中看到了萧钦竹。   她难得瞧见萧钦竹穿官袍的模样,更衬得这人气度不凡。   “老师,今日朕在朝堂之上临时起意,决定带众臣来瞧瞧这群青论坛上到底是不是群英荟萃。”   庄良玉看了一眼自家兄长,笑意漫上眼角。   群青论坛,开始! 第14章 轰动   国子监中有六学,涉及门类众多,庄良玉又将这六学分为了六个主题,是以群青论坛整整要持续三天。   上午属于上三学,下午属于下三学。   国子监中目前有监生千余人,哪怕每人只分得一炷香的时间,全部轮下来,也要耗费不少功夫。   但顺德帝偏偏听完了全场。   三日里,场场不落。   朝臣便也跟着听了三日。   庄良玉就在萧钦竹的视线里做了三日主持。   庄良玉对他人的视线颇为敏感,起初并不知道是萧钦竹的视线,只是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每次想找到视线的主人,又总是无果。   直到她猛地回身,抓到了坐在顺德帝一侧,看向她时目不转睛的萧钦竹。   方才还神色沉如水的少年将军突然转头。   庄良玉眼里尚可,隐约还能看到萧将军泛红的耳根。   庄良玉可不是什么会害羞的人,甚至目光落在萧钦竹身上,迎着萧钦竹的视线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这下,笑得萧钦竹脸上都要红起来了。   庄良玉觉得有趣,这萧钦竹想也是二十二三的人,竟然纯情得像是什么情窦初开的高中生。   庄良玉正准备再逗趣一下,眼前突然出现她哥那张沉沉的脸。   “哥?”   庄良玘直接将人拉走,“看什么看,以后有你看腻的时候。”   庄良玉被她哥带走,离开场边时下意识回头,正好撞上萧钦竹的眼神。   但这一次,容易害羞的萧大将军并没有移开视线,好似镇定自若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   庄良玉轻轻挥手,张口比了“再见”的口型。   然后由着她哥将她带到后面去对流程。   这个萧钦竹——有点意思。   庄良玉心想,或许,她可以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   三日群青论坛一晃而过,本只是国子监内部的一场活动,最后成了整个西都城都在关注的盛事。   顺德帝不仅为群青论坛题字,甚至为群青论坛题诗。   顺德帝对群青论坛大加赞扬,直接命人连夜刻出一块群青榜,将诗作题在石壁上。   被他强制带过来的朝臣也参与到评论的环节,对监生们的文章进行点评打分。   正在兴头上的顺德帝甚至决定要对所有监生的文章进行排名,然后加以封赏。   此言一出,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大雍朝建立不久,官员的察举制度尚在发展之中,虽然学监广立,但到底平头百姓的晋升途径有限。   这个时代的科举形式也不甚完善,在最初的选拔环节里就剥夺了诸多普通人的考试机会,成为世家大族垄断知识的手段。   庄良玉更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让国子监承揽出版学子文章的机会。   顺德帝正在兴头上,满口应是。   学子们自然也高兴,自己的文章能被更多的人看到,被更多人认可,这也是有利于宣扬名声的好机会。   直到这里,那些起初还瞧不起国子监,看不上群青论坛的大臣们才回过神来。   可此时再督促自家不知上进的孩子也为时已晚。   赵衍恪是这场足够载入史册的盛事中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看着庄良玉为这场论坛费尽精力,看着有人暗中捣鬼,也看着有人对庄氏兄妹下手想要暗中叫停这场论坛。   但他什么也没做。   庄良玉的胳膊上甚至还有伤,是被想要暗中对排名动手脚的贼人刺伤的。   清丽出尘的姑娘仍旧穿着国子监水蓝的衣袍,仍旧像前几日一般镇定,好像昨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赵衍恪又想起昨夜萧钦竹带人把守国子监,在清理掉贼人之后便再不曾离开。   心下微微有些烦躁。   赵衍恪无意识地转动手上的翡翠扳指,目光落在这个他自以为简单,自以为能掌控得很好的女子身上。   她……不同。   ***   庄良玉其实对这些风起云涌一无所知,她的目的很简单,一是宣扬自己的名声,至少借着群青论坛的机会提升庄家的地位;二是她想赚钱。   出版印刷这些学子们的文章可是件稳赚不赔的事情。   尤其现在顺德帝还如此关注,甚至要补贴国子监印刷的经费。   庄良玉已经看着国子监中的各位夫子们高兴一整晚了。   尤其是下三学的夫子们,出身相对低微的学生更想抓住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是以准备充分,表现良好,得到了顺德帝的肯定。   庄良玉已经能想象到白花花的银子让国子监欣欣向荣的场景了。   为此,一向老古板的庄太师还特地决定让国子监全体上下放假两日,以作修整。   不用猜也知道,这位老爷子现在高兴得很。   在这样的高兴里,有人突然出现,扰乱了庄良玉继续高兴的心情。   群青论坛的闭幕式也已经结束,庄良玉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庄府,有人出现扰了她的工作。   方才还热闹聊天的夫子们突然安静下来,庄良玉装作无事地继续收拾东西,直到身后传来通传。   “武宁公主,洛川郡主到!”   乌泱泱地跪拜行礼声响起,“参见公主!见过郡主!”   庄良玉的动作顿了片刻,将最后一件东西归位,这才转身行礼 ,“参见武宁公主,见过洛川郡主。”   庄良玉看到了两朵艳丽的花,如果说洛川郡主已经是明秀热烈,武宁公主身上便透出一股冷艳和高傲。   武宁公主的身量娇小,穿着绯红的衣裙在昏暗的室内如同耀眼的火花,“你便是父皇亲封的嘉禾县主?”   “回公主殿下,是。”庄良玉低眉顺目,语调柔和,哪有平日里给国子监学生们挖坑时那副张扬的模样?   连一旁的夫子们都不大适应地相互对视一眼。   武宁公主缓步上前,像是在打量她,“本公主听闻你最近的名头,颇有些好奇。”   庄良玉笑得谦和,微微伏身,“不过是借了群青之光。”   “不知本公主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嘉禾县主小叙?”   庄良玉的笑意不达眼底,她再度行礼,“自是小女之荣幸。”   庄良玉起初以为在这种单独谈话的情节里很容易就会发生像小说情节里那种被诬陷被算计的事情,她甚至做好了准备。   但武宁公主竟然真的就只是小叙。   甚至命她的仆从在国子监花园凉亭中备好了茶点。   比起武宁公主的沉静,洛川郡主便显得有些急躁了。   武宁公主是顺德帝的第五个孩子,人称五公主,母妃是排在四妃之中的贤妃,是以在宫中地位也很高。   庄良玉其实对宫里的事情不大清楚,仅有的那些了解也都源于她对这本书一知半解的剧情。   原书中大量的笔墨都放在了赵衍恪和尚未出现的女主身上,对旁人着墨甚少,让庄良玉也没办法提取更多更有用的信息。   在座三位,独庄良玉的分位最低,一旁又无侍女侍奉,按道理庄良玉就该是这个添茶倒水的人。   但庄良玉不想。   只要她不想,装傻充愣的本事就比谁都强。   落座不久,二人尚未开口,庄良玉直接问道:“公主殿下,庄二今日事物颇多,现下有些肚饿,不知可否先行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庄良玉此言一出,无论是武宁还是洛川都愣了片刻,像是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不讲究的闺阁小姐。   武宁公主语调都有些恍惚起来,“……请用。”   “那我便不客气了。”   庄良玉果真一点也没客气,直接捏了两块点心就自顾吃了起来,觉得干了还知道给自己添杯茶水,完全不管坐在对面的两个人。   庄良玉的举动虽说算得上失礼,可到底——   已经有武宁公主应允在先,再多说什么反倒显得她们二人斤斤计较。   洛川郡主桌下的帕子几乎都要拧烂了。   她此前从未对上过庄良玉,只知道这人在京中贵女里的名头不大好听,但哪里想得到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二愣子。   这样的人凭什么配得上萧将军?   洛川郡主坐不住了,便主动开口,“前些日子给二娘子送过请帖,那时二娘子身体抱恙,如今看来依然康复,洛川心中也安定许多。”   庄良玉笑了一下,轻轻沾了沾嘴角,“多亏有洛川郡主挂念,庄二才能好得如此快。如今想来身体抱怨实属不是时候,也不知洛川郡主的赏秋会举办如何,相比以洛川郡主的名望,定是备受称赞。”   如何?   当然不可能如何。   群青论坛的动静如此之大,起先还答应好的人也接二连三的回绝。   甚至连她那个从来都不怎么管事的爹都让她来群青论坛好好看一看学一学。   她那个公主娘更是让她借这个机会好好挑一挑青年儿郎。   但见过萧钦竹那般人物之后,还有谁能轻易入得了眼呢?   洛川郡主冷笑道:“多亏有庄二娘子这般人物,才能汇集西都才俊于国子监,我这小小的赏秋会不过是寥寥萤火,自不敢争辉。”   庄良玉笑得纯良无辜,雾蒙蒙的桃花眼里笑意浓厚,“是西都才俊令群青论坛生辉,二娘子不过是蹭了点光而已。”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都是学子们自己的选择。   孰好孰坏,到底是眼前还是远方,这些比猴儿还精的世家子弟们自有选择。   作者有话说:   日更到完结的状态,每日三千,一般会在晚上十点之前更新   如果有特殊情况会提前评论区置顶请假 第15章 大婚   洛川郡主带着武宁公主来找她的本意大概是为了下马威,又或者说给她点警告让她吃点苦头。   但人精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二愣子。   庄良玉先前的名头在西都城传得广,谁家都知道庄太师家的姑娘像个混小子,看着长得漂亮聪明,其实就是个呆瓜木头。   洛川郡主不服输,还想挖苦:“洛川心知庄二娘子身体虚弱,心中惦念良久,既然我们刚刚册封的嘉禾县主不愿意到虞国公府这间小庙,我就只好来见见嘉禾。”   庄良玉就好像真的听不懂弦外之音,微笑道:“多谢惦念。”   倒是武宁公主微微叹了一声,“洛川姐姐,倒也无须如此。”   庄良玉的眼神落在了武宁公主身上。   比起因着长公主名号而人尽皆知的洛川郡主,顺德帝的两个女儿都过得很低调。   但如今一见,显然也只是低调而已,无论是气度还是谈吐,都是皇女该有的姿态。   武宁公主说道:“庄二娘子,你长我二人一年有余,我便称你一声庄姐姐。此番决定随洛川姐姐来见你一面,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见一见能够让父皇亲自下旨册封,又亲自下旨指婚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庄良玉浅浅笑了一下,示意自己也不过如此。   “庄姐姐无需过谦,三日群青论坛,庄姐姐的风采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学子。如果这个人选是你,日后才可以放心。”   显然武宁公主心中所想的并非只像洛川郡主一样只有男女情爱之事。   “放心”二字出口,庄良玉便知想必低调的武宁公主也是知晓现如今到了动荡的时候,她的婚事不过是拿来制衡的一枚棋子。   “无论这是否是庄姐姐的心愿,都希望庄姐姐日后能过得开心。”一直面上无甚表情的武宁公主露出很浅的笑容,一瞬间就有冰凌花盛开般的惊艳。   倒是洛川郡主哼了一声,“她怕是半夜睡觉都要乐出声来!真是不知哪辈子撞了大运,竟然能走这般好运。”   说完便起身,显然不想再多看庄良玉一眼。   吃饱喝足的庄良玉非常有礼貌的感谢二人款待,站在小桌前准备送二人离开。   庄良玉以为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武宁公主先一步说道:“洛川姐姐,我有些额外的事情相与庄姐姐说,可否回避一二?”   洛川已经被庄良玉气了整完,当即哼了一声,送庄良玉一对白眼,半是威胁道:“公主有半点闪失唯你是问。”   庄良玉浅笑行礼,送洛川郡主离开。   “武宁公主有话请讲。”   庄良玉看到武宁公主略带好奇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走过,半晌带着叹息说道:“你的婚事并非全权是父皇决定的。”   庄良玉心中一跳,隐隐觉得这桩荒唐的指婚背后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好是坏。但……也许女子的命运注定都身不由己,无论如何,希望你尚且能活得开心一些。”   “萧将军,当是良配。”   武宁公主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反倒证实了庄良玉心中觉得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顺德帝尚且年轻,即便皇子年龄合适,但仍旧不到如此着急开始布下棋子的时间。   寻常人议论她的婚事不过是说个稀罕儿,当个笑话就过去了。   但这些官宦之家中,有几个会想不明白顺德帝指婚所释放出来的信号?   庄良玉凝实夜空半晌,悠悠一声自嘲,“只希望你勿要让我再得了一杯毒酒草草了事的结局。”   ……   ***   顺德十一年,壬寅之秋。   九月十五,宜婚嫁。   天还未亮,庄良玉就已经被叫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去问春桃现在是个什么时辰,结果得了个连寅时都还未到的答案。   庄良玉心中一声长叹,这哪里是结婚,分明是要命。   庄良玉任由喜婆和婢女为她梳洗打扮,半垂着眼眸坐在镜子前打瞌睡。   昨天忙碌了许多,她哥又是不放心又是叮嘱地同她念到很晚,这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现在又被拎出来梳洗打扮。   妆一层一层的上,衣服一层一层的穿。   明明入秋天气渐凉,但庄良玉仍是出了一身热汗。   头上带了凤冠,各式珠钗压得庄良玉连转动脖子都要小心翼翼。   喜婆和婢女们忙得脚不沾地,庄良玉的五脏庙却开始造反。   她瞥了一眼旁边小几上放着的喜糖瓜果,思忖片刻果断将盘子端到自己面前。   外面已经能听到隐约的锣鼓声,连一贯稳重的夏荷都急急地喊:“快些!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东西还没准备好呢!”   “新郎已经到了,要开始叫门了!快些!”   庄良玉一身金红相映,衬得肤色莹白,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中清清泠泠的。   像隔着一层纱,谁也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又或者她什么也没想。   眼前纷乱的一切映在庄良玉眼中,世界仿佛在她周围形成一层真空的罩子,在动起来的世界里,唯有她是静止的。   连声音都仿佛被扭曲模糊。   她看着春桃急急地走来走去,听着外面的喜乐越来越近。   偌大的梳妆镜中映着她的眉眼,庄良玉从没见过自己如此盛装的模样。   在现代,她是个勘探工作者,整日风餐露宿奔走在野外一线。在这里,她是国子监中唯一不记名的女弟子,哪怕别人不曾提及,她也还是下意识选择了更为低调的服饰。   镜中的姑娘描着红妆,眉心有花钿,眼尾有飞红。   像是人间富贵花又好似云端谪仙鹤。   庄良玉不得不说,她真的是生了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快快快!快把盖头拿来。”   倏地,眼前一暗。   罩子被打破,纷乱的声音瞬间涌入将庄良玉拉回现实。   外界的一切都被红纱阻隔。   在被带着离开梳妆镜前,庄良玉急急忙忙地抓了一把瓜果。   天知道这婚礼到底要持续多久,别还没结束她半路就饿晕过去了。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庄良玉听到了春桃和夏荷的声音,“二娘子,我们带着您走。”   房间的门被推开,秋日的风涌进房里,吹动盖头的一角。   庄良玉看到门槛外熟悉的鞋子。   寻常女儿家出嫁都当是由叔伯送亲,但庄家属实人丁稀落,庄太师去送又不合礼数,于是送亲的任务便落在了她哥庄良玘身上。   “玉儿,今日哥哥送你。”   庄良玉能听出庄良玘声音中的哽咽,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很好,自小一起长大,从未有过分离,也就是这两年庄良玘到地方走马上任才分开。   庄良玉心中难得有些感慨,她说:“哥,我——”   话音刚落,庄良玘就在她手中塞了一个苹果,又顺势塞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说道:“别饿着自己,上了轿子悄悄吃。”   庄良玉方才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好吧,务实一点,还是她哥最懂她,她现在真的很饿。   庄良玉握着苹果,袖里揣了不少东西,一路上都走得小心翼翼。   这要是半路掉出去点什么,就实在是丢人了。   庄府门外,叶瞳龄等国子监学子带头拦人,萧钦竹的催妆诗已经念了三首,首首惊艳,总算得了入门的应允。   一路大步直奔庄府厅堂。   厅堂中,庄良玉早已由庄良玘带着等候。   纵使室内烛火无数,萧钦竹仍一眼看到的还是静静立在厅堂中的女子。   女子火红的嫁衣曳地,身形高挑,如空谷幽兰。   萧钦竹下意识放轻脚步,正想将人接过来,横里却伸出一只手挡在他面前。   萧钦竹看着如今并不熟悉自己的旧友,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朋友身份的转变。   但话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兄长,我来迎娶良玉。”   此话一出,萧钦竹心中那层隐约的躁动和不安像是瞬间抚平。   最后是拜别父母,庄良玉眼前忽然浮现出庄夫人缠绵病榻时的模样。   那时她还小,庄夫人总摸着她的头,希望她今后能嫁个好人家。   起初庄良玉不屑,觉得婚姻不过尔尔,可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到头来,她还是在别人的安排下步入一桩她并不期待的婚姻。   庄太师说了许多,皆是让庄良玉日后要稳重些的话,但言语里更像是给庄良玉撑腰,话里话外都是“不开心了回来便是”的意思。   庄太师说完,庄良玘才退了半步,扶着庄良玉将手放到他手中,“去吧。”   萧钦竹下意识握紧掌中的手,说道:“当心。”   庄良玉蒙着盖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被打横抱起。   她靠在萧钦竹胸前,听到了有些急促却又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虽然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但也能感受到肌肉发力的轮廓。   庄良玉很是状况之外地想着,看来不仅脸上不吃亏,这身材也属实不错。   ……   庄良玉乘着八抬大轿,伴着十里红妆一路穿过西都城热闹的街巷。   大抵因为今日结亲的是忠国公府和顺德帝亲封的县主,西都城的百姓也只是凑上来添个彩头讨个喜庆,并未像寻常人家接亲时在障车过程中闹出不快。   下花轿后,庄良玉还是由萧钦竹抱出来的。   宾客的身影自红盖头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庄良玉有些出神,忍不住想,也不知书里的“庄良玉”在嫁给永定王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心中升起一阵交织在荒唐和果然如此之间的微妙情绪。   在庄良玉看不到的盖头之外,萧钦竹抱着他的新娘稳稳走过众多宾客,目不斜视,神情沉冷。   在进入礼堂之前,萧钦竹的视线自来观礼的永定王身上略过,眉头还是忍不住微微蹙起。   永定王站在人群中向他比了口型,“恭喜。”   萧钦竹平静地将视线移回二位高堂身上,轻轻将庄良玉放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这是他的妻。 第16章 婚房   庄良玉从没想过结婚竟会是如此劳累的一件事。   礼成之后就被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庄良玉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等着萧钦竹来掀盖头。   说是盖头,但更像现代婚礼中新娘所戴的头纱,分毫没有厚重深沉的感觉。   房间里有很多人,庄良玉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样被人围观过,外界的声音、景象纷乱地涌入,一切都乱糟糟的。   兴许也与大雍的民风开放有关,在婚俗的礼节上,并不过多为难新娘,也不需要对新娘的面容有过多遮挡。   隔着红纱,庄良玉看外界的一切都不真切,好像这层纱不仅阻隔了她的视线,也拦住了外面的一切。   那种很奇怪的,仿佛被关进罩子里的感觉再次涌起。   她像是奇怪的拥有了某种上帝视角,连灵魂都浮在半空漂泊无定根。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被人簇拥着推进来,坐在床上,她微微抬头,第一次发觉萧钦竹的身量竟然这样高。   喜婆在报吉祥话:“称心如意——”   红纱被揭开,眼前忽然清晰,萧钦竹的面容突然在眼前放大,嘈杂的声音瞬间涌入耳中。   扰得人——   有些心烦意乱。   “夫人。”   一片嘈杂里,这两个字像是扑火的甘霖,让庄良玉的心顷刻安定下来。   就像是海上漂泊无依的船只找到了锚点。   她抬眼,细细打量萧钦竹的面容,剑眉入鬓,眸若点星,似山石,似松柏。   大红的喜服映红了萧钦竹的脸,一贯冷脸的年轻将军脸上也染着喜庆。   庄良玉喝下合卺酒,微微抬眼,又一次撞上萧钦竹的视线。   她忽然觉得屋内有些憋闷,许是衣服和凤冠太过厚重,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喝完酒,喜婆又说了一堆吉祥话,花生桂圆一堆物什洒了满床。   庄良玉有的没的地想到,这要是晚上真睡上去,怕不是皮糙肉厚的肉坦都要被硌成豌豆公主了。   喝完合卺酒之后,萧钦竹只坐了一会儿,因为他还要去前头应付宾客。   庄良玉能听到外面传来的躁动,许是萧钦竹手下的士兵,看起来一个个都极为热衷,但又苦于萧钦竹的名头不敢冲进来闹洞房。   庄良玉忽然想起了叶瞳龄,出嫁前几日,叶四特地找到庄府,说他要做送嫁的娘家人。   被她哥追着满院子打,一贯儒雅的庄良玘在院子里喊“这小子居心不良”。   结果叶四还是做了拦门的人。   庄良玉还记得叶四喜滋滋地来跟自己说,他想了绝好的主意要让萧钦竹在叫门的时候吃点苦头。   但——   庄良玉回想一下今日婢女们手忙脚乱的程度,想也知道叶四所谓“绝好的主意”估计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夫人,前面还需应酬,你可在屋里歇息。”   庄良玉仍在出神,猛地听到一句话,神色还有些怔愣,她抬眼,颇有点懵懂地看着萧钦竹。   萧钦竹脸上有很浅很浅的笑意,“若是有事,寻秋光和潋冬来找我便是。”   庄良玉点点头,看着萧钦竹走出去,然后庭院里瞬间爆发一阵起哄似的欢呼。   她挑挑眉,觉得这个萧钦竹——   有点意思。   屋里侍奉的婢女已经撤了下去,寝房里只有喜烛在静静燃烧。   庄良玉现在不仅饿,而且渴。   临出门前,她从桌上抓了一把干果,临走之前,她哥给她塞了两块点心,可哪个都不解渴。   刚刚喝了点酒,但酒液入喉热辣,半点也缓不得饥渴。   她在卧房里看了一圈儿,也没瞧见有个茶壶。   春桃和夏荷估摸着还在前头忙活,庄良玉想了想刚刚萧钦竹所说的婢女的名字,“秋光、潋冬?”   说起来这两个婢女的名字竟然还挺相配,跟春桃夏荷放在一起,直接就是春夏秋冬。   庄良玉刚叫名字,外间便传来了应和,“夫人,何事?”   庄良玉头上还压着凤冠,身上厚重的喜服堆叠,一时半刻行动迟缓艰难,“帮我唤一下春桃跟夏荷。”   两位模样端庄周正的婢女相互看了一眼,道:“夫人有事尽管吩咐二位婢子便是,萧夫人特将我们分到后院照顾您和大郎君的起居。”   庄良玉并没有坚持,只是抬手让二人扶自己起来,“也好,估摸她们二人也在前头忙着,你们来帮我卸妆。”   庄良玉被人扶着坐到梳妆镜前,由着这两位婢女替她卸妆。   二人皆是手脚麻利的,动作又轻又快。   凤冠被拿下的那一刻,庄良玉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获得了新生。   秋光和潋冬都不是多话的类型,手下做事时表情认真极了。   凤冠摘下后就到了梳发,秋光的梳子刚放上去,卧房的门就开了。   春桃和夏荷步履匆匆的进来。   “二娘——夫人。”   张口就还想叫二娘子,又看到有人在,硬生生改了口。   庄良玉只是瞧了她二人一眼,“正好你们也回来了,这是母亲安排过来的秋光和潋冬,今后你们一起做事,也要互相关照才是。”   提到“母亲”二字时庄良玉还有些游移。   四人相互道了个礼。   庄良玉继续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专心致志等着卸妆,微微抿唇。   下一刻,面前便递过一只茶杯。   是春桃递来的,平日里活泼跳脱的小丫头现在还稳重得似模似样的,“夫人,喝点水歇一歇。”   紧接着庄良玉就听到秋光和潋冬告罪的声音,“是我二人疏忽,望夫人惩戒。”   庄良玉不是个喜欢多加苛责的人,但如今人生地不熟,又平白身边安插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照顾生活起居——   庄良玉说:“正巧确实有些口渴,一时疏忽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也到了该准备沐浴的时候,便着你二人准备用具吧。”   秋光和潋冬立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卧房的门刚刚合上,春桃立时就舒了一口气,凑到庄良玉跟前,像是在撒娇,“二娘子,怎的觉得这忠国公府的人都这般不好相处。”   庄良玉半阖眼眸,由着春桃给自己梳发,懒洋洋道:“不过是严肃些而已。方才的秋光和潋冬都是手脚麻利的人,也不多话,用不着如临大敌。”   春桃瘪了瘪嘴,情绪都写在脸上。   夏荷端了些水果过来,摆到梳妆台上,开始给庄良玉准备洁面要用的东西。   “二娘子,方才在前院帮忙,大致问了问如今忠国公府的状况。如今府上除您以外只有五个主人家,萧老夫人常年在后院静养,萧夫人和萧老爷时常走动,萧二郎常跟着萧老夫人一起住,现在的竹苑是大郎君以前的住处。这些时日做了翻修,做您二人新婚的住所。”   庄良玉透着镜子瞧了一眼屋里,确实能看出些新布置的样子。   现在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一场婚礼竟然前前后后折腾了一整天。   庄良玉站起身,让夏荷帮她脱掉繁复厚重的喜服。   然后也传来了秋光和潋冬推门的声音。   “夫人,沐浴用具已经备好,您是准备现在沐浴,还是再等片刻?”   庄良玉微微抬头,让夏荷帮她整理好,又换上寝衣,这才慢慢走到外间。   “就现在吧,你二人方才也辛苦良久,由春桃和夏荷侍奉便是。”   等到了沐浴的房间,庄良玉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西都城里的勋贵人家。   不像在庄府沐浴洗澡时还要准备澡桶和热水,忠国公府直接做了专门用来沐浴的房间,凿了池子,引了泉水。   而且,这洗澡的房间还是与卧房通着的,都不需要去外面吹冷风。   庄良玉由衷地感叹一声,“果真是会享受……”   庄良玉俯身撩起池子中的水,温度适宜,也无甚其他的味道,倒也不完全是温泉水的模样。扆崋   这池子很大,庄良玉脱了寝衣便泡进池子中,由着春桃和夏荷帮自己梳洗头发。   秋光和潋冬还准备了花瓣,闻着香味清雅,庄良玉想了想还是把花瓣洒了进去。   温热的水流按摩周身,庄良玉总算能放松下来。   虽然她确实不拿这桩婚礼当回事,也不觉得跟一个她不怎么认识的人结婚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到底她的一言一行在今日都代表着庄家。   总归要小心。   庄良玉不清楚她泡了多久,等到回房的时候,看到了正在更衣的萧钦竹。   萧钦竹看到她,微微点头。   庄良玉深觉自己是个讲礼貌的人,所以回以微笑。   但不知怎得,她感觉此刻的萧钦竹看起来有点不大聪明。   见庄良玉回来了,正在替萧钦竹更衣的秋光和潋冬立时便准备收手离开。   庄良玉可没伺候别人的兴趣,说道:“春桃与夏荷要帮我干发,你二人便辛苦些,替郎君更衣。”   说着,庄良玉又坐回梳妆镜前,让春桃帮自己把头发擦干。   镜子里映着萧钦竹被服侍更衣的身影,庄良玉看过去时正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如同在屋里点了一把火。   “你们下去。”萧钦竹的声音有些低沉。   四个人左右看看,马上就准备离开不要打扰两位新婚夫妇。   房间里只剩下萧钦竹和庄良玉。   庄良玉闻到很清淡的酒气,眉头蹙了蹙,脸上却绽出笑容,“先沐浴?”   萧钦竹顿了顿,没说话,随手拎过架子上的寝衣,穿着单衣直接去浴房。   等人走了,庄良玉微微叹息一声,微妙地惋惜要自己擦头发了…… 第17章 红烛帐暖   庄良玉头发还没擦干,屋里就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音。   抬眼便瞧见身上还带着水汽的萧钦竹穿堂走来。   发尖还带着水,寝衣半干隐约显出些身体的轮廓。   许是因为新婚,连寝衣都是深红的颜色,映着萧钦竹冷冽的面容似是芙蓉海棠一般透着清艳。   这场面,让庄良玉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都是吃亏。   怪不得洛川郡主和西都城中那么多贵女都会对他念念不忘。   萧钦竹走过来以后,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开始帮她擦干头发。   平日里总是束冠齐整的将军现在额发凌乱,眉眼舒展松弛,像是一只正在休憩的狮子。   萧钦竹的动作格外认真,好像除了擦头发之外别无他想。   但身后的男人简直就像是火炉。   哪怕秋日天气渐凉,庄良玉竟然平白觉得有一丝燥热,她微微压下眉头,想喝口水却发现先前的杯子见了底。   庄良玉耐着性子让萧钦竹为她干发,这人动作慢条斯理,看得庄良玉都有些上火。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杯子上,眼前倏地一空,再抬眼,便是萧钦竹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刚刚续上水的茶杯递到她面前。   庄良玉抬手刚想接过,没想到萧钦竹竟然将茶杯递到了嘴边。   “……谢谢。”   总觉得推开会很尴尬,庄良玉只好就着杯子浅浅喝了一口。   男人的动作通常不知轻重,庄良玉也没有呛到自己的兴趣爱好,索性就只喝一点点以示礼貌。   凉茶入喉,衤糀庄良玉火气都去了一半。   但是杯子还在眼前,庄良玉抬头,又对上萧钦竹不加遮掩的视线,她解释道:“一口足以,多谢。”   杯子拿开,庄良玉浅浅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不是个话多的,但也不是个闷葫芦。   萧钦竹这般话少——   !   她忽然睁大眼,看着面前放大的面容,感受到唇上的温度。   微凉的茶水被渡过来,又顺着唇角落在衣襟上。   庄良玉被人带起身,萧钦竹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带入卧房。   一夜红烛帐暖,芙蓉春宵。   夜色渐深,竹苑中隐约还能听见几声似是幼猫轻唤的响动,挠得人心头发痒。   也不知多久,竹苑才重新归于沉静的夜色。   ……   ***   清晨,身边传来些微响动,困倦的庄良玉颇费了些力气才睁开眼睛。   看到是萧钦竹准备起床穿衣。   她含混问道:“什么时辰了?”   “不到卯时,你可再休息半个时辰,等下要去见过家中长辈。”   庄良玉缩在被子里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昨夜萧钦竹充分体现了一个武将的优秀身体素质,虽然只来了两回,但除了第一次快些,第二次得了法门之后简直磨人。   起初庄良玉还能调笑一下,到后来就只剩了求饶的份儿。   庄良玉现在觉得身上像是被车碾过,连被泥石流吞没的时候都没这种酸软无力的感觉。   她脑中混混沌沌地想,原来这种事情都是这般感觉的吗?   庄良玉虽然曾经活了二十八岁,但到底未婚单身,谈过的恋爱也随着她常年醉心工作无疾而终。这种经历和感受还真真是头一遭。   萧钦竹虽说她可以再休息半个时辰,但到底还是被人吵醒了,尤其心里惦念着事,睡得也不踏实。   庄良玉只是闭眼又醒了醒神,便唤春桃与夏荷来为自己更衣。   晨起洗漱的时候,庄良玉特意看了看自己身上,昨日萧钦竹虽然还算克制,但到底还是留了印子,尤其是锁骨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到点牙印。   庄良玉对着镜子点了点身上泛红的地方,忍不住吐槽,这萧钦竹看上去像只沉默寡言的护卫犬,怎得上了床倒像是个不知足的狼?   新妇成婚次日是要给家中长辈奉茶的,所以庄良玉也不能误了时辰。   夏荷将她的头发梳成妇人发髻的模样,庄良玉看着镜中,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自己的新造型。   等到梳妆好的时候,萧钦竹也从外间推门进来。   萧钦竹进门净手,问秋光和潋冬她起了没有。   庄良玉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萧钦竹额上有些微汗意,眼风扫过屋里的滴漏,发现距离萧钦竹晨起所说的时间,刚刚好过了一个时辰。   萧钦竹一进来,庄良玉甚至能感受到春桃和夏荷都变得拘谨几分。   好在已经梳妆完,庄良玉也不愿意看着她们二人在这里难受,说道:“你们二人先下去到外间候着,有事我会叫你们。”   庄良玉的视线随着萧钦竹走动,见他竟然直接走到了梳妆镜前。   “怎得不多歇息片刻?”   庄良玉端着一副沉稳端庄又带点羞怯的模样,垂眸说道:“总归是睡不着了,不如起来走走。”   萧钦竹罕见的沉默片刻,似乎觉得眼下的庄良玉和昨夜里颇有些判若两人。   尤其跟昨夜的大胆比起来,眼前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面具。   又或者哪怕不看这些,单是往日国子监里令一众监生闻风丧胆的名号摆着,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小家碧玉。   可偏偏庄良玉生了一副温柔的良家相,眼角眉梢都透着听话和乖巧的意味。   看得萧钦竹心尖有些发痒。   萧钦竹自她的妆奁中挑了一支镶着翡翠的金钗,细细端详片刻,竟直接簪到她的发髻上。   庄良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萧钦竹的视线落在身上时都像是带起一片火。   萧钦竹不说话,庄良玉也没有主动开口的心思,由着他将那支看上去无甚出彩的簪子插在鬓边。   庄良玉端详片刻,觉得尚可,倒是衬得整个人更雍容了些。   “身上可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   庄良玉差点被萧钦竹一句话呛得咳出来,没想到这么个浓眉大眼的闷葫芦竟然还会主动问这些事?   庄良玉稳了稳心神说道:“有些乏力,但不碍事。”   萧钦竹颔首,继续说道:“我今日下午要去兵部,夜里恐回来较迟,若是夜深了,你便先歇息,我在书房暂住。”   庄良玉心中暗喜,只觉得还能有这等好事?   自己一个人睡大床才是最爽的。   当即矜持地点点头,“好,郎君公务繁忙也要爱惜身子才是。”   转而她又看到萧钦竹眉头微蹙,似是歉疚,“是我疏忽,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庄良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萧钦竹是在担心今日他过于繁忙会对她的名声不好。   庄良玉在意名声吗?   有点,但不多。   尤其是跟自己一个人睡大床比起来,这点在意简直就像是毛毛雨。   萧钦竹的眼神还落在妆奁里,庄良玉怕这人还想再往她头上插戴些什么东西,立时起身,“郎君,需何时到堂前奉茶?”   萧钦竹收回视线,道:“卯时三刻。”   复而房内再度沉默。   当庄良玉并没有要活跃气氛的心思,只是笑眼看着萧钦竹立在身前。   外头传来秋光和潋冬的声音,“大少爷,您吩咐备下的汤熬好了,现在送进去吗?”   “送进来。”   大概一夜过去,春桃夏荷也跟秋光潋冬多少混了个面熟,至少眼下四个人正分工明确地在布置碗筷。   见庄良玉的视线望过来,萧钦竹说:“忠国公府人少,各个院子都配了小厨房,除了初一十五需要到祖母处一起用饭,别的时候都可以在自己院里解决。”   “父亲母亲也不喜过多插手后辈的事情。你也可以找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无须整日拘在后院里。”   萧钦竹似乎不是很适应喊她“夫人”这个称号,每每到了要提及称呼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有所迟疑。   庄良玉应声称是,一副听凭萧钦竹安排的模样。   乖巧得让萧钦竹浑身不自在。   春桃这时将盛好的汤递到庄良玉面前。   是熬了许久的四物汤,味道清甜,一看便知下了功夫。   喝完汤后,又在屋中坐了片刻,庄良玉在看书,萧钦竹也在看书,二人默不作声,却也不显得尴尬沉闷。   果然,两刻时间刚过,萧钦竹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起身说道:“从竹苑到堂屋需得走一刻时间,现在出发刚好。”   庄良玉点头,将手中的书放到小几上,跟着萧钦竹出门。   刚刚踏出门口,萧钦竹又停下脚步。   落后他半步的庄良玉被挡住,只好问道:“怎么了?”   萧钦竹又往前走了一步,抬起自己左半边手臂。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庄良玉笑吟吟地将自己的胳膊从萧钦竹的臂弯中穿过。   倒是没想过这个萧钦竹也不像传闻中冷面杀神那样不近人情,相反还有点笨拙的有趣。   直到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处,庄良玉才发觉萧钦竹竟然身量如此高大。   她已然是这个时代中女子少有的身高,折算一下大概接近一米七二,跟寻常男子相比都不落下风,但站在萧钦竹面前,也不过是刚过肩膀而已。   不愧是个武将,这身高都要有一米九了。   庄良玉下意识比了比两个人缠在一起的手臂,突然静默。   健壮与否对比鲜明。   感觉……   在萧钦竹面前,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仔呢。 第18章 奉茶   察觉到庄良玉的沉默,萧钦竹偏头问道:“怎么了?”   庄良玉摇摇头,“无事,走吧。”   如今已是秋天,风渐凉,院里的叶子也染了枯黄。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观察忠国公府。   不愧是开国功勋的府邸,修建得极为奢华,但又足够低调,彰显身份和品味的地方全都藏在了不起眼的细节里,一块砖的价格兴许就能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   脚下走过的青石小路,是用特殊烧制工艺制成的青砖,纹路繁复,极具观赏性,这种烧制砖如果覆了雨雪便又会显出另外一种花纹模样。   走过的回廊雕梁画栋,用料形制极为讲究,哪怕是庄良玉这种自诩跟着西都纨绔们见过不少奢享的人也一时辨认不出来源。更别提上面的彩绘一看便知绝对是名家手笔,也不仅仅是金贵那么简单,更是有权势才能享受得到。   庄良玉看了一眼萧钦竹,想起故事剧情里这位年轻的将军最后会在二十七岁时战死沙场,埋骨边关。   故事里忠国公府的结局又是什么?   只可惜整个故事都围绕着永定王赵衍恪和尚未出现的女主角,旁的人若是与他们的爱情无关,倒是一点也不会被提及。   “怎么了?”萧钦竹察觉到庄良玉的视线,微微低头。   见庄良玉不说话,萧钦竹又说道:“你无须担心,父亲母亲和祖母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庄良玉倒是不担心见家长这回事,一是忠国公府的名声在外,无论是萧老夫人还是萧夫人都名声甚好,在京中朝臣女眷中都颇有名望。   甚至萧老夫人还有玄祖皇帝亲封的诰命。   二是庄良玉知道自己“名声在外”,只要礼数到位,大抵也没人愿意跟她这个混不吝的太师之女计较。   庄良玉应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萧钦竹去堂屋。   ***   他们二人到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萧老夫人坐在首位,一侧是萧老爷和萧夫人,至于萧老夫人一旁则坐着小萝卜头萧吟松。   庄良玉浅浅行礼,“媳妇庄良玉,见过祖母,见过父亲母亲。”   夏荷从萧夫人随侍的嬷嬷手中接过茶盘,端到庄良玉跟前。   庄良玉是个不拘礼的人,但她并非不懂礼。   奉茶的动作礼数周全到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规矩得像是西都城中随便哪个教养良好的闺阁小姐,像是整个人都被条条框框束缚得齐齐整整。   看得萧钦竹微妙得有些不快。   庄良玉奉过茶,便是长辈给新媳妇见面礼。   萧老夫人抬手让她的嬷嬷拿来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打开之后露出一块水头很好的冰种紫玉镯。   萧老夫人将镯子推到庄良玉腕上,说:“早些年钦竹的祖父得了这块紫玉,一直也没做什么物件,便搁置起来,如今你嫁到萧家,便是萧家的人,便打了个镯子送做见面礼。”   庄良玉浅笑,微微欠身,“多谢祖母。”   萧老爷和萧夫人给的东西就更实用些,萧老爷做主给了京郊两处庄子的地契,萧夫人则给了西都城中东市两处铺面的房契。   庄良玉一并笑脸收下。   这些可都是能钱生钱的好东西。   按道理,奉茶和给见面礼的环节到这儿就该结束了。   萧老夫人也是这样想的,正准备招呼众人就餐,就瞧见一直默不作声的萧吟松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还有我呢!”   萧老夫人离萧吟松最近,拉着小外孙的手问:“松儿这是有什么事?”   萧吟松觉得被老人家这样拉着没面子,推开萧老夫人的手,昂首挺胸地说道:“身为一个小叔子,我也有见面礼。”   此言一出,屋里顿时响起细微笑声。   萧吟松脸上立时红了,气恼道:“不许笑不许笑!我是认真的!”   庄良玉正挽着萧钦竹的手臂,闻言回身,看向这个人小鬼大的小萝卜头,倒是神情很认真的问道:“小叔子,你要送我什么见面礼?”   萧吟松皱着眉头,打量她半晌,一张肉包子脸上现出些不合年纪的老成。   他突然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红绸上绣着金线,有很多喜庆的图样。   庄良玉俯身,向小朋友伸手。   萧吟松很郑重地将布袋放到庄良玉手中,别别扭扭地说道:“只、只是礼节上恭喜一下而已,你别以为我会原谅你。”   庄良玉握着手里有些分量的小布袋子,笑容都真切几分,“谢谢小叔子的见面礼。”   萧吟松的脸当即红了个彻彻底底。   “吃、吃饭了!祖母我饿了!”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叮嘱庄良玉,“不许在这里打开,回去才能看!”   庄良玉笑着应声,半靠在萧钦竹身上颇有些乐不可支。   “你弟弟这么有趣的吗?”庄良玉笑道。   “难得有趣而已。”萧钦竹毫不留情地评论自家弟弟,眼神却不受控制地落在笑得开心的庄良玉身上。   这是一种常人难以拥有的生机与活力,透着无畏和明媚,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要靠近。   萧钦竹轻轻扶了扶庄良玉发髻上的流苏,说道:“去前头吃饭吧。吟松胃口大,晚了兴许就只有剩饭了。”   听着萧钦竹不遗余力地黑自家弟弟,庄良玉笑得温柔,挽着萧钦竹的手臂说道:“是,郎君。”   声音清越婉转,刻意起来当真能酥掉半边骨头。   庄良玉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激了一身鸡皮疙瘩,抬眼看萧钦竹,却发现这人还神色如常,这次竟然连耳根都没红。   忍不住一声微妙的惋惜,这萧钦竹当真是个空心木头,连点情趣也无。   然而萧钦竹衣袖掩盖下的手却悄悄握成了拳,像是在刻意忍耐什么一般。   ***   先前喝了一碗汤,是以庄良玉现在肚子并不算饿,她静静坐着,看萧家的婢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一盘又一盘精致的早餐。   庄良玉神色温柔内敛,只是专心看着桌上的饭菜,不多言也不多看。   萧老夫人看了萧夫人一眼,萧夫人立时说道:“等下还有几道菜,等着齐全兴许前头这些都凉了,吃过之后钦竹和良玉二人还要回门,你们收拾妥当早些动身也好。”   萧老夫人颔首,“如此,便动筷吧。”   萧府的早餐样数很多,但每种的数量都不多,而且口味清淡。   显然是过于强调膳食的养生价值。   吃得庄良玉嘴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个重口味的,寻常日子里吃饭便是无辣不欢,饭菜也是重油重盐,时常被庄太师敲头说她这样吃小心小命玩完。   但庄良玉心态良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活都活得不开心,必然死也死得不安宁。   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要是死前最后一件事都是想着没吃到一口好饭那才是真憋屈。   是以庄良玉将这些当做耳旁风。   并开始对着餐桌上的饭菜想等之后回了竹苑的小厨房她能搞点什么来打牙祭。   萧家的饭桌同她爹的饭桌一样沉默。   这食不言的规矩也不知是不是整个西都城通用。   庄良玉眼下胃口一般,大抵还是昨夜有些乏累,身上提不起劲来,只是安安静静的吃两口小菜,又喝点粥垫肚子。   她正准备低头喝粥,眼前的小碟子里被人放了一截翠绿的青笋。   庄良玉顺着筷子望过去,发现是萧钦竹夹给她的。   想着饭桌上人多,于是只微微一笑。   青笋是酸甜口的,瞬间让人清爽不少。   庄良玉正要再来点其他的菜,抬头就看到一桌人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   眼前突然飘过一片问号。   她——好像没做什么失礼的举动吧……   萧老夫人咳了一声,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的低头继续吃饭。   惟独萧吟松还大着胆子张望,朝庄良玉挤眉弄眼,眼神又转到萧钦竹身上,明显带了点嘲弄的情绪。   萧夫人似乎看不下去,轻轻拍了一下萧吟松的手。   正喝茶的萧老爷也被萧夫人顶了一下,茶水都差点咳出来,本想说点什么,但一看上头坐着的老夫人,还有一旁正等着他的萧夫人。   当即凝眉,对不老实的萧吟松怒目而视,以示警告。   萧吟松收到警告,愤愤埋头吃饭,眼神却还滴溜溜地打转。   吃完饭以后,萧吟松就该去国子监上学了。   但刚一出门,该去上学的萧吟松就像小尾巴一样跟上了庄良玉和萧钦竹。   这小孩儿果真如叶瞳龄所说一般脾性娇贵,一点也不管礼节,直接喊道:“萧钦竹,我今天不上学,跟你去庄府行不行?”   正准备回竹苑的萧钦竹停下脚步,眉头紧皱,“你为什么不上学?”   庄良玉甚至觉得自己从萧钦竹面上看出些嫌弃的情绪。   这对儿兄弟,活像是互相嫌弃的陌生人。   “你结婚今天都可以不去兵部当值,我凭什么不能跟你去庄府玩?”萧吟松问得理直气壮,“你大婚,我昨天也跑前跑后忙了一天,我今天休息一下不可以吗?”   然后,庄良玉就看到萧钦竹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回门之后,我会将你嫂嫂送回忠国公府,然后再去处理公务。”   言下之意便是我这个新郎官都没休息,你一个什么都没干只是凑热闹的小孩儿也要老老实实给我去上学。   迎着萧吟松震惊和质疑的眼神,庄良玉微笑点头,目送小朋友垂头丧气地走上去国子监的马车。   然后毫无负罪地挎上萧钦竹的臂弯,笑得温柔无害,“郎君,回去歇息片刻?”   萧钦竹,“……”   一物降一物,今天他长见识了。 第19章 回门   庄良玉和萧钦竹回竹苑后只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出发前往庄府的马车就已经收拾好了。   庄良玉一边往外走,一边觉得结婚简直就是找罪受。   方才休息的时候,春桃与夏荷在给她补妆,重新整理发髻。   让庄良玉颇有种自己不是回门,而是女明星要去走红毯的错觉。   等庄良玉收拾好出门的时候,她才发现不止是她,连萧钦竹竟然也换了一身衣裳。   暗红色泽的衣袍衬得萧钦竹眉眼不再冷冽,暗金绣线,浮光跃动,低调里又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   骚包?   庄良玉仔细想了想该用什么形容词,思来想去也就只觉得这个词才合适。   也不知这件衣服是谁给萧钦竹选的,给一根冷清的玉竹套上金红袍,怎么看怎么有点违和。   倒不是不好看,只是跟萧钦竹一贯冷冽的形象属实相去甚远。   现在的萧钦竹怎么看怎么怒血狂花,意气风发,颇像是只骄傲又冷艳的凤鸟。   庄良玉不说话,萧钦竹更是个不爱说话的,两个人就这么看着伉俪情深,实则沉默无言地坐上去庄府的马车。   临上马车前,萧钦竹黑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隐秘的疑惑,他顺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像是没察觉出半点不妥。   ***   马车行到国子监附近,庄良玉靠在车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衣服上的穗子。   她坐得端庄,只是可怜屁股都有些发酸。   这个年头的马车减震很差,需得有相当定力才能保证自己的身子不会在车厢里摇摆得像是个不倒翁。   尤其现在还比不得昨日大婚,那时八抬大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随便怎么坐着舒服都是她自己说了算。   但现下车里还有个萧钦竹。   多少有点偶像包袱的庄良玉觉得还是要维持一下自己的人设和形象。   马车速度减慢,负责赶车的是萧钦竹手下的人,在车厢外回禀道:“将军,前头是永定王府的马车。”   正襟危坐手不释卷的萧钦竹放下手中的书册,回道:“停。”   马车停下,庄良玉也听到外面有车轮和马蹄的声音。   正常来说,庄良玉和萧钦竹二人停车行礼就算完事,等着永定王的马车过去便是。   结果永定王府的马车竟然停了下来,永定王推门而出。   庄良玉和萧钦竹二人只能再次行礼,“见过永定王爷,王爷万安。”   永定王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袍,看上去清雅出尘芝兰玉树,活脱脱一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模样。   只可惜跟一身暗红描金的萧钦竹比起来,总归是显得太素了些。   萧钦竹这身颇为骚包的衣裳,属实把他极具侵略性的眉眼和矛盾浓烈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哪怕是享誉西都城的四王爷都被他今日这一身神来之笔压下了风头。   庄良玉行完礼,便挽着萧钦竹站在一边,眉眼柔顺,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赵衍恪脸上的笑意加深,他道:“萧将军新婚,实乃大喜之事。”   萧钦竹声音平静道:“多谢王爷。”   庄良玉隐约觉得,这萧钦竹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他跟赵衍恪有仇?   萧钦竹当然跟现在的赵衍恪没仇,但不代表以前和未来没有。   赵衍恪像是看不懂萧钦竹面上的不喜,问道:“二位这是——”   突然又恍然大悟,“这是要回门?”   “回王爷,是。”   萧钦竹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往外砸铅球,冷冰冰又沉甸甸的。   可偏偏赵衍恪无知无觉,继续说道:“二位新婚,伉俪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按道理来说,萧钦竹该接一句话,让赵衍恪能继续说下去,但萧钦竹属实对他没心情,甚至于这份没心情严重到可以影响他的君臣之仪。   赵衍恪手中摇着折扇,“只可惜,我如今尚且孤家寡人。也不知这永定王府上何日才能像萧家一样迎来下一个像庄二娘子这般的女主人。”   赵衍恪的话说到这里已经是非常冒犯了。   起初庄良玉还有心情看赵衍恪这狐狸在这儿表演,看萧钦竹这个空心木头冷脸,但这鬼狐狸竟然把火往她身上引——   微微欠身,柔柔一笑,“王爷,郎君与我是圣上与太后的旨意,圣上与太后慧眼,连臣子的婚事都能安排得如此妥当。王爷若是有心,圣上也当许王爷一桩美满姻缘。”   庄良玉这话说得实诚,既没有太高永定王府,也没有贬低自己与萧家,合情合理,周全大方。   但赵衍恪的脸偏偏黑了。   儒雅的面容下藏着一丝隐怒与不甘。   “本王还有事,改日再会。”   说完转身登上马车,庄良玉甚至还听到车厢里传来小孩子的声音。   只是——这永定王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有些破防的模样。   庄良玉眨眨眼,抬头看向萧钦竹,闪着点近乎吃瓜的意兴。   萧钦竹不愧是空心木头,一点也没理解庄良玉眼中的情绪,以为她是担忧,思忖片刻,沉声道:“无事,无须担心,永定王并非是斤斤计较之人。”   庄良玉,“……”   不是,她哪里是想听这个了?   她分明是想知道这永定王为什么一听指婚就破防好吗?   可萧钦竹不说,庄良玉的好奇也没人能满足。   两人重新登上马车,一路无话。   ……   永定王府的马车驶出一段。   “停!”   赵衍恪像是再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那张光风霁月的面具碎裂,露出皮囊之下的张狂和扭曲。   指婚?   美满姻缘?   见鬼的美满姻缘!   这桩他自己亲手促成的婚事,迟早有一天要由他来亲手拆散。   压抑的车厢内,突然响起小孩儿的啼哭声。   刚刚两岁的小世子被亲爹的怒气吓哭了。   赵衍恪像是如梦初醒,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抚。   反倒是冷眼看着他哭闹,最后抽抽搭搭地瑟缩。   神色冷硬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小世子像平日里那样伸出手,想要来自亲爹的拥抱和安慰,但这一次没有。   赵衍恪只是冷漠地收回自己的视线,随手拿起小几上的一本书来看。   小世子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亲爹手中的书,黑葡萄一样的眼里渐渐黯淡下来,忍不住瘪嘴,似乎又想哭,但又悄悄看了一样正在看书的赵衍恪。   将所有的恐惧与委屈全都憋在心里。   他、他想要那个会抱着他,会给他讲故事的爹爹……   ***   庄良玉和萧钦竹抵达庄家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了。   他们二人走在中间,前头是轻风轻雨引路,身后是春桃夏荷,秋光潋冬四个婢女。这般阵仗走在自己家中,于庄良玉而言属实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庄府里还是张灯结彩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和绸带。   据轻风轻雨所说,庄太师思来想去还是坐不住,最终决定上午去国子监转一圈儿再回来。   庄良玉偏头看了一眼萧钦竹,想起这也是个哪怕结婚也不忘工作的人。   萧钦竹察觉视线,问道:“何事?”   庄良玉说:“你适才新婚。”   萧钦竹点头,又不明所以。   庄良玉觉得自己比不过这种敬业卷王,“大雍律法中不曾有过新郎官大婚第二天还要去当值的法条。”   萧钦竹沉默一瞬,自知亏欠,“事务繁忙——”   庄良玉其实并不在意萧钦竹大婚第二日到底要做什么,只是难免觉得这种工作狂人整日晃在眼前会影响她这个咸鱼的心情。   “我知郎君心系公务都是为国为家,郎君无须多言。”   萧钦竹不再说话,但眼中闪过懊恼,大约也知晓这个回答确实不讨喜。   心里却已经开始对剩下的公务自动分了三六九等,准备晚些时候只挑拣些紧急的事情处理,剩下暂且推一推也无不可。   至少——   不应该在新婚第二日就让夫人独守空房。   等庄良玘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两相沉默的庄良玉和萧钦竹。   “哥!”   庄良玘仔细看了看,发现庄良玉脸上还是如出嫁前一样快乐而飞扬,没有任何不快或者苦闷的情绪,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如果不是庄良玉开口及时,他想他就要挽起袖子冲上去好好问问萧钦竹这家伙是不是欺负他妹妹了。   等到庄太师回来的时候,就发觉屋里三个人的气氛有一点点奇怪。   一时之间准备迈进去的脚有一丝丝想收回。   “你们不带我来,我自己来!”跟在庄太师身后的萧吟松气哼哼道,抬脚就进。   庄太师还在犹豫,但屋里三双眼睛都已经看过来。   想收回去也晚了。   刚迈进去门,萧吟松又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庄太师弯腰行礼,恭恭敬敬道:“老师先请——”   小孩儿声音脆脆的,像是清晨的鸟儿。   庄太师的脚这才落到实处,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进屋。   眼风快速打量完头一次离家的女儿,见没什么不爽利的情形,这才点点头,一副道骨仙风的老先生模样,说道:“今日无事,就去监上转了转,正巧赶上午歇,便带上了吟松。”   在庄太师跟前的萧吟松可比在忠国公府时乖巧不少,显然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的小萝卜头。   在庄府的庄良玉也要比在忠国公府时灵动不少,眼角眉梢透出的松快好似一只顽皮的幼猫。   萧钦竹无意识摩挲手中的茶杯,看着庄良玉与庄太师和庄良玘相谈甚欢。   心中微妙地升起一种希望庄良玉能永远如此的念头。 第20章 学习   最后,庄良玉是和庄良玘一起走的。   庄良玘还在任期,此番回京是顺德帝特意准假,是以庄良玉大婚第二天,他便要快马加鞭奔赴兖州,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下午,未时刚过。   萧钦竹将她送回竹苑,这才又策马赶往兵部。   ……   今日的行程算是告一段落,庄良玉总算能休息片刻。   一进屋,庄良玉便缩到了软榻上。   虽说今日的行程不过是走一走,转一转,再跟人说说话,但对于庄良玉这条咸鱼来说,已经是很要命的事情了。   从庄府到忠国公府,马车一来一回就要走将近一个半时辰。   再加上昨日夜里,庄良玉觉得自己都要散架了。   春桃和夏荷知晓自家娘子的脾气,找话本的找话本,端果脯的端果脯,倒是秋光和潋冬,头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站在一旁颇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看来看去,从屋里拿了一条薄薄的绒毯搁在庄良玉手边,又再她身后塞了两个软枕。   舒服得庄良玉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四个各有风趣的小美女围着自己,神情殷殷,言笑容容,当真是一大享受。   庄良玉就这样一直在屋里窝到了临近晚饭的时辰。   这时,萧老夫人屋里派人来传话,说今日萧钦竹去当值不能回来吃晚饭,叫少夫人过去一起用膳。   做了一下午宅女的庄良玉拍拍手,由着秋光和潋冬为她紧急整理仪容,这才跟着萧老夫人的嬷嬷去正屋。   秋日里风已经开始凉了,庄良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着在前头带路的嬷嬷,问道:“嬷嬷贵姓。”   “少夫人客气,不是贵姓,老夫人赐名文心。”   庄良玉笑了一声,眼风扫过收拾得齐整利落的文心嬷嬷身上,“文嬷嬷,您在忠国公府做了多久?”   “三十多年啦。”文心嬷嬷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细密的皱纹缓缓舒展,又聚拢在一起,日渐苍老模糊的面容底下还留着一双黑亮的眼睛。   庄良玉看着夜色,语气颇有些感慨,“三十多年了……”   一位在府上做过三十多年的老嬷嬷,必然无论是在主人面前还是在仆从面前都有足够的威望。   庄良玉有意无意地问着有关忠国公府的话题,就像任何一个初到夫家惴惴不安的新媳妇一样。   ……   等到了老夫人的正屋,厅堂里还无人,只有几个在拨弄的炭火的婢子。   见到她齐齐问了声“少夫人好”。   庄良玉坐在外面安安静静地等老夫人出来。   文心嬷嬷进里屋请人。   萧老夫人正盘腿坐在炕上吃果脯,吃得津津有味,也吃得一旁侍奉的两个婢子看了心急。   萧夫人和萧老爷很限制老夫人的吃食,不许吃甜了,也不许吃油腻了,生怕老夫人在肠胃上出现问题。   反倒是老夫人自己半点不觉得有问题,总要教唆自己屋内的婢子去给她开点小灶打打牙祭。   见文心嬷嬷进来,萧老夫人眼也不抬地问道:“如何?”   方才一路上,文心嬷嬷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庄良玉印象尚可,回道:“老夫人,这位庄家的二娘子人比较简单。”   “简单?”   “是,婢子觉着这位庄家的二娘子并不像西都城中其他女眷一般心思过多。”   萧老夫人笑了一声,“到底少个母亲在身边教养,回门结束竟钻进自己屋里歇息个昏天黑地。”   话里只是调侃,倒也听不出喜恶。   萧老夫人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果腹放进嘴里,似乎觉得不够,又吃了块糕点,这才让婢女替她净手。   等整理好,萧老夫人抬手让文心嬷嬷扶着她向厅堂走去。   ……   庄良玉在厅堂里坐了接近一刻钟的时间,没什么事做,就静静发呆。   脑子里想着的是今日早晨萧老爷和萧夫人要给她的房契和地契,她出嫁时,她哥做主在她的嫁妆里添置了不少东西。   庄良玉才对庄府看似清贫的状况有了个模糊的认知。   其实也只是庄老爹过得清减低调而已,庄家到底有从龙之功,是以底蕴也不容小觑。   庄良玉听她哥说,当年他们的娘卧病在床以后,宫里曾赏赐下来许多东西给庄夫人治病,只可惜哪怕是千金方,也收效甚微,最终还是死在庄良玉七岁那年。   是以庄良玉的陪嫁里除了金银和日常所用的器物,也有许多都是庄良玘做主给她添置的产业。   更别提月前的群青论坛,庄良玉借着发行出版的机会狠赚一笔,现在整个金玉书斋是西都城中最炽手可热的书斋,其地位甚至不亚于学监司。   耳边听到些响动,庄良玉抬眼看到文心嬷嬷扶着萧老夫人从后面走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祖母安。”   萧老夫人挥挥手,又招手让她坐近些。   庄良玉依言过去,坐在萧老夫人手边,只是叫了一声“祖母”,便没了后话。   萧老夫人看她一眼,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说你今日回门,家中情况如何?”   庄良玉一五一十地说道:“父亲与兄长安好,只是兄长今日要启程赴任,故而送了一程。”   萧老夫人与文心嬷嬷对视一眼。   说话条理清晰,言简意赅,是个聪明的,只可惜木头了些。   萧老夫人见惯了上来就嘘寒问暖的后辈,冷不丁看见一个呆头呆脑的庄良玉,还觉得有些新奇。   “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听你们这些小辈说话,跟我讲讲你在庄家的日子。”   庄良玉应了一声,说道:“庄家人少,母亲去世后,我与兄长同父亲住在国子监后院儿,跟着监生一路学习功课,日子过得普通。”   庄良玉的故事简单直白的比大纲还精简。   “看过些什么书?”   庄良玉乖巧道:“四书五经读过些,杂书也看过几本。”   庄良玉是个喜欢藏拙的人,她知道自己于古人常会的四书五经上造诣极浅,也不过是读过看过而已,连文学造诣也平平,写不上精妙的对子,更不能口吐莲花出口便是锦绣文章,故而从不自大。   萧老夫人说:“庄太师可是整个大雍首屈一指的大学士,怎得没得些真传?”   庄良玉笑得谦和,“资质平平而已。”   “能知道自己资质平平的人,便已然不平。”萧老夫人说着站起身,“走吧,膳房准备好了。”   庄良玉安安静静跟上,觉得这萧老夫人也是个有意思的。   早在来之前,庄良玉其实已经有准备萧老夫人会对她有所挑剔,毕竟虽然她现在有了封号,哪怕有顺德帝指婚,但到底名声一般,又早年丧母,一般来说都不会是大家族娶媳妇的首选。   但眼下萧老夫人竟然对她的态度还算可以,甚至隐隐对她流露出来无奈的神情,颇像是真的在包容自家不知上进的后辈。   等到了饭桌上,萧老爷和萧夫人都在,连萧吟松也下学回来了。   正坐在桌边等着萧老夫人过去。   庄良玉挨个问安,萧吟松大概还在记恨早上不带他一起去庄府的事情,扭着脖子不想理她。   庄良玉不跟小孩儿计较,正准备坐到一边,就听萧老夫人说:“钦竹媳妇儿坐到我这边来。”   于是庄良玉就老老实实坐过去。   席间安静吃饭,庄良玉因着下午吃多了点心,饭量不佳。   萧老夫人因为打牙祭过了头,饭量也锐减。   萧夫人和萧老爷对视一眼,眼中有不约而同的无奈。   一顿饭总算吃完,就在庄良玉满心以为自己能回去的时候,萧老夫人又说:“既是先前少些机会,今后可跟你母亲学学如何管理中馈,省得日后出了岔子纰漏。”   庄良玉心中轻叹一声,“是,多谢祖母。”   天知道她说自己资质平平就是为了逃脱掌家这种事。   大户人家喜欢门当户对,其中一个缘由就是希望嫁进来的新媳妇能懂世家的礼节,不要在场合上闹笑话、出错误。   尤其现在的大雍,建立初期的功臣们如今仍各个鼎立,家族繁盛,是以家族之间的联姻是强强结合,是一桩生意与合作。   而以忠国公府这样的地位和规模,执掌中馈只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单以她和萧钦竹所在的竹苑来说,近前侍奉的婢女有四个,但算上其他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人,零零总支便有三十人之众。   更别提整个忠国公府。   简直是在让她做部门主管,甚至有可能上升到执行总监……   庄良玉沉默,抬眼看向与自己同样在状况之外的萧夫人。   毕竟——也甚少有大家族一上来就让新妇开始学着管理府中事务的。   萧夫人倒是虽然意外,但并不吃惊,说道:“既是如此,明日便可随我到账房看看,先从些简单的开始。”   庄良玉继续微笑,说:“谢谢母亲。”   全程旁观的萧吟松非常不厚道地笑了两声,作为整个忠国公府里唯一一个需要念书的人,现在终于有人跟他一起去品尝学习的苦痛,他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当即也忘了早上被庄良玉和萧钦竹抛下的仇,假模假样地安慰道:“嫂嫂辛苦。”   庄良玉,“……”   所以说她才真的很烦小孩子。 第21章 管理   这厢庄良玉遭受了生活的重击,是以回到竹苑没想到自己还会迎来另一层重击。   眼下竹苑的所有婢女仆从全都站到了她跟前,除开秋光和潋冬,剩下乌乌泱泱竟然有四十来人。   秋光说:“少夫人,今日您行程繁忙,早前少主人便交代过让院子里的人见见您。”   庄良玉掐了掐指节,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别做出什么捏眉心的失礼动作,抬手道:“说一下自己的名姓和事务。”   话刚出口,庄良玉就默了一瞬,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刚上任准备烧三把火的新官。   四十来个人挨个自我介绍怎么也要费点时间,是以眼前的三十八个人介绍完毕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有余。   秋光和潋冬主要侍奉在竹苑的后院,还有两个模样秀气的婢女是明雨和明雪,在前院侍奉书房。   负责生活起居日常的婢女婆子有十来个,负责护卫洒扫的仆从也有十来个,更甚至还有萧钦竹拨在竹苑的护卫十二个。   这十二个护卫的头领叫萧安,眉眼周正,看着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但身板结实板正,自有一份老成,拱手道:“见过少夫人,在下萧安,是少主人的护卫,少主人命我等护卫您周全,今后有事少夫人尽管吩咐。”   庄良玉点头,“多谢。”   她看了一眼屋里堆满的人,说道:“今后你们仍各司其职便是,有事情我自会联系你们。此前各位照料竹苑起居多有辛苦,今后还希望各位能继续尽心尽力。”   等将这些人都送走,庄良玉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秋光和潋冬将人送出去,庄良玉赶紧喊来春桃夏荷去给她备洗澡水。   今天舟车劳顿,不好好泡澡放松一下都说不过去。   等秋光和潋冬将竹苑的人都安排妥当,一回屋,发现她们的少夫人连带着两个婢女都不见了人影。   正准备寻人,就见夏荷抱了些洗澡的用具过来。   见到她们,夏荷点头问候了一下,自顾说道:“少夫人现在正在沐浴,我先去忙。”   秋光和潋冬是拘谨惯了的人,跟夏荷乍一碰面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点头目送夏荷去浴房。   两个人站在屋前,眼里有同样的困惑。   秋光说:“不是都说少夫人上任会尽快掌握掌家权吗?为什么还没拿我们开刀?”   潋冬思忖片刻,不得其解,“也不知别家的少夫人都是什么模样,咱们的少夫人——我看不分明。”   “总归就这一个少夫人。”   秋光和潋冬对视一眼,眼里有着相同的无奈。   “也不知春桃和夏荷这样的婢子是怎么做了陪嫁侍女,看上去不甚灵光。”秋光嘀咕道。   潋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面,显然有着相同的忌惮。   “夫人让我们跟着侍奉少夫人和少主人,尽心侍奉便是,旁的不要多想。”潋冬说道,“进去看看,看看能帮春桃和潋冬做些什么。”   秋光似是还有些心性不平,总觉得春桃和夏荷一点也不像一品大员家里能教养出来的陪嫁侍女,看上去格外的少根筋。   临了进屋,还是念道:“放着她们两个跟少夫人出门,少夫人被那些女眷吃了她俩还要替别人数钱……”   潋冬轻轻敲了一下秋光的额头,“少议论些,多做些事。等少夫人信任我们,自然也会带上你我二人。”   秋光和潋冬二人站在浴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问道:“少夫人,可还需要我与秋光二人再准备些什么?”   过了片刻,传来些响动。   春桃拉开门探出头来,露出一张喜庆的笑脸,“劳烦二位姐姐帮少夫人准备寝衣,方才少夫人进来匆忙,一时忘记备下。”   秋光和潋冬二人应是,春桃又关门折返。   浴房里,庄良玉正惬意地靠在池子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水面上的花瓣解闷。   春桃似是有些忿忿不平,凑到庄良玉跟前说道:“二娘子,她们是不是在盯着我们。”   庄良玉懒洋洋地,眼也不抬地说道:“你们也无需防着她们。总归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迟早要生活到一起。留个心眼儿便是。”   有庄良玉在,春桃和夏荷对陌生的环境再怎么不安,也能看着她家二娘子处变不惊的样子慢慢安定下来。   庄良玉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但偏偏这样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能让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安全感。   庄良玉在温泉里泡得身子发软,声音含混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桃与夏荷一直都在浴房里头,也不清楚时辰,正好这时秋光和潋冬拿了换洗的衣物过来。   “春桃,将人迎进来。”   春桃只好依言去开门。   ……   秋光和潋冬两个人捧着衣物进来,弥漫的水汽里只看到池水边倚靠的美人。   瞬间耳根都红了起来。   这、这——   也并非没见过女子沐浴,也并非没见过美丽的女子沐浴,但还真真是头一遭,仅凭一个背影便将自己搞得面红耳赤。   秋光连动作都变得迟缓起来,“少夫人,寝衣给您拿进来了。”   庄良玉的声音都像是被水泡软了,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秋光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就好像如果她回答不上这个简单的问题就会让庄良玉失望一样,急急说道:“少夫人,现在戌时刚刚过半。”   “嗯。”   浴房又重归寂静,只有庄良玉拨弄池水的声音偶尔弄出些响动。   秋光眼里渐渐涌起失落,她看看潋冬,又垂下头,像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少夫人就只回了她一个字呢?   庄良玉从池水中站起身,抬手将一边早就备下的宽大浴巾裹在身上。   等身上水汽去了些,这才开始穿寝衣。   如玉莹白的身段在布料下一闪而过,引得人想追随,可最终也只能看到隔绝一切的布料。   庄良玉一边赤脚往外走,一边系寝衣的带子。   春桃和夏荷就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倒是秋光微微动了动,似乎想上来帮忙。   庄良玉看了她一眼,动作顿了顿,说:“我寻常沐浴时不喜太多人侍奉,春桃和夏荷也只是帮忙准备些器具。浴房不大,人多了难免束手束脚。”   秋光和潋冬沉默。   竹苑的浴房都够同时容下几十个人……   好吧,少夫人说不大那就是不大,大不了日后跟少主人提一提,将浴房依着少夫人的心思再扩建些。   庄良玉又说道:“夏荷今日下午炖了些暖身的汤品,秋日里天寒,若是合你二人的口味,就多喝些。”   秋光和潋冬立时像是复制粘贴一样同步动作,“谢少夫人。”   庄良玉微妙地沉默一瞬,踩上鞋子,回到卧房。   刚坐下,秋光和潋冬便捧来帕子要帮她干发。   这二人动作倒是麻利。   庄良玉看着因为被抢了活计神情不满的春桃,像是哄小孩儿一样抬抬手,“你们就去把汤端来,等下一起喝了。”   寻常富贵人家或许真的会有婢女对新妇心生不满甚至暗自下手之事,但放在忠国公府——   倒不是说庄良玉没有防人的心思,只是眼前的秋光和潋冬,怎么看怎么像事业型的,看萧钦竹的眼神也没比看她的时候亲热多少。   秋光替她干发的动作温柔,搞得庄良玉昏昏欲睡。   秋光抿唇,思忖半晌还是说道:“少夫人,秋光在忠国公府做活八年了,您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问秋光。”   庄良玉本是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闻言睁眼,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直接望到秋光的眼底。   慢悠悠问道:“秋光想告诉我什么?”   秋光被看得脸色通红,细声道:“少夫人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如果秋光不知道,也会想办法跟您找来一个答案。”   庄良玉想了想,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事情。   又或者因为忠国公府的处事风格太过正派,整个西都城里除了各家女眷对萧钦竹的爱慕以外,便再没点有意思的八卦。   可是秋光眼含期待,庄良玉又不太想让眼前的小美人失落,于是绞尽脑汁想了个问题,“你觉得你家少主人在西都城里抢手吗?”   抢手——吗?   这是需要问的吗?   自然是抢手的呀!   秋光刚想说,她们家少主人自然是西都城里炽手可热的良婿,不知道多少朝臣之女都想着嫁进忠国公府,便被潋冬拽了一下手。   立时热血褪去,脸色发白,这话可不能乱说,若刚刚真的不过脑子说了,万一让少夫人和少主人之间生了嫌隙,那她可就成了罪人了。   就在秋光进退两难的时候,外面厅堂传来推门的响动。   然后是春桃和夏荷行礼的声音,“见过少主人。”   萧钦竹自外间进来,春桃夏荷手上端着汤品,也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秋光和潋冬行礼,“见过少主人。”   萧钦竹点头,竟然拿过秋光手中的帕子,道:“下去吧。”   站在秋日冷风里的秋光看看自己还带着热气和余香的手,突然拽住潋冬,急急问道:“我不会被少夫人讨厌了吧!”   潋冬眨眨眼,看向前头跟自己一样被赶出来的春桃和夏荷,仿佛还在震惊于少主人今日的举动,不确定地说道:“应该……没有?” 第22章 同眠   庄良玉实在是不想再蹈昨夜覆辙,直起身拿过萧钦竹手中的帕子,说道:“我自己来便是,郎君公务繁忙,我让小厨房备了暖身的汤品,郎君不如喝一些?”   萧钦竹收回手,“好。”   萧钦竹此人端正克礼,一举一动都像是礼教书上的动作标杆,丁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   他确实如庄良玉传闻中听说的那样,是个冷面杀神,平日里半点多余的表情也无,但也同样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   是个还不错的合作伙伴。   本着要做一个称职而优秀的合作伙伴的原则,庄良玉决定问候一下自己的合作对象,“郎君可用了晚膳?”   萧钦竹喝汤的动作顿了顿,飘来两个字,“不曾。”   庄良玉顺口问道:“郎君何不吃过晚膳再继续处理公务?”   “恐生意外。”   庄良玉还思忖这“恐生意外”到底指的是什么,毕竟目前风平浪静,也属实找不到什么意外的生处。   萧钦竹的视线落到庄良玉的左臂处,“伤口如何了?”   她心下了然,原来萧钦竹说得是这些只敢背地里下手的小人。   庄良玉心情尚可,所以有调笑的心思,说道:“昨夜郎君不是见过了?”   果然,庄良玉一逗,萧钦竹的耳根又红了。   萧钦竹放下碗,故作镇定,“府上有专门调制的伤药可以祛除疤痕,随时可以领用。”   庄良玉笑得眉眼弯弯,“郎君介意疤痕?”   萧钦竹摇摇头,神色平静,“习武之人身上难免留疤,我不曾介意,自然也不会介意你。”   庄良玉没说话,专心喝汤。   但萧钦竹似乎在等她回应,想了想又解释道:“群青论坛一事让你备受瞩目,圣上关注国子监,自然也关注你。否则——”   萧钦竹的眼神落到庄良玉左臂,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庄良玉自然懂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大胆,无论是群青论坛上让下三学监生直抒见闻还是金玉书斋刊登监生论文,每一条都动了世家把控阶级晋升渠道的根本利益。   雍王朝建立不过四十年,曾经在风雨中力挽狂澜的金玉阁十二公如今俨然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   哪怕是顺德帝,都要顾及十二公的面子,才能坐稳屁股底下的龙椅。   庄良玉笑得纯良无辜,做出一副懂了又装作不懂的模样,“郎君放心,不会横生事端。”   萧钦竹并非怕庄良玉的想法会惹来什么麻烦,以忠国公府目前的地位和能力,只要庄良玉不是直接冲撞到天子面前,万事皆有回转余地。   更何况——   他也不愿看到一株鲜活的、向着天空生长的幼苗,最终因为四方天地和条条框框的局限在家宅后院中丧失生机。   “你无须过多顾虑,既然来到萧家,萧家自然会站在你身后。”   这就是庄良玉想要的态度。   她不需要萧钦竹的情爱,至少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一个来自男人的爱并不是能够让她能够站稳脚跟的砝码。   承诺、交易、协定,这才是庄良玉的定心丸。   她反复确定自己在这场交易中的价值,不断加重自己的价值,就是为了让每一个执棋者在想动她这颗棋子的时候,都要过脑子想一想,到底能不能轻易舍掉,有没有替代品。   比起所谓的命不由己,庄良玉更想让自己尽可能活得滋润,并且长寿。   生杀予夺从来都是上位者的一句话,但让顺德帝看到动摇十二公根基希望的她,值得这位帝王在要她小命前思考片刻,就足够了。   帝王的片刻犹豫,就是她最大的底牌。   庄良玉该好好谢谢这个撮合她与萧钦竹婚事的人。   庄良玉沉思的功夫,半湿的发尖粘在寝衣上,洇出一片水渍。一抬头,就看到喝完汤的萧钦竹向她走来。   手上又拿起了用来干发的帕子,他说:“秋日天凉,多注意些。”   庄良玉抬手想自己干发,结果萧钦竹已经站在她身后。   昨日成婚气氛烘托到位庄良玉还没什么感觉,但今日——   这样一个大男人站在自己身后,庄良玉怎么想怎么不自在,颇有种命门都被掌握在对方手里的失控感。   “……我自己来?”   “无事。”   庄良玉,“……”   你没事我觉得有事……   庄良玉没话找话,“郎君今夜未用晚膳,不如我让春桃秋光她们去做点简单的宵夜?”   感受到发梢被人握住,庄良玉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像是自己的神经都被握在了萧钦竹手中。   “冷?”   庄良玉强忍着尴尬点点头。   下一刻身上一暖,这萧钦竹竟然给她扯了披风来。   如果不是庄良玉确认自己之前跟萧钦竹确实没什么交集,也确实对自己几斤几两有着清晰的认知,她都要以为萧钦竹是暗恋她了。   庄良玉没结过婚,不知道现代夫妻相处起来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古代的夫妻相处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但她确信两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新婚夫妇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庄良玉不抗拒跟萧钦竹维持良好的关系,但是比较抗拒会在这之上发展出感情依赖。   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而言,深宅大院,四方天地,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感情寄托会逐渐收束到一个男人的身上。而感情寄托过于单一的时候,就是容易失去自我的时候。   哪怕庄良玉这副看似拘束在礼教之下的壳子里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也是一样。   环境是会改变人的。   庄良玉心中微微一声叹息,抬手握住萧钦竹的手,“郎君,夜深露重,沐浴更衣吧。”   萧钦竹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凝视半晌,嗓音微微暗哑,“好。”   ……   云雨初歇,庄良玉气喘吁吁地缩在床褥之间,像是困倦极了的猫崽儿。   庄良玉脸上还带着薄红,发丝因着汗水在肩颈蜿蜒,像是青黑的细蛇。   她缓了缓,好不容易才从目眩的酸软中回过些神来,披上外衣起身去做清洗。   这个时代的她甚至还不够十八岁,她并不想早早就承担做母亲的责任,也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代在并不发达的医术上。   庄良玉从床里侧起身,越过萧钦竹便直去浴房。   浴房的池子里常年蓄水,四季常温,而且是活水,为的就是方便主人家沐浴。   庄良玉起身的时候没有留心,随手扯过的一件外袍竟然还是萧钦竹的寝衣。   方才还一室春意的卧房突然变得有些冷寂,萧钦竹支起身子,看着庄良玉披着他的寝衣向浴房走去。   因着二人新婚,屋里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连他们二人的寝衣也是绣了戏水鸳鸯、琴瑟和鸣的吉祥图样,红底描银,更衬得庄良玉容姿卓绝。   萧钦竹心头又有些起火,喉头滚动,想跟上去,但最后又归于沉默。   他抬手拂过还有余温的床侧,心中头一次因为庄良玉闪过疑窦。   萧钦竹套了件外袍,起床用凉茶压火。   大约过了一刻钟,听到从浴房传来的动静。   看到庄良玉披着他的寝衣走回来,一路走还打着小小的哈欠,像是困极了。   萧钦竹站起身,正想说什么。   庄良玉只是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着眉眼直接滚进床褥之间。   动作熟练地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不消片刻便传来冗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萧钦竹狐疑地看看自己,又看看已经困到睡得毫无知觉的庄良玉,细想片刻决定明日晚上干脆再晚些回来。   回来直接睡觉便是。   吹熄卧房中最后一点用来照亮的烛火,萧钦竹刻意放轻动作上床,在夜色里望着帐顶出神。   秋日里夜色甚凉,但偏偏庄良玉一无所知地裹走了被褥。   萧钦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还是庄良玉的。   一层一层的冷意不仅蔓上萧钦竹的身体,也侵袭萧钦竹的心。   良久,他像是妥协一般,在夜色中微微叹息一声,舒展手脚,将裹着被子的庄良玉揽进怀里,然后努力挤进被窝。   ……   翌日清晨,庄良玉醒来时已经过了卯时,萧钦竹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虽说大雍官员值婚丧嫁娶之际,会有五日休沐,但萧钦竹此人分明像是将自己焊在了兵部的岗位上。   庄良玉昨夜睡了个好觉,她体质多少有些偏寒,入了秋冬时常觉得手脚冰凉,但昨晚却难得没有冷冰冰的感觉,反倒睡得热腾腾的。   庄良玉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的竟然是萧钦竹的寝衣,她一低头,就看到自己的寝衣被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萧钦竹的枕头上。   “……”   庄良玉脑中忽然有些不大好的猜想。   萧钦竹这家伙——不会昨晚穿着她的寝衣睡了吧。   庄良玉努力将画面甩出脑袋,可偏偏越不想,就越是不受控制的在想。   以至于当早膳时看到萧钦竹,庄良玉脑袋里都还是萧钦竹穿着自己的寝衣的模样。   庄良玉觉得脸上有些犯热,甚至不好意思看萧钦竹这张格外正人君子的脸。   倒是萧钦竹察觉出庄良玉的不对劲,问道:“夫人,可有何不妥?”   庄良玉神游天外地说道:“……可能是我不大妥。”   “可需要传大夫?”   庄良玉风马牛不相及地说:“我觉得要先看看脑子……” 第23章 饭票   到底庄良玉最后也没看成脑子。   但收获了萧钦竹一个疑惑外加无奈的眼神。   庄良玉当自己看不懂萧钦竹情绪里隐含的无奈和微妙的嫌弃,相当自我感觉良好的在用过早膳休息够了以后,带着四个婢女去了萧夫人屋里。   萧夫人刚刚送走萧老爷,今日萧老爷要去户部当值,无需进宫,故而不用早早出发。   大雍朝五日一朝会,基本按照一周七天的方式工作。在自己岗位当值五日,在朝会上汇报一次工作,然后再休息一天。   这朝会简直跟开组会也没什么两样。尤其到了朝会那天,离雍和宫城远些的官员甚至需要寅时不到便动身出发。   庄良玉心生感慨,现代的007都比不过这些天不亮就准备上工的官员。   庄良玉感慨的功夫,萧夫人已经回来,见只有她一人,问道:“钦竹去哪儿了?”   庄良玉一五一十地答道:“郎君今日去了兵部,竹苑中无甚要紧的事,便想着让郎君先忙公务。”   萧夫人眉头微皱,看了她一眼,有种非常复杂的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裹在其中,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说道:“先跟我进屋,晚些再说账目的事情。”   “是,母亲。”庄良玉乖巧地说道。   ***   进了屋,萧夫人的婢女便给庄良玉看茶,沉静内敛得跟她身边的春桃夏荷简直是两个极端。   庄良玉就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像传闻中一样的木头和不开窍。   萧夫人端着茶杯,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说道:“今日钦竹何时起身?”   庄良玉睡觉的时候素来没心没肺,哪里会知道萧钦竹几时起床,给了个囫囵的答案:“许是不到卯时。”   萧夫人想起自己的郎君,显然知道忠国公府的男人都是一个脾气秉性,倒是也说不上什么苛责,只是觉得儿子不开窍,来了个新媳妇也是个没心眼儿的。   但转念一想,若来的不是庄良玉这般背景简单也无甚心眼儿的新妇,无论是西都城中哪家的贵女,随随便便都有将忠国公府置于风口浪尖上的能力。   忠国公府走了这么多年,不需要再去跟人争抢什么,做好为臣的本分,侍奉好君王就足够了。   至于十二公中的其他人——他们想要权利登天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这样一想,萧夫人倒是有些心疼起庄良玉这个一无所知的木头来。   庄太师一家的情况,西都城中人尽皆知。   当年庄良玘金榜题名,状元高中,差点就被太后钦点了公主驸马,幸亏庄良玘机灵,拿着庄夫人做挡箭牌,又拿庄府和庄良玉说事,在西都城待了不到一年就跑得山高皇帝远,到地方上走马上任了。   后来又有人想把庄良玉塞进宫里,也是幸亏庄良玉整日里混在国子监中,甚少接触外界女眷们的风言风语,不然怕是也难逃攻于算计的结局。   萧夫人让婢女给庄良玉续水,也觉得自家儿子是个不开窍的榆木嘎达,两个木头凑在一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结果。   “良玉无须过多在意外界言论,忠国公府没什么纳妾宠妾的毛病,开枝散叶的事也不全在你一人身上,你与钦竹安心过好日子便是。”   庄良玉眨眨眼,视线落到萧夫人身后绣着松鼠和石榴纹样的靠枕上。   怎么看——   也不像是不着急抱孙子的模样。   萧夫人的身子直了直,将靠枕挡在身后,“……当然,也希望能尽早听到你二人的好消息,忠国公府已经许久不添人丁了。”   庄良玉应是,其实半点不放在心上。   萧夫人又说:“你无需担心,我会跟钦竹提点,成婚休沐时日便放下新妇去当值,也属实不像样子。”   庄良玉笑得温柔良家,“母亲,郎君公务繁忙,于内合该为郎君减轻负担分忧才是。”   一提起自己的儿子,萧夫人显然一肚子气,哪怕是萧钦竹这样放在整个西都城都被人羡慕的优秀公子哥,也难逃萧夫人的嫌弃,“他才是负担。”   话说完,萧夫人正正神色,“走吧,今日带你去账房看一看,既然嫁到萧家,就要适应萧家的生活。”   ……   庄良玉与京中女眷接触不多,少有些传闻也都是从叶瞳龄等人的嘴里听来,是以当真正开始接触这个时代的女性,庄良玉才发现,这些看似被圈养在朝臣家中的夫人们,倒是有些说一不二的雷厉风行。   尤其萧夫人,颇有点职场女强人的架势。   虽然只是两日功夫,但庄良玉能看到萧家父子三人对萧夫人的敬重。   又或者能够管理好一个偌大的忠国公府本身就是实力、手段不俗。   账房修在忠国公府的最深处,外面还有看家护卫把守,三间小屋被看顾得密不透风。   账房里面修得通透敞亮,几间屋子被架子上繁多的账目占据。   萧夫人带着庄良玉认识了两个人,其一是忠国公府的管家萧福生,其二是萧府的管家婆于兰。   一个人称福管家,一个人称兰婆婆。   萧夫人说:“这二位是掌管府中事物的左膀右臂,福管家主外,兰婆婆主内,今后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   说着,萧夫人在一堆账本中挑拣了几本,递到婢女手中,让她端到庄良玉跟前。   “这是西市一处小铺面去年的营收,你拿去看看。”   庄良玉正准备抱着账本走,身后萧夫人又道:“算了,你在这里看吧,兰婆婆劳烦您指点一二。”   庄良玉轻快的步伐瞬间变得沉重,老老实实道:“是,母亲。”   然后在账房里找了个还算整齐的角落,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账本。   庄良玉是会看账的,庄家也算有些产业,西都城郊有几处农庄,每年农户都要缴租,西都城里还有几家铺子,零零总总加起来,也要看过不少账目。   庄良玉在现代的时候只是个工科生,整日里忙得都是工程制图,搞自己的勘测任务,鲜有的接触资金的经历还是在求学期间做导师的报账员。   是以当时为了厘清庄府一团乱麻似的账目,庄良玉甚至特地请了人来学习如何算账。   但到底庄府的账目还是简单。   眼下,庄良玉看着萧夫人刚刚交给她的账本,仔仔细细算了起来。   她喜欢藏拙,不喜欢出风头,但这不意味她愿意被人当个傻子。   兰婆婆一直站在庄良玉身侧,看到她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开始算账,抬头给了萧夫人一个肯定的眼神。   萧夫人点点头,也开始静心算账。   虽然现在才九月,但年关转眼便到,是以从现在开始各个家族便要开始清算账目。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庄良玉算完了手中的账目,将自己觉得有出入的地方都写在了一张纸上,然后又做了便签标记夹在账本中。   庄良玉也没将账本检查得过于尽善尽美,特意留了些新手都会犯的纰漏和毛病。   捧着账本递给兰婆婆,“兰婆婆,劳您看看这几处问题……”   年近五十的兰婆婆接过账本,开始一条一条地跟庄良玉讲解这账目上的问题。   一直算到了晌午,庄良玉收获颇多。   原先她将这账目当做是算数的工程,收支平衡了便是。   但眼下看这些大家族的账目,其中倒也另有门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庄良玉是跟萧夫人一起吃的,吃完饭还特地问道:“母亲,下午还去算账吗?”   庄良玉是个有学习精神的,否则也不会一路读书念书,她现在察觉到了算账的意趣,自然就想着多学点东西。   想着午睡之后跟几个相熟的夫人一起小坐的萧夫人,“……”   “母亲,今日上午良玉觉得收获颇丰,想跟着兰婆婆和福管家多学习东西。”   萧夫人缓缓舒气,“……倒也无须如此刻苦。”   庄良玉浅浅行礼,“媳妇资质平平,总要多学些东西才是。”   “明日再来。”萧夫人下了最后通牒,“今日下午有几个帕交相邀,你上午学习多有劳累,下午好生歇息便是。”   说着,萧夫人的视线转过庄良玉脖颈处细微的印子。   到底也知道自家儿子是个武将,人家庄太师的姑娘是个柔弱的姑娘,白日里跟着自己思虑,晚上还有个自家儿子,也属实显得有点苛刻。   尤其庄太师还曾是自家儿子的良师。   萧夫人心里又觉得有些愧疚,抬手招来自己的婢女,“我这儿今年新得了些燕窝,人参,你叫竹苑的婢子拿去给你炖些滋补的膳食,天冷了,多注意些。”   “天气要凉了,我私库里还有几匹缎子,你也拿去添置几身新衣裳。”   庄良玉一一应下,觉得做萧家的媳妇儿属实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带着春桃秋光等人回到竹苑,庄良玉心满意足地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人参燕窝和丝绸锦缎。   就算被人利用又怎样,至少她现在过得足够舒坦,而且在未来的一段时日里还会继续过得舒坦就足够了。   至于萧钦竹?   稳定的长期饭票,谁能不爱呢? 第24章 暖炉   萧钦竹今日刻意回来晚了些,进竹苑时听萧安回禀说庄良玉已经睡下了。   萧钦竹卸下刀剑,让萧安放置到书房里,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婢女都已经从卧房退了出来,眼下是庄良玉带来的春桃和母亲安排的潋冬在值夜,看到他进来,正准备行礼。   萧钦竹示意她们二人安静些,低声道:“你们去准备浴房,准备好了退下便是。”   萧钦竹褪了带着一身寒气的披风与外衣,转进卧房门外看了一眼。   卧房里只燃着一盏烛火,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床榻上模糊隆起的影子,听呼吸声平稳绵长,应当已经睡熟了。   萧钦竹没有进去,站在门口沉默良久,直到婢女来叫他,这才独自向浴房走去。   ……   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萧钦竹等身上的水汽去了些,这才准备上床睡觉。   床上,庄良玉正睡得四脚朝天。   这是二人同榻而眠的第三天,但萧钦竹却觉得有如第三年一般。   每晚,庄良玉都有截然不同的表现。新婚当日,许是过度劳累,沉沉睡去的庄良玉纯良而无害,静静蜷在床铺一角,睡得安静极了。   昨夜,庄良玉卷走了所有的被子,萧钦竹努力许久才勉强蹭了进去,有个被角让自己不至于着凉。   今日——   萧钦竹陷入沉默。   被子铺了整张床,从被子下的弧度也能看出床上的人睡姿有多么豪放,几乎占据了整张床,让他根本无处落座。   眼前庄良玉没心没肺的睡姿让萧钦竹心头微妙地涌起些近乎无奈和委屈的情绪。   萧钦竹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异样,坐到床边,轻轻掀起被褥将庄良玉的手脚往里推。   被人扰乱睡眠的庄良玉蹙起眉头,胡乱哼了几声。萧钦竹立时停了动作,等确认庄良玉没被他扰醒,这才又继续将人往里推去。   入秋不久,房间里还没升起地龙和炭火,庄良玉睡得有些手脚发凉,梦里隐隐约约觉得有热源靠近,当即不管不顾地就抱了上去。   最后一声满足的喟叹,再次沉入梦乡。   萧钦竹被床上的动静搞得睡意全无。   他睁眼看着帐顶,耳畔是庄良玉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女子的身体微凉,不管不顾地向他蹭过来,然后便抱着不肯撒手了。   两个人盖同一床被子总会有点缝隙钻风,庄良玉缩着脖子往萧钦竹身上靠,猫崽儿一样的动作让萧钦竹的沉默一重接一重。他抬手将庄良玉身后的被子掖好,确定秋日里渐凉的风不会吹到床上怕冷的人,这才能安安稳稳地睡去。   ……   第二日,天未亮,萧钦竹便在一阵憋闷中醒来。   他睁眼到窗外朦胧的夜色,发觉距离自己平日晨起习武的时间还有许久。视线下移,这才看到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以及越在身上的大腿。   萧钦竹,“……”   如此豪放生猛的睡姿,简直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萧钦竹在起床和继续睡觉之间挣扎良久,最后选择将庄良玉的胳膊和腿移开,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总算能睡个不受打扰的觉。   ***   秋日里天寒,庄良玉难得是被热醒的。   她动了动手脚,觉得自己像是被束缚住了,睁眼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被萧钦竹扣在怀里的。   她与萧钦竹已经是夫妻,也有了夫妻之实,庄良玉倒不至于因为一个拥抱就产生什么悸动与羞涩,只是这种被人护在怀里的样子让她格外不适。   因为无论前世今生,好像也确实少有人将她视作什么弱质女流。   庄良玉想从萧钦竹的怀里出去,可刚一动,怀抱收紧,她直接贴在了萧钦竹的胸膛上。胸膛微微起伏,心跳声平稳有力,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蛊惑的,沉迷美色的昏君。   当即没了想挣脱出去的心思,直接贴在萧钦竹胸前睡了个天昏地暗。   ……   抱着庄良玉睡了一夜的后果就是起床之后,萧钦竹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连穿衣的时候都有些抬不起手臂来。   享受到的庄良玉装作没看到,毕竟有人给自己暖床在这个秋冬交汇的时节实属难寻,她甚至希望萧钦竹能有点觉悟,以后赶在她钻被窝之前给她把床暖好。   吃过早饭后,春桃端着汤婆子进来,“少夫人,现在天凉了,现在就给您把汤婆子续上?”   庄良玉点点头,继续翻看手里的书。   同样在看书的萧钦竹抬起头,看向庄良玉。   庄良玉迎着视线抬头,微笑,“郎君可有事?”   “你畏寒?”   庄良玉浅浅笑了一下,“一点而已,不碍事。”   “若是怕冷,命人烧上地龙和炭火便是。”   庄良玉应了,“多谢郎君。”   二人便再也无话,直到送萧钦竹去上班,两个人才互相道别。   送走萧钦竹以后,庄良玉长舒一口气。虽说萧钦竹此人并不难相处,但话少无趣,难免显得有些憋闷,庄良玉甚至有些怀念自己在国子监里折腾人的日子。   但眼前堆放的是忠国公府的账本,等下要记的是萧家的上百号姻亲。   虽说在忠国公府后宅的日子清闲,但到底无趣了些。   但在萧夫人眼皮子底下,她也确实不好搞什么小动作,账本看过一个又一个,庄良玉一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很聪明,一边又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要太愚蠢。   萧夫人看着眼前算得干干净净的账本,又听着庄良玉问出来的仿佛不甚聪明的问题,审视的目光落在庄良玉身上,开始思考她家的这个新媳妇与别人家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昨日下午,萧夫人同几个手帕之交小坐片刻,也听闻其他几位夫人提及自己家中新进的媳妇,听着那些贵夫人吐苦水,一会儿说自家新媳妇攻于算计,一会儿又说新媳妇挑拨儿子与自己之间的关系。   说来说去,总归是不大如意。   但眼下一看自家的庄良玉,虽说是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木头,但到底让人省心,也是个足够漂亮的木头,哪怕放在家里当个花瓶,也比别人家吵吵闹闹的小聪明强。   “母亲,您看看这些账目良玉算得可有问题?”   萧夫人回神,低下头看眼前的账本。   寻常对于世家女子来说,在掌家过程里,难的不是厘清头绪,反倒是许多人算不清账目上的数字,但庄良玉算得一点问题也无,甚至算得很快。   他们家的木头花瓶兴许是聪明的,只是没聪明在玩弄人心上。   萧夫人心中甚慰,想着日后添个小孙子也当是聪明伶俐。   “歇息片刻吧,你忙碌一上午,也辛苦了。”   庄良玉笑得温柔羞涩,“是,母亲,正巧良玉也有些肚饿,让婢女备了点吃食,母亲若是不嫌弃,一起用些?”   萧夫人本身手艺就很好,是以并不怎么喜欢吃旁人做的东西,但夏荷端了点心上来,一揭开食盒的盖子,顿时喷香扑鼻。   萧夫人眼中一亮,“这是什么点心,此前从未见过。”   “母亲,这是泡芙,以面粉、牛乳烤制而成。”   “泡芙?水泡芙蓉,象形又典雅,好名字。”萧夫人一贯沉稳的语气都欢快起来,招手让夏荷往前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点心。”   萧夫人捏起一个泡芙品尝,眼中都亮了起来,“味道尚可,但火候控制还欠佳,表皮还可再酥脆一些,中间的馅料颇有巧思,口感绵密顺滑,不错不错。”   庄良玉也拿起一个泡芙品尝,她虽然爱吃美食,但其实并不挑剔,在她看来在这个没有烤箱的年代,夏荷能根据她的描述做出这种烤制甜点已经实属不易,哪里还会挑剔?   但眼下萧夫人这样一说,倒确实品出些不足来。   “良玉,你这个婢女是何来历,能有这样的手艺?”   庄良玉看了一眼夏荷,说道:“目前,这是良玉从家中带过来的婢女夏荷,跟了我十来年,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的。良玉有些贪嘴,夏荷长我两岁,便纵着良玉的喜好,总弄些新奇的玩意儿打打牙祭。”   萧夫人点头,对夏荷赞赏有加,“改日可到我厨房里指点交流一二,有此等手艺该发扬光大才是。”   庄良玉眼里有笑,看着夏荷脸色羞红,将人推到萧夫人跟前,“夏荷能有机会跟母亲讨教,是夏荷的福气。等夏荷学来新的手艺,日后良玉就更有口福了。”   大抵因为这一遭,萧夫人对庄良玉说话的口气都更亲近了些,“左右今日钦竹和他父亲也是个忙起来不知休息的,晚上不如就到我院里来吃,看看老夫人那边有没有什么打算,若是不介意,今日便让夏荷跟着我下厨。”   庄良玉眼里都在亮光,能吃到好吃的东西,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她本以为想要融入忠国公府的生活会是一件持久而漫长的任务,但没想到萧夫人竟然会因为一盘点心便愿意将她主动拉进忠国公府的生活。   晚膳时,留在忠国公府中的三个女人凑在小桌上吃着难得不同于以往的饭菜,一时之间三代人其乐融融。   而难得当值结束后早早归家的萧钦竹和萧老爷看着空空荡荡,压根没有他们二人份的饭桌,相顾无言。   萧钦竹,“……”   他和爹——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25章 依偎   最后,萧夫人故作镇定地让主屋院里的小厨房再去备上饭菜。起身将下班回家的二人迎进来,“竟不知今日你父子二人提早回来了。先做片刻,厨房里温着饭菜,这就让人端上来。”   萧钦竹沉默地看着桌上剩下的饭菜汤汁,麻辣、酱香扑鼻而来,撩的人五脏庙都开始造反。   他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又看向吃得开心,乐在其中的自家妻子,以及对他们父子二人眼露嫌弃的祖母,突然觉得他们回来的不大是时候。   萧老夫人正襟危坐,赶在萧老爷开口前吃完了碗中最后一个裹着酱汁的小鸡腿。   萧老爷叹息一声,对自家母亲孩子气的举动也说不得重话。   一室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婢女上菜。   萧老爷轻咳一声,似是为了缓解尴尬,说道:“怎得今日婢女们手脚这么慢?”   萧夫人和庄良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难道要告诉他们根本没剩饭菜,现在厨房正在现做吗?   “哇!好香!”萧吟松的声音突然炸响,紧接着就是哒哒地脚步声冲进来。   满含期待的萧钦竹在看到桌上的残局后突然怔住,似是不信,看看自己母亲,又看看最疼爱自己的祖母,“娘!祖母!你们为什么吃好吃的不带着我!”   一句话,嚎出在座剩下两位大老爷们儿的心声。   萧吟松开始控诉,“平日里晚上都只能吃些清汤寡水,凭什么今天晚上珍馐美食还不等我!”   萧吟松可不会像萧老爷和萧钦竹一样还端着一份克制守礼默不作声,小朋友不开心了就是要说出来的。尤其还是萧吟松这个从小到大都被萧府上下宠着的小孩儿。   萧吟松凑近饭桌,细细嗅闻,包子脸上突然严肃,“娘,今晚是不是你下厨了。”   此言一出,本来还保持沉默的萧钦竹和萧父一起转头看向萧夫人。   庄良玉和老夫人低头喝茶,视而不见地装傻。   萧夫人手艺好是整个忠国公府公认的事情,通常都是要逢年过节,萧夫人心情极佳的时候,一大家子人才能享受到萧夫人的手艺,但现在——   萧吟松控诉的眼神看向庄良玉,刚嫁进来的嫂嫂,不仅吃了母亲做的点心,还吃了母亲做的饭菜。   他分明都好久没有吃过了!   庄良玉想要昧着良心对萧吟松的控诉视而不见,但到底对小孩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忍痛割爱道:“夏荷,你去把竹苑里剩下的点心都拿过来,包好等下送到二郎的院子里。”   萧吟松脸上瞬间由阴转晴,三步并作两步地蹭到庄良玉跟前,就差直接扑上去了,“真的吗?都给我吗?”   庄良玉沉痛地点头,“都给你。”   萧夫人也知道做这些点心颇费工夫,“需要什么材料跟府里直接说便是,若是府上没有便跟福管家说一声,让他去采买便是。”   一直保持沉默的萧老夫人矜持地用帕子沾沾嘴角,说道:“今日的泡芙和果塔做得尚可,明日可再送到我院里些。”   说完,萧老夫人起身,“今日事情颇多,有些乏了,你们继续吃,我先回院歇息,若是没什么事就明天再说。”   萧老爷欲言又止,正想劝说老夫人少食些点心,老夫人就率先说道:“我这把年纪身子骨,也没什么求的,能天天吃好喝好高高兴兴已是不易,少来劝我。”   萧老爷当即闭嘴,对自家母亲随着年龄上涨愈发固执的脾气也是毫无办法。   萧老夫人走了不久,夏荷便将点心拿来,都交到负责照料萧吟松的侍女手中。   萧吟松迫不及待地扒开盒子瞅了瞅,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吃饭。   萧吟松坐在萧钦竹对面,吃饭也不大老实,十分挑衅地看着萧钦竹,但又碍于老爹威严不敢在饭桌上说话,一直憋到晚饭结束,这才冲过来挑衅,耀武扬威道:   “这些都是我的!”   萧钦竹点头,语气波澜不惊,“都是你的。”   “一个都不给你留!”   萧钦竹,“一个都不给我留。”   萧吟松觉得自己像是乱拳打在棉花上,顿时成就感全无,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他觉得自己实属人生不幸,不然怎么会遇到萧钦竹这样的兄长。   庄良玉看看面无表情的萧钦竹,又看看满心气恼的萧吟松,倒觉得跟一个小孩子置气的萧钦竹也有点幼稚,出声道:   “二郎。”   萧吟松没好气地回身,看样子满肚子憋屈,“何事?”   “喜欢吃?”庄良玉问。   萧吟松虽然生气,但还是老实点头。   国子监中会负责监生的午餐,是以庄良玉在国子监时也曾费心为国子监的膳食提供建议,改良菜谱,至少不能让人饿着肚子学习。   故而国子监中的午餐应当还不错,怎得这萧吟松还会一副吃不饱的模样?   “是在监中吃不饱吗?”   萧吟松虽然脾性娇贵,但也知道什么是他该挑剔的,国子监中的学子,无论什么出身都一视同仁,虽然他年虽小,但也没理由挑剔。   他摇摇头,“能吃饱,但午时用过饭菜,不过两个时辰便会肚饿。吃多了又撑胀难受。”   庄良玉看着眼前不过半人高的小萝卜头,忽然意识到对于正在长身体的青年学子们而言,或许只是不限量的午饭真的会不大够用。   十来岁的少年人该是什么样的?   该是像初升的太阳,更像是电视剧里的那句台词一样,“十二点吃饭,十二点半就饿。”【1】。   以目前国子监的设置来看,好像在膳食供应上确实有不合理的地方。庄良玉思忖片刻,倒觉得是个可以向父亲提及的建议。   说着萧吟松抬手拍了拍婢女手中的食盒,“明天我会偷偷带点吃食,你们要替我保密。”   庄良玉看着萧吟松跑走的身影,觉得这还提前告知自己要犯事的小孩儿有点意思。   身边萧钦竹眉头微蹙,“你不该纵着他。”   “小孩子还在长身体,多吃点东西不碍事。”庄良玉说道。   “君子克制,喜好皆不随心,若是一味放纵,恐生无度。”   听着萧钦竹一板一眼的话,庄良玉不含任何情绪的笑了一声,反问道:“若是所求所欲压制过多,可会生了执念?反倒成了受人拿捏的弱点又该如何?”   半晌没听到身旁人回话,庄良玉侧目,发现这人竟真的在深思。   ……   回了竹苑,二人沉默地洗漱换装,直到躺在床上——   萧钦竹突然说道:“娘子所言极是,此前是我对吟松要求太过苛责。”   庄良玉昏昏沉沉的睡意被萧钦竹一句话扫得干干净净。   她颇有点气急败坏地睁眼,想给这个扰人清梦还读不懂氛围的家伙两拳。庄良玉深呼吸,告诫自己要冷静,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   突然翻身,扯着被角面朝里侧,背对萧钦竹而睡。   萧钦竹只觉得身上一凉,外界的凉气顺着被子的边角争先恐后地钻进来。他偏头看向身侧明显呼吸加重的庄良玉,一时竟有些迷茫和困惑。   他看看庄良玉裹被子的动作,又想起今晨院子里婢女提及庄良玉畏寒的事情,想着她是不是觉得冷了。   思忖片刻,还是靠了过去。   将人揽进怀里,掖好被角,确定不会有任何凉风钻进被窝,这才闭眼睡去。   突然被人裹得像是蚕蛹的庄良玉,“……”   她现在突然有点同情萧吟松,甚至是感同身受。   萧钦竹这家伙,绝对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这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庄良玉这口气不上不下的。   但最后到底被暖意侵袭,在萧钦竹的怀里沉沉睡去。   ……   庄良玉的作息本是不大规律的,她甚至十几年如一日的像是在现代生活时一般有着熬夜和赖床的毛病。也有着喜欢制图搞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小东西的习惯。   她在刻意保持这些习惯,也想用这些跟这个王朝不相同的东西来提醒自己。   也许终有一日,她也会被这个时代的礼教同化,成为活在规矩中的人,但她至少希望这个时刻能够来的再晚一些。   但萧钦竹的存在,开始改变她熬夜和赖床的毛病。   事实上,当身边有人起床穿衣,庄良玉虽然想赖床,但也睡不良久,再躺下去只会头昏脑涨,还不如起床发呆,或者等把人送走以后自己再来个回笼觉痛快。   清晨,庄良玉站在忠国公府门口送萧钦竹去上朝,是以今日比平时起得还要早。   萧吟松正哈欠连天地准备爬上马车去国子监,看到萧钦竹,当即连哈欠也不大了,整个人趾高气扬地站在车辕上,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食盒。   炫耀道:“这是嫂嫂给我准备的,我今天能吃到点心,你吃不到。”   说完也怕被萧钦竹教训,一溜烟儿钻进马车里催促车夫赶紧走。   庄良玉迎着萧钦竹平静的视线微笑,体贴地抵上手中的披风,笑吟吟道:“郎君慢走?”   萧钦竹微微叹息一声,接过庄良玉手中的披风穿在身上,然后微微低头,“帮我系上可好?”   朦胧而熹微的晨雾中,是忠国公府门前一对相依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1】援引自《士兵突击》人物对话 第26章 共餐   从上朝这日开始,萧钦竹便要正式结束休假了。   婚前筹备,休了两天,婚后小歇又花了三天,虽说后面几日也有到兵部当值,但到底上司和手下人都考虑他新婚,所以事务并不多。   但休沐结束,萧钦竹立时忙得手脚不沾地,连按点吃饭都是奢侈。   萧钦竹的忙碌本是忠国公府男人的常态,但与整日里在后院闲着的庄良玉比起来,便显得有些突兀。   午间休息,即便是萧钦竹这样的铁人,在高强度的忙碌一上午之后,也略感疲惫。他的同僚正巧从外面进来,看他还在这儿坐着,问道:“萧侍郎怎得不去歇息片刻?”   萧钦竹说:“马上。”   萧钦竹的同僚们年纪都比他略长一些,又在兵部当值,为人处事皆是豪爽而不拘小节,有些好奇地凑过来,“怎么不见萧侍郎在家中多休息几日?想当初我跟我家夫人结婚,真觉得五日休沐都不够用。”   “是啊,萧侍郎第二天下午就来当值了。虽说确实有要务从急,但萧侍郎这般敬业我等属实佩服。”   大概也是因为萧钦竹结婚了,已为人夫的身份让这朵高岭之花开始接地气起来。是以兵部的官员们更为好奇,“钦竹弟当真一点也不想自家夫人?”   想吗?   庄良玉会想他吗?   眼前忽然闪过女子身披深红寝衣赤足走过的场景,又闪过清晨时女子为自己系上披风衣带的场面。   庄良玉此时在家中做什么?   “要我说,这女子不能在后院呆久了。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想我上回率兵前往西南巡查,一去便是一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夫人都怀疑我跟副官有一腿了!”   说完一阵哄堂大笑。   几个人说完便相携回了自己的案前继续处理公务奏章,但话进了萧钦竹的耳朵。   在后院呆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吗?   萧钦竹思忖片刻,唤来自己的护卫萧远。   萧钦竹手下的护卫一共有两名头领,一个是他放在庄良玉身边的萧安,另一个就是日常随他办公出入的萧远。   萧钦竹轻咳一声,随手翻着手上的公文,状似无意地问道:“少夫人如今在府上做什么?”   萧远一愣,本以为少主人叫他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没想到只是问问少夫人现在在做些什么,他努力回想片刻,想起前两日萧安提及少夫人如今在院里也没什么要紧事。   “昨日……萧安曾提及少夫人在府上也无甚特殊的安排,上午会到萧夫人跟前学些账房上的东西,下午便在竹苑休息,偶尔会看些书,弄些新奇的吃食或者小玩意儿。”   “除此之外?”   萧远一五一十答道:“除此之外,少夫人无他活动。”   “不曾与西都城中女眷小聚?”   “不曾。”   萧远站了片刻,等着自家少主人进一步的问话,却发现他家少主人进入了沉思状态。   又站了一刻钟,发现少主人还是没有继续吩咐问话的趋势,试探着开口:“少主人,若是无其他事,属下先下去候着?”   萧钦竹只听到耳边有人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倒没细听,点点头,也没留意萧远已经走了。   他思虑良久,思及庄良玉的身份,思及庄良玉如今在西都城中的风评和现状,正准备叫萧远安排些东西,但抬眼发现萧远早就没了影子。   ***   今日萧钦竹特意处理完公务后便快马回府,甚至下午时分还让萧远传信回去,说自己今晚回去用膳。   他与父亲公务繁忙,近些日子总随意凑合些,也让家中女眷无需等着自己回去用饭。   但今日被同僚提及,他突然有些想与庄良玉一起吃一顿晚饭。   正好明日又到了休沐的时候,便做些安排带庄良玉出去走走。   正如同僚们所说,总在后院拘着容易胡思乱想。他曾看到过庄良玉眼里的希望和远方,自然不愿让这样充满生机的女子在后院中枯萎。   就像曾经的庄良玉在日复一日的后宅生活中磨去了对生活的所有希望,最终沦为一杯毒酒之下的枯骨黄土。   ……   庄良玉也不知道这萧钦竹到底是犯了什么邪,下午睡醒不久便突然派人传了口信回来,说他今晚回来吃饭。   搞得庄良玉满头问号,实在想不通这多此一举的通知到底有何意义。   本身竹苑的小厨房里就会备下萧钦竹的晚餐,不论萧钦竹何时回来,回来之后会不会用膳,都会将饭菜温在小厨房里以备不时之需。   但多此一举通知她的意义何在?   庄良玉靠在躺椅上思忖片刻,抬手叫来秋光和潋冬,神情严肃而认真的问道:“你们少主人——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秋光和潋冬对视一眼,发现理解不了她们少夫人的脑回路,脸上露出疑惑。   “比如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两个人实诚地摇摇头,“少主人克制严谨,无论什么都有度守序,从不掺杂个人喜好。”   庄良玉听着二人的描述直皱眉头,这萧钦竹到底是什么地方产出来的怪胎,竟然连点个人喜好都没有。   那成婚半个多月,萧钦竹突然闹这一出是想做什么?   庄良玉百思不得其解,让竹苑小厨房按照往日的情况准备晚膳。   天色渐黑,萧钦竹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归来。   萧钦竹一入门,便看到笑吟吟坐在桌前等候他的庄良玉,不知怎的有些脊背发凉,他解下披风递到婢女手中,净过手后才在桌边坐下来。   庄良玉微笑,“郎君今日公务辛苦,快些用饭吧。”   萧钦竹点头,提筷吃饭。   刚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便察觉不对。   庄良玉还端正的坐着,半点没有要一起用饭的架势。   萧钦竹思忖片刻也没有得到答案,只好问道:“夫人何不用餐?”   “在等郎君用完。”   萧钦竹眉头微蹙,“萧家并无这样的规矩,一起用便是。”   庄良玉只是微笑,但还是没有动筷子的架势。   “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萧钦竹问道。   庄良玉还是笑,笑得萧钦竹一头雾水。   “若是饭菜不合胃口,让厨房重做即可。”   萧钦竹思忖片刻,放下手中的碗,端起一盏小碟子,夹了几样菜式,放到庄良玉面前,“吃一些?”   语气中没有半分不耐,也没有任何不满,只是很认真的就事论事,在想着怎么样能让庄良玉吃下这顿饭。   庄良玉没说话,但拿起了筷子。   她看向自己,萧钦竹瞬间明白庄良玉是有话要说。   “下去。”   一时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庄良玉喝了一口汤,这才说道:“我总以为,在萧府,凡事要听郎君的吩咐才能行动。”   “萧家何曾有过这样的规矩?”   庄良玉说:“不然郎君何故今日下午通知良玉今日要回来用晚膳?这一桌菜式郎君可还满意?”   萧钦竹不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庄良玉继续说道:“竹苑的小厨房中,照常备着郎君的饭菜,无论郎君何时归家,总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郎君今日无缘无故的一声通知,是想让竹苑上下拿郎君当外人迎接,还是有什么别的考量。恕良玉愚钝,参透不得。”   萧钦竹此时才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上出现差池的地方。   “是我思虑不周。”   庄良玉眼睛微微圆睁,似是没料到萧钦竹竟然会态度如此爽快的认错。   “萧某并无他意,只是今日同僚提及要多在家中陪伴家人,便觉得此前行事作风多有欠缺考量。”   萧钦竹语调诚恳,他确实转瞬便想明白了庄良玉介意的地方,“竹苑是萧某的家,良玉是萧某的夫人。”   萧钦竹的话过于直白,直接让庄良玉耳根发热,她不是会闹性子的人,今日冷着萧钦竹也是别有用意。   这个时代的男人,多将女子当做附庸,视为所有物,故而总是以俯视的眼光去看待女子。   庄良玉正是在成婚后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试探到萧钦竹对于这桩婚姻的态度,才决定用今晚的机会说开这件事。   在这个时代里,男子三妻四妾并不是少见的事情,甚至于像庄太师和萧尚书这样从一而终的才是异类。   庄良玉如今正微妙地卡在这个能否接受古代人婚姻观的节点上。   她甚至有所打算,如果萧钦竹准备纳妾,那她就在忠国公府做个实打实的掌权主母,三妻四妾她都可以点头,只要后来的女人别不知好歹动她安身立命的根基,她甚至能跟萧钦竹维持表面的和谐。   只是这家伙从此就别再想有机会能上她的床,甚至是进她的房。   可偏偏——   庄良玉一声微妙地叹息,又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度。   她垂头,安安静静吃完了萧钦竹夹给她的菜,正准备礼尚往来一下,没想到萧钦竹竟然又给她盛了一碗汤。   萧钦竹说:“往后我都回来吃晚饭可好?”   庄良玉近乎没脾气地点头,颇有些认命的架势在,“若是公务繁忙,郎君也不必勉强。”   “我会赶回来。”   态度之坚决叹为观止。   “……”   庄良玉不自在地偏移视线,暗自腹诽。   大可不必,您天天回来,她自己打牙祭都不爽快。 第27章 蒙尘   吃完饭后,两个人便相顾无言地在房间里看起了书。   庄良玉爱看些杂书,什么稀奇古怪就看什么,她手边还放着那本她自己写的剧情册子,时常用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眼下她让秋光替她寻来纸笔,正是想到了一些要补充在册子上的细节。   庄良玉勾勾画画地写了许久,等到终于松一口气的时候,抬眼就差点被突然出现的萧钦竹吓没了魂。   庄良玉嗔怪地瞧了萧钦竹一眼,“郎君怎么不出声?”   “我叫了你,但夫人似乎过于专注,并未留心到我。”   萧钦竹言语中还有一丝委屈,庄良玉抬头,看到屋里春桃夏荷秋光潋冬都不约而同的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方才是我过于专注,忽略了郎君。”   萧钦竹坐在庄良玉对面,说:“明日夫人可有安排?”   庄良玉想了想,摇头,“除了母亲那边需要上午去账房学习管账外,无其他安排。郎君可有事?”   “明日休沐,正巧西都城外现下层林尽染,颇有几分意趣,夫人可愿同行?”   庄良玉的第一反应不是能外出放风了,而是她不能躺在后院当咸鱼了。   外出必然意味着会见到其他人,正如萧钦竹所说现下外界风景优美,自然会有许多人出去踏秋。而庄良玉深刻清醒自己是什么吸引风暴的体质。   否则也不会这半月来都以身体欠佳为推脱,推了西都城中无数女子的聚会。   但——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眼中隐隐的期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便说不出来。   “便与郎君同行。”   “如此今日便早些歇息。”   ……   入夜,躺在床上,庄良玉难得失眠。   一旁萧钦竹已经睡了,呼吸平稳,像是他这个人一样。只是萧钦竹的睡姿便不像他的呼吸一样老实了,甚至不断向她靠过来。   深夜思绪便容易发散,庄良玉想,往常夜里萧钦竹有这样的习惯吗?   可庄良玉没有答案,二人同寝,她总是睡得更早的那一个,睡着以后像是死了,雷打不动,哪里还能晓得萧钦竹睡觉的时候是个什么习惯?   庄良玉想往外钻,可萧钦竹的手臂就像是铜墙铁壁,让她动弹不得。   半晌,庄良玉放弃挣扎,彻底摆烂一样转头埋进萧钦竹的胸膛,被温热的体温与气息包裹,睡了个天昏地暗。   ***   第二日,庄良玉坐上了前往西都城郊的马车,她和萧钦竹在一处,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载着春桃夏荷等人。   一路向外,能看到西都城外山体的轮廓,确实如萧钦竹所言那般层林尽染,万山红遍,但——也确实人多。   堪比十一黄金周的景点。   萧钦竹提前命萧安和萧远租好了画舫,马车抵达岸口便直接登船,立时远离嘈杂的人群。   庄良玉松了一口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应付外人的社交简直比让她写老爹留给她的文献综述还让人头疼。   登船以后,春桃夏荷等人手脚麻利地开始布置,不多时便将糕点茶水摆好,也燃起了用来取暖的炭火。   庄良玉畏寒,靠在炭火边裹得像是在过冬。   萧钦竹在登船前遇到几个同僚,是以在岸口寒暄几句,等上船来,便瞧见庄良玉缩在炭火边的模样。他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庄良玉身上,凑近摸了摸庄良玉的额头,又贴了贴她的脸颊,发现确实冰凉。   直白的动作直接看惊了岸上的人,也看惊了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萧远。   萧安拐了萧远一胳膊,颇有点得意,“大惊小怪什么,没见过世面吗?”   萧远,“……”倒真没见过少主人主动亲近女子的世面。   “这么冷?”萧钦竹凑近问道。   庄良玉摇摇头,“不冷,但是手脚凉。”   萧钦竹又将手探进大氅中,一摸庄良玉的手,果然透着凉意,他转头问秋光,“没带汤婆子?”   “萧郎君,带了带了!”春桃捧着汤婆子一路小跑,急急忙忙塞进庄良玉怀里,“方才从马车上下来,一时忘了拿。”   萧钦竹没说话,坐在庄良玉身侧,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隐有担忧,“可需要找大夫看看?”   庄良玉其实不大适应旁人的关心,尤其这份关心还是来自萧钦竹,这会让她有种关系失控的感觉。   萧钦竹说:“是我思虑不周,湖上起风,不如现在回去。”   庄良玉摇摇头,难得能出来放风,她也不想扫兴,说道:“难得出来转一遭,我不碍事。”   庄良玉就这副体质,夏日怕热,冬日怕凉,夏天恨不得泡在冰窖里,冬天恨不得睡在暖炉中,没少让春桃夏荷跟着她操心。   于是,庄良玉就和萧钦竹并肩坐着发呆。   萧钦竹倒是没发呆,手里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一派文人作风,哪里能想象得到是整个大雍朝都有名的少年将军。   庄良玉少有能与萧钦竹共处的时间,哪怕二人新婚半月有余,但萧钦竹此人一心扑在公务上,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可能比她跟护卫萧安相处的时间还要少。   萧钦竹此人很矛盾,看上去冷漠而且不近人情,但又在遵循礼教去与人接触,像是个完全没有情商的社恐分子在按着社交指南来学人际关系。   他就像是上好发条的精密仪器,一举一动都是按着规则办事,连床榻之上的知识都少得可怜。   单一直白得有时让庄良玉心生恼火。   夏荷按着她的口味煮了热奶茶,端到她面前。   庄良玉很喜欢奶制品,喜欢牛奶丝滑的口感。当即接过夏荷手中的碗,捧着喝个痛快,奶茶里面还按着她的喜好加了芋头和小圆子,吃起来全是满足。   庄良玉这边吃得正香,奶香和甜香顺着风飘到正在看书的萧钦竹跟前。   他顿了顿,头一次闻到如此奇怪的东西。   “这是何物?”   庄良玉正喝得满足,头也不抬地说道:“奶茶。”   “奶茶?”显然眼前的奶茶超出了萧钦竹的认知,他曾驻守塞外,也见过草原上的部落烹制奶茶,但从没有庄良玉这般的做法。   “要尝尝吗?”庄良玉被甜食充满了脑子,当下想也不想就拿起自己的勺子喂给萧钦竹。   萧钦竹看着勺子中泛红的汤液,看到瓷白的勺子,又看到比勺子还白的手指,微微俯身,就这庄良玉的手将甜得发腻的奶茶喝下。   很甜,但尚在接受范围之内。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下她加了超多糖的奶茶,有些狐疑地看看碗。   难道说男人不喜欢吃甜都是假的?   “庄二你又弄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叶瞳龄的声音老远便传来,庄良玉抬眼就看到站在船头的叶瞳龄,以及小憩的永定王赵衍恪,还有一个比萧吟松还小的小不点。   庄良玉是很高兴见到叶瞳龄的,但这不意味着她想看到赵衍恪。   两艘画舫渐渐靠近,叶瞳龄这个胆子大的竟然直接从对面船上跳过来。   见到王爷要行礼,故而庄良玉还要拿开被她用得暖烘烘的大氅跟萧钦竹一起向赵衍恪行礼。   叶瞳龄上船以后就自来熟似的凑到春桃与夏荷跟前,去看两个人都在准备些什么东西。   惊呼道:“二娘子,你又自己琢磨好吃的东西不带我,简直不仗义。”   庄良玉凉凉道:“我吃东西带着我郎君便是,带你作甚?”   叶瞳龄摸摸鼻子,当做没听到,继续惊叹,“你做了奶茶,奶黄酥,蛋挞,果塔……你做了真么多都给你郎君吃?”   “反正不给你吃。”庄良玉吐槽,话虽这样说,却走上前去给叶瞳龄盛奶茶。   二人过往十来年里狼狈为奸习惯了,庄良玉只看叶瞳龄的眼神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当即说道:“在这儿吃可以,带走不行。”   这厢庄良玉跟叶瞳龄斗嘴,另一边萧钦竹和永定王之间倒显得剑拔弩张起来。   萧钦竹拱手,“见过王爷,臣与内子扰了王爷游湖雅兴。”   赵衍恪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站在栏杆旁一副临风遗仙的模样,“有人相伴,另有意趣。”   赵衍恪一旁的小豆丁突然探出头来,目光紧紧盯着萧钦竹船上的点心,显然是闻到了味道。小豆丁扯了扯赵衍恪的衣角,嗫嚅道:“父亲……”   萧钦竹命秋光将点心装盘,又用银针试过,这才让萧远交到赵衍恪的护卫手中。   小世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赵衍恪也跟着吃了一块,他的目光落在跟叶瞳龄聊得热火朝天的庄良玉身上,能听到女子飞扬的笑声。   他细细品尝糕点,像是同样在品尝庄良玉这个人。   庄良玉即使没有看向赵衍恪,也能感受到背后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她抬头对夏荷说:“夏荷,你改日多做些糕点,或者写个方子送到四王爷府上。”   萧钦竹迎上赵衍恪疏离又客套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承蒙王爷与小世子喜爱,府上婢女的手艺难得能得贵客赏识。”   “宝珠美玉,最憾蒙尘。若是无人欣赏,属实可惜。”   湖面上忽然起风,庄良玉听到萧钦竹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宝珠美玉从不为他人欣赏而生。” 第28章 微妙   赵衍恪的忽然出现,扰乱了庄良玉的好心情。   乃至在回程的马车上,庄良玉都没了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但身为一个成年人,情绪自控的能力还是要有的,是以庄良玉也不可能对萧钦竹有所迁怒。   今日吹了些冷风,庄良玉有些昏昏沉沉的,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身子一歪——   萧钦竹侧目,看到倒在自己肩头的女子。   庄良玉被这点动静弄醒,发现自己靠在了萧钦竹的肩头,撑起身子,又重新靠回原位。   萧钦竹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肩头,又顺着看向庄良玉的面容。   庄良玉察觉到视线,张开眼睛,一双桃花目中神色清泠,半点不见昏沉的睡意,“郎君何事?”   萧钦竹微微摇头,将视线又转到手中的书卷上,就在庄良玉要彻底睡过去的时候,萧钦竹突然开口:“今日我不曾料到会遇到永定王。”   庄良玉重新睁开眼,等着萧钦竹接下来的话。   “以常理而言,时值踏秋佳季,京中达官显贵到城郊踏秋者众,但永定王显然有备而来。”   实话实说,今天赵衍恪那家伙说得话相当冒犯,对着朝中命官说这样指代意义不明的话,若非萧钦竹是个冷静的,怕是二人新婚不久西都城中便要传出夫妻不和的传闻。   萧钦竹有好好说事的意向,庄良玉自然也不会放弃沟通的机会,永定王赵衍恪现在就像是她平静生活的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让她现在的生活天翻地覆。   马车晃晃悠悠地向着忠国公府而去,庄良玉根据自己的推测将赵衍恪可能的行为动机一条一条解析。   她直接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郎君是大雍现在最有名的将军,我父亲更是有帝师之名,兴许我这样猜测有些自恋,但赵衍恪应当是想通过我来了解忠国公府的动向。”   可——   为什么赵衍恪会觉得她是突破口,甚至觉得她一定会为了他而背刺萧家?   除非……   庄良玉稳了稳心神,除非赵衍恪知晓曾经书中发生的一切,认为她还是那个因为爱在宫中郁郁寡欢,走向自我毁灭的庄良玉。   庄良玉不说,但萧钦竹已然有了这样的猜测。他会同意与庄家的婚事不过是照拂故友的面子,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为了这点旧情将整个萧家置于危险境地。   萧钦竹抬眼,庄良玉一瞬间感受到某种冰冷的意念自身上划过,她抬头迎向萧钦竹的目光,“你要清楚,这是皇帝指婚,你我都没得选。”   马车内重新归于沉寂,沉默与尴尬一直持续到二人回了忠国公府。   马车在门前停下,庄良玉由着春桃扶她下车,刚站稳,就听到萧吟松的声音。   萧吟松冲到他们二人跟前,围着打量几圈,质问道:“你们背着我去哪里玩了?”   “城外。”萧钦竹说完率先迈步,萧吟松脚下踉跄地追着萧钦竹,“你出去玩为什么不带我?”   但萧钦竹显然也没兴致,步履飞快,转瞬没了人影。   萧吟松像是个看不懂气氛的,又折返回来站在庄良玉面前,“他怎么回事?”   庄良玉对这种拒绝沟通的人十分反感,在她看来有事说事,拒绝交流沟通——这是什么小孩子的做法?   一个即将二十三岁的成年人,难道还要让她哄着?   庄良玉让春桃将今日剩下的点心都拿过来,交到照顾萧吟松的婢女手中,“今日出去踏秋,还留了些未动过的糕点,小叔子若是不嫌弃就先凑合尝尝,明日我再让人做新的。”   萧吟松的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还故作矜持道:“既然你一定要给,我也不好拒绝你的好意。”   庄良玉看着萧吟松飞奔而去的身影,微微感慨,这大人竟是还比不过小孩儿坦率好交流。   ***   庄良玉刚回到竹苑的卧房,正准备歇息,萧夫人的婢女便来找她。   秋光正巧进来,问道:“少夫人,可还需要竹苑准备您的碗筷?”   萧夫人的婢女说:“少夫人可在夫人处用饭。”   “可需要叫郎君一同过去?”   萧夫人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说道:“夫人只唤您一人。”   于是庄良玉带着春桃与秋光一起去。   一路上,庄良玉都在思索萧夫人找她的缘由究竟是什么。莫非萧夫人消息如此灵通,今日游湖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进她的耳朵里?   又或者是竹苑的人将消息送进了萧夫人的耳朵里?   庄良玉一路带着思虑到了萧夫人的院子,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餐桌旁的萧夫人。   只有萧夫人一人,萧老爷不知去了何处。   萧夫人似是懂她疑虑,“老爷去了老夫人那里用膳,今夜就你我二人,无需拘谨。”   庄良玉老老实实坐下,静观其变。   萧夫人命下人传菜,传菜的间隙说道:“不好奇今日我找你有何事?”   “好奇。”   “好奇还能忍住不问?”   庄良玉一板一眼地说道:“如果母亲不想让我知道,好奇也无用。”   萧夫人笑了起来,提起筷子,“先吃饭,吃完再说,不过——少吃些,等下还有加餐。”   但就算萧夫人说了少吃些,庄良玉还是吃了不少,今日在外头吹了冷风,又舟车劳顿,是以五脏庙早就开始造反。   萧夫人的态度和善,虽然有意打哑谜,但绝非要发难的态度,故而放下心来的庄良玉吃得心满意足。   至于竹苑——   萧钦竹踩着时间回屋用膳,但一进门便只看到满桌菜肴,而桌边空无一人。   甚至连碗筷都只有他一份。   萧钦竹看到屋里仅剩的夏荷与潋冬,下意识蹙起眉头,“少夫人身体可有不适?”   庄良玉畏寒,今日游湖又吹了些冷风……   萧钦竹作势就要进里屋看看。   “少主人,少夫人去了夫人处用膳。”   萧钦竹顿住脚步,回转身子,“去母亲那里?”   潋冬说:“是的少主人,刚回竹苑,夫人的婢女就来传人,少夫人就带着秋光和潋冬去了。”   “去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   潋冬怕萧钦竹多想,特意补充道:“夫人的婢女特意说了,夫人只叫少夫人一人前去。”   萧钦竹,“……”   该说不说,微妙的有种他已经被他娘嫌弃的错觉。   ***   萧夫人准备的晚膳就如萧家平日里的晚膳一样清淡,庄良玉是个习惯重口味的人,所以哪怕很饿,到底也吃不过瘾。   肚中食物有了五分,萧夫人唤人将饭菜都撤下去。   庄良玉规规矩矩坐着,等着萧夫人的下一步动作。但看眼前这副架势,庄良玉大概能猜出萧夫人是想要做什么了。   很快,萧夫人房里的婢女们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精致的甜品,模样精致,香气扑鼻,简直比现代社会甜品店里的糕点还引人食指大动。   “近些日子,我仔细想了想先前你提及的黄油、奶油的做法与用途,将其融入到糕点之中,果然不同寻常。”   庄良玉看着这些精致点心的眼睛都在冒光,她眼含期待地问萧夫人,“母亲,我可以尝尝吗?”   萧夫人被庄良玉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取悦了,一边高兴,一边又故作矜持地点点头,“随意吃便是。”   庄良玉捏起一块奶黄色的糕点,在放进口中的一刹那,奶香、豆香混合绵密的口感在口腔中迸发,带来无与伦比的舌尖享受。   “好吃!”   紧接着,庄良玉又开始尝卷起层层酥皮的面包,烤制过后的香气混着水果的清甜席卷味蕾。庄良玉发誓,这是她重生的十八年来,吃得最满足的一次。   她下意识说道:“母亲,你若是开店,一定火遍整个西都城。”   “开店?”   庄良玉还在吃,萧夫人的手艺好到让她根本停不下来,她含混道:“这么好的手艺若是只有萧家人才能品尝到也实在太可惜了些。”   庄良玉的心神都在眼前的美味上,完全没留意到一旁已经陷入深思的萧夫人。   庄良玉很给面子,每道甜品都能点评一二,句句都夸到了萧夫人的心坎里,一个模糊的想法渐渐在萧夫人脑海中成型。   萧夫人问道:“你觉得我可以开店?”   庄良玉点头,“我尝遍西都城中的糕点名铺,母亲的手艺实属上上。”   “后宅女子经商,恐惹人非议。”   庄良玉毫不在乎,“但大雍律法从未限制过后宅女子经商的权益。母亲难道不愿看到更多人在品尝到美食时满足的神情吗?”   “用自己的爱好和能力去收获成就感,应当比活在规矩之中更让人快乐。”   庄良玉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她还在专心品尝点心,一旁的萧夫人眼中迷茫渐渐褪去,变得愈发坚定。   “良玉,开铺子一事,你可要同我一起?”   庄良玉动作一顿,这要拉自己入伙做股东?   正准备应下便听萧夫人又说道:“你说的对,终其一生囿于后宅,我不过是冠以萧宁氏之名,我应当在萧家之外寻些别的追求寄托。”   “至于他们爷仨,也该被我放到一边去了。”   在门口碰到老爹的萧钦竹与萧老爷对视一眼,“……”   感觉——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第29章 花瓶   萧老爷咳了一声,一副好像没听到方才谈话内容的模样。   庄良玉起身行礼,看到了跟在萧老爷身后的萧钦竹。庄良玉的目光平静地自萧钦竹身上略过,行完礼以后又安安静静地坐在萧夫人一旁。   与平日里的安静无异,但萧钦竹确定庄良玉在生自己的气。萧钦竹并非愚钝之人,他明白庄良玉的情绪从何而来。   就像他先前所想,如果庄良玉的存在会给萧家带来不安,就算是皇帝指婚,他也要保护自己的家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面对庄良玉的忽视,萧钦竹的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   坐在首位的萧夫人将他们二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当即打了个圆场:“良玉,方才你我所说的事明日再商议,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息。”   “钦竹,你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萧钦竹倒是毫不避讳,直言:“母亲,我是来接良玉。”   “总归是在府里,这么点路程还能丢了你媳妇儿不成?”萧夫人念了两句,“今日我也乏了,你们回去休息,我也该歇了。”   庄良玉跟萧钦竹一道行礼离开。   两个人沉默着走出,前后隔着半臂距离。若在寻常,庄良玉定然会挎在萧钦竹的臂弯上。但现在——   她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秋夜里到底风凉,庄良玉刚出屋就被冷风吹得一抖,忍不住抄起袖来。先前萧夫人传召,她来得太急,竟然忘了拿件披风。   她试探着呼了一口气,隐隐都能看见些白色的雾气了。   冷得庄良玉都想一溜烟跑回竹苑然后钻进被窝里,可偏偏还有个萧钦竹。   庄良玉认命似的给掌心哈气,自暴自弃地往前走。前头的萧钦竹却突然停了脚步,然后转身。   庄良玉看着突然回身的萧钦竹,搞不懂他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当即往旁边挪了两步准备绕过去。但萧钦竹却握住了她的手臂。   她听到萧钦竹近乎无奈般的一声叹息,从萧远手里拿过什么,直接抖开披在她的身上。   庄良玉抬眼,由着萧钦竹替她系好斗篷。   “何不多穿些?”   这是个给台阶以及求和的信号,但偏生微妙得让庄良玉的不爽更甚,萧钦竹这般态度——总显得她好像在无理取闹一般。   但这并不是一件能轻易揭过去的事情,这件事若是不能说开,必然会成为一根刺,让这桩本来就靠利益维系的婚姻变得更岌岌可危。   庄良玉不在意这桩婚事的结局,但她不能不在乎庄家的后路。   她抬手将披风拉好,“……多谢。”   这才像往常一样重新挽着萧钦竹的手臂向竹苑走去。   ***   等回到竹苑,庄良玉刚喝完一口热茶,还来不及歇歇,萧钦竹便挥退了屋内侍奉的人。   庄良玉放下茶杯,对萧钦竹隐隐有些满意。   他说:“于我而言,最重要的始终是萧府上上下下。我必须要确认你的存在不会为萧家带来风险。”   庄良玉点头,这点她与萧钦竹不谋而合,她选择萧钦竹的理由也是因为选他才不会将庄家置于危险境地。   “萧家从跟随玄祖开国之初便从不曾在党争中站队,更不需要什么从龙之功。兴许——”萧钦竹顿了顿,“兴许你与永定王是旧识,但更多的事你不该插手。”   庄良玉笑吟吟地看着萧钦竹,又恢复了往日总是带着三分笑的模样。   明明庄良玉什么话都没说,甚至神情上还有点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样子,但萧钦竹却诡异地安定下来,甚至觉得自己今晚的思虑有些可笑。   等萧钦竹说了许久,庄良玉才支着下巴问道:“你说完了吗?”   萧钦竹点头。   “要听听看我的想法吗?”   “请讲。”   庄良玉笑了一声,觉得萧钦竹过分严肃的态度有点好玩,禁不住让人想逗弄,“郎君可觉得永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钦竹一板一眼地说:“永定王才学颇高,玉树芝兰,品行端正,赞誉者众。”   “然也。”庄良玉煞有介事地点头,话锋一转,“但我觉得不过尔尔。”   不等萧钦竹说话,庄良玉自顾说道:“郎君,这永定王再好,我去寻他也不过是二婚进门去做个继妃,还要照顾别人的孩子。但萧郎君可是头婚。”   说着她还指了指自己,“我也是头婚,所以萧郎君是最好的选择。”   萧钦竹端正神情,“胡闹。”   庄良玉笑了起来,“但就像郎君所说,你顾念萧家人的安危,我同样顾念庄家的周全。庄家与萧家如今的位置郎君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所以,从个人私情来讲,不可能,从大局周全来讲,更不可能。”   屋里一时安静,唯有烛火跃动。   萧钦竹不说话,庄良玉也不说,就只是看着他笑。   半晌,萧钦竹微微叹息一声,“以常理而言,永定王作为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同样也是西都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想要成为永定王府继妃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想要权势地位,还是一段独宠佳话,这都是情理之中的选择。但——夫人,今日之事,是我之过。”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愈甚。   萧钦竹此人虽然前头还是绕来绕去铺垫了半天,但到底知道自己胡乱戒备触了她的霉头,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承认了错误。   这就已经很好了,但还可以试试更好。   庄良玉将手轻轻搭在萧钦竹的手上,“郎君,既然这件事说开了,便就此掀篇。料想今后我在西都城中行走总免不得要遇上永定王,不如今后我就在后宅好生——”   “不行。”   庄良玉眨眨眼,搞不懂萧钦竹如此坚决的两个字怎么就突然冒了出来。   “有何不可?”   萧钦竹语塞,难不成要他说担心庄良玉整日在后宅圈着又成了上一世那种满脑子只有情爱,心里只有算计的人?   上一世萧钦竹其实没有见过庄良玉,也只在一些传闻里听到过庄良玉善妒又心狠手辣的名声。   只是眼前的庄良玉非但不是满脑袋只有情爱,更像是心里没有一点情爱所以对什么都能够不在乎。   “后宅不过天地寥寥,何不去做些有用的事?”   庄良玉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在竹苑当花瓶就挺有用的。”   萧钦竹,“……”   ***   这一夜过去,短暂在庄良玉与萧钦竹之间掀起风浪的永定王,就真的像一阵风浪一样在平息之后被彻底遗忘。   忙于公务的萧老爷和萧钦竹,忙于学业的萧吟松,以及忙着开铺子的萧夫人。   萧府上下,一时各有事做,庄良玉险些成为最拉仇恨的咸鱼。   但萧夫人找上门来,来找她探索改良厨具的方法。伴随着萧夫人在糕点领域的不断探索,萧夫人已经成功发现目前的厨具和烹饪环境已经完全无法满足数量和质量的需求。   这让庄良玉实打实地惊叹了一波萧夫人的求索精神。   然后相当心甘情愿地开始帮萧夫人设计新的灶具和厨具,当然她也只是个搞地质勘探的土人,涉及这类实用工科到底能力有限。   但不会养猪,不代表庄良玉没见过猪跑啊!   庄良玉只管在图纸上画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些土法灶具,剩下的全都丢给了国子监下三学的监生们。   学习半天总要有能检验成果的地方,她可是给这些没有实践天地的监生们找了一个很好的试验场。   现代社会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是从纺纱机开始,兴许大雍朝的科技进步契机就是从面包房开始。   为了给萧夫人的糕点铺子供应原材料,庄良玉直接大刀阔斧地改了萧家的两处农庄,将这两个庄子直接改成了牧场用以养殖奶牛。   顺德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萧夫人的糕点铺子正式开业。   与众不同的糕点,独特的售卖方式,透明的后厨作业模式,成功拉起西都城中点心行业的第一波变革。   后世学家在考证大雍朝历史时曾特意标注顺德十一年这个极为特殊的年份,因为在这一年里,不仅有影响深远的群青论坛问世,更有引发后续一系列技术进步的关键节点涌现。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庄良玉不想自己一个人写文献综述所做出的整蛊;不过是因为庄良玉一时嘴馋让萧夫人有了开店的追求而已。   ……   萧夫人的糕点铺子开得悄无声息,虽然在西都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但萧府上下除了切实参与的几个仆从以及仅有的三位女眷外,无论是萧老爷还是萧钦竹和萧吟松都对萧夫人的事业一无所知。   虽说这糕点铺子是萧夫人开的,但萧夫人只负责做新品研发,并定期去铺子里转上一转搞搞视察,剩下的手工活儿都交给了雇来的活计。   当然,核心的技术和配方还是掌握在萧家人手里。   成功成为原始股东并以技术入股的庄良玉思忖片刻,已经开始思考让牧场扩大经营开始给整个西都城的糕点铺子都做原材料配送的生意了。   赚钱嘛——   不磕碜! 第30章 嘴硬   萧钦竹今日下午早早结束了公务,于是便提前回府。   顺路还去东市新开的糕点铺子买了些样式新鲜的糕点,最近这家铺子在京中很有声名,兵部许多同僚经常买回去给自家人吃。   等到回府,未时刚过不久,按照往常,庄良玉应当还在午休。但萧钦竹刚进里屋,就看到桌案上堆了许多纸张,横七竖八,杂乱不堪。   而在一摞高高厚厚的书籍以及飞得到处都是的纸张之后,隐约看到个小脑袋晃来晃去。   他家一贯簪金钗的夫人此时发髻中正插着一根毛笔。   萧钦竹,“……”   萧钦竹定定心神,确定那个聚精会神的身影是庄良玉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人。   庄良玉正专心致志地比划什么,神情冷淡而疏离,间或嘲讽地扯扯唇角,甚至有些不耐。   不同于往日里总是挂在脸上的三分笑意,现在的庄良玉像是一块让人只敢远观的冷冽玉石,拒人于千里之外,温柔的眉眼都透着锋利。   虽然形容狼狈,可全身心投入其中的女子在这一刻熠熠生辉,让萧钦竹几乎挪不开视线。   庄良玉正忙着画图,她现在准备重新设计一下农庄的生产线,昨日她与萧夫人商量,两个人对向整个西都城都供应原材料一事一拍即合,所以行动力很强的庄良玉现在就在想办法做扩大生产的事情。   萧钦竹刻意放轻动作,轻轻拿起一张草图,他看不甚懂,但大约知道这是什么物件儿的结构图。   图画得很精细,每一处的尺寸都做了严格的标注,旁边还有些他看不懂的演算符号。   萧钦竹见过工部的人画图纸,也见过他们在设计建造时所绘制的草图,与眼前的图类似,但——似乎没有手里的图简单清晰。   庄良玉又涂涂改改画了许久,画了半晌不甚满意,随手又将案头的这一张随手扔出去。反手就准备摸一张新纸来继续。   刚抬手,纸便递到手中。   庄良玉头也不抬地说道:“多谢。”   “要喝水吗?”   庄良玉这才察觉出口干舌燥来,“来点。”   惜字如金,与平日里简直两副模样,但偏偏让萧钦竹觉得有趣。   眼前正专注于手头工作的庄良玉闪着一种自信、笃定的锋芒,甚至会有被她吸引的感觉。   萧钦竹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庄良玉,庄良玉仿若牛饮,匆匆喝了两口就准备继续画图。然而她动作顿了顿,像是察觉出什么不对。   庄良玉抬头,看到站在一侧的萧钦竹。   还未来得及脱去官袍的青年身姿挺拔,眉眼俊朗而锋芒,此时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并非像平日里看他人时那般冰冷,反倒透着柔和。   庄良玉稳了稳心神,“……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萧钦竹说:“今日任上无甚要务,故而早早完成便回来了。可有打扰?”   庄良玉摇摇头,左右今天应该也没什么好的思路和头绪,继续画下去也只能是自我折磨,干脆缩在太师椅里躺平。   萧钦竹问:“我可以看看夫人的画作吗?”   “随意。”庄良玉靠在椅背上,有些精气耗尽的模样,反正都是些废稿,估摸萧钦竹看了也给不了什么建议。   “这是——工具?”萧钦竹不确定道:“这种工具准备用于何等用途?”   “用于搅拌。”庄良玉来了些兴致,指着其中两处说道:“这个是齿轮和轴承,用以减少人力耗费。”   “夫人打算用什么制作齿轮和轴承?”   庄良玉微微叹息一声,“若是能用钢铁自然最好,但铁矿严格限制,只能找木材或者是石材。铁水铸模可比一个一个雕刻木材、石材容易多了。”   说着,庄良玉起身,将满桌子废稿敛到一起,“反正都是些没用的废稿,晚上都要进了灶膛。”   但萧钦竹按住了她的动作,“夫人的齿轮和轴承会用到何处?”   庄良玉试着抽手,但力气太小,没能挣脱出来,“用在糕点铺里,日常需要搅拌的材料过多,仅凭人力效率太慢。”   “糕点铺?”   庄良玉突然顿住,转头看向萧钦竹,眼中有不可置信。   萧钦竹有些迟疑,“有何……不妥?”   “郎君不知道母亲在东市开了糕点铺?”   萧钦竹下意识低头,看在自己放在桌边的糕点盒子,一贯冷静到声音都没什么起伏变化的男人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母亲?”   庄良玉突然来了兴致,凑到萧钦竹跟前,“真的不知道?”   “……不知。”   庄良玉点点萧钦竹的胸膛,幸灾乐祸,“完了,你被你娘嫌弃了。”   萧钦竹,“……”   等庄良玉笑够了,这才坐下来开始吃点心。高强度的脑力工作很耗费体力,她急需糖分补充。   卡着庄良玉忙完的时间点进来的春桃同样也端了一盘糕点,与萧钦竹带回来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子久了,春桃也不再像刚来时那般战战兢兢的,疑惑道:“少夫人,这是谁送来的?”   庄良玉正沉浸在奶油的香甜之中,回味片刻才说道:“今日郎君提早回来,顺路带的。”   春桃放下糕点,挽起袖子,“少夫人,婢子现在进去收拾?”   庄良玉点点头,“都收走吧。”   萧钦竹微微有些好奇,“春桃,你们几人何不在屋内侍奉?”   春桃忐忑地看着庄良玉,庄良玉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你说,我又不会怪你。”   “二娘子画图的时候不喜人打扰,若是屋里有人,脾气还会急,婢子们比不得少主人。”春桃说得又快又急,说完就一溜烟儿跑进去收拾东西。   庄良玉哼了两声,“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   萧钦竹的思绪却一下回到了庄良玉俯首案前的场景。   眼前的庄良玉眼里还是带着三分笑,一双桃花眼盛着两汪盈盈的水。   庄良玉自然是美的,但眼前的温柔却远不如方才的清冷疏离来得摄人。   萧钦竹稳了稳心神,岔开话题,“最近京中,母亲的铺子风头正盛。”   说到这里,庄良玉总算改了兴致缺缺的模样,她突然站起身,说道:“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看什么?”哪怕萧钦竹自诩对庄良玉有几分了解,一时都跟不上她的思维。   庄良玉眼里都在闪光,“跟我去看看母亲的铺子,让你看看在你印象之外的萧家主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   庄良玉稍微整理仪容便拉着萧钦竹上街。   寻常时候二人出行总是坐着马车,但这一次,庄良玉想让萧钦竹好好走一走看一看这西都城中的走卒商贩和平头百姓到底在如何生活。   换掉官袍的萧钦竹穿了一身暗红的窄袖衣袍,衬得人挺拔又矜贵,哪里像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武将?倒比叶瞳龄他们那些热衷享乐的勋贵子弟还显得贵气。   庄良玉的衣服是萧钦竹挑的,又给她披了一件同色系的斗篷,甚至连花纹都有所呼应。   庄良玉挑眉看了看二人的情侣装,觉得这萧钦竹还是有点会。   现在未时过半,日头还是暖的。两个人走得不快,走了将近两刻的时间才来到东市。   西都城中分东西二市,两处都是商贸繁华之地,但经营范围各有不同。东市更日常,西市则更像是大宗商品的交易场所。庄良玉的金玉书斋就坐落在东市的文玩街上。   今日天气好,东市上商贩都支着摊子,街上的行人也多。   萧钦竹怕两个人走散了,故而握住了庄良玉的手。庄良玉对牵手一事没什么感慨,反正是夫妻再亲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现在处于形势牵个手而已,她适应良好。   萧钦竹虽然不懂庄良玉为什么一定要走过来,但总归不是什么过分要求,也不是什么大事,走一走也无妨。   庄良玉在前头挑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儿,萧钦竹便站在她身后防止后面涌过来的人群撞在她身上。   小商小贩的东西比起忠国公府的特供们而言,实在是精美不足,但胜在当下心境,也胜在不完美的质朴。   萧钦竹皱着眉头,看庄良玉刚刚塞进他手中的木雕,雕刻和上漆的工艺都算不得精细,拿在手里还有些粗糙的木茬。   他问:“这是何物?”   庄良玉正觉得小摊上千奇百怪的木雕丑的可爱,头也不回地说道:“是你。”   萧钦竹猛地低头,像是能把这木雕盯出两个洞来,这丑呼呼的,甚至不是个人形的东西,庄良玉是怎么有胆子说出来像他的?   庄良玉起身,见萧钦竹不信,她指了指这丑丑的小狗说道:“你看,这小狗臭臭的表情,跟你看人不顺眼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正好今天你是红的,这小狗也是红的。”   萧钦竹还想辩驳,“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说像只小狗。”   庄良玉撇嘴,“哦,你不要那我拿回去逗萧吟松玩。”   庄良玉正准备再挑几个小丑家伙凑一窝,就听身后传来声音。   “老板,这个狗和那个狐狸都要了。”   庄良玉,“……”   这个萧钦竹,浑身上下就那张嘴最硬。 第31章 口嗨   买完这丑丑的木雕,两个人才向萧夫人的糕点铺子而去。   萧钦竹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庄良玉想起方才萧钦竹财大气粗直接抛出一锭银子的样子,禁不住笑。   挽着萧钦竹的手臂,凑过去说道:“郎君方才怎么想的?这一锭银子可有十两了,两个木雕加起来不过三十文。”   萧钦竹面上还算镇定,但耳根却红了,“……没想到会如此便宜。”   庄良玉看了看街上的人,问道:“郎君可知寻常人家一年花销多少?”   萧钦竹思忖片刻,“……百两?”   他所说并非没有依据,以兵部当职官员而言,京城的衙役一年俸禄便可有五十两,这样算一下,百两应当足够开销。   庄良玉笑着摇摇头,她说:“郎君,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若是五口之家,一年五十两便足够不愁吃喝。”   萧钦竹眸光微动,他确实没想到寻常人家的开销会这样低。   庄良玉现在心情很好,于是乐意一边走一边说些天南海北的话,“人的需求有三层,第一层是生存,第二层是生活,第三层才是提升质量享受生活。郎君是第三层的佼佼者,但许多人还在追求第二层。”   “如何让更多人拥有第三层的生活?”萧钦竹下意识问道:“若是朝中救济,有多少人可以从第一层到第二层,又有多少人可以从第二层到第三层。”   庄良玉忍不住想叹气,朝中若是直接放银子救济,引起的直接就是通货膨胀,如果政策措施不到位,哪里是在救百姓,分明是要让普通人的生活更加艰难。   可一时半刻又解释不清。   庄良玉说:“要创造更多的财富,才能让更多人拥有财富。”   庄良玉说这些话也是一时兴起,很多事很多想法她没办法与他人说,说给春桃她们,她们会说婢子不懂。说给叶瞳龄等人,会觉得她异想天开。说给国子监下三学的监生们,会说这是大不韪之言论。   但她没想到萧钦竹会听,而且能听进去。   ……   东市的热闹繁华地段,萧夫人的糕点铺子正在大排长龙,不少官宦人家都派了人来买糕点,香气从隔了一条街的地方就能闻见。   庄良玉相当满意糕点铺如今生意火爆的样子。   萧夫人的铺子就叫宁记,萧夫人姓宁,便用了自己的姓来开店。   远远望了一眼,发现排队的人中有不少熟人,其中就有先前去庄府找茬的虞国公府表小姐琉雯。   还有几个庄良玉也看着眼熟,都是萧钦竹的同僚。为了避免麻烦,庄良玉当机立断拉着萧钦竹绕路从后门直接进了宁记里面。   宁记的伙计都认识庄良玉,早些时候铺子装修,就是庄良玉全程在做监工,后来又手把手地指导他们如何使用这些新灶具们。   见到庄良玉就问候一声“少夫人”。   其中还有不少人本就是萧府的仆从。   萧钦竹看着眼前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的模样,一时有些震撼。同样也被宁记后厨仿佛流水线一样的操作流程和先前从未见过的新奇灶具激起好奇。   “……这些,都是夫人一手设计?”   庄良玉笑了一声,笑得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郎君,我只负责提需求,至于这些东西,都是国子监下三学的监生们帮我弄的。”   “下三学可造这些东西?”   萧钦竹的眼看过烤炉,看过醒发箱看过各种各样他说不上名字的物件……   常人眼中的下三学是什么?   是市侩是铜臭。   故而才被人称为下三学。   但眼下这些奇妙的东西都是由下三学的监生制作,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两个多月前的群青论坛。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陷入沉思,她说:“这些能改变原始生产方式的东西,才是创造更多财富的关键。”   庄良玉说这些其实颇有一时兴起的意味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八年,在庄家做了十八年的咸鱼,没想过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想着和家人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她一边反感这个时代的礼教约束想要逃离,一边又不得不在这种念头涌起的每个时刻反复确认自己大约这辈子都不能从这之中彻底逃开。   庄良玉就这样矛盾的处在认命和不认命的境界线上。   ……   庄良玉由着萧钦竹在这边深思,她在后厨转了两圈,看看一切都运转正常,又打包拿了些新鲜独特的糕点,这才扯着萧钦竹离开。   萧钦竹虽然是个武将,但萧家到底满门文臣,他并非是个只知武力的莽夫。   他渐渐意识到或许庄良玉的这些想法,才是让赵衍恪不断找上门来的原因。   对于一个注定要争权夺位的人而言,儿女私情是最为搞笑的东西,但若是为了利用——   萧钦竹的手微微用力,惹得庄良玉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抱歉,刚刚走神了。”   庄良玉不在意萧钦竹在想什么,抬手指了指醉仙楼,“要去醉仙楼吃晚饭吗?”   站在醉仙楼的大堂,庄良玉和萧钦竹正等着跑堂安排雅间。   “这不是庄二娘子吗?”   庄良玉循声望去,看到是洛川郡主。也是,前不久还看到洛川郡主的小跟班琉雯去排队买宁记的糕点,这么想洛川郡主会出现在这里也就不意外了。   庄良玉福身行礼,“见过洛川郡主。”   洛川郡主从出现开始,眼神就不受控制地往萧钦竹身上瞟。她的神色不大好看,尤其在看到庄良玉的时候,带着显而易见的排斥。   醉仙楼宾客往来,大堂中人多眼杂,萧钦竹握着庄良玉的手,向洛川郡主辞别,“卑职与内子不打扰郡主雅兴,跑堂安排了雅间,卑职先走一步,改日若有机会再拜访虞国公与长公主。”   速度快到洛川郡主甚至来不及再多寒暄两句,只能看着他们二人离去,咬碎一口银牙。   洛川郡主不甘心地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得这混不吝的庄良玉……”   可先前还对庄良玉多有发难的琉雯看着庄良玉的身影,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   庄良玉跟着萧钦竹,看着萧钦竹对洛川郡主退避三舍的态度有些好奇。   尤其现在萧钦竹面色沉冷,哪里还有今日下午与她在街上一同闲逛时的好心情?   等跟着跑堂进了雅间,庄良玉的好奇才摆在了明处。她眨着眼睛看萧钦竹,似乎在衡量要不要问出口。   萧钦竹喝了半杯茶水,面色上的不虞才微微散去。   一抬眼,便瞧见庄良玉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没有不快,没有苦闷,就只有好奇而已。仿佛洛川郡主的声势半点无法动摇她的内心。   让萧钦竹微妙地……有点憋屈。   他又喝了半杯茶,才算是稳下心神,“你在好奇什么事?”   “我在好奇郎君为何见了洛川郡主像是老鼠见了猫。”庄良玉支着下巴,笑得一片纯良。   萧钦竹顿了顿,解释道:“我并非是怕她。”   “嗯嗯。”庄良玉忙不迭点头,但看热闹的劲头分毫不减。   “洛川郡主在西都城女眷中声名颇高,故而行事作风我行我素,甚少顾及他人。”   但萧钦竹说来说去还是没说到重点,庄良玉打断道:“所以要拉着我赶紧跑?”   萧钦竹无奈地一声轻叹,知道庄良玉今日若是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怕是到了明日都还会提及此事。   “两年前,洛川郡主及笄之前,长公主曾到忠国公府议亲,愿两家结秦晋之好。父亲与母亲商夺过后,以我在边境驻守为由暂且回绝。但没想到洛川郡主竟然私自驾了马车要到边境找我亲口询问婚事。”   庄良玉微微张口,有些震惊。   ——这洛川郡主的性子倒也果真泼辣。   “然后呢?她真的冲到边境去了?”   萧钦竹摇摇头,“西都城距我镇守的浦陵关有千里之遥,洛川郡主一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子如何能分辨得清方向,最后迷路在西都外的长风岭中,还是京城警备司全员出动才将人找了回来。”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年了。”   萧钦竹说得一五一十,但庄良玉已经乐不可支,她完全能想到这骄傲得像是只小孔雀一样的洛川郡主迷路之后又被人找回来的模样。   她努力端正自己的神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为了看乐子,“那郎君听闻此事后可有感动?女子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是豁出去了。”   姑且不说洛川郡主是古代人,哪怕洛川郡主是个现代人,这样千里追人的举动都堪称大胆。   萧钦竹轻轻摇头,“洛川郡主本就年岁小,又宠爱颇深,故而性格骄纵自我。这种事只是欠缺考虑,惹人操心。她对不起辛苦养育她的虞国公与长公主。”   ……倒还真的是一点也不意外的萧钦竹式回答。   庄良玉托着下巴发散思维,随口问道:“如果郎君当时听到的是我千里追你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萧钦竹没说话,等庄良玉回神的时候,发现萧钦竹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声音还有点嘲弄地说道:“就算是我万里追你,你都舍不得十里追我。”   庄良玉,“……”   瞧不起谁呢! 第32章 婆媳   醉仙楼上菜快,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菜就已经上好了。   吃完饭后,萧钦竹问她:“现在走吗?”   庄良玉吃得有些撑,靠在椅子里缓神,“缓一缓,消消食再走回去。”   于是萧钦竹便又坐了回去。   然而庄良玉的话说完还不到两息时间,甚至萧钦竹都还没坐稳,包厢外就传来了叫门声。   “庄良玉?我知道你还没走。”   声音很熟悉,还是洛川郡主。   庄良玉与萧钦竹对视一眼,眼里有不约而同的无奈,以及微妙的角力拉扯。   最后,萧钦竹像是败下阵来,沉默着起身,打开包厢的门。   洛川郡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庄良玉都不需要看都能猜出洛川郡主现在的表情。   “……我、我找庄良玉。”   萧钦竹微微侧身,让洛川郡主和琉雯进来,“夫人在屋内,二位请。”   洛川郡主率先进来,萧钦竹回来落座,包厢的门半掩着,外面很轻易就能看到包厢内的情形。   既然挡不住洛川郡主来势汹汹,就只好想办法有些防备措施,以求少些流言蜚语。   洛川郡主眼里对庄良玉都是明晃晃的不喜,在她看来,这样一个只有脸还算看得过去的家伙哪儿哪儿都配不上萧钦竹。   洛川郡主也不坐,抬手掏出一封信,让琉雯递交给庄良玉,神情倨傲地说道:“十日后,虞国公府与庆国公府的两位当家夫人共邀京中女眷小坐,这次我们大忙人庄二娘子给不给面子?”   庄良玉微微一笑,“洛川郡主也说了邀请京中女眷,想必母亲也会收到邀请,到时都听凭母亲安排。”   洛川郡主差点又被庄良玉气到。   洛川从不称呼庄良玉为萧府的人,不是直呼其名便是叫她出阁前“庄二娘子”的称呼,话里话外都是要把庄良玉跟萧府割裂来看的意思。   庄良玉怎么会看不出来洛川郡主的言外之意,于是每句话都带着萧家,直把洛川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连萧钦竹的脸色都云销雨霁几分。   洛川郡主冷笑一声,“随你说什么,本郡主今日心情好,就送你这封请帖。别到时候萧伯母都来了,你还缩在后宅当个缩头乌龟。”   说完就气哼哼的走了。   直让庄良玉长吁短叹,好一阵感慨。   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萧钦竹,“郎君,你说这洛川郡主对我如此在意,这让我该如何回馈洛川郡主的一片深情呀。”   萧钦竹,“……”   他觉得自家夫人少说两句话,可能洛川郡主都要背地里烧高香了。   ***   正式请帖是第二日上午送到忠国公府的。   送到时,庄良玉正跟萧夫人探讨改进宁记糕点铺中的工作设备,同时也说一说扩大生产的构想。   还是婢女通传了两声萧夫人才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到前厅见人。   来送信的并不是虞国公府的人,是庆国公府的下人,来送请帖的是个小厮,送到之后满口吉祥话,萧夫人随意赏赐了些碎银,小厮忙不迭谢恩,说完就走了。   昨日庄良玉已经收到了洛川郡主给她的请帖,故而今日之事静静地坐着等萧夫人看完。   请帖上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一年到头京中女眷们也无甚好的机会能好好聚一聚,便组了这个局。   这庆国公府在金玉阁十二公中也是能排得上五大公的一等公爵,庆国公夫人更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声名可想而知。   金玉阁十二公虽然都是开国功臣,都有公侯封号,但这其中也隐隐排了个位次,世人又称五大公和七小公。这之中,只有五大公能做到世袭爵位,而剩下的七小公虽然顶着国公府名头,却也只能保证家族世代为官而已。   庄良玉此前的十八年里都窝在国子监中,虽然知晓这些公侯,但对于各家的弯弯绕确实半点都没有听闻。   好在萧夫人也不对庄良玉报什么额外的希望,看完请帖以后说道:“是庆国公夫人邀你我二人到庆国公府小聚。”   庄良玉点头,拿出了昨日洛川郡主给她的另一封请帖,“母亲,昨日我与郎君在醉仙楼用晚饭,曾遇到洛川郡主,洛川郡主也给了良玉请帖。”   萧夫人拿来细看片刻,将两张请帖并排放在桌上,推到庄良玉面前,“你瞧瞧看可有什么不同?”   庄良玉的请帖上只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字,落款除了庆国公夫人以外还加了洛川郡主的私印。   言辞上——   庄良玉看到洛川郡主给的请帖上最后一列字迹显得有些突兀,显然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竟然是洛川郡主给的威胁,让她必须去。   庄良玉顿时失笑,这洛川郡主——怎么还像小孩子下战书一样呢?   萧夫人问:“若你不想去,也并非无法回绝。”   庄良玉摇头,“母亲,无妨。总归良玉自嫁入家中尚未去过任何宴会,权当去见见世面。”   萧夫人颔首,将两封请帖收好,这才说道:“眼下各个国公府的小郎君、娘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庆国公夫人主持这一遭也是想多撮合几桩好姻缘。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如得了庆国公夫人的法眼了。”   庆国公府的小郎君明年加冠,庆国公夫人就是想在儿子加冠之前确定婚事,这样等加冠之后就能立马成婚,开枝散叶。   “庆国公府的情况特殊,两代老公爵皆是老年得子,如今老国公又身体大不如前,所以庆国公夫人才会这样着急。庆国公夫人年岁比我还长一些,儿子却比钦竹还要小四岁。”   庄良玉跟着点头,对于这种大家族而言,将这份家族权势传承下去当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庆国公眼下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只比大儿子大一岁、两岁。”   庄良玉安安静静地听萧夫人跟她讲庆国公府的故事,在萧夫人的描述里,早些年一直没有子嗣的庆国公为了孩子当真是求神拜佛,什么离谱奇怪的偏方都试过,小妾抬了一房又一房。   可没一个能给他生出来儿子,生的两个女儿也不过平平,资质尔尔,于是到了年纪便早早打发嫁了出去。   庄良玉听得微哂,这要是哪家姑娘嫁进庆国公府,看上去表面风光,谁知道日后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受什么磋磨。   这么一想,忠国公府还真是个好地方。   虽然人少,但萧夫人和萧老夫人并不急催,倒是让她还能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尤其现在她与萧夫人一起忙着弄宁记,萧老夫人时不时就过来顺点东西,三个人相处倒难得融洽。   庄良玉这样想着,便直接问了出来:“母亲,您不着急吗?”   萧夫人微微一愣,片刻后无奈地一声叹息,“我着急无用。这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情,说到底,我与老夫人也只是你们夫妻婚姻之间的外人。”   这下轮到庄良玉怔住了,她没想到萧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在这个时代足够离经叛道的话。   萧夫人说:“自三两年前,我与老爷便为钦竹相看过不少婚事,但不光钦竹觉得不合适,我们也觉得不大合适。便由着钦竹的性子让他自己一个人潇洒到如今。实不相瞒,圣上能做主指婚,对萧家来说,是一颗定心丸。”   庄良玉“嗯”了一声,静静地坐着。   “说到底,你那日的话点醒了我‘用自己的爱好和能力去收获成就感,应当比活在规矩之中更让人快乐。’。在为人妻、为人母之前,先做好自己。”   庄良玉笑容温良,竟在这一刻对萧夫人产生了某种奇怪而莫名的认同与归属感。   萧夫人拍拍她的手,“你去休息吧。这几日宁记的事颇多,你多有操劳,这几日不如好生休息。”   庄良玉起身请辞,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母亲,宁记的事你可曾与父亲说过?”   萧夫人眨眨眼,“……”   好像——   忘了。   ***   九天后,难得休沐的萧钦竹和萧老爷拎着终于能休息两天的萧吟松站在忠国公府门前,送庄良玉和萧夫人登上去往庆国公府的马车。   前脚庄良玉和萧夫人刚走,后脚萧老夫人竟然也收拾好行装颤巍巍要出门。   “母亲,您这是要去何处?”萧老爷赶紧上前搀扶,萧老夫人今年已经六十多了,放在这个年代,必然是要小心看护的。   萧老夫人上年纪以后脾气也大,嫌弃地推开儿子的手,又嫌前前后后跟着的萧钦竹和萧吟松碍事。   “去去去,别碍事。”   萧老爷一边急一边又无可奈何,“母亲,您要去哪儿?正好儿子在家,不如送您去。”   萧老夫人手里的拐棍一点,“送我干嘛?你就知道给我添堵!”   萧钦竹说:“祖母,您若是不愿意父亲送您。好歹也说一声您准备去哪里,这样若是有什么情况,我们也好知道去何处寻您。”   萧老夫人顿了顿,瞥了萧钦竹一眼,“我去金玉书斋,别来扰我清闲。”   说完就手脚麻利地登上马车,哪儿还有方才走路都颤巍巍的模样?   忠国公府的三位大老爷们站在门前面面相觑,怕被萧老爷抽查功课的萧吟松立时准备脚底抹油。   没想到萧老爷却说:“既是如此,不若我们三人也寻个去处散散心。”   萧吟松瞬间瘪嘴,心如死灰,又他哥一个就够他受的了,现在再加个爹——   有他们在,寻个去处哪里还是散心?分明是带他去严刑逼供!   他好不容易休息两天,凭什么还要受这种罪!   萧吟松还想垂死挣扎,萧钦竹却说:“好。”   ……完了,他萧吟松今天不能活着回来了。 第33章 群花   十二国公府分散在西都城中不同的位置, 其中五大公的府邸相隔尤为遥远。   辰时过半,梳妆好的庄良玉与萧夫人一同登上马车,坐在马车上晃了接近一个时辰, 才抵达庆国公府。   庆国公府门前很是热闹,各式车马络绎不绝, 在门前停下卸客,然后又接连驶进巷子里等候。   庄良玉率先下车, 然后扶着萧夫人下来。今日她与萧夫人穿着是相同色系,萧夫人是一身湖蓝色的刺绣罗裙,端得华贵雍容,大气沉稳。庄良玉身上的蓝色要浅一些, 图案纹样变化更多,平和中又透着点灵动。   两个人走在一起, 倒不像是婆婆与媳妇, 更有点像母亲带着女儿。   庆国公府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各家女眷皆是盛装打扮, 尤其是年轻的女子,花开各异,昳丽万千。   庄良玉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   今日在庆国公府的这场宴会, 已经成婚的庄良玉不是重要角色, 两个儿子都不需要解决婚事问题的萧夫人也不是重要角色,故而从进府开始,庄良玉与萧夫人都十分低调。   但架不住五大公的名头摆在这里, 而庄良玉又是个最近在西都城里确实掀起过一阵热议的人。   几乎走两步便要被人叫住聊上两句。   庄良玉平日里是咸鱼,偶尔也很不顾及形象, 但出门在外, 她的礼仪从来都是挑不出一点错处的。   现在腰背挺直, 落落大方,连笑容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每次都能牵起相同的弧度。   萧夫人虽然在忠国公府内对庄良玉多有纵容,也从不曾苛责,但到底不希望自家媳妇儿带出去会是个不知礼数的。眼下看着庄良玉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贵女的仪态,心中满意极了。   可庄良玉的仪态、礼仪虽然挑不出错处,但对比起其他言笑晏晏,在花园里穿行自如甚至已经和小姐妹三五结伴的其他贵女而言,她的话属实太少了些。   无人跟她说话,便绝不向她人主动搭话,要么跟在萧夫人身后,要么独自一人坐着喝茶。   反正是议论她的人多,上来跟她结交的人少。   看得萧夫人——微妙地有些头疼。   庄良玉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喝茶的模样,简直像是什么误入名利场的迷途羔羊。   “忠国公夫人,您家这新娘子看着像是个安生的。”   萧夫人,“……”   也只是看着安生而已。   “怎么瞧着还有些怕生?”   萧夫人想起前段时日里宁记铺子装修时,庄良玉一个人搞定所有的工匠甚至站在铺子里跟工人就方案据理力争的模样,倒是半点没瞧出来怕生。   “萧夫人,这新妇性格太软可不是件好事。性子太软容易对郎君言听计从,若是失了主见——”   萧夫人微笑,“不劳方夫人操心。庄二娘子是个聪明伶俐的,遇事沉稳。何苦夫妻之间的事,为人父母插手过多,难免惹得不合。”   萧夫人这话直接提点,方夫人就来自与庄太师不对付的方翰林家,虽然自家儿子才新婚不久,但西都城里早就传了方夫人对新妇不满的传闻。   一会儿嫌弃新妇愚钝,一会儿又管教夫妻房中的事务,总之一刻不得消停。   方夫人当即脸色郁郁,倒是再也不说些嚼舌根的话。   庄良玉倒是没在发呆,她在观察庆国公府的陈设。老庆国公是经商起家,现在的庆国公夫人更是来自皇商之家,是以庆国公府修建得格外富丽堂皇。   恰到好处的将财大气粗和位高权重融在一起,整个园子都赤裸裸地透露着金钱和权利的味道。   尤其园子中间还重金打造了一个玻璃花房,里面兴师动众地只种了三株争妍斗艳的牡丹。   这给了庄良玉一些灵感,或许等宁记铺子的客流稳定下来,也可以参考庆国公府的风格打造专门的堂食用地。   毕竟在庆国公府的园子里,连桌上随意摆放的普通点心都看着值钱起来。   想到这里,庄良玉决定起身去找萧夫人说一说自己的新想法。   庄良玉走到几位夫人跟前,盈盈行礼,“良玉见过各位夫人。”   萧夫人抬手将人引到身边,笑眼扫过方才还七嘴八舌的几位夫人:“可还适应?”   庄良玉笑得温柔,“劳母亲挂念,二娘子觉得这庆国公府颇有意趣。方才瞧得入神了些。”   “庄二娘子看出了些什么意趣?”   是一位庄良玉并不认识的夫人在问,她微微一笑,“方才我看庆国公府的园子,只觉得山水自得,草木有灵,皆透着寻常人家没有的底气。就单说让这牡丹花开在冬日里,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   这位夫人脸上的笑容愈甚,她说:“这园里的牡丹是皇后娘娘亲自赏赐下来的,专程命人从皇上给娘娘修建的花房里移植出来,所以哪怕如今天寒地冻,这花还是开得傲人。”   庄良玉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还夸到了点上。   当即周围的几位夫人一阵羡慕,“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那可真是天大的赏赐呀!”   “没想到庆国公夫人竟然将这等好消息藏这样久,今日我等算是有了眼福。”   “与有荣焉!”   庆国公夫人站在人群之中笑得合不拢嘴,她的玻璃花房就直接摆在园子里,等了这许久都没人好好称赞一番,各个忙着社交攀谈。   倒叫她窝火。   尤其这群人里还有跟她不大对付的几位夫人,说话阴阳怪气的叫人心烦。   庆国公夫人是个爱面子的,因着庄良玉这一席话心里高兴,当即抬手叫自己的侍女,“前些日子我刚打了一副金钗,今日瞧着庄二娘子与我有缘,就拿这金钗做二娘子的新婚礼物。”   “也不知各位夫人都送了些什么礼物,我这金钗拿不拿的出手。”   方才还在笑的几位夫人脸都白了。   哪里想得到不过是聊天凑几句热闹,怎么还得破财了呢?   庆国公夫人尤其不愿意放过方翰林的夫人,方翰林是大雍朝出了名的臭脾气笔杆子,一支笔连皇帝也敢数落,庆国公府就没少在被数落的行列。   当即说道:“方夫人送了些什么?”   庄良玉看到方夫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半晌才像是能喘得上这口气来,说道:“最近,倒是新得了支玉步摇,便送与庄二娘子。”   方夫人在念及“庄”字的时候,牙都要咬碎了。   庆国公夫人性情爽朗张扬,当即笑起来,拉着庄良玉的手,跟她说投缘。   庄良玉笑得和风细雨,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在聊什么?如此开心。”   人群之外,虞国公府的人终于来了。   长公主一身盛装,仪仗规格比之皇后亲临也不遑多让。洛川郡主衣裙火红,哪怕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穿得飘逸潇洒。   洛川郡主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灼灼目光全是战意,在看到她略显低调的衣裙装束之后,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庄良玉瞧着脸色都冻白了的洛川郡主,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是袄裙又是斗篷的装束,觉得这好胜心极强的洛川郡主属实傻得有点可爱。   跟她单方面怄气,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真不知道是该谢谢洛川郡主太过在意她,还是该吐槽这洛川郡主真心生活太过无聊所以只能拿她不放。   洛川郡主来了也很好,至少有人跟她说话,不会显得她人缘太差。   一身红火的洛川郡主就像是骄傲的小凤鸟,直接点亮了色调灰扑扑的冬日,看得庄良玉高兴极了,眼神不住落在洛川郡主纤细的腰肢和柔美漂亮的脖颈上。   本还迎着庄良玉的视线走得高傲的洛川郡主被庄良玉的视线看得浑身发毛。   风一吹,立时更冷了些。   洛川郡主跟着自己的母亲走到众人跟前,盈盈下拜,哪里还有跟庄良玉单独见面时气盛又桀骜的模样?   像是烈火野马被驯服,圈在条条框框里,于是单调又了无生机。   就像这庆国公府的诸多女眷一样。   庄良玉在国子监的时日里,并未与京中女眷们有太多交集,她甚至连人都认不得几个,故而在看到洛川郡主的一刹那,爆发出极大的热情。   “几日未见,洛川郡主倒是更美丽了些。”   有长公主出现的地方,自然话题的中心就会围绕着长公主来。   庄良玉看着虽然已为人母但风华犹在的长公主,通身雍容以及理所应当的高傲矜贵,神情上颇为冷淡,好似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过尔尔。禁不住让人产生想要博美人一笑的念头。   这样的人,合该是大雍朝享尽荣宠的长公主,也只有这样的公主才配成为整个王朝的长公主。   长公主与在场夫人寒暄两句,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庄良玉身上,“你便是忠国公府的新妇?”   “新妇良玉,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的眼神平静而疏离,在看过她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看一件商品,在衡量这个商品的价值。   “本宫第一次见庄太师的女儿,倒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庄良玉微微欠身,“有劳长公主挂念家父。”   长公主冷哼了一声,“你父亲如何?”   庄良玉虽然不明白这长公主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多有过问,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道:“家父身体一切安好。”   就在她好奇的档口,长公主已经转向与其他夫人交谈,倒是洛川郡主抬着下巴对她说道:“要不要跟我走走?”   庄良玉回头,萧夫人向她点头许可,于是转身跟上洛川郡主。   两个人一直行至人少的僻静处,难得褪下一身戾气的洛川郡主对她说:“你能不能以后离我母亲远一些?”   庄良玉眨眨眼,露出天真的疑惑。 第34章 争艳   洛川郡主的话来得没头没脑, 也说得庄良玉糊里糊涂。   她甚至觉得这洛川郡主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郡主,我只是普通的朝臣之妻,普通而平常。这是我第一次得见长公主, 总共说了不超过二十个字。郡主这番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在洛川郡主脸上看到骄傲之外的神情, 她神色平静,隐隐还有一丝脆弱, 她说:“上一辈的事你不需要管。”   “哇哦。”庄良玉慨叹一声,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跟着洛川郡主一起吃瓜。   但——长公主,与她的父亲?   庄良玉思考不过片刻就选择了放弃,这要是被她老爹知道自己在拿他吃瓜寻乐子, 少不得又是一顿收拾。   庄良玉虽然爱看热闹,但是并没有戳人伤疤的喜好, 眼下洛川郡主显然情绪不对, 虽然以当前情形来看她与洛川之间是敌非友,但到底也不愿意看小姑娘在自己面前难过。   庄良玉抄袖暖手, 目光定定地落在庆国公府的装潢上,忍不住心里感叹这庆国公府是真心有钱。   “郡主大可放心,我对没钱的事不感兴趣。”   洛川郡主蹙着眉头, 眼里透露一丝嫌弃, “庄太师怎得教出你这副满口铜臭的女儿。”   庄良玉毫不在意,随口道:“读书人也得填饱肚子才能经世治道。”   洛川郡主转身就想走,可看一眼不远处三五成群的各家贵女, 又觉得这些人唧唧喳喳实在烦人,甚至还不如庄良玉让她来得顺眼。   于是准备离开的步子又生生按下。   庄良玉眼风扫过, 看洛川郡主哪怕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也仪态端庄的模样, 又看看自己的全副武装, 难得有些良心地说道:“天寒地冻,郡主不若到暖阁去休息片刻。”   谁知这洛川郡主竟然仰着脖子嘴硬,“本郡主才不怕区区天寒。”   庄良玉觉得她实在有趣,逗弄道:“良玉实在不如郡主高风亮节,外头寒风良玉承受不住,先行离去,郡主自便。”   “庄良玉!”   刚迈步身后就传来洛川郡主怒气冲冲的声音,“你在耍我!”   庄良玉回身,脸上笑容和风细雨,一点也不介意洛川郡主的脾气,话里还带着笑意:“良玉可不敢耍我们大名鼎鼎的洛川郡主。”   洛川板着脸,皱着眉头,白净的小脸被气得像是包子一样。   庄良玉不跟小姑娘闹气,声音像是在哄孩子:“洛川郡主,去暖阁里坐坐吧。”   洛川郡主盯着眼前的手,半晌脸上像是闪过一丝憋不住的笑意,哼了一声,仰着下巴,推开庄良玉的手。   “是本郡主自己要去暖阁的。”   只是推开的力道极轻,庄良玉也只是觉得指尖一凉。   觉得这洛川郡主倒也不算很惹人厌烦。   ***   暖阁中才是年轻女子们的地盘,比起各家夫人们的端庄雍容,年轻的贵女们就是春日里争妍斗艳的百花。   香风扑面,沁人心脾。   已经成婚的庄良玉自觉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故而进了暖阁便十分低调地寻了个角落。   但架不住萧钦竹先前的炽手可热,所以视线和话题从她进来的这一刻起,便围着她打转。   而且——她是唯一一个被带来的年轻新妇。   就算有些贵女对萧钦竹不感兴趣,也会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女眷感兴趣。   实不相瞒,虽然有点烦需要社交,但庄良玉实际上还是相当享受这些水灵灵的姑娘们好奇又期待的目光。   含羞带怯地凑到你身边,还会柔声细语地喊姐姐。   “庄姐姐,成婚之后会快乐吗?”   虽然庄良玉很快乐,但是她没办法保证每一桩婚事都会快乐,庄良玉笑吟吟地反问:“你现在快乐吗?”   灵秀可爱得像是小兔子一样的姑娘怔住,神情困顿,“我现在快乐吗?”   “婚姻是冒险,不是解决现有苦难的良方。”   几位姑娘似懂非懂的点头。   虽然这些贵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说到底也不过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现代会做什么?   十五六岁的少女会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准备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去搏一搏自己的未来。但在这个王朝里,十五六岁的少女便只能将自己的未来,倾其所有地赌在一个并不了解的男人身上。   “庄姐姐,萧将军对你好吗?”   庄良玉被各色小美女包围,几乎处于色令智昏有问必答的状态,“就算他对我不好,我自己也会对自己很好。”   “哇!那萧将军与庄姐姐感情真好!”   庄良玉,“……”这不听人好好说话的习惯也真好。   “庄姐姐,嫁到国公府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操心。”   庄良玉:“……你是成婚了,不是瘫痪了,自己的事自己动手。”   问题还在继续,庄良玉已经飞速地从方才还很享受的状态里脱离,被问得不堪其扰。   洛川郡主作壁上观,冷笑一声,“唧唧喳喳的,差点让我以为这不是来开宴会是来逛鸟市了。”   在场的女眷又几个敢对洛川郡主有意见?   连指桑骂槐阴阳怪气都不敢,一个是因为洛川郡主的地位,另一个则是因为洛川郡主的脾气。一不小心惹火上身,倒要叫家里责备。   很快,暖阁中的话题又转向了别的地方。   这群少女开始讨论西都城中的适婚男性,言语之间辛辣老练,哪里像是未出阁的少女,倒有些久经沙场的媒婆架势。   “靖安坊章府的大郎君明年科考,若是能考取个好功名,也是上上之选。”   “沈大学士家的二郎前年高中,至今婚事未定,也不知最终要便宜了谁去。”   说来说去,都是庄良玉耳熟的名字。因着要给帝师面子,故而这十来年间西都城中的官员大多都将自家后辈送去了国子监,庄良玉记性尚可,自然对这些人有印象。   “章府的大郎君品行端正,喜好风雅,据说最爱品茶,想来能嫁到章府的人必然也是精通茶道。”   庄良玉默默喝茶,她们口中喜好风雅的大郎君最喜欢的事是听评书和看人斗蛐蛐,又因着肠胃不好,这才自己随身带茶水,看上去人模人样,实际上跟风雅半点不搭边。   “沈二郎也是一表人才,君子如玉端方,性情沉稳,若是能嫁与沈郎君,必然日后琴瑟和鸣,夫妻伉俪。”   庄良玉,“……琴瑟和鸣有点难哦。”   这沈二郎确实长得好,学问也好,可偏偏与音乐上一窍不通,想琴瑟和鸣不啻于做梦。   突然,有人扯住了她的袖子,“庄姐姐,你先前不是都在国子监吗?你有没有见过这些郎君,他们是不是真的这么好?”   庄良玉罕见地语塞,在戳穿少女偶像真面目和维护少女美梦之间艰难抉择。   好在这些姑娘也只是随口一问,下一刻又开始了新的话题。   “庄姐姐,国子监中是什么样的?我从没去外面上过学堂,都是家里请了女学先生来教。”   庄良玉心头微涩,哪怕大雍自诩民风开放,但到底对女性限制良多,“你们都没有去过学堂吗?”   结果竟然是都没有去过。   这种微涩变成了沉重,即便是开放,也是有选择的开放,大雍朝女子的自由是别人允许之下的自由。看似没有限制,但对于许多家族而言,女性是养在家里的宠物,宠着、纵着,但是永远都不平等。   心高气傲的洛川郡主竟然没有出声讽刺,因为洛川郡主的地位特殊,她从识字开始,便是跟诸多皇子皇女一同在雍和宫城中的尚书房学习。   享受最顶级的资源,过别人艳羡的人生。   庄良玉轻咳一声,才勉强将这阵酸涩压下去,说道:“国子监共有六学,目前共有学子千人。学子入学后会选择班级、科目,夫子会针对不同的选择进行授课,传授知识。教室中会有许多同窗,夫子会布置需要几人合作才能完成的课业,监中也会定期组织学业交流,还会进行科目比赛和成绩排名。”   “除了学习还会有什么?”   “会有群青论坛,让学子在更多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学识,国子监还会将监生的文章进行刊印,让更多人看到。国子监中还会有运动比赛,蹴鞠、打马球,有时也会考校监生的音乐能力。”   一个年龄看着才十四五的小姑娘眼中流露出羡慕,“可是我到现在都只看过《三字经》、《千字文》,再不然就是学女红。我也想和好多人一起读书。”   “庄姐姐,国子监收女弟子吗?”   收吗?   庄良玉从小长在国子监中,她的父亲是大雍朝现任皇帝的老师,是国子监的祭酒,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是国子监中的不记名弟子。   “庄姐姐,以后的国子监会收女弟子吗?”   庄良玉听到心脏鼓动的声音,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素来畏寒的庄良玉竟觉得体内热血奔涌。   她抬头,看向方才询问的姑娘。   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国子监必定会收女弟子。”   站在人群之外的洛川郡主冷笑了一声,她高声道:“庄良玉,你别在这里说胡话,若是到了国子监招收女弟子那一日,本郡主不能成为第一个入学的女眷,倒是就要拿你是问!”   庄良玉站起身,第一次在面对洛川郡主时表现出战意。   一贯笑得温良无害的女子脸上露出自信与笃定的神情,庄良玉应下洛川郡主的战书,“便与洛川郡主定下个约定,看看真的到了国子监收女弟子那日——”   “到底谁才会是国子监的第一个女弟子!”   作者有话说:   进度(2/3)   第一卷即将收尾,下一卷小庄事业起飞 第35章 风雅   寻常宴会, 年轻女子之间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最近的状况,新奇的衣服和首饰,以及未来的婚事。   但今日因着庄良玉的存在, 竟鼓动了这些姑娘们对国子监的好奇。   已经顺利完成寒暄并摸清各家状况的夫人们向暖阁而来,将方才还天马行空脑子里充满奇思妙想的姑娘们带走。   于是方才还闹腾的小鸟们成了各家夫人手边的精美工艺品。   宴会到这里, 预热就结束了,庆国公夫人前呼后拥地带着人到府上的宴会厅。   虽然五大公中虞国公府的地位最高, 但论及公府面积和奢华程度,庆国公府当仁不让。宴会厅修得堪比小型宫殿,雕梁画栋,细节之处无一不精。   先前萧夫人也同良玉说过庆国公府的情况, 庆国公除了两个姗姗来迟的儿子之外,还有两个妾室所生的女儿。按照常理, 若是为自家儿子相看婚事, 已经出嫁的女儿也可回来帮着参谋一二,但一个没有。   庆国公夫人言语中也不曾提及这两个女儿, 甚至不曾提及另外一个小儿子。   就好似庆国公府就只有一个她的儿子。   若非知道有些夫人也存了为自家儿子相看婚事的心思,庄良玉甚至要觉得这是给庆国公儿子的一场选妃。   庆国公姓樊,嫡出的儿子名叫樊玄亭, 从小被樊夫人像是护眼珠子一样护到大。   既不是皇子伴读, 也非直系的皇亲国戚,但硬生生被樊夫人求着送进了雍和宫城的尚书房。   所以庄良玉对这位樊郎君并不熟悉,甚至连名字都觉得陌生。   女子之间的宴会就要显得规矩许多, 庄良玉老老实实跟在萧夫人身侧,坐在了已婚席列。   在正式开餐之前庆国公府的侍女们呈上来许多点心, 庄良玉一看, 乐了。   庆国公府竟然准备的是宁记的糕点。   眼下宁记糕点的生意步入正轨, 庄良玉和萧夫人也只是偶尔过问,并不时时插手。   当即便有人附和,“果真还是樊夫人有方法,宁记铺子的糕点时常排队都买不到,樊夫人一下便可弄来这么多。”   庆国公夫人微笑,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去了。   庄良玉就比较务实了,看着眼前上了这么多点心,仿佛已经听到银子哗哗进账的声音。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场面便不如之前松快,其他人都坐得端正,脸上带着精致的面具与人交谈,刻意注重仪态,连好吃的点心都只是浅尝辄止。   庄良玉胃口颇佳,时不时捏一块点心,手里仍摇着她的小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神游天外。   夫人们的育儿经跟她没关系,年轻女子们的婚事讨论也没她的一席之地。早就习惯了特立独行的庄良玉适应良好,安安静静当一个能吃的漂亮花瓶。   结束很长一段寒暄之后,已经塞了满肚子点心的庄良玉终于等到了开正餐的时刻。   因着宴会的目的就是社交,故而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等饭菜上桌,庄良玉再次感慨庆国公府的财大气粗,有这一桌值钱的饭菜在,就算让她在这里待一天她都毫无怨言。   庄良玉是个不肯辜负美食的,她来这场宴会的主要目的就是吃和看。   吃饱了,才有足够的精力看热闹。   有人来找她搭话,就适当敷衍两句,没人找她,庄良玉也乐得自在。   她一边的耳朵里是各位夫人们对各家姑娘的犀利点评,另一边的耳朵里是姑娘们对西都城中的勋贵子弟挑挑拣拣。   两边碰在一起,倒真有些看恋综的搞笑既视感。   最后,酒足饭饱走个过场的庄良玉跟着萧夫人打道回府。   庄良玉忙着看热闹,社交的任务就落在了萧夫人身上,大抵也因为庄良玉平日里确实在萧府表现得足够社恐,萧夫人也没指望庄良玉能在今天有什么惊艳绝伦的表现。   这直愣愣的木头没一句话把其他夫人顶得说不出话来,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临别时,庄良玉又见到了长公主和洛川郡主。   长公主还是很高傲,审视与衡量的眼神从她身上划过,只说了两个字,“尚可。”   说得庄良玉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自觉不笨,但一头雾水。   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回吧。”   上了马车以后,车内的小几上还摆了热茶与点心,萧夫人捏了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完才说道:“宴会不若在家中随心所欲,你若是肚饿便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回府之后再到我院里一起吃晚饭。”   庄良玉以帕子轻掩嘴角,微微打了个嗝,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看向萧夫人。   萧夫人,“……”   ***   庄良玉和萧夫人在庆国公府被好吃好喝的招待,萧府门前的三个男人正无依无靠地准备外出觅食。   往常萧老爷常与同僚有应酬,能回府就餐的机会少之又少,萧钦竹虽然有意早回,但到底是个将军又颇得圣上器重,故而有心无力,总是身不由己。   但现在,难得有空闲,想在家陪夫人用个饭的萧老爷和萧将军却不得不独自解决吃饭问题。   若是老夫人在,他们带上萧吟松去老夫人院里吃一顿饭,也算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可现在连老夫人都出去了。   萧老爷一声微妙地叹息。   比起萧老爷,萧吟松现在更想叹息。   母亲不在府中,他本以为难得休息的自己可以奔赴自由,哪里想得到竟然要跟自家老爹共处。   他不敢直接对老爹表达不满,于是对他哥怒目而视。   萧钦竹正敛神喝茶,冷不丁就察觉到萧吟松的怒气冲冲,说道:“君子神稳,喜怒不形于色,这般嬉皮笑脸成何样子?”   萧吟松愤愤道:“我是小孩儿,不是君子。”   萧钦竹专心致志品茶,等着萧老爷给个定夺决定他们今日的吃饭问题,漫不经心地敷衍萧吟松道:“我记得前几日有人说自己是君子,要有财务自由,还央求母亲要涨每月例银。”   萧吟松耳根都红了,却还嘴硬,“反、反正没涨,现在就还不是。”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是?”   萧吟松顿时恼羞成怒,“你这样的哥是怎么娶到媳妇的!”   萧钦竹一五一十道:“圣上指婚。”   萧吟松无能狂怒,但又不敢闹得动静太大,嘀嘀咕咕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只有一个嫂子,为什么还要有个哥。有你这样的哥,我三生倒霉。”   萧钦竹笑了一声,“彼此彼此。”   这时,沉思良久的萧老爷总算得了结论,“既然皆不在府中,今日我们也到外面去吃。”   “不要。”萧吟松第一个站起来抗议,他满心以为休息的时候能在母亲院里吃些好的,结果竟然还是要去外面吃?   这跟他平日里在国子监上学有什么分别?   萧钦竹也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意见,总是吃在外面,家里的饭菜才有吸引力。   萧老爷哪里能不知道两个儿子在想些什么?沉声道:“但家中无人。”   “母亲只是去庆国公府做客,又不是去庆国公府开席,厨子都在院里。父亲你带着他出去吃吧,我去母亲院里吃。”萧吟松小算盘打得叮咣响,“或者我去竹苑吃也行,夏荷的手艺也好。”   萧吟松的“他”说的就是萧钦竹。   他想得很美,爹爹和他的凶神老哥出去吃,偌大一个萧府就到了他来称王称霸的时候,自打萧钦竹从边关回来以后便日渐憋屈的萧吟松可是分外怀念曾经的幸福生活。   萧钦竹没说话,他不注重口腹之欲,行军在外能吃上饭就已是极为难得的事情,是以从不挑剔。   萧老爷沉吟片刻,身为文人的那点附庸风雅开始蠢蠢欲动,萧吟松已经准备脚底抹油了,但刚爬下椅子便被他哥一把拎了回来。   “既然如此,今日便在我院里吃,我命人温上好酒,钦竹与我对饮,吟松便学习一二,正好也能考校你最近的功课。”   萧吟松方才还隐隐得意的眉眼转瞬变得颓丧起来,“……”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和你大儿子吟诗作对附庸风雅还要拿我找乐子。   ……   ***   等到庄良玉和萧夫人乘着马车回府,正准备再来点东西垫垫肚子的两位女士一进院便听到了吟诗作对的声音。   月上中天,群星如河。   天寒地冻的时节里,三个年龄各异的男人坐在冷风里附庸风雅。   萧老爷举杯邀明月,萧钦竹提笔绣文章,至于萧吟松——   正生无可恋地趴在冷冰冰地石桌上感慨自己的悲惨人生。他刚刚被考校背诵文章,好几千字的文章他爹让他一口气背下来,现在嗓子都干得冒烟说不出话来。   萧夫人与庄良玉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什么只是出去了一天,怎得个顶个都不正常起来。   就着西北风吃饭暂且不提,这大冷天的在这里搞这些文人情调,真不怕第二日害了风寒?   呜呼哀哉的萧吟松在看到她们二人时眼睛都瞬间亮了起来,“娘!!!”   方才还没精打采的小萝卜头瞬间弹起,直扑萧夫人怀抱。   正准备举杯诗兴大发的萧老爷被这动静吓得酒都洒了一半,他转头,看向自家一贯温柔贤淑的夫人,不知怎得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萧夫人摸着小儿子冰冰凉的小手,露出了非常温柔和善的笑容。   庄良玉悄悄往后撤步,决定远离一下父母战争。   酒气顺着冷风飘来,萧夫人牵着萧吟松走到石桌边上,看过残羹冷炙,柔声道:“萧礼城,我让你带儿子就是为了让你带他喝酒吃冷饭吗?”   萧老爷眼神发直,“嗝?”   作者有话说:   进度(3/3)   今日入V三更达成! 第36章 醉酒   萧钦竹喝多了。   总是理智占据上风, 保持绝对理性的将军大人现在像个懵懂的孩童。   庄良玉坐在萧钦竹对面直叹息。对将萧钦竹带回竹苑的过程不忍回首。   连二人大婚都不曾喝多的人,竟然跟老爹对饮喝高了?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萧钦竹的酒品尚可,不哭不闹, 不耍酒疯,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展示出超乎常人的执着。   就比如必须要庄良玉站在他的左侧, 搀着他的手臂走回竹苑。倒是走得四平八稳,可这一路搀着, 庄良玉的胳膊都要麻了。   回到竹苑以后,萧钦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侧,一言不发,但时不时就偏头确认她的存在。   看得庄良玉忍无可忍, 在萧钦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看夫人。”萧钦竹一五一十地说道, 那双总是很冷峻的眼中透出黑白分明的单纯与疑惑, 看得庄良玉心里发虚,觉得自己像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庄良玉不自在地转移视线, 让春桃帮忙倒水。   萧钦竹现在还握着她的手,她根本腾不开手来。   春桃忧心忡忡地看着,将倒好的茶杯放在二人跟前, 捧着茶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萧钦竹还是不松手, 问道:“二娘子,可要婢子帮忙?”   庄良玉点头,像是哄孩子一样放缓声音说道:“郎君, 喝点水缓一缓。”   萧钦竹没说话,眼神定定地看着茶杯, 春桃捧着杯子靠近。   萧钦竹突然扭头, “不要。”   庄良玉额角的青筋都在跳, 她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为什么不要?”   “她不是我夫人。”   庄良玉立时倒吸一口气,抬起手晃了晃,“但是你的夫人现在被攥着手,没办法喂你喝水。”   萧钦竹不说话了,似乎醉酒之后他简单的脑袋里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   春桃站在一旁进退两难,其他几个侍女也都不知该从何帮起,庄良玉叹了一声:“你们去准备一下沐浴就寝的东西,一会儿就下去歇着吧。他这幅样子估计还要闹上许久,我若是实在应付不来了,再叫你们。”   等人都下去了,萧钦竹像是顿时褪去了棱角,连先前不理人的冷漠都消失殆尽,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看得庄良玉啧啧称奇,竟然真有人能气场变化如此之快。   惫懒的萧钦竹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猫,眉眼舒展,神情温和,握着庄良玉的手,规规矩矩中又透着点旖旎的温情。   庄良玉也放松下来,这次她成功将手抽出来了,她推着茶杯靠近萧钦竹,再次说道:“喝点水,缓一缓。”   萧钦竹总算恋恋不舍地松开一只手,拿起杯子喝水。   他喝得很急,小小一杯水很快见底。   庄良玉今日也算是忙了一天,不仅是体力活,还是脑力活,要保持良好的仪态跟一众女眷周旋让她现在也筋疲力尽。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干脆放任自己靠在萧钦竹肩头,也甩掉了鞋子,直接踩在萧钦竹脚上。   声音传进萧钦竹耳朵里,软得像是云朵糕。   “郎君,我困了,要洗漱睡觉。”   跟醉鬼没办法讲道理,庄良玉也不知道这萧钦竹今夜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才能成这幅样子,看萧钦竹言听计从的样子干脆放飞自我。   “郎君,我要卸妆了。”   萧钦竹松手,于是庄良玉赤脚往梳妆台走。   刚走没两步,便被打横抱起。庄良玉抬头,发现萧钦竹在看她的脚。   庄良玉微微一笑,藏在裙摆下的脚尖微微探头,还晃了晃。   萧钦竹说:“凉。”   于是庄良玉又把脚尖缩了回去。   萧钦竹将她放在梳妆镜前,开始替她拆发髻。拆下来的簪子、步摇都被一支一支顺好放进匣子中,盘起来的头发也被温柔地解开。   一点都不像醉鬼。   萧钦竹的动作轻柔,还轻轻按压头皮,舒服得庄良玉差点哼出声来。   春桃等人已经将浴房准备好了,在外面轻轻敲了敲,“少夫人,浴房已经备好了。”   庄良玉还穿着今日赴宴的袄裙,她正准备宽衣解带,察觉到一旁的灼灼视线,一抬头便跟目不转睛的萧钦竹碰上。   “郎君今日想看我更衣?”   萧钦竹是个非常克制守礼的人,除了床榻之间从不会有任何孟浪、逾矩的行为。但现在萧钦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厚脸皮的庄良玉都禁不住有些尴尬。   萧钦竹一言不发,对庄良玉的话充耳不闻。   庄良玉合理怀疑萧钦竹是在装傻,解衣带的手顿住,向着萧钦竹伸去,“郎君今日可要同我一同沐浴?”   萧钦竹还是不说话。   庄良玉装模作样地惋惜一声,拎起寝衣就向浴房而去,“既然郎君不愿意,那便算了。”   庄良玉走之前还看到萧钦竹通红的耳根,哼笑一声,这萧钦竹,仗着喝了点酒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狼。   卧房里,仍立在梳妆镜前的萧钦竹呼吸微微加重,他看向庄良玉离去的方向,喉头滚动。半晌,拿起自己的寝衣也向浴房而去。   水雾缭绕的浴房中传来女子的嗔怒,伴着水花溅起的声音响在屋里,“萧钦竹,你根本就没醉!”   “想不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还会玩这一招。”   起初女子的声音清脆,到后来也渐渐暗哑。   浴房中水声渐歇,庄良玉已经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靠在萧钦竹怀里不住喘息。   气不过,干脆拧了一把。   听着身后明显加重的呼吸声,庄良玉没好气道:“你明日要当值。”   萧钦竹握住庄良玉的手,依次吻过微微泛红的指节,将贪念融进一个又一个吻里,“无妨。”   ……   到最后,庄良玉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睡下。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萧钦竹正在给她干发,明明他自己也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但是分毫不在意。   庄良玉只是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发现是萧钦竹之后就闭上眼直接睡了过去。   收拾好一切的萧钦竹躺到床上,还来不及将人拉进怀里,庄良玉便已经自动向他靠拢。   萧钦竹摸了摸庄良玉的手,发现确实不若平日里暖和。   心下微微有些懊悔觉得今日多少有些过分。   他的酒量尚可,虽然喝多之后多少会有些反应迟钝,但远不到痴傻的地步。只是多少有些不受控。   尤其今日庄良玉跟着母亲外出整日。   萧钦竹下意识将人往怀里又揽了揽,“今日去庆国公府可还开心?”   庄良玉早就睡得天昏地暗了,哪里还能回答萧钦竹的问题?   萧钦竹也没想着得到回答,他只是——想说说话而已。   朦胧之间,庄良玉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些什么,可是又听不分明,反倒觉得有些像扰人清梦的蚊虫,下意识便挥了一巴掌过去。   盖在萧钦竹的嘴上。   世界重新恢复安静,庄良玉终于能睡个清净觉了。   ***   第二日庄良玉起床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半边床铺早就冷了下去。   不用想也知道萧钦竹肯定是早早上班去了。洗漱完毕的庄良玉捧着夏荷端上来的热汤,喝得十分满足,热汤下肚,连五脏六腑都被烫得舒服熨帖。   微妙地让庄良玉生出一种自己是米虫的感觉。   但好像她现在整日在忠国公府里无所事事的模样,也确实跟米虫没多大分别。   酒足饭饱之后,庄良玉去了一趟萧夫人院里,萧吟松今日还是休息,故而在萧夫人院里用的早饭。   萧吟松一直用一种好奇又敬佩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充满了神秘的敬意。庄良玉对小朋友的奇怪表现不以为意,想也知道大抵与昨夜脱不了干系。   庄良玉今日来找萧夫人是有正事的。   她昨日在庆国公府并非一时兴起,一闪而过的念头有带来商机的可能便要及时把握。   萧夫人听了她的想法之后也觉得不错,但扩大经营就意味着也要扩大铺面的规模,现在宁记的地方便显得有些不够用了。   还有再盘下旁边的几家铺子才是。   庄良玉与萧夫人讨论得聚精会神,一旁的萧吟松已经目瞪口呆了。   等两个人的正事讨论完,这才眼巴巴地问道:“娘,宁记——是您开的?”   萧夫人心情很好,点了点萧吟松的鼻尖,“你娘姓什么?”   萧吟松呆呆地说道:“宁。”   萧夫人微笑,缓过神来的萧吟松顿时兴奋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萧夫人怀里,“娘你好厉害!你比爹还厉害!”   身为户部尚书,正忙着清算年底各部账目的萧老爷打了声喷嚏,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怀疑是昨夜着凉了。   萧夫人说:“娘只是做了一些小事,比不得你爹,做得都是关乎民生的大事。”   萧吟松撇嘴,满不在乎:“他做天大的事也少不了人指着他骂,可娘做的事就算很小,但让每一个吃到宁记的人都很快乐。”   “吟松,话不可这样说。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爹的一举一动关乎千万民生,总会触及别人的利益,不是没有人反对就是好事情。”   “对于朝堂来说,明里暗里会有无数对手,当所有人都在称赞你的时候,才说明你做了蠢事。对手只会为你的失误鼓掌。”   萧吟松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还是固执道:“可我还是觉得哪怕娘只是开了一家糕点铺子,但作为第一个在西都城里开铺子的夫人,娘也是最厉害的。”   童言童语往往无所顾忌。   萧夫人的所作所为,近了看不过是一家铺子而已,远了看却是在手工业和服务行业切实推动了女性地位的提高,并增加了许多就业岗位。   庄良玉,有一种看到希望的感觉。 第37章 许愿   早上喝了热汤的庄良玉没有感冒, 倒是当值结束归家的萧钦竹和萧老爷有了些风寒的症状。   连萧吟松也没能逃过一劫。   家里一下多了三个病号,萧老夫人气哼哼地说他们三个不过脑子,大冬天里吹冷风喝酒, 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咸鱼庄良玉对即便生病也忠于职守的萧钦竹致以崇高敬意,致敬完, 又将人一把按回床上,将药碗放在还想挣扎爬起来的萧将军面前。   “喝药!”   好在大家身体都还不错, 闹了风寒,三五日便好了。   ……   伴随着天气越发寒冷,年关也越来越近。   朝中,三省六部忙着年关清算;家里, 庄良玉和萧夫人忙着置办年货。   当然,萧吟松也要忙着考试。萧家祖上都是文臣, 注重后代的功课学问, 故而全府上下都在关注着萧吟松人生当中即将迎来的第一次大考。   萧吟松虽然不爱学习,还总想些逃避功课的小聪明, 但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完成考试对他而言难度不大。   甚至还有胆子去找萧老夫人讨要彩头。   问到庄良玉跟前的时候,庄良玉神秘一笑, 她说:“我绝对会送你一份难忘又深刻的礼物。”   萧钦竹好奇, 问她准备送什么。   庄良玉闭口不谈,全程保密。   ……   忠国公府的年味儿越来越浓,张灯结彩, 红纸盈堂,各式瓜果点心都摆上桌, 萧夫人也在张罗着给全府上下都做一套新衣裳。   庄良玉跟着萧夫人到萧家的铺子里选布料, 绫罗绸缎几乎要挑花了眼。萧夫人对布料的来历、工艺、手法都如数家珍, 每一种都能说上许多。   “母亲如何知道这么多?”   萧夫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海兰宁氏,苏杭一带纺织的行家,有百座蚕场,铺面更是开遍整个大雍。”   庄良玉微微吃惊,她知道萧夫人来自海兰宁氏,可——从不曾知道竟然是如此有背景的海兰宁氏。   萧夫人随手挑了一匹湖绿色的缎子,上面印着花草纹样,在庄良玉身上比了比,“过两日要进宫面圣,届时不可穿着太素。”   庄良玉的服饰审美说不上有多好,只是曾经习惯了现代的穿衣风格,总喜欢一切从简,优先考虑的都是衣着的方便与否,放在萧夫人这里就成了衣着太素。   赵氏王族有一项传统,便是每每年关将至,在小年夜的第二天会特地召集十二公在雍和宫城的兴庆宫中进行宴会。   十二公会携家眷一同出席参加。   赵氏王族将这项传统保留近四十年,并将其命名为金玉宴,意为永远不会忘记金玉阁十二公为大雍朝的建立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子孙后代永享祖辈荣光。   庄良玉这些日子跟着萧夫人又去过几次别家夫人筹备的小宴会,对这种社交活动目前处于麻木无感的状态。   萧夫人还在给庄良玉挑布料,纱、罗、锦,各式各样,多到庄良玉面前几乎要堆成小山。   庄良玉去扯萧夫人的衣袖,“母亲,这些已经够多了。”   萧夫人微微叹息一声,“我倒是真的很想有个女儿,只可惜家中两个都是小子。”   “双子也是莫大福气。”   萧夫人虽然受用,但还是嫌弃两声,“两个讨债的儿子。光看布料也不够,胭脂水粉,簪钗首饰,等下你都好好挑一挑。”   庄良玉笑眼弯弯,“谢谢母亲。”   ***   庄良玉满载而归,萧夫人给她添置的东西太多,一时理顺不清,全都堆放在屋里,萧钦竹下了早朝回来,差点连迈腿的地方都无。   “这些……”   庄良玉今日陪萧夫人逛街,现在累得站都站不住了,喝水如牛饮:“都是母亲买的。”   “若是还有喜欢的,一并都买来便是。”萧钦竹说道:“银两可够?不够可以从我账面上支。”   庄良玉直接摆手,“你想买东西我没意见,但别拉我逛街,要废了。”   萧钦竹坐到她身侧,抬手又帮庄良玉续上茶水,“若有想要的东西,差人送到府上来看也是一样的。”   听着萧钦竹的话,庄良玉心里一声长叹,果然不愧是忠国公府,竟然还能有这种上门定制服务。   庄良玉不是个物欲蓬勃的人,虽然喜好享乐,但也从来都是点到为止。而且忠国公府满门名声清亮,她还是不要随便败坏为好。   “我有需要,从来不会跟郎君客气。”   萧钦竹颔首这才像是放心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庄良玉的错觉,她总觉得萧钦竹非常愿意她出去走走,又或者能找点什么事情做,每次她一想在府上歇着做咸鱼的时候,这萧钦竹总能给她来点新安排。   虽然有些时候确实是她自己在找事情做,但萧钦竹那种觉得她一旦独处就会胡思乱想的态度很明显,连在竹苑里都很少能有她一人独处的时间。   即便她在屋里画图纸,门外也至少会有两位侍女守着。   就好像她是什么极端自闭症或者是心思敏感的精神病一样。   庄良玉决定跟萧钦竹好好说道一下这件事,至少改变一下他看小孩儿似的态度,正色道:“郎君,今年我多大?”   萧钦竹愣了一下,“年后二月,十八。”   庄良玉点头,指着自己说道:“我是十八,不是八岁。我觉得郎君可以给我留点自由飞翔的空间。我自己独处,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想不开。”   庄良玉话音刚落,正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四个侍女动作不约而同的僵硬一瞬,然后脚步悄悄往外挪。   “所以,也不需要母亲三天两头带我去各家夫人举行的宴会。”   “吟松尚可独处,拥有独立的社交范围。我虽然嫁到萧府,但——这点自由我应该还是拥有的?”   庄良玉挑着眉头发问,她不爱出去乱转,觉得社交麻烦,但不意味着她希望自己的所有社会活动都要上一道名为“萧家”的安全锁。   庄良玉说完,目光平和的看着萧钦竹,等着这位少家主给个回话。   半晌,萧钦竹沉吟道:“此前,是我思虑不周。我只想你会不适应萧家的生活,没有考虑过你会觉得保护过度。如果引起你的不快,我可以道歉。”   “我并没有不快。”庄良玉解释,萧家人对她很好,她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在这个时代里嫁到国公府后还能有这样舒适的生活已经是非常难得,她不会不知感谢。   “我只是好奇,好奇郎君为何觉得我如此脆弱。”庄良玉偏头问道:“郎君应当知晓我此前在西都城中名声如何,有人说我‘混不吝’,也有人说我是根‘木头’。”   “你不是。”萧钦竹的声音非常肯定,“你只是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而已。”   庄良玉笑了起来,“那我便是当郎君在夸我了。”   萧钦竹耳根微微泛红,“自是。”   外面突然传来春桃欢呼雀跃的声音,春桃一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气喘吁吁道:“二娘子,下雪了!”   这春桃,高兴起来连“少夫人”的称呼都忘了。   庄良玉当即有些坐不住,就要出去看雪。刚站起身准备出去,便被萧钦竹拉住。   “你这样出去会冷。”   庄良玉连连招手,让春桃去帮她拿斗篷。   萧钦竹又觉得一个斗篷不够,又给庄良玉带上了暖手抄和汤婆子。屋里本就烧着地龙,庄良玉瞬间被热出汗来。   连呼吸都觉得粗重。   庄良玉没好气地看着还想给她加行头的萧钦竹,“郎君,我是去看看雪,不是准备把自己埋进雪里。”   萧钦竹皱着眉头,全然不赞同庄良玉只穿着袄裙就要出去的行为,“你畏寒。”   “我只是去看看。”   “外面风大。”   庄良玉,“……”   好吧,她认输。   她比不过萧钦竹执着。   最后庄良玉出去的时候简直裹得像是年画上红彤彤又胖乎乎的娃娃,站在外面,雪花还没靠近,就被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庄良玉热化了。   庄良玉看着天上零零星星飘落的雪花,又低头看看裹得像球一样的自己。   觉得简直浪费。   她艰难得转头,质问春桃:“这就是你说的下雪了?”   零零星星的雪花,连枝头都没压满,更别提想象中的银装素裹了。   春桃嗫嚅:“……这、这不是刚开始吗。”   庄良玉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也看着空中飞舞的雪花越来越多,叹了一声,“总算下雪了。”   “夫人喜欢看雪?”   庄良玉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下雪也只是看个热闹,说不上有多喜欢。但是冬日里如果雨雪过少,来年庄稼的收成会变差。   瑞雪兆丰年不是瞎说。   “下雪对于农民而言是件好事。”庄良玉伸手想要接一片雪花,只可惜雪花刚落到手心便化了。   “雪可以给庄稼作物保温,也能提供天然肥料,同时还可以杀死在地下越冬的害虫。”   庄良玉甚至还想试试看尝雪花这样的事,但是被萧钦竹拦住了,“入冬这样久了,这是第一场雪,希望可以久一点。”   萧钦竹握住庄良玉开始泛凉的手,重新塞进斗篷里,“明年会是很好的一年。”   庄良玉饶有兴趣地抬眼看萧钦竹,“我怎么不知郎君何时还有了神棍的能力?”   “只是愿望而已。”   庄良玉问:“郎君新的一年会有什么愿望?”   “家人安康,家国安定。”   只是八个字,却好像带着塞外的黄沙扑面而来。   庄良玉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道:“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平安。”   天上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雪花越来越大,落在枝头,落在房檐,庄良玉看着纷飞的大雪,心中竟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第38章 下雪   三省六部清查完毕, 大雍的官员们终于能在家中好好享受难得的空闲。   萧吟松也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结束了最后一门科目的考试,像是撒欢的小羊羔一样直接冲进竹苑之中。   看到裹得像球的庄良玉之后直接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差跌到地上打滚了。   庄良玉不以为意, 眼风高贵冷艳地从萧吟松身上扫过:“笑什么?小心风寒。”   庆国公府举行宴会那一回,萧家几个男人在冷风里对饮, 直接把自己干成了感冒。   萧吟松年龄小,风寒闹得厉害, 整日里都在流鼻涕,鼻尖都擦红了,每天说话都瓮声瓮气的,闹了不少笑话。   萧吟松现在正是爱面子的时候, 庄良玉一句话成功止住他放肆的笑声,红着面皮不吭声。   萧钦竹与萧吟松年岁差得多, 萧府又人丁稀落, 萧吟松从小到大都没几个玩伴。但自从庄良玉来了萧府以后,他找到了可以跟他一起玩的对象。   虽然这是他嫂嫂, 但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儿啊,才不管什么外人说法。   明面上对庄良玉不冷不热的萧吟松大概是忠国公府上除了萧钦竹外最愿意亲近庄良玉的人了。   就算庄良玉偶尔打趣他又怎么了?那也比萧钦竹那个冷冰冰的家伙强。   真搞不懂他哥到底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还能娶到媳妇。   萧吟松摇头晃脑感慨一番, 兴冲冲向庄良玉跑去:“陪我打雪仗!”   庄良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萧吟松, 状似困惑道:“小郎君,这雪都不成堆,打雪仗也忒急了些。”   萧吟松脸上一红, “那就明天打雪仗,国子监放假了, 我明天可以在府上打一整天的雪仗。”   庄良玉蹲下身, 勾勾手指示意萧吟松凑过来。   萧吟松一脸将信将疑, 但到底抵不住庄良玉的诱惑。   “小郎君,光你我二人打雪仗多无趣,跟你哥说说,让他也来。”   萧钦竹就站在二人身后听他们光明正大的密谋。   萧吟松显然在想什么美事,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还偷偷瞥一眼萧钦竹。   “如何?”庄良玉继续撺掇小朋友。   萧吟松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背着手站到萧钦竹面前,又发觉人太高,于是后退两步,这才说道:“你,要不要一起打雪仗?”   萧钦竹面上没有表情,语调也平平没有起伏,“你觉得你能赢?”   萧吟松当即被激怒,“我跟嫂嫂打你一个,肯定能赢!”   “这是我夫人,凭什么跟你一起打我?”萧钦竹语气凉凉。   “我是小孩!”萧吟松口不择言。   萧钦竹颔首,对萧吟松的大胆表示肯定,毫不客气地揭老底:“不知‘要涨例银的君子’何时又变成了小孩。”   庄良玉笑得合不拢嘴,萧吟松提出要涨例银这事是在每月十五的饭桌上,他自以为有老夫人给他撑腰必定能涨薪成功,结果被萧钦竹把路堵得死死的,现在还成了府上人打趣的话头。   隔三差五就被提起来。   “总拿着别人的短处不放也不是君子!”萧吟松这次学会了反击。   萧钦竹垂首给庄良玉整理斗篷,漫不经心说道:“这是在提醒你记得自省。”   “我要自省自己的失败,为什么有你这样欺负人还能找到媳妇的哥!”   “你可以找你自己的媳妇。”萧钦竹突然顿住,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我忘了,距离你能找到自己的媳妇,怕是还要等十四五年。”   萧吟松,“……”   这日子没法过了!   庄良玉看着萧吟松怒气冲冲跑走的背影,扯了扯萧钦竹的袖子,“他生气了。”   萧钦竹冷哼一声,“小小年纪不知礼数,该让他吃点苦头。”   说得庄良玉哭笑不得。   但打雪仗的魅力确实又很大,庄良玉又锲而不舍地问道:“所以郎君要明日一起打雪仗吗?”   萧钦竹没说话,看了庄良玉半晌,眼里有无奈,说道:“便听夫人安排。”   ……   天微亮,庄良玉还未睁眼,便察觉到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凛冽。   鼻尖都觉得凉凉的。   身旁萧钦竹还未醒来,让庄良玉有些好奇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萧钦竹是个极端自律的人,哪怕是平日休沐都会早早起床然后到前院晨练,锻炼结束才回来用早饭,再开始一天的工作。   庄良玉努力将自己从温暖的被窝中拔出来,想要看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时辰,结果刚刚起身便被萧钦竹又按了回去。   被按了个趔趄的庄良玉趴在萧钦竹胸口发呆,脸颊都被挤得变形。   萧钦竹从庄良玉睁眼那刻就醒了,只是难得有了犯懒的心思不想动弹。他闭眼醒了醒神,将人揽在胸前问道:“怎么今日醒的这样早?”   萧钦竹大概是真的睡迷糊了,抬手摸摸庄良玉的脸颊,发现确实不如平日温热,于是又将被子裹得更严实些:“冷?”   庄良玉被裹得呼吸困难,努力想挣脱萧钦竹的束缚。   “睡饱了。”庄良玉说:“我要起床。”   萧钦竹单手覆在眼上,静静喘息两刻才将手拿开,看着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庄良玉,问道:“今日怎得如此早?距离你平日醒来的时间还有将近半个时辰。”   “睡够了。”庄良玉再次说道,挣扎想要起来。   萧钦竹,“……”   萧钦竹微微叹息一声,松开对被子的钳制,由着庄良玉起身,凉气瞬间席卷被窝,最后一点昏沉的睡意也一扫而空。   庄良玉刚起身披上外衣,秋光便推门进来了,看到是她还吃惊了一下,探头看到床边还放着萧钦竹的鞋子这才放心下来。   秋光急急忙忙进来,接过庄良玉手中的衣服,开始帮忙穿衣,低声问候:“少夫人早,今日怎得这样早?吓得婢子以为误了时辰。”   庄良玉配合秋光动作,让她帮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衣服,微微仰头:“睡不着了。”   庄良玉回头看了一样没有动静的床铺,声音提高了些:“郎君要现在起来吗?”   萧钦竹的声音透着鼻音从帷幔之后传来,还有些沙哑:“稍等。”   萧钦竹躺在床上,手臂横在眼前勉强挡住一点光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赶走所有睡意。他本以为休息之后的第一个清晨至少能享受一点温香软玉,但没想到……   等到萧钦竹起来的时候,四个侍女都在屋里,开始忙着布置洗漱梳妆。   庄良玉正在镜前描妆,四个人都围着她打转。   夏荷见他起来,忙擦了擦手要上前来替他更衣。萧钦竹微微摇头,不过是更衣而已,他自己一个人也无妨,倒是女子梳妆更重要些。   等到萧钦竹换好衣服,庄良玉的发髻也梳好了。   大约因为今日要打雪仗的缘故,发髻样式并不复杂,灵动方便。上面甚至缀了两团小小的绒花。   雪后天冷,萧钦竹今日穿了一身黑底金纹的圆领窄袖袍衫,衬得整个人都十分干练冷峻。   好看是好看,就是显得太过冷清,庄良玉透过镜子看到换好衣服走出来的萧钦竹,思忖片刻让春桃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条毛绒绒的短围脖,给萧钦竹送过去。   庄良玉怕冷,所以各式各样御寒的物件都很齐全。   春桃依言翻出围脖,可看着浅银灰的毛绒绒,怎么也不觉得这是应该出现在萧钦竹身上的东西。   庄良玉在镜子中对上萧钦竹的视线,微微一笑,“怕郎君冷,郎君若是不嫌弃就带上。”   萧钦竹沉默地接过春桃手中递过来的短围领,眼神中显然是天人交战的挣扎。   庄良玉对打破萧钦竹的底线保持一如既往的兴趣,梳妆好之后,走到萧钦竹面前,不懂装懂地问道:“我来给郎君带?”   萧钦竹是个体面人,虽然是位高权重的古人,但极其有绅士风度,他不会拒绝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要求。   于是萧钦竹将手中柔软的皮毛递到庄良玉手上。   庄良玉笑着接过,然后又凑上前将短围脖裹在萧钦竹修长又漂亮的脖颈上。   萧钦竹身量高大,庄良玉用着还长一截的围脖将将能系在萧钦竹身上,甚至还能萧钦竹的脖子还微微漏了点缝隙。   庄良玉指尖拂过柔软的短绒,“改日还是让春桃再做一条吧,我的这条对郎君来说到底短了些。”   萧钦竹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庄良玉的手,脖颈间毛绒绒的触感仿佛撩到了心头,萧钦竹稳了稳心神,一双总是沉冷如石的眼里泛着热意,看向庄良玉说道:“等下我要到前院习武,夫人可要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庄良玉甚至觉得自己中了美男计。   萧钦竹这张过于优秀的脸在眼前放大,仿佛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跟着点头就行。   等庄良玉回过神来,一声“好”已经不受控制地从嘴里飘出来。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眼底闪过的愉悦,突然有一丝后悔,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过轻易了些。   实话实说,庄良玉来到忠国公府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但竟然一次都没有看过萧钦竹晨起习武。   萧钦竹看过庄良玉的行头,认真道:“但夫人的衣服恐怕不方便动作。”   庄良玉,“……郎君,我只是看看。”   萧钦竹却皱着眉头,“但夫人畏寒便与体虚有关,多活动活动兴许会有所缓解。”   庄良玉慢悠悠地后退,一点也不想跟着萧钦竹去晨练,拉开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看看就好,兴许我见到郎君习武的英姿就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准。”   但庄良玉的手还被萧钦竹握着,根本退不开。   也无处可退。 第39章 一物降一物   大雪下了整夜, 竹苑中一片洁白,厚厚的积雪盖在屋顶房檐,压在枝头树梢, 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   这是庄良玉十八个年来头一次看到西都城里下起这样大的雪。   她站在廊下,凛冽的空气涌入鼻腔, 微微刺痛,却好似涌入了无穷的生命力, 连五脏六腑都变得干净起来。   萧钦竹原来是在后院习武,成婚之后便将地方搬到了书房外的院子。庄良玉甚少到书房去,所以也没怎么仔细观察过萧钦竹练武的家伙事儿。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看萧钦竹的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摆了整整两排架子,冷兵器在冰天雪地里闪着无机质的锋芒, 庄良玉好奇地伸手上去摸了摸, 被凉得瞬间缩回手。   庄良玉没见过萧钦竹动手的模样,又或者说在西都城里, 这个天下最安全,治安最好的王城之中,若是有萧大将军需要动手的时候, 才是问题。   萧钦竹却好像视寒冷于无物, 抬手拿起一杆一看便十分有分量的长枪,走到院落中央。   庄良玉低头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还抱着汤婆子的自己,又看看只穿了窄袖袍衫的萧钦竹, 总算对自己的怕冷有了点认知。   萧钦竹并不练枪,反手将其插在雪地中开始打拳。   庄良玉不懂武学, 仅有的了解也都是曾经看过的影视作品, 但眼前的萧钦竹是她见过的打拳打得最漂亮的人。   动作起伏之间看似轻灵却又有移山填海的威势, 动作大开大合,气势中正,一招一式之间尽是磅礴的生命力。   看得人——   心头发热。   萧钦竹习武时是无声的,仅有用力时会发出几声闷哼,像是哼在了人心头上。   庄良玉看到石桌上的积雪之间被拳风吹飞。她突然好奇萧钦竹会不会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一样有飞檐走壁,片叶飞花的本事。   当萧钦竹开始练枪的时候,长枪气势如龙,在空中留下簌簌的声响。   庄良玉猜长枪应该是萧钦竹的惯用兵器,她时常见到萧钦竹身上有佩剑,有一柄剑还是顺德帝的赏赐,当年萧钦竹战功赫赫,顺德帝龙颜大悦,特命人铸造了一柄宝剑赠与萧钦竹。   那柄剑够漂亮,用料也足够名贵,但庄良玉想那柄剑一定没有见过血。   萧钦竹的晨练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练到庄良玉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甚至让夏荷给她端来了一碗小汤圆来垫肚子。   萧钦竹收势,吐息。待自己平复之后才走到庄良玉身旁。   萧钦竹额头尽是汗意,面上微微泛红,眼睛黑亮,颇透出几分诱人。   庄良玉的胃口都更好了些。   “冷吗?”庄良玉问道。   萧钦竹摇头,“有些热。”   萧钦竹解掉了脖间的围领,连袍衫的领口也解开一角,整个人在衣冠从容之外流露出不羁与潇洒。   庄良玉盛了一碗小汤圆递给萧钦竹,“喝一些?”   结果萧钦竹竟然不伸手接碗,甚至低下了头,一副需要庄良玉来喂的模样。   庄良玉,“……”   萧钦竹抬眼,困惑而无辜的眼神透过浓密纤长的睫毛,看得庄良玉心底一颤,像是被蛊惑一样拿起勺子,送到萧钦竹嘴边。   心里却忍不住骂自己没出息。   萧钦竹喝了几口,直起身,解释道:“夫人,我适才摸完兵器,手上并不干净。”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的无辜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色令智昏的典范。   于是直到两个人回屋吃饭,庄良玉都在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定。   ……   吃完饭后不久,萧吟松便从他自己的松园中杀了过来,身上穿着锦裘,带着厚墩墩地帽子,浑身上下都红彤彤地就冲进了竹苑。   庄良玉正盖着毯子缩在躺椅上看书,脚边的炭火盆里还埋着两个烤地瓜,隐隐发出点香甜的气息。   刚吃饱饭的萧吟松瞬间被勾起了馋虫。   “好香!”   庄良玉并不搭茬,慢悠悠地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被忽视的萧吟松转了转眼睛,突然拱手,恭恭敬敬行礼:“吟松见过嫂嫂!”   庄良玉翻书的动作顿住,慢条斯理地合上手中的话本子,从躺椅上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说道:“小叔子早。”   一本正经得好似才发现萧吟松来了,还招呼春桃潋冬等人端瓜果上来。   萧吟松像是个小大人一样端坐在椅子上,腿够不到地,还垂在边上晃了晃。一副兴奋到按捺不住但是又要假装正经的模样。   萧吟松虽然脾性有些娇贵,但是并非不懂礼数,而且自打庄良玉来了之后,娇贵又事多的萧吟松反倒在她手里变得皮实起来。   萧吟松的身子并不如萧钦竹结实,应当与萧夫人生育萧吟松时年纪偏大有关,萧吟松总是很容易生病。但今年除却一场风寒之外,竟然健健康康地过到了年根儿底下。   连起初不同意萧吟松这么早就去国子监的萧夫人也觉得自家小儿子长大了,去国子监学习是个正确的决定。   小萝卜头长高了一些,比起初见时高了有半头,身板笔挺,小小年纪就能看出点俊秀的滋味儿,想日后也当是一代风流人物。   萧吟松故作矜持道:“嫂嫂今日忙否?”   “不忙。”   萧吟松装模作样,庄良玉难得乐意配合小孩儿表演,于是也正襟危坐地回答。   正在窗前看书的萧钦竹都忍不住被这装腔作势的两个人吸引了视线,瞥了一眼,又继续看书。   “今日大雪纷飞,外出赏雪当别有意趣。”萧吟松虽然年纪小,但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一板一眼得有趣极了。   庄良玉颔首,“然也。”   萧吟松眼中都亮了,语气急切几分,“嫂嫂可愿与吟松一同赏雪?”   “愿往。”   说着两个人就要蹑手蹑脚地溜出去。   萧钦竹手中的书翻页,头也不抬地说道:“外出打雪仗穿暖和。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萧吟松的小包子脸当即垮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萧钦竹跟前,一把想抽出萧钦竹手里的书。   只可惜力气小,没抽动。   萧钦竹从书中抬眼,看着准备使坏的萧吟松,说道:“去玩便是,别玩输了就哭鼻子,你嫂嫂可不会让着你。”   “我才不会输!”萧吟松瞬间被激怒,“就算再加一个你我也不会输!”   “啪!”萧钦竹合上手中的书,一个“好”字掷地有声。   “既然你说再加一个我也不会输,那便看看你能不能赢过我们二人。”   萧吟松无声地张了张嘴,看看笑吟吟的庄良玉,又回头看看面无表情地萧钦竹。   瞬间扁嘴,哀嚎:“你坑我!”   萧钦竹难得温情地摸了摸萧吟松的头,说:“我是你哥——”   萧吟松急急道:“所以你不会坑我是吗?大丈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所以我肯定会坑你。”萧钦竹慢悠悠说完,然后起身,等走到门口,还好似没事人一样说道:“不是要打雪仗?怎得不走?”   萧吟松,“……”   庄良玉,“……”   她这看起来是个正经人的郎君,其实是个白切黑吧?   ***   最后,气不过的萧吟松叫上了自己院子里的所有仆从,甚至还怒气冲冲地到萧老夫人和萧夫人院里借人,势必要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庄良玉也叫上自己院子里的人一起参与进来。   萧老夫人不参与打雪仗,在廊下支了小桌和炭火观战。萧夫人本来也只是围观,萧吟松见自己只有一个人实在势弱,冲进凉亭里把萧夫人拉到自己的阵营。   庄良玉躲在假山后面,看着萧钦竹扔出去的每一个雪球都正中目标,把萧吟松一开始堆起来的壁垒都打掉半截。   萧吟松一边生气,一边又乐得不行,被砸到了就拍拍雪再次站起来,一点也没有半年前稍微磕碰一下都要人哄很久的模样。   看得萧夫人扔雪球的力气都更足了些。   萧老夫人乐呵呵地看热闹,手里捧着汤婆子,跟自己的嬷嬷道:“小孩还是有些活力的好。你在府上这些年,可曾见过钦竹和吟松这样活泼的模样?”   文心嬷嬷也高兴,“咱们忠国公府上,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宁氏嫁到府上二十多年,一直都是端庄的。今日倒像个小孩子。”萧老夫人眼里笑意很浓,“就是不知礼城在忙些什么。现在都休假了,还整日忙个没完。部里的那点事哪儿能有忙清的时候?”   说到萧老爷,萧老夫人冷哼一声。   萧老夫人这厢刚刚提及萧老爷,从前厅刚刚见客结束的萧老爷正准备带几个门生到后院书房小坐片刻。   结果还没靠近就听到喧闹的声音。   还来不及看清是个什么动静,路过的萧老爷被雪球误伤,起初还想像没事人一样维持文人风骨淡定路过,结果萧吟松这个胆子大的竟然又扔了两个。   “萧吟松!”   方才还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萝卜头手一抖,正准备扔出去的雪球掉在地上,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看自家老爹难得严词厉色。   他还来不及认错,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   “萧礼城!”   然后萧吟松就看到他爹一抖。   萧夫人从雪墙后面走出来,神色温柔却不容抗拒,她说:“今日府上难得大家其乐融融,你别扫兴。”   萧吟松看着他爹应了一声,然后神情自若地掸掉身上的雪,转身对三个门生说道:“今日府上有些热闹,若是无其他的事,可改日再来。”   庄良玉和萧钦竹对视一眼。   庄良玉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对萧夫人表示肯定。   这才是萧府食物链的顶端! 第40章 见过   晚饭是萧家人一起吃的。   不同于庄良玉奉茶那日, 萧家饭桌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安静低头吃饭的场景,如今忠国公府的饭桌要热闹许多。   显得——有了些人气。   吃完饭后萧钦竹要跟萧老爷到书房中议事, 庄良玉今日运动量超标,正准备回去泡泡澡好好歇息一番, 就看到自己面前拦了一个小萝卜头。   萧吟松正站在她面前,叉着腰, 理直气壮地问道:“你送我的彩头呢?”   庄良玉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萧吟松是在要考完试以后的彩头。她俯身平视萧吟松,说道:“等成绩出来,你一定会非常感动我会送给你这样的礼物。”   三日后,兴高采烈捧着成绩从国子监回来的萧吟松就看到竹苑的仆从在往他院里搬东西。   偌大一块, 盖着红布。   萧吟松眼睛都亮了,等人在他屋里放好, 急不可耐地扯下红布, 然后瞬间陷入沉默。   金丝楠木的牌匾上书个大字“距离甲寅春闱还有四千七百四十五天”。   萧吟松,“……”   这日子没法过啦!   ***   萧钦竹今日跟几位同僚有应酬, 回来之后便听说了萧吟松将自己闷在屋里不肯出来的英雄事迹,连萧夫人去劝都不肯出来,最后还是庄良玉将人拎出来送去了老夫人跟前。   这才算把饭吃了。   等他听萧安汇报完庄良玉送过去的彩头, 正在解佩剑的动作都顿住, 忍不住对萧吟松有所同情。   晚饭的时候,庄良玉看到萧钦竹复杂而无奈的眼神,仿佛视而不见, 继续姿态端庄地吃饭。   吃过饭后,两个人坐在屋里看书, 萧钦竹才坐到庄良玉跟前来, 说道:“明日需得进宫。”   庄良玉微笑, “郎君,母亲今日已经说过了。你在担心什么?”   萧钦竹衣袖下的手微微蜷起,目光自庄良玉脸上一寸一寸扫过,眼前笑容温婉的女子似乎与前世如同一汪死水的皇贵妃重叠在一起,却又分明地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   他在担心什么?   萧钦竹垂下眼眸,掩去复杂的情绪,“是我多虑了。”   如果现在萧钦竹面前有一面镜子,如果庄良玉从手上的书中抬头,就会发现萧钦竹脸上的复杂其实只需要简单的一个词概括。   吃醋。   可两个人在感情上俱是一无所知的空白,自然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层。   萧钦竹努力忽略心中纷乱的思绪,手中的书却愈发看不下去,庄良玉却看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   萧钦竹猛地站起身来,起身幅度很大,惹了庄良玉的注意。   “郎君要出门?”   只是想站起来让自己冷静一点的萧钦竹,“……”   于是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道:“是,需要到书房中处理些事。”   庄良玉点头,随口道:“郎君别忙太晚,注意休息。”   说完又开始看书。曾经庄良玉最喜欢看各类话本子打发时间,但随着萧夫人的宁记步入正轨,生意蒸蒸日上,庄良玉现在看的书以工具书居多。   现在手中就拿着一本关于农作物种植和经营的书。   一边看,一边用她自制的炭笔随手做下标记。   她自己手抄的笔记已经写了厚厚一摞,从士农工商的经营之策到各类杂家手记,但凡觉得能有些用处,通通来者不拒。   就在这看书的过程里,庄良玉也发现了许多问题。   这些书目因着于学子科考用处不高,故而书籍存世数量少,且大多都残破不完整,连找到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这些书的撰写也很不规范,更像是随手写下的日记随笔,内容不够完整连贯,读起来也颇为费劲。   庄良玉下意识开始思考,金玉书斋和国子监能为这些书做点什么,至少不要让这些书成为沧海遗珠。   等萧钦竹终于在书房里冷静之后,便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公务中,等回过神来已经月上中天,夜色深沉了。   萧钦竹折回主屋,却发现卧房的灯火还亮着。   进屋便看到庄良玉还在昏暗的烛火下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时不时写写画画,完全沉浸其中,连他进屋都没有发现。   “夫人何不休息?”   庄良玉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先睡,等我算完这段就去睡。”   萧钦竹俯身,看到庄良玉在纸上密密麻麻写下的东西,很乱,也看不分明。书上写的东西看着与矿石有关,也不知他能不能帮上些忙。   “明日还要进宫,必然多有劳累,今日不妨早些休息。若是有什么问题或可与我说说,兴许能帮上些忙。”   庄良玉抬手按了按自己僵硬的脖颈,面上露出一丝痛苦,嘶了一声才说道:“郎君可能再找些书来?”   萧钦竹俯身,看过庄良玉扔在案上的书,顺手便按在了庄良玉的脖颈上,放缓力道揉捏。   “这类书在工部的藏库里应当会有。工部的许多工程都需要记录在册,并定期整理清查,许会有用。”   庄良玉喜上眉梢,猛地扭头回看,结果扭到了脖子,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萧钦竹让潋冬拿来药油,带着庄良玉走到卧房榻上,这才开始按摩起来。   舒服得庄良玉头皮发麻,连眼睛都享受得闭了起来。   萧钦竹的力道恰到好处,微微刺痛的感觉顺着脊柱一路上窜,庄良玉忍不住彻底放松下来靠在萧钦竹手中,由着他动作。   萧钦竹的手很热,按摩过程中药油挥发出来的香气将庄良玉包裹,方才还全神贯注看书甚至还能通个宵的庄良玉瞬间变得昏昏欲睡起来。   ……不妙。   庄良玉懒洋洋地想,这萧钦竹实在是个太好的生活搭档,再这样下去,她都怕自己要舍不得了。   庄良玉在这里闭着眼胡思乱想,萧钦竹心里却诡异地放松下来。   他的夫人现在整日里想的都是些挣钱的生意经,没工夫思考什么情情爱爱,也不会掺和进什么是非纷乱,想来无论再来多少干扰,庄良玉应当也能保持如今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这样就很好。   庄良玉就这样懒洋洋地在萧钦竹的按摩里洗漱完毕,然后一轱辘钻进了被窝。   都说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已经同床共枕百余天的庄良玉躺进被窝便自发靠向萧钦竹。   不消片刻便传来了冗长而安稳的呼吸。   萧钦竹抬手将帷幔拉好,确保不会有一点冷风钻进来,这才躺下安心睡觉。   萧钦竹自幼习武,本是个火力壮的,冬日里也不甚畏寒,可如今——   萧钦竹感受到屋里地龙蒸腾的热气,感受到塞在被子里的汤婆子,还有特意加厚过的棉被,倒觉得热一些也无妨。   ***   因着要进宫,萧府上上下下也算忙碌。   在这种场合里,着装行头要格外注意,故而庄良玉又一次感受到了近乎成婚那日一般复杂的梳洗流程。   这次进宫,萧府的六个人就要去四个,只有萧老夫人因着年事已高,所以留在府中。   萧吟松早早就兴高采烈地钻去萧老夫人的院里,就等着几个人一走就开始兴风作浪。   庄良玉也觉得这小萝卜头的想法很有意思,明明忠国公府的人都纵着他的性子,除了课业方面也不多加约束,但偏偏萧吟松拿着大人不在家当期待。   总要寻求刺激,偷偷摸摸做些萧夫人萧老爷都不会过多管束的事情。   搞得他好像真就是个顽劣且不服管教的娇贵小孩儿。   乘上去雍和宫城的马车,萧吟松站在国公府门前兴高采烈地挥手,转头就撒欢儿一样地跑了回去。   庄良玉放下帘子,笑吟吟地看着萧钦竹,“你小时候也像吟松这般贪玩?”   萧钦竹沉默着摇摇头。   庄良玉有些好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五岁时入得宫中做皇子伴读,在宫中不便家中自在,多有约束。”   庄良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萧钦竹五岁的时候她爹正是在宫中做太师,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   庄良玉没正经上过庄太师在尚书房时的课,那时讲的都是帝王学,她半点不感兴趣,听过就忘。   萧钦竹知道庄良玉好奇,黑沉的眼中似乎亮起,隐隐好像在期待什么,他主动说道:“我在宫中做了十二年伴读。曾得庄先生指点颇多。”   虽然二人已经成婚,但萧钦竹还是愿意称庄太师为庄先生。   “幼时父亲在宫中任职,我常伴父亲左右,小时候我兴许见过你。”   萧钦竹眼中的光又悄悄暗了下去,眉头微蹙,嘴唇抿起,绷成一条僵直的线,竟然有一丝违和的委屈。   良久,萧钦竹像是不甘心似的说道:“兄长曾与我一同在宫中做伴读。”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曾经真的见过。   可庄良玉现在脾性被人说混不吝,小时候自然也不会是个省油的灯,三五岁时破坏力有限,还能跟着去尚书房晃一晃。   等后来年岁见长,庄太师逐渐发现自家女儿是个想法上离经叛道的怪才,可又舍不得庄良玉聪慧,便将人带到尚书房旁听,然后又将人悄悄安置在教室隔壁听墙角。   免得她将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随口说出,再惹了皇城里那些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的皇子皇女们。   所以,在庄良玉的记忆里,萧钦竹大约只是她幼时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但说到自家兄长,庄良玉来了兴趣,向萧钦竹的位置靠了靠,说道:“我哥上学堂时是不是经常被罚?”   “良玘兄长在功课上颇为得心应手。”   庄良玉猜萧钦竹这是给她哥留了面子,于是又问道:“你被我爹罚过吗?”   萧钦竹思索片刻,“甚少。”   庄良玉顿时乐了,“那还是有的。总不能只有我一个总是被罚。”   “庄先生会罚你什么?”   “抄书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让我手腕端鸡蛋练字,要不然就是去整理打扫他的藏书……”说起这些,庄良玉简直觉得庄太师罪恶深重,可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停了。   她抬头看着萧钦竹,眨眨眼睛,不确定地问道:“我是不是之前就见过你?”   萧钦竹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最后却归于沉寂,将所有过往绕成两个字,轻飘飘地说道:“……见过。” 第41章 没心没肺   庄良玉是个没心没肺的, 她甚至碰了碰萧钦竹的胳膊说道:“虽然记不清了,但还是有点印象,看来你我二人之间也算有些缘分。”   “嗯。”   庄良玉又坐回了原位, 完全没听出萧钦竹语气里的低沉和失落。   庄良玉一直是个不大为难自己的人,很多对她不重要的东西都会被她刻意忘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就是人生在世这么难,好不容易重活一遭, 不重要的事情就不要打扰自己的快乐生活。   于是当年还不重要的萧钦竹就这样被庄良玉打进了记忆的压缩包。   现在萧钦竹就只能独自生闷气。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庄良玉坐在车里,看似端庄,实则已经卸了力道半靠在萧钦竹身上。   萧钦竹似乎早就习惯如此, 甚至也配合着放低自己挺直的腰板来迁就庄良玉偷懒。   庄良玉今日穿得颇为隆重,因着是宫宴, 所以衣服风格穿得喜庆, 暗绿的底上有各色花草的抽象图纹,襦裙上的针脚刺绣也精美漂亮, 让她有种自己是移动圣诞树的错觉,像是个花纹精美的景泰蓝花瓶。   头上钗金佩玉压得她脖子又开始发酸,可又不敢乱动, 只好轻轻转动用以缓解。   “不舒服?”   庄良玉老老实实点头。   萧钦竹抬手, 绕到后面,开始慢条斯理地帮庄良玉按揉脖颈后面压力过大的肌肉。   庄良玉舒服得像是被人挠下巴的猫崽儿,整个人都慵懒而惬意。   萧钦竹说:“日后看书到书房里去, 总窝在榻上会不舒服。”   庄良玉满口应是。   萧钦竹自然知道她没听进去,又说:“我命人在竹苑的书房里给你安置了书案桌椅, 架子上也留出了你的地方, 我平日里不在府上, 你随意使用便是。”   萧钦竹已经提过两次让庄良玉去书房看书写画,可庄良玉犯懒,书房也不如卧房暖和,故而总是不肯动身。   “书房中也加了地龙,你的桌案前还有炭火,明雨明雪备了毯子和汤婆子,不会冷着你。”   庄良玉幽幽一声叹息,起了逗弄萧钦竹的心思,仰头靠近,直至两个人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明日我便去郎君的书房里看书可好?”   庄良玉的目光直愣愣地砸在萧钦竹脸上,看得正经人耳根都泛红了也不肯退开,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又往前凑一凑,“可好?”   萧钦竹别过头去,半晌才声音暗哑道:“……好。”   ……   从靠近雍和宫城开始,车马声便此起彼伏,进宫时还有人检查,在冷风中站了许久的庄良玉,上车就将手塞进了萧钦竹的手中。   萧钦竹早就习惯了庄良玉的畏寒,甚至是很自然地就张开手,将庄良玉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   雍和宫城很大,从宫门的检查到马车彻底停下,中间隔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   庄良玉下车的时候,看到这片广场上停满了来自各家各户的马车。   虽然大雍朝只有十二公,可这十二公中,除了极个别的几家人丁稀落,剩下的大多都是极为鼎盛的名门望族。   今日的宫宴除了赵氏王族便只有十二公及其家眷,早在三省六部的官员们正式休假之前,顺德帝也特意召集朝臣在宫中举办宴会。   不比史书上许多皇帝荣登大宝之后让手下人解甲归田,雍王朝的皇帝倒是颇为顾念旧情。   庄良玉在广场上,等着宫人来领路,眼神略略一扫,便瞧见了虞国公府与庆国公府的车马。这两家的马车是最显眼的,先不说停车的位置众星拱月,就单是马车的造型也独树一帜。   倒是自己身后,忠国公府的车马几乎要与七小公融为一体。   很快,又是一批马车进来,这批马车的仪仗规格明显比十二国公的还要豪华些,上面直接带了皇家的标志。   萧钦竹低声说:“这些是已经外封的亲王和出宫建府的皇子们。”   庄良玉眨眨眼,好像目前出宫建府的皇子便只有两位,除了大皇子便是赵衍恪这个四皇子。   果然——   庄良玉看到赵衍恪走下马车,然后又从车厢中带出他那个才两岁的儿子。   庄良玉对赵衍恪不感兴趣,刚收回视线准备看看各家亲王的女儿们都是何等模样,便察觉到有人的目光极具压迫地向她袭来。   她正要抬头,却见到萧钦竹站在她身前,帮她整理明明很平整的斗篷衣领。   萧钦竹垂着头,庄良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察觉到萧钦竹的情绪不高。   虽然她与萧钦竹没什么感情,但三个多月相处下来,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该关心一下。   庄良玉轻声问道:“怎么了?”   萧钦竹沉默片刻,“……宫里行事或许会对你颇有限制,但也无须过于忍让。只是一场宫宴而已,勿要让自己不开心。”   这话——   说得简直就是让庄良玉随心所欲的意思。   庄良玉牵起唇角,“我若是给郎君惹了麻烦怎么办?”   萧钦竹顿也不顿地说道:“我会帮你解决麻烦。”   庄良玉抬眼,不可抑止地撞进一片深沉而隐秘的汪洋之中。   一时之间,天幕阴沉,庄良玉只听到了胸腔中心脏鼓动的声音。   神经瞬间绷紧,心里却忍不住叹息,这个萧钦竹——   可真是个诱人沉沦的禁品……   至于庄良玉身后。   萧钦竹抬眼,直直迎上赵衍恪已经称得上失礼的目光,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围墙,将庄良玉牢牢护在自己的范围之内。   赵衍恪低头,将儿子抱在怀里,像是在逗弄宠物般说道:“想要一个娘亲吗?”   可从出生开始便从不曾对娘有过概念的小世子又知道什么呢?   懵懂着点头,说:“要!”   ……   进宫之后,言行便不自由了。而且还要分散开行动。   像是萧夫人、庆国公夫人这样有诰命在身的国公夫人要去老太后殿中问候,像是庄良玉等人这些女眷跟着去露个脸,见个面之后就要去到江皇后宫中。   至于各家国公和嫡子后代,则是要去面圣。   庄良玉只在很小的时候远远见过老太后一面,如今老太后鬓发皆白,却仍面色红润,端坐时不怒自威,甚至比顺德帝显得更有威严。   庄良玉想起曾经在文人墨客笔下读到的有关于老太后的故事,忍不住称一声奇人。这样的铁梨花,怕是称帝都无人敢有怨言。   与之相比的江皇后就温婉如水,让人如沐春风。言语亲切而和煦,不自觉便让人跟着她的步调去走。   庄良玉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听话的小羊,跟着领路的头羊在偌大的雍和宫城里走来走去。   见过老太后,说过吉祥话,又领了些赏赐,庄良玉和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眷便随着江皇后来到了凤仪宫中。   凤仪宫中除了有江皇后,还有四妃。   在来的路上,庄良玉才知道她们这些人里,除了十二公家族中的女眷外,还有几个成婚皇子的皇妃,也还有几个老王爷的儿女家眷。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来凤仪宫,也是第一次与江皇后距离如此近。   江皇后与顺德帝结缘颇早,发妻不离,从潜邸一路相互扶持走到中宫,民间也有许多人在传伉俪情深的帝后佳话。   江皇后的神态平和而雍容,眉眼中的轻松和愉悦一眼便能瞧出这位皇后是真的在宫里过得还不错。   虽然这是庄良玉第一次来凤仪宫,但她一点也没有被忽视,甚至颇受重视。   进殿之后,江皇后与众人寒暄几句,目光便放到了庄良玉身上。招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   “嘉禾县主幼时还曾跟随庄太师在宫中走动,只可惜长大之后便不来了。”   庄良玉柔柔一笑,“幼时能跟随父亲见见世面,是良玉的福分。”   江皇后的长相与庆国公夫人有几分相似,但眼角眉梢显得更为华贵,说话时声音软而轻,可每一个都会清晰地传进耳朵里,让人升不起一点违背的念头。   “一晃这些年过去,也已经嫁为人妇了。”江皇后轻轻拍了拍庄良玉的手,让宫女去拿自己早前准备好的东西。   “在座各位娘子日后操持中馈都多有辛苦,前些日子各地上来些玩意儿,便想着与各位小娘子们分享一二。”   庄良玉手里这一份是江皇后亲手递到她手里的。小小一个檀木盒,放在手中却有沉甸甸的分量。   庄良玉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盒金条。   在场人众多,庄良玉没有傻到直接打开木盒,只是小心翼翼地收好,向江皇后俯身行礼。   除了江皇后,四妃也各送了她们一份礼物。这种像是收见面礼的场面让庄良玉有些新奇。   江皇后对庄良玉的注意也只是一时,像这种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确定各家国公女极其姻亲的状态,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十二国公家的女眷,都是未来赵氏王族皇宫后妃的预备人选。   在场所有人的婚姻与未来都不受自己控制,都是日后要放到节点上的棋子。至于棋子的下场如何,全看执棋者的心情如何。   庄良玉便是那个已经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因着这颗棋子表现尚可,所以才值得执棋者分心关注。   在这群女眷之中,洛川郡主是唯一一个没有这种担心的。   她甚至不会有其他两位公主那样被送去和亲的担忧。   两年前,萧钦竹在边关征战,将想要伺机兴风作浪的部落收拾了个干干净净。更何况,如今大雍的两位正统公主也慢慢到了出嫁的年纪,何须她一个郡主来出风头?   是以洛川郡主对所有女眷都兴致缺缺,只偶尔跟两位公主搭话,又或者对她来两句没什么感情的支应。   江皇后对洛川郡主也多有问候,也问及现在还在老太后那边的长公主,可洛川郡主的态度并不热络,面上表情也僵硬许多。   有些跟着进宫有过金玉宴经验的女眷司空见惯,也有新来的人见到这种场面显得惴惴不安。   因为十二国公当年在金玉阁册封,所以这年二十四的宫宴也被称之为是金玉宴。   “劳皇后舅母挂念,母亲身体康健,一时半刻恐怕很难有恙。”   庄良玉看到已经有初来乍到的人被吓得脸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江皇后像是察觉不出洛川郡主的不喜与敌意,“洛川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往后也该多为自己做做打算。”   “洛川的今后自有洛川自己打算。”   “不愧是洛川,小时候便有自己的想法,如今还是这样与众不同。”江皇后又笑语称赞几句,在一众礼物之外,又特意给了洛川郡主一份。   “这是今年新贡上来的熏香,你带回去试试看效用如何,若是觉得好用,便再来找舅母。”   庄良玉看到洛川郡主本还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痛恨,然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   只是这声音——   并不如洛川郡主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第42章 试探   皇宫之中, 龃龉颇多,庄家好不容易从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中逃出去,在这场火蔓延到庄良玉身边之前, 她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洛川郡主回身落座,握着熏香盒的手用力, 指节泛白,指甲都像是要被掐断, 愤怒像是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海水一样,随时都有掀翻理智的可能。   庄良玉让宫女来给这边的人续水,洛川郡主抬头看她,庄良玉对坐在自己一旁的亲王女儿说道:“这里好暖和, 身上都热起来了,烦这位侍女姐姐添水。”   庄良玉笑起来的时候三分温柔良家相, 配上一张姣好的春水芙蓉面, 笑得侍女面上泛红,赶忙添水。   洛川郡主的眼睛看过来, 庄良玉并不接,只是端着茶杯慢饮,“去去火。”   前头四妃正在说些闲话, 说西都城中谁家来年会好事将近, 又有谁家要得来添丁的好消息。   江皇后笑着说:“希望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能看到更多新面孔,也希望多听到几家传来的喜讯。海清河晏, 太平盛世,当是多子多福才是。”   庄良玉笑着附和。   但若是问她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孩子?   庄良玉百无聊赖地想, 兴许要等到她不得不有孩子的那一天。   ……   凤仪宫里, 寒暄还在继续, 并不想在这种场合里引人注意的庄良玉安安静静做花瓶。   身旁却坐了人,庄良玉转头,发现是淑妃,于是起身行礼,“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坐吧,无须多礼。”   淑妃姓文,人称淑妃娘娘或者是文淑妃,是赵衍恪的母妃。   庄良玉对文淑妃是有印象的,在赵衍恪与女主的爱情故事之间,她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在剧情中,文淑妃看重她,也看重用庄家做筹码,所以执意让她成为赵衍恪的继妃。   甚至不遗余力地给当时涉世未深的“庄良玉”憧憬婚后的幸福生活。“庄良玉”的生活虽然坎坷颇多,但有父亲兄长爱护,自小也不曾受过委屈,性情自然纯良天真。   是以当她面对婚后生活的一片狼藉,渐渐在枯燥而乏味的后宅生活中迷失自我。   她将赵衍恪视作后宅这一方小天地里唯一的希望,可从未想过,若非是赵衍恪,也许“庄良玉”会拥有更广阔的一片天地。不需要在皇权争斗中被人利用,也不需要在婚姻感情中被人遗弃。   正是因为有文淑妃坚定的选择,“庄良玉”才在一次又一次的鼓动中渐渐迷失自我,甚至与赵衍恪分崩离析越走越远,最后得了毒酒一杯的结局。   庄良玉敛眸,神情看上去温顺乖巧。   文淑妃与赵衍恪的模样很像,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好似春风拂面般温和,给人十足的相似感。   文淑妃颇有些遗憾地说:“早些年你在宫里跟着庄太师出入,当时还想你会便宜了赵家哪个臭小子。没想到最后流入了外人田里。”   显然当剧情发生改动之后,文淑妃同样动过让庄良玉嫁给赵衍恪的心思。   庄良玉笑道:“是二娘子没有福分。”   “是四儿没有这个福气。”文淑妃笑说道:“我若是能有个女儿就好了……”   庄良玉只是笑,没有接话。朝中皆知文淑妃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两岁的时候因着一场异常严重的风寒折在冬夜里。不然,如今的大雍便要有三位公主了。   文淑妃不等庄良玉回话便自顾继续:“可惜皇上已经将你封作县主,不然,若是能认作义女也是极好的。”   庄良玉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娘娘高看二娘子了。二娘子资质平平,不过尔尔。”   “若是二娘子真心资质平平,皇上只管指婚便是,何故还要特意封个县主?当时钦天监操办你与萧将军的婚事,皇上也是特意吩咐过要用心的。”   “可惜四儿没这个福分,孤家寡人还带着个孩子,也不知何时才能有人愿意帮他一把……”   文淑妃这话已经说得很过火了,庄良玉装傻充愣地笑,答非所问道:“四王爷身边多得是能人相助,娘娘尽可放心。”   尤其日后还有个能力超强的女主来帮忙,赵衍恪的夺权之路在遇上女主之后堪称开挂,一路砍瓜切菜直接荣登大宝。   二人正说着,前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一抬头,看到是裕亲王的女儿正逗得大家喜笑颜开。   顺德帝并非嫡长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下面有六个弟弟,姐姐妹妹更是成群。这裕亲王便是与当年与顺德帝关系最为亲密的一位皇子。   小小年纪离京就藩,又在危急关头带了人马赶回西都驰援,深得顺德帝信任,故而裕亲王的女儿也是宫中的红人。   有着不逊于洛川郡主的荣宠。   裕亲王的女儿叫赵玲珠,人称灵珠郡主,模样灵秀可爱,看样子十五六上下,已经出落得明艳大方,是与洛川截然不同的风格。   也是洛川郡主非常看不顺眼的风格。   文淑妃笑了一声,对庄良玉说:“瞧灵珠这丫头,有她在的地方,总少不了笑声。也不知裕亲王是如何教养了这般可爱的女儿。”   如果庄良玉的记忆没出错,她记得这灵珠郡主的下场也不是很好。起初赵玲珠对“庄良玉”也不好,觉得她配不上自家四哥哥,可更看不上草根出身的女主,所以多有出手阻碍二人的感情。   到最后跟她最心爱的四哥哥离了心,□□一路也颇为坎坷,最终青灯古刹,了尽余生。   庄良玉坐在文淑妃一侧,看到文淑妃笑容温和,隐隐还有些怀念和怅惘的意味。她平静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对未知的秘密选择拒绝窥视。   知道太多的人,总是很难活得快乐。   ***   至于在顺德帝跟前的各路亲王、国公以及皇子们,便不如凤仪宫中其乐融融了。   顺德帝坐在首位,一边亲王皇子,一边是国公重臣,像是泾渭分明的河水一样分据两侧。   亲王那头,为首的便是裕亲王,紧接着就是老太后的嫡子荣亲王,再往下就是几位皇子。国公这边以庆国公打头,而后一字排开,两方人马仅仅是站着,便有些势同水火的架势。   萧钦竹除却在塞外边关那几年,这样的场合几乎是每年都要参加。   他——厌烦这种尔虞我诈,相互算计的场合。   萧钦竹坐在父亲身边,垂眸静思,想着庄良玉在江皇后那边会是如何情况。   萧钦竹能想到庄良玉对着后宫妃嫔兴致缺缺的模样,这些人一句话里恨不得有上百个意思,可庄良玉约莫只有一个意思。   就是别搭理我。   想到这,萧钦竹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大雍能有钦竹这等优秀的将才,实乃天大幸事。”   萧钦竹起身行礼,“若非有如今繁荣昌盛的大雍,再优秀的人才恐也难有施展余地。”   顺德帝抚膺长笑,“大雍儿郎当得自信。可惜朕的儿子们各个文采斐然,知书晓礼,少了些血性。”   “圣上谬赞。为臣尽忠是乃本分,也是荣幸。”   萧老爷知道自家儿子并不喜欢这种有来有往的试探,于是将话接过去,“圣上,钦竹是武将,难免直来直往。若有言语不周之处,望圣上海涵。”   顺德帝倒是大手一挥,从高座上走下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亲王皇子最后落到单膝跪地的萧钦竹身上。   他俯身将人扶起,声音感慨:“前些日子有人上书于朕,谏言萧将军提拔过快。朕思来想去,觉得提醒了朕。如今萧将军是镇北军的镇军大将军,位居三品。半年前萧将军平定回尔勒叛乱,打通西去商道,这等功勋当时只做了银两上的封赏,实属有些偏颇。”   顺德帝的声音落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一时之间,殿上鸦雀无声。   萧钦竹面色不改,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一分。   顺德帝走近萧钦竹,满眼欣赏。   萧钦竹却突然开口,“圣上已经给了臣最好的封赏。”   “你觉得这是最好的?”   萧钦竹一字一句道:“圣上亲自操劳臣的婚事,已然是莫大荣幸。”   顺德帝愣了一瞬,大笑起来:“由此看来,太后的眼光不错。相看了一段好姻缘。”   “臣谢太后恩典。”   顺德帝挥手,又向自己的座位走回去,“你与太师女儿,早日给朕生个小将军。这大雍才算生生不息。”   子嗣一直是顺德帝的一块心头病,他到现在拢共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当中也只有大皇子和四皇子成婚育儿。将来的开枝散叶暂且不提,就怕来点什么意外,这两棵小苗都恐有危险。   庄太师是帝师,但年纪却颇轻,现年四十九,而顺德帝现年也不过四十二而已。   庄道青十七状元及第,十八入翰林编修,十九便主持修著《玄庆大典》,成为天下有名的大学士。二十岁时更是被玄祖皇帝钦点执教尚书房,成为众多皇子皇女的先生。   裕亲王一直靠在椅中喝茶,听到“太师”二字抬起了头。   裕亲王面色苍白,明明比顺德帝年纪还要小一些,却早已头发花白,整个人都透着点病气。   裕亲王说:“这让臣弟想起当年与皇兄在尚书房中一同上学读书的日子。庄先生年纪尚轻,可学问上却容不得半点马虎,连几位老先生都说不过他。这倒叫臣弟有些好奇,庄先生的一双儿女现今如何?”   “儿子去了兖州任职,女儿现在成了忠国公府的人。”   接话的人是虞国公,也就是洛川郡主的父亲。虞国公的年岁与裕亲王相差无几,除了小辈,他们二人便是各自群体里年纪最小的人。   裕亲王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倒是虞国公继续说道:“一文一武,是圣上的左膀右臂。”   此言一出,方才还算松快的昭宁殿内气氛竟然紧张起来。   裕亲王轻咳了两声,“多亏庄先生十几年如一日在国子监辛苦执教,才能源源不断为大雍培养优秀人才,前些日子的群青论坛也算引起一时轰动,这些监生们的文章虽颇有稚嫩之处,但想法新颖,堪以为用。”   庆国公哼声,“庄太师从尚书房出走国子监,这鼎鼎有名的大学士倒是教起了普通人。”   普通官员的孩子都是在国子监中读书,但亲王、国公的后代都是同皇子皇女们一起在尚书房学习。对于已经习惯享受最好的十二国公而言,无法让自己的子女享受最优质的教育资源,这是他们断然无法接受的事情。   甚至不惜在言语上与他们最不对付的亲王为伍。   顺德帝看着底下你来我往,像是对火药味儿无从察觉,反倒笑了一声:“若是无人可用,又会是什么样子?庄先生能教得了一时,教得了一世,可教不了诸位的子孙后世。”   这一句话,戳到了在场所有人隐秘的痛处。   谁人不想福泽后世,子孙蒙阴。   荣亲王却沉吟一句,“庄太师,乃有大志之人……”   昭宁殿上,心思各异。   暗流涌动如同如今局面日渐紧张的大雍。   萧钦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心中想着如何才能带家人远离这场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 第43章 棋子   无论是凤仪宫还是昭宁殿, 两厢都不太平。   而这样的不太平,一直持续到金玉宴正式开宴。   庄良玉直到开宴的那一刻,才见到分别已久的萧钦竹。   金玉宴在兴庆宫举行, 这是雍和宫城中专门用来举行大型宴会的场所,宫内有一个独栋的小阁楼, 上书金玉阁三个遒劲大字。   这边是当年玄祖皇帝册封十二公的地方,后来题字金玉阁, 意为十二公皆为大雍金玉肱骨之臣。   金玉宴开始之前,会有一个必定的流程,便是由皇帝登临金玉阁,在高楼上宣读这一年来十二公的功绩, 并进行嘉奖。之后会敲响金玉阁中特意铸造的明玉钟,以求金玉长鸣, 福泽绵长。   在场所有人穿的都是盛装, 十二国公穿着厚重而华丽的国公服,九旒浮动, 金玉相辉,九章纹哪怕在这个阴沉的午后也格外清晰,头带着形制独特的国公帽, 长长的飘带在冷风中飞扬, 像是能飞到天上。   顺德帝在宣读完功绩与嘉奖之后,十二国公要依次带领各家继承公爵之位的子嗣到金玉阁中进香。   庄良玉与萧夫人站在一处,看着十二国公按照宣读顺序依次进楼。脑中不住回想着方才顺德帝宣读的关于十二国公这一年来在各个领域的建树,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将十二国公与大雍朝的各行各业联系起来。   怪不得是十二公,怪不得是庞然大物。   十二国公凭借着开国功勋几乎把持了大雍朝各行各业的命脉。盐、铁、漕运、布料、香料……十二国公就像是十二个怪物, 将赵氏皇族高高架起, 然后成为背地里的操盘手。   庄良玉的目光看向萧夫人, 萧夫人只是对她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萧家,忠国公府。虽然萧家人行事低调从不曾提及,但掌握着诸多矿场,萧钦竹的镇北军除了镇守北境边关,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使命便是镇守大雍朝北部地区繁多的矿场。   庄良玉心下了然,怪不得当初她在设计农庄和宁记所需要的设备时,萧钦竹会对她提到的轴承上心,而在这之后,农庄也确实走官家渠道买到了一批品质不错的铁矿。   也怪不得顺德帝执意要让父亲留在国子监中。被十二国公把控的各行各业,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一直被十二国公家族压制的官员就是推翻十二国公的希望。   庄良玉的呼吸忍不住粗重起来。   但——   既然如此,顺德帝更应当让庄家与十二国公没有接触,不要产生利益纠葛,确保这个为他培养新鲜血液的太师不会被任何一方拉拢。又缘何同意她与萧钦竹的婚事?   除非顺德帝确信忠国公府是完全站在他这一边,否则就算萧家是纯臣,誓死效忠整个赵氏皇族也断不可能如此深得顺德帝信任。   寒风凛冽中,庄良玉感受到来自对面的视线。   几乎不做他想,庄良玉就知道这是赵衍恪在看她。一些不成型的猜想慢慢在庄良玉脑海中浮现,所有事情之中,必然有赵衍恪从中插手。   赵衍恪并非像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润无害,相反这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庄良玉仿佛在这一刻被寒风吹透。冷风像是刮骨钢刀让她忍不住战栗。灰蒙蒙的天幕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她袭来。   这是庄良玉来到这个世界十八年来第一次有后悔的感觉。   她头一次后悔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于是只能在这场看不清方向的棋局中做一个一无所知的棋子。   现在顺德帝要利用她,赵衍恪要利用她,萧钦竹——   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冷风停住。   庄良玉抬眼,看到是萧钦竹握住她的手,站在了她的身侧。   “冷吗?”   怔愣间,庄良玉却早就点头。   至少现在的萧钦竹,现在的萧家人,并没有利用她。   庄良玉没希望在这段本就充满利用的婚姻里收获什么真正的感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收到来自合作伙伴的背刺。她在利用忠国公府的名头为庄家保驾护航,萧家人想要利用她的价值也无可厚非——   ……   来到兴庆宫大殿,庄良玉安安静静坐在萧钦竹身边。   像这种正式的大型宴会,通常是不设高椅的,为了方便歌舞表演,一般采用坐地的靠椅。   好在不是彻彻底底的跪坐,庄良玉将腿侧在一边,铺开的裙摆像是一朵蓝绿相间的芙蓉花,她坐得乖巧而温良,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随便两句便能将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萧钦竹又摸了摸她的手,似是不放心,问道:“真的不冷?”   庄良玉已经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脸上又带起笑意,“若是冷了郎君要如何?郎君会帮我暖手吗?”   萧钦竹命宫人拿来汤婆子,又特意在他们的小桌前加上炭火,可握着庄良玉的手却不肯松开。   庄良玉并不介意萧钦竹在人前会有亲密的举动,又或者说因着众人知晓萧钦竹克制而且严谨的性格,所以萧钦竹的亲近是非常有用的保护,能帮她免除不少麻烦。   即便今后萧钦竹对她丝毫不顾念合作关系——   经过这一天里江皇后对她的态度,顺德帝在问及她与父亲时的神情,   二人的举动自是会引来旁人视线,但此时此刻的庄良玉俨然已经思考清楚自己的定位,对所有的窥探都应付自如。   她是棋子,但她是一个有用而且关键的棋子,虽然尚不完全清楚顺德帝与父亲之间讳莫如深的交集。   但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她这个被顺德帝亲自放到棋盘上的嘉禾县主,想必也应当比任人摆布的无名小卒要值钱一些。   ……   宴会开始,高台之上坐着顺德帝与江皇后,以及年逾七十的老太后。老太后虽然年事已高,发丝尽白,但一双眼睛仍旧锐利清明,在这双眼睛之下,会让人觉得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丝竹之声悦耳,曼妙轻舞悦目。   适应良好的庄良玉目光一直飘在各路美女的身上,甚至还心情颇好地戳戳萧钦竹跟他分享自己观看美女的心得。   “胡闹。”   话不严厉,故而没有任何威慑力。当然,即便萧钦竹严词厉色,庄良玉大概也不会当回事。   庄良玉甚至语重心长道:“郎君,你要学会享受。平日里你公务繁忙,可曾见过如此品质优秀的歌舞?乐声清雅而回味无穷,舞姿婀娜且余韵悠悠。郎君要学会欣赏。”   “耽溺享乐易松动意志。”   庄良玉手里轻轻摇着团扇,眼神却一直跟在身姿优美的舞姬身上,随口道:“这世上还能有松动郎君意志的事物?那可真是稀奇。”   萧钦竹下意识想说当然有,可视线落到庄良玉聚精会神的脸上,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没由来的便觉心口气闷。   庄良玉却还在敷衍地招呼他,“郎君多吃菜。”   萧钦竹看着桌上摆着的水果茶点,很想拍拍他家夫人的脑袋让她清醒一点,现在还没到宴会上菜的时候。   可手底下却老老实实剥了橘子,然后递到庄良玉的手上。   庄良玉察觉到手心凉凉软软的触感,回头看到是萧钦竹在她掌中放了剥好的橘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眨眨眼,还是说道:“多谢郎君。”   萧钦竹却语调极度平静地说道:“你继续看。”   倏地,庄良玉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被吵吵闹闹的乐声和扑鼻的熏香熏得昏昏欲睡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她向萧钦竹的方向靠了靠,支着下巴问道:“郎君不看?”   萧钦竹正欲回答,斜前方却传来了萧老爷的一声轻咳,像是在提醒什么。刚咳完,就看到萧夫人的手在萧老爷背后拧了一把。   庄良玉看到萧老爷的身板都瞬间挺直了。   忍不住嘶了一声。   萧钦竹:“我没兴趣。”   但庄良玉像是又起了逗弄萧钦竹的心思,萧钦竹这个人太过于守规矩,而且心里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这要是放在现代,小时候妥妥就是个会相信奥特曼一定会来拯救地球的超级英雄狂热爱好者。   “那郎君怎样才会有兴趣?”   “玩物丧志。”萧钦竹平静道,眼观鼻鼻观心,身板笔直,坐姿端正,倒像是在苦修的修士,拿眼前的纸醉金迷当历练。   庄良玉几乎是半倚在萧钦竹的胳膊上,眨着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问:“如果是我表演,郎君有兴趣吗?”   有兴趣……吗?   萧钦竹表情像是有一瞬间空白,画面都还来不及在脑海中浮现便被庄良玉的笑声打断。   庄良玉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眼里尽是狡黠,“改日让郎君听听我弹的曲子。”   萧钦竹喉头滚动,眼中的温度渐渐升高,半晌才沉吟一个字,“好。”   可惜眼前叶四不在,否则就要感慨萧钦竹简直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毕竟,庄良玉的音律水准——不提也罢。   ……   前头用来助兴的歌舞结束,便到了顺德帝致辞的环节,所有人都捧着酒杯恭敬行礼,高呼:   “吾皇万岁,盛世千秋。”   到了这一遭,起初还各有座位的十二国公以及皇亲国戚便可起身走动了。   以庄良玉和萧钦竹目前的辈分地位,他们是要到每一桌面前问候的。   而他们要见过的第一位,必然是顺德帝。   顺德帝今年四十二,正值壮年,面色红润,鬓发微白却中气正盛。面上有不怒自威的威仪,也有对臣子百姓的和煦。   总而言之,是一个会让人从面相上心生好感的皇帝。   庄良玉与这个一道圣旨决定她婚事的皇帝并没有见过几次,仅有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混在人堆里行礼。   但顺德帝却仿佛对她印象颇深,看向她的时候满眼笑意,简直比看到自家的公主还要满意。   “一晃这么多年,庄先生的小女儿如今都已经嫁人了。”   这句话庄良玉今天听了很多遍,就差耳朵起茧了。可现在说的人是皇帝,哪怕她对顺德帝没什么印象,也要附和感慨两句。   “是嘉禾有福分。”庄良玉微微伏身。   顺德帝与江皇后对视一眼,像是很满意眼前的金童玉女,说道:“前些日子还曾与皇后提及你二人之间的婚事,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忠国公府添丁的好消息。”   萧钦竹说道:“顺其自然便是。我二人尚且年轻,不急。”   顺德帝似乎很满意萧钦竹的说辞,又转头问道:“嘉禾,你兄长的婚事如何安排?”   “回圣上,兄长人在兖州,通信多有不便。先前父亲也曾提及,但兄长觉得自己尚且没有定数,不便让人家娘子跟着一起受苦。”   顺德帝点头,“庄先生与夫人伉俪情深,多年不移,自成一段佳话。你兄长,也自有缘分罢。”   庄良玉温顺道:“谢圣上关心。”   但顺德帝接下来的话,成了让庄良玉彻底放心的压舱石。   顺德帝说:“你父亲一人在国子监中多有操劳,身为儿女,当多帮扶一二。”   庄良玉惴惴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安定下来。这句话是顺德帝的保障,同样也是默许。早前庄良玉也曾担心过自己名下的金玉书斋也好,其他农庄产业也罢,会不会随着她逐渐走到人前而被人盯上,甚至成为大头的眼中钉肉中刺。   也许她这点产业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苍蝇腿蚊子肉,都不值得一提。   但现在顺德帝想用她,想要动她的人,就算不将圣上放在眼里,也要多多少少给个看得过去的面子。   庄良玉恭敬行礼,声音清脆悦耳:“谨记圣上教诲。” 第44章 交锋   见过顺德帝之后, 再见其他国公与皇族便无须如此小心翼翼。   庄良玉与萧钦竹到老太后面前见礼,老太后也只是点点头,寒暄两句便又接见下一位小辈。   就好像是什么流水线一样, 要挨个过检,才能踏踏实实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庄良玉虽然无心在这场金玉宴中出风头, 但也不愿意落人口舌。   于是,萧钦竹头一次见到自家夫人在懒得像猫儿之外也有仪态万千的模样。漂亮矜贵得仿佛让人高不可攀, 这哪里是西都城中世人传闻的“木头美人”?   这分明是一块蒙尘的美玉。   萧钦竹此时脑海中难得混乱,一边在说让庄良玉多出来走一走,省得整日闷在后宅之中拘束了眼界天地,最后沦为心中只知情爱的女人;一边又在说不要让她走到人前, 这是他的夫人,他的妻子, 最好不要与旁人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郎君?”   萧钦竹回神, 俯首便看到庄良玉凑在自己身前的面容,离得很近, 像是一低头便能吻上这张美丽的春水芙蓉面。   萧钦竹强制自己移开视线,看向面前的庆国公夫妇,“如此萧某与夫人便不再打扰二位雅兴, 若是年后伯父伯母得闲, 我与夫人再到府上叨扰一二。”   庆国公夫人还是很喜欢庄良玉的,尤其喜欢庄良玉夸赞她喜欢奢华的品味,于是拍着庄良玉的手说:“何日才能听到忠国公府传来添丁的好消息?”   庄良玉故作娇羞地垂头, 将话都留给萧钦竹。   萧钦竹也耳根泛红,故作镇定道:“此事不急。”   “要急的。”庆国公夫人语重心长道:“我前些日子寻人得了生子的秘方, 改日送到你们府上。”   庄良玉已经要被庆国公夫人的行动力整到浑身发毛了。   等辞别庆国公夫妇, 庄良玉和萧钦竹俱是松了一口气。   萧钦竹像是安抚一样说道:“此事不急。”   庄良玉被庆国公夫人问得有些气恼, 学着萧夫人拧萧老爷的模样,拧了一下萧钦竹的手臂,“要急你自己急。”   被拧了一把的萧钦竹并不觉疼痛,垂眸看了一眼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手臂。   眼里竟然还透出些微笑意。   看得远处的萧夫人直摇头,觉得自家大儿子以后没救了。   一路见过十二国公和各位亲王之后,庄良玉便跟着萧钦竹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安静坐下。   兴庆宫偌大,一路问候过来,甚至觉得口干舌燥。   可刚坐下,眼前便站了人,站得还是皇子。   是两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应当就是顺德帝的七皇子和八皇子。   雍王朝有律令,无论早夭与否,出生的皇子皇女满周岁后一律按年龄顺序排班列册,并非像其他王朝一样采用序齿排版的方式。满周岁后,皆登族谱,赐玉牒,且皇子皇女同排。所以两位皇子排在了两位公主之后。   而且年幼的皇子甚少露面,大多都在宫中学习生活,只有十三岁之后才会慢慢显露人前。大抵也与顺德帝子嗣福薄有关。   两位小皇子生得唇红齿白,模样、气质相仿,也让人分辨不出究竟谁是七皇子,谁是八皇子。   庄良玉就算曾经在尚书房中出入,但那也是十一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两位小皇子都尚在襁褓之中,哪里能分辨得出来?   庄良玉便跟着萧钦竹行礼,“见过七皇子、八皇子。”   这对小兄弟眼里都亮晶晶的,还有着些童趣天真的模样,看向萧钦竹的时候眼中还有些钦慕。   “萧将军,为何你这次归京甚少在宫中走动?”   “禀殿下。”萧钦竹说道:“臣如今已经成家,便要更多看顾家中,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   两个小皇子满眼的少年意气,竟然有席地而坐跟萧钦竹继续聊天的架势。   先前的叶瞳龄对萧钦竹也敬仰有加,现在两个小皇子竟然都这样仰慕,倒让庄良玉觉得有些稀奇起来。她知道萧钦竹是大雍朝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可却甚少见到萧钦竹身为一个将军的模样。   平日里的萧钦竹总是着深衣,穿袍衫,半点瞧不出武将的勇武,反倒像是个文官。   除了这身板健壮得像是能一拳打十个以外,一点也不像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镇北军大将军。   听了萧钦竹的话,两个小少年又将目光移到庄良玉身上,这才注意到他们仰慕的萧大将军身侧还坐了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皇宫之中,十二三岁的皇子已经开始通人事了,看了看萧钦竹又看了看庄良玉,眼里竟然还有些羞怯。   庄良玉微微一笑,端着她那副温良乖巧的面具道:“见过二位皇子。”   说完便安安静静地坐着。   说来也奇怪,当庄良玉有意想藏着自己的时候,当真能让旁人忽视她的存在。这边两位皇子正缠着萧钦竹问个没完,她却能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独享清闲。   “老七老八在聊些什么?”   庄良玉抬眼便看到带着小世子走近的赵衍恪。大概有之前在金玉书斋时此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在,庄良玉下意识就想起身走人。   赵衍恪在皇嗣之中的威信颇高,他一出现,本来扯了靠椅便坐在近前的七皇子和八皇子立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四哥!”   于是庄良玉也要跟着起身,“见过永定王。”   “等下正式开宴,你二人还要在此地逗留?”赵衍恪笑道。   七皇子和八皇子又向萧钦竹致意,七皇子说:“萧将军改日再见,届时希望萧将军能给我二人讲更多关于塞外边关之事。”   说完便扯着弟弟一路回了自己的座位。   眼前空了两个靠椅,庄良玉眼睁睁看着赵衍恪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在她与萧钦竹对面。   微妙地——   让人觉得有些心烦。   可眼前的人是皇子,就必须要给面子。庄良玉端出自己的面具,将不耐全都藏到面具之后。   赵衍恪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之后便一直与萧钦竹交谈,倒是赵衍恪的儿子,指着桌上的东西一副好奇又胆怯的模样。   乖巧得一点也不像是皇家能养出来的孩子。   庄良玉在极小的时候曾在尚书房中见过大皇子与眼前的赵衍恪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模样,哪怕如今的赵衍恪是个温润佳公子,但在庄良玉模糊的印象里,年岁尚幼时她便见过赵衍恪说一不二的高傲模样。   想到这里,庄良玉有些好奇。萧钦竹来时也说他在尚书房中是皇子的伴读,只是不知他当时伴读的是哪位皇子。   “想起曾经在尚书房中一起读书的日子,倒是有些怀念。”   庄良玉,“……”   不会这俩人就是搭子吧。   果然,萧钦竹说话了,印证了庄良玉的猜测,“臣年幼时懵懂,对殿下多有冒犯。”   赵衍恪闻言倒是笑得爽朗,“本王倒是十分怀念当时与萧将军把酒言欢的场景。只可惜萧将军后来去了塞外边关,你我二人倒是有多年不曾好好喝过一杯。”   庄良玉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两人旁边做花瓶,心里却觉得这赵衍恪实在厚脸皮,分明前几次见面都还是剑拔弩张的场景,可今日竟然这样心平气和地跟萧钦竹推杯换盏。   萧钦竹也是个狠人,不管赵衍恪什么态度都不动声色地打太极。说话滴水不漏到让庄良玉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被人夺了舍。   庄良玉自诩有点小聪明,脑子也算灵光,也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不少。   可她这点聪明放到这些自小便淫浸官场的权二代身上便不够用了。   连他们说话时你来我往互探机锋都听着费脑子。   让庄良玉久违地——   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听父亲在尚书房中讲她根本没兴趣的帝王学时的情形。   庄良玉努力想回想一下当年的赵衍恪和萧钦竹是个什么模样,可那时候她才五六岁,当年的她都懒得记名字的小屁孩儿们哪里还能跟现在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对得上?   庄良玉忍不住慨叹一句自己当时属实年少轻狂。   可这厢庄良玉刚一放松,另一厢的话题便引到了庄良玉的身上。   因为小世子正看着她好奇,指着她大袖衫上的玉坠子眨眼。   两岁的小孩儿已经能说话了,口齿不清地重复着“好看”两个字。   庄良玉看看自己的玉坠,又看到萧钦竹和赵衍恪衣服上也有同样惹眼的装饰,搞不懂这小孩儿为什么会盯住自己不放。   可这小孩儿连说好看的时候,都细声细气的,像是生怕惊扰了别人。   庄良玉对小孩儿没兴趣,对欺负不会说话和反抗的小孩儿更没兴趣,于是将坠子从衣襟上扯了下来,递到小世子手中。   得到想要的东西,小孩儿眼睛亮晶晶的,握着坠子想要跟赵衍恪说,但又怕惊扰了大人之间的谈话,于是小脸皱巴巴的,纠结极了。   这小世子远比萧吟松要乖巧不少,可在庄良玉看来,一点儿也不如能惹事的萧吟松有趣。   只是——   书里的小世子也像现在这样胆小吗?   庄良玉努力回想剧情,只记得“庄良玉”初来乍到,在永定王府并不受欢迎,好像这小孩儿也不喜欢她,对女主多有亲近,后来小世子也没少因着对女主的喜爱对“庄良玉”多有冷遇。   可现在,庄良玉能看到小世子眼中对赵衍恪的畏惧。   小世子没有得到来自父亲的关注,双手握着庄良玉给他的坠子,又慢慢低头,半晌眼里像是蓄着泪一样抬起头来,嗫嚅道:“谢、谢。”   “小世子多礼。”   然后,庄良玉看到方才还与萧钦竹聊得你来我往的赵衍恪突然顿住,垂眸的一瞬间,眸光像是锐利的鹰隼自她身上扫过,这才落到小世子身上。   “瑞儿,你拿了嘉禾县主何物?”   小世子面色惨白着抬高手掌,将自己掌心的坠子送到赵衍恪面前。   “瑞儿,父亲教过你什么?”   饶是庄良玉都觉得赵衍恪现在的行径实属过分,这种充满压迫感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对小孩儿施加心理压力。   这样的人能做男主?   这样的人配做男主?   怪不得一个王爷的嫡长子能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到这副模样。怪不得叶瞳龄那家伙着急给他大外甥找个靠谱的后妈。   可两岁的小孩儿面对这样的压迫能说出来什么?不当场哭鼻子都算是心理素质相当良好。   庄良玉正准备说什么,萧钦竹却在桌案下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反手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坠子也递到小世子手中。   “世子殿下,这两个坠子是一起的,都送给你。”   庄良玉侧目看向萧钦竹的衣襟,发现坠在衣襟两边的装饰如今和自己一样只剩下一个。   今日二人的着装是秋光特意搭配过的,颜色交相辉映,配饰别出心裁,庄良玉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坠子竟然还是情侣款,是能拼合到一起的。   小世子接到坠子的那一刻脸上露出笑容,但转瞬又怯生生地看向赵衍恪,“父亲……”   赵衍恪神情淡淡,瞧不出喜怒,“如此,收下便是。”   说着,赵衍恪起身,将正开心的小世子也带了起来,“眼见开宴。萧将军,你我改日再叙。瑞儿跟萧将军和他的夫人告别。”   不知是不是庄良玉的错觉,赵衍恪在说到“夫人”这两个字时,语调格外意味深长…… 第45章 前路   兴庆宫中的乐声停止, 金玉阁上的明玉钟响过三声,方才还在宴上穿梭往来的国公皇子立时回到自己的座位。   歌舞与饭菜一道上来。   庄良玉已经开始造反的五脏庙总算能被安抚。   头一次走进权力漩涡的感觉很新奇,但并不让人快乐。庄良玉看着萧老爷和萧夫人在前头觥筹交错, 看着冷峻如萧钦竹也要同人推杯换盏。   只觉得疲惫,想回庄府, 想回国子监,想像之前一样只需要跟监生们打交道, 搞一搞学术的日子。   这场宴会持续了很久,久到庄良玉在兴庆宫中被酒气和香料熏得头昏脑涨。   她寻了个间隙到殿外透气,等冷风将人吹醒,身旁却站了人。   是先前在江皇后那里格外讨众人喜欢的灵珠郡主。   灵珠郡主的年纪与她相仿, 一身桃红襦裙,挂着豆绿色的披帛, 发髻上是振翅欲飞的金蝶, 娇俏明艳得像是春日桃夭,说话时声音都脆生生水灵灵的, 比起洛川郡主而言更加让人心生亲近。   “见过灵珠郡主。”   灵珠郡主比庄良玉要矮一些,需要抬着头才能对上她的视线,笑眼弯弯地说道:“你便是皇帝伯伯亲封的嘉禾县主?先前在皇后娘娘那里我便觉得你很有趣。”   庄良玉行礼, “谢郡主抬爱。”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一直都被父王养在府里,年纪大一些了才能四处走动。之前都没有见过你。”灵珠郡主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对庄良玉的好奇。   “嘉禾不过是普通臣女,并无甚特殊稀奇的地方。今日能入得宫中也是借光, 不值得郡主在意。”庄良玉低眉顺眼地说道。   灵珠郡主哼了一声,眉头轻蹙, 似是不满却又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柔, “原以为萧将军的夫人会是个豪爽而不拘小节的潇洒女子, 怎得也是这般虚礼。”   庄良玉心中波澜不惊,又行一礼,“这是规矩。”   木木呆呆的显得无趣极了。   庄良玉不傻,自然瞧得出灵珠郡主面下的不耐。   灵珠郡主被庄良玉噎得转身就想走,但就这样回去,灵珠郡主心有不甘,顶着冷风说道:“你——你兄长现下如何?”   这话将庄良玉问住了,她哥庄良玘是个有自己想法的,而且是个非常特立独行的人,否则也不会状元登科后便直接请命奔赴地方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所以除非庄良玘自己愿意,他们寄过去的信件一律不回。   报喜不报忧的庄良玘只有在自己实实在在做出的成绩真的上达天听的时候,才会跟家里报个信儿。   庄良玉老老实实回答道:“兄长如今很好。”虽然她有点好奇,但是对于庄良玘的桃花,她可没有帮忙处理的兴趣,这种麻烦事还是让庄良玘这个一心只有建功立业的家伙自己解决比较好。   灵珠郡主急切地还想再问两句,可兴庆宫外有宫人走动,又怕落人口舌,踟蹰片刻,改口问道:“改日嘉禾县主可有时间到裕亲王府上小坐?”   庄良玉笑得温柔腼腆,“嘉禾需要问过母亲才知晓。”   至于她会不会跟萧夫人说——答案当然是不会。   灵珠郡主还想问,可庄良玉总是一句话回应,连再想听出些旁的信息都是奢望。问半晌也只能是浪费时间,一点有用的内容都没有。   灵珠郡主这厢吃了个软钉子,不服气地又站了两息,转身回了殿中。   几乎要被冷风吹透的庄良玉搓了搓发凉的胳膊,正准备回去,便看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洛川郡主。   心头都被这些神出鬼没的人吓了一跳。   遇到洛川,庄良玉便没了装良家木头的心思,调侃道:“洛川郡主大驾,嘉禾有失远迎。”   洛川郡主一身金红张扬,哼笑一声,“怎么,见到本郡主时牙尖嘴利,到灵珠跟前儿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庄良玉面上笑容得体,透着故意作弄出来的虚伪嘲讽,“许是只有洛川郡主气质与众不同,让嘉禾见到郡主时便止不住话头。”   洛川郡主的神情不算好看,甚至还有些沉郁,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接庄良玉的调侃,沉声道:“给你一句忠告,想过太平日子就离老四远一点。”   庄良玉的笑容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声音像是清冷的冰,“郡主此话怎讲。”   “点到为止,好自为之。”洛川郡主说完便抬眼望向夜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模样。   庄良玉知道自己这个一直游离在权力争夺之外的人对宫闱秘事知之甚少,对赵氏皇族之间的纠葛更是一无所知,仅有的一些了解,也不过是通过她梦到的剧情。   长公主的特殊态度也好,其他皇嗣的特殊关注也罢,背后牵连种种,必定不是她这颗棋子应当知晓的隐秘。   但现在,火已经烧到她的身上。   一无所知只会让她彻底陷入被动。   被冷风吹得脊骨发凉的庄良玉准备回去,洛川郡主却突然开口:“再陪我站一会儿。”   于是庄良玉停下脚步,抬头与洛川郡主一起,望着廊檐外的夜空……   ***   金玉宴散去时甚至亥时已过,庄良玉挎在萧钦竹的胳膊上,几乎是要被人拖着走。   洛川郡主在路过时毫不留情地嘲笑,“没出息。”   庄良玉有心气她,当即一声“郎君”干脆放任自己挂在萧钦竹身上,立时气得洛川郡主哼着气就走了。   武宁公主来送行,笑着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又说:“改日若是有机会,请嘉禾姐姐与洛川姐姐小聚。”   本该走人的洛川郡主折返回来,上下打量庄良玉一眼,“到时候别临阵脱逃。”   庄良玉微笑,“定然不让洛川郡主失望。”   萧钦竹看着三人交谈相处的样子,觉得新奇,问道:“你与洛川郡主现在是朋友?”   刚走没两步的洛川郡主再次折返,斩钉截铁道:“不是!”   说完又走了。   庄良玉眨眨眼,看着萧钦竹说道:“郎君觉得如何?”   萧钦竹点头,“甚好。”   于是,在庄良玉和武宁公主的笑声里,洛川郡主的耳根通红。   如同来时一样,庄良玉在夜色中走过长长的宫道,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他们停马车的广场。一辆辆马车都做好了准备,就等人来便启程出发。   “下雪了!”   “快看!又下雪了!”   零零星星的雪花自夜幕飘落,庄良玉抬手去接,细小的雪花到掌心转瞬便成了水滴。   三日前的雪只下了半天,但天却一直都阴沉沉的,积雪几乎未化。如今新雪又降,也不知何日天晴。   萧钦竹握住她的手,“上车吧,回家。”   “嗯。”   ……   庄良玉坐上马车,靠在车厢壁上,睡意昏沉,被繁复的发髻压得头颈低垂。   正准备直起身来缓一缓自己酸痛的脖颈,萧钦竹却伸手将她揽到肩头。庄良玉抬眼看到自己的发簪顶在萧钦竹的颈窝,当即要起身,却又被按了回去。   “安心睡便是。”   于是,庄良玉真的就在这样的声音里睡了过去,连什么时候洗漱上床都不知晓。   等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外面天色大亮,而厚重的雪花覆地,天地间一片洁白。   身旁没有人,应当是去晨练了。   二人成婚到现在这段时日里,萧钦竹的晨练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庄良玉见过国子监中的监生们习君子六艺,见过他们自设擂台较量的模样。但跟萧钦竹比起来——   到底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屋子里虽然有地龙,也加了炭火,但到底大雪还是让温度降了下来,庄良玉连手都不愿伸出去。   她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思考昨日的金玉宴,想着这些一句话恨不得八百个心眼子的皇亲国戚们,简直想找个摄像机录下来然后拿着一句一句,一帧一帧的复盘。   庄良玉看了看卧房里无人,直接蹿出被窝拿了自己用来记录剧情的小册子和炭笔,然后蜷在被窝里写写画画,整理自己昨日收集到的有用的信息。   先是顺德帝这一代的几位亲王,然后是十二国公,再往下是皇子和各位公主……   一直到萧钦竹晨练结束都还没有起床。   萧钦竹晨练结束以后见还没听到庄良玉的动静,于是又从厅呓桦房折回卧房,果然看到庄良玉像是仓鼠一样缩在被窝里,趴在床上不知在写画些什么。   庄良玉在写剧情的时候从不避讳萧钦竹,她写得囫囵,萧钦竹要是能从她的鬼画符里看懂个一二那才是真了不得。   “在写什么?”   庄良玉头也不抬地说道:“想起点事,随手记一下。”   “春桃以为夫人还未起床。”   言下之意便是你都能蹿出去那册子回来写东西,怎么还趴着不肯起来。   庄良玉将手中的册子一合,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太冷了,不想起来。”   萧钦竹看了她片刻,抬头正欲叫春桃等人进来再加两盆炭火,便听到外面传来萧安急急忙忙地通报声。   “少主人!宫内有急诏传来,已经诏六部大臣前往昭宁殿议事,老爷已经在准备了,问少主人何时出发。”   “圣上可有说是何事?”   “未曾。”   萧钦竹眉头微蹙,眼中沉冷,将庄良玉的被子掖好,“夫人今日在府中休息,母亲、祖母与吟松还要烦夫人照看一二,我去去就回。”   庄良玉裹着被子爬起来,“朝中公务要紧。”   萧钦竹转身,命秋光潋冬进来替他更衣,又吩咐春桃和夏荷在屋内多加些炭火,温好饭菜,这才将斗篷上的兜帽一罩,转身奔赴茫茫雪色之中。   庄良玉裹着衣衫起床,站在窗前目送萧钦竹急急奔出的背影,心中隐有不安。   大雪还在下,现在已经到了小腿中部,若非有人及时扫雪通路,恐怕都难以行走。   气温骤降,寒冷异常,连萧吟松这样热衷在雪地里打闹的小孩儿都安安静静待在屋里,等大雪和冷风过去再出门玩耍。   庄良玉站在廊檐下看着阴暗天空中飘舞的雪花——   !   她想起来被她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   顺德十一年冬,极寒,雍朝南地千里冰封,流民遍地,饿殍无数。冰雪突临,南部各州措手不及,特派皇子四赵衍恪前往越州救灾,越州医女左氏解风寒、冻疮之症有功,救万民于霜寒之中。   顺德十五年,皇子四赵衍恪即位,封医女左氏为后,享帝后佳话。 第46章 卷一·尾声   顺德十一年冬, 寒霜骤降,山冢崒崩。降丧饥馑,斩伐四国。【1】   雍朝南部冰封千里, 道路结冰,房屋坍塌, 车马不进,粮药不足。   后世史书中曾记载此次天灾, 越州、黔州两地死伤百姓多达十一万五千余人。造成直接银两损失达三千万两白银,鱼米之乡湖州于顺德十二年颗粒无收,农业大幅减产,乱象将生。   皇子四率兵前往黔越二地救灾, 功绩卓著,后被加封太子, 入主东宫, 世称文熙帝。   ……   这是剧情中的记载,但当时的“庄良玉”已经嫁给赵衍恪, 在永定王府中做皇妃,在赵衍恪独身南下救灾时,安安稳稳地留在王府中等着大灾过去。   但这不是灾难的结束, 而是“庄良玉”一生悲剧的开始。赵衍恪在南下救灾时遇到身为医女的女主, 女主妙手回春救人无数,是赵衍恪不可缺少的助力。二人在相处过程中渐生情愫。   于是,在回京后, 赵衍恪将人抬进门做侧妃。此时距离“庄良玉”与赵衍恪的大婚已有两年时间,一无所出的庄良玉被文淑妃指责, 在日复一日的困顿中逐渐走向偏激。   直到最后赵衍恪登基, 立女主为后, 而身为太子正妃却只被封了一个皇贵妃的“庄良玉”在一杯毒酒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直至月上枝头,萧钦竹与萧老爷还是未从宫中回来,萧钦竹特意派了萧安传口信,让府上今日早些歇息,无须等候他们。   可庄良玉睡不着。   她看着老夫人睡下,又命人添了炭火让屋里更加暖和。又去萧夫人院里看防冻的措施是不是做到位了,连院子里的仆从都挨个叮嘱他们注意穿衣保暖,若是冷了便随意取用炭火。   最后到萧吟松院里,已经亥时,萧吟松还是没睡,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炭火盆边上看外面纷飞的大雪。   世家子弟常年在政治漩涡的熏陶浸染下,天生便有察觉风险的能力,萧吟松那张白白净净的包子脸上有不安。   今日早晨消息送到忠国公府的时候,萧吟松正在前院玩耍,趴在回廊底下看雪一层又一层堆起,见到宫人行色匆匆,又看到父兄十万火急奔出的模样。   萧吟松说:“嫂嫂,连当年边关出征北境部落,都没有这样十万火急。”   萧吟松只是脾性娇贵,但十分聪慧,否则也不会以六岁的年纪就能在新入学的这批监生中拿到第一名的好成绩。   在萧老爷和萧钦竹的培养熏陶之下,他很明白当宫里传来十万火急的消息,必然是会举国震惊的大事。   庄良玉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细微的火星腾跃而上,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凉,“吟松,你觉得下雪好吗?”   喜欢玩雪的萧吟松却摇了摇头,“下雪很冷,会堵住路,也会冻住人。”   庄良玉顺着萧吟松的视线望向外面越刮越急的寒风,半晌,声音空洞地说道:“吟松,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大灾大难面前,最受苦的一定是底层百姓。”   萧吟松似懂非懂的点头,不安道:“父亲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庄良玉想哄他去睡觉,“去睡吧。”   “可是我——”   “别可是了,如果你不相信父亲和你哥,就坐在这里挨冻。”庄良玉神色淡然。   方才还抵抗的萧吟松顿时放弃挣扎,垂头静默片刻,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说道:“我相信他们。”   说着就要回房间睡觉,临进门的时候,萧吟松回头,看向庄良玉,童声稚嫩,却字字清晰地透过外面呼啸的寒风传进庄良玉的耳朵里:“也相信你。”   ……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走在其中几乎要将人吹飞出去,庄良玉身上的斗篷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提灯乱晃,灯火摇摇欲坠。   庄良玉站在雪地中,像是察觉不到寒冷。   ……也不知这场寒风几时会越过长风岭吹到早就冰天雪地的黔越二地。   庄良玉曾见过南方的雪灾,大雪和霜冻将无数人回家的路堵死,让无数人在饥寒交迫中瑟瑟发抖。集举国之力,若非有力的抢险措施,怕是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但眼下,这里是大雍朝,没有急速的抢险措施,没有充足的应急预案,更没有先进的科技手段。寒潮突袭,不知多少生命将在低温中被夺走。   距离大雍朝的第一场雪已经过去了四五日,也不知凛冽的寒风是何时又将席卷南地。这个时代,车马不通,连消息都不知道是隔了多少时日才勉强跨越半个大雍送到了西都城的天子手里。   庄良玉迫切地想做点什么,她的手都在发抖。   她经历过冻灾,知道在本该不冻的南方,突降的气温会对人造成多大伤害,知道在寒冷中体温越来越低的痛苦,更知道大范围雪灾、冻灾之后,融雪洪水、冰凌洪水会让这片土地再一次陷入灾难之中。   对于多丘陵山地的雍朝南部而言,第二次灾难更为可怕。   而庄良玉就是在冻融地区,在春季执行野外勘测任务时,遭遇山洪。水源结冰导致的凌汛爆发让高山积水汹涌而下,她直接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当中。   在泥沙裹挟之下窒息,感受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痛苦。   她扯过纸张,正准备写字,又怕这宣纸容易在路上被冻导致字迹模糊,喊来在外面守着的秋光去帮自己找可以用来写字的羊皮。   秋光抱来两卷羊皮,“夫人这些可够?”   庄良玉心下焦虑,头也不抬道:“再去拿。”   说着开始提笔,将她知道的所有有关抗冻防灾的知识全部写上。   大雪会封路封山,若是想要南下,中间必然越过群山峻岭,若是雪太厚,通行开路,运输物资都会是十分麻烦的事。   庄良玉整夜没有合眼,羊皮卷写完一卷又一卷,从搭建供暖保障房,开路运输物资,建立保温医疗救治措施,到冻灾庄稼救治乃至灾后的土壤修复和道路恢复。   几乎是在倾其所能,甚至还在痛恨自己知晓得不够多。   ……   天色渐亮,萧钦竹带着一身霜雪自雍和宫中回来,刚进竹苑却瞧见卧房中还亮着灯火。   春桃夏荷,秋光潋冬四个人都支着头,昏昏欲睡地守在外面,萧远见到他,跟过来回禀。   “少主人,少夫人今日忧虑,一直在忙,不曾午歇,入夜之后属下及几位侍女多有劝说,但少夫人执意——”   萧钦竹抬手,示意他安静一点,别扰了屋里的人。   可如今天寒地冻,一点点冷风都足够让人清醒。萧钦竹身上带进来的冷气直接将春桃等人唤醒。   “见过少主人。”   说着又看到庄良玉还伏案埋头的身影,都有些惴惴不安。   “你们先下去休息,若有要急的事再唤你们。”萧钦竹解下披风,烤了烤炭火,等身上的寒气下去些,这才推开去卧房的门。   卧房里堆了很多东西,打眼一看,萧钦竹看到的便是堆在一起的羊皮卷轴,还有许多书。   听到动静,庄良玉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忙,头也不抬地说道:“床上塞了汤婆子,你去暖和暖和。”   萧钦竹走近,看到庄良玉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底。她似乎很着急,也很不安,乃至平常一贯笑起来和风细雨不动声色的姑娘现在看起来竟有些出奇的脆弱。   “怎么了?”萧钦竹蹲下身,握住庄良玉犯凉的手,望进此时宛如临渊的庄良玉眼中。   庄良玉的喉头有些哽咽,刚想张口说自己没事,却发现嗓音哑了。   萧钦竹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拿开她手中的笔,再次问道:“怎么了?”   庄良玉捧着水杯,觉得僵硬的四肢渐渐回温,眼中的飘摇渐退,像是盛着薄冰的湖面如今结了坚冰。   她问:“受灾情况如何?”   “沿路大雪,官道被封,目前仅越州一地,受冻而死的人已经达到了三千之众,牲畜大批死亡,粮草补给严重不足。”   萧钦竹并没有问她是如何知道受灾一事,将目前的情况悉数告知。   “你会去吗?”   萧钦竹本想问你希望我去吗?可最后话还是说不出口,他点头,道:“去。”   庄良玉吸了一下鼻子,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将已经写好的羊皮卷交到萧钦竹手中:“何时动身?”   “圣上有令,今日未时之前带军出发。”   “何人与你同行?”   “四皇子与八皇子。以及工部、户部官员。”萧钦竹没有看手中的羊皮卷,黑沉的眼里是对庄良玉的担忧。   庄良玉静坐片刻,突然起身,然后开始在屋里翻找东西,她指着萧钦竹手中的羊皮卷说:“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所有关于雪灾、冻灾的救灾措施,以及灾后保障措施,有开路的,有搭建保温房的,有防止凌汛的,有关于庄稼救灾的……”   “我、我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你先拿着,我再去准备。救灾物资筹够了吗?需不需要我再想办法筹集一些?”   萧钦竹走上前,将庄良玉揽进怀里,强迫她冷静下来,“你说的这些我都会记下,会好的。”   许久,久到萧钦竹胳膊都有些僵硬,再看庄良玉竟然在他怀里发出绵长的呼吸。   萧钦竹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却觉得心里格外温暖。   ……   庄良玉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她昏昏沉沉地从床上起身,突然反应过来就要冲出去。   秋光一直守着,见状大惊。   “少夫人,披上衣服再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现在辰时刚过,少夫人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庄良玉这才放下心来,腿脚都有些发软,坐在椅子上缓气。   秋光给她披了一件厚厚的夹袄,说道:“少夫人,少主人现在正在前厅同老爷议事,尚未出发。”   庄良玉坐着清醒片刻,站起身,“叫春桃夏荷进来,我有事吩咐,替我更衣,要快。”   “是!”   ……   忠国公府门前,已经有身着布甲的士兵在门前等候,萧钦竹也换了盔甲装束,马上准备出发。   萧家人都在,却独不见庄良玉的身影。   萧老爷对萧钦竹多加嘱托,叮嘱他南下之后小心行事,“此去艰险,前路未卜。与你同行的还有两位皇子,切记要照看好自己。尽忠尽责为臣子本分,但勿要让家中挂念。”   “是,父亲。”   萧钦竹接过萧安递来的马鞭,本该转身上马,动作却有踟蹰,想要对萧夫人说多照顾庄良玉一些,“母亲……”   “萧钦竹!”   萧钦竹抬眼,看到风雪中庄良玉裹着一件大红的斗篷冲出来。   气喘吁吁地冲到他面前,身后还跟着同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四个侍女。   庄良玉扶着萧钦竹的手臂喘气,挥手让春桃等人去把自己准备的东西给萧钦竹一并带上。   庄良玉稳了稳心神,急急说道:“这是给你路上准备的东西,我另外命人去筹集粮草物资,恐还需要些时日才能上路。”   萧钦竹的手牢牢握住庄良玉的手臂,沉声道:“无需着急,圣上押送粮草的队伍要三日后才出发。镇北军适应边关苦寒,故作为先行军提前开路。届时让你的人跟随大部队出发便是。”   “好。”庄良玉声音坚定,语速也不自觉加快,“物资中除了常用的棉衣、粮食、以及常备草药之外,还会有开路工具,工程设计图纸,以及抢险施工方案,三天的时间,我会尽力筹备我能找到的一切能够用到的东西。”   “工部的官员够用吗?国子监中有一批工程理论扎实而且有实际经验的监生,需不需要让他们同去?”   萧钦竹看得到庄良玉眼中的急切,一贯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女子在面对百姓困苦和天灾人祸之时,有着比任何人都强的共情能力。   这本该是萧钦竹希望看到的,让庄良玉走出后宅,远离赵衍恪,去思考天地间更多的事情,这本是他的愿望。但现在庄良玉为南方的雪灾而焦急,他的心头也仿佛一阵刺痛。   萧钦竹心中天人交战,赵衍恪的存在对庄良玉而言本身就意味着危险,他不想让她面临赵衍恪,也不愿她在西都城中面对未知的风波。   心里有强烈的声音在驱使他,让他带着庄良玉一起南下。   他想让庄良玉有施展的天地,这块美玉终究需要让世人看见她的光华。   萧钦竹握住庄良玉的手,终于说出自己内心的话,“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他将人揽入怀中,少有的温柔,“我知晓你并非是担心我,你在担心黔越二地的百姓,你怕他们受苦,既然如此,你可愿与我同往?真正用你所知晓的一切去救人。”   “你不该只在萧家的后宅之中了尽此生。”   扑通、扑通……   心脏在胸腔鼓动,一瞬间天地渺远,连呼啸的寒风都好似顷刻消失。   庄良玉抬眼,望进萧钦竹仿若深海的眼中。   反手握住萧钦竹的手,声音掷地有声:   “去。”   顺德十一年冬,忠国公府子嗣萧钦竹,时任镇北军镇军大将军,携夫人嘉禾县主前往黔越二地救灾。通山路、开冰河、建广厦、安民生。因嘉禾县主救灾功绩卓著,民心所向,上达天听,故顺德帝特奉国子监祭酒。   执教国子监,开女学先河。   世称“巾帼先生”。   大雍学风就此扭转,迎文熙盛世。   作者有话说:   卷一到这里正式结束,请假两天用来小修第一卷   周四第二卷正式开始更新,作为补偿会连续三天双更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然后小小抽奖一下,跨年夜开奖   从第二卷开始会主要写小庄的事业线,小庄追求理想的路上是有心理变化的,从随遇而安到想要改变外部环境,这是一个漫长的关于成长的故事,非常感谢大家愿意见证小庄的成长变化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也非常感谢大家对于我拙劣文笔的包容,我是个回复评论的苦手,但大家的每一条评论我都会很认真去看,我也会认真思考各位读者小天使的建议并进行改进反思   【1】摘引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诗经·小雅·雨无正》 第47章 请命   顺德十二年, 正月初五,宜祭祀、祈福,忌诸事不宜。   大雪已停, 但天地皆白,呼气成冰。   茫茫天地皆被大雪覆盖, 道路结冰,山路崎岖, 寸步难行。   庄良玉驾在雪橇车上顶着寒风前行。   南下救灾的队伍分成两批出发,萧钦竹带领此前常年驻守北境边关的镇北军率先开路,庄良玉则在整顿准备好之后跟随押送粮草的队伍一同前去。   救灾急迫,队伍为了行进速度抛了避风的马车, 连同行的皇子都只有在安营扎寨的时候能进帐篷中避一避风。   庄良玉在出发前考虑雪地中运输困难的问题,特意将忠国公府运输物资的车轮加宽, 又以自己父亲庄太师的名义进宫, 向顺德帝立下军令状,才借来皇家园林中边境小国上贡而来的驯鹿。   现在这些驯鹿就成了运输的劳力。   庄良玉驾着驯鹿车在雪地中如履平地, 手掌已经被冻得通红,脸上一被冷风吹得起皮,而她身后是正捧着汤婆子避风的皇子。   她回头望了一眼绵延数十里的粮草押送队伍, 头一次如此痛恨古代不够方便的交通。   这要是等粮草送到, 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可驯鹿一共就只有四头,还全被她从顺德帝那里借了出来,根本没办法武装到全部人马。   这种情况下, 哪怕是能有雪橇犬也好……   从西都城南下,中间要越过长风岭, 还要横跨扬灵江, 再越过一众重重叠叠的丘陵才能抵达黔越二地。   萧钦竹的镇北军负责开路, 以及押送急需物资,与萧钦竹同行的便是永定王赵衍恪。而现在跟她一起运输后备物资的是八皇子赵衍怀,只有十二岁。   庄良玉想不通顺德帝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扔到救灾现场的目的是什么,比起给八皇子攒功绩,更像是想要他的命。   可现在庄良玉与这位金贵的皇子同行,所以必须要照看好赵衍怀的起居住行。十二岁的少年就算再怎么早熟,也仍旧透着孩子气。现在正对庄良玉的雪橇感到新奇。   赵衍怀仰头问道:“将军夫人如何想到了这种法子?”   虽然已经同行七日,但庄良玉还是不习惯这“将军夫人”的称呼,每每被叫到,总要反应一阵。   尤其现在她被冷风吹得麻木,连做表情都困难:“用脑子。”   八皇子像是听不出庄良玉话里的敷衍与疲惫,还兴冲冲地点头。   八皇子赵衍怀性子内敛,作为粮草押送队伍的监军,半点脾气都没有,甚至被几个小官暗里针对也都是笑笑作罢。负责护卫的队伍更不知是哪路人马,虽然有个与萧钦竹同级的大都护在,但这老将军颇有点不近人情,八皇子一瞧见他便腿肚子打颤。   庄良玉没闲心掺和皇子们之间的事,但也不意味她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被一群成年人有意针对。   自打她有意维护过一次之后,八皇子便赖上了她,一路都跟着她蹭吃蹭喝。   老将军姓康,年过五十,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清明。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有千人斩之威名,身上有一种比萧钦竹还深沉的血煞之气。   康聿铭老将军五十岁以后便从地方都护上退了下来,后被擢升大都护,在京中颐养天年。   如今南方受灾,西都城驻守将领有限,金吾卫、警备司、御林军是西都城常驻护卫兵马不能动,只能由萧钦竹带着镇北军先行开路,康老将军带暂时驻扎的神风军左军将士押送粮草救灾。   路上能看到被大雪和冰冻压垮的枯树,倒下之后被人扛到路两旁,也能看到从两侧山体滚落的巨石被推到不妨碍通行的地方。   可想而知前头开路的镇北军行进有多么艰难。   昨日庄良玉接到了传令兵送回来的信件,说镇北军现在已经顺利抵达越州,对当地百姓实施救助,同时又分出一支队伍继续前进深入黔州,查看当地灾情。   传令兵的信是给八皇子以及康老将军看的,信件送达时庄良玉正在烤火,萧钦竹只给了她一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字。   “平安,勿念。”   庄良玉面色平静地将信纸折起来收好,动作迟缓而僵硬,她的手上都已经被冻出口子,一动口子便开裂渗出血丝。   可天寒地冻的,连疼都感觉不出。   在忠国公府照顾庄良玉的四个侍女中,只有潋冬还有些身手,于是庄良玉便只带了夏荷与潋冬二人,以及萧钦竹给她留下的十二个护卫。   夏荷此时正小心翼翼地给庄良玉手上涂药,眼圈都红了。   庄良玉倒是被冻得没什么感觉,还笑着问夏荷今天晚上吃什么。   “晚上给二娘子熬些汤暖暖身子。”   潋冬此时已经收拾好帐篷,抱着毛毡走来,看到庄良玉的手,心疼道:“少夫人,明日您歇着吧,让护卫们来赶车。可惜现在没有马车,不然马车好歹能避风歇息一下。”   庄良玉轻轻摇头,浑不在意。手上的冻伤也只是因着这身子不见风不吹雨地在庄府窝了十几年才会如此娇气,上辈子她整日钻在野外搞勘测,风餐露宿比眼前要苦得多,但照样乐在其中。   夏荷潋冬也比她好不了多少,面上被冷风吹得通红,手上也有冻伤。   庄良玉涂完药之后就在火边安安静静取暖,让夏荷把药拿下去大家都涂一涂,不听话涂药的就压着他们涂。   于是几个一直推脱的护卫汉子,相互笨手笨脚的涂药。   夏荷熬了暖身的汤,潋冬因着习武也多少懂些药理,熬了驱寒的汤药。   一片死寂的营地中,只有庄良玉的帐篷前还算是其乐融融。   这些跟着八皇子赵衍怀出来的官员们似乎都极为不满,怨气冲天,情绪都直接挂在脸上。被康老将军敲打过一次之后就转到了背地里。   本就母妃家族势弱的八皇子应付不来,再加上性格天生怯弱,前几日都在暗吃哑巴亏。   两日前正好撞到了庄良玉跟前,几个人不阴不阳说了几句,言语里对庄良玉多有冒犯。   庄良玉也不气,这些各部官员多是各家子弟,想借着南下救灾镀金,回去好升官加爵,就算夸得天花乱坠,也没几分真才实学。   庄良玉直接拿出自己的“尚方宝剑”——是顺德帝的御笔亲批外加任职圣旨。   顺德帝凭空给她捏了一个“赈灾指挥使”的名头,统领这次南下救灾工作当中的全部工程事宜。看得一众子弟官员干瞪眼,想要讥讽两句,又顾及庄太师的名头和顺德帝的旨意,只能吃闷亏。   临行前,庄良玉用她爹的名头敲开昭宁殿的大门,将自己的赈灾应急方案如数呈上,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   顺德帝问了她三个问题。   第一个,“你为谁而去?”   第二个,“你如何保证你的方案足够胜过工部户部众多官员的方案?”   第三个,“你能给朕的天下太平带来什么?”   偌大的宫殿之中,除了顺德帝的近臣,便只有一个庄良玉跪地请命。   她直起身,堪称大胆地直视天颜,“圣上,臣妇为大雍百姓而去。臣妇身后空无一人,但臣妇面前是无数人。”   庄良玉看到顺德帝起初玩味的视线落下,渐渐变得深沉,便知她这一把赌对了。   继续说道:“臣妇的方案曾在国子监诸多监生的实践中得以验证,行之有效才敢拿到圣上面前。臣妇便是撰写《开物记》的妙玉先生。”   “至于圣上的最后一个问题——”   “臣妇不知以臣妇的能力到底可以影响多少人,能改变多少人。但以女子拙见,臣妇以为天下太平从不是一人之功。”   昭宁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庄良玉跪在地上,膝盖生疼,冷气顺着骨头缝往上爬。   就在她几乎要受不住地面的冷气时,大殿之上突然爆发一阵笑声。   顺德帝从他的桌案之后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庄良玉,目光审视而锐利,完全没有平日里面见朝臣时的平易近人。   哪怕被这样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庄良玉依旧背脊挺直,目光镇定地平视前方。   顺德帝站定在七步之外,注视她良久,发出一声叹息,“妙玉先生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庄良玉不去争辩,由着顺德帝感慨。   “庄良玉,若是做不好,你可有胆子提头来见?”   庄良玉久违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奔流的感觉,她迎上顺德帝充满压迫感的眼神,掷地有声道:“有。”   顺德帝大袖一挥,朗声道:“好!那便立下军令状,若是你的方法无效,救不了陵南道一带数万万百姓,便推出去问斩。”   “但臣妇有两个请求。”庄良玉面沉如水地说道。   “说说看。”   “其一,此臣妇一人之想法,不牵扯父兄。”说完,庄良玉跪地俯首。   顺德帝道:“允。”   “其二,臣妇需得圣上首肯,否则措施推行中路受阻恐贻误时机。”   顺德帝竟然笑了起来,他拍手道:“庄太师可知他这个宝贝女儿是个不省油的灯?”   庄良玉没接话,只是又俯身一拜。   顺德帝心情极佳,转身回到案前,命人拿来空白的诏书,“用时机来跟朕谈条件,你可是头一个如此大胆的女子。既然如此,朕便给你这‘第一人’写一道圣旨以作嘉奖。”   少顷,顺德帝命人将写好的圣旨交到庄良玉手中,居高临下的俯视跪地行礼的女子,一贯求稳的皇帝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大胆。   竟然胆大到敢将自己的谋算重头压在一名女子身上。   庄良玉……   看着女子缓缓起身的动作,他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看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在自己面前跪地请辞。   “谢圣上。”   顺德帝挥手示意庄良玉赶紧走,等人离开,大殿之上又只剩下他与陪了自己三十余年的近侍。   “魏听。”   “臣在。”   顺德帝的眼神落在案前摊开的奏折上,上面是庄良玉龙飞凤舞银钩铁画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内容详尽,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句句恳切。   上头一句“民生乃万物之基”显得尤为扎眼。   顺德帝拎起奏折的一头,抬高手臂,拉起一道长长的白练。   “你说——当真有女子能有如此能耐?”   “圣上看看便知道了。”   ……   顺德帝跟他的近臣魏听说了什么庄良玉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自己拿着圣旨走出宫门的时候,看到前路未卜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一丝光亮。   而现在,庄良玉坐在火边,圣旨在她怀中发烫。   她抬眼看向夜空,今日大雪终于停了,夜空中露出几颗星子,萧钦竹已经平安抵达越州,而运输粮草的大部队也将在三日后抵达。   只希望一切都不要太晚……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开始啦!   小庄奋斗,咸鱼崛起!   关于《开物记》部分,重修后加在第一卷当中   十二点更新今日第二章! 第48章 抵达   庄良玉带着人围在帐篷前烤火, 帐篷里夏荷与潋冬一个在煮汤,一个在煮药。   火堆的余烬里还扔了几个烤红薯,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甜气息。   赈灾队伍中有德高望重的医师, 闻着味道过来,对潋冬暴殄天物的用法一顿指责, 说完又指点一二,坐下来心安理得地蹭汤喝。   夏荷的手艺本就好, 跟着萧夫人在宁记历练这些时日,于吃食上心得颇多,故而汤做出来也格外诱人。   连走过庄良玉帐篷的人都多了起来。   十二个护卫本就人手不足,又时刻警惕, 一见人流增大,立时紧张起来。   子弟官员虽然因为落了面子而拉帮结派, 但普通的士兵才不会理会这些。他们是神风军, 是当年有开国之功,又跟着裕亲王对顺德帝护驾有功的神风军, 本身就小有功勋,自然瞧不起这些文绉绉还事很多的官二代。   所以对敢跟着去赈灾的庄良玉颇为好奇。   神风军早年出过女将军,只可惜身上伤病过多, 早早去世, 因着有这样的先例,所以对庄良玉的态度也颇为友善,并不稀奇。   在得知庄良玉是萧钦竹的夫人之后, 更是夸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庄良玉并未拖大部队后腿的情况下。若庄良玉吃不得苦,受不得累, 怕是即便有跟着一起去的勇气, 也要被人暗地里骂上几句不知好歹。   夏荷熬汤的香味儿刚飘出去不久, 八皇子便闻着味儿来了。   这八皇子赵衍怀年纪虽小,却是个十足的老饕,舌头刁钻得很。跟着行军嘴上颇受委屈,在发觉夏荷的手艺不错之后,若非要顾及些流言蜚语,恨不得整日扎在庄良玉的帐篷里蹭饭吃。   庄良玉乐意逗小孩儿,问他:“八皇子如此热爱美食,不打算于此道做些建树?”   谁料这八皇子竟然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跟萧吟松的故作老道简直有得一比,他说:“将军夫人怎知我没有这等理想?我想做个厨子,想开比醉仙楼还有名的酒楼。可父皇不许,也就只能想想了。”   谈及这个话题,八皇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父皇说君子远庖厨,可我志向在此……”   庄良玉思忖片刻,“这不是问题。不下厨房,八皇子也可以于美食一道大展身手。”   八皇子眼睛都放光了,“依将军夫人高见该当如何?”   “八皇子,西都城中新开了一家宁记,如今颇受人追捧,不如您回京之后品鉴一二,写些文章,好教人知晓美味该如何欣赏,您也可以发掘一些此前不被人知晓的美食,让它们走到世人面前。”   “我——能以皇子的身份写?”   庄良玉思及临行前见到顺德帝时的场景,心中突然有了揣测,“以暗查民生之名走访各地,兴许会同意。”   八皇子年幼,尚不及十三岁,眼前想得都是自己的兴趣爱好,忍不住兀自兴奋起来。   “我曾读过妙玉先生的《开物记》,第一卷中曾言大雍山河之美丽盛壮,那时我便想,若是有朝一日,我定要亲眼看遍大雍河山。”   庄良玉微微一笑,“你会的。”   说着,庄良玉抬眼,看到巡视路过的康老将军,微微颔首问候,命身边的护卫去看看夏荷的汤熬得如何了。   康老将军只是看了他们这里一眼,然后继续巡视,庄良玉看到围在帐篷附近护卫的士兵明显比方才多了许多。   庄良玉对如今的朝堂局势近乎一无所知,只偶尔从市井当中又或者从萧钦竹口中得知一二。但愈发紧张的局势显然说明如今并不太平。   哪怕没有这场天灾,兴许人祸也只在不远处。   ……   夏荷的汤熬好以后,庄良玉命人盛了给康老将军带过去。   片刻后,萧安带回来康老将军的两个字,“有劳”。   ***   第二日,天刚亮不久,便又要整顿出发。   庄良玉重新驾上驯鹿车,跟在大部队中间。   这次寒潮大雪,说是南地受灾,但归根结底整个大雍都难逃一劫,沿路途经州道十数,各个天寒地冻,一些中部纬度地区甚至出现了桑树霜冻。   庄良玉记得萧夫人家中以布匹生意为主,也不知这样的严寒会对海兰宁氏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在萧钦竹打通西去的通商途径之后,大雍朝的丝绸商贸生意已经成了挣钱的大头,但如今一场大雪,也不知几时才能缓过来。   前头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城郭的影子,地势也渐渐平缓。   《地经四时》中曾言扬灵江是不冻江,哪怕冬日里也会江水浩浩汤汤。但现在扬灵江上冰冻三尺,甚至能够承受军队运输。   漕运暂停,又不知多少人家中营生受损。   越是走得远,庄良玉心中便越痛。   沿路庄稼倒伏,被厚重的冰雪压在地里不得喘息。不够结实的草棚房屋被连日大雪压塌,乡间道路上空无一人。在天地一片洁白之中,像是万物都凭空消失。   百姓连声息也无。   庄良玉不知是寒冷还是心冷,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再往前走,城池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便能看到些人迹。也能看到有士兵在巡逻把守,庄良玉看了看,发现分辨不出这些士兵的来路。   倒是窝在她身后正兴致勃勃东张西望的八皇子随口说道:“这是滇西军。”   庄良玉对赵衍怀有些好奇,“你知道?”   赵衍怀浑不在意地说道:“识得镇方八军标识,熟知各地官员任职情况是每个皇子都必须要做到的事。”   “你说说看。”   “滇西军是十二国公中老郧国公麾下的部队,只是一连生了八个女儿,女儿之中又无当年神风军云溪红将军那样的巾帼女英雄,所以没人能继承老国公衣钵。倒是往宫里送了不少人,现在宫里就有两个女儿在一个是昭仪,一个是婕妤。”   说着八皇子指了指前头的士兵,“老郧国公去了以后,郧国公府跟散了几乎没什么两样。年前的金玉宴上也只有老夫人带着一个外孙女去了。就是不知道郧国公府的旁系什么时候能出个有出息的儿子来撑起门楣。”   庄良玉远远看去,看到城外的官道上已经有大批的兵马出现。   八皇子站起身,站在雪橇车上审视来人,说道:“来迎接的是陵南道节度使卢承锦,是老郧国公的女婿,现在的滇西军都督。”   节度使……   庄良玉眼睛微眯,在大雍朝的官职品级上,节度使几乎全权掌握地方军政民生,简直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藩王。   一路上都显得贪吃贪玩的八皇子此时声音沉静,半分没有先前对着几位小官刁难时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稳稳站在雪橇车上,掸平衣襟上的褶皱,然后又从雪橇车的货物上鞠了一捧雪洒在头顶。   八皇子看了一眼庄良玉,又给她也洒了一捧。   庄良玉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队伍已经抵达越州府郡,前头队伍自发散到两边,身着铁甲的陵南道节度使疾步而来。   见到赵衍怀便单膝跪地请命,“臣等恭候八皇子大驾,接驾来迟,请皇子恕罪!”   “卢将军快快请起。”八皇子忙上前搀扶,“卢将军可否告知现在越州的情况?受灾情况如何,百姓安置情况如何?”   卢将军像是看不到庄良玉的存在一样,扶着赵衍怀的手转身向越州的州郡滁西城而去。   康聿铭老将军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但庄良玉并未下雪橇车,反倒是让萧家的护卫驾车,她坐在车上跟着部队前行。   雪橇车前头,八皇子赵衍怀跟着卢将军上了接驾的马车。赵衍怀登车前特意看了庄良玉一眼,似是在询问她为何不跟上。庄良玉只是微笑拒绝,远远坠在车马之后。   八皇子的马车旁,卢承锦将军眼风扫过押送粮草的部队,在看到庄良玉奇怪的驯鹿雪橇车时皱起眉头。   然后迎上了庄良玉的视线。   寒风中,庄良玉摘下自己的兜帽,在冰天雪地里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看向卢承锦。   庄良玉看到这位四十多岁的将军眉头皱起,用审视货物一样的眼神衡量她的价值。   庄良玉笑得和风细雨,轻轻吐出两个字,“幸会。”   紧接着卢承锦将军调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催动队伍行进。   庄良玉敛了视线,觉得这卢承锦的态度有些怪异。   这陵南道节度使卢将军——倒是真有点意思。   ***   虽然这位节度使并没有搭理庄良玉,但庄良玉并非是兴起而来,她是顺德帝亲自加在派遣官员之中的嘉禾县主,卢将军就算再怎么忽视也早就接到了命令。   于是忠国公府的人被恭恭敬敬地安排进了府衙中的东厢房里。   但眼下整个陵南地区灾情严重,其中又以黔州和越州两地最为紧要,所以根本没有修整的时间便要召集所有官员来安排救灾之事。   庄良玉起初还觉得这卢将军可能有意针对她,所以都不会稀得来通知她商议一事,但没想到竟然是卢将军亲自敲了东厢房院落里的门。   这位几乎与庄良玉父亲年纪相同的卢将军眉头深皱,看向庄良玉的眼神是止不住的挑剔,深重而刻板的面容里还隐隐藏着些复杂的情绪。   “……你便是庄道青的女儿。”   庄良玉颔首问候,“庄道青正是家父。见过陵南节度使,久闻卢将军大名。”   谁料这卢将军竟然嗤笑一声,“你能听过我的名字才是见鬼,前头在议事,你若是受得住,就跟过来长长见识。”   话说得难听,但态度不算十分排斥。   在庄良玉所熟知的剧情里,这位陵南道节度使甚至都没有任何出场篇幅,即便被提及,恐怕也是连个名字都没有的背景板。   可现在这位卢将军的态度很古怪。   庄良玉眼中微沉,决定探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卢将军说完就走,魁梧的身板在走过积雪时碾出声响,过后又留下深重的脚印。   庄良玉留了夏荷潋冬以及四个护卫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然后带着萧安准备去看看她到底能长些什么“见识”!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修改不多,主要是错字病句以及部分修辞的修改,   然后添加了一些小的细节描写,并对时间事件线做了细微调整梳理,不重看也不会影响阅读体验。 第49章 资格   现在, 卢将军府上的议事厅中气氛几近凝结成冰。   惟独一个庄良玉还有闲心端起茶杯来喝口热茶,看一众官员吵得不可开交。   八皇子坐在卢承锦将军身旁,细瘦的身板在卢将军宽厚魁梧的身形对比下显得格外可怜, 眼下正眨眼看着庄良玉,向她求救。   庄良玉对这些派遣官员和地方官员之间的争论充耳不闻, 这些人争来吵去也不过是在夺一个主动权的问题。   一边觉得对方都是花架子,一边觉得对方没见识。   你方提一个方案, 我这边便用执行有困难来拒绝,气得这些本以为轻松下来镀金的京中官二代一个个面红耳赤的。   哪里还有前几日想着给赵衍怀暗地里下绊子时意气风发又趾高气扬的模样?   按常理而言,地方官员对京中派下来的人都多有恭维,但不知这陵南道是个怎么回事, 官员们个顶个像是吃了枪药一般,跟这些外派官员个顶个针锋相对。觉得这些官二代都是酒囊饭袋, 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卢府别出馊主意添麻烦碍事。   虽然庄良玉觉得地方官员们的认知十分准确, 也乐意看这些官二代吃瘪。   但到底还是救灾重要。   吵架和抬杠并不能对救灾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甚至会加速两个群体的对立,反倒让越州百姓继续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眼见吵得愈发不可开交, 庄良玉面色微沉,放下手中的茶杯,手中捏着的团扇不耐地扇了两下。转手放在桌上, 这才站起身, 顶着一众人仿佛刀子一样的视线站到议事厅中央。   “你一个女子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说道,眼里全是不屑。   “你要做什么?”   “男人说话的地方你一个女人来添什么乱。”   庄良玉不介意别人的眼神,也不介意别人的话语, 一双桃花目黑沉,只是自顾从袖袋里拿出放在绸布袋子里的圣旨。   浅金色的绸布袋子拿出来的瞬间就已经让全场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盯着庄良玉, 那些早就见识过圣旨的官二代们哼了一声, 甚至在期待看到这些地方官们吃惊的样子。   绸布袋子上绣得是大雍皇室特有的火焰纹, 这是专门用来装圣旨的东西。   坐在首位的卢承锦将军坐直身子,目光紧紧盯在庄良玉手中的袋子上。   但庄良玉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从中将任命诏书一点一点拿出来。她环视议事厅内众人紧张的模样,柔柔一笑,然后将诏书展开,朗声宣布顺德帝的任命: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武以定乾坤,文以安天下,博学广识者实为家国砥柱肱骨。今陵南道天灾频频,民生乱象。常闻嘉禾县主经才伟略,群青论坛得见其风骨。闻及嘉禾县主所呈赈灾良策,阅之精妙。特奉嘉禾县主为赈灾指挥使,主理陵南道赈灾工程,望诸位良臣从中协助,共克天灾,钦哉。”   一时之间,四座哗然。   庄良玉将诏书翻转,字迹清晰可见,鲜红的印戳刺目耀眼。   她就静静地站在风暴中心,脸上带着一贯和风细雨的笑容,温柔无害得像是只兔子,可偏偏这只看似无害的兔子手中握着“尚方宝剑”。   其中一位官员似是气不过,面色涨红,怒道:“妖言惑众!”   庄良玉微微一笑,将圣旨卷起来收好,“我是不是妖言惑众并不重要,但——诸位若是继续吵下去,想必等待救济的百姓就要先一步踏破越州城的府衙大门。”   议事厅中安静下来,这一安静,府衙外的喧闹便传了进来。   怒骂声不绝于耳。   庄良玉施施然站在众人视线中央,面色沉静,眼中隐隐流出讥讽,“顺德十一年冬,十二月二十四,霜寒突降,大雪席卷,现在是顺德十二年正月初八,整整十五天!”   “半个月的时间里诸位国之栋梁可有什么行之有效的良策?与其在这里争论,不如出去给百姓分发物资,兴许还能让人少戳着脊梁骨骂几句。”   议事厅中大臣面上青白交加,一时语塞。   “……尔等女流之辈,如何能堪此大任!”   庄良玉露出和煦的笑容,笑眼弯弯地说道:“敢问这位官爷可有什么好法子能担此大任?”   这一看便是旧浸官场的老家伙被庄良玉噎得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再不看庄良玉一眼。   “嘉禾县主可有好计策?”坐在首位当了许久摆设的八皇子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   庄良玉盈盈一拜,道:“当务之急是安抚,然后是缓解灾情。”   “安抚民怨岂是一夕之功?儿戏!”   庄良玉淡淡说道:“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于是又一位官场老油条被庄良玉的直白堵得说不出话来。   说完,庄良玉不再理会这些执意要跟她辩出个高低的各路官员,朝卢节度使行一礼,道:“卢将军,当务之急并非是在议事厅中定出个高低一二,第一批粮草、药品、防寒设备都已经成功运达,后续还会有物资不断补充。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让百姓觉得朝廷是在乎他们的,是想要努力救下他们的。”   卢承锦将军没有说话,但眼中有深思,显然在思考。   庄良玉并不急切,条理清晰地陈述事实:“若是没有百姓们的辛苦劳作,各位官爷的吃穿用度又从何而来?霜寒骤降,霜冻突临,山东道、江东道桑树霜冻,蚕场支撑无力,庄稼倒伏,粮食生产入不敷出。如果百姓缓不过来,各位的精米精面,衣锦华服又能维持几时?”   大雍朝到现在不过四十年,以武立国的大雍在风气上也维持着玄祖皇帝在位时期的简单直白。加之十二国公把持朝野,大小家族为了各自利益疯狂敛财。这些人可不懂什么为官清廉。   贵族世家掌权,普通人哪里还有生存上升的机会?   再过十年,大雍一定不会是现在这副盛世太平的模样,届时必然民声怨恨,哀声哉道。   而现在,这些刚过完苦日子,还沉浸在享受中的官员们是不会想到今后的。   卢承锦沉吟:“你的法子是什么。”   在场诸多官员虽仍有愤愤,但显然冷静不少,尤其是京中外派来镀金的官二代们,显然并不愿意过日后生活水准降级的日子,连对庄良玉的脸色都缓和不少。   “首先需要统计受灾情况,按照当地百姓的受灾程度做不同分级,兴建收容所,如今天气变幻莫测,恐还有大雪持续,若无防寒保暖的措施,只会让更多人死在寒冷之中。”   “其次,寒冷会导致风寒,大规模的严重风寒同样会出现大批量死亡现象,需要杏林妙手研制易得药方,并推广服用。”   “再然后才是抢险救灾,恢复生产。这也是赈灾过程中最难的地方,霜冻大雪之后,土地硬化,泥浆冻结,土壤中的养分结构也会随之改变,对作物耕种不利。因此恢复土壤耕作能力,加强作物的抗霜冻和抗倒伏能力,保障粮食生产才是后续关键。”   卢承锦将军颔首,“你所言之与在座诸位的思路并无不同,你如何觉得一定要让你这个连二十岁都不到的黄毛丫头来统率?”   “受灾程度如何分级,不同分级该如何救济,收容所该如何兴建才能达到最好的防寒保暖效果,同时有能有最快的搭建效率。如何有更好的保暖措施,药方推广过程中如何确保层层传递环节中不出现纰漏。以及在后续恢复生产时,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最快的恢复土壤肥力,恢复生产,其中都有门道。”   一位跟随神风军部队一起南下的工部官员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才疏学浅,倔强道:“但任何方案都需要反复商讨才能确定可行,圣上确实给了你权力,但并非要将越州府衙做成你的一言堂。”   有人附和道:“你如何确定你的方案能让大家同意,能让圣上同意。”   庄良玉点头,“确实。”然后笑着招招手,让萧安拿来自己当初给顺德帝呈上去的奏折。   她当初一共写了两份,两份都被顺德帝过目加了御笔亲批。   厚厚的奏折叠在一起足有两寸之高,庄良玉将奏折拿在手里,刷地一下抖开,露出每一页上都有的朱红批文。   在一众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她的神情自信而笃定:“比之各位要看过实地情况之后再决定救灾方案,再反复讨论回禀陛下,嘉禾的方案圣上早已过目给了意见。”   议事厅中鸦雀无声,谁能想得到这个看上去就只像一个花瓶的嘉禾县主会有这般魄力?   先是圣上特封请命,又是奏折御笔亲批。   先斩后奏,看似平平无奇,谁知竟是平地惊雷,直接将他们所有的盘算都搅成一团。   这嘉禾县主到底有何独到之处竟得圣上如此眷顾?   所有人都开始猜测这庄良玉到底有什么独特的背景,又有什么奇特的能力能得圣上青睐,甚至如此力排众议也要推这女子执掌大权。   哪怕是圣上派下来的两位皇子都没有这等风光。   庄良玉神情自若地迎接众人审视打量,素手拎着奏折,将朱红的批文面向众官,庄良玉本该莹白纤细的手上如今有冻伤,泛红泛紫,看上去比在场的男人们还显得粗糙。   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所展现出来的坚毅更有摄人心魄的能力。   “如此——”   “诸位久经风霜又资历深厚的各位官爷可否说说看,小女现在可有资格做这个‘赈灾指挥使’?”   可有?   自然有。 第50章 前行   庄良玉就这样在所有人的不得不服中成了统领全局的赈灾指挥使。   不过一天时间, 越州城中的百姓都知道了顺德帝从西都城中派了为女官下来。可常人眼中的女官是何等模样?   姑且不提大雍的女官,在历代前朝中,女官虽然担一个官名, 可实际上跟妃嫔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皇帝做出过在御书房中同女官议事时颠鸾倒凤的荒唐事。   是以民怨在顷刻间达到了新的高峰。   数不清的人吵吵嚷嚷地将卢将军府团团围住, 叫着“让女官出来!”,在他们心里, 顺德帝便是拿他们做了给女官铺路的垫脚石。   天寒地冻,风霜凛冽,越州城中受冻挨饿的百姓哪怕早就饥困交加,但仍旧撑了一口气到卢府前要个说法。   卢府中所有的官员都闭门不出, 等着看庄良玉的笑话。   庄良玉站在大门前,听着外面沸腾的声音, 夏荷与潋冬拦在她身前, 萧安和一众护卫将她牢牢护住。   “二娘子,现在出去若是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少夫人, 不若等少主人回来您再出去。眼下孤立无援,若是有人有意加害,仅凭我们几个根本护不住少夫人。”   大雪停了不过一日, 便又开始下。   但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身后传来脚步声, 庄良玉回头看到是八皇子踟蹰而来。   赵衍怀的身量甚至还没庄良玉高,眼里有怯意,却还是磕磕绊绊地说道:“本、本皇子是父皇授命而来, 嘉禾县主既然是父皇亲封的赈灾指挥使,便是本皇子救助百姓的左膀右臂, 本皇子合该站在你这边。”   “康将军也会站在我们这边。”   庄良玉看到沉默站在八皇子身侧的康老将军, 虽然天寒地冻, 但心中却感到一丝暖意。   她转身握住夏荷与潋冬的手,“无须担心,无论有没有萧钦竹,我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庄良玉说完便命人拉开大门,院外的风雪瞬间涌入,直将庄良玉斗篷的兜帽吹到身后,发丝随着雪花一齐飞舞。   大风吹得裙裾飞扬,庄良玉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端稳,站在卢府门外,任由寒风吹得浑身冰冷。   在大门拉开的瞬间,外面喧嚣沸腾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庄良玉身上。   为了赶路方便,庄良玉身上的衣服并不华贵,甚至连日赶路之下显得灰扑扑的。   跟人想象之中祸国殃民,惑乱君心的祸水截然相反。   庄良玉刚刚站定,康老将军所率领的神风军便瞬间从卢府涌出将百姓拦着推后,隔出一片空阔地带之后便像一堵墙般牢牢护在外围。   赵衍怀此时也跟了出去,站定在庄良玉身边。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我们不要女官!”   方才还安静的人群再度喧闹起来,吵吵嚷嚷,沸反盈天,庄良玉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女性所持有的偏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认同。   康聿铭将军皱眉正欲镇压,庄良玉却他一步抬手。   仅仅是一个动作,却让□□的人群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庄良玉只说了一句话,“比起让我这个女官滚蛋,你们更需要活着。”   “你只会害死我们!”   庄良玉半点也不生气,面上仍带着笑,“何出此言?”   “你一个女子会什么?胡乱指点不是害人命是什么!”说话的男子身着一身泛白的青衣长袍,模样看上去刻板又透着迂腐,满眼疾世愤俗。   他似是不解气,抬手指着庄良玉又道:“此等妖女惑乱,我等百姓何日才能得见盛世!”   庄良玉似是困惑,眉头微蹙片刻,环视众人,凝眸沉声:“我的父亲是庄道青,是名誉天下的帝师。我自幼跟随学习,同皇子公主一同在尚书房学习,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务农我懂,庄府的农庄亩产能达到寻常庄户人家的两倍有余;机工我知,萧府的蚕场用了我改良之后的织布机速度可以比其他商户快三倍。”   “也许我懂得不够多,但约莫是比你懂得要多一些。”   人群之中有妇人声音怯弱地问道:“真的有两倍吗?”   “庄府农庄位于西都城郊,麦子亩产可以达到六百五十斤以上。萧府蚕场缫丝速度可以达到一人一日五十两。一人一月便可得五十匹布。”   庄良玉此言一出,人群再度沸腾。   方才质疑的男子面色涨红,“如何得知你不是在胡言乱语!大家莫要被这妖女迷惑!”   庄良玉神色淡然,“若是大家继续闹下去,别说日后见到麦子亩产六百五十斤和一人一月五十匹布,恐怕命就要在这里被这些人耽搁完了。”   “姑、姑娘,我们也可以这样吗?”   人群之中有抱着孩子的母亲,面满凄苦,抱着瘦小的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活下去。吃饱饭,穿暖衣,有书读的日子就会等着你们。”   庄良玉说完对康聿铭将军行礼,“请神风军诸位将士在卢府门前支锅熬热粥,并协助统计越州城百姓们的受灾情况。”   谁料康将军竟然对庄良玉抱拳行礼,朗声道:“康某领命!”   神风军不愧是功勋卓著的军队,训练有素行动迅速,很快便在卢府外的长街上支起两口大锅开始熬粥。   热气蒸腾而上仿佛寒风也就此远去。   赵衍怀虽然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志向,但他知道自己身为一个皇子,还是被父皇亲自指派任命下来赈灾的皇子,他必须要在这样的场面中能够保持镇定。   他拿出自己的令牌,在凛冽的风中挺直身板,克服自己打颤的牙关,一字一句说道:“我是八皇子赵衍恪,父皇特命我与四哥来到陵南道救灾。我年龄尚幼,但我并非一事不知。嘉禾县主的赈灾方案得了父皇御笔亲批,正因为能够快速见效缓解灾情才会任命嘉禾县主为‘赈灾指挥使’。”   “嘉禾县主胸有乾坤,她曾主持举办轰动大雍上下的群青论坛,其中无数学子的斐然文章都曾得嘉禾县主指点一二。她是真的想救你们。”   “你叫什么名字!”   庄良玉目光平静,声音坚定,“庄良玉。”   “《开物记》的妙玉先生可是你?”人群中有人试探出声。   庄良玉道:“是。”   “果然是她!”   方才质疑的男子恼羞成怒道:“你们怎知她不是在诓骗你们,你如何证明你是能写出《开物记》的妙玉先生!”   庄良玉抬手,手腕上一个精巧的玉坠子垂下来,她吩咐萧安拿来印泥与纸张,不等众人分说便按在纸上。   示意萧安拿下去给这些不相信的读书人过目。   庄良玉在刊印出的每一本《开物记》上都印了自己的私人印鉴。   是真是假,一看便是。   “竟然真的是妙玉先生……”   “妙玉先生竟然是女子……”   “我就知道,《开物记》中曾写过改进后的缫丝技术和织布技术,也提过能让麦子亩产增加的方法!我竟然真的见到妙玉先生了!”   议论种种,早就知晓的夏荷与有荣焉,潋冬和萧府的护卫们倒是有些不可置信。   “妙玉先生,《开物记》可还有后续?”   庄良玉的目光看向神情殷殷的众人,声音震震:“《开物记》的后续不仅是种植与织布,还会有肥料制造、农药制备,甚至是告诉你们如何在植物油泥之中制取新的能源。”   《开物记》问世于顺德七年,每年一卷,合该在顺德十一年年底问世的第五卷却迟迟没了消息,上门询问的书商差点踏破金玉书斋的门槛。   这本书问世不久便被人称是一本奇书,其中关于天文地理的知识极为详尽,且描述语言考究详尽,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讲述天地运行,地经四时。   是仅次于科举考试中经史子集销量的书。   “《开物记》第三卷提过酿酒的方法,我家娘子试过,之后酿出来的梅子酒再也没坏过,卖得可好了!”   也有没看过这本书的人在问这本书到底有多神。   先前还喧闹的人群在众人惊喜的声音里渐渐散开,自发排队,等着分发热粥。   庄良玉又命人在大锅旁支起桌子用来登记各家百姓受灾的情况,在排队等粥的时候便能完成这项工作,也省了之后还需要再统计的繁琐。   用来登记灾情的册子写了一本又一本,庄良玉命人都抬到她所在的东厢房去。   又开始组织神风军的人手去查看因为风雪导致的房屋受损情况,将百姓进行集中安置,维持好城中秩序。   每一道命令都有条不紊,庄良玉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长久说话而有些沙哑,但却奇异的拥有平静人心的力量。   甚至还有小孩儿大着胆子上前来说一声谢谢。   只是比起称呼庄良玉为嘉禾县主,这些百姓似乎更愿意称她一声妙玉先生。   庄良玉身前是越州城的长街,长街上是排队领粥等着吃口热饭的百姓,而她的身后——   不知何时,那些闭门不出的官员们竟然都出来了,站在卢承锦将军身后面面相觑。   显然没有料到庄良玉一个女子竟然真的能扭转这样的局势,更没料到这个在西都城之中有“木头花瓶”之称的女子竟然就是一书惊闻的妙玉先生。   粥发了多久,庄良玉便在冷风中站了多久。   康聿铭老将军一直陪庄良玉和八皇子赵衍怀站在冷风里,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只是看了一眼,又见卢承锦走到他身边。   康老将军目视前方,声音沉静:“别让往事和偏见影响你自己的判断力。”   卢承锦刚毅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隐痛,“我自由分寸。”   康老将军不再言语,哼了一声,又命神风军加派人手来维持秩序。   因为风雪而彻底停摆的城市,终于又开始在风雪中恢复秩序与生机。 第51章 知晓   夜已深, 但卢府的东厢房院里还是灯火通明。   神风军将士和百姓之中自发选出来的几位管事的人都在这小小院落中进进出出。   今日已经对越州城的受灾情况有所清查统计,但陵南道共有五州,七十二郡, 县乡更是无数,皆要挨个统计,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   越州城只是第一站,也是第一战。   眼下有神风军相助, 越州城的情况尚且可控。尤其先前民怨颇深的越州城百姓甚至主动在配合庄良玉的工作,一切都在稳中向好,但被冷遇的一众官员们却不这样想了。   他们本想让庄良玉吃点苦头,给个下马威, 让她知难而退。一个女子能经历过什么大场面,遇到灾民暴动的事怕不是都要吓破胆子了。   可偏偏——   东厢房院落外, 人头攒动, 各个唉声叹气。   无论是京中的派遣官员还是陵南道本地的官员,都对眼前的情形一筹莫展。   拉不下脸但又不甘心被比下去。   京中年轻的官二代们想着这庄良玉不愧是庄太师的女儿, 可转念一想又开始唉声叹气。本来自小便被庄良玘的耀眼光芒压制,现在庄太师竟然连个女儿都这么了不得。   陵南道本地的老油条们只觉得面上无光,接二连三被庄良玉打脸推翻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为官几十载, 哪里见过这种看上去温柔无害,实际上做起事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女子?   还偏偏给的都是温柔刀。   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就被捅穿了。   ……   八皇子赵衍怀困恹恹地从庄良玉屋里走出来,现在已经亥时了, 他都困得睁不开眼了,可那庄良玉却好似精神得还能再干个三天三夜一样。   八皇子跟着忙出忙进的想法很简单, 他想跟着庄良玉学些东西。   《开物记》问世之初他便看过, 当时便对第一卷中所描述的广阔天地心生向往, 甚至憧憬过雍和宫城之外的世界。   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有机会跟《开物记》的作者见面!   妙玉先生的身份一直成谜,虽然《开物记》问世已有四五年时间,但世人也只知妙玉先生会将书稿寄给西都城中的金玉书斋,让其帮忙售卖。   八皇子打着哈欠准备回自己的院落休息,刚一踏出门就被团团围上来的人吓了一跳。   顿时困意全飞,“你、你们要做什么?”   八皇子的几个护卫也立时挡在前头,以防有人对皇子不敬。   这些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明比谁都急,却个顶个都沉得住气,拉不下脸,僵在八皇子面前像是一堆门神。   赵衍怀这厢正诧异着,又听人群之后传来一声嗤笑。   卢承锦将军的身影自众人之后走出,讥讽道:“八皇子,这群人不甘心被嘉禾县主抛下,怕没了自己的功劳,又拉不下老脸去求和,现在想让你做这个滥好人。”   就在众人以为八皇子会拒绝的时候。   赵衍怀却眨眨眼说道:“好啊。”   “明日等妙玉先生视察完防寒所的修建进度,我会帮诸位大臣跟她说一声。”   “这——”这些官员分明一个个比谁都急,可哪怕脸色涨得通红,也拉不下脸来先开口。   赵衍怀却好似浑然不觉,“妙玉先生如今在百姓之中名望颇高,若是能得各位官员从中协助,必定大有裨益。八皇子在这里替妙玉先生谢过诸位。”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这——   这八皇子哪里看起来怯弱好拿捏,分明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明明知道他们现在就是在忌惮庄良玉的声望过高,让他们毫无用武之地,抢了他们的功劳,还偏偏将这件事拎出来戳他们的心窝子。   一位在工部地位比较底层的小官急急道:“救灾从急,若是耽搁久了可会生出变故?妙玉先生应当也需要人协助才是。”   这位小官年龄看着不大,眉清目秀,还透着书卷气,到不像其他官二代一样眉眼透着倨傲,也不像那些老油条一样世故,倒有几分真切的担心。   赵衍怀对这小官有点印象,好像是今年工部司新提拔上来的小主事,没什么背景家世,是前两年才从春闱中选出来的。   赵衍怀定住眼神,落在这工部司小主事身上,虽然这主事比他兴许还要大上个十几岁,可站在他面前竟然显得怯懦。   赵衍怀说:“若是真的从急——你进去看看便知。”   赵衍怀话音刚落,这小主事竟然真的提着袍角就往东厢房院落里冲。   速度之快连赵衍怀的护卫都没反应过来。   守在东厢房外的是神风军,见有人要急急往里冲,便伸手阻拦。   这工部司小主事瘦弱,扒着将士的手臂根本冲不开。又担心叫嚷辱了文人风范,急得满头是汗。   萧安一直在庄良玉门外守着,听到院落门口的动静便出来一探究竟。发现竟然是神风军的将士拦住了一位年轻的小官员。   看模样比他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小主事白净的脸上面色涨红,磕磕绊绊道:“我、我要见妙玉先生。”   萧安问道:“你是何人?”   小主事后退两步,掸了掸衣襟说道:“在下贾於期,工部司主事,想求见妙玉先生。”   萧安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神风军将士可以放行,然后就领着这位贾主事进院。   外头一众官员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竟然还能用这种方式冲进去。   八皇子赵衍怀微笑,“诸位,你们看这不是很轻易就进去了?”   ……可是脸面也丢没了。   倒是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卢承锦哼了一声,率先迈步进了东厢房,“不管你们怎么想,陵南道是我管着的地方,在这儿斗心眼别拿我陵南百姓做棋子。”   ***   庄良玉正忙着教几个读过些书也曾看过她的《开物记》的读书人如何通过统计上来的数字来评估受灾情况,便听到萧安敲门的声音。   抬眼便看到萧安领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官员。   “在、在下贾於期,工部司主事,想助妙玉先生一臂之力。”   突然炸响的声音甚至吓了庄良玉一跳,她睁着眼看贾於期视死如归似的说自己名姓。   迟钝地眨了眨眼,“好啊。”   正鼓起勇气再自荐几句的贾於期愣住,眼里都呆滞几分,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多、多谢妙玉先生!”   庄良玉抬手指了指一旁堆着的图纸,从中挑挑拣拣递给贾於期,“这些是防寒所的搭建方案,既然贾主事在工部司任职想来对工程统筹几位熟练,便交由贾主事来负责。”   “是!”   庄良玉被贾於期的大嗓门震得揉了揉耳朵,这贾於期虽然身板看着不硬朗,但嗓门竟然意外的大。   见贾於期开始伏案工作,庄良玉也准备继续安排神风军下一步的救灾工作。   然后房门再次被扣响。   这次进来的可不是贾於期这样的小官员。   而是陵南道节度使卢承锦。   “妙玉先生可有时间?”卢将军一进屋就是开门见山。   庄良玉眉头微蹙,“卢将军有何事?”   “一些私事。”   庄良玉轻柔笑了一下,“不知卢将军可否稍候片刻,待我将事情安排好便与卢将军一叙。”   谁料这卢承锦将军竟然点点头,然后在屋内寻了个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便再不说一言,只是偶尔抬眼看看外头纷飞的大雪。   可卢将军这样的人,哪怕一言不发也是存在感极强的。   这卢将军绝不是萧钦竹那样的儒将作风,也不同康聿铭老将军身上透出来的那种被沉淀过后的久经沙场的气质,卢承锦身上有一股匪气。   配着他高大健壮的身形,极有压迫感。   在其他人的不安里,庄良玉镇定自若地将剩下的工作安排好,这才让人离开,走到小桌前,给卢承锦的茶杯续水。   神色淡然道:“不知卢将军深夜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卢承锦深红的面上神情冷漠,他看着茶杯中的水,倒出来一点,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几道线条。   一条波浪曲线,几个散落的方块,然后又是许多小点。   庄良玉只看一眼便知这是陵南道的简易地形图。   “陵南道不是个好地方,你不该来。”卢承锦直言。他听完了庄良玉的所有安排,这小姑娘想的不止是救灾,她脑袋里的想法甚至会搅乱陵南道这潭僵持多年的死水。   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啻于搏命。   庄良玉没有争辩,只是问道:“为何只有我不能来?”   “因为你的母亲因陵南道而死。”   庄良玉本做好了争辩的准备,但没想到卢将军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庄夫人是病逝。   从庄良玉来到这个世界,能够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庄夫人的身体便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到后来更是缠绵病榻,最后死在顺德元年的春天。   不等庄良玉继续问,卢承锦继续说道:“我与你父母是旧识,当年你父亲十七岁状元高中,我与他做过一段时日同僚。也认识你母亲,若非当年卷进风波里,瑾芝也不会遭人暗算。”   瑾芝正是庄良玉母亲的名字,庄良玉的母亲名为木瑾芝。   庄良玉审视卢承锦说的每一句话,她分析不出卢承锦说这些的用意。   若是为了让她远离是非,为何她爹不在她进宫请命之时劝阻?   偏偏是她到了越州城,这位卢将军才选择在这种时刻说这样的话。   “卢将军何意?”庄良玉不愿揣度,直接问道。   “你确实如庄道青一样有些本事,但想在陵南道活下来,活到让你安然回去,这点本事不够。”   卢承锦本以为会看到庄良玉的彷徨,但没想到庄良玉竟然只是沉声道:“请卢将军指教。”   卢承锦忍不住出神,仿佛在庄良玉身上看到那个义无反顾的女子,怔愣片刻,回神看到庄良玉黑沉的眼中尽是坚定。   哼了一声,不客气道:“是你自己要跳进火坑里。”   转而重新手指蘸水将刚刚画下的线条重新描绘一遍,“陵南道丘陵众多,除去城镇之外,在山野中分布无数部落村寨,这些地方匪气极重。越州城尚且在我管辖范围之内,这些人兴不起风浪。但在越州城之外,你将寸步难行。”   “如今大雪封山,陵南的几处矿山与州府之间完全断了消息,如果这些地方被当地部落彻底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   “越州城官员兴许会配合你,但这些地头蛇可不会管你的死活,更不会管陵南道百姓的死活。”   卢承锦说完,又忍不住去看庄良玉的眼。   可十七岁的姑娘眼中清明,清泠泠的尽是镇定,不见半点退意。   “就算有萧钦竹这个后生在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庄良玉只是微微一笑,声音柔和而坚定,“我知道。”   她早就知道。 第52章 争锋   在剧情中, 陵南道的雪灾是男女主感情的催化剂。   本不相识的两个人在灾难中相识、结缘,然后携手共渡难关,在一重又一重的考验里感情快速升温。   陵南道的凶险为赵衍恪的夺权路打下了非常坚硬的基石, 成为一匹黑马,直直盖过大皇子的风头。   大皇子是江皇后的儿子, 多年来一直被所有人认为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虽然不显眼, 但也从无错处。直到赵衍恪的崛起让大皇子慌了手脚,接连犯错,连他在陵南道的势力也被赵衍恪接连铲除。   江皇后背后的江家便是以陵南道一带丰饶的物产为本,将香料生意开遍四海内外, 成了大雍的皇商。   庄良玉无端想起年前金玉宴上,江皇后赏赐给洛川郡主的那盒熏香。   卢承锦指着其中的几个分散在山野中的点说道:“这些部落的影响力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大。老郧国公死后这里便是一盘散沙。”   庄良玉从来都清楚自己的想法会触及别人的利益, 但没想到风波会来得如此之快。   “多谢卢将军, 但良玉已经来到越州城,请了军令状, 断没有灰溜溜回去的道理。”   “你!”   听到庄良玉提军令状,卢承锦眉头一竖,怒道:“赵肃胤那家伙让你立了什么!”   庄良玉被卢承锦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   赵肃胤便是顺德帝的名字, 庄良玉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八年, 头一次听到有人直呼顺德帝名讳。   庄良玉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多谢卢将军关心,但良玉并未想惹进更复杂的纷争之中, 良玉只想救助陵南道的受灾百姓。”   “随你。”说完,卢承锦将军气哼哼的转身就走。   庄良玉看着房门打开又合上, 静坐许久, 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转身又回到案前。   ……   此后三日,庄良玉一直在越州城内奔波,大雪还在继续,霜冻不止,但防寒所接连建起,因受冻而死的人越来越少。   眼下,越州城及附近村落的百姓已经尽数安置在紧急搭建的防寒所之中。棉衣以及基础的御寒物资都尽力安排。   至少这些人应当是能活下来的。   但寒冷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庄良玉站在卢府外的长街上,看着天上雪花纷飞。   抬手接了一片,忍不住问道:“你何日能停?”   可没人能给她回答。   庄良玉收回手,带着工部几个愿意出来跟着她一同奔波的官员继续查看越州城中百姓的情况。   等视察完回来时,卢府外已经集结了大批兵马。   越州城如今的受灾情况有所缓解,但陵南道一共有五州七十二郡,前头萧钦竹已经过了越州,将路通到黔州,接下来他们也要跟着往黔州开拔。   临行前,卢承锦将军又一次问她,“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庄良玉点头,从她拿着父亲的令牌敲开雍和宫城的大门得见顺德帝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真正的救灾不过三日,庄良玉便觉得精力耗空。   地方官员和京中官员不和,而两方群体之中又各有想法,言语上的讥讽都只是清粥小菜,这些人甚至会拿越州城百姓的命来开玩笑。   若非有卢承锦将军镇着,庄良玉即便有赈灾指挥使的任命,也难以处置这些人。   庄良玉郑重向卢承锦将军行礼,“卢将军,越州城后续事宜皆要交托与您。越州城是陵南道的中心,同样也是赈灾的中心。如果越州城出乱,之后其他四州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卢将军沉默颔首,目送庄良玉翻身上马,跟着队伍继续前往下一个州域。   街上有百姓看到庄良玉准备离开,都自发出来送行,甚至还有人追着问她何时会回来。   庄良玉一边走,一边向上前来询问的百姓嘱托之后的事。   对于陵南道这样的地方而言,雪灾最可怕的便是要及时提供防寒保暖的措施。短期救助的速度会非常快,但雪灾之后的灾难才更为持久。   陵南道气温会快速升高,融化的冰雪会破坏道路,甚至引发凌汛洪涝,而且霜冻破坏了土壤,庄稼错过最好的种植季节。这里整年都将颗粒无收。   也正因此,在陵南道治灾有功的赵衍恪才会被顺德帝高看一眼,成为大皇子成皇路上有力的竞争者。   庄良玉不知道赵衍恪当初在陵南道救灾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但如今这里满目疮痍,冰雪让这里几近成为不毛之地。   ……   黔州距离越州不远,大部队约莫一日行程便可抵达黔州主城,现在庄良玉已经进了黔州地界,起初从西都城出发的人马也换了一批。   现在跟着队伍前往黔州的人员有京中官员,也有卢将军精挑细选之后让她带走的几位心腹。   然后,庄良玉在通往黔州主城的官道上见到一位骑着毛驴赶路的姑娘。   哪怕天气如此寒冷,这姑娘穿得也十分轻便,身上穿着陵南道民族特有的服饰,发髻上缀着银铃铛,五颜六色又花团锦簇的,骑在小毛驴上一派天真活泼的模样。   见到他们这样大批开拔的人马也不惊惶,反倒打量片刻赶着毛驴过来一探究竟。   神风军有将士阻拦,小姑娘便好奇地看着她,问道:“你便是这些天被人们传出名头来的女官?”   “他们说你是妙玉先生,你真的有这样厉害?”   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生得伶俐可爱,一双杏眼圆圆,眨巴着望向你的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心都化了。   庄良玉点头,“我是人们所说的那个女官,你有何事?”   “你生得很好看。”这姑娘眨着眼睛说道。   “多谢。外头天寒,路上有危险,姑娘若是赶路需多注意安全。”   这位姑娘点点头,又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黔州主城。”   一直坐在后头雪橇车上的八皇子见队伍慢了下来,好奇地张望是个什么情况。几个跟在队伍中间的本地官员看着这骑毛驴的姑娘,神情慢慢变得有些惊恐。   八皇子觉得奇怪,“你们怎么了?”   怎么了?   自然是因为眼前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陵南道一带都赫赫有名的怪脾气医女左氏。   此女身世不明,但医术和毒术都十分高超。   但庄良玉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让部队先行前进,她策马跟这位年轻的小姑娘一同往黔州主城方向前进。   左仪灵在听到这些人也是准备去黔州主城的时候,脸上露出笑容,“我正准备回黔州主城,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于是前往黔州主城队伍中又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   直到进入黔州主城的那一刻,庄良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连这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正要开口询问,谁料这小姑娘主动说道:“我是左仪灵,在陵南道,遇到事了报我名号,没人会为难你。”   说完一挥鞭子便赶着自己的小毛驴率先冲进城中。   左仪灵?   庄良玉眨眨眼,女主——就这么随便地被她给碰上了?   庄良玉看着左仪灵不过十五六岁的身板,又想起二十三还带一孩的赵衍恪,忍不住咂舌。   赵衍恪这家伙——真是老牛吃嫩草的老不要脸。   ……   左仪灵的出现让庄良玉心中诡异地有种幸好一切还在按着剧情来的庆幸。   剧情中曾言及左仪灵高超的医术,这位出身百越之地的小姑娘是绝对的杏林好手。   比起更擅制衡权谋的赵衍恪,自小在陵南道长大的左仪灵才是赵衍恪治灾的关键。   左仪灵熟知陵南道复杂的情况,同时还有不凡的医术,若是能有这样的人相助,救灾只会更加顺利。   但如何能让左仪灵这样性情高傲的人愿意站在她的立场上来帮忙——   庄良玉思忖片刻,觉得完全摸不透左仪灵的脾气。   生性纯粹而爱恨分明。杀人救人全在一念之间。   也正是这样的左仪灵,让赵衍恪感受到了在规矩之外的鲜活,动了一颗冷冰冰的心,才牵扯出之后无数的故事。   神风军比左仪灵晚了一步进入黔州主城。等庄良玉进城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左仪灵的影子了。   黔州主城的情况要比越州城好很多,大批百姓安置在城内,搭建了临时的住房用以避风,街上值守的士兵除了陵南道本地的滇西军也有萧钦竹的镇北军。   庄良玉刚进城,便有身着盔甲是士兵上前,身上的护甲是镇北军的制式,见到庄良玉后行礼,沉声道:“见过嘉禾县主,卑职是萧将军手下的副将甘文澜,萧将军命我等在黔州主城等候您。”   “有劳。”庄良玉边说边往前走,“劳烦甘将军说一下黔州主城内现在的情况。”   黔州主城内秩序井然,比之卢承锦节度使主管的越州城要好很多,至少没出现城内官员各自为营的情形。   结果甘将军下一句便说道:“黔州的知州见风雪天灾抵不住,早在年前就已经携家眷老小避灾去了。扔下黔州的烂摊子不管不顾。”   “黔州知州可有下落?”   “永定王与将军派了小股部队去追寻下落,暂时还未传回消息。”甘将军一五一十地回禀,“现在黔州的知州府空着,八皇子与诸位官员可以到知州府上安顿。”   “那老匹夫贪生怕死的很,最稀得他自己那条小命。”   左仪灵脆生生的声音从主街旁的巷子里传来,她正在给一位面色发青,像是无法呼吸的中年男人施针,下手如飞,手法行云流水。   不过两息功夫,方才还面色发青发紫的中年男人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面色转为苍白。   左仪灵拍拍手站起身,看向庄良玉,清脆的声音透出天真的残忍:“如果你真的有传闻中那么大的本事,就来改变陵南道的一切。如果你没那么大的本事,就别来祸害好不容易得了安定的人。”   左仪灵的声音轻狂而高傲,完全没了城外官道上初见时的天真可爱。   面对这样的质疑与挑衅,庄良玉反而安定下来,她知道左仪灵有本事,但如何用好这样桀骜人物的本事是种挑战。   庄良玉长身玉立,身后是嘈杂喧闹的街道,黑亮的桃花目落在左仪灵身上,声音淡然而坚定:“我有把握能救陵南道的百姓,但你有没有自信见证陵南道将有的变动?”   寒风卷起雪花,从庄良玉与左仪灵之间穿过,最后还是落到地上,与积雪混在一起。   左仪灵说:“你是第二个如此大胆的人。不如你跟那个觉得自己必定要力挽狂澜的自大狂比比看,到底谁才是能改变陵南的人。”   庄良玉轻轻一笑,应道:“好啊。” 第53章 端倪   黔州主城中虽然对百姓做了应急安置, 但到底物资不足,工程搭建仓促,庄良玉在彻底检查过后, 直接让已经熟练流程的神风军上去重建。   起初黔州的人对庄良玉多有抵触,觉得她胡乱指挥是在害人性命, 可等第一间防寒所建好,嘴硬的百姓被左仪灵一脚踹了进去。   再无怨言。   左仪灵带着庄良玉招募来的一众大夫开济药堂熬制御寒汤药, 救治生病的百姓,看着庄良玉的有条不紊和镇定自若,叹了一声:“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深沉的吗?”   庄良玉正忙着看各地送来的灾情情报,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都见过哪个深沉的中原人?”   “姓赵的是一个, 姓萧的是一个。”左仪灵倚在门边,掰着手指头说道。   庄良玉准备写字的动作顿住, 赶在墨汁滴落纸张之前将笔放回, 不动声色的问道:“你见过他们了?”   左仪灵不以为意,“他们来到陵南道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了。不过是我嫌越州城那个卢将军不好相处, 所以等他们来了黔州我才见过。”   庄良玉轻笑,将身上的披风系紧一些,颇为无奈地看着房门大敞, 而左仪灵仿佛无所察觉一样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往屋里灌。   “左姑娘可否关上房门, 我身子虚弱,属实畏寒。”   左仪灵倒是不抗拒,应了一声, 然后转身将房门关上,又颇感好奇似的凑到庄良玉案前, 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图纸。   庄良玉由着她看这些工程图, 哈气暖了暖手。   就听左仪灵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扎穆寨?”   庄良玉眨眨眼, 觉得这个词有些熟悉。   “你跟着谁学的这些东西?”   庄良玉确信左仪灵是从这些图纸上看出了什么蹊跷,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尤其——   现在左仪灵的态度不是单纯的询问,而是质问。   “师从国子监诸位夫子。”庄良玉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这些图纸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左仪灵立马矢口否认,“我就是没见过,问问。”   庄良玉颔首,又开始提笔工作。   但一贯在济药堂忙碌的左仪灵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坐在庄良玉对面问道:“你跟那个姓赵的和姓萧的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们两个都是你的夫郎?”   庄良玉差点被左仪灵这句话呛到。   陵南道一带,很多人称呼自家郎君多为夫郎。这里有许多村寨部落中甚至是女子在当家主权,有些位于山里的寨子便有一妻多夫的习俗。   庄良玉喝了口水压下咳嗽,笑道:“如果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夫郎呢?”   左仪灵上下打量庄良玉一眼,瘪嘴道:“那你这小身板还敢娶两个夫郎也着实是为了爽快不要命。”   庄良玉倒是没想到后世记载中温良贤淑的左皇后年轻时竟是如此语出惊人的类型。   左仪灵像是当真了,继续追问:“姓赵的那个是大夫郎还是小的?”   庄良玉开始嘴上跑火车,逗弄道:“小的。”   “你们中原女子都能娶到这样的夫郎吗?”左仪灵问得很认真。   庄良玉重新提笔,说道:“非也。”   “要怎样才能娶到这样的夫郎?”   庄良玉不过写了一个字,便又放下笔,她看着左仪灵,这不过十五六的小丫头竟然像是真的动了心思一样想要娶个赵衍恪这样的人回家。   “左姑娘芳龄几何?”   左仪灵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乖乖回答:“马上十六岁。”   “赵衍恪那家伙马上二十四,丧偶还带一个娃,你确定要找他这样的?”   左仪灵含混不明地说了一句地方土话,庄良玉听不懂,但听起来像是一句暗骂。   “你在逗我?”   庄良玉理直气壮地点头。   但左仪灵顾不上计较这些,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见左仪灵安静了,庄良玉这才又开始工作。   可不消片刻左仪灵又问道:“真的丧偶?”   庄良玉闷声点头。   “真的还带一个娃?”   庄良玉继续点头。   然后就听左仪灵十分纠结地喃喃自语:“要是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做主夫郎了。”   庄良玉,“……”   她现在十分想看到赵衍恪要是听到左仪灵这些话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堂堂一个八皇子竟然还被人嫌弃了。   左仪灵叹息一声,托着腮,出神地望着外面未化的雪花,慨叹道:“要是他还有条件差不多的兄弟就好了……”   庄良玉,“……”   她现在更想看如果顺德帝知道自己儿子被别人这样挑三拣四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   此时大雪虽停,但气温仍低,白日被踩过的雪变成了泥浆,然后在夜里重新结冰,一融一冻,路面被迅速破坏。   庄良玉拿了黔州主城的设计图纸,连夜赶制排水沟渠的工程图。在一众工部官员的质疑和震惊中,雷厉风行地让贾於期带着三军将士开始施工。   又拿着顺德帝的圣旨调了陵南道的官盐。   虽然用盐化雪清路会一定程度上造成对路面的损坏,但以陵南道目前的交通状况来看,这点损坏简直微乎其微。   神风军、镇北军、滇西军在庄良玉的指挥下开始在黔州的主要通行道路两侧挖浅沟排水,同时做路面的清洁。   庄良玉在通路、盖房、找物资,左仪灵便在主城内临时搭了医馆。   气温骤降让许多人都出现了风寒,一些年龄大身体不好的人甚至出现了哮喘乃至肺炎,因为病痛折磨而哭闹的小孩儿比比皆是。   八皇子不懂工程,也不懂医术,便整日穿行在灾民之中负责安抚百姓。   一来二去,竟也被当地百姓夸赞起来。   因着前头开路抢险救灾的萧钦竹一路准备充分,虽然物资消耗速度极快,却并未出现告急的情形。   但负责前行开路的萧钦竹和赵衍恪此时情况却并不怎么好。   ***   陵南地带多山,村寨部落众多,分散在山中基本不听朝廷管教。   如今大雪封山,将陵南道禹州的矿产也封在了山里。   陵南道此地物产丰饶,虽然势力鱼龙混杂,但有重兵把守也未生出过大的乱子。跟山中的诸多部落勉强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现状。   但眼下大雪封山,将消息也全部都断在山里。   赵衍恪深知陵南矿产对于整个大雍来说都举足轻重,而这里不仅有诸多矿产,更有在整个陵南道都影响颇深的扎穆寨。   在群山之中,虽然部落村寨众多,但几乎所有村寨都将一个寨子尊为头领。   这就是扎穆寨。扎穆寨存在的时间比大雍朝存在的时间更为久远,甚至比大雍之前的上一个朝代还要恒久。   但这些都不是最为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扎穆寨中传承了数百年的秘密,拿下扎穆寨便是拿下一个足以颠覆现有冶炼技术的秘法。   曾经中原地区连年战乱,陵南道的百姓直接越过群山与城池之间的天险藏进深山中躲避战乱,其中便有历代前朝中精通机巧的工匠,这些人在五斗山中兴建寨子以避灾祸。   在崇山峻岭中建起一片世外桃源。   赵衍恪就是想将这股神秘的力量收为自己所有,而打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寨的关键,便是左仪灵。   已经在黔州主城见过左仪灵的赵衍恪,对扎穆寨志在必得。   ……   战乱年代,五斗山是避风港。但现在,五斗山是横在赵衍恪与萧钦竹面前的催命符。   入山后气温骤降,寸步难行。五斗山极为陡峭险峻,进山的索桥甚至被破坏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锁链,想要越过冰封的大江简直比登天还难。   五斗山临崖的一处山洞中,有点点烛火闪动。   此时的萧钦竹一身戎装,坐在一块石头上静待风雪过去,他抬眼看向山洞外肆虐的寒风,吹得铁索在山谷中发出阵阵回响。   山洞深处是赵衍恪在点着烛火查看五斗山附近的地形图。   萧钦竹知晓赵衍恪为何一定要现在进入五斗山找到扎穆寨,但——   简直比登天还难。   前世,在陵南肆虐的雪灾中,仅是五州七十二郡的灾情便已经让人焦头烂额,被迫接手烂摊子的赵衍恪几乎是被当做弃子扔到陵南这摊浑水之中。   在天气稍微转暖,灾情有所回转的时候,开始重回正轨的陵南道各地州郡开始清查银两囤粮,然后被赵衍恪发现盐税与铁税的账有蹊跷。   于是带兵准备深入五斗山之中,查看盐矿与铁矿的生产情况。   最后在后来成为左皇后的左仪灵帮助下进入五斗山,对贪污矿产并进行走私贩卖的诸多部落进行清查,甚至是一举铲除这些根本不听朝廷命令的地头蛇。   功绩斐然,深得顺德帝嘉奖。   这才敲开了赵衍恪登上皇位的大门。   萧钦竹曾经对赵衍恪没有任何看法,年少时他们曾同窗读书,但到底志向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从军,庄良玘到地方上寻找自己的政治抱负,而赵衍恪——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更加靠近权力顶峰。   但后来的赵衍恪几近被权利迷住双眼,甚至可以拿无数人的性命去做博弈的筹码。   萧钦竹的战死沙场同样也只是一个筹码而已。   包括庄家的落败,庄良玉的死亡。   唯有左仪灵能让他从权利争夺中清醒一点,勉强让这个沉醉与权谋的皇帝想一想制衡之外的事。   萧钦竹死得时候才二十七岁。   那年,赵衍恪与左仪灵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   “萧将军,王爷有请。”   身旁的声音扰乱了萧钦的思绪,他敛眸,静了静心神。然后起身向里走去。   赵衍恪正举着油灯对地形图勾勾画画,想要在地图上找出一条通入五斗山的路。   他们现在正在五斗山的第一斗,要过了这道峡谷天堑,才能进入矿山。   见到萧钦竹来了,赵衍恪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道:“萧将军有请。”   哪怕曾经是同窗,哪怕已经共事半月有余,但萧钦竹与赵衍恪之间仍旧是这种极为不熟的客套相处方式。   萧钦竹拱手行礼,“见过王爷。”   赵衍恪指着地形图上的一处山坳,“此地地势相对平缓,有突破天堑的法子。禹州矿产一直是整个陵南道的商贸重头,若是不能尽早确定此地矿山的情况,恐怕影响的就不只是陵南道一地,举国上下都会因为盐铁流通缩减受影响。”   萧钦竹只是沉默点头,上一世他一直驻守边关,不曾在这个节点回京,自然对陵南道当时的详细情况无从知晓。   但印象中,五斗山的矿产并非这样早就出了差错。   萧钦竹看向面沉如水的赵衍恪,隐隐在他身上瞧见前世那个疯狂而极端的帝王。 第54章 赌注   赵衍恪找萧钦竹的目的并不是商议要不要做, 而是在通知萧钦竹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这种说一不二的作风……   实不相瞒,哪怕萧钦竹因为功绩斐然时常侍奉君前,但也不甚习惯赵衍恪的指挥。   “王爷。”萧钦竹沉吟片刻说道:“无论是像往常一样重新铺桥过江还是如王爷所说从山坳处走冰封的江面过去, 眼下看来都不是最为急切的事。”   风雪肆虐大半个月,虽然如今大雪已停, 但寒风依旧凛冽,到处天寒地冻。   将士身着盔甲站在冷风中, 不消片刻便会被冻透。五斗山一代虽然隶属大雍,但这地方一直都在大雍的实际管控之外。   比起进山,先将陵南道其他城池中的百姓从雪灾之中解救出来更为重要。   “如何不重要?”赵衍恪反问:“盐、铁是各地州府最为重要的税收来源,也是整个大雍的命脉, 如今五斗山内的情况不明,教人如何能放心?”   不等萧钦竹说话, 赵衍恪放下手中用来标记地图的炭笔, 直起身说道:“萧将军,本王要做什么, 无须旁人置喙。”   于是萧钦竹真的不再追问,只是拱手行礼,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萧钦竹走得干脆, 赵衍恪却看着萧钦竹的背影沉思。   有些事, 即便曾经经历过,重来一遭仍旧无法笃定。   这一次,赵衍恪在赌, 在跟老天爷赌一场皇权白骨……   ***   入夜之后,两岸狂风愈甚, 但赵衍恪竟决定要带小股将士外出侦查地形。   萧钦竹本在守夜, 看到准备出发的小队人马, 眉头紧蹙,“王爷,入夜后山中情况莫辨,贸然前行恐有危险。”   然而赵衍恪执意,甚至不允许萧钦竹加派保护的人手,就这样带着一支不过三十人的小部队像山里走去。   萧钦竹被赵衍恪的皇子命令留在原地,他黑沉的眼里映着呼啸的寒风,山洞内的灯火都摇摇欲坠。静心沉思片刻后,提笔留书一封,命传信兵送到黔州主城,让士兵定要亲自交到庄良玉手中。   然后清点人手,同样带了一支三十人的精锐小队,向赵衍恪离开的方向而去。   ……   入夜之后,山中黑沉,几乎辨不清方向,萧钦竹带人一路追着赵衍恪留下的痕迹寻找。   最后,在一处夹道中,发现了打斗的痕迹以及镇北军的军服碎片。   这里还有轻微血迹,草木、石块凌乱,地上还有争斗挣扎留下的印子。   但范围很小,显然是突然爆发的冲突让这支小队人马乱了阵脚。   这里没有尸体,也没有更明显的有人受伤的线索,但能在三十个镇北军将士的防守下让人凭空消失,显然来者准备充分。   萧钦竹命人仔细搜查线索,他蹲身,手指拂过石块之间的缝隙,在尘土风沙之外,看到指尖沾上一点奇怪的灰烬。   像是燃尽的香料,但粉末更加细微。   萧钦竹谨慎地嗅了嗅这点灰烬,细微的香味传来,竟有些似曾相识。   “将军,前方有查探到拖拽的痕迹!”   萧钦竹带人顺着痕迹追踪,大约走出二里地,在乱石堆上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镇北军将士。   这些人横七竖八躺作一团,身上捆着绳子,神情却极为安定,像是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   但这些人中没有赵衍恪。   萧钦竹皱起眉头,命手下人将他们唤醒。   然而刚刚靠近乱石堆,空中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香气,与先前的灰烬味道相同。   紧接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在最后合上眼的一瞬间,萧钦竹只看到自己眼前站定一双黑色的绣着奇怪图腾的短靴。   果然——   这图腾,他似乎也曾在哪里见到过……   ***   庄良玉已经有三日没接到传信兵带来的关于先头部队的消息了。   在初初抵达陵南道时,庄良玉刚进越州城,便收到了萧钦竹的留信。信上,萧钦竹事无巨细地说明了越州城的状况,然后又说了大军开拔的下一步计划安排。   在抵达黔州主城时,庄良玉也收到了由甘将军转交的信。   她知道萧钦竹和赵衍恪二人此时向着五斗山进发,准备一探五斗山内诸多矿坑的实际情况。   以目前陵南道的情况来看,也确实需要一定的矿石能源来加快灾后重建的速度。   《地经四时》以及《山岳录》中都曾记述五斗山内部崎岖而复杂的地貌环境,说藏在五斗山中的村寨部落众多,是这山中的谜团。   连大雍也只是将这五斗山开发到了第二斗而已。   在这个没有先进测绘和定位技术的时代里,贸然深入未经探明的深山中,无异于自寻死路。   三日前,庄良玉接到一封来自萧钦竹的信。   信上言明现在镇北军所面临的困境以及赵衍恪下一步的打算,在信的末尾,萧钦竹特意说道赵衍恪现在一个人带队出发,准备寻找过江的方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这种荒无人烟的野山中,三天找不到人几乎都可以宣告死亡了。   从五斗山中岛黔州主城,策马需得一日半的时间,也就是说,赵衍恪失踪已经五天了。   而现在萧钦竹也没了动静。   庄良玉心中打鼓,搞不懂这擅自要去五斗山的赵衍恪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与此同时,一直驻守越州城的卢承锦将军在接到庄良玉的信后,终于抵达了黔州主城。   黔州主城势力分布鱼龙混杂,这些天庄良玉带着将士在城中救灾,没少遇到上来搅事的地头蛇,但这些人在看到左仪灵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息事宁人。   卢承锦将军带着一身霜寒走入屋中,等身上暖些,这才开始询问情况。   在听到庄良玉的描述之后,这位老将军皱着眉头说道:“五斗山中村寨部落众多,许多还保持着十分原始、野蛮的习气,包括你在城中遇到的这些不服管教的地头蛇,也多半是从五斗山里走出来的人。”   “五斗山在禹州与黔州的交界处,山中有不少人会选择到城里生活。但生活习性差异过大,黔州百姓大多都选择息事宁人。所以这些人才敢趁着陵南遭灾以及黔州的知州跑路,在这里想着从朝廷手中夺走管理权利。”   庄良玉听完卢承锦将军所言,已经有了猜测。   卢承锦将军却将庄良玉的思考错解成犹豫彷徨,纠结片刻,别别扭扭地说道:“……姓萧的那小子吉人自有天相。”   这别别扭扭的诡异安慰让庄良玉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谢卢将军,我虽担心,但不至于忧心。只是如今陵南道情况复杂,如果先头开路的镇北军有所闪失,后续的工作会很难继续进行。”   卢承锦,“……”   这倒显得他这个老家伙是个闲的没事喜欢乱猜年轻人心思的老不羞。   卢将军咳了一声,润了润喉,等这阵尴尬过去了才说道:“只希望这两个人不是遇到了扎穆寨。”   “扎穆寨?”   这是庄良玉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上一次还是左仪灵开口。   卢将军解释道:“扎穆寨位于五斗山之中,极为神秘。据传,五斗山中的村寨部落都尊扎穆寨为首。”   “为何?”   “五斗山中矿石丰富,扎穆寨有独特的锻造手艺,能锻出比大雍工匠们更好的铁。早年玄祖皇帝征战四方,就曾与扎穆寨中人达成协议,开凿五斗山矿坑,由扎穆寨中人炼制,然后运输到外界流通。以此永保扎穆寨太平。”   卢将军继续说道:“但扎穆寨中人极为排外,任何想要擅闯五斗山天堑的人,多半都凶多吉少。滇西军也只是在每月需要交矿的时候到金婆江对岸接应而已。”   “如果——”庄良玉打断卢将军的话,“如果他们二人都被扎穆寨中人带走了呢?”   卢承锦将军沉吟半晌,只说了四个字。   “凶、多、吉、少。”   ……   又过两日,遍体鳞伤的传信兵才踉踉跄跄地出现在黔州主城外。   这一次,传信兵没有带任何由萧钦竹所写的信件,反倒是有一封赵衍恪所写的信要交给左仪灵。   以及一封指名道姓要交给陵南道节度使卢承锦的信。   而交给卢承锦的这封信,便是扎穆寨开出的放人条件。   正在城中忙着看诊的左仪灵听到有赵衍恪的信来,立时跑回知州府中,像是自天空俯冲下来的小鸟一样,直接扎进庄良玉屋中。   急急忙忙拆开信,看了没两行便拍了桌子。   “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去五斗山犯什么险!”   然后在庄良玉深沉的视线中,卢承锦将军将那封写给他的信推至左仪灵面前。   “扎穆寨现任大祭司之女左仪灵,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件事?”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左仪灵突然偃旗息鼓,左看看右看看,眨了眨眼望着庄良玉说道:“你也知道了?”   庄良玉颔首,面上神情不动,“方才知道了。”   “左姑娘,当务之急,我们必须把这两个人找回来。而如何找到扎穆寨,需要你的帮助。”   庄良玉的话落进左仪灵耳朵里,她神情复杂而纠结,半晌,沉重一声叹息,像是自暴自弃般说道:“我就是因为不想再留在扎穆寨里,所以才偷偷跑出来的。现在让我带你们去找路,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庄良玉静静凝视左仪灵片刻,然后转头对卢承锦将军说道:“卢将军,我需要禹州和黔州的地形图,需要了解五斗山的情况。”   卢将军颔首,“还需要什么,我命人一并准备。”   “需要五个有进入过五斗山经验的人,需要熟知禹黔两地地质地貌的官员,以及此前负责过铁矿运输工程的负责人。”   “好。”卢将军一一应下,“今日之内就会找齐。”   说着,两个人起身,言语快速,思路清晰,不消片刻便安排好了诸多事物。   左仪灵还坐在原地,神情看上去迷蒙而发愣。   眼见两个人要出屋,急急忙忙追上去喊道:“你们要去哪儿?”   庄良玉停下脚步,面上神情客气而疏离,“去商量如何能尽量安全地进入五斗山。”   说完便转身,准备到前头去继续忙公务。   “等等!”   庄良玉跟卢将军继续往外走。   “等等!”   “你们等等!”   “我带你们去!”   ——庄良玉骤然顿住脚步,而后慢慢转身。   这双清泠泠的眼里透着左仪灵现在还看不懂深意,庄良玉问:“当真?”   左仪灵咬咬牙,“当真!”   ……   此后十数年里,每当想起那时情景,左仪灵总会对庄良玉恨得牙痒痒。可偏偏又不愿被庄良玉抛下,所以只能自己眼巴巴地凑到近前。 第55章 镇定   为了进山, 庄良玉做了充足的准备,即便有左仪灵带路,但她仍旧将人召集, 然后详细了解关于五斗山中的情况。   在商议之时,左仪灵全程旁听。她对这些人很不服气, 觉得有她这个从扎穆寨走出来的祭司之女在,何必找这些臭皮匠来浪费时间。   等到庄良玉根据这些人的描述和残缺不全的资料将五斗山内的地形绘制个七七八八之后, 震惊的左仪灵已经完全看不进去旁人了。   她举着庄良玉刚刚画好的简略地形图看得目不转睛,怎么也想不通庄良玉是如何通过这些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准确绘制出地形的。   现有资料中不过是知道这里是五斗山,从里到外一共分了五圈,然而过了一斗山天堑之后的情形却绘制的极为模糊。   但庄良玉竟然能绘制出这些山头的大致位置, 甚至在图上勾出可能有水系和道路的地方,并推测着圈定了扎穆寨的方向。   而扎穆寨, 赫然就在庄良玉圈定的范围里。   哪怕没有她这个引路人, 庄良玉找到扎穆寨也只是时间问题,甚至连这个时间都会花费很少。   左仪灵看向庄良玉, 审视这个在一众男人面前也分毫不漏怯色,甚至可以谈笑风生的女子。   庄良玉还在与诸多人商议她前往五斗山后,黔州主城的事情应当如何安排。神情柔和而端稳, 并不严词厉色, 却让人无端觉得有威压,甚至会听从她的话。   庄良玉与她的祭司母亲不同。   左仪灵这样想着,眼睛看着庄良玉出神。视线中正在与其他人交谈的女子察觉到她的视线, 向她微微一笑。   左仪灵仓皇地转过头,举着庄良玉刚刚画好的地形图装傻充愣。   可脸颊却红了。   ……   庄良玉在安排主城后续的救灾安置工作, 安排了许久, 现在已经过了亥时, 但左仪灵亥时赖在她房中不肯走。   “左姑娘不去休息?”   左仪灵翘着脚靠在椅子中,脸上还盖着一本书,含混不清地说道:“你都没休息,我就这么歇了岂不是显得我不如你?”   庄良玉才不是什么会劝人去休息的好人,左仪灵这种一逗就容易炸毛的性子简直像是萧吟松和叶瞳龄的综合体,她最喜欢逗这种容易当真和炸毛的傲娇脾气了。   于是她俯身,轻轻掀起书本的一角,凑近说道:“左姑娘这样想赢我?”   早就昏昏欲睡的左仪灵察觉到有一点亮光,一睁眼便看到庄良玉如花似玉的脸带着戏谑的笑放大在自己面前,吓得差点跌到地上去。   左仪灵手忙脚乱地起身,又故作镇定地掸掸衣襟,“你、你做什么?”   庄良玉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微笑道:“不做什么,只是问问。”   左仪灵从椅子上跳下来,像是不放心,又跑远几步,强压着脸上蒸腾的热意说道:“明天你睡过头了,是不会有人来叫你起床的。”   庄良玉诚恳道:“多谢左姑娘关心。”   “我才不是关心你!”   于是庄良玉从善如流地改口,“多谢左姑娘的警告。”   左仪灵气哼哼地瞥了庄良玉一眼,纠结半晌,别扭说道:“你——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庄良玉抬手示意左仪灵继续说。   她说:“你为什么要冒险去五斗山救这两个人出来。”   庄良玉拿起桌上扎穆寨写下的战书,举到左仪灵面前,“指名道姓说了要让卢将军和朝廷派下来的赈灾指挥使同去,连八皇子那个小孩儿都不肯放过。”   等左仪灵将这封谈判战书接过去,庄良玉继续说道:“所以不是我要去为他们冒险,是我要为陵南道的百姓冒险。”   这些时日,左仪灵一直忙前忙后地跟着救灾,见过民生百态,也亲眼见证了在庄良玉的指挥下,黔州的百姓极为快速地恢复了往日生活状态。   同样,也亲眼见证了本来在五斗山影响下对中原人极其排外的黔州百姓对庄良玉的风评出现反转。   “……你不担心你的郎君?”   庄良玉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但诚恳道:“担心,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担心。”   “你担心的是什么?”左仪灵刚问完,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傻,绷着脸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庄良玉说:“萧钦竹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我的过度担心只是自乱阵脚甚至是在给他添乱,比起这些,我更担心的是扎穆寨会提怎样的条件。”   左仪灵看着庄良玉沉静的面容,清楚知道这些话绝非作假,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中原女人里最不同的。”   庄良玉身上有她从未见过的潇洒和自如,哪怕那些自诩逍遥的文人墨客、江湖浪子都比不过庄良玉这种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从容。   庄良玉微笑,“如何不同?”   “我见过的中原女子,无论如何掌家,到底是依附男人而生。男人不在了,再怎么雷厉风行也好似没了主心骨。好像所有努力的理由都是为了一个男人。”   “但你不同。你更像是从五斗山里走出来的人。你的夫郎只是你的一个选择,但不是你生活的全部。”   庄良玉敛眸,失笑道:“但萧钦竹是我唯一的选择。”   因为她也不过是整个棋局中在受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左仪灵有所不解,眨着眼还想追问,却被庄良玉推着赶去休息。   临走的时候,左仪灵脑袋里还在想,如果她选择了赵衍恪,能不能像庄良玉一样潇洒。   可心里仿佛在有什么告诉她答案,说她一定会后悔的……   庄良玉之所以能够安心萧钦竹的状况,也与五日前萧钦竹命人传回来的那封信有关。   信上萧钦竹已经说了赵衍恪目前的计划,也说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甚至给自己留了后手。连他会下落不明的事情都提前有所预料。   信上言明萧钦竹留了萧远在军中,如果有情况,萧远会做接应。   所以庄良玉不慌。   她对萧钦竹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这人绝不是冲动的莽汉。   庄良玉对自己选定的长期合作伙伴,会给予充足的信任。   ***   翌日,天蒙蒙亮,庄良玉便带着神风军和滇西军的小股精锐准备向五斗山进发。   整支队伍不过百人,由神风军和滇西军交织组成,她与卢承锦将军带队,康聿铭老将军在黔州驻守。   这达百人的护卫队,都是为保护八皇子赵衍恪才选出来的。   卢将军带着几个护卫在前面开路,紧跟着的便是非要和庄良玉并驾齐驱的左仪灵,至于被要求必须去的八皇子就被牢牢护在队伍中间。   庄良玉不擅骑马,再加之五斗山中有夹道风呼啸,队伍前进速度很慢。   左仪灵瞅着庄良玉有些生疏的动作,笑得见牙不见眼,“原来还真有你不擅长的东西。”   庄良玉也不辩驳,只是看着左仪灵笑,不出两息时间,方才还笑得张狂的左仪灵便悻悻转头。   显然左仪灵也知道庄良玉笑多了没好事,这几日共事,也没少被坑过。   但左仪灵也是个锲而不舍地,不消片刻又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骑马?”   “我会骑。”庄良玉诚恳道。   左仪灵嫌弃地看一眼庄良玉生疏的样子,“你这跟我第一天上马相比都没什么差别。”   左仪灵刚说完,见前头是个岔路口,立马朝领头的卢承锦将军喊道:“卢将军,走右边那条。”   然后左仪灵就忘了她刚刚跟庄良玉说过的话,只要一被打岔,就完全想不起来之前的话题。   看得庄良玉也很是稀奇,像这样脾气直白而单纯的左仪灵,是怎么能够在一众后宫妃嫔中杀出血路来成为了史书上后人敬仰的左皇后的。   而且,到现在都没有放弃把赵衍恪拐走娶回家的左仪灵又是怎么被赵衍恪带回去甘愿做一个侧妃的?   在庄良玉的百思不得其解中,她们抵达了先前镇北军临时驻扎的山坳。   但萧钦竹安排的萧远并不在,镇北军中有临时负责指挥的小将,说萧远在当日便尾随探路的队伍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山洞外狂风肆虐,江面上仍结着厚厚的冰。   皆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陵南道几乎要长达一月的低温让这条金婆江彻底冰封。   吊桥锁链在寒风中作响,回荡在山谷之中。   庄良玉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亮出自己的任命圣旨,直直看呆了一直跟随萧钦竹的镇北军。   先前他们都只听说自家将军娶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好看之外有点一无是处的媳妇。但没想到萧将军的媳妇竟然都被封了这样一个厉害的官职。   连带看向庄良玉的眼神都变得敬仰起来。   庄良玉偶尔会有扮猪吃老虎的恶趣味,但她更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亮明身份和来路是最好的快速解决麻烦的方法。   尤其她现在的来路背景足够硬。   所以没必要做些让人会看低自己身份的多余举动。   庄良玉明显感受到这些士兵们更为恭敬的态度,她只是微笑,然后接过镇北军小将递过来的资料。   地形图上标示了赵衍恪和萧钦竹失踪的位置,就在左仪灵所说的靠近扎穆寨入口的地方。   庄良玉拿出那封由扎穆寨写给卢将军的信,将其展开与地形图放在一处。   扎穆寨大祭司的亲笔信中写了要他们三日之内带着八皇子赶到一斗山天堑进行谈判,届时会有扎穆寨中人前来引路。   在此之前,任何轻举妄动的行为都会要了萧钦竹和赵衍恪的小命。   但这位运筹帷幄的大祭司似乎并没有料到左仪灵会选择给庄良玉等人带路,言语中甚至不曾提及。   庄良玉抬眼看向左仪灵,身着扎穆寨人服饰的左仪灵正靠在石壁上出神。   见庄良玉看向她,像是被激怒的猫一样,顿时虚张声势道:“我警告你,都到这里了,别想把我丢下。我倒要看看几年不见,这寨子里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庄良玉颔首,平静道:“我只是想说,信中未提及你的名字。你不如换做寻常士兵的装扮,兴许能有些意外收获。”   左仪灵眨眨眼,抬手随意指了一位士兵就说道:“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那模样,活脱脱像是要强抢民女的恶霸。   山洞里,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在这名被左仪灵随手指到的士兵身上。   头一回经历这种阵仗的可怜小兵眨眨眼,攥着自己的衣服,竟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于是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左仪灵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庄良玉,“……”   她按了按自己的额角,某种程度来说,能和左仪灵这样无拘无束且随心所欲的人过一辈子,这赵衍恪也是个能人。 第56章 不敬   第二日, 天方亮,扎穆寨的引路人便向一道鬼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镇北军营地之外。   身上黑衣打底,绣着五彩斑斓的花朵图样, 身上倒是不像左仪灵一般有许多银饰,但脖颈上也挂着一个银色的长命锁。   这扎穆寨人生得五官深邃, 皮肤白得诡异,眼睛是极浅的琥珀色, 甚至连睫毛都是白的,像是白化病患者。   见到庄良玉等人之后也不惶恐,更不趾高气扬,只是恭恭敬敬行礼, “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寨中。”   庄良玉抬手示意周围的士兵冷静,“我如何确定你就是扎穆寨中人?”   来人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 “这是只有扎穆寨中人才可以使用的花纹造型。五斗山中其他寨子如果胆敢仿制, 自是灭顶之灾。”   说完,黑衣男子又拱手行礼,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并不习惯说大雍朝的官话,“祭司有诚意邀请诸位大人, 可带百人护卫前往。”   黑衣男子在说完这句话之后, 再不曾开口说一句。   躲在人群之中的左仪灵向庄良玉点头,确认此人的身份真实。   ……   进寨的路狭窄,马匹难以攀登险峻的山道, 所以只能步行前往。   庄良玉看着走得东倒西歪的八皇子,庆幸自己的鞋子都是改良过的款式, 不然穿着普通的绣鞋走山路, 怕不是一个时辰出去就要血肉模糊了。   山路越走越窄, 走到一处岔路时,黑衣男子竟然掏出了上百根黑布条。   说了他的第四句话,“请诸位蒙眼入寨。”   身后将士颇有微词,连乔装打扮的左仪灵都有些不满,皱着眉头几近发作,被八皇子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请诸位蒙眼入寨。”黑衣男子再次重复。   卢承锦将军面色微沉,但仍旧拿过黑衣男子所给的布条,率先系到眼上。   庄良玉从黑衣男子手中接过布条,发现上面这布条上还有一种极为浅淡的香气,但这香味混在充满积雪的山间几近微不可闻。   虽然被蒙住了眼,但庄良玉每走过一步,脑海中的地图都会变得更加清晰。   她走的每一步,都在验证她对扎穆寨的猜测。   越往山里走,冷风便越小,用来防寒的衣服成了累赘,甚至身上出现些微汗意,连耳畔都能听见流水和鸟鸣的声音。   空气渐渐流通起来,庄良玉猜测她们来到了某个开阔地带,兴许已经离扎穆寨很近了。   这里甚至有江水奔腾和瀑布轰鸣的声音。   然后,黑衣男子说:“现在诸位可以摘下布条。”   重见天日之后,庄良玉好一阵才适应突然的光亮。她将布条随手揣进袖中,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抬眼看面前堪称宏伟的城防建筑。   她们此时正站在扎穆寨的对岸,庄良玉看到在江水和瀑布中立起的巨大齿轮。像是水车,但比大雍任何地区所使用的水车都更为庞大与精妙。   庄良玉能看到铸造这些齿轮的钢铁都显露出极佳的品质,这几乎是农耕社会和工业前文明能够达到的钢铁炼制上限。   这位不知何时来到这个世界的先驱者,已经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改变了一群人的命运。   这是一座修建在山壁上的要塞堡垒,钢铁铸就的骨架和城墙,城墙上还架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在阳光下泛着沉冷的光芒。   这扎穆寨甚至透着些冰冷的钢铁艺术美感,尤其这些钢铁在经过时间冲刷之后,上面已经有了些微磨损和岁月留下的痕迹,带着一种冰冷的浪漫。   庄良玉打量着扎穆寨的外观,看到高达三十米的钢铁墙壁上忽然凹进去一块。   轰鸣声响起,齿轮转动,被吊起的大桥在钢索牵引下缓缓降落,然后严丝合缝地对接在栈桥上。   庄良玉身后的士兵们被奇观所震惊,连八皇子都忍不住睁大了眼。   黑衣男子似乎十分享受他们的震惊,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自豪的笑意。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用并不恭敬地神情说着最恭敬的话,“诸位大人这边有请。”   水流冲击带起的水汽在阳光下映出一道彩虹,本是在前头带路的黑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静静观看彩虹片刻,鞠躬之后才继续领路。   庄良玉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扎穆寨内部的样子了。   她跟在黑衣男子身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健。   就在她踏入扎穆寨的那一刻,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号角声。   足够五驾马车并行的宽阔道路从扎穆寨要塞的门前一直延伸到一桩高耸的钢架结构小楼中,这小楼明显区别于扎穆寨中其他木质结构建筑的风格,塔尖像是现代高楼建筑中场景的避雷针。   庄良玉等人随着号角声前进,一直走到小楼前的广场上。   在正对扎穆寨大门的高耸建筑里,一位身着锦绣与耀眼银饰的女子自高台上缓步而下。   她身后跟了许多人,每走一步都带动身上的银饰在风中作响。   这位女子神情冷傲漠然,眉眼五官与那位黑衣男子一样深邃,尤其有一双浓黑而严肃的眉,看起来威严极了。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候卢将军。   “卢将军,一别多年,许久不见。”   卢承锦将军沉声道:“再见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会是这番场景。”   这是庄良玉头一回在卢承锦将军身上见到这种客套与疏离。卢承锦将军是个我行我素的武将,他身上没有常人久居官场之后的圆滑,反倒随着他的官职越来越高而愈发变得棱角锋利起来。   这位女子又往前走近两步,这才将视线放在了庄良玉身上。   “你便是近来将陵南道搞得乱哄哄的赈灾指挥使?”   庄良玉笑得柔和,又或者她这张脸本身就很难笑出什么压迫感来,天生嗓音里都带着三分笑意,“是不是搞得‘乱哄哄’的指挥使不好说,但黔州百姓的日子兴许要比先前好得更有奔头一些。”   果不其然,庄良玉话音刚落便看到这位女子眼中闪过的不悦。   立时便有人站出来喊道:“何人胆敢对大祭司不敬!”   紧接着便听卢将军沉声肃面道:“何人胆敢对陛下钦点的‘赈灾指挥使’不敬。”   庄良玉对上大祭司的视线,在她的眼中看到清晰的不悦。   是那种非常鲜明的,由于下位者的冒犯而引起的不悦。   庄良玉心中对扎穆寨大祭司的条件已经有了最初的预测。   她笑着开口,“我们已经如祝笙大祭司在心中所要求的那样如约来到扎穆寨,既然如此,祝笙大祭司是否也应该让我们见到永定王与镇北将军?”   祝笙大祭司的眼神冷清,视线落在庄良玉身上片刻,然后从人群中略过,“你会见到他们的。在此之前,诸位皆是扎穆寨的座上宾,只管享受便是。”   然后这位大祭司便在扎穆寨众人的簇拥下重新回到那栋高耸的小楼里,一直负责给他们引路的那位黑衣男子再次出现。   虽然礼数齐全恭敬,可半点也让人察觉不到他有尊重的态度。   黑衣男子行礼,声音又轻又快地说道:“在下黑雨,是祝笙大祭司的下属。诸位可随我到这边进行安置。”   穿过扎穆寨层叠的小楼,庄良玉等人走了约两刻钟的时间才到了歇脚的地方。   扎穆寨不像是个山寨,更像是一座修建在山体上的小镇。鳞次栉比的小楼依山而建,挨挨挤挤地落满每一寸土地。   扎穆寨中有许多人,见他们穿行走过,俱是好奇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张望。   ……   扎穆寨习惯席地而坐,屋里没有大雍北方常见的砖石地板,反倒用了柔软的草垫,不设高大桌椅,只有用来垫脚的蒲团。   等进了屋,黑雨刚走,左仪灵便立时忍不住了。   似乎是想骂方才的祝笙大祭司两句,可她想发火的对象又是她的母亲,于是极其愤怒地说道:“你们要小心那个女人!”   “黑雨是她的得力亲信,比她亲女儿都亲的亲信。你们在寨子里行事小心,她的手段很多,悄无声息就能要了你的命。”   左仪灵说完就气哼哼地转过身去,对着墙壁兀自生气。   一副谁都不要来烦我的样子。   在场的人都知晓左仪灵的身世来历,又或者说从左仪灵从扎穆寨中跑出去以后,就从未掩饰过她的身份。知道左医女的人,几乎都知晓她是扎穆寨大祭司的女儿。   否则黔州主城里那些来自五斗山其他村寨的人也不会对左仪灵那样恭恭敬敬。   庄良玉看了左仪灵一眼,然后将人聚到一起,在确定眼下情况安全,无人监视之后,这才给八皇子赵衍怀详细说现在的情况。   “祝笙大祭司,姓左,本名不知,据传是扎穆寨的第六十七代大祭司。”   卢将军刚说完,对墙生气的左仪灵突然打断道:“左明秀,是第六十六代大祭司。旁的事别再问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好。”庄良玉改口道:“扎穆寨第六十六代大祭司,尊号祝笙。在看过扎穆寨的情况之后,能够猜测到祝笙大祭司要我们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八皇子问道。   咣的一声,左仪灵用力砸在地上,摆出个罗汉睡觉闭目养神的姿态,还嚷着:“别管我,我睡了。”   庄良玉只说了两个字,便叫回屋里七八个人的注意力,“回来。”   见所有人都看过来,庄良玉这才慢条斯理地蘸着茶杯中的水在矮桌上写下两个字。   连侧身假睡的左仪灵都忍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   红木小桌上只写了两个字。   出、去。 第57章 静候   庄良玉等人在扎穆寨无所事事地住了三日。   这三日里, 扎穆寨中人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但绝口不提谈判和条件,即便卢将军等人有心想提, 也会被来服侍的人故意岔开话题。   这三日中,庄良玉见过扎穆寨种种情形, 反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焦虑扎穆寨独特的技术和先进的工艺。她显得尤为镇定,甚至在扎穆寨人有意无意地示威和展示实力之中确定了自己的优势。   比起他们, 扎穆寨才是更为着急的那一个。   但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先开口的那一方,一定会在这场谈判中处于下风。   扎穆寨给了他们很大的自由,甚至可以在寨中随意行走, 但唯一不可以靠近的地方便是寨子中心那幢高塔。   左仪灵说那是扎穆寨的圣地,最高处是只有大祭司才能进去的地方。而其他人想要进入高塔, 必须要有长老的允许才行。   庄良玉用过晚饭后觉得腹中有些撑胀, 便出来走走。身旁还跟着护卫她安全的萧安。   庄良玉很稀得自己的小命,所以从来不会贸然犯险。   扎穆寨就是一个民风淳朴但极度排外的小镇,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三天时间了,时常在街上行走,但这些人一句话都不会跟他们说。   即便庄良玉想买些什么东西, 这些人也都是直接扔进她怀里, 连钱都不收就闭门谢客。   所以,庄良玉走过之处,关门声不绝于耳。   但庄良玉心态良好, 吹着扎穆寨湿涩的风,望着天上的月亮, 盘算着之后的路。   夜风里, 传来极其细微的鸟鸣声。   让庄良玉禁不住感慨, 这深山老林里的扎穆寨果然是个好地方,连鸟叫声都这么好听。   紧接着,她就听到自己身后也传来了相似的鸟鸣。   庄良玉眨眨眼,回头发现是萧安闹出来的声音。   她挑着眉头,狭促地看着萧安,“你还有这种爱好?”   夜色里都能看到萧安涨红的脸,一贯老实寡言的护卫微微抬手指了指巷子中,又指了指自己腰上只有一半的玉佩。   这玉佩跟萧钦竹身边的萧远是一对的。   庄良玉笑道:“你去回房帮我拿件披风来,入夜怪冷的,我去前面巷口等你。”   说完也不管萧安,自己一个人踩着青石板小路往前走,月光将她的影子拉了很长很长。   ……   等到夜深,庄良玉披着萧安拿来的披风往回走,忽然问道:“他现在如何?”   一直沉默的萧安怔愣片刻,疾走两步跟上庄良玉,低声道:“暂无生命危险。”   庄良玉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走回暂时落脚的房中,左仪灵与庄良玉同住,但眼下她不在,不知去了何处。   回屋之后,萧安递给庄良玉一封手信。   是萧钦竹的字迹。   萧钦竹在信上言明自己目前的状况,也说明了赵衍恪的情况。详细说了自己的全部安排,但对于庄良玉的近况却并未多加询问。   信上的内容写得工工整整,像是准备交给上司的汇报材料。   庄良玉捏着信纸的一角,透过灯影像是能看到萧钦竹写信时的情形。   庄良玉无端想起很久之前她与萧钦竹有过的不愉快,或许也没有很久,不过是三两个月之前。那时萧钦竹还会因为赵衍恪而对她有防备和敌意,甚至会闷着自己的想法不肯说,还要旁人去猜测。   但现在——   庄良玉将信纸叠好收起来。   萧钦竹显然已经在掌握关于沟通和信任的学问。   此时距离休息的时间尚早,庄良玉端坐在镜前开始拆解自己的发髻,然后对候在外间的萧安说道:“萧安,劳烦你嘱咐大家今日早些休息,明天恐将是非常忙碌的一天。”   萧安不明所以,转身去其他人房间里通知。   萧安刚走,左仪灵便回来了。奇怪地问道:“萧安去做什么了?”   “嘱咐大家今日早些休息。”   左仪灵两步蹿到庄良玉面前,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然会这么好心?”   庄良玉点头,慢悠悠地将发丝理顺。能拥有一头茂密而顺滑的秀发,可是一件非常花费心力的事。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一个好人,自然会有好心。”   等庄良玉洗漱完毕,不相信的左仪灵还在盯着她看,左看、右看,像是能看出花来。   就连庄良玉准备上床了,她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庄良玉。   庄良玉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床褥,朝左仪灵微笑,“左姑娘想与我同床共寝?”   然后左仪灵立刻红着脸跑走了。   庄良玉心安理得地躺好,闭上眼睛,准备享受一个舒适的夜晚。   ***   第二日,用过早膳不久,消失两日不见的黑雨便带着几个扎穆寨人敲响了庄良玉的房门。   庄良玉正在喝茶,左仪灵一听动静就已经躲到屋里,像是只小老鼠一样把在门边偷听外面的动静。   黑雨还是做足了表面的客套,见到庄良玉之后,先是行礼问候,“见过赈灾指挥使庄大人。”   庄良玉颔首,在萧安搀扶下从蒲团上缓缓站起身。   黑雨此人虽然在扎穆寨中没有职位,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称一声黑雨大人,所以庄良玉便也顺着这些人的称呼,“黑雨大人今日造访所谓何事?”   黑雨没有说话,跟身后的五个人分成两排展开,闪出一条路来。   门外走进来一位黑袍老者。   老者一进门,几人便齐声行礼:“恭迎祝木长老。”   老者头上带着扎穆寨人独特的黑色布巾,须发皆白,眼中精明,看到庄良玉后脸上露出笑容,朗声道:“久闻赈灾指挥使庄大人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庄良玉以大雍官员见面之后的拱手礼问候,“初次见过祝木长老,果然非比寻常。”   无论是在越州还是在黔州,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庄良玉是赈灾指挥使,但这些一直固守在礼教之中的官员们对庄良玉的称呼仍是嘉禾县主,有些也会叫她将军夫人,又或者是庄二娘子。   这声“庄大人”,还是她来到扎穆寨之后才听到的。   微妙地让庄良玉心中升起些不同的感受。   祝木长老笑了两声,道:“大祭司有请,请诸位随我走一遭吧。”   庄良玉颔首,扎穆寨人比她想象中更能沉得住气,竟然到了巳时才找上门来,“请祝木长老稍候片刻,我等稍作修整便随祝木长老走一遭。”   说完庄良玉转身进屋,刚进门便被左仪灵拦住。   左仪灵面上焦急,“你真的要去?”   庄良玉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必须要去。”   左仪灵咬牙,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跟你一起去!”   庄良玉自顾换衣服,一边解带子一边说道:“你可以不去。”   “不!我要去!”   左仪灵说完便钻进屋里去换衣服,庄良玉只是瞥了一眼便不再多做关心。她看过镜中的自己,确认仪表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这才推门走出去。   屋外,卢承锦将军已经到了,正与这位祝木长老沉默对饮。   见到庄良玉出来,所有人都起身。   祝木长老眼前一亮。   虽然进入五斗山是个冒险的决定,但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庄良玉便做好了要谈判的准备,因此特意准备了一套足够华贵的头面。   庄良玉虽然面上生得温柔和煦,但五官底蕴在那里,通身都是大气雍容,此时珠光宝气地站在屋里,映得满堂生辉。   “祝木长老,劳烦带路。”   ……   祝木长老一直将他们带到扎穆寨的中心高塔,走近之后才发现这座看似宏伟的钢架结构高塔其实不过七层,连占地面积都称不得多大,跟先前在雍和宫城里见过的金玉阁比更是有着天差地别。   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这塔是用钢铁搭建,在这个没有焊接技术的时代里,这样一座塔必然会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   这座塔,便是扎穆寨的圣塔。   圣塔前,祝笙大祭司已经身着盛装站在门口等候。今日祝笙大祭司的装束比之初见时更为盛大,无形之中便透露出属于大祭司的压迫感来。   但肃穆和庄严之下,庄良玉能看到这位大祭司眼中隐藏的忧虑。   不等庄良玉走近,祝笙大祭司便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更印证了庄良玉的猜想。   扎穆寨——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赈灾指挥使庄良玉大人,今日过得可好?”   庄良玉微笑,面露真诚,“劳祝笙大祭司安排,我等在扎穆寨有宾至如归之感。”   庄良玉说完后便认真走路,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然后站定在祝笙大祭司面前。   这位大祭司在等庄良玉开口主动问,可庄良玉是谁?她比任何人都更沉得住气,所以只是微笑,然后说些自己在扎穆寨中的见闻。   夸赞了这里精巧的建筑结构,称赞扎穆寨中独特的美食,也盛赞扎穆寨人精妙的手艺,可每一句话都要加上一句足以与中原的物什媲美。   可偏偏庄良玉面上说得极为诚恳,半点让人挑不出错处。   最后,是祝笙大祭司受不住庄良玉半天都没说到重点的天花乱坠,主动说道:“庄大人不好奇今日寻诸位过来所谓何事?”   “好奇。”庄良玉颔首,“但不着急。”   “着急”二字一出,祝笙大祭司身后的诸位长老直接变了脸色。   庄良玉的不着急是因为有底气,在离开黔州主城之时她已经将后续的赈灾工作安排妥当,有康聿铭老将军压阵,想也不可能有人胆敢冒犯。   在工程上,贾於期是个可用之才,学习进步速度飞快,几日下来便学会了举一反三,甚至能对她的想法做出更加合适的修改。   所以庄良玉不急。   但是扎穆寨急。   祝笙大祭司面色微沉,抬手引路,“诸位请进。”   庄良玉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笑容…… 第58章 谈判   进入圣塔之后, 是一间厅堂。   装饰奢华,饰以金银。且做工精巧,极具巧思。   大门正对的是一扇巨大的石屏风, 上面绘以重彩,看形状像是在讲述一个英雄故事, 但画风独具一格,自认极其缺乏艺术审美的庄良玉看了半晌也没瞧出来到底讲了个怎样的英雄故事。   祝木长老说:“上面绘制的是扎穆寨初代大祭司在深山中赶走野兽, 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故事。初代大祭司曾带领无数人躲避外界战乱灾祸,最后在五斗山建立扎穆寨。”   庄良玉顺着祝木长老的手看去,这才发现建立扎穆寨的人就是一位女性。   转过屏风,这才一睹塔内全貌。   塔高七层, 中空高挑,站在一层便能看到塔顶的鎏金绘。   不同于塔外的钢铁结构, 塔内反倒用了许多木材, 更像是在搭建好一座木塔之后,又给木结构塔包了一层钢铁外衣。   石屏风之后, 燃着一座巨大的香炉,散发的袅袅香气让庄良玉不自觉皱了皱鼻尖。   这香味——有些熟悉。   香炉正对着的是摆满了牌位的高台,庄良玉粗略扫过, 发现上面有六十五个牌位, 想来便是供奉历代大祭司的地方。   在香炉两侧,对向摆放了蒲团与矮桌。在首端还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绣花蒲团。   庄良玉心知,谈判终于要开始了。   祝笙大祭司在向牌位敬香过后, 转头对塔内的所有人说道:“今日,便在扎穆寨列祖列宗的见证下谈一谈你们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条件换回大雍朝的皇子和将军。”   庄良玉欣然点头, 笑吟吟道:“好, 便在扎穆寨诸位先祖的见证下, 看看如今的扎穆寨大祭司愿意用什么样的条件去换寨中人的今后。”   一时之间塔内气氛凝滞。   祝笙大祭司在良久沉默后哼笑一声,“庄大人,你是否搞错了现在的处境?在扎穆寨,你威胁不到我。”   庄良玉表情真诚,十分认可祝笙大祭司的话,“我确实威胁不到祝笙大祭司。也知道在扎穆寨的地盘上,我似乎做什么挣扎都是徒劳。但是——”   话锋一转,庄良玉面上露出笃定的神情,“祝笙大祭司想要改变扎穆寨的现状,似乎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看似毫无威胁的人身上。”   “你都知道了什么?”   庄良玉笑得纯良,“年久失修,更换无力,长久的困顿和封闭导致疾病……”   庄良玉还没说完,便看到祝笙大祭司眼中的沉郁,她十分体贴地止住接下来的话,等着祝笙大祭司的情绪平复。   但祝笙大祭司只是冷笑,“这赵肃胤果真派了个厉害的人物。比起那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要强上不少。”   祝笙大祭司顿了顿,继续说道:“很遗憾,庄大人虽然有些眼力,但所说并非完全正确。闲话家常就聊到这里,接下来,扎穆寨要看看诸位的诚意。”   众人已经落座,扎穆寨这边,一字排开坐了十二位长老,而庄良玉这边除了卢承锦将军外,便只有两个分别来自工部与户部的小官,一下便显得弱势起来。   庄良玉招招手,示意站在后面护卫的镇北军将士也一同落座,等两边人数完全一致了,这才坐到祝笙大祭司身旁的绣花蒲团上。   率先开口的是卢承锦将军,他直言:“我们要知晓永定王与萧将军的情况。”   祝笙大祭司闭目静心,沉声说道:“他们很好,等谈妥之后,自然会让他们随你们回去。”   在庄良玉的示意下,她这边再无人说话,所有人都沉心静气地看着扎穆寨人,等他们开口。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庄良玉手中的扇子慢悠悠地打着。   她,一点也不急。   “想要将永定王与萧将军换回去,就要看看在你们心里,这二位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扎穆寨长老中有人坐不住了,率先开口。   然刚一开口,便接到了来自大祭司的眼刀,又悻悻闭嘴退了回去。   祝笙大祭司侧目看向庄良玉,眼中流露出隐隐的压迫感,说道:“王爷和将军的命到底值多少钱,庄大人不妨让我等长长见识。”   庄良玉打扇的动作顿住,将团扇轻放在手心,神色端稳而沉静,露出一丝苦恼的神情,“到底值多少钱,我说了不算。要他们自己说了才算。让王爷和萧将军自己开个价,我们这等做小官的也好有所行动。”   “庄大人。”大祭司声音冷冽,“装糊涂没用。如果拿不出令扎穆寨满意的条件,连你们也别想活着从扎穆寨走出去。”   庄良玉手中的扇子又轻轻摇了起来,她脸上带起笑容,声音说得轻柔:“既然这样——兴许我们谈不到一处。没有永定王和萧将军,陵南道照样可以赈灾。但是对皇子重臣下手,我想即便是能力超凡脱俗的扎穆寨,应当也抵不住圣人的怒火。”   在这种情形下,先说出条件的人便率先暴露了自己的底线,就会在这场谈判中陷于被动。   但——   眼下的情况,无论扎穆寨人是否率先说出自己的条件,庄良玉都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线。   扎穆寨现在正处在困顿之中,再不能寻求到走出五斗山的方法,这个寨子迟早要走向毁灭。   而贸然对赵衍恪和萧钦竹出手的扎穆寨,此时此刻无异于将自己架在了火堆上。   进退两难。   他们不能对赵衍恪和萧钦竹动手,同样也不敢对他们这群人如何。   只能用陵南道的灾情和时机来加以威胁。   但偏偏庄良玉油盐不进,一张温柔的良家面上噙着三分笑意,简直就是个笑面虎。   祝笙大祭司面色黑沉,暗暗咬牙。眼神看向坐在一边的诸位长老,示意他们有所行动。   祝木长老顶着大祭司的压力直起身说道:“扎穆寨要出入五斗山的自由。要陵南道在五斗山外另寻扎穆寨落脚的土地。要扎穆寨人有为官和经商的自由。”   “此事不由陵南道定夺。扎穆寨与玄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定下约定,退守五斗山,驻守五斗山矿洞。如今破开约定,怎能由我一个小小的节度使决定。”卢承锦将军沉声说道。   祝木长老正要愤怒,祝笙大祭司拦住他,起身说道:“扎穆寨在陵南道生存百年,扎穆寨存在之时,连大雍都没有。第六十四代大祭司顾念旧情,为带扎穆寨人躲避战祸,退居五斗山。如今天下太平,为何独独扎穆寨人还要困守深山!”   “五十年前,玄祖皇帝自湘邑道起兵,扎穆寨第六十四代大祭司弃玄祖皇帝于危难中而不顾。玄祖皇帝顾念旧时情谊以及老太后心绪命扎穆寨世代驻守五斗山。”   “尔等在五斗山中,是赎罪!”   卢承锦将军的一席话,直接将扎穆寨众人砸得面色铁青。   显然自知理亏,无从辩驳。   “扎穆寨有全天下最独特的矿石冶炼技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开采矿坑。尔等如何瞧不起扎穆寨人?”   卢承锦将军冷笑一声,面上带着凶悍的匪气:“大雍不需要一把随时会背刺的快刀。”   塔内气氛瞬间紧张,所有人的怒火一触即发。   庄良玉仍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手中打着团扇,半点不见脾气。   “卢将军稍安勿躁。”庄良玉慢慢起身,看向方才称赞扎穆寨技术的祝木长老。   问道:“扎穆寨的技术当真有如此好?”   “自是天下绝伦。”祝木长老自信道。   庄良玉面上扬起三分笑意,缓步从蒲团边走过,走到厅堂中央,团扇轻轻抵着造型奢华,工艺精巧的香炉。   她环顾众人,漫不经心的视线中透着锐利,“既然天下绝伦,为何这香炉的铸造工艺却不过尔尔?为何扎穆寨外的铁制水车年久失修,保养不当?”   庄良玉的目光仿佛利剑自所有扎穆寨中人面上划过,“你们确实有技术,可你们吃不透自己的技术。现在更想用尔等并不成熟的技术来换取天价报酬。”   “信口胡言!”   庄良玉丝毫不气恼,哪怕这些恼羞成怒的长老们都快用指尖戳上她的鼻子也不气恼。   笑吟吟说道:“上等铁器原材在保养得当的情况下,不过五十年的使用年限。而今距离扎穆寨困守五斗山,应当也要过去五十了吧……”   “保养不当,应力变形。偏偏困守五斗山,难以再获得更为优质的矿石。在这样一个山间小镇里,想要炼制铸造大型铁器,应当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庄良玉的声音轻柔,却像是绵密的绣花针一样扎进这些人的耳朵里。   扎穆寨长老嘴硬道:“不过是受困于外界限制,一旦扎穆寨失去束缚,自然能重现往日辉煌。”   “这位长老真的确信你们的往日放在如今还是辉煌吗?”庄良玉反问,神情纯良。   “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工艺?”这位长老别过头去,就差拿鼻孔看人了。   庄良玉以团扇掩面轻笑一声,桃花目里笑意倾泻,随着团扇离开,眼神渐冷,甚至变得锋芒毕露。   “庄某不才,确有精炼之法。”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庄良玉身上。   世人皆知因着扎穆寨驻守五斗山,守着山中无数矿坑,因而有着独特的冶炼与铸造工艺,能够炼出比中原更好十倍的青铜铁器。   但现在一个女子竟然敢说自己有更好的工艺法子,如何能叫人不惊叹?   “休得大放厥词!”   庄良玉眼风扫过,缓缓说道:“一试便知。”   扎穆寨众长老面色阴晴不定,震惊与游移交织。   “尔乃中原女子,如何能有如此见识?”   庄良玉眼也不抬地反驳道:“尔乃山中男子,如何不知中原女子能有如此见识?”   一直沉默的祝笙大祭司抬手命诸长老退下,缓步走到庄良玉面前,沉声道:“请赈灾指挥使一展技艺。”   瞬间,扎穆寨的十二位长老齐齐开口:“请赈灾指挥使一展技艺。”   庄良玉面上浮笑,却不达眼底,“好啊,但在此之前——我要见到永定王和镇北军将军。”   庄良玉抬眼迎上祝笙大祭司的视线,明明柔和,却毫不退让,直直将执掌大权的大祭司逼得退回视线。   “允。”   “将人带上来!” 第59章 重逢   扎穆寨人已经去带萧钦竹与赵衍恪, 此时塔内再度恢复沉默。   但沉默只是表象,底下仍旧暗流涌动。   庄良玉像是没事人一样端着杯子品茶,由着扎穆寨人打量。   从见到扎穆寨的那一刻, 庄良玉就已经知晓为什么左仪灵会成为赵衍恪的侧妃,甚至能够登上皇后之位。   因为扎穆寨。   曾经还以为二人是伉俪情深, 矢志不渝的庄良玉禁不住开始对赵衍恪与左仪灵之间的感情产生怀疑。   是真心爱得深沉,还是真假掺半的利用……   庄良玉唇角掀起一点笑容, 在思考对策之外,开始思索书中看似恩恩爱爱的剧情到底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   半个时辰之后,塔门打开,扎穆寨的侍从扛着东西鱼贯而入。   然后依次摆在两路人马的中间。   厚重的卷轴, 各式各样的工具,一件一件陈列正中。   祝笙大祭司说道:“开炉炼铁需要前往四斗山内, 中间路途遥远, 耽搁许久。既然庄大人有妙法,不若画在图纸上让我等山中人见识一二。”   庄良玉眼中带起, 笑意“图纸”一词让她倍感亲切,她愈发确定扎穆寨一定是哪位前辈留下的痕迹。   庄良玉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在这些阔别已久的绘图工具上, “等永定王与萧将军到场, 便与扎穆寨个中好手比试一番。”   ……   很快,萧钦竹和赵衍恪被带到塔前。   直到站在门前,看守者才撤掉了用以给他们蒙眼的黑布。   他们身上无伤, 显然即便被押做人质也得到了良好对待。只是衣服多日未换,看上去显得神情不佳。   大门拉开, 绕过屏风石壁, 萧钦竹瞳仁骤然紧缩。   他怎么也想不到庄良玉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偏偏庄良玉似乎看不懂他眼中的忧心, 甚至还朝他微笑,又轻轻挥了挥手。   稀奇的是萧钦竹心中的不安竟然真的被庄良玉这点小动作抚平。   率先开口的是赵衍恪,他面色微愠,显然因着这些日子的冷遇而有怒气,声音沉冷:“不知祝笙大祭司请我二人前来有何贵干?”   “赈灾指挥使庄大人言及她有炼铁妙法,便请二人前来做个见证。”   庄良玉在二人探究的视线里不动神色,仿佛祝笙大祭司所说的赈灾指挥使根本就不是她一般。   随后,萧钦竹与赵衍恪便被安置在另外一端,与庄良玉和祝笙大祭司遥对。   从入塔开始,萧钦竹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过庄良玉身上。被刻意压制的思绪像是在这一刻开闸而出,让他恨不得冲开人群将庄良玉拉进自己怀中。   他与庄良玉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见过面了。   自西都城中一别,便只有书信往来。从前萧钦竹不曾觉得成家之后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可如今回看,他的生活从方方面面被庄良玉改了个彻彻底底。   庄良玉的视线扫过萧钦竹身上,发现她的郎君除了显得仪容有些憔悴外,倒是并无不妥之处。   于是,她迎着萧钦竹深沉的眼神微微一笑,让他静候佳音。   至于从进来之后,便一直盯着她看的赵衍恪——   庄良玉在最初的点头示意之后,再不曾分去一点眼神。   扎穆寨中负责工程和冶炼的长老站起身,“钢铁炼制环节众多,不知庄大人是在何种环节上有所造诣?”   庄良玉直接问道:“你想试试哪个环节?”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你说哪个环节,她都能应对如流。   庄良玉在上一世是桥梁、高铁、高速公路等大型、高难度通车工程的地质勘探特聘专家,其中诸多方面便会涉及到钢铁行业,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知晓一二。   庄良玉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放在扎穆寨人耳中,便显得极其狂妄。   当下便有坐不住的年轻人从后面跳出来,“扎穆寨研究钢铁炼制技术上百年都不敢有人大放厥词说自己全知全能,尔中原女子,如何狂妄?”   庄良玉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从自身实力出发做出评估,这并不叫狂妄。这位小哥,你擅长哪个环节?”   到底是年轻人,被庄良玉一激便有些失了理智,梗着脖子说道:“我是这一辈人中最擅长找矿的,整个五斗山我了如指掌,仅凭土地的状况我便能知道哪里有最好的铁矿。”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属实没想到遇上的愣头青竟然会跟她专业如此对口。   于是十分诚恳道:“我可与你比试一番。”   谁料这年轻人很讲武德,皱着眉头说道:“我熟知五斗山情况,即便赢你也胜之不武。”   庄良玉点头,“你说如何?”   这年轻人走到厅堂中央,对着一众图纸挑挑拣拣,随后挑出一副极为复杂的地形图,说道:“这幅图是扎穆寨无数先人以血肉之躯才勘明的地方,你我二人便较量一番看谁能率先摹一份地图出来。”   庄良玉顺着年轻人的手看向地形图,这是一份绘制十分标准的大比例尺地形图,除却等高线外,上面详细标绘了水系、山体走向、矿产以及地形地貌特征。   虽然在现代,地图绘制都已经是电子化流程。但无论使用何种媒介,地图总归是人画出来的,所以徒手绘地图对于庄良玉而言并非难事。   “可。”   说完,庄良玉便起身自蒲团上走下,找人拿了两根绸带将大袖束起,然后站定在临时搬来的桌前,提笔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在香炉的袅袅烟气里,庄良玉下笔如飞,极快地便在纸上绘出轮廓。   扎穆寨的纸不是大雍朝常见使用的宣纸,更加坚韧,质地更硬,更接近现代绘图使用的纸张。   几乎无人猜得透庄良玉下笔的方法和位置,就见纸上已经出现了似是而非的轮廓。   比起对每一个细节都极为苛刻的扎穆寨年轻人,庄良玉的姿态更像是信笔涂鸦。   庄良玉不过是采用了分图层绘制的思路,常年与地图打交道的她几乎在看到地形图的一瞬间便能将图上内容拆分成不同的图层。   比起画一副地图,她更像是将自己脑海中的地图复制出来。   眼见庄良玉的地形图已经颇具雏形,这年轻人精雕细琢的地图不过才绘制了十之一二。   差异可见一斑。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所有人屏息凝视,视线全都聚在正俯首画图的二人身上。   就在庄良玉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之时,身旁突然响起声音。   青年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挫败感,“请大祭司惩罚,我输了!”   祝笙大祭司挥手让年轻人退下,沉声道:“庄大人果然非比寻常。”   庄良玉面露微笑,目送青年人离场,余光扫过青年刚刚绘制一半的地形图,真心实意地称赞:“扎穆寨青年的手艺也不容小觑。”   两张三尺见方的图被举起来展示,高下优劣一览无余。   庄良玉的图虽然不够精细,但落点准确,几近做到复刻的程度。但青年的图只绘制了一半,美观有余却显得不够严谨。   庄良玉上前两步,指着自己刚刚绘制的图说,“这里几处许是有绘图错误,诸位若是有心不妨再实地查探一二。以五斗山的地质地貌条件,此地不该是这种地形。河流走向与山体位置有异。且根据地质地貌连续变化的特性,不当出现如此突变。”   庄良玉说完,扎穆寨长老们开始窃窃私语,相互询问到底情况是否如庄良玉所说。   最后是一位女长老站了出来,“此图是百年前由第五十二代大祭司带领工匠所绘,确实如赈灾指挥使大人所言,于崖口、两岸有错误之处。”   这下,震惊的不止是扎穆寨人,连庄良玉带来的将士们都目瞪口呆。   这些人先前跟随庄良玉赈灾救人,已经见识过这位嘉禾县主的非凡之处,但哪里能想得到她竟然有如此能耐,连精通工艺的扎穆寨都不能在她手中讨到甜头。   长老中有人不肯认输,十分嘴硬,“怎知你不是生而擅画?绘制地形图不过是笔头上的功夫,刻苦几日总能达到。扎穆寨最引以为傲的是冶炼技术,我们能炼出比中原好百倍的钢!”   “扎穆寨的好钢是什么?”庄良玉直接问道。   “来人,让这些中原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钢!”   庄良玉静静立在中央,等着让自己开眼的好钢。   早在大雍朝往前数八百多年,便已经出现了“百炼钢”的说法,但成本高昂,获取困难,故而一直难以提高产量。   而在大雍朝,已经出现了锻钢的方法,较之历代前朝已是极大突破,但相比之下仍较为原始,且条件颇高。   庄良玉记得她先前得了萧钦竹允许去工部查阅古籍,以及听在户部任职的萧老爷讲述,以大雍如今的状况来看,一年的钢铁产量不过一千三百多万斤。   只是不知扎穆寨,又能拿出怎样的好东西了。   很快,几个年轻人抬上来一块钢板。   扎穆寨的钢材甫一抬上来,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庄良玉甚至听到自己这边有人传来吸气的声音。   庄良玉走上前,抬手轻轻拂过钢材表面,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这块钢板虽然已经能看出些金属色泽,但色泽不均,表面毛糙,显然是在控温以及元素控制上出现了问题。   庄良玉拿起手中的团扇,轻轻敲在这块钢板上。   清脆的声音传来,确实要比大雍中原地区普遍流通的钢材质量要好很多,可是还不够——   庄良玉存了心要让扎穆寨在自己的工艺上受些打击,否则就凭这眼高于顶的态度,就算允许他们出山,出去之后也要掀起一阵动乱。   “不过如此。”庄良玉笑道。   此言一出,庄良玉立时接到来自无数扎穆寨人的愤怒眼神。   “扎穆寨所谓的独特工艺,不过是在灌钢法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而已。”庄良玉胜似闲庭信步,一点也不见焦急,声音娓娓道来:“五斗山中煤矿资源丰富,以煤炼钢,能够大幅提升冶铁炉的温度。”   “将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中间,以泥巴封炉,便可以得到杂志较少而且成分均匀的钢材。”   说到这里,塔内一片死寂,扎穆寨人脸上各个震惊至极。   因为庄良玉确实说对了他们的炼钢方法。   庄良玉转身迎上祝笙大祭司的视线,声音自信而张狂:“但我有更好的方法。”   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庄良玉一个人的身上。   可庄良玉还是那副笑得温柔无害的模样,只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张狂。   扎穆寨的炼钢方法确实先进许多,但在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完备的情况下,即便不断进步,有所提升,但终究有限。   “你有何方法?”祝笙大祭司沉吟。   庄良玉露出微笑,“扎穆寨可愿听我一言?”   “若你信口胡言,自然不会有人听信。”一位长老哼声,显然对庄良玉的态度极为不满。   庄良玉毫不气恼,继续噙着笑意说道:“可空口无凭,又要如何才能让诸位信了我的方法。”   “开炉炼钢又有何不妥?”   庄良玉手中一直摇得慢悠悠的扇子停了下来,她再次看向祝笙大祭司:“大祭司,若我真的炼出比扎穆寨更好的钢材,该当如何?”   祝笙大祭司面色微沉,反问:“你想如何?”   在场所有人都做好了庄良玉会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从谈判进行之初,庄良玉仅凭自己便将整个扎穆寨全盘压住,若是炼钢一事也十拿九稳,那扎穆寨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跟陵南道诸位官员谈判的资本。   庄良玉的声音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风,轻轻飘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祝笙大祭司尽可放心,庄某不会狮子大开口。庄某会给一个大祭司以及所有扎穆寨人都无法拒绝的条件。”   “而我需要扎穆寨答应我三件事。”   回应庄良玉的,是祝笙大祭司的一声冷笑:   “既然如此,我便期待庄大人给我等山野中人带来的惊喜。”   在审视以及期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注视下,庄良玉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焕发斗志和激情的感觉。   庄良玉想,她也许错了。   她不该因着一时的困顿而将自己彻底拘于后宅府苑之中。   天地茫茫而众生渺渺,即便是如今被人称颂海清河晏的大雍盛世,也始终有无数人仍生于困顿之中。   不得方法的普通人在生活中横冲直撞想寻个出路,有方法的人被困在山野之中固步自封。   她……   应该做点什么。 第60章 碾压   圣塔内的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冶铁炉前。   热浪翻腾, 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庄良玉却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暖和过来,她畏寒,今日为了仪容又穿了襦裙, 正手脚凉得厉害,被这高温冶铁炉一烘, 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庄良玉被热气烤得眉眼舒适而放松,等暖透了, 这才说道:“两个炉,一炉以扎穆寨灌钢法炼制,另外一炉以我的方法炼制,最后比较一下两种方法炼制的刀具有何不同, 孰优孰劣,一较便知。”   祝笙大祭司招来十个扎穆寨年轻人, “这十人皆是我寨中擅长炼钢的能工巧匠, 如何炼制,皆由庄大人安排。”   庄良玉看过扎穆寨准备的熟铁和生铁, 正要做安排,一直旁观的赵衍恪突然开口:“我如何得知扎穆寨的人不会在炼制过程中动手脚?”   “你!”   “你胡说!”   山寨中的年轻人虽然对皇权有尊敬,但不多, 对赵衍恪这样的皇子也只是客气而已, 想要旁的尊重——   简直痴心妄想。   在他们眼里,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皇子完全比不上展现出诸多技艺能力的庄良玉。   这十人中年长些的年轻人板着面孔说道:“我等以工匠的技艺和传承起誓,绝不会在炼制过程中存在任何私心。”   庄良玉信这些人的追求。   ……   庄良玉将这十人分成两组, 然后对用她方法的这一组细细讲解炼制方法,又拿来图纸绘制流程。   整个过程毫不藏私, 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听不懂大雍官话的扎穆寨人也能从图纸上看明白过程。   从庄良玉开始讲解方法的那一刻, 便能看到扎穆寨诸多长老面上开始露出沉思的神情。   一通讲解下来,庄良玉口干舌燥,摇着扇子缓了缓自己的燥热。   余光扫到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萧钦竹,眼前突然一亮,朝他招了招手。   庄良玉语调欢快地向祝笙大祭司询问:“大祭司,我能不能让萧将军来搭把手?”   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夫妻关系的祝笙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似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让萧钦竹上去帮忙。   庄良玉用团扇掩笑,“萧将军体格健壮,看上去是个干活的好手。”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要惊了。   看向二人的眼神也变得玄妙起来。   萧钦竹的耳根都在泛红。   总归眼下这群人在扎穆寨中也闹不出什么事来,祝笙大祭司便允了。   萧钦竹刚上前来,便有人从后面偷偷拽了赵衍恪一下。   赵衍恪下意识用视线余光去看情况,发现是左仪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手边。   赵衍恪一直悬着的心诡异地在这一刻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起初见到庄良玉前往扎穆寨时的不安渐渐退下,周身气势都缓和下来。   赵衍恪下意识想去握左仪灵的手,可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僵硬地将视线投入前方。   ……   庄良玉拍了拍萧钦竹的臂膀,笑眯眯地说道:“有劳萧将军。”   耳根通红的萧钦竹面上一派正经,一板一眼地回应:“得庄大人信重,是萧某荣幸。”   高炉中的火越烧越旺,庄良玉眼底是跃动的火光。   她像是在眼前的火焰里,看到了大雍越来越好的希望。   ……   在这种紧张的较量时刻,时间的流逝格外飞速,等人回过神来,夜色早已深沉。   房中热气熏天,冶铁炉中一千多度的高温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但正在忙碌的工匠各个专心致志,仿佛完全察觉不到高温的侵袭。   所有人都听着火焰呼呼作响,听着铁器碰撞敲打的声音。   唯有庄良玉,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看着萧钦竹和其他人一样忙碌。   只是偶尔出声指点两句。   因着高温,起初还很克制的萧钦竹被庄良玉强按着扒了外衣,现在只穿着一件里衣给冶铁炉送煤,可即便如此,纯白的里衣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萧钦竹的额上豆大的汗水一颗一颗滚落,甚至在脚下洇出一片水渍。   就在另一炉还在反复淬火之时,庄良玉这边已经炼制好了。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庄良玉用苏钢法加工过的长刀闪着冷光出炉。   庄良玉起身,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缓缓接过这把刀,细细打量片刻,葱白的指尖敲在刀刃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将刀交到萧钦竹手中,挑眉笑道:“萧将军,试试看?”   萧钦竹持刀,只是浅浅挥动两下,便能听到簌簌的破风声。   这必然是一把绝好的兵器。   苏钢法是民间小作坊炼钢时常用的方法,即便在日后钢铁工业初初起步时,苏钢法也仍能炼制出品质相当好的钢材,一度在特殊时期成为炼钢的重要途径。   比之扎穆寨如今还在使用的灌钢法——   高下立现。   又等了接近半日的功夫,外面天色转亮,庄良玉困得哈欠连连,眼角都在泛红。   其他人也都神色恹恹地等着另一炉出结果。   扎穆寨的刀,终于炼制好了。   比不得庄良玉这边将整个刀身都使用了含碳量极低的钢材,扎穆寨的宿铁刀只在刀刃部位用了钢。   萧钦竹将两把完全不同的刀握在手中,用了相同的招式,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劈砍木桩。   一个刀口平整,吹毛断刃。   而另一个,砍断了木桩,可巨大的切口和飞溅的木茬让所有扎穆寨人都脸色铁青。   显然慢工出细活这句话并不适用此间情景。   庄良玉身后映着火光,她转头看向祝笙大祭司,“祝笙大祭司,你觉得如何?”   如何?   自然是扎穆寨逊人一筹。   “是庄大人赢了。”   庄良玉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极为夸张地扇了扇手中的团扇。   “大祭司,诸位已经在这里忙了两天,不如让各位都回去歇息片刻,等明日再来商议我们的‘条件’。”   祝笙大祭司看向庄良玉,发觉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连二十岁都没有的年轻女子。   她有着远超常人到底成熟与稳重,更有善于把握人心的智慧。   这样的女子——   祝笙大祭司的目光透过人群扫过外围的小兵,又平静地收回。   “扎穆寨人素来信守诺言,后日便在圣塔中继续商议条件。”   庄良玉却笑着摇了摇扇子,轻声细语地纠正道:“大祭司,于扎穆寨而已,这不是商议条件。是扎穆寨应当履行约定。”   女子的声音轻柔,可每一句话都绝非多余,句句针砭,刺在扎穆寨人的心头。   庄良玉笑眼看着这些人难以接受的表情,声音愉快地说道:“这一局是我们赢了。先前说好的三件事可否应验?”   “可。”   庄良玉扬声道:“这第一件事,便是放了我们的永定王与萧将军。”   祝笙大祭司眉头紧蹙,“你确定要浪费一个条件?”   庄良玉笑得自信极了,“因为我确定你们会后悔我没有再多提几个条件。”   这种自信和明媚——   真真让人错不开眼……   ***   回到房间,刚进屋,庄良玉便被人拽住手腕。   萧钦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庄良玉熬了两天,又费体力又费脑子,此时此刻已经困倦极了,打了个哈欠,推着萧钦竹往外走。   “去洗漱,我困死了,现在要睡觉,有什么话都等我睡醒了再说。”   说完便径直往屋里走,一点也不理会萧钦竹眼中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但庄良玉所说确实没错,他充当人质这几日,换洗不便,这两日又帮忙炼铁,身上的衣服被尽数汗湿,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受。   萧钦竹试探着低头,似是想问问看到底有没有味道,但又觉得有失仪态,于是转身合上里屋的门,命萧远萧安去帮他准备洗漱。   ……   等萧钦竹洗漱完毕,庄良玉早已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了。   虽说出发谈判的前一日她说早早休息,睡个好觉,可到底有事在这里顶着,再怎么睡也难免思虑。   故而现在的庄良玉睡得仿佛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冗长而平稳的呼吸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响动。   萧钦竹起初还有些小别胜新婚的忐忑,见庄良玉睡着了,反倒安心下来。   方才洗漱时,他特意问了萧安,庄良玉在接到他的信件情报时有何反应。   萧安苦想片刻,说:“少夫人什么反应都没有。”   从那时,萧钦竹心里就已经在打鼓了。   先前的教训他还记着,因着他的胡乱揣测和不加考虑,庄良玉好好给他上了一课,教他什么才是沟通。   他不敢在那封信里过多询问庄良玉的近况便是出于此种原因。   知晓庄良玉就事论事脾性的他,只好用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转移庄良玉的视线,一时半刻不要将思绪放在他的有意算计上。   其实,从赵衍恪决定带小队外出寻找出路的那一刻,萧钦竹便猜到了这位皇子是准备以身犯险,然后迫使左仪灵出现在扎穆寨,再利用左仪灵得到扎穆寨的助力。   萧钦竹选择跟上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要确定赵衍恪的计划和扎穆寨的状态。   确保这个对皇位有宏图伟业的皇子不会因自己的图谋而将无数百姓将士置于危险境地。   但他没想到庄良玉会来。   而且还是用一种绝对胜利和稳操胜券的姿态直接翻盘,让这个被历朝历代成为传奇的部族哑口无言。   萧钦竹知道庄良玉绝非池中之物,知道她博古通今,揽百家之长,可没想到竟然能出色到这种地步。   前朝历代战争无数,但若是哪位野心主得了扎穆寨的助力,几乎就能将整个上国版图全部纳入囊中。这也是为何在大雍立朝之后,玄祖皇帝会将扎穆寨留在五斗山的原因。   哪怕玄祖皇帝会因此失去扎穆寨今后的助力。   钢铁几乎完全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   如果庄良玉的方法能够在大雍土地上得以推广,大雍的军队甚至将战无不胜。   萧钦竹缓缓坐在床边,看着庄良玉恬静的睡颜,一时之间心口鼓胀,像是浸泡在温泉中一样舒适。   庄良玉眼下有些青黑,显然也不曾休息好。   萧钦竹心中有所愧疚。   他轻手轻脚地上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中。   直到庄良玉真正躺进他怀里的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像是从陵南道的风雪霜寒中活了过来。   庄良玉似是被他的动静闹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含混问道:“萧钦竹?”   “嗯。”   庄良玉问完便没了声息,然后一头扎进萧钦竹怀里,再度睡了过去。   外面天色还亮着,房间里光线昏暗,萧钦竹将人拥在怀里,睡了自己二十多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   萧钦竹醒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没人了。   他摸了摸身边的被褥,还有些温热,显然庄良玉也刚起不久。   萧钦竹躺在床上,手臂横在眼前,听着外面传来隐约的交谈声,敏锐地捕捉到属于庄良玉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   帷幔之外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萧钦竹正准备起身,帷幔便被大力拉开。   已经洗漱收拾完毕的庄良玉探进头来,“怎么还不起来?”   然后就对上萧钦竹带着笑意的眼。   庄良玉顿时没了闹人懒觉的兴趣,特意保持冰凉的手也没了塞进被窝里的兴致,撇撇嘴说道:“该起来了,萧大将军。”   萧钦竹哪里会不懂庄良玉的小心思,大概是久别重逢,一贯含蓄内敛的他忍不住向庄良玉伸出手。   “做什么?”   萧钦竹只是笑,抬手握住庄良玉的手,甚至直接放在自己胸前。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凉意还是让他蹙了蹙眉头。   于是庄良玉瞬间笑了起来。   庄良玉顺着他的手就势坐在床边,柔软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人体暖炉取暖。   庄良玉觉得今日的萧钦竹有点意思,指尖戳着萧钦竹的胸膛说道:“这是我的郎君吗?”   晨起的萧钦竹嗓音还有些暗哑,“……如假包换。”   庄良玉可不想在这里跟萧钦竹多聊,他俩之间还有一笔小账没算,等算清了,再考虑要不要给这位近些日子都受苦的萧大将军加个餐。   庄良玉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笑道:“郎君没什么想说的?”   饶是萧钦竹也没想到算账这一遭竟然会来得这样快,内心叹了一声,也知道越早说清楚越好,于是支起身,准备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都说清楚。   说到底,沟通很重要。   庄良玉见萧钦竹态度配合,而且十分良好,心有愉悦,于是决定让人吃个饱饭再来解决问题。   站起身将萧钦竹的衣服放置在床边。   “郎君先行更衣,等会儿用过早膳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因着做了要说清楚的准备,所以萧钦竹毫无心理负担地享受了一通早饭。   这几日操劳,连庄良玉都比平时多吃了一些,更别提萧钦竹了。   庄良玉甚至忍不住要怀疑萧钦竹是不是被萧吟松那个小贪吃鬼给掉包了。   不然怎么能吃出平日里两倍的饭量来?   庄良玉思索道:“扎穆寨亏待俘虏?”   戎马生涯中从未有过败绩的萧将军在听到“俘虏”二字时诡异地停顿片刻,正准备措辞,庄良玉又说道:   “我说错了,扎穆寨也会亏待人质?”   萧钦竹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没胃口了。   要不还是别等饭后,现在就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吧……   萧钦竹放下碗筷,刚要开口,庄良玉便夹了一块小菜放到他的碟子里。   庄良玉神色淡淡地说道:“郎君先吃,吃完再说。”   于是萧钦竹复又端起碗筷,快速解决五脏庙的问题。   ……   等到碗筷都撤下去,一直在把玩手中团扇的庄良玉这才将视线落在萧钦竹身上。   说到底,庄良玉还是有些生气的。   倒不是气萧钦竹瞒着自己以身犯险,只是气他这种小心又维护的态度,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萧钦竹面前会有理亏。   “你——”   “我——”   两个人面面相觑,庄良玉瞧了萧钦竹片刻,见身强体壮的将军此时一脸不安忐忑,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眼下这副模样,倒显得自己有些不讲理了。   庄良玉手中的扇子又轻轻摇了起来,“郎君,在你的预想中,这件事情眼下应当是怎样的结果?”   萧钦竹不假思索地说道:“应当是陵南道节度使卢将军率兵前来,辅以左右官员,而后让扎穆寨交人,打开五斗山。”   庄良玉知道,这不仅是萧钦竹的想法,应当也是赵衍恪的想法。   哪怕他们都知道自己是顺德帝亲封的赈灾指挥使,但说到底,还是没人把她看在眼里。   “那我呢?”庄良玉直接问道。   “你在黔州主城继续负责救灾,等到扎穆寨问题解决,你应当已经到了禹州,可以顺利解决禹州的问题。”   庄良玉看向萧钦竹,很认真地问道:“在郎君眼中,我这个赈灾指挥使到底是什么作用?”   萧钦竹竟一时语塞。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冲锋陷阵和清扫障碍就是男人该做的事情,所以要将庄良玉留在后方。   庄良玉的声音平和,像是流水一般:“萧钦竹,如果扎穆寨一事按照你和赵衍恪的想法,必然会见血,甚至会有许多伤亡。但现在,兵不血刃,没有任何人受伤,而扎穆寨会彻底臣服与大雍。”   “你到现在,仍觉得我这个身为赈灾指挥使的女子是毫无用处的吗?”   “……我从不曾这样认为。”萧钦竹声音艰涩地说道。   在他眼里,庄良玉一直都是大有胸怀和才气之人,她的才学,即便是许多自称才子的学士也比不得。   庄良玉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道:“萧钦竹,是你让我来的。”   一句话,砸进了萧钦竹的心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我的不是。”萧钦竹诚恳道歉。   庄良玉又换回了“郎君”的称呼:“郎君,你当然可以担心我,甚至频繁地过问乃至参与我的决定。但你不该以出于保护的心态让我一无所知。”   “我会阻碍你们的计划吗?”   萧钦竹微微摇头。   “我会给这件事添乱吗?”   萧钦竹还是摇头。   庄良玉的笑容恢复到往常那般和善,她将手中的团扇放在桌上,然后终于问出一句萧钦竹等待已久的话。   “郎君,近些日子,你过得如何?”   话音刚落,庄良玉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一回神,已经被萧钦竹紧紧箍在怀中。   这个一贯铁血刚强的大将军竟然在她颈间像是孩童般蹭了蹭,闷声闷气地说道:“不好。”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被暂停。   庄良玉耳畔只能听得到萧钦竹的两个字。   仿佛声音顺着耳朵,一直麻到了心里。   庄良玉指尖发麻,好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萧钦竹宽阔的脊背。   她说:“我来找你了。”   ……   萧钦竹的热情让庄良玉有些吃不消,甚至是不习惯。   庄良玉可以理解萧钦竹对自己有好感,毕竟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会觉得萧钦竹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   爱?   庄良玉脑袋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字眼,萧钦竹爱她吗?为什么要爱她?   庄良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她和萧钦竹之间的婚姻是迫于局势的无奈之举,双方都战战兢兢,在暴风雨的前夕里夹缝求生。他们是比较默契的合作伙伴,也是能互相交付托底的战友。   但是——   爱?   庄良玉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   她扪心自问自己对萧钦竹的感情绝非是爱情。   如果她爱上萧钦竹呢?   想不通的庄良玉准备出门去透透气,然后换个新的问题来思考一下,毕竟没必要为难自己。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   无论爱不爱,这桩婚姻都得体面的继续下去,即便这婚姻日后无法继续下去,庄良玉还是有能让自己体面活着的能力。   但刚一出门,她便看到顶着块木板在门前罚站面壁的萧远。   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萧安,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萧安说:“少主人命萧远在镇北军驻地等候少夫人,但萧远擅做主张跟来了扎穆寨,所以要罚他。”   庄良玉正想说没必要,萧钦竹从身后出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听命令,该让他长点教训。”   于是庄良玉瞬间忽略萧远求救的眼神,眨眨眼,跟着萧钦竹出去了。   乃至等二人散步归来,扎穆寨的长老来请人去圣塔谈判时,萧远还在这里杵着。   庄良玉看一眼满脸都是“此事与我无关”的萧钦竹,微微叹息一声,说道:“萧远,歇了吧,等下随我们去圣塔。”   萧远期许的眼神看向萧钦竹。   萧钦竹冷脸说道:“听少夫人的便是。”   刚刚知道赈灾指挥使和镇北军将军是两口子的长老,在看到萧钦竹对庄良玉的听从时,对庄良玉的敬仰,立时又高了几分。   顶着扎穆寨人敬佩的眼神,庄良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烦请诸位带路。” 第61章 希望   再次谈判, 扎穆寨圣塔内的气氛显然不如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庄良玉等人仍旧与扎穆寨分座两边。   扎穆寨人那边,为首的是祝笙大祭司,紧接着是十二位长老以及寨中懂大雍官话的能工巧匠。   庄良玉这边, 虽然指挥使是庄良玉,搞定所有麻烦的也是庄良玉, 但为首的是四皇子赵衍恪与八皇子赵衍怀。   这俩兄弟似乎有点不对付,从见面到现在, 庄良玉几乎没看到他们二人说过话。   在这对皇子之后,便是陵南道节度使卢承锦以及镇北军将军萧钦竹。   庄良玉坐在萧钦竹身侧。   再往后是昨日才赶到的一众上来凑热闹的大雍官员。   ——就是先前在越州城里对庄良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些。   个顶个想着借此几乎给自己捞点好处,说起来回京之后也算功绩一件,到时论功行赏升官加爵也是指日可待。   从落座那刻开始, 扎穆寨的祝笙大祭司便沉着一张脸,看向两位皇子的眼神全是不悦。   就在卢承锦准备宣布开始的那一刻, 祝笙大祭司沉声直白道:“为何不让赈灾指挥使庄大人坐在前头?”   这话一出, 大雍这边所有人都愣了,将士和官员的眼神全都落在庄良玉身上。   庄良玉倒是端稳得很, 半点不见慌张动摇,只是端坐着,神色平和得像是谈论的人不是她一般。   卢承锦也好, 赵衍恪也好, 尚未说话,后面有个户部的年轻官员站起身反驳:“排座是何等大事,自然要依照礼教而言。”   祝笙大祭司冷笑一声, “你们的礼教就是让功臣受冷落?”   大雍这边的官员将士瞬间变了脸。   在他们心里,即便庄良玉力挽狂澜又如何, 归根到底是个女子, 顶天不过是圣上加封诰命, 赐以金银,还能再有何作为?   庄良玉在陵南道这般行事高傲,待回了西都城,少不得要被人参本子。   真捅到顺德帝跟前儿,御史的笔杆子写一写,能不能有赏赐都要两说,兴许还要背个祸乱朝纲的处分。   庄良玉不说话,安安静静坐着,目视前方,毫不闪躲,由着这些人仿若利箭的目光刺在她身上。   “我等山野中人,不管你们什么礼教宗法,在扎穆寨,功臣就该被嘉奖,至于没什么功劳还能堂而皇之立于人前的——”   祝笙大祭司没把话说完,落到尾音,轻蔑地笑了一声。   祝笙大祭司不是傻子,执掌整个山寨,威慑五斗山所有的部落村寨,这些人眼里的算计她看得一清二楚。   更清楚如果话事人不是庄良玉,扎穆寨就只能沦为待宰的牛羊。   “大雍素以礼法、德行闻名,顺德帝更是有顺治民心,德兴四海之名,怎得到了官员这里个个都捻酸计较,连容个女子的本事都没有?”   祝笙大祭司根本不给这些人说话的机会,站起身,直直看向庄良玉说道:“在我扎穆寨,这样的女子是能做大祭司的。庄大人,可愿来我寨中?”   庄良玉笑了起来,迎上祝笙大祭司的视线,柔声道:“改日若是没了我的容身之地,兴许只能找大祭司来求得一时安稳。”   庄良玉身后的官员又是一阵气结。   倒是扎穆寨的人越来越好奇了。   这些日子,扎穆寨中人跟中原人接触颇多,但作为整个队伍中唯一的中原女子,即便扎穆寨人对庄良玉多有抗拒,但仍免不了好奇。   扎穆寨以女子掌家,是一夫一妻的制度,无论男女都瞧不上中原人的三妻四妾。对奉行这一套的人,无关男女,平等地看不起,瞧不上。   但他们听闻了庄良玉和萧钦竹的传闻。知道这看起来就极不平凡的二人是夫妻,也知晓前两日在冶铁炉时,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会听夫人的话去抡铁锤,对萧钦竹的好感倍增。   顶着这样的视线和压力,赵衍恪反倒笑着陪起了不是,命人将庄良玉的小桌和蒲团搬到前头来,放到与他并排的位置。   “倒是我等被一以贯之的礼教束缚失了灵活,眼下的安排,嘉禾县主可满意?”   庄良玉倒是温柔无害地向赵衍恪行礼,“该是下官让王爷满意才是。”   果不其然,一声“下官”让赵衍恪再次皱起眉头。   萧钦竹倒是没有任何不愉快,看向庄良玉的眼神里都是欣喜,甚至极为自豪,浑身都散发出一众,“你看这是我夫人”的张扬来。   看得庄良玉觉得有点头疼,转头看向前方。   其实,能让赵衍恪同意她上前来,已经是在这位自尊心极高的未来皇帝头上造反了。   庄良玉虽然不够了解赵衍恪,但从她知晓的剧情上来看,赵衍恪是个将面子和尊严看得极其重要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日后跟左仪灵的恋爱过程里互相都不肯低头,总要用旁人的牺牲来做他们之间感情的助推器。   思及此,庄良玉下意识寻找左仪灵的身影,但将士之中并没有左仪灵乔装打扮之后的身形。   等庄良玉坐上前来,祝笙大祭司面上的不悦才稍稍退去,略过两个皇子,直接问庄良玉:“庄大人的剩下两个条件是什么?”   “可以允许扎穆寨人离开五斗山,但这两个条件必须满足。”庄良玉在谈及正事时,眼里便没了戏弄的笑意,目光坚定清明,锐不可当。   “什么条件?”   “第一,扎穆寨的所有人必须学大雍官话。”   祝笙大祭司点头,这是非常容易的事。   大雍这边,已经有无数人在惋惜和恨铁不成钢了,觉得庄良玉简直是在浪费机会。   “第二,允许外界的人进入五斗山。”   “没了?”   庄良玉点头,“没了。”   祝笙大祭司沉声道:“你浪费了两个提条件的机会。”   庄良玉心态良好,虽然笑着,但一点不会让人有不庄重的感觉,“大祭司,兴许日后你想起来会说我太精明。”   庄良玉对身后人的视线视而不见,将这些下来镀金的官二代们愤怒的眼神当做空气。   这些人怕不是都要食其肉啖其骨了。   赵衍恪到底是赵衍恪,并不见愤怒,只是目光沉冷地看向庄良玉,然后再次问道:“庄大人,你可想好了?”   庄良玉颔首,“王爷,庄某想好了。”   那一刻,庄良玉觉得周围空气都仿佛瞬间凝重。赵衍恪的眼神像是一座厚重的山,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王爷,此事为臣愿与赈灾指挥使同担责任。”萧钦竹沉声道。   萧钦竹的声音像是在空气稀薄的瓶子里开了一道口子,让庄良玉瞬间缓过气来,如释重负。   她的背脊都已经汗湿,冷汗一出,立时手脚冰凉。   赵衍恪没再说话,只是斜睨庄良玉一眼,然后以一种兴致缺缺地眼神看向祝笙大祭司,“既然如此,一切便按照赈灾指挥使庄大人所说去办。各部官员拟出一份文书来,商议这两个条件落实执行的细节。”   “明日,启程出山。”   ……   至此,扎穆寨的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   此时的庄良玉行走在寨子里,再没先前人嫌狗憎的情形。有些小孩儿还会好奇地凑上来跟她打招呼,甚至追着问东问西。   庄良玉在跟这些小孩子的交流中,发现扎穆寨虽然是个封闭的山寨,但有着比大雍完备许多的教育体系。   这些小孩儿不说博古通今,博采众长,但也绝大多数都是文理并重发展。   虽然有些身材过于矮小,有些像先前见过的黑雨一样有白化现象,有的甚至会有多指和并指的情况,但每一个小孩儿的眼睛里都是亮的。   显然天生的疾病并没有成为困扰这些小孩子的苦恼。   庄良玉必须要称赞扎穆寨的传统。   当庄良玉问及这些小孩儿今后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小孩儿脆脆的声音响起,不太会大雍官话的小孩儿说话都磕磕绊绊的,可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都带着光。   “我、建最高的塔。”   “我想炼、最好的钢。”   路过的官二代听了发笑,“无权无势,就算你能造出来,不过是士农工商里的末流。”   这人像是怕小孩子听不懂,还特意大声地重复道:“末流!”   小孩儿红了眼眶,看着庄良玉不知所措。   庄良玉弯腰捡起块石子便砸在这官二代额上,准头极佳,直接砸了个红印子。   “这位官爷就算是上流也不过如此,连你口中的下流都分得清钢材好坏,知道塔楼该如何修建,什么都不懂的官爷莫不是连下流都不如?”   “庄良玉!”   庄良玉笑眯眯地说道:“请叫我赈灾指挥使庄大人。只有从五品还要靠家里的户部员外郎。”   “你的赈灾指挥使圣上都未给品级,你如何如此趾高气扬!”这小员外郎怒气冲冲道。   “即便她不是赈灾指挥使,她也是圣上亲封的嘉禾县主,品级正二,远在你之上。你又是如何如此对嘉禾县主不敬,还有胆量这般趾高气扬?”萧钦竹沉声自巷子里走出。   他方才不过是转身买些东西的功夫,竟然还有人会撞上来犯事。   萧钦竹面色微阴,看着眼前这小员外郎,觉得实在是仗着家族蒙阴行事跋扈。   “户部员外郎?文家的人?”   萧钦竹这话一出口,这小员外郎立时脸都白了。   “孟国公可知文家的小辈如今在外都是此等行事作风?”   “多、多有冒犯忠国公世子和世子妃。先行告退。”说完就躬身垂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滚。”   这是庄良玉头一次在萧钦竹身上看到他以权压人的样子,也是头一次听到“世子妃”这样的称呼。   此前在西都城里,即便出入场合众多,但鲜少有人真的会叫萧钦竹忠国公世子,更多的还是称他萧将军。   因着比起所谓世子的名头来,萧钦竹已然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官场和沙场上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江山。   萧钦竹像是能看出庄良玉对这个称呼的新奇,耳根有些泛红,颇有些羞赧地说道:“早些年,一心向沙场,与家中关系不甚愉快,至此西都城中甚少有人直呼世子。”   庄良玉这下更觉得稀奇了,眨着眼凑到萧钦竹跟前,“郎君还有这等年少轻狂的时候?”   萧钦竹轻咳了一声,看向别处。   庄良玉还想逗弄一下,但一低头就看到三个听不懂复杂官话的小孩儿正眨着眼看她。   庄良玉俯身,摸了摸小孩儿柔软的发顶,“要好好读书,多学些本事,日后才能做你们想做的事。”   但复杂的长句子小孩儿也听不懂,但能感受到庄良玉的善意,甚至主动蹭了蹭庄良玉的手。   蹭得庄良玉心底一片柔软。   突然,一直默不作声又消失了几天的黑雨出现在庄良玉面前,他苍白的面容上浮起笑容,然后用扎穆寨的方言将庄良玉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几个小孩儿瞬间兴高采烈起来,磕磕绊绊地说着谢谢。   黑雨目送三个小孩儿跑开,转身看向庄良玉,以扎穆寨的礼节向庄良玉行礼。   “多谢赈灾指挥使大人。”黑雨的官话说得不大好,带着些奇怪的口音,字像是卷在口腔中,显得含混了些。   庄良玉迟疑片刻,说道:“日后,你们的孩子,不会再如此多病多灾。”   从进入扎穆寨的那一刻,庄良玉便发现了扎穆寨的问题。   其一,是早年修建的建筑因年久失修和保养不当而岌岌可危,技术困步不前让寨中难以找寻到新的出路;其二,便是因着扎穆寨在大雍建立的过程中困守五斗山,导致扎穆寨中不可避免地出现近亲结婚的现象。   五斗山中村寨众多,但只有扎穆寨与众不同。   曾经遍布陵南道各地的扎穆寨因着于玄祖皇帝的约定,在寨中不得擅出。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也就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左仪灵从寨子里跑了出来。   而其他的寨子大多是早先就有的土寨,以实力最强的扎穆寨为首,但并不像扎穆寨一般备受约束。   正因为庄良玉知道扎穆寨的症结所在,才能对症下药让祝笙大祭司同意她的要求。   无论是让扎穆寨学官话还是让外人进山,都是为了打破山寨的封闭。   而且——   庄良玉有自己的私心。   女子掌家执权的扎穆寨会给大雍带来冲击。   在翻阅资料的时候,庄良玉发现外人对扎穆寨的不了解,而且神化扎穆寨的存在,将其视为传说。   这样的扎穆寨一旦进入固守已久的封建社会,必然会带来极大的风浪。   庄良玉已经在期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萧钦竹握住庄良玉的手,他像是会读心一般说道:“你想要的模样,日后会看到的。”   …… 第62章 悲哀   翌日, 天亮后不久,庄良玉等人便要启程回去。   来的时候是蒙着眼睛进山,等到走的时候, 却迎来了整个寨子中的人都笑脸相送。   在返程的队伍里,还多了一些扎穆寨的年轻人, 其中便有沉默寡言的黑雨,以及对五斗山外充满好奇的祝木长老。   这些都是由扎穆寨大祭司和诸位长老精心挑选后选定的送到外界进行交流的人才, 是扎穆寨的希望。   庄良玉回头,在队伍中看到不知何时已经换上平日里装束的左仪灵。   左仪灵起初站在队尾,在看到她的视线之后跳起来挥了挥手,然后又转身向扎穆寨城防上的人挥了挥手。翻身上马, 跟上出山的队伍。   八皇子赵衍怀在感慨自己头一次见到这种百姓相送的场景,眼里都亮晶晶的。甚至难得毫无畏惧感地凑近赵衍恪, 向他说自己的激动。   庄良玉向祝笙大祭司微笑, “大祭司,有缘再会。”   祝笙大祭司的视线自赵衍恪滑到庄良玉身上, 说道:“如果是你在陵南道,我会更放心。”   庄良玉却说,“今后, 无论是谁在陵南道, 都会让扎穆寨的祭祀放心。”   ……   ***   重回黔州主城时,一切仍旧在轨,有康聿铭老将军坐镇, 不曾出现任何差错。   城中道路两边是临时修建起来的防寒所,百姓看到庄良玉归来, 兴高采烈地喊。   “庄先生回来了!”   “妙玉先生回来我们就更有盼头了!”   妙玉先生的名号一出, 萧钦竹和赵衍恪两个人都在看庄良玉。八皇子赵衍怀眼角眉梢透着自己早就知晓的得意。   庄良玉倒是心安理得, 跟沿街的百姓们问候,又询问他们近来的状况。   比之两个皇子更像是下来体察民情。   先前只是负责通路和救急的萧钦竹与赵衍恪,看着俨然已经在恢复秩序的黔州主城,竟还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此前抵达,到处冰天雪地,遍野民不聊生。   他们急着打通陵南道五州,故而一路马不停蹄,根本顾不上多做停留。   但现在,虽然屋顶房檐仍旧冰雪覆盖,但路上已经干干净净,没有积雪,没有污泥。   先前生了无数冻疮甚至濒死的百姓们各个脸上焕发生机。   庄良玉在黔州主城带人做事的风格和善,是以城中百姓也对他们极为亲切,见人归来,甚至端了热汤上来。   这等待遇——   萧钦竹都只在自己打了大胜仗班师回朝之时感受过。   他侧目看向正笑着拒绝百姓好意的庄良玉,风尘仆仆的女子此刻在人群中发光。   ……   庄良玉回来以后,甚至来不及喝口水,贾於期便抱了一摞卷轴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庄大人,这些是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通渠工程的进展以及灾后建筑的修复状况。这些是越州送来的,这些是黔州各地送来的,禹州和其他两个州已经派了人去联系,想来明日便能有回信。”   萧钦竹站在一旁,颇为不悦地看着冲进来汇报公务的贾於期。   现在他和庄良玉是在卧房里,这小官员不知道分一分场合吗?   赶在贾於期说话的功夫,庄良玉忙着喝了两口水。接过贾於期手中的卷轴跟其他还未看过的公文放在一起。   “你别急,我刚回来,歇口气马上就看。”   贾於期这个眉清目秀的工部小主事这段时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连先前的羞怯和生涩都褪了几分。如今一眼看过去竟然还有几分老练。   他一点不浪费时间,趁着庄良玉喝水休息,像是说贯口一样开始汇报公务。   “庄大人,目前陵南道五州各地的灾情已经有所统计,直接造成的银两损失比出发时户部拟出来的数额少了一倍有余。剩下来的赈灾银款能给各地兴建不少房屋和工程。先前冻死的家禽按照庄大人的方法做了拔毛处理,现在正在紧急赶制羽绒衣服送到百姓手中用以保暖。”   “现在天气略有转暖,这五日里,通了跟禹州的信件,禹州的情况比黔越二州好上不少,没出现大规模冻死冻伤的情况。”   “越州先前冻死一万五千余人,已经尽数对家眷做了安抚;黔州目前统计冻死八千六百余人,具体情况还在摸查……”   在听到数字的那一刻,庄良玉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在这个生产力相对低下,人均生活水平不高的时代里,冬季本就容易出现冻死人的情形,而今年偏偏赶上大范围的寒潮。   不知多少人都要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之中。   放眼整个大雍,被寒潮卷走生命的人只会更多。   “我知道了。”庄良玉说道,“这些日子有劳贾主事,之后大家一起协力,定能改变现状。”   “贾主事,你做得很好。”庄良玉诚恳说道,甚至起身对贾於期行礼致谢。   贾於期直接红了眼眶,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搀扶庄良玉,可有不知从何下手,“庄、庄大人,您这是折煞我了!快起来、快起来!”   在贾於期碰到庄良玉之前,萧钦竹先一步将人扶起来,随着庄良玉说道:“这些日子,贾主事多有操劳,之后我等会帮贾主事分担一二。”   贾於期像是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眼泪都憋回去了,哆哆嗦嗦地喊道:“萧、萧钦竹将军?”   萧钦竹颔首,“正是在下,贾主事幸会。”   “你就是那个一月时间率三千铁骑击穿北境部落而且大获全胜有万人斩之称的萧钦竹将军?”   “……是。”   萧钦竹被自己名字前面一长串的形容吓了一下,沉默片刻,复又说道:“贾主事若无旁的事情便早些回去歇息。”   “好、好。”贾於期的神情都显得呆愣,木愣愣地点头,转身出门的时候甚至差点撞到门框上。   萧钦竹一直送到院门口,甚至看着贾於期走远了这才一把将院门合上,又命萧安萧远两个人守着,这才安心进屋。   可刚一进屋,又看到夏荷和潋冬二人正围着庄良玉嘘寒问暖。   两个侍女红着眼眶,像是庄良玉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钦竹,“……”   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庄良玉被夏荷和潋冬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虽说平日里喜欢这些漂亮姑娘们围着她打转,可这不代表她能从容应付姑娘们的眼泪。   她庄良玉爱逗姑娘们笑,可是不会安抚姑娘们的眼泪啊!   她被夏荷潋冬挡着,眨巴着眼给萧钦竹使眼色,示意他快点把自己救出困境。   “咳。”萧钦竹清了清嗓子。   “见过少主人。”   夏荷和潋冬行完礼,又转头看向庄良玉。   萧钦竹,“……”   庄良玉,“……”   庄良玉又开始拼命使眼色,萧钦竹再次清嗓子。   夏荷说:“少主人,您是否染了风寒?厨房里温了梨汤,婢子这就去给您和少夫人盛来。”   庄良玉借机说道:“潋冬,你去帮我们准备洗漱,舟车劳顿许久,需要好好梳洗一番。”   潋冬应声,转瞬就没了身影。   庄良玉这才如释重负。   萧钦竹的心里顿时没了方才旖旎的心思,甚至有些气恼。   他走上前去,站在庄良玉身前,想将人揽进怀里。可庄良玉不起身,椅子又只容得下一人,看得他颇为光火。   然而庄良玉像是一点也看不懂他的想法,自顾端着茶杯喝水,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夏荷和潋冬是在关心你。”   庄良玉敷衍地点头,“但是我怕女子的眼泪。”   方才跟贾於期谈了半天公事,然后又跟夏荷潋冬二人说了半晌近况,庄良玉现在嗓子都透着哑意。   “你也有怕的东西?”   萧钦竹问话的态度虽然端正良好,可这几个字组在一起怎么听都不好听。   庄良玉噫了一声,笑得像是一只狐狸般凑到萧钦竹跟前,“郎君,我怕的东西可多着呢,怕死,怕疼,怕冷,怕吃苦,怕受罪。郎君说这该怎么办?”   萧钦竹抬手,轻轻抚上庄良玉的面颊。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喉头滚动,声音暗哑:“我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疼,也不会让你冷,不会让你吃苦更不会让你受罪。”   寻常女子许是要羞红了脸的,可庄良玉脸皮厚,就喜欢看萧钦竹脸红,伸着手往萧钦竹面前凑,“郎君,我手冷怎么办?”   下一刻,庄良玉便被大力拽起,被人涌入怀中。   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另一具躯体传来,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心跳声传来,庄良玉顺从地伏在萧钦竹肩头,听着他的呼吸,听着他的心跳。   窗外是依旧在肆虐的寒风,不知严冬何日才会过去,冰雪何时才能消弭。   ……   第二日,当庄良玉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被褥,发觉萧钦竹应该已经起来很久了。   庄良玉打着哈欠感慨一声,人和人之间的精力真是不能比。昨晚出力的是萧钦竹,结果第二天起不来的人还是她。   她刚起身,一直候在外面的夏荷和潋冬便凑了上来帮她洗漱更衣。   这几日因着在扎穆寨无人服侍,夏荷和潋冬突然涌过来还让庄良玉小小的不适应了一下。   夏荷和潋冬的手脚麻利,动作很快,庄良玉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穿好了衣服。   庄良玉看了看两位侍女沉静的眉眼,发觉不过是几日不见,这二人都仿佛成熟了许多。   夏荷潋冬二人一直是比春桃与秋光要更稳重些。春桃小孩儿心性,秋光虽然成熟但性子急也要强。夏荷内敛,潋冬周全。   再加之二人都有些手艺,所以庄良玉此行才会特地带上二人。   夏荷为她捧来脸盆,候在一旁说道:“少夫人,早前传来公务,少主人便去前头看看,说等您起来之后一起用膳。”   庄良玉用帕子将脸上的水擦干,随口问道:“是何等公务?”   潋冬说道:“是贾於期主事过来,好像是和扎穆寨人的安置有关。”   庄良玉眉头一皱,“可出了什么问题。”   “并无大碍。”正巧赶上进门的萧钦竹说道:“祝木长老想找你问一问扎穆寨的安置问题,想要尽快起草文书,将事情敲定下来。”   庄良玉点头,跟着萧钦竹往外间走,“确实还是尽早定下来比较稳妥,今天下午双方各准备一下,不如明日便将这件事定下来。”   “好。”萧钦竹引着庄良玉在餐桌前落座,“这几日你可歇息,眼下人手颇足,别让自己太累了。”   庄良玉摇头,不以为意,“我是圣上钦点的赈灾指挥使,自然要出力。”   不提还好,庄良玉一提起这个名头,萧钦竹立马皱眉。   问道:“你是如何得了这个亲封?”   庄良玉喝汤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拿了救灾方案进宫,圣上看过之后觉得不错,便同意了。为了方便我行事,就给了这个名头。”   言语间将她与顺德帝之间的博弈较量一笔带过。   可萧钦竹是谁?   他常年侍奉御前,怎会不知晓顺德帝的性格?   顺德帝看似对臣下亲和,实则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怎会允许有人有事超出他的掌控?   “你答应了他什么?”   庄良玉继续喝汤,当做没听到萧钦竹的问话。   “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萧钦竹再次问道,声音中甚至隐隐带上了怒气。   “他绝不是一个会拿自己的江山政绩去开玩笑的人。他可以赌任何事,惟独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庄良玉放下手中的碗,坐得笔直端正,她迎上萧钦竹质问的眼神,抬手挥退屋中所有正在侍奉的人。   等人都走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才说道:“萧钦竹,你在质问我。”   萧钦竹眼里的怒气突然退了下去。   “你觉得我是这种会冲动到不计后果的人吗?”庄良玉反问。   萧钦竹垂下眼睫,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道:“不是。”   庄良玉危险的面色这才稍微好了一些,“我能正确评估自己所做的事,以及这件事背后的潜在风险。”   萧钦竹看着庄良玉冷静自持的态度,胸口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他遍体生寒。   庄良玉能看出来萧钦竹的失落,她也不是真正冷血的人,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你放心,我在跟他谈条件的时候说好了不牵连家人,忠国公府不会有事的。”   萧钦竹猛地抬起头,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庄良玉困惑地蹙起眉头,不解萧钦竹眼里到底在愤怒些什么。   一来二去,庄良玉心里也有了火气,勉强压着火问道:“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萧钦竹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可在撞到庄良玉真的一点也不懂的眼神时,这点火气全都化为无奈。   他禁不住叹息一声,将所有的情绪都放在一句无力的请求中,“你能不能……多考虑一下你自己。”   “我自己?”庄良玉更困惑了,“我对自己的能力有认知,我敢找他赌自然就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我从来不做冒险的事。”   萧钦竹都要被庄良玉给气笑了,他扶额没好气地笑了起来,“‘从来不做冒险的事’?你都已经拿自己的命去赌了,还有什么不敢冒险的呢?”   熟料庄良玉却说,“人生在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要在意的东西也有很多。但于我而言,唯一不重要的,就只有这条命而已。”   在这一刻,萧钦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而浓重的悲哀。   因为就在这一刻,萧钦竹无比清楚而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爱的人是一个无畏的殉道者。   庄良玉的生活里会有很多追求,会有很多要做的事,多到这些几乎要占据她生活的全部,多到庄良玉为这些哪怕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也多到——   让萧钦竹知道自己不过只是她生活中虽然重要,但也可以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庄良玉看着萧钦竹突然的沉默,好像能感受到他在想什么。   思忖片刻,她笑道:“郎君,我不是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   萧钦竹没说话,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   在这场小小的争论之后,庄良玉发觉她与萧钦竹之间似乎进入了一种很尴尬的氛围。   尴尬的不是萧钦竹,而是庄良玉。   此前,无论是两人的拥抱或者是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她都适应良好,甚至没什么波澜。该如何便如何,一切都顺其自然。   但自那日早餐桌上谈完以后,她有点不敢看萧钦竹的目光。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辜负别人心意的负心汉。   被人强硬凑在一起的夫妻应该是何种模样?   在无数话本子或者庄良玉前生看过的影视剧中,这种被生拉硬凑在一起的夫妻,生活总会有许多不如意。   磕磕绊绊,吵吵闹闹。要么便是彼此之间冷若冰霜,置之不理。   她和萧钦竹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现在,此前在扎穆寨时所想的问题再度回到脑海中。   庄良玉一贯只有事情的脑袋里终于开始思考关于感情的问题。   不过她也想不了多久,因为眼前还有无数的公务在等着她。陵南道的五州七十二郡有无数百姓生计等着她去处理。   哪怕有赵衍恪在又怎样?   说到底,一个习惯了居于上位的皇子,一个想要当皇帝的人,哪里学得会用平视的目光去看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百姓?   负责统计各地受灾情况的户部主事正在汇报,在提及各地因冰冻灾害而出现的死亡人数时,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说道:“根据目前的统计,因这次冰冻灾害而出现的死亡人数只有六万两千余人,比预计情况好上不少。”   坐在首位的赵衍恪听到这个数字也眉头一动,在做诸位官员脸上也都有喜色。   “当真只有这些?”   户部主事点头,“截止前日各地报上来的数字,目前只有这些。”   “这倒算得上是件好事了。”   “多亏诸位大人救灾有功,这下总算能交差了……”   一时之间,议事厅里乱糟糟的。   庄良玉皱起眉头,神情越发厌恶和冰冷。   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萧钦竹试图去握她的手,庄良玉深呼吸两下,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地站起来。   沉声道:“‘只有这些’?‘好事’?‘交差’?”   “诸位国之肱骨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屁话!”庄良玉怒道。   “庄良玉,四皇子在这里,你不要言出不逊!”   “此等议事重地,何由你一个女子来放肆!”   庄良玉冷笑一声,不等萧钦竹和一直旁听的贾於期以及祝木长老帮她出声辩解,便直接开火。   “我放肆与否与我女子的身份无关。现在言出不逊的人不是我,是尔等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庄良玉说着,沉冷的视线扫过方才所有敢为这个数字而松一口气的人。   锐利的目光直接将这些妄图安稳养老的,又或者是想着升官加爵的官员们逼得错开视线。   “死一万人两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还是个数字。拿百姓的命往上爬,尔等何来脸面说这是好事?又何来脸面说这能交差?”   庄良玉凑近刚刚嘲讽得最欢的户部员外郎——就是那日在扎木寨里对几个小孩子也毫不留情的家伙。   “这位来自文家的户部员外郎,你能拍着胸脯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你在陵南道有功吗?”   “至、至少我无过!”这小员外郎直接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跳起来反驳庄良玉。   庄良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不出错啊——”   “只可惜对于一个官员而言,无功便是最大的错处。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能造福一方百姓,不能为圣上尽忠尽忧。既然你毫无用处,你说要你作甚?”   庄良玉说完,直接迎上赵衍恪的视线,“王爷,您说说看,若是一个人无用了,该当如何?”   赵衍恪的神情平静而深沉,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无用的物件,该被扔掉。无用的人——没用了,便给有用的腾个地方。”   一时之间,所有人噤若寒蝉。   …… 第63章 一起   也许有着谕旨亲封的庄良玉说话分量不够重。   但这些人不可能不畏惧赵衍恪——这个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大雍朝可没有什么立嫡长的规矩, 一贯是能者居之。   所以这些话由赵衍恪说出来,对这些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威慑力。   即便庄良玉话语说得再怎么一针见血,句句戳人心肺, 但到底她是个女子。这份偏见先天便存在于这些习惯了在女子呼风唤雨,指使女子一生的男人们心中。   无论庄良玉的能力有多强, 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女子的异想天开而已。即便做出些功绩,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撞上大运罢了。   庄良玉自知这些, 所以端正地站了上风之后便不多做纠缠。这些人记吃不记打,只会觉得是君子不跟女人计较。   退一步是他们讲究谦让。   庄良玉将这些人好面子的心里拿捏得死死的,就是要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压制和占上风中,让这些人学会如何去尊重女子, 如何去听女子讲话。   这场议事到这里结束,本来就各有心思的人不欢而散。   庄良玉身心俱疲地准备回去冷静。   走了许久, 她侧目看到一直走在她身旁的萧钦竹。发现他似乎很少说过他的想法。   突然停下脚步, 问道:“郎君,你可曾觉得我说这些话是异想天开?”   在萧钦竹开口之前, 庄良玉打断道:“我想听实话。”   萧钦竹思忖片刻,沉吟道:“并非是异想天开,但想要扭转这些人的想法绝非一夕之功。”   庄良玉应了一声, 神情有些恹恹地, 她闷着头往前走,被萧钦竹握住了手。   萧钦竹的手很暖,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无须因这些事而介怀。你是对的, 自然会有能证明自己的那一天。”   听了萧钦竹的安慰,庄良玉忍不住笑了一声, 望着天上难得露出来的太阳, 长叹一声说道:“今日暖和了许多, 这股寒潮怕是要过去了。该让贾於期做好准备,之后要忙一忙修复农田土地的事,该忙开春播种了。”   “跟这些人较劲也没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还有无数人等着吃饭呢……”   话音未落,庄良玉看到萧钦竹眉头皱起。   他伸着手,像是在感应什么。   “怎么了?”庄良玉不解。   萧钦竹收回手,神色淡淡地说道:“要降温了。”   “降温?”庄良玉不解,“现在都快要出正月了,即便降温,应当也不会太剧烈?”   萧钦竹微微摇头,“降温,还会有大风。”   庄良玉转头看向城中四处遍布的积雪。   积雪已经在阳光下开始融化了,顺着房檐落在地上,像是蜿蜒的小蛇。   如果再降温——   一融一冻,无异于给陵南道本就岌岌可危的农业生产雪上加霜。   若是小幅度降温还好,若是大幅度……   庄良玉仰头看着高悬的太阳和晴朗的天空。   若是大幅降温,甚至持续低温,今年的陵南道,便要彻底颗粒无收了。   ……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心有顾虑的庄良玉还是让人将可能降温的消息通知下去,家家户户又裹上了防寒的装备。   临睡前,庄良玉窝在萧钦竹的怀里,还望着窗外在想明日的天气。   她支起身,越过萧钦竹胸前,挑着帷幔听外面的风声。   萧钦竹伸手将被子裹好,确保畏寒怕冷的庄良玉不会因此着凉受风。   “睡吧,无论明日什么情况,有你在,总能有对策。”   萧钦竹的话让庄良玉很是受用,她又听了片刻,发现听不出什么门道,这才老老实实躺回原位。   然后在思虑中,睡了并不安稳的一觉。   ***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一片。   庄良玉还未醒来,便听到隐约有风声呼啸。   她不安地动了动,在黑暗中睁开眼,正要准备起身出去看看,萧钦竹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披上衣服再去。”   庄良玉点头,接过萧钦竹递来的斗篷,裹在身上准备去看看究竟。   外面风声很大,吹得零碎东西叮咣作响,风像是野兽的咆哮一般。   寒气透过窗棂渗进来,哪怕裹着斗篷,也让人瑟瑟发抖。   庄良玉又听了听动静,发现外面不仅有狂风,还混着雨夹雪,怕街上安置的防寒所出现意外,也怕城中暂时安置的百姓们恐慌,转身回去准备再披两件衣服就上街一看究竟。   身后萧钦竹突然靠过来,将她拦在窗前。   “外面风很大,会有危险。”   庄良玉当然知道危险,她微微抿唇,再抬眼时显然下定了决心,“但我是赈灾指挥使,我应该为他们的生命安全负责。”   萧钦竹那双黑沉的眼落在她脸上。   像是静谧的水潭泛起细密的波纹,而后又归于平静。   萧钦竹微微似是轻叹一声,颇为无奈道:“至少你应该叫上我跟你一起去。”   得了应允的庄良玉脸上顿露喜色,“好,你带人跟我一起去。”   无用的、虚张声势的自尊与骄傲是最多余的东西。   庄良玉当然不会拒绝萧钦竹的参与。这些时日让她深刻知晓这位年少扬名的年轻将军究竟是多少人心中的偶像,有萧钦竹在,绝对事半功倍。   萧钦竹命人拿来蓑衣和斗笠,反复确认庄良玉不会因为这场风雪而病倒之后,这才放行。   庄良玉脸上露出一个欢快而感激的笑容,拍了拍萧钦竹的胸膛,“兄弟,多谢!”   说完,两个人便一起裹了外衣冲入肆虐的寒风之中。   ……   庄良玉野外工作经验丰富,萧钦竹也行军打仗多年能吃得下苦,这一对夫妇在狂风雨雪中向百姓安置点而去的身影不知印在了多少人心里。   赵衍恪看着,赵衍怀看着。   身为将军的康聿铭和卢承锦也看着。   更有无数的官员看着。   贾於期在廊檐下冻得瑟瑟发抖,站在知州府前看着庄良玉和萧钦竹带着忠国公府的人,带着镇北军去挨家挨户的检查情况。   又看到院子里数不清的人神情麻木而冷漠。   贾於期转头怒骂:“你们这群冷漠的家伙,鄙人不屑与尔等为伍!”   然后看着庄良玉和萧钦竹的身影越走越远,“庄大人,等等我!”   也不顾自己连个蓑衣斗笠都没有,一咬牙一跺脚,就冲了出去。   赵衍恪也未眠。   从知晓庄良玉和萧钦竹早前就提醒当地百姓可能会降温天气突变时,他就没有睡。   他坐在书房里,听着寂静的夜里风声渐起,又听着雨雪簌簌而下。   庄良玉是他所有计划中的意外。   起初这是他想要利用的棋子,后来是他想要杀掉的变数,甚至是他想要征服的挑战,但是现在——   赵衍恪思索陵南道的时局,大雍的版图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现在,他想让庄良玉成为他手里一柄足可以开疆拓土,所向披靡的利刃。   “嘭!”   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   “赵衍恪你还坐着干什么?”左仪灵推开门便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见他坐着不动,甚至要过来拽人。   赵衍恪的护卫下意识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赵衍恪命护卫退下,眉头微蹙,问道:“你来做什么?”   “你还坐在干嘛?”左仪灵绕过桌案去拉赵衍恪的胳膊,“姓庄的和她郎君都出去救人了,你在这里坐着干嘛?”   “你来找我做什么?”赵衍恪不见焦急,语气淡淡,将面前的笔墨纸砚都收拾好了这才站起身。   “找你跟我一起去救人啊!”左仪灵不假思索地说道。   “庄姑娘是同她郎君一起去,你为何要来找我?”   左仪灵突然顿住,骤然松开拉着赵衍恪胳膊的手,眼神躲闪地说道:“你、你不愿去不去便是,我自己去。我就不信我一个人能比姓庄的和她郎君要差。”   说完就要跑,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昏暗的光线里瞧不清人脸上的神色,赵衍恪慢慢松开手,命护卫去拿雨具。   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不愿服输,便比一比吧。”   ……   赵衍恪带着左仪灵刚走出院门,便看到一样穿戴好准备出发的八皇子赵衍怀,以及跟在八皇子身后的康聿铭将军。   等到出知州府时,卢承锦将军已经带着滇西军整装待发。   短暂寒暄过后便分头向陵南道各州郡而去。   风声喧嚣和骤降的雨雪让所有人都不可能在这个夜晚睡得着。   起初还幸灾乐祸的官员在看到两位皇子都出动时彻底慌了神,也想披雨具跟出去表表忠心,凑点功绩,可府库物资里竟然半点多余雨具也无。   简直一干二净。   这群天生早就习惯了锦衣玉食和享乐安逸的高官瞅着外面奔走的将士身上各个披着蓑衣,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想去吗?   当然不想!   可不去行吗?   这若是被家里长辈知道他们这等贪生怕死的模样,怕是直接要挨削了!   家中长辈个顶个都是吃过苦头的人,一个个都是刀口舔血才给家族挣来了功勋与富贵,若是知晓后生都是这副表情……   这群跟着皇子下来镀金的官二代们面面相觑,脸上闪过相似的挣扎。   “走不走?”   “走……”   “谁有胆子第一个走?”   “走就走!”   “冲得上就光宗耀祖,冲不上就给祖宗蒙羞!”   然后这群身板瘦弱的官二代们,头也不回地紧随滇西军步伐也冲进了狂风雨雪之中。   庄良玉起初忙着检查房屋受损情况,也忙着及时将地势低洼处的百姓转移,根本没注意到来实施救助的人在悄然变多。   庄良玉正忙着将物资撞车,突然手上一轻。   顺着望过去,看到是个像落汤鸡一样的穿着官袍的年轻人搭了把手。   这人是户部的,也是个官二代,庄良玉对他有点印象,但是不深。   此时这年轻人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着帮她将东西搬上牛车。   见她看过来,别扭地移开视线,说道:“我、我只是不想给家里丢人,谁在乎这些穷鬼。”   说完就要走。   庄良玉顺着他离开的路望过去,这才发现黔州主城中多了不少人在帮忙。   此时已经不止是忠国公府和镇北军在努力了。   庄良玉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挥手叫人回知州府提前熬好姜汤,到时候分发给诸位将士官员。   在这种冰冷的雨夜里,失温是会要人命的…… 第64章 伏击   雨雪持续了两天, 加之陵南道本身就气候潮湿,此时此刻简直冰冷刺骨。   几近到了呼气成冰的程度。   好在救灾及时,并未出现百姓大批冻伤以及死亡的情况。   只是感染风寒的人很多, 在这个时代里,风寒是能要人命的。   庄良玉在跟两位皇子紧急禀明目前的情况之后, 便大刀阔斧地在陵南道各地兴建医馆。   左仪灵医术傲人,由她在调制药方后对即将派往各地医馆的大夫进行培训, 奔赴各地救人。   庄良玉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哪怕十万火急的事,到她手中也能自然而然地理出头绪,并及时做出最好的安排。   八皇子赵衍怀每日除了视察慰问, 便还是视察慰问,整趟陵南道救灾之行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史书里这种时候都该是怎样的?   赵衍怀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所学, 尔虞我诈, 钩心斗角。   实不相瞒,他甚至做上了此行九死一生的准备。   赵衍怀与他的四皇兄可不怎么亲近, 又或者说他们这些年岁都还尚小的皇子皇女都跟赵衍恪不怎么亲近。   他们倒是跟大皇子赵衍慎接触更多些。   在他们眼里,四皇兄是个优秀的怪人。尤其这两年,自打上一任皇妃去世后, 性情变得更古怪了些。   生人勿进, 压迫感十足,哪怕笑着看你,也仿佛被猛兽盯住, 让人忍不住浑身战栗。   不然在得知他也要跟着来赈灾之后,他的母妃也不会特意去求康老将军来护他一程。   赵衍怀瘪嘴, 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挑剔的舌头和肚子才能好好满足一番……   ……   这趟赈灾之路, 不仅对八皇子来说出乎意料,也完全出乎了赵衍恪的意料。   京中靠祖辈蒙阴的官二代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陵南道本地的老油条们有多难支使他也心知肚明。   但眼下——   赈灾过程顺利得仿佛是顺水推舟,挥毫泼墨,简直一挥而就。   不等他们焦头烂额的思索对策,跟这些人精们斗心眼儿,陵南道的灾情便已经稳定了下来。   眼下,陵南道的受灾情况远远好过预期,剩下的大半银钱被用来给陵南道修建医馆,疏通道路。   此地民生有了极大改善。   走在街上,赵衍恪都能收到来自当地百姓的感谢。   赵衍恪将陵南道发生的事情提笔尽数写下,不添油加醋,不春秋笔法。   句句详实地将庄良玉的所作所为,以及陵南道百姓对庄良玉的称赞如实写上。   他要保庄良玉,要让庄良玉上他这条船。   如果真的得不到这个人,迫不得已的办法,才是将其毁掉。   但这必然会是极大的损失,无论他为君为臣,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损失。   赵衍恪看到过那份被他父皇御笔亲批的奏折,庄良玉能够在出发之前便有此具体周密的计划,简直有神算之名。   而庄良玉在陵南道所做的一切,正是在按照她的计划推进。   赵衍恪将奏折写好,又誊抄三份,然后将四份奏折以同样的规格包好,加以火漆和保密措施,这才交到自己的护卫手中。   “快马加鞭送入京中,不得贻误。”   等誊抄的三份奏折被快马加鞭的送出,赵衍恪这才将一开始写好的那份递给影卫,命其寻个安全的地方,再放海东青飞回西都城。   赵衍恪看着陵南道上空仍旧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声暗叹。   “希望你不会站到我的对立面……”   ***   庄良玉这几日在陵南道各地多有奔波,驾着她的驯鹿车在冰天雪地里穿梭,速度有时比各军将士还要快些。   萧钦竹有公务在身走不开,可又不放心,只能加派人手跟着庄良玉在各地奔走。   庄良玉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在陵南道五州主城之间来回游走处理公务,因此驾车上路得心应手。   而且她走得是官道,沿途也有滇西军、镇北军的将士巡逻护卫,她自觉也不会出现多大危险。   ——顶多是雨雪路滑,她驾车失误冲进了沟里。   天上还细细密密地飘着小小的雪粒,发出沙沙的声响。庄良玉赶着驯鹿车往前走,周围前后都有镇北军将士护卫。   眼见雨雪愈大,挡得人睁不开眼。   前头已经能看到西州城外的驿站,庄良玉当即下令让所有人去驿站暂歇。   驿站距离西州城还有不到六十里地,他们大部队前进需要小两个时辰,庄良玉也不愿意将士们在这种雨雪天气里受罪出意外,还是暂避要好些。   早已在雨雪中等候多时的人此时早就四肢僵硬,这群人手上持着弯刀,黑布蒙面,埋伏在西州城外的护成林中。   眼见天色渐暗,却仍看不到人影,这些埋伏已久的人难免躁动。   “老大,这赈灾指挥使怎么还没到?”   “雪天走得慢,再等等。”   过了片刻,又有人问道:“老大,不是说这小娘们儿的鹿车快得很,怎么这么久都没到?”   这些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说惯了大雍官话的人,倒跟五斗山中的村寨有几分相似。   “我怎么知道?你,前头去探探!”   正在埋伏的人中蹿出一个小个子黑衣人,快似一道闪电般向着黔州主城方向奔去。   西州主城外的驿站虽然因为这段时日商贸不通空了许久,但各种设施都有,也足够宽敞,容下庄良玉这小二百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庄良玉在各地巡察的时候不会带着夏荷潋冬,顶多带上萧安萧远,现在萧钦竹不放心,直接将他自己的亲卫拨了大半过来。   甚至护卫她在各地巡察的镇北军个顶个都是萧钦竹亲自挑选的个中好手。   庄良玉这段时日一直跟这些人相处,关系很融洽,将士们见到她不太爱喊别人唱喊的“庄大人”或者是“赈灾指挥使”,比较爱喊她“将军夫人”。   庄良玉不清楚萧钦竹在看他这些将士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是她——   有点看小孩儿的感觉。   这些将士们年纪都不算大,二十出头,满脸朝气。   他们做到一起的时候就会天南海北的聊,现下甚至唱起了歌。   屋里点了篝火,然后萧安熬了汤给大家暖身,一来二去,便唱了起来。   外面的雨夹雪还在下,驿站外的草棚里,四头驯鹿低头专心吃草,偶尔抬头看看四周,巨大的鹿角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一点声响。   驿站里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前头负责守卫的将士间或回头看看驿站里,听着里面的热闹满眼羡慕。   “在等等,等下就有人来换班了。”   负责守卫的将士像是冰天雪地里一尊屹立不倒的雕像,时刻注意着驿站附近的风吹草动。   在雨线和天幕之外,突然出现一线黑色的小点,密密麻麻向城外驿站方向靠拢。   像是过境的飞蚁蝗虫一样只有极其细微的响动,然后向驿站飞速掠进。   雨雪仍在继续,沙沙的声音掩盖住外界不同寻常的响动。   负责守卫的士兵终于到了要换班的时刻,见有人出来,总算能松一口气,然后忙不迭地向屋里跑去。   南方的雨雪天冷得渗人,丝丝缕缕寒气仿佛能透进骨头缝里。刚出来的将士们哈了两口气,立即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值守。   四头驯鹿停止了进食,开始定定地望向一个地方,而后不安地躁动起来。   发出低沉的鼻息。   草棚的响动惊扰了守卫的将士,有人过来一探究竟,发现是驯鹿在躁动不安。   镇北军将士都知道这四个长相奇怪的家伙是他们将军夫人的宝贝,跟着夫人在陵南道走南闯北,是从宫里特意借出来的大功臣,不敢怠慢,立马小跑过来安抚。   喂草无用,喂水也无用。   小兵满头雾水,看向不安的驯鹿,眉头蹙起,这几个家伙,怎么看起来像是在——   恐惧?   恐惧!   小兵猛然回头,身后刀光已至,立时回身抵抗。   兵刃相接在暗夜里激出火光。   镇北军本就擅长伏击奇袭,各个身手敏捷,三五个人围上来,抽刀抵抗才勉强顶住。   草棚的响动一出,驿站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火光都顷刻熄灭。   驿站顿时被夜色包围。   黑夜里,只有匆匆移动的脚步声,可混着雨雪风声,连这点声音都几乎要听不清楚。   庄良玉静静坐在屋内,眼中黑沉,外面兵刃交接声不绝,兵器刺入人体后,穿过□□摩擦骨骼发出渗人的声音。   眼下敌我不明,贸然行动恐招致更大的危险。   这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又或者庄良玉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遭,眼下这波杀手来的比她预期中还要慢一些。   这群人比她想象中更坐得住,否则在她启程前往五斗山时就该动手,直接让八皇子跟她一起死在进山的路上。   萧家的护卫都在她身边,外面接连不断地有人倒地。   庄良玉眼中眸色愈沉,透过一点点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外面模糊的影子。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无论敌方人手情况如何,她在这里,所有人的重心都是护卫她。   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用命来给她换安稳,所以必须要想办法。   “萧安,萧远,你们派人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不能一直等在这里。一波杀手完了还可以有第二波,第三波,眼下城外驿站孤立无援,我们要想办法破局。”   萧安萧远对视一眼,萧安上前一步说道:“夫人,外面的人多是武林高手,出手阴毒,且敌我数量不明,贸然行动会有危险。”   “坐以待毙也会有危险。”庄良玉不假思索地的说道。   这是她第二次遭遇刺杀,上一次还是在群青论坛召开之时,有人想从中搅局,所以对她下手。   但那时萧钦竹率人及时赶来,所以她只是胳膊上受了轻伤。   庄良玉什么也不会,体力也不过平平……   外面的刀兵声越来越近,庄良玉站起身,沉声道:“杀手的目标是我,没必要让他们对无辜的人下手。现在出发去西州主城,看看这些存了杀人心的家伙敢不敢一路追杀过去。”   庄良玉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让她扭转主意。   但情况也确实如庄良玉所说这般,外面到底有多少杀手根本就是不能确定的事情,如果一直等下去——   萧安萧远跪地领命,立时安排护卫准备车马。   遍地刀光血影里,四头驯鹿扬蹄溅起泥水,带着巨大的角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这些家伙可不是好脾气,受惊吓之后起了生物本能,撒蹄狂奔,速度简直与马匹有得一拼。   尤其这些驯鹿是御赐,是专门从圣上的皇家园林中借出来的,还要尽心保护,任何一头出了问题恐怕都是杀头的罪过。   镇北军的将士们也战得束手束脚。   萧安萧远本意是安排庄良玉偷偷离开,他们在后面拦一段时间。   可熟料庄良玉上马之后竟然直接打了一声格外响亮的口号,然后一夹马肚子便直奔西州主城方向而去。   连萧安萧远都一时反应不及被扔在了后面。   在混乱中听到熟悉口哨声的四头驯鹿像是突然找到了方向,直接顶着硕大的鹿角在遍地混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直追庄良玉而去。   “所有人往西州主城去!”   杀手一见目标跑了,立时要追,可杀红眼的镇北军哪里可能让他们轻易跑走?   ……   但在驿站突击的杀手之外,前往西州主城的路上,不知还藏着多少杀机。   而庄良玉,只能在马背上伏底身体尽力狂奔。   不添乱,然后吸引分散火力,这就是她的目的。   现在的她,正在走进更深的危险…… 第65章 突围   雪粒像是细密的针一样刺在脸上, 庄良玉眼睫上覆了一层,几近挡住视线,连路都看不分明。   她随手抹了一把, 将糊在脸上的雨雪甩下,心跳如雷, 大口喘息。   庄良玉紧紧将自己的身体固定在马背上,带着四头驯鹿狂奔。   身后是一直在追她的萧家护卫, 再往后便是追上来的杀手。庄良玉不信这些人会只在驿站伏击,通往西州主城的路上必然处处是危险。   这些人下了死手,显然是冲着她的命而来。   凛冽的寒风让庄良玉脑中愈发清醒,她将所有可能的人选在脑海中过了一个遍, 最后将点定在了西都皇城之中——   一个与她从未有过交集的人身上。   西州主城的护城林就在眼前了。   嗖——   庄良玉下意识侧身,胳膊处一凉。   她回头勒马, 看到流矢摄入泥泞的雪地之中。   身后的萧家护卫拼命拍马前奔, 想要冲进去将林中暗伏的宵小尽数清除。   可庄良玉却示意他们减速。   “少夫人!”   萧安萧远一追上来便挡在了庄良玉前头,确保从林中出来的暗箭即便穿过他们的身体也不会伤害到少夫人丝毫。   “眼下林中伏兵不知几何, 贸然进去是送命。”   “我等为保护少夫人在所不惜!”   庄良玉压下眉头,回绝一干护卫主动卖命的想法,肃声道:“这是你们的工作, 不是你们的坟墓。我要活生生的人, 不要一条条人命。”   庄良玉快速扫过西州主城外的环境,清楚他们现在毫无遮掩的状态下,如果贸然进林, 就是等着被人爆头的活靶子。   “少夫人,您意下如何?”   庄良玉的视线扫过漆黑的林中, 雨雪还在继续, 根本看不到一点要停的架势。   “等。”   “他在等我们进去送死。”庄良玉声音沉静地说道:“现在就看谁更有耐心熬到天亮。”   萧家的护卫沉声宣誓, “愿为少夫人身死而战。”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漫长的两个时辰。   ……   西州主城里,有人披风戴雪刚刚抵达。   萧钦竹一到西州主城便直奔知州府。   策马至府衙前,见知州府外大门敞开,灯火通明。   他以为庄良玉又在通宵达旦地工作了,眼里闪过无可奈何地神情,准备去将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自家夫人压去休息。   萧钦竹翻身下马,抬脚便向里走去,脚下飞快,他身后的护卫亲兵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萧钦竹一进府便直接问府内下人,“赈灾指挥使何在?”   院子里昏昏欲睡的门童一个激灵,被萧钦竹的阵势吓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没、没瞧见赈灾指挥使大人!”   萧钦竹眉头立时紧皱,刚刚踏进去的脚收回,直接转身向外。   身后的被雨雪占师的披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发出猎猎声响。   他的副官刚刚把马匹交给西州城知州府的下人,就瞧见他们将军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满脸杀气。   “将军?”   萧钦竹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对在门口战战兢兢地门童说道:“如果赈灾指挥使今日出了什么意外,记得告诉你家刘大人,头顶上的乌纱帽就可以不要了。”   说完策马扬鞭,直奔黔州主城方向准备出城。   萧钦竹自甘罗州赶来,前几日在书信中得了庄良玉要到西州城巡查的消息,本想着能在西州见上庄良玉一面,谁料竟然出了这种岔子。   黔州与西州毗邻,两州主城相距不过三百余里,正常时间出发,不过一日半便能赶到,若是遇上雨雪天气,两日半也该到了。   但现在——   大雍朝在各地州府主城外通常会按照车马行进速度,每百里设置一驿站,用以临时停歇驻脚。   但眼下陵南道受灾,各驿站的守卫大多临时被抽调赈灾,人手严重不足,若庄良玉在驿站休息,也不甚安全。   萧钦竹心中焦急,哪怕他清楚自己给庄良玉选得亲卫个顶个都是武力高强的好手,但陵南道一代想要害人的手段多样。   巫蛊医毒,蛇虫遍地。   若是中了圈套,再强的人也难逃生天。   入夜之后城门紧闭,萧钦竹直接亮了身份命西州城守军开城门,命人值守注意四周动向。   直接一句“责任我萧某人自负”后便径自出城。   一直负责监视城门动向的斥候杀手立时慌乱起来,急急忙忙奔入护城林深处并报情况。   这一跑动不要紧,直接被人觉察出动静。   不需要萧钦竹吩咐,他手下的将士已经率先一步将人逮住押送过来。   黑巾蒙面,腰佩环刀,身材矮小精壮,毛发浓密而五官深邃,一看便知是陵南道本地的人。   萧钦竹根本不审问这些人,反手从马侧箭袋里抽出箭矢,一言不发地瞄准密林深处。   这被抓住的斥候立时慌乱起来,在镇北军手下挣扎,不住发出奇怪的闷哼。   护城林中隐隐有响动,萧钦竹黑沉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眸光如电,手中三支箭矢飞射而出。   立时林中传来三声响动,随行将士紧随而至,从林中拖出三具快要没气的躯体。   萧钦竹翻身下马,眉眼深沉冷冽,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抬手就扯下剩下三人面上的黑巾。   锐利的视线扫过这三个杀手的脸,萧钦竹细细观察片刻,看过他们手中的兵器和服装,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挥手让随行将士将马匹安置好,随他徒步进林。   萧钦竹的亲卫入林,仿佛无声的猛兽,手持利刃在林中穿行竟然闹不出半点声响。   雨雪还在继续,林中遍地泥泞。   萧钦竹解了自己的披风,像是一道暗影在林中潜行。   神情冷冽而肃杀。   镇北军将士配合极为默契,先前派出的斥候快速摸清护城林中的情况。   以镇北军独有的方式传递信息,在漆黑的林中潜伏的将士在接到信息后即刻回应。   向杀手所在的位置一路奔袭,几近成包抄之势。   越是靠近,萧钦竹身上的杀气便越稀薄,甚至连自己的气势都有所收敛。   他的目光越过层叠的草丛和枝杈,看到对面草丛中隐隐闪过的冷光。   雨还在下,混着雪粒,淅淅沥沥地落在身上。   萧钦竹仿佛察觉不出寒冷,连呼吸都几近微不可闻。   仍在往前探路的斥候终于回禀消息,说庄良玉等人此时正在护城林外,随行护卫的士兵多有伤亡,现在正在林外徘徊。   直到听闻庄良玉的消息,萧钦竹才总算心里舒了口气。   来汇报消息的斥候极为不安,现在毕竟是将军夫人身处险境,若是将军生气了就难办了。   斥候即便忐忑,也忍不住为他们将军夫人的行动赞叹一声。   显然在一路追杀的情况下,将军夫人选了明智的路,否则不到二百人的护卫队不可能还留存有这么大规模,而林中现在敌人未知,将军夫人能冷静下来不贸然进林。   这已经比许多刚开始领兵的小伍长都要厉害了。   萧钦竹垂下眼睫,面上的冰冷去了几分,“夫人那边护卫情况如何?”   “不足一百五,且多有负伤。贸然进林恐有危险。”   萧钦竹并未说话,轻轻拨开面前的草叶,看到前方草丛中传来些微响动。   这些杀手俨然不知自己早已是瓮中之鳖。   萧钦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继续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回禀。”   萧钦竹话音刚落,斥候像是一条蛇一样潜入林中再不见踪影。   ……   身后的打斗声已经近了。   庄良玉仍旧没有下马,在进城的官道上按兵不动。   路上已经几支箭矢,箭头淬毒,闪出诡异的金属色泽。显然林中埋伏的杀手在焦急,等不住庄良玉进林,便想着放冷箭刺杀。   但庄良玉比谁都更坐得住。   她能感受到自己右臂处的伤口在阵阵发烫,然后浇在身上的冰雨仿佛是火星一般,烧得她肺腑都仿佛放入了油锅之中。   她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眼下战线拉得很长,从驿站一直延伸到西州主城外的护城林。已经在最大限度的分散敌人的兵力,若是等前后夹击的杀手碰在一起,那才是真的被包了饺子。   庄良玉此行带了一百八十二人的队伍,但以眼下来看,杀手各个勇猛,而且手段颇多,更重要的是——   她现在连人数也不占优势。   身下的马匹仿佛嗅到了危险靠近的气息,发出不安的鼻息,蹄子在地上不安地乱动,连带着四头驯鹿也躁动起来。   她必须要想办法自救。   庄良玉看向地上从不同方向射来的箭矢……   雨雪还在下,但天色已不如先前那般黑沉。   此时,距离第一缕天光,还有一个时辰。   ……   突然,寂静而紧绷的密林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啸鸣!   一直在护城林外徘徊的人瞬间三五集结策马向林中发起猛冲。   飞箭流矢从林中飞射而出,淬毒的箭头穿透雨幕,庄良玉压低身形跟所有士兵一起冲进去。   就在她入林的一刹那,她竟然大喊一声,“赈灾指挥使在此!”   喊完便立时从马匹上滚下来,跌入草丛中。   下一刻箭矢便铺天盖地而来。   庄良玉管不得疼痛,咬牙从爬起身躲藏在一棵大树之后。   马背上留了个裹着她衣服的假人,庄良玉此时身上仅着几件单衣。   控制住手抖,控制住腿软。   站不起身的庄良玉几乎是在以爬行的姿态脱离危险。   草丛中传来响动,隐隐有脚步声靠近。   熹微的晨光中,能看到来者手持弯刀,同样淬毒的兵器泛着来自死神的召唤。   庄良玉顷刻屏息,缩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就在庄良玉藏不住准备逃跑的时候——   嘭!   人体倒地,滚烫的血液溅到她身上。   庄良玉怔怔地抬头。   然后被人拥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关于行军打仗突围埋伏的认知比较浅薄和白痴,搜了很多资料之后,希望不至于太出戏。 第66章 劫后余生   萧钦竹心中阵阵后怕。   他单手抱着已经昏迷在他怀中的庄良玉, 用披风将人仔仔细细包裹起来。   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砍瓜切菜般在密林中直接杀出一条路来。   手段阴狠歹毒的杀手甚至不能近身。   从第一声啸鸣响起到此时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护城林中的杀手便被肃清。   只留了两个活口押送回去等着审讯。   萧钦竹面色森寒,将庄良玉牢牢护在怀中。   他身后是一众觉得自己护卫不当而噤若寒蝉的萧家护卫。不止萧安萧远等人如此, 剩下的跟随庄良玉的镇北军士兵也露出相似的神情。   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事。   ……   庄良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冷。   手脚冰凉, 四肢都仿佛僵硬。   若非她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活着,她怕不是要以为自己是依据尸体,现在灵魂困在壳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庄良玉还未睁开眼,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呼痛都没来得及发出声,便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等到眼睛睁开, 适应了突然的光线, 庄良玉这才看到探进来的萧钦竹。   萧钦竹刚探进帷幔之中,刚刚准备开口, 又被拽了出去。   浮在庄良玉头顶的人换了,左仪灵探进来,摸摸她的脸又看看她的眼。   最后开始给她把脉, 一溜八开折腾下来, 庄良玉冷冰冰的身子都热了起来。   她刚想抬手,结果发现右臂疼极了,忍不住嘶声。   刚松一口气的左仪灵又瞬间被萧钦竹拽了出去。   “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庄良玉刚醒, 头还昏昏沉沉的。半晌,才哑声说道:“无碍。”   熟料她刚说完这两个字, 便看到萧钦竹面上的焦急换成了某种近乎在生气和愤怒的神情。   欲言又止, 最后又退了出去, 给她端来一杯水。   庄良玉被萧钦竹扶起来靠在床头,正准备接过水杯,这才发现自己右臂上裹了厚厚的纱布。   庄良玉蹙着眉头看自己的伤口。   她印象里,这里只是被箭矢划破了一道口子,会有这么严重吗?   此时床榻上的帷幔已经被拉开,庄良玉能看到屋里的景象。   左仪灵正翘脚坐在桌前喝茶,见她看受伤的手臂,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你再拖上半个时辰,这条胳膊就不能要了。”   庄良玉隐隐约约想起自己仿佛冰火两重天般的感受,慢吞吞问道:“我中毒了?”   左仪灵嗤笑一声,“看来还行,这毒没进了我们庄大人聪明绝顶的脑袋里。”   庄良玉被萧钦竹扶着慢慢喝水,左仪灵斜睨她一眼,故意转过头去说道:“庄大人舍生忘死,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日便能康复。”   左仪灵等了片刻,没等到庄良玉的回应。   只是庄良玉还在喝水,根本空不出来去回应左仪灵的冷嘲热讽。   热水下肚,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冷。   庄良玉缓了片刻,这才问道:“与我同行的士兵们情况如何?”   “随行一共一百八十二人,死亡二十三人,受伤七十九人,其中重伤十三人。”萧钦竹的声音冷漠得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但庄良玉却垂下眼睫,眼里隐隐有些湿润。   嗓音中都带了哑意,“可有安置?”   “镇北军自有安置。”   萧钦竹这句话说完,庄良玉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等萧钦竹坐不住准备再问的时候,却发现庄良玉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左仪灵瞥了一眼,走上前来又探了探庄良玉的情况,无声对萧钦竹说道:“她无事,只是睡了。”   萧钦竹的心这才放下来。   二人将庄良玉窗前的帷幔放下,怕打扰到她休息,走到外间去说话。   “你准备怎么做?”左仪灵问道。   萧钦竹的脸色阴沉,一贯月朗风清无甚表情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意,“血债血偿。”   左仪灵沉吟片刻,“赵四儿的意思是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左仪灵现在跟赵衍恪几乎是同进同出了,连称呼都从最一开始的“姓赵的”变成了如今的“赵四儿”。   萧钦竹没有说话。   左仪灵也大概了解萧钦竹的脾气,撇了撇嘴,“总之,这件事我告诉你了。我的任务完成,至于你跟他之间打算怎么商量,这不是我要管的事情。”   “庄良玉现在已无大碍,只是需要定期给伤口换药,以及好好休息静养。五斗山里的毒没要了她的命,已经是她很命大了。”   左仪灵说到这里眼中还有些疑惑,“说来也奇怪,这毒见血封喉,寻常人伤口沾毒撑不过一个时辰就要殒命。她竟然能坚持这么长时间,还能让毒只是附在伤口位置。”   “确认无碍?”萧钦竹突然说道。   左仪灵对质疑她医术的萧钦竹很是不满,“你不该质疑我的医术。”   然而萧钦竹油盐不进,只是看着她,想要一个确定无碍的答案。   左仪灵叹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她不会有事了。”   “多谢。”   左仪灵又翻了个白眼,像是有些酸溜溜地说道:“你这样在意这个木头?”   “她不是木头。”   “我看她跟不开窍的木头没什么分别。”左仪灵肯定道,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萧钦竹对庄良玉的看重,可偏偏这庄良玉永远都不拿自己当回事,一心扑在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结果的公务上。   比她那个做大祭司的母亲还忙。   萧钦竹垂眼,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生生被左仪灵看出一丝落寞。   左仪灵虽然嘴毒,但是也没故意揭人伤疤,戳人痛处的喜好。   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说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赵衍恪准备用这件事做筹码,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萧钦竹沉声说道:“我不会碍他的事,但也别让他来碍我的事。”   说完就转身回房,再也不理左仪灵。   左仪灵被这萧钦竹气得跺脚,狠狠挥了挥拳头泄愤,这才脚步轻快地向外面走去。   天知道她被人快马加鞭从黔州主城拎过来的时候有多急。   若是她再晚上一时片刻抵达,庄良玉怕是直接小命不保。   庄良玉中的是五斗山中部落寨子之间才会有的独特毒药,这种药炼制极为费力,发作时间极快,但救治及时想要将人救回来也不难。   思及毒药,左仪灵一贯天真无邪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   扎穆寨一贯是五斗山中的头号部落,山中大大小小上百个寨子都听从扎穆寨的命令。   自从庄良玉跟扎穆寨达成协定之后,扎穆寨便跟山中各寨下了命令要与陵南道百姓和睦相处,配合赈灾指挥使的工作。   但现在竟然有人敢对庄良玉下手?   到底是谁这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违背扎穆寨大祭司的命令?   ……   等庄良玉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暗,屋里燃着昏暗的烛光。   萧钦竹正靠坐在床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庄良玉稳了稳心神,便听到肚子里传来饥饿的肠鸣,正要开口,萧钦竹便起身了。   “先喝点粥,然后把药吃了。”   粥是庄良玉熟悉夏荷的手艺,但大病初愈,就算姐胃口也一般,她只慢慢喝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她刚歇两口气,萧钦竹转身又端了药碗进来。   褐色的药汤和飘散出来的苦味直接让庄良玉满脸菜色。   可是不吃药又不行,她捧着药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半晌还是没成功。   可怜巴巴地问萧钦竹,“有夏荷做的蜜饯果脯吗?”   萧钦竹没说话。   庄良玉叹息一声,准备捏着鼻子喝药。   她的右手还是很疼,行动不便,于是只能用左手。   就在她从小桌上拿过药碗准备一口闷的时候,嘴里突然被塞了甜甜的东西!   然后手中的药碗也被萧钦竹拿走。   一口糖,一口药。   等庄良玉把药喝完,嘴里都只剩下甜味。   一点苦都没留下。   她正感慨自己被照顾得像是个小孩儿一样。   萧钦竹竟然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来。   最后吻得庄良玉苍白的脸上绯红,气喘吁吁,眼里都水汪汪的。   萧钦竹垂头,沉默着握住庄良玉无碍的左手。   他什么都没说。   却让庄良玉觉得愧疚,半晌,她勉强拍了拍萧钦竹的手,“这次是我莽撞了。”   萧钦竹没有抬头,仍是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此前我没有任何关于遇刺突围的经验,之后我会多学这些。至少不会再让人这样轻易就能拿捏我的小命。”   庄良玉感觉到萧钦竹握着自己的手愈发用力。   “等我好了,我会多锻炼的。”庄良玉安抚道,甚至举起左手来发誓,“我肯定会学得很快,下次不会再受伤。”   “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些。”一直沉默的萧钦竹突然说道。   庄良玉却笑了起来,“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生气只会扰乱理智,不会对解决问题有任何帮助。”   萧钦竹的眼里映着庄良玉的影子,一贯总是笑得恣意的女子此时此刻苍白而无力地躺在床上,哪里还有平日的风采?   若是寻常女子在遭遇刺杀之后会是如何?   但无论如何,总不该是庄良玉这副还有心在安慰他的模样。   萧钦竹愈发痛恨自己的无力,若是他能早些抵达,便能早些觉察出不对,更早一步清除埋伏在路上的杀手。   天知道他在密林中听到那一声“赈灾指挥使在此”时,简直被吓得肝胆欲裂。   所幸,他赶上了。   否则他怕是要痛恨自己一辈子。   萧钦竹甚至在想,若非是他提议,庄良玉根本不会来陵南道,也不会遭受这样多的罪,她会安安稳稳呆在忠国公府,不用挨冻,不会心力交瘁,更不会受伤。   庄良玉像是能看透他的想法,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他的手,安抚他躁动不安的情绪。   “谢谢你带我来了这里。”庄良玉轻柔的声音仿佛像水一样从萧钦竹被灼烧的心间流过,抚平所有的火。   庄良玉说:“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萧钦竹看着庄良玉苍白却坚定的眉眼,心中说道,可我后悔了…… 第67章 妥协   庄良玉的身子好得很快, 第三日余毒一清,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除了有些容易疲劳,四肢总是无力外, 再无旁的问题。   庄良玉养病这些日子,萧钦竹替她谢绝了所有来探病的人, 只留了夏荷潋冬在近前侍奉。   萧钦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   第二日的时候,雨雪就已经停了。   眼下第三日, 天气慢慢回暖。   庄良玉被萧钦竹搀着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庄良玉走得很慢,走一段距离便要停下来喘一喘。   萧钦竹扶着她到石凳旁休息,还特意带了垫子防凉。   庄良玉歇了片刻, 看着不再阴沉的天,转头问道:“郎君, 你如何得知这些时日陵南道会有雨雪?甚至还能未雨绸缪地知道我在路上遇到了状况?”   萧钦竹神色淡淡, 他说:“我是一个将军。此前在塞北多有行走,见惯了说冷就冷的天。对险情敏感是身为一个将领应该有的素质。”   庄良玉调笑道:“郎君当真神算。”   萧钦竹握着庄良玉的手, 看向天空:“我带兵打仗,手里有看的见的兵,也有看不见的兵。山川河流, 风霜雨雪皆可成为我手中的将士。”   庄良玉真心实意地称赞, 眨着眼睛说道:“郎君真是好厉害呀。”   萧钦竹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说道:“抛却担忧,我不得不承认夫人三日前的举动其实是最为正确的。倘若杀手的目标也是我的项上人头, 我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庄良玉佯怒,拍了一下萧钦竹的手, “所以, 你之前的生气根本就是不讲理。”   萧钦竹任由庄良玉拍他, “我只是……在气我自己而已。”   “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必呢?”   庄良玉继续说道:“这与你无关,是幕后主使的错。”   “但我有过失。”萧钦竹说:“若我再早一时半刻动手,根本不会让你摔下马背又险些被人伤害。”   “但这样会让更多士兵死亡。”庄良玉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不止是要救我。正如你所言,你是一位将军,你要为手下士兵的性命负责。你也做了最正确的抉择。”   萧钦竹无奈地笑起来,“还要一个伤患来安慰我……”   庄良玉歇了这片刻,回了些力气,又站起身:“你再扶着我走一走。等下我能自己回去休息,你就去处理公务。”   萧钦竹眉头一皱,下意识想要反驳。   庄良玉紧接着说道:“我还有事要交给你去做。”   萧钦竹立马不皱眉头了,“何事?”   “天气回暖,江水破冰,上游河水倾泻而下会导致下游出现凌汛。你带人去将江面炸开,防止凌汛导致各地出现洪灾。”   萧钦竹并不愿意庄良玉此时思虑过度:“工部和户部官员随行大几十人,难不成还想不出个对策?”   “陵南道本地的江河本是冬日不冻,但现在长时间低温导致江水结冰,若是不能即使处置凌汛,还会酿成更大的灾害。”   “然也。”   庄良玉刚说完,院子里便传来了他人的声音。   萧钦竹与庄良玉二人齐齐抬头,看到站在院门口一身便服的赵衍恪。   此时的赵衍恪仿佛没了曾经见到过的阴狠,反倒透出些豁达之姿。   “见过永定王爷。”萧钦竹扶着庄良玉行礼。   “二位请起。”   庄良玉这才又坐了回去。   赵衍恪不是空手来的,他手上拎了东西,落座之后放到石桌上,“这是左姑娘从五斗山里找来的山珍,有滋补之用。庄大人受伤之后身体虚乏,这些东西恐能有些作用。”   庄良玉轻咳了一声,“多谢王爷。”   萧钦竹是不愿意让赵衍恪与庄良玉多做接触的,此时一板一眼地说道:“不知王爷此时到访有何贵干?内子身体微恙,可否等臣将她送回再议事?”   “我此行便是来找庄大人。”赵衍恪笑道。   庄良玉也不曾留意,不知从何时起,赵衍恪不再以庄二娘子的称呼喊她,反倒是换上了“庄大人”的称号,偶尔在众多官员面前也会称她为“赈灾指挥使大人”。   但不管赵衍恪怎么称呼,这种拉开距离界限分明的状况是庄良玉最满意的。   “庄某资质平平,不知王爷所谓何事?”   赵衍恪命手下人将东西放到桌上,然后便让这些护卫都退出了院子。   石桌上堆满了卷轴和各类公文。   萧钦竹蹙起眉头,正欲开口回绝,庄良玉却按住了他的手,先一步说道:“王爷为何找我?”   赵衍恪迎着女子清冷镇定地视线,笑了一声,“比起各有想法的官员,一心为民的庄大人应当是陵南道百姓们最好的选择。”   庄良玉微微抿唇,不得不说,赵衍恪真是一个极会拿捏人弱点的家伙。   知道她放不下陵南道百姓,便以此地安稳做要挟。   庄良玉微微垂眸,“王爷可真是擅度人心。”   赵衍恪笑着接下庄良玉的嘲讽,将石桌上的卷轴展开,“这是陵南道各地水系的地图,庄大人看看该从何处下手防止凌汛发生?”   庄良玉没有回话,对赵衍恪话语中隐隐透出的猜忌和质疑视而不见。   反正她也不是为了赵衍恪干活,她只是不希望这里的百姓继续被灾情困扰而已。   庄良玉倾身将图纸拽到面前,萧钦竹只能无奈地将庄良玉身上的披风裹好,然后帮忙举着图纸,好让庄良玉省些力气。   庄良玉半靠在萧钦竹怀里看图,看得专心致志,半点也没留意到两个男人之间的眼神交锋。   萧钦竹还是很防备,但赵衍恪却奉上笑容,半点没有挑衅和不善的意思。   反倒让萧钦竹心里再度疑窦重重。   “可有笔?”庄良玉突然出声,两只手同时伸向桌上的炭笔。   萧钦竹的视线再度与赵衍恪对上,赵衍恪只是微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将手收回,抄在袖中,看庄良玉在地图上勾勾画画。   萧钦竹将笔递给庄良玉,便不再抬头,眼神落在女子近日里日渐消瘦的面容上。   陵南道救灾公务繁忙,再加上受伤中毒,庄良玉飞快地削瘦下去,本来就不算康健的身子骨现在甚至轻得有些过分。   庄良玉右臂有伤,只能用左手别别扭扭地画图,连字都比平日里更丑几分。   庄良玉大概用了两刻钟的时间,在地形图上圈出方位,又在旁边标注了所需要的注意事项,这才将图递给赵衍恪。   “根据陵南道水系的特征,在这些地方放置爆破即可。天气马上转暖,需要快速通知沿江上下游的百姓居民,否则容易出现危险。”   赵衍恪结果图纸后便细细看了起来,黑沉的眼中有着近乎发现宝藏般惊喜而狂热的光芒。   赵衍恪稳了稳心神,这才合上手中的地图,再看向庄良玉时已经没了那点猜忌,反倒隐隐透露出一种肯定和自信。   是那种对自己想法和观念的认定而带来的自信。   庄良玉懒得猜赵衍恪的内心变化,继续说道:“防治凌汛的关键不仅要破冰,也要即使做好拦冰、导冰和融冰的措施【1】。陵南道一带江水常年不冻,但此次长达月余的严寒让扬灵江、金婆江上中心河段冰层厚度达到了四尺,贸然破冰但冰块若是无处可去,同样也会引来祸患。”   “依庄大人所看,有何高见?”   庄良玉再次抬眼,认真审视赵衍恪,最终下定决心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天晴后陵南道的天气会迅速转暖,各地堤坝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进行堤坝加固,防止冰河冲坝造成决堤。”   庄良玉思及此,眉头紧锁,又拿过炭笔随手在地图边角的位置画好了用来加固堤坝的方案。   这才继续说道:“不仅陵南道会发生凌汛,随着时间推移,天气转暖大雍各地都会有凌汛发生,需要各地官员及时做好准备。”   赵衍恪颔首,“庄大人可以放心,本王会上书奏折将情况禀明父皇,朝廷的命令很快就能传遍各地。”   庄良玉精力耗费久了,有些疲乏,长长吸了两口气,才由萧钦竹扶着直起身体。   “凌汛过后,陵南道恐有大雨,陵南一带多山,恐有山洪灾害,需要王爷费心通知各地百姓。”   赵衍恪将庄良玉的安排一一应下。   一直到天色擦黑,庄良玉总算说完了自己的对策安排。   萧钦竹直接起身送客,赵衍恪却还稳坐不动,起得萧钦竹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因为这是王爷,所以就算再怎么不喜,表面的尊敬还是要有,礼法还是该遵守。   赵衍恪自然知道萧钦竹对自己的不喜,说实话,换作是他,应当会比萧钦竹的态度更加恶劣一些。   若非是有公务在,赵衍恪也不愿意看着这对夫妇在自己面前你侬我侬。   “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多做打扰了。还望庄大人静心养病,陵南道的百姓都在等着庄大人早日康复。”   庄良玉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她靠在萧钦竹身上,此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却还是要让萧钦竹扶着她站起来行礼告别。   萧钦竹的怨气几近冲天。   等赵衍恪一走,便毫不客气地让人锁上院门,还命萧府的护卫守着。   转身便将庄良玉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向屋里走去。   本想着午后太阳好让庄良玉散散步,调理一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赵衍恪直接搅乱了他所有的安排。   “夏荷已经做好了晚膳,回去之后吃完饭再喝药。”   庄良玉神色恹恹,靠在萧钦竹胸前,慢慢点头,由着他将自己抱进屋去。   萧钦竹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快步向屋里走去。   ……   庄良玉吃完饭后便被萧钦竹盯着吃药,本想看会儿书,结果被他强硬地按在了床上。   庄良玉颇为无奈地盯着帐顶,睁着两只大眼睛,无声地抗议。   “我睡不着。”   萧钦竹就坐在屋里忙公务,听到庄良玉的声音便立时放下手头的事情走过来。   然后就迎上了庄良玉颇为怨念的眼神。   庄良玉再次说道:“我睡不着。”   萧钦竹沉默片刻,“……你需要休息。”   “但是我睡不着。”庄良玉声音都透着怨气,“我早上睡到辰时,中午又睡了一个半时辰,现在刚刚戌时,我睡不着。”   庄良玉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闹脾气的小孩儿,反而理直气壮地跟萧钦竹控诉自己的不满。   萧钦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无措,“可你需要休息。”   庄良玉说:“看书也是休息。”   萧钦竹无奈道:“看书费眼、劳神,你如何能休息得好?”   庄良玉抬眼迎上萧钦竹,“可是我不开心,更休息不好。”   最后——   还是萧钦竹不得不妥协,拿了话本子过来给庄良玉解闷。 第68章 回忆   萧钦竹没有让庄良玉费劲爬起来看书, 反倒是靠坐在床头开始给庄良玉念书。   萧钦竹念得是一本侠客游记,这本书在大雍颇为有名,故事里的侠客走南闯北, 行侠仗义。   故事虽然简单,但情节跌宕起伏, 荡气回肠,听来也颇有趣味。   起初庄良玉还有怨气, 最后听着听着,又在萧钦竹怀里睡了过去。   萧钦竹一直留意着庄良玉的动静,见人睡过去,这才轻轻放下书, 然后将人往被子里塞。   庄良玉发出两声含混不清地梦呓,听起来像是在念他的名字。   萧钦竹凑过去, 正好张嘴说梦话的庄良玉便直接吻在了萧钦竹脸颊上。   柔软的唇一触即离, 像是一碰到了柔软的云。   萧钦竹的动作顿了顿,转而俯身撑在庄良玉上方, 动作之快几近化成虚影。   他抚开庄良玉凌乱的发丝,居高临下地看过她脸上的每一处。   面上毫无血色,嘴唇也很是苍白, 一看便知大病未愈。   萧钦竹压下心里的躁动, 像是饮鸩止渴般轻轻啄吻庄良玉的嘴唇。   迷迷糊糊的庄良玉不堪其扰,可鼻尖嗅到的又是熟悉的气息,于是就反复在醒与不醒之间挣扎。   萧钦竹凑上去, 将昏睡的人吻醒,庄良玉费力地睁开一双透着水意的眼, 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萧钦竹, 我要睡觉。”   萧钦竹拥住庄良玉, 凑上去想要亲她的下巴,被庄良玉嫌弃地推开。   庄良玉脑子还昏着,含混不清地开口:“我要睡觉。”   可偏偏萧钦竹像是察觉了什么乐趣一般,庄良玉每说一个字,便凑上去亲一下。   庄良玉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气得她下手去拧萧钦竹的后背,可只得来了这个男人的得寸进尺。   萧钦竹小心避让开庄良玉受伤的地方,愈发放肆起来。   但也知道庄良玉此时大病未愈,什么也做不了。   过足干瘾之后便像是泄气一样仰躺在庄良玉身边,而后不甚满足,又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长叹道:“快点好起来……”   于是庄良玉又拧了他一把。   ……   ***   三日后,炸江。   此举声势浩大,陵南道官员百姓齐聚江岸。   江岸上,庄良玉穿了厚厚的衣裳,看着扬灵江的江面一片茫茫,看着两岸积雪消退露出苍黄的土地。   从扬灵江最下游的甘罗州一直到禹州,沿线千里,在诸多险要的地段都做好了炸江的准备。   庄良玉看到赵衍恪站在岸边,傲立潮头,而他身后是左仪灵以及无数官员。   赵衍恪一声令下,爆炸声骤然响起,数十丈高的白色冰屑飞溅腾空,仿佛喷泉迭起。   像是白色的游龙顺着冰封的江面一路穿行。   死气沉沉的江面上,响起冰凌刺耳的摩擦声。   厚达三尺的冰面被炸开,江水漫上,然后推动着硕大的冰块向下游、两岸涌去。   此等奇观惊起无数赞叹。   庄良玉站在江岸上,看着冰层顺水而下,听着江水滔滔之声迭起。   仿佛沉闷的陵南大地也在此时唤起生机。   江岸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吹掉了庄良玉用来挡风的兜帽,发丝在风中狂舞,好似一面旗帜。   庄良玉却不肯走,于是萧钦竹只好站在风头上,以图能少让冷风吹到庄良玉身上。   防凌汛一事事关紧急,这几日庄良玉十分上心。   萧钦竹抵不住庄良玉的固执,只好尽可能地给她安排好所有事宜,防止他一心扑在救灾上的夫人劳累过度。   庄良玉将萧钦竹的所有用心都看在眼里,除了回以感谢,竟不知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来回馈萧钦竹的好意。   萧钦竹单手揽着她,像是想要支撑她,让她站得更稳一些。   庄良玉听到萧钦竹的声音自风中恍惚传来:“夫人,如此劳心劳力,值吗?”   风还在继续,百姓们的欢呼顺着风传进耳朵里,挨挨挤挤的巨大冰块在江水推动下涌向下游。   庄良玉没有着急说话,她垂头静思片刻,复而说道:“郎君,曾经的我缩在庄府,缩在国子监中。我不想看到天地茫茫而生命渺渺。我总以为自己看不到苦难便可以对苦难无动于衷。”   “可是我错了。”   江面上的风仍在呼啸,庄良玉抬眼看着万里晴空,吐出一口浊气:“我自认人微言轻,微不足道,时代洪流浩浩汤汤,我终将一无所闻地逝去。可我发现自己不甘心——”   “我不甘心看到他人在我眼前困苦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不甘心承认自己的无能。”   “能做一点是一点,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救一个是一个……”   “这就是我要来到这里的理由。”   随着庄良玉的话音落下,奔流的江水将冰块裹挟,发出巨大的轰鸣。   仿佛她话中的洪流也终会将世间的苦难带走,留下无数人的奋斗与生生不息。   ***   伴着凌汛一事解决,先前庄良玉计划让扎穆寨人融入陵南道生活的打算也开始逐步推行。   余下的赈灾款被庄良玉请示过顺德帝后用以投入陵南道当地民生,其中便有一批银款用来兴建学堂。   大雍朝如今风气尚学,各地学监广立,但通常只有各地州府中才能有个像样的学监来收纳学子。   很多时候,还要面临夫子不足的情形。尤其这些夫子还独爱讲经治世,几位瞧不起下三学所学的东西。   庄良玉便想办法将扎穆寨这些懂工匠技术的年轻人塞进学堂,由她亲自带头讲解学习关于农耕、冶炼、手工业方面的知识和技术。   妙玉先生的名头在这种时刻就显得尤为好用。   前来听课的人场场爆满,时常一座难求。   等到庄良玉身子大好,她已经轻装上阵开始奔走于冻土消融的田间地头,忙着指导陵南百姓如何合理种植稻谷,又该如何提高稻谷的产量。   每一日,她身后都跟着无数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也有无数将她视作希望的普通百姓。   庄良玉今日披星戴月而归,站在门外想要去一去鞋底的泥,刚刚抬脚便被人打横抱起。   庄良玉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一声,仰头望着萧钦竹,狭促地笑道:“郎君,一日不见怎得如此心急?”   萧钦竹不说话,又或者说对她这种时不时就逗弄的小把戏已经免疫了。   庄良玉转而去看萧钦竹的耳根,果不其然发现通红一片。   萧钦竹这家伙,面上再正经,耳根子也藏不住事。   庄良玉被萧钦竹放在软榻上,还没坐稳,又被他扶着换了鞋。   屋里的人都在前前后后忙活着,庄良玉老老实实缩在榻上,眼神清澈地看着萧钦竹:“越州情况如何?”   萧钦竹起身净手,洗去上面沾惹的泥土,又脱掉赶路时落了风尘的外袍,这才说道:“越州有卢将军镇守,一切如常,寻常小官即便各有心思也难掀风浪。”   庄良玉的视线随着萧钦竹的身影动。   等萧钦竹收拾好,一回身,便看到了坐在榻上乖巧望着他的庄良玉。   这几日在户外奔走,庄良玉舍了繁复的衣衫,为了方便,自然穿起了男装。   如今乖乖坐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是乖巧的小后生。   萧钦竹不其然地想起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庄良玉时的模样。   小姑娘不过四五岁,却格外调皮,登高爬低,在花园里自娱自乐玩得格外开心。   彼时早慧的萧钦竹正在为自己的前途而迷茫,本想着到花园里散心,谁承想竟然看着一个小姑娘在花园里玩了一整个下午。   再后来,长大一点的庄良玉跟着庄先生正式到国子监中,萧钦竹看着毓秀可爱的小姑娘,这才明白她是庄太师的女儿,是庄良玘的妹妹。   等到再大一些,顺德帝登基,庄太师请辞,本想归乡,却被顺德帝强硬留下最后塞到了国子监中,成了国子监祭酒。   在庄良玘要离开尚书房的前日,二人曾学着大人的模样对饮,聊着自己未来的志向与去路。   当萧钦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像曾经一样步入军营时,他去找庄良玘辞行。   然后遇到了跟叶瞳龄正玩闹的庄良玉。   夏夜天热,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少女在亭中纳凉,手里还捧着几支荷花与莲藕。   她正支使叶瞳龄帮她剥莲子,笑声顺着夜风送进萧钦竹的耳朵里。   她说:“叶四你能不能有志向一点,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整日里提笼架鸟,游街走马,什么时候能成个大人物让我来抱你大腿享享清闲?”   叶瞳龄一边剥一边忙着在庄良玉眼皮子底下偷吃,“我才不要做大人物,我还等着抱你的大腿呢!”   那时的萧钦竹是怎么想的?   他在想,至少要做一个庄家能靠得住的大人物才行……   “在发什么呆?”   萧钦竹回神,看到庄良玉已经站到他面前,十二年前的小姑娘仿佛在眼前逐渐成长,长成如今风姿卓绝的模样。   萧钦竹下意识抬手将人揽进怀里,说道:“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歇一歇。”   被庄良玉寄予厚望的叶瞳龄如今还是闲散郎君,富贵少爷,而想着抱大腿享清闲的庄良玉却成了能拯救一方百姓的能臣。   谁能想得到曾经在西都城里有“木头美人”之称的庄良玉会有这般能耐?   萧钦竹垂眸,看到庄良玉仍无从知觉的表情,心里涌起微妙的挫败感。   ——从某些层面而言,传言也并非全错,庄良玉也确实是个“木头”……   萧钦竹微微叹息。   前世他虽然知道庄良玉的存在,可她从不曾随庄太师进宫,自然也就从未见过。后来庄家出了变故,庄良玘几经辗转成了他的军师,萧钦竹就是在那时得知了庄良玘的妹妹已经是四皇子妃的消息。   当萧钦竹再一次听到庄良玉名字的时候,便是她的死讯传至边关之时。   他心中有唏嘘,但也不过是碍着庄良玘的原因而已。   但重活一遭,萧钦竹没想到他会那样早地见到庄良玉,甚至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在跟他同窗两年后便将他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   那日在金玉书斋重逢,尔后又在醉仙楼相遇,萧钦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在留心庄良玉的一举一动。   再后来的事,便是赐婚,结婚……然后直到现在。   萧钦竹时常会以为自己在梦中,但怀中有温热的气息传来,又将他从漫无边际的缥缈里拉回。   庄良玉正抬眼望着他,十分认真地强调:“郎君,我饿了,我要吃饭。”   自从彻底康复之后,庄良玉因着奔走各地的原因,饭量也有所增长。中午时常忙着顾不上,下午早早便开始肚饿,可偏偏又忙,所以总要饿着肚子回来。   萧钦竹这才松开手,带着庄良玉去吃饭。   饭后,萧钦竹还有些神情恍惚,他看着庄良玉这些天微微有些晒黑的皮肤,看到她眼底的青黑和眼中的疲惫,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他们做这样多,累吗?”   庄良玉不说谎,所以她点头。   “累,但也值。”   在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眼中仿佛在发光,她甚至颇为急切地凑到萧钦竹面前,说道:“陵南道一带以红壤为主,这种土十分适合种植各类经济作物。如果能解决这里农业生产的问题,便能解决无数人的生活问题。”   庄良玉掰着手指头继续说:“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糖、盐、和铁。”   盐与铁的重要性即便庄良玉不说,萧钦竹也十分清楚,无论哪朝哪代,盐铁都是一个国家的命脉。   “糖便是我们常吃的主粮作物,同样是维持生命的必备品。”   说着,庄良玉往萧钦竹嘴里塞了一块夏荷所做的杏仁糕,然后又给自己塞了一块。   等品味完了,笑眼看着萧钦竹说道:“糖可以让人心情愉悦。”   “但是陵南道百姓脸上的笑容会让我更加开心。”   庄良玉说了与那日在江岸上相同的话,“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不仅仅是她来到陵南道的理由,更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理由…… 第69章 外援   庄良玉的忘我不仅说动了萧钦竹过于保护的态度, 同样也带动了一大批有志向的年轻人。   这些人随庄良玉一起奔走各地,仿佛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庄良玉带动的皆是当地人,这份建设之功, 不及京中派遣官员,同样也不及那些淫浸官场多年的地头蛇老油条。   这些人甚至联名上书于雍和宫城, 直言庄良玉一人武断,对旁人置若罔闻。   可顺德帝是何等人物, 哪里瞧不出这些人的心思?   直接批复:朕闻诸爱卿体察指挥使之辛劳,望诸位从中协助,听候调遣。   直将这些人气得升天,可家中一封封催功绩的书信像是雪花般纷沓而至,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挨当地人的白眼。   庄良玉每日都要忙到很晚,一直很尽职尽责的贾於期主事现在更是独当一面。   庄良玉看着他们这些仅有的人手忙得不可开交, 心中动了些别的心思。   夜深露重, 心中有所打算的庄良玉直接上书一封命人送到赵衍恪院里,也不管他睡没睡, 信送出去便不管了。   转头蒙着被子睡觉。   这几日萧钦竹要进五斗山押送铁矿,都没办法给她按摩,搞得她脖颈时常酸痛又不得章法。   正准备睡下的赵衍恪便被庄良玉的一封书信扰了睡意, 本想休息, 但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彰显些自己的重视,于是又披上衣服到案前执笔。   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回信,然后又命人送到庄良玉院里。   庄良玉早在睡前就吩咐了院里值夜的护卫, 说若是有信件送来,收好放在她案上便是。   她虽然为百姓鞠躬尽瘁, 但对于赵衍恪可是半点没有要同甘共苦的心思, 甚至巴不得这心里傲气得不行的皇子吃点憋。   庄良玉这边睡得昏天黑地, 赵衍恪却整夜辗转反侧。   天一亮,便扣响了庄良玉院中的大门。   犹在梦中的庄良玉黑着脸起身,在看到赵衍恪时仿佛浑身都散发着怨气。   可等她看到因着休息不好而显得憔悴的皇子时,这点怨气又变成了幸灾乐祸。   赵衍恪一贯端着月明风清的君子姿态,傲气得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虽然说日后登基称帝的赵衍恪确实是最尊贵的人,但放在眼下这个被扔来陵南道历劫的皇子……   庄良玉觉得他很装。   于是顶着门口不想让赵衍恪进去,“不知永定王清晨造访有何贵干?”   赵衍恪整夜没睡好,乍然听到庄良玉的问话还愣了片刻,透着些呆愣地说道:“不是你找我?”   到底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庄良玉也只敢拿捏着自己小小地出口怨气,到底不敢对赵衍恪如何。   于是开了门让人进来,嘴上客客气气地请人落座,实际上给添的茶水都是昨日的隔夜茶。   赵衍恪也没想那么多,他急了一晚上,直接便喝了。   刚喝进去,就差点吐出来。   庄良玉无甚诚意地说道:“王爷勤勉,庄某自愧不如。适才晨起,还来不及更换新的茶水,请王爷见谅。”   赵衍恪一贯带着完美面具的脸上突然出现破裂的神情。极其艰难地将隔夜茶咽下。   庄良玉落座,让夏荷去更换新的茶水。   “不知王爷可否用过早膳?”   赵衍恪自然没用过。   庄良玉微微一笑,仿佛刚才捉弄人的根本就不是她,“王爷不如一起用个早饭再说正事。”   赵衍恪眼中透着警惕,仿佛怕庄良玉再捉弄他什么。   天地良心,庄良玉也只是帮“庄良玉”出口恶气而已。   像这种自我而固执的男人,不吃点苦头是学不会尊重女性的。否则也不可能让一个从前总想着娶十八房夫郎的左仪灵,最后变成被权利和地位禁锢在深宫中的皇后左氏。   庄良玉半点不怕赵衍恪的警惕,左右这人现在仰仗着自己给他做功绩,讨名声,若是连卸磨杀驴都等不到,那这日后的皇帝也忒没耐心了些。   夏荷早就备好了早膳,只等庄良玉传膳。   夏荷跟潋冬知道庄良玉每日公务极为繁忙,所以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各种东西。   粥饭的用心程度,哪怕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赵衍恪看了都得称赞一声。   在陵南道的条件艰苦,粮食物资都紧着百姓用,在这种挣功绩的时候,就算有人偷吃也得藏着掖着。   但庄良玉这——   虽然食材简单,甚至用料都显得寒酸,但做的人用心,便让这简单的粥饭成了享受。   粥熬得粒粒饱满香浓,小菜爽口怡人沁人心脾,赵衍恪都不自觉多吃了一碗饭。   等吃完饭,觉得肚里都有些撑胀的赵衍恪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他拿出庄良玉昨夜写给他的那封信,问道:“庄大人决意如此?”   庄良玉颔首,这才让护卫将赵衍恪的信递过来,慢条斯理地拆开,逐字逐句地仔细端详。   有意晾着赵衍恪让他冷静一些。   时间大约过去了两刻钟,渐渐冷静下来的赵衍恪也不再着急,端着茶杯等庄良玉开口。   庄良玉的余光扫过,确认这位未来会说一不二的皇帝现在冷静下来,能听得进去她说话,这才将两封信并着放在桌上。   “回王爷,庄某的决意便如信中所说,只是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赵衍恪眉头微蹙,眼中有冷意和审视,“你可知你的决策会让大雍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庄良玉欣然,“我知。”   “你可知你的决策会动摇无数官员的饭碗?”   庄良玉脸上的笑意愈浓,“我知。”   庄良玉喝了一口茶,轻轻将茶杯放好,看着澄明的茶汤中只有一截短短的茶叶梗在上下沉浮。   就像是人的命运一样。   “更改土地与税收政策是在动摇大雍的国之根基,你的大刀阔斧会让大雍乱成一锅粥。”   庄良玉却静静说道:“富贵险中求。”   她坚定而明亮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的心底,赵衍恪呼吸一滞,下意识错开眼神。   庄良玉轻声问道:“王爷,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庄良玉提着壶给二人的杯中添茶,说话柔声细语,可是偏生句句带刺,“你们男人争权夺利都说是有大谋划,是胸怀经纬。怎得到了我这里,提个利民的土地分配制度就变成了动摇军心?”   “你如何确定利民?”   听着赵衍恪好似带着冰碴子的声音,庄良玉轻蔑地笑一声,讥讽道:“利民与否取决于是否利官。进到老鼠肚子里的东西少了,忙碌求存的蚂蚁自然便能填饱肚子。”   “殿下。”庄良玉忽然换了称呼,锐利清明的眼神看向赵衍恪,“民依田生,国依民生的道理您不会不懂。”   赵衍恪的神情冷漠,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一样衡量这件事带给自己的利弊,“即便如你所说,清除贪官,大查贪腐也能有这样的效用。”   庄良一改锋芒,柔柔地笑了起来,“王爷,这片土地上种出来的粮食,结出来的果子多了,市面上流通的金银才会变多。”   “你在威胁本王。”赵衍恪的声音冰冷,“你觉得本王离不开你?你觉得离了你,天下百姓就过不上好日子?”   庄良玉笑着摇头,平静地看向赵衍恪,“但你总要让这些人活下去,再说过好日子。”   庄良玉站起身,转身到案前拿出自己写的奏折,递到赵衍恪面前,不再多说废话。   “奏章今日便会启程加急送往西都城。不出七日,这份奏折就会出现在圣上案前。”   “赵衍恪。”庄良玉声音微沉,“如果你想用我这颗棋子,最好不要想着能完全掌控我。”   庄良玉将沉甸甸的奏折砸进赵衍恪手中,露出堪称挑衅的笑容:“如果王爷觉得这场滔天富贵值得铤而走险,你便让它呈上去。如果王爷觉得我在痴人说梦,您拿着随意处置,烧火添柴也未尝不可。”   庄良玉说完,扣上自己行走在外长戴的斗笠,冲赵衍恪挥挥手,转身出门。   由着这瞻前顾后的家伙自己想想清楚。   又或者说,这是庄良玉对自己的自信。   一个铤而走险愿意到陵南道求一线生机的王爷,怎么可能会是对那个位置毫无兴趣的人?   ……   ***   最终,庄良玉的奏折还是越过了万水千山,送到了顺德帝的案前。   庄良玉的折子不与其他官员走同样的流程,能够被快马加鞭直接送入京中,不需要被三省六部审查批阅。   这份折子仿佛是滴入油锅中的一滴水,随着雍王朝这口大锅越来越热,迟早会让一切彻底沸腾。   庄良玉对西都城中掀起的风暴一无所知,又或者说她其实早有预料,但只是装作丝毫不知情。   她只是一个一心只想着给粮食增产,让百姓过好日子的普通人罢了。   陵南道气候闷热,夏季蛇鼠横行,极其容易出现疫病。   无论是她增设医馆,还是让更多的人走入学堂,都是想着改善陵南道贫苦的情况。   冰雪严寒已经过去,陵南道的气温快速上升,眼下已经是插秧种稻的季节。   庄良玉带人重新将突然翻整,又给当地百姓讲深耕与翻耕的原理,调整稻田的种植模式,整改蚕场的经营方式。   整个岭南道都焕发出勃然生机。   当西都城的风吹到这里时,庄良玉俨然已经成为无数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   明里暗里的针对不胜枚举,萧钦竹甚至担心到寸步不离的程度。   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里,庄良玉便遭临五次暗杀。   曾经在西都城里懒了将近十八年的庄良玉不得不跟着萧钦竹学些防身手段,整日里累得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照做。   因为还是保住小命重要。   中道崩殂,折戟沉沙在这种小事上,也实在显得她的命不值钱了些。   ……   三日前,庄良玉生辰。   萧钦竹为了给整日忙于公务的庄良玉一个惊喜,特意在那日,以自己有公务在身为由抽身筹备。   但就是他离开的这一时半刻,便被人钻了空子。   最后生辰也没有过成,庄良玉还见了血,先前中过毒的右臂被人再次砍伤。   这次伤在肩头,她现在连提笔都做不到了。   左手的字又实在太丑,于是只好求着萧钦竹帮她。   好话说尽,简直丧权辱国。   “叩叩”   庄良玉听声抬眼,就见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人。   庄、良、玘。   庄良玉的第一反应就是往被窝里钻。   屋里顿时响起一声嬉笑,庄良玉动作顿住,看到从庄良玘身后探出来的叶瞳龄。   “呀!庄二,这些时日不见,怎得成了这副模样?快跟哥哥说说,小四爷帮你报仇!”   庄良玘瞬间飞出眼刀,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叶瞳龄立时偃旗息鼓。   萧钦竹从案前起身,“兄长,常明,许久未见。”   庄良玘从前与萧钦竹是同窗,如今这人却成了自己的妹夫,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匆匆点头,然后进去将他那个不省心的妹妹从被窝中拎出来,准备好好教教她什么才是安分。   “你瞒着爹拿了手令进宫便算了,怎得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让你来救灾,不是让你把自己搞成大雍官员的公敌!”   庄良玉眼观鼻,鼻观心,蔫头耷脑地听着她哥训她。   连准备进来给庄良玉换药的左仪灵都被这阵仗给吓出去了,站在门口张望着看热闹,但就是不肯进去。   能看到庄良玉吃瘪,这可真是陵南道下雪,百年难得一见。   等到庄良玘训话结束,天都已经黑了,庄良玉老老实实从榻上下来,准备给她哥倒杯水,消消气。   结果看到庄良玉乱动,庄良玘又怒了,“你一个伤患能不能有点做伤患的自觉?我没手没脚吗?”   庄良玉伸向茶壶的手来回游移,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一直观战的叶瞳龄早就习惯夹在这对兄妹之间,立时笑呵呵凑上去,忙不迭给庄良玘添水,“哥,消消气!庄二还伤着呢,等她好了再算账。”   “谁是你哥?”庄良玘没好气道,“我就一个成天会让我生气的不省心的妹妹,没你这样糟心的弟弟。”   萧钦竹欲言又止,显然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友人这副暴脾气的模样。   哪里像是人们口口相传,又被无数学子奉为目标的状元郎?又哪里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多智军师?   发愣的萧钦竹对上庄良玘转过来的目光,突然脊背发凉。   庄良玘一拍桌,怒道:“萧钦竹,我将妹妹交给你,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   房间里突然响起两声近乎幸灾乐祸的窃喜。   “兄长,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被人钻了空子。”   萧钦竹认错态度极其良好,倒让庄良玘觉得自己不在理起来。   他本就是关心心切,若非是庄良玉这封动了治田之策的折子掀起风浪,他怕是到庄良玉回京都不知道他的妹妹竟然顶风冒雪地来陵南道救灾。   可庄良玘又实在知晓他的妹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成一声叹息。   “此番前来,我奉圣上命令带来粮食与种子,眼下开春,陵南道先前遭灾,今年若是赶不上好时候耕地,恐要颗粒无收。”   庄良玉微微一笑,朝叶瞳龄使眼色,问道:“人都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我爹一听,把我也扔过来了。”叶瞳龄没好气地敷衍,从怀中掏出名册递到庄良玉手中。   庄良玉粗略看过折子上的名字,十分满意。   “这些人来,就可以让那些整日叫苦连天而且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的家伙们走人了。”   庄良玉站起身,让夏荷替她更衣。   屋里的所有男性自觉走到院落里等候。   寒冬已过,空中弥散湿润的气息。   庄良玘想起方才庄良玉行动利落的模样,突然问道:“小玉的伤势到底如何?”   萧钦竹还来不及开口,一直看热闹的左仪灵走近说道:“再晚点送进医馆,她的伤就要全好了。”   左仪灵说得半点也不客气,庄良玉肩膀处的伤口并不严重,只是破皮留了点血而已,但架不住萧钦竹兴师动众,而庄良玉这家伙竟然还跟着起哄。   一天就能没事的伤,硬是拖了三天。   庄良玘怀疑的目光看向萧钦竹,萧钦竹保持沉默,但答案不言而喻。   显然这是个障眼法,而庄良玉成功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   庄良玘一声沉重的叹息,神□□言又止,甚至有几分扭曲。   “你、她!唉……”   ……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庄良玉会好好梳洗打扮,但谁知庄良玉竟然病恹恹地走出来,竟然比方才所见更病弱几分。   面色苍白,神情虚弱无力,全靠身边的夏荷与潋冬搀扶才能勉强走几步路。   萧钦竹当即一个箭步,“如何?可有不适?”   庄良玘,“……”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同窗现在看起来不太聪明?这明显是装出来的模样还能担心成这样?   萧钦竹话音未落,庄良玉便扬起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甚至还原地蹦跶两下,“如何?”   “……甚好。”   庄良玉笑完,立马又病恹恹地倒进夏荷怀里,“鄙人有要事需与永定王和八皇子商议,可否请诸位与庄某同去?”   庄良玘忍不住捏自己的拳头,“说人话。”   庄良玉从善如流地扬起微笑,“请兄长帮我撑场面。”   哪怕庄良玉真的无事,甚至活蹦乱跳了,但萧钦竹还是不放心,上前去搀着庄良玉走。   萧钦竹身量高,力气大,庄良玉干脆将力道全卸在萧钦竹身上,更是不费半点力气。   庄良玘抬手扯住准备跟上的叶瞳龄,表情扭曲地问他:“在西都城里,也是这副模样?”   正准备看热闹的叶瞳龄乐呵呵的点头,然后反手去扯庄良玘的手,“走啊,大哥跟着一起看热闹去啊!庄二亲自演戏让人看热闹诶,八百辈子都赶不上一次!”   庄良玘沉默片刻,在兄妹情深和看热闹之间苦苦挣扎片刻,最后果断抬脚。   ***   今日是因着朝廷的派遣官员要来陵南道押送粮草和替补人手,故而绝大部分能够说得上品级的官员都汇在这里。   庄良玉一身素衣,发髻虽然梳得端庄,可面色惨白,虚弱无力,这样一位女子出现在满是男人的议事厅里,是极具冲击力的。   三日前庄良玉遇刺一事至今沸沸扬扬,凶手揪不出来,人也不见大好,连手里握着的权力都不得已放出去。   连听了消息的陵南道百姓都要到知州府附近打听打听,询问关于妙玉先生,赈灾指挥使庄大人的消息。   这几日重新掌权然后开始春风得意的官员们连面上都趾高气扬起来,哪里还有往日见到庄良玉时退避三舍的模样?   见庄良玉如今境遇,还有脸凑上前来关切询问:“庄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庄良玉也不回嘴,只是虚弱一笑,然后让萧钦竹扶着她就座。   “兖州知州及钦差指挥使到!”   伴着通传声,庄良玘和叶瞳龄迈着四方步进屋,衣襟风尘仆仆,神情庄重肃穆,哪里还有方才在庄良玉院中的模样?   庄良玘撩过衣摆,单膝跪地向两位皇子请命,“为臣见过永定王,见过八皇子。”   叶瞳龄跟在庄良玘身后就像是个误入屠宰场的羊羔,浑身上下都透着青涩懵懂。   赵衍恪与赵衍怀一齐搀扶二人起身,“快快请起,二位一路车马劳顿,实在辛苦。”   庄良玘落座,只喝一口茶水便开始回禀公务:“王爷,八皇子。此番微臣奉圣上命令特从兖州各郡县调来种粮,如今大雍各地,粮产富庶地区的三仓开放,为此次雪灾受难之地提供援助救济。”   “诸位大人若是赈灾救济过程中遇到任何困难,尽可回禀圣上,三省六部加急处理,会尽快批复。”   说到这里,庄良玘的目光扫过一众见了他之后百年畏首畏尾的京中官二代们,唇角微扬,露出个令人胆寒的笑容。   “此前诸位同侪曾上书言及于陵南道工作之困苦,圣上体察民心,特命叶家四郎为钦差指挥使带国子监年轻学子,助各位同僚一臂之力。”   庄良玘拍手,侍卫将一直候在外头的国子监学子带进来。   即便舟车劳顿,但这些年轻人个顶个神采飞扬,声音洪亮如钟。   “我等学子,愿助各位大人一臂之力!”   庄良玉眼中笑意愈甚,眼神撩向已经傻眼的众位官员。   既然难堪重任,那就只好让能者居之…… 第70章 小歇   议事厅散会后, 庄良玉直接被国子监中带来的十名学子团团围住。   叶瞳龄带来的这十个人并非是能在上三学就读的达官显贵之子,相反这些人皆是布衣出身。   听闻庄良玉在陵南道的经历,几乎不需要费力说动, 在看到庄良玉寄回去的邀请信后便自告奋勇而来。   庄良玉从前就跟这些人一起的机会更多,这些学子家境寻常, 甚至有些连日常花销都难以维持,所以庄良玉也爱找这些人帮忙写书。   她的金玉书斋里, 有许多实验性质的小册子便是这些学子们写的。   庄良玉拿庄家在西都城郊的庄子做试验田,由着他们去做农械改造,或者是对耕种方式提出改进。   就连萧夫人所开的宁记铺子,里面涉及到的许多工具, 都是由她提出想法,然后这些学子们触类旁通加以实践得来。   眼下这些人见到庄良玉, 个顶个欣喜。   叶瞳龄在一旁感慨邀功, “庄二,人我可是都给你带来了, 这不得请我在醉仙楼好好搓几顿?”   庄良玉还维持那副病弱的模样,笑得好似水月镜花,柔声说道:“请小四爷在宁记吃个够可好?”   叶瞳龄的口水都已经要流下来了!   谁不知道宁记现在可是西都城中炽手可热的铺子, 连宫里的娘娘都喜爱得不行。   众人忙扶着庄良玉落座, 挨挨挤挤凑在她近前,又恐萧钦竹的气势和庄良玘的压迫感。   庄良玉扶着头,作弱柳扶风状, “你们也别站着了,坐下歇歇。”   惹得知晓她脾性状况的庄良玘和叶瞳龄直嘘声。   虽然其他官员都已经走了, 但贾於期还留着, 庄良玉见状, 问道:“贾主事,黑雨和祝木长老可在?”   贾於期想了想,一拍头说道:“扎穆寨的人前两日去各地学堂和工坊传授经验去了。约莫明日会回来。”   庄良玉露出玄奥的笑容,眼神扫过在座各位,像是引诱人心的恶魔,“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过扎穆寨?”   叶瞳龄打了个冷颤,而萧钦竹却握着庄良玉的手,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散开。   ……   这些学子的到来直接抢走了空占位官员们最后一点发挥价值的余地。   这些人多是依仗家里早些年跟随玄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勋而被捧上官位,至于真才实学——   连个九品小官都要比他们更懂得底层民情。   这十位从国子监而来的学子各有擅长的领域,有的擅长农耕,有的擅长工艺。   总之,在百废待兴的陵南道都将大有用途。   而庄良玉,也总算能让自己歇一歇。   早些年在国子监中窝着,也不过是由于生性惫懒,也不爱给自己找麻烦惹事端,偶尔看不过去了便点一点。   曾经指使这些学子们帮她做事,一来是她想给这些人一个机会,二来是她想偷懒,又或者说这是庄良玉天性里必然有的部分。   庄良玉做事喜欢求个稳妥,但凡事情能有定数,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自然就让别人操劳,她不在乎得多少利,能让她安稳歇着就行。   话虽说庄良玉总算能歇了,可于萧钦竹而言,庄良玉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公而已。   他们在越州城落脚的小院,门槛都快被这些人进进出出给踏破了。   这些人甚至没什么时间观念,不管多早,不管多晚,有事就要过来敲门。   一个两个,搞得萧钦竹十分火大。   偏生庄良玉还不觉得过分,几乎是有求必应。   眼下,卯时未到,外面就有敲门的声音。萧钦竹捂着庄良玉的耳朵,想让人多睡一会儿。   昨夜,他刻意闹得晚了些,最后到庄良玉受不住起了哭腔,才将将收手。   萧钦竹低头,看到庄良玉仍睡得安稳,这才稍微放心一些。   心里却打定主意要让庄良玉今日好好歇上一歇。   昨夜有学子来院里讨教改进农具的方法,一直谈到子时过半才休。   萧钦竹一直记得庄先生曾在婚前与他说过,说庄良玉的身子不好,从娘胎里便带了病根儿出来,畏寒、体虚,小时候总爱生病。   所以,从很久以前,庄先生便只盼着这个女儿能健康长大,至于旁的,便也都随她去了。   但是现在,萧钦竹完全看得出来庄良玉是凭着一口气在撑着。   一旦陵南道的赈灾工作彻底结束,怕是撑不到回京,庄良玉便要大病一场。   外面的学子又敲了敲门,最后被萧安和萧远支应出去。   听着外面没了动静,萧钦竹这才用重新躺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   庄良玉似是被打扰,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含混的声音:“有人?”   萧钦竹毫无负疚地睁眼说瞎话:“没有。”   庄良玉笑了一声,“我听到有人了。”   庄良玉说着话,又往萧钦竹怀里钻了钻。现在天气渐渐转暖,为了供给百姓,炭火等取暖材料都优先紧着百姓用。   但时不时还有倒春寒,庄良玉还是手脚冰凉。   萧钦竹没想到庄良玉会醒,眼中闪过一点委屈,但又怕庄良玉介怀闷声道:“是我自作主张。”   庄良玉又不是不知好歹,她明白萧钦竹是为她好,所以才动了点小心思。   虽然——这小心思看起来有点点不高级。   庄良玉勉强睁开眼,攀着萧钦竹的肩头说道:“我这算不算是被美色误了正事?”   萧钦竹没说话,可通红的耳根显然已经出卖了他。   “小心着凉。”萧钦竹满脸正经地将庄良玉的手拿开,然后一一塞进被子里。   又将人裹好,确保不会受凉,这才起身。   “你好生休息,今天有任何事,我来处理。”   “好啊。”庄良玉笑眯眯地说道。   然后,就真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一直睡到外面隐约飘来午饭的香气,庄良玉这才饥肠辘辘地爬起来。   用午饭的时候萧钦竹不在,他要带镇北军去城中巡查,以及清点陵南道运往外界的物资。这些本该是庄良玉做的,但是今天萧钦竹说他来顶班。   于是庄良玉就能安心当个闲人。   庄良玉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午饭,吃饱喝足,又开始到院里晒太阳。   看到守在一旁的萧安和萧远,问道:“平日里,你们将军忙不忙?”   “将军只有领兵在外的时候会公务繁忙。如果回京,只需按时到兵部点卯即可。”   庄良玉应了一声,却想起萧钦竹刚成婚时,哪怕休沐也要去兵部处理公务的事。   又问道:“这半年你们将军很忙?”   萧安萧远实诚点头,“去年将军提任,公务交接,琐事颇多。寻常年岁里,每逢将军回京述职,便能在府上歇息许久。”   庄良玉微哂,萧钦竹原来这是典型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萧钦竹的功绩她有所耳闻,战绩彪炳,又深得顺德帝喜爱,每每回京述职便在御前侍奉,出去领兵打仗也是皇帝亲令。   若非升的太快会招致非议,萧钦竹怕是现在都该提任骠骑大将军了。   庄良玉晒着太阳,想起萧钦竹在故事里好像就是在死后才追封了骠骑大将军。   她晃动摇椅的动作微微一顿。   要不——还是让萧钦竹晚点升官吧……   ***   庄良玉被阳光晒得浑身舒畅,正准备回屋睡个午觉,就听到有争吵的声音由远及近。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争得面红耳赤的扎穆寨年轻人跟国子监学子一路疾步猛冲。   那架势仿佛能吵出千军万马,吵得庄良玉耳朵疼。   “庄二娘子!”   “庄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来评评理!”   庄良玉忙不迭应声,“诶!来了!说,你们坐下慢慢说。”   话音刚落,庄良玉又忍不住扶额笑起来,刚才的话,怎么听怎么像调节邻里纠纷的居委会阿姨。   扎穆寨青年和国子监学子同时落座,又同时哼气,堪称同步。   庄良玉哭笑不得地给二人倒茶,又摇起自己的团扇,问道:“二位说说看,这是发生了何事?”   扎穆寨青年更着急些,“庄、庄大人,之前您在寨子里亲自演示锻钢技术,他竟然对您的方法不敬!还乱指挥,捣乱!”   扎穆寨青年说起大雍官话来还不是很熟练,磕磕绊绊地,但神情是真的在担心。   这国子监学子稳重些,但显然也气不过,说道:“庄二娘子,这凡事讲究循序渐进,陵南道的百姓现在也不过才一知半解,贸然改进,大量冶铁炉都将荒废,又是一笔额外开销。”   反正就是谁有谁的道理。   而且两个人正在劲头上,也根本听不进去庄良玉的话。   庄良玉就支着下巴看两人吵。   等两个人吵得口干舌燥了,就给二人添水。   一来二去,一壶茶水都没了。   等两个人吵得没话了,庄良玉这才笑吟吟开口:“要不要听我说?”   庄良玉又抬手招来夏荷,让她端些水果过来,好暂时堵一堵两个人的嘴。   “二位皆言之有理,但现在的陵南道究竟适合何种方法,二位何不亲自到陵南各地走一走,看看到底谁的方案才是适合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庄良玉甚至来不及说第二句话,正在争胜劲头上的两个人直接起身请辞。   “庄大人/庄二娘子,届时等您评判。”   说完就走,走得时候甚至不忘拿走被他们刚刚只咬了一口的水果。   庄良玉摇着扇子在躺椅上笑了起来,她抬眼看向夏荷,“夏荷,你可还记得群青论坛?”   夏荷点点头,蹙着眉头思索片刻像是明白了庄良玉的意思,眼里都开始亮光,“二娘子,您的意思是?”   庄良玉只是笑,并未过多言语。   她可不想劳心劳力地再弄一次群青论坛,但是让这些年轻人将这点争强好胜的心气放到正确的地方,她还是愿意花点心思的。   这边,愿意跟着庄良玉干活做事实的官员忙得热火朝天,而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子弟们简直闲得浑身长毛。   抱怨的奏折一封又一封飞进西都城中,顺德帝稳坐高台,笑得几近合不拢嘴。   他喊来自己的近侍魏听:“魏听,你可曾见过这样的热闹?”   魏听恭顺地站在顺德帝案边,“老奴今日跟着陛下长了见识。”   御书房中此时只有顺德帝与魏听二人,顺德帝将这些抱怨的折子一股脑都堆在一旁,全拿来当寻乐子的笑话。   又拿出一本与那些奏折明显不同的本子,这本奏折写得极厚,就是字写得不大好看。   顺德帝一阵唏嘘,“你说这庄太师的书法也堪称一家,庄良玘的字在他们这一辈人里也称得上翘楚,怎得这庄良玉的字——”   远在陵南道的庄良玉打了个喷嚏,然后裹上毯子继续晒太阳。   顺德帝将庄良玉的折子跟其他官员们参庄良玉的折子放在一起,足足五本加起来才有庄良玉一本的厚度。   “你瞧,这些人连告状都写得不如人家多。”   顺德帝心情极好,他这半生都活在父皇的阴影之下,时至今日也总有人拿他与诸多兄弟做比。   顺德帝,名赵肃胤,是玄祖皇帝的第四个儿子,往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往下有五个弟弟和两个早夭的妹妹。   如今的老太后并非是顺德帝生母,顺德帝幼时,母亲早早离世,他便一直跟着老太后生活。   在老太后的大儿子去世后,甚至被视如己出,过继到老太后名下。   兢兢业业侍奉多年。   思及老太后,顺德帝的心情似乎差了一些,他问道:“母后那边今日如何?可有闲人去母后跟前乱嚼舌根子?”   “回陛下,太后如今在道观清修,暂无人敢去道观打扰。倒是前些日子听闻皇后娘娘提及如今已经开春,想着将太后接回来。”   顺德帝沉默不语,神情在光阴中分辨不明。   半晌,像是一声嗤笑,“这些就听皇后安排。”   说完之后便向外走去,魏听忙不迭跟上,然后眼疾手快地指挥侍奉在外面的人动起来。   皇帝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是全副武装毕恭毕敬的状态。   即便是位于北方的西都城,此时也已经有了春的气息,可春日的暖阳完全吹不去顺德帝心里的森寒。   身着龙袍的皇帝走过花园,走过宫道,将他居住的宫城看过一遍又一遍,一眼又一眼。   顺德帝突然问道:“魏听,你说——”   刚开口,话又收了回去,最后又看了一眼湛蓝的天,转身离去。   魏听却仿佛看懂了顺德帝的心思,追上去小声说道:“圣上,过些日子春花开了,您能否准许老奴出宫走走?”   顺德帝顿住脚步,“你要去哪里走走?”   魏听顶着顺德帝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硬着头皮说道:“老奴想出宫走走。”   “去哪儿?”   魏听脸上硬憋出一点红,“老奴想去西都城里的宁记看看,家里人爱吃。”   顺德帝收回视线,笑了一声,“若是朕也想吃呢?”   魏听面上一喜,知道自己猜对了,立即凑近顺德帝近前耳语。   果不其然,方才还面色阴沉的皇帝竟然露出笑容。 第71章 问题   西都城中酝酿的风暴暂时还吹不到遥远的陵南道。   庄良玉现在就是个调兵遣将的军师, 动动嘴皮子,然后底下的人就已经高高兴兴地开始跑腿,个顶个都对庄良玉服气得很。   明日庄良玘便准备离开, 他是兖州的知州,为一方父母官, 能临时抽出时间借公务为由来陵南道一遭已是极为不易。   眼下庄良玘正在看着两群人吵得不可开交。   都说文人墨客,学子官员讲究风度, 可真到了争论的时候,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扎穆寨的年轻人和国子监的学子因为施工方案和政策吵了起来,这几日都卯足了尽头在实地考察陵南道各地的状况,力求今日将对方驳倒, 然后论证自己的方法才是最好的。   庄良玘甚至庄良玉不喜欢听人争论,丝毫不意外她会搞出这种让他们自己分个胜负的事情。   倒是昨日才赶回来的萧钦竹神情颇为无奈。   庄良玉有种本事, 就是她能让自己做的事情, 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都能让它产生很大的影响,甚至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或者说, 庄良玉本身就处在风暴中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议论。   现在,高台支在知州府门前, 台上是两方人马, 台下是一众不明所以的民众,以及等着看庄良玉笑话的官员。   庄良玉倒是不以为意,坐在萧钦竹身边吃东西, 吃得有滋有味。   陵南道一带水果很多,以前在西都城, 想吃点新鲜水果都要走门路费脑子, 现在庄良玉能在这里吃个够, 简直过足了瘾。   庄良玉虽然嘴不停,但动作文雅,一点也不会显得粗鲁,相反连看她的人,都会觉得看她吃东西是一种享受。   庄良玘已经看到庄良玉将自己吃了两口就不喜欢的水果塞给萧钦竹两次了。   庄良玘觉得头疼,于情他站在妹妹这边,所以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于理又觉得庄良玉实在有点“欺负”萧钦竹没什么脾气。   庄良玘不确定地回想曾经同窗时,萧钦竹是眼前这副模样吗?   难不成行军打仗多了还能变成这种听夫人话的模样?   庄良玘百思不得其解,庄良玉勾勾手,示意她哥看过来。   庄良玘不明所以,“何事?”   庄良玉突然微笑,说:“我前些日子写了封信给爹报平安,顺带说了你也在。思及小妹成婚已久,可哥哥婚事仍无着落,心中实在愧疚难安……”   “庄良玉!”庄良玘突然打断,恨不得揪着庄良玉的脸颊,“你哥千里迢迢来帮你,你就这么回报?”   庄良玉装傻充愣地点头,“必然要好好回报。”   庄良玘被她气得不想说话,转头窝在椅子里生闷气。   高台上,各路人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来旁听的官员也几乎到齐。   庄良玉这才走上去宣布开始。   庄良玉刚刚宣布完,底下便起了轰轰烈烈的掌声。   百姓们虽然不懂,但不妨碍他们能理解庄良玉这是为了他们好。   庄良玉在下台时看到卢承锦将军身边出现一位她并不认识的女子,模样三十多岁,风姿犹存,端庄华贵,眉眼恬淡安静,好像这些热闹都只是映进她的眼中,却到不了心里。   赵衍恪说道:“这是卢将军的夫人,郧国公府嫡出的三小姐。”   庄良玉了然,正欲收回目光,却看得卢夫人向她看过来。   那张漂亮而安静的脸上,只闪过一个格外疏离的笑容。   明明笑容稍纵即逝,却反复映在庄良玉脑海中,连萧钦竹与她说话都没有注意到。   萧钦竹握住她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庄良玉垂眸,说道:“在想郧国公府和卢将军。”   提及卢将军,庄良玉又想起此前见到卢将军时,他曾言及与父母是旧识,这件事倒是不知她哥知晓与否。   “哥,你可知卢将军与爹娘是旧识?”   庄良玘颔首,“你出生时,卢将军甚至抱过你。”   庄良玉眨眼,觉得有点出乎意料。   庄良玘继续说道:“后来娘离世,卢将军被派到陵南,这些年都没有再回去过,你不知晓很正常。我抵达越州城那日晚上,便去了卢将军府上拜访。”   庄良玉突然发现,自己此前十八年都过得太舒服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导致她对这些官员之间的关系一概不知。   萧钦竹说道:“卢将军早年领兵东南,抗击外海匪寇,也是一员猛将,只是后来被调到陵南,做了地方节度使,虽然执掌地方大权,但境遇却不如从前。”   庄良玉抬眼,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卢承锦将军时他并不和善的态度。   最后一声叹息,又将思绪放回到眼前。   台上的辩论马上开始,胜负优劣一较便知。   ……   从这场辩论开始,双方的火力就很足,因着彼此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再加上都是青涩质朴的人,也没有更多的弯弯绕。   无论是扎穆寨青年还是国子监的学子都在摆事实,讲道理。   分条缕析地剖析陵南道的历史情况,对未来发展作出推断,虽然有些想法天马行空难以落地,但至少足够认真,看出来花了心思。   比起朝堂上官员争吵满口文绉绉酸溜溜,还要翻旧账搞人身攻击的架势不知道要好多少。   尤其因着两边都做了充分的要将对方扳倒的准备,资料民情查得极为详实,有些陵南道本地官员都不敢上报的东西,这些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们都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出来。   直接惊起呼声一片。   有官员坐不住了要勒令中止,刚起身便被赵衍恪和赵衍怀两个人一起呵退。   赵衍恪起身,环顾所有人,沉声道:“这场辩论,任何人都不得干扰!违者,押送京师!”   一时场下鸦雀无声,唯有高台上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飘下来,仿佛能盛着风直上天际。   庄良玉没想到这群年轻人们会做到这种地步,勇敢而无畏地揭开陵南道数十年来积攒的沉疴。   她看到站在扎穆寨青年之中的黑雨,这位有白化症的青年眼睛在发光,看向她时好像在证明什么,神情骄傲又令人炫目。   台上的辩论持续了许久,久到日落西山。   起初还目中无人对此嗤之以鼻的官员们现在各个面色青白,愤怒的百姓已经开始骂人了。   作为陵南道的节度使,卢承锦将军首当其冲。   可他和卢夫人却好似充耳不闻般端坐,由着百姓闹得沸沸扬扬。   就在这时,一支小队疾行,冲开人群,冲到卢承锦将军面前,回禀消息。   “报!将军,我等将潜逃的黔州知州刘储缉拿归案!”   整整两个月,才将这个扔下黔州数万万民众潜逃避难的黔州知州抓回来。   一切都巧得离奇。   庄良玉起身,正好迎上了卢承锦的视线。   卢将军笑了一声,俯身一把拎起已经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的黔州知州,匪气十足地说道:“大难当头,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丢下自己的百姓畏罪潜逃,你说——”   卢将军反手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尖在黔州知州的脸上缓慢移动,稍不注意,便划出一道血丝。   年纪与卢将军相仿的刘储竟然直接被吓尿了!   淅淅沥沥一地,不堪入目。   卢将军嫌弃地将人随手扔在地上,匕首转了个刀花插入鞘中,朗声道:“陵南道诸位百姓与此做个见证,刘储的所作所为必将受到大雍历法的严厉处罚。至于台上诸位所言,我等官员也会查明,是真是假,必然给尔等一个交代。”   黔州知州的插曲冲淡了人们的愤怒,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无数人都在痛骂临阵脱逃的刘储,这个刘知州,简直枉为父母官。   高台之上的学子和扎穆寨青年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发生的事情,辩论也被迫中止。   幸好在这里结束,再继续下去,不知还要抖落出多少陵南道的腌臜事。   萧钦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侧前方,挡住了许多官员记恨的目光。   卢将军继续说道:“今日的辩论到这里结束,之后各位官员会认真思考诸位建议,做出调整。”   还不待质疑的声音再起,卢承锦将军率先说道:“会交给赈灾指挥使庄大人过目。”   陵南道百姓现在对庄良玉的称赞已经达到顶峰,一听有庄良玉的名字,立时放下心来。   萧钦竹却皱起眉头,身形不动声色地将庄良玉护住。   在这种有皇子在的场合里,一个任命钦差的声望达到这种地步,并非好事。   甚至是件祸事。   庄良玉已经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份信任与声望,也许会推着庄良玉走得更高,但也有可能会成为将她推下深渊的灾祸。   比起萧钦竹的担忧,庄良玉却不甚在意,抬手攥住萧钦竹的袖口,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安心。   转而高声道:“无论庄某过目与否,今日诸位学子巧匠已经将陵南道数十年来存在的问题悉数告知,即便没有我,知晓如今陵南道痛在何处的诸位百姓,也有将陵南变得更好的能力。”   ……   庄良玘走了,黔州知州刘储在城中处斩,扎穆寨青年和国子监学子的争论也有了定数。   ——最后将两方的方案融合,得到了最终的结果。   最终方案敲定那日,扎穆寨的祝木长老和黑雨特地来找庄良玉。   祝木长老说:“若非庄大人的决定,扎穆寨无法如此快速地融入陵南道生活。”   庄良玉也有自己的私心,无论是书中故事还是眼下,扎穆寨都是一个有足够影响力的村寨,否则也不会因为扎穆寨的平定,便让赵衍恪有了竞争皇位的实力。   这些是庄良玉有心安排的,她不会客套。   祝木长老看向黑雨,黑雨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的陶土瓶。   瓶身漆黑,手感粗糙,上面还画着庄良玉看不懂的纹路。   黑雨说:“先前庄大人受伤,圣女曾言及大人体质虚寒,这是扎穆寨的秘法,可以滋养身体。”   庄良玉笑着接下,至于用不用,等确定安全以后再说。   庄良玉以为二人到来就是为了道谢,但二人谢过之后并未离开。反倒神情有些踟躇。   祝木长老思虑片刻,郑重道:“陵南事情将歇,届时圣女恐将跟随北上。圣女自两年前离开寨子之后便一直在陵南行走,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还望庄大人对圣女多加关照!”   祝木长老所说的圣女便是左仪灵。   “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庄良玉轻声道。   左仪灵虽然生性火爆,但她很聪明。有些成长的路,她必须要走,哪怕是庄良玉也拦不住。   祝木长老和黑雨刚走,左仪灵就来敲庄良玉的门。   进屋之后,左仪灵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落座看茶,一通扫荡之后,这才开口:“庄良玉,刚刚大长老和黑雨来找你是什么事?”   庄良玉落座左仪灵对面,看着她吃得神采飞扬,将方才祝木长老的嘱托一五一十地转述。   左仪灵当即板脸,“他们就会做多余的事。”   庄良玉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将左仪灵面前的点心碟子扯远了些。   左仪灵忙不迭将碟子抢回去,说道:“好吧,也不是很多余。”   庄良玉懒得跟正处在叛逆和自尊心爆棚年岁的少女较真,拿出方才黑雨给她的瓶子,摆到左仪灵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左仪灵等嘴里的东西吃完,这才意犹未尽地擦手。拿过瓶子后仔细端详片刻,有揭开塞子轻轻嗅闻,神色凝重地盖好,轻放到庄良玉手中。   “这个是扎穆寨的五灵药。有治百病之功效,若是选用百年五灵材,甚至能救死人一命。只可惜百年五灵材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左仪灵长吁短叹一番,说道,“你手里这瓶,少说是五十年的药材,只要你还有口气,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命回来。”   左仪灵吃饱喝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东西收好,兴许以后能救你的命。快死的时候往嘴里灌一口,你就能活啦!”   说完,左仪灵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临了出门,突然扭头转身,把着门框说道:“去了西都城,我要住你家。别人敢欺负我,我就说我是赈灾指挥使庄良玉大人罩着的!”   话音刚落便跑没了影子,只留下银铃的脆响。   庄良玉看向手中的瓶子,没想到这样不起眼而普通的陶土瓶里竟然装了这样了不得的东西。   这瓶子很小,不过拇指粗细,随手塞进荷包里都看不出来。   庄良玉虽然说不在意自己牺牲,但到底还是珍惜自己的小命,将五灵药放好,以防万一。   ……   时间一天一天走,陵南道的一切都步入正轨,这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此时已是四月,草长莺飞,春花吐蕊,陵南道甚至隐隐能嗅到些来自夏天的热气。   在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庄良玉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邀请。   今夜各军都忙着整顿,萧钦竹去视察镇北军的情况,约莫要很晚才能回来。   庄良玉看着请帖,最后还是带着萧安萧远去了。   卢府此时一片安静,门前只亮着两盏昏暗的灯,门童守着门当昏昏欲睡,见庄良玉来了急忙起身往里请。   庄良玉提着裙摆跨进卢府大门。   此前初到陵南,庄良玉等人便是在卢府歇脚,后来各州辗转,再回到越州时,卢将军专门给她和萧钦竹找了一处小院子。   卢府还是先前的模样,但没了来来往往的人,便显得十分沉闷。   庄良玉刚进门,便有婢女来引路。   庄良玉收到的请帖来自卢夫人,寥寥几句,只说邀她到府上一叙,会告诉她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庄良玉欣然赴约。   谁能不好奇呢?   庄良玉从未有过接触卢夫人的机会,无论是之前在卢府暂住,还是这几个月来在陵南道奔走,这位卢夫人都不曾露面,甚至连镇守此地的郧国公府的老夫人也不曾出面过。   也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萧钦竹先前说这是因为郧国公府情况特殊,如今只有女眷强撑的郧国公府,不会有过多要求。   郧国公府之于陵南道,就像是个吉祥物。   庄良玉走得神情端稳,步摇在发髻边上微微晃动,夜风将湿气吹进来。   庄良玉想,明天应该会下雨。   等走到卢府的正厅,庄良玉看到了等候的卢夫人。   卢夫人还是像前几日所见般冷清雍容,见到她也只是微微颔首。   然后抬手引路,“老夫人在后面,庄二姑娘这边请。”   除了跟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叶瞳龄,在陵南道,很少有人会再称她为“庄二姑娘”。   萧钦竹的下属会称她“将军夫人”,不服气的官员会阴阳怪气地叫她“嘉禾县主”,更多的还是称她为“庄大人”或者“指挥使”。   称她“庄二姑娘”的,不是父母旧识,便是对她有点个人意见。   庄良玉顺从地跟着卢夫人往里走,转过一道墙,便看到歇在炕上的郧国公老夫人。   老夫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发丝皆白,面上沟壑纵横,眼神虽然仍旧锐利清明,但显然后继无力。   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气息,仿佛行将就木。   庄良玉隐约记得在金玉宴上的时候,这位老夫人是带着外孙女去的,但那时老夫人并不如此时这般老态。   不过是四五个月的时间,竟然能有如此变化。   庄良玉福身,出于晚辈给老夫人行了个礼,“见过郧国公夫人。”   老国公去世多年,又无儿子继承爵位衣钵,所以到现在,也就只有一个郧国公夫人。   若是这老夫人的外孙女也拿不出什么成绩来,郧国公这一支,到这里就要断了。   这老夫人的声音沙哑,像是破洞的风箱,“年前金玉宴上一见,没想到日后竟还能在这里相见。”   “是巧合。”   郧国公夫人说一句话要歇上许久,她缓了缓,让卢夫人出去,这才又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母亲,不是病逝,害她的人,在那座城里。”   ……   庄良玉神情恍惚地走出卢府。   在来之前,她想过自己会听到什么辛密,也想过自己会知道各种匪夷所思的消息。   但她没想到这个消息会与自己有关,会与她早逝的母亲有关。   老夫人问了她一句话,“知道这些,你还能帮他做事吗?”   还能——   帮他做事吗?   庄良玉抬头仰望夜幕,今日夜幕沉沉,无星无月,给一切都罩上朦胧的纱。   此时此刻,自以为已经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开始掌控自己命运的庄良玉突然开始迷茫与无力。   她发现自己的努力好似都是徒劳。   哪怕是自以为翻盘的掌控,也不过是在他人预料之中。   她的父亲知道吗?她的兄长知道吗?   萧钦竹知道吗?   为皇帝尽心尽力的萧钦竹又是否知晓这一切?   庄良玉心中满是疑问,她甚至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刚踏出卢府,她便看到外面撑着伞提着灯的萧钦竹。   庄良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外面下雨了。   萧钦竹见她出来,眼中闪过笑容,上前两步给她系上披风。   “回家?”   庄良玉点头,由着萧钦竹握住她的手。   “回家。”   …… 第72章 回京   顺德帝十二年, 癸卯暮春,四月初六,天小雨。   牛毛的雨丝将整个西都城笼罩在春日烟雨中, 整座城都是雾蒙蒙一片。   但即便如此,从城门楼到雍和宫城阙楼前的凤阳长街上, 仍是人潮汹涌。   万人空巷,摩肩接踵, 大家翘首以盼地望着城外。   突然,长长的号角声自城楼响起,齐整的马蹄声踏过,猎猎旌旗在空中翻滚。   “回来了!回来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城外而来, 绵延数十里。   铁甲被细雨浸染,在朦胧中亮起森寒的光。   庄良玉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马, 目不斜视地策马走过凤阳街, 神情肃穆,眸光锐利。   仿佛一杆长枪般笔直而坚毅。   她策马走在队伍中央, 前头是赵衍恪和赵衍怀两位皇子,中间是她从顺德帝园子里借来的驯鹿。   萧钦竹与她并肩而行。   庄良玉今日特意上了妆容,暗红的唇和飞扬的眉眼中锋芒毕露。相反, 久经沙场的萧钦竹却格外内敛。   萧钦竹与庄良玉同步, 不似她那般目不斜视,偶尔会偏头看她一眼,眼中全是关切。   庄良玉察觉到萧钦竹的目光, 眉头微蹙,勉强扯出一点笑容, 然后又笔直地骑在马背上, 随着队伍前进。   ……   阙楼上, 赵氏皇族尽数出现。   帝后相携,迎功臣归来。   时至今日,被派往各地赈灾的部队尽数归来。   大雍朝的版图上,一共划分了十二道,其中有七道遭灾,有亲王镇守的地方,便由亲王与各地节度使共同赈灾,无亲王镇守的地方,便有朝廷派兵支援。   在受灾的七个地方里,陵南道的灾情是最为严重的。   陵南道位于大雍版图的中部,与西都城所在之地虽相距千里,但中间仅有陵北一道。   此陵,便是雍王朝的皇陵。   “迎——功臣进殿!”   过了阙楼之后便要下马步行,庄良玉下马的动作迟缓,不知是不是天降小雨的缘故,连面上都有些苍白。   率先下马的萧钦竹站在旁边,想要将人抱下来,却见庄良玉摇头。   只好抬起手,想借点力气给她。   庄良玉握住萧钦竹的手,咬牙从马背上下来,脚下踉跄,若非及时稳住身形,便要直接扑到萧钦竹怀里了。   庄良玉借着萧钦竹的手臂支撑自己,慢慢直起身子,额上浸出一层冷汗。   “如何?”萧钦竹问道。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微微缓了两口气,便又如往常般跟着群臣进殿。   庄良玉在进城前遭人暗杀,这次准备下手的人做了十成准备,哪怕萧钦竹拼了命护着,也拦不住神出鬼没且层出不穷的杀手。   最后,庄良玉身后中了一道,偌大的伤口,血肉翻出。   左仪灵在医治的时候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可即便这样,勉强维持神智的庄良玉还是要安慰她。   以及安抚处在暴怒边缘的萧钦竹。   她还要撑住,因为这件事还没完。   ……   太仪殿的金瓯顶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抢眼,灰蒙蒙一片里,独独这片金色璀璨。   群臣鱼贯而入。   庄良玉本该欣赏一下太仪殿的恢弘,可她现在实在无心,连站立都困难。   眼前阵阵发黑,声音嗡嗡隆隆。   进殿之后,按照品级,庄良玉与萧钦竹站不到一处,身为赈灾指挥使的庄良玉要跟紧紧跟在皇子亲王后头。   龙椅高居,顺德帝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落在耳朵里都听得不真切。   礼部官员在念封赏,但庄良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有在提及她的名字时才勉强清醒几分。   跪地行礼,又咬牙站起。   庄良玉感觉到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温热的血液划过冰冷的躯体,像是一条蛇般让人难以忍受。   刚想退回队伍,便听顺德帝言:“嘉禾县主时任陵南道赈灾指挥使,作为朝廷钦差,功绩卓著,陵南道百姓盛赞之,甚至特意写万民信以感谢嘉禾县主之功。”   “壬寅之冬,霜雪突降,陵南道灾情乃是举国十二道中严峻之首,然死亡人数却最少,灾后陵南道生产恢复最快,根据户部呈上来的单子。陵南道今年年初的盐铁产量和其他税收已经恢复六七成。”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   世人皆知因着庄良玉的力挽狂澜,灾情最重的陵南道今年受灾并不严重。但没想到不仅不严重,竟然还能这样快地做到从中恢复。   庄良玉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体温却越来越烫,烧得喉咙都仿佛冒烟。   身后目光如芒在背,刺得庄良玉不得不挺直脊梁。   “庄爱卿。”顺德帝的称呼让殿内人一惊,大雍开国至今,即便出过女官,但从未有哪个女官能得“爱卿”之称。   “你对朕的封赏可满意?”   封赏?   庄良玉迷迷糊糊地想着刚刚礼部官员在念及封赏时都提了什么,总算回想起几个模糊的词。   再次跪下行礼,“臣无异议。”   “但朕有异议。”顺德帝的声音里透着玩味。   大殿内立时传来吸气声,有人担忧有人欢喜,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庄良玉身上,无数人都在等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出头鸟”触霉头。   庄良玉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她还来不及起身,便俯首说道:“一切听凭圣上吩咐。”   庄良玉正跪地行礼,便听身后穿了一阵骚动,等她抬起头,便看到顺德帝竟然从龙椅上走了下来。   顺德帝命魏听将人扶起来,等庄良玉站好才说道:“朕觉得还不够。”   “川岭遭灾,燕南军及监军钦差得金千两,赏绫罗绸缎无数。庄爱卿想要什么?”   庄良玉说话的速度很慢,她努力让自己的思维清晰,“庄良玉有这些足矣,但各地百姓仍一无所有。”   这句话放在别人身上兴许是装,但放在庄良玉身上,却理所应当。   顺德帝朗声大笑,“既然如此,朕便重重赏你!”   “南海珊瑚树,东海福禄珠,万寿玉如意……叶尚书,给庄爱卿加封赏,与亲王同格!”   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庄良玉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   无人不知顺德帝年间出了位女豪杰,博闻强识,学识渊博,胆魄惊人,连男子都难与其较量。   这位女豪杰是第一个以臣女之身被加封县主的女子,是第一个著书立作万人追捧的女子,也是第一个在朝为官,与天灾而斗的女子。   庄良玉被坊间传闻一层又一层的神话,几乎要成为一个传奇。   在顺德帝的重重有赏下,庄良玉俨然成为了一个靶子。   封赏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久到庄良玉浑身冰冷,四肢几乎都要没有知觉。   终于,封赏结束,人群散开。   清冷的风吹过,庄良玉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她努力睁眼,看到萧钦竹向她走来,想要走过去扶着他的手臂借些力量,却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庄良玉看到萧钦竹眼里的关切,她抬手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可黑暗来袭,什么都来不及。   ***   庄良玉是在一阵奇怪的香味中醒来的。   这味道不难闻,却显得怪异,有种让人禁不住汗毛战栗的感觉。   嗓子里仍是火烧火燎的感觉,痛得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庄良玉想喝水,费力地睁开眼,却发现头顶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装饰。   更为奢华,也——更为压抑。   “你醒了?”柔软而清脆的声音传来,庄良玉转头看到一双漂亮的手掀开帘子。   是武宁公主。   庄良玉一头雾水。   武宁公主,怎会在此处?   她现在在哪里?萧钦竹又去了哪里?   武宁公主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笑着递来一杯温水,说道:“先喝口水吧,等下我会跟你说明情况的。”   庄良玉此时仍趴在床上,只能凑过去,就着武宁公主的手勉强喝一点。   但身子压得发麻,胸口也阵阵憋闷。   庄良玉总算清醒了些,嗓子里被灼烧的痛苦有所缓解,哑声问道:“武宁公主,此是何处?”   “雍和宫中绣鸾阁。”   “宫里?”庄良玉一急,就要起身,结果扯动伤口,又跌在床上。   “我怎么会在宫里?”   武宁公主坐在床边,将床帘卷起,开始招呼下人服侍,又命人去传太医。   等一切都吩咐好了,才说道:“你受了伤,直接晕倒在太仪殿前,父皇怜你伤重,便许你在宫中养伤。等康复之后便可以回去。”   “萧钦竹……在哪里?”   武宁公主很有耐心地解释:“萧将军入夜后不便在宫中久留,所以已经回去了。嘉禾姐姐不用担心,明日辰时后,萧将军便可进宫。这几日白天,都是萧将军在照顾嘉禾姐姐。”   庄良玉心中这才稍微放松一些,她闷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这是第四日。”武宁公主说道,“前几日不仅受伤严重,而且高烧不退,宫里的太医都急得不行。”   说到这里武宁公主的声音有些哽咽,“嘉禾姐姐好生厉害,竟然能一声不吭地扛下这样重的伤。”   比起武宁公主的欣喜,庄良玉却实实在在叹息一声。   她起初瞒伤不报就是为了让贼人以为自己的计谋没有得逞,但现在——   她还不如一开始就如实禀报自己遭了暗杀,这样还能省点事,不用在太仪殿站那一个多时辰。   武宁公主继续说道:“父皇得知嘉禾姐姐是遭了暗杀,当即大怒,要求彻查此事,现在西都城里,怕是要人心惶惶了。”   庄良玉侧头,透过绣鸾阁的窗子看到外面的夜空。   雨已经停了,但乌云还没有散开。   空气中仍厚重而湿沉。   还有更大的雨…… 第73章 探望   从凌晨开始, 暴雨突降。   在隆隆雨声中,隐隐感受到夏天将近的脚步。   庄良玉在厚重的水汽里醒来,湿重的空气让身上也变得黏腻, 她现在还不能独立起身行动,躺在床上像是一条死鱼。   听着外面大雨滂沱, 庄良玉心中诡异的安静下来。   哗哗的雨声和轰隆的雷声像是带走了心里所有让她感到烦躁的事物。   庄良玉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屋里此时燃了一盏昏暗的烛火,朦朦胧胧地映着外面的影子。   从离开西都城后便没有停下来的大脑终于在此时可以休息片刻。   庄良玉脑袋里此时空空如也, 看着外面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又或者她什么都不愿想。   于是听着雨声,又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的时候,外面雨声还在继续, 庄良玉想扯过被子蒙头继续睡觉,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人攥住了。   她顺着抬头, 看到靠着床柱小憩的萧钦竹。   萧钦竹的发尖还湿着, 衣襟上也有湿漉漉的水汽,他攥着自己的手, 眉头紧蹙,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应当也是刚来的。   庄良玉不动了,费力撑起身子往前上了一点, 将自己的脸枕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继续看着外面的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萧钦竹醒了。   刚想动作,便发出“嘶”的一声。   原来是庄良玉将人的胳膊都睡麻了, 萧钦竹垂着半边肩膀,俯身凑到她近前, 温热的气息混着萧钦竹身上的冷香扑面而来。   庄良玉眨眼, 不避不闪, 黑白分明的眼里映着萧钦竹的身影。   萧钦竹凑近,轻轻吻在庄良玉额前。   声音有些暗哑:“身上感觉如何?”   “好了许多。”   萧钦竹也不敢碰她,只好不停握着她的手。   她后背的伤起初并不算严重,缝合之后勉强能撑着行动。但在太仪殿上动作剧烈,伤口二次撕裂,于是就将她搞成了这副行动不能的模样。   “雨天潮湿,要勤换药。”萧钦竹说道,“我今日跟圣上请旨,看看能不能将春桃她们带进来照顾你。”   庄良玉从不亏待自己,思忖片刻说道:“要不,将春桃换成夏荷吧。”   见庄良玉有精神说笑,萧钦竹心里放松不少,温和地笑道:“你想吃什么?夏荷即便进宫也不方便给你做东西,倒不如我给你带进来。”   庄良玉费力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后背,哀叹一声:“我现在这幅样子,想吃什么都不方便。”   萧钦竹眼中沉了一瞬,森冷的寒意闪过,“这件事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赵衍恪怎么阻拦,绝不能放过再三对你下手的人。”   想要庄良玉小命的人有很多,一同去陵南道的官员里有人瞧她不顺,五斗山中附属扎穆寨的其他部落,如今不满扎穆寨出山后风头正盛的情形,也对庄良玉充满敌意。   更别提京中,回到这些世家子弟的地盘上,庄良玉就像是落进狼窝的羊羔。   若非现在是在雍和宫城里,她怕是还要再遭几波暗杀。   在宫中说话不便,庄良玉便也少言寡语,偶尔说些话也都与外界无关,都是些寻常话题。   庄良玉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问萧钦竹:“你能不能回头给我带些话本子进宫?”   萧钦竹点头。   虽然在绣鸾阁里,庄良玉也称得上是座上宾,被人锦衣玉食地照顾着,但总归不自在。   庄良玉在这深宫里,除了武宁公主外便没了认识的人,已经出宫建府的皇子不可能来,年岁尚小的八皇子也不便随意进后宫。   所以庄良玉便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着萧钦竹什么时候会来。   萧夫人也来过一次,带着萧吟松过来探望她。   一见面,萧夫人的眼泪便往下落,哭得庄良玉不知如何是好。   萧夫人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怒骂萧钦竹不争气,说他连自己的媳妇都护不好。   庄良玉尴尬地挠挠脸颊,不好意思说是自己一时任性,过于逞强,才导致自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萧吟松也难得老老实实地,趴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认真说道:“嫂嫂你放心,要是我哥敢因为你瘫了就另娶,我第一个不让二房进萧家的门。”   然后萧吟松就被萧夫人扯走了。   庄良玉,“……”   萧吟松这小孩儿,真真是一点语言的艺术都没掌握。   萧夫人又叮嘱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带着意犹未尽的萧吟松离开。   据说后来萧吟松这句话传到了萧钦竹耳朵里,本来就课业繁重的小孩儿更是被好好修理一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惨不忍睹,苦不堪言。   不过,绣鸾阁之外的事都与庄良玉暂时无关了。   她就安安心心在绣鸾阁中做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等到庄良玉能下地行走的时候,她已经在宫里待了五天。   庄良玉在宫女的搀扶下在绣鸾阁院里散步。   好不容易能离开床榻,让她感觉如获新生。   庄良玉后背的伤已经基本愈合,虽然行动间仍会扯动伤口,但不会再将伤口撕裂,也能做些简单的小动作。   庄良玉能下地的这一天,没迎来该接她回家的萧钦竹,反倒江皇后大驾绣鸾阁。   接到通传的那一刻,庄良玉还有些怔愣,她自觉与江皇后无甚交情,搞不明白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庄良玉匆匆披上一件外袍,在宫女的搀扶下艰难行礼,江皇后虽然说着多礼,但并没有要拦的架势。   所以庄良玉就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将礼行完。   等到她起身,瞬间疼出一身汗。   江皇后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一股突兀的香气将庄良玉包围,江皇后面上笑容温和而亲切:“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嘉禾县主的身子这么快就见好了。”   说着,她微微叹息一声:“那日在太仪殿上,嘉禾县主突然晕倒,血流不止,可真真是让人胆战心惊。若是嘉禾县主有闪失,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庄良玉被这股香气冲得头昏脑涨,却还要装出一副温婉的笑容,垂首道:“劳皇后娘娘挂念,嘉禾如今已无大碍。择日便可——”   “那便多留几日。”   庄良玉的话还未说完,江皇后便率先打断了她。   “总归宫里有最好的医师,也有最好的药材。嘉禾县主为陵南道百姓做了这样多的事,救万民于水火,不若便等伤好全再走,也省得叫人担心?”   庄良玉几近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心里是一点也不愿在这绣鸾阁多待。   在这种狼窝虎穴里待久了,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都不知道。   江皇后握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步伐又快,庄良玉不得不跟上,步子勉强,疼得她满头是汗。   进屋落座后,江皇后像是这才看到她额上的汗迹,又沉声指使屋里的宫女,叱责她们办事不利,连个人都伺候不好,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庄良玉面色沉静,心知不过是江皇后在指桑骂槐而已。   这些话,全都是说给她听的。   可她搞不懂江皇后针对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难不成她在担心顺德帝会看上她?想要把她纳入后宫?   庄良玉顿时毛骨悚然,将这个可怕又荒谬的想法甩出脑海。   这在开什么玩笑,顺德帝的年纪都够做她爹了,能不能要点脸?   庄良玉微笑,用这一层“木头”似的面具来应对心思深沉的江皇后。   等江皇后将绣鸾阁中的宫女仆从都数落一整个遍,她才转头又看向自己。   江皇后还是在笑着,但庄良玉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笑意,反倒有种自己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在绣鸾阁住得可还习惯?”   庄良玉适时露出惶恐的笑容,“锦衣玉食让嘉禾颇感困扰。”   “如何困扰?”   庄良玉沉默片刻,说道:“嘉禾不过一介百姓,住在这里受之有愧。”   江皇后没有说话,转头看着绣鸾阁中的雕梁画栋,似是惆怅般说道:“嘉禾县主,你可知这里曾是谁的居所?”   “不知。”庄良玉老老实实回答,说实话,她一点也不好奇,在这种深宫里,好奇心往往会害了一个人的命。   但江皇后才不会管庄良玉的想法,自顾说道:“她在这里住了十日,生死垂危,好不容易抢了一条命回来。之后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走以后,他便在这里坐了三日。”   江皇后突然笑了一声,“你瞧,这人的年岁大了,便总爱说些有的没的。”   “皇后娘娘愿意对嘉禾说这些,是嘉禾的福分。”庄良玉在装乖巧的时候,必然也是独一份的。   与江皇后一起坐得越久,那股香气便愈发明显。   正常情况下,长期置于某种气味环境,会让人对这种气味的敏感度减弱,可时间推移,这股奇怪的味道并没有衰减,甚至愈发浓烈。   香味是从江皇后身上散发出来的,庄良玉根本躲不开。   只能安慰自己,连江皇后和她身边的人都被这股味道熏着,应该不会有致命危险。   静默维持了许久,突然,江皇后开口:“五斗山……如今是什么模样?”   五斗山重新与外界连通这件事是禀明过顺德帝的,庄良玉说:“五斗山现在与陵南道各地有所联通,通商贸,通文化习俗,出入自由,同受大雍律法约束。”   江皇后没说话,过了片刻,抬手叫来侍女,递给庄良玉一个香盒。   “这是江家秘传的安魂香,嘉禾县主如今身受重伤,睡前可燃此香,以享安眠。”   庄良玉当即感恩戴德地接过,“谢!皇后娘娘圣恩!”   转手便交给绣鸾阁的宫女,命人将香燃起来。   仿佛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般。   江皇后面上有一瞬间僵硬,似是没预料到庄良玉会有此般作态,忙不迭就起身准备离开。   “既然嘉禾县主燃香,想来是要休息,本宫便不做叨扰,待嘉禾康复后,本宫亲自设宴庆祝。”   当香盒中第一缕香燃起,江皇后的身影已经彻底离开庄良玉的视线。   庄良玉起身,赶在烟气弥散之前将香熄灭。   然后小心用布包好,“这样好的东西,该拿回去与郎君同享。”   ……   庄良玉的话,总会准确无误地传到想要听到的人耳中。   至于旁人作何想——   总归是演戏,便随他们去。 第74章 局中人   “方才皇后来过?”   庄良玉正出神, 萧钦竹便步履匆匆而来。   她微微偏头,打量着萧钦竹略带匆忙的神色,眼中有疑惑。   她在想萧钦竹会不会知道这些前尘旧事。   萧钦竹脚步慢慢停下, 站定在庄良玉身前,黑亮的眼中流露不解, “何事?”   庄良玉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方才江皇后送来的香盒递到萧钦竹手中。   在看到香盒的那一刻, 萧钦竹面色瞬间阴沉,眼里甚至充满了戒备与排斥。   这坐实了庄良玉的猜想,萧钦竹对这些兴许是知晓一二的。   萧钦竹将香盒接过,用力攥在手中, 垂眸时思绪翻涌。   他眉头紧蹙,想要将庄良玉揽进怀里, 可在宫中, 动作又要有所顾忌,于是只能拉住庄良玉的手。   即便如此, 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仍引来无数宫人隐秘的视线。   庄良玉却不管不顾地凑上前,轻声耳语:“我想走。”   萧钦竹也想带庄良玉走,可没有圣旨, 谈何容易?   “好好养伤, 我会尽快带你离开。”   萧钦竹扶正庄良玉的身子,“我将夏荷带进来了,她正在外面候着。”   庄良玉眼中微亮, 直接喊道:“夏荷!”   夏荷提着裙角快步进来,一见到庄良玉, 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哭得庄良玉还要费力安慰。   见她要抬手帮忙擦眼泪, 夏荷瞬间收住眼泪,身材细瘦的女子站在庄良玉身后,像是一个坚定的战士。   起初庄良玉还觉得待在绣鸾阁中不问世事,难得清闲。但不过是一个不明来路的江皇后,便让她难得安静的心里泛起焦躁。   庄良玉好奇心不重,但她很反感这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   萧钦竹还在握住她的手,庄良玉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呼吸间带动背部的伤痕,疼痛确实让她重新找回理智。   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脊骨蔓延,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小心行事,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是掉头的危险。   但宫里人多眼杂,庄良玉什么都不能说,便只是握着萧钦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   她问:“家中如何?”   昨日萧夫人刚来看过,就是不知道她那个不能进宫的老爹眼下境况如何。   “庄先生已经知道了。”   庄良玉错开眼神。   “庄先生很生气。”   庄良玉垂下了头。   “父亲甚是担心,几次三番请命想要进宫探望。”   庄良玉想起方才江皇后提及的故事,她抬头问道:“你,知道这里曾经住过谁吗?”   萧钦竹的沉默再次印证了庄良玉的猜测,她的声音飘忽,颤抖问道:“是跟我有关的人,对吗?”   萧钦竹默然颔首,肯定了庄良玉的答案。   如果说她是穿进了一本书里,这本书讲了赵衍恪与左仪灵的故事,那么现在,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并非来自这对恋爱谈得惊天地的男女主。   而是来自故事中语焉不详的上一代人。   与自己父母是旧友的卢承锦将军,奇怪的郧国公府,与母亲渊源颇深的江皇后甚至是顺德帝……   庄良玉头一次觉得,比起所谓的男女主而言,好像上一代人之间更为风起云涌。   ***   庄良玉在强迫自己冷静中又熬过了三日,如今她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等最后一层痂掉完,便能恢复如初。   今日绣鸾阁谢客,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   不仅如此,外面还加了守卫,像是想将这里围困起来。   庄良玉只好当做自己不知晓这些暗流涌动,仍没事人一样由宫女搀扶着散步行走。   庄良玉起床不久,便被请去了老太后宫中。   老太后住在坤舆殿,从绣鸾阁过去,几乎要穿过半个后宫。   庄良玉就这样忍着后背的疼痛,一路接受无数宫人审视、好奇的视线。   有的来自妃嫔,有的来自皇室子女,也有的来自好奇而冒犯的仆从。   总归她是这偌大宫城里的外人。   老太后是以设宴的名义邀她到坤舆殿,一路上,庄良玉想了许多可能。   也许老太后会给她一个下马威,含沙射影,一顿敲打。也许老太后会对她态度热络,也准备将她利用一番。   不论如何,在这座宫城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有目的,没人会做徒劳无功的事。   ……   先前在金玉宴时,她见过老太后。老太后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气势锐利,岁月只带给了这位老太后馈赠,一点也没有带给她衰老。   坤舆殿恢弘气派,风格更为庄严肃穆。   这次没有金玉宴时同行的其他女眷,庄良玉觉得自己仿佛即将掉进狼窝虎穴的羔羊一般无力。   老太后……   这位太后,与玄祖皇帝一起自贫乏起家,携手奋斗,打下大雍偌大疆土。   为玄祖皇帝生育四个儿女,抚养了五个孩子长大。   顺德帝便是过继到老太后名下。   据说,连大雍朝不似其他王朝那般采用序齿排班的方式排定皇子皇女们的顺序,也是因为老太后与玄祖皇帝的第一个儿子曾在战乱中夭折。   为了记住这位死去的皇子,玄祖皇帝特改礼法,将这位皇子登记在册,是玄祖皇帝年间唯一一个不曾见过雍王朝模样的皇室子孙。   庄良玉自诩有点小聪明,也知晓不少事,但跟这些人精打交道,她就跟个雏鸟没什么分别。   甚至整日里跟着叶尚书进进出出的叶瞳龄都有可能比她更得心应手。   庄良玉抵达坤舆殿的时候,四座皆空,只有老太后坐在榻上,以手扶额,闭目养神。   就在她的脚踏进门槛那一刻,老太后睁眼,目光仿佛箭矢般直直钉在她身上。   “太后金安。”庄良玉规规矩矩行礼,努力保持自己原有的形象。   老太后微微点头,从榻上起身,被宫里的嬷嬷搀扶着走到庄良玉跟前。   细细打量过她每一寸地方,淡淡道:“到那边坐着吧。”   庄良玉乖顺行礼,“谢太后。”   自庄良玉到后,其他人陆陆续续来了。   说是设宴,但人也不多,仅有皇后、四妃以及几个还在宫中的皇子皇女。   八皇子赵衍怀见了她很兴奋,眼里甚至冒光。   庄良玉还记得这八皇子的喜好,在自陵南道回来的路上,八皇子还一直提及,说今后回了西都城,一定要写一本自己的书,尝遍天下美味,走遍大雍河山。   八皇子刚想过来,便被他母妃扯住了衣袖,于是只能规规矩矩跟着,等跟老太后行过礼,才能往这边看两眼。   武宁公主也朝她微笑,见她能够走动,眼里有欣喜。   等人全部落座,老太后这才宣布开宴。   江皇后在开宴前说道:“此番设宴,为庆嘉禾县主康复。嘉禾县主鞠躬尽瘁,为陵南百姓殚精竭虑,着实令人钦佩。”   庄良玉文绉绉地回应:“皇后谬赞。”   四妃又开始称赞,甚至有人说想要一个庄良玉这样的女儿。   庄良玉确信她看到江皇后在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过的深沉,完全是被戳到痛处才会有的神情。   但——江皇后只有大皇子这一个儿子,不曾有过女儿,更不似文淑妃那般曾夭折过一个女儿。   江皇后何故因这句话而露出破绽?   宴会开始之后,觥筹交错便多了起来,庄良玉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但也陪喝许多杯水,喝得她想去找茅房。   偏偏老太后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到她这里,明晃晃告诉她,我在盯着你。   所以,连说话都要格外规矩几分。   庄良玉要是现在跑出去如厕,怕不是回来就要被人猜忌个十成十了。   但比起江皇后,老太后的眼中敌意更轻,更像是单纯的审视,在衡量她的价值。   在这种视线里,庄良玉极其心大地将饭吃完。比不得五公主和六公主收敛进餐的端庄模样,庄良玉堪称是风卷残云一般。   她这般动作,自然会惹来旁人的视线。   庄良玉用饭的动作已经很是规矩,只是不曾停筷子,便显得突出起来。   首桌上,老太后笑了一声,“瞧瞧咱们家这几个孩子吃饭都还端着的模样,珍馐玉馔,倒教你们吃成了累赘。想当年玄祖皇帝仍在时,哪怕是草根也是随手拿来充饥。”   老太后此言一出,两个皇子和两个公主吃饭的速度都默不作声地快了起来。   “老七,让你不要浪费粮食,不是让你吃得毫无仪态。”   七皇子直接被饭噎住,差点咳出来。   庄良玉看到七皇子母妃的视线扫过来,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七皇子瞬间噤若寒蝉。   连老太后都没能让他怕成这样,倒是他母妃一眼便威慑住了。   七皇子这一处,倒是引起四妃之间小小的交锋。   庄良玉由衷感叹,到底还是家中人少一些清净。眼下不过是皇后加四妃,以及四个小辈,便能将一顿饭吃出这么多心思来。   这要是放到那些恨不得娶十八房的官员家里,怕不是吃饭就跟搭戏台一样,就差唱上一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时间过半,老太后才说到今日这一餐的目的。   “嘉禾县主乃是有功之臣,身受贼人暗算,思及宫外恐有异心之人,我便与皇帝提议,让嘉禾县主在宫内安养。如今嘉禾县主康复,也是喜事一件。”   庄良玉起身行礼,眉眼温顺乖巧:“谢太后挂念,臣女不胜感激。”   重新回到西都城,庄良玉便结束了自己身为“陵南道赈灾指挥使”的使命,于是,就又成了众人口中的“嘉禾县主”。   老太后拂手,示意她起身,继续说道:“自当年率领神风军英勇作战,突破重围的云溪红将军之后,哀家甚少见到有如此伟略与胸怀的女子。若是玄祖皇帝在天有灵,想必定会大嘉赞赏。”   说着,老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走过妃嫔那桌,直接走到庄良玉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神情慈善温和,就像是长辈在看着自己满意的后辈一般,“嘉禾。”   这一声,叫得庄良玉汗毛倒竖。   “此番陵南之行路途凶险,哀家也曾听闻你几次三番遭遇险境。而今归家,便好生休养歇息,至于那些暗中有所图谋的贼人——”   老太后看过屋内的所有人,声音里透着冷意:“无论是陛下还是哀家,都要找出这些胆敢危害江山社稷的自利狂徒。”   一室之内,鸦雀无声。   庄良玉想,她现在不仅是顺德帝的棋子,是赵衍恪夺皇位的棋子,恐怕——   现在也成了老太后敲打后宫中心有异动的妃嫔皇子们的棋子。 第75章 好戏   老太后不仅给了庄良玉情感上的关怀与维护, 甚至给了物质上的安抚。   坤舆殿中的物什,件件都是有历史有来头的宝贝,而庄良玉一口气被赏赐了五件。   一对镯子, 一副耳环,一朵簪花, 还有一根金钗。   庄良玉在谢恩的时候自暴自弃地想,今朝这一通赏赐, 待她回了忠国公府,得了信儿的人闻风而来,她怕不是要被上门贺喜的人烦死。   老太后在赏赐完之后又说了几句体己的话,言辞里都是让她安心休养, 不要掺和的意思。   她倒是不想掺和进来,可根本身不由己。   庄良玉默不作声地想, 若非因着当初指婚, 她现在还能在国子监后院享自己的安心日子,哪里至于掺和到日后夺嫡的纷争里来?   待老太后落座, 筵席间一直很少开口的江皇后也招来宫人。   江皇后的宫人端了许多东西过来,远远望过去有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放着精致的木盒。   就像年前庄良玉从江皇后手中接过的那份赏赐一样。   一看便知是江家的手笔。   江皇后的东西都是给小辈的, 在座的小辈, 算上庄良玉这个已婚的,也不过五人而已。   庄良玉一共得了十个小木盒,每个盒子长短不一, 上面的纹路饰物也都不同。   江皇后笑得温和,她说:“即便是同一个盘子, 盒子里的东西也有不同。总归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 便送给年轻人做个稀罕。”   庄良玉想起年前江皇后送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盒子。   回家之后, 她打开看到里面竟然装了满满的小金珠,金珠上刻着各异的吉祥文字,混着盒子本身的木质香气,散发出让庄良玉沉醉的味道。   那盒金珠被庄良玉摆在案上,每日观赏,还被萧钦竹嫌弃过。   只可惜他的嫌弃没什么作用,金珠还是在那里摆着,明天晨起都能沐浴在金钱的圣光之下。   庄良玉将自己的十个木盒交给夏荷,准备之后带回家中。   众人还未在这一番热闹中安定下来,坤舆殿外便有通传声来。   “大皇子进殿——”   大皇子赵衍慎面带喜气,步履匆匆,一进屋便是跪地行礼。   “见过太后、母后,太后金安,母后金安。”说完又给四位娘娘问候,礼数十足,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气。   这位大皇子是江皇后所出,今年据说已有二十六七,已经出宫建府,现在一儿一女,正妃,侧妃各一人。   赵衍慎样貌周正,不及赵衍恪那般惊艳,也不如萧钦竹那般耐看。分明顺德帝与江皇后都是好模样,但儿子的样貌却显得普通了些。   赵衍慎的眼白居多,当面上没有生动的表情时,便显得有些阴狠。所以他总在笑,笑得让人捉摸不透。   “祖母,儿臣今日下朝回来才听说诸位弟弟妹妹在坤舆殿,心想您这儿定然得了美味,这便马不停蹄赶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吃上点热乎的?”   这场筵席持续到现在,庄良玉都不曾听过眼前的皇子皇女们叫老太后一声祖母,各个都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地称呼太后。   这赵衍慎——   倒显得颇得宠爱。   果然,老太后一声笑骂:“慎儿整日忙着前朝公务,可有多久没来看过我这老婆子了?”   庄良玉在已经为人父的大皇子身上看到一丝极其违和的纯然天真。   这种单纯的表情,放在在场任何一个皇室子女的脸上都不会奇怪,甚至放在赵衍恪那家伙脸上都要比这大皇子合适得多。   可偏偏这大皇子做出来了,还逗得老太后面带笑容。   这位老太后是个积威深重的狠角色,从后宫诸多妃嫔的恭顺和皇子皇女们的敬畏便可见一斑。   “母后,慎儿都不知多久没来看过我了,这一得了闲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往您这儿跑。”江皇后乐意看这副恭顺孝敬的画面,笑容都真切许多。   大皇子微微一笑,视线扫过庄良玉这桌。   “祖母,儿臣近些日子公务确实繁忙,各地雪灾刚过,要经手的事情倍增,实在难以抽身。”说着,大皇子露出一丝苦恼与疲惫,“若是能得些能臣良将不知该有多好。”   果然,老太后适时将话题引到了庄良玉身上。   “慎儿,你瞧瞧那是谁?”   赵衍慎的眼神这才明目张胆地落在庄良玉面前,一副文人做派,“想必这便是名震朝野,功绩累累的赈灾指挥使庄良玉庄大人!”   庄良玉起身,柔柔一笑,谦和道:“如今已自陵南归来,便不再是赈灾指挥使,只是个普通臣女而已。”   赵衍慎朗声笑道:“若只是普通臣女,如何得父皇看重封了县主,又如何得父皇信重得以借走园林驯鹿,成为陵南道的赈灾指挥使?”   庄良玉在心里翻白眼,若非这群人闲得发慌,一定要给忠国公府指婚,她又怎么可能从一个声名狼藉的京中贵女变成县主?如果不嫁到忠国公府,她又作何要跟着萧钦竹去陵南道?   大雍上下,遭灾的共有七道,她去哪里不成?   庄良玉继续微笑,和风细雨得仿佛很好拿捏,“多谢圣上与太后指婚,才让臣女有了走出后宅的机会。否则嘉禾如今怕还是要呆在庄家为自己的婚事发愁呢。”   庄良玉说完,又细细笑起来,就如寻常女眷般羞怯谨慎,半点也不想传闻中雷厉风行的赈灾指挥使。   见过庄良玉说一不二模样的八皇子赵衍怀忍不住感慨,但他对大皇子的印象比对赵衍恪还要差些。所以闷头老老实实扒饭。   “八弟,你在陵南也有所经历,嘉禾县主如何?”   安安静静吃饭的赵衍怀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费力地咽下饭,看到庄良玉老神在在地准备看戏,又看到他的母妃和姐姐半点没有支援他的意思。   心有戚戚地开口:“嘉禾县主名不虚传。”   说完又低下头去。   至于这名不虚传的到底是什么,那便由着你去想了。   八皇子在众人眼里一贯都是老实的,所以他此时这般内敛的表现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意外。   旁观的庄良玉心里暗笑,心说这赵衍怀虽然看着蔫头耷脑,但其实也是个懂明哲保身和低调保命的人精。   碰了个软钉子的赵衍慎面上有些不好看,但眼下这么多人,八皇子又一贯都是这种畏首畏尾的怯弱作风,他此时若是有说辞,那便显得他过于斤斤计较了些。   只好笑道:“八弟,在陵南道没从嘉禾县主这里学到些东西?”   赵衍怀飞速从庄良玉身上略过一眼,闷声说道:“学到了。”   “学到了什么?”   八皇子突然直愣愣说道:“这是我学到的,皇兄想学还是亲自求教更好。”   说完又坐下开始闷头吃饭。   动作快得赵衍慎来不及反应,面上都露出点空白的怔愣。   庄良玉看到武宁公主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   武宁公主便是八皇子的姐姐。他的母妃就是贤妃。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贤妃是难得能够孕有两个孩子的妃嫔。   所以,哪怕贤这个封号本身只在贵淑德贤四妃中排最末的位置,但贤妃本人却在后宫中有着极高的地位。   贤妃母家并不起眼,至少比起其他几位妃子来,显得普通许多。   贤妃姓孟,祖籍阴南,相貌温婉,据说琴艺极佳,通四书五经,故而得了贤字封号。   孟贤妃见到八皇子窘迫的模样也不恼火,柔声道:“大皇子,老八年岁尚小,此前也没什么历练,这次跟着四皇子出去体悟,不拖后腿便已是极好的了。何苦强求更多呢?”   “贤妃娘娘所言极是。”江皇后说道,招手让大皇子坐到她跟前去。   “慎儿,来这边坐。弟弟妹妹年岁还小,你莫要拿些他们不懂的事打趣。”   等大皇子坐过去,这才调侃道:“以后弟弟妹妹长大,难免有诸多不懂的地方,你要尽心去教才是。”   殿里演着兄友弟恭,庄良玉却忍不住在想她跟她哥的鸡飞狗跳以及萧钦竹和萧吟松的冤家路窄。   不论哪个都看着比眼前相互哥哥弟弟的赵家子孙顺眼。   庄良玉虽然身体已经康复,但食欲不过尔尔,吃多了又容易不消化。方才吃得太过专心,现在便只能一粒一粒吃米,以求消磨时间。   直到此时此刻,庄良玉仍旧不清楚老太后与江皇后设宴的根本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唯一能猜到的是,这些人在试探她的态度,并通过她的态度来揣测忠国公府与庄家的站位,进而去揣度顺德帝的想法。   大雍朝现在只有四个康健的皇子,三个都在此处。   这些人图谋半天,不过是为了那个位置而已。   庄良玉百无聊赖地想着,不知如今面目全非的剧情里,赵衍恪还能不能像书中那样,最后夺下皇位,成为最后赢家。   赵衍慎还是赵衍恪?   庄良玉看着碗中的两粒米,陷入沉思……   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江皇后才说:“如今嘉禾县主身子大好,若是忠国公府上已经安定下来,嘉禾便由着自己心仪走动。”   庄良玉昨日还曾提起过想要离开的事,但昨天江皇后还未给回复,没想到今日竟然同意了。   当即跪地谢恩,“臣女深感荣宠,这段时日深得皇后娘娘关照,深得太后关心,在宫中多有叨扰。既然娘娘也说外界安定,臣女不日便想归家。”   “可是想萧将军了?”文淑妃突然开口。   庄良玉顺着文淑妃的话羞怯地低下头,“思归心切,还望诸位娘娘见谅。”   老太后随意说道:“今日本就是庆你康复,身子好了便去留随意。可惜不知这宫城里,何时才能再添新丁。这慎儿,恪儿府上也人丁稀落,要尽快开枝散叶才是。”   庄良玉恭顺应是,实则心里全是反骨。   等这一通告别完,庄良玉才总算能回绣鸾阁收拾东西。   此时,她已经一刻也不愿在宫中多待了,要不是萧钦竹明日才能再进宫,她现在就想跑路了。   庄良玉提着裙角步履匆匆地往绣鸾阁走,还没走近,便看到皇帝的仪仗整整齐齐排在绣鸾阁外。   顺德帝来女子休养的地方做什么?   庄良玉喜悦的脚步变得沉重,刚踏进绣鸾阁,便听仆从通传的声音高昂,“宣嘉禾县主觐见!”   庄良玉满头雾水地进院,迎面就是顺德帝的行辇,而他身后还站着萧钦竹与赵衍恪。   赵衍恪的眼里一贯虚假看不出什么情绪,萧钦竹的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眼中流露出鲜明的喜悦。   庄良玉朝萧钦竹微微一笑,然后规规矩矩跪地行礼,“臣女见过圣上,圣上万安。见过四皇子。”   顺德帝心情似乎很好,声音透着笑意:“萧将军夫人起来说话。”   庄良玉依言起身,顺德帝道:“见你行走自如,想来身体大好。眼下胆敢在城郊行刺的贼人已悉数落网,押至大理寺,你也可安心回去休养。”   “多谢圣上。”   顺德帝挥挥手,叫来他的随侍魏听,“魏听,宣旨。”   魏听展开圣旨,“镇军将军萧钦竹,嘉禾县主庄良玉听命。”   萧钦竹两步走到庄良玉身边,握着她的手一起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顺德十一年冬,隆冬天寒,陵南凄苦,镇军将军萧钦竹率镇北军开山通路,功绩卓著……擢升辅国将军。嘉禾县主庄良玉,请命陵南道赈灾指挥使,广安民生,而今陵南百废俱兴,朕心甚慰,赐二等诰命,为郡夫人。”   说完,魏听将两分圣旨分别递到庄良玉和萧钦竹手中。   庄良玉手中的诰命文书以犀牛角作轴,绘以狮子图样。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人格外安心。   这是她实打实给自己挣来的第一个功名。   庄良玉再度与萧钦竹同时叩首,“谢圣上隆恩!”   二人方才起身,外面再次传来声音。   “大皇子求见——”   庄良玉与萧钦竹对视一眼,果然看到赵衍恪眼中骤然阴沉下来。   于是二人规规矩矩退到一边,等着看一处好戏。 第76章 归家   大皇子赵衍慎进来便行礼, 脸上仍旧带着笑容,分毫看不出焦急。   但此时此刻能出现在绣鸾阁中,又怎么可能不急?   这几乎是一出坤舆殿便得了顺德帝在此的消息, 闻着动静就跟来了。   赵衍慎在起身的时候眼神从赵衍恪身上撩过,透着较量与剑拔弩张之意, 此时脸上的笑容便不如在坤舆殿时松快恣意。   顺德帝的神情称不上好,也算不得不好, 问道:“你怎的到这里来了?”   赵衍慎躬身回禀:“回父皇,今日晌午祖母在坤舆殿设宴,庆嘉禾县主康复,儿臣下朝后本想去探望母后, 听了凤仪宫中宫人的消息便去坤舆殿瞧了瞧。听下人说父皇在此处,便想来拜见。”   在赵衍慎说到“祖母”二字时, 皇帝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 又转瞬放松。   顺德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圣旨和文书送到, 便也没了旁的事情,你们若是有事,到御书房寻朕便是。”   然后又看向庄良玉:“待你康复后, 别忘了去看看庄太师。你去陵南这些日子, 朕的好老师可没少担心你。”   顺德帝说完,宫人立即抬了他的行辇往外走。   庄良玉跟着三个男人在后面行礼送别。   大皇子是听完圣旨之后才进来的,知晓庄良玉和萧钦竹方才刚刚得了封赏, 面上笑容虚假:“恭喜萧将军,恭喜萧夫人。”   萧钦竹面色平淡, 说了一声:“王爷同喜。”   同喜什么?   赵衍慎也被派出去救灾, 他去的地方不如陵南苦寒, 但手底下少能臣良将,官员到了地方又各有算计,尤其陵南道还捷报频频,简直累得他心力交瘁。   所以他手下的人,不过是有点苦劳而已,哪里能称得上功劳?   “能得嘉禾县主这般贤内助,萧将军的运气着实令人羡慕。”   萧钦竹冷清的脸上竟然露出笑意,他握着庄良玉的手说:“这是臣下幸事。”   直愣愣的萧钦竹说起话来,往往有比这些狐狸们更强的杀伤力。庄良玉都怕萧钦竹把大皇子气得肺炸。   “二位王爷,臣与内子需收拾行囊准备出宫,不知还有何要事?”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听得人扎心,然而以萧钦竹目前的官职地位,还真的不需要去看两个皇子的脸色。   庄良玉结结实实尝了一把扬眉吐气的感觉。   方才在老太后的坤舆殿,她简直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心眼子。   庄良玉在宫中的东西不多,需要收拾的也就是些衣物而已。不过两刻钟,她便收拾好自己的行囊。   她坐在床边,抬头望着萧钦竹。   此时萧钦竹身上还穿着官袍,暗紫流彩,绣以虎纹,身姿挺拔仿若一根紫色的玉竹。   微妙地让庄良玉有些晃神。   萧钦竹见庄良玉又坐下,凑近问道:“可是累了?”   她摇摇头,只是想着今日恐怕又不能出宫,何必收拾那么累?   萧钦竹像是看明白了她的想法,“圣上准你今日出宫。”   庄良玉当即从床上跳起来,这就准备拎包跑路。   “别急,一直到申时,你都可以出宫。现在还有一个多时辰。”   可庄良玉已经一时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从江皇后语义不明地给她说了故事开始,每一天都是煎熬。   幸好顺德帝这些时日从未来过绣鸾阁,不然哪怕庄良玉瞎了聋了,这流言蜚语照样能出现在她的眼前,传进她的耳朵里。   萧钦竹被庄良玉拉着,心知这些日子里庄良玉一个人在宫中,时刻要防备着,必然难以安眠,若非后面几天有夏荷进来陪着,怕是还要再有些时日才能说康复。   他眼里散开柔和的笑意,“那我们立刻就走。”   庄良玉沉默片刻,然后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总觉得萧钦竹耀眼得有点过分。   “宫外备了马车,将东西尽数收拾带走便是。”   庄良玉点头,将自己用过的所有个人物品都仔仔细细清点一遍,然后又将方才得来的赏赐收好,微微偏头,说得意气风发:“走?”   萧钦竹反手握住她的手,“走。”   ……   ***   坐在回忠国公府的马车上,庄良玉的心总算能安定下来。   当偌大的雍和宫城在她眼里化为背景,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正欲放下帘子,便看到另一驾马车缓缓停下,帘子被撩开,露出大皇子的脸。   庄良玉顿时心情全无,觉得自己晚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可宫门外人多眼杂,还是得守规矩,“见过王爷。”   赵衍慎的眼神堪称放肆,自庄良玉身上冒犯扫过,这才阴阳怪气道:“没想到嘉禾县主在宫中没住习惯,现在归心似箭。”   庄良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萧钦竹便凑过来,行礼过后,淡淡说道:“什么人住什么地方,内子不喜拘束,自然于她而言,家中才是最好的。再好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该去的,就算去了,也不是那里的人。”   萧钦竹的话含沙射影,赵衍慎直接黑了脸,落在他耳朵里,简直跟嘲讽他不要觊觎皇位没什么两样。   他现在忙着给自己夺皇位加筹码,半点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的话。   “本王不知除了这天底下最好的雍和宫城外,还有哪儿是更好的地方。”   萧钦竹诚恳道:“但殿下心中的好地方,恐难以抵达。”   说完萧钦竹补充道:“殿下,臣与内子归心似箭,不多做叨扰。殿下心中若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臣在此提前恭祝殿下得偿所愿。”   萧钦竹的马车扬长而去,独独留下赵衍慎在原地气急败坏。   他一把摔下窗帘,差点将马车内的东西全部砸烂。   气喘粗壮如牛,俨然在失控的边缘。   ……   等马车走出去很远,庄良玉这才松手大笑起来,她几乎笑倒在萧钦竹身上,看着萧钦竹的一本正经的脸,左戳戳,右捏捏。   “郎君,你怎的突然这般会气人?”   萧钦竹神情不虞,气道:“查处的贼人,跟赵衍慎有关联。”   庄良玉发现随着跟这些皇子们的接触越来越多,萧钦竹竟然开始对这些看上去无限风光的骄子们直呼其名。   明明年前还称呼一声皇子王爷。   言辞不屑,意见颇深。   庄良玉并不意外萧钦竹给出的答案,早在陵南时,她便猜测反复动手的人恐怕就与赵衍慎有所关联。   “但现在还不能动他。”庄良玉说,“赵衍慎此时虽然荣宠正盛,但他已经坐不住了。”   赵衍慎怎么可能坐得住呢?   他本以为成为太子,而后继位是理所应当的事。但这两年里,赵衍恪愈发锋芒毕露,剩下两个弟弟也渐渐长大。一个个都将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在这种情境下,他只会不择手段地去铲除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的对手。   赵衍慎几次三番对庄良玉动手的原因就在于此。   背后有国子监,有庄太师,身前是享誉四海的声名。得了庄良玉相助的赵衍恪简直是如虎添翼,更别提庄良玉是忠国公府的媳妇。   时到今日,十二国公府中还能掌握大权的便只有一个萧家。   比不得其他国公都是虚职,萧钦竹身上都是实打实的战绩,年纪轻轻又加封辅国将军。   再过两年,再打两场胜仗,怕不是直接荣升骠骑,到时连谁能上位都要由着这萧家人说了算?   赵衍慎的想法简直再好猜不过,但萧钦竹不在意。   重活一世,于他而言,比起为家国大业牺牲,他更想能护住萧家。   前世他曾凉了心,在孤立无援中走向终结。但现在,他有夫人,他要能护得住自己的夫人。   回忠国公府的路很长,长到庄良玉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她还在想,怪不得萧钦竹去上朝时要走那样早,这若不是凌晨起床,怕是都要上班迟到。   庄良玉下车时,便看到萧家人都站在门前迎接她。   萧吟松长了个子,比年前高了近一头。萧老爷和萧夫人还是先前那副模样,脸上带着笑意迎接她回家。   萧老夫人显得老了些,不如走前那般精神矍铄。   庄良玉下车行礼,挨个问候,精神总算能放松下来。   萧夫人更性情,她拉着庄良玉的手细细打量,都红了眼眶。   萧老夫人道:“还在门前站着作甚?回屋。”   庄良玉被前呼后拥地迎进厅堂,刚刚落座,竹苑的四个婢女便一齐拥上,热情得让庄良玉甚至有些惶恐。   萧钦竹就成了被冷落的那个,被挤在一旁,显得孤零零的。   庄良玉隔着人群对上他的视线,露出狡黠的笑容。   换来了萧钦竹的无奈。   等到终于安顿下来,庄良玉才能喝口水安静片刻。   但她后背有伤,抬手不便,只能让萧钦竹帮她举着杯子。   萧夫人的眼眶又红了,“你说说这挨千刀的贼人,何苦对你一个女子下死手?”   庄良玉却看得开,越多人想要她的命,才会有越多人想保她的命。   她的命越值钱,能谈来的筹码才会越大。   就是受伤有点疼,还需忌口。   庄良玉心态良好地说道:“如今幕后主使认罪伏诛,各地百姓民生恢复,挨这一刀能清出一个毒瘤,这一刀也值。”   她刚说完,便察觉自己的手被用力攥了一下。   庄良玉看了萧钦竹一眼,继续说道:“如今儿媳康复,已无大碍。劳长辈挂念。”   一直默不作声的萧老夫人突然抬眼:“皇后可有见你?”   庄良玉老实点头,萧老夫人又问:“她与太后可给了你什么赏赐?”   庄良玉命夏荷将东西呈上来,首饰盒子堆成了小山。   萧老夫人只是粗粗看过一眼,便道:“太后给你的头面留着便留着,皇后给的这些,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你便放到自己库里。”   庄良玉在忠国公府有自己的私库,萧老夫人的意思便是让她自己收好放进库里,平日里不要动它。   庄良玉大概猜着,应是老夫人清楚皇后与庄家之间的事情,怕东西里有手脚,所以让她拿远一些。   可江皇后分东西的时候,她跟其他几个皇子皇女都仿佛在开盲盒一样,难不成皇后准备将他们都一波带走?   心里虽然有疑惑,庄良玉面上还是应了老夫人的安排。   见庄良玉无二话,萧老夫人这才有笑意:“我萧家百余年,子嗣无数,却头一回有这样的媳妇。这是萧家的幸事!”   萧老夫人的话,给庄良玉在忠国公府的地位盖棺定音。   走之前,她只是萧家的媳妇。但现在,她是萧家的人。   虽然年幼但志气不俗的萧吟松站起身,挺着胸膛,骄傲得不得了。   “这是我嫂嫂!以后我要做比嫂嫂还厉害的官!”   萧夫人打趣道:“你哥不厉害吗?”   萧吟松嘀咕,神情不屑:“他就只比我厉害在找了个别人都求不来的媳妇上。”   立时,哄堂大笑。 第77章 选择   回到忠国公府的庄良玉总算能放松下来。   这一懒, 一松,便又发了一场小小的烧。   庄良玉心态良好见怪不怪,急得萧家人不可开交, 连萧吟松都跑来端茶送水的照顾庄良玉,活像她是什么纸人一样, 见风就倒。   好在两日便好,好了之后的庄良玉简直活蹦乱跳, 连后背的伤都不能阻碍她。   庄良玉刚回来那日,夜里突然发起烧来,萧钦竹就直接将左仪灵从客栈拎出来问诊。   左仪灵嘟嘟囔囔说萧钦竹大惊小怪,可开药的手一点不留情, 庄良玉这两天被药汤灌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一张口,便是满嘴苦味。   她就仿佛是一块被草药腌入味的肉。   左仪灵被拎到忠国公府以后便赖着不肯走了, 说什么也不肯回客栈去住, 只留下一个黑雨在外头等着。   黑雨是作为左仪灵的护卫跟来西都城的,脾气很倔, 坚持不走,最后两个人都留在了忠国公府。   萧吟松对这个一身黑却白得不同寻常的大哥哥很好奇,黑雨又是个极其守礼的人, 根本不知如何拒绝胡搅蛮缠的萧吟松。   不出两日, 二人便开始同进同出,甚至萧吟松不知如何说动了黑雨每天送他去国子监上学。   送出去一个小烦人精的庄良玉长吁短叹,转头看向坐在一旁蹭吃蹭喝的左仪灵。   庄良玉问:“你准备待到什么时候?”   左仪灵将杏仁糕送进嘴里, 细细品味片刻,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本姑娘想待多久就要待多久, 怎么, 你要赶人?”   庄良玉端起茶杯, 轻轻点头。   “你!”左仪灵还以为她好歹要客套客套,谁知道竟然一点也不客气。   庄良玉喝完茶,享受初夏的阳光,手中的团扇轻轻送风,“你跟赵衍恪吵架了?”   “没、没有。”左仪灵结结巴巴地说道。   庄良玉很不想管这两个人的闲事,从剧情的角度来说,赵衍恪这个人在故事里此时应该坐享齐人之福,一边敷衍她,一边跟左仪灵浓情蜜意。   但是现在庄良玉嫁进了忠国公府,跟赵衍恪除了相互利用之外再无关系。而现在她姑且算跟赵衍恪是一伙的,而左仪灵也勉强跟她有点交情。   所以她还不得不管这闲事。   “你嫌他有个儿子?”   左仪灵的脸立时通红,“你、你在说什么!”   庄良玉垂眸又思索片刻,露出天真的疑惑:“你嫌他二婚?”   “在扎穆寨中,若是男子品性优良,无论是几婚,女子都不会嫌弃他做夫郎。”左仪灵没好气道。   庄良玉先前听说过扎穆寨的婚俗,确实如左仪灵所说。   她又喝了一口茶,老神在在地模样像是个老干部,反问:“那你在纠结什么?”   左仪灵在纠结什么?   她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因为赵衍恪放弃自己的追求。   庄良玉被留在宫里那几日,她起初是住在永定王府的,后来受不了府上侍女们审视的眼神以及进进出出时的诸多试探,便直接去找客栈。   偏这段时间赵衍恪又很忙,忙到几乎无暇顾及她,赵衍恪都已经忙到连饭都吃不上了,她再去找人只能是忙里添乱。   左仪灵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她年岁小,可行走江湖,见惯了人世无常情情爱爱。   她选赵衍恪,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使命与责任。赵衍恪可以轻易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让她忍不住去追逐赵衍恪的身影。   可左仪灵也知道,赵衍恪很在意庄良玉。从还在陵南时,她便知道赵衍恪在意。   但她同样也没办法讨厌庄良玉。   左仪灵甚至会苦恼,如果庄良玉是个男子就好了,这样她可以直接选庄良玉,甚至不需要再考虑赵衍恪。   左仪灵望着远天出神,喃喃道:“如果你是男子就好了……”   庄良玉愣了一下,“为什么?我是男子你要做什么?”   “如果你是男子,我就能娶你了。”   庄良玉:“……”   等左仪灵回神,她已经站在竹苑门外,气愤地指着紧闭的大门,“萧钦竹!你把我扔出来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公平竞争啊!”   竹苑的大门被突然拉开,萧钦竹冷眼看着气到跳脚的左仪灵,冷漠道:“与其想我夫人会是男人。不如想你怎么把赵衍恪抢回寨子里做你压寨夫郎。”   嘭!   大门再度关闭,左仪灵直接被气到失智。   庄良玉在院里笑得乐不可支,她乐意看左仪灵吃瘪,也觉得这样跟左仪灵斤斤计较的萧钦竹十分有趣。   萧钦竹静静看着庄良玉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半晌他也笑了,走近坐到庄良玉身旁,神色还是不痛快:“左姑娘习惯与中原不同,夫人无需往心里去。”   这倒不是庄良玉往心里去,显然现在是萧钦竹往心里去了。   方才左仪灵的话也让她起了些好奇,凑到萧钦竹跟前,眨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问道:“如果我是男子,郎君当如何?”   萧钦竹不动声色,原先庄良玉凑近时他还会稍稍退一退。但现在,完全是一动不动地由着庄良玉靠过来。   “不如何。”他说道。   “真的不如何?”庄良玉现在好奇极了,“如果成亲那日,进了洞房之后你发现我是个男人会怎样?”   “不怎样。”萧钦竹平静道,眼神落在庄良玉的笑靥上,又慢慢移到她开合的唇上。   手也游上庄良玉的腰身,小心绕过她后背的伤口,将人揽到自己腿上。   庄良玉故作惊讶:“天哪,竟不知郎君还有这种癖好!”   萧钦竹喉头滚动,眼中眸色愈深:“何种癖好?”   “断袖——”   庄良玉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尽数被萧钦竹堵了回去,又踉踉跄跄地被带回屋里。   竹苑的仆从不知何时都散了,庄良玉仰躺在床榻上,勾住萧钦竹的脖颈。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胆子调笑:“郎君,现在还是白天。”   庄良玉是不信萧钦竹这个古板又无趣的家伙能在白天做这种事。   谁料萧钦竹竟然还是凑上来吻她的唇,半点也不给她留再说话的机会。   ……   这一闹,直接错过了晚饭。   庄良玉饥肠辘辘地踹了萧钦竹一脚,满脸生无可恋,“我饿了,要吃饭。”   萧钦竹默不作声地起床穿衣,命人备好浴房,“你先去洗一洗,我去让夏荷温饭菜。”   庄良玉现在背上有伤,洗澡多有不便,但刚刚闹完又不好意思让春桃夏荷进来,只好自己勉强清洗一下。   她刚进去不久,本该等她用饭的萧钦竹竟然也进来了。   赶也赶不出去,只能由着萧钦竹帮忙。   等到两个人都从浴房出去的时候,面上都红了起来。   庄良玉腰酸背痛地暗骂萧钦竹是个假正经。平日里看着是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开荤以后竟然愈发不老实起来。   萧钦竹扶着她往饭桌走,庄良玉便直接卸力,全靠扶着。   从陵南回来到现在,前前后后月余时间,庄良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也确实隔得有些久了。   萧钦竹在饭桌上倍献殷勤,就差没把饭菜全都送进庄良玉嘴里。   庄良玉虽然享受支使人的快乐,但并不觉得被人伺候得仿佛废人一样是件好事。没吃两口,便拿了筷子自己动手。   萧钦竹这家伙讲究健康和养生,现在她饭碗里全是青菜叶子,再吃下去脸色都要发绿了。   ……   饭后,撤桌。   萧钦竹说:“今日封赏诏书送到了国子监,先前被派去陵南的十名学子都有赏赐。圣上龙心大悦,指名道姓给下三学加了不少补贴。”   庄良玉笑道:“这样一来,又要劳烦郎君。”   普通人的晋升机会越多,庄良玉越会被视作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暗箭都会朝她而来。   萧钦竹握住她的手,“夫人放心,我能护住你。”   庄良玉笑吟吟道:“但我也想有护住自己的能力。”   等庄良玉身上的伤彻底好透,她才有胆子回一趟庄家。   果不其然,一进门便迎了庄老爹的冷遇。   庄太师没少数落她,言辞指责她冒进大胆居多,只能在只言片语里听出隐晦的心疼。   在庄良玉说她见过卢承锦将军以后,庄太师叹了一声。   他说:“当年是我没有做到承诺。我应该更早有所察觉,及早带你们远离京中是非。”   庄良玉虽然懒,可她不笨。一个又一个事件重合在同一个时间节点,答案矛头直指雍和宫城。   十二年前,顺德帝登基前的永元门政变。   这是顺德年间的辛密,只有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但不妨庄良玉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故事轮廓。   那时,恐怕身为太师的父亲便是顺德帝登基的有力推手,而庄家因此遭祸,祸事便应在了他们的母亲身上。   彼时尚且年幼的庄良玉,便被庄家所有人蒙在鼓中,一无所知地渡过自己的童年。   庄良玉忍不住责怪曾经的自怨自艾。   初来乍到这个世界时,她对一切都很排斥抗拒,几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庄良玉的询问里,庄太师还是告诉她过去的事情。   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顺德帝想要登基为皇,庄太师曾教导过所有的皇子皇女,认为顺德帝会是一个好皇帝,所以选择助他一臂之力。   但没想到庄母的隐患甚至在最初便已埋下。   “你母亲在生育你之前便已经中毒,但那时已经六个月,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将你生下。你畏寒、体弱也因此而来。”   “许是你帮她分担了些许毒性,反倒让她一直活到赵肃胤登基之后。”   庄良玉的母亲去世那年,她才六岁。最后庄母缠绵病榻,形销骨立,看向她时,眼里总是充满了愧疚。   原来这份愧疚出自这里。   庄良玉却由衷的觉得——   用她的畏寒和体弱能换来一个人六年的生命,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   庄父的神情晦暗不明,“正因此,你的婚事才始终不能由自己做主。”   庄道青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年轻时总觉自己翻云覆雨,可老来一看,什么都是空的。现在,我只希望你与玘儿可以平平安安。”   “爹。”庄良玉沉声道,“如果我想改变——”   “我会支持你做。”庄道青神情疲惫,“我深知如今雍朝的问题出在何处,但却无能为力。但你——能做到。”   如今的大雍,十二国公府鼎立,依附于十二国公所生的世家林立,普通人没有晋升的渠道与空间。伴随着世家财富的不断积累,他们终将成为能够垄断各行各业的庞然大物。   届时,平民百姓连讨生活都将成为奢侈。   “这是圣上想做的事。”庄道青全盘托出,“他身后无母家支撑,又是老太后继子,故而多年来谨小慎微。一直在与世家周旋,江皇后背靠江家,而江家又与庆国公府往来密切。圣上对皇后也多有忌惮。”   “会让你嫁到国公府,是希望用你将忠国公府保出来。现在的忠国公虽然因当年不曾站队而一直颇受冷遇,圣上不希望他手里唯一能调动起来的军队会参与皇子之间的站队。”   “此前你南下救灾,应当对各军情况也有所了解。神风军分左右,且极其认主,大部队仅有云家子孙可以调遣。滇西军在郧国公府手中,卢将军即便是节度使,也不过只能调遣小部分军队。惟独镇北军是完全在圣上手中,而萧钦竹能带着这支兵马打胜仗……”   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铺在庄良玉脑海中。   等庄道青说完,她才说道:“父亲,如果我做出选择会如何?”   “会死。”庄道青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他手里的棋,如果你为旁人带来胜利,他只会舍弃你。”   庄良玉却目光灼灼地说出大不敬的话:“我是有自己想法的棋,他走错了这一步,我会自己修回正确的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庄道青长叹道,“是什么让你重新选择站出来?”   庄道青当然知晓庄良玉的聪慧,知道她的天马行空,否则也不会让她不受拘束地长大。   “是困苦。”   庄良玉声音空茫,“我在途中,看到无数人为了活出个人的样子而苦苦挣扎。能做多少我便做多少,我不该为了自己可能遭受的后果而放弃做出改变。”   ……   “玉儿,我希望你能成功。” 第78章 预备   此后的两个月里, 庄良玉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都窝在忠国公府上,都窝在竹苑里。   外界甚至传出了庄良玉在养胎的奇葩传闻。   连萧夫人都被风言风语搞得信以为真, 请了大夫上门看诊。听过传闻的萧钦竹,更是狐疑地盯着她的腹部瞧了许久。   最后被庄良玉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只不过——庄良玉确实不着急孩子的问题, 不管今后生不生,至少现在她不想生。   而萧钦竹对此也并不在意, 一切由着庄良玉开心。   左仪灵听了消息还来问个真假,庄良玉波澜不惊,连个眼神都吝啬,转头继续埋于书案。   气得左仪灵跳脚, 说她不生孩子是放了小孩儿一条生路,不然以庄良玉的魔鬼性子, 小孩儿都要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比起不知道在哪里的小孩儿, 这段时日里,国子监的学生才是真正的苦不堪言, 庄太师不仅加大了他们的课业内容,还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头。   此前虽有组会,但一年不及一次, 除却去年突如其来的群青论坛外, 平日里即便有,也只是小打小闹。   而如今,不过两月时间竟然已经开了三次!   甚至马上就要开第四次。   国子监中虽然定期会给监生举行考试, 但这个时代没有先进的防作弊手段,成绩根本不可能真实, 滥竽充数弄虚作假数不胜数。   再加之上三学子弟多是达官显贵, 监中夫子也实在难以管教约束。   自那日与父亲深谈之后, 庄太师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国子监众多学子背后的消息透给她。   庄良玉先前便混迹国子监众多监生之中,跟这些公子哥们称兄道弟,同进同出。但彼时庄良玉并不在意这些人身后的家世背景,见面给个笑脸,走过便也忘了。   如今开始留心,便在这些学子中发现了诸多门道。   庄良玉的举措,也是为了分清这些子弟的站队。   学业压力倍增之后,这些学子在完成学业之余便选择了放纵,游街走马,嚣张跋扈,将在国子监中受的气,尽数撒在外头。   西都城中已经有人对他们的行径颇有微词了。   在这样的怨声载道里,上三学监生三五成群,自发分出队伍。   眼下有四个皇子,大皇子与四皇子已然成家,是现成的选择。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年幼,属于需要考虑才敢跟进的潜力股。   庄良玉现在虽与赵衍恪相互利用,但说到底——   庄良玉的目的是打破国公世家的阶层垄断,给普通人上升的渠道和更多的生活。而她所做的,恰好是赵衍恪所头疼的。   比起大皇子赵衍慎背后的江家,赵衍恪的母妃的家世要显得平庸得多,得不到国公府支持的他,就只能想办法让国公府成为历史。   庄良玉等着西都城里舆论发酵得足够厉害,抬眼撩向还赖在忠国公府的左仪灵,问道:“要去看热闹吗?”   “热闹?”左仪灵眼中放光,“什么热闹,看谁的热闹?”   庄良玉笑而不语,勾勾手指。   左仪灵立马起身跟上庄良玉的脚步。   ……   庄良玉出门时,时候还早,街上人不多,醉仙楼也正忙着收拾。   跑堂见了她,立时迎上来:“萧夫人许久不见!这位姑娘看着面生,这是带了新客来?”   “还是老样子,包厢还有吗?”庄良玉抬手在跑堂掌心放了几枚铜板。   跑堂喜笑颜开,握着拳头往上带人。   “萧夫人这边请,老样子,灵风阁,立马给您备好!”   庄良玉抬脚上楼,微微偏头,对左仪灵说:“走吧。”   左仪灵看看跑堂,又看一眼庄良玉自若的背影,眨眨眼跟了上去。   等到进了包厢落座,左仪灵这才四处好奇张望,问道:“这是什么好地方?我之前都没来过。”   庄良玉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醉仙楼,这是西都城里最大最好的酒楼。若非是常客,一饭难求。”   她说完,顿了顿,又问道:“此前真的不曾来过?”   左仪灵犹在好奇之中,老实摇头:“不曾。”   庄良玉看热闹不嫌事大,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这赵衍恪甚至不肯带你来醉仙楼吃一顿饭。这种男人你还要?”   左仪灵面上一红,不好意思说是自己闹脾气不肯出来,先前赵衍恪也曾提起过出游,可她在气头上,全都拒了回去。   庄良玉才不管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在她看来,选赵衍恪只是在束缚左仪灵,她巴不得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能离那个智多近妖的王爷远一点。   离自由近一点。   不多时,街上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喧嚣蒸腾而上,夏日阳光燥热,明晃晃地在人身上晒出一层薄汗。   左仪灵不爱喝茶,捧了白水凑近庄良玉。   “我在你府上这么多时日,最近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萧钦竹回来?你不怕他移情别恋?”   庄良玉道:“移情别恋了我就直接让贤,天南海北自己潇洒去。”   说完斜睨一眼,懒洋洋说道:“下月二十便是浦云秋狝,萧钦竹要带镇北军与神风军对擂,届时还有阅兵比拼,这段时间他要忙着整顿军纪。”   “浦云秋狝是什么?”   庄良玉道:“自玄祖皇帝二十四年起,为了保持大雍朝的尚武之风,隔年便举行一次。自七月二十到八月初十,总共二十天,皇帝会率皇室子孙、各部大臣、国公、亲王到浦云围场进行秋狝。”   左仪灵眼中都放光了,兴冲冲问道:“你能去吗?”   “能。”   “我能去吗?”   庄良玉不说话了,定睛看着左仪灵,眼神耐人寻味。   “你快说我能不能!”   庄良玉微笑,不急不缓地说道:“能。”   外面愈发热闹起来,路过灵风阁的客人也都在讨论即将到来的浦云秋狝。   “唉!你说说这国子监整日留这么多课业作甚?我这段时间都难抽功夫去练习骑射,这要是秋狝上拿不到彩头,回去可要教我爹好好削我一通!”   “就是!你说这书本上的东西学那么多能有何用?当官讲得是人情世故,学成个书呆子只能让人笑话!”   “这庄太师也不知在搞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还弄这些幺蛾子……”   ……   话说得难听。   很难听。   难听到左仪灵小心翼翼去看庄良玉的神色。   可庄良玉面色如常,仍是慢悠悠品茶,瞧不出半点不虞。   “你——不气?”   庄良玉将手中的茶碗放下,抬眼微笑,明明和风细雨如沐春风,却生生让左仪灵打了个冷颤。   “生气无用,反正他们还是要听话。连课业都做不好的人,秋狝大会上也不过是去送人头,能猎只兔子当都能被吹上天去。真的懂人情世故,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庄良玉又是微微一笑。   笑得左仪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庄良玉此人,不见脾气,什么时候都带着三分笑意。说话不急不慢,做事和风细雨。面对位高权重者,不卑不亢,面对平头百姓也毫不倨傲。平等地看待所有人,又好像什么都进不了她的眼里。偏偏还嘴毒,三言两语便将人气得七窍生烟。   左仪灵从未见过这般女子,她比赵衍恪更像是个完美无瑕的人偶。挑不出错,也让你近不了身。   就好像庄良玉跟她们不在一个世界,所以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一切。   对!就是观察。   左仪灵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这个词,如果说芸芸众生都是尘世的经历者,那么庄良玉便是尘世的旁观者。   即便参与,也始终抽离。   庄良玉迎着左仪灵的目光轻柔笑道:“这世上就两种事,一种关你屁事,一种关我屁事。别管闲事,做自己该做的事就行。”   “……别说,你这种大美人说脏话还真有点带劲。”   这下连庄良玉都被左仪灵奇怪的脑回路整得无语了。   待得午时临近,庄良玉叫来店小二上菜,左仪灵看每样菜都新鲜,恨不得全点一遍。   庄良玉起初想着自己请客,最后看了一眼左仪灵点下来的十几道菜,轻飘飘合上菜单,对店小二说道:“记在萧将军账上便是。”   左仪灵斜睨着她,深深表示自己的鄙夷。   庄良玉心态良好,视而不见,靠在椅中,雍容而姿态万千。   初夏的阳光洒在庄良玉身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圈金光,看得左仪灵耳根发热。   外面嘈杂的声音仍在,店小二推门上菜时,声音轰然涌入,像是汹涌的浪涛。左仪灵瞬间回神,窘迫埋头,外面的污言秽语不住涌进来。   她踟蹰道:“你——真的不管教一下他们?”   外面的话抱怨得实在不成样子,听得她都想出去砍人。   庄良玉却不急不忙地品菜,尝了尝汤,又品了块鱼肉,微笑道:“想跟我一起做点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   庄良玉的笑容神秘而危险:“玩一票大的。”   ***   曾在去年掀起风浪的庄良玉,又准备在今年再起一波风云。   这段时日萧钦竹暂时住在城外军营,庄良玉便让左仪灵住进了竹苑里,两个人整日埋头在书房写写画画,完全不闻窗外事。   也不管外头急得上火的京中贵女与子弟。   忙昏头的赵衍恪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左仪灵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来找他了。   手下说左仪灵在忠国公府,于是他便递了拜帖准备去忠国公府将人接回来。可寄出去的拜帖各个石沉大海,连点回音都没有。   等了两日,还是从叶瞳龄处才知道,庄良玉和左仪灵二人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里都忙得很,根本见不到人。   小豆丁萧吟松还煞有介事地点头,说:“我嫂嫂和左姐姐很忙。”   可两个人在忙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   赵衍恪本想找萧钦竹问一问,可萧钦竹这段时间都在城外军营操练兵马,根本连人影都看不到。   于是只好赶着国子监下学的时辰去找萧吟松,让他给庄良玉和左仪灵带个话,就说他准备在醉仙楼请一请二位。   回家之后,用过晚饭的萧吟松一溜烟从自己的松园蹿去竹苑,正要溜进去便被人拎住了衣领。   正想痛骂一顿,转头就看到他哥那张活阎王似的脸。   “偷偷摸摸非君子所为。”萧钦竹眉头微蹙,面上冷若寒霜。   萧吟松不怕他哥的臭脸,甚至还有胆量做个鬼脸:“我来找我嫂嫂和左姐姐,不找你。”   萧钦竹拎着萧吟松往院里走,话语里满是对这个弟弟的嫌弃:“你口中的‘我嫂嫂’是我的夫人。”   “嫂嫂是嫂嫂,你是你。”萧吟松气哼哼道,灵活扭动身子,像只顽皮的小猴,几下就逃脱了萧钦竹的魔爪。   一溜烟儿向着书房跑去,临了进门,还规规矩矩地敲了三下。   得了应允,这才掸掸衣襟,迈着小四方步,一副小大人模样跨进去。   萧钦竹心有好奇,便也跟了上去。   进屋的萧吟松看到他哥跟上来,转身就想关门,结果被萧钦竹一手推开。   然后立时沉默。   萧钦竹和萧吟松都沉默了,实在想不到两个女子竟然能将屋里搞成如此乱糟糟的模样。   萧吟松觉得自己对嫂嫂的印象碎了一地,却还是倔强问道:“嫂嫂,这不是你弄的,都是左姐姐干的对不对?”   萧钦竹,“……”   说实话,他都觉得戳破小孩儿的幻想有点残忍。   怔愣的左仪灵回神,怒吼:“才不是我干的啊!”   庄良玉无辜一笑,眨眼道:“难道这是我自己一个人干的?”   “……”   “…………” 第79章 算计   庄良玉放下手中的纸笔, 好似方才的事都不曾发生。   笑意盈盈地看着萧钦竹和萧吟松,“二位有何贵干?”   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外人的萧钦竹保持沉默,将萧吟松推到前面, “他有事找你。”   萧吟松气哼哼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清清嗓子站到庄良玉身前, 说:“嫂嫂,左姐姐, 今日下学遇到永定王爷,王爷托我带话,说明日晌午在醉仙楼设席,宴请二位。”   左仪灵有些不明所以, “为什么他会找你带话?”   跟着萧钦竹进屋的萧远适时捧了一堆信件上来,“回左姑娘, 这些是永定王爷送到府上的拜帖。”   左仪灵脸色顿红, 磕磕绊绊说道:“放、放一旁便是。”   显然她这才想起自己前几日直接给忠国公府的门房说,所有从永定王府送来的信件一律拒收。   又默不作声地将拜帖拿过来, 试图掩耳盗铃。   萧钦竹对左仪灵和赵衍恪之间的事不感兴趣,只要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别闹到他这里来,他极其乐意看赵衍恪吃瘪。   他抬眼看向庄良玉:“明日你要去吗?”   “去, 有事找他。”庄良玉不假思索地说道, 她有心找个劳力来帮她跑腿解决事情,送上门来的赵衍恪简直是不用白不用。   “何事?”萧钦竹眉头微蹙,“夫人也可交由我去做。”   庄良玉轻轻晃动食指, 神秘笑道:“郎君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   隔日,去往醉仙楼的路上便又多了一人。   萧钦竹难得自城郊军营中回来, 本想与庄良玉温存片刻, 但偏偏有人来打扰, 尤其这个打扰的人还是赵衍恪。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一起出来。   庄良玉不是话多之人,萧钦竹也不是,一路上便只有左仪灵的声音。唧唧喳喳像只欢快的小鸟。   于是萧钦竹只是沉默地握住庄良玉的手往前走,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庄良玉难得在街上现身,认识她的人都控制不住地将目光落在庄良玉的肚子上,想要验证前几日的传闻,转瞬又在萧钦竹身上扫一圈。   最后又看向左仪灵,表情顿时玄奥起来,精彩得仿佛见证了一出大戏。   这要放在萧钦竹成婚以前,就算给这些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的打量。   到了醉仙楼,跑堂自动领路。庄良玉最爱去的包厢是灵风阁,但赵衍恪常去的是江梦亭。   江梦亭在醉仙楼的第四层,许久没爬过楼梯的庄良玉走得腿脚发酸。先前在陵南道时,为了人身安全她还跟着萧钦竹多有锻炼,但回来之后,萧钦竹因着军务不在府上,她便又懒了下来。   萧钦竹的手贴在腰后,恰到好处给予支撑。   庄良玉顿时省了大半力气,她转头客气道:“多谢郎君。”   “夫人客气。”   “我也只是客气客气。”   左仪灵,“……”   你们这对讨人烦的夫妻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点什么东西,都结婚要一年了,能不能拿出点成熟和稳重来!   左仪灵被气得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偏偏庄良玉还扭头冲她微笑,毫无悔过之心地说道:“左姑娘见谅。鄙人身弱,出门在外难免需要郎君照拂一二。”   萧钦竹竟然还煞有介事地点头!   左仪灵气极,拂袖而去。   萧钦竹无奈道:“夫人逗她作甚?”   庄良玉狡黠地眨眼,神神秘秘说道:“郎君陪我在走廊上看看风景。”   庄良玉才无心插手这左仪灵和赵衍恪之间的问题,他们想怎么解决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她来找赵衍恪,仅仅是因为他对自己有利用价值而已。   “夫人找他是有何事?”   醉仙楼外,隐隐能看到城郭外的远山绿树,混着街上的人声喧嚣,有种不真实感。   转眼,长街上起了喧哗,有世家子弟长街打马,撞了普通人的摊子,立时人仰马翻。   很快便有京城警备司的兵马赶来,赶来的侍卫穿着神风军的服饰。但跟庄良玉此前见过的服装制式又略有不同。   这位神风军士兵并不如先前在陵南时的那些将士们亲切,言辞倨傲,态度恶劣,相当粗暴地将这件事略过,让世家子弟走人,让百姓吃这个哑巴亏。   无论是庄良玉还是萧钦竹都看不下去,庄良玉装了些银钱,让萧远给方才的百姓送下去。   庄良玉扯了扯嘴角,半点没有想笑的心情,“方才那个巡逻士兵是谁?”   萧钦竹说:“方才那人是方翰林家儿子,在京城警备司中做个小头头,只是没想到他成婚之后竟然还是这般混不吝的模样。”   “神风军左军的人,与康聿铭老将军现在带领的右军截然不同。左军中多是世家子弟,功勋挣得快,风险担得小。行事作风张扬。”   庄良玉扶着窗框的手用力,指尖泛白,直到看着萧远讲个银钱递过去,百姓脸上露出点笑意,神色才放松下来。   眼里对这一切有着极深的厌恶。   比起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这种直接作恶的人更难以饶恕。   她又看了片刻才说道:“郎君,我是谁?”   掷地有声:“庄良玉。”   言下之意便是不论身份地位,她在他眼中永远都只是庄良玉而已。   庄良玉微微一笑,揭开自己的谜底:“妙玉先生迟迟未问世的《开物记》第五卷该跟世人见面了。”   “现在并非是安全的时候。”萧钦竹曾看过庄良玉的手稿,比起前四卷,第五卷的内容足够惊世骇俗,甚至会动荡大雍的根基。   庄良玉神情自若,“但现在是最方便搅混水的时候。《开物记》的第五卷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萧钦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静握住庄良玉的手,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支持和立场。庄良玉选择在此时让第五卷问世,便表明了她想要改变的决心。   她的决定会让忠国公府置身于风浪之中,但——   若是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看顾好,无法保驾护航,也愧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庄良玉此人,躺平的时候躺得是真的平,任你使劲浑身解数也别想让她有丁点儿举动。但当她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必然也会做到最好。举手投足都是云涌风起。   二人凭栏远眺,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庄良玉才瞧瞧自己开始造反的五脏庙,拉着萧钦竹去江梦亭。   进包厢之前,庄良玉规规矩矩敲门,等着里面传来声音才推门进去。   赵衍恪与左仪灵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气氛显然不算僵硬。   左仪灵不服气,嘲讽嗤笑:“我还以为赈灾指挥使大人走丢了。”   庄良玉微笑,应答如流,杀人不用刀:“心想着该给郎情妾意留点空间。”   “该有的眼力还是要有。”萧钦竹默默跟了一句。   显然对左仪灵这段时间都住在忠国公府扰了他和庄良玉的二人世界而意见颇深。   赵衍恪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打圆场:“萧将军,萧夫人,入座吧。”   赵衍恪并不意外萧钦竹会来,或者说他不来才会奇怪。直至此时此刻,当他看到萧钦竹仍会觉得怪异,连面对庄良玉的时候也会有不自在。   念头或许该打消,毕竟他的最终目的永远是最高处的位置。将庄良玉放在谋士的位置,远比将她困在后宫之中要来得划算。   ……   庄良玉迎着赵衍恪怔忪空茫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拉着萧钦竹就座。   落座之后便自顾开始点菜,一点也不客气。她来这里见人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看小情侣复合,她是想找个给她帮忙的冤大头。   庄良玉点菜结束后,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大家还有没有要加的菜。   她自己一个人点了十六道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就算再让他人点,也点不出什么好菜了。更何况庄良玉点的菜都兼顾到了他们的口味,有左仪灵最爱吃的肉,也有萧钦竹偏向的清淡口味。   至于赵衍恪,他暂时没有发言权。   得到答复的庄良玉满意点头,将菜谱递给跑堂。等人都下去,退到包厢外,这才端坐说道:“正好王爷做东,臣妇恰有一事相求。”   “萧夫人但说无妨。”   庄良玉颔首,开门见山:“《开物记》第五卷即将面世,需要王爷助力。”   “《开物记》已是无数学子追捧的书籍,何须本王多余助力?”   “《开物记》的受众多是布衣百姓,其非科举范围,也非名书典籍,难以触动世家利益。且第五卷面世之后必然会面临世家的围追堵截。”庄良玉目光坚定而大胆,“金玉书斋无法与翰林院的书局抗衡。”   大雍朝市面上流通的书籍,总归以翰林院为准,但翰林院中各类书籍已有多年未曾更新,更是被世家把控。被点入翰林院的新科学子总要拜入世家门下才能给自己某个前途。   “庄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将《开物记》引入翰林院?”赵衍恪已经换了一个称呼,在这个称呼下,萧钦竹便成了庄良玉的附庸。   庄良玉点头,“《开物记》此前问世,虽颇有影响,但始终未曾得到翰林院的正式承认,故而只能在民间范围流传,感兴趣的贵族子弟兴许会买上几本拿去看看。但若志不在此,这些书根本进不到他们的眼里。”   当庄良玉决心做什么的时候,她本来柔和的声音会格外有力量:“你我的目的并不相同,如果你愿助我一臂之力,你的路会走得更为顺畅,甚至达到你完全想象不到的高度。”   庄良玉的笑容突然变得极其有诱惑力,她的声音飘忽,仿佛魔药:“王爷,流芳百世,名流千古,您不想要吗?”   怎么可能不想要呢?   不争一世争百世,没有那个对皇位有野心的人不想证明自己。曾经他是胜者,再来一次,他还会是胜者。   而这一次,他赵衍恪想做足够被后世铭记称颂的帝王。   ……   这顿饭吃完,庄良玉跟萧钦竹并肩往回走。左仪灵则跟着赵衍恪去了永定王府。   萧钦竹握着庄良玉的手,二人沉默走了许久,他才说道:“你的对面,是所有世家。一旦你触及到根本,连宫里现在支持你的那位也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庄良玉驻足,仰头望着满天星斗:“郎君,早在决定前往陵南道时,我便已经做好了决定。你曾好奇我与宫里那位说了什么。在我进宫那日,他问我‘为谁而去’。”   “彼时我说‘为大雍百姓而去’,现在我的答案仍是如此。在四十余年的时间里,世家的存在与固化的阶级已经成为阻碍百姓拥有更好生活的绊脚石。只有打通普通人上升的渠道,动摇世家子弟本身的思想,从内部瓦解世家之间的联合才会给普通人机会。”   庄良玉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她看向萧钦竹,说道:“萧家的矿石生意或许会有所影响。”   萧钦竹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靠祖上蒙阴却不能开疆拓土,羞为萧家子孙。”   庄良玉朗声笑起来,乐不可支地靠在萧钦竹怀里。   “萧钦竹,选择嫁给你真是正确的决定。”   至于《开物记》的第五卷会给这个时代带来怎样的风浪——   后世史学家曾着重点评《开物记》一书的第五卷,认为此卷乃是全书最为精华和闪光的部分,堪称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第五卷是妙玉先生全部思想的凝结,不同于前四卷所写天文地理,经商治农,该卷以凝练有力的笔墨启迪民智,为文熙盛世的到来做序,开启历史中最为耀眼的时代。   此皆后话,庄良玉将自己的需求告知赵衍恪之后便不再留心这件事,只是加紧让金玉书斋的工坊赶印书册。   而她精心在每一本书上印上自己的印鉴。   七月十五,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浦云秋狝之时,得了翰林院批文的《开物记》第五卷悄然问世发行。   一息之间,西都城中大小书斋的货架上都将这本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而七月十五这日,正是国子监的监生们进行集体大考的日子。   七月十七,考试结束。总算放假能去参加浦云秋狝的世家子弟不肯再看书本一眼。   等到浦云秋狝结束,将将从盛典中回过劲来的世家们才会发现,一本小小的书竟然动摇了他们近五十年时间留下的深厚影响…… 第80章 小意   旌旗猎猎, 战鼓铮铮。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西都城出发向浦云围场开拔。   忠国公府上下七口全部都要去。   最前面的是顺德帝的车马仪仗,后面紧跟着赵氏皇族的子女妃嫔,萧府跟着诸多国公一起在第三梯队中。   这个队伍由十二国公组成, 打头的是虞国公府,然后是庆国公府。忠国公府排在了五大公中的最后一位。后面才是七小公。再往后才是朝中重臣极其家眷。   浦云秋狝是大雍朝极为隆重的盛典。乾元二十四年, 玄祖皇帝发现十多年无战事的大雍朝已经难得优秀将才,短短十年安逸便让无数官员沉浸其中, 战无可用。因此,将浦云秋狝写入雍王朝立法之中。   通常一年间四时都会举行狩猎活动,分为春蒐、夏苗、秋狝和冬狩,雍王朝注重秋狝, 自七月二十开始,一直持续到八月初十, 在长达二十天的时间里, 进行狩猎、阅兵、策礼、庆典等多项活动。   现在是七月十九。今日抵达幔城后,所有人收拾入住, 明日秋狝才会正式开始。   庄良玉乘着马车摇摇晃晃地跟着队伍前进,萧钦竹和萧老爷都要跟随圣驾,所以不在忠国公府的车马上。庄良玉便跟萧夫人和老夫人以及萧吟松同乘一车。   这是萧吟松第一次参加秋狝, 整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扒着车窗往外看,看到什么都新鲜。   萧夫人问她:“庄太师何故不来?我记得上次见庄太师参加秋狝还是在你母亲生育你之前。”   庄良玉笑道:“父亲上年纪以后不喜外出走动,前几日也曾到庄府去请父亲, 只是他不愿,也不便强求。”   萧夫人叹息一声, 车马上只有萧家人, 萧老爷不在她说话难免过火几分。   “若非当年庄太师执意离京, 如今怕是已经成了宰相。这些年庄太师居于国子监——”   “父亲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庄良玉说道,截住萧夫人后面有可能大不敬的话,再次重复道,“母亲,父亲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萧夫人又是叹息,显然觉得让庄道青在国子监教书属实屈才。   一直闭目养神的萧老夫人说道:“宁氏,庄先生自有想法,旁人的意见也许只是累赘。”   趴在马车上看风景的萧吟松突然惊叹起来:“那是什么!”   庄良玉等人顺着小孩儿的手指看过去,原来是幔城。   帐篷驻扎的集中营地便称之为幔城,顺德帝的大帐位于正中,高有两层,旗帜高扬。   密密麻麻的帐篷整齐排列,俯瞰下去宛如棋子,一眼望去都望不到幔城的边界。   幔城越来越近,号角声响起。   简直震耳欲聋,仿佛连空气都被猛烈的声浪扭曲。   马蹄声踏过,战鼓声隆隆,庄良玉下车时,只见天高云长,满目青苍。   此时天色擦黑,远山的云都已经变成了瑰丽的玫红色,镶着阳光赐予的金边,看得人心境格外开阔,郁气一扫而空。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来浦云秋狝,第一次知道在西都城外竟然还有个如此壮观而美丽的地方。   因浦云秋狝十分重要,这些时日萧钦竹忙得脚不沾地,人不见影,他要整军,要护卫,要随行,在顺德帝眼里,他就是万能的工具人。   深得器重,任劳任怨。   下车时,庄良玉看到前头虞国公府的车马上走下来洛川郡主和那位表小姐,二人跟在长公主身后,昂着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也看到前面各亲王仪仗里,裕亲王的女儿在人群中笑颜如花,惹来不少女眷羡慕的目光。   庄良玉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在浦云秋狝上,真正热闹和欢乐的是赵氏皇族子孙,至于普通大臣家中的子女,也不过是来凑凑热闹而已。是帝王彰显自己平等与仁慈的道具。   重头戏是皇子之间的较量。   ……   下车之后,忠国公府的人便随着队伍前行,走过幔城星罗棋布的诸多帐篷,才到了忠国公府的地方。   忠国公府共分得五顶帐篷,算不得多,但也不少。前头庆国公府的地方上,若非受仪仗限制,庆国公家浩浩荡荡的那一群人恨不得占满全部地方。   庄良玉跟着萧夫人帮老夫人安顿好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帐篷,这一路坐马车,坐得屁股发酸,人都仿佛要散架了一般。   春桃与夏荷正在帮她捶肩颈,这段日子庄良玉忙着写书,总是脖颈酸痛,偏偏萧钦竹不在,于是只能让春桃等人代劳一二。   帐篷外十分热闹,脚步声、交谈声不绝,显然这些在礼教中拘束久了的人都极为期待。   庄良玉有心出来放松,但是没心情跟着去扎人堆凑热闹。哪怕有其他女眷来寻她想要一起约着走一走,庄良玉也一并以身体不适推了。   整整二十天,若是第一日就如此急切,那后面几日总在一个地方打转不知要有多无聊。   ……   明日浦云秋狝的祝祷仪式将迎着越过山尖的第一缕阳光开始,庄良玉大致估摸一下,发觉要求自己凌晨五点就要整装待发,当即精神萎靡。   等萧钦竹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回到帐篷时,便看到庄良玉神情恹恹的模样。   他将佩剑与头盔摘下扔给萧远萧安,两步走到庄良玉身后,替了春桃与夏荷的位置。   “又难受了?”   庄良玉不矫情,点点头,长吁短叹道:“明日祝祷当真要卯时开始?”   萧钦竹应声,“祝祷结束之后,圣上要带皇室子孙、亲王子弟以及各国公府子弟进行围猎,第一箭结束后,你若是偷偷溜回来休息也无不可,不会有人发现。”   庄良玉蔫头耷脑地慨叹,又想起这些日子忙得连轴转的萧钦竹,随口问道:“郎君一直卯时起床上朝点卯,难道不困吗?”   “三更灯火五更鸡,自幼如此。”   庄良玉:“……”这才是正经卷王,她自愧不如。   “夫人不必如我这般。”   庄良玉再度沉默,萧钦竹这句话还不如不说,说了就只会给她添堵。   春桃夏荷等人现在已经退下去,体贴地在外面守着,庄良玉转身往萧钦竹怀里扑,坏心眼儿地想将人扑个趔趄。   结果萧钦竹身着铠甲不动如山,反倒是冷硬的铠甲在庄良玉脸上硌出一道红痕。   庄良玉叹息一声,揉着脸颊说道:“所以——我除了像个吉祥物一样在台上看你们狩猎外还能做什么?”   “塞宴六事,夫人对什么感兴趣?”   塞宴六事是指在围猎与阅兵之后的六项活动,是除狩猎外最热闹的时候。六事分为,赛马、赛乐、驯马、武技、射术、蹴鞠。六项中,除赛乐与驯马外皆分男赛与女赛,凡有意向者皆可参赛。   但庄良玉一个都不感兴趣。   她自诩是个脑力劳动者,身体动一动都觉得要命了。   萧钦竹继续说道:“往常年里都是洛川郡主与武宁公主较为出彩,今年灵珠郡主突然参赛,也不知会拿个什么彩头。”   当夜,为了能跟上起床的时间,庄良玉早早便歇息,黑灯瞎火的帐篷不仅让路过的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当值结束回来休息的萧钦竹都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夏荷轻手轻脚过来,说少夫人今日早早便睡下了。   萧钦竹颔首,等收拾好,才轻声进帐,他以为早早歇息的庄良玉肯定早已熟睡。谁料刚慢慢躺下身,便听一声沉重叹息。   吓得他心头一跳。   睁眼,对上庄良玉毫无睡意的大眼睛。   “郎君,我睡不着。”   夜猫子作息的庄良玉哪里是能习惯早睡的人?这才是庄良玉的做派。   萧钦竹稳稳心神,“可需要些安神的汤?”   庄良玉摇头,实诚且口无遮拦地说道:“喝多了会起夜。”   萧钦竹思忖片刻,让庄良玉转过身去,然后开始轻轻揉捏她的脊背。   温热的手掌上有着薄薄的茧子,摩挲在肌肤上格外舒适,力道恰到好处,放松紧绷的神经。   本还因着环境改变而有些睡不着的庄良玉竟然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去。   等人呼吸均匀下来,萧钦竹才轻轻靠近将庄良玉揽进自己怀里。真心实意地发出一声满足的慨叹。将庄良玉拥在怀里,仿佛身体里空缺的部分也因此填满。   这些时日很忙,忙到连想庄良玉的时间都极为奢侈,看着同僚的妻女时而慰问嘘寒问暖,他心中也曾有过隐晦的羡慕。   可转念一想,若庄良玉真的如此,怕是他要第一个先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萧钦竹拥着庄良玉胡思乱想,想起前日出发前顺德帝特意跟自己说的事情,眉头蹙起。   顺德帝已经动了考校皇子的心思,眼下四个皇子,也不知哪个才能入得他的法眼,成为皇位的最终继承人。   那日,在御书房中,顺德帝不仅跟他说了后续的安排,甚至问及《开物记》第五卷的问世。那时皇帝盛怒,质问他庄良玉究竟想做什么。   她这样做不仅会毁了世家的根基,甚至会毁掉大雍的根基。   萧钦竹安安静静听完骂,只说了一句话:“圣上还记得微臣夫人曾说‘她为大雍百姓而来’?”   “那又如何?她现在这般做法已经是天下太平的隐患!”   “圣上,您心中清楚如今沉疴积重,根本由不得慢来。”   良久,顺德帝声音森寒道:“你们这是逼着世家造反。”   萧钦竹的声音冷漠而不近人情:“圣上,只有他们是错的,您才会是对的。”   ……   翌日,天色未亮,庄良玉便昏昏沉沉地被萧钦竹从床上拉起来。   萧钦竹已经穿戴整齐了,见她还是清醒不过来的模样,趁着春桃夏荷出去准备餐饭的功夫捧着庄良玉的脸深吻片刻。   吻得庄良玉面颊绯红,眼里都湿漉漉的。   人确实清醒了。   庄良玉漫不经心地擦着嘴唇,觉得大清早就被萧钦竹压制的模样有些丢人,嘲讽道:“郎君,大清早便如此急不可耐?”   萧钦竹赶着带队护卫,见庄良玉清醒了便开始穿戴盔甲,头也不抬地说道:“能叫醒你便是好方法,我不亏。”   庄良玉:“……”   她觉得近些时日萧钦竹的嘴上功夫见长,都能把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萧钦竹将盔甲穿戴整齐,转身看到庄良玉穿着精干的袍衫,发髻也梳得利落齐整,整个人都透着英姿飒爽,一时心痒,又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气得庄良玉没好气地将人推出帐篷。   萧钦竹不气恼,甚至面上还有笑意。   路过的人惊悚地看着冷面煞神萧钦竹突然的笑意,怔愣原地,见萧钦竹看过来,立时跑路。   夭寿喽!这冷面的家伙竟然还会笑!   ……   等庄良玉穿戴整齐跟着萧夫人前往祝祷仪式会场,天色已经亮了起来,金光自远山后散开,第一缕阳光估计很快就要洒向浦云围场。   庄良玉跟着落座高台,看仪仗铺陈,身着玄甲的将士排兵布阵,仿佛是黑云压境般。神风军与镇北军的旗帜高扬,在晨风中撕扯。   她一眼就看到镇北军前的萧钦竹,面容沉冷,身上是庄良玉极少见过的肃杀气息。   比起神风军那边年轻的小将来,便显得出众极了。   礼乐响起,篝火冲天。   大雍国境的十二道依次进献大礼,因大雍尚黑,故又称这十二道的礼祭为十二黑礼。   在顺德帝敬天敬地敬先祖的三杯酒后,浦云秋狝拉开帷幕。   老太后自高台起身,哪怕年近七十,但声音依旧中气十足。   “望陛下第一箭凯旋,率我大雍儿郎打下一片广袤江山!”   顺德帝翻身上马,一声令下,万马奔腾。 第81章 浦云秋狝   马蹄齐齐踏过, 大地都在嗡鸣。   庄良玉感受到大地的震颤,看到天上飞过的海东青,看到地上随马飞奔的猎犬似离弦之箭般飞射而出。   在无数欢呼与呐喊声中, 顺德帝弯弓搭箭,第一箭就射中庞大的猎物。   看台这边, 立时爆发欢呼!   萧吟松被热血沸腾的场面感染,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起来。   顺德帝一马当先, 他身后紧跟着赵衍恪与赵衍慎两位皇子。在这两位皇子身后,快马扬鞭的竟然不是其他皇子或者子弟,而是洛川郡主与武宁公主两位女子。   二人一身红衣猎猎,策马狂奔, 尽显英姿飒爽,洛川郡主率先弯弓搭箭瞄准了一只飞奔的鹿。   这只鹿不仅被她看中, 同样被被赵衍恪与赵衍慎看上。   鹿的反应机敏, 立时逃窜,在草丛中身影闪躲, 难以捕捉。   但赵衍恪与赵衍慎显然并未将洛川郡主视作对手,二人相互较量,眼里全是敌意。   只见洛川郡主突然一夹马肚子, 整个人自马背上倒挂, 一箭射出甚至赶在赵衍恪之前将这头鹿射中。   在一众惊奇的欢呼与称赞中,洛川郡主的母亲却显得极为平静。长公主只是看了片刻,而后端起茶杯, 慢条斯理的品茶。   好似洛川郡主的优秀都是理所应当一般。   庄良玉似乎看到洛川郡主望向看台的视线。   自洛川郡主的一箭之后,其余人也陆续都有所获。但无论是谁猎得猎物, 都不再有洛川郡主那一箭来得震撼。   直到晌午, 这第一场围猎才将将结束, 顺德帝带着赵氏皇族的子弟归来,向老太后进献猎物。   身处围场,老太后身上的压迫感更强了些,比起顺德帝,她才更像是那个能执掌风云的人物。   魏听带人清点猎物,朗朗声音将诸多年轻子弟的战绩念给所有人听。   “圣上猎得熊一头,鹿三只,狐狸两只……”   在所有的皇子皇女以及亲王子弟中,赵衍恪与赵衍慎的战绩不相上下,二人只居于顺德帝之后。   顺德帝的一众妃嫔迎上来贺喜,一派喜气洋洋。至于这场追猎背后的风起云涌,所有人都默契不提。   “母后,今年这头熊,您便拿去用。看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您尽管说,让这群小子丫头们尽管去拼便是。”顺德帝朗声笑道,随手将马鞭扔给魏听。   “洛川郡主不愧是姐姐的女儿,颇有长公主风采。如此战绩便是男儿也难以一较高下。”顺德帝环顾自己的孩子,视线在落到裕亲王的女儿时微微顿了片刻,“灵珠今年第一次上猎场,能有这等成绩已经不错!午后你随几个兄长去林子里再转一转,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让他们二人帮忙便是。”   长公主仍旧神色波澜不惊,见顺德帝夸赞洛川郡主也只是微微点头应声,半点没有欣喜。   庄良玉看到洛川郡主眼里的欣喜聚了又散了,转而面无表情地跟在大部队里,再也没有初上场时那般烈火张扬的模样。   此时已临近晌午,顺德帝带人往高台上走。   突然远处起了惊呼声,一线尘土飞扬,小队人马奔腾而来。   荣亲王策马而至,将将到高台前才勒住缰绳,萧钦竹下意识侧身挡在顺德帝身前。   马蹄扬起又落下,荣亲王身后的队伍总算跟上,偌大的木板上赫然躺着一只猛虎,猛虎的喉管位置插着一支利箭。   猛虎还未闭眼,凶恶的兽瞳里全是杀意,可喉管被钉穿让它动弹不得,连咆哮都发不出来。   身后的人群中已经起了窃窃私语,虎为百兽之王,能在第一天便猎得猛虎,荣亲王此时的风头已经完全盖过顺德帝。   尤其这还是一只留着一口气的活着而且完整的虎。   然荣亲王似乎并不觉欣喜,翻身下马,神情淡漠而倦怠,反手从腰后抽出一把弯刀,递到顺德帝面前。   “兄长,今得猛虎一头,请陛下了结猛虎性命为浦云秋狝添彩。”   顺德帝眼眸微眯,不动声色地扫过荣亲王。荣亲王并不受威势压迫,反而露出一个无害却挑衅的笑容。   顺德帝伸出手将弯刀握在手中,向高台下走去。一种跟随的皇室子孙自发分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猛虎看到利刃,肢体抽搐,似乎还想要暴起,然它四肢被锁链困在木板上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   顺德帝环顾四周,举起手中的刀,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无声结果这头猛兽的性命。   伴随冷刃抽出,热血喷溅。顺德帝面上神色不明,他将弯刀重新插回鞘中,递给荣亲王。   荣亲王抬手接过弯刀,但顺德帝并未直接放手,二人的手共同握在刀鞘两端。荣亲王那张昳丽的脸上突然显出笑容,“恭祝陛下再添一彩,猎得猛虎一头!”   “恭祝陛下再添一彩,猎得猛虎一头!”   “恭祝陛下再添一彩,猎得猛虎一头!”   ……   山呼海啸不过如此。   庄良玉看到顺德帝眼中黑沉,浓郁得仿佛化不开的墨。   “有劳荣亲王鼎力相助,今日荣亲王与朕共猎得猛虎一头!”   欢呼与道喜声再换,“恭喜陛下,恭喜荣亲王!”   “恭喜陛下,恭喜荣亲王!”   “恭喜陛下,恭喜荣亲王!”   呼声仿佛激起一阵狂风,庄良玉想起先前父亲曾跟她说过顺德帝与各亲王直接的关系。   荣亲王此举已经狠狠落了顺德帝的面子,无异于将顺德帝不擅武艺骑射,有文治却无武功一事摆在明面上说。   然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称赞荣亲王是他的得力助手。   荣亲王是在讽刺顺德帝坐收渔翁之利,一如当年永元门政变。   庄良玉抬眼看到老太后面色沉冷,又看到裕亲王面露不虞。而长公主仍旧神色冷淡,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长公主甚至在这种时刻抬眼看她。   她不避不让,迎着长公主的眼神微微行礼。   于是长公主的眼神又平静地移开。   一时之间,暗流涌动。   ……   看台位于幔城边缘,顺德帝在结束上午的围猎后便不再参与,回到高台上同老太后讲话。   浦云秋狝一共二十天,分为四个大的环节,围猎、阅兵、宴庆、策礼。   围猎作为秋狝的重头戏,会持续整整七日,在最后一日会由官员清点每个人的猎物所得,并记录在册,在秋狝接近尾声的时候,会对所有人按照成绩论功行赏。   这是在皇帝面前博好感和留印象的好机会,没人会放过。   上午的第一猎由顺德帝带着皇室子孙进行。自下午开始便无这多拘束,各家公子小姐范有兴趣者皆可上阵。   庄良玉便是那个无兴趣的,哪怕有人邀她,找上门来也不肯动一动。   气得洛川郡主拂袖而去,武宁公主歉意一笑,转身上去跟着安抚。   但存心要跟庄良玉较量的灵珠郡主便是不省油的灯,在场所有女眷之中,除却长辈外,在她们这一辈中,庄良玉是几个公主之外身份地位最特殊的那个。   灵珠郡主不敢直接拿暴脾气的洛川郡主,便想着用庄良玉开涮。   只可惜庄良玉油盐不进,躺在榻上捂着头呜呼哀哉,仿佛随时都能撅过去的模样,将虽然有点心思但不多的灵珠郡主糊弄了个一溜八开。   想着来蹭吃蹭喝凑热闹的叶瞳龄叹为观止。   被武宁公主劝回来的洛川郡主阴恻恻地露出个笑容,显然在幸灾乐祸。至少庄良玉不跟她演戏,有话说话,痛快得很。   洛川郡主对斜睨庄良玉一眼,充分嘲讽她的懒惰,庄良玉尽数接下,毫不反驳。   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洛川郡主又被气到了,拉着武宁公主要上猎场,说今天晚上要加餐。   庄良玉转头看向同样准备上猎场的萧钦竹以及来看热闹的叶瞳龄,用晚上的美味火锅给萧钦竹诱惑到一个打猎的帮手。   然后开始朗声报菜名,没说一句,洛川郡主的步子便慢一点,等到最后甚至不走了,又气冲冲地走回来。   “庄良玉,今晚你若是弄不出让我满意的饭菜,我就——”   庄良玉笑吟吟的,一点也不受威胁:“郡主就如何?”   她能如何?   以势压人?庄良玉现在的地位跟她这个郡主几乎持平。跟人吵架?庄良玉不把她气个半死就不错。   她堂堂洛川郡主竟然还真的不能拿庄良玉如何。   庄良玉才不在意洛川郡主心中的风起云涌,勾勾手指将人勾到自己跟前,蛊惑道:“不如郡主就打猎让我给你做七天饭如何?”   “一言为定!”   庄良玉和风细雨地微笑,“一言为定。”   叶瞳龄咂摸一下,发觉洛川郡主完全被庄良玉坑了。二人认识十余年,他深知庄良玉的嘴贪,洛川郡主这简直是上赶着去做庄良玉的劳力。   可回想一下方才庄良玉所说的几道菜,他一禁不住食指大动,口齿生津。转头看向萧钦竹,眼里都是准备跟着他下猎场大杀四方的模样。   下午开始狩猎前,庄良玉特意跟萧钦竹点了菜单,她今晚想吃火锅,让萧钦竹仔细留心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涮锅的食材。   秋日里,就该就着秋色吃涮锅。   庄良玉先前在庄府时便喜欢吃,又辣又香,鲜美的肉沾上充足而馥郁的酱料,咬进嘴里尽是满足。   雍王朝也有火锅,不过做法相对原始,用料也更为单一,名为“古董羹”取自将食材放入锅中时的咕咚声【1】。   被庄良玉改良之后的火锅像是铜锅涮,但又加了四宫格,可以一次吃四种口味。   庄良玉一整个下午都在忙着指挥众人干活,比如菜该如何切,肉该如何处理,她是个挑剔的,自然在有条件的前提下要给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   萧钦竹有三只猎犬,一只下司犬一只铁包金,还有一只细犬。此时留了细犬在庄良玉跟前,这条细瘦的狗像是一个弹簧般在她脚边转来转去。   身形极为漂亮,通体雪白,漂亮的卷云尾让它在跑动时真有腾云驾雾般的感觉。   庄良玉时不时就摸一摸它。   这条狗的名字叫追月,庄良玉瞅着这家伙跟影视剧中哮天犬如出一辙的模样,觉得这狗狗应该叫吞月。   追月很聪明,庄良玉支使它的话都能听懂,叼着小东西跑来跑去地跟着干活,模样可爱极了。   萧安说:“少夫人,追月是将军特意给您训的,脾性好,品相也好,是细犬里难得的好狗。”   庄良玉其实是不大喜欢这些长毛的小动物的,总觉得要照料他们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可乖巧的小家伙凑到跟前了,还是忍不住摸两把。   可爱的小狗在眼前摇尾巴实在有点影响她指挥现场工作,庄良玉痛定思痛,写了两封信让追月给萧夫人和老夫人送去。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想邀长辈一起吃个饭。萧夫人和老夫人正带着萧吟松玩,看到小狗送信之后好一阵稀奇,然后又提笔写了回信让追月带给庄良玉。   萧吟松几乎已经认识所有的字了,眼巴巴望着萧夫人问道:“母亲,我可以去吃吗?”   今日是浦云秋狝的第一日,身为忠国公夫人,萧夫人少不了要参与社交,哪里能有时间去跟小辈们一起热闹?萧老夫人也是,她有诰命在身,今夜老太后送了帖子说要宴请,所以也得去。   萧夫人思忖片刻,将萧吟松的名字写在回信上。   “松儿今日跟嫂嫂和哥哥一起用饭可好?”   萧吟松忙不迭点头,巴不得能到庄良玉跟前去凑热闹。眼看着追月要回去送信,萧吟松从椅子上蹦下来就跟出去了。   老夫人看着萧吟松的背影,忍不住一声嘀咕:“这小没良心,光想着吃。”   萧夫人笑道:“自打良玉来了萧家,吟松的性子也皮实不少。原先哪里肯离了我自己去玩,现在整日里将自己看作小大人,恨不得早早自由。”   然后,庄良玉就看着追月又带回来一个新麻烦。   萧吟松笑得满面桃花开,就差没在脸上写馋嘴二字。   庄良玉看着这一人一狗的组合,“……”   毛绒绒的生物和不听话的小孩儿,她头疼的东西都凑齐了。 第82章 蹭饭   所有送上门来任庄良玉差遣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转头便让萧安带着萧吟松去附近林子里挖野菜, 被打发走的萧吟松浑然不觉,拎着菜篮子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完全是那种被委以重任的自豪和骄傲。   萧夫人站在帐篷边看着萧吟松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小树林里走, 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担心,怕他在林中有磕碰。   萧老夫人倒是泰然, 将萧夫人叫回去:“钦竹在松儿这般年纪时已经在随着卢将军和康将军习武了,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总将孩子护着, 他是长不大的。”   萧夫人思及萧钦竹如今总是冷静自持又不甚近人情的模样,忍不住一声叹息。   萧家的男人一贯内敛,难得吟松是个情绪外放的,她自然就舍不得放手。   萧老夫人看得开, 慢悠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都是好孩子, 自然错不了。”   萧夫人转身进帐, 却还是禁不住感慨孩子们最终还是长大了。   ……   等着日头偏西时,庄良玉已经带着春桃夏荷秋光潋冬备好了晚上吃涮锅要用到的其他食材。   就等着萧钦竹他们回来, 大肉上桌,便能大快朵颐。   幔城中陆陆续续有人回来,很快便听到了几声兴奋的狗叫, 萧钦竹等人已经带着猎物回来了。   庄良玉怕地方小, 特意在帐子外支了大桌,将她的特制火锅放上来,底下架好炭火, 就等着劳力带着肉食归来。   秋光潋冬手脚麻利接过众人的东西,春桃与夏荷作为熟手则直接带人去处理肉材。   等所有人都收拾好落座, 肉也已经处理好了。   萧吟松饿得急不可耐, 东跑西颠一下午已经是前心贴后背的状态, 随时都能开干。   庄良玉早在众人落座前便将调制好的底料都放进了锅中,此时炭火烧烫,热气蒸腾,骨汤的醇浓混着麻辣的辛香弥散在空气中,连过路的人都忍不住张望两眼。   小狗护食,但又守规矩,细犬追月带着另外两只猎犬站在众人周围盯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叶瞳龄已经馋得在流口水了。   去猎场的几个人都饿得不行,可无论是洛川郡主武宁公主还是萧钦竹个顶个都是会装的体面人,谁也不肯先动筷子。   叶瞳龄再馋,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庄良玉等她宣布开席。   大铜锅里,油汤与骨汤翻滚,红红的辣椒和菌菇勾得人食指大动。   庄良玉做了四个味,麻辣、菌汤、猪肚鸡和寿喜锅,只可惜现在的大雍还没有番茄传入,不然还能有个番茄锅尝鲜。   提起吃,庄良玉便有十足的干劲,恨不得能让大雍朝尽快开通海运,然后让番茄传入大雍国境。别的不说,哪怕能有个番茄炒蛋也是极好的。   于是她戳了戳萧钦竹,问道:“如今大雍海运可还通畅?”   洛川郡主横看她一眼,语气生硬道:“大雍海运只及周边几个附属小国,不至远海。”   庄良玉应声,若有所思。   仿佛看到海洋中无数海产在向她招手,各个美味非凡。   铜锅中浓汤翻滚,所有人都在看着庄良玉。现切牛羊肉放在冰上保鲜,各类果蔬面点候着,可偏偏组织宴席的人一言不发。   良久,还是萧吟松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道:“嫂嫂,我饿了。”   庄良玉回神,见所有人都看向她。眨眨眼,无辜道:“大家不吃饭瞧着我作甚?”   洛川郡主有意揶揄,“自然是在等嘉禾县主宣布开宴。”   若是常人怕早就羞红了脸,可庄良玉脸皮厚,反而笑得春光灿烂:“真没想到洛川郡主如此守礼,倒教人大开眼界。如此客气,良玉才是受宠若惊。”   瞬间,攻守易型,别别扭扭的人成了洛川郡主。   庄良玉招手让夏荷将放置各式小料的推车推来,这个时代能找到的调味品庄良玉几乎全都摆在了上面,有些还是她自己特制的调味料。   “诸位由着自己喜好调配小料便是,一旁写了几个调配的方子,若是不知道吃哪种味道才好,按上面的方子试试绝不踩雷。”   在座皆是北方人,以前吃古董羹也不过是些寻常蘸料,哪里会像庄良玉这般一下摆出来二三十种?   萧吟松已经兴奋至极,直接端着小碗冲到了小推车前。叶瞳龄原先跟着庄良玉没少一起打牙祭,信步游庭走到车前选自己最常吃的口味。   庄良玉偏头看向萧钦竹,用眼神询问他的选择。   “与夫人相同便可。”   庄良玉唇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再次问道:“郎君要与我相同?”   萧钦竹略有迟疑地点头,隐隐有些不安。   等庄良玉端着两个红彤彤的小碗回来时,萧钦竹黑沉的眼眸已经变为了死寂。   萧钦竹不能吃辣,可偏偏庄良玉无辣不欢,吃火锅时更是喜欢加满辣子,这种变态辣的程度哪里是萧钦竹这个喜好清淡养生的人能受得住的?   偏偏庄良玉笑吟吟地重复:“郎君说了要与我相同。”   萧钦竹:“……”   萧吟松顿时爆发一阵狂笑:“哈哈哈,萧钦竹你竟然也有今天!”   紧接着萧吟松头上便挨了一拳,引得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庄良玉笑够了,这才挽袖举杯,邀所有人举杯共饮,言辞简单至极:“吃好喝好,一路走好。”   洛川郡主还在羞恼中,眉头轻蹙着说道:“庄二,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做派!”   “自是庄二的做派。”叶瞳龄摇头晃脑地附和,真心实意地拍庄良玉马屁,“多么美好的祝福。不仅希望你今天在这里开心,还希望你未来一直开心。”   大概是今日下午打猎拉进了距离叶瞳龄也有胆子在洛川郡主面前放肆两句。   洛川郡主再次不屑,举起手中的杯子跟庄良玉潦草一碰,揶揄道:“既然如此,本郡主也祝你今后一路走好。”   庄良玉并不生气,继续举杯:“自然祝郡主也一路走好。”   洛川郡主羞恼,却还是应了祝福   在座所有人都一起举杯,酒水和果汁碰在一处,重复庄良玉刚才的提词。   “吃好喝好,一路走好!”   从开锅的那一刻,下进锅里的肉转眼便没了影子,明明宰了一整只羊,还有半头牛肉,但根本供不上吃。盘子上来又空着被撤下去。筷子在锅里仿佛打架一般碰撞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连萧钦竹都三番五次截胡叶瞳龄,将刚刚涮好的肉放到庄良玉碗里。   庄良玉洋洋得意,脸上都是胜利者的笑容,看着叶瞳龄愁眉苦脸的模样乐不可支。   萧钦竹的酱料换成了寻常的麻酱碟,一贯饮食清减的萧钦竹今日也敞开了肚子,吃了许多。   等最初的饥饿劲儿过了些,大家这才勉强恢复些许斯文模样。   叶瞳龄装模作样地感慨,说道:“真可惜庄二今日没能看到小四爷我在猎场上大杀四方的模样,我们四个真是太厉害了,看准的猎物就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   庄良玉敷衍地点头,“是,你们四个真是太厉害了。在猎场上嘎嘎乱杀,你负责嘎嘎,他们负责乱杀。”   叶瞳龄还沉浸在自己今日的辉煌战绩之中,根本没反应过来庄良玉说了些什么。   倒是萧钦竹第一个反应过来庄良玉的意思,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这笑——耀眼得庄良玉差点移不开视线。   萧吟松听了庄良玉夸他们,当即坐不住了,站起来挥着手喊道:“我今天还去挖野菜了!你们吃的菜都是我挖的!”   庄良玉实在不好意思揭穿惨痛现实与真相,萧吟松挖回来的野菜基本都残破不堪,想下嘴属实困难,眼前这些野菜,半点没有萧吟松的贡献。   武宁公主比较捧场,夸萧吟松能干,可得了武宁公主的称赞还不够,他非得要有庄良玉的认可才行。甚至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下来,跑到庄良玉跟前来讨赏。   庄良玉无奈又宠溺地一声叹息,揉了揉萧吟松毛茸茸的发顶,真心实意地说道:“二郎真厉害。”   立时,萧吟松的脸红了个彻彻底底,近乎同手同脚地走回座位,僵了许久才恢复动作。   洛川郡主嗤笑一声,“出息。”转手在萧吟松碗里又放了一块刚刚涮好的肉。   肉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又伴着夜风散在幔城各处。   不少人循着味道来一探究竟,便看到一群俊男靓女把酒言欢,铜锅中翻滚着肉片和青菜,霸道的香气顷刻便掠夺所有感官。   寻常人的脸皮不够厚,做不出主动上前蹭桌的事,但赵衍恪好意思。   他的脸皮足够厚到刀枪不入,他还带着左仪灵。二人一身骑装,显然刚刚自猎场归来。   赵衍恪一来,所有人都要站起来行礼,问候声稀稀拉拉响了一片。   如果说去陵南道之前,赵衍恪给人的印象是冷傲且阴沉不定,那么自陵南道归来的赵衍恪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透出一种由内而外的亲和力。和善得有些离谱。   庄良玉将此粗浅地归为爱情的力量,毕竟赵衍恪的变化是从左仪灵出现开始。   但若让赵衍恪自己来说,他可能要说这是利益的力量,毕竟在拉人站队阶段,帝王的高傲做派是无法拉来幕僚的。   “一进幔城便闻得香气,没想到竟是嘉禾县主设宴。”   正常情况下,话说到这里就该添筷子请人上座了。可庄良玉是谁?装傻充愣在这西都城里都是头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可能让赵衍恪顺顺利利就来蹭吃蹭喝?   于是盈盈一拜,笑道:“多谢王爷盛赞。能有这等食材多亏武宁公主、洛川郡主以及叶四郎围猎而来的猎物,当然也有二郎今日下午辛苦挖来的野菜,不然怕是难有如此丰盛。”   言下之意便是你个毫无贡献的是怎么有脸来吃白食?   可能做皇帝的人哪个不是有张厚脸皮?   赵衍恪仿佛听不懂她的话,拉着左仪灵往前走:“这香气实在勾人,本王携友便沾一沾嘉禾县主之光。诸位无须客气,坐下一起吃便是。”   萧吟松目瞪口呆,连洛川郡主和武宁公主都没想到她们那个看似清冷高傲的四皇兄竟然还能做出这等强蹭吃喝之事。   可话虽如此,这样的赵衍恪却让人觉得亲近了许多。   赵衍恪拉着左仪灵一上桌,这座位便紧张起来,只能挪一挪凑出两个人的地方。   有赵衍恪在,这桌上便不如先前自在。   其他人看着锅里的一片狼藉,左顾右盼,谁也不知该不该下这第一筷子。哪怕是傲气惯了的洛川郡主,在遇到赵衍恪时也禁不住犯怵。   一个大皇子一个四皇子,就算她是长公主的女儿,面对这两个皇子也不敢轻易招惹。   萧钦竹率先举杯,打破了僵持的氛围,“四皇子驾临,蓬荜生辉。萧某敬四皇子一杯。”   说着就给赵衍恪满上,极其痛快地一杯酒下肚,等着赵衍恪干杯。   赵衍恪刚刚打猎回来还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可酒杯都已经碰上来了,若是不喝便显得不合适,只能皱着眉头,让辛辣的酒液一路烧到肚子里去。   吃到一半,盘子见底,赵衍恪这才一挥手让自己的侍卫将他的猎物送上来。   各种猎物堆成一座小山,赵衍恪也洒脱,直言:“这些便抵了我二人的饭费如何?”   眼下赵衍恪还指望着跟庄良玉合作,自然不会做得太过分。闹归闹,但决不能随意玩笑。   这些猎物都去了尾,只剩下完整的肉身送到忠国公府的帐篷前。显然只是为了让大家饱口福,但丝毫没有将成绩让出去的意思。   庄良玉全部笑纳,一点不跟赵衍恪客气。   “瞧王爷这般客气,来吃便是怎么还带东西呢?真教人觉得生分。”   庄良玉嘴上说着客气,但指挥人搬东西的动作可是一点也不客气。   她站起身,再次举杯,只是这次并未像先前那般再说“吃好喝好,一路走好”,而是认认真真地说了一段贺词。   叶瞳龄眼里懵懂一瞬,转而便明白了庄良玉的深意。   只有朋友,才可以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 第83章 山雨欲来   这一顿火锅直接吃到了亥时过半, 越吃人越多,甚至载歌载舞起来。   庄良玉不仅给他们这桌支了锅,一直忙忙碌碌的忠国公府仆从也支了小锅, 等他们这边热闹起来,春桃夏荷等人便也空了下来, 在她们的小桌前涮肉吃。萧安萧远虽然跟了萧钦竹这么多年,也一直待遇不错, 但被这样重视还真真是头一遭。   简直受宠若惊。   春桃与夏荷习以为常,将惶恐的秋光潋冬和萧安萧远以及其他一起共事的仆从挨个按到座上。   庄良玉见到此情此景,微微一笑,冲着春桃夏荷举杯, 示意她们二人多费些心思将其他人照料好。   赵衍恪等人对庄良玉的做法感到稀奇,“忠国公府的下人倒是有福。”   庄良玉吃火锅吃得身上热意蒸腾, 正打着团扇准备冲刺, 听到赵衍恪的声音,抬头笑道:“这是忠国公府的员工待遇, 五险一金,尊重个人发展,并具有良好的员工福利。”   庄良玉说了一溜儿八开, 可听懂的没几个。   叶瞳龄正吃得抬不起头, 吭哧吭哧道:“庄二的意思是,忠国公府的下人待遇好,心动的可以考虑给自己换个东家。”   洛川郡主当下笑了出来, 头一次见人挖墙脚挖到了赵衍恪头上。自打赵衍恪落座,一直跟他极为亲近的叶瞳龄还没主动说过几句话,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跟左仪灵不大对付。   左仪灵的年纪比他还小, 怎么能当永定王的继妃, 怎么能做他小侄子的继母?这样一个跳脱且来历不明的小丫头,怎么能配得上永定王府?   亏得庄良玉现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知晓了大约是要一筷子敲过去,让这小混蛋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赵衍恪微微后仰,神色玄奥:“若是我的人能被轻易挖走,这也是种本事。”   说着,赵衍恪的眼神对上萧钦竹。一瞬间电光石火,所有人都能察觉到这阵诡异的火药味儿。   庄良玉却浑然不觉,埋头吃得开心,还饶有兴致地给洛川郡主夹了一筷子肉。   萧钦竹平静地收回视线,将自己的酱料碟往前推了推,正好推到庄良玉眼前。   庄良玉顿住,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萧钦竹波澜不惊道:“换个口味。”   庄良玉懒得起身,转手便将自己的碟子推到了他面前,她刚刚换了个味儿,现在已经不是变态辣了。萧钦竹便自若拿过庄良玉的碟子,又安静吃起来。   姿态沉稳端庄,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打破了无数人的印象。   武宁公主此时已经换了第五种口味的蘸料,她对庄良玉的蘸料极为好奇,每一种都要品尝一下。于美食一道的探索精神跟八皇子不相上下。   “嘉禾姐姐,你是如何想出这样多的蘸料搭配?”武宁公主吃得一脸满足,“此前的古董羹蘸料不过两三种,椒、桂、醋、盐辅以酒、糖,今日武宁属实长了见识。”   庄良玉笑得神秘,“探索精神,这些佐料也是慢慢试来的。”   “嘉禾县主的探索精神可真真是让人受益无穷。”赵衍恪说话时永远话里有话,偏偏庄良玉最烦的就是这种谜语人。哪怕二人目前暂时处于合作关系也不妨碍她觉得赵衍恪很烦。   此时庄良玉已经酒足饭饱,正靠在椅背上歇息,等着再战一场,难得有闲心去搭理赵衍恪的多话。   揶揄道:“能让永定王深觉受益,实在是嘉禾的荣幸。”   “……”   这下,连萧钦竹都忍不住为庄良玉的厚脸皮沉默。   左仪灵默不作声地往赵衍恪嘴里塞了一口肉,示意他闭上嘴。实不相瞒,觉得每次说话都被庄良玉噎回去的赵衍恪实在有点丢人。甚至悄悄将自己的椅子挪远一些。   洛川郡主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   ***   等到酒酣,众人散去,热闹的幔城里也渐渐安静下来。   一片狼藉的餐桌已经收拾干净,庄良玉斜靠在椅背上对着夜空发呆。   她今日喝得有点多,现在脑子不甚清醒,有些迟钝,一轮细细的上弦月在她眼底模糊成一片光影,她抬手去摸天上的星星,可探了许久只摸到了一手泛凉的空气。   萧钦竹将一切安顿好后,回来便看到庄良玉懵懂的模样,她伸手探向天空,像是在困扰自己为什么摸不到星星。   萧钦竹慢慢握住庄良玉泛凉的手,将毯子裹在身上。   “要睡吗?”   庄良玉缓缓摇头,她现在头昏脑涨的,微凉的夜风反而吹得她很舒服。   于是萧钦竹扯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庄良玉身旁。   庄良玉一见萧钦竹坐过来,感受到热源靠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自觉靠了过去。   夜风吹走了身上的火锅味,萧钦竹最熟悉的馨香顺着风将他包裹,吹得心猿意马。庄良玉也慢慢从椅子上挪到了他的怀里。   他埋头在庄良玉脖颈,细细嗅闻,发丝蹭来蹭去,蹭得庄良玉忍不住躲闪。   可被他扣在怀里,根本无处可躲。   等庄良玉回过神来,已经被萧钦竹抱着进了帐篷。她困倦极了,揽着萧钦竹的脖子喃喃道:“我好困。”   萧钦竹吻在她的脸上:“消消食再睡。”   庄良玉气恼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却只感受到一具仿佛岩石般坚硬的躯体。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之中,以及萧钦竹含混的话语,他还在给自己的孟浪找理由。   “今日羊肉吃得有些多了……”   气得庄良玉又捶了两拳。   ……   第二日,庄良玉的火锅传遍了整个幔城。   不知多少人凑上来想讨个秘方,庄良玉倒是不藏私,锅底配方倾囊相授,至于这些佐料该从何获取,却只字不提,只是将自己配好的底料奉上。   等这些嘴馋的人回过味儿来的时候,西都城里俨然又新开了一家专卖火锅底料的铺子,生意极好。   于美食一道颇有心得的八皇子特意跑来问庄良玉她的火锅跟古董羹到底有何不同,一边问还一边细致记录下来,让庄良玉有种自己是在面对采访的错觉。   萧夫人和老夫人也到庄良玉跟前好一通感慨,说昨日的宴席根本不能尽兴,倒是对她的火锅颇为好奇。   一年的时间,庄良玉跟这两位长辈已经能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了,她打着扇子说道:“祖母,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   被监督养生的萧老夫人当即面上一沉,扭过头去,尽是不爱听的样子。   萧夫人也掩着唇角轻笑。   庄良玉话虽这样说了,但东西还是指挥仆从都搬进了老夫人的帐子。   “祖母,东西都给您拿过来了。”说着还冲老夫人眨眨眼,完全是秘而不宣的模样。   老夫人立时心领神会,坐正身子,应了一声:“既然孙媳妇有心,放在一旁便是。”   萧夫人眼看一老一小在她面前演戏,乐不可支。   等到了第三日,甫一天黑,幔城中竟处处飘起了火锅的香味。   麻辣鲜香的味道萦绕在帐篷周围,久久不散。庄良玉也没想到不过是个火锅,还只是这个世界古董羹的改良款竟然也能有这样大的吸引力。   她默默下巴,觉得自己又发现了全新的商机。比起开个火锅店,她完全可以做个火锅底料和食材的供应商,省事还挣钱。   第四日,“好吃懒做”的庄良玉被人架着带上了猎场,在一众人的起哄中,总算凑热闹猎到了一只鹿。   骑在马背上的庄良玉默默无语,这群人,她动一动简直比他们自己猎到十头鹿还高兴。   等上了猎场,庄良玉才发现洛川郡主不同于其他人都是带了猎犬来打猎,她竟然带了一只小豹子。这豹子认主,亦步亦趋跟在洛川身侧,见到别人爱答不理,却蹭在洛川脚边像只听话的大猫。   返程时,萧钦竹将庄良玉猎到的这只鹿小心翼翼地带回去,像是生怕损坏了哪里。庄良玉忍不住发笑,问他:“你这样仔细作甚?”   萧钦竹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是夫人猎到的第一只猎物,有纪念意义,应当妥善对待。”   庄良玉:“……我这辈子第一次做过的事多了去了,这属实有点没必要。”   “只可惜此前夫人诸多第一次我不曾经历,今后会记录每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   “……你开心就好。”   庄良玉已经完全丧失了与萧钦竹对话的欲望。   萧钦竹吩咐人将这只鹿仔细处理后,这才转到庄良玉身边,解下盔甲:“明日开始便是阅兵,届时镇北军将与神风军的左军将士进行演练,这三日我恐不能归来。”   庄良玉正在解身上的护具,听到萧钦竹的话便点点头,也不是很在意萧钦竹的去留。   “浦云秋狝虽说是圣上与民同乐,围场内安保措施到位。但仍有人会有异心,若是外出务必带人,独自行动难免有意外。”   庄良玉再次敷衍点头。   “跟叶四一同可,跟洛川郡主武宁公主一同也可。”   庄良玉将解下来的护具放到一旁,抬眼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萧钦竹,眉梢一挑,眼里带着玩味:“郎君,你准备让我完全活在你的计划里?”   萧钦竹怔愣一瞬,眼里闪过无措,正欲开口辩解,庄良玉便继续说道:“十分感念郎君关怀,良玉深感荣幸。只是,良玉已经是个成年人,行事自然会有自己的打算。”   她指尖轻轻点着萧钦竹的胸膛,清泠泠的桃花目笑得秋水盎然:“郎君,某虽不才,但不至于识人不清。”   一瞬间,这些时日里的亲密仿佛化为泡影。   萧钦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慢慢冷了下来,他怔忪地看着庄良玉,似是不明白自己的话错在哪里。   “郎君放心,如果今日不是你们硬要拉着我去围场上转一遭,我大约还是要躺在帐篷里好好享受秋风的。”   庄良玉说得浑不在意,却让萧钦竹觉得慢慢回温。说到底,庄良玉仍是那个不喜拘束与安排的性子,只是言语上刺他两下,已经实属宽容。   庄良玉已经窝在榻上,又捧着她的书看得津津有味,见他站着发呆,这才抬头笑了一声。   “郎君放心,我不会乱跑,也会替你暂时照看一下家人。”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只是难免辛劳些。”   萧钦竹下意识开口,“我私库钥匙回府后给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去拿便是。”   于是庄良玉笑得更甜了。   气氛缓和,萧钦竹正想坐下两人温存片刻,帐篷外便传来了声音。   是顺德帝跟前的近侍,魏听在帐外说道:“嘉禾县主,圣上有请。”   萧钦竹直起身子,神色又恢复成往日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他伸手将庄良玉从榻上拉起来,慢条斯理地替她整理衣襟,指尖在领口处流连忘返。   庄良玉笑了一声,反手握住萧钦竹的指尖,主动邀请道:“郎君可要与我同去?”   外面适时传来声音:“圣上只邀嘉禾县主一人。”   庄良玉挑眉,一副故作无奈的模样,惋惜道:“真可惜,不然便可于郎君同行也。”   萧钦竹想笑,但是完全没有心情,只是半拥着庄良玉往外走,“去去便回,若是觉得不安,我可去接你。”   近侍魏听笑眯眯道:“萧将军尽可放心,必然将嘉禾县主囫囵个儿的送回来。”   萧钦竹:“如此,便有劳魏公公。”   庄良玉朝他挥挥手,转身跟上魏听的步伐。   ……   行至幔城中心最气派的大帐前,庄良玉在一众铁面护卫的视线里走近。   她刚刚站定在帐前,还没来得及行礼,帐子里便传来顺德帝的声音。   “进来吧。”   …… 第84章 诏书   在来的路上, 庄良玉想了很多可能。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顺德帝多半此时已经发现了《开物记》第五卷内容的猫腻,准备好好敲打她一番。   在《开物记》第五卷正式大规模印发之前, 已经没有任何官职的庄良玉特意给顺德帝写了一道奏折,上面详细说了自己要将第五卷印发出来, 并取得了翰林院的认可,除金玉书斋外, 还会在各大书局售卖。   估计顺德帝并未仔细看,只给她批了一个“可”字。   庄良玉就是用这道折子,让赵衍恪撬动了翰林院那批人的嘴。   思及眼前,庄良玉定定心神。掀起帘子, 走近大帐之中。   大帐中极为开阔,入门便是一个专门用来谈话议事的厅房。前厅摆着宽大的桌椅, 布局设置无形中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前厅正中燃着一盆炭火, 火苗在木炭上静静燃烧。   顺德帝的近侍魏听是同她一起进来的,进帐之后让庄良玉稍事等候片刻, 转而到屏风之后去请顺德帝。   庄良玉便规规矩矩站着等人。   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稍微站正一些,努力让人自己看起来对这个皇帝毕恭毕敬。等皇帝转到厅前, 庄良玉跪地行礼, 喊圣上万安。   “起来吧。”声音听着还不大愉快。   玄色的绣金衣料自眼前拂过,等她站起身,这才发现顺德帝竟然还穿着就寝的衣裳, 虽不至于披头散发,但多少有些衣冠不整。庄良玉沉默片刻, 这才发觉自己忽略了帐后隐隐约约的喘息声。   眼中立时有些一言难尽, 想转头就走。   据说打扰别人办好事要遭天谴, 她这打扰皇帝办好事的,是不是要遭十回天谴了?   庄良玉自己在这儿胡思乱想,但面上还是端稳沉静,任由心里风起云涌,面上看不出半点异常。   “庄良玉,你可知朕唤你前来所谓何事?”   哦豁,都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了,庄良玉想,这顺德帝现在一定是新仇旧恨相当生气了。   “臣妇愚钝,臣妇不知。”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顺德帝没好气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开物记》的第五卷究竟是怎么回事!”   顺德帝没心情跟她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声音里有隐怒。但正是这样的隐怒反而让庄良玉放下心来。萧钦竹跟她说过,在《开物记》第五卷刚刚问世没两天,顺德帝便对此发了一通怒火。   但直至此时顺德帝才将火烧到她这个正主头上,很显然这位说一不二的皇帝对现在造成的影响十分满意。   找她来,是为了摆明自己的态度而已。   庄良玉的心放回肚子里。盈盈一拜说道:“圣上可是因《开物记》而烦忧?”   “庄良玉!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你的第五卷能让朕治你得罪?”顺德帝神情阴狠,像是一头凶恶的猛兽。   “欺下瞒上,瞒天过海,你当真以为能瞒得过朕的耳目?”   庄良玉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道:“臣妇以为,不能。所以从未想过隐瞒陛下。”   顺德帝抬手便将一盏茶杯掷出,茶碗在庄良玉脚边炸裂,茶水染湿了衣角。她却不急不忙地跪下请罪:“圣上息怒。”   皇帝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魏听,将人先带出去。”   魏听应声,庄良玉跪在地上,看到自屏风后转出面含春色的文淑妃。她感受到文淑妃的视线自她身上拂过,轻飘飘的,然后又消失在大帐外。   “庄良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臣知道。”此时,庄良玉已不再自称臣妇,“世家阻了您的路,也阻了百姓的路。”   顺德帝眼眸微眯,语气凝重:“庄良玉,你到底站在谁的身后?”   庄良玉面色沉静如水,对顺德帝试探的眼神不避不闪,桃花目里一派清明:“臣站在百姓的身后。”   “若百姓站在朕的对立面,你当如何?”   “臣依旧会站在百姓身后。谁有能力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臣便会助谁一臂之力。”   “你不担心朕杀你?你不担心你成了皇子上位的绊脚石,不怕他们杀你?”   庄良玉微微一笑,自信而笃定:“因为臣有用。即便所有人都想杀臣,但臣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是用来攻击对手的理由,同样也是一个方便所有人大刀阔斧的借口。所以,即便有人想杀臣,也会有人愿意保下臣。”   庄良玉所受的刺杀从不在少数,比起一开始冲她小命而来的刺杀,这段时日的刺杀更像是一种试探和警告。在警告她即便有动作也别太过分。   “你倒是将自己看得很重。”顺德帝嗤笑道。   庄良玉面无表情地说道:“臣只是能比较清楚地认知自己的状况。”   顺德帝此时的怒气已经平息很多,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怒气冲冲,好似庄良玉的叛逆和反骨极其对他的胃口,声音里都透着玩味:“庄良玉,你可知你的《开物记》第五卷,已经在动摇大雍的朝政根基?”   “圣上,若是一棵参天大树,根系出现腐坏,您当如何?”   面对顺德帝的沉默,庄良玉轻柔一笑,继续说道:“您不可能舍弃这棵树,也不可能再种一棵新树。自然要将这棵树腐坏的根系剪掉,让阳光杀死藏在根系中的蛀虫,要换土除病让这棵树重焕新生。”   “圣上一直知晓世家把控大雍各行各业,无论在何领域都举足轻重。哪怕是百姓凭科举为自己找了一条出路,但不拜入世家门下,便难以在政治生涯中有所进展,甚至会在您尚未见到这些人才华之时就被排挤乃至消失。”   “《开物记》第五卷本身只是将大雍的官场潜规则写到了明面上而已,也将大雍目前的问题写在了明处。至于能唤醒多少人,能让多少人奋起改变,仍需要圣上给予这些人机会。某不才,仅是一本书,如何能撬动大雍的朝政根基?”   “不过是蚍蜉撼树。”   顺德帝起身,走近庄良玉,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但若是数万万蚍蜉群起,哪怕是不周山怕也不过尔尔。”   庄良玉装傻充愣:“能够撞断不周山的是绝望而愤怒的共工,不会是看到希望和未来的百姓。”   “庄良玉,你为何不是男子,你为何不是朕的儿子。”   庄良玉自地上起身,在皇帝深沉而复杂的视线中缓缓说道:“正因为臣不是您的儿子,臣才有在这里说话的机会。”   顺德帝眼中突然亮起来,随即朗声大笑。   “好好好!”   顺德帝抚掌长笑,踱步片刻,猛地回身拂袖,眼中灼灼:“庄良玉,你意欲何为?”   “土地与途径。”庄良玉说道:“土地承载民生根基,是百姓的肚子。途径是他们眼看未来的希望,是他们的钱袋子。”   “你如何确定给了这些人途径会让他们成为朕的可用之才而非站到朕的对立面?”   庄良玉的声音不疾不徐:“圣上,他们没有笔杆子,写不出文采斐然的文章,更无权无势,若是碰不上一个好官,便一辈子挣扎着想要活出个人形。常人常说百姓愚昧无知,可高高在上的各位官爷可曾给过他们启民智的机会?父母尚且对牙牙学语的儿童耐心教导,为百姓父母者为何不能对他的子民报以耐心?”   “在乡郡中,一个普通学监的束脩便有五两银子,可一个五口之家,五十两便足以不愁吃喝。寻常农户家中,若是一年能有三十两银子的收成,便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卖儿鬻女。温饱尚且不足,又如何能入得学堂?”   顺德帝再问:“你又如何确定一本书便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皇帝的面容隐在大帐内昏暗的光线下,分辨不清,庄良玉却毫不畏惧,心中仿佛有无穷力量:“圣上,他们接触不到先生,得不到诸多夫子教导。更难以买到书,仅会的几句之乎者也不过是民间口口相传,日复一日的生存靠的更是先人留下来的经验。《开物记》的前四卷只是在告诉他们该如何去认识这个世界,而第五卷只是想告诉他们该如何用自己的手来改造这个世界。”   “一个人也许什么都做不到,但无数人便能远超圣上的想象。您是圣人,只需引导您的子民。”庄良玉的声音仿佛清风徐徐,连憋闷的大帐中都显得清爽几分。   “你倒是伶牙俐齿。依你所言,历朝历代典籍无数,岂不是全都成了废纸?”   庄良玉笑容竟然透出点羞涩:“某虽有些学识,如何与前人相比?《开物记》不过是总结前人知识与经验,将其汇总一处,降低百姓获取知识的门槛儿而已。”   “你可知你的一卷书已经在西都城中掀起多大的风浪吗?”   庄良玉纯善微笑,摇摇头:“不知。”   “你可知这几日里有多少人上本参奏,言及牝鸡司晨?”   “若他们能有更好的法子,能写出更好的书,良玉自愿认输。”   顺德帝长叹一声,数道:“金玉书斋是你的。”   “是。”   “宁记点心铺子是你的。”   “是母亲的。”庄良玉认真纠正。   顺德帝横看她一眼,道:“若非有你从中助力,宁记铺子成不了如今的规模,别以为朕不知晓先进西都城里的点心铺子接连发生改变与你庄家城郊的农庄之间的关系。”   庄良玉从善如流改口:“宁记也是我的。”   顺德帝被气笑了,“冻灾的救灾方案是你写的,《开物记》是你编的,群青论坛更是你一手促成,利用叶家那没心眼儿的小子进宫吹风,让洛川搅得整个城里都不得安宁。庄良玉,你还能再做些什么?”   “良玉什么也做不了。”庄良玉的神情纯良无害又一派天真,“良玉做不了官,自然只能写写书,让别人知晓我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认可我的,便同我一起,不认可的,自然将我的书弃如敝履。”   大帐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在一片死寂中,顺德帝沉声说道:“如果——你能做官呢?”   眼前的年轻女子并未出现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又或者她的平静才是理所应当。赵肃胤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像她的母亲木瑾芝一样冷静镇定,但比木瑾芝更加聪明。   觉得自己很聪明的人通常不大聪明,只有觉得自己还不够聪明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而庄良玉就是后者,此人若非女儿身,若非一心想的只是改善民生百姓,但凡成为哪个世家子弟,怕是大雍的王朝都将不稳,都要更弦易辙,换名姓庄。   庄良玉问道:“若只是个寻常小官,便调一调邻里纠纷,带着乡亲走走致富路应当也是不错。”   “若是个大官呢?”赵肃胤忍不住发问,他想试探到庄良玉失去冷静的底线究竟在何处,想看到这个永远带着面具的女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真情流露。   庄良玉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春花初绽般惊艳动人:“那自是极好的,臣若能做个大官,便不用再受些平白无畏的闲言碎语,就能让更多的人享受公平。”   赵肃胤的目光紧紧凝在年轻女子的身上,半晌,声音低沉地将魏听唤来:“魏听,去拿。”   庄良玉静静地立在大帐正中,由着顺德帝的视线一层又一层打量。魏听双手呈上来一个匣子,从中捧出一五色瑞鹤卷轴。   轴柄乃是抹金轴。   庄良玉瞳仁紧缩,这是官诏制书而非寻常嘉奖所用的慰劳制书。   在静谧的大帐中,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听到魏听将制书展开时的声音,连帐内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良师解惑治学乃国之大幸。此为朝之砥柱,国之干城也【1】。乃能因女子之身泯其功绩而不嘉之以宠命呼?庄氏良玉乃嘉禾县主,体察民情,晓谕民生,于陵南救民无数,功绩史册彪炳,燃薪达旦,破卷通经【2】。尔庄良玉,才通世务,属文切事,搜罗尽古今之秘,陈善有据,赓歌佐社稷之光【3】。譬兹梁栋,有若盐梅【4】。兹以考绩,授其国子监祭酒也。命其敦肃学风,克尽忠良。钦此——”   制书交至庄良玉手中,这不是一封简单的斜封圣旨,这是正正经经过了三省的任命诏书。   庄良玉顷刻间热泪盈眶,将圣旨牢牢窝在手中,跪地行礼。   “臣,谢圣上隆恩!”   作者有话说:   【1】关于毕諴授邠宁节度使妻侯氏封夫人的圣旨   【2】关于毕諴授邠宁节度使妻侯氏封夫人的圣旨   【3】毕諴之父赠承德郎翰林院学士母葛氏封恭人的圣旨   【4】授裴寂司空诏 第85章 理想与现实   直到走出大帐, 走回忠国公府的营地,庄良玉的脑中仍是一片震撼。   她手中紧紧握着任命诏书,仿佛世界的声音就此远去, 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萧钦竹一路握着她的手,忧心忡忡, 盖因人多眼杂,不便多作询问, 直到回了帐内,才问道:“圣上何事?”   庄良玉恍然初醒,将手中的圣旨递到萧钦竹面前。   萧钦竹眼中有疑惑,小心打开用来盛放圣旨的匣子, 入目便看到了饰以抹金轴的卷轴,鹤纹金丝, 这是颁布四品以上官员才会有的规格。打开制书, 溢美之词倾泻而出,三省加印, 昭示了这份任命诏书真实有效。   这不是一个被皇帝一时兴起破格提拔的斜封官,这是正正经经走了流程的正经官员。   而一个女子想要过三省同意,做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其中的阻力可以预见。偏这个极为自利的皇帝会为了庄良玉的后路提前扫清这些障碍。   “何日任职?”   “圣上并未言及。此事暂不声张, 他也在等一个适合宣布的时机。”   庄良玉入朝为官,而且是为国子监祭酒,此事一出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既然皇帝能在不走漏任何风声的情况下走三省发制书, 那么这件事于他而言,必然有着极大用途。   重要到他将这张牌藏起来做杀手锏。   “旁人非议无须介怀。”   言下之意便是他会想办法帮她去掉这些扰人的声音。   庄良玉撩起眼皮, 似笑非笑:“郎君, 你觉得我会介意这些声音?”   她自是不会介意, 可萧钦竹就是希望她能在一片赞美声中走到更高的地方。   庄良玉将圣旨装好,挑眉向萧钦竹露出一个挑衅又高傲的笑容,“今后我与郎君可要成为同僚,还望前辈多多关照。”   萧钦竹心头微热,手已经轻轻攀上庄良玉的腰肢。   “呀!”庄良玉故作大惊小怪,指尖捏着萧钦竹的袖口,将手从自己腰上拎开:“这就是传说中的职场潜规则吗?”   萧钦竹被搞得失笑,反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任性,手上用力将人再度扣进怀里,封住这张喋喋不休又让他格外恼火的嘴,声音含混:“前辈自会好好关照。”   庄良玉后仰,试图躲开,完全没想到萧钦竹竟然还有顺着她心思演戏的模样。   简直就是个假正经,他就像一只好奇又黏人的大狗一样根本推不开,推开了也会再度缠上来。庄良玉被吻得喘不上气来,最后干脆放弃抵抗,由着萧钦竹动作。   在彻底昏睡之前,庄良玉望着帐顶,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当初嫁到忠国公府的初衷。   人帅有钱死的早,可现在——   她觉得她累死得会更快一点。   ……   因着第二日要阅兵,庄良玉还是要早早起床,然后盛装出席。   她醒来时,萧钦竹已经走了。她甚至连这人什么时候起床的都不知晓。   庄良玉困倦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让秋光潋冬帮她梳发更衣。   今日阅兵,衣着要盛大,但又要有英姿飒爽之风采,所以庄良玉穿的是萧夫人前些日子特意新作的礼服。颜色饱和度极高,绣以云、鹤、花草纹样,衬得整个人艳丽又贵气。   连她自己都被梳妆打扮好之后的模样小小惊艳片刻。   庄良玉本身的容貌是极为秾丽的,但她不喜麻烦,所以平日里的风格清雅,一切从简,如今换上盛装,自然凸显出她五官中的锋芒,总是笑得和风细雨的桃花眼中从清泠泠变成了冷艳,柔和的眉梢成了漫不经心的嘲弄。被这样冷漠而居高临下的眼神扫过时,甚至会觉得一阵酥麻。   又或者庄良玉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冷漠且难以接近的人,往日里的柔和不过是张面具。   收拾梳妆好后,庄良玉便出发,门外萧吟松正在跟细犬追月打闹,在帐前柔软的草地上跑来跑去,今日萧吟松也穿得精简,一贯娇贵的小孩儿难得有点皮实的粗糙模样。   萧夫人一出来便呵止追月扑向萧吟松的动作,可小孩儿的手脚更快,已经先一步将狗搂进自己怀里,在柔软的毛发上蹭来蹭去,爱不释手。   等萧夫人赶到,萧吟松衣服上已经蹭了几缕奶白色的毛。   小狗是会看人眼色与气势的,当即跑开,听话的蹭在萧夫人脚边,完全不管被萧夫人一把拎起来的萧吟松。   甚至还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偏着头,满眼好奇。   小狗见到庄良玉出来,兴奋地叫了一声,又哒哒地跑来,在庄良玉脚边绕来绕去,追逐翻飞的衣摆。   庄良玉停下脚步,看着追月蹲在她脚边乖巧的模样,俯身揉了揉追月的狗头。   萧老夫人此时也已经准备好了,没眼看这三人一狗的闹剧,敲了敲拐杖,示意几个人跟上,别误了时候。   ……   前几日用于围观狩猎的高台被再次加高,庄良玉提着袍角拾级而上,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高台最前端是赵氏皇族,守备森严,将皇族与朝臣极为分明地隔成两块。   伴随着号角声与战鼓声响起,层层声浪冲击耳膜,极远处,有军队整齐而来,两支截然不同风格的军队扛着旗帜向高台走近,脚步声整齐踏过,连大地都在震颤。   金光铁甲,冷锋飒飒,阵列快速变换碰撞,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庄良玉还没完全看出门道之时,这场比武已然分出胜负。庄良玉想起先前萧钦竹说过神风军分左右,虽都是云溪红将军的旧部,但左右军之间风格迥异,此次军演由左军承担。   这支曾经战功赫赫的军队此时已经被养得失了血性,子孙后代因着祖辈蒙阴进入左军高升,享着往日功勋却丝毫拿不出可以相匹配的功绩。   顺德帝的右手边坐着神风军现在的领兵将军,他是云家人,但此时面色不虞,对神风军的溃败极为不满,眼神在掠过镇北军时都带着凶悍的杀气。   军演结束后,便是两军之间的单项比拼与展示,各军精兵强将展示才能,幸运些的便能一举被看重提拔。   跟随萧钦竹出生入死的镇北军不仅整体实力碾压神风军左军,甚至单兵实力也远超早就安逸习惯的神风军将士。   此情此景,顺德帝高兴得合不拢嘴。   有人欢喜有人忧……   军演对抗由镇北军与神风军完成,但阅兵环节是需要大雍各地部队均要展示的。粗略一数,便有十几支完全不同的军队。将士都很年轻,但领兵的将军却都已上了年岁,再无像萧钦竹这般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直至此时,庄良玉才真切地明白为何萧钦竹这个年轻的将军会在整个王朝中有如此高的声望,也明白了后继无人青黄不接的原因。   归根结底,仍是世家。   玄祖皇帝虽给了十二国公荣宠,但也用地位将其手中的权利束之高阁。无法直接插手朝政的世家便以培植门生的方式间接干预。民间有人,朝廷中有人,军队中也有人,方方面面各行各业汇聚一起,让世家成为足以与皇权抗衡的庞然大物。   顺德帝从他的名字上便知晓这是个以文治而名的皇帝,顺治民生,德兴四海,都是对他本人的评价。但也说明了他在军事上的受制于人。   ……   军演虽然是浦云秋狝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在时间上仅仅只占了一天的时间。当军演阅兵结束,浦云秋狝的行程也已经过半。   直至此时,萧钦竹才算能松一口气,勉强休息几日。   军演结束之后,照例要举行宴会,宴上不仅会对各军将士进行嘉奖也会宣布接下来最为热闹的塞宴六事即将拉开序幕,并揭开由皇帝亲自许诺的彩头。   这才是各方人马关注的重头戏。   塞宴六事一共分为六项,分别是赛马、赛乐、赛训、赛武、赛鞠、赛羽,又称六赛。六赛男女皆可参加,每一个项目都分成男赛与女赛,无论男女都能在六赛中一展风采,是年轻人都极为热爱参加的活动。   但庄良玉没什么兴趣,等萧钦竹领完赏回来,便安安静静坐着吃肉,用小刀将烤肉都削成极薄的小片,沾着酱料吃得慢条斯理。一点也不去参与年轻人们的讨论。   各家的姑娘郎君都在场中穿梭,想着拉些同自己一起参加的伙伴,其中以未婚男女居多,都想着借此机会表现自己,然后寻个好姻缘。   庄良玉百无聊赖地支着头,眼里欣赏年轻人的朝气蓬勃,脑中想着自己执教国子监后准备做点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给目前国子监中浑水摸鱼的诸位监生们来点压迫感与动力,至少别像去陵南道的那些小官二代们一样一问三不知,脑袋像是个摆设。   “夫人想去参加吗?”   庄良玉想都不用想便直接摇头。让她去参加这种体力活动,真的不是在让她丢脸吗?   她体力体力不行,音乐堪堪只有点能听懂的鉴赏水平,让她去,忠国公府和庄家的脸都要被她给丢尽了。她都害怕她一参加,顺德帝被她气得收回成命,不让她去国子监做祭酒了。   “夫人此前未曾参加过,这样的活动,能去热闹热闹也不错。”   庄良玉点头,然后斩钉截铁说道:“不去。”   萧钦竹也知晓她的性格,不过是问问罢了,并无强求之意。“若夫人无意,这七日便好生歇息。”   庄良玉由着萧钦竹接过她手中的刀,显得有些无所事事,还有点强词夺理:“不是我怕累,只是于我而言没什么意义。”   萧钦竹削羊腿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工作,理智告诉他贸然插话可能最后倒霉的还会是他。   庄良玉自顾说道:“多是未婚的年轻男女参加寻个好姻缘,我去了这不是浪费别人的机会?”   言辞中还有些自恋:“若是真有人欣赏,我又要拒绝,伤了少男少女的心可该如何是好?”   萧钦竹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少男?少……女?”   庄良玉表情煞有介事,笃定道:“以我之风采,难免有年轻的妹妹心生敬仰。”   萧钦竹:“……”   偌大的庆功宴上,忙着交际的人数不胜数,偏生庄良玉和萧钦竹周围像是生了一层屏障,将他们与外界的嘈杂分隔,好似一方独立的小天地。   武宁公主公主在场中左顾右盼,最后面上一喜,目光落到这里,转瞬就拉着洛川郡主到庄良玉桌前游说,想劝她加入她们的蹴鞠队伍。   等人站到自己跟前儿,庄良玉怔愣眨眼,指了指自己,又看向萧钦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置信。   洛川郡主的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眼里明明有期待,还偏生要嘴硬,扭头故意不看庄良玉:“是武宁执意要邀请你,你爱来不来。”   萧钦竹默不作声地切肉,心里已经对洛川郡主十二分同情。   庄良玉露出十分可爱而亲切的微笑:“谢谢洛川郡主体谅,那我就不来了。”   咔啦——   洛川郡主瞬间回头,用力过猛甚至表情都开始狰狞。   武宁公主:“啊!”   庄良玉再次微笑:“多谢洛川郡主。”   萧钦竹:“……”   他都说了,洛川郡主已经被庄良玉拿捏得死死的了。 第86章 不许输   “你为什么不来?”洛川语气生硬地问道。   庄良玉敷衍一笑:“郡主说了‘爱来不来’, 所以就不来。”   “本郡主邀请你你都不来?”   庄良玉老实巴交道:“方才郡主说是武宁公主邀请。”   被提及的武宁公主掩唇轻笑,又故作正经地给洛川郡主面子:“是的,是我想邀请嘉禾姐姐。”   洛川郡主:“……”   突然就觉得更生气了。   洛川郡主转过头去不理会这一唱一和的二人, 自顾坐到了庄良玉他们这一桌前开始吃东西解气。   武宁公主问:“嘉禾姐姐,你真的不愿意来吗?”   庄良玉思忖片刻, 说道:“你想听委婉的版本还是想听直白的版本?”   武宁公主即便做好了准备也被庄良玉的不按常理出牌搞得怔愣片刻,懵懵道:“委婉的版本是什么?”   “嘉禾自知实力不济, 不愿拖诸位姐姐妹妹后腿,能在场下为大家鼓劲便已是幸事。”   “……那直白的版本是什么?”武宁公主神情古怪地问道。   “直白来说,就是我觉得这个活动除了凑热闹之外并无别的意义。年轻人的好胜心不适合我。”   洛川郡主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年龄很大了一样。”   庄良玉正想再逗两句,宴席首端, 顺德帝已然举起酒杯,于是只能让洛川郡主逃过一劫, 少受点气。   顺德帝先是邀在场诸位共饮, 随后又说道:“嘉禾县主,不知你意欲参加哪一赛?”   此话一出, 庄良玉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又或者以庄良玉的特殊身份和特殊地位,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会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   庄良玉微微福身:“良玉自知能力低微, 自信上场也不过是给诸位添个笑料。”   顺德帝朗声一笑:“嘉禾县主功绩赫赫, 想来只跟女子较量也属实屈才了些。”   “自古塞宴六事中儿郎娇娘皆可展露风采,分成男女两赛,各显其能。不若今年的六事便变动一番, 看看我大雍的女子与男子究竟谁能在赛场上更胜一筹。”   此话一落,庄良玉的目光瞬间警醒, 她抬眼看向高台, 几乎不作他想便知这是顺德帝针对她的局。   “塞宴有六事, 赛马、赛乐、赛训、赛武、赛鞠、赛羽,除去赛武与赛鞠之外,并无冲突对抗,即便是男女同赛也无妨。”顺德帝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老太后,“母后,自父皇在时,便一直说江山从不只是男人的江山。如此较量,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哀家无意见。”老太后说话时波澜不惊,由着顺德帝发挥。   顺德帝虽然是个不够威严的皇帝,但眼下正在他准备打压收拾世家的档口,也没人愿意因为这点小事出来触霉头,以免惹火上身。   顺德帝面上十分兴奋,好似在策划一件大事:“着司礼监将明日开始的塞宴六事顷数改为混赛,也瞧瞧看我大雍的儿郎到底是不是不如女子的绣花枕头。”   这话听着刺耳,听得庄良玉眉头微蹙,赵肃胤言下之意便是女子皆是男子的下限,他前脚刚说了“江山从不只是男人的江山”仿佛对女性极为尊重,可转头话里又将女子贬入尘埃。   他抬眼看向庄良玉,声音柔和而森然,再次追问:“嘉禾县主,你意欲参加何赛?”   赵肃胤直接将她架在了火上炙烤。身边的萧钦竹顷刻爆发杀意,想要站出来,硬被她狠狠按了回去。   这件事萧钦竹不能插手,他的维护只会让赵肃胤更加针对她。   庄良玉心中冷笑,赵肃胤不愧是皇帝,将人自己完全拿捏住了。赵肃胤选择将任命诏书提前给她,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让她成为这个全场焦点,成为日后会被人戳着骂脊梁骨的出头鸟。   赵肃胤的目的是施压,他知晓国子监祭酒一职于此时此刻的庄良玉而言足够重要,知道在诏书尚未昭告天下之前,一切都无法成为定局。他就是在用大雍无数女子未来的命运在赌她的不敢反抗。   在全场沉默中,庄良玉露出感恩戴德的笑容:“臣妇谢圣上隆恩,明知臣妇资质微微却仍愿给这个展示的机会。想来能给在场诸位添个笑料,也是嘉禾的福气。”   庄良玉说话时目光柔柔扫过场中的年轻男子,其中多半都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她将这些人的面孔一一记下,又抬眼看向顺德帝。   “一切听凭圣上吩咐。”   赵肃胤很清楚庄良玉想要的是什么,从那日在大帐中她说出“公平”二字开始,他便知道,此女想要的绝不只是臣民之间的公平,她想要的还有更多。   他在以女性的身份试探庄良玉的图谋。女子为官,自古有之,但清白为官的女子,自古少有之。   赵肃胤就想看看庄良玉被迫做出抉择时的模样,看看这个女子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   尤其是在她不擅长的事情上——   “既然嘉禾县主自愿请缨,今年的浦云秋狝便搞个别开生面,六赛男女同赛,看看巾帼到底是不是不让须眉!”   “皇帝,今年赛事别开生面,彩头也当隆重些。”老太后突然说道,“哀家便加一件蜀锦玉衣。”   少言寡语的荣亲王道:“臣弟便加一张虎皮。”   一时之间,场中热烈,八大亲王与诸位国公争相添彩,将塞宴六事的热烈氛围拉高到极点。   等众人安静下来,顺德帝才慢悠悠地说道:“朕便留一个承诺。”   庄良玉迎上顺德帝的视线,她确信这是这个狡猾皇帝的威胁,他在胁迫她必须取胜,否则——   庄良玉垂下眼帘,静静立在萧钦竹身侧。   否则,一无所有。   ***   回到帐内,萧钦竹于一片黑暗里将她搂入怀中。   庄良玉虽然沉默,但心绪尚且平稳。她轻轻拍了拍萧钦竹的背脊,示意自己无事。   她甚至还有调笑的心情:“郎君,帮我想想,怎么能赢?都被捧到这种高位了,若是输得太惨就属实丢人了呀。”   萧钦竹的声音很沉,但此情此景也由不得个人情绪发酵,他稳稳心神说道:“塞宴六事中,赛马是比赛速度,赛乐是比拼音乐水平,赛训则是比赛驯马的能力,驯服用时短者为胜,赛武为武技比拼,赛鞠是蹴鞠赛,赛羽则是弓箭的比拼。”   “赛马往年都是行伍出身的世家更为占优,赛乐更有名的是七小公家的子弟……”   萧钦竹格外仔细地跟她说往年塞宴六事的情况,恨不得能瞬间摸清楚所有人的底细。   庄良玉盘算了一下,六项比赛中,果然只有武技和蹴鞠会有肢体冲撞和直接的生理素质较量,相比之下,其他项目还是有获胜的希望。   二人正说着六赛的盘算,外面秋光来通传:“少夫人,武宁公主与洛川郡主有请。”   庄良玉有些奇怪,此时已经很晚了,也不知这二人来找她做什么。   她从萧钦竹身边起身,披了件大氅出门。   出来才发现并不止武宁公主与洛川郡主二人,她们身后还站着几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年轻小姑娘。   洛川郡主的神情显得有些愤愤,显然也清楚顺德帝突发奇想的男女混赛并不公平,但又不得不接受。于是硬邦邦地说道:“庄良玉,你不许输。”   庄良玉却真心实意叹息一声:“可我很难赢。”   “我们会想办法为你开路,明日的赛马,你要夺魁。不管女子到底会不会比男子强,总之你不许输。”   庄良玉笑容无奈:“可我的骑术众人皆知,连我那七岁的小叔子都要比我更强一些。”   “洛川。”这是庄良玉第一次如此称呼洛川郡主,骤然沉下来的声音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不是我不许输,是我们不许输。这从不是我一人之较量,这是诸位女子在为自己的未来较量。”   “若是能赢,来日只夫婿也必将敬重各位英杰。”   洛川郡主身后,有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忐忑地问:“如果我能赢,真的会嫁给更好的夫郎吗?”   “会的。”庄良玉说,“有能力的人,有能耐得到彩头和封赏的人,夫家凭何敢不敬重?他是如何敢瞧不起被圣上夸赞的女子?”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立时灿烂起来,“我擅长骑射,我家有万亩草场,我肯定会拿个好成绩的!”   庄良玉的笑容格外柔和,她知道对于被礼教和固有观念束缚的女子而言,努力为自己寻个好姻缘便已是极大的突破和尝试,要鼓足勇气才敢在这样的场合里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动选择。   她——只是想把选择的机会给她们而已……   “我们不许输。”洛川郡主沉声道,转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诸位姑娘,再次重复,“我们不许输。”   眼前一共十三名女子,在茫茫夜色中低声重复她们的目标。   “我们,不许输。”   巧合的是,这十三名女子也正是国子监首开女学后第一批入学的女弟子,其在之后的学业、科举、官场上拿出了足以媲美许多男性优秀官员的能力,甚至比他们做得更为优秀。   其政绩即便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也是足够璀璨的明珠。   后世称十三巾帼。 第87章 比试   塞宴六事的第一项便是赛马。   萧钦竹特意为庄良玉寻来良驹, 黑马矫健,清晰的肌肉线条与油亮的毛发彰显实力。庄良玉十分自信地策马入场,一身骑装潇洒利落, 长发也整齐地扎成马尾,在身后虽动作起伏飘荡。   越没底气的时候越要拿出自信的姿态, 这句话说的就是庄良玉。   她从容入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从容不迫地与认识的人打招呼,然后策马站到赛道起点。   起点上已经准备了许多人,男女皆有,在宽约二十米的赛道上一字排开。洛川郡主、武宁公主都蓄势待发, 昨夜见过的那几个年轻姑娘也悉数在列,但不同于她们互相打气聚在一处的情形, 左仪灵和裕亲王的女儿赵玲珠都孤零零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庄良玉的记忆里, 赵玲珠的人缘很好,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 不同于众人对洛川郡主因为畏惧而捧着的态度,这些人对赵玲珠简直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可眼下自己独行,怎么想怎么不正常。   而左仪灵自打来了浦云秋狝之后便甚少再穿那些独具扎穆寨风格与她个人色彩的衣服, 此时规规矩矩穿着大雍朝盛行的骑装, 若非眉眼中的灵动与常年累月积在深宅大院中的女子不同,怕是庄良玉都难以发现她的存在。   庄良玉只是看了一眼,有些好奇, 但懒得多事。   左仪灵看到她出现,便拍马走到她们这边。扫过庄良玉身下的马匹, 眼里还有点质疑, 神情微妙道:“你确信要赛马?”   庄良玉理所应当的点头。   “等下开赛, 没人能顾得上你,摔下来就是重伤。”   庄良玉微微一笑:“我没想着夺冠,重在参与。”   左仪灵的神情有些紧绷,显然她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可她与赵衍恪现在同进同出,浦云秋狝是她得到认可的机会,她必须拼尽全力。   庄良玉抬手勾了勾左仪灵的衣袖,示意她凑过来,左仪灵将信将疑地侧身,正欲开口,庄良玉的手便在她脸上一抹。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庄良玉又反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右眼之下立时多了三道红痕。   左仪灵震惊,“你在做什么!”甚至想抬手将脸擦干净。   庄良玉反手制止了她的动作,笑嘻嘻道:“搞点小标志,你看,多酷?”   左仪灵听不懂“酷”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可眼前花脸猫一样的女子笑意盈盈,在很确定的告诉她,与众不同是一件好事。   她攥了攥袖口,觉得身上的衣服愈发让人难受起来。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庄良玉却已经转头,抬手便给武宁公主也来了三道红痕,剩下的姑娘觉得新奇,也要尝试。惟独洛川郡主,看了又看,最后才别别扭扭地让庄良玉给她涂了三道印记。   嘴里还嫌弃道:“难看。”   可手却控制不住地轻触庄良玉留下来的印记。   一旁也有其他女子心生好奇,也笑着想来蹭个痕迹,庄良玉让潋冬去拿颜料,帮着其他姑娘也一并涂了痕迹。   一直在赛场上热身的郎君看了好奇,可又拉不下脸面,探头探脑的显得极为滑稽。   而赵玲珠便是所有女子中那个唯一不肯涂上痕迹的人。眼神高傲地自洛川郡主与武宁公主身上扫过,显然觉得自己才是高人一等的那个。   在赛场之外,庄良玉见到了久违的虞国公府表小姐琉雯。她站在人群很远的地方,神情凄凄地看着赛场中,满眼羡慕。   见庄良玉的眼神看过去,洛川郡主嗤笑一声:“怎么,你同情?”   庄良玉说不上是不是同情,她也只是看到了而已。然而洛川郡主神色不虞,言语间有着厌弃:“她不配。”   庄良玉记得这表小姐琉雯也是个叫长公主姑姑的人,这么算算多少也是赵氏皇族的子孙后代,怎得落了个这般不受待见的下场?   很快,与赛马无关的人被请走,为保障赛场秩序,靠近赛场的十米范围都被清成了空地。   一声令下,所有马匹似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无论男女,各个策马奔驰,转瞬便已冲出极远的距离。   庄良玉哪怕奋力追赶,也不过是将将不掉队的水准,这还全靠萧钦竹给她找来的这匹黑马给力。   冲在最前头的赫然是一名男子,身后紧跟着的便是左仪灵等人,再往后才是一群冲不上去的男子,赛场角逐激烈到极点。   庄良玉耳边此时只有风声,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底模糊成条带,以她的水平不是垫底便已然极好。   很快,越来越多的男子策马冲到靠前的位置,此时赛程已然过半,再这样下去,别提夺冠,连保住前三都极为困难。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冲在最前头的女子们突然将队伍拉开,前后开路助推,昨夜还说自己家有马场的那位姑娘竟然真的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第二的位置。   全场屏息凝神,目光追随一马当先的姑娘。仅仅是六赛的第一日,便能有如此精彩的角力。   然终究是慢了一步,这位姑娘得了第二名。   而庄良玉,堪堪凭着自己的良驹得了个倒数第二而已。   因为只得了第二名,小姑娘在看到庄良玉的瞬间变哭了出来,低声啜泣:“我……我没能实现大家的期望……”   其他姑娘们的神色也不大好看,有没能拿下第一名的失落晦暗,但显然也知道这位甚至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已经拼尽全力了,她的手现在还因握紧缰绳而通红,甚至都出了血痕。   庄良玉只是招手让潋冬拿来药膏,牵过小姑娘的手,为她细细涂药。   “我不是第一……”   庄良玉平静地说:“你已经胜过了赛场上三十二名男子。”   此言一出,场中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还在因第一仍是男子而兴高采烈的人顷刻沉默下来,面容扭曲,面色阴沉。有的羞愧到抬不起头,有的发自内心赞叹,但也有人在看向庄良玉等人时,仿佛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   “你已经胜过了赛场上三十二名男子。”庄良玉重复道:“洛川郡主第三名,同样胜过三十二名男子。武宁公主第五名胜过三十一名男子。左仪灵第六名,胜过三十一名男子……”   庄良玉清冽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偌大的马场上空飘荡,每一个字都砸进无数人心中。   先前那些由家族落在这些女子身上轻视怠慢的眼神甚至在因为庄良玉的话而游移不定。   寂静的马场中突然响起掌声,而带头鼓掌的人——   是长公主。   甚少在公开场合对洛川郡主有过多表示的长公主站到观赛高台边沿,重复了庄良玉方才的话。   “洛川郡主,胜过三十二名男子。”   话音落,掌声起。   赛场中的诸位男子也在八皇子的率先鼓掌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庄良玉自然知道有许多人不服,可她要的就是这样,这些不服会化成让更多女子向前走的动力。   有人不服挑衅,在人群中叫嚷:“萧将军夫人能胜过几名男子?”   庄良玉毫不气恼,心平气和地看向说话的人:“区区不才,不过倒二而已。”   可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不才?在场之人,即便心有介怀,但哪个不知这位太师之女,将军夫人的雄才伟略?哪个不是在家中被父辈指着头骂“你还比不过庄家那个木头”?   “倒二怎么了?有人还在国子监考试里拿倒一都洋洋自得,有本事的就去陵南道救灾,看看自己到底是真才实学还是绣花枕头!”叶四哪里能听不出来这些人想要奚落的意思,当即一摔马鞭,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找人干架。   “不会骑马者千千万,嘉禾县主不过初学便能有如此胆识技艺,果真令人佩服。”   庄良玉:“……”   这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她转头看到赵衍恪不知何时走到了赛场,此时正端了满眼笑意在对她表示赞赏。   实不相瞒,他的话有点多余。   萧钦竹策马而至,下马后如游鱼入海,转瞬便到了庄良玉身边。身着盔甲的年轻将军与一众穿着骑装或是袍衫的年轻公子们截然不同,压下眉头时满是煞气。   站在庄良玉身边宛如一尊杀神。   庄良玉眉头微挑,神情微妙,觉得这种被人维护的场景格外怪异,她戳戳萧钦竹,又站到了他身前,觉得这种时候,自己这个被针对的对象还是应该有点存在感。   她知道这位挑衅且叫嚣的年轻人是谁,确实如叶瞳龄所说那般,他在浦云秋狝之前的测验里,拿了班中倒一,差一点就要被自家老爹按在家中关禁闭了。   “人不必要会所有东西,但该会的东西学不会……”庄良玉微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提起学习,在场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胆颤的。家家户户的儿子都要送进国子监中,上头顶着一个爱女心切的庄太师,再多说将人得罪狠了,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人群骂骂咧咧的散开,庄良玉波澜不惊地说:“多谢。”   ……   第二日,赛乐。   各式乐器陈列,高台之上无数人等着评头论足。   庄良玉便抱着自己的琴默默站在队伍末端。一路上,她的琴都吸引了不少目光,很显然——   萧钦竹给她找来的琴也是难得的名品。   庄良玉老神在在地顶着观众好奇的眼神入场。除却叶瞳龄外,在场的人大多都不知她琴技如何。但以常人思维来想,庄良玉博闻强识有经世之才,体力上的事情不擅长,文雅一途自然当颇有造诣。   跟庄良玉一起要参加赛乐的叶瞳龄神色古怪揶揄,看到庄良玉抱着好琴登场,又环顾在场一无所知的观众,眼里全是幸灾乐祸。   该说不说,庄良玉的琴技连他都不如。   赛乐是技法与意境的比拼,参赛的所有人都要能拿出自己原创的曲目来比赛。由高台上的诸多评委对乐曲本身和演奏者的技法进行评价。   等到庄良玉上场时,全场瞩目,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都放在她眼前的这把名琴上。   庄良玉颇有大师风范地将琴放到桌上,席地而坐,姿态端庄,举手投足煞有介事,好似她就是一个绝世高手。   她做好准备,而后抬眼环顾全场,露出自信的笑容。   指尖拨动琴弦,空灵悦耳的声音倾泻而出——   观众席的听众皱起眉头,怎么这曲子——   就在所有人都努力想要从简单的曲调中品味出什么独特深意之时……   庄良玉已然起身,向所有人鞠躬致意:“一首《小星星》送给大家,希望参赛的群星都能大放光彩。”   说完抱着琴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观众面面相觑,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比起其他人动辄接近一刻钟的乐曲,庄良玉这曲子简直就是还不等人听就已然结束。   她甚至在弹奏时都没有同时用两根手指!   她弹奏的音有百个?   不光乐曲极端听不出深意,甚至连技法和旋律都极为质朴单调,简直就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嘉禾县主!”   马上就要下场的庄良玉顿住脚步,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千金名琴:“何事?”   语气里还有点不耐。   突然出声喊人的评委语塞,支支吾吾片刻,才说道:“嘉、嘉禾县主此曲何意?”   庄良玉啧了一声,压下被迫展示才艺的烦躁,面无表情地说道:“《小星星》,祝大家前途光明,星光璀璨。”   “谢、谢谢……”   庄良玉敷衍地点头,随口道:“不客气。”   说完扭头继续走,台上评委还想说,刚开口又接到来自萧钦竹的眼刀。年轻的将军就站在台下接人,在接过庄良玉怀中的琴时微微抬眼,全是警告与威胁。   “……”   夭寿了,怎么这对夫妻都这么难搞!   高台上,顺德帝直接抚膺大笑,对所有皇子皇女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对庄良玉这种我行我素风格的赞赏。   庄良玉走出很远,看到顺德帝在高台上笑得前仰后合,皮笑肉不笑地抬手,送给这位乐子皇帝一个毫不客气的中指。   ……   ***   赛乐不比赛马那般快,七八十人的队伍比拼下来,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午饭时,稳坐高台的顺德帝回去用膳,一直歇到此时比赛宣告尾声才回来。   评委已经将名单写好呈了上去,庄良玉面无表情地站在人堆里等着听自己的成绩。想她在现代时多少也算个品学兼优的五好少年,到了这个时代竟然成了吊车尾——   “叶同曦魁首,洛川榜眼……”   庄良玉听着成绩公布,从魁首的名字一出,便眉头紧皱。   平心而论,无论是从技艺还是曲子的旋律和心境上,洛川郡主的曲子都不该比这位出自叶家的公子差。   名单宣读还再继续,庄良玉突然举手。   “……嘉禾第六十五名。”顺德帝缓缓停住,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庄良玉。他知道从庄良玉被自己算计着参赛开始,她就憋着一肚子气,能忍到此时才发作,已经是极为给面子了。   “嘉禾县主,你对自己的成绩有异议?”   庄良玉往前走,人群自发给她让路,一直走到人群首端,她抬头,目光如烈火:“嘉禾在这里想请问诸位评委,到底以何标准定下名次高下?恃才放旷是高,锐意进取便低人一等吗?”   “嘉禾县主,圣上面前,怎敢如此,休得放肆!”   庄良玉并不置喙这些阻拦,转头看向发声的评委,周身全是压迫感:“叶同曦曲长一刻钟,变换共用十三种指法,三个篇章所用旋律不过五十七种。指尖误触琴弦九次,误触后重复三次,按音导致的音调失准四次。在诸多参赛者中,叶同曦的水平确实佼佼。”   “但洛川郡主所弹曲目时长同样为一刻钟,分为起承转合四个篇章,全曲变换共用十九种指法,其中一种指法甚至为洛川郡主独创,四个篇章所用旋律六十一种。指尖误触琴弦两次,误触后续弹,绝不影响曲目连续,音调失准仅有一处。请考官给个答复,洛川郡主的曲目差在何处?”   庄良玉声音凿凿,掷地有声:“请考官告诉嘉禾,好让嘉禾这个愚钝之人学个明白!”   “自是有差别!你休要强词夺理!”   “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我所言到底是否为强词夺理,有在场诸多人作证。”   在满场寂静中,高台上传来一声轻笑,一直无甚存在感的荣亲王站起身,懒洋洋说道:“嘉禾县主所言略有偏颇。叶尚书家的这位公子,误触琴弦应为十一次,音调失准应为五次。”   荣亲王此言一出,立时全场哗然。   顺德帝鼓掌,赞许道:“这么多年过去,十一弟的水平依旧令人叹服。方翰林,不妨说说,你觉得叶同曦的曲子好在哪里?”   方翰林是赛乐的监赛主考官,闻言满头大汗,余光略过庄良玉时,恨不得将人活剐了:“叶、叶尚书大公子的琴曲意蕴高远,有旷达之志。微沉以为,乐曲不应只以准确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其乐曲中传达的心志才是精髓。”   庄良玉神情恍悟,“所以这位翰林先生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该旷达随性,追寻山水之志,超凡脱俗,遁入山林。不该如洛川郡主曲中的铮铮之意那般锐意进取。果然不愧是方翰林,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场中再次陷入死寂。   方翰林面色涨红,头一次被人如此辩驳让他几乎毫无理智,手指颤抖着指向庄良玉:“唯女子与——”   庄良玉哼笑,声音顿沉:“方翰林,你也是母亲生出来的。有没有胆子对着你的母亲说一句难养!”   方翰林在翰林院辛苦一辈子,人前恭敬孝顺了一辈子,就是想得个美誉,可今日——   “洛川认这份成绩。”洛川郡主自人群中走出,站到与庄良玉并肩的位置。   “洛川可以服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洛川不是输不起的人。心境不够旷达便沉心静气,不够体察山林便学着寻自然真意。但方翰林,你在这等隆重场合言出不逊,为臣为子,你都该认错。”   众目睽睽,要脸一辈子,戳别人脊梁骨一辈子的方翰林第一次感受到如坐针毡的滋味。   额上的汗倾泻而下,细细的声音顺着风飘来:“方才……多有冒犯。”   “方爱卿,方才冒犯了谁啊——”顺德帝突然兴起。   “嘉禾县主,方才老朽、多有冒犯!”   庄良玉并不介意方翰林的咬牙切齿,冲着高台恭恭敬敬一拜,扬声道:“今日多谢方翰林赐教,归隐山林,心怀旷达,厌倦官途,嘉禾今日属实受教。”   而身处舆论中心的第一名,叶同曦眉头微蹙,似乎也并不接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是魁首,正欲开口回绝,一旁的洛川郡主已经在拉着庄良玉拜谢。   一切,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说:   作者在读研,马上毕业,明天返校开始给我导做项目。   能保证的就是开学不断更,等我论文初稿和盲审都过了,应该就又能恢复周末日万的状态。   祝开学的各位都能学业有成,取得好成绩! 第88章 挑战   将排名公布仪式搅得一塌糊涂之后, 庄良玉心情良好地回了帐篷。   她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四场比赛。剩下的四场比赛, 都很难能大获全胜。   在驯马比赛中,女子天生会有力量弱势, 狂躁的马匹很难被安抚下来。赛武更是男女同台对抗,大雍虽然不出优秀将领, 但武德充沛,能打的人可不在少数。至于蹴鞠——   庄良玉叹息一声。   总之,场场都是硬仗,她也要想点办法能让女子获胜才是。   这样想着, 庄良玉又从床上跳起来,正准备出去找洛川郡主等人商量对策, 萧钦竹便端着饭菜进来。   “吃完再去。”   庄良玉这才反应过来此时她已是饥肠辘辘。   三下五除二吃完, 她再次准备出发,身后又跟了一个萧钦竹。   她找到洛川郡主时, 这位脾气很大的公主正坐在河边扔石子,她的马在一旁安静吃草,而那头帮她打猎狩猎的小豹子, 此时正安安静静缩在怀里, 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小豹子见有人来,瞬间睁开眼警戒,见到是认识的人, 便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郁郁不得志?”庄良玉也径自坐下,手上揪着草叶。   萧钦竹便默不作声地跟着坐在庄良玉身后, 掏出帕子, 随时准备给庄良玉擦手。   本来就心情不大好的洛川郡主直接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道:“少来气我好吗?”   庄良玉哼笑一声,“你觉得可能吗?”   洛川郡主身心俱疲道:“之前我可是还要抢你郎君的人,你能不能有些保持距离和敌对的意识?”   庄良玉煞有介事点头,十分认同洛川郡主的话:“所以我来看你笑话。”   “……”   洛川郡主属实觉得头疼。   这庄良玉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傍晚的风静静吹,吹动两岸绿草,吹动粼粼水波。   庄良玉突然将一块大石头扔进水里,四溅的水花砸了三人一身,她乐不可支地指着洛川郡主洇湿的衣袍,丝毫不管自己比她更湿淋淋,惨兮兮的模样。   洛川郡主板着脸,可板着板着,便笑了出来。   甚至笑出了泪花。   庄良玉平静地说道:“心情好点没?”   洛川郡主的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高傲:“能有事情让本郡主烦忧?”   庄良玉显然不信,努努嘴,说道:“之后的四场比赛有什么打算?”   “要赢。”洛川郡主声音坚定。   庄良玉抬起下巴,用眼神撩拨萧钦竹,问他:“大将军,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驯马一赛,洛川郡主应当能够夺魁。武技比赛情况悬殊多样,变动最多。蹴鞠一赛想要取胜会很艰难,以及射术也有希望一较高下。”   庄良玉掰着手指头说道:“但这四场我们只能赢,最差也必须赢三场,战平一场才行。”   “我能赢。”   庄良玉望着天边远霞,“是我们能赢。”   “今年无论是武技还是蹴鞠的参赛人数都相较往年更多。”萧钦竹说道,“于武技而言,参赛的年轻男子多是从六艺学习中练就身手,套路死板,若有巧计,灵活机动者或可取胜。”   “但蹴鞠,这些年轻男子在课业闲暇时常有活动,彼此之间也有联系,交往相较于女子之间更为密切。很难在赛场上找到突破。”   庄良玉听着萧钦竹解说情报,思忖片刻问道:“你蹴鞠如何?”   “不及兄长。”   庄良玉直接震惊,属实没想到她哥竟然还有这门手艺。追问道:“所以你的水平如何?”   “京中勋贵子弟的佼佼者。”洛川郡主突然出声。   “浦云秋狝两年一次,他一共参加了四场,每次都取胜,凡上场,一定是进球最多的那个。”   庄良玉挑眉看着洛川郡主,“如数家珍?”   洛川郡主嗤笑一声:“浪费青春。”   萧钦竹继续默不作声,觉得此时搭话极其容易被两人群攻。   庄良玉却起了逗弄萧钦竹的心思,戳戳他问道:“当真战绩如此辉煌?”   萧钦竹眼观鼻鼻观心地说道:“不过是过往。”   “做个指导?”庄良玉继续凑近,循循善诱。   萧钦竹被迫后仰,被庄良玉盯着看了许久,才慢慢点头:“好。”   ……   ***   第三日,赛训。   马场中可谓是万马奔腾,几匹脾气最为暴烈的马正因被圈起来而尥蹶子。   庄良玉远远看着都觉得犯难。此时赛马已然开始,需要所有参赛者到场中去寻找马匹驯服,能成功上马骑上去跑一圈的人就算成功。   开闸放人,庄良玉跟着队伍进入马场,在萧钦竹担忧的目光里十分自信地挥手,她绝对不会自讨苦吃,能成就成,不能成就不成。   马场中,脾气最为刚烈的一匹马身形矫健洁白,飞扬的马鬃在空中划过,口鼻中发出威慑的喘气声。   庄良玉果断抬脚绕步,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最后找来找去,看中一匹半大的小马驹,然而就是这么个小马驹竟然也是暴脾气,若非庄良玉躲闪及时,怕是直接一脸口水,还要被蹄子踹上两脚。   庄良玉随手抓了把干草采用怀柔政策,那边为了驯服烈马,已经开始尘土飞扬了。   她远远看着腾空数米的烟尘,由衷地赞叹:“哇哦……”   ……   最终,驯服烈马的人是洛川郡主,她虽然挂了彩,但成功将这匹白色的烈马拿下。   据说这匹马是所有马中的头,所以才脾气如此刚烈,是难得一见顶级宝马。   在洛川郡主冲向终点时,她那头豹子也飞奔到终点去迎接,一时之间不知引了多少人艳羡。   洛川郡主这小豹子年岁不大,还正在发育,但显然已经有了些猛兽的威势,吓得胆小的马一阵惊惶。   没有主观判断,洛川郡主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庄良玉骑着自己的小马驹,晃晃悠悠走到终点,向洛川郡主送上自己的祝贺。   至此三战,两败一胜。   ***   第四日,是武技。   庄良玉这个四体不勤的人虽然穿了一身精干的短打,但上去之后行了个抱拳礼便干脆认输。潇洒离去的背影让不知道的人还以她才是赢家。   哈欠连天的庄良玉在干脆利落地认输后立马抱了一大摞东西去看其他女子比赛,一边观赛,一边疯狂在纸上写画什么。   在第一轮的初赛里,女子被淘汰掉大半,到第二轮是,场上仅剩下七八个女子,已经处于劣势。   有好胜心强的女子急得满头冒汗,而庄良玉仍旧在赛场下奋笔疾书。   终于——   此时,郧国公府的五小姐正准备上场,庄良玉突然抬手,将人拦下,凑近耳语一番,这才让人上场。   郧国公府的五小姐虽然身材娇小,但身姿灵活,腾挪闪躲间仿佛一只灵巧的猫。她的速度很快,在对手能够抓住她之前,便已经快速变换方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对手庞大的身形竟然就真的这样一点一点被她踢出圈内。   “郧国公府五小姐,进入十六强!”   最后一声宣判,宣告了女子的胜利。五小姐站在台上,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她向庄良玉挥挥手,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很快,这次浦云秋狝的十六强宣布名单。其中男子十一人,女子五人。   一日时间过半,宣告中场休息。   但中场休息的是选手,而非观众。   浦云秋狝的赛武,赛的是行伍之外的人,比来比去不过是矬子里挑将军。军队之间的大比武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此时赛程已然过半,行伍之外的郎君姑娘们中场休息,大雍朝的一十八支军队则要开始大比。   萧钦竹作为镇北军的将军,自然就在这一环节里成为诸多人挑战的对象。   庄良玉看着各军将士接连不断地向萧钦竹发起挑战,此时已经是第十二个发起挑战的人。   萧钦竹就像是一个擂主一样,等着人来挑擂将他击败。平日里一贯跟萧钦竹不对付的萧吟松神情紧张,偏还要故作老成的安慰庄良玉。   说:“不用担心,他虽然就那样,但绝不会输。”   庄良玉确实不担心,在她眼里,无论萧钦竹胜负与否,萧钦竹在她心里的形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就在二人说话的档口,第十三个发起挑战的人已经上台。   萧钦竹很有风度,无论对方身份如何,上台必然抱拳行礼,下台也恭恭敬敬送走对手。尽显儒将风范。   萧吟松已经紧张得将庄良玉的衣服都攥皱了,喃喃道:“这是第十三个,马上就要突破十五人的记录了!”   “嫂嫂你冷静一点,不要激动!”   庄良玉:“……我觉得应该是你需要冷静一点。”   现在,已经到了第十五位挑战者。   接连不断的车轮战里,萧钦竹的体力被急速消耗,从他的对决速度来看,已然能看出后继无力的势态。   第十五位挑战者,赢了,便是保持记录甚至是更进一步。输了——年轻将军的神话将就此打破。   第十五人,萧钦竹有惊无险获得胜利。   第十六人,萧钦竹左臂负伤,但仍旧取得胜利。   第十七人——   此时上台的人,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些各军中优秀的士兵,而是神风军真正的统兵将军。也是云溪红将军的后人!   这位年轻的将领与萧钦竹年龄相近,今年已有二十九岁,也曾是大雍享誉一时的优秀年轻将领,二十五岁时便升任镇军将军。   但就在他提任的一个月后,萧钦竹带来边关大捷的消息,以二十岁的年纪与他平起平坐,风头无两,名满天下。   如今四年过去,他仍是镇军将军,而萧钦竹早已成了辅国将军。   云将军上台后,面无表情地抱拳:“承让!”   下一刻便与萧钦竹战在一处,身形极快,拳法令人眼花缭乱。两个人仿佛打出无穷虚影,让人应接不暇。   云将军出手刁钻,萧钦竹攻势大开大合,一时之间难较高下。   所有人屏息凝视,直到萧钦竹最后一拳,将人打出界线。   萧钦竹气喘吁吁地收势,神色淡然:“云将军,承让。”   最后,连镇北军代表士兵也一举击败的萧钦竹,以十八胜战绩刷新了浦云秋狝的记录。   立时,掌声雷动。 第89章 重视   一个时辰后, 浦云秋狝的赛武继续。   十六位参赛者先后抽签竞技。   从十六强,到八强,再到四强。   此时, 所有参赛者中,仅剩左仪灵一名女子。   中场休息时, 庄良玉特意叫了秋光潋冬全程跟赛,又让夏荷做了能够快速补充能量的补剂, 将剩下对手的风格策略用以数据和定量的方式进行分析。   左仪灵听得头昏脑涨,但明白了一件事。   专攻一路。   然后,再次晋级。   此时,比赛已经到了十分白热化的阶段, 甚至有人开始下注,无论有多少人看好左仪灵的对手, 庄良玉都只是冷静地跟, 不断给左仪灵加码。   比赛进行到此,连赵衍恪都不敢相信左仪灵最后能赢, 但庄良玉确确实实笃定。   她愿意相信左仪灵,同样也愿意相信自己的能力。   最终,左仪灵在将将倒下之前, 耗尽对方气力, 将人一脚踹出界限,取得胜利。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左仪灵的视线迟缓地扫过所有对她怀有质疑的人, 露出疲惫的笑容。抬手、握拳,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又缓缓倒转。   在这种时刻, 她甚至没有想到赵衍恪, 而是在人群中迫切地找寻庄良玉的身影。   “我在这儿。”   庄良玉就站在台下。   左仪灵踉跄两步,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我做到了。”   “你做到了。”   下一刻,身体前倾——   左仪灵直接从擂台上倒下,而庄良玉稳稳地接住了她。   急急赶来的赵衍恪顿住脚步,眼中眸光变化,沉默许久,才再次走上前去,说:“交给我吧。”   庄良玉拥着左仪灵,感受到伏在颈窝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似乎在拒绝。   她说:“先留在我这里会更好一些。”   赵衍恪收回手,站在三步开外的位置,沉声道:“有劳。”   左仪灵今日没有穿大雍朝风格的服饰,反而恢复了扎穆寨的风格,五颜六色,灵动鲜活。在赛场上跃动时仿佛一道彩色的旋风。   此时这道小旋风安静地蜷在庄良玉怀里,像一只困倦的彩色小鸟。   萧钦竹想将人移开,毕竟庄良玉也不是什么体质极佳的大力士,能接住左仪灵都是个奇迹,眼下想让她将人扛回去——   他觉得最后受罪的人还是左仪灵。   比赛到此时已经进行了四场,男女各有两胜,已然战平。比赛已经进入到一个胶着的阶段。   在宣布了左仪灵的胜利之后,庄良玉便将人带回忠国公府的帐篷,单独空了一间让她临时休息,免得遭受打扰。   春桃捧了一沓纸兴冲冲地走进来,看到床上的左仪灵还睡着,立时放轻脚步,但脸上喜悦之情满溢,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去了。   庄良玉不用多想都知道是她这一把赚大发了。   她结果春桃手中的票据看了看,发现这一把比她开书斋干一辈子赚得都多。当即高呼这些世家公子哥们还是有钱,不让这些人出出血,简直天理难容。   庄良玉看过票据之后,便让春桃拿回去放好,等之后再细看。   “我赢了多少?”   春桃甚至还没将这些票据接过去,左仪灵便醒了。   “庄良玉,我赢了多少?”左仪灵的声音还很沙哑,但眼神已经完全清明,人也清醒过来。   “二十四万两白银。”   这一声,左仪灵直接从床上弹起,“你说什么?”   “赢了对面二十四万两白银。”   左仪灵紧紧追问:“你下了多少?”   庄良玉垂着眼睫,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两银子。”   “一两?”   庄良玉:“十两。”   “到底多少!你要是没超过一百两银子我跟你没完!”   “一千两。”庄良玉敷衍道。   左仪灵将信将疑,伸手朝春桃要票据,生怕庄良玉骗她。   可等票据到手,左仪灵看清上面的字,直接喊破了嗓子:“两万?庄良玉你有毛病吗下这么多钱,赔了怎么办!”   庄良玉浑不在意地掏掏耳朵,又吹了吹:“我有钱,我乐意。”   “你有钱,你简直在让我签卖身契!”左仪灵被庄良玉搞得有点抓狂,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你疯了吗?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是不是贪污了?”   “没有。”   “那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庄良玉觉得左仪灵有点烦,直接将人按倒在床上,半是威胁半是玩笑地说道:“两万两,我买了。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我就让你去刷恭桶。”   左仪灵呆愣愣地看着撑在自己上方的庄良玉。女子的面容秾丽,此时眸光灼灼,生动俏丽,而黑亮的眼瞳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看得她——   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你们——”   “在做什么?”   二人同时扭头,门前萧钦竹与赵衍恪正在怀疑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   ***   第五场比赛是蹴鞠,最后以一球之差,女子队惜败。   第六场比赛是射箭,武宁公主直接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以绝对优势拿下胜利。   至此,男女两队,三比三战平。   庄良玉站在台下,抬眼望着立于高台之上的顺德帝:“圣上,如今战平,该当如何评判?”   一时之间,赛场沉默。   “如此——”   “便加赛一场。”   庄良玉一路怒骂,这顺德帝就是个不要脸的老狐狸,明明就能以不分伯仲结尾,非要搞个一较高下出来。   现阶段于大雍女子而言,并不适合以这种直接方式产生冲突。偏偏赵肃胤这老东西煽风点火,生怕闹不起来一般。   竟然要男女之间比赛打马球!   可骂归骂,皇帝决定的事情,谁也没有更改的权利。庄良玉就只能骂骂咧咧地带着所有女子备赛。   一直个人为伍的灵珠郡主竟然在此时此刻找上门来,直接放话要合并队伍,然后做女子队的领队。   蹴鞠时,便是男子两队女子两队,庄良玉和这个灵珠郡主各带一队,最终是庄良玉的这支队伍冲进决赛圈,跟男子那边打得难舍难分,最终以一球惜败。   别说庄良玉,所有人都不懂赵玲珠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来夺指挥权。   庄良玉虽然上场比赛的水平不够,可作为一个战术指挥,她绝对是够格的,甚至能很好的把握对面的心理状态,并进行施压赢取优势。   但赵玲珠寸步不让,看似柔弱,泫然欲泣,可话里字字珠玑全是庄良玉不够格的意思。   赵玲珠是裕亲王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而裕亲王是顺德帝的胞弟,也曾在永元门政变时救驾有功,她的身份地位,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也要客气三分。   此时赵玲珠泣声控诉,庄良玉就成了受万人指摘的那个。   庄良玉神色平静,她静静地听着赵玲珠打感情牌,其言语大意基本围绕庄良玉挑拨女子之间关系,瞧不起她,找人编排她,以及话中隐晦地提及不想让她进庄家。   庄良玉想起金玉宴时这位灵珠郡主也曾向她打探过庄良玘的消息,颇有些困惑她的兄长到底如何招惹了这样一位不好惹的女子。   “灵珠郡主,如果你确信,你可以让队伍取得胜利,你做领队也无不可。”庄良玉神色淡然,“这不是入座观礼要排个高低大小,这是要上场竞争比赛,必须要赢。”   赵玲珠面上闪过羞愤地红,不甘道:“你能保证你一定赢?”   “不能说稳赢,但约莫要比灵珠郡主出手胜算大一些。”最可气的是庄良玉的态度气定神闲,显得赵玲珠愈发强词夺理起来。   “莫要仗着自己县主和萧将军夫人的身份欺压人!”   庄良玉的视线凉薄地扫过说话的人,和风细雨地笑道:“论品级,灵珠郡主为从一品,无论是县主还是将军夫人的诰命应当都比不过才是。”   到底谁才是以身份欺压之人一眼便能瞧得出来,一旁帮腔的姑娘眼神躲闪,显然也知道自己是借势压人。   常理而言,亲王、国公之女也应当是县主分位,但长公主与裕亲王地位特殊,均是顺德帝血亲,所以女儿能得郡主之位。   庄良玉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灵珠郡主要做领队的理由。如果能说服我,说服在场诸位。那便由能者居之。”   赵玲珠哪里有什么理由?她不过就是真的看庄良玉不顺眼而已。   男女混赛本该是她能大出风头的时刻,可从六赛开始,洛川郡主出过风头、武宁公主出过风头、连四皇兄身边那来历不明的丫头都大放光彩,唯独她——   什么都没有!   这样如何论功行赏,如何让父王高看自己?   赵玲珠眼里闪过一丝怨怼,以及深处掩藏的恐惧。   “若灵珠郡主执意做领队也无不可。作为一支队伍的领队,我相信灵珠郡主能够做好队伍的后勤工作,赛前调整饮食,及时提供补给,制定合理的上场战略,安抚队员情绪等等。我相信以灵珠郡主的才能,一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庄良玉言辞恳切,似乎就真的将领队身份交了出去。   说完之后便立在原地微笑,等着赵玲珠的答复。还不待赵玲珠说什么,人群中已经有人小声说道:“不然——还是让嘉禾县主来吧。”   “是呀,若非之前嘉禾县主在场上用战术,恐怕我们也很难跟男子打得几乎平手。”   “平手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输了?”   此言一出,又陷入沉默。   有人干巴巴说道:“是啊,还是输了。”   阴云压顶,笼罩在众人心头。   庄良玉轻笑一声,手里团扇轻轻晃着,笑道:“所以,要让他们如此轻易地拿到胜利吗?”   “不能!”洛川郡主第一个出声,“即便不能做最后的胜利者,也要让他们重视女子。女子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   挑起争端的赵玲珠突然迟疑,在喧闹中,轻轻飘出一句疑问:“当真能重视吗?”   庄良玉摇着团扇,越过沸腾的人群和嘈杂的现场,目光直直对上俯瞰众生的皇帝。   “任何人都不该被轻视。” 第90章 卷二·尾声   从通知到正式比赛, 马球赛便只有一晚的准备时间。女子中擅长马术的人并不算多,善于此道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极为踊跃的举手想要参与进去。   马球赛的规则与蹴鞠类似, 但因要策马冲撞,所以危险系数更大, 稍不注意被撞下马,便有可能落个被马蹄踢得后半生卧病在床的结局。   庄良玉不擅马术, 不能上场,便带着其他不能上场但是愿意帮忙的女子一起做护具。萧钦竹作为曾经深谙此道的一名公子哥,提供意见和技术支持,连忠国公府的护卫和他手下的镇北军将士都来跟着一起赶工。   “在比赛中, 球杆极其容易因为剧烈冲撞断裂,所以大家的球杆也需要做加固……”   “头盔可以防止大家被球和球杆误伤头部, 护膝可以保护腿部……”   因着马球是一项在男子、军营之中广为流传的运动, 为了突显男子强健的体魄,通常极少会采用防护措施。而女子之间的马球赛, 又因着玩乐性质强于竞技,故而更为温和。对马匹的机动能力要求更低,女子甚至着裙装玩乐。   但现在不同, 她们想赢, 她们要赢。   如果说先前只当男女混赛是择夫婿的机会,但六场下来,就只想将这些不够尊重女子的家伙们打得回家连亲妈都不认得。   没人觉得女子在这一局能胜, 觉得她们注定徒劳无功,注定成为失败者, 所有一切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   庄良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希望能赢, 但更不希望受伤。   当第二日来临,在真正的赛场上,两支队伍竟然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   “我们不怕输,但不可以主动认输。”   而这场马球赛,注定会成为一场足够很多人铭记一辈子的比赛。   从上场开始,女子队便展现了十分整齐有素的进攻模式。在场都是勋贵子弟,都接触过马球,不过是从前当了玩乐,而今——   想要用它来给自己搏一个未来而已。   端庄内秀的女眷们在赛场上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气势,在对视时,一闪而过的狠意与坚持,甚至足够让男子退步。先前还嘲笑女子们装束奇怪的男人被打得连句反驳都没有。   第一场,女子获胜。   中场休息时,庄良玉带着剩下的人做好全套后勤,确保每一个人的上场状态。   马球队伍一边十人,现在上场的全是精通马术的姑娘,武宁公主洛川郡主等人各个不认输,打前锋冲在最前头,剩下的人组织协调,中间传递,在全场机动将整个赛场都跑活起来。   对比男子队伍那边互帮互让还想着谦虚一下送球做人情的姿态,不知要振奋多少。   比赛是五局三胜,每场中间可以休息一刻钟的时间。   庄良玉不仅带人做好了后勤,制定上场的攻防策略,同样在台下做好了应援。   中场休息之时,二十面大鼓整齐排开,忠国公府的人便敲着鼓应援,颇有战鼓的架势。   口号响亮,鼓声震天,甚至还连夜赶制了旗帜出来,此时就在赛场边飘扬。哪里像是临时决定加赛?分明是准备充足。   这样的行动力和决策力简直可怖!   也许放在外人眼中这确实是一件难事,但庄良玉很清楚这些女子平日里所受教育,哪个不是按着日后当家主母的方向去培养?   执掌中馈,协调资源便是眼前这些女子嫁入夫家之后要做的事情。只是调度一些小的资源和人手,简直不要太过简单。   这正是她们现在在做的事情。   她们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下意识的看轻自己而已。   很快,第二场比赛开始。   此时上场的灵珠郡主不知为何突然杀气腾腾,一路砍瓜切菜势如破竹地带球冲向对方球门,开赛不过须臾,竟然就进了球。以闪电般的速度结束一场比赛。   场下寂静,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灵珠郡主竟然也有如此勇猛的时候。   灵珠郡主很是激动,转头望向高台,可她一贯慈爱的父王却并没有表示。   对面已经隐隐传来暗骂的声音,神情最不悦的便是庆国公的宝贝儿子。他在这群公子哥儿里算得上地位尊贵,一贯都是别人将胜利捧到她面前,还是头一次被人压着打得灰头土脸。   他眼神阴毒地扫过赛场对面的女子,在落到庄良玉身上时停顿片刻,嗤笑:“不过尔尔,戏耍些小聪明而已。下一场,让她们尝尝什么叫失败的滋味。”   第三场比赛开始,女子的进攻开始变得十分困难。被刻意针对,被团团围困,甚至暗里还有手脚想将人弄下马去。在这样的赛场上,一旦落马就是重伤。   幸好庄良玉特意加厚了护具,虽然身上被球杆敲得极痛,但好在没有更大危险,咬咬牙总能忍过去。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姑娘因为躲闪不及时被球棍敲得额上见血,有的被撞下马背,若非反应及时,怕是直接要被失控的马蹄子踩得瘫痪。   无奈之下只能换人上场。   但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女子队这边正式上场者连带预备队员不过才十九人,眼下已经有三人受伤下场。   庄良玉在场下暗骂这些人不要脸。这个时代的竞技规则不够分明,裁判的判定标准也有失偏颇,比起马球,现在更像是在搞群殴。   第三场,已经开始出现体力不支现象的女子队在几番防守撕扯之后,丢掉一球。   士气立时低迷。   庄良玉知道所有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火,不服输,不肯输,撑着她们往前冲。   “他们的手段不光彩。”   “嘉禾县主何必血口喷人,上了赛场就不要输不起。”庄良玉刚说完,对面便传来冷嘲热讽。   有姑娘不服气,各个都是被家里捧着的千金,往日出去都是被人恭敬礼让三分,何曾见过这些男人撕下伪善嘴脸之后尖酸刻薄的模样?   郧国公府的五小姐红了眼眶,“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郧国公府如今势弱,老国公夫人本就存着招婿入赘的心思,正因如此才带着这位五小姐来参加浦云秋狝,就是为了给自家的外孙女能找一桩靠谱的姻缘。   “他们一直这样。”庄良玉平静地说道。   “庆国公世子,谁的手段不光彩谁心里有数。输不起的从不是在场的姑娘。您若是真心觉得女子不如男子尊贵,应该将胜利拱手相让,那便拿出些本事来,从您看不惯的人手中抢走胜利。”   “若是您连‘输不起’的人都比不过,您说您算什么?”庄良玉微笑,盈盈一拜,“尊重对手,就是尊重您自己。”   话音落,锣声响起,第四场比赛即将开始。   萧钦竹将安抚好的马匹带来,将洛川郡主赛训时驯服的马王带到赛场,她那头小豹子不服输,也甩着尾巴跟了上来。   洛川郡主拥有的东西虽然样样都能震惊无数人,可她不爱展露,总觉得靠外物彰显自己属于丢人。   但眼下到了这关头,也希望这匹马王上了赛场之后能争点气。   萧钦竹将马都交出去,握了握庄良玉的手,眼中是对她无声的支持。   郧国公府五小姐眼中有艳羡,“嘉禾姐姐,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找到萧将军这样好的郎君呢?”   庄良玉回想片刻,发现这郎君还真不是她找来的。   她想了想,说道:“等比赛结束,我告诉你答案。”   萧钦竹站到庄良玉身边,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偏头问道:“夫人是如何找到的?”   庄良玉被萧钦竹的刻意逗笑了,手里团扇轻摇:“不好说呀,感觉像是自己撞上来的。”   “主动想撞进来的。”   庄良玉的扇子点了点前方,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希望能赢。”   萧钦竹说:“一定会赢的。他们撑不住。”   第四场打得格外胶着,球在中线位置循环往复,每每到了球门又被拦回去。   不论对面采用什么样的攻势,庄良玉只有一句话:“稳住!”   “稳住!我们能赢!”   不管嘘声,不管形式,庄良玉让应援的队伍整齐鼓点,一声一声,瞬间让女子队重新找回进攻节奏。洛川郡主的白色马王在赛场上甚至对其他马形成了压制,再加上她身上带着小豹子的猛兽气息,简直如同一柄利刃般杀得男子队措手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左仪灵一马当先,甚至从马背上跃起,一杆将球击入球门。   场中再次死寂,下一刻便是山呼海啸的欢呼。   “赢了!!!!!”   “我们赢了!!!”   不光是女子在欢呼,连先前来帮忙准备的镇北军将士也在欢呼。欢呼沸腾,甚至是喜极而泣。与对面和不可置信的旁观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洛川郡主红着眼眶,眼泪不断落下,想要冲上来拥抱,又觉得这种行为有损她高傲的形象。可还不等她反应,便一把为武宁公主拉入人群之中。   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哭得脸上好似花猫,可各个兴奋激动,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   庄良玉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大家激动。她稳了稳心神,转头看向高台之上。看向那个一手促成如此惨烈赛事的皇帝。   她掷地有声:“皇上,我们赢了。”   ……   ***   塞宴六事到这里彻底结束,女子与男子之间的竞赛以四比三告终。   因着最后一日的马球赛实在太过惨烈,第二日,这些姑娘们各个倒在床上累得起都起不来。   浦云秋狝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二十日,围猎占七日,军演占一日,塞宴六事本该加起来占七日,但因着一场额外的马球赛,如今变成了八日。   于是便仅剩两天,明日便要进行策礼。   庄良玉直接睡了个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萧钦竹正在帐篷里伏案写东西,见她醒来,便让夏荷将早膳端进来。   庄良玉头昏脑涨地,问道:“现在何时?”   “临近午时。”   “直接吃午饭就好,何必再多添一道早膳?”庄良玉从床上起身,裹了一件狐裘。浦云围场地势高,风凉,现在冷兮兮的。   于是萧钦竹又让夏荷回去,直接准备午膳,让她尽量准备得丰盛一些。   “中午先简单吃些东西,晚上让他们好好准备。”萧钦竹从春桃秋光手里接过毛巾,递到庄良玉手中让她洗漱。   庄良玉洗漱完毕,也懒得梳妆,随着萧钦竹安排,怎样都说好。   过了片刻,咂摸道:“要不然——晚上吃火锅吧。”   庄良玉此言一出,就看到屋里忙忙碌碌的秋光潋冬期待地看着她,显然也犯了馋虫。   决定一拍即合,晚饭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火锅。   大概是春桃等人准备的时候太过显眼,等到晚上开餐时,一个桌都盛不下,甚至要开两个桌。   庄良玉瞧着今日跟着左仪灵硬凑进来的赵衍恪,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最后干脆让这位有钱的王爷包了今晚全部的饭钱。   兴酣之时,众人再度举杯,在月夜星空下高歌。   “吃好喝好,一路走好!”   ……   散场时,萧远扶着叶瞳龄回叶府的帐篷,刚起身,就看到忠国公府营地外站着的人。   是叶同曦,那个被方翰林以立意高远判为胜的高雅之士。   这位儒雅俊秀的男子对着萧远微微颔首,说道:“有劳,将他交给我便是。”   萧远不好决断,看向庄良玉。庄良玉自席间起身,问候一声:“他有些醉,有劳叶郎君将人带回去。可需要人手帮忙?”   “无须。”叶同曦说完便要走了,临走前,他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营地,却都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洛川郡主从后厨端了一盘水果出来,像是一团烈火一般:“庄二,叶四那家伙呢?”   庄良玉回身应道:“他醉了,他哥将人带回家。”   庄良玉歉意笑道:“叶郎君,这厢还有事情,就慢走不送。”   “……嗯。”   等庄良玉走回两步,却发现叶同曦还扶着叶瞳龄站在营地门口,思忖片刻,觉得这位叶大公子倒不是令人反感的那种,据洛川所说,赛后叶同曦也曾找她当面致歉过。   迟疑片刻,问道:“要不——叶郎君也进来坐坐?”   ……   天将明,昨夜闹到很晚的年轻人不得不顶着疲惫起身,头昏脑涨地准备策礼仪式。   今日要清点所有人的围猎战利品,然后按照猎物数量以及塞宴六事的成绩进行论功行赏。   庄良玉的战绩低微,一只鹿,一只狍子以及一只兔子,还都是在一众骑射好手的帮助和放海里才勉强拿下的成绩。   所以,庄良玉便昏昏欲睡地站在台下听着上头论功行赏。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突然一声让她一个激灵。   “庄良玉!”   庄良玉抬眼,看到魏听公公正站在她面前。   “嘉禾县主,圣上有请。”   庄良玉自队伍中走出,迎着无数人的视线站到全场中央。   “庄良玉,你想要的承诺是什么?”   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向自己袭来,庄良玉确信自己的要求是在顺德帝的忍耐底线蹦迪。   偏偏这位一点也不幽默的皇帝说了一句并不好笑的话:“只要不是这皇位,你想要什么都能有。”   场中哗然,她跪地行礼,掷地有声。   “圣上,臣妇庄良玉,求圣上开女学,允女子入国子监求学!”   沸反盈天不过如此,庄良玉笔直地跪在地上,目光灼灼地看向顺德帝,二人无声拉锯。   “……好!便看看这女学开后,能赢得了浦云秋狝的女子能不能赢过科举。”   顺德十二年八月初十,雍和帝于浦云围场宣女学先河,允女子于八月十五之后入得各地学监学习。其决策引发朝野震动,为雍宣帝启文熙盛世之笔。   后世史称,浦云之变。   其倡议者庄氏良玉,后为国子监祭酒,史书记载女学先生第一人,又称——   巾帼先生。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到这里结束,因为反复修改,所以今天的更新时间就迟了一些。   明天第三卷再见!   剩下还有两卷内容,目测接近二十万,我努努力,争取三月底搞完,然后四月开新书。 第91章 上任   八月十七, 秋意正浓,天高云淡,气爽风清。   洛川郡主今日褪了常穿的艳丽衣裙, 换上一身云白与水蓝相间的朴素衣裙。虽说衣服制式简单,但做工考究, 用料上心,走路时衣摆飘飞, 显得道骨仙风。   此时洛川郡主正步履匆匆地走向国子监大门。   一入门,映眼便是一张榜单,上面写了许多人的名字。   而于海瑶三个字,赫然写在第一位。   洛川郡主看到自己在最前头, 这才放下心来,而后又开始在榜单上搜寻, 快速越过一连串自己认识的名字, 可即便找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她想看到的人。   洛川郡主神色不虞, 似是怒其不争,啐骂一声:“胆小鬼!”   很快,越来越多与她穿着相同的女子陆续走进来, 也有许多穿着相似款式服装的男子。每个人的衣服上都绣了不同的花草图纹, 用以区分不同的入学年份和所学类别。   进来的女子中有许多都是参加过今年浦云秋狝的人,出身各个世家,也有些是各家不受宠的送进来给皇帝卖个面子,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才三十二人。比之一旁榜单上多达二百五十八人的男子,简直是九牛一毛。   武宁公主起初也想来, 但被自己的母妃劝阻, 说公主皇子都在尚书房念书学习, 与臣子的子女同室有失体统。   也说武宁公主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该相看亲事了,言语里还说等开春之后看看今年的春闱进士如何,若是有靠谱的儿郎,便从中挑选,找个好人家。   武宁公主叹息一声,只好写信给洛川郡主,说这次怕是不能陪同了。   但洛川没想到庄良玉竟然也不来!   先前在庆国公府,她们二人还曾立下赌约,说要看看究竟谁才是大雍学监中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学子,可现在庄良玉这家伙竟然临阵脱逃?   洛川郡主先前雀跃激动的心情顿无,沉着面色退出人群,等着回头给庄良玉一个好看。   国子监的校场上,人越来越多。不仅有新生,也有老生。   萧吟松正跟叶瞳龄站在一处兴高采烈地跟她打招呼。洛川郡主心情不爽利,敷衍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   看到这两个人,洛川的心里更不爽了,她是新入监,萧吟松比她小,可论及入学先后,她竟然还要给这小鬼头称一声学兄。更别提叶瞳龄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家伙——   临近辰时,国子监中的诸多博士、夫子、助教也都到校场上来,维持学子秩序。   但国子监祭酒庄太师仍未出现。   转眼,辰时到。   依照往常年份,此时庄太师应当出现,为所有新入学子训话,然后按照类别分配学科班级,但今日直至此时,庄道青老先生仍不见踪迹。   就在所有人感到疑惑甚至准备议论的时候,国子监大门外突然传来响亮的通传声。   “圣上到——”   四下哗然,呜呜泱泱跪了一地。   就在这时,庄良玉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里,穿着与父亲相似的官袍出现在大门前,跪地行礼。   “诸位请起,今日乃是国子监招收女弟子的大日子。千百年来从未有之,朕作为这一举措的推动者,自当亲眼见证。这便一下朝,带着各位爱卿来开开眼,也看看诸位肱股之臣的后辈是否能成长为像父辈们一样优秀的国之栋梁。”   顺德帝说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都在称赞圣上圣明,称其功在千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庄良玉看到这位皇上的眼神看向自己,面色沉稳,平静地回望。   顺德帝眼中不动声色地划过意思意趣,又看向庄道青,说道:“老师,您有一个了不得的女儿。”   庄道青再度跪地行礼,起身后寸步不让地站在庄良玉身后。   在跟随顺德帝而来的官员里,萧钦竹也从人群中走出,站到庄良玉身边。显然这场于他人而言的突如其来,对他们来说,是有备而来。   “嘉禾县主庄良玉接旨!”顺德帝厉声道,声音洪亮而气力十足。   魏听快速站出来,掏出那个早就装好的匣子,从中捧出绣着五色瑞鹤的卷轴。   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良师解惑治学乃国之大幸。此为朝之砥柱,国之干城也。乃能因女子之身泯其功绩而不嘉之以宠命呼?庄氏良玉乃嘉禾县主,体察民情,晓谕民生,于陵南救民无数,功绩史册彪炳,燃薪达旦,破卷通经,通世务,属文切事,搜罗尽古今之秘,陈善有据,赓歌佐社稷之光。譬兹梁栋,有若盐梅。兹以考绩,授其国子监祭酒也。命其敦肃学风,克尽忠良,奉教化之责,兴大雍之隆昌【1】。钦此——”   庄良玉再度跪地,声音仿佛岩石一般坚不可摧:“臣庄良玉,蒙圣上隆恩,接旨!”   至此,庄良玉加封国子监祭酒,为历朝历代中第一个执掌国子监的女子。   ……   国子监的开学典仪结束,庄良玉总算从繁忙中勉强喘息,正准备喝口水,便被人一脚踹开了房门。   赫然是洛川郡主,其来势汹汹连屋里写教案的夫子们都吃了一惊。   庄良玉当然知道洛川郡主来势汹汹所为何事,给众多夫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急不慌地喝一口水,这才说道:“洛川郡主,这边有请?”   说着将洛川带到她的书房去。   书房里,萧钦竹正在帮忙收拾各类书籍与教案,连带着也打扫卫生。听到外面有动静,以为庄良玉总算忙完了,心头正高兴着。结果门一开,看到走进来两个人。   瞬间眼神里闪过失落。   洛川郡主一愣,又看到萧钦竹手中拿着的抹布,和刚刚眼里隐晦闪过的失落。   洛川郡主:“……”   当即——   怎么觉得这对夫妇有点膈应人?   是庄良玉让萧钦竹先到她书房里来等候的,但她完全没想到萧钦竹竟然会帮她打扫卫生?   庄良玉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她甚至觉得屋子里乱糟糟一点才会让她有充实感,否则也不会之前在忠国公府画图纸时将屋里搞得像是贫民窟一般。   萧钦竹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抹布叠好放到一旁桌上,又镇定自若地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你久久不来,见屋中忙乱,便随意收拾一二。”   庄良玉:“……”   这哪里是随意收拾一二,她自己的房间什么样她很清楚,萧钦竹这一波简直是给她来了个大改造。   明眼一看都知道庄良玉和洛川郡主肯定是有话要说,可偏偏此时此刻的萧钦竹就像是没有眼力见一样,直愣愣站在一旁,一步也不肯走。   洛川郡主被气笑了,没好气道:“萧将军放心,我不会将‘庄良玉先生’如何。身为学子,自然懂得尊师重道。我是信守承诺之人,绝不做欺瞒他人之事。”   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就差没指着庄良玉的鼻子说她蒙骗自己了。   可萧钦竹还是不动。   庄良玉觉得有点窒息,打了个圆场道:“郎君帮我去膳房拿点东西,这一早上折腾下来,实在肚饿。”   萧钦竹这才愿意动,临走前,眼神在洛川郡主身上转了一遭,都是警告的意思。   等人一走,洛川郡主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他怎么这种脾气?你怎么受得了的?”   庄良玉微微一笑,不作反驳。她还觉得萧钦竹这种性格挺好的,她做什么他支持,思想也合拍,人也足够成熟稳重,不会像赵衍恪那样三天两头将人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洛川郡主也只是吐槽一下,转而怒道:“你为什么瞒着我?”   “你肯定早早就知道圣上要封你为国子监祭酒,看着我兴高采烈地冲进国子监还想炫耀自己是第一位女学子,你是不是早早就在嘲笑我?”   庄良玉对洛川郡主的控诉有点头疼,可这种要被封官的事,她除了自家人,也不敢跟别人说啊?   这要是走漏风声,说小了是她自作主张,说大了就是自视甚高连皇帝都能不放在眼里。碰上顺德帝这种表面笑眯眯,背地捅千刀的狠家伙,简直是不要小命。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萧吟松兴冲冲跑进来的声音:“我嫂嫂在吗?”   “庄先生正与洛川郡主有要事相商,萧学子不妨等候片刻。”   紧接着屋外传来萧吟松清脆的声音:“嫂嫂——庄先生!恭喜庄先生今日提任国子监祭酒,学生在这里祝贺先生!”   刚说完又笑着喊道:“嫂嫂我要上课啦!”   然后就哒哒哒跑走了。   洛川郡主审视地眼神落到庄良玉身上,蹙着眉头打量:“那小子——也不知道?”   庄良玉诚恳点头:“不知。”   “知道的人都有谁。”   “知晓此事的人,你今日都已见过。”言下之意便是三个跪地接旨的人。   洛川郡主这才气顺了一些,摆手道:“算了,跟你计较无趣。你要执教哪个班级?”   庄良玉挑着眉梢:“怎么?洛川郡主甘心我做夫子?”   “这有何可不甘心?我洛川长这么大,还没被女子教过。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女夫子的水平如何,能不能担得起国子监祭酒的职责。”洛川郡主瞥着眼说道,好似对庄良玉的水平真就如此怀疑。   庄良玉丝毫不气恼,这次摇着手中的折扇说道:“真是巧了,本夫子执教第一日,便与洛川郡主同行,实在是本夫子的荣幸。”   说着,她状似苦恼地用折扇在掌心轻敲一下:“诶呀,真是不巧,现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助教应当在点卯了,洛川郡主此时不在可该如何是好?”   洛川郡主阴恻恻地笑了:“诶呀,同样不巧,现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诸多学子早已在教室等候,庄夫子执教第一日便误了时辰又该如何是好?”   庄良玉:“……”   洛川郡主:“……”   上一秒相视微笑,下一秒拔足狂奔。   自国子监膳房中端了点心回来的萧钦竹困惑地看着二人仿佛较量般急速离去的身影,心头闪过浓浓的困惑。   他垂头看向手中的点心,心中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萧钦竹:“?”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返校之后,实验任务有点忙…… 第92章 暗杀   课下之时, 有与洛川郡主相熟的郎君来询问,问那个整日里跟着她的表小姐琉雯怎么不来。   说她好歹也管长公主叫一声姑姑,怎的不给她一个机会。   洛川郡主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她?不够格。”   说来这虞国公府的表小姐琉雯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明明被称一声表小姐,却整日里跟着洛川郡主进进出出仿佛是个大丫鬟。明明叫长公主一声姑姑, 却没一个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只有一次在宴席间提及,长公主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她父亲长我几岁, 意趣相投,便认作兄长。后来家道中落,父母被人寻仇,她就接到我身边养着。”   表小姐琉雯, 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父母,甚至没有姓氏的姑娘。   但这种身世不明的人在西都城里并不稀奇, 众人也只是随口问上一句, 转头便忘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新鲜血液的涌入让国子监再度热闹起来, 当然——   这些年轻的学子们也要为着即将到来的群青论坛而苦恼。   因着去年的群青论坛名声斐然,今年朝中也格外重视。但今年选刊印制各监生论文的权力不再由庄良玉说了算,而是被翰林院夺走, 甚至翰林院成立了专门的评审部门, 负责对群青论坛中的学子文章进行评级打分,整套系统规程虽然看似正式,但有权有势者也多了许多从中操纵的机会。   不仅如此, 翰林院中人后续还出了一篇文章专门批驳《开物记》第五卷中的内容,只可惜居高临下, 态度轻慢, 倒叫许多乡野学子不齿。   反倒是借此让庄良玉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也让妙玉先生和《开物记》的热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直将一群腐朽的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   而庄太师听着那群老家伙们气急败坏的声音,笑得格外开心。   ***   庄良玉的执教,是一件足以震惊朝野的大事。不过三五日时间,便传遍了整个大雍。   明面的风光让庄良玉将所有的清闲生活乃至个人安全交付出去。萧钦竹甚至要到了时刻保护的地步才能勉强放下心来的地步。   仅仅是上任三日,庄良玉便遭受了三场骚乱刺杀。她位于国子监的书房两次被人秘密搜查。   这些事都不是秘密,国子监白日里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一入夜便危机四伏。   多达一千四百人的国子监里似乎对此事一无所闻,可动手的幕后主使多半就来自这些学子背后的人家。   顺德帝让她静观其变,等幕后主使真正坐不住的时候再一举将人揪出来。   庄良玉毫无疑义的应是,让许多人对这位一心巩固皇权的皇帝再生不满。   叶瞳龄来问她,这样做是否值得。   庄良玉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说道:“每一个来国子监的女学子都是顶着来自家中的巨大压力,费力争取才拥有这样的机会。如果我顶不住,还会有谁给她们机会?”   “你不是拯救她们的唯一救星。你也不该背负其他人的命运。”   庄良玉平静地望着夜色,今夜一波刺杀刚刚结束,无数人将矛头对准她,认为她是祸乱朝纲的元凶,因此恨不得得而诛之。   “是我给了她们看到未来的机会。我应该背负她们的命运。”   叶瞳龄声音恼怒道:“可你随时会死。”   庄良玉却笑得眉眼弯弯:“死得其所,乐之幸之。”   “你不会死。”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钦竹说道。   萧钦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让叶瞳龄找到了怒火发泄的目标,他怒气冲冲地冲到萧钦竹跟前,质问道:“为什么你是个将军还能让她受伤?她嫁给你不是为了丢掉自己的性命!”   庄良玉讪笑着抬手,试图劝解二人:“各位,我——”   萧钦竹:“闭嘴。”   叶瞳龄:“闭嘴!”   庄良玉挑着眉头,无奈摊手坐到一边去老实呆着。   虽说她受了伤,但完全是出自她个人原因,躲闪的时候没看清脚底下,踩着卷轴滑到了,结果后腰撞在了桌角上,让本来就不够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   眼前两个人互不相让,针锋相对。庄良玉就默不作声地揉着自己的后腰思考明天的上课内容。   此时,距离国子监开学已经过去三日时间。   转眼就要到去年召开群青论坛的日子,今年国子监也不例外,要举行群青论坛。不仅如此,顺德帝也在等着这个论坛召开。   眼下皇子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对皇权也愈发虎视眈眈起来,大皇子赵衍慎与四皇子赵衍恪之间的矛盾几乎都要放到明面上来。朝臣各自站队,唯独庄家与忠国公府,至今没有站队的意思。   有人说他们是赵衍恪一派的人,可连赵衍恪自己都不敢说庄良玉跟他是一条战线的。眼下允女子入国子监的行径,便让他手底下的官员好生倒苦水。   至于大皇子赵衍慎更不用说,其背靠世家,又因是嫡子,故而一直无数人以名正言顺为由鼎力支持。   庄良玉在思考时便会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自己的思路写下来。此时她顺手抽过几张空白的纸张,便直接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些意味不明的线条。   她在思考剧情以及当前时局。   直至目前,虽然细节多有变动,但从大的方向来看,个人前路的改变并没有影响整个国家命运的改变。该有的雪灾一样会有,该起的纷争仍将继续。   可剧情当中还有什么?   庄良玉所知晓的剧情故事,都是从“庄良玉”视角看到的东西,“庄良玉”不知的,她也不会知道。   赵衍恪前往陵南道救灾,赵衍慎中途忌惮暗杀……虽然这份暗杀最终落在了她的身上,但到底还是应验了。下一步——   庄良玉在纸上画了个不规则的圆,最后将笔落在圆形的右下角。   下一个会出问题的将是东南,而明年——   庄良玉抬眼看向明年就将二十七岁的萧钦竹。   明年,如果命运无从改变,萧钦竹将会死在浦陵关外的战场上。   一直与叶瞳龄交谈的萧钦竹注意到她的眼神,询问道:“何事?”   庄良玉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平静地收回视线,将目光继续落在右下角的位置。   但剧情中萧钦竹前往东南死战时,赵衍恪已经是皇上了,赵衍恪于顺德十三年逼宫夺位,改年号文熙,世人称其为文熙帝。   此时已是八月,距离赵衍恪登基估摸着也没有多久……   庄良玉不在乎谁最后坐上皇位,她在乎的是谁能让天下太平,能让所有百姓的日子有个盼头。但显然,赵衍恪似乎会是一个比赵衍慎更好的选择。   要帮吗?   一旦她心中有了偏向,在顺德帝面前,她的作用便不会再如以往那般重要。   顺德帝今年才四十三岁而已,正值壮年就要被儿子从皇位上踢下去——   想想也知道会有多不甘心。   这样一算,顺德帝有大皇子的时候,估摸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年轻。   庄良玉立时啧舌。   要怪就只能怪顺德帝生孩子太早,年龄大的孩子个顶个有本事,稍微长大一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将即将走入暮年的年长雄狮赶下王位。   现在向着皇位发起进攻的有两波人,但在这之中……   庄良玉眉头微蹙,总觉得隐隐还有第三股想要竞争皇权的势力。否则今日的刺杀不该有着装明显不同的两波人。   叶瞳龄说不过萧钦竹,气哼哼地坐到庄良玉跟前,没好气道:“你还是决定主持群青论坛?”   庄良玉点头,“要的。”   “翰林院里,许多人已经在出手干预,今年必定不会如去年那般顺利。”   庄良玉不以为意:“他们出手,才能揪出幕后的人。”   叶瞳龄不喜欢这些争权夺利的弯弯绕,暴躁道:“不就是一和四之间的纷争?”   萧钦竹坐到庄良玉身边,手掌覆在她后腰刚刚撞到的地方,轻轻揉动,头也不抬地说道:“还有另外的人。”   “谁?”   “谁?”   庄良玉猛地扭头,结果扭到了自己的腰,立时嘶声。   叶瞳龄嘲笑她:“瞧瞧你这样子,后天群青论坛,能站在台上撑三天?”   庄良玉咧出一口小白牙,挑衅道:“不管我能不能,上台那天你要是交不出能拿甲等文章来,回去你爹肯定家法伺候。”   方才还嚣张的叶瞳龄立时蔫了,没精打采地缩在对面,像是被霜打的茄子。嘴里还不肯认输:“你这是公报私仇!”   庄良玉供认不讳,甚至还点点头:“姐姐我专门治你毛病。”   说完又问道:“郎君方才所说的‘另外的人’可有头绪?”   萧钦竹不言,倾身向前,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浅浅写了个草头。   思及浦云秋狝时荣亲王猎得猛虎后不杀,又专程进献的举动。这个猜测,确有可能。   叶瞳龄极为震惊,“可——”   他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庄良玉用糕点堵住了嘴。   “今夜到此,该歇息了。”庄良玉说完,便让萧钦竹将人送走,根本不给叶瞳龄多说话的机会。   送人不过一刻钟时间,萧钦竹回屋时便看到庄良玉已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萧钦竹扯了一件披风盖到她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带到屋里休息。   此时再抱着庄良玉,不再有那种轻飘飘空无一物之感,也不再觉得庄良玉会随风而去,不知何时便要消散在他手中。   有了将人真真切切留下的实感。   他赌对了,天下数万万百姓的性命祸福,终于还是将这个轻飘飘的人拽住,将她拉了回来。   有时萧钦竹会想,是不是庄良玉同他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有如此冷漠的内心。   但现在——   萧钦竹确信这绝非是前世那个会为赵衍恪寻死觅活郁郁而终的皇贵妃。   庄良玉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又睡过去,呼吸渐渐绵长,显然睡得安稳。   萧钦竹默不作声地将人抱紧。 第93章 闹上门来   顺德十二年, 八月二十,天微阴,有小雨。   但群青论坛照常举行, 大帐支在高台上,评审坐在台中。学子们要淋着濛濛细雨开始演讲。   一年的时间过去, 群青论坛中的演讲更为正式,再加之前些日子庄良玉刻意有增大学子们的学业任务, 所以整体表现比去年高了许多。   三天的时间,一千四百监生中除去今年刚入学的新人,最终按照文章的初审成绩选了三百人进行讲演。由翰林院组成的评审进行现场评分。   因着今年加了一个选拔的环节,所以上台者能够论述的时间便长了。在讲演结束后, 还会有翰林院评审团进行提问。   在这三百人里,上三学占了绝大多数。下三学的学子甚至连五十人都不及。其中便有先前到陵南道救灾的十个人。他们的文章足够优秀, 引经据典, 针砭时弊,立意高远又落地细致, 就算翰林院在初审筛选过程中有意偏颇也没办法将他们的文章彻底踢出去。   但这十人被压到了中后段上台。此时是第二天的下午,日头和煦,照得人昏昏欲睡。已经有不少人都耷了眼皮, 完全是不可能听进去的模样。   庄良玉抬手将棒槌扔出去, 正好掷在铜锣正中,“桄榔”一声,差点将人吓醒到地上。   她笑眯眯道:“诸位同僚辛苦, 方才庄某命监中膳房备了些醒神的凉茶,诸位请用。”   说着, 凉茶送上去。   这是她命人特意熬制的, 提神醒脑功力十足, 保证能让这些迂腐的老家伙们一直亢奋到群青论坛结束。   任谁都知道,一场比赛的开始和结尾往往都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这些人偏偏将下三学安排在中后。其中深意不言而喻,这群老翰林不希望出身底层的学子有晋升的机会,甚至不会给他们展示的机会。   这群老家伙对庄良玉主动献殷勤的态度十分满意和受用,拿乔地点点头,让她退到一边去不要耽误正事。   负责在高台上护卫赵氏皇族安全的萧钦竹眉头微蹙,招来他的亲卫,低声耳语几句,又恢复了冷峻的神情。   顺德帝自然看到了底下那些人的作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倦懒地撑住额头。   庄良玉的插曲让昏昏欲睡的人群清醒,很快,下午场开始,下三学的学子们依次上场。   果不其然,一开口便震惊四座。其思想之成熟,方案策略之周全,便是许多有了一两年经验的小官员都比不上。   连一开始兴致缺缺的皇帝都坐正了身子,甚至能听到身后有人在问这几人出身家室的声音,也能听到有诰命的国公夫人在窃窃私语,言及几位学子的优秀和自家孩子的不成器。   底下的翰林评审团冷汗涔涔,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道,早在群青论坛正式开始前,就有不少官员私下联系过,想着走动一二给自家儿郎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若是能拿得更高,那自然更好。尤其——   可现在众目睽睽,高下立现,这若是让那些走了后门的人夺魁,怕是皇上跟前儿也不好交差。   一时之间犯了难,等十个人上台结束,却迟迟不能下笔给出个成绩。   真真是犯了难。   偏偏上头的皇帝还一副他都懂的样子:“朕心知诸位爱卿惜才,几位学子之文章思路清晰,文采斐然,确实难以抉择。”   “……”   哪里是惜才,他们是惜财。   “公正给个分数便是,别耽误了后面的人。”顺德帝道。   底下的老翰林面面相觑,被庄良玉这一招搞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吃哑巴亏。最后硬着头皮写了个跟前头人几乎持平的分数。   等成绩送上去,顺德帝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心思各异的老家伙。   又靠回龙椅中,继续听后面的讲演。   老翰林们心里打鼓,一边瑟缩,一边暗骂庄良玉搅事。   相互对了对眼神,眼里不约而同闪过相似的狠绝与算计。   三天的时间,群青论坛落幕,照例将上交的全部文章进行收录与统编。其中还将分数排名前五十的文章做了一个精编。   这十位跟随庄良玉南下的学子虽然在列,但分数却不高,零零散散分布在三十名开外。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但庄良玉想要的绝不止于此。她要公平,那么迟早会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公平。   ***   骚乱出现在文章名录张贴告示那日。   此时距离群青论坛结束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里翰林院的老家伙们可谓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不知是何原因,翰林院书库漏了水,湿了不少卷宗,于是只能趁着这几日天晴拿出来晾晒。   但翰林院书库多为藏书,价值极高,轻易不能翻动。老翰林们为了图省事,便请旨想让顺德帝派人来帮忙。   偏偏皇帝装傻充愣,像是听不懂弦外之音,说有劳诸位功臣,让他们放心晾晒书目,会让镇北军带人看守翰林院,一只老鼠都不会放进去。   所以这些老翰林只能带着他们手底下的人去亲自晾晒。然后还要加班加点在期限内将书目名录搞出来。明明是个清闲地,却忙得连喝口水都奢侈。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有心去给人弄些小麻烦。   ……   来闹事的人堵在国子监门前,叫嚷着要国子监能管事的人给个交代,说都是因为看了他们的文章,让家里今年粮食产量减了一半,几家老小连肚子都饿着,往年还能吃顿饱饭,今年连锅都揭不开了!   声泪俱下,闻着动容。   时值国子监下学时分,人来人往,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庄良玉放下手中纸笔,随着一众慌乱的学子来到正门。   告上门来的人很多,粗略看过去便有二三十人,在为首的这群人身后还站了更多穿着相似衣裳的人。哭闹的主要是老人以及妇孺,那些看上去身强体壮的男子反倒站在身后没点豁出去的劲头。   一看到人出来,方才还哭天抢地的人立时收声,眼睛咕噜噜一转,落定在庄良玉身上,又是一扑,扯住她的衣摆声泪俱下。   “您就是国子监的管事吧!求求大人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来的路上,诸多学子七嘴八舌地将情况告知,庄良玉囫囵个儿听了个大概齐,此时见到人,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弯腰将止不住哭声的妇人扶起,问道:“您先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年开春,他们说西都城的国子监出了书,能让地里产更多的粮食。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书,书里说的啥,就信啥。他们说这是妙玉先生的书,能让地里的粮翻一番。我们照做,可今年差点揭不开锅!”   “您说说!我们是不是要来找人评评理!”   这些话一出,庄良玉立时感受到周遭的眼神一变,落在她身上时全是挑剔与指责。   又是一阵哭声迭起,吵得人心烦意乱。身后不信这些人的学子差点没忍住直接冲上去。   庄良玉抬手将人挥退,声音平和地继续问道:“您的意思是,‘我’的文章让您的田地受了损失?”   此时,萧吟松见事态不对,已经溜到萧家的马车上,命人去兵部将他哥找来。   这种时候再看不明白这些人是有意找茬,那他简直白活这七年!   正哭诉的妇人一顿,被庄良玉的平静吓得打嗝,还虚张声势:“怎!怎么就不能让说了!来评评理啊!这女人当了官,蛇蝎心肠,非要害了天下百姓苍生才甘心!”   “今天害的是俺家,害的是俺们村!明天祸害得就是全天下啊!”   嗡——   国子监门前像是炸开了锅。   审视的眼神,指指点点的评论尽数如同利箭般向庄良玉袭来。她松开握住妇人小臂的手,缓缓起身,站直身子。平静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喧闹的人群中竟无人敢与她对视,甚至在这样剔透的眼神里偃旗息鼓。   洛川郡主愤怒极了,气冲冲两步上前:“你何必以因女子身份对庄先生有意见?难道你不是女子?”   “我是女人又怎么了!俺不做官,俺害不了人!”妇人怀里还揽着个半大的孩子,见洛川郡主怒气冲冲的模样还喊,“打人啊!女人读了书就要打女人了!救命啊!”   洛川郡主何曾见过这种不讲理的阵仗?面色涨红,空有怒气却不知从何发泄。   庄良玉握住洛川郡主的手,走到她身前,挡住了揽着孩子还想往前扑的妇人,也挡住容易愤怒失控的洛川郡主。   “你可以害人。”她的声音平和,甚至听上去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庄良玉一开口,这妇人便抖了抖,像是怕极了,倔强道:“我会害谁!”   “你的儿子。”庄良玉虽然在笑,但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来自母亲的歇斯底里,只会让孩童幼小的心灵受伤。”   “你胡说!俺儿子是宝贝,俺才不会害他!”   庄良玉的声音不疾不徐,每说一句话,便向前踏出一步,直直将这妇人与她的儿子逼得节节后退。   “你的愤怒和毫无理智会给他蒙上阴影,会让他的性格变得战战兢兢和敏感,会想要逃离原生家庭。同样——”   “会让他厌恶你,会让他觉得有一个容易被利益驱动蒙蔽双眼的母亲是他的耻辱。”   “你胡说!你不许过来!”   庄良玉抬手示意,表明自己不会再向前任何一步,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以示诚意。她诚恳道:“如果你不信,看看你儿子的眼睛。”   妇人嘴里嚷着不信,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在孩子黑亮的眼瞳里看到恐惧与陌生。   小孩儿在看到母亲视线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娘——”   “娘!怕!”   妇人的泪水又夺出眼眶,母子二人哭声震天,听的人都忍不住悲戚。   突然,妇人一抹眼泪,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恶狠狠道:“都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如果不是你乱写书,俺们家怎么会揭不开锅吃不上饭,俺儿子又怎么会吃这苦头!”   此时,庄良玉的眼神不再似先前那般无害且平和,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妇人以及她身后蠢蠢欲动的所有人。这些人就像是豺狼虎豹般,恨不得将她活活撕碎。   “你说是我害了你,你便要拿出证据。如果你不能证明错在我,那么我便无错。”   乡下的妇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又是哭天抢地,“来人评评理啊!这妖女害死一家人还不够,还要害死一个村子害死天下人啊!”   “谁来评评理,谁来救救俺们啊!”   一时人群骚动,甚至有人跃跃欲试地想要将东西扔到庄良玉身上。   然而东西还来不及扔出去,便被人死死攥住手腕。一回头,便是银光铁甲。   萧钦竹将人甩开,扔给士兵收押。镇北军快速穿入,将人群分隔开,将人里外控制住,不让更多人进来,也不可能放一个人出去。   “你!光天化日你还要杀人灭口!”   “救命啊!救命啊!”   所有来闹事的人都喊叫起来,可这时——   在镇北军的铁甲下,再无人敢声援助威。 第94章 逼问   现场陷入一种尴尬的氛围, 里头喊叫的人沸反盈天,但围观的人却各个噤若寒蝉。   庄良玉就静静看着这些人哭闹,萧钦竹想从人群中走进来, 她微微摇头,止住他的脚步。   此时此刻, 萧钦竹公然带兵出现已经落人口舌,若是在站到她身边来, 怕是要被不少人指指点点。   “你所叫嚷的这些皆是有名无实,若是追究下去,给你个诬告的罪名,你觉得你的儿子日后在邻里乡亲面前还能抬起头来吗?”   “你威胁我!”   庄良玉不以为意, 看向妇人身后已经开始瑟缩的其他人:“我只是在告诉你以及你身后之人利害关系。”   “做事情要想清楚后果,不要被人当枪使。”   “你当我们没读过书都是傻子吗!我们是不识字, 但好歹有个良心!你乱写书, 祸害的是所有人!”妇人身后一位老头颤巍巍说道,疾言厉色, 痛心疾首。   庄良玉咦了一声,困惑道:“尔等既然不识字也不读书,又是如何看懂了书, 按照书里的方法耕作?”   老头哼了一声:“自然口口相传!”   “您又如何知晓别人告诉你的就是对的?”   老头语塞, 那妇人又冲上前来,喊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蛇蝎心肠?邻里相亲相互帮助,才不会欺骗!大家今年都吃不饱饭!”   庄良玉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 这些人以为胜利在望,甚至是有机会, 又往前一扑一扑地叫喊, 哪怕有镇北军将士挡着也难以拦得住, 好像不给庄良玉添点彩誓不罢休一般。   一直站在人群外的萧钦竹蹙起眉头,可又想起方才庄良玉的眼神,只能忍住。又命人去催,时时刻刻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你们看得哪本书?听了哪本书的方法?”   “你问我们?你自己写的你不知道吗!”老头敲着拐棍怒不可遏。   “老人家。”庄良玉微微一笑,“鄙人到目前写过的书无数,仅《开物记》一书便有五卷,更别提寻常时候写的手札,您不说清楚我错在哪里,万一今后有人跟您一样走了错误的路,我这不是就真成‘祸害’了?”   可这群人哪里能说得出个一二三来?   本就是见隔壁村因着有庄家指点,收成一年比一年高,见了眼馋。旁人吹两句风,给点好处,这就眼巴巴跟着上来找人麻烦,就像讹点好处回去。   “这样吧,老人家,您说说您家的地在何处,庄某亲自去看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可还有补救的措施。若是真的往年勉强能吃饱饭的地换了耕作方式便让一家人揭不开锅了,那看来,庄某真是错得离谱。”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可放在这些人眼里便如同蛇蝎恶魔。一个女子,怎能不畏惧这种阵仗?   庄良玉仿佛对这些人的胆怯一无所知,又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老人家,您说可好?”   “就是!让庄先生跟着去看!她要是乱写,又如何能做得了国子监的祭酒?教书育人岂不是就成了误人子弟?”   “就是就是!我们这么多人做见证,老人家你直说便是!”   洛川郡主抱臂冷笑一声:“他有什么胆子‘直说’?左右不过是来讹人而已,支支吾吾言语不详,平白来辱人名声!”   “你!你信口喷人!”   洛川郡主脾气大,吊起眉梢,眉眼间尽是嘲讽:“既然你说自己说的是真话,那你就说出来到底是哪本书,说不出是什么书就说你的地。庄良玉要是感在本郡主面前误人子弟,本郡主第一个上书让她从国子监滚蛋走人!”   “就——”   “就什么?”   “就是那样的书!”   老头慌乱之间抬手指向用来张贴学子文章告示的榜单。群青论坛的目的在于要将学子文章传阅四海,故而在张榜之时便出了样书。上百本样书用线固定在桌上,供来来往往的人随意翻看。   不仅国子监门前支了这样的书摊,西都城中还有几处地方都支了同样的告示榜和摊子,有些颇有名气的跟翰林院有往来的书斋,这时也已经拿到了第一批赶制出来的新书。   这老头的话一出,先前学子中看庄良玉不顺眼的,甚至还起哄的人立时安静了。   这书——   这书根本就不是庄良玉写的啊!   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的闪过尴尬,这——就是不知是谁的文章这样倒霉,竟然摊上这样的事。   庄良玉再次问道:“您确定是那样的书?”   “就是!俺们村里的先生从城里回去,说有人张榜,将书摆出来随意看。他就是看了书才回去告诉我们的!”   庄良玉颔首,转头叫国子监中的书童:“去将国子监去年在群青论坛上刊选文章的书拿出来,涉及农耕的共有十三本书,编号为甲七、甲九,乙二到乙五,丙一到丙四,丙七到丙九。在第十七书库的五排、七排、九排。”   干脆利落的声音再度震惊全场,任谁也想不到庄良玉竟然会对国子监的书库和书籍这般如数家珍,了若指掌。   越是说得多,这些人便越是露怯。   被老头点出来的那个村里先生更是梗着脖子说:“没错!就是从摊子上翻到的书!”   可——   他当真连这些书都不曾见过。   ……   此时,人群外突然有几名士兵小步急速跑来,站定到萧钦竹跟前,低声耳语。   萧钦竹的神色越来越阴沉,他的目光看向被围在正中的村民,又虚虚扫过围观的众人,心下已然对幕后主使有了判断。   负责西都城治安的京城警备司终于姗姗来迟,一到便乱哄哄地想要重开镇北军管控的秩序。   萧钦竹抬手便擎住京城警备司的元帅,握着对方肩膀的手仿佛铁钳,哪怕隔着布甲也让人疼得皱起眉头。   “刘将军稍安勿躁。”   刘将军面色不虞,眼神落到肩头:“萧将军这是何意?”   萧钦竹只是再次沉声重复:“稍安勿躁。”   尔后松手,疼得这位刘将军揉了揉自己的肩头。但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让手下围在外头,听镇北军的指挥安排。   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萧钦竹这个将军,几乎要成为大雍目前官阶最高的将军了!   很快,国子监的书童从书库里将书抱出来,按照庄良玉的要求摆在临时扛出来的桌子上。   庄良玉孑然立在桌后,对众人说道:“在场识字者众多,也叫您村子里的先生看一看,到底是不是这些书。”   庄良玉的神色太过坦然,冷冷清清的,瞧得人心里打鼓。   “老人家,您的地里,种的都是什么?”   这村头识字的先生不敢上前,还嘴硬着说自己看过之后便不记得了。说庄良玉现在是强人所难。   “你这样对待读书人,是要遭报应的!”   庄良玉的神情堪称冷漠:“如果都是信口开河,连自己看过、学过什么都能撒谎的人,应当也愧为读书人。怕是连书页不耻于被这种人所读。”   此时,已然是庄良玉的气势压制全场,国子监门里门外怕是围了上千人,但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在这里喧哗。   老头不肯说,妇人支支吾吾只知道哭,村里的教书先生在怒骂,一时之间,场面极其滑稽。   眼下天色已黑,庄良玉便命人点上灯,照得这里灯火通明,起初来看热闹的人也觉得无趣,走了许多。至于剩下的人——   庄良玉视线扫过,将这些人的面孔记了个七七八八。   人群之外,又一个穿着镇北军衣服的小兵跑来,在萧钦竹耳边耳语过后,立刻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庄良玉跟前。   将方才同萧钦竹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而这时,萧钦竹也拿到了这些人的户籍与账目。   他自人群中走出,将这些调查来的东西全部递给庄良玉。   庄良玉接过之后,草草翻看,快速浏览上面所写的数字。   “尔等来自除萍乡,宋坨村。乡志记载,宋坨村农耕以麦为主,顺德十二年,宋坨村麦子的总产量有四十万斤,而顺德十一年,宋坨村的麦子总产量为三十八万斤。今年圣上因举国灾情,特意免除了农耕赋税。”   “倒让庄某有些好奇,怎的除了赋税,又加了总产,各位乡亲父老竟然还吃不饱肚子了?”   来闹事的宋坨村村民,立时脸全都白了,冷汗涔涔,胆子小一些的,直接开始跪地喊饶命了。   庄良玉仿佛听不到这些人的告饶,继续说道:“庄某无见识,不懂在大雍物价并未出现明显波动的情况下,诸位是如何收了更多粮食反而还吃不饱饭了呢?多出来的粮食去了哪里?”   庄良玉越说,这个话题便显得愈发恐怖起来。   粮食去了哪里?   她刻意将单纯的诬告拔高,免了这些被人指使的贪婪村民受刑罚,还用扣大帽的方式催着京内府衙去找幕后主使。   对于一个农业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粮食、盐和铁。吃不饱饭便容易生民乱。以粮食为引子,足以让不少人战战兢兢自顾不暇一段时间。   起初还觉得庄良玉是故弄玄虚的京城警备司刘将军立时慌了神,这顶帽子扣下来别说京府衙内要遭殃,连他这个小兵头都吃不了兜着走。   哪里还有不耐烦的姿态,手忙脚乱地让手下士兵将这里围起来,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庄良玉踱步道:“除萍乡距离西都城不到三十里,春夏以麦为主,此时刚刚收获的作物应当是粟米、高粱。根据除萍乡的乡志记载,这两样作物的产量今年也有所增长。庄某愚钝,不懂各位是如何到了您所说的卖儿鬻女,食不果腹的地步?”   宋坨村的教书先生和方才哭嚎的老头已经撑不住了,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就要给庄良玉磕头——   庄良玉却快走两步,直接扶住了老头,强硬地让他直起身。萧钦竹不用庄良玉使眼色,便直接将人拎起来站好。   可这老头脚软得根本站不住了,萧钦竹也不嫌弃,就静静地拎着他,让他想跪地求饶都不能。   “或许是只有您家今年收成不好?”   庄良玉眼神纯善,语气天真的问道。   老头已经被吓怕了,哪里还顾得上庄良玉在说些什么,忙不迭点头,“是、是!大人说的是!”   庄良玉“嘶”了一声,蹙起眉头,似是觉得事情有些难办。围观人群中,有暗中观察的人瞧瞧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就能将人拿捏住了。   就在他准备回去禀报时——   庄良玉恍然大悟般说道:“既然您家里收成格外不好,无论这篇文章是不是出自庄某之手,于情于理都该分忧解难。这就启程去宋坨村瞧瞧看,到底生了怎样的田害,竟害得一家人到了要卖儿鬻女的境地!”   庄良玉说得义愤填膺,可听的人成了面如死灰。   “这就安排宋坨村的乡亲们在京中酒楼委屈一晚,明日一早,启程宋坨村。到底看看是粮仓里生了硕鼠,还是田地里生了害虫。”   夜空浩瀚,星斗稀疏。   硕鼠盈盈,百姓凄凄。 第95章 服气   庄良玉将自除萍乡宋坨村而来的三十六人尽数登记在册, 然后让镇北军和京城警备司带到西都城内的酒楼歇脚。   第二日,天方亮,便带着所有人出发前往除萍乡宋坨村。   看热闹者众, 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临走时洛川郡主多有不放心,还问需不需要她同去, 被庄良玉以课业为由将人赶了回去。   但在出西都城时,庄良玉碰上了赵衍恪。他身边还跟着左仪灵。   左仪灵现在已经恢复了扎穆寨的装束, 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扎眼。   今日无须上朝,故而跟着同去的官员也有几个,更多的是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人。等到了宋坨村,看热闹的人只会更多。   庄良玉想, 昨夜——应当有不少人都没能睡个好觉。她也没睡太久,一直忙到寅时才勉强睡了一觉。但她一点也不紧张, 甚至还有闲心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萧钦竹就是那个没睡好的。   相处一年, 庄良玉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萧钦竹此时看似镇定的表象下其实是紧张的。   两人一同策马前行,她往萧钦竹那边靠了两步, 问道:“你在紧张?”   萧钦竹沉默片刻,点点头:“在替你紧张。”   庄良玉:“他们无法用这件事拿捏我,我有处理和应对的方法。”   “……不知道他们还会有什么花招。小人之手段难测, 防人之心不可无。”   庄良玉笑弯了眼, 宽慰道:“你放心,我有防人的手段。从实力出发,这些人正好撞在了我的枪口上。拿什么理由来编排我不好, 偏偏敢用地里的事情。”   “兴许别的方面我不过尔尔,但在土地上发生的事, 我都能调查清楚。”这样说着, 庄良玉狡黠一笑, 双腿用力,夹着马肚子向前而去。   萧钦竹看了片刻,微微偏头示意镇北军跟上,务必将人保护好。   ……   ***   等到了除萍乡宋坨村,村头还站着一个人。   大皇子赵衍慎。   宋坨村此事,说到底,也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庄良玉有心闹大揪出幕后主使,幕后主使同样有心闹大将庄良玉从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撸下去,而旁观者——同样也有心闹大事端,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一众人下马,行礼的行礼,问候的问候,在这种关头竟然还有人称兄道弟的寒暄起来。   庄良玉道:“见过大皇子。”   “庄先生快快请起。”赵衍慎一副焦急的模样,“此事从急,本王不忍见庄先生被人诬告,所以带着熟悉田间事物的官员特赶来一探究竟。”   赵衍慎会装,庄良玉更会装,她做出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的模样:“臣谨记大皇子相助之恩。事关下官清誉,忽略不周之处还望大皇子见谅。”   “庄先生的事要紧。”   话音刚落,庄良玉便直起身,微微颔首过后,径直转身向宋坨村内部走去。至于这大皇子带来的人?庄良玉有这个自信这些人都是来拖后腿的。   赵衍慎正想跟上,落后庄良玉半步的萧钦竹顿住转身行礼,然后又转身跟上,这一来一回,直接让赵衍慎落在后头。连赵衍恪都比他快了一步。   ……   庄良玉无心管其他人的勾心斗角,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解决农田低产问题。   虽然这之中多半是有猫腻,但也提示了她国子监一直以来存在的问题。国子监的学科门类设置讲究经世治道,多是策论、典籍的学习,但对于涉及实际生产生活的实用学科缺乏系统的教育体系,也缺少足够完备的实验体系。   这些学子们一拍脑门,脑子一热想出来的东西——   想也知道落地之后会是个多么假大空的模样。   宋坨村是一个小村,全村加起来甚至不到百户人家,人口也不过五百出头,属于宋坨村本村村民的田地更少,甚至不足千亩,剩下的大片田地都属于附近的农庄主或者是京中官员的封邑。   站在田间地头,此时已经农忙已经接近尾声,地里的庄稼基本都收完了。   粟米和高粱的收获月份都在夏末,而此时已经到了仲秋,地里只剩下高粱的秸秆,零零散散地躺在黄褐色的土壤里,等着变成来年耕作的养料。   到了这里,庄良玉才确信宋坨村的村民就是在说谎。   而且是非常不高级的谎言。   她蹲下身,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眼神里随身掏出一个小小的镐头,挖出一捧土,仔细查看,又用指尖轻轻碾磨。   庄良玉无声的动作仿佛一柄大锤般砸在所有人心头。   赵衍慎对庄良玉的动作不明所以,眼神看向他带来的几个人,但这些人也不懂庄良玉用的是何种方法,眼里全是困惑。   “无用!”   赵衍恪随时都在关注着大皇子的动静,自然注意到他的不耐。赵衍恪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又落到庄良玉身上。   这个赵衍慎——这般急躁且不可一世,上辈子到底是凭什么跟他斗到最后的?   ……   庄良玉在看完表层土壤的状况之后,又命人拿来铁锹,随便用绳子束住袖子,然后就开始在地上挖坑。   有人想要代劳,全都被庄良玉呵退回去,最后看了半天,让萧钦竹来帮忙。   “这是要做什么?”   庄良玉即便干活热得面红耳赤,但声音依旧平静得像是躺在树荫下纳凉:“挖土方,看土壤剖面。”   挖土壤剖面的方法与普通的挖坑不同,需要在挖开一个长宽各三尺的方形坑洞,深度约在四尺。在挖掘的过程中,还要十分小心不能破坏四周的剖面。   萧钦竹力气大,不多时便将剖面挖好了。庄良玉直接跳下去,近距离看过土层的变化。   用手细细摸过之后,才由萧钦竹拉着爬出来。   爬出来之后,便让萧安把她昨夜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有人好奇庄良玉到底是在做什么,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庄大人,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好歹说一声,也叫我等看个明白!”   庄良玉顿住,看过围在这户田里的所有人。其中有国子监的学子,他们在去年的群青论坛上,根据自家田地里的耕作经验写了关于耕种的文章。   庄良玉本不想让这些心性尚且单纯的学子来沾惹这些人心算计的腌臜事,但拗不过,便让他们跟来了。   她思忖片刻,招手让这些人到近前来,又从萧安和萧远抬上来的箱子里拿出自己需要的东西,说道:“看好了,今天给你上一课。”   说着,从中拿出一个剔透的琉璃瓶,然后再度跳进坑里。   庄良玉指着土坑里明显出现分层现象的土壤说道:“方才挖的土坑,叫做挖土壤剖面,为的是能够看到土壤在竖直方向的变化。”   “西都城位于长风岭北侧,受滦河影响,在距离河道较近的位置,以新积土和水稻土为主,远离河道的地方则以潮土为主。宋坨村正好位于两者之间,具有水稻土和潮土两重特性。而这里的土壤,正是极为适合耕作的小麦与高粱的土壤。”   “最上层这些泛黑的部分便是多年翻耕、施肥之后形成的塿(lǒu)土。往下近两尺的地方,可以看到这里出现了明显的不同,下面才是原生的土壤。”   “这些塿土是宋坨村人对耕地进行施肥耕作的证明。通过搞明白上层塿土的成分便能清楚他们用过何种耕作方式才导致了产量锐减。”   庄良玉每说一句话,宋坨村人的脸便白一分。此时已经有人腿软到瘫在地上了。   国子监的学子眼中兴奋,尽是对知识的求知若渴。赵衍恪赵衍慎等人眼中眸光变换,他们身后的官员,大多眼中是对庄良玉的忌惮。   一个女子,竟然能有如此本事。   再这样下去——   他们就真成了废物……   ……   庄良玉一边操作,一边解说,然后从萧安萧远抬上来的箱子里拿出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都是她制备的反应试剂,就是为了监测土壤中所含的元素。   古代条件有限,她也没办法做更精细的实验和测定,这些试剂都是连夜从西都城各个工坊里找相似物件临时弄出来的。   但即便如此,庄良玉所展露出来的知识与技能,足够震惊所有人。   日头渐渐升高,此时已是正午。   庄良玉总算用尽她所知道的所有方法,测完了土壤中所含的水分、有机质、盐含量以及氮含量……   而最终的结果是——   除萍乡宋坨村的村民没有采用任何一种方法,所用的不过是大雍最为普通的耕作方式。   但眼下证据还不够,她可以根据一个剖面的实验变化做出判定,但对于旁观者而言需要对比实验。   庄良玉当即说道:“宋坨村的土壤已经检测结束,为了让各位对今日所见印象再深刻些。庄某决定以同样方法在庄家的农庄和宋坨村外的其他田地里做相同的实验。在场诸位若愿见证,便随庄某走这一趟!”   ……   一整天下来,又凑出三份土样。   庄良玉将三份土做好标识,然后再次重复实验过程。实验容不得马虎,萧钦竹怕庄良玉过累,便在一旁打下手。   很快,结果出来,清晰的变化展现在众人眼前。   庄良玉将小称上的数字露出来,让所有人看个分明。   “我今日所做的这些,就是为了测定土壤中所蕴含的营养物质。这份是来自庄家农庄里的土,是按照庄某的方法种过粮食的土,这份是宋坨村隔壁白河村的土,这份是宋坨村其他田地中的土。”   “在实验之初,我取了相同分量的土,用相同的方法进行测定但现在土壤的重量出现差异。就是因为土壤中的物质在经过烘烤以及试剂处理后会流失变化。”   “现在,我有些疑惑——”   庄良玉的目光落到宋坨村人身上,好似真的十分困惑:“为何宋坨村的土壤能在明显好过其他几个地方的条件下还产量锐减呢?”   起先到国子监去闹事的宋坨村人此时缩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庄良玉每说一句话,便抖一下。   甚至有胆小者都已经尿了裤子。   庄良玉将四份土样放在桌上,一步一步走近宋坨村的村长。   “村长,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依照土壤的情况来看,宋坨村虽然仍旧采用以前的耕作方式,但优质的土壤条件应该让这里的产量比白河村更高才是。根据您村里的情况,这些田地都是好好照管过的,不曾荒废,也不曾滥用,您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噗通”一声,村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是被金钱迷了眼才做出这等糊涂事!小人都是被迫的啊!求大人明察!”   庄良玉故作顿悟道:“竟然是‘被迫’的?”   “是!是!”村长膝行向前,想要抓住庄良玉的衣摆求饶,被萧钦竹直接挡了回去。   此事至此已有分晓,一直旁观的大皇子赵衍慎站出来说道:“现在真相已经查明,不如庄先生便将宋坨村人交于本王,由本王来查出幕后真凶。本王定然给庄先生一个清白,也给国子监学子一个清白!”   这就叫打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庄良玉正好不想管这件事的后续呢,也不犹豫,便点头。   “如此,便有劳琉安王。”庄良玉颔首,心里高兴自己送出去一个烫手山芋。   ……   一场轰动西都城的闹剧就这样在庄良玉的雷厉风行下结束了。   完全超乎丽嘉幕后主使的想象,也完全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起初对庄良玉就任国子监祭酒颇有微词的官员们,此时也不得不对庄良玉的学识叹服。   而国子监中本还想着跟庄良玉作对的年轻学子们,也终于因此时对她心悦诚服。 第96章 设局   在宋坨村诬告事件结束的第二日, 庄良玉便被顺德帝叫进了雍和宫城。   不同于以往总是穿着华贵的衣裙,今日庄良玉进宫便只穿了国子监祭酒的官袍。一身绣着云雁图纹的绯红官袍,衬得人唇红齿白, 俊秀极了。加之庄良玉身量高挑,倒真像是个英俊的小后生。   直直看得宫里许多宫女都挪不开眼。   庄良玉跟着宫人引的路, 直奔顺德帝处理朝政的太仪殿。   通传进殿之后,这才发现殿里不止有顺德帝一人, 竟然还有荣亲王在。   实不相瞒,在庄良玉看来,荣亲王就是宋坨村诬告事件背后最有可能的幕后推手。   行礼过后,顺德帝便让她起来, 可起来以后也不说要做什么,就让她在一边候着。庄良玉是个有耐心的人, 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像是个木头人。   她眼观鼻鼻观心, 双手抄袖静静立着,欣赏太仪殿内的陈设。从上任到现在, 顺德帝似乎存了要她专心国子监事务的心思,甚至特别给了旨意,要她一个月上一次朝汇报国子监事务情况即可, 若是赶上大考年份, 便跟随百官一同上朝。   所以,这是庄良玉第一次以臣子身份站在太仪殿中。   庄良玉打量太仪殿,荣亲王便打量她。   眼神明晃晃落在她身上, 不加掩饰,锐利锋芒。   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处了, 庄良玉便客客气气回一个笑容。   荣亲王不似裕亲王那般是顺德帝的胞弟, 荣亲王是老太后的儿子。生得五官绝色, 气质浓烈出挑。相较之下,顺德帝的长相便显得平庸许多。而且荣亲王身上有股沉淀之后的凶煞气,静静沉着,稍不注意就能将冒犯的旁人吓到。   而且他也很年轻,仿佛比萧钦竹大不了几岁。   雍容华贵得一看便知不同寻常。   此时荣亲王是坐着,坐在一直宽大的椅子上,在皇帝面前也没半点拘束,懒懒散散地靠着,仿佛一头在休息的猛虎。   庄良玉垂眸看看自己,站得有点累。   庄良玉百无聊赖地思考顺德帝准备将自己晾到什么时候,觉得今日这一遭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有这功夫她还不如去睡上一觉。   “皇兄。”   赵肃胤自奏折中抬头,眼神虚晃一圈,最后落在庄良玉身上,露出恍悟的神情:“原是庄爱卿已经到了。”   庄良玉:“……”   她才不信赵肃胤先前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分明先前还让她起来不用多礼。   想归想,但还是要老老实实客套:“微臣不愿惊扰圣上公务,圣上先忙便是。”   这时的顺德帝显得格外和煦,常年积威深重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显得颇有违和,庄良玉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今日要庄爱卿来,是有些要事。”   庄良玉再行大礼,毕恭毕敬道:“微臣殊荣!”   顺德帝挥挥手,自高台上走下来,好似极为信赖与亲近的模样:“今日传你与九弟前来有要务安排。”   “圣上请讲。”   “明年开春后便是春闱,届时涉及考试以及官员考核提拔,朕便想将这两件差事交给你二人处理。”   春闱本就是庄良玉分内之事,交给她来做就是理所应当,但荣亲王——   荣亲王是老太后的儿子,论及身份地位,算是嫡子,顺德帝此时让他如此参与官员事务,难道不怕给了可乘之机?   “庄爱卿,九弟聪慧,博览群书慧眼识人,有他来做这件事,朕才能放心。”   庄良玉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老老实实听着。   “朕的儿子们尚且年轻,从未经历过风雨,缺乏历练,不过是到各地救灾都搞得兵荒马乱。官员选拔涉及国之根本,便交由九弟与庄爱卿来做,若是人手不够,便找他们几个不成器的从旁协助便是。”   庄良玉跪地领命,眼下她是整个大殿上地位除了近侍之外最低的,根本毫无话语权。   等顺德帝这件事情安排完,荣亲王重新靠回座椅中,玩味道:“近日听闻庄大人遇到些麻烦,如今解决否,可需帮助否?”   庄良玉回以虚伪客套的笑容,拱手行礼:“多谢荣亲王关照,不过是些小麻烦,如今已然解决。”   正提笔批奏折的顺德帝停笔:“哦?这件事朕也有所耳闻,似是有人到国子监门前闹事?”   顺德帝将笔放下,微微侧身问道:“魏听,这件事你可有耳闻?”   “回圣上,有所耳闻。好像是有人诬告国子监祭酒大人乱写文章,扰了田间生产。”魏听恭恭敬敬说道。   荣亲王站起身,虽然笑着,但眼中冰冷,视线落在庄良玉身上时,一丝波动感情也无:“皇兄,您亲封的这位国子监祭酒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宋坨村的人刚刚两日前刚告上门去,第二日庄大人便用雷霆手段破了骗局查明真相。眼下那些来碰瓷的片子还被关在京内府衙的大牢里等着审问。”   庄良玉谦虚笑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眼下是荣亲王跟顺德帝两人在较量,她不过是个引子。荣亲王知道顺德帝知晓他是推动宋坨村的幕后人,顺德帝也知晓荣亲王知晓他洞悉此事真相,但两人仍要面上做一出一无所知的戏来。   庄良玉这个配角就只能配合演戏。   顺德帝朗笑几声,可笑意过后的声音极为渗人,仿佛在警告什么:“庄爱卿,你又是如何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回圣上,凡说谎,必然有线索。但人会说谎,土地不会。宋坨村人究竟用了何种耕作方式在田里一测便知。他们既无法清晰说出耕作方法来路,也无法隐瞒田地中的实际产量。只要看过,答案自然分晓。”庄良玉一板一眼地说道,哪里有平日舌战群儒的尖锐模样。   高台上传来一声慨叹:“若是我大雍官员都能如庄爱卿这般尽职尽责又洞察明辨,盛世之日可会远?”   “圣上过誉!”庄良玉再次拱手行礼,一直弯腰行礼,她现在都觉得腰疼了。   但皇帝不肯罢休,又问荣亲王:“九弟,你说呢?”   荣亲王唇角掀起一抹笑:“皇兄所言极是。”   就在庄良玉以为到这里就能结束煎熬的时候,太仪殿外再传通报声。   “辅国大将军觐见——”   庄良玉压下眉头,掩住自己那点好奇。   萧钦竹进殿后,走到庄良玉身边才开始行礼,非常鲜明地表明自己与庄良玉同进退的立场。   荣亲王见她二人并肩而立,面上神色意味不明。顺德帝倒是抚掌而笑:“萧将军与庄爱卿不仅伉俪情深,更同为我朝肱骨,母后真是点了一桩好姻缘。若非庄爱卿与萧将军成婚,便不会随着南下救灾,就算是美玉怕是也要就此蒙尘。我雍朝便少一员贤臣。”   庄良玉隐秘地感受到荣亲王的眼神有了变化,落在身上像是嫉恨的针一样。   “萧将军,此次传你来有要事。近些日子东南沿海传来消息说海运和漕运出了些问题,匪寇横行,行商艰难,民不聊生,你带兵前去镇压匪寇,务必清剿扰乱民生的祸害!”   顺德帝说得斩钉截铁,可见决心之大。   萧钦竹在与她成婚之前,便是飘在四处行军,要么镇压西北,要么处理山林匪寇,虽然所率军队的名字叫镇北军,那也只是自北部起家而已,大雍版图偌大,萧钦竹这个才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早已跑过大半。   荣亲王等萧钦竹领命后调侃道:“萧将军此次可还要带着爱妻?”   萧钦竹神色平静,淡淡道:“臣妻并非只是臣的妻子,她有自己的责任。”   说实话,荣亲王的这句“爱妻”让庄良玉很反感,其一是庄良玉并不喜他人讨论她与萧钦竹直接的感情,其二便是荣亲王这样说完全将她看做萧钦竹的附属品,抹消了她的个人价值。   萧钦竹反手向顺德帝行礼:“请圣上放心,即便没有庄大人协助,末将仍会尽心完成圣上命令,不负圣上所托。”   一直笑面虎般的荣亲王脸上出现一丝恼怒,显然是被萧钦竹抹了面子之后的愤怒,视线在扫到庄良玉时更加阴狠了。   庄良玉心里长吁短叹,面上却波澜不惊,安安静静在这场三个男人的大戏里当观众。   ……   走出太仪殿时,已经能看到稀疏的星斗在昏暗的夜幕中闪烁。庄良玉正准备向荣亲王行礼告别,然后就能与萧钦竹回家收工。   “庄大人留步。”   不知是不是庄良玉的错觉,她现在听荣亲王说每一句话都感觉阴阳怪气的。   庄良玉问:“王爷有何贵干?”   “听闻当日萧将军第一个带兵赶到国子监?”   荣亲王不等二人回答,便又自顾说道:“倒是比京城警备司还快了些。萧将军不愧为栋梁肱骨之臣,如此迅速反应想必无论何种险情都应当能最快赶到,若是雍朝的将士都能如萧将军这般才好。”   “恰巧而已,王爷过誉。”萧钦竹沉声道,身形挺拔像是一根劲竹,又像是一棵大树,将庄良玉挡在自己身后,免去荣亲王的窥探。   “瞧瞧,天色已晚,便不耽误萧将军与庄大人,本王先行一步。”   荣亲王远去,可此时还在宫里,人多眼杂,庄良玉就算心里松一口气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一直到忠国公府,庄良玉进了竹苑便瘫在贵妃榻上,一副再也不想起来的模样。   萧钦竹静默片刻,叫来夏荷秋光等人准备晚膳,然后走到庄良玉近前,轻轻捏住庄良玉的脖颈。   庄良玉像是猫儿一般发出舒服的哼声,翻过身去,由着萧钦竹按摩。   含混道:“郎君准备何日启程?”   “圣上急诏,通常要三日内动身。”   “要去多久?”   萧钦竹道:“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我不在京中,若是遇到难处可与父亲大人说,父亲大人在户部当值,多少能帮你免除些麻烦。”   庄良玉懒洋洋应声:“多加小心。”   萧钦竹动作顿住,手轻柔地拂过庄良玉发顶。   “你也是……”   …… 第97章 奈何   虽然萧钦竹说了三日之内启程, 但第二日,天一亮,调令就送到了忠国公府, 要萧钦竹今日下午就启程。   早上吃饭的时候,庄良玉想起萧钦竹那日及时带兵赶来维持现场秩序, 说道:“那日在国子监门前,多谢郎君。”   若是放在以前, 萧钦竹大抵是会因为庄良玉的客套而生气的。但一年的时间过去,两人之间经历这样多的事情。萧钦竹也渐渐明白,庄良玉就是这样一个将每件事情都分得很清楚的人。   萧钦竹说道:“是吟松派了人到兵部寻我,彼时正准备去城外兵营, 便带人过来了。”   “昨日荣亲王提及此事,日后可会有麻烦?”   萧钦竹静默片刻, 不动声色道:“你无须担心。”   庄良玉了然:“那便是会有麻烦。郎君身为镇北军的将军, 行事多有顾忌,这件事我自己应是也能料理, 你可放心去东南。”   “小心荣亲王。”萧钦竹的声音低沉,欲言又止。   庄良玉权当他是担忧,微微一笑, 示意他放心。   “宋坨村一事我已嘱托父亲的门生, 他们会仔细跟进,尽快查明幕后找出真凶。”   庄良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萧钦竹, 他们二人都清楚,即便此时查明真凶, 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因为这个幕后黑手他们动不得。   说得好听, 幕后黑手是荣亲王, 但若是说得难听,这幕后黑手便是顺德帝。   是他在纵容,让荣亲王的野心越来越大。   庄良玉慢悠悠喝了一口汤,说道:“玩火自焚。”   ……   萧钦竹临行前,庄良玉替他收拾行囊,虽说其实也不用准备什么东西,但萧钦竹说了,她做一下也无妨。   本来,吃完早饭后,庄良玉就准备稍事休息一下,然后等下午送走萧钦竹便去国子监看看。   她正在看书,萧钦竹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说道:“下属们已经让各自夫人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了。”   庄良玉:“……”   她眨眨眼,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抬头,看到萧钦竹站在门边,逆着光看不清神情,但干巴巴的语气竟然让她听出一丝委屈。   庄良玉暗自乐了片刻,说道:“郎君应当自己收拾好了行囊,不需操心。”   “……是。”   萧钦竹应声后,门里门外陷入沉默。萧钦竹不甘心,可是又不肯走。   半晌,庄良玉噗嗤一声笑出来。   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掸了掸衣摆,站定到萧钦竹面前,笑吟吟的:“回房吧郎君,让我看看给你添点什么累赘。”   庄良玉说添累赘就绝对不是开玩笑,她虽然曾经有过丰富的野外勘测经验,但一个是古代一个是未来,根本不能拿来类比。   于是有的没的凡是她觉得有意思的都塞进了萧钦竹的行囊。   萧钦竹沉默地看着多出来的木雕,举起来,神情有些困惑:“夫人,这用来做什么?”   庄良玉正忙着翻箱倒柜,连看都没看就敷衍道:“用来搞笑。”   “搞笑?”萧钦竹和这个丑丑的小狗木雕对视,想起那日二人走过东市长街,拿着木雕站到庄良玉身后。   “我想带你那个。”   庄良玉顿了片刻,不知是不是弯腰的原因,觉得有点心口憋闷,缓缓舒了两口气才直起身。调整片刻才带上往日那般和风细雨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郎君怎么不说想带上我?”   “……”   庄良玉的眼神有点惊恐:“不会吧!萧钦竹你竟然真的在思考?”   谁料萧钦竹也是一笑,笑得冰雪初融般惊艳:“开个玩笑。”   庄良玉嗔怪地捶了他一拳,不像是在撒娇,力气有点大,捶得萧钦竹差点憋气。   玩闹也只是片刻,两个人都是有正事要做的,凑在一起时也是工作大于生活,庄良玉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状态,至少不会让她觉得失控。   萧钦竹跟在庄良玉身后,将自己那个小狗木雕放下,换成了庄良玉那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握在手里的时候,忍不住微微摩挲。   庄良玉立时有种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扭过头去,装模作样的。   萧钦竹问道:“夫人以为东南沿海一事该当如何?”   庄良玉思忖,但除匪寇一事于她而言属于未知领域,也不敢妄下定论:“漕运是民生,水路连通大雍的命脉。匪寇明目张胆伸手,必然有人在背后支持。”   “夫人以为何人?”   也许是因为这几日见过荣亲王,所以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荣亲王在搞鬼。   萧钦竹摇摇头,说:“船行江上。”   庄良玉的第一反应是错愕,江家经营香料生意,又怎么会跟漕运扯上关系?   萧钦竹继续说道:“陵南最新开出来的铁矿自五斗山运出,过江时便遭了匪寇。”   怪不得——   铁矿在这个封建时代,基本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现在铁矿丢失遭遇匪寇,无异于现代社会里重型军*火丢失。   自陵南道回来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若非还能见到左仪灵和跟她一起北上的黑雨,庄良玉几乎觉得扎穆寨的经历都要成为一场离奇的梦境。   “此行仅有镇北军?”庄良玉问道。   萧钦竹颔首:“此事只能交由镇北军。”   静默与凝重缓缓流淌,庄良玉想——此时的萧钦竹还不到二十七岁,就算此行险峻,当也平安无恙。   萧钦竹却想,比起危险的前线,庄良玉留在后方,虽说勾心斗角费心劳力,但只要不是直接犯了杀头的罪,他总能有办法让她好好活。   ……   军情紧急,用过午饭后,萧钦竹便策马直奔城外军营,准备带大军开拔。   此行紧急,怕是连书信都要成为奢侈。   庄良玉在送走萧钦竹之后便直接去了国子监,今日国子监休息,家在西都城的监生们便都回了家,只有些远地方的人还留在这里,但三五成群,都去了西都城里找些乐子。   庄良玉到时,监中夫子们正在犯难。   见到她来了,如蒙救星。   “庄先生,你快来想想办法!翰林院那边刚来了信儿,说群青论坛上文章众多,无需全部印制,仅挑几份好的便是。”   庄良玉快步走进来,接过夫子递来的书信,匆匆扫两眼,便明白了这些老家伙们又在搞什么鬼。   其一,是开版印刷书记成本耗费巨大,目前的大雍采用的还是活字印刷术,每一版都要排定许久。   其二,便是这些老不羞想捞好处,顺德帝为了表示对年轻学子的支持,拨款金额巨大,任谁看了都要震惊许久,这些老家伙就是看中了这点好处,准备降低成本,将东西揣进自己的腰包。   庄良玉心中暗啐一声,恨不得把这些为老不尊的蛀虫扔出去挂路灯。   可生气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庄良玉暗自深呼吸,等情绪稳定了才说道:“这消息先别让学子们知道,我想办法跟翰林院交涉。去年学子们的文章同样是上千篇,还能一起印制成书,今年圣上更加支持,无论如何不能让学子凉心。”   “可——”   任谁都知道,得罪翰林院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玄祖皇帝年间,翰林院虽然有权,但到底只是个辅佐圣上决策的机构。政令制定执行的大头还是落在三省六部,但随着世家掌权,重文轻武,这群精于算计的家伙们进了翰林院,变成了一个能左右政策的地方。   庄太师一直旁观,见庄良玉来了才慢悠悠喝了两口茶,说道:“翰林院的人不足为惧。”   “他们能从中捞好处,是因着依附圣上的权利。若是圣上无心于此,他们也难以从中捞到好处。不过是一群跟风的蛀虫罢了。”   庄良玉甚至翰林院此举简直就是新仇加旧恨,新仇是翰林院书库漏水,这群老家伙们被萧钦竹围着被迫干了三天三夜的活,旧恨——自然是指庄家与他们之间历来便不对付。   “父亲有何高见?”庄良玉问道。   庄道青又喝了一口茶,好似一点也不觉得这些人真能构成威胁:“只管做便是,他们不敢奈你何。”   ……   很快,《群青集》问世,按照类别收录学子文章,一夜之间上架无数书斋店铺,掀起比去年更大的狂潮。   最早摆在国子监门前的只是样书,为的是方便学子们翻看,没想到惹来了宋坨村的麻烦。   但现在上架的书籍是重新排版过的,与市面上常见古籍的排版印制方式有所不同,一页能放下更多内容,然后还配了许多图样辅助理解,一上架便被无数学子哄抢。   其中一些比较精彩的文章甚至被人争相传阅,一时之间,西都城的街头巷尾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群青集》的内容。   学子们还暗暗较劲,互相比谁的书销量更好,甚至定下目标,希望明年的群青论坛上能写出更好的文章。   在这些书籍之中,起初所有人都以为销量最好的应当是上三学的内容,但没想到最后卖得最多的竟然是下三学。   尤其是那些讲农耕,讲工艺的文章,甚至有人到书斋去问,能不能只单独买这一篇。   可想而知这种情形给那些一贯高傲的世家子弟们多大的冲击。   叶瞳龄是个另类,因为跟着庄良玉去过陵南,实地见到过生产救灾,这次写得文章也不是按他那个礼部老爹心意来的,直接就写了自己在农耕时节的见闻。   不学无术的叶家小四爷一下成了这些贵公子中销路走得最好的那一个,骄傲得尾巴都要上天去了。   庄良玉乐意看这些人互相不认输,互相打赌,好强争胜的模样。   新入学的女子们也羡慕,洛川郡主更有行动力,直接冲上来敲门,问她:“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也出书?”   庄良玉正忙着练字,头也不抬地说道:“等明年你们能参加群青论坛的时候就可以。”   洛川郡主恼火:“你明明知道我年后就要跟这群人一起参加春闱!”   庄良玉停笔,思忖片刻:“那你成功上岸之后再写一篇,我给你发个《群青集·特刊》,如何?”   “好!一言为定!”   庄良玉敷衍点头,继续提笔练字。   沉浸在喜悦中的洛川郡主突然回神,怒道:“庄良玉!你坑我!”   庄良玉抬头,微微一笑:“有劳。”   洛川郡主:“……”   她这辈子就是跟庄良玉有仇! 第98章 更远   果不其然, 就如庄道青所言,即便翰林院气得头上冒青烟,也没办法拿已成定局的事情如何。   这群人爱脸面, 好脸面。一辈子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只会暗地里下绊子, 绝对做不出明面上撕破脸的事情来。   所以,表面看似风平浪静, 暗地里的小花招简直层出不穷。   因着宋坨村一事,虽然再度提升了国子监以及群青论坛和《群青集》的热度,但也激起了不少人对学子文章的质疑。   历朝历代,能够著书立作的无一不是大家, 但现在一个还在读书的学子竟然也能写文章编书?   这放在以前,莫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贻笑大方。   常言, 越是出名的东西越能成为众矢之的,现在的《群青集》便是这个众矢之的。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搞得轰轰烈烈的庄良玉便成了所有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前, 虽有科举,虽有学监,但到底任用与否, 任用何处还是要三省六部和翰林院拍板, 这些学子的命运,归根结底还是在世家手里。   不纳投名状,这辈子也别想在官场上混出个名头来。   但现在不同, 《群青集》的问世让许多学子的才学有了展露的机会。就算世家有私心,但归根结底, 办事要用人, 而不是用草包。想要保得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手里就要有能干实事的人。   如此一来,用人的主动权便不在他们身上,这些贫苦出身的下三学人有了选择的余地,而不再需要像以往那般像是货架上等着被挑选的货物。   为了打压这些人的价值,翰林院也鼓动了不少人对《群青集》下手,对其中编写的文章多有挑剔,可只盯下三学也不是办法,挑刺的人多了,有些人跟着浑水摸鱼攻击政敌,世家子弟的文章也难免收到批评。   最后闹来闹去,竟然成了国子监学子与外界文人的对立。   心高气傲的国子监学子自然不肯认输,一个个傲气得恨不得跟对手当面争论,反驳的言辞也愈发激烈。   这倒叫这群老家伙们有苦说不出了。气得这群人在家里捂着胸口直骂孽子!   庄良玉乐意看戏,更乐意指点学子们反击,甚至在国子监门外又立了一块巨大的石壁,专门用来让文人□□交流。   恶趣味的庄良玉甚至专门给这种留评形式,起了个名字,就叫“锐评”,石壁的名字就叫评论区。   旁人虽然搞不懂这两个名字的深意,但国子监的祭酒都这样说了,那便跟着这样叫也没什么问题。   石壁上时刻都贴满了纸张,有些上头的人直接提笔在石壁上写字,斗大的字隔着八丈远都能看清楚。   庄良玉站在国子监门前长吁短叹一声,装模作样道:“雍朝学业之繁荣,指日可待呀!”   国子监门前的热闹,整个西都城都津津乐道。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今日又有谁在石壁上留了什么新的言论。   连几岁的孩童,嘴里都在说这几日新看到了什么东西。   哪里还有曾经因着毫无知识获取渠道而一无所知的模样?   庄良玉拍手称快,觉得这群老东西们也算有点用处,要不是他们专程来找茬,她怕是也想不到可以用看热闹的方式来传播知识。   至少这些文人留评时为了显得真实可靠,都留了自己的真实名姓,批驳时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一时之间,竟掀起一股□□。   更让世家怄气,他们将手伸到翰林院中,为的就是能把控普通人的上升渠道,将有用的东西垄断在自己手中。百姓越聪明便越难管理,个顶个有自己的想法,再想掌控便难了。   可眼下情形失控,已然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求爷爷告奶奶地到顺德帝面前去哭嚎,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雍根基迟早要被庄良玉一人给祸害。   太仪殿上,稳坐高台的皇帝心情却不错,拎出两份奏折来让几位官员传看。   这两份奏折的水平一看便知,是各地父母官递上来的折子,言明效仿国子监“评论区”与“锐评”方式颁布政令,极大程度促进了政令推行,安抚各地百姓。   顺德帝坐在龙椅上,笑容和煦却让人遍体生寒:“诸位爱卿,为父母官者,当如百姓父母。既然说这些年轻后生是不知者无畏,那尔等长者给他们引一条正确的路便是。”   “以诸位爱卿之高见,指条明路,应当不是难事。”   诸位大臣在皇帝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可回到家中,自家孩子还倔着不肯听话,在嚷“评论区”上那些文人都在乱说。   叶侍郎也很头疼,虽然自家孙子跟小庄先生走得近,但到底世家背后有世家的利益,一切都要给家族让行,蹙着眉头说道:“你说人家乱说,你怎知自己不是乱说?”   叶瞳龄脾气倔,梗着脖子说道:“我等虽年幼,但正经下过地,进过工坊,祖父怎能说我是乱说!”   叶侍郎神情凝重,不敢相信:“当真下过地,也进过工坊?”   叶瞳龄点头,骄傲极了:“三日后,还有一次组织实习,我们还要实地学习!”   这下,叶瞳龄也不说下地实习是苦差事了,眉眼间都是自己已经长大已经成熟的骄傲。   叶瞳龄还骄傲着,叶侍郎的神色却更加凝重了,他低声重复道:“实习?实地学习?”   “这女娃儿,当真不得了。”   ……   说来这实习,也是在宋坨村事件之后,才坚定了庄良玉的想法。   庄良玉自认自己知晓的事情不少,但也不可能做到全知全能,她不是百科全书,更何况即使是百科全书里的知识也有出错的可能。   离开土地的知识,很多也是一知半解,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给个方向,然后让这些学子们自己探索。   但纯粹的理论知识仿佛空中楼阁,以眼下时代而言,还是需要落地才来得实际。   于是,这群可怜兮兮的年轻人们,除了每个月要开一次组会之外,现在还额外加了一项实验任务。   庄良玉自打上任之初便搞了个照葫芦画瓢的学分制,只有修满学分的人才能从国子监顺利毕业。   而这项实习便在他们的学分要求里。   庄良玉说:“只是一味埋头苦读闭门造车,是没有意义的。所以——”   “今天,就让我们先来根据这些涉及民生政务的典籍来写一篇标准的文献综述,七日后,再来开个组会好好讨论一下大家的心得体会与研究进展。”   上三学的监生呜呼哀哉,手里捧着书,成堆成堆的,仿佛挡在自己前路的大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又看不到未来。   挑灯夜战,灯火通明,自以为博古通今,可拿到组会上一看,被批得狗血淋。偏偏各位夫子说得全都在理,想反驳都没有底气。   他们以为庄良玉这个年轻的国子监祭酒是靠后门走关系上位,可人家正正经经有真才实学。明明比他们的年岁还小一点,偏偏能将所有人说到哑口无言。   可比起上三学,这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们一出门,就看到下三学的学子们正手里抱着卷轴画册讨论的热火朝天。   当即不服气,返回去找庄良玉理论。   庄良玉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添茶倒水,慢悠悠说道:“下三学要制图,要实践,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方法有效可行。尔等研究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若是不能博览群书,又如何称得上未来之栋梁?”   立时有人受不了整日里写文策论的折磨,拍案而起:“庄先生,我要学下三学,我要学农!”   庄良玉丝毫不介意这些年轻人的气盛,老神在在道:“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学,便找院里夫子办个转学手续即可。”   叶瞳龄便是那个凑热闹跟着一起办了转学手续的人。   他自诩跟着庄良玉南下,是个有经验的老手,觉得自己换个领域就能一展才华,一雪前耻。   庄良玉不发表任何看法,由着叶瞳龄折腾。   也由着这些年轻人折腾。   她像是个退休老干部一样,同国子监中的诸多夫子们坐在一处谈天说地,揣着袖筒目送监生们兴高采烈回家的身影。   仿佛看着他们,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   在霜降之前,庄良玉收到了萧钦竹的来信。   信上说他此时已经抵达东南沿海,并与兄长顺利见面,在写信时,已经击退了一波想要进犯的海寇,现在正在调查漕运一事。   庄良玉不得不惊叹萧钦竹的办事速度,此时距离他离开西都城不过才一月时间,就已经办完这样多的事情。   怪不得这样的人能被成为大雍的战神。   随信而来的,还有萧钦竹的画,工笔简单,但生动传神,一共十张图,描摹了一路南下所见风景。   此前南下,陵南道不过只走了很短的距离,但萧钦竹此次快马行军,直接越过大雍半数版图,抵达东南沿海。   庄良玉看着上面的风光,一时思绪缥缈,眼前浮现出曾经东奔西走,走遍祖国大江南北的情形。   但如今,她已然不可能再潇洒来去,自由如风。她手上、肩上有无数人的责任。   夜深露重,庄良玉仍俯首案前批改学子们的课业,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即便是一篇短短的文章,这些年轻人也能引经据典写得鞭辟入里了。比之原有文体,格式更加规整,思路也愈发凝练清晰。   眼下这篇正是在写山川异域,日月同天,显然是个走南闯北,见识颇多的儿郎。   庄良玉将萧钦竹的画摆在这篇文章一旁,好像透过黑白线条看到了壮阔山水。   “希望你们能走得更远……” 第99章 见识   起初, 国子监的实践活动并不受人重视,包括叶瞳龄这些自上三学转到下三学的子弟们也不重视。   但叶瞳龄跟自家祖父犟嘴之后,这件事便引起了很多人关注。   到了去城郊农庄那日, 已然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除了需要跟着庄良玉实地学习的学子外还有很多跟着各家公子来探风声的仆从。   一支庞大的队伍打马走过西都城长街,直引得路人张望,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放在以往,庄良玉是绝对不会允许国子监的学子有如此娇贵的脾性的。但现在她有心让这些一直藏在背后的人心里产生紧张, 便也由着搞小动作。   只要不碍事,她没意见。   庄良玉穿了一身轻便的骑装,带着国子监的学子们浩浩荡荡往庄家位于城郊的农庄走。   今日带的学子说多不多,但也不少。总共算下来也有六十人之众, 正经深耕农业的学子早就已经跟着夫子实地学习过了,现在带来的全都是门外汉。   哪怕叶瞳龄自诩自己经验丰富, 但放在专业的人眼里, 就跟门外汉没什么区别,头一次进庄家的农庄, 照样惊喜得大呼小叫。   庄良玉手上卷了个特制的小喇叭用来节省力气,她举着小喇叭说道:“诸位学子虽知晓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但说到农耕, 尔等在大自然面前不过是个孩子。”   “农耕靠天吃饭, 种地的人,说是跟老天爷抢命都不为过。何时耕种,如何耕种, 何时收获,如何收获, 这里面都是学问。传统农民依靠经验口口相传, 靠跟老天爷去赌。但农学的意义在于能够将可能发生的事情, 变成必然。”   “国子监国子监,尔等为国之子民,为官既为小家,同样也为国家。”   “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1】。这是国子监的目标,也当是你们的目标。”   庄良玉的声音虽然平静又懒散,但偏生有种鼓舞人心的奇怪力量,砸在人心中,立时便热血沸腾起来。年轻人最容易被宏伟的目标与情怀感动,也最容易在集体氛围中受到鼓舞。   他们走过田间地头,学着庄良玉的样子,低声重复方才的话。   “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   ……   庄良玉带着这些人走过庄家农庄的田间地头,此时已经过了霜降,马上就要进冬天,小麦这时已经出苗。   有人问她,这样冷的天气为什么还要种东西,不怕庄稼会冻死吗?   庄良玉说:“这是改良以后的冬小麦,有一定的抗寒能力,能填补河源地区的种植空白,充分满足粮食生产需求。”   她就像是领着小学生春游的老师一样,举着自己的小喇叭说道:“大家跟好,不要掉队!”   甚至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面小红旗,高高举起,在前面像个导游一样引路。   “大家即将看到的,是采用全新耕作模式的改良品种冬小麦,该种冬小麦目前已经处于实验三期阶段,如果明年能够稳定收成,就可以作为稳定品种推广种植。”   上三学的贵族子弟各个都是见多识广的,世家的精英教育不仅给了他们高人一等的脾气也给了他们高人一等的眼界。但眼下,这些眼界在庄良玉这里——   没用。   他们的眼界在吃喝享乐上,能一眼看出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能触手鉴别丝绸品质优良,可对于眼前这些还处于萌芽状态的小麦苗,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让他们品鉴一下兰花和牡丹的品相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辨别麦苗和韭菜——   叶瞳龄好奇心重,甚至蹦下地去看着麦苗到底有什么不同。   庄良玉懒洋洋地站在田埂上让他们小心别踩坏了麦苗,说道:“古语有云:‘白露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你们之前没听过?”   庄良玉笑得很敷衍:“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就听过了。这句话说的就是冬小麦的种植时间。先前下三学研究农学的学子已经与当地农户一起完成了冬小麦的种植,你们现在看到的,便是刚刚破土的麦苗。”   虽然雍朝有二十四节气,但西都城所处的北方地区,此前一直以春小麦种植为主,冬小麦只在偏南的地区耕种,哪里会听过庄良玉说的这句用来种植冬小麦的俗语?   甚至有些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自我怀疑,低声询问,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自己见识短浅。   “诶!那位学子,你当那麦苗是你的头发吗?一薅就掉的。”   好奇心没用对地方的学子对小麦苗伸出罪恶的手,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庄良玉的火眼金睛发现了。   庄良玉等这些人安静些了,才说道:“改良之后的冬小麦,亩产可以达到七百斤,今年会改革新的耕种方法,如果实验成功,甚至可以达到八百斤的产量。”   庄良玉说完,学子们附和,附和之后便没了下文。   可说到底,对于这些学子而已,他们没有粮食亩产的概念。   庄良玉长吁短叹一声,像是对他们麻木的表现痛心疾首,十分没有老师模样地蹲坐下来,手里的长杆小红旗在绿油油的麦苗顶上飘来飘去。   “估计你们对这些数字毫无概念,以男子而言,一餐饭会吃掉三个大馒头,这就是二两干面粉。一斤是十两。”   “各位学子算数学得都不错,不如算算这够自己吃多久的大馒头?”   庄良玉等着这些人算,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才站起身拍拍土说道:“一天会吃掉六两面粉,十天是六斤,一个月就是十八斤。”   “而七百斤,够你们吃三年还多三个月。”   庄良玉说完,全场死寂。   单单只听一个七百斤,完全感受不到什么,但被这样拆解一算,竟然是如此庞大的一个数字。   “或许要刨除一些损耗,毕竟麦粒磨成粉,也是有出粉率的。按照八成来算,五百六十斤,也够一个成年男子吃两年半。”   庄良玉笑眯眯地说着,留给这些人两分钟的冷静时间,然后再次挥舞自己的小旗子。   “好了,没有见识的小菜鸟们,跟着我往前走,带你们见见新世界!”   ……   庄家的农场,已经在采用一些大规模种植的方式,农田平整宽阔,农庄的农民此时正在准备趁着天气晴好进行土地翻耕和秸秆还田,正忙着在田边粉碎秸秆。   农庄的人见到庄良玉,个顶个笑着打招呼,不是别人常叫的小庄先生,也不是嘉禾县主或者将军夫人,这些人就叫她庄二娘子。   而且每个人脸上都会露出亲切善意的笑容。   京中勋贵子弟家中也多有赏赐下来的封田,农庄里也有人从事耕种生产,但说到底,那些是下人,他们才是主子。所以根本谈不上亲近。   眼下庄良玉跟农庄里的人的相处方式便震惊到了这些人。   “庄家的下人都这样没有规矩?”   庄良玉走在前头听到了这句话,回头瞥了一眼,继续往前走,“什么是规矩?尽职尽责才是规矩,讲究尊卑只能说明一个人没有别的能让他人信服的本事。”   那学子瞬间红了脸。   庄良玉说话贯是如此,不中听,刺人,偏偏还在理。   此时已是秋末,田里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越往里走,便越能显出农庄的忙碌。   有人好奇问道:“庄先生,此时应当已经过了农时,为何还会如此繁忙?”   “已经种上小麦的地无须再处理。但土地一直耕种会导致肥力下降,所以也要休耕,现在他们做的翻耕和秸秆还田就是在让土地休息。”   很快,他们便看到了地里的农用机械,虽然还是需要人工或者畜力来驱使,但从效率和效果上来说,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庄良玉指着田边修整过的沟渠和水闸说道:“等到需要灌溉的时候,只要开闸放水即可,不出两刻钟,水便会流经农庄的四百亩土地。”   立时,惊起“哇”声一片。   庄良玉一边走,一边讲解,说这个地方用的什么原理,用的课上学过的什么知识。   对于这些学惯了上三学里之乎者也的世家子弟而言,这种将想法变成现实落地的事实,是一种新奇且充满有活力的事情。   他们习惯了去挑文字的毛病,去跟人勾心斗角,跟人在各种场合争锋相对,互不相让,但若是真的让他们沉下心来去做一件事——   好像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除开名利富贵,他们想做的是什么?   庄良玉似乎能看懂他们的表情,猜透他们的所思所想,扛着小旗子,晃晃悠悠说道:“所以,如果不做官,你们想做什么?”   说到这里,一瞬间庄良玉福至心灵,颇有些兴高采烈地说道:“既然如此,今日过后,便请诸位学子写一篇文章,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人生的意义,题目就叫——”   “《若不为官,我想做……》,来一个半命题作文,无论大家今后到底要做什么,今天都可以尽情想象,没有字数限制,没有文体限制。五言、七言、绝句、律诗、辞赋皆可,但一日后,均要准时将课业交上来。”   庄良玉笑眼看着这群年轻学子们一瞬间苦恼,下一瞬间又欣喜若狂的脸,心中一声慨叹。   世家教育与伦理纲常将人的想象力束缚住,当思绪可以放飞,伴随思想改变引起的变革也将随之而来。   ***   庄家的城郊农庄,不仅已经有了规模种植的雏形,也有了规模养殖的雏形。相比于耕种,养殖的机械原理相对简单一些,采用土法也能制造工具。   农业生产离不开化学的发展,但眼下点亮科技树根本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庄良玉眼神微亮,期待地看着走进养殖场的学子们,内心一声感慨:“真希望这些人里能出几个搞化工的天才。”   目前,农场养殖已经脱离原始的散养模式,小羊都养在圈里,边上有用来喂水喂饲料的槽,底下是他们看不出名堂的网。   原始的农家肥清香扑鼻而来,庄良玉根本不给这些人逃跑的机会,转身便将大门关得死死的。   然后找了负责养殖的农户来解说这里的工作原理。   起初还对农户身份多有不屑的人此时也渐渐转变态度,尊敬了不少。   庄良可不是个有良好耐心的人,她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口舌去温柔的教导这些刻板印象根深蒂固的年轻人。   直观的让他们感受冲击,哪怕与他们本身的政见相左,只要能造成冲击就好。   面对能够产生巨大经济利益的新兴生产方式,他们会自己做出选择。   ……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将自家的农庄完全展示在世家面前,她几乎可以预料,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她又将面临无数刺探,恐怕又很难再睡个好觉了。   果不其然,当日夜里,她的书房再次被刺客潜入。   而第二天,她的门前,多了来自永定王府和琉安王府的护卫。   眼下来看,庄良玉也好,忠国公府也罢,都不曾站队,所以两方互相看不顺眼的护卫只能一起工作。   甚至在第三天,守在庄良玉门前的护卫又多了一支。   是顺德帝。   大概此时奏章已经送了上去,对巨大利益眼馋的世家们已经在鼓动顺德帝让庄良玉将改良方案尽数交上去。   庄良玉毫无意见,只是——   到底这些老家伙们还是慢了一步。   庄家的方法是无数学子摸索出来的,也是目前技术条件下最适合大雍的耕作方式,早在今年的《群青集》里就已经随着商队走遍大江南北,彼时对此不屑一顾的世家,到头来竟然比他们看不起的平民百姓还要慢上一步了。   庄良玉跪地行礼,将方案呈上,然后再次捧回来自皇帝的奖赏。   一时,风头无两。   声名,甚嚣尘上。   作者有话说:   【1】CAU校训,母校…… 第100章 比烂   自庄良玉因着一纸婚书走入西都城权贵的视野中, 她便成了整个城里最常被提及的名字。   风评转了又转,毁誉参半。   无论男女老少,似乎不议论几句便显得自己跟不上这波风潮。   荣亲王便等在府上, 等着庄良玉来找他商讨春闱事宜。   有官员说道:“王爷,庄良玉此人难以捉摸, 其背后之人更是深藏不露,您与其相处万要小心!”   “此女心思深沉, 绝非善类。若是放之任之,今后必将坏我等大事。还请王爷下定决心——”说着,手上比了一个果断的手势。   荣亲王此时并未像平日那般懒散地靠在椅子里,反倒坐得端正, 神情也极为冷漠疏离。   “依臣下所见,此时并非动手的最佳时机。根据消息, 保护的人有三批, 来自宫里、琉安王府和永定王府,此时行动极易遭人怀疑。轻举妄动, 易功亏一篑。”   “王,三思。”   就在荣亲王准备开口时,外面传来侍卫通传的声音:“王爷, 国子监祭酒已到王府大门。”   荣亲王神情上的冷硬散去, 又恢复了往日懒散的模样:“请进来吧。”   “诸位大人的良言皆会认真思虑,此事改日再议。”   屋内的几位官员鱼贯而出,唯有方才比手势那位, 在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自荣亲王身上扫过, 竟然在荣亲王身上感受到一股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松快。   下一刻, 便感受到一阵压迫。   荣亲王的眼神向他压来。立时垂头快步离开。   赵肃明眉心蹙起, 听到外面响起庄良玉的声音,揉了揉眉心,又换成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等着人推门进来。   ……   庄良玉不是很明白荣亲王为什么要将办公的地点选在荣亲王府,在她看来,还是找个第三方办公地点更合适。眼下皇位的竞争者有三个,然后全都跟她有联系。   庄良玉隐隐感觉窒息,不管谁出事,她都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三方所给的并不是保护,是推出来用她做挡箭牌。她甚至开始怀念萧钦竹在西都城的日子,至少有萧钦竹在,她能放心的睡个觉。   不过是敲门的三下,庄良玉心中却飞过思绪万千,又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见过琉安王爷。”   “庄大人快快请起。”话虽这样说着,但人窝在宽大的座椅中一动不动。   庄良玉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也不觉得这个出身高贵的荣亲王会将她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人如印象所想那般高傲。   庄良玉进来之后,示意荣亲王府的护卫将萧安萧远放进来,他们手中正抱着卷宗和资料。   荣亲王府的护卫不肯放行,像是两尊门神一样拦在门前。   庄良玉似笑非笑道:“荣亲王,这不是与人合作的态度。”   靠在座椅里的荣亲王起身,回以更加漫不经心的笑容:“你我只是共事,并非合作。”   庄良玉只是微笑,转身再次站到门外,对守门的两个侍卫笑得温柔,问道:“可否帮我搬个椅子?”   守门的侍卫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荣亲王,最后在点头中满头雾水地去搬了一个椅子。   庄良玉便规规矩矩坐下,然后从萧安手中拿过一卷卷轴,摊开在腿上,然后开始工作状态。   庄良玉拿来的这些卷轴都是历年春闱的考试安排,她有心将这件事尽可能安排得公平些,所以报了足够认真的心态来。   往年春闱都是翰林院做主,今年顺德帝将这件事交由他们二人主导,引起了诸多人不满。   荣亲王面上虽不显,但眼神却明显阴沉下去,甚至从庄良玉退出房门的瞬间,阴煞之气便弥散在空气中。   庄良玉却仿佛置若罔闻,认真翻看卷宗,哪怕荣亲王站到她身前了也不抬头。   “让翰林院去空出几间屋子,以后在那里议事!”   闻言,庄良玉施施然站起身,将手中的卷宗放回萧安手里,浅笑道:“如此,荣亲王,明日翰林院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也不耽搁。   在转身的瞬间,庄良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漠,背脊挺直,离去时仿佛一道能撕裂一切的裂隙。   ……   “嘭!”   在庄良玉踏出荣亲王府的瞬间,本来敞开的大门倏地关闭,用力之大甚至激起尘土飞扬。   庄良玉站在街上,挑眉回望,像是能透过厚重的朱漆大门看到赵肃明艳丽又令人生厌的脸。   她平静地收回视线,让萧安萧远跟上:“今日辛苦了,去醉仙楼吃饭。”   萧安萧远才不觉得跟着庄良玉出来会是一件辛苦事,跟着他们的少夫人,能见到平日里绝不会见到的人与事。   谁能想得到备受荣宠与圣上信任的荣亲王竟然还有这样吃瘪的时候?   西都城里很热闹,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商贸也十分繁荣,庄良玉一路向醉仙楼走去,在街边摊位上挑挑拣拣买些有趣的玩意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今年的物价要高上一些。   “小庄先生,今年收成不好,东西难弄,便宜不了……”   庄良玉笑笑,将手中拿着的糖饼递给铺子老板让他帮忙包起来,然后又掏出八文钱放到推车上,“麻烦再帮忙包两个。”   等糖饼包好,庄良玉手里拿着三个糖饼,又递给萧安和萧远,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吃。   可两个侍卫手里还抱着东西,只能看着庄良玉吃得正香,然后将糖饼装起来。   等到了醉仙楼,庄良玉刚坐下不久,便有人来敲门。   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庄良玉下意识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赵衍恪。   果不其然,推门进来的是赵衍恪。   这次他身边没有跟着左仪灵。   庄良玉好奇地向他身后张望一眼,问道:“一个人?”   赵衍恪进门后便自顾坐在庄良玉对面,显然轻车熟路,但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落座后才回答庄良玉方才的问题:“灵儿有事要办。”   庄良玉被赵衍恪这一声“灵儿”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手里的扇子摆了摆,嘲讽赵衍恪的“深情”。   “不知四皇子大驾有何要事?”   赵衍恪是独自一人进来的,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你要跟赵肃明合作?”   话语中的敌意冲天,庄良玉好奇道:“不称呼一声皇叔?”   赵衍恪也是个人物,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你要跟九皇叔合作?”   庄良玉:“……”   她被赵衍恪的执着于厚脸皮惊到,稳了稳心神:“我要与他共事近半年时间。”   “在春闱之外,你是否会跟他站到同一阵营?”   庄良玉坐得笔直,手里团扇轻晃,笑容疏离:“我有选择阵营的余地吗?”   赵衍恪一时语塞。   因为庄良玉竟然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现在完全就是顺德皇帝手中的一枚棋,让她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能在国子监中掀起风浪,也不过是因势利导以及允许范围之内的小动作而已。   庄良玉嘲讽道:“所以,我们高贵的四皇子如此兴师动众,就只为问这一句话?”   赵衍恪本人在庄良玉面前确实没面子,他一来不懂如今庄良玉对他的针对从何而来,二来也始终因为前世之因对庄良玉情感极为复杂,在她面前——确实气弱。   庄良玉说这句话也只是为了刺人,刺完了便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吃了个闭门羹,连荣亲王书房的门都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所以四皇子到我这里来打探消息并不合算,不如探探荣亲王府,兴许还能有点收获。”   “四皇子于此道也是熟手,想来经验丰富,必然会有大收获。”   赵衍恪:“……”   因为他先前就派人做过夜探庄良玉书房的事。   赵衍恪不意外庄良玉知道,但意外这个人竟然敢如此大喇喇提及的姿态。   “今年各地收成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国库亏空,都要小心些。”   在萧家,萧父便是户部的尚书,而国库亏空一事,首要问责的便是户部的官员。   “多谢四皇子提醒。”   但赵衍恪明显并不想就此止住话题,有欲言又止的架势,故意听不懂庄良玉话音里请走的意思,稳坐钓鱼台般岿然不动。   “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话说到这儿,赵衍恪那双黑沉沉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庄良玉,“眼下,有庄先生力挽狂澜保住了大雍数万万百姓民生,您说这商人——”   话到此,赵衍恪喝了一口茶,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东南的匪寇萧将军此时处理得如何了?”   赵衍恪是在警告她,警告她如今的局势,最好选个队伍,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哪怕她是顺德帝手里的棋子也要被牵连当做弃子。   商人——   大雍朝最大的商人便是江皇后背后的江家,因着皇商的身份,在满朝上下风头无两,哪怕是皇亲国戚都有不放在眼里的资本。   这是在告诉她,大皇子不可选。因为顺德帝忌惮他背后支持的江家势力,就算赵衍慎是天生的明君也要因着过于强大的母族丧失竞争皇位的资格。   至于荣亲王——   顺德帝敢用他选官,便已经在警告他安分一些,若是他真的不知好歹彻底动了心思,直接就是杀头的罪过。   “你想让我选你?”庄良玉笑吟吟道,桃花眼里是冷冰冰的笑意。   赵衍恪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面色诚恳:“只是希望庄先生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不见得是正确的选择。”   赵衍恪微笑:“但约莫比那两个错得离谱的总要好些。”   庄良玉:“……”   心里暗骂一声,这年头,选个皇帝都要开始比烂了吗!   …… 第101章 威胁   庄良玉与赵衍恪不欢而散。   又或者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相聚甚欢。   两天后, 翰林院中腾出地方来让庄良玉和荣亲王一同商议春闱的安排。   大雍朝四十年的时间里,春闱前前后后举行近二十次,早已有自己的体系与规则, 将这件事交给某一个官员更像是一个口头交代。因为底下的人自发就会调动起来将这件事情做好。   但对于庄良玉而言,这样远远不够。   科举作为这个国家选拔人才的唯一方式, 必须要有足够公平且足够全面的选拔、考核方式。将不适合的人放在不适合的位置,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什么, 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过去,兴许就是导致千里之堤崩坍的蚁穴。   目前,大雍朝的科举选用的是统考统排然后再安排职位的方式。依庄良玉所见, 这种方法极其不利于专业化人才的选拔。   所以,庄良玉是有备而来的。   自踏入翰林院大门那一刻起, 便有无数人怀疑、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甚至有些称得上愤世嫉俗。   庄良玉无论在国子监中还是在朝堂之上,从来不曾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 哪怕为官,她所穿的官袍也是在男子制式上做了改良的女款。   这些迂腐之人视她如洪水猛兽,认为女子高居权势必将成为祸害。但庄良玉不这样想, 她很庆幸自己是女子, 如此才能以女子身份替女子争取权利,替天下人争取公平。   庄良玉到时,荣亲王还没到。   她也不急, 便自顾摊开卷轴,又让萧安萧远拿着手令去翰林院库里调取资料。   萧钦竹离京南下时将萧安萧远两人都留了下来, 留在竹苑的护卫也加了一番, 现在一共有四十八人在明里暗里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在等待荣亲王到来的两个时辰里, 庄良玉以极快的速度看完大雍朝四十年里所有的春闱试题,并浏览了前三甲试卷,然后将其分门别类加以整理,写了自己的统计分析。   等到荣亲王来时,午饭时辰都已经过了。   见人来了,庄良玉也不气不恼,平静地起身,将卷宗整理好,然后将自己写好的东西递到荣亲王跟前,笑吟吟道:“既然荣亲王贵人来迟,难请尊驾,庄某只好擅做主张做了些安排,若是王爷不满意,尽管舍弃便是。”   “庄某尚未用餐,有劳王爷。”   说完,庄良玉便走出房门,一点也不管荣亲王是个什么神情。   荣亲王府的人怒气冲冲,说庄良玉此人毫无规矩,态度鄙夷至极。反倒这荣亲王竟沉默不语,他翻看庄良玉刚刚递给他的东西,越看越觉得这女子绝非一般人。   不过是四十年的春闱试题,不过是四十年春闱试题里前三甲的试卷文章,竟然被庄良玉条分缕析,以非常直观的数据揭示了其中的规律。   平心而论,哪怕他是一个自小接受皇家最好教育的皇子,也不能比庄良玉做得更加优秀。   里面不仅分析了题目的变化趋势,作答的变化趋势,更从题目、回答中分析了大雍的局势变化以及官场形式。   显然,庄良玉不仅对这些试题一清二楚,更对这些前三甲背后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了若指掌。   赵肃明问翰林院的人:“庄良玉来了多久?”   “回王爷,庄良玉来了两个时辰多一些。”   赵肃明面色阴晴不定地坐下,指尖不住摩挲着纸张边缘,他此时的神情十分危险,翰林院中部分以他为首的官员一时也面面相觑,摸不准这位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打算。   ……   众人散去,赵肃明独自坐在房中细细翻看庄良玉一上午所写出来的成果。前半段,是庄良玉对大雍往前四十年科举的总结,后半段,是庄良玉对大雍向后百年科举的规划与期望。   如果——   如果他是皇帝,他一定会喜欢这样的臣子。赤诚且纯粹,满心满眼想着的全都是如何让国祚绵长,舍身而忘我。   只可惜……他现在不是皇帝,也只可惜,庄良玉注定不会是那个辅佐他大业的臣子。   庄良玉的计划里,世家与旧官员天然会成为她的对立面。而他恰恰需要庄良玉的敌人来帮助他谋得皇位。   荣亲王坐了一个时辰,庄良玉没有回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   “你等可知这庄良玉去了何处?”   荣亲王府的下人也不清楚,去问了一遭,才知道庄良玉此时早已不在翰林院中。   “禀王爷,方才这庄家的娘子在见过您之后便直接离了翰林院,看样子是往东市去了。您若是着急,小的们这就去找人将她带过来!”   说着便跪地准备接令,就等一声令下然后冲出去擒人。   荣亲王一反常态的安静,半晌,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说道:“不用了,你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   荣亲王让庄良玉等了多久,她便让这自大的王爷等她多久。   带着护卫吃饱喝足的庄良玉甚至还小憩片刻,这才掐着点将将在两个半时辰之前回到翰林院中。   回来的路上自然又是一群老家伙们指指点点,庄良玉觉得有点烦,脚步一顿,直接转身:“各位先生,要是有意见不妨当面说。您等在背后指点半天,我一句也听不到,岂不是白费诸位心力?”   在朝为官,多少都是好面子的,偏偏庄良玉是个混不吝的,丝毫不顾及面子,让这群老家伙们也很是难堪。   立时就要唉声叹气痛心疾首的离开,可庄良玉是谁?   当即像是点名一般喊道:“方翰林,您方才好似欲言又止,不知有何高见?”   本就于庄家不对付的方翰林面色铁青,对庄良玉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人骂个狗血淋头的架势。   刚点完一个,庄良玉又高声道:“宋大人,看您似乎颇有高见,不知是否指点一二?”   一个接着一个,庄良玉直接将所有人点了个遍。   就在这群老家伙们忍无可忍准备群起而攻之时,庄良玉突然“诶呀”一声,好似顿悟般说道:“荣亲王已等候多时,诸位大人改日再叙。”   说完就走,衣摆飘飞,完全没将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气得这群人吹胡子瞪眼。   ……   等到了她与荣亲王的办公室,庄良玉立正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严肃点,十分有礼貌的敲敲房门:“荣亲王,此时方便进去吗?”   几乎等得昏昏欲睡的荣亲王不耐地睁开眼,全然是被打扰休息的不快,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方才的声音来自庄良玉。   皱着眉头让下人去开门。   庄良玉一进门就看到荣亲王那双本来就不怎么和善的眼里此时布满阴鸷,配上那没休息好的红血丝,看上去格外可怖。   “下官见过王爷。”庄良玉规规矩矩行礼,也不等荣亲王回应,便自顾坐到了上午的位置。   坐好之后让萧安萧远将她的的东西拿过来,又开始伏案疾书,根本不理会赵肃明。   赵肃明缓了又缓,最后忍无可忍般“咣”的一声将茶杯压在桌上。   可庄良玉连头都不抬一下。   赵肃明活了三十二年,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当即怒道:“庄良玉,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拿你如何?”   庄良玉顿住,放下笔,然后抬头微笑,声音平和而坚定:“我当然相信凭荣亲王的本事,有无数种方法能让我生不如死,但这又如何?”   “如何?死的滋味如何?”赵肃明怒极反笑。   “死的滋味约莫并不如何。”庄良玉实诚道:“但不过是一死而已。”   “我死了,所有事情到此结束。我没做完的事,日后总有人会做得完。但我的死,于王爷而言,应当是一桩大麻烦才对。”   庄良玉盈盈一笑,温柔端庄:“我活着,天然是世家的敌人,会让他们主动报团寻求王爷的庇护,然后助王爷大业所成。但我死了,王爷如何保证这些人不会眼看着利益临阵倒戈到别人的船上?”   赵肃明的神情愈发阴沉。   因为庄良玉所说全部都是事实。   这也正是他一直没办法去动庄良玉的根本原因。什么皇上眼前的红人,什么经世之才,少了一个庄良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庄良玉”。究其根本,仍是庄良玉的存在让这些看不惯她的官员,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赵肃明大笑几声,探身从庄良玉面前扯过那本册子,说道:“小庄先生的经世之才令明叹服。只是思及良才不能为我所用,难免叹息。”   庄良玉的笑容纯良:“只要王爷一心为民,庄某自然能为王爷所用。”   “为他们值得如此?”   庄良玉的笑容里有赵肃明看不懂的成就与满足,她说:“为人民服务,理当如此。”   赵肃明神色倏地复杂起来,似是欲言又止,半晌,叹息一声,好似语重心长般说道:“若他只是利用,你当如何?”   庄良玉神色平静,反问:“若我也只是利用,他当如何?”   至此,暗流涌动重归平静。二人相安无事地共事三天,处理完所有工作,制定了一套与以往任何一年都不尽相同的考试策划方案。   不仅重新规划了考试的形式,甚至重新安排了考试的科目与方式。   即将到来的春闱只是小幅改动,但自此之后的科举,将会迎来极大变革。   当最终方案呈上去——   太仪殿中,此时一片死寂。   顺德帝冰冷的目光自身上划过,庄良玉此时已经在地上跪了近一个时辰,但皇帝不允许起身,她便没有起身的自由,只能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冷气顺着石砖往身上蹿。   值得高兴的是,跪在地上的不止她一个,荣亲王此时也跟她同一个待遇。   良久,龙椅上总算传来声音。   “庄爱卿——你执意如此?”   庄良玉再度行礼,沉声说道:“若圣上希望今后的学子不再受人控制,应当如此。”   “你可知科举之传统已经延续上百年?”   “臣知晓,科举出现至今已有一百四十三年的时间,期间共经历过四次大的变革,最近一次是玄祖皇帝年间。”   顺德帝当然能够预见庄良玉所提出的改革方案能带来多大的好处,但这同样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种代价甚至是在加速他手中权利的分散。   这让一个习惯掌控权势的帝王如何能够接受?   “朕可以杀了你,减少麻烦。”   庄良玉回以相同的话:“臣当然可以去死,但少了臣这个麻烦,圣上会少一个能够帮您解决麻烦的工具。”   “你在威胁朕?”   庄良玉直起身,微笑:“臣只是为圣上考虑,勿要做得不偿失之事。”   ……   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大殿中传来:“准!”   …… 第102章 争论   一直到走出宫门, 荣亲王都沉默地走在庄良玉身边。   间或眼风自她身上扫过,显然心绪并不平静。但庄良玉目不斜视,一直看着前方的路。   等到彻底出了宫门, 便向荣亲王辞行,毫无留恋之意。   微妙的, 让这位受惯他人追捧的亲王有些不是滋味。   他看着庄良玉策马离去的背影,神色慢慢恢复冷硬, 翻身上马,回荣亲王府。   ……   庄良玉与荣亲王定下的这个方案,送到顺德帝跟前之后,想要顺利颁布政令, 还需要过三省六部以及翰林院的审核。   正常的程序应当是自下而上的,但现在他们搞了个自上而下, 用顺德帝的高压和皇权迫使最头铁的翰林院点头。   翰林院里养了一帮御史, 这些人惯会耍嘴皮子,用笔杆子, 动不动便拿死谏吓唬人。庄良玉可没本事让这群人老实听话,所以将这些麻烦全扔给顺德帝头疼。   也或许因着科举改革的政令有荣亲王做推手,所以并未过多受阻, 虽有异议, 但终究不成气候,两天便没了声息。   当政令颁布时,再次轰动朝野。   最先沸腾的便是国子监, 尤其是刚刚获得春闱资格的这一批人,考试的变革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庄良玉坐在台上, 手里摇着折扇让他们安心, 说他们的科举不会大改, 只是有些细微的小小变动而已。之后的人才是真正要经历变革的一批。   当即呜呼哀哉的人从即将上考场的考生变成了后面仍在学习的学子。   庄良玉心态良好,不管剩下的人心态如何,国子监中的学习一切照旧。   写文章、开组会、做实践,将这些学子们的生活排了个满满当当,根本无心胡思乱想。   在这群人里,最拼命的是洛川郡主。她一入学就指名道姓要进最好的班,要日后参加科举。   叶瞳龄曾劝她,说不急于一时,洛川郡主垂眸,漠然说道:“若不急在这一时,我应当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   洛川郡主现在已经十七岁了,至今不曾婚许,一年两年,兴许还能自由,可三年五年,便不可能再有自由了。   庄良玉知道洛川郡主的心思,所以只给了一个入学资格考试,洛川郡主果然夺冠,以绝对高傲的姿态进了科举状元的苗子班。   科举,说到底是在选拔官员。   落脚点仍是写一篇文章。   庄良玉从不否认这样的考察形式,只是觉得这样的考察内容实属空洞泛泛。   今年要参加科举的学子加起来有近三百人,她将这些人重新排班,然后进行模拟考试。   中间还要穿插许多实践内容。   有不服气的学子觉得这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此时应当全身心投入到读书这一件事里。   庄良玉笑而不语,从厚厚的答题纸中拎出来两份看似头头是道,实则狗屁不通的文章,当着众多学子的面朗诵出来。   念完之后,说道:“这确实是一片文采斐然,理论充实的文章。但我想问,有可行性吗?能够落地吗?”   “尔等为官,不是给百姓画饼。”   “年初大雍刚刚遭遇雪灾,今年粮食产量各地锐减,赈灾支出颇多。你提出改稻为桑,是想让整个国家的人都饿死?”   “吃不饱饭,你拿什么换钱?真以为钱是从地里直接长出来的?”   庄良玉被这文章气到了,质问一声接着一声,恨不得将这文章拍进这些学子的脑袋里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究竟写得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东西!   她深呼吸,稳了稳心神,继而说道:“尔等可知这耕地一旦用来种树,十年二十年,再想恢复以往耕种的土壤肥力时极其艰难之事?”   “树木的根系甚至会改变土壤本身的结构,如果不能加以专业措施,想要恢复农垦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有学子低声道:“可、可我等并不知晓这些……”   “所以,不知道就可以乱写?”庄良玉直接冷声反问:“上了春闱的考场,文章也能这样乱写?”   “你又不教给我们怎样写文章!我们如何知道对错?”   改稻为桑的文章便是这位学子写的,他本自诩是建言良策,谁知竟被批了个如此一无是处,脸面哪里还挂得住?   在座学子各个都是天之骄子,从前哪个不是被夫子哄着学习,何曾被人如此指摘过?   当即便反抗起来。   庄良玉笑了一声,在方寸台上踱步,手中折扇轻晃,每晃一下,底下的人就跟着心底颤一下。   此时已经是下课时间,教舍外想起别的学子交谈嬉闹的声音,立时屋里的气氛显得更加焦灼难熬。   在庄良玉毫无情感波动的眼神里,这名勇于反抗的学子已经开始心里打鼓了,但仍旧硬着头皮说道:“你说我们乱写,你让整个国子监的学子来看看,看他们会不会同样是乱写!”   庄良玉笑了,整个国子监中,最缺乏实践经验的就只有这群春闱应届考生,一群小纨绔们有叶瞳龄带头,早就跟着下三学早早下地,眼下甚至都在自家院子里开始尝试种植和品种改良。   眼前这些人,个顶个都是家里的骄傲和希望,从小便是被当做别人家的孩子来培养,脾气也是个顶个的傲气与不服输。   庄良玉笑吟吟问道:“你想跟他们比什么?”   “就比比看各自设想究竟能不能如庄先生所言那般,落、地、推、行!”话说到最后,俨然是咬牙切齿的状态。   庄良玉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发现外面闹得最开心的那群人赫然就是叶瞳龄跟他的小伙伴们,心里忍不住为这学子默哀片刻,属实是不会挑时候,碰上了一群懂行开窍的家伙。   “别的班中已经下课,你便去院子里看看,挑几个人带回来比比便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建空中楼阁,又是否是不知民生疾苦的井底之蛙。”   大约是为了壮胆,前呼后拥地跟了十来个人。   教室里只剩下三五个,其中有两个便是洛川郡主以及叶瞳龄那个大哥叶同曦。   庄良玉扯了一把椅子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剩下的人:“几位不出去转转?”   洛川郡主一贯不给她面子,冷哼一声道:“浪费时间。”   叶同曦说:“曾在家中听四弟提及,也曾见识过一些下三学每日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井底之蛙,总要碰壁才肯接受答案。”   其言下之意便是这群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注定是要撞个头破血流的。   很快,这群人就乌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拉着、拽着不明所以的其他学子,挤在教舍门口。   叶瞳龄满眼懵,还被人拽着后领,眨着眼问道:“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庄良玉眉头微蹙,奚落道:“原来各位世家公子的礼节仪态竟是这般,属实长了些见识。”   话音落,叶瞳龄恢复自由,一边整理领口一边咳嗽。   见这群人稍稍冷静些,庄良玉说道:“上三学的子弟们有些问题要同诸位讨教。”   “诶?”   方才还在外面玩得开心的人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瞳龄胆子大一些,直接问道:“跟我们讨教什么?我们也不会什么啊?”   庄良玉没说话,从桌上拿起那两份文章,递到叶瞳龄等人面前,让他们仔细观看。   一片文章千字,匆匆扫过一遍不过是几息时间。   叶瞳龄看到一半,眉头皱得像是能夹死苍蝇,他抬头,不确定地看着庄良玉:“先生,这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吗?”   “你说谁在开玩笑?”上三学子弟当即有人不服气,那位学子的“改稻为桑”一出,他们争相传阅,觉得这肯定是个好方法,能够极大促进江南一带丝织产量,届时与其他国家通商贸易,必定能大赚一笔。   怎得现在竟轮到叶瞳龄这不学无术的纨绔来说他们“开玩笑”?   “谅你无知——”   “刘兄慎言。”一直默不作声的叶同曦沉声提醒。   叶瞳龄平日里表现得再怎样不知上进,说到底仍是叶家的子孙。叶瞳龄可以好脾气,但这些人轻易冒犯便要吃些苦头。   “玩笑何处?”庄良玉问道。   叶瞳龄眨眼看了看,说道:“其一,贸然改稻为桑,在相应工坊缫丝技术无法跟进之时,会造成蚕茧挤压与损坏,目前大雍并不具备承接如此大规模纺织的基础。其二,桑树和蚕蛹比粮食作物更缺乏应对极端天气的能力,年初冻灾,桑树今年供给不足。其三……”   “够了!”这位刘学子恼羞成怒,没什么是比被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挑出错处更让人难以接受的。   “……其三,冻灾导致粮食大规模减产,贸然改种桑树,会引起饥荒和民乱。其四,耕地直接转林地会对土地形成破坏,难以恢复。”   “其五——”   “够了!”   “其五,改稻为桑终究只能富了一方钱袋,所有后果都加在百姓身上。说到底,就是在用百姓的命去填国库的窟窿!”叶瞳龄被激出气性,直接朗声说完。   甚至还能再举例几段。   他是不学无术,也不求上进,但他从没想着去害死一方人的性命根本来换政绩。   叶瞳龄甚至有些嚣张,他极为傲气地看着庄良玉:“庄先生,上三学的学子净是些‘何不食肉糜’的混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晓今年收成不好,都知道频频赈灾必然导致国库亏空,谁能给皇上想出解决亏空的良策,谁便有机会在科举中更进一步。   两方还在吵,一边瞧不起他们那些临阵脱逃转去下三学的人,一边瞧不起这些眼高于顶天马行空满脑子不知所云的高贵子弟。   庄良玉心情良好,她说:“既然都不服气,便以改稻为桑大家各自写篇文章,我们来开一场组会,来看看究竟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战胜东风。”   “若是课堂上辩不出个一二,我们便实际去地里瞧瞧,庄家的农田尚有一二,实在不行便让你们试试改稻为桑到底可不可行。”   此话一出,今日闹剧算到此为止,双方互撂狠话,谁也看不上谁。   众人散去,庄良玉回到自己的书房,身后还跟这个亦步亦趋的叶瞳龄。   庄良玉勾勾手指,让叶瞳龄凑到跟前来,笑吟吟说道:“叶四,好好打他们的脸。”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叶瞳龄突然一塌眉毛,一瘪嘴巴,哼哼唧唧道:“可我、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庄良玉:“……” 第103章 乱中求稳   刘学子能想出来改稻为桑的办法, 必然不会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这位刘学子的父亲在户部当职,国库亏空一事想必令他家颇费心力。   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必然背后有人指点, 这其中,多半不是荣亲王便是大皇子。   显然这位刘学子是想着在春闱中一展风采, 才动了这样的心思。   赵衍恪最近很老实,什么都不做, 什么行动都没有,就是每日老老实实当值,闲了便带着儿子和左仪灵去城郊游玩,整个一个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状态。   在风雨将至的西都城里, 这二人悠哉得过分。   ……   在上三学与下三学设立赌约的第二日,不服输的叶瞳龄便抱了大摞卷宗来找庄良玉, 准备在下一场组会上好好杀一杀对方的风头。   当然, 比起组会,这更像是一场辩论。庄良玉是乐于折腾这些学子的, 所以给了三天时间,将这场本该是组会的讨论变成了辩论。   限定发言的时长,限定发言的次数,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比起空中楼阁天马行空的刘学子等人, 叶瞳龄有过下地经验,也跟着庄良玉去见识过一些民生现状,拿出来的数据有理有据, 比起单纯的设想不知要可靠多少倍。   高下立现。   就连刘学子本人都说着说着没了信心,直接哑声。   庄良玉坐在主席台上, 笑吟吟说道:“想必诸位已经能分出个结果来。到底改稻为桑对不对, 该不该, 心中已有定数。”   “论文要写在大地上,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论文,就像是这辈子都抓不到老鼠的猫,要它何用?抑或是说——”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慢条斯理道:“在诸位眼中,政令不过是掌中宠物,目的并非造福百姓国家,而是为自己攫取权利……”   诸多学子立时脸色煞白,不敢相信庄良玉竟然敢把这种话说在明面上。   庄良玉起身,笑容和善地叮嘱诸位学子好好休息,然后宣布今日课堂结束,可以回家休息了。   等到教舍中人走得差不多了,庄良玉才看到洛川郡主竟然还留着。   洛川郡主走到她面前,眼睛里像是燃着一团火:“我的猫能不能抓到老鼠?”   庄良玉:“如果你不肯让你的猫试一试,这辈子它都不会抓到。”   “我如何能拥有一只猫?”   庄良玉浅笑:“当你真正想拥有一只猫的时候。”   ***   从这天开始,上三学也额外加了实践任务,庄良玉让这些人走到田间地头,走到市井街头,像是给小学生布置社会实践任务一样,今日走访调查,明天义务劳动。   以庄良玉的话来说,广阔天地,当大有作为,这些从出生就注定要高官厚禄的高门子弟若是连底层民生都一无所知,那才是一个王朝要走向衰败的前兆。   后来,在萧钦竹寄回来的信里,印证了庄良玉此前的猜想。   萧钦竹此次南下,其一为解决匪寇,其二便是探听东南地区的民情。东南一带富庶,有鱼米之乡,丝绸之都的称号,这些人就是动了在东南一带改稻为桑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那位刘姓官员的想法会被自家儿子听去,自以为妙计,甚至写到文章里卖弄。   如今再推行——想必要比登天还难了。   国子监事务恢复正常之后,庄良玉便要开始跟着翰林院一起筹备明年开春后的科举。   这群官员们效率颇低,虽各个有心,但各有各的算计,因此推进缓慢,幺蛾子颇多,时常让人觉得这种讨论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庄良玉寻思片刻,伙同荣亲王,大刀阔斧地将与翰林院诸多翰林学士的讨论商议也改成了组会的形式。   强制制定计划,强制推进进展。   据说这一个月里,西都城中酒楼乐坊的生意差了不少,这群习惯下班后酒肉场合社交的官员根本空不出来时间再像往日那般寻欢作乐。   一群年纪跟庄良玉她爹差不多的老家伙们,每日挑灯夜读,像自家不省心的儿子一样埋头苦读。   天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小祭酒怎得能如此见多识广,不管什么事都了若指掌,但凡有丁点不合理的地方都能挑拣出来。   不知不觉中便让你接受了她的想法,简直像是有能蛊惑人心的巫术!   此女,是比庄太师更难应付的人。   ……   虽然庄良玉的诸多做法让各方人马都很头疼,但说到底,她在选人,在选这个王朝今后能用到的人,所以无论是谁,在庄良玉没有明确的阵营之前,都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庄良玉也知道这些人的心理,虽然各自为政,甚至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但问及政治理想,每个人都想做明君,都想做名臣。她就合理拿捏着流芳千古的大旗,将这群人绑在她的船上。   表面的风平浪静背后永远都是暗流涌动,在庄良玉不知道的背后,一场又一场明争暗斗。   荣亲王在跟大皇子斗,大皇子在跟赵衍恪斗,赵衍恪又在跟皇帝斗。   但这跟庄良玉都没多大关系,她在做事。而为了让她更好的给自己做事,四方势力,无论是谁都会保她。   四方势力主的“保”,侵犯的是世家的利益。曾经在宴会上对庄良玉还不错的庆国公夫人此时已经是对她爱答不理的状态,更不要提别家。   庄良玉如今就是这样一个万人嫌弃的状态。   惟独有个洛川郡主,不管不顾地站到她跟前来。   偶尔庄良玉也会看到跟在洛川郡主身后的琉雯,看到这姑娘一日比一日面色沉重。她也好奇过,然后被洛川说她是多管闲事。   ……   就在这种乱糟糟的忙碌里,年关将至。   萧家此时也忙碌起来,萧夫人忙着给大家准备新衣,置办年货,萧吟松捧着自己的试卷冲回来讨赏。   但萧老爷忙着户部清算,今年国库亏空,三省六部的官员整日整日地在太仪殿前议事,要商量个对策出来。   至于萧钦竹,他此时仍在东南,在解决匪寇与漕运之事后,还要在当地帮着庄良玘推行试点耕地政策。直接将此前还想着推行“改稻为桑”的官员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放在以前,顺德帝多半是会同意改稻为桑的政策,并非不在意民生,而是更在意他身为天子,身为皇帝所能享受到的一切。   但眼下,庄良玉给他摆出更好的选择,让他不用舍弃民生,照样能享受皇帝的特权,甚至还能享受到万民敬仰和后世称颂,这让他如何不去相信庄良玉呢?   回到后宫时,夜深露重,江皇后上前替顺德帝更衣。   赵肃胤虽然疲惫,但神情畅快,眉眼间都透着喜气。这倒叫江皇后有些意外了。   毕竟眼下谁都知道今年的国库实在亏了个巨大的窟窿,年初的冻灾导致雍朝上下粮食减产,各行业生意都有影响,又大张旗鼓办了浦云秋狝,这到了年底——   可现在的皇帝显然心情不错。   “皇上今日心情甚佳?”   赵肃胤朗笑两声,坐到床榻上便是一声长叹:“这个庄良玉,不愧有几把刷子,将这群老家伙们说得服服帖帖。”   江皇后垂眸,微微一笑,凑近坐到顺德帝身边,倚在他的肩头:“皇上,这嘉禾县主不愧是庄太师的女儿。此等能耐,怕是与庄太师当年的风范不遑多让。”   “她可比朕的老师更会拿捏人心。”顺德帝说道,“她知道自己有用,所以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用,她能用。当所有人都在用她之时,便是她最安全的时候。”   顺德帝显然很满意庄良玉如今的做法,抚掌大笑,赞不绝口。   江皇后试探道:“不知皇上日后可有让嘉禾县主进尚书房的想法?”   顺德帝拂袖,随口道:“现在那几个孩子,不值当让这丫头舍了国子监进来。”   话里话外竟然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庄良玉的意思。江皇后的本意是想用庄良玉试探一下顺德帝对于储君一事的想法,谁料竟然换来顺德帝这样一句话,瞬间心中凉透。   江皇后笑容温婉,眼中寒凉:“不愧是木姐姐的女儿。”   赵肃胤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中笑意便彻底消散,可笑声仍在,他抬手拦住江皇后的肩头:“皇后,今日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就在这一夜,翰林院密室里发生了卷宗失窃。此前庄良玉同诸多翰林学士的议会内容都记录在册,但现在卷宗不翼而飞,凶手下落不明。   两日后,江皇后急诏大皇子赵衍慎入宫,避退四下,给了赵衍慎一个耳光。   “轻举妄动,你是要让江家近三十年的谋划全部毁于一旦吗!”   大皇子赵衍慎直直跪下,倔强无比:“母后,儿臣的路,儿臣自己知道该如何走。”   “你在嫌弃母后?”江皇后仿佛不可置信,她俯身凑近赵衍慎,“你竟然在嫌弃我!”   “儿臣不敢。”   “你很敢!”江皇后怒道,“你在埋怨什么?你在怨恨什么?江家倾其所有培养你,倾其所有支持你,明里暗里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与未来,你现在竟然在嫌弃我,嫌弃江家?”   “连你父皇都不敢舍弃江家,你凭什么!”   赵衍慎面容冷硬,目视前方,哪怕他的母后就站在他面前,也仿佛看不到这一切。   “儿臣自有安排。”   “安排?”江皇后的嗓音骤然升高,“你的安排就是到翰林院密室里偷卷宗?你以为这样就能扶植你的人在科举中拔得头筹然后上岸?你在痴心妄想!庄良玉才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赵衍慎还是倔强道:“儿臣自有——”   啪!   他的脸上立时红肿。   “你没有安排!你的安排全是无用的安排!连国库都在靠江家的人来攒银子,你凭什么在这里嫌弃江家?”   江皇后捂着心口后退两步,扶着桌子勉强站立,喃喃道:“我懂了,你在怨恨母后,你在怨恨母后没有让庄良玉成了你的王妃,你在怨恨母后没有将这样一个得力帮手拉到你的阵营!”   “母后!”赵衍慎猛地抬头,“您在说什么?”   江皇后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椅子里,面色苍白,泪如雨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赵衍慎膝行向前,伏在江皇后膝头:“母后,儿臣从不曾怪您。但儿臣已经成人,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今后的路要如何走,儿臣可以自己选择。”   江皇后泪眼朦胧,轻轻抚着赵衍慎红肿的面颊,轻声道:“若是你走错了呢?”   赵衍慎重重磕下一个头,沉声道:“儿臣会自己承担走错的后果。”   江皇后苦笑:“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江家,早已是你这条船上的人……” 第104章 大考   顺德十三年, 二月初八,春闱拉开序幕。   无数学子奔赴西都城考场,参加科举, 为自己博取功名前途。   大雍朝春闱两年一次,头年在乡、郡进行考试选拔, 选拔过后,通过的学子将会到各地州道学监进行学习, 并在各地州道参加学监考试获得春闱资格,等次年春天到西都城参加春闱科举。   凡春闱上榜者,皆有官可做,而春闱榜上前三十人更是会得到进殿面圣的机会。   因着今年春闱有些微变动, 再加之群青论坛和国子监外“评论区”的设立,因此在大雍民间引起了非同凡响的热度。   ……   三日后, 春闱结束。   一场轰动全国的, 能够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考落下帷幕。   翰林院与国子监官员会紧锣密鼓地判卷,结果将于五日后公布。   顺德十三年, 二月十五,辰时。   阙楼击鼓鸣金,偌大皇榜张贴其上, 绵延数丈。   为首赫然是叶侍郎的大孙子, 叶同曦。   等着放榜的人丝毫不意外叶同曦会取得榜首。   视线右移,便看到一个十分陌生的人名。   “于海瑶?这是谁家的公子?”   “喂!你们听过于海瑶这个名字吗?他是那个州道的学子,竟然能拿会试的第二名?”   “不清楚啊, 以前没听过!”   金榜前一片喧哗,一开始挤在最前头的人都好奇这“于海瑶”到底是谁。   突然, 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我!我想起来了!这是洛川郡主的名字!”这人是国子监的学子, 本是来看自己的成绩, 结果听到旁人在议论,好奇之下想起来这是洛川郡主的名字。   “洛川郡主?”   “洛川郡主一个女子竟然真的来考科举了?”   “这是大雍朝第一个敢考科举的女子吧?”   “没见识了不是?放眼历朝历代,这都是第一个敢光明正大考科举的女子!”   虞国公府来探消息的人挥着手臂挤进人堆:“让让,让让!我是虞国公府的人,让我看看!”   他本以为他家郡主头一次这样参加考试能勉强榜上有名就已是极为不错的,能有个同进士出身便已是极为不得了的。但郡主竟然在会试里取得了第二名!   这下若是进了殿试,怕不是真的就是榜眼,若是表现出色,甚至连状元也有可能。   “啊!”虞国公府的下人惊叫一声,立时跑着冲回虞国公府去。   众人看着虞国公的下人跑开,颇有惋惜:“也不知这洛川郡主到了殿试还能不能保住名头,就算笔头功夫好,放到殿试上也不知怎么跟男子去比……”   洛川郡主的名次只是引起了一时惊动,此时正值放榜,各科榜单上皆有二三百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今年榜上有名的考生比十一年时多了近百人!   在会试中取得前三十名的人会得到殿试的机会。由各部大臣、皇帝亲自策问,排定名次,决出状元、榜眼等。   殿试将在半月后举行,庄良玉作为国子监的祭酒,是要主持、负责殿试的,因而还是要留在翰林院中,没有出入自由。   会试成绩出来后的第二日,在放榜成绩轰动全城之时,又做了一件引起热议的事。   春闱期间,她做了一件大事,她将春闱试题整理成册,然后附上每年进士及第者的文章,一旁加以分析,并将其印制成书送到各地书斋发行。   她本人称其为《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虽被诸多文人痛批此举有碍科举考试的制度,是投机取巧,是旁门左道,是有辱读书人风骨的歪门邪术。   但庄良玉本人不痛不痒,虽说有钻营科举之嫌,但到底现在的考试也好、官员选拔也罢都不够公开透明,若是平头百姓没有助力,想进入这个国家的权力体系中心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春闱的三日,庄良玉一直在翰林院之中,她作为参与出题的人员被严格限制了行动范围。   荣亲王作为负责人,也被留在翰林院中老老实实等待考试结束。   庄良玉被好吃好喝伺候着,难得不用操心乱七八糟的事情,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要到午饭时候夏荷来叫她才肯起。   而荣亲王竟然真的可以厚着脸皮来蹭吃蹭喝。   庄良玉盘算了一下荣亲王的年纪,发现这人的年纪都快接近自己的两倍了。约莫他孩子的年纪都跟她相差不多,现在竟然能腆着脸来她这里蹭饭。   这三日里,荣亲王分毫不提科举之事,也不提朝中之事。只提吃喝玩乐,仿佛他是个跟叶瞳龄一样的纨绔子弟般。   庄良玉心情好的时候就附和两声,心情一般的时候便闷在屋里睡觉,偶尔看看书,写写教案,自得其乐。   丝毫没有兴趣掺和进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之中。   更重要的是,她决定写本科举习题集,搞一个大雍朝版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给普通读书人一个开眼的机会。   在这个车马不通的年代里,信息差是足以致命的。   ……   在收到自己名排第二的消息后,洛川郡主的第一反应便是告诉庄良玉这个消息。   可她不在国子监,也不在忠国公府,最后只能隔着翰林院厚重的朱漆大门说道:“庄良玉,我是第二名。下次,我会是第一名。”   洛川郡主来时,庄良玉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躺在躺椅上,摇着团扇,好不恣意。   听到洛川郡主的声音,只是轻轻笑了笑,举起扇子,看到温热的阳光透过丝绢映在脸上。   她希望,挡在诸多女子面前的那堵厚重的墙,也可以像丝绢一样透过阳光。   ……   半月后,顺德十三年,三月初一。   殿试如期举行,三十名学子入雍和宫城,登太仪大殿。   在金銮殿上一决高下。   三月初二,放殿试榜。   状元,叶同曦。   榜眼,于海瑶。   探花……   此名单公布,顷刻间点燃朝野。   登门贺喜之人几乎要踏平虞国公府的门槛。   也几乎要踏平了忠国公府的门槛,洛川郡主于海瑶与叶同曦皆为西都城国子监学子,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都是庄良玉手拿把掐盯着学习,如今这样的成绩,怎能不说傲人?   不仅如此,进士及第共三十人,其中多一半都来自国子监,而这多一半中,还有多一半是来自下三学。完全打破了之前被世家子弟垄断的局面。   探花是江浙一带的人,第四、第五分别都是国子监中平民出身的下三学子弟,第六来自岭南道,在出榜当日特地到忠国公府道谢。   一时之间,庄良玉的名声比刚刚成为状元的叶同曦还要炙手可热。多的是要参加下一次十五年科举的官员子弟们上门递拜帖,想要得到指点。   萧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对萧老爷说:“你瞧人家良玉丫头,现在门生无数,可要比你还风光些。”   萧老爷苦哈哈点头,应和自家老母两声,又要忙着去解决国库的事情。虽说去年年底,萧钦竹到东南沿海剿匪缴获颇丰,江家作为皇商和各地行会领袖也进献不少,但说到底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是以从年前到现在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怕是连鹿鸣宴都没时间参加。   思及此,萧老爷眼中一亮,福至心灵:“母亲,不若就让二娘子替儿子去鹿鸣宴把把关,给户部也挑些好苗子来。”   萧老夫人:“……”   老夫人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道:“要说,你自己跟良玉丫头说去。”   萧老爷:“……”   那他还是差使个手下去吧……   ……   放榜次日,依照大雍朝的规矩,要举行鹿鸣宴,进入殿试的学子要同翰林院官员、三省六部四品以上官员以及皇帝一同到皇家园林进行宴会。   庄良玉一大早便起来洗漱,换了官袍准备去园子参加宴会。   鹿鸣宴是文举与武举一同举行,六十张新面孔让庄良玉开始担忧自己会不会脸盲。   前些日子她还收到了萧钦竹的来信,说眼下江南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无法回京。又提及今年的武举,说让她帮忙留心看看有没有什么优秀的将才。   思及晚饭时老夫人跟她说萧老爷户部事务繁忙恐怕也不能到鹿鸣宴去——   庄良玉思忖片刻,怒而提笔,对萧钦竹不肯亲自到场挑选的偷懒行为进行批判,洋洋洒洒写了千字,这才吹吹纸墨,装封送走。   收到信件的萧钦竹正在回西都城的路上,毫不意外会看到庄良玉对他的揶揄。   只是他现在急行军,要拿着证据奉旨秘密回京,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给阔别已久的夫人一个惊喜。   ……   等到了雍林园,鹿鸣宴尚未正式开始,官员三三两两,打眼望过去便能看出小团体来。   庄良玉没有小团体,作为唯一一个身份正经且合法的女官,她是所有官员中的异类。就算她现在声名鹊起,但说到底,在这群男人眼中,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   所以不屑与她为伍。   庄良玉来得早,独自一人在园子里闲逛,走走停停约莫过了两刻钟,这三五成群的园子里才热闹起来。   皇子王爷们到了,激起一波阿谀奉承的高潮。   庄良玉站在人群外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毫不走心,明里暗里都是对这些王爷们的嫌弃。   她跟荣亲王共事过,跟永定王共事过,跟琉安王接触过,目前三个对皇位发起冲锋的人她都有过接触,接触过后觉得不过尔尔。   故而更不愿意跟这群相互比烂的候选人凑热闹,也不愿意捧臭脚。   但庄良玉不凑过去,不代表他们不会凑过来。   又或者说,庄良玉现在作为国子监祭酒,一个方才上任便培养出十八名进士的老师,本身就已经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夺位不是过家家,不是只靠着武力和心眼便能成功篡位。   最重要的是用人,将自己的人安插到最合适的位置,为自己培养最忠心耿耿的有力人才,这样才能夺得皇位,才能坐稳皇位。   顺德帝便是因着有庄道青的支持所以每一步都走在最正确的路上,成为了笑到最后的赢家。   若是能够将继承庄道青衣钵的女儿也招揽到自己麾下——   三个男人看向庄良玉的目光都炽热起来。   “此前与小庄先生交谈,其谈吐风姿令人叹服。吾与祭酒先生一见如故,恨不能长谈。”大皇子赵衍慎笑道。   荣亲王朗笑三声:“本王这些时日与祭酒大人共事,确实发现小庄先生学识渊博,其才思精妙令人叹服,堪称神交挚友。”   四皇子赵衍恪虽说此时对庄良玉已经无了旁的想法,但听及这二人说他们了解她,打心底里觉得在胡扯,往前不说上辈子,就单说现在,陵南道也好,浦云秋狝也罢,这庄良玉根本就是一个没口的铁桶,看上去跟谁都能聊得来,然而说到底——   一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哪怕是萧钦竹那个家伙,也不敢说能得到庄良玉十足的信任。   否则庄良玉此时怎会自己一个人在园子里转圈圈?   “哦?皇叔、皇兄,此前恪与小庄先生同赴陵南道解决冻灾,不得不说,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话音刚落,三人竟然同时迈步。   赵衍慎:“不知……”   赵衍恪:“这是……”   赵肃明:“两位皇侄……”   一直在发呆的庄良玉面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她抬头,看到挡住阳光的三位王爷。   庄良玉:“……哇哦。” 第105章 混乱   雍林园中出现了奇怪的画面。   在远离宴会中心的一张小小石桌上, 坐着三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这三个平日里连同时出现都极为罕见难得的大人物竟然在此时相安无事地坐在一张桌前。   要知道这些人是政敌,是对手,是兵不血刃又刀刀致命的死敌, 见面除了笑里藏刀便是互相试探,然而现在竟然在一个女子面前维持表面和平。   偏偏这名女子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是大雍朝最年轻最勇武的将军的夫人,更是历朝历代千百年来第一个能担任国子监祭酒之位的女子。   围观者不敢上前打扰,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悄然关注这一寸地方。   庄良玉面上端着恭敬的笑容,极为客气地给三位王爷看茶。   实不相瞒,这主动倒茶的举动竟然真的让这三位心高气傲的王爷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其中以赵衍恪最甚。他与庄良玉的接触最多,两人互相知道的底细最多, 再加上以庄良玉的脾性和敏感更能察觉出早先他动过的心思,故而格外不客气。   平日里也只是因着左仪灵的缘故给他几分好面色, 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从没少过。   若非知道庄良玉这人的本事, 就以赵衍恪的脾气而言,怕不是都该找人暗杀以绝后患了。   庄良玉给三人倒完茶以后便没声了, 她搞不懂这三人凑过来是什么意思,也觉得这三人多半没什么好心思,所以直接晾着。   她自顾喝茶, 偶尔吃个点心瓜果, 眼神也不乱飘,就安安静静坐着,神色沉稳而柔和, 好似这样坐着就能找到无限乐趣。   即便是眼界颇高的荣亲王也不得不承认,庄良玉此人与一般女子极为不同, 她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傲气, 不似高门贵女因世家或才情而产生的傲气, 也不似寻常官员男子因着个人功绩而自得的骄傲。   她的傲气仿佛让她超脱了这个时代,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看似融入其中,平易近人,实则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最先按捺不住的仍是大皇子,他在喝了半杯茶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这种诡异的安静,试图将谈话的主动权拉到自己手中:“小庄先生可谓是在今年春闱中一举成名。进士登科者众,其中有一十八人都曾得到过小庄先生的指点。”   庄良玉柔柔一笑,格外谦逊。   谦逊到让赵衍恪禁不住起鸡皮疙瘩。也让荣亲王用喝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怪异。   “若是人人都能得小庄先生指点,怕是大雍无数学子都要登科入殿,何愁雍朝不兴?”   庄良玉礼貌微笑,并不应声。   倒是赵衍恪有些看不惯赵衍慎这种看似奉承实则阴阳怪气的行径,笑道:“皇兄此言,莫不是今后想将人都送到国子监去由小庄先生指点?”   “老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皇子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掩饰道,“小庄先生一人之力如何能操劳这样多人?就算我有心,也不能给小庄先生添麻烦不是?”   以正常情况而言,话到这里就该庄良玉说“并不麻烦”了,然后赵衍慎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接下去。   可偏偏庄良玉就是笑,一点想要接话的意思都没有。   赵衍慎眉头微蹙,略有懊恼,觉得这庄良玉实在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但也明白了为什么这样一个聪慧至极的人此前在西都城中竟然会有“木头美人”的称号。   他又说道:“往前数还有人说小庄先生是‘木头美人’,如今看到小庄先生内里锦绣,当是要教这些人悔青了肠子去。”   庄良玉总算说话了,笑吟吟道:“木头就算能开花也只是木头。”   完全不介意自己是不是被人阴阳怪气了。   又或者说,赵衍慎的阴阳怪气于她而言不会有任何作用,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所以她懒得费口舌。   赵衍慎还想说,荣亲王怕这家伙不知轻重好歹真的将人惹火了,赶在他开口前拦了一句:“并非所有的木头都能开花。”   庄良玉颔首微笑,向荣亲王以示谢意,然后又不说话了。   气氛再度陷入僵持。   一旁悄悄围观的人也不知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按理来说,既然都坐到一起了,必然该是把酒言欢,觥筹交错的场面。   但眼下静悄悄的,各自喝茶,谁也看不明白是怎样一个形式。   下马威?   看着不像。   招揽?   也不大对劲。   这三个王爷此时看着,更像是开屏的孔雀一样坐在那里,向庄良玉展示自己的风姿,展示自己的涵养,一举一动都极有风度,好似这样就能将人招揽到自己麾下。   庄良玉觉得有点头疼,选择视而不见。   看着石桌上的花纹,仿佛能看出花来。   “听闻九皇叔前些日子得了古籍,正巧侄子也对这方面有些兴趣,收了几本,不知可否借皇叔的书一观?”赵衍慎这番话,看似在询问赵肃明的古籍,实则悄悄炫耀自己的藏书也颇多。   话说到这里,似乎打开了僵持的场面,赵衍恪也说道:“《开物记》如今才到第五卷,不知小庄先生何时准备将这本书的全貌展露世人面前?”   荣亲王说:“平素酷爱收集古书文玩,稀奇的书见过不少,但像是《开物记》这般独特的书,还是第一次见。”   如果此时庄良玉还是不应声,便显得她有些不知礼数了。   “感念各位王爷抬爱,不过是闲暇之余写来解闷,若是能有些用处实在再好不过。”   若说起初无人在意《开物记》的问世,只将其当做一本用来解惑传授知识的书籍。那么当第五卷问世之时,这些旧浸官场家伙瞬间便察觉到书籍背后巨大的力量。   这些书,看似是生活问题的答案,实则悄无声息地撼动了皇权本身的地位,让百姓有了自己的思考。   思考皇权是什么,思考官员是什么,思考他们的生活是什么。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极为可怕的,会让每一个开始思考的百姓开始思索皇权本身的合理性,从而撼动他们的地位。   同时也打开了底层百姓上升的通道。   正因此,他们才想要将庄良玉拉到自己的阵营,用她的影响力,影响普天百姓的选择。用庄良玉在百姓心里的地位为自己背书,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本王虽闲散,但也有几间书斋和工坊,若是小庄先生需要人手,尽可知会一声。”荣亲王神色不明,有心试探庄良玉的态度。   庄良玉黑沉的眼眸像是被点亮,桃花眼弯弯,盈着水波:“多谢荣亲王,实在解下官燃眉之急。”   赵衍恪不动声色道:“此前送过去的护卫如何?可还算好使?若是觉得安全无保障,永定王府还有些空闲人手尽可拨过去。”   荣亲王赵肃明沉思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占据优势,思忖半晌说道:“如今西都城里国子监地位水涨船高,本王可出些钱财人力,将国子监好好修葺一番,也算是给诸多学子行些方便。”   攻人攻心。   赵衍恪不用看都知道赵衍慎是准备拿学子来诱惑庄良玉倒戈,当即说道:“每年春闱秋闱,各地学子到州道、京城赴试路途遥远,本王也可出些钱财人力将沿途驿站翻修,供学子小憩。”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当即便惊了围观众人。   心惊这看似闲散的荣亲王如何而来如此雄厚的财力。但思及每年皇帝所给的丰厚赏赐,似乎荣亲王能有这般家底也不甚奇怪。   就在众人以为赵衍恪会砸下一个更大的诱惑时,谁料他竟然慨叹一声:“雍朝能有皇叔与皇兄这般殚精竭虑,为百姓着想的王爷,真是天下之幸,真是百姓之姓!恪不及皇叔与皇兄这般财力雄厚,便为二位摇旗呐喊,本王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皇叔重修了天下各地一千七百三十二所驿站。是皇兄重修了十二道三十六州的学监!”   “此等功绩,当禀明父皇,必乃千秋之功!”   “何人有千秋之功啊?”   赵衍恪话音刚落,雍林园会场中便突然响起威严庄重的声音。   竟然是顺德帝来了。   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带着笑意走近这一方小小的石桌,在众人的跪拜中走来。   “臣等——”   “参见圣上!”   顺德帝挥手示意臣子起身,好奇道:“老四,方才言及‘千秋之功’,这是何事?”   赵衍恪再度行礼,将方才的事情禀明,一贯冷清似玉,温文尔雅的永定王声音突然慷慨激昂地描述方才赵衍慎与赵肃明所说的话。   末了,似是十分感动地说道:“父皇,九皇叔与皇兄拳拳之心赤诚,儿臣实在叹服。”   顺德皇帝眼中的笑意很深:“竟有这等事?大雍百姓必然会心怀感激。九弟与老大的付出,朕会记在心里的。”   这下,对庄良玉的诱惑与拉拢成了在顺德帝面前争功。   任谁也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展开。   鹿鸣宴开始,庄良玉端起自己的茶杯,细细品味这难得的贡茶,静静看雍林园中上演的大戏……   ……   鹿鸣宴的主角是新登科的进士们,有些年轻的郎君甚至会被直接看中,被这些老油条们拉回去做女婿,以求用姻亲关系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   这群进士里,为首的是叶瞳龄的大哥叶同曦,紧跟着的便是洛川郡主。   今日洛川郡主换了一种风格的衣服,虽然颜色依旧明丽张扬,但比之以往的华贵要简洁不少,整个人看上去便是英姿飒爽的。   在人群中,庄良玉又看到了那个总是跟着洛川郡主的表小姐琉雯,只是也不知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来会有什么用意。   庄良玉只是看过一眼,便将注意力转移了。   比起无人关注的表小姐琉雯,还是看看这些即将步入官场的人们要怎么应付这些老油条的刁难更有意思。   但庄良玉没有注意到,当表小姐琉雯出现的那一刻,此前一直谈笑风生的荣亲王和赵衍恪神色皆变。   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   鹿鸣宴上环节颇多,与其说是庆贺这些考生们的成绩,倒不如说是对这些即将进入官场的人的第一次磋磨。   考生要谢师,要叩谢皇恩,要在这种宴会中像是被人观赏的猴子一样展示自己的才华。   庄良玉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种文人武将起哄,看着这群人自以为高雅的闹个沸反盈天。   但到了谢师环节,就算庄良玉再怎么躲清闲,也逃不了要被人敬酒。   她本想换成茶水,说自己不胜酒力,可文武百官这么多人看着,个顶个都在劝,最后还是顺德帝发了话,将她杯子里的东西确定为酒。   辛辣的酒液一杯接一杯下肚,从喉管一直烧到胃里。庄良玉庆幸自己方才吃了不少东西,否则此时怕是都要吐出来了。   到洛川郡主时,庄良玉已经开始头昏脑涨了。   她抬眼望着洛川郡主,发现她此时似乎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雍林园鹿鸣宴中难得女性,她们两个人似乎成了被灌酒的目标。   洛川郡主的手都有些不稳了,她端起酒杯迟缓地说道:“敬你!”   今日庄良玉喝了无数杯酒,惟独这一杯是真心实意喝下。   她笑道:“祝你!”   酒到酣时,一声通传扰了此时雍林园中放浪形骸的喧嚣。   “太后到——”   “皇后到——”   一阵匆匆忙忙的混乱之后,所有人再度跪地行礼。   “恭迎太后,恭迎皇后!”   老太后的声音穿过浓重的酒气而来,不怒自威:“皇帝,怎得不知会一声今日的鹿鸣宴?洛川夺了榜眼,这是皇家的大喜之事,哀家这老婆子没扫了诸位的雅兴吧!”   百官一阵告罪。   老太后携江皇后款款而来,一来便坐在顺德帝身侧,掌握主动权。   全场的目光都放在大雍朝最尊贵的两位女人身上。   老太后微微一笑,脸上的沟壑镇得四下鸦雀无声:“别让哀家这老婆子扰了你们年轻人的兴致,哀家就是看看。顺带也给我们赵氏的公主郡主们看看,能否相看一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江皇后浅笑附和:“雍朝能有如此优秀的儿郎,真不知今后会是哪家的姑娘享了服气。诸位尽兴便是,无须顾及。”   众人面面相觑,连顺德帝一时都头脑发蒙不知该如何继续。   倒是大皇子率先站出来举杯,再度将场子炒热。   庄良玉看着人影重重,目光呆呆地看着酒杯中映出模糊的影子。   她好像……有点想萧钦竹了…… 第106章 辛苦   老太后与江皇后的到来让鹿鸣宴陷入一种怪异的气氛中, 所有人此时仿佛都成了演员,在尽心尽力的表演。   庄良玉独自坐着,眉眼微垂, 神情乖顺,像是个不谙世事, 误入名利场的孩童。   老太后说道:“许久不见,嘉禾县主倒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些。”   庄良玉此时有些迟钝, 眨了眨眼,反应片刻,向老太后行礼:“太后谬赞。”   老太后笑起来时,那些威严便仿佛随着笑容消失, 只剩下些和善,但即便如此, 仍让人不敢放松。   她招手手, 示意庄良玉到她近前去:“让哀家好好看看能为我大雍朝培育出这样多栋梁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庄良玉站起身,定了定神才迈步。   若是放在以往, 庄良玉是要说两句话才会起身的,但今日喝多了酒,便有些迟钝了。   一旁的仆从立时在老太后身边放了张椅子, 庄良玉过去后便老老实实坐在这里。   谁料老太后竟然牵住了她的手, 瞬间让她有种被人握住命门的感觉。   老太后笑容慈祥,像是在看待自己的后辈那般亲切。看得庄良玉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她抚着庄良玉的手,轻叹一声:“这样优秀的孩子, 若是我赵家的儿郎该有多好?”   说话时,眼角余光扫过坐在一旁的顺德帝与江皇后。   不知是不是庄良玉的错觉, 她似乎看到了江皇后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冰冷, 也看到顺德帝面上一闪而过的僵硬与黯然。   老太后的笑容愈发亲切慈祥起来, 让庄良玉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针对她的阴谋在无声无息中铺开。   庄良玉喝多了酒,只是有些迟钝,但并没有迷糊了脑子,她定定神说道:“太后谬赞,唯有嘉禾是良玉,才能为大雍尽心尽力,才能得太后的赏识。”   任谁也知道,若庄良玉不是庄太师的女儿,若庄良玉没有嫁到忠国公府,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只能在庄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施展,根本不可能在西都城中,甚至在整个王朝都掀起风雨。   说到底,是这一桩婚事。   “也要多谢太后赐婚,若非能嫁与萧将军,嘉禾恐也难有舒展之地。”   此言一出,变色的人更多。   江皇后变了脸色,赵衍恪变了脸色,太后、顺德皇帝甚至大皇子赵衍慎都变了脸色。   庄良玉感受到太后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顺着老太后的眼神,看到了在人群中安静喝茶的荣亲王。   荣亲王似乎无所察觉,正与人交谈甚欢。   片刻后,场中又再次欢乐起来。   老太后拉着她说话,每句话都意有所指,庄良玉不得不绷起全部神经应付,不然稍不注意,可能就要被带进坑里。   “小庄先生有何妙法不妨传授诸位,西都城的国子监今日能取得这样傲人的成绩想来与小庄先生的独门妙法有关。若是能让更多人受益,兴盛指日可待。”   庄良玉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晕,缓缓说出八个字:“有教无类,学以致用。”   然而就是这八个字,与在场无数官员的理念相违背。不过是四十年的时间,便让这些人忘了起家于式微,一心沉浸在荣华富贵之中,甚至想要垄断独享,子孙后代世世福泽。   至于学以致用——   四书五经学来不过是为了彰显风雅,显示自己高人一等以及与众不同。放到官场上,能有何用?   有个会干,能干的手下足矣。   庄良玉成功用八个字让会场死寂,一片沉默中,洛川郡主站起身。   她说:“感念小庄先生在国子监中悉心教导,令我等不知百姓民间疾苦的学子能够看到芸芸众生。若非如此,写不出鞭辟入里之文章,更不可能有洛川今日。”   叶同曦也站起来说道:“小庄先生的教导非同凡响,国子监如今的变化我等学子皆是受益者。”   江皇后似是有意缓和场中气氛,笑道:“本宫倒是有些疑惑,日后小庄先生准备招收多少女学子?有准备给大雍再添几个优秀的女进士?”   庄良玉不卑不亢道:“有多少,教多少。来多少,学多少。”   江皇后的话是有意试探,她话音刚落场中便有无数大臣附和,说着想将自家的女儿也送到国子监中接受教导。   但说到底——   改革之后的国子监,给了普通人更多的晋升机会,这些自底层爬上来的普罗大众,比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们更懂得民生民情,在得庄良玉指点后,简直所向披靡。   再加之科举试题的风向也有所改变,在策论之外,更加注重方案的可实施性与落地性,这实在让他们那些不知上进为何物,终日惶惶的儿子孙子们,丧失了在官场竞争的优势。   故而,能多送进去一个便多送进去一个,多一个,也是机会。   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想要识字读书比登天还难,但世家的女子虽说比不得男子学富五车,但到底是识字的,也念过几本书,送去国子监,总要比普通人家的女子要强上一些。   儿子若是不能争气,让女儿试试,也不是不行。   这群世家高官自以为打了个好算盘,但这一切都在庄良玉的计划里。   当普通人的上升渠道打开,为了争夺更多的席位,这些人会让女子也逐渐进入官场。越多的势力,便越难平衡。   乱中,才能找到机会和突破口。   当口子被打开得越来越大,这些官员终会发现他们的局限,不得不成为一个时代的终结。   庄良玉浅浅微笑:“国子监每年会有入学考试,凡是通过入学测试者,皆可到国子监求学。广纳天下学子,无谓出身。”   就在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之时,老太后说道:“趁着春闱告一段落,小庄先生不若到尚书房中来教导一下赵家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瞧瞧能不能教出一个像洛川这般优秀的姑娘,又或者是像叶侍郎家大孙子这般优秀的儿郎。”   庄良玉第一反应是怔愣,萧钦竹此时不在京中,她贸然进宫属实是将自己交到别人手中,送上门去等着萧钦竹被拿捏。   顺德帝眉头微蹙:“这国子监中……”   老太后嗔怪一眼:“皇帝,这春闱刚刚结束,怎得也该让祭酒大人好生歇息一番。不若到哀家宫里,跟哀家说些教人的经验。”   老太后这一来一往,直接敲定了庄良玉接下来的去处,甚至连个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在这个朝代最顶级的权力强压下,庄良玉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只能跪地行礼,说:“谢太后盛爱。”   ……   鹿鸣宴结束,庄良玉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地靠着车壁,等到家时,缓了好一阵才回神。   春桃扶着她下车,庄良玉神色有些冷硬,直到进了家门,才稍稍缓和一些。   进忠国公府之后,庄良玉问过萧夫人和老夫人的缩在,便径直去了老夫人屋里。   要进宫,这件事必然要知会一声家里人,也好让萧家提前有所准备。   萧夫人和老夫人正在屋里逗弄萧吟松,小孩儿现在长高了不少,人小鬼大的,也没了娇惯的模样,反而古灵精怪地很讨喜,正逗得两位夫人喜笑颜开。   庄良玉敲敲门,然后进屋。   进屋后三个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她身上,萧吟松凑到近前来,嗅了嗅,扇着鼻尖的风,极为嫌弃似的说道:“嫂嫂你喝酒了!”   自一年半前萧钦竹和萧老爷两人对月共饮之后,这小孩儿便对饮酒一事深恶痛绝,平等地鄙视每一个喝酒的人。   萧老夫人吩咐下人去准备醒酒汤,让庄良玉坐到她跟前来。   他们萧家这个媳妇,很忙,很争气,但也很累。   萧老夫人平日里没少听过京中人议论庄良玉,起初还酸言酸语,说些什么牝鸡司晨之话,说有这样的孙媳妇,以后萧家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但庄良玉嫁进来转眼过了一年半,比起日渐走下坡路的其他国公府,忠国公府的日子半点也不难捱。   先是南下救灾,其良策全国推行,更是第一个带来钦命去救灾的指挥使。归来后,恩典自是不必多说,更是被封了国子监祭酒。   于是又有许多人说,今后大雍要被这样一个女子搅乱了。   可庄良玉又用足够耀眼傲人的成绩,证明了她可以,她甚至比她的父亲,雍朝有名的大儒——庄道青做得更加出色。   萧老夫人握着庄良玉的手,问道:“累了?今日在我这儿歇歇?”   庄良玉眉眼微垂,透着松懈倦懒,哑声说道:“今日特地过来,是有些事。”   “什么事?”   庄良玉一开口,屋里的三个人都紧张起来。   她来到萧家这么长时间,从未主动说过什么,更多的都是在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外面的风风雨雨,无论是什么,虽然会传到萧家人的耳朵里,但从不会麻烦萧家一丝一毫。   庄良玉自己就已经解决了全部问题。   但现在她说有事。   “有事尽管说便是,可是有人为难你了?”   庄良玉露出个松快安抚的笑容,说道:“无人为难,只是今日老太后突然兴致所致,传了懿旨,命媳妇三日后到宫中侍奉,在尚书房教习两月。”   萧吟松第一个不服气,蹿起来问道:“你去尚书房了,那我要怎么办?你不要国子监的学子了吗?”   庄良玉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来不及开口,萧夫人便点了点萧吟松的额头:“你嫂嫂只是去两个月,不是不回来。更何况,她是国子监的祭酒,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不管她在不在,你好生学习便是,有什么可‘怎么办’的?”   萧吟松瘪嘴,环臂坐在一旁,显然在自己怄气。   “今日鹿鸣宴是个什么情形?太后怎得会传这样一道懿旨?”萧老夫人沉思道。   庄良玉将今日鹿鸣宴上的情况一五一十复述,引得老夫人叹声连连。   “怪不得……”   萧老夫人说:“若是不想去,祖母可以帮你回绝此时。就说侍奉在我跟前,离不得人手。”   庄良玉此时的酒已经醒了,宽慰道:“祖母、母亲放心,这件事良玉自有分寸,不会拖累萧家的。”   “这说的叫什么话?你嫁到萧家,本该是享福,如今净跟着钦竹那小子操劳,他现在还远在天边,如何说得上拖累?倒是你给萧家带了一重又一重恩典。”   萧吟松不满自己被忽视,闷声道:“你怎么不问我?”   “小叔子也放心。”庄良玉笑得眉眼弯弯,将萧吟松的脸都笑红了。   萧吟松梗着脖子说道:“你、你自己小心便是,反正你自己有主意,别人说不动你。”   庄良玉又跟萧家人说了些今后的打算与安排,喝过醒酒汤,这才回到竹苑去。   夏荷走来问她今晚想吃点什么,庄良玉说没胃口,让她温些汤便好,若是醒了就喝点,没醒便做第二日的早饭。   庄良玉昏昏沉沉睡去时,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火。   不知何时,烛火悄然熄灭,庄良玉翻身,被子险险在将要落地时被人接住,然后又好好地盖在身上。   黑夜里,散开一声极轻的叹息……   “辛苦了。” 第107章 仰望星空   鹿鸣宴结束后的第二日, 庄良玉昏昏沉沉自睡梦中醒来,窗外有鸟鸣,隐隐还有潮湿的气息透进来。   她定了定神, 披上外衣起身,推开卧房的窗, 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细雨。   雨丝将叶子打得嫩绿,看着就心生欢喜。   候在外间的秋光潋冬听见动静赶忙进来, 又是给她披衣服,又是忙着让她洗漱。   “少夫人,您这样受凉了可该如何是好?”   庄良玉任由秋光帮她打理,笑吟吟说道:“春天了。”   潋冬端着水盆进来:“今晨才开始下, 起初更小,将近半个时辰才让地面变了色。”   庄良玉在更衣时, 眼睛不由自主看过堆放在一旁的昨日衣物, 眉头微蹙,问道:“昨夜你们进来过吗?”   秋光与潋冬面面相觑, 摇摇头:“昨日少夫人睡下以后我们四个便不曾进来,怕扰了少夫人歇息。”   庄良玉收回视线,走到前厅准备用饭。   今日守在门外的不是萧安萧远, 庄良玉不过是扫了一眼便发现换人了, 秋光见状解释道:“少夫人,今日少主人来信,萧安萧远怕去前院接信去了。”   “嗯。”   虽然昨日回来时已经醒酒, 但说到底还是难受,搞得今日醒来也精神不佳, 若不是春雨湿润清新, 裹着微风吹散了些不爽快, 庄良玉此时的心情约莫还要更差一些。   她慢慢用饭,等吃完了,萧安萧远也回来了。   手中捧着两封厚厚的信,恭恭敬敬送到庄良玉面前。   庄良玉接过信,也不着急看。视线轻飘飘从风尘仆仆的两个侍卫身上看过,看得萧安萧远汗毛倒竖。   萧安硬着头皮问道:“少夫人,可有何不妥?”   庄良玉用帕子沾沾嘴角,微微摇头,说道:“辛苦了,你们先下去休息。”   萧远踟蹰道:“少夫人,回信……”   她微微一笑,眼中似是有些调侃之意,“怎得?已经开始替你家少主人着急了?”   萧远闹了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话,连跟着萧安退出去的时候都绊在门槛上差点摔倒,惹得秋光潋冬笑出了声。   因着萧钦竹年少时跟萧家父母闹矛盾,脾气特立独行,不想继承忠国公的封号,也不想被忠国公府束缚,故而十分反感别人以忠国公世子的名头称呼他,十分天真的认为只要远离这个称呼便能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所以,这个称呼便一直叫到了现在。   无论外界还是萧家人,都还是叫他少主人。   今日休息,庄良玉无事可做,拿着两封信回了卧房准备找些闲书来打发时间。   平日里明明对萧钦竹的来信颇为期待,但这次却故意将两封信放在一旁。等到傍晚的时候,萧远又问了一次回信。   庄良玉故作苦恼道:“有些不知该写点什么,所幸不急,便再等两天。”   萧远刚走,就有人到竹苑通传,说洛川郡主拜访。   这段时间来拜访的人很多,登科及第的学子也好,之后想要参加科举的学子也罢,都成了忠国公府的常客,庄良玉本天真的以为自己今日能得个清闲的。   微微叹息一声,“将洛川郡主请进来吧。”   ……   洛川郡主如今的穿衣风格素雅简洁许多,衣着打扮都以方便为主。去了繁复的装饰,倒显得人更加大气了些。   庄良玉正在倒茶,慢悠悠说道:“何事?”   “来看看良师。”洛川郡主回以相同的语气,若非两人容貌不同,倒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气质。   “良师不想看徒弟。”   洛川郡主眨眼,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无奈,心中搞不懂这样一个看上去就不受礼教约束又混不吝的女子,怎么能成了名满天下的国子监祭酒。还被这样多学子追捧。   庄良玉将两杯茶放好,挑着眉梢笑道:“今日是以国子监学子身份来,还是洛川郡主的身份?”   洛川郡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果断坐到庄良玉对面,说出自己的选择:“洛川。”   庄良玉颔首,将茶杯推到洛川郡主面前,浅笑道:“那便恭喜洛川郡主高中榜眼。”   “又不是状元,有何好恭喜的?”显然到现在,洛川郡主还是不大服气叶同曦会中状元。在她眼里,叶同曦没什么脾气,像是一尊老实的泥人,这样的人做状元,显然少点魄力。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是手却老老实实伸到庄良玉面前,还勾了勾。   “做什么?”   洛川郡主耐着性子说道:“身为本郡主的朋友,本郡主现在是榜眼,难道你不该送上祝福与贺礼?”   谁料庄良玉这家伙竟然真敢摇头。   “你!”   庄良玉虽然一直觉得洛川郡主可以一交,但从未认真想过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没想到在洛川郡主心里,她们会是朋友。   尤其——   以眼前的架势来看,她在洛川郡主心里的重要性并不低。   “洛川郡主觉得我们是朋友?”庄良玉问道。   她发誓,那一瞬间她甚至看到洛川郡主红了眼眶。   “你觉得不是?”但洛川郡主瞬间就冷了表情,连说话都像是裹了冰碴,“也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做本郡主的朋友。”   她甚至昂着脖子说道:“本郡主只是路过忠国公府,瞧瞧你这家伙独守空闺的可笑模样。你以为是真的来看你?”   庄良玉静静微笑,看着洛川郡主嘴硬。   说到最后,洛川郡主的声线甚至都有细微的颤抖,转身就要离开。   “不要吗?”   洛川郡主猛地回身:“你说什么?”   庄良玉从石桌底下拿出来一个精巧的木匣子,放到桌上,笑吟吟问道:“真的不要吗?”   洛川郡主三步并作两步回来,一把拿过桌上的木匣子,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又故意冷了表情,佯装怒气道:“骗我很好玩?”   院子里此时除她们二人外再无旁人,春桃她们都在更远的地方候着,也听不清她二人此时谈话的内容。   庄良玉在某些时候是个直白得有些可怕的家伙,她说道:“我只是,确实没想到你会认为我是朋友。”   洛川郡主看看面前的木匣子,又看看神色平静诚恳的庄良玉,瞬间又有些骄傲:“你可以拿本郡主当朋友,本郡主宽宏大量,不会介意。”   庄良玉:“……这是我刚刚随便拿的。”   洛川郡主:“庄良玉!”   洛川郡主的怒气对庄良玉而言毫无威慑力,她一五一十说道:“我确实不认为你我二人是朋友。”   “为什么?”   “其一,你喜欢萧钦竹。”   洛川郡主忍不住纠正道:“我现在很讨厌他。”   庄良玉从善如流地改口:“洛川郡主以前喜欢萧钦竹。”   于是骄傲的郡主翻了个白眼,示意庄良玉继续。   “其二,你我之前颇有过节。”   “本郡主都说了,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   “其三——”这才是庄良玉的重点,“你是虞国公府的人,背后是长公主殿下与虞国公。但显然忠国公府也好,我也罢,都跟虞国公府算不上是一路人。于情于理,你都该出于立场疏远我才是。”   “若我是出于个人想亲近你呢?”洛川郡主忍不住反驳道。   “谢谢你。”庄良玉微笑道,眼里尽是郑重与诚恳,“所以这份礼物,送给你。”   洛川郡主的耳根瞬间红了,眼神左右乱瞟,最后落在面前精致的木匣子上:“既然你这样诚心,本郡主便勉为其难收了。”   洛川郡主想要打开,可又觉得有碍礼数,故而克制。   庄良玉眼里透着狡黠,“郡主不妨看看。”   洛川郡主故作矜持地打开匣子,本以为会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但哪成想竟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绳。上面唯一的装饰是一颗圆滚滚的小金珠,一看便富贵极了。   “这是什么?”   庄良玉诚恳道:“转运珠,祝你好运。”   洛川郡主摸了摸金珠,似是怀疑家伙,结果发现竟然是真金,当即问道:“你舍得?”   谁人都知道庄良玉是个颇为财迷的家伙,想从她嘴里捞点实物简直比登天还难,但现在她竟然舍得给自己一个金珠?   这东西虽然普通,放在她们眼里也不值几个钱,但关键这是庄良玉从自己手里送出去的金子!   这样一想,便瞬间觉得这东西了不得起来。   洛川郡主将信将疑问道:“真金?”   庄良玉点头。   “给我的?”   再点头。   “只有我一个人有?”   庄良玉毫不犹豫地再次点头。   洛川郡主瞬间乐开了花:“很好,本郡主十分满意!”   两人正说着话,夏荷过来询问是否要留洛川郡主的饭。   洛川是知道夏荷的手艺好,所以当即应声,说自己要留下来,甚至还指名道姓地点了庄良玉来做这顿饭。   庄良玉倒是没拒绝,只是用指尖指了指自己,问道:“确定让我来?”   洛川郡主自以为想了个能为难庄良玉的好法子,极为肯定的点头。   庄良玉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让秋光潋冬她们将人招待好,然后跟着夏荷去了竹苑的小厨房。   ……   外面天色渐暗,洛川郡主便到了厅房中等候。   大概因着现在只有庄良玉一人在住,所以这看似冷冰冰的屋子里其实显得十分柔软与属实,与萧钦竹本人的风格截然不同。   事到如今,洛川郡主其实觉得是萧钦竹捡了个大便宜竟然能娶到庄良玉这样的媳妇。   偶尔心里也会想,以前的自己到底是如何觉得只有萧钦竹才是自己的良人,甚至一意孤行做了不少昏头之举。   她在国子监中,每日都能看到庄良玉。也能看到这名女子表面光鲜之后被无数人背地里指责的模样。   偏偏这时萧钦竹还不在西都城,也不知东南沿海的匪寇到底有多少,有多重要,竟然一去半年都不能将事情料理清楚,留着庄良玉一人面对来自皇宫的高压,来自达官显贵的纷纷扰扰。   而现在——   太后竟然要让庄良玉入宫。   庄良玉已经十九岁了,放在女子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年纪,甚至很多女子在这个年岁时,儿女都已经两三岁了。   可庄良玉无所出。   背地里不知多少人指指点点。   也因着她女官的身份多有指摘。   现在竟然要让她入宫进尚书房?   尚书房是赵氏皇族子弟,国公世子郡主才能进去学习的地方。让庄良玉去——   庄太师便是在尚书房中教导出如今的顺德皇帝,庄良玉——   洛川郡主不敢再多想,她对皇权更迭不感兴趣,谁做上头的人于她而言都不算重要。只要她能做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可不在乎。   等到夜色渐浓,洛川郡主的五脏庙都开始造反,庄良玉才端着一个扣着盖子的盘子姗姗来迟。   偌大的盘子被摆在了正中央,周围是其他精致的菜式仿若众星拱月般环绕。   洛川郡主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庄良玉微微一笑,示意她揭开惊喜。   如此大阵仗,真让洛川郡主以为是什么绝世珍馐,然而一掀盖,便看到了死不瞑目的鱼头正笔直向上,仿佛是在死前发出最后一声哀嚎。   头是头,尾是尾。   原材料一目了然,看得人食欲全无。   “……这是什么?”   “仰望星空。”   “你说这是什么?!”   庄良玉笑得纯良无害:“这是仰望星空。”   “这是死不瞑目!”洛川郡主震怒。   偏偏庄良玉极为执着,再次重复道:“这是仰望星空。”   “一道仰望星空,送给即将步入官场的洛川郡主,希望未来官途璀璨好似星空。”   洛川郡主已经有气无力了,看到睁大的鱼眼和鱼嘴,简直食欲全无,甚至怀疑人生。   这世上怎么会有庄良玉这么可恶的人!   洛川郡主举杯,跟庄良玉的酒杯碰在一起,气若游丝般重复她们曾经在浦云秋狝时说过的祝词。   “吃好喝好,一路走好!”   她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鱼头和鱼尾,觉得自己吃下这一口之后,差不多就该真的一路走好了……   偏偏庄良玉还看着她笑,灯光下女子笑颜如花,声音动听好似清泉淙淙。   “洛川郡主,一路走好。”   娘,她好像——   今天要死在一道菜上了…… 第108章 酒气   吃完极其艰难的一顿饭后, 洛川郡主生无可恋地坐在椅子里缓神。   一道仰望星空下肚,现在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她深刻认为庄良玉跟自己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 否则怎么会用这样一道菜来折磨她?   庄良玉心情十分舒畅,曾经她在求学期间, 她的英国室友就用这样一道菜让她从此对英国美食敬而远之。   现在她做的仰望星空已然是改良版,虽然面相看上去依旧恐怖, 但从口感和味道上来说,好吃许多。   于是,她痛心疾首道:“其中饱含老师对学子的殷殷期望,你实在是不懂为师苦心。”   洛川郡主忍不住想翻白眼, 话虽说庄良玉确实是她老师,是教给她学问知识的先生, 但这人实在是没有一个老师的样子, 整日里瞧着都吊儿郎当的,连上课时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正经的老师, 国子监中的学子们对她的课求而不得,甚至会有人趴在门边窗外蹭课。   庄良玉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还是说她会什么邪术,所以能蛊惑人心?   不然怎么三个斗得水深火热的王爷会都想招揽她?   若这种三个王爷抢一个女子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 大约都是会觉得这是一桩风月传闻的。可发生在庄良玉身上, 哪怕她同样很美,但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男女之情上去。   洛川郡主问道:“你到底会什么邪术,让三个王爷都围着你打转?”   庄良玉望着夜空, 沉思片刻,十分认真地说道:“可能是觊觎我的美貌。”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庄良玉挑着眉梢:“如今洛川郡主也学会说脏话了?”   “有其师必有其徒, 跟您学的。”   庄良玉竟然颔首, 面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不错, 学得不错,为师心中甚是宽慰。”   洛川郡主觉得自己就是在浪费时间,想在庄良玉跟前占口头上风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人脸皮忒厚,刀枪不入。   洛川郡主:“你就打算老老实实入宫?”   “我似乎没有选择。”庄良玉微笑,“懿旨下来,没人敢不听。”   洛川郡主眉头微蹙:“也不知这是准备做些什么……”   庄良玉格外平静,看着星星说道:“约莫正是想让我什么也不做,所以才要召进宫去。”   她的话音刚落,洛川郡主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极为不妙。庄良玉只是掠过去一眼,便看透了洛川郡主心中的担忧。   老神在在地说道:“担心无用,就算要变天,虞国公府也不会被如何。”   庄良玉敢说这话是因为她确信按照剧情的安排,最终仍会是赵衍恪登上皇位。即便没有剧情,以现在三个竞争者的势力来看,仍是赵衍恪有机会笑到最后。   但这件事不能告诉洛川郡主,便随口宽慰道:“你娘是长公主,你是继承了你娘名号的洛川郡主,赵氏皇族的女儿里,除了公主便数你这个郡主最为尊贵。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是谁都不会拿你虞国公府如何。”   在大雍朝,公主、王爷的名号通常以地名命名,或是用些具有美好寓意的词语来做封号。但唯独长公主是以“洛川”为封,山川湖海意为国体气运,能用山川江河做封号,足见其尊贵。   能够继承长公主封号的洛川郡主,哪怕只是郡主,但享受的甚至是比公主还要高规格的荣宠。   哪怕有从龙之功的裕亲王的女儿,即便再怎么讨江皇后的欢心,也没办法撼动洛川郡主的地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不知昨日繁花会不会变成明日黄花。”   庄良玉浑不在意道:“好歹是开过的花,总比这辈子都开不了花的草要强。生活嘛,不只有你那点荣华富贵,多看看诗和远方。”   “你说的是。”洛川郡主郑重道:“如今我已然通过科举进入官场,便无所谓昨日繁花,即便开败,我也有能力让虞国公府的花再开。本郡主既然是第一个女榜眼,自然就要拿出些女榜眼的气势来!”   天地良心,庄良玉只是随口一说,哪里想得到竟然会让洛川郡主起了这么大的雄心壮志。   越说,洛川郡主的斗志越昂扬,眼里都是灼灼的光:“叶同曦是状元又如何?科举不过是排了个先后顺序而已,真正进入官场还要看政绩。本郡主十七年来都是佼佼者,他若是有本事,最好能一直赢下去。”   庄良玉眨眨眼,老老实实奉上自己的祝福:“加油。”   兴及所致,洛川郡主甚至要月下对饮,要跟她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看星星看月亮。   庄良玉咂摸片刻,让秋光去将竹苑私藏的酒水取来,由着洛川郡主在她跟前发挥。   在揭开酒坛外的泥封前,庄良玉问道:“你若是喝多了,路上有谁送你?”   谁承想洛川郡主竟然暗骂了一声,支应一直候在竹苑外的侍女去跟留在马车上等她的琉雯说让她先回去。   然后让虞国公府来几个人等着接她回去。   “这琉雯小姐不是总跟着你进进出出?怎的信不过?”   “信不过。”洛川郡主神色有些阴翳,“她就是个扫把精,拖油瓶。”   洛川郡主的眼神沉冷,落到她身上,瞧了半晌,扯过她的手,在手心开始写字,说道:“她是——”   洛川郡主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前”和“太”。   怪不得……   怪不得这个表小姐琉雯会叫长公主姑姑,却又如此受人冷落。   这是大雍朝第一位太子的遗孤。   大雍朝到现在拢共四十一年,玄祖皇帝在位二十九年,顺德皇帝在位十三年。但顺德皇帝并非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在永元门政变之后,前太子下台进入宗人府,赵肃胤成了太子,而后一年,玄祖皇帝退位,赵肃胤即位,改年号顺德。   而这位去世的太子是老太后与玄祖皇帝的第二个儿子。   老太后与玄祖皇帝是结发夫妻,二人自困苦起家拼下大雍江山,老太后一生共孕育三儿一女,其中大儿子在战乱中夭折,第二个女儿在战乱中走失下落不明,第三个儿子便是前太子,至于最小的儿子——   就是荣亲王赵肃明。   “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洛川郡主故作不在乎似的说道:“让你小心些,不要进去之后像个傻子一样见谁都掏心窝子,本郡主好不容易做官,可不想因为师父犯错搞得官途不畅。”   说到底,还是担心。   庄良玉微微一笑:“小心被老师带飞,到时候说庄先生的第一个女学子竟然只有这点本事。”   洛川郡主此时已然喝得脸颊绯红,一双剪水秋瞳水汪汪地看着庄良玉,像是一只小狗。惹得她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这位高傲郡主的脸颊。   二人喝酒时竹苑里没有旁人,此时的洛川郡主已经眼神发直了,抱着酒坛喃喃自语,也听不出来在说个什么。   庄良玉叫人将她带走,结果就差没撒泼打滚了。   她可不想收留一个酒蒙子,连哄带骗地就让虞国公府的人将洛川带上马车,怕路上有意外情况还让萧钦竹留给她的护卫去护送。   等得了洛川郡主已经到家的消息,这才安心睡下。   ……   夜里,又有人悄无声息而至,嗅到了屋子里萦绕的淡淡酒气,抬手似是想要触碰已经睡着的庄良玉,但又怕将人吵醒。   最后讪讪收手,静坐片刻离去。   人来无影去无踪,比风还难以捉摸。可庄良玉偏生感觉到了,睁开眼睛,望着床顶。   颇为无奈地吐息一声,裹着被子翻身睡去。   ……   第二日天方亮,庄良玉刚睡醒便接到一封邀请。   她细细看了看,发现是没什么交集的官员,但他儿子是这批进士中的人,还是武举。   这是庄良玉头一回接到这样的邀请,思忖片刻还是回了信,决定去这一趟。   用过早膳以后,她便换了身利整的衣裳,虽然是女装,但极为干练,像是个青葱的少年。   在她准备赴宴时,看到守在院里的萧安萧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笑一声,毫不在意两人的着急。   带着人就准备赴宴。   到了妙音坊的秋香楼,庄良玉才觉得真是大开眼界了。   千想万想,万万没想到这群人竟然敢把宴会设在南风馆里。一群一看便知习惯了寻花觅柳的大老爷们儿此时正浑身不自在地坐在这里。   舞台上跳舞的是腰肢纤细的少年,弹奏的是气质淡雅的少年,端茶倒水服侍的仍是温柔可人的少年。   哇哦——   庄良玉心里由衷一声赞叹,带着春桃潋冬和萧安萧远走进来。   唇红齿白又英姿飒爽的庄良玉比这些千娇百媚的男子竟然还惹眼。   寻常女子若是见了此般阵仗,多少是要有些惊慌的。   在场的人的确有心试探,所以才会将这场宴会设在秋香楼。   但不愧是庄良玉,不愧是能掀起一波又一波风浪的庄良玉,竟然如此波澜不惊,好似他们那些暗戳戳的筹谋都成了笑话。   庄良玉坐下之后,神情自若,请人帮忙端茶倒水吩咐得得心应手,好似她就是这秋香楼的常客一般。   她能适应美少年的服侍,但这群老家伙们心里膈应,除了极个别几个玩得花的,剩下的人都悻悻将人又换成了女子。   说到底,秋香楼并非是专门的声色场所,明面上看着是酒楼,背地里生意做得荤素不忌。   庄良玉落座后,向设宴的神风军将军遥遥举杯,此次宴会虽是云将军提议举办,但中进士那人的父亲也不过只是京城警备司中的一名小将。   庄良玉身边除了春桃潋冬外一共围了八名美少年等着服侍,这二人全神戒备,生怕这些人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她倒是显得没心没肺,跟在场官员推杯换盏,明明没怎么参加过这种官员活动,却仿佛如鱼得水。   在场武将颇多,说话便显得有些粗俗。   有人叹道:“往常想与萧将军一叙,那可真是千金难求。倒是没想到萧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   萧家家风清正,萧钦竹也做不出来这等荒唐事,故而从不苟同。   可庄良玉不一样,热衷搅浑水看热闹,现在看惯了文官的热闹,就轮到武将们了。   “庄某一介文人,能有此机会实属荣幸,在此,敬各位一杯。望未来的将士都能战功赫赫,战绩彪炳,为雍朝开疆拓土!”   之后便是极为无趣的应酬,这群武将虽然心思各异,但整体诉求只有一个,想借由庄良玉的影响力,提升武将地位。   大雍朝此时已经安定了近四十年,就算边境偶有冲突,但也只是摩擦,稍加兵力便可平定。故而大雍文臣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些人虽同样是世家子弟,但与文臣之间清晰明了的派系站队不同,这些人更像是散兵游勇,是文臣手里的打手,也是文臣谋权的牺牲品。根本谈不上地位。   所以便动了歪心思,将主意打到庄良玉身上,想拉她站到武将这边。   庄良玉对这些都心知肚明,但一个习惯了装傻充愣的人精,自然有办法将这群人唬住,看似满口应承,实则没有一句话落到了实处。   等庄良玉带着酒气以酒力不支为由率先离场时,这群已经开始荒唐的武将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   这家伙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答应?   至于回家后倒头就睡的庄良玉——   已经有人气得在捏她的脸了! 第109章 二进宫   庄良玉当然知道昨夜有人“意图不轨”, 甚至十分清楚这位走夜路的“梁上君子”何时来又何时走。   不过对方不想说,她也懒得揭穿,生活一切照旧, 等着三天时间一到,收拾东西进宫。   庄良玉进宫那天, 萧家人都来送别,萧吟松甚至泪眼汪汪, 一副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模样。   萧老妇人和萧夫人也是不放心,握着她的手,叮咛又叮咛。   她只能宽慰,说:“进宫之后我会多加小心, 就只在乾心殿与尚书房之间行走,旁的会多加留意。祖母与母亲安心便是。况且以良玉如今的惹眼程度, 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萧老妇人和萧夫人依依不舍, 萧吟松觉得自己少了一个靠山和玩伴,可怜巴巴问道:“嫂嫂要走多久?”   “你希望我走多久?”   “不想让你走。”萧吟松哼哼唧唧地说道。   惹得萧夫人一阵嗔怒, 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安心去便是,若是有什么情况及时给家里传信。旁的不说,诰命夫人的名头多少有些作用。”   庄良玉颔首, 转身跟着公公登上马车。   她此番进宫不便多带人, 最后挑来挑去带了潋冬,潋冬有些身手,也通一点药理, 虽然水平一般,但多少算个助力。   庄良玉这遭进宫是不能坐萧家的马车的, 一大早马车便从宫城里出来, 到了忠国公府门前。   就在马车准备启程的那一刻, 有人快马加鞭赶到忠国公府门前,急急禀报:“报忠国公,忠国公夫人!辅国将军于七日前在返程归京途中遭人暗算埋伏,现今下落不明!”   庄良玉撩开车帘的手顿住,华贵的花草纹绸缎被她攥成一团。   猛然回身,质问道:“你说什么?”   传信兵一愣,朗声重复方才的话:“辅国将军于奇日前在返程归京途中,途经落陉山,遭人暗算埋伏跌落山崖,现今下落不明!”   庄良玉的神情霎时白了,她对来接人的公公欲言又止,似是想要留下。   公公双手抄袖,笑眯眯地看着庄良玉,阴柔的嗓音仿佛蛇一般:“祭酒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哪怕庄良玉明知这是萧钦竹故意施展的障眼法,也忍不住为此而揪心。说一千道一万,萧钦竹此时已然在拿萧家人做工具。   “可……”庄良玉适时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做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可——”   公公仍是微笑:“祭酒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即便听闻这样的噩耗,萧老妇人和萧夫人仍旧维持仪态,半点不在外人眼前失态。   萧夫人说:“这件事,老爷会去打听,你看顾好自己便是,无须为家中操心。”   萧吟松仰起头说道:“嫂嫂放心,我去读书时会探望嫂嫂父亲,你照顾好自己。”   庄良玉心里暗骂萧钦竹做的这场戏,再度安慰萧家的老幼,这才在公公不断的催促中登上马车。   心中——   微微有些毫无由来的烦躁。   这马车比萧家的要奢华不少,无论是外观还是内设都极为大气奢华,但并不让人觉得舒适,甚至会觉得马车内的陈设让人有压迫感。   想起自己就是被人压着进宫,庄良玉的心情立时更差了些。   ……   这次进宫,庄良玉没有住进上次的绣鸾阁,被老太后安排着留在了她的乾心殿中,从偏殿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她住下。   看似是重视,是荣宠,实则不过是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盯起来。   庄良玉没意见,毕竟没什么地方能比老太后的乾心殿更安全的了。   三个王爷各有心思争权夺利,下手的对象都是顺德皇帝,倒还真不敢有人对曾经雷厉风行的老太后下手。   庄良玉进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见老太后。在拜见之前,她特意打了几个哈欠,逼出些泪眼朦胧的效果,这才下马车。   潋冬瞧着她家少夫人的举动,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忍不住为精湛的演技赞叹。   庄良玉虽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此前在西都城中的名声也不好,但说到底“木头美人”也是美人,美人垂泪自然惹人怜惜。   她就这样泪眼婆娑地向老太后行礼,又故作坚强地称自己没事。   老太后身边还有个灵珠郡主在侍奉,站在太后身旁端茶倒水,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大丫鬟。眼里对庄良玉多有不满。   “灵珠这段时间跟着她父王上京,便歇在哀家这里。这段时间便劳祭酒先生指点,让这只知道玩闹的丫头开开窍,学学洛川。”老太后说话时,状似嫌弃,实则极为宠爱,点了点灵珠郡主的额头,就像是个普通的疼爱孙女的老太太。   庄良玉此时还跪在地上,老太后没发话,便不能自作主张起来:“灵珠郡主天资聪颖,能识得郡主是下官荣幸,不敢指点。”   “怎么?你能教洛川姐姐,就不能教我?”   庄良玉老老实实说道:“臣为国子监之祭酒,自当倾心教授国子监学子。洛川郡主是学子,自然教之。”   “如果本郡主要去国子监呢?”   庄良玉垂眉顺首,老实得一点也不像动辄就搅得血雨腥风的人:“郡主想来,报名考试即可。”   言下之意便是考过了国子监的入学考试便能进来。可这灵珠郡主虽然看着聪明伶俐,说到底,在功课上也不曾上心,多年在尚书房中学习也不过是跟着混混日子。   庄良玘一走,她便根本无心读书了。   庄良玉的油盐不进和木木呆呆让赵玲珠气得不得了,可在老太后面前又不能发脾气,只能忍着,眼刀恨不得把庄良玉剁碎。   老太后做了和事佬,让赵玲珠去找其他公主玩,别打扰她谈正事。   于是,赵玲珠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地走了,临走时还不晚恶狠狠瞪庄良玉一眼。   在她心里,她不能嫁给庄良玘全是因为庄良玉从中作梗。   天地良心,在庄良玉见到赵玲珠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暗恋她哥。   赵玲珠走好,乾心殿中恢复了安静。老太后也没了方才笑意盈盈的慈祥,显得强势而锋芒,苍老的面容配以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极具压迫感。   庄良玉还在地上跪着,这是老太后给她的下马威,所以她只能受着。   “小庄爱卿,哀家虽然身处后宫,却时常听到你的传闻。”   想来宫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应当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老太后起身,声音走近:“你为大雍上下百官困扰的冻灾提出良策,也为无数求学无门的贫民百姓开了获取知识的上升途径。你还想做什么?说出来,哀家可以帮你。”   庄良玉叩头谢恩:“下官只希望有朝一日,大雍百姓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有衣穿,人人都知自己前路将去往何方,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与未来。”   “你想怎么做?”   “每个人都有学习知识,了解世界,改变命运的权力。”   庄良玉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就是大不敬的罪过,但她还是要说。对于这些处于封建时代权力顶峰的人而言,下位者的自由选择是大忌。   他们要的是掌控一切,是一切为自己所用,而不是什么平等、和谐、富裕、盛世,即便是追求盛世,也是为了自己的史书留名。   “曾经有个人和你说过一样的话。”老太后说道,“只是后来她死了。”   紧接着,她又问道:“你不怕死?”   庄良玉即便跪着也身板笔直,她微微一笑:“人固有一死,早晚而已。”   “萧钦竹至今下落不明。你不担心?”   “徒劳的担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庄良玉的神情冷静到有些可怕,也让老太后即便身处敌对立场,也忍不住称赞一声此女不一般。   老太后忍不住问道:“若是萧钦竹真的遭逢意外,你当如何?”   “不如何,只管做好微臣分内之事。微臣无法赶往落陉山,无法参与搜救,微臣能做的,只是教书而已。”   庄良玉内心是毫无波澜,可放在老太后眼里便成了哀莫大于心死的表现。   老太后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狠人物,早年玄祖皇帝征战四方也曾多次遇险,都是她在镇守后方稳定军心局势,眼下看到庄良玉这般表现,有些感慨。   “当年——玄祖皇帝也是在征战途中遭遇敌人埋伏,下落不明,消息隔了十几天才传回来。”   当一个人愿意将故事的时候,往往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哪怕强硬如老太后也不例外。   老太后继续说道:“一个月之后,是一名女子用牛车将他带回来的。那名女子便是后来的皇贵妃,也是现在皇帝的生母。是她救了他,尽心尽力养伤,治病,让他康复,又带他找到回家的路。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哀家也不能让他落人口舌,被说不顾情谊……”   说到这里,老太后很是无奈地笑了一声。显然老太后当年也是不愿接受皇贵妃的。   “只可惜她生下皇帝时正处在战乱之中,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也没得几年好活。玄祖皇帝登基后不久便去世了。”   “胤儿跟阿霁、梨儿关系最好,蓉月身子不好,他便一直长在我跟前,三个人仿佛是亲兄妹一般。”   庄良玉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听老太后讲故事,不打岔不插嘴,做个忠实听众。事实上,这种已经属于皇家辛秘的东西也实在不是她能说上话的。   她一贯喜欢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现在由着这群人算计自己已经是非常好脾气了。   话说到这里,老太后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闷,她停了好久也不曾继续,半晌,问庄良玉一句:“你不好奇接下来的事情?”   “回太后,这是已经发生并且结束的事情,下官没有好奇的资格。”   “没有结束!”老太后的嗓音骤然提高,又猛地顿住,急急回身,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下去,没哀家命令,不许出乾心殿。”   庄良玉应是,心平气和地问道:“太后,尚书房——”   “到点去便是!”   得令的庄良玉立马起身,一溜烟儿就没了影,等老太后回过神来的时候,哪里还见得到人?   ……   总算能歇息的庄良玉回到偏殿,躺在床上,从袖带中掏出萧钦竹前几日寄来的两封信。   信件已经拆封,也写了回信。   她想起临走时士兵说萧钦竹此时下落不明的消息,似笑非笑一声。   准备看这家伙要跟皇帝演一出怎样的好戏。   按照传信兵的说法,萧钦竹此时失踪已有七日,但她收到这封信的时间不过三日,算上中间路上的时间——   这是萧钦竹这家伙失踪之后特意写了卡着时间送来给她报平安的。   两封信虽然厚,但不过说得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萧钦竹写信时不幽默也不风趣 ,更不会写什么情话,字里行间全是正事,若非文风轻快潇洒,怕是要被看成是工作汇报。   庄良玉从来都是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敷衍地回一两张信纸。   尤其这次,只回信了两个字。   “小心”   至于是小心什么……   萧钦竹在临时落脚的小院里,对着信纸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心里犯怵…… 第110章 病   很快, 萧钦竹遇害下落不明的消息便传遍了西都城,宫里宫外议论纷纷。   庄良玉捧着书本走在去往尚书房的路上,一路都在受人指指点点。看向她的目光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庄良玉不讨喜这是公认的事实, 但她没想到萧钦竹作为这几年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年轻将军竟然也会有人落井下石。   以大雍目前的时局来说,优秀的将领后继无人, 青黄不接,多的是世家子弟被扔进去想揽个军功。读书读不好, 便想着从军队里谋点出路。   是以在这种情形下,萧钦竹应该是这些人的遮羞布和护身符才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因为利益原因如此目光短浅。   因着这桩消息传遍西都城,在课堂上, 庄良玉也没少被刁难和冷嘲热讽。   其中便有赵玲珠郡主。   不同于各个国公府只有能继承爵位的世子能进入尚书房学习,诸位王爷的孩子无论是否继承爵位, 只要是嫡子、嫡女便通通都要送进来学习。   说得好听是跟着皇子皇女一同学习, 说得难听点便是成了质子,被皇帝拿捏在手里, 让各地藩王不得轻举妄动。   所以在尚书房中,也划分出了明显的帮派   虽说课上的针对庄良玉都能化解,而且完全对她构不成威胁, 但这些人会扰乱她上课的秩序, 会打断她讲课的思路。   从这一层面来讲,习惯了在国子监中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庄良玉实在觉得憋屈。   下课之后又要老老实实抱着自己的教案、教材回乾心殿, 等着跟老太后一起诵经念佛。   堪称渡劫。   庄良玉回乾心殿偏殿时,直接挑小路走, 这群人实在烦, 而且不大有眼力见, 仗着自己在宫里总是眼高于顶,甚至能做出半路拦人嘲讽的事。   庄良玉皱着眉头看这些妃嫔前赴后继地想要在她跟前讨不痛快,实在佩服这些人的勇气。   她没想到会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左仪灵。   左仪灵此时穿得规规矩矩的,褪了那身扎穆寨服装,看上去就是个清秀伶俐的小姑娘。   此时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御花园湖边发呆。   听见她的脚步声,也只是回头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发呆。   庄良玉难得能找到一个说话的人,提着袍角两步走到左仪灵身边,也跟着坐下:“在发愁什么?说出来我帮你解决困难?”   左仪灵横看她一眼,没好气道:“是说出来让你开心吧?”   庄良玉眨眨眼,故作惊讶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左仪灵闷闷不乐,不大想说话,庄良玉凑近问道:“你怎么会在皇宫里?”   左仪灵又横她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似乎还有点委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庄良玉指指自己,一副无辜的神情。   “结婚。”左仪灵含混道。   她说话的速度太快,庄良玉一时都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左仪灵的声音突然矮了一截:“结婚。”   “你要跟赵衍恪结婚了?”庄良玉完全想不到不过是这几天时间,左仪灵竟然都要跟赵衍恪结婚了。   在剧情里,二人是在赵衍恪登基之后才结婚的,天子祭天仪式之后紧接着就是封后大典,“庄良玉”就是听着封后大典的礼乐,孤独无依地在冷宫中毒酒穿肠而死。   “定日子了?”   左仪灵摇摇头,“他跟文淑妃提及此事,也跟皇帝提了这件事。但他娘觉得我是乡野出身,难免不懂规矩,要我在宫里好好学学,等学好了再定日子。”   庄良玉挑眉,打量着现在已经完全是西都城中贵女装扮的左仪灵,看着美则美矣,但失了生动鲜活的姑娘,忍不住一声惋惜。   说到底,这个时代还是无法接受多元化的人,也无法接受多元化的美。   “所以——你是因为学不会所以来这里偷偷抹眼泪?”   左仪灵瞬间愤怒:“你不要污蔑我!我才没有偷偷抹眼泪!”   庄良玉问:“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想不开准备投湖?”   “本姑娘就算把你扔进湖里喂鱼也不会想不开!”左仪灵生气时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花,满是俏丽。   “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庄良玉追问道,虽然并不好奇,但还是要适当地捧场。   “我只是坐在这里有点郁闷而已!”左仪灵被庄良玉气得直接跳起来,像是只唧唧喳喳的小鸟一样可爱。   庄良玉不喜欢被人俯视,于是掸掸衣角也站起身,她站起来时比左仪灵高了多半头,瞬间就让“愤怒的小鸟”矮了气势。   左仪灵白她一眼,后退两步,试图躲开庄良玉的身高压迫。   庄良玉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跟左仪灵在这里聊闲天,她捧着自己手里的书,笑眯眯地挥手:“左姑娘若是心中郁猝难以纾解,实在不行也可与庄某诉说。虽不是解语花,但多少能让左姑娘有活力些。庄某还有事,左姑娘回见。”   说完,庄良玉就抱着书离开,跟着宫人的身形向乾心殿而去。   这老太后事多得很,她若是回去晚了,难免要问东问西。   ……   夜里,庄良玉跟着老太后从佛堂出来后正准备洗漱睡下,手刚刚碰到床幔的边缘,便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有人!   卧房里的灯火还未熄,老太后的宫人都在,庄良玉一时也摸不清楚里面的人是敌是友,僵在了原地。   小说或者影视剧中,时常会有掀开帘子便是一把利刃刺来的剧情,庄良玉在想等着她的会是利刃还是熟人。   “祭酒大人,休息否?”   一直在等候的宫人出声问道,庄良玉收回手,稳住心神,笑道:“这就睡了,诸位也去休息吧,由潋冬候着便是。”   宫人退下,只在卧房中留了一盏微弱的灯火。   庄良玉没有感受到杀气,约莫这人应当也不是来刺杀她的。想也是,怎么会有人这样胆大包天地要在乾心殿刺杀她。   在这雍和宫城中——全天下安保措施最为严密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人在这里犯忌讳。   她让潋冬吹了最后一盏灯,然后到外间候着,这才掀开床幔准备上床。   夜色中,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与星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在葱白似的指尖上,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泽。   庄良玉一点一点将床幔拉开,动作轻缓,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抬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口气瞬时松懈下来。   是左仪灵。   庄良玉心中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她还以为会是萧钦竹那家伙来主动承认自己撒谎的错误。   在西都城郊落脚的萧钦竹立时打了个喷嚏,对着月色在想庄良玉心中所写的“小心”二字到底有没有什么其他含义。   庄良玉垂下眼睫,掀开被子上床,毫不顾忌地将左仪灵挤在最里面。   左仪灵怕被人发现,压低声音道:“你挤到我了!”   庄良玉闭上眼睛,一副自己准备就寝的模样:“这是我的床。”   “我有事跟你说,别睡!”左仪灵也跟着趴下来,拍着她的肩头,急急说道。   庄良玉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睁开眼睛,看着床顶无语凝噎,干巴巴吐出一个字:“说。”   “有不对劲。”左仪灵说。   庄良玉觉得这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进宫一遭之后变傻了,她俩现在都在宫里,还正赶上这个档口,是人都能察觉出来不对劲。   这还用说?   “什么不对劲?”庄良玉耐着性子问道。   “是皇后和皇帝不对劲。”   庄良玉顿住,眼中神情警惕而清明:“如何不对劲?”   左仪灵对庄良玉又莫名的信任,甚至比赵衍恪还信任。赵衍恪兴许还会为了皇权利用她,可庄良玉不会。   “皇后明明不是扎穆寨中人,但是她有扎穆寨的香。而皇帝——”   说到这里,她神情有些困惑:“皇帝像是中了香毒。”   “当真?”   左仪灵点头:“我虽然不喜欢扎穆寨的规矩,可是扎穆寨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皇后身边用的香以及皇帝身上的香毒都是出自扎穆寨的。”   时至今日,虽然庄良玉让五斗山解封,让扎穆寨同外界接触,但关于扎穆寨的一切,早在过去近四十余年的封闭中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成为传说。   而左仪灵虽不曾遮掩自己的身份但也从不大肆宣扬自己的扎穆寨出身。所以对于扎穆寨如今的情况,除却部分一直有暗探关注的官员外,应当是没有多少人关注的。   “皇帝的香毒,严重吗?”   左仪灵点点头。   “你能解吗?”   左仪灵迟疑片刻,微微摇头:“具体情况要仔细看过才知道,但他显然已经被下毒多年,即便解毒也不会有几年好活,甚至会身体虚弱乃至行动不能。”   “你觉得下毒的人会是谁?”庄良玉虽然在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除了江皇后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选。   江家以香料生意闻名大雍上下,几乎是垄断整个行业的巨头,更是风头无两的皇商。江家的香,备受文人墨客追捧,甚至衍生出不少风雅玩法。   但现在——   香出了问题。   若只是皇帝一人的问题尚且不严重,但若是所有重要的人都有问题——   整个大雍都要跟着玩完。   她甚至想起顺德十一年金玉宴上,江皇后给洛川郡主的那盒香,想起自昏迷中醒来时江皇后给她的安魂香。   冷汗自后背流下。   庄良玉握住左仪灵的手忍不住用力:“你确信?”   左仪灵虽然困惑这件事情,但对自己的判断结果极为笃定,煞有介事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味道能逃得出我左神医的鼻子!”   庄良玉凝重的面色让左仪灵心中开始打鼓,她凑到庄良玉跟前:“很严重吗?该怎么办?”   庄良玉深吸一口气,视线缓缓落到左仪灵面上,问道:“你想救他吗?”   二人心照不宣,皆知这“他”说的是顺德皇帝。   “你希望我救吗?”   于情于理,左仪灵都该救,但对于眼下的大雍而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如果顺德帝活着,他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绊脚石。而他的死,足以让大雍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治病救人本是医生职责,救一人能否救万人?”左仪灵再次问道。   庄良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你想医何?”   半晌,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庄良玉的声音伴着云后的月光飘散在夜里。   “国因人病……”   说到底,一辈子都在玩权术制衡的顺德帝已然是这个王朝最大的沉疴毒瘤,他虽有心在推动改革,甚至放由她大刀阔斧地收拾世家,最终还是为了他自己。   否则各部官员不会为了解决国库亏空而绞尽脑汁,工部想要兴修皇家园林的提议不会奏了再奏。皆是因着这位帝王想,才让这些官员有了贪墨的理由。   国因人病……   庄良玉躺下,在黑暗中睡意全无。   国因人病啊! 第111章 我有一个梦想   庄良玉不知自己昨夜何时才睡下, 但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一片朦胧未亮。   洗漱之后,庄良玉本该用膳结束就去尚书房,但今日不知老太后是什么想法, 竟然让庄良玉陪她坐片刻,说闲话, 唠家常。   说得她昏昏欲睡,等着来问安的妃嫔都到了才放她离开。   庄良玉的官阶虽然尚可, 但在场妃嫔都是皇室中人,她还是要按着规矩来行礼。在文淑妃身后,她看到了老老实实跟进来的左仪灵。   心中了然,应当是昨日她与左仪灵这小丫头在湖边说话的事传到了老太后耳朵里, 所以才让她留下今日跟这些妃嫔再见一面。   左仪灵昨夜失眠,此时看上去蔫头耷脑的, 都没点精气神, 一副思虑过重的模样。老太后是有心想要敲打一下这个从山寨中走出来的丫头,庄良玉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然后就在老太后的催促中去了尚书房。   庄良玉到时,诸多皇子、公主、世子、郡主已经到齐,其中有些看她不顺眼, 正等着挑刺。   灵珠郡主便是其中之一, 见她来了,挑着眉梢问道:“今日庄先生怎的来迟了?都说上学堂要按时,学生迟到了要守法, 不知先生迟到了可有什么表示?”   武宁公主微微蹙眉,似是想要说话, 庄良玉先一步说道:“理应如此。今晨太后留本官在乾心殿小留片刻, 等着跟各宫娘娘见过面才来, 因而误了些时辰。正如灵珠郡主所说,便罚本官同诸位共同写一篇文章如何?”   历来都是夫子给学生布置课业任务,但在尚书房中,更多的是授业解惑的形式。本堂课会有一个主题,由该堂课的夫子出一个题目,然后由大家讨论,互相提出问题进行解答。   但动笔极少。   庄良玉看一眼时间,此时辰时刚过两刻钟的时间,距离上午的课业结束还有将近两个时辰。这点时间,足够让这些王公子孙们好好写一篇文章了。   “写什么?”问话的是一位国公府世子,十七八的年岁,但极为傲气,看上去便不是个好相与的。   写什么?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庄良玉在讲台上咂摸两步,说道:“我有一个梦想。”   灵珠郡主当即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庄良玉笑吟吟重复自己的话:“题目是‘我有一个梦想’。”   “这叫什么题目?你当我等都是三岁小孩儿?”   “就连刚上学的孩童都能回答的问题,你竟然让我们写文章?”   面对诸多质疑,庄良玉不急不慌的地说道:“所以——”   “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是什么?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三岁小孩儿都能轻易回答上来的问题,竟然真的让他们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在一片沉默中,八皇子赵衍怀举起了手,他说:“我的梦想是能够走过大雍的每一寸土地,尝遍大雍美食,写出能够被后世传颂的文集。”   在或多或少的鄙夷声中,庄良玉的掌声刺耳,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对八皇子的梦想持有不屑态度的人:“八皇子的梦想很伟大,世上美食千千万万,即便是王公贵族也不敢说自己能走过大雍的每一寸土地,品尝每一种食物。”   “若是诸位有别的想法,不妨与在座诸位分享。”   在尚书房里,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日后的同僚?   今日若是大话说出去,结果日后又做不到,那是要被戳着后背骂一辈子的。   这些个顶个好面子的皇亲国戚们此时当真是进退两难。   庄良玉适时体贴道:“诸位应当有想法了,不如就写在纸上,等到下午,我们一起来分享一下大家的梦想。今后在座都将是大雍朝的肱股之臣,今日便互相做个见证,日后想起也是一桩趣事。”   趣事?   简直是想让他们去世!   可话已经到这里了,就不得不写,尤其下午竟然还要分享,怎么能让看不顺眼的家伙看轻自己?   庄良玉在教室内慢悠悠地巡视,云淡风轻地说道:“大家可以抹去自己的名字,这样到时候还能猜猜看自己手中拿着的是谁的梦想。”   于是刚刚写好名字的众人愤怒地把名字划掉然后又换了一张纸来写。   起初,绝大部分人都还心怀怨气,觉得这样简单的题目,必定是一挥而就,写出来必然是技惊四座。可到了真正提笔写字的时候,便犯了难。   先不说这文章要跟班内的其他同窗互换分享,即便只是写给自己——   甘心吗?   甘心写出来的东西甚至不是自己内心真正所想的愿望?   甘心自己哪怕日后位高权重,甚至都没有实现自己梦想的权力吗?   偏偏就在他们内心天人交战之时,一旁还有个庄良玉在煽风点火。   “梦想是无论大小,都是十分伟大的事情。我记得曾经听一个五岁的孩童说,她的梦想是想要变成一只能够抓干净老鼠的猫,这样就不会再有老鼠来偷她家的粮仓,她的母亲就可以少在田里辛劳一会儿,能够多陪陪她。”   “我也曾听到已经是三个孩子父亲的中年人说,他的梦想是可以开一间酿酒的铺子,因为他的娘子喜欢品酒,他想用这个铺子挣钱,给他的儿子置办娶媳妇的礼钱,给他的女儿添一份可以不受婆家轻看的嫁妆。”   “我也曾听到深宅大院中的掌家夫人说她最喜欢做绣品,若是无需操持中馈,她想做个绣娘,绣出能够千古流芳的精美绣品……”   在寂静的教室内,庄良玉的声音像是潺潺流水,渐渐抚平了这些王公子孙们躁动的内心。   一时之间,屋里只有提笔写字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庄良玉坐回讲台,同样提笔,就像她先前所说那样,开始写自己的梦想。   她的梦想——   又是什么呢?   ***   在愿望分享过后,庄良玉命人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瓷瓶抬上来。   她说:“今日这篇文章便做个见证,看看十年、二十年之后,有多少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有多人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   在抛却功利之后,这些年轻人们的梦想甚至有些简单。   简单到——让人心生不忍。   严苛且古板的贵族教育最大程度地抹杀掉个人性格,将他们培养成用来继承家族、兴盛家族的工具。让他们生来就像一把兵器一样,用来比较,用来厮杀。   庄良玉不确定这些人会因今日动容多久,也不确定今日的动容会对他们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至少当他们开始思考功利之外的事情,才会有转变的机会。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同样也是最容易改变的东西就是人心。   下课之后,庄良玉照旧捧着书本教案回老太后的乾心殿。一路上都老老实实地,仿佛她进宫之后唯一的作用就只有教书。   但路上总会有人来找她的麻烦。   尚书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后宫,哪怕现在刚刚结束不到一刻钟,便有人等在她回乾心殿的路上准备兴师问罪。   实话实说,庄良玉并不认识此人,即便今晨在乾心殿刚刚见过,也对不上号来。   但在这宫里,她没有话语权,更没有靠山,进来三天,顺德皇帝像是根本不记得她这个人一般一次也没有召见过她。   庄良玉虽然不认得,但庄良玉身后跟着的宫人认得,行礼道:“见过玉修仪。”   在雍朝,修仪位列九嫔,按品级属正二品,比她这个只是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要高不少,行礼道:“见过玉修仪。”   这玉修仪生得清艳动人,烟波流转间尽是诱人,身上还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知性和温柔,哪怕只是七分的容貌也硬生生带出了九分的风情。   赵氏皇族子嗣福薄,到现在宫里拢共也没几个皇子皇女,虽然顺德皇帝正值壮年,他的妃嫔也各个貌美如花千娇百媚,但是生不出孩子就是生不出来,便是有一两个怀了,也曾有过小产。   起初庄良玉还觉得是赵家的基因有问题但经过昨晚左仪灵所说的那些,她想这子嗣不是因为福薄而稀落,怕是因着人祸而难留。   “祭酒大人不好奇本宫所谓何事?”   庄良玉笑得十分老实,“下官不知。”   她虽自称下官,但以她嘉禾县主的身份而言,她与这玉修仪是同一品级的,眼下的客气不过是给脸,若是不知好歹想着得寸进尺——   庄良玉觉得,即便是在皇宫之中,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需要完全看他人脸色行事。   毕竟——   连皇帝都是看不惯她,但又没办法动她呢。   玉修仪的笑声好似银铃般悦耳动听,她身后的宫女说道:“娘娘,今日风大,到亭子里歇息片刻吧,若是累着便得不偿失了。”   言下之意便是让庄良玉放尊重点,让她好好尊重眼前这位娘娘。   庄良玉惊叹一声:“呀!嘉禾竟是不知娘娘如此身弱,竟是让娘娘累着了。如此嘉禾不便多做叨扰,先行一步,毕竟太后娘娘也等着嘉禾回乾心殿陪她诵经礼佛。”   说着,庄良玉就像是脚底抹油一般飞快走了。   气得玉修仪在身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   庄良玉回到乾心殿时,老太后正在文淑妃的陪伴下侍弄花草,两个贵妇人神情恬淡,映衬在花草间倒也格外养眼。   见庄良玉回来了,老太后瞥了一眼,随口问道:“怎么迟了?”   庄良玉才不管那玉修仪什么来头,直接说道:“禀太后,微臣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位娘娘。”   “是谁?”老太后手中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银剪,正极为精细地替兰草修建枝叶。   庄良玉作为一个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人对侍弄花草毫无兴趣,说道:“是玉修仪。”   她说完,便听一声冷笑。   是老太后笑的,她随手将剪刀扔进托盘里,转头对文淑妃说:“好得倒是挺快,刚出月子就敢拦人了。”   月子?   庄良玉愣了片刻,这意思是——   这赵家又要多一个新的皇子或者皇女?   庄良玉盘算了一下,发现这新生的小孩儿比赵衍恪小二十五岁,比大皇子更是小了近三十岁,再过两年,一辈人都要差出来了。   该说不说,这顺德皇帝还真挺老当益壮。   庄良玉这厢脑海里天马行空,另一边老太后已经听下人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汇报了个一清二楚。   汇报时,下人也不避讳庄良玉,就明晃晃地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尽数上报,就差连她去过几次茅房都说个一清二楚了。   所以说——   庄良玉想起昨夜悄无声息溜进来的左仪灵,这小姑娘的功夫当真了得。   老太后在诵经礼佛的时候不喜欢让妃嫔同行,所以文淑妃只是站了片刻便走了,走之前还不晚拉着庄良玉的手说两句话:“母后,改日若是祭酒大人得了空闲,能不能去我宫里坐坐?听说那丫头跟祭酒大人相识,两个人也能说说话。让那不懂规矩的小丫头也学点东西。”   老太后挥挥手:“改日再说。”   意思是这件事不行。   文淑妃走后,庄良玉就乖巧地跟着老太后进佛堂,老太后在那儿诵经礼佛,她就盘腿坐着打瞌睡。   “你知这玉修仪是什么人?”   庄良玉上哪里知道顺德皇帝后宫的事?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郧国公的第四个女儿,她的姐姐就是陵南道节度使卢承锦将军的夫人。”   说起郧国公,庄良玉便熟悉多了。   先前在浦云秋狝中郧国公府的五小姐便给她留了很深刻的印象,只是没想到那个小姑娘的姐姐竟然会是这种模样?   “她没老三聪明,也没老二聪明,但总觉得自己很聪明,也仗着这点姿色很会给自己谋划。”   老太后说的时候,庄良玉便老老实实听着,她其实不明白这老太后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她又不会在宫中久留,一个在前朝当官的人,跟妃嫔搅和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不得不说,她这次——选对了。”   对了?   庄良玉一头雾水…… 第112章 乌龙   庄良玉最讨厌的便是跟这些谜语人打交道。   尤其是这些有秘密的谜语人。   也不知为何, 这些看似应该是秘密的事情,老太后竟然会告诉她这个立场不明的人。   就像是——   她真的已经孤独了很久一般。   “两个月前,她还不是玉修仪, 只是玉婕妤而已。”   言下之意便是玉修仪是母凭子贵,凭着刚出生的孩子抬了位份。   但这些消息前朝并不知晓, 至少庄良玉在国子监中也算是消息灵通,半点没有听到风声。按道理来说, 久久没有动静的后宫能添新丁,是极其值得庆贺的大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   老太后似乎猜到了庄良玉的想法,说道:“等到明年的二月, 自然会告知天下。”   庄良玉想起来大雍朝给皇子皇女排序的规矩,依着出生顺序, 皇子皇女统排, 凡是满周岁的孩子都要写在族谱上,列在宗祠里。   这样算算, 这个新生儿如果能顺利活满周岁,将会是顺德皇帝的第十三个孩子。   “是第十四个。”老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但显然心情尚可, 说到底, 她还是希望赵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的。   “很快你就会知道第十三个是谁。”   庄良玉咂摸片刻,对顺德皇帝的后宫之事半点不感兴趣。   “你很像一个人。”   庄良玉嘶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这种替身梗竟然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虽然有点好奇, 但属实不多,庄良玉也懂多余的好奇心会害死人的道理, 所以老太后不说她也不准备问。   但老太后竟然自己主动说了:“你不好奇?”   “有一点, 但不多。”庄良玉一五一十说道。大概就是因着这一点点相似, 所以老太后才会对她保持还算友善的态度,不至于直接将她软禁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庄良玉很清楚在这皇宫里,找个能暂时保命的靠山最重要。   “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一切都百废待兴,而她再也不会见到兴盛的那一天。”   顺德帝行五,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但这四个人都已经去世,或是死在战乱中,或是死在夺嫡里。   庄良玉猜测老太后所说的应该是她唯一的女儿,大雍朝真真正正的第一位长公主。她曾详细翻阅过大雍朝开国以来的史书,在大雍朝建立之前,经历了漫长的战乱年代。玄祖皇帝与老太后几乎征战了近十五年的时间,才将江山十拿九稳。   才正式建立了大雍朝,而在雍王朝建立之后,更是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平定各地战乱,这才让这个王朝站稳了脚跟。   在大雍目前的史书里,关于这位长公主的记载并不多,只说她是老太后所出,幼时自马背长大,七八岁便跟着玄祖皇帝征战沙场,十二岁时便已经能带领小队冲锋取敌军首级。但就是这样一位惊才绝艳武功赫赫的长公主,生命在十三岁时戛然而止。   史书中没有记载详细的离世原因,只知道在大雍建国的第三年,这位公主薨逝。此后长公主一位空白三十余年,直到顺德皇帝登基,将亲姐提为长公主。   “她死在一伙贼人手中。”老太后的声音沉冷,将庄良玉的思绪拉回到眼前,“那是一群畜生!”   这是庄良玉第一次看到老太后有如此愤怒的神情:“畜生!”   这位长公主在死前遭受了什么……不言而喻。   庄良玉沉默着,此情此景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身处愤恨之中的太后。   “你想说什么?”老太后骤然从愤怒中脱离,冷冰冰地问庄良玉的想法。   她没有想法,即便有,也跟老太后一样:“那是一群人渣。”   “她才十三岁,人生还没开始。她还没来得及长大,便将一切都停止在了十三岁。如果她长大了,也许十九岁时也能像你一样——不!她会比你更优秀,会是比云溪红还要厉害的女将军。她是赵家的骄傲,是大雍的明珠。”   如果这位长公主真的还活着,或许就如老太后所说那般,甚至——可能连皇帝都会是赵肃胤而是要换成老太后的小儿子赵肃明了。   老太后的情绪久久才平复下来,此时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但她已然没有胃口,便让庄良玉出去:“宫里嬷嬷做了饭,你自己看着吃。别来扰我清净。”   庄良玉:“……”   她挑眉看着硬把她拉进佛堂的老太后,心中一阵无语,转身出了佛堂去找饭吃。天地良心,今天忙了一整天,她真的要饿死了。   吃过饭后,庄良玉在乾心殿的院子里散步,等胃里的撑胀感好些了,这才带着潋冬回屋。   回去的时候听到乾心殿外似乎有人来问安,听声音像是灵珠郡主,但是被老太后的嬷嬷回绝了,说老太后今日乏了,早早歇息,让她明日再来。   庄良玉转头,看到主殿后面的佛堂里还燃着灯火,咂摸两声,回自己的偏殿里享清闲。   一进屋,庄良玉便察觉出不同,屋里负责看守的人少了,大多都留在了外头。   老太后这是 ——   信任?   也或许是觉得就凭她这点本事,根本不可能掀起风浪,所以便不在意了。   等回到卧房的时候,便只剩她一人了,潋冬去帮她准备洗澡的用具,正忙着进进出出。   庄良玉想也没想便直接掀开了床帘准备先躺下来歇一歇再说,结果一声惊叫差点喊出来。   她瞪大眼睛,嗔怪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床上的不速之客,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本该“下落不明”的辅国大将军萧钦竹!   萧钦竹本是盘腿端坐,等着庄良玉上床就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直接掀帘子,甚至说“怎么是你?”   什么意思?   他一把握住庄良玉的手腕:“‘怎么是我’?还有谁上了你的床?”   庄良玉:“……”   这话诡异地听起来像是捉奸,庄良玉无语片刻说道:“是左仪灵,她被文淑妃带进宫里教导,昨日有些事要跟我说便跑到我床上蹲着。”   “只有她?”   庄良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还会有谁?”   萧钦竹老实闭嘴,聪明地不去踩庄良玉的雷区,手掌伸展包裹住庄良玉的手,然后又换成十指交叠的模样。   他微微用力,便将人直接拉到床上,然后跌进自己怀里。   庄良玉没有反抗,任由萧钦竹用一种很别扭地姿势拥住她,过了几息,发现实在难受,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萧钦竹正想着小别胜新婚的小意温存,庄良玉动来动去直接擦出火来,哑声道:“……安分些。”   庄良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女,两个人如今成婚一年多的时间,中间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一听萧钦竹的嗓音便知道这人又动了下三路的心思。   她挑眉看着耳根泛红的萧钦竹,撑着身子凑近他的耳根,恶意吹了一口气,然后心满意得看着萧钦竹耳根红得仿佛滴血:“郎君?”   萧钦竹喉头滚动,手已经不受克制地揽上庄良玉纤细的腰肢,暗暗用力往自己怀里带。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潋冬的声音:“少夫人,浴汤澡桶已经备好,您现在过去吗?”   庄良玉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婀娜多情,像是带着钩子般勾走了萧钦竹的全部心神,她轻声问道:“郎君让我过去吗?”   萧钦竹是借汇报公务之便暗探,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强压着自己的躁动:“去吧,我等你……”   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哪里还有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模样?   庄良玉慢条斯理地从萧钦竹怀中起身,每一个动作过后都能听到萧钦竹渐渐加重的喘息声。她柔柔一笑:“郎君等我回来。”   然后从床帏中起身让潋冬帮她更衣。   很快,便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   萧钦竹的神情愈发冷硬起来,面色渐红,一贯黑沉的眼中此时仿佛深渊般浓重,叫嚣着肆虐与破坏。   就在他听到出水声的那一刻,他同样听到了卧房窗户被人打开的声音。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房间内响起,萧钦竹的手按到剑柄之上,随时准备了结这个胆敢夜探庄良玉房间的贼人。   下一刻——   床幔骤然拉开!   露出一张熟悉但绝对不想看见的脸。   “你竟然还活着?”左仪灵被床上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最后压着嗓子问出自己的震惊。   萧钦竹面沉如铁地将佩剑按回剑鞘,重新恢复盘腿坐姿,但大马金刀的架势几乎占满整个床铺。   左仪灵四下张望片刻,听到外面有隐隐约约的动静,突然就要往床上窜:“快快快,给我挪个地方!”   萧钦竹的脸色臭极了,这是庄良玉的床,什么随随便便的人都想爬床,当他是死的吗?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眼前的臭男人根本一动不动,左仪灵气得想要骂人,想要直接扑上去,又实在嫌弃萧钦竹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触,催促道:“你快让让啊!”   吱嘎——   外间的门被推开,脚步向着内间走来,很快就要来到卧房将房门打开。   终于——   庄良玉推开房门,看到卧房里仍旧保持着她方才离开时的模样,她坐到镜子前擦干头发,百无聊赖地想着突然出现的萧钦竹。   也不知这人此时走了没有。   明明还“下落不明”,还是个“失踪人口”竟然会如此大胆地夜探皇宫,还跑到乾心殿来。   眼下不知多少人都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萧钦竹还真是个胆大不要命的家伙。   庄良玉擦干头发之后又坐了片刻,喝了两杯水,一点也不见着急。   倒是两个在床幔中割据一方的家伙此时快要打起来了。   谁看谁都不顺眼,甚至觉得在同一个地方呼吸都难以忍受,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声甩眼刀。   左仪灵挤眉弄眼地表示萧钦竹的嫌弃都是多余,她才不会看上这个假正经的家伙。   萧钦竹面无表情地用眼神表达在自己眼中,所有女子都不过尔尔,谁都比不上庄良玉。   左仪灵是真的不想读懂萧钦竹眼里的意思,当即一阵鸡皮疙瘩,觉得这人脑子没救了。心里又忍不住埋怨庄良玉怎么还没有收拾清楚,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揍人了!   总算收拾清一切的庄良玉终于准备上床休息了。   人影在灯火映衬下影影绰绰地映在床幔上,透着点旖旎的味道。   纤细的手伸向床幔,被暂时困在里面的两个人一同屏住呼吸等着重见天日得以解放。   ‘少夫人!’   潋冬突然喊了一声,庄良玉又收回了手。   萧钦竹与左仪灵一阵气梗,梗得心脏生疼。萧钦竹头一回这样想给潋冬扣月钱。   就在两个人暗自憋气的时候,床幔被突然拉开!   清水芙蓉般的庄良玉怔愣,眨眨眼,看着床上突然又多出来的人:“……两个?”   萧钦竹瞬间觉得自己不清白了! 第113章 温情   然后, 情况就发展成了在黑灯瞎火的卧房里,庄良玉拉着床幔跟萧钦竹还有左仪灵两个人一起缩在床上准备谈话。   萧钦竹没走在她意料之中,但她没想到昨夜才来过的左仪灵竟然今晚又来了。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萧钦竹的膝盖, 示意他少释放些冷气,毕竟左仪灵也不是为了来捣乱, 沉重地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问道:“左姑娘何事?”   左仪灵的神情还有些呆愣, 发出一声稚嫩的疑问:“什么?”   她的眼神还落在庄良玉的手上,庄良玉的手此时正覆在萧钦竹的膝盖上,深色的布料即便在暗夜里也将手映得莹白,两相对比, 格外扎眼。   她忍不住在想,日后自己与赵衍恪相处时会是什么模样, 是否也会像这样融洽而恣意。眼前的庄良玉和萧钦竹, 分明没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过火的举动, 但就是两个人静静坐在一起,便会让她生出一种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觉。   甚至在心中忍不住有些向往。   庄良玉伸出手指在左仪灵面前晃了晃,笑吟吟说道:“左姑娘今夜到访, 何事?”   左仪灵露出恍悟的神情, 磕磕绊绊地说道:“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帝?”   “赵衍恪怎么说?”   左仪灵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没跟他说这件事。”   这下轮到庄良玉稀奇了, 左仪灵现在跟赵衍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竟然会将这件事瞒着?   萧钦竹略有疑惑, 不清楚两位姑娘此时在打什么哑谜。庄良玉再度拍拍他的膝头, 示意他稍安勿躁。   按道理来说庄良玉应该让左仪灵站在自己这一边, 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但说到底,左仪灵日后是要与赵衍恪相伴一生的人,她没必要因为一时让两个人的一世都有芥蒂。   如果说左仪灵已经将这件事告诉赵衍恪了,她或许还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揶揄两句,给两个人添点无关痛痒的小麻烦。可现在左仪灵竟然并非像是故事中的恋爱脑那样把赵衍恪视作自己的一切。   反倒是在爱情之外思考赵衍恪的对错,思考时局的对错。   “你应该做有利于赵衍恪的选择。”   左仪灵神情有些黯然,低声说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对的。”   庄良玉笑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我是对的?”   “至少比他更理智。”   庄良玉几乎笑倒在萧钦竹怀里,笑得乐不可支。   虽然萧钦竹到此时仍不知二人在谈论的事情是什么,默默补充一句话来支持庄良玉的想法:“只要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别人对错与否与你没有太大关系。”   “如果我做错了呢?”左仪灵追问道。   “那就自己来承担错误的后果。”庄良玉微笑,眼里是沉稳而坚定的光。   在她温柔而坚定的眼神里,左仪灵郑重点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告诉皇帝。无论之后的结果是什么,他现在不可以出事。”   说着,左仪灵准备起身离开,刚要出去,又退了回来。   萧钦竹面色不虞:“你怎么又回来了?”   “别跟赵衍恪说我见过你。”眼神明晃晃地是对萧钦竹的嫌弃。   萧钦竹:“……我夫人还在这里。”   左仪灵没说话,哼笑一声,显然是知道这件事对于庄良玉来说根本无所谓的:“记得帮我保密。”   说完跳下床,像是一阵风一样从窗户溜走了。   庄良玉看着她干脆利落的动作,实在觉得这姑娘这等身手只做一个皇后属实屈才。   等左仪灵走了,庄良玉总算能送一口气,她从萧钦竹怀里退出来,挑眉看着岿然不动的男人:“怎么?将军不止夜探皇宫,难道还准备留宿不走?”   庄良玉起身,怀里瞬间冷了下来,萧钦竹心中一声惋惜。此时夜深人静,床帏之中只有他们二人,那些方才歇息下去的旖旎心思便再度翻涌。   这样想着,俯身想要将人再度揽进怀里。   结果被葱白似的手指挡住了去路。   庄良玉的指尖抵在他胸前,分明没用什么力道,但让他寸步难进。像是一把无名火般自胸口开始燃烧,然后燃遍全身,连血液都在沸腾。   “郎君,这是在宫里。”   庄良玉确实不介意跟萧钦竹滚床单,但她很介意有没有人听墙角。在这深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左仪灵和萧钦竹像是出入自家后院一样频频造访她的卧房已经很让人吃惊了,现在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竟然还准备在老太后眼皮子底下办事?   她怕不是第二天就要出名了!   萧钦竹的面色不大好,紧紧盯着庄良玉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吃醋或者在意的情绪。   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的也是调侃和玩味,似乎一点也不将左仪灵放在心上。   突然就有些挫败,手上力道一松,整个人都压在庄良玉的身上。   压得庄良玉甚至咳了一声,觉得呼吸困难。   她抬手拍拍萧钦竹宽阔的后背,示意他起来:“起来,呼吸苦难。”   萧钦竹没说话,反倒动了动将人揽得更紧了些,只是胳膊用了点力道,让她有了喘息的余地。   庄良玉无语沉默片刻,决定适当照顾一下他的情绪:“郎君,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萧钦竹的委屈更甚。他都表现得这样明显了,怎么他的夫人就是看不出来呢?   连左仪灵都在笑话他!   “你能不能……”   萧钦竹后面几个字说得含混,庄良玉没听清楚,抬起头凑近他,问道 :“你说什么?”   “……能不能对我在意一点。”挣扎许久,萧钦竹最后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说完之后耳根通红,觉得没脸见人,将庄良玉死死扣在怀里,不给她任何可以看到自己表情的机会。   庄良玉努力挣扎,就是想看看热闹,完全是个不服输的模样。   萧钦竹是懂庄良玉的心思的,知道她想看热闹,虽然箍住她,但也不敢用力,生怕将人弄疼。   最后无可奈何地松手,看着女子翻身欺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甚至还俯身凑上来细细端详他的表情。   柔软的指尖不断划过面颊,像是带起了无名火一般顷刻燎原。   “……你甚至不在意我是否失踪。”   庄良玉:“……噗。”   “你竟然还笑!”   庄良玉实在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萧钦竹将军竟然会有这般孩子气的表现,笑得乐不可支,上气不接下气,缓了缓才在萧钦竹阴沉的面色下勉强收敛笑意,说道:“我知道你没事。本以为你昨夜就会来找我,没想到会是左仪灵那个小丫头。”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萧钦竹的心思,面色瞬间从阴转晴。   “你以为是我?”   庄良玉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奇怪,“我以为你会跟我通风报信。”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庄良玉抬手探了探萧钦竹的额头,觉得他去了一趟东南回来,人都变傻了:“你的信已经提前暴露了,还有萧安和萧远,他们藏不住的。”   萧钦竹顿悟,发现是信的时间出了差错,他在信上写自己还在东南,落款是写信当天,但从东南沿海到西都城,信件要走七八天的时间。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竟然还提前暴露了。   幸好信不曾落到外人手里,否则之前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闹了这片刻,萧钦竹此时合衣拥着庄良玉躺在床上,望着一片黑暗,问道:“为何还是选择进宫?”   “躲清闲。”   萧钦竹在城外早就听到了老太后要她进宫的消息,特意让人进程传信就是为了拦一拦,但没想到没拦住,她还是进了。   庄良玉就是在传信兵在那日传消息的时候,才确认萧钦竹此时的动向。   “眼下必然要大乱,我在老太后这里还能清闲些,省得总有人来找我麻烦。国子监中人多眼杂,暂时不适合我。会扰乱了学子们的心神。”   萧钦竹应声,转而问道:“左仪灵来找你所谓何事?”   庄良玉奇怪地看他一眼,觉得这人若是不知实在有些奇怪:“真不知?”   萧钦竹诚恳道:“真不知。”   “赵肃胤中了扎穆寨的香毒,下毒的人是江皇后。他这些年孩子早夭,也多与这香毒有关。”   “难怪……”萧钦竹沉吟道,顺德皇帝是被人暗害离世这件事世人皆知,都以为是经年累月的毒药所致,没想到竟然会是扎穆寨的香。   此前陵南救灾,他就曾感受过扎穆寨用香厉害,悄无声息间便会让人中招。   尤其——江家是香料生意的行家。   江皇后也喜欢用江家的名贵香品来赏赐。   “夫人如今是何打算?”   庄良玉道:“这是左仪灵发现的事情,该由她来决断。若是告知,后面必将会引起轩然大波。”   萧钦竹清楚,无论告知与否,顺德皇帝都不会有几年好活,常年积累的毒素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此时还能有这样强盛的模样已然是江皇后在刻意留着他的命。   但如果主动告知这件事,意味着这位多疑且刚愎自用的皇帝会彻底掌握主动权,剩下三位王爷的权力争夺将会成为他操纵权势的游戏。   庄良玉此时的意思,大约也是希望顺德皇帝能够知道这件事情。   其一,他的死亡已成定局,不会有任何更改。但在他知晓自己死亡的定局之后,必然会对今后有所安排,这种安排,会最大程度的减缓皇权更迭对平民百姓生活的冲击。   其二,是眼下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交锋正处在白热化阶段,江皇后所代表的的就是世家,而赵肃胤代表的是赵家皇权。无论如何,以当前局势来看,都不该是世家权利会占顶峰。   萧钦竹的手温柔地穿过庄良玉的发丝:“东南之乱,便有皇后以及荣亲王的影子。”   果然。   庄良玉问:“如今事情解决了?”   萧钦竹颔首:“查处,查抄,都用来充今年的国库。解了去年的燃眉之急。江家在用这种方式示弱。”   庄良玉望着黑暗,久久吐出一口浊气:“到底是江家……”   “你什么时候走?”   萧钦竹将被子拉至肩头,理所应当地揽着人准备入睡。   “不走了?”   “……等你睡着了再走。”   庄良玉安静下来,埋头靠在萧钦竹的胸前,睡了自己这半年来最为安稳的一觉。   直到暮色渐退,萧钦竹才依依不舍地从床上起身,俯身在她额上留了一吻。   “很快,我们就能正大光明的见面……” 第114章 欲来   庄良玉睡了神清气爽的一觉, 甚至连萧钦竹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晓。   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好好地盖着被子, 没有重演这段时间以来人被分离的惨状。   潋冬进来时,一脸稀奇地问道:“少夫人今日气色看着真好。”   庄良玉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 竟然真的看到藏在眼角眉梢的喜气。   在与老太后相安无事地结束早餐之后,她照例抱着自己的书去尚书房。   今日这些王公子孙们老实许多, 大抵“我有一个梦想”还是有那么点些微的作用,所以没再跟她对着干。   庄良玉今天的授课内容是案例分析,她不喜欢讲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曾扎根于土地, 所以也希望这些人能够接接地气,不要做“何不食肉糜”的白痴。   在成功用悲惨现实让这些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的理想主义者落地之后, 庄良玉满意地夹着自己的教案准备放学。   身后是一众被她碾压得精神恍惚的王公子孙。   刚走出尚书房, 就看到了跟在顺德帝身边的近侍魏听在门边候着。   “祭酒大人,皇上有请, 请移步。”   身后学子们探头探脑,极为好奇,想不通皇上找她做什么。庄良玉已经大致猜到了顺德帝召见自己的原因。   于是抱着书本跟在魏听身后。   庄良玉抵达太仪殿, 发现殿上空无一人。但魏听公公什么也不说, 她就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大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魏听公公这才走到龙椅之后,不知按了哪里, 骤然在高台上下陷一块石板,露出黑黢黢的暗道。   “祭酒大人, 陛下在前面等您。”   魏听公公笑得慈眉善目, 抬手示意庄良玉进去。   就算心中警惕, 疑窦丛生,庄良玉还是要老老实实点头谢意,然后进入暗道之中。   暗道内很空旷,有些阴冷潮湿,但并不憋闷,显然通风系统做得很好。庄良玉举着火把,顺着夜明珠的指引往空气流动的方向走。   不知走了多久,甚至走得脚都发酸了,前面才隐隐约约显出一点亮光。   长久的黑暗过后,见到光亮的庄良玉忍不住加快脚步。   越是走近,便越能听到水声,水声越来越大,直到她彻底走出暗道,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巨大的山体内部。   哗哗的水声正是瀑布的轰鸣。   顺德帝此时就坐在石椅上,捧着一本书,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样。   这里不止有顺德帝,还有萧钦竹和左仪灵。   行礼过后,庄良玉便自觉站到了萧钦竹身边。萧钦竹更是自觉接过她手中的教案。   “你二人倒是恩爱。”顺德帝嗤笑一声,意味不明。   在面对皇帝时,庄良玉的胆子要比萧钦竹大许多,甚至称得上放肆:“夫妻之间应有的情谊而已。”   “而已?”顺德帝哼笑,似是不屑。   沉吟片刻,他自石椅上起身,看着底下站着的三个人。三个出众的年轻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有想法有朝气,同时也一样的大胆。   庄良玉的话让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   夫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句话已经流传了不知多少年,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看到庄良玉和萧钦竹之间生出嫌隙又会是什么模样。   萧钦竹的神情瞬间紧绷,但庄良玉却笑吟吟地开口:“即便要各自飞,但此时此地身处同林,总不好将事情做绝。”   顺德皇帝愣了片刻,而后大笑起来:“不好将事情做得太绝?萧钦竹,你可是有个了不得的夫人!”   面对同样的问题,如果让萧钦竹来回答,大抵就是表示二人情比金坚那些听了便让人觉得烦闷的话。但落在庄良玉跟前,便成了此时不得不的选择,好似她也想着从这桩婚事里脱身。   顺德皇帝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些,问道:“你来自扎穆寨?”   “在下左仪灵,来自陵南五斗山扎穆寨,我的母亲是扎穆寨现任第六十六代祝笙大祭司。”   左仪灵此时已经来到西都城近一年的时间,许多人都猜测过她的具体出身,但鲜少有人能猜到她是大祭司之女。她虽然跟着赵衍恪在城中行走,进进出出,但从不曾说明来路,故而好奇者无数。   她掏出扎穆寨的信物,直接摆在赵肃胤面前。   大雍朝的皇帝是认识扎穆寨的,也清楚这个寨子的强盛之处,所以在庄良玉的奏折写上她准备解封扎穆寨的时候,赵肃胤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然而紧随着他看完奏折上剩下的内容,实在难以相信庄良玉竟然有比扎穆寨更强的技术。   四十余年的时间里,扎穆寨就是凭借着这点优势才能超然物外,但庄良玉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赵肃胤眉头蹙起:“我如何相信你不是挑拨离间?”   左仪灵也是个脾气很臭的家伙,毫无对皇帝的畏惧,直接说道:“我并没有多管闲事的烂好心。”   “你可知你是在对皇上说话?”赵肃胤沉声道。   “我知道。”左仪灵无所畏惧地看着赵肃胤眼睛,“但你与我没什么不同。你治理国家,我治病救人,仅此而已。你的尊贵来自于你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   赵肃胤冷笑一声:“年轻人,你当真不怕?”   左仪灵眼里有天真:“我怕什么?”   “朕是皇上,朕可以掌握对你的生杀大权,如果你触怒一个皇上,他有权利也有能力让整个扎穆寨因为你的轻狂被葬送。”   “您可以这样做。”左仪灵极为大胆,大雍朝到现在四十多年,扎穆寨即便在最初曾背刺玄祖皇帝,但仍旧有资本在这个王朝存续。   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哪怕庄良玉能提出更好的技术,但扎穆寨的青年都是熟练的工匠,能够比中原人更快更好地完成铁矿冶炼和铁器锻造。   赵肃胤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三个年轻人,扫过这三个格外大胆的年轻人。   “你们当真天真。真以为只要选个明君就能将一切扭转?”   “当真以为保住百姓,为民尽心便能让世道好起来?”   “天真!愚蠢!”   赵肃胤从石椅上起身,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般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不过是香毒而已!朕是天子!朕不会死!”   显然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   三人保持沉默,等着赵肃胤的怒气过去。   “扎穆寨的人!你来说!你能不能解香毒!解不了,朕就要你的命!”   左仪灵抬头,目光像是锐利的刀剑,一字一句说道:“我能解。”   只这一句话,顺德帝的怒气霎时烟消云散,连石窟内的气氛都开始变得缓和起来。   左仪灵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撸起顺德皇帝的袖子就开始诊脉。   越诊,面色越凝重。   几息过后,她站回原处:“我能解,但陛下中度时日已久,解毒之后会身体虚弱而且寿数有损。”   “……会虚弱到什么地步?”   “最好的情况是腿脚不便,且易发热风寒。”   “最坏的……”顺德帝将话咽了回去,显然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他根本不愿听的。   他沉吟片刻,面色苍白:“如果不解毒,朕能活多久?”   “最多一年。但如果加以干预,我可以让陛下多活三年。”左仪灵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自信极了,“而且是让陛下健健康康地多活三年。”   顺德帝沉思不语,萧钦竹行礼汇报此番东南之行的收获:“启禀陛下,东南漕运一事以及沿海匪寇尽数清除。查抄财产以及查处官员不日将由镇北军押送抵达京城。”   顺德帝没有说话,眼神示意萧钦竹继续说下去。   萧钦竹说道:“查处官员一十二名,查抄罚没银两累计一千四百万两白银。找回铁矿石三十万斤。”   “……江家?”顺德帝哑声道。   “是,圣上。”萧钦竹掷地有声,“漕运、贪墨官员多半都与江家有所牵连。”   “朕的皇后——真聪明啊……”皇帝长叹一声,“若是她的儿子能有她一半聪明该有多好?”   江家此时已然有谋反之心,但更知当下国库亏空,用人困难。所以主动送了钱,也主动空出些不重要的位置来让刚刚被科举选拔上来的新人有地可去,有官可做。   当然,这也是在给赵衍慎铺路。   赵肃胤脑中此时一片纷乱,各种念头交织,各种想法相抗,撕扯着他的理智。   他甚至想起了父皇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你是最好的选择。”   终于对他说出那句他求了半辈子的话:“你,是值得我骄傲的孩子。”   如今呢?   如今他的父王可会为他骄傲?   四十余年的人生飞速转过,他记得曾经跟着父王的铁骑看过山河破碎,也曾看到在破败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大雍。   看到百姓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骨肉相残卖儿鬻女,也看到如今文人墨客称颂此时海清河晏,一切欣欣向荣。   谁又会是值得他骄傲的孩子?   赵肃胤看着眼前的三个年轻人,竟然在遗憾这三人不是他们赵家的人。   尤其是庄良玉——   他的目光自三人身上划过,略略在庄良玉身上停顿。   此时再开口,便显得平和了许多:“庄良玉,你说,朕该不该立这个太子。”   在顺德帝问出问题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就已经有了答案。庄良玉平静道:“陛下,您知道这个国家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明君,也需要一个棋子。   赵肃胤长叹一声:“朕的父皇曾告诉朕,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万世者不堪谋一世。”   “朕只能做一世的帝王,但朕要让后人千百世铭记。朕要让天下人记得,是朕给他们的盛世太平打下江山!”   石窟内陷入良久的沉默,许久,是赵肃胤先开口,声音中带着阴狠:“自古都是种田的人改天换日,还没见过商人能闹翻了天。”   “都散了吧……”   ……   等到走出太仪殿暗道,庄良玉还有些恍惚。   她不清楚是什么促使顺德帝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但此时——   她看向暮色浓重的天空,瑰丽的云彩坠在天边,像是燃烧的火焰。   恐怕,战火也即将燃起。   ***   三日后,太子册封的消息传出。   顺德帝封大皇子赵衍慎为太子,入住东宫。   此信突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镇北军押送贪墨官员抵达西都城,整个皇城都开始沸沸扬扬起来,人人自危。   刚刚被册封的太子到皇后宫中问安。   只一眼,江皇后便知自己的儿子此时在对自己心生不满。指尖用力,生生折断了护甲。   “你在不满什么?你现在已经是太子了,你在对你的母后不满什么?”江皇后此时的模样与平日里的温和简直判若两人,颇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自从庄良玉被老天后叫进宫后,自从庄良玉越来越被皇帝重用之后,她的焦虑、不安愈发严重。   仿佛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复活,然后会在无声无息之间夺走她的一切。   “儿臣没有任何不满。”大皇子——不,现在应该叫太子了。   赵衍慎的语气硬邦邦地:“母后,这几日事情颇多,您在凤仪殿中安心休养便是。外面的事尽可交给儿臣来做。”   “江家为你牺牲这样多,你还有何不满?”   赵衍慎干巴巴地重复:“儿臣没有任何不满。”   江皇后冷笑道:“国库亏空,是江家的人主动犯错去送银子。也是江家的人在前赴后继地为他牺牲。这本来就是江家应得的!”   “……母后,儿臣是大雍的太子,不是江家一家的太子。”   “没有江家你会有今天吗!”江皇后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起来:“没有江家,会有大雍的今天吗!”   赵衍慎一惊,甚至冲上去捂住了江皇后的嘴。   母子二人谈话,避退四下,此时房间中便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江皇后挣扎,愤然甩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房间中回荡,茶壶茶杯碎了一地,混着水渍一片狼藉。   江皇后的手在颤抖,眼眶通红地看着赵衍慎,似是想要抚摸他脸上的红印。在将将触及时被赵衍慎触电般躲开。   “慎儿……”   “母后,今日您累了,儿臣告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皇后泪如雨下,良久,她站起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从床头的匣子中取出一个花纹精致的木盒。   泪水渐渐消退,江皇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狠厉。   “都是你们逼我的……”   ……   ***   在太子册立之后,庄良玉便被老太后免了去尚书房中教课一事。   但今日,江皇后和顺德皇帝一起到了乾心殿中。   庄良玉刚刚用过早膳,正在院里陪老太后散步,消磨时间。   顺德帝和皇后相携而至,属实稀奇,老太后只是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便回了屋里。   显然知道他们今日来探望的对象不是自己。   临走时对庄良玉说:“说完了进来,哀家有事找你。”   庄良玉应声,满头雾水地看着兴师动众的江皇后与顺德皇帝。   “臣见过皇上,见过皇后。”   江皇后面上的笑容有些刻意,她极为亲切地扶着庄良玉的手说道:“庄大人快快请起。”   皇帝的表情便不如皇后这般生动了,显得有些冷淡,他偏头示意魏听上前来宣旨。   紧接着,庄良玉就听到了一封崭新的任命诏书。   “——今封庄氏良玉为太子少师,辅佐东宫,保留国子监祭酒之职,钦此!”   庄良玉糊里糊涂地跪地领旨,完全搞不明白顺德皇帝这是准备弄哪一出。   让她做太子少师?   这不是让她做荣亲王和赵衍恪的活靶子吗!   旨意来的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她本以为太子册封之后她就可以出宫回家,但没想到竟然还会来这样一桩事!   庄良玉气得人都要炸了。   赵肃胤可以利用她,但这不代表她是累不死的牛,不代表她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庄良玉被气得想翻白眼,可还要维持仪态与镇定去屋里找老太后。   老太后倒是很沉心静气,手里敲着木鱼,浑不在意地模样。   见庄良玉进来了,也只是微微睁眼瞥她一眼,手里的动作一点没停。   “说完了?”   “说完了。”庄良玉硬邦邦地回答道。   “什么感受?”   “臣不敢有感受。”庄良玉敷衍道。   老太后轻笑一声,将木鱼放到一旁。此时虽头发花白,面容沟壑纵横,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你觉得谁才是最适合的太子?”   “臣的想法没有任何意义。”   老太后大声笑了起来:“你甚至能左右皇帝的想法,如何说你的想法没有意义?”   “臣没有自由。”几日相处下来,庄良玉也大概摸到些老太后的脾气,此时说话便有些放肆。   “自由这东西,谁都没有。”老太后起身,将木鱼归置起来。   庄良玉的目光便随着她的动作打转。   “赵肃胤没有自由,赵肃明没有自由,哀家没有自由,先帝更没有自由。若是自由是这样轻易的东西,老四便不会被迫走上皇位,哀家的儿子也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老太后此时说的话,已经涉及到皇室的辛秘。关于永元门政变,关于当初玄祖皇帝的儿子们夺嫡。   “老四是个好孩子。”老太后的声音竟然有些柔和,“但他有妇人之仁,不适合做个皇帝。”   “九儿是个有能力的,但心性不足。”   老太后此时所言,仿佛她不知道荣亲王正在谋筹篡位一般。   庄良玉也就随便听听,因为她知道老太后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所以,庄家的丫头,你觉得谁才是合适的太子人选?”   老太后似乎执意要个答案,庄良玉便只能想个回答糊弄:“以臣下所见,适合太子的人不一定会成为太子。太子之位,无所谓合适与否,只要大雍朝堂的运转机制完善,能够形成自上而下的体系,有没有储君,都不会影响大雍的兴盛。”   “你这话放出去便是杀头的罪过。”   庄良玉微笑:“臣做的事放出去也是杀头的罪过。”   老太后站在昏暗的烛火里看着女子容貌清丽。不同于寻常女子面上精致的妆容与服饰,庄良玉总是装扮得很简单。   但就是这样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却让谁也看不透她的底细。   她不止一次想要试探庄良玉的立场,但她发现,庄良玉似乎没有立场,她所做的一切都有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行为逻辑。   “你的背后是谁?”   庄良玉用曾经回答过顺德帝的话来回答老太后:“臣的背后空无一人,但臣的面前有无数人。”   “谁会成为你的敌人。”   庄良玉莞尔:“与百姓为敌的人,便是臣的敌人。”   老太后的问题又急又快,像是炮弹一般令人应接不暇:“他们值得你如此付出?”   “倒不如说他们是天底下最值得付出的人。”   “赵家才是你的敌人。”老太后此时已然下了定论。   老太后不愧是老太后,仅仅是三言两语便确定了顺德帝一直在试探的东西。   庄良玉沉默,在老太后的慧眼之下,她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但此时的天下不能没有赵家。”   “今后的天下可以没有赵家。”庄良玉说道:“我看不到那一天,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人也看不到那一天,但百年之后,乃至千年之后,总会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天。”   “你和他一样会说大话。”老太后轻笑一声:“年轻时他也曾说想要天下富足,人人幸福。可直到他死,也没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反倒将这一切都交给了老四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啊——”   ……   庄良玉被老太后送走,她坐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房间,第一次对老太后的过往心生好奇。   从前她总认为皇权争斗与她想要天下太平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无论是谁做皇帝,她都能想到平衡的办法。但此时来看,是她的想法太过天真,也是她自视甚高。   ***   第二日,庄良玉的提任圣旨在朝堂上宣布,一起宣布的还有科举进士们的职位动向。   洛川郡主被任命到礼部任职,洛川郡主的就任比庄良玉被封太子少师引起的风波还要大。   第一个女榜眼,第一位科举任职的女官。而且还是直接就任礼部。   一时之间,朝堂纷乱。   不少人写文章抨击洛川郡主的女子身份,直言顺德帝让女子就任礼部是在破坏千百年来的礼教传统,是对祖训的不敬!   洛川郡主充耳不闻,转头就穿着官袍到礼部报道,丝毫不受外界纷纷扰扰。   虞国公府更是就此闭门谢客,无论是长公主还是虞国公都谢绝外界打扰。   庄良玉从乾心殿回到了忠国公府。但每日上班的地方从国子监变成了太子潜邸。   因着此时东宫空置已久,有许多需要修葺的地方,所以太子赵衍慎还是跟着他王府里的一家老小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牌匾从原来的琉安王府换成了太子府。   在圣旨颁布之后,荣亲王曾传信想约她小叙,但此时庄良玉早就知道他们必将分道扬镳的结局,也清楚荣亲王最终会成为皇权更迭过程中的牺牲品。   现在,顺德帝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赵衍恪的考验。   无论是太子赵衍慎,还是荣亲王赵肃明,都不过是让文武百官不得不站到赵衍恪身边的手段而已。   马车在太子府前停下,庄良玉拎着袍角自马车上走下,在一众官员的问候中,向龙潭虎穴走去…… 第115章 山雨   在太子府中结束了心力交瘁的一天, 庄良玉登上返程的马车时,几欲直接睡死过去。   马车一路摇晃着到了庄府,直到春桃叫她, 庄良玉才勉强提起些神智。   现在,她爹庄道青是太子太师, 而她是太子少师,庄家总共才三个人, 两个都在给赵衍慎打工。   只是她爹不会像她这般忙碌,只需要看顾太子府那边就行。   今日庄良玉回庄家就是准备找老太师商量个对策。   她是个合格的打工人,在其位谋其职,但太子少师, 这就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根本无从下手。尤其现在的情况, 她清楚顺德帝的想法, 知道他存了拿太子当棋子的想法,但其他人并不知晓。   如何让这样一个注定成为弃子的太子发挥最大效用, 她需要跟她爹好好学一学。   一进庄府,庄良玉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家门。   庄府此时的模样已经与她出嫁之前极为不同,原先冷冷清清, 干干净净, 现在花草繁盛,争奇斗艳。既有文人的清雅,也有热爱生活的意趣。   庄府的门童见了, 笑眯眯说道:“二娘子,这些都是老爷种的, 老爷现在多了个侍弄花草的爱好, 弄得府上都别致不少。”   “进来吧。”   庄良玉抬头, 看到她爹正拿着一把精致的小剪子修剪盆景的枝叶,她对养花种草不仅没天赋,而且没兴趣,提着裙角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庄太师将剪刀放下,眉头微蹙:“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   庄良玉对老爹的嫌弃充耳不闻,仍是笑眯眯的模样,甚至亲昵地凑上去挽住庄道青的手臂。   庄道青正准备再说教几句,突然咳了一声,带着人往堂屋走。   屋里已经备上了庄良玉平日里喜欢吃的点心,茶水也是温热,显然早就准备好了。   父女二人谈话时,仆从便在门外老老实实候着。   庄道青第一句话:“忠国公府现在情况如何?”   第二句话:“萧钦竹现在有没有消息,情况如何?”   第三句话:“老太后那边情况如何?”   三句话说完,在庄良玉的揶揄和沉默中,他干咳一声:“……你在宫中,可有受什么委屈?”   庄良玉这才笑了出来,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哼了两声:“爹,你该第一句就先问我。”   庄道青到底不习惯自家女儿如此直白的感情表达方式,别扭道:“正事要紧。”   “女儿不要紧?”   庄道青:“……要紧。”   庄良玉满意地笑了,倒了两杯茶水,缓了缓精气神,这才说的:“萧家此时情况安好,老夫人有些心忧,请了大夫开安神的药,再歇息几日应当就无碍了。萧夫人操持中馈,近些时日要忙着应付其他世家,故而操劳过度。以及户部现在因着镇北军押送回来的贪墨官员正忙得不可开交。”   总结下来便是,除了还是孩子的萧吟松,其他人就算牵挂萧钦竹,也因着此时混乱的时局根本分身乏术,只能被动着等消息。   庄良玉说完,庄道青并没有急着问话,反倒是沉吟片刻,目光自她身上打量,在庄良玉中的笑容中确定了一个事实:“……没事就好。”   “爹是如何看出来的?”庄良玉有些好奇,她分明什么都没说,她爹是如何猜出了萧钦竹此时的情况?   “你……并不似你所想象的那般冷心冷情。”   庄良玉柔柔一笑:“他没事。”   “你呢?”   “您的女儿只能让别人受委屈,何曾自己吃过亏?”庄良玉笑得阳光灿烂,分毫不提自己在尚书房中所受到的针对,以及后宫妃嫔们的酸言冷语。   “爹,女儿这次回来是有事想问您。”   庄道青面上有早已预料的了然,他平静道:“问吧。”   “爹,当年的永元门政变您可知内情?”   庄道青叹息一声:“坐下说——”   二十年前,玄祖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皇权争斗也到了白热化阶段。前太子年纪越来越大,而玄祖皇帝却毫无传位的打算。愈发急躁的太子在政务上频频犯错,甚至几次三番被禁足反省。   再加上诸多皇子、大臣站队,推波助澜,各自为营,大雍一时内忧外患严重。   彼时庄道青只在尚书房任职,并未封太师一职,他看着赵家的皇子从兄弟变成仇敌,在各方势力的挑唆下拔刀相向。   在一次流民□□中,前太子激进地赈灾措施以及灾后刻意掩盖罪过的事被捅了出来,被毫不留情地捅到了玄祖皇帝跟前。哪怕前太子是老太后的儿子,是嫡子,也没办法饶恕这样的罪行。盛怒之下,前太子被免,被关在宗人府中永不得出。   也就在这个时候,赵肃胤被玄祖皇帝突然看中,从一个毫不起眼的王爷成了炽手可热的储君。   而庄道青也成了太师。   至此,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辅佐之路。   而永元门政变,发生在赵肃胤等级前夕,六王爷以为前太子伸冤为由谋虎皮扯大旗,逼宫谋反,冲破宗人府禁锢。   赵肃胤身为太子,第一时间带兵去救玄祖皇帝,确定帝后安危。裕亲王和荣亲王在接到消息后,以最快速度带兵平定西都城以及各地战乱。   但最后仍抵不住六王爷被逼上绝境,陷入癫狂,伤了玄祖皇帝,也杀了前太子。   玄祖皇帝对外一直宣称是因操劳过度病逝,但真实原因就是被自己的儿子下毒杀害,虽然靠着太医吊命多活了一年半载,但说到底,卧病在床早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玄祖皇帝中的是什么毒?”庄良玉问道,她最近听到这个字的次数太多,下意识便起了怀疑。   “并非是中原的毒药,难以捉摸,连玄祖皇帝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时中了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药石无医。你娘也是中了相似的毒。”   永元门政变发生那年,庄良玉不过六岁,彼时她还沉浸在自己在古代重生的命运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觉得改朝换代与她并无什么关系。   此时再回想起来,只能说曾经的自己浅薄无知。   “我娘是在何时中毒?”   “在前太子被废那年。”   庄良玉沉思片刻,说道:“父亲可知扎穆寨的香毒?”   庄道青自然是听说过的,他的旧日好友卢承锦将军便是陵南道的节度使,那里正式扎穆寨所在之地。   “如果确为香毒,那么二十年前给玄祖皇帝下毒的人多半就是江家。也就是说,前太子愈发疯狂,犯下滔天大错,以及永元门政变幕后的推手都是江家。”   厅堂内陷入久久地沉默,庄良玉半晌说道:“父亲,现在的皇帝,也同样中了香毒。”   庄道青瞳仁紧缩,此前一直想不明白,摸不着头绪的事情豁然明朗。   如果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皇后呢?   身为皇家的媳妇儿,她能接近玄祖皇帝,能接触诸多皇子,她是最方便做这些事的人。   “证据确凿?”   庄良玉沉声道:“八九不离十。”   “我是陛下的老师,虚长几岁,却真心实意倾囊相授,竟然——”庄道青说到这里,面色颓败,似是难以接受。   庄良玉在此时竟然觉得她的父亲有点天真,他好像真的不清楚顺德皇帝曾对她的母亲有过心思。若是他知道,必然能懂江皇后的所作所为。   “当年在你娘离世后,他执意不许出京,怕也是为了控制庄家。只是不知你与良玘身上可否有被香毒影响?”   庄良玉摇摇头:“父亲放心,女儿无碍。”   “是跟在四皇子身边那位女子?”   庄良玉点头。   庄道青仿佛一息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一贯挺直的身板此时也微微蜷起,透着些无力。   他的脆弱只持续了片刻,在看到自己的女儿时,又重新挺直了身子,神情此时更为冷硬,略有沉吟,便明白了这些事情之间的关窍。   “太子府那边,你只管去便是。赵衍慎不会是最后的人选,此时册立太子,只是找个由头靶子来分散视线。他真正的目的应当是想要彻底收回十二国公手中的权力。”   太师果然是太师,立马便将顺德帝的心思猜了个准。   “江家作为上一轮皇权争斗中的得利者,这一次也不会善罢甘休。江家虽然并非国公之一,但其家族中与各个国公多有姻亲,与皇帝必然站在对立面。”   庄良玉深知这些,她今日来找她父亲,就是想得到一个关于永元门政变的确切结论。这个结论,老太后不会说,顺德皇帝不会说,萧家的人同样也不会说。只有她爹这个政变的亲历者才清楚其中的事情。   “欲想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庄良玉沉吟道。   而现在,她只希望江家的疯狂不会让更多无辜的人收到牵连……   ***   在庄良玉到太子府就任的第二天,攻讦的折子便送到了顺德帝的桌上。   言辞中皆是女官扰乱了秩序,有碍国运,无论是她庄良玉还是在礼部就任的洛川郡主,都应该老老实实回家去相夫教子,而不是出来抛头露面丢脸。   归根结底,是庄良玉与洛川郡主的出现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   庄良玉自是不必多说,虽然现在是太子少师,看着是跟赵衍慎站在一边,但说到底,她是平民教化的推动者,是将世家特权打破的反叛者。   眼下赵衍慎是太子,他背后的江家自然要为自己的阶层谋取利益,而触碰蛋糕的庄良玉,就是他们的第一个攻击对象。   奏折仿佛雪花般飞进太仪殿中,字字句句都在数落庄良玉的不是,甚至连庄良玉和萧钦竹之间的婚事都拿来大做文章。   连萧家都受到了影响。   萧夫人握着庄良玉的手安慰,让她放宽心别多想,庄良玉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抬眼望向外面昏沉的天空。   “才刚刚开始……” 第116章 对立   这确实只是一个开始。   攻讦的官员人数众多, 哪怕庄良玉现在颇得重任,也要面临停职的处境。   不仅如此,洛川郡主也面临同样的境遇。   民间学子被翰林院中的老油条刻意煽动, 又被加以春秋笔法和添油加醋的文章蛊惑,甚至有激进者在国子监, 在忠国公府和虞国公府门前闹事,被近来值守西都城的康聿铭老将军以扰乱都城秩序为由带走看守。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人心惶惶。   乔装打扮之后在醉仙楼小酌的庄良玉和洛川郡主听着外面的流言蜚语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开口——   庄良玉问:“后悔吗?”   洛川郡主问:“害怕吗?”   两人同时挑眉,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在此时一片混乱的西都城中,被停职的庄良玉和被停职的洛川郡主成了闲人, 也成了目前大规模党争中安全的人。   所有人都在用她们两个做靶子,似乎谁与她们有关联, 有牵扯就说明他有问题, 无差别攻击,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   但正因如此, 她们两个人的存在成了所有人怒火的发泄口也成了所有伤害的挡箭牌。她二人的安然无恙和事不关己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矛盾,让争斗进一步白热化。   “你说,这场乱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庄良玉站在窗前, 抬眼看着大街上行走叫卖的商贩对将至的风雨一无所知, 仍旧安心地享受生活。   洛川郡主慢品一口茶水,悠悠道:“等到幕后主使都对这些不动脑子的疯狗们都看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消停了。”   起初, 他们的攻击对象是庄良玉与洛川郡主,但演化到此时, 他们的攻击对象已经成了同僚。无论是哪一派的官员, 都拼尽全力等着拉对方下马, 就像是在争抢的野狗一般毫无理智。   庄良玉关上窗,问洛川郡主:“你现在住在哪里?”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洛川郡主说完站起身,掸掸衣摆,挥挥手向庄良玉告别,“不用送了,饭钱已经结过,就当是本郡主请你的。”   “活着,别死太快。”   说完带上斗笠,头也不回地离开。   庄良玉重新坐下,慢条斯理地夹起已经冷掉的饭菜,素来注重口感与味道的老饕,此时毫不在意,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   像是在等一出人走茶凉。   ……   矛盾升级与扩大化发生在一个下午。   天气晴好,微风和煦,但国子监外不知何故围了许多青年男子。   这些人神情愤慨,义愤填膺,手中挥舞着纸张,站在大门外叫嚷。   “开女学先河有乱礼教!女祭酒是在祸乱大雍朝纲!”   “有乱礼教!祸乱朝纲!”   “有乱礼教!祸乱朝纲!”   俨然已经喊成了口号,此时正值国子监下学,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动静一出立时引起无数人围观。   西都城的清净圣地此时俨然乱成一锅粥!   性格怯弱些的女学子站在门内不敢出去,相互张望着,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被骂得狠了,便反驳道:“我们没有!”   可这些已经昏了头的家伙哪里听得进去?若非有国子监的护卫拦着,怕是这些人都要冲进来开始闹事了。   庄良玉接到消息的时候刚从醉仙楼出来,闻言当即拍马向国子监赶来,然后命人去通知在西都城中值守的康聿铭老将军,以及通知京城警备司将军来维持秩序解决问题。   这些官员们加诸在她身上的非议她能接受,但这些尚且年幼的女子何故要遭此劫难?   一边赶路,庄良玉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这些人实在是被利益昏了头,读过的诗文道理全都进了狗肚子!   距离国子监还有很远,庄良玉便听到了这些人叫嚷的声音。   “有乱礼教!祸乱朝纲!”   喊声震天,连绵不绝。   庄良玉策马而至,带着一身煞气直接扯开两个凑在外围起哄的男子便往里走。   “诶!你!”   庄良玉眼神冷冽,根本懒得分给旁人一丝一毫的眼神,“让开!”   本还想上手拉扯彰显“正义”男子被庄良玉这一刻爆发出来的气势震慑,瑟缩一瞬,再不敢阻拦。   庄良玉的身量高挑,比之许多男子都不落下风,她随手扯开几个人,像是一柄钢刀般直接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国子监门前出现了宛若摩西分海般的奇观,方才还叫嚣势重的众多青年学子竟无一人敢阻拦她,甚至自发地让开一条路来。   庄良玉到达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将闹事者往后退,守住国子监的门,一个学子也不许放出来。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这就是庄良玉?”   “这就是那个能做国子监祭酒的庄良玉?”   “长得这样好看,是不是用了别的手段?”   种种声音,都传进了庄良玉的耳朵里,一字不落,句句清晰。   她的目光扫过攒动的人头,又看到国子监里的姑娘们正惶恐无状地看着自己,当然也看到在这些主动来起哄闹事的青年之外也有许多女子参与了这场闹剧。   庄良玉的目光仿佛是一瓢冷水般让这口沸腾的大锅瞬间冷却。   她没说话,闹事者也不敢说话。   事件的策划与推动者隐在人群中,一口银牙咬碎,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然把这个女阎王招来了。他们就是算着庄良玉不会出来才特地选在今日闹事,但谁能想得到哪怕现在外界风言风语议论纷纷,庄良玉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出来呢?   本想借这件事将庄良玉拉下马,将国子监中的女学子赶出去,腾出位置来让更多世家子弟入场,但此时庄良玉来了——   天知道他们这遭还能有几分胜算?   几个策划者相互对视,眼里都有不妙,甚至都萌生退意。   庄良玉——   一个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但仍提起名字就可以让无数人心底打颤的女子。   庄良玉的目光极具压迫感,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站着,就让先前还准备往国子监里冲的人群逼退三步。   国子监门前,瞬间清出一大片空地,唯有庄良玉一人站在这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最先忍不住的是来闹事的人,“今天我们必须要一个说法!”   庄良玉眸光锐利似电,转瞬就找到了说话的男子。   是个读书人,看上去家境条件尚可,不知受了什么鼓动要来参与这场闹剧。   她没有说话,沉静地目光看着这名读书人,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读书人被庄良玉波澜不惊的眼神震慑,吓得脚下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强撑着其他人的手臂,说话时连声音都在发颤:“尔等女子,扰乱礼教朝纲,有违女德,牝鸡司晨,不堪为国子监祭酒!不堪为太子少师!更不堪为人妻,为人母!”   这名男子越说声音越大,面色涨红,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有勇气与庄良玉对峙,只有这样才能证实庄良玉的罪名。   “即便尔父兄皆为雍朝肱骨之臣,也要为有你这等败坏门风,辱没门楣的女子蒙羞!”   “尔乃有辱忠国公府清正家风之罪人,乃有辱萧将军勇武精忠之名号的罪人!”   “罪人!罪人!”   这名男子义愤填膺的声音似乎给了闹事者勇气,他们再度叫嚷起来,国子监中有敬重庄良玉的学子,若非有护卫拦着,怕是直接就要冲出来跟这些人干架。   啪!   一片烂菜叶骤然打在庄良玉的衣裙上,浅草青地裙摆上霎时多了一块污泥。   “丢人现眼!”   伴随着这片烂菜叶,还有尖利的骂声。   庄良玉俯身,捡起这片烂叶子,黄绿污浊的烂叶子与她白皙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庄良玉站起身,看向叶子被扔来的方向。   缓缓说道:“在真正的饥荒灾难,连这样一片烂菜叶都是奢侈。”   啪地一声,竟然有人扔了臭鸡蛋。   若非庄良玉下意识躲避,这鸡蛋便要砸在她的头上甚至眼上。   庄良玉颇感困惑,直白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什么?   在场来闹事的人皆是一愣,似是想不到庄良玉面对他们的辱骂和污蔑为何都不加以反驳,甚至这样冷静地在问“他们想要什么”。   “连反驳都不敢,你定是也知自己罪大恶极!”   庄良玉反手将菜叶扔在地上,目光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名被众人推到风口浪尖上的读书人。   “我是不是罪大恶极不知道,但尔等在国子监门前闹事,无论是京城警备司还是值守西都城的神风军左军将士,都可以遵照职责将你们带走询问。”   “我等是读书人!你不可以这样对读书人!”这人立马慌乱起来,根据大雍历法,若是进过大牢留过案底,是会失去科举资格的!   “读书人?”庄良玉冷笑一声,“我从没在哪本圣贤书中见过聚众闹事,欺负弱小,污言秽语,信口雌黄是读书人该有的举动!”   庄良玉每说一个字,神色就更冷冽一分,强大的气场直接将人逼得步步倒退,甚至直接跌坐在人群之中。   萧安萧远怕这些人暗下黑手,立时护上去,又被庄良玉按着跟在两步开外。   她俯身,抬手揪住这被推出来的“替死鬼”,嘲讽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天降正义,是在替天行道?”   庄良玉骤然松手,环视周围这群与她身量相差无几的男子,大笑三声,毫不留情地讥讽:“今日我算是开了眼,总算见到这大雍的学子到底有多么无能且愚蠢。”   这人直接摔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   至于其他人,在重兵把守下更是敢怒不敢言。   “以权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庄良玉厉声道:“以众欺人,算什么英雄男儿!”   在场的多是读书人,此话一出,再怎么脸皮厚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庄良玉是深谙争吵的艺术的人,面对这种泼脏水似的造谣和辱骂,解释澄清根本没有,至少不会在对峙时刻有用。该做的,就是用更大的声音将话题直接引到对方身上。   在争论的时候占据上风才是最有用的。   庄良玉横手一指,指向国子监门口正惴惴不安的十几名女子,沉声道:“国子监中,现今学子共计一千零三十九人,女子共计三十七人。连全部人数的零头都比不上,怎么?在场诸位是觉得自己连三十七名女子都考不过吗?”   “西都城国子监的入学考试,凡报名者皆可参加,按照成绩排名入学,在场的女子皆是按照流程入监。你们比不过就算了,还有脸来国子监门前叫嚣?”庄良玉的话仿佛是耳光一般狠狠打在这些人脸上。   “我儿去年距离入国子监的名额只差三名,若是没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我儿就能在国子监中求学!以后就能做大官!”一名妇人气急败坏地说道,“像这等女子,根本不会有人娶!”   在场诸多青年男子神情缓和,似乎从这老妇人的话里找到了些许自信。   被拦在国子监里的姑娘们闻言立时皱起眉头,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其他学子们,这群跟女子们正经一起学习过的监生自然知道她们的厉害,若非自己用功刻苦,怕是真的要比不过这些拼命三娘。   眼神立即避闪,摆手澄清,想要证明自己绝对没有跟这些人一样昏了头。   庄良玉嘶了一声,再度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在所有人的不解与质疑中,她的声音骤然沉冷——   “各位,你们搞错了一件事。不是她们没人娶,是读过书的女子,根本看不上你们这样的废物!”   …… 第117章 混乱   废物!   废物!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狂风一般席卷所有人。   庄良玉眼神讥讽, 稀奇道:“你们是何等自信,让我竟是这般佩服。若是大雍的女子能有几分你们这样的自信,想来尔等别说是传宗接代, 尔等怕是连女子的面都见不着。”   “你胡说!”   “我会读书,会写字!能够吟诗作对, 诗词歌赋小有习得,你如何信口雌黄说我是废物!”   庄良玉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就是废物。”   “我不是废物!”   “我也不是废物!”   “我们才不是废物!”   庄良玉抱臂, 冷眼看着这群人毫无理智的行为,问道:“如何证明你们不是废物?”   如何证明?   躁动骚乱的人群陷入思考,哪里还记得最初的讨伐目标?   庄良玉就这样一步一步引导情绪,让这群自大且自卑的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一个个急于证明自己才不是庄良玉所说的废物。   可声音已经传出去了, 哪里会有人听他们的辩驳呢?   就像他们也根本没给这些在国子监就读的女们任何辩驳的余地。   庄良玉将这场骚乱转化为彻彻底底的闹剧,让赶来的将士将人群疏散, 宣布这场闹剧结束。   哪怕策划者再怎么想要维持讨伐的气氛, 甚至扔出檄文都难以撼动这些人心里的动摇。   到底他们是不是废物,怎样才不算是个废物?   庄良玉没有给他们任何答案, 让这个问题在他们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考不过女子的她们,到底是不是废物?   ……   庄良玉转身,便关上了国子监的大门, 然后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学子们冷笑。   方才还兴高采烈觉得自己赢了一局的学子们瞬间噤若寒蝉, 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高兴,该不该庆贺。   也不懂庄良玉的火气从何而来。   洛川郡主在人群将将散去时才赶到, 看着气势汹汹而来的人灰溜溜地离开,像是一杆长枪一样站在原地等人潮散尽才敲开国子监的大门。   门缝里, 依稀能看到庄良玉在训人的情形。   庄良玉听到敲门声, 回望一眼, 想看看是哪个不知趣的家伙来扰乱她训话,萧安凑近说是洛川郡主来了。   庄良玉哼了一声,让门童放人。   进来之后也不让开,下巴微抬示意洛川郡主跟其他学子们站到一处。   洛川郡主将信将疑地站过去,用眼神询问其他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但无一例外都是摇头。   半晌,庄良玉总算开口,“你们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如何?”   庄良玉一开口,便问得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任谁也知道他们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场面着实不好看,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能有什么好的办法?   庄良玉哼笑,慢悠悠说道:“你们在课堂上能言善辩的本事去了哪里?怎的在国子监里一个个都跟好战的斗鸡一样看谁都啄两口,放外面去连毛都耷拉了?”   “他们是污蔑!”有女学子带着哭腔说道,本就被人找茬,现在她们的先生来了竟然也不安慰,当即委屈极了。   “污蔑?”庄良玉反问一声,“所以你们就由着这些人信口雌黄?”   “我们没有!我们辩解了!他们根本不听 !”   庄良玉眉眼微微挑起,神情恣意,语调轻狂,“今天,交给你们一门用来吵架的学问。当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的时候,别着急辩解。先把脏水反泼回去,别让话题留在自己身上。”   她随机点了一名女子问道:“被人议论的滋味好受吗?”   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磕磕绊绊说道:“不好受!”   “不好受就对了!”庄良玉的视线扫过所有汇聚在门前的学子,“所以为什么要让自己不好受?把话题扔回去,让旁观者去议论他,让他自己想办法自证清白。”   “对簿公堂时当谨慎言行,但别顺着对方的思路陷入自证清白的死循环。谁主张谁举例,他说你不是,他要拿出证据!但吵架不一样,挑动情绪,消磨理智,尤其在双方势力不对等的情况下,你最重要的不是博取同情,而是用更大的声音占领上风!”   庄良玉的声音洪亮,像是钟声一样敲在这些用礼教束缚自己也束缚别人的学子们。   “别让书白读,也别让这个学白上。”   说完,庄良玉重新拉开国子监的大门,头也不回地骑马回家。   ***   回家的路上,整个城里都在议论纷纷,国子监今日的事情声势浩大,根本不可能拦得住消息传播。   庄良玉也没想着拦,总归现在灰溜溜败退的人不是她,就算对她有影响,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庄良玉可以浑不在意,但这场骚乱背后的幕后主使却坐立难安。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太子府中,赵衍慎焦急地在屋中踱步,似是想要思考出一个对策。   他没想到这种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事情竟然对庄良玉无用,前朝历代不是没有以女子身份做官的人,但都走了非正常的科举手段,又或者本就是宫中的女官。   当御史百官群起而攻之,根本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压力,不是触柱而亡便是引咎辞职就此归隐。   哪里会有庄良玉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不止太子府此时一片慌乱焦灼,荣亲王府上也不遑多让。   一众幕僚忧心忡忡地看着荣亲王,想要拿定个主意。眼下,以庄良玉在民间的影响力,不出三五年时间就会彻底动摇他们对百姓以及各行各业的掌控。   世家垄断富贵了几十年,绝对不愿将自己手中的权力拱手相让。   就在此时,有人拜访荣亲王府,看身形,似是两位女子……   ***   国子监门前的骚乱很快就传入宫中,传到了顺德帝耳中,也传到了江皇后和老太后的耳朵里。   若吃亏占下风的是庄良玉,或许还不会引起如此大范围的动荡,但此时此刻,占下风的是兴师动众的讨伐者。   他们泼出去的脏水全部被轻描淡写地拦了回去,而庄良玉的质疑与奚落却成了扎在这些人心中的钉子。   每年国子监招生时,报名考试者自全国各地而来,人数甚至有几千之众,但录取者寥寥无几。   而今,这三十几名女子力压无数男子考入国子监,洛川郡主更是在春闱中拿下榜眼。   这如何不让人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   废物吗?   江皇后一怒之下甚至掀翻了桌子,哪怕同为女子,也对与她站在截然不同立场上的庄良玉恨之入骨。   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   她的儿子是大雍未来的皇,她的儿子绝不需要这等有自己想法且会动摇江家利益的官员。   她必须要除掉庄良玉!   对此不满的世家也跟自家在宫中的女眷传信,妄图通过妃嫔向皇帝吹吹枕头风,最好能治了庄良玉的罪!   可顺德帝一贯勤勉,现在正值多事之时,整日留在太仪殿中处理公务批阅奏折,连后宫都鲜少踏入。   无奈便将目标转向了老太后,一时之间,乾心殿中纷纷扰扰。   本就年事已高的老太后竟然直接病倒了。   ……   在国子监骚乱过后,朝堂上好不容易消停两天,转头参庄良玉的折子便似雪花一般纷沓而至。   言辞之激烈,恨不得将人逼死。   萧钦竹此时虽然在城外,但城内的眼线时刻都在留意着有关庄良玉的消息,听到这些奏折,连拔剑砍人的心都有了。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人为何要这般为难一个女子,庄良玉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着大雍考虑,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萧钦竹本该为了行事方便在西都城外藏好,但接二连三的情况让他每天夜里都要悄悄潜入忠国公府,去看看庄良玉现下是个什么情况才安心。   在这场风暴之中,庄良玉该吃吃,该喝喝,简直没心没肺到极点。   她拉着萧钦竹跟她一起躺在床上,转头将人抱个满怀,拍拍萧钦竹的法顶,安抚似的说道:“睡个好觉。”   于是,本意是想安慰庄良玉的萧钦竹反倒在她怀里睡了这些时日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   庄良玉并不觉得这样的骚乱会是什么坏事,她打乱了这些人的初始安排,将他们的计划搞得一团糟,所以这几位王爷都会坐不住准备出手,她无形之中就加速了这些人的皇权之争。   她现在进不了宫,不清楚左仪灵和顺德帝那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只能凭着自己对剧情模糊的掌控以及蛛丝马迹去推敲这些人的想法。   萧钦竹还在睡着,眼下有青黑,下巴也微微冒出了胡茬,睡着时发出冗长的呼吸。   庄良玉也想睡,可确实没办法睡得这样踏实。   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萧钦竹的发尾,思考着大皇子与荣亲王之间的争斗什么时候才会彻底爆发。   现在的暗流涌动——   实在是让她容易吃暗亏……   她偏头,看到萧钦竹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圈浅浅的阴影,忍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   已经熟睡的人闷哼两声,还是睡着。抬手摸索两下,扯过被子给她盖好,然后将她揽进怀里。   感受着温热的呼吸以及有力而沉稳的心跳。   庄良玉想,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她确信萧钦竹是不会背叛自己的同盟。   至于皇权争斗中的风风雨雨,其实与她没有多大关系,从始至终她要做的事都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而已。   就在这个夜里,一辆马车悄悄进入皇宫之中,车上有两名女子,即将成为点燃炸药的导火索…… 第118章 相争   老太后额上敷着帕子, 正靠在床头让嬷嬷给她喂药。   她这场病来得离奇,像是突然之间染了风寒,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一直侍候在她身边的嬷嬷说道:“太后, 灵珠郡主在外头候着,可要让她进来?”   老太后颇为疼爱灵珠郡主, 便点点头。   她在床上躺着,倒是有些想看看年轻人的朝气, 甚至在想不知庄良玉这个有本事兴风作浪的会什么时候进宫来看看。   转念一想,就凭庄良玉目前的处境,估计连自己都分身乏术。   只是没想到,赵玲珠会带进来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祖母, 灵珠给您带了一位您从没见过的人来。”   话音刚落,赵玲珠身后缓缓走出一名清丽娇小的姑娘。   缓缓摘下兜帽, 露出自己的面容。   帕子落在地上, 老太后眼中惊疑不定,泪水潸然而下, 嘴唇都在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清、清……”   一贯伶俐娇俏的灵珠郡主此时竟然笑得温婉且仪态万千,她快行两步凑到老太后床前, 捧住老太后早已褶皱的手, 笑吟吟说道:“祖母,您猜猜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虞国公府的表小姐琉雯,是前太子与舞姬所生的女儿, 是没有登上赵家族谱的外室子。   是被赶尽杀绝的前太子一脉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孩、孩子, 过来……”太后招手, 眼中闪着急切的热泪。   等琉雯走近, 便一把握住她的手,问道:“你、你是——”   “小女名为琉雯。”琉雯行礼,眼中也闪着盈盈泪光,显然她知晓自己的身份,甚至是知晓已久。   琉雯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从中取出一个翡翠扳指,这扳指是祖母绿的,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一看便知做工用料精细。   老太后的手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将这枚扳指捧在手心之中,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亲手雕刻送给玄祖皇帝的,后来册立太子,这枚扳指便到了他们的孩子手里,之后便不知所踪,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重新见到这枚扳指。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在虞国公府,长公主待我极好。”   灵珠郡主适时补充道:“祖母,她便是虞国公府的那位表小姐,之前一直跟着洛川姐姐进出,只是从未到过宫里。玲珠也是去年在浦云秋狝上瞧着有些面熟,后来调查之后发现竟然还是三皇叔的遗腹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带她来见见祖母。”   “赵家的孩子,断没有流落在外的理由。”   老太后是人精,这五六十年来从未犯过糊涂,当即便明白赵玲珠带琉雯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无需她吩咐,乾心殿的人已经自发去打探消息。   老太后擦掉眼泪,拍拍琉雯的手,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暂时先住在我这儿吧。玲珠,你这位妹妹刚进宫,什么都还不熟悉,你多照拂些。”   赵玲珠笑意岑岑,满口应是。   琉雯看似受宠若惊地表象下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如果她能像赵玲珠像于海瑶那般成为大雍名正言顺的郡主,她是不是就能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了?她是不是就不用再寄人篱下受人冷眼了?   这样的日子,她在虞国公府受了十四年,眼看着于海瑶享受荣华富贵万人追捧,哪怕生性跋扈嚣张也照样无人敢将她如何,但她却只能谨小慎微的在长公主和虞国公跟前讨生活。   若是她的生父没死,她何止会是郡主,甚至有可能会是像长公主一样尊贵的雍朝公主!   公主尚驸马,让状元成为自己的如意郎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算庄良玘是太师之子又如何?   若她是公主,她的父亲是大雍的皇,这一切都将唾手可得!   琉雯乖顺地伏在老太后怀里,心中的野望却愈发膨胀,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   ……   此时的西都城,已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   就在琉雯入宫的第二天,一本参太子的奏折越过重重阻挠送到了顺德帝面前,厚厚的奏折上详细罗列了太子赵衍慎近些时日所做的手脚。   包括但不限于在民间扇起舆论,鼓动读书人到国子监门前闹事,乃至连其在顺德十二年冻灾之时对四皇子赵衍恪与八皇子赵衍怀暗下杀手之事都仔仔细细地写在上面。   顺德帝将人叫到御书房中,直接将奏折扇在赵衍慎的脸上。   “你就是这样身为兄长还对自己的弟弟暗下杀手的?”   “真是让朕失望!”   赵衍慎万万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在此时败露,惶恐跪地,“父皇,儿臣只是一时被蒙蔽才做出此等举动,儿臣这些年来身为兄长,一直照料诸多弟弟妹妹,从未有过加害之意,不过是庄良玉此人举动几次三番动摇根基,才让儿臣不得不想办法除掉有可能动摇的意外!”   “请父皇恕罪!儿臣知错!”   “今后儿臣定然信任庄大人,善待弟、妹,绝对不会再让父皇失望!”   顺德帝眸光阴沉不定,看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太子,仿佛越过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人,看到自己被赶鸭子上架成为太子,看到老六被斩首示众,也看到那夜雍和宫城中血流成河……   他定睛,再度看到跪地认错的太子,他甚至将额头磕出血迹,仍像不知痛般继续磕下去。   “够了。”   赵衍慎还在磕。   “够了!”   赵衍慎这才直起身来,顶着满脸血迹抬起头,眼神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顺德帝猛地转身,“传旨,太子因受人蒙蔽识人不清犯错,罚奉半年,禁足一月。”   在听到“传旨”的那一刻,赵衍慎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希望,但在听完这句话后,眼里又燃起了火光。   “父皇……”   “给朕老老实实反省!想清楚你身为大雍的储君,到底该做的事情是什么!你是赵家的人,心里想的应该是赵家的天下!”   说完拂袖,让他走人。   赵衍慎最后磕头行礼,踉踉跄跄地起身向外走去。   他本以为在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形下,一旦犯错他必然被废,但熟料父皇竟然只是罚奉禁足让他反省。   从被册立后一直惶恐不安的心骤然安定下来,他看向宫墙外的天空,忍不住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   若是庄良玉真的能为他所用,让他摆脱江家的桎梏该有多好……   顺德帝看着太子离开,深沉的眸光中似有不忍,又转瞬即逝。   他抬手招来暗卫,命他的亲信做好准备。   此时,虽然外面阳光明媚,但御书房中仍显得昏暗阴沉,赵肃胤透过窗棂看向外面的天空。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   ***   萧钦竹给她带来了琉雯入宫的消息。   庄良玉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洛川郡主同她说,她现在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但她没想到琉雯会被灵珠郡主带进宫中。裕亲王一直是顺德帝的忠实拥趸,他的女儿怎么会跟荣亲王站到一处去?   更何况——   这灵珠郡主不是一直对她哥有想法?她现在做出这样的举动,何苦?   何必?   庄良玉思前想后,捉摸不透这赵玲珠的行为逻辑。   又或者说,赵氏皇族里的许多人,她都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能做出这么——诡异的事情来。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这些人的生活太过品级,除了与人斗之外再找不出半点值得投入的乐子。   比起斗得水深火热的太子赵衍慎以及荣亲王赵肃明,这个本该是皇帝的赵衍恪倒像是个闲人,整日里提笼架鸟,附庸风雅,好似对这些风风雨雨毫无察觉。   只偶尔进宫去看看左仪灵,看看他的未来王妃如今规矩学得如何,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他们的婚事。   整个一个恋爱脑上头的状态,好像除了结婚给他儿子找后妈之外就没事干了。   这才是真正的扮猪吃老虎。   赵衍恪的母族虽同样为世家,但在十二国公中将将排在最末,所掌握的资源不过是跟着其他大家族喝汤而已,难成气候,也难成威慑。   大抵正因如此,顺德帝才会选择赵衍恪。   赵肃胤一生都备受世家桎梏,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在被世家左右,他最想做的,便是逃离外力掌控。   赵衍恪是他的希望。   此时的赵衍恪,看似事不关己吊儿郎当,但西都城中的各方情报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线。   包括赵玲珠敢胆大包天地背着她父王将琉雯带进宫,也有他在帮着遮掩。   凡事皆要师出有名,琉雯便是荣亲王准备造反的“名”!   庄良玉在忠国公府中安顿好萧老夫人和萧夫人,又明里暗里敲打国子监的学子们尽量不要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尤其是那些家世一般,想着靠夺嫡站队获从龙之功的家伙。   这三人,个顶个不是善茬,别最后从龙之功没捞着,反倒惹了杀身之祸。   伴随着参奏太子的折子被递到皇帝跟前,二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以及十四年前的永元门政变再度成为热议焦点。   议论天子的声音渐起,宣告着新一轮风暴的即将到来……   顺德十三年,四月初七,气温骤降,大雨突至,顺德皇帝染了倒春寒,身体抱恙,不得已暂停早朝三日。   独居太仪殿的赵肃胤看着眼线传回来的情报,冷笑一声,掩住呼之欲出的咳嗽,将染了血的帕子扔进魏听怀里,让他将痕迹处理干净。   随手将情报扔在案上,等着他的好弟弟彻底坐不住的那一天……   顺德十三年,四月初九,距离太子禁足解除还有十四天,距离顺德皇帝恢复早朝身体康复还剩一天,一自称为前太子家仆之人敲响了京师衙门的登闻鼓。   一路喊冤喊到了阙楼前,在雍和宫城的开阳门前,字字泣血,声泪俱下。   洋洋洒洒长达万字的檄文被他铺在地上,走过路过的百姓都能听到他的讨伐与控诉。   说前太子被人加害,是因为被人设计才丢了太子之位,而暗中下手的人正是顺德皇帝的皇后。   其用香毒手段十几年如一日的给诸多皇室成员下毒,用香毒控制、威胁官员乃至后宫妃嫔。   前太子就是被香毒暗害,才神志不清结果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甚至说为何顺德皇帝子嗣福薄,都是江皇后用毒所致,江皇后用来自扎穆寨的香毒笼络、控制后宫,残害皇嗣,导致年幼的皇嗣频频早夭。   檄文中句句恳切,字字确凿,说得江皇后罪名繁多,简直罄竹难书!   这样的人,如何堪当国母?   阙楼前的消息几乎是同步在传往西都城中的各个世家,庄良玉看着手中的情报,心中开始倒计时。   举兵谋反,不过就在这几日,端看率先坐不住的人是现在被关禁闭的太子,还是搅弄风云的荣亲王……   至于赵衍恪——   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就看着阴险的家伙能不能如他自己所愿那般笑到最后…… 第119章 后路   四月初九的傍晚, 这名身负檄文来讨个公道的前太子家仆终于被带进了皇城之中。   就在同一时刻,一辆低调且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出宫,停在城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   等马车停稳, 车上走下来此时正处于风暴中心的人物——江皇后。   此时的江皇后再无往日温柔端庄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戾气十足, 眼中尽是喷薄的怒气。   她正愤怒地准备敲门,院门恰好开启, 侍卫恭恭敬敬地请江皇后进去小坐。   小院中,荣亲王此时正端坐品茶,半点瞧不出忙乱,与愤怒无状的江皇后形成鲜明对比。   “你想做什么!”   荣亲王慢条斯理道:“讲一个关于真相的故事而已。”   “真相?真相就是你们赵家的男人都是废物, 都是离了女人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废物!”江皇后此时已经处在丧失理智的癫狂状态,否则她断然不会在此时选择与赵肃明会面私谈。   赵肃明微笑, 哪怕已经年近四十, 但依旧笑得轻狂张扬:“但做事的人是嫂嫂,自然受罚的人也只会是嫂嫂。”   江皇后这一生, 手上沾过无数人命,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她从不怕自己死后下地狱, 但无论如何她要给她的儿子荣华富贵,给他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权势!   江皇后怒极反笑,“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干系?他的儿子那么多, 能与你竞争的也有那么多,你如何自信扳倒我就能让自己得偿所愿?”   赵肃明慢悠悠地品茶, 浑不在意地说道:“我也并非是执意要那个位子不可。”   江皇后此时仍带着兜帽, 容颜隐在阴影之中分辨不清, 也让人猜不透她的情绪。   “赵肃明。”她沉声道,“在大雍朝,能够呼风唤雨的人必然只有皇上,但能够给皇上遮风挡雨,做你们赵家腌臜事的遮羞布的人就只有我!”   “我若是倒了,你也就彻底凉了!”   “皇位?你在做梦!”   然赵肃明对江皇后的指控毫不置喙,只是用心品着自己的茶,等她说完,才笑吟吟地问道:“嫂嫂说完否?说完了便回宫去好好想想该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吧。”   说完抬手,命人送客。   江皇后拂袖离去,荣亲王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出神。   他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庄良玉在屋里旁观了全程,此时问道:“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些?”   “为什么?”赵肃明兀自笑道,“大概是想让赵家的男人以后别再做躲在女人身后的窝囊废吧……”   “庄先生慢走,本王还有事,便不相送。”   ……   在逐渐白热化的皇权争夺中,庄家和忠国公府虽然没有明确站队,但作为不同于其他三位王爷麾下的第四股直属皇权的势力,应当是所有人重点防范的对象才是。   但眼下,荣亲王竟然会找她。   甚至让她旁观与江皇后的谈话。   搅弄风云的荣亲王,似乎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般对皇权充满执念。   荣亲王更像是在给她一个提前做好准备的信号。   回到忠国公府,她看到桌案上放着来自萧钦竹的密信,信上说明了近些时日恐起兵乱,让她尽量不要外出,在忠国公府内暂避风头。   庄良玉无端想起赵肃明那个落寞的笑,又想起他说的话。   思量再三,以探望老太后为由递了进宫探望的请求,在所有人都想在风暴之前逃离的时刻,义无反顾地冲入风暴正中。   等萧钦竹接到消息的时候,知道庄良玉并没有好好呆在忠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这场叛乱被平定的时候。   ***   庄良玉的突然进宫,杀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荣亲王搞不懂,江皇后搞不懂连老太后和顺德皇帝也都搞不懂她这一出是准备做什么。   庄良玉的个人影响力,以及她的能力,实在不得不让所有人忌惮。   进宫之后,庄良玉直奔老太后的乾心殿,好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般问候老太后的身体健康,像是看不到灵珠郡主的气急败坏,也看不到曾经是表小姐的琉雯的防备猜忌。   她笑吟吟地站到老太后身边,哪怕没说什么讨人欢心的话,甚至还在跟老太后顶嘴,但任谁也看得出,老太后是真心喜欢庄良玉。   赵玲珠心中满是危机感,她那样努力地伏低做小才讨得老太后的一丝宠爱和宽容,庄良玉这个放肆且不知礼数的丫头,凭什么能得老太后另眼相待?   不仅赵玲珠心中有危机感,琉雯心中也是同样。   她甚至比赵玲珠更为不安。   老太后虽然不曾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老太后对庄良玉的态度是绝对的纵容,甚至称得上是骄纵。   庄良玉在老太后面前,不需要可以乖巧,她只用做她自己,就能夺走老太后施舍给她的全部目光。   分明她才是太后的亲孙女,分明她才是前太子唯一留下来的血脉。   庄良玉凭什么来跟她争呢?   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跟她争!   ***   顺德十三年,四月初十。   在顺德帝即位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安定了十余年的大雍终究还是再度掀起内乱。   文武百官集体谏言,堵在太仪殿门前说皇后失德,不堪为国母。   逼着顺德帝废后,将江皇后打入冷宫,褫夺太子之位,另择人选。   另一个太子人选是谁?赵衍恪早在动乱开始前便一溜烟跑出西都城,说自己要提前去探探封地情况,储君的事听凭父皇决断。   至于剩下的皇子,小的小,弱的弱。   挑来挑去都每个选择。   偏偏顺德帝现在身体每况愈下,他的重病不是谎言,是确确实实病了,只不过有左仪灵在,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而已。   但眼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说好三日之后便恢复的早朝并未恢复,顺德帝仍在病中,再加上此时关于江皇后使用香毒的传闻,所有人都在猜测顺德帝是不是命不久矣。   既然如此,更是要在这个关口选出一位会偏向自己的君主,用从龙之功,换后世子孙无虞。   四月初十这天,大雨瓢泼,文武百官在太仪殿外跪了一地。   庄良玉坐在乾心殿中为老太后斟茶倒水,好似对外界的是漠不关心。   在太仪殿里,左仪灵藏在殿内暗室中,时刻注意顺德帝的状况,生怕他再出现什么意外。   奢华的大殿内此时一片沉闷,帝后二人相对无言,任沉默流淌,僵持不下。   外面的喊声仍在继续。   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最终,是江皇后率先开口:“我没有对不起你。”   赵肃胤没说话,只是闭目靠在床上,发出粗重的呼吸。   “赵肃胤,我为了让你登上皇位,殚精竭虑,你当真如此恩断义绝?”   回应江皇后的仍是一片沉寂。   得不到回应的江皇后苦笑一声,她自顾说道:“三十年前,是你让我放弃赵肃清选择你,你说可以给我想要的自由。但这三十多年里,你下不去手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我替你做的?你用皇宫铸就了我这辈子的牢笼。”   “我恨你,赵肃胤我真的恨你。”   顺德帝仍紧阖双目,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当年我想带你去遥郡,远离皇权争夺是非。若非你插手干预,赵肃清如何能在治理水患时犯下滔天大错?”   “若非你从中作梗,老六如何能对赵肃清一家痛下杀手,甚至只留下一个外室子?这是太后这些年来的心病,这一切,早在最初做出选择时就已经被注定。”   “难道不是因为你太不争气所以我只能费心给你谋划前途未来!”江皇后的嗓音瞬间提高。   “你虽是太后继子,但你有什么?你在所有皇子皇女中有谁能注意到你的存在?若不是你在江家与赵肃清商议婚事之前劝动我父亲,我如何会成为你的妻子!”   “但赵肃清根本就不是个好人!”顺德帝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他坐起身,撑着床铺,像是年老的雄狮那般粗重喘息。   “即便没有你,即便老六没有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赵肃清也不可能登基成皇。父皇从最一开始便是为了补偿太后所以让他做了太子。”哪怕此时的顺德帝病重,但眼神依旧锐利,“做大雍的皇从不能只为一己之私。”   他似是有所动容,“慎儿……是个好孩子。”   江皇后瞬间声泪俱下:“所以你便要牺牲慎儿的命吗?”   赵肃胤的动容只有一瞬间,他闭了闭眼睛,像是做出什么沉痛的决定:“他会活下来的。”   “让他一无所有的活着,跟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顺德帝却重新躺了回去,“他不会一无所有。”   江皇后自知此事已成定局,眼神变得坚毅而狠厉,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赵肃胤,在无声无息之间碾碎两枚小小的药丸,粉末顺着她的动作挥洒在房间内。   “没用的。”   赵肃胤的话让江皇后心中一惊。   他转过身,背朝江皇后说道:“你虽然懂扎穆寨的香毒,但归根结底不是扎穆寨中人。这些伎俩不会再有任何用处,朕也不会再允许你伤害赵家任何一条血脉。”   江皇后怔愣过后狂笑起来,索性拍拍手,任由药粉落了一地,沉声道:“赵肃胤,这么多年,算我错看了你。想我以为你生性纯良,便替你做了这些事,替你沾了这满手污腥,没想到是我自己太过天真,成了你的工具,还心甘情愿为你卖命。”   本是空空荡荡的寝宫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许多侍卫,江皇后毫不畏惧地任由这些人将她包围,最后一次向赵肃胤行夫妻之间的相拜礼节。   等起身后,抬手细细拂过自己的发髻,拂过上面琳琅的珠钗与夺目的凤冠。   此时,她俨然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再无回转的可能,自嘲笑道:   “赵肃胤,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赶尽杀绝,给自己留条后路。”   …… 第120章 出路   顺德十三年四月初十, 因心思不端,举止不正,容懿皇后被废, 打入冷宫。其母族江家遭受牵连,削官流放, 自皇商名录中除名。   将于四月十五执行。   然太子赵衍慎之去留尚无定论。   ……   今年雍王朝雨水颇多,庄良玉静静立在廊檐下看着外面大雨瓢泼, 飞溅的雨滴和潮湿的水汽让人身上也不甚清爽。   庄良玉抬手向外,瞬间便被雨水打湿。   她抬眼看向天空,此时的天虽然依旧阴沉,但已经不再发黑, 云层也有要散开的迹象,约莫到了傍晚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就会停止。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庄良玉回头, 然后视线微微下移,看到了从前一直跟在洛川郡主身边的琉雯。   琉雯的身量不高, 再加之年纪较小,站在庄良玉面前,甚至会有种在看小孩子的错觉。   庄良玉出于客气行了个问候礼, 转身继续看外面的大雨。   园子中, 有一株新移栽的小树苗正在大雨中挣扎。   琉雯突然说道:“再如何坚韧的树苗,哪怕日后有参天之高,但若是无大树为其遮风挡雨, 恐怕也难以在风雨中存活。”   庄良玉云淡风轻地说道:“大树虽现在可以为树苗遮风挡雨,但当树苗决定长大之时, 它们之间便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面。没有什么事真正靠得住的。”   琉雯的话里火药味十足, 表情危险且蓄势待发, “庄良玉,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庄良玉失笑,“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可曾对琉雯小姐有过一丝一毫的针对?”   “你从来不曾将我放在眼里,如何会看得起我?”琉雯并非是个冲动且急功近利的鲁莽者,相反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否则她不可能十年如一日地跟在洛川郡主之后,即便受人非议还能保持冷静。   她已经——等了太久了。   “你从不曾看得起你自己,又如何能让别人看得到你?”庄良玉慢悠悠说道,将手缓缓抄回袖中,然后转身离去。   至于琉雯的心情如何,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以琉雯此人的眼界,虽足够聪明,但难以惹出大乱子。只要有能够用来诱惑她的目标,她的行为举止极其容易被看透。   就好比现在,用琉雯的态度来判断荣亲王的行动,必然会一猜一个准。   今夜,荣亲王定然会举兵谋反。   可惜这荣亲王谋筹多年,最终竟然败在琉雯这样一处疏漏。   ……   用过晚膳之后,老太后照旧进了佛堂,庄良玉在确认太后一时半刻不会从里面出来后,立马假传太后口信,说要请后宫众妃嫔到乾心殿一叙,有要事宣布。   后宫这样多人,绝大部分都知晓新进宫的琉雯,也有不少人在猜测她的身份,传得风言风语有模有样。   甚至有人说是顺德帝金屋藏娇藏到了太后宫里,废掉容懿皇后就是为了给这新进来的姑娘挪位子。   于是这些妃嫔得了老太后的口信,一时也没顾得上分辨就急匆匆来了。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庄良玉直接带人封了乾心殿的大门。   至于乾心殿原来的守卫?   早就悄悄在顺德帝的默许下换成了镇北军的人。   庄良玉转身走入大殿,头也不回,义无反顾。   她能做的,就是在这座皇城被攻破之前,将宫中的妃嫔女眷尽可能多得汇到一处,以防在兵乱时受伤遭殃。   这个时代的士兵来源鱼龙混杂,除非将军亲卫,不然不会有多高的素质,损失财务事小,别受了欺辱才好……   ……   当西都城的城门关闭,静悄悄的城池中,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无数身着铠甲的士兵,在这个晴雨夜里悄无声息的潜行。   他们动作敏捷,训练有素,像是猫一样无声串行,在朦胧而模糊的月光下一闪而过,仅有微微颤动的积水,证明了这些人的足迹。   所有无意中发现他们踪迹的人都被抹了脖子。   现在这些人埋伏在皇城外,只等守卫轮值换岗间隙就直冲破城。   三、   二、   一!   空中骤然炸开一簇耀眼的火光,无数人伴随火光突然出现,身着铠甲,手持钢刀,直接在宫城外杀出一条血流成河的路。   与此同时,雍和宫城之内的西南角也突然有火光出现,直接烧红了半面天空。   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乾心殿内的妃嫔无不惊惶,一个个拍着院门想要冲出去,哪里还有平日的雍容姿态?   乾心殿外不知何时冒出来众多死侍杀手,快速穿梭在各宫之内,黑色的衣摆下淌着的尽是血水。   “安静。”   妃嫔的吵闹还在继续,哭嚎不断,刺耳至极。   “安静!”   庄良玉沉声说道,在一片混乱之中如惊雷乍起,竟然真的镇住这些事多且娇弱的嫔妃。   “庄良玉,你究竟是何居心!本宫与诸位姐姐妹妹皆是皇上的人,你这等大不敬行为,是想让皇帝治你的罪吗!”   庄良玉微笑,抬手指一指大门,又轻轻放在唇边嘘声:“嘘——安静点,仔细听听看外面的声音。”   众人狐疑,果真听到了外头兵刃相接的声音,甚至有胆子大一些的凑到了门边,在门缝里看到了血流成河的场景,看到在不断厮杀冲突的两波人马。   “庄良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天空,众人再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窜天的火焰与滚滚浓烟。   “怎么回事?”   “放我出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庄良玉静静站在院子中央,甚至任由妃嫔向她扑来。她认识这位妃子,正是年前才诞下皇子的玉修仪,是文淑妃拦住了她。   “玉妹妹,冷静些。”   “文姐姐,这让我如何冷静?我的儿子现在还不晓得情况如何,若是有个闪失可该怎么办呀!”   庄良玉老神在在地说道:“他们好好的,你呆这里别添乱,你儿子就该烧高香了。”   “你在威胁我!”   庄良玉:“……”她实在想不明白,都这种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了,竟然还能有人这么傻,这玉修仪当真就只凭一张脸往上冲?   她的视线从玉修仪扫到文淑妃身上,觉得还是文淑妃看着更顺眼些。   玉修仪扯着文淑妃的袖子苦苦哀求,求她让自己出去,去找自己的儿子。   文淑妃没有答应,甚至视线也不曾掠过庄良玉,只是声音冷冷清清地说道:“该让贵妃娘娘拿个主意。”   顺德皇帝的四妃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此时除皇后外,便数她们四个的位份最高,其中地位最高的是叶贵妃,叶贵妃是七皇子的生母,也是礼部叶家的人。   虽位不在十二国公,但尊贵可半点不少。   叶贵妃自知她的儿子不是能做储君争皇位的材料,便让其做个尊贵且闲散的王爷,就等着年龄到了出宫建府,然后再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这辈子便知足了。   所以叶贵妃虽然尊贵,但到了需要拿主意的事情上,便显得有些靠不住。   叶贵妃道:“还是该让淑妃姐姐来,淑妃姐姐到底见识更广博些。”   文淑妃一贯柔和,甚至在四妃中都是脾气好的,此时却有些威仪,她冷冰冰说道:“静心等候。”   ……   在乾心殿后院的佛堂中,老太后继续敲着手中的木鱼念诵佛经,手中的佛珠一次滚过指尖,映过屋内昏暗的烛光。   灵珠郡主和琉雯都跟在老太后身后,但显然不如太后那般镇定,不时互相对个视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二人就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不敢有分毫响动。毕竟这是老太后,老太后在本朝的威望几近能与皇帝相提并论。   能陪着君主打天下的皇后显然不是坐享其成守天下的皇后能够相提并论的。   太后手中的木鱼突然停顿,“若是心思静不下来,就不要在这里受这个罪。”   赵玲珠和琉雯对视一眼,再不敢有别的小动作小心思,强迫自己闭眼静心,可隐隐听着外面的骚乱,又哪里能静心得下去呢?   ***   此时的西都城中,已经乱做一团,叛军与都城守军混战,沿路殃及不少地方。   这些人甚至目标清晰地分出一队人马直奔国子监而去。   大雍朝的国子监并不强制所有监生住宿,是以现在留宿的只有家在远道的学子。他们多是普通人家出身,此时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甚至有胆子从屋里跑出来聚在一起想要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靠近国子监大门的那一刻,突然有人手持长刀向众多监生快速迫近,眼见要伤人,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侍卫一刀斩落。   头一次直面鲜血的学子差点被吓坏,胆子小一些的甚至跌坐在地上。   “怎、怎么回事?”   杀手层出不穷,护卫接连而至,国子监内也沦为战场。   对于此次参与谋反的世家来说,正是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出现,抢夺了世家子弟进入大雍官场的机会,杀掉这些人,这个王朝便能重新回到他们的掌控之中。   所以,这里是皇宫之外的第二大目标。   负责护卫国子监的是镇北军将士,他们在昨日得了死命令要死守国子监,绝不可让国子监遭受重创。一旦国子监失守,即便保住了皇上,叛军也已经大获成功。   庄道青自黑暗中走出,抬手扶起跌倒在地的监生,声音沉稳坚定,说道:“勿要慌乱,跟随我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些聪明的已经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没想到他们这样努力学习想要为国效劳,竟然还要落得个被清除的下场。   “庄太师,我们——真的不该存在吗?”   庄道青的步伐沉稳,头也不回地带着所有人往前走:“是他们容不下你们。你们才是未来能带来转机的希望。”   “相信你们的祭酒先生便是,她既然带你们走上这条路,就必然会给你们找到出路。”   出路……   在这个漆黑且混乱的夜里,所有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出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抽时间回看这个故事,发现其中诸多不足之处,由于过于注重刻画女主的成长线,耗费过多篇幅,导致一些细节和趣味点展开不足。   这个故事,本质其实是一个关于女主成长的故事,从不接受到接受,再到想要改变、做出改变乃至引起时代剧变,我希望能通过拙劣的文笔传达我想讲述的故事。   对于大雍而言,组会不是一蹴而就,改革不是一日而成,在复杂的势力交织和权力勾结中,小庄是破局人,通过权力平衡和皇权争斗引入来自平民百姓的力量打破被垄断封锁的上升通道。   在小庄心里,只有为这些人找到出路,组会才有开下去的意义和价值,知识与科学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否则就是一个高阶知识人才空有热血没有回报,甚至要在官场争斗中消磨个人理想与技术价值的现实结局。   组会不是目的,论文也不是目的,变得更好才是最终目的,组会和论文只是通往这条路上的一个手段而已。 第121章 守江山   叛军声势浩大, 来势汹汹,很快便攻破了皇城的城门,然后里应外合轰开了西都城的城门。   大批士兵像是蚁群般自城门向皇城中涌动, 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与此同时,大雍各地掀起叛乱, 边关暴动,要塞失守, 这次并非只是针对皇城的谋逆,而是试图抢夺整个王朝的全国叛乱。   留守关外的镇北军、镇守西南的滇西军……各地府道共计十八支军队,有半数都起兵举事,意图控制各地首脑行政机关。   打着的大旗, 便是顺德帝篡改□□圣旨,残害兄弟手足, 今要替天行道, 让真正的玄祖嫡子继位!   荣亲王此时身着铠甲,策马入皇城。   目不斜视地走过西都城长街, 对沿街的战火视若不见,对街边老幼妇孺的哭嚎充耳不闻。   一往无前地向着雍和宫城而去。   此时的雍和宫城,城门打开, 战火缭绕, 再无往日金碧辉煌的雍容气象,此时的宣德门,一如十四年前的永元门那般血流成河。   神风军的云将军就在城门前等候赵肃明的到来。   见赵肃明策马而来, 云将军翻身下马就要跪地行礼,“拜见——”   赵肃明直接打断道:“云将军快快请起,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再说不迟。”   云将军适时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   于他而言, 云家没落已久,自云溪红离世后,云家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走向衰败的困境之中,他已经是难得能称得上将才的人选。   但归根结底,与萧钦竹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眼下,荣亲王的起兵谋事让他看到了云家重新崛起的希望。   赵肃明自然能看到云将军眼中对权势的狂热追逐,他眼神冷漠地看向前方,直奔赵肃胤所在的太仪殿。   整个雍和宫城都已经被他控制,太仪殿外被他的人重兵把守,见到他来,自发闪开一条路。   ……   再次踏入太仪殿时,已经是与曾经截然不同的心境。   赵肃明自嘲地笑了一声,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各处,感受到四处埋伏潜藏的杀机,猛然推开大殿的门——   带着血腥的风轰然涌入,大殿深处响起压抑的咳嗽声。   赵肃明让身后将士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殿寻找赵肃胤的身影。   厚重的帷幔之后,隐约能看到赵肃胤靠在床上的身影,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像是要咳出自己的心肺。   “你、咳咳、你来了。”   直至此时,坐在这里,赵肃明的心才彻底安定下来。   他长叹一声:“该结束了。”   帷幔后传来粗重的呼吸,他也说道:“该结束了……”   异变陡生,局势顷刻逆转。   太仪殿外的神风军将士被尽数拿下,被强硬破开的宫城大门再度紧闭,铁蹄铮铮自城外而来,控制住在西都城内制造混乱的叛军。   将所有参与谋反的人缉拿。   “父皇——”   “微臣救驾来迟!”萧钦竹的声音硬生生将太子的呼声截断,铠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臣救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赵衍慎神色不虞,深呼吸片刻才说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现在城内城外已经安定,叛军被尽数缉拿,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肃清!”   “扶朕起来。”   沙哑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赵衍慎正欲上前,竟听到后面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父皇,小心。”   是赵衍恪!   无论是赵衍慎还是被按在地上的赵肃明具是一愣。   尔后响起赵肃明癫狂的笑声:“能坐上这个位子的人,又有几个会是纯良无害?赵肃胤,是我错看你了!”   “是你错看了自己。”赵肃胤在赵衍恪的搀扶下走上前来,“你总以为自己能做到一切,是你太过天真。”   “天真总好过日日夜夜算计他人。”   至此时,这场发生在午夜时分的谋反已经宣告尾声,一切已成定局,以荣亲王为首的叛军被尽数缉拿,再无回天之力。   太仪殿上,老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匆匆赶到,她身后还跟着灵珠郡主和琉雯。   当琉雯看到兵败如山倒的荣亲王被押在地上时,踉跄两步直接跌坐在地。   她抬眼,战战兢兢地看向坐在高位的帝王……   谨小慎微一辈子,最终还是被泼天富贵迷了眼,一步行差踏错,终生难以回天。   庄良玉是最不着急的人,她慢悠悠地走进太仪殿,然后慢悠悠的行礼。安安静静站在一边,丝毫没有参与谋划的意气风发,看上去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荣亲王是老太后的最后一个孩子,她这辈子一共有过四个孩子,在战乱中死去两个,在皇权争斗中死去一个。如今——   她不希望这座牢笼似的宫城夺走她最后一个孩子。   哪怕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自己的孩子是这个王朝的皇该有多好。哪怕她不止一次希望坐在金銮宝殿上的人会是清儿会是明儿……   老太后声音颤抖,“皇帝……”   她知道错了,她不该让明儿去争皇位,不该放任琉雯这丫头打着前太子遗孤的大旗在嚣张行事。   “皇帝,明儿是哀家最后的孩子了。”   顺德帝的神情映在光影中看不分明,“母后,您是朕唯一的母后。九弟本可此生荣华富贵,偏偏铤而走险走了最错误的路。九弟,你何苦要这样做?”   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赵肃明冷笑道:“若非如此,如何帮我的好皇兄扫出一片大雍毒瘤?”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赵肃明朗声大笑,疏狂放浪:“十四年前我没能救下三哥,十四年后,我总该下去给三哥赔个不是。”   “你要让母后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老太后声泪俱下,踉踉跄跄就要奔向她仅剩的儿子。   赵肃明的神情有些落寞沉痛,他说:“母后,你早该认清楚,儿臣并非是帝王良才。在父皇的十几个孩子里,四哥是最合适的人选。做皇帝不能只会开疆拓土,更要能受得住来之不易的江山。”   “母后,是你错了。”   大殿上立时响起无数谩骂之声,跟随赵肃明起事的人,个顶个都是想博个从龙之功,想争个富贵滔天,哪里想得到他们想要追随支持的未来君主竟然在一开始就存了要牺牲他们的心?   哪怕有士兵看守压制,也根本止不住这些人的疯狂。   他们押上身家性命跟着赵肃明想赌个权势滔天,哪里想得到竟然是被人钓着送进了坟墓?   庄良玉站在萧钦竹身边,将一切都看得分明。   无论赵肃明所说是否属实,都必须承认正是赵肃明的谋反,将这些想要重新攫取权力的世家全部拎出水面。   这些人是国子监改制前路上的阻碍。   庄良玉站在一旁,颇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这国子监能够摆脱政治力量的桎梏与束缚,成为一个真正具有学术意义和科学价值的高等学府。   到那时,才能真真正正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好组会。   赵肃明被收押宗人府,参与这次谋逆的赵玲珠和琉雯也难逃干系,被一并押送。   连带着参与这次事件的大臣也都被收押等待审讯。   老太后在一瞬间苍老许多,在宫人搀扶下无力地看着她唯一的儿子被士兵带走。   “皇帝,哀家求你,我求求你,让明儿活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鼓动他,罚我吧。让我替他去死吧。”老太后不住哀求,声音悲恸。   庄良玉确信顺德帝并不会要了荣亲王的命,尤其在百官众目睽睽之下,荣亲王说出那番为清除毒瘤的话后,就算荣亲王真的想要他的命,他也得留下,以免悠悠之口。   但此时的老太后已经看不到这些,儿子受难的恐惧吞噬了她的理智。   “母后。”顺德帝将太后扶起,目光扫过所有被押在地上的官员,“错的不是你。是这些贪婪的想要朕的百姓一无所有的官。”   “这件事从长计议,朕会给母后一个交代,同样也会给天下百姓一个——”   “报!!!”   “启禀陛下,狼烟传信,八百里加急快信,各地州府发生暴动,北部边境有突厥骑兵大规模集结之兆!”   被押送的官员中有人爆发狂笑,“不得人心的皇帝,如何能坐得稳这片江山!”   老太后似是不信,对着传信兵怒道:“你再说一遍!”   传信兵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皇帝,得到允许之后才重复道:“禀太后,狼烟传信,八百里加急快信,各地州府发生暴动,北部边境有突厥骑兵大规模集结之兆!”   庄良玉在一片混乱中思考早就面目全非的剧情,想着北部突厥骑兵来犯到底对应故事中的哪个节点。还没来得及厘清头绪,就听身边的人直接请命。   萧钦竹单膝跪地,沉声道:“臣愿替陛下征战北部,击退进犯蛮族!”   !   庄良玉想起来了,萧钦竹就是死在北征突厥的路上。   她下意识想要阻拦,却看到萧钦竹眼中坚定的光。其中翻涌的是浓重的家仇国恨。   回想起两人经历的种种,庄良玉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萧钦竹——似乎也对未来有某种预知能力。   萧钦竹此时不像单纯为了保家卫国而出征,更像是要完成某种一雪前耻的复仇。   大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他们。在一众模糊不清的站队中,唯有庄良玉和萧钦竹是绝绝对对站在赵肃胤那一边的人。   “允!”   萧钦竹的声音低沉且坚毅,抱拳行礼,“谢陛下!”   顺德帝站在高台上,发出一声慨叹:“不争一世争百世。诸位爱卿别因着眼前的蝇头小利成了史书中的千古罪人。”   赵肃胤在说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站在大殿上的两位皇子。   太子赵衍慎神色不虞,情绪难辨,四皇子赵衍恪却是一副浑不在意吊儿郎当的神情。   底下被刺到的大臣皆流露出些许难堪,说到底,这些人要脸,被点破了心思个顶个觉得愧对诗书,无地自容。   “擢辅国大将军萧钦竹为骠骑将军,率镇北军、神风军右军与漠林军北征,痛击突厥,佑我大雍边境安宁!”   “臣,谢圣上恩典!”   …… 第122章 饺子与醋   萧钦竹在领命后便要即刻整军出发, 匆忙到只来得及给庄良玉一个拥抱便匆匆上马,率军向北进发。   庄良玉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正欲开口叮咛, 萧钦竹抢先一步说道:“我会活着回来的。”   黑亮的眼中尽是郑重,像是在向她发誓。   庄良玉轻轻拂过萧钦竹浸染血色的银甲, 叹道:“郎君,希望有朝一日, 我也可以放心随你去看塞外草原黄沙,愿你平安。”   萧钦竹没说话,只是用力拥抱她,将头埋在庄良玉的颈侧, 深深呼吸,像是想要将她的味道刻入自己的血液中。   此去山高路远, 战火连连, 一别更是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萧钦竹强迫自己放开手,用力看着庄良玉的身影, 似是害怕自己一去不回,此成永别。   “我会等你回来,等你带我去看关外的那一天。”   萧钦竹攥着她的手掌紧了又紧, 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转身离去,一眼不敢多看,像是怕再多看一眼便会没了勇气。   庄良玉站在太仪殿门前, 看着萧钦竹的背影匆匆而去,禁不住生出一丝惆怅。   此去北征路远, 前途未卜, 也不知萧钦竹能否打破剧情的限制活着回来……   ***   荣亲王掀起的这场叛乱来势汹汹, 其影响范围之广博远甚当年的永元门政变。   顺德十三年,四月十五。   距离动乱已经过去五天时间,朝政已经恢复正常,但伤筋动骨的大雍不知要多久才能从这次重创中缓过来。   庄良玉五天睡过的时间还比不上往日的一天,全靠一股精神头吊着自己。   五天的时间里,她借由荣亲王谋反一事彻底整改国子监,取消原来的六学,重新编排学科与年级,将六学变为十三科,整个国子监从原来的九年学制延长为十年,重新按照应用类别规划门类,将监中众多夫子和学子重新分班。   这是她早有计划的事情,现在终于能实现了。   没了荣亲王以及其背后世家的阻力,庄良玉的改制方案推行得极为顺利,现在仅存的障碍是地位尴尬的太子赵衍慎,顺德帝没说要如何处置他,于是就尴尬地停在一个备受冷遇的境界。   因着江皇后被废,江家的势力大受打击,短时间内也难以空出人手来针对庄良玉。   是以在混乱过后,庄良玉迎来了最好的发育期。   四月十六,改制后的国子监开学,一众学子在激动与期待中即将迎来他们崭新的,前无古人的学习生涯。   庄良玉将学制里要求的十年划分成两个阶段,前头六年是通识教育阶段,后面四年是专业教育阶段。   有人说她这是多此一举,庄良玉笑而不语,努嘴指指一旁放着的通牒公文,上面详细写了参与谋反的大臣们都犯了什么罪过。   “如果不多此一举,等着让这些小羊羔们去步这些人的后尘?”庄良玉笑吟吟说道,眼神里尽是揶揄。   虽然顺德帝此次清查牵连人员范围甚广,但对其家人却并未过多苛责,只对其考取功名的官职做了限制,并未限制其参与科举的机会。   其仁德之名愈甚。   赵衍恪问道:“眼下国子监被你改成了彻彻底底的学监,如何让学子学习为官之道?”   庄良玉微笑,从众多卷牍中拎出一份批示公文,上面赫然写着“太院公办许可”。   赵衍恪接过公文,细细查看,忍不住叹一声周全。   庄良玉早就想到了这些情况,在国子监之外准备筹建一个单独的院系机构,让一心只想做官的学子在后面四年里到太院学习,下放到各个行政部门参与实习。   在真实感受过从基层开始的从政生涯之后,再来抉择自己是否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你——如何想到了这些?”即便赵衍恪现在已经放下了曾经对庄良玉有过的想法,但看到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人,还是让他忍不住心生慨叹。   庄良玉笑得纯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而已。”   “你这条渠,能够打通大雍未来上百年的路。”赵衍恪是个帝王,身为一个曾经的掌权者,他更能超脱皇子的眼界与框定去看问题。   一眼便能看得出,庄良玉在做的这些,才是真真正正的“不争一世争百世”。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怨恨,若是上辈子的庄良玉也能有如此才干,他何苦将登基称帝之路走得那样艰难,又何苦在执掌大权之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赵衍恪问道:“庄良玉,你做这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几乎可以预料到自己将会听到一个宏伟的目标,一个远大到足够震惊世人的理想。   然庄良玉只是云淡风轻道:“为了开组会?”   “组会?”   “你在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是开组会!”洛川郡主从门外走进来,满眼都是不赞同,甚至是嫌弃,“你是国子监的祭酒,你的目标怎么可以只是开组会!”   庄良玉眨眨眼,诚恳道:“可我真的只想开组会。”   赵衍恪觉得离谱,蹙着眉头不可置信,“你就为了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组会然后搞得大雍上下鸡犬不宁?”   庄良玉露出无辜的神情,又一板一眼地纠正道:“是为了开一个优质高效且心无旁骛的组会。”   “所以你就为了吃国子监这顿饺子而如此大费周章?”洛川郡主觉得简直离谱到家了,就没见过庄良玉这么异想天开的人。   熟料庄良玉竟然还义正言辞地纠正,“不,我是为了开组会这点醋,才包了国子监这顿饺子。”   竟然该死的还有几分道理!   洛川郡主:“……”   赵衍恪:“……不愧是你。”   这完全就是庄良玉能做出来的事情,以至于二人对她的初始动机毫不怀疑。   洛川郡主追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庄良玉露出成竹在胸的神情,老神在在地说道:“制度规范化,流程标准化,模式专业化。”   洛川郡主:“……说人话!”   庄良玉神秘一笑,“您请好便是。”   ***   世家倒台留下了大量产业缺口,真个是新生力量可以快速成长补上的关键阶段,能不能百花齐放就看这个风口能不能抓住。   在重新调整分科之后,庄良玉将大量学子提前送入庄家在西都城郊的农庄,有的参与直接生产,有的参与直接管理,用自家田地做试验田,交给学子们折腾。   在将这些各有所长的学子送到各个岗位之前,庄良玉特意跟每个人都做了沟通交流,了解他们的情况,尽可能地出谋划策为他们规划未来发展方向。   又充分发挥自己的厚脸皮,拉着太子和四皇子入股投资,筹建各式工厂,包括但不限于印刷厂、制药厂,以及带着于化工、数理方向有兴趣的学子开始研究能源的问题。   其中就包括复现高中物理实验课中的小电机,甚至建立了专门的实验室。   虽然规格不够,但至少有模有样。   旁人搞不懂他们每天拿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做什么,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知识的殿堂此时已经向他们敞开大门,浩如烟海的真知灼见正等待着他们的探寻。   庄良玉有心推动基础学科的发展以及科学体系的建立,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除了跟土地相关的知识,其余皆是年少时期模糊的印象而已。   但这些已经足够启蒙,她想做的是抛砖引玉,值得庆幸的是,她做到了。   重新分科改制后的国子监在西都城的愁云惨淡中焕发出与众不同的生机,从上至下,从夫子到学子尽是热火朝天,手不释卷。   就连东西市的街头巷尾,也能听到激烈争论某些学术观点的声音。   从科学到哲学,由荣亲王掀起的这场叛乱以及引发的后续动荡同样引起了这些人对自己的思考,在庄良玉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他们开始思考关于社会制度、皇权与人权,世家门阀与普罗大众之间的关系。   文献综述、论文猜想,思想的闪光浪漫且天马行空。   自荣亲王政变之后,庄良玉要求所有学子强制住宿,为了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关头远离权力争夺,最大程度的保证知识无须受权力桎梏。   仅存的文官对庄良玉的大刀阔斧成见颇深,加之不久前国子监门前曾发生过民间学子聚众抗议之事,对庄良玉议论纷纷,连带着洛川郡主也成了被议论的对象。   这些人甚至以废后为例来说女子干政的危害。气得太子赵衍慎在自家府邸中将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若非这些文官知道顺德皇帝敬重太后,以及太后手段雷厉风行,否则甚至要拿太后来说庄良玉以后必成祸害。   顺德皇帝铁了心要做能够名传百世的明君,跳出一朝帝王的事业和框架,他在庄良玉的谋划中看到了足够持续千年的辉煌。   哪怕庄良玉只是一个国子祭酒,照样手中由着足以媲美六部尚书三省中丞的权力。   西都城中,庄良玉以雷霆手段整改国子监,西都城外,萧钦竹以破竹之势平息叛乱,一路向北,直奔丘兹关。   突厥的部队一路烧杀抢掠,势如猛虎,所过之处血流漂橹,尸骨遍布。   这些来势汹汹的野蛮人甚至会用屠城这样残忍的手段。   萧钦竹率领镇北军主力部队做先锋,一路急行负责平定各地叛乱,准备收复被突厥掠走的城池。   但急行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便是伴随着突进距离的增长,粮草供给也会变得困难。若是在对方战场,粮草不足直接从敌军手里抢便是,但眼下突厥等游牧部落抢占大雍边境城池,百姓本就苦不堪言,他如何能做得出雪上加霜之事?   为今之计,唯有确保运粮道路通畅,能够源源不断地补给前线部队。   萧钦竹决定在此时率兵出征并非是意气用事,上一世,他死在边关战场,死在同僚背刺和敌人诡计中。这次他想在赵衍恪登基前,在突厥大范围攻陷大雍北部城市之前,将野蛮人的马蹄拒之关外。   一旦这些人的铁骑踏破丘兹关,便有入无人地,可直取大雍皇城,攻城略地犹如探囊取物。   届时,民不聊生,国之不国。   而他的夫人,大雍的国子监祭酒大人,最在意的便是百姓的安慰。   在陵南道时,庄良玉为他们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回到西都城后,为他们深陷皇权争斗尔虞我诈之中,再不得自由。   他想让庄良玉今后一起随他看塞外的草原与黄沙,想骄傲的告诉他的夫人,你看,这是我曾经驻守的地方,这里是如此富足安宁。   你是大雍最出色的夫子,是第一位女官,而我同样会是大雍战绩最彪炳的将军,我会用敌军的项上人头和侵略者的鲜血,做你成功的赞歌。 第123章 算计   清晨, 卯时刚过,国子监中便已然热闹起来。   洗漱、打闹的声音不绝,尽是朝气蓬勃。   女学子人数少, 也更安静些,清晨醒来后看着诸多年轻学子们在院子里三五成群, 或吟诗作对或激烈争论,一边觉得他们意气风发, 一边又觉得曾经看起来像模像样的贵公子们也不过如此。   曾经在家中,听到上门议亲,也只能听个模糊的风评,完全是听着别人的美誉来决定未来的出路。   但此时——   在真正接触和了解之后, 曾经的光环与萌动的春心一起破灭,看上去高高在上的豪门世子也不过是寻常人的模样, 哪里真像旁人所说那般不沾烟火气?   男舍和女舍之间隔着围墙, 但校场是通用的,是以大清早, 便能看到一群恣意张扬的少年郎们在校场上晨练,有些跑步,有些习武, 总之各个显得阳光向上。   庄良玉站在校场边上, 看着姑娘们新生羡慕的样子,思忖片刻,回屋换了一套轻便的装束, 十分难得地说道:“跟我一起锻炼?”   庄良玉的带头给了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姑娘们莫大的勇气。   她们有胆量在浦云秋狝的围场上与男子一较高下,可下了赛场, 却羞于展示自己的能力。除却洛川郡主那个要强且好胜的异类外, 剩下的三十多名女子, 虽然出色但终究有限,甚至有些还在可以藏拙。   庄良玉在重新分科时就彻彻底底了解过这些女子的情况,不仅详细做背调了解她们的家庭,也仔细了解过她们个人的意愿与想法。   其中有很多人觉得,若是一个女子表现得太过强势,日后是不好嫁人的。   庄良玉沉默着听完她们的想法,尊重她们的选择。   但现在,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会成为击破她们内心固有成见的利刃。   渴望,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   庄良玉带着女子在校场上跑步,一边跑心里一边长吁短叹,想她这样一个不爱运动的懒人,竟然还有主动跑步的一天,这要是让萧钦竹知道了,少不了要稀奇。   毕竟萧钦竹一直坚持不懈地想将庄良玉每天清晨从被窝里拉出来跟他一起晨练,可她总有办法蒙混过去,裹着被子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   果然,萧吟松第一个站在校场边瞪大了眼睛,扯着叶瞳龄满眼不可置信:“你快看快看!她竟然在跑步!”   叶瞳龄起初还浑不在意,随口敷衍道:“跑呗,谁在跑啊?”   等他顺着萧吟松的手指看向校场中央,差点眼珠子都被惊掉:“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庄良玉本来就跑得困难,一转眼就看到了站在边上的萧吟松和叶瞳龄,气喘吁吁地站到二人面前,笑得不怀好意:“要不要一起试试?”   萧吟松年岁小,觉得能凑热闹是好玩的事,忙不迭点头。   叶瞳龄同样是个懒家伙,当即脚底抹油就要开溜,然后被庄良玉一把拎住后脖领。   漂亮的姑娘笑得满眼杀气,“叶小四爷准备去哪儿啊?”   “哪、哪儿也不去。”叶瞳龄赔笑道,疯狂使眼色给庄良玉让她给自己留点面子。   庄良玉松手,微微偏头指向场中,叶瞳龄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咬着牙去跑了。   庄良玉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看着叶瞳龄带着小萝卜头萧吟松一起跟女孩子们跑步,校场一圈大概是四百米,她想着多少要循序渐进一点,于是大声喊道:“今天我们姑且跑个十圈就休息!”   叶瞳龄脚下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摔个狗吃屎出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跑步的行列中来,本来全是女孩子们的队伍渐渐被男子包围,像是掌心里捧了一颗明珠一般。   男子们有意在这种集体活动中展露自己的优势和男儿气概,但努力考进国子监的女子们,个顶个都是不服输的,甚至是在校场上跟男子较量。   甚至连余光都吝啬。   庄良玉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她的折扇,摇了摇,又抬头看看渐高的日头,想着今日给这些学子们搞点什么加餐。   既然运动量上来了,营养也应当跟上才是。   场中跑步的人,别管男女,个顶个都正处在青春发育期,哪怕古代人早熟早育,但人体的生长规律还是要遵循的。   肉蛋奶和维生素一个都不能少。   庄良玉一边咂摸着食堂的饭菜,一边看着正跑得青春洋溢热火朝天的年轻人们,喃喃自语:“只是跑步会不会有些单调了?”   突然,她露出一个纯良的微笑,正用眼角余光打量她动向的叶瞳龄瞬间恶寒。   福至心灵道:“要不然,再加个早操吧!”   说到底,穷文富武,许多家境条件没那么好的读书人是难以有额外的闲钱和精力来锻炼体魄的。   “酷!”庄良玉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哼着小曲向食堂走去。   等着她郎君班师回朝,大获全胜,届时就能跟北方的诸多游牧部落通商,充足且优质的肉和奶将源源不断地涌入大雍。   强身健体,从饮食做起。   ……   等跑得一身热汗的年轻人们停下来,走进食堂,发现今日的早餐竟然是不同于以往的模样,除却平日里提供的样式之外,竟然还要求他们每人都要喝一杯牛奶然后再多吃一个水煮鸡蛋。   搞得这些人满头雾水,庄良玉却觉得又看到了生财的曙光。   目前庄家的农庄中因为要给西都城中的糕点铺子做原材料供应,所以奶和蛋的产量很大,目前来看,还可以更大。   先试着在国子监内部进行理念推广,日后再开始推广到各地学监。   甚至农庄的经营模式可以搞加盟连锁,在各地建立分厂,为当地提供最新鲜的肉蛋奶来源。   庄良玉摸着下巴,第一个将主意打到了她哥身上。她哥庄良玘现在在兖州做知州,如果有资金和技术支持的话,应当很容易就能搞得有模有样风生水起。   吃完早饭的叶瞳龄再度看到庄良玉眼中流露出来的志得意满和心有算计,打了个冷颤,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拉着萧吟松就跑。   “跑什么?”萧吟松满头雾水。   叶瞳龄头也不回地说道:“再不跑等着被算计吧!”   ***   在经历了重新分科的混乱后,国子监的教学很快便恢复正轨。   庄良玉作为国子监的祭酒,成了忙碌得热火朝天的国子监中难得的闲人。   重新分班后,她不需要再直接进行授课,只偶尔去各个班中搞一下试听,看看重新分科之后的效果如何。   现在是农科班,由于班级才刚刚组建不久,负责领班的夫子决定开一次组会,用来相互了解。   庄良玉便托着下巴坐在一饶有兴趣地看,看得夫子浑身发毛,也看得学子战战兢兢。   她笑眯眯说道:“紧张什么,当我不存在。”   众人:“……”您老人家那么强的存在感,想当不存在属实有点强人所难啊!   正在汇报自己的研究方向的学子突然卡壳,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准备说什么,清清嗓子说道:“目前我在研究耕作模式与农作物产量之间的关系。在查阅先前文献资料,只在《开物记》第三卷,农经篇中看到棉花与大蒜的套作,可究其原理却不甚清晰,棉花与大蒜的具体间种比例描述也略有模糊。不知该参考何种书籍进行学习。”   《开物记》是庄良玉写的,前三卷的成书时间较早,她在写的时候也缺乏周密考虑,所以写得也不够详尽,里面有很多内容都是概述,缺乏更加深入的描写。   她很高兴能有人注意到这个方面。   “不知夫子与庄先生可有建议?”   这位夫子随擅长农耕知识,但具体到实地耕作,也有他的知识盲区。   庄良玉思忖片刻,问道:“你可知棉花上最容易生长的是什么虫子?”   “蚜虫。”学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大蒜在医用中有什么作用?”   学子对答如流,“温中行滞,解毒杀虫。”   庄良玉不再说话,浅笑着看他,学子露出顿悟神色,欣喜若狂道:“大蒜的气温能够驱逐蚜虫对棉花的侵害!庄先生,具体间作应当如何实施?”   庄良玉流露出思考的神情,笑道:“我也不甚清楚,不妨由你来告诉世人这个答案。”   “我可以帮你找一块试验田,你亲自试试看,如何才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相关的疑惑,你可以去看国子监的书库,农耕方面的书籍在第三层东南,共计五个架子,涉及到的书籍有《地经谱策》、《四时要记》、《田舆图》……”   众人听着庄良玉对国子监藏书倒背如流,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庄良玉话音刚落,立马有人举手说道:“庄先生,我这里也有问题!”   “我也有!”   “我也是!”   “庄先生!”   ……   等到庄良玉将问题一一解答,将涉及到的书籍资料也一并提供,甚至已经到了要吃晚饭的时间。   庄良玉的五脏庙都在造反,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回应诸多学子们的热情。   等到实在饿得忍不住了,这才挥挥手道:“吃饭吃饭,先去吃饭!等吃完饭再来我的书房找我,今日我不走,专门为你们解惑。”   学子们欢呼,欢快地跑向食堂抢饭。   庄良玉跟农科班的夫子一起慢悠悠地往食堂走,都准备先让这些学子们填饱肚子。   走了两步,夫子欲言又止。   “夫子若是有问题,不妨直说。”庄良玉笑道。   “庄先生,组会虽然能交流彼此之间的想法,但耗时耗力,诸多学子目前的主攻方向各异,如何能发挥其用处?”   庄良玉沉吟片刻,问道:“夫子以为今日第一个提问的学子如何?”   夫子不假思索道:“其性纯良,内敛,但于学问一途较真且心细大胆。”   “夫子以为今日第二个提问的学子如何?”   “其性热烈,直言善辩,但于学问中定力、耐性不足,易投机取巧。”   庄良玉继续问,夫子便继续答,一路将农科班里的三十名学子品评个遍。   庄良玉再次问道:“夫子以为这次组会作用为何?”   夫子顿悟:“相互了解,因材施教也!”   ……   饥肠辘辘的庄良玉比平日里多干一碗饭,揉着肚子回到自己的书房,刚刚坐定就有人来敲门。   来的学子并不是今日农科班中的人,是管理科中的学子,大约是听了其他人的消息,所以也跑来询问。   学子恭恭敬敬将自己的文章奉上,摆到庄良玉案前,余光看到放在一旁的纸张,忍不住有些好奇道:“庄先生在写什么?”   庄良玉瞥了一眼,发现是自己正在写的《开物记》第六卷的废稿,正扔在一旁还没来得及收拾。   “第六卷的废稿而已。”   “第六卷?”学子有些狂喜,“《开物记》的第六卷要问世了吗?”   庄良玉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竖起手指嘘声:“什么时候问世还两说呢。”   学子捂着嘴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会遵守秘密。可刚刚的声音那样大,书房外面还候着人,怎么可能彻底保密?   庄良玉捏捏眉心,招招手,“这个问题,我们应该这样来看……”   ……   当这个《开物记》第六卷正在编写的消息越过国子监的院墙传到西都城中——   有些人,彻底坐不住了。 第124章 流言蜚语   庄良玉虽然说了想保密, 但她自己也知道,就凭昨夜那个学子的大嗓门,想保密真的是天方夜谭。   不过是第二天晌午, 她便接到了来自顺德帝的密折,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写第六卷, 这第六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问世。   庄良玉看着密折,简直无语到家, 实在想不到身为一国之君,还是重病的一国之君,不忙着他那些家国大事,听她一个国子监校长的小道消息做什么?   话虽如此, 但庄良玉也属实是没想过自己这个校长到底有多么大的能够搅弄风云的能量。   她的一句话,让那些被她整怕了的世家就要好好琢磨个三五天, 生怕她又有什么新点子然后让本就日暮西山的世家门阀雪上加霜。   她站在窗前, 思考着西都城内可能会有的风言风语,半晌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又该有麻烦了……”   ***   正如庄良玉所料, 三日后,一场关于《开物记》的议论在西都城中悄然兴起。   第五卷的内容本就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不过是因着当时正在举行浦云秋狝, 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术, 所以才没能形成大规模的群起而攻之的场面。   当时还有赵衍恪从旁协助坑了翰林院一把,不然也不可能让《开物记》名正言顺地被列入学监教材。   但是现在的翰林院简直就是严防死守,庄良玉有任何一点动态都拿出围追堵截的架势。   虽然庄良玉的第六卷暂且还是八字不见一撇的事, 但在这些人眼中,已经是临门的洪水, 即将惹出滔天祸事。   现在庄良玉就被顺德帝叫到了皇城里, 百官参奏的折子一股脑都堆在她面前, 个顶个在数落她的不是。   “柳侍郎说你的《开物记》中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放到学监的参考书目里,是误人子弟。”   “司农寺的大司农说你这书里的方法简直是天方夜谭,贸然推行只会扰乱国之根基。”   “太常寺的少卿说你的第五卷中扰乱民心,乃是妖言惑众,是破坏大雍礼教与与传承。是在动摇祖宗基业……”   顺德帝还在说,挨个让庄良玉听听看别人是怎么看待她这位国子监祭酒的。   赵肃胤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也不过念了五六份,便没了气力,随手掷了一本扔到庄良玉跟前,“自己好好看看。”   庄良玉依言将奏折拾起来,这是来自少府监丞的奏折,少府监隶属工部,主要负责对工匠及其相关事物进行管理,现在正愤怒地指责她。   说她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滑稽空谈,说国子监中现在学子们正在探索的基础学科和理论体系是在动摇千百年来的工匠基础,是外行人的瞎指挥,是妖言惑众,若是今后得以推广,必然酿成大祸。   庄良玉平静地看完全部内容,然后将奏折合上,恭恭敬敬放好,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等着顺德帝发话。   “有何感想?”顺德帝问道,颇有些看好戏的意思在。   庄良玉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回答道:“少府监丞大人所言极是,良玉必定在之后的教学过程中注重实践与实际应用,确保理论的可靠性以及技术的可执行性。务必确保安全,达到少府监丞大人所说的安全可靠。”   赵肃胤被庄良玉一板一眼地回答逗笑了,咳了两声,直起身子,饶有趣味地看着庄良玉,“不生气?”   庄良玉摇头,“诸位大人所言皆是发自肺腑,臣当感激涕零,何来怨言?”   “当真?”顺德帝追问道。   庄良玉突然露出微笑,张狂且自信:“时间会证明,究竟谁才是对的。”   “如果你错了该如何?”   “圣上。”庄良玉的声音笃定,“现在的学子们,发现了新的筑路方法,能够更快让道路成型,同时也更加兼顾,从前只能负担三万斤的路面,在他们的方法下能够负担十万斤。也许圣上觉得道路也不会负担这样沉重,但您想,这种坚固的道路如果可以用来运送粮草,又会是何等效果?”   “他们也发现了马车的改造方法,改造之后的马车能够负载更多东西,同时也能极大程度减缓颠簸。”   “还有……”   从浦云秋狝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虽然国子监改制不过是近些时日的事情,但早在改制之前,庄良玉便已经播下了启蒙与探索的种子。   “圣上,终有一日,大雍的船可以在海上航行万里,大雍的车马可以越过崇山峻岭抵达世界上任何地方,而大雍会是□□上国,万国来朝,皆俯首恭迎。”   每一个皇帝,只要不是纯粹的暴君,必然会对做一个明君心生向往。   庄良玉现在就像是一个借由自己的眼界学识疯狂给每一个皇帝,或者是预备役皇帝画饼,告诉他们,按照自己的要求来做,就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会成为后世人的敬仰。   尤其对于现在的顺德帝而言,他正值壮年,还不到四十五岁,却因着毒药导致行将就木,他怎么可能甘心?   现在的赵肃胤就处在一个复杂且混乱的状态里,一边身体的日渐衰败让他忍不住想要用恶意来摧毁一切,但骨子里被教导出来的观念又在唤醒他的理智,让他在最后的时日里做个优秀的皇帝。   “……可你所说的这一切,朕都不可能看得到了。”   “臣也不会看到。”庄良玉坦然说道,“死亡从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对我而言,最可怕的是在世上白活一遭。”   赵肃胤大笑起来,“你可知你这番话是大不敬?是能被砍头的罪过?”   庄良玉油盐不进地重复自己方才的话,“死亡从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在世上白活一遭。”   庄良玉是个虽然听不进去鸡汤,但是很会给别人灌鸡汤画饼的家伙。   赵肃胤也知道眼前这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说起话来总是七分假三分真,可偏偏因着她是一个意志足够的坚定的人,所以她的每一句话都极具感染力。   他忍不住喟叹一声,调侃道:“妙玉先生的第六卷准备写点什么?”   庄良玉微微一笑,“此前臣并未想好这一卷应当写些什么,但诸位大臣的建议给了臣灵感,臣决定讲一个故事。”   “哦?”顺德帝来了兴致,“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庄良玉诚恳道,“圣上,礼教一直在告诉我们以史为鉴,以史学习,在历史与过去中汲取经验,但眼睛不能总是看着身后,偶尔也该看看前方,思考皇帝的未来该走什么样的路,思考百姓与百官的未来该走什么样的路,同样也要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该走什么样的路。”   庄良玉的这番话,是她一直以来想说的,同样也是对所有抨击她的人的回应。   这些人总在说她破了规矩,违了礼教,是“有史以来”、“自古以来”的破坏者,但人的眼睛不能总盯着过去的规矩,诚然过去是经验与教训的来源,但过去不该是未来的阻力,而该成为未来的助力。   “如果走错路该如何?”   庄良玉笑得自信,她说:“圣上,您应当相信您的百信。即便这个国家走上错误的道路,数万万百姓中也总会有人能够清醒。历史是曲折前进的,决定一个时代的从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   赵肃胤紧紧追问道:“即便你已经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也认为自己不会是那个影响时代的人?”   庄良玉点头,“您不将我指婚给萧钦竹,您不准我去陵南道,您不决定将我提为国子监祭酒,臣都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   庄良玉这话说得赵肃胤心中极为熨帖,他还来不及说自己的感慨,庄良玉又自顾说道:“但即便圣上什么都不准,臣依旧可以在国子监中影响一个又一个学子,不过是多走些弯路而已。”   赵肃胤:“……”   这死丫头,一张嘴简直能堵死人。   赵肃胤缓了两口气,说道:“这几日朝中的动静你暂且不用理会,安心在国子监教书便是。这些老家伙们,且得闹腾一段时间,等再热闹些,就该收拾了。”   赵肃胤在说这些话时,语气十分冰冷,仿佛他对待的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一个个冷冰冰的物件那般。   庄良玉领命,然后辞行。   低调进宫,又低调离宫。   但以她现在在顺德帝面前的地位,就算再怎么低调,也会有无数人的眼睛盯在她身上。   庄良玉在顺德帝的昭宁殿待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宫里宫外无数人都如坐针毡。不断派出人去打探消息,想听听看这快要死的皇帝找这个搅事精到底有什么事。   后宫妃嫔中,有人扯着帕子在那里骂庄良玉是狐媚子,说她这个官来得名不副实,不过是出卖自己换来的东西而已。   不仅后宫中有人散布谣言,在宫外,在诸位大臣的家中,他们的夫人也个顶个在恶意揣测。   有的说庄良玉这官来路不明,有的说庄良玉在国子监中跟学子们纠缠不清,不然何故让自家的小子跟被灌了米魂药一般神志不清甚至跟家里作对,嚷着什么要追求自己的理想!   总之,明面上的庄良玉看着风光无限,可背地里却被这些人编排的污浊不堪。   这要是传到了萧钦竹的耳朵里,这看似沉默寡言实则暴脾气的将军怕不是都要直接提刀上门跟这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家伙好好探讨一下人生。   ……   又过了两日,西都城中的声讨愈演愈烈,甚至有人上街聚众闹事,想要游行示众。   但无一不被京城警备司的士兵控制起来。   归根结底,在皇城根儿底下,可以有议论,但决不能聚众闹事,尤其荣亲王的叛乱刚刚过去不久。   京城警备司的刘将军急得嘴上都长燎泡,不敢管又不能不管,求爷爷告奶奶地让这些读过书的大爷们消停点,再这样下去,他连乌纱帽都要保不住了。   庄良玉对发生在国子监之外的事情一清二楚,但置若罔闻,在一众学子欲言又止的申请中,继续安安静静教书,偶尔去给哪个夫子或者哪个班中添点热闹。   她自若又安然的模样,无形之中便让众多处于不安中的学子安定下来。   庄良玉面无表情地盘算,准备看看这极其能忍的太子到底还能憋多久……   ……   作者有话说:   要进入正文完结倒计时了,大概十章以内,正文的故事就要全部结束了,然后大概会有一些从不同角色视角描写的番外故事   总之,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努力写个不让大家失望的结局! 第125章 指桑骂槐   在西都城中闹事、写文章抨击国子监现有体系的学子, 绝大部分都是家中条件尚可,但能力平平难以考入国子监的年轻人。   他们是过去旧科举体系与规则的奉行着,同时也是旧制度的受害者。   庄良玉知道他们容易被鼓动, 容易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也知道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想凭借科举这个机会来获得进入官场的入场券,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但目前庄良玉对于学监的改革不过是在国子监内部以及部分愿意尝试的道州试行, 并未延及科举,就是为了能给一个缓冲, 给更多人机会。   实不相瞒,在先前的体系里,这些人中,也只有极个别幸运儿会成为突破重重封锁的英雄, 剩下的绝大多数都要成为世家陪跑的炮灰。   大雍朝四十余年,科技举办近二十次, 文举武举状元累计有四十人, 但这四十人有四分之三皆出自三品官员以上的家族,其中更有二十三人出自十二国公之家。   她爹庄道青便是这四十人中出身自平头百姓的异类。   是唯一一个彻彻底底的平民。   剩下的人中, 或多或少家中总有父辈是官场人员,哪怕是个九品芝麻官,也不完全是布衣出身。   庄良玉几次三番推动改制, 就是想给更多普通人机会。   首先是书, 其次是路。   在大雍朝,大量的学习资源被国公世家垄断,现在庄良玉用改制的方法让需要实践的国子监学子们由夫子带队前往各地开展自己的实践工作, 与当地学监合作,起到推动和促进作用。   金玉书斋将更多的书印制出来送往全国各地, 包括国子监近些年来在群青论坛上的文章, 以宣扬学风之名送到各道州。   在顺德帝的首肯下, 就算有人想要动手脚,也需要掂量一下会不会被问罪。   虽然世家把控大雍民生朝政,但说到底,赵肃胤是个有想法且有能力的帝王,让这些看似风光无限的世家就算再如何趾高气扬,也要看着些他的眼色办事。   但现在,他们的目的不同。   赵肃胤要做变革的推动者,野心勃勃地要做能够名传千古的帝王。   ……   此时顽固的的世家们联合起来再度举起抗议的大旗,这在雍朝四十余年的时间里,庄良玉还是头一个能有这等待遇的女子。   无论评价好坏,都必然会是大雍史书中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顺德帝现在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全靠左仪灵的治疗吊着一条命,勉强在人前撑出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实则外强中干,行将就木。   于是,一股脑儿将这些对着庄良玉而来的麻烦全都丢给她,让她自己解决,甚至拍着桌子威胁,若是解决不好,要治她的罪。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模样没有半点威慑力。   但庄良玉照样立了军令状,就算没有顺德帝的命令,她也要解决这件事情。   现在太子赵衍慎坐不住了,顺德帝也不愿再忍耐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现在,终于准备将短暂放到太子之位的赵衍慎轰下来。   让这个棋子,在最后,发挥他最大的价值。   顺德帝的“威胁”其实就是表态,他要让庄良玉大刀阔斧地去做,越快越好,越狠越好,最好能让他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看到希望的曙光。   赵肃胤这一辈子,很少如愿。年幼时母亲去世,于是被父皇送到了太后膝下抚养,从小到大,与几个嫡子一同生活成长。   他自知自己不是有雄才伟略之人,心性不争不抢,所以从一开始便退出了皇位之争,准备做个清闲王爷日后安享晚年。   但时局风云变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去跳火坑,所以向江家提亲,想要让她远离后宫深渊。   只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到头来,还是自己将她打入冷宫,而自己也终将死在心爱的姑娘手里。   天气渐渐热了,但赵肃胤还是觉得一片森寒,他扯了扯身上的狐裘,看到一旁正垂首替他调制药方的左仪灵,忍不住问道:“若是有朝一日,老四也走上这条路你会如何?”   “我会走,毫不犹豫地走。”左仪灵毫不犹豫地回答。   顺德帝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能如此决绝,可转念一想,现在的年轻女子各个都比他们那个时候的人更为大胆果决,在庄良玉那样“混不吝”的影响下,左仪灵能说出这种话来也不足为奇。   “我与皇后不同。”左仪灵在皇帝面前直呼自称,极为大胆张扬,也许正是因为上了年纪,又或者生命即将走向尽头,赵肃胤甚至觉得这种不讲究虚礼的方式让他颇有些舒坦。   他咳嗽两声,叹道:“确实不同,朕层一心想将她拉出旋涡,却不曾想最终是朕将她推入深渊。”   “如果有朝一日,老四负你,走得越远越好。这雍和宫城就是一座牢笼,锁住了许多人的梦想,也禁锢了许多人的一生。”   左仪灵将药调好了,在确认无误之后端到顺德帝床前,看着愈发苍老的皇帝,她忍不住问道:“圣上,如果不做皇帝,您最想做什么?”   “……最想做什么?”赵肃胤的眼神放空,茫然地看着床幔上的纹路,“我最想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漠北的黄沙,想去看看东边的海域,想去看看西边的崇山峻岭。我想做个先生,写字读书……”   说着,他轻笑一声,“是不是很无趣的想法?”   左仪灵偏头思考片刻,摇摇头,“良玉说‘只要有想法就不会无趣,真正无趣的是连想法都没有的人’。”   赵肃胤怔愣,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倒真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笑过之后,大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半晌,赵肃胤悠悠问道:“你可认为庄良玉这次能否平安渡过这一关?”   “没人能平安过关。”左仪灵表情沉静,来到西都城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已经以飞快的速度成长成熟起来。   说到底,过关这事,没人能毫发无伤,能活着走到最后就已经是成功。   在顺德帝的又一声叹息里,西都城中一处书斋直接打了起来。   虽然庄良玉现在将国子监改成了寄宿制,但诸多学子们还是有能够放假休息的时间。现在他们课业重,任务重,即便是在放假这种休闲时刻,有些也选择了去书斋中买书看书。   有些心大的直接穿了国子监的制服出来,然后就在书斋中听到了这些人的冷嘲热讽胡乱编排。   言语之下作简直有辱读书人的名声。   “要我说,就国子监里头那个,指不定有点什么勾人的功夫,不然怎么能让这么多人都服服帖帖的?”   “一个女人,她凭什么?”   “凭卖啊!”   立时引起哄堂大笑。   起初叶瞳龄还不知道这些人在笑什么,还拉着萧吟松准备过去看热闹,等凑近了,才听出些不对来。   “你说说这读书圣地被人搞成这副荒淫不堪的光景,这日子,哪里还有盼头啊!”   “你别说这一个祭酒裙下之臣无数,我看就连那些在监里读书的女子也个顶个不清白,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这样的家——”   嘭的一声,伴随着桌椅碎裂倒地和痛呼,叶瞳龄甩了甩自己胀痛的手。   “嘴没用可以撕了,人没用可以死了。再让我听到你胡乱编排——”叶瞳龄眼神阴狠,扫过这缩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人。   “再敢多说一次,这辈子你就等着做阴沟里的臭虫吧!”   跟叶瞳龄一起到书斋来的不至于男子也有女子,其中便有郧国公府家那个性格怯弱的五小姐,她一贯没什么存在感,也不像她在皇宫中做妃嫔的几个姨姨那般性格泼辣。   此时却推开人群,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个方才污言秽语的家伙,一脚踢在这人胸膛上。   “没人要?”   “你这种鼠目寸光见识短浅的家伙,给本小姐提鞋都不配!你竟然还敢说庄先生的不是?你有庄先生的学识吗?你有庄先生的胆魄吗?”   “庄先生能在天寒地冻的时日里去陵南救灾,庄先生能有良策让田地增产,你会什么?”   “你就是个在臭水沟里连仰望星空都不配的臭虫!”   五小姐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娇小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气势,直接看愣了她身后的一众人。   萧吟松紧张兮兮地拽着叶瞳龄的衣角,大气都不敢出,真没想到这五小姐竟然生起气来,还真有点他嫂嫂的风范。   在起初的震惊过后,倒在地上的男子反应过来,脸色涨红,神情愤怒,就要往前扑。   萧吟松直接一个头槌将人顶了出去。   “向女子动手你算什么男人!”   这男子被旁边的朋友架住,不甘心就这样颜面扫地,怒道:“今天就算豁出去,我也要跟你们这些败坏读书人名声的家伙拼个你死我活!诸位友人,若我杀身成仁,便也值得!”   当即,在小小的书斋中打了起来。   谁也不甘示弱,一方仗着有家底庇佑,一方仗着背后有人庇护。   可说到底,他们的家底和背后是同一批人。   庄良玉接到京都府衙的消息,摇着扇子到衙门里去提人,看到一个个面上挂彩衣衫破烂的家伙,又看向跟着一起被送到这里来的几个也参与干架的姑娘,忍不住咋舌。   跟衙内说道:“给个教训便是,都是小错,何必记大过?”   府衙也正有此意,眼下这点人,无论是哪边的都是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能帮他背锅解决问题,忙不迭点头送人。   庄良玉签完字,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到这些学子面前,戳了戳萧吟松脸上的淤青,又扯了扯五小姐被人扯开的衣袖。   方才还在书斋里跟人混战大杀四方的小斗士们此时此刻偃旗息鼓,一个个老实得像是鹌鹑。   “爽吗?”庄良玉问道。   没人回答。   “痛快吗?”庄良玉又问道。   还是没人回答。   “跟他们争个高下,就算争出来了又如何?把自己的未来也搭进去?”   有人不服气道:“他们在胡说,而且,就算不做官,凭我会的东西,我也能做成我想做的事,我有技术有学识,我怕他们做什么!”   刚说完,头上便挨了庄良玉一扇子。   “谦虚点,懂不懂?”庄良玉痛心疾首,“我知道你们会得多,不做官也能有个好前程,不考科举也能有认可和地位。但你们这样直白的说出来,那不是在伤人?”   “你们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会别的东西,让那些只知道死读书认死理的人听了要有多伤心?”   一直默不作声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其他人,“……”   该死的,他们就是那些“死读书认死理”的人。   庄良玉还在继续,语重心长道:“是,你现在在研究缫丝技术,若是改良成功,你开个缫丝厂直接日进斗金。你也是,你现在改良出来的马车,圣上已然赞不绝口,若是第三版第四版也做出来,就算不让你做官,皇帝也得给你颁个大奖,还有你——”   庄良玉持续输出,滔滔不绝,她每说一句,一旁的人便脸色灰败一分。   有人听不下去了,突然喊道:“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读书人不务正业,整日钻营这等无用之物,有辱斯文!”   本来就都是气盛的年轻人,一听这话当即暴起,要不是有庄良玉镇着,直接就要在京都府衙里当着衙内的面再干一架了。   庄良玉示意国子监的人稍安勿躁,沉吟片刻,“诸位读书人觉得如何才是读书人的‘正业’?”   “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学经世治国之道,读明理守教之书。”说这话时,还昂着头,一副高傲且不可一世的模样。   可就算昂着头,竟然还是比特意踩了厚底鞋的庄良玉矮了那么一截。   于是这意图鼻孔看人的动作就显得格外滑稽起来。   庄良玉嘶了一声,沉思道:“《田舆图》是书吗?”   “……是。”   “《地经四时》是书吗?”   “……是!”   “《山岳录》、《地经谱策》、《四时要记》是书吗?”   “是!”男子恼羞成怒,“但这些书治国无用,治世无用,算不得好书!”   “无用?”庄良玉禁不住为这男子的大胆狂傲赞叹一声,“到底有用无用,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   庄良玉微笑,国子监的学子们背后一凉,开始为这口出狂言的男子默哀。   “百姓说了算。”   “百姓?他们懂什么?”   庄良玉眼里忍不住讥讽,但说出来的话还是留了情面,“如果能让不懂的百姓也懂,不正说明了各位的厉害?”   “能让不懂的百姓也分出个高下来,这不是很厉害?”   “五日之后,国子监门前,支台打擂,你们挑选十个觉得最博学最有实力的人来跟国子监的学子较量一番,看看到底谁谁才是正确的!”   “好!五日之后,定要叫你等自愧不如!”   国子监学子们欢呼,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胜仗,正准备到庄良玉跟前邀功。   在看到庄良玉笑吟吟又富有深意的表情时,心中一凉。   哦豁,光顾着高兴了。   最后倒霉的人也少不了他们……   …… 第126章 对辩   五日后, 高台支起。   国子监大门前,有模有样地布置了一个用来对辩的会场。   早在三日前,庄良玉便将消息散布出去, 是以此时此刻国子监门前人头攒动,呜呜泱泱一眼看不到尽头。   今日, 大约西都城中所有读书人都来了。   庄良玉在宣传时特意说了让百姓来评价高低,因此也吸引了许多走卒商贩。   对辩辰时正开始, 眼下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国子监院里,准备登台的十个学子颇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今日丢脸,这十人之中有男有女, 还有萧吟松这个非要参与的小萝卜头。   说小萝卜头可能不大合适了,虽然他现在还不到九岁, 但已经出落了个小少年模样。   郧国公府的五小姐也在出席之列。   庄良玉从来不曾告诉他们外面的人针对他们的真实原因, 被追问了便含混说都是自己这个女祭酒惹的议论。   因为真正被针对的不是他们,是正在推行的崭新体系。   而针对他们的也不单纯是这些读书人, 而是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想要摧毁新体系的世家贵族。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拦了家族发展的路,所以这些学子的父辈们甚至在不遗余力地为了自己的前途富贵去葬送孩子的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距离开始还有一刻的时候, 庄良玉率先登台,命人将内外拉起警戒线,然后开始给百姓分发不同颜色的选票。   她站在高台上宣布规则, “截止到辩论正式开始之时,所有进场后在围线内的观众都会拿到红、蓝两种不同颜色的特制选票。”   “红色代表他们, 是正方。蓝色代表国子监的学子, 是反方。当在场诸位听完全程, 将你们手中的选票投给你认为正确的那一方。”   很快,选票分发结束,辩论的时间也到了。   国子监的学子无论男女清一色制服,清爽干练,对比另一边刻意穿得张扬华贵的人而言,从形象上便赢了不少。   在这种辩论中,人会天然且下意识地对正方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好性,尤其是作为某一个言论的支持方,反方在无形中是存在劣势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旦反方的言语和结论极具说服力的时候,会对听众产生更大的冲击力。   庄良玉就是在赌。   五日前,就在那些读书人以为庄良玉不过是在诓他们的时候,庄良玉拿了厚厚一沓材料上门寻人。   身后还跟着萧安萧远两个门神,差点把这些人吓得要尿裤子。   庄良玉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这些人,说道:“五日后,国子监门前,我们会准备好一切,你们敢不敢来?”   激将法无论放在何时都是极为有用的,这些人当即有了被羞辱的错觉,怒道:“自然敢!别到时候尔等成了缩头乌龟,缩在国子监的大门里不敢出来!”   庄良玉满意点头,从厚厚的材料中抽出最上面的几张,指着上面的议题说道:“这是这次的议题,既然诸位学子高见认为要恢复旧制,将无关书目剔除参考行列,这次便以该不该沿袭旧制为题进行讨论。”   “不是沿袭旧制,是不允许像你这样乱改。”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   庄良玉恍悟,伸手朝他们要纸笔,拿来之后便将题目一顿勾勾画画,从原先的《科举应沿袭旧制还是改制创新》改成了《科举应循礼改制还是创新改制》   写好之后,吹了吹墨迹,拎到众多读书人面前,“这样可行?”   这才勉强点头满意。   现在,庄良玉就站在高台上宣布这次辩论的议题。   “《科举应循礼改制还是创新改制》站在我左手边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他们认为应当循礼改制,持正方,用红色选票。右手边的是来自国子监的学子,认为应当创新改制,持反方,用蓝色选票。”   台下有人费解,问道:“这说的循礼改制和创新改制有何不同?字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字面上来看当然区别不大,这群人极度好面子,不肯有一星半点儿的吃亏和名头道义上的不占上风。   但庄良玉偏偏就不是那种会给别人留面子的人,笑得清甜可人,“意思是,应该像改制之前那般沿袭先前的科举方案,还是说对科举极其附带产生的制度进行改革。”   人群中传来顿悟之声,“懂了懂了,是说用跟以前一样的法子还是说用新法子是吧?”   那群学子站在一旁,神情尴尬,眼神怨怼,头一次这样见识到庄良玉这种毫不给人留面子的做法。   彻彻底底地揭开了他们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在庄良玉的宣读中,这场辩论正式开始。   在大雍朝,读书人之间因着不同观点相互争论是很常见的事,但像庄良玉这样流程化,制度化的搞公开辩论,还是让听不懂的百姓来做决断,还真真是头一次。   一开局,国子监这些日常被她操练的学子们便展现出极大的优势,进可攻退可守,协作有力,条理清晰。   每个人都有极为明确的分工,一上场就非常坚定地在对方的混乱里确定了对于定义的共识与分割,然后便开始展开进攻。   将整场分为了三个部分,一点一点按照庄良玉所教那般铺设逻辑链,攻防兼备,适时还会有人站出来做好场上总结进行利益收割。   正规军打法完全将对面的散兵游勇敲得一头雾水。   别说对面看不起他们,甚至对面内部都有极大的矛盾,都没办法做到同一战线上的自圆其说。   台下甚至响起了嘘声。   庄良玉打手势示意台下安静,就算抛下内容不谈,对面从形式上就已经完全输掉了。   最终,等到了投票环节,对面的十个人恼羞成怒,嚷道:“不公平,这不公平!”   “如何不公平?”庄良玉困惑,“同样的准备时间,同样的人数,如何不公平?”   “就是不公平!这等辩论我等此前从未有过接触,你现在让国子监中淫浸此道的学子来对我们进行羞辱,如何能认?”   庄良玉挑着眉梢,语气微妙,“你觉得,你们是因为不熟悉这种形式才输了?”   男子梗着脖子道:“是!”   庄良玉突然笑了起来,拍拍手,对后面的人说道:“上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正规军打法。”   紧接着另一队人上台,直接站在这十名读书人的位置,开始和方才的选手继续辩论。   这一次,不再是单边碾压局,双方打得有来有往,精彩纷呈,台下惊呼声迭起。   方才还心高气傲的十人怎么会想得到同样的持方,国子监中的学子们竟然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   甚至后上来的这十人中有六名都是女子。   让他们承认自己的无能,还是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有人继续嘴硬道:“你看,国子监中的学子也支持沿袭旧制,甚至能不落下风,这下你还如何继续推进你的改制?”   “不落下风?”庄良玉挑眉,稀奇道:“小子,别鼠目寸光井底之蛙,多学学开眼看世界。”   说完,直接随机从反方十人中拎走一个,自己亲自上阵跟对面辩驳起来。   局势再度逆转,反方重新站回上风。   庄良玉沉声道:“到底选用何种改制方案并非最重要,重要的是,当我们明确知道一种制度已经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是应该粉饰太平还是痛定思痛。今天,我可以拿出一千种,一万种方案来做建议,对方都可以用与礼法不符而驳回。但问题是,礼法是一程不变的吗?礼法就一定是对的吗?”   “上古时期茹毛饮血,祭礼中以人祭祀,现在以猪牛羊进行祭祀,杀人是要偿命的事。旧礼不可改吗?”   “对方今天强调不可变的前提是此前所遵循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但这个世上有绝对正确的事情吗?你又如何知道你不是日后被后人批判的冥顽不灵者呢?”   “今天,我方用大量实例、数据证明改制之后能极大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推动知识的普及和科学的进步,对方不听,为什么?因为他们害怕当知识不再被少部分人垄断后,他们无法再通过信息差距享受特权,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   “今天,我方用一个个实验与鲜活的案例证明现在国子监正在尝试推行的方案,会制造更多的工作岗位,会给更多人带来富裕的机会,对方还是不听,为什么?因为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崛起会打破他们一直垄断的行业封锁。”   庄良玉的声音清越,激荡在国子监上空,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最后,她微微一笑,“今天,诸位在这里见证两方的不同,便是改制之后最直观的影响。今后的你们想成为怎样的人,就将你们手中的票投给你们心中支持的那一方。”   若说在庄良玉登台之前,对面还有三成的票数,等庄良玉登台后,对面剩下的票数连一成都不到了。   挨挨挤挤围在这里的人上千,光选票便发出去了四千多张。   当投票箱中的票被倒出来,红色的票寥寥无几,蓝色的票堆成了小山。   庄良玉用实际行动破开了这些人的阻挠。   让民意与民间呼声再不能成为阻拦科举改制的困扰。   若是再有本参奏,哪里还能说庄良玉推行的改制是枉顾民意的一意孤行呢?   接到消息传回来的顺德帝瞬间松了一口气,靠在宽大的龙椅中,半晌才发出一声喟叹,又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庄良玉——”   至于本想在最后关头拉拢一些小官员的赵衍慎,气得再次砸了自己的书房。   “废物!全都是废物!”   可到底废物的是那些输了辩论的读书人还是他这个陷入困兽之境的太子呢?   即便赵衍慎此时已落入这等困境,但已经跟他绑在一条大船上的人早就没了跳船逃生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出谋划策,试图扭转越来越不利的局面。   “太子殿下,眼下北方战事焦灼,不若——”   说着,手起刀落,眼神狠辣果决。   在一片沉默与压抑中,赵衍慎最终还是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六 第127章 废太子   虽然此时西都城中已经渐渐步入夏天, 但塞外的风依旧寒凉,有时行至山中还会有零星落雪。   萧钦竹一路带镇北军突行,沿途掀翻了不少临时安营扎寨的突厥人部落, 就像是悬在这些入侵者头上的一把利刃,不知何时就要坠落收割他们的性命。   萧钦竹身后一共有三千精锐部队, 这次他的目标是直捣突厥王庭。   眼下有漠林军和神风军右军作为大部队目标吸引突厥骑兵的注意力,他才能带着精锐绕后直攻老巢。   他们正在为最后的突袭做战前准备, 清点粮草,整顿兵甲。   但——   这点粮草是不够他们突袭疾行近千里的距离的。   萧钦竹眸中黑沉,上辈子,同样是北征, 同样是粮草断绝孤立无援,同样是面对突厥人的铁骑……   他再次确认每一位将士身上所携带的干粮以及兵甲马匹的情况, 清点无误之后, 命人彻底烧毁了他们临时用于驻扎的营地,然后一往无前地向西北部进发。   就在他们向西北进发的同一时刻, 一个斥候兵飞速向丘兹关内的方向赶去。   然斥候兵还未抵达丘兹关,便被埋伏的敌人斩杀,封了火漆的信件也落入敌手。   光线昏暗处, 隐隐能看到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 只是太过昏暗辨不清楚面容,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看到信上所写的文字。   沉默良久, 爆发出一阵狂笑。   有军师模样的人说道:“将军,小心有诈。”   “有诈又如何?”将军的声音粗粝, 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呼出的声音都带着血气。   他咳了两声, “山高皇帝远,任赵肃胤有通天手段也拦不住我们的动作。既然他不给云家活路,那云家便只好另谋新主。”   一旁有个虽然穿着大雍服饰,但容貌显然与大雍人不同的胡人,他在听到将军的话后露出十分亲切友善的笑容:“云将军,您的选择是明智的。大王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这男子,竟然是被贬官的神风军左将军,曾经风头无两的云将军,现在竟然变成这副潦倒的模样。   云将军并未言语,眼中显然有对突厥的不屑,他提笔将信件的内容誊抄下来,然后装入竹筒再用火漆封好。   “给殿下送去,他自然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做什么。”   ……   该做什么?   赵衍慎攥着纸张的手紧了又紧,他自然明白这封信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做吗?   要做吗?   不做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狠狠鞭笞他的内心,耳畔仿佛能听到江家众多人对他失望的声音,眼前仿佛能看到母后在冷宫中日渐沉寂的身影。   他该如何?   赵衍慎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他将目光从浓重的夜色中收回,落到手中已经不成样子的情报上——   骤然抽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血迹将信洇湿大半,字迹难辨,他等血迹干了,这才重新将信密封到竹筒中,扯乱自己的衣袍,仓皇命人准备车马,向皇城奔去。   ……   天未亮,太子赵衍慎便衣衫不整地直奔皇城,一路神色惊慌,早起的商贩百姓都看到了他们的太子如此不顾形容的模样。   满头雾水,禁不住窃窃私语。   眼下叛乱已平,坏心眼的官员接连被惩治处罚,国子监的祭酒大人频频在街头公开讲课传授知识,怎么看怎么是太平之兆,怎的这太子现在慌里慌张手忙脚乱的?   在西都城中,不管什么消息从来都传得飞快,不出一个时辰,就已经传到了庄良玉的耳朵里。   是叶瞳龄说的,他早上溜出去到摊子上吃早饭,听别人提起的。   他不喜欢太子,所以爱看热闹,回来之后就跟庄良玉分享自己听到的热闹。   叶瞳龄一边啃手中的酥油饼,一边好奇:“你说,这太子到底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火烧屁股的事,能让他急成这样?”   “本来就不招人待见,现在还搞这副样子,这不是更让上头那位不喜?”   顺德顺德,德兴四海,赵肃胤姑且不论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功绩如何,至少其德行无错,否则也不会用顺德做号。   庄良玉没说话,食指无意识地摩挲大指,眼中流露沉思,神色愈发凝重。   显然猜测到了什么。   在叶瞳龄回神那一刻,庄良玉收了自己沉思的神情,抬手挥了挥,以示嫌弃:“别在我跟前碍眼,回去准备上课了。”   叶瞳龄呜呼哀哉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升官之后忘兄弟啊……”   然后被庄良玉一个纸球砸了出去。   仅仅只是一节早课的时间,消息便已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西都城。   忠国公府派人来给她传口信,让她今日空闲之后回家一趟。   直接证实了庄良玉的猜测。   是萧钦竹出事了。   庄良玉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似乎耳鸣了一瞬,声音像是被隔在外面,根本传不进耳朵里。   “什么事?”她再次问道。   “夫人和老爷请少夫人方便时回家一趟,大郎君现在下落不明,需要商量对策。”   “……好。”庄良玉费了些力气才将这个字说出来,“你先回去,我收拾好之后就即刻回家。”   庄良玉转身,从容不迫地回到自己的书房,将今日的工作做好安排一并交给自己的副手,在确定三日之内国子监的工作不会出现任何状况之后,这才带着萧安萧远回萧家。   一路上,庄良玉的掌心一直在冒冷汗,险些握不住缰绳。   行至忠国公府门前,直接跳下马背匆匆直奔主屋。   此时萧老爷与萧夫人皆在,二人面色焦急正在交谈,见到庄良玉之后,招手示意她感觉过去。   庄良玉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萧老爷便开门见山,“钦竹此时失去了联系,漠林军、神风军右军以及镇北军主力部队遭受突厥部落突袭,现在粮草不足,前线战事吃紧。”   果然!   庄良玉冷静得仿佛不是萧钦竹的妻子一般,直接问道:“现在我能做什么?如果需要粮草,庄家在城外的农庄明日清晨便可准备好一万斤粮食出发,如果是缺兵甲,还需要费些时间才能筹集得来。”   “玉儿,别急。”萧夫人说道。   “我不急。”庄良玉下意识说道,“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决问题。”   萧老爷顺了顺胡子,“今日清晨太子急急入宫,稍后圣上便召六部大臣和三省中丞进殿议事。目前已有对策,叫你回来,只是不希望你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乱加揣测。”   萧夫人点点头,“钦竹不会这么脆弱,镇北军也不会这么脆弱,一定是有什么意外。”   能有什么意外?   庄良玉不受控制地想起原书中萧钦竹的结局。   “骠骑大将军率镇北军战死沙场,享年二十七岁,追封靖远侯,世袭侯位,赏良田千顷,封邑洛亭山。”   现在的萧钦竹,已经二十六岁了。   可她呢?   她这个该被毒死的赵衍恪的皇贵妃为什么没有像剧情当中那样结束生命?   反倒是萧钦竹现在都下落不明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萧老爷沉声道:“根据斥候冒死送回来的情报,钦竹在彻底断掉联系之前,正准备带镇北军向北方向突厥草场而去,意图毁了突厥这次进犯中原的粮草中转,让他们的前线部队彻底断粮,但并没有在预定计划时间返回,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眼下,圣上已经在命令仍留守西都城的部队整军出发,提供支援,调遣了沿线军队负责护送粮草。应当很快就会传回消息,无须过多担心。”   在这种时候,担心是最没有用的事情。   庄良玉当夜再度返回国子监,并未在忠国公府留宿。   眼下,萧钦竹在前线战场出生入死,她在后方也应当守好她自己的战场。   现在的国子监,是一块被无数人虎视眈眈的肥肉,所有人都想将其据为己有,想从国子监这块巨大的蛋糕中分一杯羹,明枪暗箭都是冲着她来的。   哪怕是萧钦竹现在面临的险境。   庄良玉也敢说这份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她。   在一片风雨飘摇,愁云惨淡之中,庄良玉是唯一一个一如既往的人。   顺德帝新筹备的粮草和援军在第三日出发,浩浩荡荡地队伍绵延很远。城中许多百姓自发送行,祈求将士们平安归来。   庄良玉站在人群中,静默片刻,正欲离开,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是赵衍恪。   还是在丹阳街,还是在胭脂斋。   庄良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浅浅行礼,说道:“见过永定王爷。”   赵衍恪穿了一身月白的圆领衣袍,用折扇虚抬她的手腕,道:“庄大人多礼,许久不见,好巧。”   “好巧。”庄良玉重复道。   她站在胭脂斋前,直到看着队伍再不见影子,连街上送行的百姓也开始散去,扭头发现赵衍恪仍在。   “王爷,下官还要回监中处理事务,先走一步。”   “可否一起用顿便饭?”赵衍恪笑道,手里折扇轻摇,“关于援军的事。”   “王爷,我只是国子监的祭酒,军队如何如我无关,下官告退。”庄良玉说完转身就走,她也好萧钦竹也罢,都是为了做事,而不是为了某个皇子争权夺利。   赵衍恪挑眉,摇着扇子目送庄良玉离开。   微微叹息一声,还有些惋惜。   不知何时,一直在宫中的左仪灵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她似乎目睹全程,看到了赵衍恪与庄良玉的交谈,也看到了这个男人眼中逐渐膨胀与翻涌的野望。   静立片刻,转身离开。   ……   就在援军出发的第三日,顺德帝身体突然抱恙,状况急转直下,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无力回天。   左仪灵在宫中尽心竭力,连眼都不敢合上,整夜整夜守在昭宁殿中,随时随地观察赵肃胤的状况。   整整四天时间,才勉强将赵肃胤的命从阎王殿拉回来。   就在赵肃胤醒来的那一天,两刻钟后,殿内传来圣上谕旨,太子被急召入宫。   就在太子进宫的那一刻,宣告容懿皇后彻底成为废后的旨意在阙楼昭告天下,与此同时被宣告的,还有太子被废的谕旨。   “父皇!父皇你这是要做什么?”   “儿臣这些年来虽不曾有功绩,但也不曾犯过大错啊!”   赵肃胤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不曾犯过大错?通敌叛国难道不算大错?”   “勾结突厥人,泄漏军情,贻误军机,延误军情,甚至篡改情报中的地点。你让朕的数万万将士去送死,你如何敢说你不曾犯过大错!”   “你的母亲想要朕的命,你现在想要赵家的命!”   “赵家打下江山,不是为了让你祸害!”   “朕!绝不能让你毁了赵家基业!”   “来人,带下去,收押天牢,择日提审!”   赵衍慎的神情从震惊到无措再到愤怒与仇恨,他恶狠狠地盯着龙椅上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皇帝,怒道:“你凭什么说废就废掉母后!你凭什么挥挥手就让江家支离破碎!他们什么也没错!他们只不过是支持我,想让我做皇帝而已!”   “而已?”赵肃胤大笑,“江家大胆到敢觊觎赵家的天下,江家大胆到敢让赵家的百姓子民受苦,你说朕为什么要让他自食恶果?”   “你记住,你是赵家的皇子,不是他们江家的!”   赵衍慎还在挣扎,“我身上留着母后的血,我不仅仅是赵家的皇子,我更是江家的一员。江家在我一无所有时给我帮助,你给过我什么!你给过母后什么!”   “母后这辈子为了你,再也不能生更多的孩子,你凭什么对母后如此无情!”   “因为朕是这个天下的皇!”   ……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五 第128章 搞笑   赵衍慎被带走了。   当圣旨在阙楼被宣读的那一刻, 庄良玉便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清楚现在的局势,清楚赵衍慎与赵衍恪从中搞了什么猫腻,更清楚萧钦竹现在的境况, 以及大雍的未来。   ***   当日,临近晌午, 庄良玉正在书房处理公务,批改学子的作业, 赵衍恪敲响她书房的门,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国子监中,任由无数人议论纷纷。   丝毫不顾及他此时此刻的行径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她知道赵衍恪来寻她的目的是什么,但她一点也不想配合。   庄良玉正在埋头批改学子作业, 听到声音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工作。   就像赵衍恪不存在一般。   “听说了吗?”   庄良玉头也不抬地说道:“听说了什么?”   “赵衍慎被废, 江皇后彻底成了废后, 江家成了弃子。”   庄良玉垂首笑得意味不明,“听说了。西都城里沸沸扬扬, 就算是棵树,是株草也该听说了。”   庄良玉毫不在意的态度让赵衍恪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女子伏案埋首的身影, 听着外面诸多学子的声音。   心中郁气难消。   甚至有些烦躁。   为什么庄良玉还是不看他?   现在太子被废, 荣亲王被囚,老皇帝行将就木,其他皇子还乳臭未干, 眼下他就是皇权最有可能,甚至是唯一的继承人。   庄良玉为何仍对他视若无睹?   听着屋里的动静, 庄良玉用余光扫到赵衍恪明显不虞的神色, 心里禁不住冷笑。就这样一个家伙, 到底哪里值得日后那样多女子为他奉献自己的大好青春?   连左仪灵这样的人都要一声被困在他的后宫中,磋磨自己的时光。   她批改完最后一份作业,轻轻吹了吹上面半干的墨迹,将其放到一旁,这才拿正眼去看赵衍恪。   “不知王爷此时大驾所为何事?”   “庄良玉,你应该知道,此时此刻的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几乎是在她开口的瞬间,赵衍恪就紧接着开口。   庄良玉眉头微蹙,似是困惑:“王爷,下官从不曾想过要做出什么选择。下官自始至终的目的都只是想要看顾好国子监这一亩三分地,开好这个组会而已。”   “你当真准备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萧钦竹现在生死不明,你的态度能决定他的生死。”   庄良玉一言不发地看向他,两人身量差距不大,庄良玉站在台子上,微微抬眼便能与他平视。   眼下的赵衍恪显然已经不再拿自己作为一个王爷,一个皇子,他已经在拿自己作为皇帝了。顺德帝会用这种态度对她,但现在还什么都不是的赵衍恪有什么用这种态度对她说话的资格?   她突然笑了一声,下一刻赵衍恪脸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清醒一点没有?你没有能够威胁我的实力。如果我出现意外,王爷觉得有谁能压得住现在蓄势待发的世家群臣?”   “没有萧钦竹在,眼下被各大世家把控的军队,又有几个能为了大雍的江山社稷义无反顾?”   “赵衍恪,你搞明白一件事情。不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萧钦竹的生死。而是我们二人的安危决定了你这个江山到底能不能坐稳。”   庄良玉心情很差,没闲心在这里跟赵衍恪扯嘴皮子。   她转身走了两步,像是气不过突然拂袖,怒极反笑:“争吧,争吧!争得萧钦竹前方打仗没了军需,什么神仙下凡这破朝也要跟着玩完!”   庄良玉快步逼近赵衍恪,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语气堪称凶狠,“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皇帝,也别拿这一套来压我。我没兴趣卷进你们这些人的争权夺利之中,别碍了我的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但你会碍了我的路。”赵衍恪平静地说道。   明明挨了一巴掌,脸上现在还阵阵刺痛,但他却极为冷静清醒。看向庄良玉时,眼神也没了那些隐秘的炽热,冷漠得就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的价值。   “但你也会碍了我的路。”庄良玉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你以为你比你的父亲要优秀吗?他能在这种时刻有决心扫除世家对朝政的把控,你可以吗?”   “如果不是我要让国子监开组会,你觉得你能摆脱世家势力的掌控走到这一步吗?”   能吗?   扪心自问,哪怕赵衍恪曾经问鼎皇位,也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庄良玉在国子监中所做的这一切,他只能拉拢、依靠世家的力量去扳倒政敌。   因为上一世的他,就是靠着庄太师的名头拉拢同窗,招揽贤才,否则仅凭文家本身的地位实力,根本无法与江家抗衡。   “庄良玉。”赵衍恪压下眉头,“萧钦竹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如此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顶着红巴掌印的赵衍恪有些滑稽,但庄良玉没有笑的心思,“他没给过什么。”   庄良玉看着他沉默的神情,好笑道:“怎么,你以为会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关于爱?关于什么奇奇怪怪的恩情?还是你觉得会有什么利益交换?”   庄良玉失笑,好整以暇地看着赵衍恪,“你应该知道我跟萧钦竹直接的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觉得那个时候的我能做选择吗?”   赵衍恪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桩婚事就是他促成的。   他很清楚庄太师的影响力,也清楚庄良玘的能力,更知道萧钦竹的能力。当然,他更知道的是庄良玉对他的爱。   因为他曾经被这个女子执着地选择过,被她毫无理由地偏爱过,看到过她为了得到自己的关注而疯狂,去犯错。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哪怕他将庄良玉推给了别人,只要自己出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选择自己。   “在我跟萧钦竹成婚之前,我甚至忘记了我与他曾在尚书房中同窗过一些时日——”   就在赵衍恪神情有所期盼的瞬间,她又毫不留情地说道:“当然也忘记之前与你在尚书房中见过。”   赵衍恪的神情瞬间落寞下去,速度快得引人发笑。   庄良玉虽然表情严肃,但语气有些匪夷所思,像是捉摸不透什么一般,“赵衍恪,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自信,从我两年前第一次见你,你似乎就非常自信地认为我会对你心生好感,为什么?”   “是什么给了你勇气?”   庄良玉甚至觉得这人简直就是自信到离谱,以前一见面就一副“女人,我知道你在欲擒故纵”的表情,好不容易在陵南道正常了些,但即便在那个时候,赵衍恪也仍是一副“我不信,你一定是为我而来”的盲目自信。   赵衍恪此时觉得心上仿佛被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冷风呼呼往里灌,而庄良玉还在不断地将这道口子撕得再大一些。   庄良玉见这人静立半晌不说话,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将人给打击傻了,就差要传大夫来给这“自信王爷”看看脑子。   结果她刚开口,赵衍恪竟然向后踉跄半步。   活似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庄良玉挑眉,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被人这样避如蛇蝎,有点伤心,但不多。   “所以,王爷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了。”   赵衍恪微微摇头。   然后庄良玉转身去收拾教案,径自越过他向外走。   “既然如此,王爷慢走不送。”   在与赵衍恪擦身而过的瞬间,庄良玉沉声道:“一个合格的皇帝,绝不会用出卖国家的方式来攫取权利。”   ……   外面响起上课的铃声,书房中重新恢复安静。   赵衍恪站在书房中,看着房间里乱糟糟的,心里却诡异地安静下来。在来寻庄良玉之前的浮躁好像随着那一巴掌被尽数打落。   他静静立了片刻,等到外面的人来询问才走。   走在回王府的路上,他心中不住琢磨着方才庄良玉所说的话,以及庄良玉的神情。   庄、良、玉……   三个字仿佛魔咒一样不住在他心头徘徊。   赵衍恪心中未尝有过庆幸,他总觉得自己是未来的皇帝,总觉得自己注定会拥有一切,觉得今后的自己无论是权势、地位都会拥有,甚至是庄良玉。   但庄良玉这一巴掌,打破了他所有自大且狂妄的幻想。   一个合格的皇帝……   他走在回王府的路上,倏地回头,遥望在暮色中的雍和宫城。   “我会做一个比你更出色的皇帝。”   ***   等到国子监的课业结束之后,庄良玉递了进宫的请求,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进宫走一趟。   眼下战事四起,粮草是关键,前头萧钦竹打仗若是军需跟不上,简直跟冲到敌人阵营送死没什么分别。   庄良玉现在的地位不一般,虽然祭酒之职不过正四品,太子少师一职也因为太子被废所以处于无业游民状态,但她是顺德帝的亲信。   所以即便过了时间,照样敲门进宫,还无人敢阻拦。   顺德帝此时在昭宁殿中,左仪灵在看着他服药。   赵肃胤喝完了药,挥退左右,这才问道:“为了萧钦竹而来?”   庄良玉直截了当地点头,赵肃胤笑了一声,“孤还以为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子,懒得管他死活。”   “臣有心有肺。”庄良玉忍不住辩驳。   “有,但属实不多。”赵肃胤从床上起身,咳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粮草的事已经在督促人去做。这次卢承锦将军监军,康老将军已经先一步出发了。”   大雍朝能数得出来的将军没几个,卢承锦和康老将军就是难得能数出来的将帅。   庄良玉适时狗腿地递上一杯水,赵肃胤勉强喝了一口,“这件事事关大雍的根基国土,断然不可能由着他们胡闹。”   “你说,想要做一个好皇帝,该如何?”   庄良玉陈恳道:“一个好皇帝不够,仍需得有一群乃至无数好臣子才行。”   “一群好臣子——”赵肃胤轻笑,“这可比一个好皇帝更难啊!”   “行了,你下去吧。朕乏了,左姑娘,烦你送送客。”   ……   庄良玉与左仪灵并肩往外走,此时偌大的皇宫之中一片静谧,跃动的烛火也显得毫无生气。   左仪灵突然说道:“他今天去找你了。”   庄良玉反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点头道:“是。”   左仪灵所说的是赵衍恪,在这西都城里,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会像是风一样传遍每个地方,在这里,几乎没有秘密。   估计赵衍恪挨了她一巴掌的事也已经在城里传遍了。   左仪灵想说什么,几次开口又几次沉默。   庄良玉很烦赵衍恪,但她对左仪灵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人,太自信,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行。其实他不太行。”庄良玉斟酌片刻,说道。   没想到左仪灵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喜欢你而已。”   庄良玉撇嘴,“你可是太高估他的喜欢了,不过是征服欲作祟而已。你觉得他值得你喜欢吗?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   “值得。”左仪灵垂眸说道,“他会是皇帝,而我必须是皇后。”   在那一瞬间,庄良玉确信她看到了左仪灵的蜕变,像是将她与赵衍恪的之间的关系,从感情变成了事业。   “不惜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   五官秾丽的左仪灵笑得像是花一般灿烈,“你怎知道不是搭上了他的一生?”   “我不傻。当我觉得这桩买卖不够划算的时候,我自己会走。我不可能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庄良玉送上自己的祝福,“那我希望你能够大获全胜。”   …… 第129章 薨   庄良玉知道左仪灵会成功, 甚至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在最后彻底翻盘,乃至大获全胜。   但她只希望左仪灵不要赢得太过惨烈,又或者说, 当左仪灵动了想要在感情这盘棋里获胜的想法时,在某种程度上她便已经输了。   赵衍恪这样的家伙, 说不上算不算一个好男人,但他绝对会是一个在世俗意义上被称为成功的男人。   对于这种人, 他不会在自己追求成功的时候去想起感情的重要,甚至会在这一时期忽略掉身边人的付出,美其名曰为追求成功路上的必要牺牲。   只有当对方的感情不断被消磨以后,只有当他功成名就开始寻找另一种层面的精神慰藉之后, 他才会幡然醒悟。   甚至是追悔莫及。   就像是很多言情小说中的追妻火葬场情节那样。   但到那时,对于左仪灵来说, 已经太晚了。   ……   虽然已经入夜, 西都城的大街上早就没什么人走动,但城中, 隐隐还是能感受到一阵肃杀萧瑟的气氛。   明明此时正值繁夏,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却家家门户紧闭, 城中不断有守备巡逻。   因着北边战局不明, 战神将军杳无音信,皇帝此时龙体欠安,整座城尽数被笼罩在愁云惨淡之中, 连孩童脸上偶尔都会闪过一丝对未来和前路的迷茫与惶恐。   国子监中更是有无数人问过她,问她如果顺德帝撑不住了, 改革是否能继续推行, 他们现在正在努力的一切会不会变成一纸空谈。   直到赵衍慎彻底下台, 庄良玉才敢给出一个确信的回答。   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会半路终止。   他们会有看到成功的那一天。   事实上,担忧的不止有国子监中的学子与夫子,国子监之外的人也在担忧。庄良玉一次又一次地带着国子监大出风头,让无数看到未来,看到希望,不说读书者人人心向往之,至少也是对国子监心生敬佩向往。   如果庄良玉倒了,可能对读书人最好的年代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普通人将再无出头之日,世家大族再次把控朝廷命脉,报国无门,上升无路。   届时,又是一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局。   天上繁星闪烁,庄良玉抬头望向北方的夜空。   也不知道康老将军的援军什么时候才能赶到丘兹关。   也不知道萧钦竹到底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   清晨,晨雾弥漫。   庄良玉在西都城外一处山坳中看着康将军带兵出发驰援。   赵衍恪就站在她身边。   这是他作为此时唯一能主持大局,辅佐朝政的皇子必然要承担责任与义务。   眼下顺德皇帝能用的人不多,庄良玉是他能够完全信任的,自然要来看着援军出发。   顺德帝对庄良玉的信任甚至远胜过对自己儿子的信任。   一直到队伍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庄良玉这才收回视线,准备回程,刚刚翻身上马,便听到后面传来赵衍恪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急:“如果我成为皇帝,你会辅佐我吗?”   庄良玉默然,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声音随风飘进赵衍恪的耳朵里。   “如果你能做个好皇帝,也许。”   ……   半月后,丘兹关前线传来了援军抵达的消息,康老将军与卢承锦将军所率领的部队在丘兹关前线二百里外的山林碰头,绕后直接将突厥的主力部队打得人仰马翻。   粮草补给快速运达前线,缓了燃眉之急。   但萧钦竹仍旧没有下落。   每个人都在用或是担忧或是同情的眼光看着庄良玉,像是已经知道了萧钦竹的噩耗那般。   惟独庄良玉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工作,照旧讲课,照旧给学子们留些让他们头疼的课业任务。   但老皇帝的情况便不如庄良玉的情绪这般稳定了。   病情时好时坏,太医院整日候在昭宁殿外,早朝一拖再拖,奏折都只能送到昭宁殿里。   赵肃胤每日能清醒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醒来了便开始批阅奏折处理公务。   庄良玉进宫探望过几次,每次看都忍不住唏嘘。   曾经最不想做皇帝的人被强硬地放在这个位置,然后殚精竭虑十几年,最后连死都要死在这个位置上。   这次进殿,顺德帝正清醒着,忙着翻阅各地递上来的奏折,毕竟荣亲王起兵时,各地跟着一道掀起叛乱,属实让朝野上下伤筋动骨。   赵肃胤头也不抬地说道:“给她看看。”   然后太医院的几位圣手便空出来去看庄良玉的伤势。   虽然此时世家已不成气候,但仍旧不容小觑,自打太子被废之后,暗杀层出不穷,她几乎就没睡过一场好觉。   眼下进了宫,反倒还安全些。   昭宁殿里燃着安神助眠的香,清淡的味道放松紧绷的神经,庄良玉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有着太医替她看诊,左仪灵也在,正准备帮她包扎伤口。她肩头挨了一箭,差点将肩膀扎穿,赵衍恪带人姗姗来迟,几乎是在萧家护卫都要被逼入死境时才赶来。   庄良玉为了萧家人的安全,这段时间都住在庄府,然后好说歹说地将她爹送到忠国公府去养着。   除了赵衍恪、左仪灵以及昭宁殿这些人,没人知道她最近频频被人下杀手的事情。   她也不想让更多人担心。   杀了她,看似是最简单也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但实际上,后面会惹来的麻烦无穷。   改制一事已是离弦之箭,根本不可能收回,有她在的时候,兴许还能把控些方向,用温和的方式慢慢改变,还能有个缓冲的机会。   如果她不在了,庄良玉想着自己那些学生们一个比一个激进好斗的作风——   到那时,没人管着这些满脑子想法且天马行空的学子,这些世家贵族才是真的要吃大亏。   那才是真正的动荡与变革。   庄良玉脑袋里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会儿是身上的伤,一会儿是国子监的课,一会儿又是忠国公府的人,直到肩头传来一阵清凉才勉强让脑袋清明了些。   她垂头,看到左仪灵在她肩头涂了一些看不懂的绿色药膏,看上去像是果冻,涂上去以后伤口那种灼烧似的痛感顿时有所缓解。   庄良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药?涂起来怪舒服的。”   “抗炎舒缓的药,有祛疤作用。”左仪灵的声音压得很低,“身上这么多伤疤,小心萧钦竹以后嫌弃你。”   庄良玉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由着左仪灵涂药,浑不在意道:“他嫌弃就另找呗,踹了他我再找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庄良玉随口说道,“反正就是个男人,没了他还能找别人。没了男人还能找女人,我是有多看不起自己才要把所有精神寄托都要压在别人身上?”   左仪灵认认真真地给她涂药,灯火将影子映在她面前的屏风上,透过屏风也能看到外头来来回回走动的宫人,正忙着伺候赵肃胤。   “……你说得对。”   庄良玉还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左仪灵是在回答自己的话。   她听着外面传来赵肃胤压抑的咳嗽声,仿佛能在空气里闻到生命流逝的气息,“他还有多久?”   左仪灵顿住看了一眼,说道:“超不过半个月了。”   “江皇后最后孤注一掷下了猛药,若非如此,过了这个夏天,他身体会慢慢好转,还能再撑个一年半载。”   说到这里,两个人一齐沉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绪。   她们都知道,赵肃胤就算能再活十年,也必须要死在今年。   即便赵肃胤在行将就木时下定决心要任人用贤,要做个好皇帝,但对于此时的大雍而言,需要用他的死亡彻底拉开改革的序幕。   赵肃胤存在本身,就代表了雍王朝层出不穷且经久不绝的世家贵族。   当年玄祖皇帝打天下,赵肃胤的生母正是极力支持的贵族小姐之一。不然他如何能在生母死后由太后抚养并且视如己出?   又如何能在玄祖皇帝众多的儿子中备受关注?   他上位之路,有江皇后带着江家无数人为他扫平政敌,即便现在江皇后被废,但江家仍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声。   咳得撕心裂肺。   一时之间,殿内脚步声匆匆。   但左仪灵仍旧在她身后,仔仔细细地包扎伤口。   直到所有伤口都被涂好药,包扎好,左仪灵这才后退半步,在昏暗的烛火下露出一个朦胧的笑容,“好了。”   这一刻,庄良玉确信顺德帝的生命,已经完全掌握在左仪灵的手中。   或许不止是顺德帝的生命,连赵衍恪或者是其他人的,乃至自己的性命也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左仪灵,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江皇后呢?   “他现在不会死,还不是时候。”左仪灵的笑容清甜,干净清澈得仿佛黔州主城外的那次初见。   “好了,现在,我要去治疗我的下一个病人了。”   左仪灵不急不慢地向赵肃胤卧房走去,身材虽然娇小纤细,但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坚定。   庄良玉穿好衣服后,跟着人群向卧房走,这时候很多太医和宫人又被赶了出来,乌乌泱泱在卧房外跪了一地。   庄良玉好奇,敲了敲卧房的门。   魏听出来开门带她进去。   一进门,庄良玉便好似闻到一阵腐朽破败的气息。   此时,赵肃胤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额头搭着一条帕子,正由着左仪灵施针。   左仪灵每拔下一根针,赵肃胤的神色便红润一分。   当最后一根针拔下,赵肃胤已经从先前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恢复过来了。   眼睛也有神许多,哪怕此时虚弱不堪,但仍有鹰隼般的锐利。   赵肃胤看到她后,费力招招手,示意她到近前去。   “过来。”   庄良玉依言过去,然后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   赵肃胤竟然露出堪称慈祥的笑容,看着她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他自己的孩子那般和善亲切。   “你像你的母亲,也很像你的父亲。”   说着,他笑了笑,“若是瑾芝能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应当会很高兴的……”   “当年,你父亲初到尚书房,比我们这些皇子也大不了几岁,谁也不愿听他的。若非有你母亲从中协调,怕是凭庄道青那个臭脾气,迟早要被赶出去。”   说到这里,赵肃胤笑了两声。   也许当人老了,当生命走到的尽头的时候,总是喜欢回忆过去,美化其中让人觉得快乐的地方。   “你娘是有名的美人,不少人都说庄道青这个穷状元是撞了大运才能娶到这么美丽的夫人。”   “那时候,朕与你爹,与承锦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说到这里,赵肃胤有些落寞,庄良玉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听这个故事。   尤其她知道赵肃胤曾经对她的母亲动过心思,便更难以客观的态度去看待这个故事。   “你说——”   “朕还能不能听到大雍的铁骑踏破突厥王庭的消息……”   如果萧钦竹或者,迟早能。   但如果萧钦竹死了——   “回去吧,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家里人……”   庄良玉在离开昭宁殿的时候,似乎看到了老太后正在宫人的搀扶下行色匆匆地往昭宁殿走。   她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停留。   这些都是赵肃胤的家事,她没有跟着掺和的必要。   此后的几天里,都不曾有皇帝病情恶化的消息,甚至恢复了早朝,赵肃胤高坐龙椅,威严气派,听大臣汇报,提解决之道。   半点看不出命不久矣的模样。   这日,下了早朝,所有人都捧着笏板往外走,独独留下了赵衍恪。   在大殿门扉紧闭的那一刻,庄良玉似乎看到了赵肃胤指缝间争先恐后溢出的鲜血,也听到了魏听匆匆的脚步。   顺德皇帝再次病危。   前线战况依旧胶着。   庄良玉有心探望顺德帝的情况,但都被魏听回绝了。   直到第五天,魏听突然来到庄府,对她说:“庄大人,圣上有请。”   在看到魏听的那一刻,庄良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甚至顾不上换衣服,便急匆匆上了马背向宫城而去。   一路疾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冲进昭宁殿,冲进顺德帝的寝宫。   看到被血污染红的水被一盆接着一盆的端出去。   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看到赵衍恪和一众皇子沉默地站在外间候着,看到老太后坐在正中,手里转着佛珠。   那一刻她在迟疑,甚至不敢迈出脚步。   左仪灵从卧房走出来,神情沉重,“进来吧。”   庄良玉进屋,闻到浓重的血腥气,看到赵肃胤微弱起伏的胸膛,听到沉重的喘息。   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先前的锐利,此时一片浑浊,看不到焦距。   只能听到他喊出模糊不清的音节,“玉!”   “陛下,良玉在这里。”   赵肃胤挥舞的手安静下来,“朕、朕不……想死,朕要看着大雍……赵家……”   “千秋万代——”   “朕、要做、做个好皇帝……”   庄良玉沉声道:“陛下,您已经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了。”   赵肃胤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吃力的笑容,他倏地急促起来,“开!开门!”   宫人们瞬间忙乱,急急忙忙地将昭宁殿的所有门打开。   穿堂风自塞北卷着黄沙一路吹到长风岭脚下,打了个旋儿吹进昭宁殿中。   “报——”   “萧将军大获全胜,突袭突厥王庭,大雍再无蛮夷之忧!”   “萧将军大获全胜,突袭突厥王庭,大雍再无蛮夷之忧!”   “萧将军大获全胜——”   赵肃胤眼中精光顿现,他忍不住抬起手,好似能够捉到塞外的风。   高高举起——   最终,垂落在床边。   顺德十三年,雍朝第二位皇帝赵肃胤薨于病痛,享年四十四岁。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三   这章写得长了一点,所以晚了一些更新 第130章 尾声·上   庄良玉大病了一场, 高烧来势汹汹,让她毫无抵抗之力,只能躺在床上让春桃等人照料。   所谓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也就是这样。   等到她能够从床上起身走动的时候,距离赵肃胤的离世已经过去了七天的时间。   文武百官正忙着给赵肃胤选定谥号, 也忙着给赵衍恪选定新的年号。   尤其萧钦竹大获全胜直捣突厥王庭的消息传回来,此时朝野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处处都是蓬勃的生机。   庄良玉今日穿了一身水青色的襦裙,撑着伞走在西都城的长街上。   今日天有小雨,朦胧的雨丝消去了太阳的炎热,带给人一丝清凉。   此时还未入暑, 微凉的风吹得人连心神都安定下来。   庄良玉没有带侍从,但她知道萧安萧远以及萧家的护卫会跟在暗处保护。   这段时日她遭受的暗杀太多, 这些护卫是下意识在跟随和保护了。   前些日子萧钦竹来信, 说关外现在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做,待彻底平定了突厥王庭, 便能启程归京。   庄良玉当时尚在病中,睡得昏昏沉沉,这信还是萧夫人一字一句念给她听的。   于是, 也就忘了回信。   庄良玉呼吸着湿润的空气, 感受到无穷的生机涌入,身上的疲惫与病痛被一路走一路留下,身上愈发轻快起来。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刚刚恢复也没有要去国子监处理公务的心思,便撑着伞漫无目的地闲逛。   雨渐渐大了起来, 她躲到一家茶楼里, 听着茶客们望着外面的雨在议论纷纷。   “听说没, 裕亲王的女儿,原来特别得宠的灵珠郡主,要被流放了!”   “流放?她现在不是被关在宗人府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是裕亲王自己请的命,要把灵珠郡主流放到西边的苦寒之地,让她好好反省,这一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庄良玉静静地望着外面的雨,倏地起身,撑着伞就走进大雨之中。   店小二急着喊:“诶!这么大雨,你走什么!”   其他茶客听见动静也满头雾水,搞不明白这女子下着大雨冲出去是要做什么。   有几个人不确定地相互看看,“刚刚那女子,好像是国子监的祭酒……”   “开玩笑吧!国子监祭酒能出现在这小破地方?”   起初庄良玉撑着伞在雨中快走,不一会儿就发现这雨伞属实是累赘,直接收伞在雨中狂奔起来。   她知道赵玲珠被关押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也不知现在赶过去到底来不来得及。   就在进宗人府之前,她看到裕亲王行色匆匆地赶来。   庄良玉顿了顿,收了伞向宗人府的守卫递上自己的鱼符。   她无意为难这些守卫,直接说道:“有什么问题,我去与新帝说。”   宗人府中守备森严,现在关押了不少人等候提审。   灵珠郡主也好,之前的表小姐琉雯也罢,庄良玉知道她们早就被看守起来,但没想到赵衍恪竟然会把赵玲珠关进宗人府中。   在庄良玉看来,当初荣亲王的谋反更像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他自己的心思暂且不知,但他身后的人以及老太后都在等着他反,推着他反,所以到了最后不得不反。   赵玲珠和琉雯不过是这场纷争中,微不足道的两个棋子而已,何至于落得个流放的下场?   大概是大病初愈,庄良玉觉得自己现在整个人都有些迟钝,等走到关押赵玲珠的牢房,才想起来此时裕亲王应当也在。   听见里面的动静,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回廊中隐隐传来二人交谈的声音,都是裕亲王在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痛心疾首,几乎都是在责怪赵玲珠的糊涂。   “赵玲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要去做这种蠢事,甚至搭上整个王府!”   但赵玲珠始终沉默,由着裕亲王的冷嘲热讽混着各种说教怒骂砸在她身上。   “你娘到底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儿!”   “闭嘴!”   赵玲珠的声音在寂静的大牢里回荡,庄良玉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能听到些模糊的声音。   “……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娘?”   “你的八房夫人和九个儿子逼死了我娘,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庄良玉听到一声嘲讽似的笑声,她听到赵玲珠说:“现在,你能看到我了吗?”   ……   庄良玉抬眼,看到外面依旧滂沱的大雨,听着轰隆的雨声与雷声将一切冲刷干净。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画面,有浦云秋狝时,赵玲珠望向看台时期盼又忌惮的神情,也有赵玲珠每每在皇宫中提起裕亲王时骄傲又钦慕的模样。   “可你——”裕亲王一声沉重地叹息,“你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吧……”   紧接着响起脚步声,庄良玉便静静立在外面,不躲不闪。   “你!庄大人。”   庄良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见过裕亲王。”   裕亲王回头看了一眼牢内,欲言又止,再次叹息,“庄大人何故来此?”   此时的裕亲王哪里还有当初金玉宴上的意气风发?整个人都显得苍老无力起来。   “随意走走罢了,途经此地,便想着来看看。”   裕亲王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牢内,沉重道:“她——到底还是年幼不懂事。”   庄良玉望着大雨,漠然道:“或许正是因为她懂,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裕亲王,在你眼中,女儿究竟是什么?”   裕亲王面色难堪,不再说话,转头走进雨中,身后一众护卫急追着想要给他撑伞,无一不被他甩开。   庄良玉一直看着裕亲王的身影出了宗人府,这才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走近大牢中。   看到面壁的赵玲珠,她毫不客气地敲了敲栏杆,刺耳的声音让面壁静坐的女子骤然跳起身来,“烦不烦啊!烦不烦啊!我都到牢里了怎么还追着不放啊!”   庄良玉脸上扬起虚伪又客套的笑容,“没想到灵珠郡主竟然这么受人欢迎。”   赵玲珠的表情僵住,显然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庄良玉,她眼眶还红着,泪水淌了一脸,哪里还有往日做郡主时的高傲与美丽?   庄良玉努嘴,掏出自己的帕子,“需要吗?”   赵玲珠没好气地一把抢过,擤了一把鼻涕,随手扔在庄良玉脚边,没好气道:“你已经看完我的笑话了,看完了就赶紧走!”   “就这点承受能力还想到庄家来,嫁给我哥,然后好好磋磨我?”庄良玉毫不客气地啧声,将赵玲珠都看毛了。   “要你管吗?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完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坐回墙角,一副拒客的模样。   “早这样多好?”   “哪样?”赵玲珠指指自己,“你觉得这样阶下囚的模样很好?”   庄良玉扯扯唇角,说道:“我是说,你像现在这样不顾别人看法的样子很好。”   赵玲珠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突然红了起来,佯装怒气道:“别以为你现在的虚情假意能蒙骗我,别来烦我,赶紧走!本郡主要睡午觉!”   庄良玉笑了一声,挥挥手,“灵珠郡主再见,下官告辞。”   她刚刚转身迈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赵玲珠急促的声音,“琉雯在城郊的妙清观!”   庄良玉没应声,只是再度挥挥手。   ……   外面的雨还在下,庄良玉突然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从萧安手中接过伞,说道:“去城郊妙清观。”   出城去往妙清观的路上会经过鸿胪寺,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出来随意走走竟然还能在鸿胪寺门前看到洛川郡主在跟礼部的官员吵架。   她旁听了片刻,发现是跟被萧钦竹击败的突厥有关。   突厥虽然被击败了,但是赵衍恪并没有要直接侵占对方土地的意思,而是准备将其纳入附属国,缔结邦交。   现在就在邦交规格上出了问题。   双方各执一词,洛川郡主简直是舌战群儒。   一众老官员觉得应当采用更缓和的手段,以示大雍朝将其纳为属国的诚意,但洛川郡主觉得就该显示大雍国威,先要让这些人老实才是第一要义。   庄良玉听着,觉得这也符合洛川郡主的暴脾气。   洛川郡主被气到了,一挥手,说得理直气壮:“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然后她就看到叶瞳龄的大哥叶同曦站出来,有条不紊地继续舌战群儒,引经据典地将一群老家伙们说得哑口无言,然后浅笑着看向洛川郡主。   洛川郡主正被气得翻白眼,压根没留心叶同曦眼里藏着的深意,眼神乱瞟时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她。   当即招手,“你怎么来了?你病好了?”   说着还伸手探了探庄良玉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大下雨天的跑出来淋雨?”   庄良玉由着她动作,甚至相当配合地随着洛川郡主的手转了个圈,让她顿喊稀奇。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不是刺猬了?”   洛川郡主正准备说话,又突然止住,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眨眨眼,颇有些谨慎地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庄良玉被她防贼一样的态度搞得失笑,“随便走走而已,结果看到你在鸿胪寺大杀四方。”   洛川郡主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庄良玉,像是明白了点什么,“出城?”   庄良玉颔首。   “你等等。”说完就跑走了。   这次轮到庄良玉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不消片刻洛川郡主手里拎着一件蓑衣回来,随手将蓑衣扔给她。   浑不在意地说道:“出去记得穿上,别淋傻了,省得以后别人说我是被一个傻子教出来的。”   庄良玉攥着蓑衣,诚恳道:“就算傻了,应当也能比你多聪明几年。”   说着,披上蓑衣离开。   说实话,直到庄良玉站在妙清观外,她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包括去看赵玲珠。   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做事情之前都是自己深思熟虑过,但现在竟然脑袋一热就要去妙清观。   她不怎么认识琉雯,两个人的交流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当时琉雯替洛川跑腿上门找茬以外,便只有在老太后的坤舆殿那次。   庞的交集再无。   庄良玉正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进观里看一看,便看到虞国公和长公主二人相携而出。   虞国公身子不大好,常年告病,鲜少出现在人前,但这次竟然跟着长公主一起出现在妙清观。   二人看到她也是一愣。   庄良玉率先行礼,“见过长公主,见过虞国公。”   虞国公看看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道观,露出了然的神色,“她在里面。”   庄良玉却摆摆手说道:“我还是不进去了。”   “也好,毕竟是清净地,总是打扰,也有碍清修。”虞国公的气质不同于庄重威严的长公主,整个人更加轻快恣意,眉眼间也更显潇洒,模样看着也年轻,一看便知往前一二十年也是个能引动全城的风流才俊。   长公主的话少,只是寒暄问候两句,倒是初次见面的虞国公笑眯眯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庄太师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们还去看过你。”   说着悄悄指了指长公主,“她还抱过你的。以前她最烦小孩子,连瑶儿都没怎么抱过。”   长公主神色淡淡,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披着的蓑衣,转头吩咐下人去拿来斗篷。   “既然刚刚病愈,就别到处乱跑。”   庄良玉笑着应下,接过长公主给的披风,又目送这对夫妻离开。   她再次回望妙清观,竟然在门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琉雯此时已经穿上了青灰色的袍子,头发被整齐包裹,眉眼间神色淡漠,不悲不喜,见她看过去也只是微微颔首,行了个见礼。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相望。   妙清观内有人出来,在琉雯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最后看一眼庄良玉,然后转身离去。   庄良玉挑着眉头转身,心中难免唏嘘。   此时的雨已经小了很多,浓重的云层也能透出些光来。   她嫌累赘,便舍了雨伞,只披着蓑衣往回走。   刚走到城门楼,就看到有人站在门楼前张望,见到她以后露出喜色,几步凑过来说道:“庄大人,圣上有请。”   “去哪里?”   “宫里。”   庄良玉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让这传信的先回去禀报,她稍后就到。   驱马走在进宫的路上,庄良玉抬头看渐晴的天空,忍不住看向北方。   “大人,可有情况?”   庄良玉摇摇头,将缰绳递给宫人,风尘仆仆地向昭宁殿而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二 第131章 尾声·完   庄良玉到昭宁殿时, 赵衍恪刚刚送走一批人,她推门进殿,只听到赵衍恪颇为压抑疲惫的喘息声。   “臣庄良玉, 见过陛下。”   听到声音的赵衍恪猛然回身,眉眼间有疲态, 眼神也有瞬间的迷茫,在看到是她后又有瞬间的放松。   庄良玉视而不见, 眼观鼻鼻观心,等着赵衍恪吩咐。   “是你……”   庄良玉当赵衍恪说的这些话都是在放屁,现在左仪灵已经住进了凤仪宫中,就差封后大典举行, 赵衍恪此时说这些话,露出这样的神情, 又是将左仪灵置于何地?   于是极为客气疏离地说道:“不知陛下唤臣前来有何要事?”   “听闻庄爱卿的身体有所好转, 便想来问问。”   庄良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赵衍恪这人, 下属生病了想问候竟然还要把人叫到跟前来问问你是不是真的病了,你的病怎么样了。   昭宁殿内一时沉默,两人相顾无言, 庄良玉便静静立着等赵衍恪发话。   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 又从右脚换到左脚。   只是这赵衍恪竟然格外沉得住气,硬是一点要开口的意思也没有。   庄良玉的神情上渐渐露出些不耐来,正准备开口请求回去, 赵衍恪率先说道:“七日后是登基大典,封后大典将一同举行。”   “恭喜陛下。”庄良玉毫不犹豫地捧读, “愿帝后永结同心, 大雍福泽绵长。”   “你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庄良玉揣着明白装糊涂, 故作困惑道:“臣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赵衍恪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雄狮,正焦急地在笼内来回踱步。   庄良玉就静静地看着赵衍恪在他面前走来又走去。   突然,赵衍恪回身,冲到庄良玉面前,声音中带着不甘,“你不爱他!”   赵衍恪以开口,庄良玉便知道他所说的“他”指得就是萧钦竹。   庄良玉毫不否认,甚至欣然点头,“相比之下,我确实不够爱他。”   “既然不够爱,为何还一直选择他?”   庄良玉思忖片刻,诚恳说道:“但比起别人,他比其他人都更重要一点,也跟我更合拍,更合适一些。也许等他死了以后,等到我在遇到更合适的人的时候,我也会做出别的选择。”   方才还神情隐怒的赵衍恪脸上倏地绽开笑容,他越过自己向后说道:“萧将军快进来!朕正与庄爱卿商谈要事。”   “臣萧钦竹,携捷报归京!”   那一刻,庄良玉觉得时间都仿佛更慢了一些,她顺着声音回望,看到高大的人影自殿外走近。身上带着风尘与血气,带着塞北的黄沙与硝烟。   萧钦竹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了赵衍恪身上。   但即便这一瞬间,也有冰雪消融之意。   可庄良玉心里却咯噔一下,诡异地有种被人抓包后的心虚。   赵衍恪此时面上堆笑,亲切地上前,拉过萧钦竹的手。   庄良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肯定是看到了萧钦竹眼中的嫌弃,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不受克制地自眼角溢出。   尔后赵衍恪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七日之后的登基大典有劳萧将军值守护卫。至于封后大典——”   “庄爱卿,你身为皇后挚友,不知届时可否作为皇后的娘家人出席?”   庄良玉这才明白,她这是被赵衍恪彻彻底底摆了一道。   他早已无意,却乐此不疲地想给她添麻烦。   这样想着,忍不住白了一眼萧钦竹,似是在嗔怪他没有告诉自己他要归京的消息。   萧钦竹面色如常,领了赵衍恪的命。庄良玉属实没想到自己算计别人这么多年,竟然还会被赵衍恪算计栽个跟头。   方才的对话,多半都是赵衍恪故意说的。   这个老狐狸对自己的了解,不亚于自己对他的了解。   目的就是为了气萧钦竹,以及给她找不痛快。   赵衍恪面带浅笑,哪里还有方才易怒的模样,“既然如此,两位爱卿便早早回去歇息吧。萧将军这些时日辛苦,庄爱卿大病初愈也不便多有操劳。”   然后庄良玉就感受到身旁的空气一凛,直觉告诉她,萧钦竹在生气。   她确确实实没有告诉过萧钦竹她这段时日在生病的事。   庄良玉眨眨眼,觉得此时适合溜之大吉,不然让赵衍恪这家伙继续煽风点火,她怕是回去之后少不得要被萧钦竹一顿数落。数落事小,但这家伙多半会像是盯小孩儿一样看着她。   她还想要自由,才不要被萧钦竹管着。   ……   走在回忠国公府的路上,二人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步行。   此时天已放晴,空气中都是雨水和泥土清新的味道。庄良玉走了没两步,就将方才昭宁殿中的事情抛之脑后,兴致颇丰地迈着轻快愉悦地步伐,甚至还有想踩水的念头。   完全将萧钦竹忘在了脑后。   萧钦竹沉默地看着女子纤细高挑的身形,映在夕阳余晖中美得如梦似幻。   在塞外,几次生死关头,弥留之际,他眼前浮现得全是庄良玉的身影。   如今的庄良玉仿佛与前世的皇贵妃混在一起,他挣扎着起身,挣扎着想要回来。他怕,怕他死后庄良玉最终仍要落得个毒酒了结的结局。   所幸,他成功了。   不仅挺了过来,而且直捣突厥王庭,直取突厥王首级。   萧钦竹突然说道:“我不会死。”   庄良玉被这没头没尾的话搞得一愣,从唯物主义出发下意识说道:“人都会死,是人就会有死的那一天。”   她甚至强调:“你会死,人迟早要死。”   萧钦竹觉得自己确实要死,是被庄良玉气死!   梗着脖子,硬邦邦说道:“那我也会活很久,久到你根本没有机会再选别人。”   庄良玉这才明白萧钦竹这突然的一棒槌究竟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发笑:“你怎么这么幼稚?”   萧钦竹没说话,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愤愤道:“我还活着就有人敢上门来抢我的夫人!”   “没人来抢好吧。”庄良玉笑得没脾气,“赵衍恪那是故意在气你。”   “……可你说的话是真心的。”萧钦竹瓮声瓮气地说道,隐隐还有些委屈。   庄良玉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感情骗子,骗了纯情少男萧钦竹的感情,她尝试用委婉的语言劝导,“你看,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都能继续活下去,甚至是活得很好。我离开你,我还是我。你离开我,你也要还是你自己才行。”   “……可我不会离开你。”萧钦竹小声反驳,“如果你要走,我会追你回来。如果你赶我走,我会赖着不走。”   声音虽然小,但态度属实很倔强。   庄良玉不知道这种时刻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有点柔软又有些无奈,还伴着点哭笑不得。   她拍拍萧钦竹的手,很认真地说道:“真到了那一天,好聚好散如何?”   萧钦竹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知道自己无论怎样表决心,吐露自己的真实心声,都很难让这个迟钝到有些冷漠的人彻底明白感情这一回事。   又或者说,其实庄良玉对这些都明白,只是她太过理智,理智到不愿意去相信会有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感情。   但不管如何——   “你生病了?”他突然想起在殿上赵衍恪所说的话。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庄良玉突然气短,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啊、是。”   萧钦竹抬手摸了摸庄良玉的肩头,发现衣服还湿着,不仅发梢有湿气,发髻也同样带着湿漉漉的气息。   “你淋雨了呓桦?”   庄良玉试图往旁边走,可手被人攥着,根本无处可躲。   萧钦竹哪能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当即手上用力,直接将人扯进了自己怀里,也不管什么街上行人的视线,带着庄良玉就往家里走。   起初庄良玉还想着挣扎两下,后来干脆由着萧钦竹动作,直接让他抱着自己走。   鸵鸟似的捂着脸,好像看不到脸就还能维持她身为国子监祭酒的高冷形象。   “庄先生!”   庄良玉一愣,用休息将脸捂得更严实了些。   “那肯定是庄先生!萧将军,庄先生!”   庄良玉透过布料的缝隙看到郧国公府家的五小姐。   此时,她正站在挂着郧国公府牌匾的大门前。   这五小姐现在胆大许多,笑着向她招手,“庄先生,你身体好啦!祖母跟圣上请示之后,我们以后要来西都城长住了!”   原先虽然郧国公府仅剩的一老一小也常在西都城中,但说到底陵南道才是她们的家,也不知这赵衍恪如何想通的,竟然允许她们搬到西都来了。   五小姐是个古灵精怪的,笑得眉眼弯弯,冲萧钦竹喊道:“萧师公好!”   这洪亮的一嗓子,把二人都喊了一愣。   往日里都是庄良玉因着萧钦竹的缘故被人喊将军夫人,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因着她去喊萧钦竹“师公”。   这种体验不仅对庄良玉而言很新奇,对萧钦竹而言也同样新奇。   郧国公府的门楣并不气派,本身十二国公就已经被皇帝打压架空,手里已经不剩下多少实权,在加上郧国公府是十二国公中的七小公,于是就更显得势弱了些。   决定在西都城扎根,这是要下很大决心才能有的决定。   郧国公老夫人笑得慈祥,也透着些释然,“比起等一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女婿,我相信小五总有一天也能重振玉家门楣。”   五小姐笑得很甜,“祖母放心,小五今后会像洛川姐姐和庄先生一样厉害!”   ……   萧钦竹的手仍拉着她,两个人走在西都城宽阔的街道上慢悠悠地向萧家方向走去。   “那日,我曾看到赵衍恪在胭脂斋前与你搭讪。”   庄良玉有些怔愣,“哪日?”   “方翰林家大儿子娶亲那日。”   一晃两年时间过去,这中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庄良玉竟然还有些恍惚,笑道:“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到两年。”萧钦竹垂眸说道,“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庄良玉心情很好,但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调笑着问道:“有白月光?”   萧钦竹毫不避讳地点头,“十五年前,御花园中有一场杏花雨,你我初见。”   庄良玉顺着萧钦竹的话回想,隐约想起十五年前,她从尚书房中偷偷溜出来,躲在杏花树上睡觉,有个不长眼的小子扰她清梦。   佯怒道:“好啊!原来就是你小子害得我睡不好觉,还被我爹发现我偷偷溜出来!”   说着竟然还想跳起来捶萧钦竹两下。   萧钦竹由着她的拳头,温热的手掌将她包裹,像是个小朋友一样挤过来。   明明大路这样宽,偏偏要跟她挤在一处走。   庄良玉淋雨之后身上本就不舒服,萧钦竹身上又热得厉害,靠在她身边,像是一个大火炉,让她忍不住想走远点。   偏偏萧钦竹装傻充愣还是要贴过来。   气得庄良玉快跑两步,站在前头叉着腰,勒令他与自己保持距离。   萧钦竹哪里会乖乖听话,三步并做两步便再次跟上去,两个人一直打打闹闹,闹到家门口才罢休。   ……   御书房的门被再次敲响,左仪灵推门进来,看到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新帝。   问道:“他们走了?”   赵衍恪颔首,迟缓地说道:“走了。”   “安心了?”   赵衍恪再次点头。   “陪我到阙楼上走走吧。”   登高远望,站在阙楼上,整个西都城一览无余,当然包括两个在西都城大街上打闹嬉戏的身影。   赵衍恪一声长叹。   本是他的算计,没想到最终成全了别人的一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正文故事就全部结束了,后面的番外会采取隔日更的方式,将一些伏笔收尾,做个彻底交代。   下本新书开《嫁给咸鱼王爷后我官拜女相》   讲一个原生女主和穿越男主的欢喜冤家故事,讲一个家道中落的贵女重新杀回名利场,甚至成为宰相的故事。   一些废话:   直到敲下“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还很是恍惚,一个陪伴了我四个月的故事终于在今天走到了结尾。十分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你们的支持一直是我坚持写完这个故事的最大动力,也是我最大的收获。   这个故事是我在晋江写完的第一本书,其中有很多青涩与不足的地方,之后我将努力复盘,有所提升。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一个接近五十万字的故事,也是第一次在故事中尝试这样多的人物塑造,也是第一次采用这种剧情构造方式,在正文中不乏有很多生涩的笔触表达,也有许多没有处理好的细节埋线。   十分感谢各位读者能够看到结尾,见证一段故事,见证庄良玉的成长,同样也见证了一个新人作者的努力。   万分感谢,期待与诸位读者在下一个故事相逢!   4月15日,我在《嫁给咸鱼王爷后我官拜女相》等待一个有缘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