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简介:   📖咸鱼一不小心,成了个了不得的人📖   有人说怀念民国范儿,穿到民国的女主,诅咒他亲自穿过来:   女孩儿念书就念《女儿经》,重男轻女要你命;   卫生条件是渣渣,擦屁股还用木片砖头、土坷垃;   近亲结婚、裹小脚儿,这都是小事情;   关键是瘟疫横行,总有一款传染病会拥抱你,躲过了它躲不过它;   ……   ……   穿到二十世纪初的农村,生活条件太原始,棍棒教育是家风,离家出走是幻想,还奋斗个啥,还好土财主家还有余粮,吃吃喝喝混一辈子算鸟^   啥,不把女孩儿当人?!还要早点定亲?!还要裹一双臭烘烘的小脚?订亲的人还想贪她嫁妆?   咸鱼拍桌子大怒,欺人太甚!   为了摆脱早婚早育,早死早托生的命运,咸鱼拿笔望天,只有好好学习这一条不归路了……   阅读指路牌:1.前期主要搞学习,男主出现稍晚。   2.女主内心戏多,个性精黑野,不定时沙雕人设。女主不会从军从政,不做明星名媛,有政治倾向但不入党派,她最终会是一个文化人儿。   3.架空世界,时间线对不上,不必考据。   4.本文非剧情流快节奏打脸爽文,是架空民国现实主义种田风,有对一个时代风俗人情的刻画,女主没有一来就以现代思想一呼百应。每个时代都有特定的生存方式,女主会掩饰本性以适应不利环境,循序渐进地先谋求安身立命,最终对一个时代产生影响。   5.求求啦,总觉得女主不像现代人,嫌弃种田文风拖沓的,或者不喜欢男主女主任何一位的,请果断地弃文走人,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作者!   存稿肥硕,日更三千有保证。   入V公告:本文于4月12日周一入V,V章从第18章 开始,阅读过的小可爱,注意不要重复购买哦。今日入V,将有三更奉上。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哒^-^   本人又重新设置了一下防盗,小可爱们看这里:   设置的V章防盗购买比例改成60%,就是你数数V章有多少,购买章数达到V章数的60%,就能现买现看。   防盗时间改成24小时,购买比例达不到的话,也可以不用补订,等一天就能正常看了。   根据防盗效果,以后可能还会酌情调整,敬请谅解^-^^-^^-^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珍卿(小花) ┃ 配角:杜太爷、陆浩云、谢如松、杜志希、吴祖怡、陆惜音、吴祖兴、杜玉琮、聂梅先、姑奶奶、三表叔 ┃ 其它:民国,新式学堂,求学   一句话简介:咸鱼一不小心,成了个了不得的人   立意:民国女性的求学自强之路   📖 第一卷 故乡钓游求学忙 📖 第1章 入族学读《女儿经》   地处华北的禹州省永陵市,有一个人口不多的睢县,以出产有名的睢县毛笔,在整个中国都小有名气。   现在,民国已经十四年,那些大城市里,洋人办了许多教会学校,连中国人自己办的各类新式学校,都如雨后春笋一样,在神州大地遍地开花。   在大城市里,小孩子去新式学堂,已成为一种潮流。   但一个旧的时代,毕竟不是你大喊一声:“我要消灭你,你快灭亡吧。”   它就那么听话地,被消灭,被灭亡了。   睢县西南方向,有个近两百户人家的大庄村,隶属东桥镇,因最开始的时候,先是杜氏先祖在此扎根繁衍,此村就叫杜家庄。   后来,陆续很多外姓,迁来这里落地生根,人口渐渐比杜姓还多,也没改掉杜家庄这个名字。   杜家庄中有一条玉带河,玉带河以南主要是杜姓人居住,以北就是许多杂姓了。   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对外面文明车轮的响声,好像没有听得太真切,人们还是按照旧的方式生活着,而且看起来,过得还不赖。   庄上的杜氏子弟历来读书,不管做官不做官,杜氏子弟向来以书香门第自居的。   坐落在南村的杜氏祠堂里,还专门辟出了三间屋子,作为课堂,请来族中博学长者,专门在此教育族中子弟。   现在,这族学里的学生少了一些,但小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在四下里地清脆地回荡着,倒也显得生气勃勃。   屋北头孔子像下面,一张藤椅子上,坐着一位穿黑绸棉袍的老先生,头上戴着黑色的瓜皮帽,鼻梁上还挂了一副老花镜子。   这位是族学里负总责的九先生,他是杜氏族里公推的最有学问的夫子,早年间中过秀才的,因此很得族中老少的敬重。   这里的族学,可不是按学习程度分班念书的。   十来个学生里,既有七八岁的蒙童(才开始读书识字的儿童),才在念三百千、神童诗一类入门的书。   也有十岁出头,正在啃四书五经中的入门篇《论语》《诗经》之类的。   也有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四书五经通了大半,还在这里继续深造国学。   总之,族学里的学生程度不一,唯一的老师九先生是一对一或一对二地教导学生。   每个人学生轮流着,拿着自己的课本上去,听先生讲几页的生书。   先生给一个人讲书时,其余人背诵的背诵,书写的书写,都有事情干,当然也少不了偷懒的。   在这一群小男孩儿里,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生得细瘦单薄,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特别的一道风景线。   这一会儿轮到她听新书去了,她就抱着一本书,离开座位也到九先生跟前。   九先生拿着教棍,指着书上的某一行,吩咐这女孩儿,从那里开始念。   那女孩子就捧着书,朗声念了起来:   升斗上,要公平,买物件,莫亏人,夫君怒,说比论,好言劝,解愁闷。   夫骂人,莫齐逞,或不是,陪小心,纵怀憾,看你情,祸自消,福自生。   ……   然后,那位九先生,就摇头晃脑,慢悠悠地给这女孩儿解释意思。   解释完了,又谆谆地教导,说女孩子,要守好女孩子的本份,多在女孩的分内事上用心,读书识字倒是不大要紧……   这女孩子恭敬地听着,听先生讲完今天的《女儿经》,表情很温驯地退下来了,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   然后,就开始朗读今天学的内容。   这女孩子名叫杜珍卿,祖母、母亲都早逝,父亲早年出门,一去杳无音讯,就跟一个老祖父相依为命。   她面上看起来老实,心里却一点不温驯,心里无穷地mmp。   所谓《女儿经》,就是针对女孩子的思想道德行为规范:   在父母长辈面前,要老实勤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到公婆丈夫那里,也要恭敬孝顺,不要嫌贫爱富。   丈夫病了,软语温存地侍候着,受了责骂自己受着。   还讲对亲戚怎样,对邻居怎样,blabla……   《女儿经》中这么高标准的女性,根本就是丢弃自我、为男人造福的无敌工具人。   她来到这里□□年,还真见识过这样的女性,真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样的女性,逆来顺受,牺牲自我,也未必受到别人赞美感激,有时候,反倒更能激出人性的恶来。   可恨这《女儿经》,虽说是九先生特意教她学的,她祖父杜太爷,也很赞成她学的。   她祖父杜太爷管教孩子,推行的是棍棒教育。   这些年挨过无数打,她也学乖滑了,若非重大问题,决不跟她祖父杠着来,当然,她也不随便跟师长杠着来。   这《女儿经》学就学了,而且要学得倒背如流,融会贯通,学得叫这些人挑不出毛病来。   珍卿读了一会儿书,见桌上有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块花生糕,黄脆脆的看着就好吃。   珍卿一侧脸儿,看见右面的邻桌上,一个男孩子正拿着书本挡住头,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她的好朋友,——杜氏族长的小孙子杜玉琮,跟她是同宗族的亲戚。   这小伙子人特别好,知道珍卿在家没有好饭吃,总是很细心地给她带东西吃。   看九先生正给人讲书,没有看向这里,珍卿拿课本挡着,很快吃了一块花生糕,后面的人,却重重踢了一下她凳子。   珍卿连忙把纸包收起来,回头看了后桌一眼。   她这个后桌,是个胖得像肉山一样的胖子,叫崔胖虎,在族学里招猫逗狗,最惹人厌的一个。   崔胖虎不是本村人,她娘是本村的人,他外祖父一家都在这里。   只因崔胖虎在省城太能惹事,惹了他不该惹的人,因此,他娘就带着他远避到娘家来了。   崔胖虎来了没多久,就成杜家庄一大祸害。到族学来了以后,那更是人厌狗嫌。   珍卿暗里教训他不只一回,这个胖纸就是不长教训,老是来招惹她。   珍卿今天懒得理会他,瞪他一眼就不再搭理他。   接着她就开始背诵《女儿经》,她小时候就背过,现在很容易就背会了。   她一边嘴里背诵着,眼睛却看到窗子外面。   现在才是初春,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枝头微微有一点新绿,但农村的景象还很寂静、单调。   这杜氏的族学院子里,倒有几棵梅花树,在春天的寒意里独逞艳姿,现出一些新鲜的意味来。   她是四岁那年穿来的,这个身体的妈妈开始教她认字。   妈妈在方块的红纸上,写下工整的楷字,一个个地教她认读。   一年多以后,她已经认了一两千繁体汉字。   可她妈是个病弱的人,在她五岁时就撒手人寰。   可她病得很沉重时,还强撑着给她寻了个国学先生。留下遗言说,珍卿这样伶俐,将来一定要让她读书,做个跟她不一样的人。   亲妈过世之后,亲爹就利索地抛下女儿,背井离乡奔前程去了,这一去七八年光阴,几乎是失去音信了。   她还没守满母孝,她祖父就开始张罗,想给她定下一门亲事。   珍卿奶奶、亲妈皆早逝,在此时人的眼中,她根本没有得到好教养,再加上她自幼病弱,根本没有好人家,愿意为子孙定下她。   杜太爷能寻到的“亲家”,多是冲着她是家中独孙女,想必将来嫁妆非常丰厚,打着是财产的主意。   这种人家,珍卿当然不愿意。   而且,那些来求亲的人家,基本都要求给她裹脚,那她就更不愿意了。   她为了拒婚和抗拒裹脚,眼看跟这杜太爷讲不了理,一开始就豁出去了,把自己塑造成没规矩的野丫头。   总之,小孩子能干的坏事,她全都做尽做绝了,成功获得了“泼皮”“野人”“夜叉”等光荣称号。   如此这般,成功吓走了大票想结亲的人家。   当然,在使用这些方法时,她祖父杜太爷打她,那也真是往死里打的。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办法,着实不宜常用。   那么除了嫁人之外,她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当然是好好念书,将来凭本事吃饭喽。   还算幸运的是,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女孩子读书,也不是那么另类的事了。   最妙的是,她妈留下遗言叫她念书,而她又是杜太爷膝下的独苗苗,还是有点金贵的。   回想六七岁以后,她学习起来真是疯狂。   那真是头悬梁椎刺股,起五更爬半夜,使出了两辈子吃奶的劲——终得匡先生另眼相看。   因匡先生学问好、见识深,杜太爷对他极为敬重,匡先生说的话,杜太爷多半会听的。   有匡先生开导杜太爷,有时在祖孙俩中间调解矛盾,珍卿这个天外来客,才在杜太爷这个蛮暴土著手下,挺过了这么多个年头。   匡先生是非常博学的人,性格也很温和,他给珍卿启蒙之后,给她通讲了四书,五经也学了大半,穿插学了《孝经》《小学》《唐诗三百首》等等。   反正,学的东西还真是不老少,所有学的知识,匡先生都叫珍卿知晓意思,熟练背诵。   匡先生还手把手地,教她临一些书帖,认真地练习书法,总之,在匡先生的栽培下,她的国学和书法,都很有基础了。   师生两个人,也是惺惺相惜,名为师生,实则情同父女。   可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匡先生突然跟杜太爷请辞,说他有非常紧要的事,非去办不可,不能再继续教导珍卿。   师生俩在一块儿七年多,匡先生乍一离开,珍卿一直觉得不得劲。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求收藏,求评论,求地雷。存稿肥硕,欢迎跳坑。 第2章 珍卿路遇尴尬事   ◎珍卿跟着匡先生学习,本是如鱼得水,非常自在地。可是,去年秋末的时候,匡先生突然杜太爷请辞,说他有……◎   匡先生走了以后,珍卿想方设法地跟她祖父说,她要去新式学堂念书。   她说,现在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女孩儿,都会去新式学堂镀一层金,夫家那里也觉得好看些。   杜太爷虽然是个旧式的人,但匡先生多年给他灌输,说珍卿怎么怎么天材,怎么怎么好学,只要好生培养,就会像《孝经》说的,她能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直白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他支持珍卿读书,她就有望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才女啥的,让教育抚养她的人,获得很大的名望荣誉。   自从珍卿生母过世,他爹也走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一直是杜太爷在管教孙女,可以说肩负了父母的职责。   那如果她真能出人头地,在人前混出什么名声,最该显赫荣耀的,应该就是他这个祖父了。   因为这个别人觉得可笑的念想,杜太爷有时候还挺开明,一直支持珍卿念书……   况且他虽然是个失败的生意人,但早年走南闯北,还是让他比别人见识多些。   那些个达官贵人们,都送儿女去念新式学堂,新式学堂必定有些益处的。   县里也办了新式学校,但杜太爷觉得,都需要由他考察一番,看看师资怎么样,风气怎么样,能不能学到正经东西,才能决定让不让孙女上去。   杜太爷这一考察,可不就考察了三四个月。   他越考察越觉得不像话,不满意,不能叫孙女去。   新式学校一时没有满意的,珍卿又不能在家虚度光阴。   于是杜太爷仗着在族里辈分高,跟族长说了一下子,又给九先生交了“束脩”,就把珍卿送到族学里,跟着九先生学。   她三个月前才进族学,在这之前,匡先生已经教她学《春秋》。   可进了族学以后,这九先生给她讲《春秋》,总是糊弄地给她讲。弄得她总学不明白,老是自己看注释去理解。   珍卿一开始还以为,九先生是浪得虚名,肚里没货,所以讲不出来。   等九先生寻了一本《女儿经》,特意给她细细致致地讲起来,珍卿才意识到——这个九先生满脑袋的封建流毒,糟老头子坏滴很。   他不想让珍卿在族学,跟一帮男孩子一块读书,却又不好明说,就懒得教她学《春秋》,拿一本《女儿经》来糊弄她。   珍卿正在装背书,走了神,忽然自己椅子上被踢一下,给她吓了一大跳。   就见身后的崔胖虎,书也不好好背,拿着几张写了字的纸,在手里摇来摇去。   崔胖虎身后瘦小的陈学礼,一边留意九先生别发现这里,一边满面惶急地去夺。   崔胖虎经常欺负穷学生陈学礼,抢他写的大字,是天天会有的节目。可幸的是,今天他一下子把写的大字,从崔胖虎身边夺回来了。   没有戏弄到陈学礼,崔胖虎又来揪珍卿的辫子,珍卿可不跟他客气,装作被他揪疼了,后背立刻向后一靠,身体重心直接往后面压,直接把崔胖虎桌子靠倒。   崔胖虎的桌子,直接翻在他自己身上,桌上的砚台纸笔,落了他一身子,砚台翻在他身上,把他衣服也弄脏了。   珍卿赶紧站起身,嘴里连声说着“抱歉”,伸出一双细溜溜的胳膊,要给压在胖虎身上的桌子抬起来。   可她“力气太小”了,桌子每拽回一半,她胳膊上脱了力,就给跌回去又砸在胖虎身上。   这胖子想爬爬不起来,给他折腾得吱哩哇啦地叫。   珍卿反复弄了几回,眼见上面坐的九先生,脸色不太好看了,她也见好就收,在同窗的帮助下,给崔胖虎的桌子抬了起来。   崔胖虎造的跟个花斑猪一样,同窗们都偷偷捂嘴笑。   崔胖虎肥胖的身躯,好容易挣腾起来,猛出手就要打珍卿,珍卿瘦瘦的身板儿很灵活,很容易就躲开了。   崔胖虎一拳打空,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倒了。   眼见九先生站起身,要过来这里了。珍卿才赶紧给崔胖虎鞠躬倒歉,说他揪自己辫子,给她吓得一个哆嗦,没留神把他桌子靠倒了。   珍卿的小伙伴杜玉琮,也来劝崔胖虎,说他大人大量,别跟个小丫头片子计较。   下学时,崔胖虎家下人来接时,珍卿赶忙上前陪礼,把跟崔胖虎倒歉的说辞,“诚惶诚恐”地说了两遍,姿态放得特别低。   崔胖虎家里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来这里的几年,珍卿悟到一个大道理:   生存环境不利的时候,私下该咋办就咋办,但是面子一定做好,一定要装得非常温良恭俭让,让别人挑不出错来。   九先生出来晚点儿,看见珍卿,高傲地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说:“你把《女儿经》学好,就省事了。”   珍卿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先生慢走”,没有答他的话。   ————————————————————————————   从杜氏祠堂出来,珍卿和最好的小伙伴杜玉琮,及一般好的小伙伴李宝荪、杜玉理一起走了一段。   杜玉理家在南村东边,最先转方向离开大部队。   李宝荪自己家在北村,但他的姑姑就嫁在南村,半道上抬手喊她去吃糕。李宝荪也脱离队伍了。   他们一走,玉琮就非常高兴地拉了珍卿的手,说:“珍卿,我爹今天回来,指定带了好吃的,明天给你带学堂去。”   珍卿喜眉笑眼地说:   “《西游记》我又画了一本,已经快得了,明天拿给你。祖父说明天回来,给我带麻花,我给你留两根儿,只给李宝荪和玉理一根儿。”   杜玉琮一听,更是高兴不已,握紧珍卿的手对她说:“珍卿,你对我太好了。”   珍卿也被他感染:“你对我才好呢。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两个小孩儿,就拉着手面对面地傻笑,说着“你对我最好”“我对你最好”的话,一起蹦蹦跳跳地往西面走。   到了玉琮家,两人道了别,珍卿一个人往北走,过了玉带河上的一座木桥,往自己家方向走。   一路上遇到人,珍卿都会问个“好”,人家也回问一声“大小姐下学啦”,大家都客客气气的。   走到柳树堰塘的时候,见前面小路上,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吃力地挑着两桶水,脚上不太稳当,差点摔了一跟头。   珍卿连忙上前,扶了这女人一把,这女人虚弱地对珍卿挤出个笑容,说:“大小姐下学了?”   珍卿点了点头,这李家嫂子个头不低,却瘦得一把骨头,满面风霜,眼窝陷得很深,珍卿真不忍多看她,说:“李家嫂子,怎么不让长工挑啊。”   这李家嫂子只是抿嘴,憔悴地笑笑,没有多话,又挑起水继续往她家走。   这个李嫂子,就是珍卿学堂里小伙伴李宝荪的亲娘。   李家也有三四顷地,大小是个地主了,李宝荪的娘按理说,也是地主家的奶奶,该呼奴使婢地享福。   可是这一家人,却把这个最合《女儿经》标准的女人,当做佣人甚至奴隶一样使唤,甚至怀了身孕,也没有放过她。   连她的亲儿子李宝荪,也在奶奶和亲爹的影响下,也觉得他亲妈,给家里当牛做马是应该的。   当然,珍卿对这李家嫂子,也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又由这李嫂子想到这时代,有更多这样的女性;而一帮遗老遗少们,还热衷培养出更多这样的女性。   而且,珍卿她自己,也处在这帮遗老遗少的半包围中——她心里很复杂的感觉。   她帮不了李家嫂子,所以有时候,甚至希望不要看见她的可怜样子,免得弄得心里难受。   珍卿闷着头往回走,忽听见一阵怪异的水声,走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一个乡下汉子,用一种怪异的姿势怼着墙角,一手提裤子,一手扶在……   真他么地辣眼睛,珍卿连忙捂着眼睛,别过头溜着墙根走。   她恨恨地想,真是狗一样的人,又不是没有茅房,实在憋不住,怎么不尿在□□里?   知道爱惜自己的裤子,不知道爱惜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哼,狗都不如!   珍卿踩着小碎步快步走着,就听那个狗一样的人,还在恶意地笑:“大小姐,你看见啥了,你就捂眼睛?”   珍卿暗骂“狗逼”,心里也是恨不过来,随地大小便,在乡下真是司空见惯,她看见这个场景,也不是一两回了。   小跑着回到家,珍卿默默吁了一口气。   她从侧门进了前院,听见厨房里有动静,知道家里老妈子罗妈开始忙活午饭了。   罗妈是管家黎大田的老婆,本是家里干杂活的,原本没有管厨房的事儿。   上一个厨娘,是匡先生带来的老妈子,她做的饭菜还不错,珍卿吃了七八年,早已经吃惯了。   匡先生一走,连带那老妈子也带走了。罗妈就成了代班厨娘,但是她做的饭,真是死难吃死难吃的。   珍卿想请杜太爷,找个好点的厨娘回来,但杜太爷挑三拣四,就是挑不到好的厨娘来替代。   匡先生带走老妈子,也三个多月了,珍卿和杜太爷祖孙俩,天天凑合着吃罗妈做的黑暗料理。   杜太爷是个古怪的人,他整天吃得跑肚拉稀,他自己从不说罗妈什么,也从不许珍卿抱怨罗妈。   说两句,祖父就嫌她嘴上恶毒,就要拿竹尺打她的手。   珍卿为了身体健康,常用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跟小伙计交换些果子糕饼吃。   唉,想想也是一把泪啊,在杜家庄,人人称她一声“大小姐”,她却混成这个鬼样子。   还好,有玉琮这么好的小伙子,整天想着投喂她。   杜玉琮一家,跟她家是很近的亲戚:杜玉琮爷爷的爷爷,是珍卿爷爷的亲大哥,同父同母的。   总之,就是珍卿的老祖奶奶,都快要抱重孙子了,五十多岁又老蚌生珠儿,生下珍卿的这位祖父。   老来得子生下的孩子,要么极端伶俐,很容易出神童的;要么就非常平庸,平庸得让人尴尬的那种平庸。   很不幸,珍卿的祖父就是后者。她祖父干啥啥不行,还憨犟憨犟,连跟亲戚间的关系也处不好。   杜家庄的杜姓人,基本都住在南村,就杜太爷这一家儿,孤零零地住在北村,落在一群外姓人中间。   杜玉琮的爷爷,既是杜家庄的村长,也是睢阳杜氏这一辈的族长,还是颇有能量的。珍卿祖孙两个,虽然单独落在北村,倒也无人敢欺。 第3章 孤小姐自得其乐   ◎厨房总有动静传出,给这个太安静的家里,烘托出一点人气。珍卿嘱咐家里管家大田叔,把前玉琮家浮◎   回到家的珍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厨房里总有动静传出,给这个太安静的家里,烘托出一点人气。   珍卿嘱咐家里管家大田叔,把前玉琮家给的五香兔肉热一热,叫他嘱咐罗大妈千万不要炒着热,放在篦子上蒸热。   这罗大妈,简直是黑暗料理界的扛把子,炒十盘菜,九盘都会炒糊的,还死爱放酱油,说人家大厨都爱放酱油。   回到第二进院子的厢房,珍卿推开她的外书房的门——没错,她有一个外书房,有一个内书房。   外书房是她祖父特意设的,就是为了有时候,他在这院子里招待客人,能让客人看见他孙女写字背书,好显摆孙女的聪明伶俐,更表现他做祖父的教导有方。   珍卿写字背诵,多在这外书房的。   今天要写至少四十张字,杜太爷规定的,她每天自己练字就要有三十张。   而族学的九先生,给她布置了抄十遍《女儿经》,她在学里写了有两遍,还差着八遍。   而她最近也在自学五经里的《春秋》。   将笔墨纸砚都摆弄好了,珍卿站在窗后的桌前,闭眼深呼吸了几次,心里默默地念:   “我爱背书,我爱写字;我爱背书,我爱写字……”   八个字翻来覆去,念了二十遍,心理暗示大法开始起作用。   她把《女儿经》摊开,朗声读了五遍,而后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墨汁,心平气和地写起来。   她不喜欢《女儿经》,可是最初的时候,她也未必喜欢背书写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年做了许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也习惯了。   她的老师匡先生对她很好,也不是一开始就对她好。   她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书读好,把字写好,才终于让匡先生另眼相看,事事袒护起来。   所以啊,《神童诗》里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真是有道理的。   珍卿从五岁学写字,写了七八年,很能沉心专注的。   她精神一沉进去,就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她自己,什么心思也不想,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这其实是特别美妙的境界。   她这些年被关在家里,常日决不许出院子去玩,一年也走不了几趟亲戚。   之所以没被关出神经病,也跟她从学业中获得的乐趣有关。   看见珍卿收笔,伸了个懒腰,在外面守了一会儿的大田叔,走进来笑眯眯道:“大小姐,该吃饭了。”   珍卿摊靠在椅子上,问他是什么钟点了,大田叔说:“下一点了。”   珍卿摸了摸饿瘪的肚子,兴致缺缺地说:“就在这儿吃吧,除了五香兔肉,别的菜,都不要。”   大田叔应了一声,又说:“大小姐,还给你煨了白萝卜肉汤呢。肉是今天新买的。”   珍卿眼睛一亮:“那行,把汤也端来吧,你也留些喝,别给你老婆喝。”   现在都没有冰箱,稍微有条件的人家,习惯把肉整成腊肉,一连吃上一年甚至几年的。   前年,黑暗料理界的罗扛把子,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反正家里腌的腊肉,后来就长蛆儿了。   珍卿当时,吃完长蛆的肉,总觉得味道古怪,肚子里不大舒服,后来大田叔把腌肉的罐子拿出来,她亲眼看见拿出来的腊肉长蛆。   她当时啊,真是吐了个昏天黑地。   从此以后,宁愿饿死,也绝不吃腊肉,吃肉只吃新鲜的,还有外面熟肉铺子里,做好的鸡鸭牛的腌肉、酱肉。   罗大妈是大田叔的老婆,两口子为人行事,真是两个极端。   大田叔是家里家外一把抓,是珍卿祖父的好帮手,对珍卿也是无微不至地照顾。   而那位罗大妈,真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甩手货,真是好汉配癞妻,一言难尽。   大田叔憨厚地笑了下,“唉”了一声,就让珍卿自己洗洗手,饭菜马上端来。   珍卿坐在桌前,先喝了白萝卜肉汤,浑身热乎气都上来了,又美美地就着五香兔肉,吃了不少白米饭。   一吃完饭,她困劲就上来了,大田叔收拾餐盘,珍卿就自己摸上床睡。   大田叔嘱咐她说,别睡时间长了,免得晚上睡不着。   珍卿只睡了一个钟头,大田叔就把她叫起床。   她下午不必去族学,就在家里自学《春秋》,兼写字。   族学里的九先生,是个疏懒的老头儿。他一天只上半天课,下午半天他的节目是很多的。   九先生学问极好,四里八乡都有些人望。   所以有时候,乡里乡亲有点矛盾啊,或者有什么难事办不好啊,会请他去调解调解,斡旋斡旋。——他是四里八乡有名的金牌调解员。   除了当个业余调解员之外,九先生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麻将。   因为总当调解员,他在杜家庄左近的村庄,结识了不少热爱国粹麻将的牌搭子,他的牌局总是多得喜人。   不给人调解斡旋事情时,九先生就坐上他的马车,很快乐地去赴牌局的。   珍卿午睡起来以后,就开始自学《春秋》,她学的是比较通行的《左氏春秋》。   《左氏春秋》实际上是一部史书。她记得上辈子上初中,学过一篇《曹刿论战》,就是出自左氏春秋。   史书如果能读明白,那还是比较有意思的。   为了熟记内容,通晓文义,珍卿一下午的时间,除了理解文章内容,剩余的时间就在朗读、背记和默写。   为了学得巩固,她明日还要复习的。   有人也许要问,作为一个后世来的人,明知道已经民国了,为啥要这么苦学四书五经?   因为杜太爷很固执,总觉得儒家经典永不过时,任何时候都能安身立命的,还能让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珍卿听三表叔说过,现在的新式学堂,也很重视国学,尤其中国人办的学堂,更加偏重国学。   所以,国学是非学不可的。   可是只学国学,也是让人心里没底。听说新式学堂有入学考试的,也不知道入学考试考得啥。   眼看着天色不早,珍卿自己点了煤油灯,把灯火拨得亮亮的。自学的内容就先结束,贪多嚼不烂。   她答应给玉琮带《西游记》的画册子——今天还是赶工做完,明天给他带过去。   匡先生不太会画画,自然教不了她。珍卿画画属于自学成材,也只是画一些墨水白描的画,她不会用颜料。   罗大妈在外面扫院子,扫到没有几扫帚,她烟瘾有点犯了,就坐珍卿书房对面的廊下,吧嗒吧嗒地抽水烟。   她看见珍卿灯燃得那么亮,就跑到对过儿来,在窗子外面说珍卿费油,在旁边絮絮叨叨好一会儿。   她走近前,见珍卿专注地画着啥,完全没搭理她的意思,她自己没意思走了。   笑话,好容易恢复能当飞行员的视力,她犯的着为省点灯油,祸祸自己的眼睛吗?   这可是她家的灯油,不是别人家的。   罗妈从院子里出去,珍卿甩甩右手腕子,把毛笔换到左手上,继续画她的画儿。   她左手也能写画,不过比右手稍弱一些。   她小时候身体弱,又想讨父母欢心,表现自己学习很勤奋。   她开始描红的时候,就容易手腕子疼,只得左右手并用,写字的数量才赶上去。   以后就养成了习惯,匡先生知道后,也没有怎么样。   只是杜太爷容不下,他说用左手写字,将来会变成个很不安份的人——珍卿觉得,他完全是胡扯八道。   但杜太爷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的,他一看见珍卿用左手,就拿戒尺打她。   珍卿只好避开杜太爷,右手累了的时候,背着杜太爷来合理使用她的左手。   把画册画完后,珍卿做了两遍眼保健操,想出去溜达溜达。   一到外面觉得温度真低,又加了一件大襟坎肩儿。   她就在院子里溜达着活动筋骨,一会儿又爬梯子,站到晾晒东西的平房顶上,向远处看看笼着迷雾的原野,保养保养眼睛。   但没看多久,天就全黑下来了。   现在是农历的二月初,春耕还没有开始,但预备工作已经开始。   大田叔不时带着长工,到田间地头去转悠,看看地里的墒情怎么样。   而其他在家的长工,有的修整家里的院墙地砖,有的准备春耕的种子,每日忙得热火朝天,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当天彻底黑下来了,饭还没好,珍卿干脆溜达着过去看长工们干活。   工人们大概以为,大小姐许是来监工,明明到了要吃饭的钟点,他们还干得格外卖力。   她呆呆地看了一阵,发现从许多人粗大的手上,看到了更多的炸裂的口子,心里有点怪怪的。   讲真,她祖父个性古怪,但对家里的佣人、工人,真是极好的。给他们的工钱,在四里八乡都算高的。   而且给长工的伙食也不错。农活重的时候,一天会有一顿荤菜——这在这个时代,杜太爷算是人性极好的地主了。   看了一会儿工人干活,大田叔见饭还没好,把烤好的红薯用纸包着,让珍卿吃了先垫垫饥。   珍卿没好意思当工人们面吃,溜达到猪圈那吃。一看到猪圈里的猪,她有点高兴起来了。   他们家养了六只猪。去年秋天的时候,一只白毛老母猪,生了三只黑白花的小猪崽。   猪崽们小的时候,挺可爱的,珍卿蛮喜欢看它们。   后来这三只猪越长越肥,一个个浑身肥膘,都是一副挨宰的相,珍卿就不大爱看它们了。   珍卿一边啃烤红薯,把皮丢给它们,一边跟小猪崽子们絮叨:   “你们少吃些吧,天天吃这么多,到今年冬天就该下锅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想想都替你们疼得慌。”   三只小花猪,你拱我我拱你,生猛地在槽子里抢食,只当珍卿是在放屁,全不理会。   珍卿想了想,对三个花猪说:“我们杜家是书香门第,你们是书香门第的猪。给你们念点诗文听吧。”   珍卿想了半天,想不起哪朝哪代的诗人,歌颂过猪的。无奈只得念了一首写苏东坡的《猪肉颂》。   她大声地念起来。   念完之后,见三只花猪哼哼唧唧的,像不高兴似的,珍卿哈哈乐了几声。   俗话说,当着矮子别说短话,当着猪最好也别说红烧肉好吃。   笑了两声,珍卿哄它们道:“好好好,不说吃猪肉的事儿。给你们念首儿歌,赞美猪的儿歌,呃,真想不起来。听个兔子歌儿吧。听着啊   “小了兔了子了,白了又了白,两了只了耳了朵竖了起了来,爱了吃了萝了卜了爱了吃了菜,蹦了蹦了跳了跳了真了可了爱,嘿嘿。”   一念完,看那三只花猪哼唧得更厉害,拿屁股对着珍卿,珍卿笑:“你们还真扭上了,莫非真听得懂,当着猪的面夸兔子,你们还不高兴了?”   后面罗妈扯着嗓子喊吃饭,珍卿回去吃晚饭去了。   长工们的饭还没好,还干活干得热火朝天。有个女工叹着说道:   “我看大小姐真是可怜,天天被圈在家里,玩也不许出去玩,老老实实念完书,也没个人跟她说话,小妮儿一个人晃来晃去,只能跟猪崽儿说说话。”   另一个女工说:“财主家的小姐,不都是大门大出、二门不迈。叫你说的好受罪似的。俺要是财主家的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事都不操心,俺也愿意圈在家里。”   一个老长工说:“别人家的小姐,还能串个门子走个亲戚,你看俺们家这太爷,哪有啥亲戚走动?大小姐一年走亲戚,也走不了两三趟……”   工人们又议论起,为啥杜太爷,没啥亲戚走动……   珍卿把晚饭对付过去,在后面睡房前的窄院子里,晃了一会儿消食。   然后就刷牙、洗脸、洗屁股、洗脚,洗漱干净了立马就上床入睡了。   这个时候不过八点多,还没到九点钟,但这时的农村人都睡得早。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农村里又没普及电灯,人们过的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生活。   杜家有豆油灯、煤油灯,还有红色白色的蜡烛,但没有太重要的事儿,也不会那么随便浪费着用。   而且,珍卿怕把眼睛搞坏了,在这种照明条件下,她根本没兴趣过啥夜生活的。   晚上七八点睡,早上五六点起的日子,她过了这□□年,也着实是习惯了。   上辈子的神经衰弱和失眠症,这辈子也没有了,连脾气都变好了呢。   作者有话说:   点个收藏呗 第4章 新旧学堂哪个好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用人和工人就起来忙活。   珍卿听见扫院子的声音,看见天还没亮,她阖上眼睛又眯一会儿。   等到起了床,罗妈过来给她梳头——她家里没有买丫鬟,也没有专门侍候小姐的老妈子。   等罗妈梳完了以后,珍卿在镜子里看得嘴直抽,这头发梳得,跟猪八戒的耙子耙得一样。   珍卿颇觉无奈,等罗妈去给她打洗脸水,她又把头发打散重新梳一遍,梳得并不服帖,可总比罗妈梳得好多了。   梳完了头发,她把牙刷打湿蘸了牙粉,开始细细致致地刷牙,刷完了给嘴里漱干净。   她亡母在世的时候,就开始给她用牙刷、牙粉——可以说是杜家庄的头一份。   她这里的爹妈,当初冲出封建牢笼,各自逃婚,而成就了他们的一段姻缘,他们在外面的世界,终究是见过世面的。   她的这一副好牙,也是杜家庄同龄女孩子中的头一份。   可自从跟杜太爷相依为命,祖孙俩曾因卫生习惯,很闹腾过一段时间。   杜太爷嫌她穷讲究,说她一天到晚洗手洗得太多。   这时候的传染病,每隔一段时间就爆发一次,有的传染病,在后世一出生就能打疫苗,一辈子都不会感染,在这里却能死人。   她敢不好好洗手吗?   这时候的农村,卫浴条件不太好,一到冬天,大家一两月不洗澡是常事。   珍卿强烈要求,至少十天里简单地洗个澡。杜太爷都觉得她是异类。   杜太爷自己不太讲究,擦屁屁舍不得买草纸用,就用点儿树叶子、砖棍儿、土坷垃啥的,抹两下子就算完事。   珍卿有时候草纸用完,这老头儿也舍不得给她买。   她用写过字的纸来代替草纸,这老头子都看得生气,非说她这样是在亵渎圣贤。   为了争取好的卫生条件,那些年跟杜太爷斗智斗勇,想想都觉得荒诞。   这一会儿珍卿刷完牙,罗妈也打来了洗脸水。   罗妈看她重新梳了头发,说珍卿挑三拣四名堂多,还用了一个挺新鲜的歇后语,说她秋后到地里——专门找茬儿。   珍卿也不跟她吵嘴,就是不说话,洗了个脸,搽了喜妹牌的香膏子,然后就开始晨读。   族学里南村的学生,通常先去族学里面早读,早读完了再回家吃早饭。   珍卿住在北村,离得较远,而她祖父杜太爷,也信得过她的自觉性,她就在自己家里早读,吃晚早点再去族学上课。   读了大半个时辰书,珍卿就着热粥,吃了大田叔特意给她摊的鸡蛋饼子。吃完饭,挎上书包这就上学去了。   到了族学,珍卿跟小伙伴们打了招呼。   李宝荪说昨天在他姑家吃的糕特别好吃,特意给珍卿带了一块。   杜玉理把他的陀螺带来了,说待会儿大家一起玩。   珍卿看着无忧无虑的李宝荪,想到昨天在路上碰到他娘,珍卿憋了半天,还是啥也没说出来。   因为同村的人,也有看不过李宝荪的奶奶和爹,虐待媳妇的,人家仗义执言,劝李家人积德行善,对媳妇别那么手辣。   可是李家这些人啊,真是嘴甜心苦的货,当着外人一脸和善,答应得好好的,背后却变本加厉地打骂媳妇,让她干更多的活儿。   外人的劝说,对李家嫂子来说,真像火上浇油。   但珍卿得了李宝荪一块米糕,到底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把李宝荪拉到角落里,问他:“荪,你想做个没娘的娃子吗?”   李宝荪神情懵懂,但立刻摇拨浪鼓似的摇头,珍卿就语重心长地说:   “听长辈们说,生孩子像过鬼门关,很危险。你娘挺着肚子还干那重的活,更危险。你不想做没娘的娃子,就跟你爹跟你奶闹,不要让她干那么多活。”   李宝荪很有点犹疑:“可是我娘,我娘她就喜欢干活,不干活她不舒服啊,我奶跟我说,一叫我娘歇着,我娘就浑身难受。”   珍卿翻了两个大白眼儿,我可去你奶奶的吧,她问:“那你爹、你奶奶喜欢干活吗?”   李宝荪想了想:“他们不干活,让长工和我娘干。”   珍卿又问:“那你爱干活吗?你姑爱干活吗?你动动脑壳想一想,人都是一样的,哪有不喜欢玩,只喜欢干活的?”   李宝荪大皱其眉,难以理解,珍卿也不求他理解,直接告诉他:   “你就记着,你不想做没娘的娃儿,跟你爹你奶不要求,不要说,你要是求他们,不让你娘干活,那是害了你娘。   “回家就给我哭,给我闹,在地上撒泼打滚儿,咋样都行,反正让你娘少干活,多吃饭。让她把小娃儿,好好生下来。要不然,说不定你就没娘了……”   珍卿说完,看着李宝荪二不兮兮的神情,立刻后悔了,悔不该跟他说这些话。   李宝荪跟她同岁,不算虚岁也有十二三岁了。   这地主家的傻孙子,还是一团孩子气,都不晓得护着亲妈,跟她说了,他还听得直发愣,回头可别把她给卖喽。   珍卿连忙立起眉毛,威胁李宝荪道:   “荪,我跟你说的这些话,不能跟任何人说。要是你出卖我,把我的话跟人说,我再也不跟你玩,画册也不给你看。”   李宝荪一听急了,连忙赌咒发誓地说,绝不跟别人说,他要是说了,他就是乌龟王八蛋生的。   珍卿真是觉得累心,还是回到了院子前面,跟大家一起玩儿吧。   玩了一会儿,九先生一来,就开始上课了。   九先生还是给珍卿讲《女儿经》,又给她布置了十遍写字。   珍卿听了讲下来,把《女儿经》写了三遍,开始自己学《春秋》上的内容,不按九先生的安排来。   她正在老老实实看书,她背后又被撞了一下。   知道肯定是那个招猫逗狗的崔胖虎。   他又抢了后桌陈学礼写的大字,故意耍着陈学礼玩。   崔胖虎和陈学礼,都在杜氏族学里附学的,不过因为一富一穷,境遇天差地别。   听说,崔胖虎家里总给九先生送了厚礼,九先生高兴得不得了,对崔胖虎在学里的恶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管。   而陈学礼家里是真穷,听说他家原先是阔过的。后来因与人争斗,没斗赢,就闹了个家破人亡。   陈学礼的爹就发毒誓,他报不了仇,也要让他儿子、孙子给报仇。   结果第一步生儿子,老天爷都不照顾他。   他一连吭哧吭哧生了五个闺女,家里穷到叮当响了,才生出陈学礼这个宝贝儿子来。   然而,他对杜氏族长千求万求,说帮族长做活,就算累死了,也一定要让儿子读书。   陈学礼是个好孩子,也珍惜念书的机会,根本不敢惹事,但学里总有人欺负他,欺负他最厉害的就是崔胖虎。   崔胖虎欺负陈学礼,是学里的老戏目了。珍卿也帮过陈学礼,时不时教训一下崔胖虎,可没谁能帮谁一辈子。   这一次,珍卿没有管这个事。   陈学礼,看自己辛苦写的功课,叫崔胖虎都快撕烂了,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他顾不得先生要罚他,干脆从桌子上站起来想抢回来。   闹着闹着,九先生就下来了。九先生黑着脸,叫崔胖虎和陈学礼,都站到课堂外面去。   陈学礼立刻大哭起来,崔胖虎倒得意扬扬的,一点也不在乎。   就九先生这样的师德,族学里离乌烟瘴气也不远了。   珍卿自觉善于忍耐的人,都看得厌烦了。   珍卿的祖父杜太爷,可不知道孙女开始厌学了。   他到县里铺子收账,顺道考察新式小学,事情都办清白了,雇了一辆马车回杜家庄。   进了村子以后,他拎着给孙女带的糕点果子,回到了位于北村的家里。   对于那些新式小学,他考察的结果不尽人意。   上新式学堂确是大趋势,可杜太爷很是犹豫。   他年轻时候在外面闯,但没闯出啥名堂来,外面闹革命啥的,他也不大懂。   他书也没读过几本,可小时念诵的《神童诗》,如今还记得几句,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还有“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想要做人上人,儒家的“四书五经”才是根本嘛。   在外头新式学堂里,国文也只是一门课,新式学堂也不下大力气教,那不是本末倒置嘛。   还有外头学堂教的那些个,什么算术、唱歌、画画、劳作、地理,还有其余他记不住名目的课,怎么看怎么怪。   学算术将来能够管家,学点地理将来能走出门,这些倒罢了。   可是唱歌可就是戏子倡优干的,是下九流的活计了,他好好养出来一个孙女,难道学出来反倒成个卖唱的?   还有劳作课,这就更不像话了。   他养的这个孙女,是家里独一个的孩子,虽说对她严厉,从小到大没少打她,可也没叫她受过累。   她连个洗碗的刷子都不会拿,何苦叫她上什么劳作课?   再者说了,这办新式学堂的人里面,很有一些造反作乱的人,还有让官府通缉的,这些算什么正经人呢?   这种人怎么能教得好学生呢?这岂不是误人子弟?   杜太爷犹豫极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有营养液了,高兴,待本人去取个快递,待会儿再更一章。亲亲们,点个收藏呗感谢在2021-03-21 23:32:37~2021-03-22 18:5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54275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广托人情找学堂   考察完新式学堂的杜太爷,带着满腹疑虑回到家里,叫管家黎大田来问话,他先问春耕准备的怎么样,还有棚里的牲口都怎么样。   然后细细问了珍卿在家如何。   黎大田就说,太爷离家的几天,大小姐还跟往常一样,早起早睡,温书背书,写写画画,来往在族学跟家里,也没有淘气惹事,都安安生生的。   说到末了,黎大田又说:   “太爷,我家那口子做饭,畜生都不爱吃,更别说给大小姐吃。   “大小姐现在吃饭,还是爱吃不吃的。太爷,我看还是另找厨娘,大小姐要长身体,这么着可不行。”   杜太爷拍拍额头,也有点发愁地说:“托了杨家湾她姑奶奶帮忙找,要等等。”   黎大田这才稍微放心。   这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见“吧嗒吧嗒”的响声,一推窗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半空里,细细密密的雨,飘落下来了。   杜太爷和黎大田两人,又说了家里、地里,还有县城铺子里的事,   杜太爷说,布店和大车店的生意都好,大有利钱可赚。   可是那个粮店里面,林掌柜跟他叫苦,说这几年年成太好,县城又开了两处粮店,生意越发难做了。   黎大田闷声不响,年成好大家手里有钱,粮食生意照理应该更好做。   可这粮店挣钱却越来越少,是个人,都要疑心一下掌柜的。   可他家这个杜太爷,是个面憨心更憨的,但他性子还挺倔,身边人不能逆着他的意思,逆了他的意,要是长工、用人,他也不说扣你工钱,他就直接把你赶出去了。   要是儿子、女儿、孙女,逆了他的意思,他就敢狠狠地打,真的是往死里打。   黎大田有话不敢说,只好闷在心里,过了一会儿,他看看天色,就说:“太爷,大小姐没带伞,我去迎迎她?”   杜太爷模糊地“嗯”一声,黎大田拿了伞,穿了蓑衣去了。   族学下学的时候,珍卿把书包里两本《西游记》画册,背着人给了杜玉琮,玉琮给她带的好吃的,她也早放进书包里。   因为下雨,今天家里都有人来接。   珍卿只跟玉琮走了一段,就遇见来接她的大田叔,他被大田叔护着往回走。   一听大田叔说祖父回来,珍卿立刻高兴起来,催促大田叔走快点回家。   回到家里,珍卿大喊一声“祖父”,冲到前院的堂屋里,大声问:“祖父,你看学堂看得咋样,我能去上学了吗?”   杜太爷虽说是个旧式人,也重男轻女,孩子有时候也往死里打但这几年与孙女相依为命,对她很有几分感情了。   看她这满脸期待的表情,他的考察结果,竟有些不忍心跟她说。   杜太爷先叫珍卿,去拜一拜孔夫子。   珍卿只好按捺着急,往东屋走了一趟,在杜太爷特制的孔夫子神龛前,点上香,好生拜了几拜。   杜太爷对别的神佛,时信时不信的,但对于孔夫子,他倒很崇拜似的,总叫珍卿格外敬着。   再回到正堂屋,珍卿还问学校的事,杜太爷才说:   “其他学堂都不济,有一个新陵小学,都说不错。可那校长听说闹赤党,还是官府的通缉犯,现在又逃跑了,学堂就扔在那里不办了。”   珍卿失望地塌下肩膀,闷头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这里的民国,跟她以前的世界不一样。   最后一个王朝,虽然也是清朝,也是剃头梳辫子的朝代,但这里的历史,跟她学过的根本对不上。   她不太闹得清,杜太爷说的“赤党”是哪个党,但据她的猜测,大约现在的政治斗争,是类似于旧式军阀和资产阶级政党的斗争。   要知道,在她的那个时空里,guomin党也曾经被叫作“赤党”的。   杜太爷看她情绪不好,把带回来的点心果子打开,招呼珍卿吃吃看好不好吃。   珍卿沉着小脸儿,说了一句:“祖父,我一定要出去念书。”   杜太爷“嗯嗯”地附和点头,见罗妈送水进来了,连忙招呼她“洗洗手”。   珍卿吃着豆沙糕、麻花、板栗,觉得都很不错,想明天给玉琮他们带一些去。   一会儿,午饭陆续摆上来,杜太爷见珍卿也不正眼看饭菜,拿这些零碎儿吃个没完,心里开始生气,他猛地一拍桌子,说:   “这些都是不养人的东西,你吃个没完干啥?快给我好好吃饭。”   正在摆碗筷的罗妈就说:“太爷,你晓得不养人,为啥还给大小姐买这么些?”   珍卿翻着白眼儿看罗妈:万一祖父真听进心里,以后真不给买零食,难道天天吃你做的黑暗料理?   这个时候,杜太爷取来堂屋桌上的戒尺,在饭桌上砸得“梆铛梆铛”响,高声喝斥着珍卿,说:“你不好好吃饭,我就要打你!”   珍卿听着这动静,下意识打哆嗦,缩着脖子,放下手里的板栗,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筷子。   她瞅瞅桌上的两菜一汤——今天杜太爷回家,难得稍微丰盛一些:   红烧排骨,做成了炭烧排骨,黑黢黢的;   炒萝卜片子,萝卜片子切得跟萝卜墩子似的,炒得白不滋溜,乌不拉嘎的,有的没炒熟,有的炒糊了;   还有那一盆粉条子汤,怎么看都像是端了一盆鼻涕汤上来。   这个罗妈,手艺不好就算了,还这么爱放酱油,个个菜品看着都黑不隆冬的。   还有馒头,摸着又黄又硬的,珍卿拿在手里,有点费解地问:“咱们家咋吃上黄米面了?”   她自幼身体不强,脾胃虚弱,从小都是吃细米白面的。现在身体见好,吃点粗粮也行。   珍卿咬了一口,真是挺硌牙,看大田叔端着米粥进来,纳闷地问:“这黄米面咋这么硬呢?   大田叔放下粥碗,有点讪讪地说:“是细白面做的,碱放多了,变黄了,有点硬。”   珍卿默默地,放下这个细白面做的黄馒头。   这样一桌子菜和馒头,别说吃进肚子里,她多看它们两眼,都恶心得快要上西天,吃个毛啊吃。   杜太爷看她要放下筷子,虎视眈眈地举着戒尺,好像她不吃,他就要立刻开打了。   珍卿只好在心里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老天爷派罗大妈来祸祸她,大概真的有重任要托付给她,所以要千方百计地磨炼她。   珍卿挑来挑去,挑了些没糊的萝卜片吃,然后就喝了两碗粥。   杜太爷跟牢头似的,看她也算吃了不少,才收回了他的威慑工具——戒尺。   这以后的日子,杜老太爷对珍卿上学的事越发上心,姑奶奶家的三表叔,他也早托他帮忙留意。   他求助其他的亲戚,人家都不搭理他。   杜太爷还是求到族长那里,族长毕竟是杜太爷的亲侄孙,一点儿不打哈哈地应下了。   珍卿知道,族长的二儿子——也就是杜玉琮的二叔,就是在永陵市当□□的,打听学堂的事,一定是比较方便的。   她就暂时放下心来,不再一味地着急。   她感激族长家仗义相助,每天不是给玉琮带吃的,就是跟他讲好玩的故事。   他们俩人有时候,还撇开其他小伙伴,一起到草窠里捉虫子玩,或者去爬树翻墙,关系是越来越好。   玉琮家里的女人们,——他奶奶、他娘、他二姐,因为她对玉琮好,就更叫玉琮给她带好吃的来,还常喊她到家里吃饭去。   不过她都没有去,杜太爷不让她随便在别人家吃饭。   但珍卿挑了两本平常画的花样子,一本给玉琮的娘,一本给玉琮的二姐。玉琮奶奶早就不做针线,就没给她。   不觉之间,两家人关系倒比从前亲近。   这天,玉琮高高兴兴下学回家,看二姐跟她娘在看珍卿给的花样子,听她们说:   “没想到这妮儿,这么有心思,这花样子都新鲜得很呢。”   玉琮就说:“珍卿画画好着呢。”   玉琮她娘就说:“没想到,这小妮子怪灵的,干啥都怪像样子,还挺懂礼数,可惜她爹娘是那样的。”   玉琮奇怪地问:“她爹娘咋了?”   二姐也问:“娘,她爹娘咋了?”   玉琮她娘后悔失口,叫孩子们别问了。   玉琮奶奶在里屋说:   “唉,这个妮儿是个好妮儿,可惜不入族谱,说起来好像总是低人一头。要是论起辈分来,珍卿该叫俺嫂子,你们这些小辈儿,要喊她姑奶奶,姑儿。”   玉琮听得很不喜欢,不高兴地说:“我才不叫她姑奶奶!她比我还小。”   玉琮娘又问:“珍卿会不会入族谱?这妮儿怪机灵的。”   玉琮她奶说:“不好说,你二弟不是在给她找学上,上不了族谱,到外面上学也好,免得让人挑长挑短。”   玉琮二姐问:“奶,我咋不能到外面上学?”   玉琮她奶白她一眼:“你都定婚了,都有家儿了,你上啥学?珍卿是没得法子,才叫她去上学,出去上一层釉子,显得光亮些,说亲好说些。”   说着,她摸摸玉琮的后脊梁:   “现在不兴考科举了,咱们玉琮,早晚也要出去念书,一路念,咱们也学珍卿她三表叔出洋,最好考个洋翰林(指博士)回来,将来寻个一官半职,也尊重地很。”   玉琮低着头,没有吭声。   ……   珍卿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一直到三月初,也没等来什么好消息。   有时候她也想,随便找个小学念,难道不行吗?   但杜太爷坚决不同意,杜太爷的意思,他孙女这么有念书天赋,要上学一定要上最好的。   县里没有好学堂,到市里上也行,市里要是还不行,到省城去上也行。   学费需要杜太爷出,他说话当然很有分量的。   珍卿难免心里着急,今年她可就十三岁,按照虚岁算她都十五岁了。   她没想做时代的弄潮儿,也不愿被时代潮流拍在后面啊。   上辈子学会的东西,再不去巩固巩固,她就要忘光了啊。   没有等到上学的好消息,却等到不用上族学的好消息。   话说最近雨水有点多,时不时就下一阵雨。   有一回,九先生去南边的庄子赴牌局,没留神土路被雨水泡松了,不小心马车就翻掉了。   九先生不知怎么摔的,反正是摔着大胯了,伤得还比较严重。   珍卿和玉琮去他家里看望,看见他只能撅着屁股,扶着墙走,像个大□□一样,两个人回来笑得不行。   不用上族学的第三天,北边杨家湾珍卿的姑奶奶——其实算是表姑奶奶,是杜太爷的亲姨表姐。   姑奶奶打发人来杜家庄,给珍卿送春天的衣裳鞋袜,顺道说二表姐杨若云要出阁,也想接珍卿去玩玩,杨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们想得很了。   杨家来的人,听说杜家族里先生病了,珍卿不用上学,可不是正赶巧了,顿时高兴得不行,赶紧叫人给珍卿收拾行李,说话就要带表小姐走了。   杜太爷不大情愿让她出门。   珍卿在家里着实憋闷,太想出去放放风,就跟杜太爷好说歹说,叫他答应她去杨家湾。   珍卿便收拾了书本笔墨,并衣裳鞋袜等,跟着杨家来的车,赶紧到杨家湾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二更奉上 第6章 做客杨家遭数落   珍卿坐在马车里,扒开马车帷子,看着外面的春日景象:   到处花明柳媚,蝴舞莺飞,人的耳朵里,总能听见各种声音。   冬日一片死寂的堰塘,也长出绿绿的漂浮物,时来一阵轻风,水面就优雅地荡起涟漪……   珍卿靠在马车壁上,舒服地叹了几声。   在杜太爷手下讨生活,简直跟坐监牢一样。   去杨家湾呆一阵子,好歹能呼吸点新鲜空气,舒舒坦坦享几天清福。   可怜啊,她只有杨家姑奶奶这一门亲戚可走,因此能出来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说杜太爷的亲近亲戚少,就不得不说说杜太爷这个人。   杜太爷年轻时,是个干啥啥不成的犟驴子,他一门心思想做大生意,走南闯北到处浪。   家里所有事情,都交给老婆管,一儿一女就跟没这个爹似的。   后来,他把父母留给他的家业几乎败光,浪到没有资本浪了,才回到杜家庄来。   珍卿的奶奶景氏,又气又累又伤心,四十不到就死了。   后来,杜太爷对一双儿女,也只会施加棍棒教育,压根没有当慈父的意思,闹到一儿一女,先后都离家出走。   珍卿奶奶的娘家景家,也早早跟杜太爷断绝了来往。   而珍卿的爸妈,当初是各自逃了家里的婚约,两个人私奔在一起的。   后来怎么回的杜家庄,容后再说。   珍卿的外祖父母,根本不认这个“败坏门庭”的女儿。所以,杜太爷也没亲家可以走动。   她的那个从没见过的姑姑,离家出走之后,更是杳无音讯。   现在能让杜太爷走动的,除了本家杜氏的亲戚,只有他的一位表姐家——就是现在要去的姑奶奶家。   这位姑奶奶,原是杜太爷的亲姨表姐,是杜太爷亲妈小妹妹的女儿。   姑奶奶七岁那年,因为家乡闹瘟疫,她家里人死绝了。只得投托到她亲姨妈的膝下,其后便一直在姨妈身边,长到出嫁。   姑奶奶,大约感于姨妈的抚养之恩,对于姨妈最担心的小儿子,一直非常照顾。   所以,姑奶奶爱屋及乌,对珍卿也非常看顾。   珍卿的四季衣裳鞋袜,还有首饰膏粉,甚至她写字的笔墨纸砚,多靠着姑奶奶这里给她张罗的。   不管别人如何,珍卿对这位姑奶奶是感激的,也很亲近。   杨家湾位于睢县西北方,四五十里的路程,不用半天就到了。   杨家湾也是个大村庄,庄上也有不少财主乡绅,而姑奶奶的杨氏,就是其中的一家。   他们的房子就算比较旧了,也比珍卿家的气派多了。   她家的大门,是很庄严的黑漆大门,看着真显眼。   大门外头,还有几个大青石的拴马桩,盖房子的时候为了摆阔炫富用的,现在也还是门第的象征。   珍卿下了马车,被杨家用人引进去,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已经站在院子里等着她。   余奶奶上来搂住她,带着她向里面走,问她来的路上怎样,握着她的手问冷不冷。   余奶奶原是杜家的丫头,跟姑奶奶陪嫁到杨家,所以,她对珍卿也很好。   珍卿的包袱行李,自有人给她安排了。   余奶奶笑得满脸褶子,拉着她向里面走:   “你姑奶奶总盼你来,吃用穿戴,给你备了一大些。你爷那个犟筋,非说你天天要上学,来不了。这也没学上了,不如多住一阵,再回杜家庄。”   珍卿乐呵呵地说:“我巴不得多孝敬长辈,最愿意和表姐们在一块儿,就怕祖父不让呢。”   杜太爷这老头子,总不爱孙女在别家多住,好久生怕住久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   珍卿进到杨家的花厅里,见姑奶奶和二表娘、三表婶,还有姑奶奶夫家的侄媳妇、侄女,都在花厅上吃茶、说话、绣花。   二表娘跟她堂房小姑子翠花,正拿花样子比画着什么。   大家看见珍卿进来,极热情地叫她过去,这个摸一把,那个揉两下,问她在家都忙什么,怎么总不来,还给她拿点心果子吃。   珍卿也没机会好好答话,姑奶奶就把她搂在怀里,不撒手,还亲手拿着果子喂她吃。   姑奶奶倒不问她在家干什么,只问她在家吃得咋样,穿得咋样,在学里跟同窗处得如何。   珍卿就一一地答她,但不好当着外人说的,她一句也不说。   姑奶奶家的人在一起,都是亲亲热热的,比她自己家清冷的气氛好多了。   珍卿坐定之后,渐渐被这群妇女的情绪感染,心里也很高兴了。   姑奶奶夫家侄女——翠花表姑姑,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半晌,啧啧有声道:   “果然姑娘长大了,就斯文多了。这小妮儿小的时候,简直是个混世魔王,胆子也大。   “姑姑问你,你现在还拿不拿铁钎子,戳马屁股,还敢不敢爬到房顶上闹,还往不往人家粪坑里扔石头?……”   她这么一问,一屋子老少女人哄堂大笑,笑声快把房顶掀起来。   珍卿也讪讪地笑,这都是小时候为了破坏定亲,干出来的事儿,没想到一次又一次被拿出来说笑。   姑奶奶的夫家侄媳妇桂英表娘,跟姑奶奶的二儿媳说:   “早跟你说,孩子小时候没有不淘的,姑娘家长大了,自己就省事了。   “你看小花儿,小时候骂她说她,都跟说的不是她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现在长大些,可不就知道害臊了。这孩子性子刚强,正好配你家老二,你还不愿意……”   女人们都在那起哄,珍卿心里一个咯噔,看着二表娘强笑的神情,以及姑奶奶笑呵呵的样子。   她心中立时警铃大作,这是又要乱点鸳鸯谱啊。   珍卿知道,姑奶奶有心照应她,其实很想把她聘到杨家,姑奶奶家里的适龄表哥,也只有二房的二儿子昱衡和三儿子绍衡。   但姑奶奶和她二儿媳,针对这一桩事,一直没有达成一致。   二表娘根本不愿聘她当儿媳妇,不愿意的原因,当然很多了。   姑奶奶冷眼看着,大家那么起哄怂恿,二儿媳妇就是不接话,心里对她着实不满,忍着没有发作,她就扭过头,跟余奶奶说:   “娟子,你带小花去换一身穿戴,在自己家里就轻轻爽爽的,把我给她新请的玉佛戴上,项圈、串子都别戴了。”   珍卿正感叹,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念书念得好。   在这一点上,姑奶奶家的男性知识分子,其实都很认可她,都说她该多念书。   而在这群妇女看来,她们选儿媳妇,学问好是最没用的东西。   余奶奶正带着她往外走,忽听姑奶奶在后面补充:   “——对了,小花,换好衣裳去看看二表姐,她的喜日子快来了。你们姊妹也处不了几天,好好跟她说说话儿。”   珍卿连忙应下了。   才从花厅里出来,珍卿跟余奶奶边走边说话,姑奶奶家的三表姐若衡,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抱着珍卿摇啊摇地说:   “小花,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来了。你不晓得,我娘逼我绣花,我爹又叫我认字,天天不是这就是那,又没人陪我,可没意思了。”   若衡三表姐,正是刚才花厅里二表娘的女儿,   珍卿拍拍她胳膊,龇牙咧嘴地说:“告诉你多少次,不叫小花,叫珍卿。”   若衡笑得像一朵喇叭花,撒娇道:“昂^,珍卿,人家从小叫习惯了嘛。”   余奶奶在一边说:“小花还是要叫,你还没长大,等你平平安安长大,愿意叫什么叫什么。”   珍卿跟余奶奶吐吐舌头,做了个怪表情,没跟余奶奶顶嘴。   姑奶奶家的孙辈里,有四个女孩儿。   大表姐、二表姐都是大房的,珍卿跟她们年岁差得大,不怎么一起玩。   三表姐若衡是二房的,性格开朗热情,跟珍卿年齿相近,两人从小玩得最多。   四表姐若兰是三房的,三房只有她这一个孩子。   那位四表姐杨若兰,性格孤拐又霸道,不知为啥对珍卿意见很大。   她曾经当着众人的面,把她的行李扔到杨家大门外,叫她滚回杜家庄去。   所以,珍卿压根不跟杨若兰打交道。   若衡也不喜欢三房的若兰,反倒跟珍卿这个表妹最是要好。   若衡一路跟过去,帮着珍卿换衣服,还帮帮扯着领子,扶扶袖子,特别亲热。   珍卿换了衣裳,若衡又陪她一块去见二表姐若云。   到了若云表姐闺房,若云姐的亲娘也在,珍卿叫她大表娘的。   另外还有若云姐的亲外婆高老太太,和她的亲舅妈高太太,都在她的房里陪她说话。   大表娘和若云表姐,看珍卿来了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就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   珍卿暗暗打量若云姐,见她面容娟秀,神态娇柔,举手投足,说不尽的古典韵味,看着真是美地很。   若云姐还很有才具,除了管家之外,也会做女工,还能写字弹琴。   同样地,她还裹了很精巧的三寸金莲。   这么好的女孩要出嫁了,珍卿感受却有点复杂。   在这个风云激变的时代,人们要应付更多的变化。   听说,若云姐的未婚夫婿,是在京城上大学的,必定学了很多新的观念和思想。   倒不是说新派男子,一定不喜欢旧派女子,而是旧派女人跟新派男子在一块,面临的风险更大。   珍卿正在想着,忽听见若云姐的外婆高老太太说:“小叫花子,你爷不给你饭吃吗,瘦得跟一把柴一样?”   神他奶奶的“小叫花子”!   若云姐的外婆真是讨厌,别人都叫小花小花,偏偏她一定要叫全名,一声声地喊她“小叫花子”。   哎,小叫花子这个名字,真让人难以承受。   她从小身体不好,她妈在世的时候,生怕她养不活,就听了姑奶奶的建议,说给她取个癞名好养活。   也不知道这帮女人,怎么给她精挑细选的,就选定了这么独树一帜的癞名——小叫花子。   在姑奶奶的要求下,杨家湾这边的亲戚,都会叫她“小花”或“小花子”。   而杜太爷却要反着来,让所有人都叫她“大小姐”。   其实叫“小姐”也就罢了,杜太爷别出心裁,对家里的用人、工人,还有外面的亲戚、邻里,要求人家一定叫她“大小姐”。   大小姐就大小姐吧,总算是个体面的称呼。   但这个“小叫花子”,真叫人一言难尽。   看出珍卿不大高兴,大表娘连忙转移话题,怜爱地拉着珍卿问她:   “我听说,你们家原来做饭的老妈子走啦?”   珍卿点点头。   大表娘就很热心地说:   “你爷不会找下人,早该来跟我们说。你看看你这妮儿,脸上皮肉松垮垮嘞,受的啥罪。听大表娘的话,在这儿多住一阵,把嘴上亏的都补回来。”   珍卿乖巧地说:“我听表娘的,其实我吃得也好,今儿吃兔肉,明儿吃红烧肉,时不时还有烧鸡嘞,又能走又能跑,天天自己上下学,身体好着呢。”   若云姐的舅妈高太太,上下打量着珍卿,撇着嘴说:   “这妮儿还是胎里弱,财主家里的小姐,瘦得跟饿老鹰儿一样,没福相。喊你‘小叫花子’,倒是没喊错。”   珍卿来到这里后,听过一个俗语,叫“十个瘦子九个贫”。   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里的绝大部分胖子,没有减肥的压力,穷人们看到他们身上的肥膘,还会心生艳羡。   反倒是瘦子们,因为瘦得没福相,瘦得不雅观,反倒总被人拿来说嘴。   像高家老少两位太太,都裹着小脚儿,胖得走路都要人扶,还压抑不住身为胖子的自豪感,以及在瘦子面前的优越感。   这种说她没福相的话,珍卿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早就不在意了。   她就低眉顺眼地接话说:“大夫说了,虽说是瘦,可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跳,没啥大事。”   那高老太太却忽然说:   “你那一双大脚片子,前挑后压的,肯定又能走又能跑了。小时候吃不了缠脚的苦,长大了求亲的人就不登门,你看你这小妮儿以后咋办?”   若衡表姐也是一双天足,没有裹脚,她不服气地说:“干姥姥,我也没有裹脚,不也定亲了吗?”   那高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你定的是姑表亲,有你奶奶给你撑腰,这是你的福气。可是你看,小叫花子的福气在哪儿?她的终身大事,现在还没着落呢。”   大表娘示意她娘别再说,高老太太刚闭嘴,高舅妈却好笑地对珍卿说:   “小叫花子,我听说你爷给你缠脚,你死活不愿意,还说‘小脚窝闺房,大脚走四方’,你一个丫头片子,咋这大的志气。”   高老太太也挺愤愤不平的:“你不缠脚,你还挺有理性。你生了一双大脚片子,将来结亲,谁知道你是个小姐,还是个做活的丫头?”   珍卿默默地听她们说,没有搭腔儿。   高舅妈又接着婆婆的话说:   “你这妮儿真是笑死人嘞,哪家的小姐太太,不是高高坐着,等着下人侍候,丫头老妈子才要走四方呢……   “除非你是个小姐身子丫头命,天天要干活儿,才拿这个说嘴嘞……”   珍卿的大表娘和若云姐,都急得直扯她们的衣服,叫她们不要再说了。   被这一老一少当众下脸子,珍卿不至于乱发脾气,可也不想继续挺在这儿,受不相干的人数落。   珍卿不接她们的话茬儿,扭头跟大表娘说:   “大表娘,我攒了几本花样子,这回都带来了,我回去理理东西,待会儿给您和若云姐拿过来。”   大表娘是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连忙摆手说:   “好孩子,你去吧。让余奶奶陪着你歇一会儿,不忙着拿花样子来。”   珍卿应了下来,跟高老太太和高舅妈,勉强点了点头,说声“我去了”,被若衡表姐拉着走了出去。   她们两人走到外面,还听高老太太跟大表娘发恼:   “咋啦,她一个小辈儿,我说还说不得她啦,没见过哪家的小姐,养得这么野乎乎的,脾气还敢这么硬……”   那高舅妈也不服气:“小叫花子又没奶又没娘,咱们当长辈的,指点指点她,训教训教她,那都是为了她好,还不领情……”   一直没说话的若云姐,说话间也发恼了:“外婆、舅妈,你们别说了,小花来家是做客的。”   外面若衡表姐气得咬牙瞪眼,跺着脚大吼一声“什么人嘛,耍威风耍到——”。   珍卿连忙捂住她的嘴,拖着她走出了大房的院子。 第7章 边学边玩姐将嫁   珍卿不愿听高家婆媳数落,拖着若衡姐,回到姑奶奶院子的后罩房里。   等到房里坐定,若衡表姐跺着脚埋怨她:“说你脾气硬,我看你还不如我脾气硬,她们说得也太不像话。”   珍卿叹了口气,说:   “她们来,是庆贺若云姐的喜日子,我不看她们的面子,也要看大表伯、大表娘,几个哥哥还有若云姐的面子,他们对我总算不错。   “我要是闹大了,惊动了姑奶奶,姑奶奶准会跟大房过不去,大家都不安生。何苦来呢?”   若衡哼笑了两声,戳着她的额头道:   “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大伯娘是那干姥姥生的,若云姐是大伯娘生的,她们家所有女人都裹脚。   “你以为大伯娘和若云姐,瞧得上你的大脚片子?你不晓得的时候,她们也拿你的大脚片子说嘴呢,说你将来嫁不出去。”   珍卿耸耸肩膀说: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我背着你,也跟姑奶奶说,你睡觉打呼噜还磨牙,吵得我睡不着,她就不让你跟我一起在后面睡了。   “这你可不知道吧?你不也跟二表娘说,我是个书呆子,将来肯定变个大傻子吗?”   若衡立刻转移注意力,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羞愧,就别别扭扭地说:“我是为了给你出气,你反倒数落起我来。”   珍卿握着她的双手,很诚恳地说:   “你说我书呆子,说我傻,还说我瘦得像猢狲,我也生气。   “可我觉得你只是嘴上说说,对我还是好的,有好东西也知道想我。我气一阵就不气了,还是咱俩最要好。   “大表娘和若云姐也一样,她们说了我的闲话,可也没有做坏事害我,说的闲话,也不是胡编乱造的话。有什么好事也想着我,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说白了,对别人要求太高,那就要生无数的闲气。   常言说,身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这是两辈子的心得。   若衡听得感动极了,眼睛里都漂泪花,珍卿就哈哈乐了两声,说:   “你眼窝儿也太浅了,这就感动哭了,小心将来给人骗了。”   若衡立时破涕为笑,揪着珍卿要咯吱她,姐俩儿你跑我追,闹来闹去。   余奶奶在房间外头,收拾晒在筛子里的干菜,听着里面愁云惨雾散去,欢声笑语回来,也欣慰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客人走了,余奶奶把这事讲给姑奶奶听,老太太又把二儿媳叫来,把珍卿说的话讲给她听。   珍卿的二表娘听了,表情也有些复杂,说:“没想到,这个妮儿是心里宽敞的。”   姑奶奶对二儿媳,也真是苦口婆心:   “原来是为了你表舅,我才担待这个孩子。可现在,也是真心疼她。这个孩子看着胡闹,实际是个讲道理的,谁对她好,她心里有数着嘞……   “你表舅管孩子只会打,一点道理讲不出。都说小花脾气硬,可你没看出来,硬的后面还有韧劲儿。   “不管你表舅怎么打她,不愿意的事儿,就是打死也不愿意。可你看她闹归闹,倒不像她爹那样,跟她爷说翻脸就翻脸。   “这个妮儿还心里宽敞,不记仇,她爷给她打得那样,你看她啥时候说过她爷的坏话?   “她受了委屈,啥时候见她哭天抹泪儿,动不动跟人家怄气?   “这才叫大家风范,撑得起门户的。你那昱衡性子面,就该找个这样的媳妇,帮他担待着。”   二表娘听着,为难地沉默着,半晌才说:   “娘,你说的我都明白。都以为我嫌小花性子野,怕她欺负昱衡。可我知道小花知书达理,是个好妮儿,好好管教也能管回来。   “我自己女儿没裹脚,我也不嫌她的大脚片子。娘,唉,我最怕的哪是这些个!   “小花他娘,生了四个孩儿,只活了小花一个,小花从小也病歪歪的。   “娘,昱衡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让我咋想这个事,我要是给我儿子定了小花,我一辈子替他操心,我一辈子咋过呀我……”   姑奶奶也沉默下来,一会儿,又跟二儿媳说:“小花今年没生啥病呐,长大啦就好啦。”   二表娘默默哭起来,她抽泣着说:   “娘,她长大了要是不好嘞?我不能拿我的儿去赌。   “娘,你不放心小花,叫她认我当干娘,我拿她当亲闺女待,我给她出一份嫁妆,跟若衡一样。”   姑奶奶脸色沉下来,把茶杯往桌上一搁,说:   “你嚎啥嚎,我还没死嘞!人家看过好些大夫都说了,小花只要好好养,没啥大事,昱衡是我亲孙儿,我能害他?”   二表娘默默地抹眼泪,反正是不吭声。   珍卿不知道,姑奶奶跟二表娘,有这样一场艰难的对话。   知道了她也没啥说的。   姑奶奶是一心为她好,她不能让姑奶奶下不来台。   可是二表娘为孩子打算,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性子野,名声不好,小时候多病,又一直不裹脚,在二表娘的眼里,她完全不合格,配不上她精心教养的儿子。   所以,珍卿不知道她们婆媳的交锋,也是好事。   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间,她对杨家的食物更感兴趣。   晚饭吃得特别丰盛,除了一道长寿鱼,还有一道很费食材的燕菜,并其余家常菜色,让珍卿一次性大饱了口福。   吃完晚饭后,她把给姑奶奶抄的佛经,送到她的房里去。   姑奶奶从姑爷爷过世,就开始吃长斋,拜佛念经。   信佛的人认为,佛教经典所在之处,即有佛在。   抄经就是在礼拜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既能弘扬佛法,还能被神佛保佑,遇难成祥,疾病自消。   姑奶奶让珍卿抄经,就是希望神佛看到她的虔诚,能保佑她消灾解难。   珍卿不大信这个,不过姑奶奶是真心为她好,她也就顺了她老人家的意。   这些年先后抄了不少经书,比如《般若心经》《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等,还熟识了些经书。   把经书送过去以后,珍卿就留在姑奶奶房里,和姑奶奶、余奶奶,还有表娘、表姐说话。   姑奶奶很怕珍卿,也学得像她祖父一样憨傻不着调。   每当珍卿来杨家湾时,总愿意叫她多见人,学学说话和礼数,还给她讲各种人情世故。   珍卿知道好歹,对姑奶奶的安排也很配合。   这天晚上,姑奶奶给她讲起,当初她爹她姑,先后离家出走之后,她奶奶的娘家弟弟景有德,找了一帮人来杜家庄闹事。   珍卿的舅公景有德,说杜太爷气死老婆,逼走儿女,他景家要搬回珍卿奶奶的嫁妆。   姑奶奶握着珍卿的手,感慨地回忆着:   “你爷啊,年轻的时候是一种不着调,后来也有些悔改,又变成另一种不着调。   “你奶死了以后,你爸你姑都跑了,他觉得对不住你奶。他在景家人面前,好像抬不起头似的。   “你景舅爷来闹了几回,想要回嫁妆,你爷就想松口,说把你奶的嫁妆还给景家,也是应当的。——真是憨到底的傻老头子。”   珍卿问:“那后来咋没给他?”   姑奶奶叹道:“还是我带着你表伯们,还有你杜家的老人们,轮番地劝说你爷,又敲打你那个舅爷,这事儿才算打消。   “你舅爷啊,名字叫‘有德’,其实他是无德。   “按理,嫁妆是留给儿女的,你爹、你姑跑到外面,也不是他景有德收留照看的,也不是说就死在外头了,凭啥把你奶的嫁妆还给他,真是笑话儿。”   余奶奶把煤油灯拨亮一点,过来跟珍卿说:   “小花,你这个舅爷,跟你奶一点儿也不亲。你奶奶都十五六岁了。你太姥爷收了个丫头,生的你这个舅爷,他是个丫头养的坏东西……”   珍卿暗笑,在这里说一个人是“丫头养的”,跟说人是“婊子养的”,一样都是很难听的话。   姑奶奶就说:“丫头养的,庶出的,也不是没有好人,但你这个舅爷啊,老来得子,没给他养出好人性来……”   接着,姑奶奶又说起,这个丫头养的景有德,怎么样地虐待嫡母,欺负嫡姐。   姑奶奶跟珍卿说,都说她奶是她爷气死的,其实也有景有德的罪过在里面。   大家说着话吃着果子,一直说到很晚。   珍卿还按往常的习惯,住在姑奶奶的后罩房里,她一个人住,还挺宽绰的。   一在杨家安生住下来,珍卿就做好学习计划,每天上午学习三小时,下午学习三小时。   其余时间,她就跟若衡表姐疯玩起来了。   在杨家的大院子里,她们先玩踢毽子,丫鬟里有踢得好的,也参与进来凑热闹,踢得花样儿可多了。   后来毽子玩得无聊,她们还跟余奶奶要了长绳子,让丫鬟或老妈子,给她们悠着绳子,她们就一起玩跳绳。   她们玩得高兴之极,把二房的两个男孩子也招引来——杨家大房的若云姐待嫁,大房的男孩儿都在外面求学。   倒是二房的昱衡和绍衡,这两个男孩儿在家里,没多久就陪两个女孩儿一起大玩特玩。   他们除了在家玩游戏,还时常跑到村子外,去踏青赏花,看农民在那儿种地之类。   但也有一点小风波,她们在家里玩的时候,四表姐杨若兰总说吵了她念书弹琴。   说珍卿和若衡两人,缺管少教像疯婆子,又口口声声地,叫珍卿滚回杜家庄。   有时候有点言语冲突,那杨若兰还追着珍卿和若衡满场乱打。   昱衡表哥维护两个妹妹,这杨若兰是做堂妹的,竟敢指着昱衡表哥乱骂。   这种事情瞒不住人,闹到姑奶奶那里,姑奶奶把杨若兰跟她娘,一起叫过来,当着众人数落半天,说得这娘儿俩几乎要抱头痛哭。   除了这一点小插曲,只要不是太出格,姑奶奶就纵着她们玩乐,平日里吃得也非常好。   相比杜家庄,这里的日子别提多快活了。   到若云姐出门子的那天,天气突然冷下来——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人们只得重新穿上冬衣。   这一天,杨家来了好多亲戚朋友,连同村人也来了许多。   姑奶奶和表娘、表婶们,都忙着招呼各路女眷,珍卿也在一边陪着姑奶奶。   若兰表姐托病没出来,若衡表姐经水来了,也不好到处走动。   天气乍然一冷,姑奶奶有点受不住,临到中午要开席了,她说要回房去躺下来,吩咐大表娘给珍卿找地方吃饭。   大表娘忙得简直要疯,急慌慌给珍卿找了个席面。   她对珍卿说,这都是同村的大婶大娘,叫她不用害怕,先给肚子混饱就行,晚上再安生吃一顿。   又跟那些同村的大婶大娘说,这是我们家的表小姐,劳各位多照应照应。   这些朴实的大婶大娘,乐呵呵地答应了。   珍卿本不是怕羞的人,被这一溜儿的老中青妇女,不同方向地盯着她看,真叫她莫名不自在起来。   坐在近边上的老太太,就问她家是哪儿的。珍卿就答是杜家庄的。   有人就恍然大悟,是谁谁家的那个独孙女。   然后,就说起她家杜太爷的矬事,又说起她小时候的黑历史。   有的问她现在定亲没有,问她爹在哪里做事,问她爷为啥没给她再找个后奶奶……   珍卿哼哼哈哈地对付着答,好容易听到有人大喊,说马上要开席。   这一桌子老中青的妇女们,立时都精神一振,没心思跟珍卿扯闲篇了。   然后,珍卿就半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媳妇,紧紧地捏着筷子尖儿——夹菜的那一边儿,给在座的女士们,满发了筷子。   那发筷子的媳妇,发完了筷子,顺手揪了一把鼻涕,翘起脚来,很自然地把鼻涕抹在鞋后跟上——可见这是她平时的习惯。   再设想一下,这发筷子的年轻媳妇,上完茅房大概率也不会洗手。   她脚上的鞋子,肯定走过不少地方,包括茅房、猪圈之类的地方。   我滴个乖乖唉,都说眼不见为净,为啥要让她看到这个唉。   珍卿郁闷了,不想吃这个席面了,但是现在溜走不大好。   她还是悄悄把筷子拿到桌底下,拿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   这席面先上凉菜,凉菜流水似的上来,杨家湾老中青三代妇女,向珍卿发起了猛烈的夹菜攻势。   连坐在对面的豁牙老奶奶,也远远地给她夹着菜,要往她碗里放。   珍卿无奈,只得双手捧起碗,接过了她夹的菜。   大家似乎把给她夹菜,当成了一项光荣使命,不一会儿,她碗里的菜,就堆得像山尖一样高了。   珍卿愣愣地举着筷子,不知道从哪一筷子下口。   珍卿右边的胖大妈,很热情地说:“妮儿快吃,一会凉嘞。”   本来就是凉菜,它再凉还能凉到哪儿去,我问问你。   左边的那位瘦大妈,也让珍卿快点吃,然后拿她刚刚特意舔干净的筷子,把珍卿碗尖上的一块肉拨拉了两下。   这位大妈,我想请教你一下,你把我碗里的这片肉,翻过来又翻回去,到底是个啥意思,你是不是看上它啦?   珍卿灵机一动,连忙跟众人腼腆地笑道:“我从小肚腹不好,不敢多吃凉菜,大家吃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说着不等众人响应,连忙把碗里的菜给大家分去许多,大家是不会嫌弃她的——这个年代,很多人一年也吃不上一回肉,很珍惜肉食的。   珍卿怕别人说她架子大,以后再传得名声更坏,她好歹留了些凉菜,尽量忽视大家的口水,勉强吃了几筷子。   终于等到热菜上来了,为免大家又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珍卿反客为主,端着汤碗站起来,跟大家举杯,很敞亮地说:   “各位奶奶、大婶、大姐,今天是我表姐的好日子,我以汤代酒,敬大家一杯。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给我大表伯、大表娘和我表姐捧场,感谢大家对表姐和表姐夫的祝福。我年纪小,先干为敬,大家随意。”   农村妇女没见过这样的,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不过她们都很给珍卿面子,手里有汤的都端起来喝了。   有人就没口子地夸珍卿,说:   “真是财主家的小姐,恁会说话,恁会做人,说的这个词儿,俺们学都学不来,表小姐,你认得字啊?”   珍卿一边答着她们的话,一边反客为主地给她们夹菜。   对面房子里,正在陪客的三表叔,看见珍卿这一出,好笑地不行,给身边他二哥指着:   “你看这小丫头,一点儿不怯场。”   珍卿她二表伯看见了,也笑着说:   “真是歹竹出好笋,表舅那么不会交往人,小花这个妮儿,到哪儿都挺自在,都能吃得开。   “唉,俺娘想让昱衡娶小花,你二嫂死活不愿意。她说,收了当个干女儿也行。我看咋样都行,妮儿是个好妮儿。”   三表叔笑眯眯地看对面,珍卿摆开主人的架势,总给别人夹菜,她自己倒没吃几口。   三表叔好笑地回过头,跟他二哥说:   “表舅让我帮着寻摸个好学校,教育家梁士茵,上个月回县筹办学校,说要办一个联合学校,把小学校和初等中学放一起办。   “今天回市里的时候,我从县里过,再帮着打听一下,看那学校筹备得咋样了。”   二表伯惊叹地说:“梁士茵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去年我去楚州办货,到处听人说他的事。   “说他是什么教育博士,他在楚州办学,那些当官的克扣教育经费,干涉他招生和聘人,他一气之下离了楚州。   “没想到跑咱们禹州来了。小花去念他的学校,我看不坏。”   三表叔也说:“小花是个念书的材料,我看可以让她去考,她在乡里,难找合意的亲事,不如多读几年书,找个儒雅士绅之家……”   二表伯大口吃肉,很捧场地附和着弟弟。   那边席上的珍卿,见众人已沉浸在美味中,没兴趣给她夹菜了。   她才小心坐下来,吃了几筷子热菜,喝了两口热萝卜汤,总算是喘过气来了。   珍卿又舀了一碗汤,正准备再两三口干了。   她右边的胖大妈,忽然一个巨大的喷嚏,冲着整个席面打上去。   胖大妈的手还按在桌子上,弄得整个一张桌子,那是一个地动山摇。   这一桌子菜肴,吸收了胖大妈的唾沫腥子,珍卿觉得有点不能直视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22 20:56:23~2021-03-24 19:2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潇暮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寒风日进县赶考   若云表姐出嫁这天,珍卿吃完了席,赶紧找个由头从席上脱身。   回到后院里,先去看望姑奶奶,正巧在这里遇到三表叔。   三表叔跟她说,学校已经有眉目,叫她别太操心,在家里安心等着,一旦那学校开始招生,他立马写信通知她祖父。   若云表姐的婚礼,杜太爷并没有来。虽然不晓得他为啥没来,但都知道他这人不讲礼数,也没人挑他的理。   三表叔还说,在市里看到一本画册,买了放在永陵市的家里,这次参加婚礼回来得急,下次再给她带回来。   三表叔没在家里多待,下午又匆忙赶回永陵市去了。   珍卿跟三表叔分别,到后罩房烤了一会火,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好像有点冻着了。她就脱了衣裳,上床睡觉。   若云姐出了门子,晚上客人就少了许多。   珍卿午睡醒来,人就感觉有点怏怏的,晚上饭也吃得少。吃完饭没多久,早早就睡下了。   姑奶奶看着不对劲,叫余奶奶晚上经心照看。   果不其然,珍卿睡到后半夜,就开始上吐下泻,别提多难受了。   姑奶奶不放心,叫用人去敲村里大夫的门,把大夫给请来了。   大夫来说是凉了胃,她脾胃弱吃药反而不好,就给表小姐喝点大烟果子酒,明天再看怎么样。   珍卿就喝了两口大烟果子酒,那带着药味儿的酒液,一路灼烧到胃里,余奶奶一直给她揉肚子,好歹把她揉睡着了。   到第二天,珍卿感觉好多了,但是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好喝一些粥水。   外面天气愈发冷了,余奶奶说,今年的倒春寒怪厉害的。   珍卿这一年没怎么生病,这回猛一生病就额外地难受。   直到第三天,她胃口才回来一些。   姑奶奶免不了骂大表娘,说不该给小花安排在风口里吃饭,好好地叫孩子凉了胃,白白地受一场罪。   珍卿赶忙劝说姑奶奶,说主要是她吃了凉菜的缘故,要说吹风,没有哪一席不吹风的。   她自然不能叫姑奶奶,把大表娘骂得太狠。那天,可是大表娘嫁女儿啊,她忙得自己都顾不上,有什么好责怪的。   其实珍卿自己觉得,除了吹寒风、吃凉菜,还有不卫生的缘故,更还有心理作用——她心里老觉得不干净。   第三天中午,珍卿正在吃饭,忽然外面有人说,舅太爷来了——这说的就是珍卿祖父了。   杜太爷突然过来,珍卿倒也不觉得惊讶,她到杨家湾也有七八天了,她祖父也该坐不住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祖父不是单为接她回去,而是她的学堂有眉目了。   原来,杜族长家的二儿子,帮忙打听到一所很好的学校,是大教育家梁士茵发起的。   这个学校,表姑奶奶家的三表叔,也觉得非常好,同时给杜太爷送了信,叫她准时带珍卿去考试。   杜太爷一看,一个很有学问的重孙,一个很有本事的外甥,都称赞这个学堂好,说这个叫梁士茵的很厉害。   那这个学堂,和这学堂管事儿的,那必定是很好的了。   杜太爷说考试就在明天,今天必须带珍卿到县城。   姑奶奶很不放心,说小花正病着呢,这样一路马车颠簸,再加上吹冷风,别把孩子折腾坏了。   杜太爷很固执,族学里九先生的伤势,一直没有养好,他不想珍卿在家闲着,铁了心要带她去考试。   姑奶奶是很彪悍的,她当着小辈们揪着杜太爷打,骂他是个“死砍头的老东西”,一点儿没有人味儿,非把小花折腾坏了才高兴。   眼见这么大岁数的两人掐起来,珍卿连忙去救火,说她自己愿意去考,盼着能上学盼了几年,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这才结束了这场揪斗。   姑奶奶说要收拾点衣裳,杜太爷着急忙慌地说,还要赶着去报名嘞,再不能瞎耽搁了。   马车在路上走得很快,杜太爷嘱咐珍卿:   “那个叫梁士茵的,说是美什么国回来的博士,是个很有名声的人。他请的先生,都是很能干的先生,你一定要好好考,给我争气。”   这老头儿,也不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就着“好好考”“争气露脸”的话。   路上北风刮得厉害,马车又颠簸又露风,珍卿在半道上又吐了两回,把衣裳也给吐脏,别提多难受了。   珍卿琢磨了一会儿,还是问杜太爷:   “学校是初等小学校,还是高等小学校?是所有人用一套考试题?还是分成几个等级的考试题?祖父,考几科目,你打听明白了吗?”   杜太爷哪懂这个,听的是一头雾水,他从怀里掏出两大张纸,展开了递给珍卿:   “这是玉琮二叔,还有你三表叔从学堂弄来的,什么个招生的章程,你自家看看。”   珍卿一看两张招生简章,都是一样的,是一个叫启明学校的招生简章,是这样写的:   睢县启明学校(附设男女初等小学校,男女高等小学校,男女初级中学)办学宗旨,以留意少年儿童身心发育,施以男女学生工作生活适用之知识技能,并授以真正之道德基础,育成他日国家梁栋及贤妻良母。   学科分设按教育部章程,本校加开外文、绘画、工业专科,另有简章详述。   入学资格:身家清白,人品端方,身体健全,有志求学,招生考试合格者。   学龄分类:初等小学校七至十二岁,高等小学校十二岁至十五岁,初级中学十五至十八岁。   缴纳费用:初等小学生,学费每期一元;高等小学生,学费每期一元五角;初级中学生,学费每期两元;外文、绘画、工业专科,另外收费。膳费:均每月三元。   可供外地学生住堂:初等小学生每期住堂费:五元。高等小学生和初级中学生住堂费:六元。   校址:睢县北门内汉阳桥南愚仁巷内。睢县与灵州、夏阳、南郑学子皆可报考,自四月三日至四月十三日皆可报名,考试日期为四月十四日。   过时不候,敬望悉知。   睢县启明学校启   珍卿看完之后,算了一下,公历的四月十四,正好就在阴历的三月十一,正好就是明天了。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赶倒是勉强赶得及,问题是杜太爷怎么到今天,才匆匆地过来接她?   她就问杜太爷:“祖父,玉琮二叔和三表叔,啥时候给的招生简章,你咋才来接我?”   杜太爷尴尬地咳了两声,想想这事儿咋解释,可终究只恼怒地喝一声:   “你瞎问啥子,别人帮你打听学校,难不成还欠你的,你有啥好问的!”   珍卿就不吭声了,玉琮二叔和三表叔,自然尽了亲戚的义务,要好生感谢一番。   可这杜太爷,怎么一副心虚气盛的样子?   算了,不想它了,还是想一想考试的事情吧。   杜太爷看她不追问,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会告诉她,他把上面的阳历时间,错当成是阴历时间,他想四月份才考试,时间还远着呢。   又因今年倒春寒太厉害,他操心刚种上的那茬儿庄稼,就没多在意那学校的啥简章。   直到今天一早,杜太爷从地里回来,他那个当族长的侄孙儿,问他明天就要考试,怎么还不把珍卿接回来。   两下里一沟通,才晓得差点坏了大事。   他们乡下人,种庄稼都要看节气,一惯过的阴历日子,哪会想到那什么简章上用的是阳历?   这一会儿的杜太爷,生怕还漏掉啥关键信息,让珍卿再把招生简章念几遍,间或问珍卿,这句话啥意思,那句话啥意思。   杜太爷从前也念过书,可是他脑子笨,小时候学的那些字,稍微生僻一点的,在世上混了五十多年,都混得不大认得了。   如今,他眼睛也不大好,又不爱戴那累赘的老花镜子,连看信,都时常叫大田叔给他念。   珍卿给杜太爷念完之后,她自己心里也有章程了。   总的来说,这个启明学校,跟后世对比来看的话,包括小学和初中两部分。   看起来,是把后世的义务教育年段都包含了进来。   据珍卿有限的学制知识,初等小学大概相等于后世的小学一至四年级,高等小学相等于后世的五至六年级。   只是不知道,它这个年级划分,是否也跟后世一样,小学一共学六年?   这学校好像也不是义务教育,因为它是收学费的。   但学费比膳费、住堂费低得多,好像是象征性地收了一下。   住堂就是寄宿的意思,寄宿生收得费用就很高了,非有钱人恐怕寄宿不起。   至于招生简章中,所的谓外文、绘画、工业专科,想必就是学习一些专业的技能,大概学完就可以进社会,也许类似于后世的中专吧。   当然,她也不太了解,只是瞎猜罢了。   到了县城里面,大田叔早在那里等着了。   珍卿问是不是先去报名,大田叔说他去过学校,已经给她报名了。   他们家在县城有三个铺子,都是珍卿奶奶的嫁妆,铺子里的房产,说来也算是珍卿家的。   杜太爷就带着珍卿,在离考试地最近的粮店里歇下。   珍卿颠簸了一路,又受了一路的寒风,本来好转的病情,又开始转坏起来,到粮店里又开始拉肚子。   他们乡下人拉肚子,其实不怎么正经吃药,倒是常爱用一些偏方。   大田叔也照例,给她弄了大烟果子酒喝,这回可没人给她揉肚子。   可是到晚饭时间,整个人却更难受,饭菜也觉得吃不进。   杜太爷急得不行,大田叔也急得不行,把炕烧得热热的,还让粮店掌柜的老婆,找了两白瓷的汤婆子,都给珍卿放在肚子和腿上焐。   珍卿勉勉强强地喝点粥,躺下了。   吐倒是不怎么吐了,但肚子里总是不安,过一会儿就要起来上厕所。   杜太爷不得不请个医婆来,给她灸一灸肚子。   医婆灸完了肚子,大田叔又按照医婆说的偏方,煮了茶叶蒜瓣水给她喝。   到后来,吐泻勉强是止住了,大家都松一口气。珍卿也想,终于能安生睡个囫囵觉了。   没想到这屋子夜里又吵得很。   要知道这里是粮店,自然粮食很多的。而粮食多的地方,耗子也是一窝一窝的。   珍卿每每快要睡着,就感觉房梁上、地面上、炕沿儿上,老鼠叽叽吱吱地来往不绝,这个来往穿梭的热闹劲,简直跟要开家族大会一样。   给珍卿吓得睡不踏实,杜太爷只好叫掌柜的老婆,守在珍卿屋里陪着她睡。   总这样劳动人家,叫珍卿多少过意不去。   这么折腾了一晚上,珍卿早上起来,蔫儿得跟咸菜一样。   早起才发现,夜里连番上厕所的时候,把仅剩下的替换衣服也给弄脏了。   没办法,还是请掌柜老婆帮忙清理。这真叫人过意不去的。   他们这粮店里面,就雇了一个老妈子,兼做厨娘和干杂活儿,她明天还要早起,做一家子的饭,实在不好麻烦她。   现在是寒春天气,就算只洗衣服上脏的一小片,也不是那么容易干的,只能靠火烤了。   她弄脏的这件厚衣裳,是姑奶奶给她置备的鼠皮衣,比棉袄穿着体面好看。   没有想到,掌柜老婆没留神,把她的鼠皮衣下摆烤坏了一块。   之前从杨家湾走得急,珍卿现在,面临着没有干净衣服替换的窘境。   没办法,只得还是麻烦林掌柜的老婆,找到她闺女的旧棉袄棉裤穿,先对付着穿一下子。   这借来的一套棉袄,虽说半新不旧的,但是胜在厚实,倒也还挺暖和的。   她不用臭烘烘地去参加考试了。   杜太爷知道珍卿吃不进别的,一大早上起来,特意叫粮店的厨娘,给她熬了三份清淡的粥,是大田叔亲自盯着厨娘熬的。   早饭的桌子上,杜太爷自己不忙吃饭,他坐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珍卿吃,他说考试要下气力的,好歹要多吃一些。   珍卿胃口不好,吃得很勉强。   看她吃得那么艰难,杜太爷那个急啊,简直像热锅上蚂蚁,说叫珍卿别细嚼,闭上眼硬往下咽。   好说歹说的,杜太爷见她还是慢吞吞,十分厌饭的样子,恨不得拿起饭碗,往她嘴里灌饭。   这老头子絮絮叨叨,那个熬粥的厨娘也在一旁凑话,可快把珍卿烦死了。   吃完饭,大田叔亲自赶马车,平平稳稳地走着,往汉阳桥愚仁巷去。   还没走到巷子里面,就在外面的街道上,就看见到处挤满了马车轿子,车夫轿夫站了一地。   杜太爷拉开马车帘子,指着外头跟珍卿说:   “咱们那粮店林掌柜的闺女,也要考这个学校。妮儿,你要给你祖父好好考,别连掌柜的丫头也考不过。”   珍卿看着前面不远处,粮店林掌柜,拉着个穿绣花棉旗袍的丫头。   她隐约记得,林掌柜只有一个闺女,叫林小霜。   珍卿有气无力地,应下了祖父的话。   她勉强吃了两碗粥,坐了这一会儿马车,感觉那吃进去的粥,在肚子里造反似的,转来转去的不肃静。   她看这里车如流水,这么多中上等的人家,都送孩子来应考,再联想三表叔和玉琮二叔,都极力推荐这启明学校,想必是非常好的学校。   那当然要好好考。   巷子口里早已经堵住,马车根本赶不进去。   杜太爷就带珍卿下车,往巷子里一拐,这地界更堵得水泻不通,考生和家长们都站满了,简直比过年的庙会还热闹。   而杜太爷一看这场面,比珍卿这考生还紧张,脸皮抖抖索索地,傻看了一会儿,嘴巴嗫嚅半天,最后交代珍卿:   “妮儿,好好考,要考好。”   珍卿点了一点头,没什么精神说话。   然后,杜太爷没有往里挤,由大田叔护着珍卿,一路过关斩将,挨挤到了大门边上。   到了那学校的大门前,有校工主持着,叫考生们排起队,依着先后次序进去。 第9章 病中考试多风波   这一天,珍卿来到启明学校,准备进去参加招生考试,先到台阶下面排队。   她见这学校大门外,有五层的石砌台阶,大门漆成了大红色,还挺气派的。   校门外有些工作人员,就站在外面接待学生。   有的人员在核对学生身份,其实就是拿着报名时填的信息,大致地问一下子,确定一些年龄、性别、籍贯等基本信息。   身份核对好以后,就有人领着考生进去,家长下人一律不许进,只能在外面等候。   珍卿排着队等一会儿,很顺利地验明正身,被一个姓周的女先生领进去。   这个女先生高高瘦瘦,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洋服,还穿着白色的玛丽珍皮鞋,看人的神情是一种睥睨式,很高傲的感觉。   珍卿跟另外三个女孩儿,就跟在这周先生后面走,   这学校看起来挺大,新式旧式的建筑都有。   不过考试的地方,倒没有走多远,走过了前面的一栋楼房,后面就到了。   这位周先生,把她们带到一栋三层楼前,上了台阶,领她们进了一楼南边的一间屋子——这就是考场了。   这楼房的窗洞子很深,是那种圆顶式的样子,显然是很洋化的风格。   刚走进考场里面,领路的周先生,随意指了考室一圈,说:“自己找个座位坐下。”   珍卿老实地应下,准备寻个靠后的座位。忽见粮店掌柜的闺女林小霜,也在这一间考室。   珍卿想,这两天给她爹娘添了麻烦,而且她身上穿的,还是林小霜的棉袄棉裤呢。   她连忙扯开嘴角,热情跟林小霜招手:   “小霜,没想到咱俩在一个考场。”   林小霜反应却很冷淡,打量了一下珍卿,蓦然扭过脸,好像不屑跟她说话似的。   林小霜身旁,一个穿着锦缎皮袄、还戴着金押发的小姑娘,凑过来问林小霜:“小霜,她咋穿你的旧棉袄,是你亲戚?”   林小霜顿了一下,瞪了珍卿一眼,不高兴地跟那女孩儿答:“反正我不要的东西,管她穿不穿。”   那个女孩儿,也打量珍卿一圈,撇撇嘴不在乎地说:   “乡下来的穷亲戚,来打秋风的?那咋也来考学,交得起学费吗她?”   林小霜扭头,跟那个女孩儿说:“理她干啥。”然后就夸起那姑娘的金押发,完全不搭理珍卿了。   珍卿竟被晾在当地,屋里的其他考生,要么瞧不上她这乡下人,要么对她没啥兴趣。   她一则比常人瘦,二则穿着人家的旧衣,可不就被人看扁了。   虽不知道什么原因,让这林小霜这么对她。   但珍卿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更犯不着受了一点冷落,就在考场里跟人大吵大闹的。   她向考室里逡巡一圈,就往屋子后面走,找了个座位坐下。   等坐定了以后,见考室里坐的考生们,一溜儿的全是女孩儿,年龄大小也不一。   这些半大不小的女孩儿,不少人没把考场当一回事。   有的女孩子,在那热火朝天地讨论衣裳、首饰,有的年纪小活泼些的,则跑进跑出地喝着玩。   还有的胆小怕生的,还闹着说要回家呢。   只有一些文静稳重的,老老实实地坐着。   这种情形,倒也可以理解。   这个时候,国民教育还没有普及,女孩子们,都接受的家庭教育,或是私塾教育。   学校里的规矩,她们未必习惯,可能还当这里是在私塾,或者是在家里。   珍卿独自坐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不得劲儿,忽然屁股后面一紧,一股强烈的热流涌来,感到上厕所的必要。   她连忙背起包,往考室门外面走,正遇到那个高瘦的周先生,又领学生进来。   珍卿连忙上去问:“周先生,请问茅房在哪里?”   珍卿因为事出急迫,下意识挨了一下人家的衣袖,那周先生嫌恶的神情一闪而逝,避开了珍卿的手,说一声“你跟我来”。   走到教室外面,周先生随手招来一个老妈子,就让那老妈子领珍卿方便去。   老妈子就领着珍卿,到了放马桶的屋子,珍卿也顾不得嫌脏,赶紧掀开马桶盖,解裤子坐到马桶上方便。   这家伙,那真是一泻千里啊,珍卿舒爽又难受地吁气,这病生的真不是时候。   她想待会儿开始考试,来来回回地跑茅房,恐怕让人印象不好。   她干脆在马桶上多坐一会儿,把肚子存不住的东西,都倾泻出来算了。   可坐久了,她心里也有点嘀咕。   民国十几年,这小县城里,根本没有公共厕所。   像这种需要公共厕所的地方,也不过辟出房间来,放几个马桶罢了。   这些马桶,还不知道是啥人用过的,她坐在上面,心里总是有点忧心的。   这个年代,可是很多流行病,传染了那是能要人命的。   感觉再也拉不出了,珍卿出了马桶房,特地在室外溜达一阵,散散身上的气味,才往考室那里走回去。   谁知一走进考室里,路过林小霜身边,就见她特意掩住口鼻,别过脸去,眉头皱成一团。   她旁边戴金押发的女孩儿,也动了动鼻翼,嫌恶地大声问珍卿:   “怎么这么臭,你是不是掉茅坑里了,真恶心人,弄得整个屋子都臭烘烘的,还咋考试嘛。”   珍卿拉得有点虚软,人都有点儿发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除了林小霜和那小女孩儿,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女孩儿,也嚷起来:   “就是就是,熏得人都要吐,咋考试嘛,叫先生来给她拉出去。”   珍卿也是呵呵了:想她杜珍卿,也算得上杜家庄一霸,跟混世魔王似的,无人敢惹,无人敢欺,没想到来了县城,让人挤对成小可怜儿。   珍卿正在想,要怎么应对他们。   这时候,一个面相温婉、态度和蔼的女先生,拿着一沓试卷走进来,叫还站在地上的珍卿,还有其他人,赶紧找座位坐下,   刚才说珍卿臭哄哄的女孩儿,像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儿不怯场地,指一指珍卿说:   “先生,她掉进茅坑里,身上臭烘烘的,熏得人没法考试,先生,你把她赶出去嘛。”   这看起来很和气的女先生,脸色一变,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就有小孩儿以为,先生会把珍卿赶出去,安心看起热闹了。   谁知,那女先生走到珍卿身前,很关切地问她:“小妮儿,你没事吧?”   珍卿看她神情关切,语气温和,对她印象挺好,连忙点头说:“先生,我就是闹肚子,没掉茅坑里。”   确定珍卿没事,女先生没有多说,就抱着试题卷走到讲桌上。   珍卿就近找位置坐下。   大部分考生都安静下来,还有人还叽叽喳喳地说话,甚至有人走下座位,动来动去的。   女先生回到讲桌前,敲了敲讲桌子,高声说道:   “各位考生,欢迎来参加本校的招生考试。我是你们的监考,名叫梅历雪,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梅先生。   “现在我来宣布考试纪律,随身包裹放过道的篮子里,身上不准有任何夹带,若有违反,按作弊论处……   “考试过程中,不许说话,不许走动,更不许偷看别人的试卷……一旦违反,视同扰乱考场秩序,立刻取消考试资格。”   刚才说珍卿臭的女孩儿,真的是过分跳脱。   梅先生强调了考场纪律,她竟然还跑下座位,捡她弄掉的一个彩色玻璃球儿。   那玻璃球儿是滚动的,她就满场子地乱窜,想追上她的玻璃球儿。   大家就笑嘻嘻的,看她追玻璃球儿,考场的严肃气氛,一下子被破坏了。   梅先生肃然正色,警告道:“这位考生,现在已经开始考试,请你回到座位,不要扰乱考试秩序。”   那女孩儿却娇声说:“不行,我这跳棋是一整副的,少了一个就不完整了。”   梅先生再警告一遍,那女孩儿还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梅先生没有再说,而是大步走出去,跟外面的什么人说了两句话。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梅先生介绍说,这位是启明学校的卢教务长。   梅先生跟这位教务长,沟通了一下,那位教务长卢先生,走到讲桌之上,严厉地说:   “这位考生,不遵考场纪律,扰乱考场秩序,屡教不改,本教务长决定,取消考试资格,驱出考场,请其他考生引以为戒,勿要再犯。”   这不,卢教务长刚宣布决定,两个老妈子进来,把那个女孩儿往拖外。   那女孩儿很感不可置信,大力地挣扎着,然后高声嚷:   “你们放开我,赶碰我一根指头,没你们的好果子吃,我娘饶不了你们……   “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我伯父是督军府的参事,我外公给大总统当差,你们敢这么对我,还办什么学,等着关张吧……”   但不管她怎么嚷,卢教务长和梅先生,都不理会她,她已被拖出了教室。   珍卿看得惊讶不已。   看那女孩儿的穿戴,还有她的言行,必定是家里有些底气的。   这位卢教务长,说赶出去就赶出去,感觉这学校好牛啊。   她再看其他考生,大家神情态度都变了。   果然杀了一只鸡,猴子们也晓得厉害了,考生们变得老实了,没人敢再扰乱考场了。   办这所学校的梁士茵先生,要么真的刚正不阿,要么就是大有来头。   想到这里,她更觉得这学校值得好好考了。   这个小插曲过去了。   梅先生重申考试纪律,讲明考试时间是两个半钟头,对考生的答题和卷面,有哪些要求等。   等听到当当的敲铃声,梅先生开始发放试题卷,考试就算正式开始了。   没多一会儿,之前那个高瘦的周先生,也加入了监考的行列。   卷子发了四大张,珍卿先翻了一遍题,发现基本上是偏重国学的,后面有少量的算术题。   国学的题目,基本都摘自三、百、千,还有一些文人耳熟能详的诗歌,还有“四书五经”上的内容。   题目的形式,大部分是提示性的填空题,类似于后世语文里提示性的诗文默写。   大部分的题目,要求考生把空缺的文句补充完整,少量的叫解释文句意思,后面还叫写一篇作文。   珍卿做这些填空题,做得很小心,不敢写错字、写漏字或添字。   因为她听匡先生说过,旧时候科举考试,像这种题,错了一丁点儿,整个句子就算全错的。估计这种考试也差不多。   认认真真做完填空题,珍卿觉得头昏眼花,肚子里又闹腾起来了。   她又撑了一会儿,把经典句子的意思解释完,实在是快憋不住了。   她向正在巡场的梅先生举手,梅先生走过来,问她怎么了,珍卿说:   “先生,我要上茅房,我题还没写完,我怕别人拿走,您保管一下,行吗?”   梅先生看她脸色卡白,知道是真难受,连忙答应下来,叫珍卿快去茅厕。 第10章 问情形祖父失落   快憋不住的珍卿,跑到茅房坐到马桶上,拉了好一阵子,把人都快拉抽抽了。   她坐在马桶上受罪,心思还飘回考室里,忧心她还没写完的题,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她心里着急,等完了事,赶紧奔回考室,管不了她臭不臭的了。   回到考室,就看见梅先生,就在她桌子两步外站着。   珍卿赶紧走过去,看她的试题都好好的,松下一口气,连忙跟梅先生鞠躬道谢。   梅先生温和地说:   “还有一个半钟头,别着急,静下心来写。”   坐在梅先生背后的林小霜,就有些不愤地,暗暗瞪了珍卿一眼。   珍卿定下神来,继续看作文题目,是写《我的早饭》。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她的早饭,都奉献给这学校的马桶了,真是一个让人痛苦的题目。   这个“我的早饭”,妥妥地是叫人写记叙文,最简单的一类题目。可要写得出彩,也要费点脑筋。   珍卿想了一阵,大致在心里打好腹稿,斟酌了两回,也懒得写一遍再誊抄,直接用正楷字开始写。   那位监考的周先生,神出鬼没的,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   梅先生就放轻脚步,一个人在考室里来回巡视,偶尔会站在奋笔疾书地学生旁边,静静地看她们写。   这一会儿,她就站在珍卿桌边,看珍卿在写作文。   刚才给珍卿看试卷时,梅先生就觉得,这孩子字迹娟秀俊逸,很见功夫。   这会儿看她写作文,不觉也看住了,见她上面写的是:   昨日午后赶至县城,肠胃伤风初愈,余不思饮食。   夜宿家中粮店,店中偷粮鼠辈,群聚余室,络绎往来,吱喳欢闹,意甚猖狂。余夜寝不安,翌日晨兴,更不欲饮食。   祖父、管家,知余应试要紧,早起敦促厨娘,小火慢熬菜粥、鸡粥、果粥三类,摆列餐桌,供余饮食。   余入餐桌就座,祖父、厨娘在旁,大赞清粥色香味之美,劝诱余多多进食。   余只觉腹内如涌,喉间梗阻,强食一碗菜粥,便欲推开碗箸。   而家祖在旁,叹息摇头,蚁步徘徊,焦忧若溢。   见余自餐桌起身,急按余回座,苦口婆心曰:“汝今日应试,正要出力,不吃粮食,何来气力?”   厨娘在侧曰:“我家幼孙,不好生饮食,我与其母,一人制住小儿,不使乱动,一人以匙箸,掰开牙关强喂,此法甚好。   余听言,猛见身侧祖父,向余眈眈而视,双手伸出,似欲制住余之臂膀,而使人强喂粥饭。   余悚然而惊,立时大喊:“我吃,我吃……”祖父强喂之念,方才作罢。   余强咽粥水,如咀棉絮、吞铅块,入腹更搅扰轰隆,乘车走路甚为煎熬。   一入校间,即奔厕狂泄,早间强啖之食物,转眼皆付五谷轮回之所,恰如春水向东,无可奈何。   余在考室,浑身如绵,眼绕金星,直觉度日如年。如此早饭,从今往后,余不愿再食。   ……   梅先生难得见有幽默感的女孩子,觉得怪可爱的,不由会心一笑,抬步走开,继续巡视考场。   珍卿的作文也写完了。   这作文字数嘛,倒没有硬性要求,她叙述完事情,在后面发了一下感想,估计有五百来字。   这个时候,白话文还没有推行到全国。   尤其像她们这种,接受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师长平时,就更不允许用白话写诗作文。   但是这里的先生们,肯定受过白话诗文的洗礼,珍卿便采取半文半白的写法。   把写完的作文,搁在一旁晾着,珍卿继续写后面的算术题。   这算术题只有加减,没有乘除,实在简单得很。   她就低下头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就写完了。   全部题目都写,她看大家还在埋头书写,就把写完的题又检查了一遍。   检查完了,她觉得头闷沉沉的,眼皮也沉重得很,她摸了摸自己额头,感觉像是发烧了。   她就举手,小声问梅先生,能不能提前交卷儿。   梅先生说:“不能提前交卷,坐着等一会儿。”   珍卿只好坐着等,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正睡着,忽然感觉耳边一声巨响。   珍卿吓得跳起来,就见那位神出鬼没的周先生,脸寒得跟夜叉一样,双手抱胸,尖声道:   “你是来考试,还是来睡觉的?太不像话,你以为这啥地方,警告你别太放肆。再让我发现你睡觉,你就不用考了。”   梅先生连忙上来劝:“小妮儿不舒服,你别嚷她,给她吓着了。”   珍卿完全迷登了,这位周先生的斥责和威胁,她迟钝的大脑,没有产生啥感觉。   她双手捧着脑袋,勉强保持清醒,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感觉又要睡过去。   忽听一阵连绵的敲铃声,周先生大声说道:“考试时间结束,请考生停止书写。”   两位监考先生,动作很迅速地,开始收试题卷。   试题卷收完以后。周先生在讲台上,跟大家讲,半个月以后过来看榜,考没考上,考上了分在哪个年级,到那时候就都知道了。   梅先生拿了一沓传单样的东西,给每个考生都发了一张。其实上面写的,就是周先生在讲台上讲的,只不过更加系统一些。   等收拾好了东西,珍卿摸摸滚烫的脸,晕晕乎乎地站起来,随波逐流地,和大家一起朝外面走。   她感觉这一双腿子,简直软得像面条一样。   走出大门刚要下台阶,背上好像被谁推了下,她就感觉身体失重,直接从台阶上,滚葫芦似的滚了下去。   杜太爷和大田叔,远远看珍卿出来,他们已经往校门这边挤来,远远见她滚下台阶,更是吓出了三魂六魄,更加努力地往大门那里挤。   总之,因为有考生滚下台阶,启明学校门外,骚动了一阵,但马上有人来维持秩序,家长也赶紧把孩子抱走了。   这小骚乱就自动平息了。   大田叔把珍卿抱回马车,检查她的手和脸,发现就是额头有擦伤,身上就不便检查了。   一摸她额头上,烧得滚烫滚烫的,连忙喊:“太爷,大小姐发烧了。”   杜太爷叫大田叔赶车,先去找个医馆给珍卿看病。   拉去给大夫一看,肠胃炎嘛,中医的说法就是脾虚胃弱,下泻太过,同时孩子寒邪入体,伴随着伤风发热,所以一时抵受不住。   大田叔埋怨杜太爷:“本来在杨家湾,说已经见好了,一路迎风冒寒,给她拖到县城,又弄到伤风了,给大小姐折腾的,一天瘦了两圈。”   杜太爷也嘴硬:“我不是为她好?!这学校现在不考,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到时候,她还不是要闹我。”   大田叔毕竟是受雇的人,不敢跟他呛得太厉害。   看完大夫拿了药,他们就带着珍卿,还是回了林掌柜那个粮店。   杜太爷唉声叹气地,想到孩儿病成这样儿,也不知道考试考得咋样。   他听林掌柜说,她闺女跟珍卿在一个考室,就让林掌柜把林小霜叫出来,问:   “大小姐考试时咋样,有没有难受,是不是一直在写题啊?”   林小霜得了父母叮嘱,到杜太爷面前,就很低眉顺眼的,老实地跟杜太爷答:   “大小姐到了考室,没坐一会儿,她就到茅房去了,去了有半个钟点才回。看着怏得很,坐都坐不住似的。   “她是不是一直写题,我也没大注意,我也在写呢。只晓得中间,大小姐又去了一趟茅房,去了又快半个钟点,去完茅房回来就更怏了。   “后来再看大小姐,她就趴在桌上睡,睡了好久没醒。监考的先生发现,还嚷了她一顿,说再睡就不让她考了。再后来没多久,就交试卷了。”   杜太爷越听,脸上就越丧气得慌,最后唉声叹气地说:“唉,这妮儿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命,考试怕是不中了。”   林小霜握着手,低着头,脸上的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她爹就悄悄挥手,叫她下去。   林小霜见杜太爷后,到后院找到她娘,跟她娘说:   “那是个啥大小姐,丢死万人嘞,身上臭烘烘地就进考室,都要轰她出去嘞。   “考试的时候,一直在那儿睡睡睡,先生发了好大的火,她考的啥试嘛,她肯定要落榜的。   “张翠翠见了都说,她就是个乡下丫头,说是我们家的穷亲戚,来打秋风的呢。”   她娘笑眯眯地听她说话,然后忽然爬到炕上,小心翼翼地从黑漆箱子里,拿出一件长皮袍,小心地摸着,叫她女儿过来看,说:   “这是大小姐的鼠皮衣,穿着又轻便又暖和,我故意给她烤坏了。   “他们杜家这么阔,肯定不会再要,我再给添点皮子,补补缀缀,给你弟穿也行,你穿也行。”   林小霜看那鼠皮衣,心里很复杂的滋味儿,那皮衣还是新崭崭的呢,穿着肯定舒服。   可是,凭什么她林小霜,只能捡别人剩的、扔的、不要的呢。   她甩开心里的头绪,抱着她娘说:   “娘,我一定好好念书,结交学校有钱有势的人,给你找一个阔女婿。将来让你吃香喝辣,做个啥也不用干的老夫人。   “再不用给乡巴佬的大小姐,当个老妈子使唤。”   她娘抹一抹眼泪,笑着说:“好,娘等着那一天。”   林掌柜一家的心态,杜太爷无从得知,病得昏沉沉的珍卿,那就更不晓得了。   杜太爷觉得,粮店里环境不好,不想让珍卿在这里养病。他让林掌柜老婆拿来三床被子,把马车裹得严严实实,越过寒风飒飒的原野,把她带回了杜家庄。   杨家湾姑奶奶那边,听说珍卿病得重了,在家里痛骂杜太爷。   她本想赶过来看珍卿,可是天气太冷,老人家不好出行,一家人轮番拦劝,这才拦住姑奶奶。   只是余奶奶和两位表娘,带了不少补品来看珍卿。   珍卿一回到杜家庄,如有神助似的,没两天病就好起来。   作者有话说:   周末了,心情不错,今天稍稍多发些 第11章 知家事珍卿筹谋   最近睢县里有一出传闻,说启明学校还没开张,就得罪了禹州有门的大户严家,把人家严小姐扔出了考场。   有知道的,都替这梁士茵校长捏把汗。   不知道的人,就打听严家是什么牌面的人物。   就有人说,严小姐的亲外祖父,那可是京城大总统的幕僚,大总统就等于是皇帝,那就相当于是皇帝身边红人,。   而严府的大老爷,严小姐的大伯父,是省里督军的心腹参事,想搞黄一个学校,那不是跟底下人吩咐一句的事儿?   对于杜家庄人来说,严家与那啥学堂咋样,他们搞不清,也不想理会。   反倒是杜太爷家的大小姐,在考场出了大洋相的事,很快在杜家庄传开,如今也闹不清,源头是从哪儿传的。   人们茶余饭后,就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嚼。   说杜太爷刻薄吝啬,平日里不积德,临到遇事可不就倒霉了!   他天天吹嘘她孙女,说多少先生都夸她,说她多么天才,到头来,也就是个没福儿的病秧子。   这病秧子考试当天上吐下泻,拉肚子拉到掉茅坑里,那些考试的学生们,一个个都要轰她出去。   更可笑的,她还在考场里面睡着了,从开始考试睡到收考卷,这大小姐愣是一个字都没写。   人们都很笃定地说,大小姐这一回是准定要落榜了。   这一回,听说杜家的粮店掌柜,人家闺女也去考了。   要是到时候,东家的大小姐落榜,掌柜家的丫头反倒榜上有名,那才是叫人笑掉大牙。   杜太爷没事爱到处走,一会儿从村南走到村北,一会儿从地头晃到地尾。   他这走来走去地,听了满耳朵的糟心话,越听越窝火,肺都快要气爆炸。   对这一切,珍卿是一无所知的。她在家里养着病,村人的背后闲话,家里人不会传给她听。   前两天,杨家湾来探病的亲戚,还带来了早替她家找好的厨娘,一个手艺特别棒的袁妈。   珍卿太喜欢袁妈了,袁妈做的饭菜很不错,洗漱梳头的事,也做得利索。   她的病才刚开始好,还吃不得太难消化的,这袁妈就变着法儿给她煮粥喝。   除了常见的小米粥外,还有乌梅粥、荔核粥、参苓粥、莲子大枣粥。   没有三四天功夫,就把珍卿养得很精神了。   这天下午的时候,北风刮得厉害,天气越发寒冷了。   杜太爷从外面回来,脸色阴沉沉的,还骂老天爷,三月天儿这么邪性,肯定没憋着什么好屁。   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这时候下雪,大约对庄稼不好。   珍卿以为他在操心庄稼,也没多想。   她这一会儿,正打算换身衣服出门。   她生病期间,玉琮和她娘来探过病,还带了许多吃用的来。   连小伙伴杜玉理和李宝荪,也来看了她两回。   今天觉得身体大好,就想出门走动走动,好歹要跟人家去道一声谢。   珍卿就打开箱子,到处找厚衣裳穿,找了一会儿发现一件怪事儿。   她看见杜太爷,在她后罩房前的小天井里,走来晃去的,就隔着窗户问他:   “祖父,上回去杨家湾,姑奶奶才给我置的鼠皮袍呢?”   杜太爷奇怪地问:“不都在包袱里,给你带回来了吗?”   珍卿又里外翻找一遍,说:“没见啊。是不是拉在粮店里了?”   杜太爷问:“是林掌柜的婆娘,给你收拾的包袱,那谁晓得是不是落在那儿啦?”   杜太爷在屋子外面,又来回转悠了两圈,为难地道:“若是去问,岂不是把人家当贼了?算了算了,烤干的时候,烧了那么大一片,也不能要了。”   珍卿不高兴地说:“是姑奶奶才给我置的,还是新崭崭的,它底下烧坏了一角,不拘是接一块皮子,还是改成短袄,都能穿。怎么就不能要?”   杜太爷不晓得咋回事,莫名动怒地说:“别学得眼皮子浅,活像一点好东西没见过,丢就丢了,不许吵吵,再吵吵我又要打你。”   珍卿没有吱声,但心里是生气的。像他这么稀里糊涂度日,难怪过成这个样子。   杜太爷虽是马大哈,但大田叔可是谨细人,她那件鼠皮衣,不可能半道掉在路上。   最大的可能,还是在粮店里面。   置一件这样长鼠皮袍,至少要四五块大洋,说不定还会更贵。   那林小霜的娘,看着是挺朴实细心的人。   这样金贵的一件大衣服,林掌柜的老婆,会错认成自家衣裳吗?   还是确实是她忘了,才没给她装进包袱?   她那件鼠皮袍子,就是在粮店里脱下的,林掌柜老婆拿去烤,烤坏了也拿回来了,随后,就搭在炕边的一把椅子上。   她记得,考试那天早上出门,她还看了一眼,鼠皮袍依然搭在那把椅子上。   再回想考场里的林小霜,掌柜家的女孩儿,敢对东家的小姐,有这么轻慢的态度。   脾气大姑且算一个原因,是不是林掌柜两口子,暗地也没把东家放在眼里,言传身教不到位,才让女儿如此骄矜傲慢?   现在想来,林小霜的妈,看起来老实巴交,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憨面奸。   她觉得对这林家,得换一种眼光看了。   不过为免冤枉人家,珍卿还是找来大田叔问。   大田叔听说这件事,说:“林掌柜在粮店里,贪了不知多少钱,偷一件皮袍子,也不算啥稀奇事。”   他闷了片刻,忽然跟珍卿说:   “大小姐,你从前岁数小,有些事我也难跟你说。   “可这粮店里的事,我非得跟你说不可了。再不说,那姓林的,把咱家粮店就蛀空了。”   珍卿也顾不得要出门,连忙听大田说这其中的事。   原来那林掌柜,在粮店里监守自盗,已经很多年头了。只是杜太爷不大管,他就越发肆无忌惮,如今,已经不把东家放在眼里。   珍卿有点儿纳闷:“这林家什么来头,这么胆大包天?”   大田叔很不屑:“算是个啥来头!不过是景家买的奴才,跟着你奶陪嫁过来,说林掌柜有个妹子,给你景舅爷当了小老婆。   “这也就是民国了,你奶死了以后,景舅爷非撺掇你祖父,把林家人放了良籍。   “要不然,他们现在,还是奴才秧子呢。轮得到他们摆起来?!”   珍卿沉吟片刻,说:“不能再放纵下去,要不然,景舅爷和林掌柜,非把咱家粮店掏空喽。”   大田叔问她:“大小姐,你要跟太爷说道这事?”   珍卿翻个白眼儿,噘着嘴说:“我跟他说管啥用?也不能啥也不做,等祖父自己省过味儿,黄花儿菜都凉了。还是请亲戚们,搭一搭手。”   珍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家湾的姑奶奶。   可叹她老人家偌大年纪,为亲儿女们操的心,都没有为表弟操的多。   她略犹豫一会儿,还是写了一封信,跟姑奶奶说了林家的事,包括她对林家人的印象。   信的结尾表达期望,最好能给粮店换个掌柜。   珍卿写完信,交给大田叔,叫他尽快送到杨家湾去。   她心里存了此事,连出门的心思也淡了。   这时候,杜太爷又溜达过来,问珍卿:“你不说要出门,咋还不出去?”   珍卿刚才翻衣服,把从林家借来的棉衣,也翻腾出来了,她立刻心里一动,想给林家上点眼药。   她就举着那旧棉衣,笑嘻嘻地跟杜太爷说:   “祖父,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那天去考试,穿林小霜的旧棉袄,人家还问林小霜,我是不是她们家的穷亲戚,到她家打秋风的?”   杜太爷一听,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咋说的?”   珍卿无所谓地说:“我当时刚拉完肚子,浑身没劲儿,还总想吐,我啥都说不出来。”   杜太爷不高兴:“你个不中用的。真叫人当成乡巴佬了,唉,林掌柜的闺女咋说的?”   珍卿想了想,随意地说:“她?我看她也是个闷葫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杜老爷回想着,林掌柜的闺女,倒是个老实孩子,可她嘴可一点儿不笨啊。   杜太爷有点生气,他很忌讳有人拿珍卿的身世说事。   任何这方面的话,都能刺激到他的敏感神经。   好好的,她孙女叫人给当成乡巴佬,还成了打秋风的,想想都心里堵得慌。   珍卿看杜太爷的神情,就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   她也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继续在箱子里找厚衣服。   珍卿穿戴好了,就拣了些点心果子,袁妈帮她装裹好,她就拎上东西准备出门。   袁妈送着她往外走,袁妈的老伴儿——老铜钮,主动地跟杜太爷说:   “太爷,要下雪了,我跟着大小姐出门,看着大小姐别摔了。”   但杜太爷瓮声瓮气地说一声:“叫她自家去,不跟人。”   杜家庄风气不错,生人不容易进来,庄子里也没有大奸大恶(吧?)   所以,珍卿连在族学上下学,从来都不用跟人的。   珍卿挑了挑眉,没有吭声。老铜钮倒没觉得多难堪,只是有点意外的样子。   杨家的两个表娘,把袁妈和老铜钮送来时,跟珍卿和杜太爷说过:   厨娘袁妈和她老伴老铜钮,从三十来岁,一直在大户人家做事,向来是夫妻档一起做工,里里外外都很得力。   杨家原来的意思,是觉得珍卿考上了学,必定要在县里赁房子住,多给杜家找个用人,也不会就说浪费了。   但杜太爷,以为珍卿考坏了,暂时不必去县里赁房子,这个做杂活儿的老铜钮,看着也觉得碍眼了。   不过,他一贯不虐待下人,只是发发脾气罢了。   这一会儿,袁妈就扯了扯老铜钮,叫他老实缩着的意思。   珍卿拎着点心,走出了杜家的院子。   站在院里的罗大妈,看着太爷和大小姐都走了。   她就脸酸地翻着眼睛,对袁妈老两口儿讥讽:   “跟啥跟,一个庄子上,摔了也有街坊邻里扶。   “啥事儿都要现眼,出风头,破麻袋想要做龙袍——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做那块儿料!”   袁妈瞅都没瞅她,跟老伴老铜钮说:“小姐说想吃点荤腥,你把那鸭子收拾了,晚上给小姐炖老鸭汤喝。”   微微驼背的老铜钮,应了一声,就麻利地去了。   袁妈也理理衣襟,扭头往菜窖里去了,要找点什么菜来配鸭子。   罗妈被晾在原地里,阴着脸,恨恨地说着:“新人刚过房,旧人丢过墙,老的小的都没良心。”   她骂骂咧咧一会儿,也没有人理她,她自己走开了。   珍卿自顾出门去,先往李宝荪家里去。   到了李宝荪家门外,给了看门的长工两块点心,让他把李宝荪悄悄叫出来。   那长工谢了一声,把点心揣进怀里,悄悄地进到里面,没一会儿,果然把李宝荪叫出来。   珍卿把李宝荪拉一边,把点心包交给他,交代他别让人瞧见,把这些甜软好消化的点心,给他娘多吃一些。   珍卿因不喜欢李家人,给完了李宝荪点心,一点没在李家门外多耽搁,就向南边走了。   天上开始飘雪屑子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昏昏雪意云垂落,北风小意吹玉沫。   天幕下世界这么大,有一个小小的她,而她在这个世界,也拥有立锥之地。   林家的事情,总能解决掉的。   而且,她终于可以上新式小学。   正站在小坡上看山村雪景,想小资情调一下,忽听背后有开门声,有人出来泼水,一个女声高声问珍卿:   “大小姐病好了,不好好念书,咋跑出来玩啦?”   珍卿一回头,是她不太喜欢的女人——余二嫂。她小时候被杜太爷打,这余二嫂,就笑嘻嘻地跟她说:   “你爷坏死了,天天就知道打你。我教你个巧宗儿,你爷那么多钱,你每回偷出来一点藏着,等长大了,你也学你爹你姑,跑到外面再别回来,那时候,你爷再打不着你了。”   杜太爷打她一个小孩儿,固然不好。   但余二嫂一个大人,却煽动仇恨,怂恿小孩子偷钱,离家出走,那也是没安好心。   不安好心的余二嫂,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味道都不对,珍卿回她一句:“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歇好了再学,学得更好。”   说着就自顾走开了,却听余二嫂在背后讥讽:   “人不大,口气挺大,天天显摆多用功,吹嘘自家好厉害,连个学都考不上,还跟多了不起一样,真是粪车滚子掉了——摆的一副臭架子。”   珍卿回头瞪她一眼,余二嫂扬着讥讽的脸看她,好像在说,你听到了又咋样,就是说给你听的。   珍卿正待不理她,忽见路上走过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麻婶儿,他男人名叫大柱子。   珍卿心里冒出个主意,就笑得很天真地问:“余二嫂,你跟大柱叔家,是亲戚吗?”   余二嫂莫名其妙,正在走路的麻婶儿,也嫌恶地说一声:“谁跟她是亲戚!八杆子打不着!”   珍卿看着麻婶儿,诧异地问:“那咋老看见大柱叔,给余二嫂挑水呢?大柱叔真是个热心人。”   说着,麻婶儿一瞬间狂化,猛冲到余二嫂跟前,日爹骂娘地指着她骂,说话间俩人大吵起来了。   麻婶儿特彪悍地嚷:“你个卖屁股的xxx,你敢偷老娘男人,打死你个sao货!……”   珍卿远远地劝说两句,见她们战况更加激烈,她就被“吓”跑了。   快走到玉带河的时候,在外面喂狗的汤老汉,他提着木桶站着,远远地看着珍卿走过来。   珍卿见状,连忙热情跟他打招呼:“汤爷爷,你家的狗咋拴起来啦?因为要下雪吗?”   汤老汉咧嘴笑:“最近老有人偷狗,我给它拴在家里,免得叫人偷了。”   珍卿纳闷地问:“为啥有人偷狗嘞?偷走了去剥皮卖吗?”   那黑狗冲珍卿吠了两声,汤老汉按住那狗,笑着说:   “剥皮卖是一个,天冷了,好多人爱吃狗肉,杀狗吃肉嘞。”   珍卿“噢”了两声,准备继续走路,忽听汤老汉问她:   “大小姐,听说你考学考不上啦?那你以后还念书不?”   不待珍卿回答,他像是自言自语:   “唉,考不上就不考了嘛,识几个字就行啦,哪有几个姑娘家上学的。   “自古以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学点针线茶饭,管好家就行啦。   “念书挣钱奔门路,那是男人家的事儿。这就像狗看门,鸡打鸣,猫逮耗子它最能,各是各的活计,串了行可就乱套……   “赶紧找个好人家儿,嫁过去生他几个大胖小子,你轻省当个少奶奶,那不好啊。”   珍卿看他口若悬河,一方面觉得他是好心,一方面又觉得是陈词滥调,听来无益。   但是这汤老汉岁数大,珍卿还是客气地说:“我妈留下遗言,叫我一定要读书。”   汤老汉反倒动了怒,说:   “那你不是没考上嘛,论念书,女人哪比得过男人,那头发长见识短,说的不就是女人家。   “妮儿啊,爷给你说几句好话,别坐在地上望月亮,越望越高,越高越够不着……”   珍卿有点生气了,反而笑眯眯地问他:   “汤爷爷,你说狗看门,鸡打鸣,猫逮耗子,自古以来是这样。可是我咋听说,村南头有一家儿,他们家的猫,吃得肥肥的不管事儿。   “他们家的狗,可最喜欢逮耗子,还逮得好极了,那家人把狗当宝贝儿一样,你说这是为啥嘞?”   说着,她也不等汤老汉回答,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汤老汉提着桶进家门,想不清这杜大小姐,说的是个啥意思。   他老婆就出来骂他:   “个死砍头的,你跟人家有啥好说的。她骂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都听不出来,还说啥嘞说!   “她打小是个泼皮,你别把她惹急喽,小心她拿石头砸你!”   汤老汉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地道:“个丫头片子,嘴壳子硬得很!”   珍卿出门时的好心情,多少受了点影响。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好像笃定,她连个学都考不上。   退一步讲,她就算考不上初中,小学总能考得上吧。   虽说心情受了点影响,但是影响不大——毕竟,她从小到大,听得各种难听话。这些须小事,无须在意。   她大步走着,过了玉带河上的小木桥,没一会儿,就走到了玉琮家里。   碰巧玉琮不在家,珍卿把点心送给他娘,就说想找向渊堂哥说话。   向渊堂哥,就是玉琮他爷爷。   玉琮她娘就带珍卿,去见了玉琮他爷爷。   珍卿把粮店的事,还有林家人的作派,简单跟向渊哥说一下。   老是麻烦亲戚,珍卿自然觉得不安。   向渊哥跟杜太爷年龄相近,但这位老人家是真慈祥。   一点没嫌珍卿给他找麻烦,反倒对她和气得很。   他说这件事他晓得了,会跟杨家姨奶奶那里商议着办,让她不必多操心。   珍卿从玉琮家里出来,心里还暗暗感叹不已。   向渊哥这样的人,在封建伦理教育中长大,天然很重亲情和族人。   不管是否高兴,他觉得对这位小叔爷,都有一份责任在吧。   珍卿在心里,向各路神佛许了愿,希望它们保佑向渊哥一家人,还有姑奶奶一家人。   这满天下的人,坏人一抓一大把,不好不坏的人也多,就是好人稀缺,如果真有神佛,还请保佑这些稀缺物种吧。   她继续向南村东边走——杜玉理住在那个方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26 19:29:40~2021-03-27 20: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兰de蓝 34瓶;潇潇暮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少年人齐发善心   话说珍卿病愈之后,到南村拜谢病中探望过她的人,从玉琮家里出来之后,继续往玉理家里走。   拐过一道弯子后,听见有人“呜呜呜”地哭,珍卿逡巡了一圈。   见西边有个小孩子,坐在柴堆旁边,捂着脸哭得很压抑。   他身边还有一个大藤框。   珍卿本来不想管,听着这个声音,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她小心走过去,问:“陈学礼?”   陈学礼哭得声音泛哑,抬起眼泪狼藉的脸,冻得嘴唇都青了,嗫嚅了半天,张嘴只喊了珍卿的名字,却说不出话来。   珍卿问他:“你怎么坐这儿哭?你头发这么湿!”   陈学礼哭得抽抽,大概也是冻坏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   “我娘说,说,说要下雪,柴不够烧……叫我去捡柴回来……我捡回来,我捡回来……遇到胖虎……把我的柴禾筐子,都扔到桥底下去……我下水去捞,可是柴禾都湿了……”   珍卿蹲下身子,摸摸陈学礼的裤角,再摸摸他的鞋子,湿沱沱的都要结冰了。   她大叹一口气,严肃地跟他说:“你这样不行,会冻坏的。”   说着赶紧把陈学礼拉起来,不由分说,拉着他“噌噌噌”赶紧走。   走了小一会儿,珍卿才一拍脑袋,问陈学礼:“你家在哪儿呢?”   陈学礼冻得嘴都青了,弱弱地说:“在那边。”珍卿看看他指的方向,呃,反正大概其就在东南方面。   珍卿就拉着他的袖子,急促往那个方向走。   这次没走几步,忽听背后有人喊她,就见玉琮喘嘘嘘地跑来。   玉琮走完亲戚刚回家,听说珍卿来过家里,又往玉理家来了,他就赶紧过来追她。   听说她送陈学礼回家,玉琮就跟她一起,往陈学礼家里去。   到了陈学礼家里,珍卿才见识到,什么叫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他们家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陈学礼湿哒哒回到家,他的父母,一个蹲在一边发呆,一个神情麻木地,靠着墙壁缩着。   家里来了两个小客人,他们连最基本的寒暄也没有。   外间的炕上,他们家两个女孩儿,也痴痴愣愣地坐在上面,没有跟客人打招呼的意思。   最小的那个女孩儿,竟然连裤子也不穿,下雪的天气,光着腿脚,盖着一个脏兮兮的被子。   他们这家里,简直冷得像冰窖一样。   珍卿看那最小的女孩儿,露在外面的腿和脚,像是被烫伤的,反正惨不忍睹。   看过第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玉琮也不太到穷人家里,这里的景象,看着触目惊心,就拉着珍卿说:“咱们走吧。”   珍卿也没有多做什么,就是送给玉理的点心,她悄悄放在陈学礼的柴筐里了。   她可不敢轻易管闲事,杜太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教训她的。   等两个孩子走离那一片,一直没吭声的玉琮,忽然说:“那个小妮儿,腿跟脚都烂了,珍卿,你看像是冻的吗?”   珍卿皱眉摇头:“看着不像,倒像开水烫的。”   穷人家里,既没有衣服穿,也没有钱治病。她每回遇到这样的事,就觉悟到,她托生到杜太爷家里,其实已经算幸运了。   珍卿本来不想管,可是现在,已经看不到陈家的景象,她心里还觉得沉甸甸的。   玉琮也是一样,珍卿看着玉琮,问他:“村里古大夫住哪儿?”   玉琮蓦然眼睛一亮,拉着珍卿说:“我们找大夫,给那小妮儿治治?”   珍卿重重地点头,她刚才还在祈求神佛,请他们保佑杨家人和杜家人。   做一件好人好事,如果真有神佛,他们也能看得到吧。   两人就手拉着手,往古大夫的家里走去。   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找到古大夫的家里,在前院的医馆里,说请他去村东南的陈家,给那个陈家小妮儿,治一治腿脚上的烫伤。   这古大夫一听,反应不太热络,摆手说:   “老陈家啊,我晓得他们家的事。   “天太冷了,孩子们都冻得不行,陈家的五妮儿,把七妮儿的脚,伸进灶囊子给她烤。   “七妮儿太小,不知道说话,脚又冻僵了,烤火烤得没知觉,等发现的时候,小脚丫和小腿儿,都给烧烂了。”   珍卿就问:“那你老怎么没给治治?”   老大夫苍凉地叹:“玉琮少爷,大小姐,不是我老儿心狠。治烫伤烧伤的药,要管用,那都得是贵药,我哪儿发得起这个善心?”   珍卿问,是什么药,要花多少钱。   老大夫瞅了珍卿一眼,问:“大小姐,老陈家跟你沾亲带故?”   珍卿说“不是”,继续问他是什么药,花多少钱。   老大夫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子,但里面已经空了,指着它给珍卿说:   “这种治烫伤烧伤的药粉,是夏阳县徐家的秘制偏方,用的都是冰片、香油、黄柏、大黄等名贵药材。   “我光进他这一小瓶子,就要二块银洋,一次最多进两瓶子,我都是用完了再去进。大小姐,您说说,我发得起这个善心吗?”   珍卿就问:“还有多少,都拿出来,我们全买了。”   那老大夫愣一下,说不巧的很,最近天冷,总有烫伤烧伤的,药已经卖完了。   玉琮又说:“我们先付你定金,你去进几瓶回来,回来了付你全款,绝不会赖你。”   这个古大夫又推托,到夏阳来回要走两三天,现在寒天大雪的,他可不敢轻易出门。   总之,这古大夫显然怕沾惹此事,反正药没了也不想去进药,就只有这个态度。   看这两位少爷、小姐,明摆着要动怒了。   老大夫不紧不慢地说:   “再说,未必要用这么贵的药,把狗油炼了,拿来抹伤也一样。除了狗油,像什么猫油、獾油、蛇油也都得用。   “可怜七妮儿爹娘心狠,连这点儿东西,也舍不得给她用……”   珍卿算是看明白了,这老大夫就是不想管。   世道艰难,大家都过得不易,确实不敢轻易发善心。   真是拿他没办法,就问这古大夫:   “你刚才说,狗油、獾油、猫油、蛇油都行,你这里卖得有吗?”   老大夫就大摇其头,说:“老头儿我这里只卖药粉药膏,这些个偏方的东西,我都是现用现做,现在可没有。”   珍卿又问:“哪里能得着呢?”   古老大夫跟她说:   “就在村东南,有几个光棍儿最爱吃狗肉,总见他们杀狗吃,他们那准有狗油。   “大小姐,我老儿好言劝你,你就算发善心,也别太低了身段,跟那帮光棍去说话。   “在家里找个长工,拿着你的钱,帮你买了狗油,给老陈家送去,这就省了许多麻烦……”   珍卿和玉琮一块出来,玉琮跟珍卿说:   “那老头儿虽说站干岸儿,不愿意管闲事儿,他说的还是有理。   “珍卿,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在家找个长工,买了狗油,直接给陈家送去,告诉他们怎么用就行了。”   珍卿想了想,点点头,说:“我回家拿钱去。”   玉琮说他有,珍卿摇头,说:   “事是我们一起揽的,不能叫你既出力,还出钱,你跟我回家一趟吧。我刚把给玉理的点心,留在陈家了,等会儿还要去玉理那。咱俩一块儿。”   两人又手拉手,小跑着回到珍卿家里,珍卿就开始找她的扑满——就是存钱罐。   珍卿虽然亲戚不多,但数得着的亲戚,过年都给她发大红包。   而杜太爷,见她压岁钱多用来托人买书,又有姑奶奶和三表叔的劝说,就准她存一些零花钱。   把存有钱的扑满找出来,珍卿虽说舍不得,还是狠狠心给他砸碎了。   没料到杜太爷就在外面溜达,听见动静问:“珍卿,你弄啥嘞?啥东西打碎了?”   珍卿暗叹倒霉,刚才明明看见杜太爷出门逛去了,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了。   珍卿伸伸脖子,大声说:“祖父,我不小心把尿罐子打了,你别进来。”   尿罐子这种私密物,又有味道的,杜太爷果真没有进来看。   给了玉琮两块钱后,珍卿又多拿了一些钱,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她又悄悄叫大田叔,给她从库里又找了一个扑满,把其余的钱重新放进去。   这事,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杜太爷压根没发现。   这天晚上,珍卿听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   说崔胖虎在他外公家里,□□一个丫头。   不知道怎么闹的,反正到了最后,那个丫头被逼得上吊了。   第二天,珍卿又找玉琮玩,其实也顺带听听陈家的情况。   玉琮处理得很好,他们俩人做好事不想留名。   让长工给陈家人送狗油,还送了被子和旧衣,并一点救急的钱,吩咐陈家人别声张。   陈家人果然没有声张。   珍卿留在玉琮家玩,问他娘今天怎么没在。   玉琮说他娘在家,只是病了,在后院里躺着呢。   他就顺势说起家里的烦心事。   原来,他们南村东边,有一家姓邵的俏寡妇,长得颇有姿色,而性情颇为风流。   他丈夫年纪很大,三个月前过世了,短短三个月,她就发展了不少相好。   那邵家门里尽都是老实人,奈何不了那作风狂浪的邵寡妇。   邵家人就请求到族长这里,族长就派大儿子——就是玉琮他爹,带着村中有威望的老人们,去给邵寡妇说说。   大概意思是,要么就好好守寡,要么就好好嫁人。   那俏寡妇真是彪悍,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跟劝诫的人撕扯起来了。   最后,那邵寡妇咬定了说,玉琮他爹乘机揩油,摸了她的屁股,又摸了她的胸。   她说要改嫁也行,只是非要嫁给玉琮他爹,正经要当二房。   昨晚和今早,那女人拦在玉琮家门前,没皮没脸地胡说八道,指天誓地说没了清白,要嫁给玉琮她爹做二房。   把玉琮他爹,弄得没法出门,玉琮他娘,也气得卧床不起。   珍卿听说是这种事,就笑嘻嘻地问玉琮:“知道啥人能治得了泼妇吗?”   玉琮满脸期待地问她:“啥人?”   珍卿就说:“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泼妇还须泼妇治。你想想,咱们庄上,最厉害的泼妇谁?”   玉琮想了一想,说:“九先生的老婆,她就出了名的厉害。”   九先生的老婆,虽然是个泼辣的老太太,但她不是个恶人。   珍卿伸出两根手指,说:“还有崔胖虎的娘,和崔胖虎的外婆。”   玉琮眼眸大亮,问珍卿:“你有啥主意,快说说!”   他们两个小孩儿,就凑在一块儿,如此这般,商议好了行动计划。   他们不用亲手教训人,只给那邵寡妇,跟崔胖虎牵线搭桥就行了。   崔胖虎糟蹋人家丫鬟,他那些长辈不说安抚,反倒还更加打骂,直接逼死了人。这一回招惹上邵寡妇,看他们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稍后还有一更,敬请期待 第13章 正挨打忽中榜首   五天以后,南村邵寡妇的家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邵家的门里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男人们就笑嘻嘻地,女人们就拍手称快。   崔胖虎的娘,撕扯那邵寡妇的衣服,把她扯得衣衫不整。   胖虎娘嘴里,不停地倒出污言秽语,那脏话真是不堪入耳。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是崔胖虎的亲外婆。   她一边扯着邵寡妇的头发,一边狠狠在她脸上抽嘴巴子,咬牙切齿地咒骂:   “臭腚的贱货,当biao子上瘾是吧?老的小的,你想一通吃啊!哪天不叉开腿卖x,你连公狗都扯进被窝里……”   崔胖虎的娘,还特意带了剪刀,逮着空隙,把那邵寡妇的头发,剪了一个稀巴烂。   剪完了邵寡妇的头发,还把她的鞋也剪烂了几双,扔到院子里和房顶上,向看热闹的父老乡亲们发起号召,说:   “以后你们穿破的鞋,都往她家里扔,这里住着破鞋的祖宗,徒子徒孙来这儿,正对路儿。”   看客们哄然大笑,都在那拍手叫好。   那个邵寡妇也很彪悍,一听见这话儿,突然发起狂来,夺过胖虎娘的剪刀,把暴打她的两个女人,都扎伤了。   幸亏没出人命,但被扎伤的两位,都不依不饶,紧持要把邵寡妇送官。   这一天向晚的时候,珍卿从南村回来,算不上特别高兴,但也没觉得有啥负罪感。   邵寡妇行为放荡,并非是被人逼迫,也不是为了生计。   她没有孩子,亡夫给她留下一份家业,也够她吃一辈子。   更何况,她对自己做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嚣张到谁都敢诬蔑、挑衅。   也许她有心理疾病,也许她也受过不公待遇,但这不是她伤害别人的理由。   珍卿进了家门,大田叔告诉她,杨家湾的三老爷来了。   珍卿一听,顿时喜出望外。   这杨家湾的三老爷,就是姑奶奶的三儿子,杨若兰的亲爹,珍卿叫她三表叔的那位。   之前找学校的事,三表叔一直上心,她正想好好感谢他呢。   珍卿哒哒哒跑进堂屋,见三表叔一人坐在那喝茶,她就跳过去先大声问好,然后细致地嘘寒问暖。   一直没见杜太爷,她就问三表叔,他祖父没在家吗。   三表叔说他不清楚,刚才杜太爷在这里,陪他说话。   然后管家说有人找他,杜太爷就出去了。   珍卿听说是这样,那招待客人的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就像个小丫鬟,一会儿给表叔斟茶,一会儿亲手摆放点心,又觉得这正屋里冷,出去跟大田叔说,让他提个炉子进来烤火。   她像个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进进出出地忙活。   这份招待长辈的热乎劲儿,让人看着确实喜兴。   三表叔劝她别忙活了,把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看。   这些东西里有两本书,孔颖达注释的《春秋左氏传》,和最新版的《熙成字典》,还有不少从市里带来的吃食。   这一会儿杜太爷不在,三表叔悄悄跟她说:   上回在杨家湾,说给她带的那本画册,今天他也带来了,晚一点悄悄给她,免得被杜太爷看到。   得了这么多好东西,珍卿更是满心的欢喜。她那讨好哄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落。许诺等她长大了,要怎么怎么孝敬长辈,哄得三表叔眉开眼笑。   他拉着她在一起坐,把带来的点心打开,招呼着她吃。   他问她的身体情况,又问新找的厨娘怎样,还问起她在启明学考试的情景。   两人吃东西说话正高兴,忽听门口有动静,门被从外面推开,杜太爷沉着脸,怒色隐隐地走进来。   珍卿看见他手里,还提着一根戒尺,立刻头皮发炸,心里发慌。   暗想,针对邵寡妇的计划,今天刚刚马到成功,难不成杜太爷就晓得了?!   杜太爷黑着脸走过来,拿戒尺指着珍卿,厉声说道:   “你这一阵,总在外面闲晃,我念在你病才好,没有管你。   “你这没记性的混账东西,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我嘱咐你的规矩,你都忘到狗肚子里了!背着我,你啥事都敢干了!   “你要是自己招认,我还少打你几板子。你是敢嘴硬不说,你看我不打死你!”   杜太爷咬牙切齿地说着,手里舞着他的竹戒尺,在桌上砸得啪啪直响。   珍卿微微侧过身,咬着牙昂着脸,就是不吭声,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   三表叔含笑看着她,要是她嘴里没在咀嚼,手里没拿着半块莲花酥。她这个姿势,倒是挺大义凛然的。   老太爷见她不肯就范,脸色黑得跟锅灰似的,额头上的青筋直蹦,突然暴喝一声:   “你给我跪下。”   珍卿看他举着戒尺,现在不打桌子了,直接在她身前挥舞着。   她就把脖子一梗,脑袋一扬,还是一副很不驯服的样子。   眼看那戒尺要落在她身上,她出乎意料地腿一软,就噗通一声跪下了。   目睹全程的三表叔,不由地忍俊不禁。   以为她会死硬到底,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还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表舅这样的人,怎么教出这么有趣的丫头?   杜太爷的脸涨得黑红,怒焰高涨地喝道:   “把手给我伸出来!”   珍卿心里哀叹,该挨的打总会挨的,不伸手是躲不过去的。   她就耷拉着脑袋,伸出她无辜的左手,就见杜太爷高举着戒尺,狠狠落到她的手心。   珍卿被打得一个哆嗦,眉毛死死地皱着。   但她只是偶尔哼一声,打得再狠,既不喊叫,也不哭闹。   从知道哭叫求饶没有用,她挨打的时候,就再不哭叫求饶。   她上辈子,越长大就越不爱哭。没人怜悯你的痛苦,哭之何益?   而杜太爷打她时,除了姑奶奶亲自镇压,他谁的面子也不给。所以,珍卿也不求三表叔。   打了约有五六戒尺,珍卿咬着牙不吭声。   大田叔的老婆,罗妈还在外头凑话,说:“不听话就该打,不管她心就野了。”   大田叔在外面呵斥她,把她扯到偏僻处,狠狠打了她两巴掌……   三表叔看她挨了七八板子,觉得也差不多了,就上前拦住暴怒的杜太爷,跟他说道:   “表舅,小花大了,要给她讲道理,一味打她,恐怕适得其反。表舅,不为别的,就为小花在启明学校考试,考了一个榜首,也不能这么打。”   杜太爷和珍卿都听愣了,榜首是个啥意思?   杜太爷听她这么说,第一时间丢下戒尺,揪着表外甥问,他说的是个啥意思。   珍卿也眼巴巴地瞅着他。   三表叔看着祖孙俩,如出一辙的期待表情,本来不想说的事情,还是如实道来,说:   “启明学校的卢教务长,是我留学时的同学,我私下里跟他打听,小花考得如何。没想到一问之下,那考场近一百多名男女考生,小花竟然考了个榜首。”   杜太爷犹然不信,叫珍卿站起来,问她:“不说你在考场,一直闷头睡嘛。”   珍卿莫名其妙:“谁一直睡嘛,我题全都做完了,发烧头晕,那也是不小心睡着的,没一直睡啊。”   杜太爷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一会儿,突然恼火地说:“那你咋不早说,害得我瞎担心,你这个妮儿,真是欠收拾。”   珍卿觉得他这火发得莫名,退开一步噘着嘴嚷:“考完试回来,你一句也不问,我还以为你一点不关心嘞。”   三表叔暗叹,也不晓得谁传的消息,说小花在考场一直睡完全场,准定是要落榜。   他们杨家湾的人,到县里走动,听说了这件事情,拿回杨家湾里说嘴,就传到他母亲耳朵里。   虽说得榜首的好消息,让杜太爷喜出望外,窃喜不已。但刚才教训她的事,他不能稀里糊涂混过去。   珍卿前几天跑到村东南,还大包大揽地,给穷人家的丫头看病。   杜太爷说起这个,还是气得不行,揪着珍卿骂个没完。   珍卿反倒如释重负,原来是这件事啊,她还以为是为邵寡妇。   邵寡妇这件事,算是以暴制暴,用的是阴损伎俩,一箭三雕,不好拿出来说的。   三表叔劝杜太爷消消气。   转头又严肃地,给珍卿讲了一个故事,说主人家好心善待老妈子,却被贪得无厌的老妈子,害得家破人亡……   三表叔拉着珍卿,看着她红肿的手掌,跟她说:   “这回你祖父打你,确实为了你好,你要记住这个疼,以后要警醒一些。   “你在自家庄子里,冒冒失失的,没出事,是因为杜家庄民风淳朴。   “可这是个乱世道,一个好好的人,穷到没办法了,他连杀人越货都敢做,何况是别的事?   “小花啊,不是不叫你行善,是叫你心里有个提防,明白吗?”   珍卿受教地点头,说:“三表叔,我明白了。”   也不晓得,这是谁跟杜太爷告的密。哼,别让她知道了。   三表叔瞅瞅不吭声的杜太爷,笑着跟他说:“表舅,你看,跟小花讲道理,她一点就通了。”   珍卿弯着脖子,垂着脑袋,没有瞅杜太爷,嘟囔着说:“祖父,我知道错了。”   杜太爷垮着脸,对着珍卿喝了一句:“下回再犯,还要打你。”   珍卿翻翻眼睛,在心里哼了一声,噘着嘴没说话。   杜太爷也没吭声,捏着戒尺,自己晃荡出去了。   三表叔又跟珍卿说了两句,门扇一响动,袁妈就端着水进来。   她放下水盆,扭头跟珍卿说:“小姐,我给你上点儿药,晚上不火辣辣的疼,能睡个好觉。”   珍卿有点景仰地看她,这业务素质也太好了吧。   果然,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就是比罗妈这种土憨憨有眼力见儿。   她往常被暴打,那个憨憨的罗妈,绝没有这样的效率,通常还要靠大田叔来给她上药。   正想着,忽听外面有打锣声。   大田叔出院门看了看,一会儿回来说:“外面点了好多火把,确实有人在打锣,说是村里进狼来了。”   听说村里进狼了,珍卿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她上辈子没见过狼。   穿过来以后,才知道这个时代的村庄,居然还受着野生猛兽的威胁。   不过,村里的人既然发现,肯定有人去处理去了。   挨了这一顿打,她先洗手洗脸,然后又回后面换衣服上药啥的,杜家晚饭就吃得很晚。   等到主客都坐到席上,说着话儿开始吃饭。   大田叔从外面回来,过来跟杜太爷说:   “崔胖虎的娘,去邵寡妇家里闹事,被邵寡妇拿剪子扎伤。   “崔胖虎赶紧往北村跑,过桥的时候,不知怎么摔的,掉到玉带河里。   “两手两脚都扎进河里,半天拔不出来,他非说是有水鬼抓着他的手脚,往河底下扯,给他吓得鬼哭狼嚎的。   “住河边上的几家人,听着怪瘆人,以为是山上的狼进村了呢。   “大家就拿着家伙什儿,敲锣打鼓地去打狼,谁晓得是他在河里叫唤……”   正在抱碗喝汤的珍卿,不由破功喷笑,喝进嘴里的汤,差一点喷了一桌子。   果然恶人自有天收吗?老天爷还有这骚操作?   杜太爷一拍桌子,瞪着珍卿说:“你给我老实点儿。”   大家默了片刻,杜太爷感性地说:   “做人还是不能太恶。那崔胖虎前阵子,糟蹋了一个丫头,他娘、他外婆不说教训他,倒把那个丫头打得半死,丫头气不过上吊死了。”   三表叔也很唏嘘,痛惜一条人命,也叹现在为富不仁者,实在太多。   珍卿就问三表叔,崔胖虎他们家,到底是个啥来头,难道没人能治他们吗?   三表叔和杜太爷,就讲起他们所知的一些事,说起来,也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鼓励,多谢支持 第14章 庆升学杜家摆席   这天晚上吃完了饭,珍卿和三表叔一起散步。   散完步一块在外书房,珍卿问三表叔课业上的问题。   三表叔就给她解答疑问。   解答完了问题,见杜太爷这会儿不在,三表叔把藏了半天的一部画册,悄悄地交给珍卿。   这是一部石印的《点石斋丛画》,一共有八本。   它本是一个画集,收录了很多中国画家的优秀作品,也有一些东洋画家的作品。   珍卿六七岁的时候,在家里的仓房中,无意间翻到三本《点石斋丛画》——她猜测可能是杜爸爸的。   但这三本书用纸很糙,印出来的画,质量也不咋样,并不是一本观赏性强的画册。   但她总被关在家里,整天就是读书写字,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她发现这三本《点石斋丛画》,一时是如获至宝。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就拿学写字用的竹纸,蒙在画册的图画上,摹画册子上的各种画。   干这种事,杜太爷认为是玩物丧志,教训了她许多回数。   后来,还是匡先生说情,说书法画画不分家,练习书法之余画一点儿画,是相得益彰的事儿。   而她又能给姑奶奶她们画花样子,杜太爷也就勉强容下她。   她在读书之余,时不时画点儿小画,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不过,为了不招杜太爷的眼,她总是趁着他不在家,才偷偷地画的。   三表叔问她:“小花,你还是喜欢画人物?”   珍卿点了点头。   可能是两辈子的童年,都是在孤独中成长,没什么亲戚可走,也没有几个玩伴。   她对人这种形象很敏感,总下意识去观察人,观察人的姿势、神态、动作,包括微妙的心理活动。   对于景物兴趣就小一些了。   三表叔沉吟着说:“那将来,最好学一学西洋画。”   珍卿就请教他西洋画中的人物画技法。   三表叔是留过洋的高材生,学的专业就是土木工程,能画很好的建筑设计图,对绘画也有一定了解。   最后聊得差不多,珍卿把新抄完的两本佛经,交给三表叔,请他给姑奶奶带回去。   三表叔看着经书,问珍卿:“你现在信佛吗?”   珍卿摇摇头,说:“我觉得是虚幻的东西,但确实给无能为力的人,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珍卿看他没有说话,眼睛里面,有一些特别的思绪。她问他:“三表叔,那你信神佛吗?你信他们说的因果报应吗?”   三表叔看向窗外的黑夜,神情变得飘渺起来,而似乎又有些凝重。   珍卿好奇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三表叔才模糊地说:“大约是信的吧。”   珍卿捧着脸问她:“为什么呢?”   三表叔笑道:“东洋人在中国,做下许多恶事,但中国积贫积弱,奈何不得东洋人。上学的时候,我们青年学子,也觉愤愤不平,却奈何不得,只是发愤读书罢了。   “可是前年,他们发了大地震……我却暗暗快意,觉得老天有眼,其实也很不应该……”   珍卿怔忪地看着三表叔。   三表叔学成土木工程后,在永陵市的政府建设局做事,是管理城市建筑规划的小头头。   现在的人都闹革命,也有人在高喊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三表叔的职业生涯,跟这些好像都不大相干。   但珍卿突然觉得,像三表叔这样的人,即便是默默无闻,也是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啊。   三表叔看她愣愣的神情,以为她听不大懂,他摸摸她脑袋,笑道:   “你们这一代人,不要信神佛之力、因果报应。指望冥冥中的虚幻力量。我们的国,就没救了。   “小花,三表叔支持你念书,学成以后,如果有机遇,最好也到社会上做事,为生养你的这片土地,也尽一份力量。”   三表叔其实很矛盾,国家积贫积弱,任人宰割,已到了要亡国灭种的境地。   他觉得就该解放妇女,让全国的中国人,为救亡图存贡献力量。   可女孩子的正经出路,说到底还是要嫁人。   就像他自己的女儿,他想让她出去读书,却受到家里人的阻拦,连他女儿自己,也因为怕吃苦,不愿意出门。   乡下的许多旧观念,旧风俗,他有时候也觉得无能为力。   珍卿听得默然。   她确实一直在努力念书,但她是为将来有安稳体面的生活,没有想过为谁抛头颅、洒热血。   因为她总觉得,她来的这个世界,似是而非,好不真实,多少也觉得不属于这里。   三表叔又突然问:“珍卿,你想你爸爸吗?”   珍卿长叹一声,低下头,老实说道:“我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三表叔叹了一声:“你别记恨他,他跟你妈妈感情很深,你长得太像妈妈,他一见你,怕是伤心。”   珍卿低着头没吭声。   其实她刚穿来时,就只感受到母爱,没怎么感受到父爱。   这个身体的爸爸,对她这个小孩儿,态度是比较冷淡的,有时甚至特意避着不见她。   据当时照顾她的老妈子说,她这里的亲妈,原本身体没这么糟,就是生了原主之后,健康状况才江河日下,以至三十出头就死了。   她这里的亲爹,似乎是一直迁怒于她。   叔侄两人正相对沉默,忽听杜太爷在外面叫,说:“老三,时辰不早啦,珍卿要睡下了,别聊啦。”   三表叔拍拍珍卿,说一声:“早点睡。”珍卿回他一句:“三表叔做个好梦。”   日子又滑过去几天,杜太爷带着珍卿,一块去县里看榜。   一看果然珍卿考了头名,分在高等小学的六年级女班,再过一个月才正式开学。   杜太爷登时欢天喜地,特意跑到粮店里面,跟林家人美美地炫耀一番,才赶回杜家庄。   他回到家里还喜得不行,简直有点坐立难安,立马吩咐大田叔去买肉,说明天要好好庆祝。   然后,他又拉着珍卿,去祠堂里拜祖宗,说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   珍卿虽然也高兴,却不像他那么激动。考上高等小学而已,又不是考上进士,马上就能封官挣钱了。   跟祖宗们禀告了考学的事,珍卿也对着她妈的牌位,唠叨了一下这件事。   想到这里早逝的慈母,一向沾床就睡的她,这天晚上难得失眠了。   晚上一失眠,第二天早上难得起晚了。   珍卿听着外面有点吵,迷迷登登地坐起身,默默地醒着神儿。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穿衣。   刚把衣服穿好,房门一响,袁妈端着洗脸水进来,珍卿下了床,自己洗手洗脸。   洗漱完毕,袁妈把镜匣子打开,开始给珍卿梳头。   珍卿愣了一会儿神,听见前面人声嚷嚷,好像热闹地很,问:“前面吵什么呢?”   袁妈给她梳头发,笑着说:   “太爷说,小姐考了榜上头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张罗着要办几个席面,请亲戚朋友来凑热闹。   “昨天就请好做席的大厨,把该办的菜和肉都买了。前面都忙活着做菜嘞!”   珍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睡眼惺忪,半张着嘴,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老天爷啊,她又不是考上名牌大学,不过是考上县城的小学六年级。   有这么了不起吗?值得昭告亲戚,这么大办酒席吗!   昨天杜太爷说,要好好庆祝一番,她只当是自家人庆祝,谁承想他把场面搞得这么大。   她自觉学问还行,以后还能再取得一些成绩。   但看在明白人眼里,这个考试,不过让她从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的阶段,成进入国民教育的小学阶段。   四里八乡哪里听说过,考上一个小学,就给闹出这么大动静的?!   好想冲到前面院子里,把那做饭做菜的锅,都给他掀个底儿朝天。   好想吃一颗仙药,直接摆脱地心引力,冲向那遥远的月球。   家里的这个老头子,哪天不带她出出洋相,日子好像都过不下去。   珍卿正在自闭,忽听罗妈在窗外,喜不自禁地说:   “大小姐,太爷买了几挂大鞭回来,真是!家里多久没办喜事了,早该热闹热闹……”   啥,还要放鞭炮,还几大挂鞭?!她又不是要结婚,放的哪门子鞭呢!WTF.   ——————————————————————————   还是这天上午,余二嫂在房檐下剁肉,剁得“梆梆梆”直响,好像生怕路过的人听不见似的。   还真有听见的人,扒着她家的篱笆,问:“余二嫂,你弄啥呢?这么大动静!”   余二嫂就喜盈盈地说:“嗨,没弄啥,昨儿他爹从县城回来,带了一条五花肉。天天吃萝卜青菜,俩孩子眼都冒绿光了。正好一家人齐全,就包一顿猪肉大葱馅的饺子吃。”   那问话的街坊驼包嫂听见,就啧啧称赞:   “余二嫂真有福气,你家余二太能干了,这不年不节的,东家就给发了五花肉,孩儿也有口福喽……”   说着羡慕不已地走了,余二嫂就剁得更加卖力,他家男人能干,她的腰杆子就硬,自然值得骄傲的。   肉馅儿剁巴好了,余二嫂跑到前面菜园子,再拔点儿葱回来切。   她在菜园子里面,正弯着腰卖力拔葱,就看见那大路上,许多老少爷们儿,还有婆妈嫂子的,兴匆匆地,紧往村北头走过去。   这些人一阵连一阵地,没个断绝似的,不少是南村杜姓的人,余二嫂扯声喊住一个人,问:   “顺三嫂,你们这前前后后的,是上哪儿去啊?”   顺三嫂喜盈盈地向前走,听见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只扭头大声答了一声:   “去俺小太爷家吃席去。大小姐考学考了头名,小太爷昨儿夜里,叫大田儿去买了半扇猪肉,就为今儿开席嘞。”   说着话已经走远,余二嫂一听,顿时不是滋味儿了。   她天天跟人传,说大小姐准准要落榜,没成想,没几天就打脸了。   余二嫂心里揪着,捏着两把细葱站在菜地里发傻,忽见南村两家穷得冒血的人,也喜滋滋地往村北头走,就拦住问:   “矮婶儿,你跟老杜家不沾亲不带故的,你难不成也去他家吃饭?”   穿着补丁棉袄的矮婶儿,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手说:   “谁说不是嘞,俺们跟杜家没亲。这不是上几个月,大小姐都在族学里嘛,俺天天给大小姐倒茶,还给她烤红薯吃,她衣裳淋湿了,也是俺给她烤干。   “大小姐就跟太爷说,俺是个有心的人,这不太爷就记住了嘛,叫俺一家子都去吃席去……你说这个,真是不晓得咋说。大小姐真是知冷知热的,怪道太爷这么疼她,给她办席……”   看那穷老妈子走了,余二嫂恨恨地道:“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穷老婆子都喊去吃席,这么紧的近邻,竟然不喊,死老头子一点不会做人。”   杜家庄不算太穷,但就算是财主家里,也不见得天天吃肉,普通人家吃顿肉更不容易。   余二嫂恼恨不已,有心不请自去,蹭过去白吃白喝,可那杜家老头子不讲礼数,她要敢自己过去,他肯定会当众把她轰出来,不好丢这个脸。   余二嫂悻悻站了一会儿,正要回家去,忽见南边汤老汉,从菜地出来,抱着几根莴笋,正往家里走,就有点幸灾乐祸起来:   “汤叔,我们年轻小辈儿的,杜太爷想不起来我们,那也没啥。   “你老人家这么有面子,这杜太爷把你老也给忘了,太不像话啦。”   汤老汉走到家门口了,扭过脸,说:   “我跟他又不是亲戚,他不请又咋了?我一把年纪,啥好东西没见过,不缺他那一口儿。   “哼,为个丫头片子,这么能糟蹋东西,金山银山,早晚有花尽的时候……”   汤老汉说完话,扭头回了他家里。   余二嫂捏着葱往家走,凉风轻轻吹着,觉得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肯定是不如炖肉香的。   ————————————————————————————   杜太爷的院儿里,客人陆陆续续地来。   从吃完了早饭后,就有客人来了,杜太爷就精心安排,叫珍卿在外书房,读书写字。   家里来的族人邻里,很多都被杜太爷,领进了这最后一进院子。   珍卿的外书房在西厢,杜太爷就把客人安排在东厢。   那些客人们,在对面看珍卿读书写字,就跟看西洋马戏团那么新鲜,隔着一个院子,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评头论足。   还有不少人特别足兴,在对面评头论足还不够,干脆跑到珍卿的外书房里,近距离地看着她写字。   当然,会跑过来看现场的,多是有学问修养的人,不会指手画脚,大说大嚷的。   珍卿写完字以后,他们拿在手里传看,就开始引经据典地大夸她。   珍卿还没被夸到飘,杜太爷嘴都咧成瓢了,那骄傲劲儿,脑袋都快仰到天上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当族长的向渊堂哥,也带着一家人来捧场了。   大田叔就跟杜太爷提建议,叫大小姐出去见见客人,看时辰,要准备开席了。   珍卿就出去见客人,客人说的话也没啥新鲜的,   好的人就对她大加夸赞,不说一点儿歪话。   不怎么好的人,就会翻出她小时候的顽劣史,到最后,轻飘飘地夸上两句,就算是完事了。   珍卿该谦虚的时候谦虚,该闭嘴的时候闭嘴,总算没有让人挑理的地方。   等珍卿见完这些亲戚,大田叔就招呼着要开席。   珍卿跟杜太爷说,她有点头晕,想去后面歇一会儿,杜太爷也顾不上她,就让她去了。   珍卿学了一上午,又应付了这么多人,真是心累得慌。   忽听外面鞭炮大响,给她吓了好大一跳。那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好一阵才算完。   她一边琢磨点儿事,一边无聊地踢着桌子脚。   过了一会儿,袁妈找过来了,摸了摸珍卿的额头,问她头还难受吗,珍卿说好点了。   袁妈问:“族长家的玉琮少爷,到处找你,我给他拦在外面,小姐见不见他?”   珍卿大大地点头,说:“当然让他进。他是我嫡亲的侄孙儿,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没啥好避讳的。袁妈,你请他进来,再给我们备几样热菜,不要凉的。”   袁妈就脆声答应着去了。   不到片刻,玉琮就小跑着进来了。   玉琮找张椅子坐下,问:“你怎么不去吃席呢。”   珍卿说:“前面太吵,想躲一会儿清静。”   玉琮凑过来,小声跟她说:“你祖父刚才跟他们提,说要给你入族谱的事。”   珍卿冷哼一声,没有吭声。   其实比较小的时候,她就听那些族老们议过这件事,她至今还记得一个老头儿说的话:   “……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都有个来处。珍妹妹千好万好,只是父母不好。   “容了她这一回,以后族中男女见异思迁,是不是有样学样,也能败坏纲常,侮辱家风。长此以往,杜氏族人,是否就能为所欲为?”   玉琮担心地看着她,珍卿跟他说:“入谱的事,我早不在乎了。只没想到,我祖父还惦记得这么深。”   玉琮挨着珍卿坐下,拉着她的手,嘟着嘴说:   “珍卿,你不入谱也好,入了谱,辈分称呼,就要认真序起来。到时候,就得叫你姑奶奶。你就不像好朋友,反倒像个老太太。”   今天是为开学办酒席,珍卿想起来,就说:   “玉琮,杜家庄离县城,有二三十里路程,肯定不能每天来回。我上启明学校,指定要住到城里,就看祖父是赁个房子住,还是让我住堂。”   玉琮神情一顿,黯然地说:   “我本来想跟你一起,也到启明学校。可是,我二叔让我上市里。四叔在天津,也说叫我过去。我爷和我爹,还没商量好。”   珍卿撑着脸看他:“你四叔成亲了吗?有几个孩儿?去他家好相处吗?”   玉琮大叹道:“就是这个烦,四叔四婶结婚快十年,只生了我九妹一个,我爷奶跟爹娘说,想把我过继给他们。我爹娘不愿意,在闹呢……”   珍卿大张着嘴,震惊地“啊”了一声。   过继兄弟家的孩子继香火,这种事在此时是很常见的。   可是玉琮都十四岁,按虚岁都十六了——按老话说,这么大的养不熟了。   不过好像也没办法,向渊堂兄的大儿子,生了四儿两女,就属大房儿子最多,要过继也只好过继大房的。   两人正说话,袁妈和老铜钮两个人,给他们两个送热饭菜来了。   ……   作者有话说:   通改了一遍,改了不少错别字,还有不通顺的句子…… 第15章 初入学诸事新奇   启明学校的入学时间,是阳历的六月三号,按阴历,大约在五月端午的时候。   这个入学时间挺怪的,但想必学校,一定有他们的考虑。   珍卿也没有多纠结。   杜太爷可就忙活起来,也不跟珍卿交代什么。他时不时就离了杜家庄,一出去就几天不回来。   他这样神出鬼没的,过了有大半个月时间。   阴历四月末的一天,他喜气洋洋地回到杜家庄,还是没跟珍卿说什么,就带着袁妈和老铜钮,拉着不少东西,急脚风似的,跑到县城里去了。   珍卿在家照旧读书写字,她也不怎么着急。   照她的猜测,杜太爷到县城,是去赁房子去了——因为她没提说让她住校。   她在家学习累了,她也在村子和田野里走一走。   村民对她的态度,有了不小的变化,反正原本客气的,就更加客气,原本不热络的,变得稍微热络些了。   入学的前一天,珍卿站到了县城的一个小四合院里。   这小院儿离启明学校,只隔着一条街道,直线距离非常近,但地上的路肯定是绕的。   步行大约要二十多分钟,坐马车能稍微快一点。   这个院子,杜太爷不是赁下来,而是花钱买下来的,一溜儿的青砖瓦房,只是个一进院子。   但幸好房间不少,分配安排如下:   正房三间杜太爷住,耳房有一间做仓房,有一间做烧水房。   西面厢房小三间,由珍卿来住,东厢暂时闲空着。   袁妈、老铜钮两人住在南房。   厨房在南房西边,厕所在东南角,杂物房也都在南房。   珍卿站在西厢房的屋檐下,小院整齐地铺着砖,种了不少花卉和矮树,夏天里鲜花盛放、绿荫如盖,看来环境还算不错。   袁妈远远地喊:“小姐,吃饭了。”   安生吃了在这小院里的第一顿晚饭,并无别的事,珍卿就洗洗睡了。   进新家的头一天晚上,感觉自然很陌生。   幸好,这房子隔音还不错,屋子也还沁凉,珍卿虽说入睡比从前慢,但也顺利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袁妈早把供挑选的衣裳,都在炕尾摆出来。   珍卿迷瞪了一会儿,袁妈就喜气洋洋地,说:   “小姐,今儿头一天上学,就跟戏台上的角儿一样,亮相一定要亮好。老话说得好,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要挑一身最显眼的。”   珍卿揉了一把脸,在摆的衣裳里逡巡一转,还真是挺难抉择的。   她的衣裳,都是很老气的颜色——没什么亮眼的。   这都是杜太爷搞的事。   本来她的四季衣裳,姑奶奶家里都给包了,早几年,姑奶奶给她做了不少鲜亮衣裳。   可是杜太爷都挑出来,锁在箱子里不给她穿。给她穿的都是黑灰绛绿的老气颜色。   这一会儿,珍卿想挑个鲜亮的,都挑不出来,想一想对袁妈说:“就那套绣花的绿绸衫和黑绸裙子。”   好歹,绣花衣裳儿显得高档些。   上回穿林小霜的旧棉袄,被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这次头一天上学,穿得好些也没毛病。   珍卿自己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整理一番。   现在的大城市里,肯定已经流行修身的衣服。   但她现在穿的衣服,还是那种宽宽大大,不贴身的——很难说有啥时尚感,但她穿着觉得挺舒服。   袁妈在箱子里翻腾一会儿,这时捧出来一个黑色镶螺钿的漆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跟珍卿说:   “小姐,现在的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势力得很。看你穿戴不好,就瞧不起人,还要欺负人嘞。   “小姐,等一会儿头梳好,给头上戴些鲜亮的钗子,把那银镯子、银铃铛,还有绣花的荷包串子,都戴上一些,别叫人小瞧了。”   珍卿一看这首饰盒里的东西,大多都是银制的,金的、玉的、翡翠的,几乎一件儿也没有。   她知道杜太爷,肯定是把好首饰都藏起来,留下这些在考验袁妈呢。   珍卿也不吭声,就由着袁妈一边梳头,一边絮叨着“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的理论。   等到头梳好了,袁妈就在首饰盒子里翻。   她翻了好一会儿,翻出一个烧蓝琉璃镶红小钗子,正要给珍卿别在辫子上,忽然听见杜太爷的声音:“你给她插那些做啥?”   袁妈拿着东西,在珍卿脑袋上比划,还跟杜太爷乐呵呵说:“今儿是大小姐头天进学,要打扮得精神些,免得叫人笑话。”   外面天还没大亮,杜太爷站在窗外,吊着个棺材脸,还是很能唬人的,他沉声说:   “她是进学长学问去,又不是走亲戚,打扮得花里胡哨地,跟人比来比去,那还有心思念书?   “把寄名锁给她戴上,头上只扎个红头绳就行,不许戴那些个烂七八糟的。”   袁妈有点不能理解,正想争辩几句,珍卿扯扯她的衣裳,使眼色叫她不必争。   杜太爷看看首饰盒子,又嗡声翁气地跟珍卿补充一句:“那些荷包、手钏子、手镯子,都不许戴,戴了我要打你的。”   珍卿还没怎么样,袁妈却有点生气了,她心想:他养的是个小姐,养的又不是尼姑、道婆,弄得这么素净做什么。   袁妈虽然没多说什么,但脸色不好看,倒也没跟珍卿牢骚。   珍卿也习惯了,也没跟袁妈多说什么。   杜太爷是发工资的人,说到底,袁妈和老铜钮啊,要适应杜太爷,而非杜太爷适应他们。   就是珍卿自己,说是杜太爷唯一的孙女,但很多事也不过靠忍耐。   重新梳好了一根长辫子,袁妈结结实实地,把红头绳给珍卿绑在辫梢上。   绑完了头绳照镜子,袁妈长长地叹一口气。   珍卿也轻轻地叹一口气,摸摸辫梢上扎紧的红头绳。   她想起著名歌剧《白毛女》里,她唯一记得的四句唱词:   人家的闺女有花儿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一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唉,唉……给我扎起来。   待珍卿穿了一身绿衫黑裙出来,素素净净啥首饰也没戴,杜太爷看得就很满意了。   早饭是臊子面,有蛋有肉,珍卿呼啦啦吃完了。   开学头一天,杜太爷也跟珍卿去学校。   因为通知中特意说过,头一天上学,请杜珍卿的家长,一同到学校一趟。   到了学校,杜太爷从车上下来,和珍卿一起进校门。   杜太爷被另一个校工领着,据说是去见卢教务长去了。   教务长具体干啥的,珍卿不太清楚。   但是顾名思义,应该是管教务的,就是管教学事务的官儿吧。   珍卿被校工引导着,到了女部教学楼。   是的,女部教学楼,启明中学不搞歧视女性的那一套,让女孩子也有受教育的机会。   但是,初小的学生(一至四年级),还可以男女合班教学。   高小的学生(五、六年级),还包括初中的学生,就必须男女分班教学。   以珍卿的猜测,这是县里士绅地主的底线,他们把孩子送进学校,大概并不想看到,半大的男女孩子,整天厮混在一起。   这种现象,正说明了此时民间风气还未开化。   珍卿正好分在高小,她就上了六年级女班。   进了女部教学楼,校工指点着她,叫她先去□□的公事房。   这里的公事房,应该说的就是办公室了。   珍卿上到三楼,在校工说的公事房前,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女声说:“请进。”   她就推开门进去,是个不大的公事房,里面有五六张桌子,坐了有四位男女教员,都在自家案头忙活着。   见珍卿进来,坐在窗户边的女先生——就是珍卿考试时监考的梅先生,笑着跟她招手:“杜珍卿同学,请你过来。”   珍卿就老老实实地,走到她的办公桌旁,梅先生搬了张方凳,让她坐下,然后和蔼地对珍卿说:   “杜珍卿同学,这次的招生考试,你表现非常优异,在一百五十九人中拔得头筹,着实令人瞩目,祝贺你,杜珍卿同学。   “依你的程度,直接到初中部,也可以读。但是,校长、教务长都认为,高年级学生,普遍年龄偏大,你在中间,有许多麻烦事,怕你应付不来,于你成长不利。   “所以,就想让你按部就班,从高小六年级开始读。关于分级的事,教务长,也正跟你的家长说明。   “杜珍卿同学,事情还没完全落定,你若有想法,不妨说一说。”   珍卿其实早想过这事,招生简章中说过,高等小学校,招生年纪十二到十五岁,初级中学招生年纪,在十五到十八岁。   她猜测校方这样的安排,多半是为这方面的考虑,今天看来果然如此。   珍卿就老实说:“校长、教务长和先生们,都是为我着想,我年纪小,许多事都不懂,愿意听从师长安排。”   坐在梅先生对面的男先生,就笑呵呵地说:“果然是头名状元,说话也爽快。”   梅先生跟珍卿说:“这位是岑先生,以后教你们六年级的历史、地理课。”   珍卿连忙站起身,给岑先生鞠躬,并喊:“岑先生好。”   岑先生笑得很温和,招手叫珍卿过去,珍卿瞅了梅先生一眼,梅先生含笑点头。珍卿就小跑着,到岑先生旁边。   岑先生对书法感兴趣,听说珍卿字写得很好,问她的书法先生是谁,学了几年了,等等。   看时间差不多了,梅先生就打断二人,说:“杜珍卿同学该去教室了。”   接着,她跟珍卿说教室在哪儿,叫珍卿先自己找过去。   珍卿离开公事房后,四个□□议论珍卿几句,说的都是好话。聪明而老实的孩子,当先生的,大概没有讨厌的。   才认识珍卿的人们,总认为她是个老实人。   这也怪不得,在杜太爷手下讨生活,莫名其妙的规矩和要求太多。   没有老实的里子,她也得装出老实的样子,不然日子也过不下去。   作者有话说:   稍后还有一更 第16章 新式学科真奇妙   珍卿下到二楼,找到她的教室,发现里面人已很多,清一色的娘子军。   吆呵,林小霜竟然跟她一样,也上六年级来了。看来这林小霜学习还是不错的。   这教室里,祖国的小花朵们,穿得都是“花里胡哨”的。   戴长命锁的小姐姐们,那长命锁材质不同,金银宝玉,各种各样……   她们耳朵上的坠子,胳膊上的手镯、手串,也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珍卿还看见,一个穿桃红色洋绸裙的女孩儿,戴了一整套的翡翠首饰:   头上是鎏金镶红翡翠钗,脖子里是沁绿的翡翠项链,手腕子上是翡翠镯子。   她倒也不是陌生人,就是上回考试,跟林小霜关系很好,说她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的那个,只是不晓得她叫什么。   ……   珍卿看得眼花缭乱,反观自己一身丧丧的暗绿深黑,简直黑无常出街似的,完全格格不入。   她心里暗叹:果真如袁妈所言,第一天到学校,人人都想有一个精彩的亮相,人人都想让人高看一眼,可不都在穿戴上下足了功夫。   唉,这里的小学生,觉悟真是太低了,俺们后世的小学生,哪个穿金戴银,弄得花枝招展地上学?   这些小孩儿戴的东西,简直能开一个首饰铺子。   不过,不怕有人见财起意,偷东西吗?   唉,算了算了,她注定是个不拘一格的人,还是先找个座位坐下吧。   这教室算不上大,约摆了二十副桌椅,坐了一多半,后面倒是没啥空位了,第一二排几乎没人坐。   看来古今皆同此理,都不愿坐在先生眼皮子底下。   珍卿在第二排,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屁股还没坐定,忽听后面有人叫:“喂,那个穷丫头……”   珍卿正在无聊,忽见面前来了两个女孩,很不友善地站在她桌前,那个一身翡翠配饰的,不屑地冷哼一声:   “乡下人真没家教,叫你半天,你咋不答应,你聋了吗?”   珍卿坐正身板,瞅瞅来者不善的两人,露出很单纯的笑,站起来作揖道:   “失敬,失敬,这位姐姐,你啥时候叫的我?我实在没听到,请问有何贵干吗?”   另一个丫头,穿着杏黄绸衫的姑娘,她那大襟的盘扣上,竟然还挂了赤红的流苏坠子,映着光线,真是好看极了。   这流苏姑娘猛一拍桌子,冷声说道:   “你少装模作样的,叫了你半天,你捂着耳朵,当没听到,一个乡下丫头,你仗的谁的势,你倒是说说看?”   珍卿心想:一对二的情况下,大家冷眼旁观,明显对她印象不好。   她觉得,这里的同学非富即贵,最大限度地避免冲突,绝对是最明智的选择。   那个翡翠小姐姐,又抢在她前面说话:   “喂,小乡巴佬,我上回跟你一个考室,你不记得了?我问你,你上回考试睡过去,你咋进来的,是不是走后门啦?”   珍卿刚张开嘴,想说一句“我是头名考进来的”。   这句拉风的话来不及说出口,忽听后面一个人喊,说:“先生来了,快回座位。”   珍卿回头一看,发现是林小霜喊的这一声。   哎,小小年纪,戏太多——刚才跟她对峙的两位小姐,也不知道林小霜,到底跟她们说了什么,惹得这两人,一上来就找茬儿。   片刻功夫,梅先生走进教室来了。   梅先生先做自我介绍,说她是六年级女班的国文先生,除了课业上的困难,有其他难题,也可以找她。   然后,梅先生讲了课时长度、课堂纪律,还有如厕、吃饭、看病、请假等事,还大致说了正式上课后,会有哪些科目。   那些科目的名称,听着都挺新鲜的。珍卿听了个大概,记不大清,估计别人也没记清。   梅先生接着说,六月和七月这两个多月时间,大家主要的任务,是掌握教育部推行的一套注音字母。   其他的课程比重不大,这一个多月是一个熟悉的过程。   按教育部的规定,到秋后九月才算正式开学,度过这个适应阶段,九月以后才会排正式课表。   珍卿心想,果然提前开学,是有原因的,原来是为了学啥注音字母。   她又琢磨注音字母是个什么内容,忽见梅先生对她一笑,说:“杜珍卿同学,请你起立。”   教室里,忽然嗡的一声响,大家就看着那珍卿站起来。   翡翠小姐和流苏小姐,惊诧地轻叫出声,原来她就是头名的杜珍卿——她是自己考进来的。   梅先生指着珍卿,对大家说:“别看杜珍卿同学年纪小,她可是头名状元考进来,你们都是大姐姐,可要照顾小妹妹哦。”   张翠翠睨了一眼林小霜,这一眼很不友好。   林小霜忐忑极了,她原以为,杜珍卿肯定考不上,她对张翠翠说的那些谎话,指定不会戳破。   谁知道,杜珍卿竟然考进来,而且是第一名。   那天明明看她睡那么久,天知道她怎么考的。   珍卿眼睛一动,知道梅先生大概看到刚才的场面,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大家。   这件事,做先生的说出来,会比珍卿自吹自擂,效果好得多。   可是有时候,一个学生成绩好,又有师长维护她,也会引起同学们的反感和孤立。   不过,她从小到大,都是孤独长大,倒也无所谓。   这个梅先生,担的像是班主任的活儿,但这里又好像没有班主任这种职位。   说完了杂事闲篇,梅先生作为国文先生,开始给大家讲,注音字母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种注音字母,就像后世的拼音一样,一种声母、韵母合起来,可以拼出字音的方法。   珍卿从四岁来这里,是这里的亲妈教她认字。   这种认字,就是她直接教给你怎么读,你就记着怎么读就行了,并没有一种拼读的方法。   但是她妈妈教她的读音,有明显的方言口音,跟后世的普通话差别不小。   后来跟着匡先生念书识字,遇到生字,也是匡先生教着读字音,没有拼读的方法。   而匡先生不是禹州本地人,他对字的读音,又带有他自己的方言口音。   珍卿有一段时间,对于某个字该怎么念,真是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后来,匡先生给珍卿买了本《熙成字典》,这种字典对于字的读音,有两种标注方法。   第一种就是“以字注字”,比如“鼓”字,字典里的词条里对读音的解说,就是“从音古”。   意思是说,鼓和“古”的发音是一样的。   第二种是双拼制,就是用一个汉字或注音符号表示“声”,用另一个汉字或注音符号,表示“韵”和“调”,把他们拼合成所查字的读音。   比如说,还是上文的“鼓”字,《熙成字典》里解说,可以“果五切”。   意思就是拿“果”的声母“g”,跟“五”的韵母和音调“ǔ”,切出来一个新的读音“gǔ”,就是“鼓”的正确读音了。   这两种方法虽传承多年,但缺陷也很明显,它还是会被方言拖后腿,不好掌握,不好运用,不利于汉字的大规模推广。   现在已经是民国,有识之士推行“教育救国”,要教育先得识字。   而中国的汉字,它的字音和字形,都不容易掌握,是很难普及的一种文字。   梅先生讲的这一套注音字母,就是改进旧式的反切法,形成了一套语音系统。   梅先生大致讲了“注音字母”的前世今生,就告诉大家这套注音字母,声母有24个,韵母15个。   梅先生先给大家,发了一份油印的讲义。   她先教大家学声母。   梅先生拿着粉笔,在那个很粗糙的黑板上,写了一个很奇怪的符号“ㄅ”。   珍卿看看手上油印的讲义,上面写的有一样的符号。   这里的“注音字母”,明显不是后世通用的拉丁字母拼音。   这符号不像一个字,倒像一个笔画。   然后,梅先生就指着这个符号,教大家念,念完几遍,给大家演示了怎么写。   珍卿听着,就是后世拼音里面“b”的发音。就一直跟着重复念读,并且在纸上写这个符号。   后面,梅先生又教了注音字母“ㄆ”,对应后世的声母“p”。   还有符号“ㄇ”(对应m),符号“ㄈ”(对应f)。   珍卿学到这一会儿就明白了,这一套注音符号,应该就是后世汉语拼音的原始版本——相当于是老祖宗吧。   只是标示的符号,跟后世采用的拉丁字母(b p m f d t n l……),不一样。   但是作用是一样的。   一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学得就很得心应手了。   她学习的重点,就是把读音跟这些奇怪符号,联系起来掌握,掌握到一看到这些符号,就能立马读出来的程度。   大家自己练习读写时,梅先生在教室里巡视,时不时停下来,单独纠正大家的读音。   竟然还有学生在问,这东西这么怪,学了究竟有什么用。   梅先生不得不,再把这套注音字母,跟旧式的“双拼切字”法,简略地给她讲一讲,说明这其中的用意。   梅先生巡视到前面,见珍卿一边读一边写,听她的发音也很不错,她的两条小腿儿在桌底下,还一弹一弹地,看起来学得很快乐。   梅先生不由一笑,这个小妮儿,看着真讨人喜欢。   一节课就在读读写写中过去了。   休息十分钟后,第二节 课还是国文课。   先学的四个字母,大家大都读写熟了。   梅先生结合大家已认识的字,讲了讲哪些字有这些声母。   上午共有四节课,前两节都是国文课,就学了四个注音字母,以及它的简单应用。 第三节 是公民课,是上回给珍卿监考的周先生教的。   这个周先生看人,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显得人很傲慢,像是瞧不起人似的。   至少,她给珍卿的感觉是这样。   一听这个公民课的名称,想象着,应该跟公民素质有关的。   结果,周先生花了一节课时间,给大家讲学生应有的礼节。   比如,见到师长应该怎样称呼,怎样敬礼,怎样鞠躬。   还有同学间如何相处,如何称呼;上课时有问题,或者有尴尬的事,需要出去处理,应该举手报告(举右手);走进教室、走出教室,应是怎样的姿态;站立和坐下的姿势,也有特别的规范……   周先生不但口头讲解,而且亲身示范。   她不但自己示范,还把坐得近的珍卿拉上去,叫她先做各种动作。   珍卿无论做什么动作,这位周先生,都有一大通批评的话。   她会说:“你们乡下孩子,上得起学,难道不学点见人的礼数,咋啥都不会?”   又说:“光文课学的好有啥用?我们是新式学校,讲的是全面发展,你将来上劳作课、体育课、家政课,也这么笨手笨脚吗?”   ……   珍卿像个傻瓜一样,被周先生拨弄来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弄得满堂的学生,看着珍卿的滑稽动作,都在那里窃笑不已。   能够逗人笑是荣幸,但这种笑,若是轻蔑、轻视的笑,那可就不妙了。   她觉得这位周先生,要么对她有偏见,要么是情商真的低。但这婆娘说话这么尖酸刻薄的,肯定在哪儿都人缘不好。   等下课休息,那个戴着满身翡翠的女孩儿,名叫张翠翠的,还有她的同伴,流苏姑娘潘玉美,也过来问珍卿,到底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珍卿就老实回答,说老家里有几顷地,县城还有几个铺子,就是乡下种地的人家。   张翠翠听见以后,立时脸色不好,跑到后面找林小霜去了。 第四节 是卫生课,是一位姓史的女先生教授。   一节课的时间,她讲了很多在后世看来是常识的卫生知识。   个人卫生方面,除了饭前便后洗手,还包括洗头、刷牙、洗澡、洗屁股。   甚至还讲了,女孩子解了大便,擦屁股应该怎么擦,还有擦屁股用什么纸……   这帮女孩子,听得大惊小怪的,好像听到外星人讲话似的。   关于这一点上,真不得不说,人家新式学校就是先进。   有很多卫生知识,别说穷人不晓得,连有钱人也不讲究。   史先生讲了个人卫生,又开始讲公共卫生。   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各种传染病不时爆发,还有西方文化的浸入,让中国人,也开始重视起公共卫生。   比如,注意学习和生活区的卫生,不乱扔垃圾、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   再比如在公共场合,不要随便打喷嚏、乱咳嗽,不要接近患了传染病的人……   因为时间有限,史先生讲得很概括,很多细节还没展开讲。   但同学们听得挺认真,也觉得很新鲜、很怪异,有的内容还显得惊世骇俗似的。   珍卿看大家的反应,觉得很有趣,就偷偷在纸上,用毛笔画点先生和同学的剪影。   一上午四节课,珍卿觉得挺充实,虽然有点小瑕疵,但适应得还算不错。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小逞口舌破奸计   上午第四节 课,听着铃声响,就算到了午饭时间了。   原则上说,学生无论住堂不住堂,中午一律不许出校门,都要在饭堂里用午餐。   吃饭的时候不分男女,大家都在一个大饭堂里吃。   中午菜有三样,一个是五花肉炒土豆,一个清炒空心菜,一个黄瓜炒鸡蛋。   但是可想而知,他里面肉给得也不太够,大锅菜也不会多好吃。   启明中学大部分学生,都是富家子弟,人家哪吃得惯这些个,自然家里早给备了东西,中午可以送菜进来加餐——这一点学校也是允许的。   珍卿看着周围的学生,有的家里送的饺子、糕点,有的送烧鸭、牛肉,更夸张的,还有人家,送些不好拿的汤水的……   看得人忍不住咋舌。   她早就知道,即便学费不算太高,但能上得起学的,大部分还是他们这些有产阶级。   珍卿猛然意识到,送来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加菜,跟那些女生在穿戴上下功夫一样,都是为了显示出身,不被人比下去。   珍卿到了这个学校,她是没什么心气了,凑凑合合过得去就行啦。   她过去把饭堂的菜打了少许。   她家里袁妈也送菜进来。很小一个食盒,最多能装两个菜。   不过珍卿觉得很好了,幸亏老头子不反对给她送饭,好歹不用吃得那么寡淡。   食盒盖子一揭开,里面坐着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碗锅贴豆腐,都是珍卿爱吃的,她一看就笑起来。   袁妈在旁边站着,看她高兴,连忙笑着催促她:“小姐,上了半天学,趁热儿赶紧吃。”   珍卿赶忙操起筷子,立刻开吃。   早上当面质问过珍卿的两人,张翠翠和潘玉美,把林小霜夹在中间坐着。   林小霜每夹起什么菜,张翠翠就动筷子,把她夹的菜打掉,打掉了,却又笑得很热情:   “小霜,这些菜,都是我家里最好的厨子做的,味道还不错,你快尝尝啊,你别作假啊。”   潘玉美也在一旁笑,说:“翠翠,你也太傻了,你给她当个知交,她把你当傻子,耍你耍得好玩呢。”   张翠翠脸色一落,筷子一丢,瞅了眼林小霜:“算我瞎了眼,林小霜,以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林小霜吓得眼泪直落,她费这么大力气考学,就是为了鲤鱼跃龙门,结交有钱有势的人。   可是这样被张翠翠一脚踹开,谁还会高看她一眼?   林小霜看看杜珍卿,她坐得不远,就只隔着两排餐桌,她压低声音,掉着眼泪说:   “翠翠,我没有故意骗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知道,我多珍惜我们的友情。   “这里面,有难以启齿的事,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爹娘,不让在外面我乱说。   “你别不理我,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你替我保密,好吗?要不然,杜太爷不会放过我们。”   张翠翠来了点兴趣,连潘玉美都想凑过来听。   但林小霜,就贴着张翠翠耳朵,小声跟她嘀咕了好一阵。   张翠翠震惊地张大嘴,杜家这么多烂事儿,杜珍卿还装的一副老实样子。   这样的身世,竟然还敢颐指气使,把小霜她妈当老妈子使,折腾人家一夜。   小霜是因为生气,考试那天不想理会杜珍卿,才造成了那样的误会,好像也不是十恶不赦。   林小霜才十三四岁,这会儿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心里却后怕起来,连忙央告张翠翠:   “翠翠,我告诉你的,不要说出去。要不然,杜太爷不会放过我们家。”   张翠翠看她可怜兮兮,点头答应下来了。   这时听到潘玉美,指着两排餐桌外的杜珍卿,嫌恶地说:   “你看那丫头,饭堂那么寡淡的菜,吃得像山珍海味一样。她家真是财主吗?像个叫花子一样。”   张翠翠没有吱声,她刚刚答应林小霜,不能把杜家的事说出去。   心想,杜珍卿的爹娘,是在外面过不下去,才回的杜家庄,肯定过过苦日子,说不定吃过烂菜叶子的。   这饭堂里的菜虽说寡淡,比剩菜馊饭总强多了吧。   潘玉美在一边总问,林小霜跟她说的什么——张翠翠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来。   吃完午餐,张翠翠和潘玉美,结伴去上厕所,林小霜巴着她们一块儿去。   张翠翠上完厕所,想好好洗个手,就把戴的翡翠镯子取下来,叫林小霜先帮她拿一下。   林小霜看这对翡翠镯子,忽然计上心来。   下午只有三节课。   两节国文课,先复习上午学的四个注音字母,又学了四个新字母。 第三节 课还是公民课。   复习完上午学的内容,周先生又跟大家强调了学生纪律,哪些事是禁止的,若有偷窃、斗殴、无故旷课、不敬师长、欺辱同学等行为,学校会有处罚的。   关于这个偷窃啊,偷小物就会记大过,偷贵物甚至会被开除。   这个时候,人们对学生的私德真的非常看重。 第三节 课下课的铃声打响,珍卿正在收拾东西,忽然在书包里,摸到一件陌生的东西。   珍卿下意识拿出来,咋这么像张翠翠戴的翡翠项链?   她心里一个激灵,往后面一看,正与林小霜的眼神撞上。   林小霜这死丫头,人不大,那狡猾阴沉的眼神,还挺像一个反派的。   珍卿看到,林小霜跟张翠翠说了句话,张翠翠向珍卿这里望来。   珍卿蓦然想起一句话,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今天叫你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叫“女英雄的本色”。   珍卿猛冲到教室门口,“哐当”一声把教室门关上。   然后助跑三两步,高高地跳上讲桌。   她像举着个战利品一样,高高举着那件翡翠项链,像个愤怒的小豹子,逡巡着大家的神情,质问道:   “各位同学,我就想问一问,张翠翠的翡翠项链,是哪个放进我书包的?   “上学第一天,有啥仇啥怨,谁这么脏心烂肺,想让我上学第一天,就被学校开除?”   因为周先生上的公民课,恰恰就跟人讲过的,偷盗贵重物品,会被开除的。   林小霜愣住了,没想她会是这个反应。   张翠翠本在将信将疑,看珍卿的反应,也是费解极了。   她狐疑地看着林小霜,想发问,而不知提一个什么问题,才能解答自己的疑惑。   其他同学都觉莫名,面面相觑,又觉得很惊疑似的。   就见那杜珍卿,扫视着下面的同学,两只眼像能喷火似的:   “张翠翠的首饰,一直都戴在身上,取下来,要不是交给信得过的人,就是就近放着,我今儿一天,根本没向后面座位走。   “请问大家,我咋拿到她的首饰的?”   张翠翠的小伙伴潘玉美,高声说道:“你也不过是自说自话,有谁能证明,你没到后面来?”   珍卿冷笑一声:   “教室这么小,只有十八个人,我的动静,总会有人注意到。   “今天一共上了七节课,有六次课间休息,还有中午的自修。只有这些时间,可以自由离开座位走动。”   学校的课间休息很短,也就是十分钟。根本不能走远,这都是今天发生的事,珍卿记得很清楚:   “第一次课间休息,我上茅房去了,打了铃儿才回。和我一起去的人,有——,对不起几位姐姐,我还不晓得你们姓名。我只指出来,看大家咋说……”   然后她就指出三个女生,问:“三位姐姐,你们可还有印象?”   三个女生中的一位,回想起来,一拍手说:“对对对,你说我裙子拖在地上了,还帮我提了一下……”   这样开了一个头,就得到了同学的证实,就见那杜珍卿,站在那高高的桌子上,一点儿不怯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她每一段休息时间,她人在哪儿,有哪些证人,她竟然都能一一记起,并且提示一些细节,让证人们想起当时的情景,从而替她做证……   而且,真的是每次休息时间,都有人替她作证,别人都忘记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其他同学愣愣地,有点反应不过来,偷东西的事儿,竟然还能这样证明……   潘玉美瞠目结舌,戳戳张翠翠,说:“这死丫头,不会是传说中过目不忘的人吧。”   张翠翠也听得傻眼,恍惚拉着潘玉美,说:   “她说得挺有道理,项链是写字的时候碍事,我只在教室里取下来过,到外头根本没取下,还是下午第二节 课中间取下的,我就放在包袋里。”   也就是说,小偷要偷她的东西,只有下第二节 课以后,才有机会。   张翠翠看一眼林小霜,却见林小霜眼睛发直,神情恍惚,不由心中大为狐疑。   大家慢慢释去对珍卿的怀疑,而认为有人故意陷害她,教室里正酝酿着激愤、忐忑的情绪。   忽见教室门从外面被打开,周先生气汹汹进来,暴喝一声:“杜珍卿,你站讲台上做啥?想造反吗?”   杜珍卿就举着翡翠项链,高声地叫:   “周先生,有人把张翠翠的翡翠项链,放在我书包里,想诬赖我偷东西,我在跟大家自证清白。”   周先生像个发怒的母老虎,扯着珍卿从讲桌上下来,让珍卿的脚也崴了一下。   这位先生却不管她崴没崴脚,指着站不稳的珍卿说:   “你咋这么不省事?你红口白牙,说诬赖就诬赖,上学第一天,谁认识你是谁,为啥单单诬赖你?……”   珍卿看这周老生,不是好纠缠的,跟她恐怕讲不清道理,于是就艰难地站直身,鼻子一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就是有人拿东西陷害我,我家里几箱子首饰,我都懒得戴出来,为啥要偷个翡翠项链?   “就是有人冤枉我,先生不讲理,我要跟我祖父说……”   说着就回座位上,拿上书包要走,周先生给她拦住,扯着珍卿,说她不敬师长,不道歉不许走。   直到引来了梅先生,还有巡视校园的庶务长。   他们问是咋回事情,大家七嘴八舌地,又把杜珍卿刚才分析的事情,给大家讲了一遍。   梅先生、周先生、庶务长等人,看着哭得脸红脖子粗的珍卿,都有点张大嘴合不上,这孩子记性咋这么好!   不过看她哭得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遇事这么能哭,到底还是个孩子。   梅先生按照珍卿的思路,问清张翠翠,下午第二节 课时,她的项链还在身上。   又问大家还记不记得,下午第二节 课休息时,有谁到过杜珍卿座位附近,停留的时间比较长的。   有的人怕事不敢说话,但也还有愿说话的女孩子,梅先生和庶务长,就把他们带到旁边教室问话。   到最后,梅先生和庶务长,留下了事主张翠翠,还有班上的其余四个女孩子,其中就有林小霜。   连珍卿也叫她先回去。   珍卿哭得兴起,梅先生哄她半天,终于等到她不哭了,又亲自给她送校门外。   谁知这小妮儿,刚才明明已经不哭了,到她家马车前,看见她的祖父了,又嗷嗷地哭起来。   梅先生无奈地拍额头,哀叹道:“真是个难缠的小妮儿。”   她赶紧要回教室去,把这个事弄清楚,要不然,后续会有许多麻烦。   珍卿差点被冤枉成贼,想叫她忍气吞声,大事化小,门儿都没有。   就是要给你闹大了。   在永陵市搞建设的三表叔,今天也来到睢县,听说珍卿开学头一天,也顺道过来看看。   珍卿哭哭啼啼地,给杜太爷和三表叔,讲述了事情的原委。连林小霜跟这件事的渊源,她也没有漏掉。   三表叔听说了原委,说去学校里,问问那当教务长的老同学。   待在马车里的杜太爷,听珍卿说的突发事件,太意外了。   今天一早儿见那什么教务长,那姓卢的教务长,把珍卿好一通夸赞,而且对杜太爷也颇有溢美之词。   给杜太爷美得哟,走路都打飘儿的,好心情持续了一天。   谁知道临到下学,出了这么败兴的事。   看珍卿哭成这样,杜太爷心里也酸溜溜的。   这个妮儿,他从小儿把她看大,她摔伤了不哭,挨打了不哭,跪祠堂不哭,只有受了冤屈的时候,她才哭一哭。   她今儿哭这么厉害,委屈必定是受大了。   杜太爷黑着脸,沉沉地喘气,这个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回到家里,袁妈听说了事情,气得不停地骂脏话。赶紧打水给珍卿洗脸。   珍卿左脚的脚脖子崴了,老铜钮找来药酒,叫袁妈给小姐擀擀崴伤的脚。   洗好了手和脸,珍卿怏怏地靠在炕上,让袁妈给她擀脚。   袁妈看着珍卿,见她跟离了水的鱼似的,眼睛肿得张不开,气也有点喘不上来,虽没有大哭,但不时还惯性地抽抽两下。   这一副大受打击、哀哀欲绝的样子,看着真是可怜的紧。   别说袁妈看得心疼,铁石心肠的杜太爷,心里揪起来。   其实,珍卿只是用力太过,哭得太狠,把眼睛整个哭肿,鼻子哭囔囔了,嗓子也哭哑了。弄得脑袋都嗡嗡响,身体难受,需要缓一缓。   嗨,戏演得太过,这一会儿别提多难受了。   过了一会儿,杜太爷拎来三个首饰箱子,一个个打开给珍卿看。   这里面的金银宝玉,各种簪钗梳篦、额带押发、花钿耳珰、胸饰项链、禁步臂钏、手镯戒指,真是应有尽有。   那些个东西闪闪烁烁,迷人眼目,看的人叹为观止。   连袁妈都被镇住了,她原以为,这家的小姐,根本没几件首饰,原来都叫杜太爷藏着呢。   杜太爷说:“明儿个,你把这些,能戴多少戴多少,让她们那些眼皮子浅的,瞅瞅看看,啥叫有钱,啥叫阔人,还用偷她们的烂东西!   “我跟你说,你爹这个岁数,以后就是再娶一个,不一定还能生孩儿。   “将来你奶的嫁妆,你娘的体己——你娘没啥体己了,不过你爹还能挣钱,他挣的钱以后都是你的。   “妮儿,我跟你说,你阔得很,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珍卿嘴角直抽抽,我今天高调一把,那是箭在弦上,迫不得已。   真戴这么多首饰,像个圣诞树似的进学校——那她岂不成了疯狂的逗比?   袁妈拿打好的热手巾,叫珍卿自己拿着焐眼睛,她就拿着药酒,继续给珍卿揉脚。   珍卿还是老样子,疼也只是呲牙裂嘴的,表情有点儿怪,并不哇咧咧地叫疼。袁妈倒更心疼她了。   杜太爷还在絮叨:   “想我们睢阳杜氏,明末清初的时候,那就发了财,是远近有名的富户,阔了几百年了……   “一会儿说是打秋风的,一会儿把人当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忍不了了我……”   杜太爷驴拉磨似的,顾自转悠了半天,忽然想起来问珍卿:“你说,你们学校的官儿,把林家那丫头,也扣下来了?”   珍卿木木地点头,现在才想起林小霜,这智商真够可以的啊。   杜太爷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再说话,听外面老铜钮说:   “太爷,粮店的林掌柜,带着他的妮儿,来赔罪来了。”   珍卿就看见,杜太爷两只浑浊的眼一阴,珍卿心里“吼吼吼”,觉得他要搞事情了。   等杜太爷走了,袁妈就连连地叹,早说应该戴点儿好东西,这不一让人小瞧,麻烦事儿就来了。   说不清杜太爷跟林掌柜,是怎么沟通这件事儿的,听袁妈说,杜太爷发了脾气,就把林家的人打发走了。   袁妈告诉珍卿,说太爷吩咐老铜钮,明天先去杜家庄,让他她堂兄杜向渊来。再到杨家湾,找一下他大外甥。   看来,是想处置这个林掌柜。   珍卿还来不及欢喜,心里一个咯噔。   以杜太爷的城府,他想跟林掌柜翻脸,极可能已被林掌柜看出来。   此事不妙啊,做掌柜的贪污东家财产,并且肯定做了假账,这要是送官的话,罪名也不算小。   杜太爷这一翻脸,必定是打草惊蛇了。   林掌柜贪了个够,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珍卿正有点不安,去找教务长说话的三表叔,这时候来杜家小院了。   他先过来安慰珍卿,说卢教务长跟他保证,这一桩偷窃案件,事实已经查证清楚,会连夜去请示梁校长,会给珍卿一个交代的。   珍卿听得放心,就由林小霜的猖狂,说到她爹林掌柜的可疑,请求三表叔,最好派可靠的人,把林掌柜一家人看住。   三表叔看着她,怪异地沉默一会儿,长叹一声,摸摸她脑袋说:   “小花,你还小呢,林掌柜的事,你向渊哥还有大表伯,都在经管着呢,这林掌柜翻不了天。你一个丫头儿,把心放回肚子里,在学业上用心就行呐。”   三表叔这么说,珍卿一思想,慢慢又把心放回来。   杨家和杜家加起来,还是很有力量的,不至于奈何不了一个林掌柜。   即便那位景舅爷,即便他也掺和在里面,两个家族的势力,也不见得怕了他。   叔侄俩聊了会儿学校的事,还有生活上的事,气氛融融,却又被杜太爷打断了。   杜太爷把三外甥叫出去,说有事情要商量。   晚饭,珍卿就在炕上吃的,吃完饭,在炕桌上写了国文先生布置的作业。   复习完了今天学的内容,她洗漱完了以后,麻溜地睡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30 20:25:08~2021-03-31 21:4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542752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蒙受损失爷长进   第二天珍卿早上起床, 下床走了几步路,感觉脚上不怎么疼,还是决定继续上学。   但她不便走太多路, 下车以后,都是由袁妈背着她走。   先让袁妈送她去上厕所, 再由袁妈把她背到教室里。   珍卿一进教室, 其他学生基本都到了, 大家不约而同, 向她投来瞩目的视线。   不过都心有顾忌似的, 远远地看着她,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袁妈把珍卿安置好,交代:“小姐, 我你自己招呼着,我晌午来给你送饭。”   珍卿把文具一一取出,听见点头应了两声。   跟珍卿说完, 袁妈对近处一个, 看起来较为面善的同学说:   “这位小姐, 我们家小姐脚崴了,她要去解手的话, 劳驾您搭搭手……”   那位同学, 看了珍卿一眼,很谨慎地答应了一声。   珍卿暗想, 她昨天大闹一场, 好像给同学们吓着了。   她们是觉得她记性好, 怕被她看破啥底细?   还是觉得她性格太野, 太能闹事, 而不敢招惹她?   这些个同学, 个个一脑子官司,却不敢大声议论什么,真以为她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   其实,她不过是因为能画一点画,对人有下意识的观察而已。   早上的前两节课,还是梅先生的国文课。   梅先生开始上课前,告诉大家:   “昨天张同学的首饰失窃,是有人故意陷害杜同学,至于是谁,大家不必到处说,心里有数就行。”   今天只有一个学生没来——林小霜,大家就知道是她了。   梅先生点到为止,又就开始上课了。   今天的国文课,还是继续教注音字母,学了四个注音字母。   到了第三节 课,梅先生和周先生一起,要给大家上一堂别开生面的辩论课。   辩论的主题是:女子上学,究竟要不要戴首饰。   这个辩论主题,明显是针对昨天的事件,这些先生们可谓用心良苦。   这里的女孩子,大抵对辩论这种形式很陌生。   梅先生和周先生,先把学生们分成两组,抓阄决定是正方还是反方。   很不巧的是,珍卿分到了正方,观点是“上学戴首饰系个人自由,校方无权干涉”。   然后一遍遍地跟大家说,辩论是一种怎样的说话形式,教大家如何进行辩论。   然后,由梅先生宣布一声,两方对阵的辩论会就开始了。   正方就是珍卿这一方,也不分什么一辩、二辩、三辩、四辩,大家就你说两句,我说两句,谁想说就站起来说。   正方说:   戴首饰未必全为炫耀、卖弄,很多首饰都有祈福、保平安的用途,寄托着长辈对晚辈的牵挂和爱护。   校方强令禁止戴首饰,不但不符民俗民风,恐还会引起家庭不安……   反方的理由,那就更充分了:   戴首饰进学校,容易引起盲目攀比,败坏学风,也容易发生昨天那种事件,闹得人相猜忌。这种偷窃事件,查起来很难查,闹起来却波及很大,也对校风学风无益……   最活跃的那几人——包括珍卿认识的张翠翠、潘玉美,言来语去,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理。   但有更多的女孩子,却安于沉默,看着大家辩得热火朝天,争得面红耳赤,自己却像个旁观者一样。   这也难怪,这时的女孩子在家,多没有发言权,从来不习惯在人前表达观点。   渐渐地,好像也没什么观点,只知道听话罢了。   梅先生就暂时止住辩论,语重心长地跟大家说:   “同学们,请你们问问自己,你们来上新式学堂,究竟为的什么?   “为了镀一层金,学些时髦的知识,将来嫁人时说起来好听?   “还是为了学知识、学技能,开阔思想、明白事理,通过自己的学识和贡献,能跟男子平起平坐,在家庭里,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周先生接着上来,话说得铿锵有力:   “为什么要叫新式学校,而区别于,你们从前上的闺学、女塾?因为启明学校,培养的是有知识、有思想、有创见的新女性,而非木偶一样的贤妻良母……”   梅先生暗暗止住了周先生,珍卿心里直觉好玩。   启明学校招生简章上,分明写着,要把女学生培育成,他日之贤妻良母。   而很多女学生的父母,让她们上新式学校,还真是赶一种潮流,就是为了镀一层金,将来好嫁人的。   那些家长们,可没有想过,让女儿们学些激进思想,然后干些离经叛道的事。   梅先生接过话茬儿,鼓励大家:   “大家来这里上学,希望你们,不但学到知识、技能、品德、修养,还能对人生、对世事,获得思考的能力。   “要思考,先从有观点开始。请其他同学不要沉默,勇敢地表现自己……”   珍卿刚才没咋说话,一是觉得我方观点不好发挥,也是多年以来,在杜太爷的捶打下,养成了不乱说话的习惯。   这一会儿,她感觉这个学校,以及这里的先生们,对解放女性、传播新思想的积极努力,心里无不震动、撼然。   等梅先生宣布重新开始辩论,珍卿不再蔫耷耷的,而是踊跃地站起来,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认为,校方全部禁绝佩戴首饰,有所不当。”   说着,珍卿把脖子里的玉佛取出,展示给大家看,然后说:   “此玉佛,是我家亲长精选玉料,寻巧匠雕作而成,又请高僧为玉佛开光……”   梅先生一看窗外,教务长卢纯庵不知何时,竟站在外面听她们辩论,他示意梅先生不要轻动,让杜珍卿继续说:   “有些老人家,跟不上时代潮流,很多道理讲不通,但关爱晚辈的心意,是真诚的。   “我认为,校方当体谅这一部分人,不必胡子眉毛一刀切,允许佩戴合理的首饰。”   梅先生跟周先生说一声,悄悄从教室里退出来了。   卢教务长跟梅先生点头,说:“历雪,杜同学昨天哭成那样,我怕她心里怄气,会不来上学。   “可你看看她,没人劝没人请,按时来上学,辩论也挺积极,我倒不担心她了。倒是她祖父,哎——”   卢教务长跟梅先生说:   “杜同学的祖父,提了一大箱子的珠宝首饰,闯进公事房给大家看,说他们家阔了几辈子,首饰多得都戴不完……   “她孙女被当成贼,他实在气不过。还想要把那一箱首饰,亮给你班里学生看。”   梅先生皱眉说:“这恐怕不妥。”   都说有财不外露,生怕被人惦记上,这杜太爷反其道行之,真不知道让人说啥好。   梅先生发现,杜家这对祖孙,其实都不按套路出牌,反而让人难以招架。   卢教务长说:“历雪,你是杜同学的先生,去劝一下杜太爷,别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不好,对杜同学也不好。”   梅先生就回跟卢教务长一起,去了教务长的公事房。   杜太爷扯着嗓子喊,谁把他孙女弄崴脚的,学校的先生打人,一定要给他一个交代。   不然,他还就不走了。   大家当然要大事化小,还是七嘴八舌地劝解。   杜太爷软硬不吃,一直不肯罢休,直到他三外甥过来,拉他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他才偃旗息鼓的。   珍卿一开始,不晓得这一茬子的事儿。   还是梅先生跟她说的,珍卿真是无语之极:   我的先人诶,杜氏的祖坟里头,到底从哪儿窜进来一股邪气,孕育出杜太爷这个旷世奇葩?   这可算是完了,财一外露,这个年头会招贼的。   中午休息一下,下午还是三节课,一节国文课,一节算术课——算术课也是周先生兼任的。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由梅、史、周三位女先生,教她们学体操。   不得不说,比基尼式的内衣,还没在这时代大放异彩。   她们这偏远县城的女孩儿,穿的内衣还是肚兜儿。   那些发育很好的女孩儿,如果做大幅度的动作,很尴尬的,很多女孩儿都放不开。   这体育课进展得很不顺利。   反过来,像珍卿这种还没发育的,倒没那么尴尬。   入学第二天,算是平平顺顺地过来了。   回到家中之后,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她那当族长的向渊哥,还杨家湾的大表伯,县里待了挺久的三表叔,还有她不喜欢的景舅爷。   珍卿到南房门外面,就站在台阶下面,一一向四位亲戚问好。   大约在商谈不愉快的事,连亲戚们都神情不畅,无意与珍卿多说。   杜太爷不耐烦地,冲珍卿摆手,说:“大人说要紧事,你小孩子走远些,去做功课去。”   景舅爷也异常慈爱,笑得像被人夺舍似的,说:“做功课也要紧。舅爷给你带了麻糖,还有火腿肉粽,叫下人弄给你吃。”   珍卿暗感愕然,赶紧道了一声谢,然后告辞走人了。   她记得袁妈昨天说,杜太爷只说要请向渊哥和大表伯,没说要请景舅爷啊。   这景舅爷难不成,是不请自来的?   她在杜家庄住了八年,跟这景舅爷,偶然见过三四面,这景舅爷每回都当她不存在,也从没给她操过一分心。   袁妈打了水过来,给珍卿洗手洗脸。   珍卿问袁妈,大人们在谈什么要紧事。   袁妈看珍卿是小孩子,本来不想告诉她。   可想到这家里的太爷,是一个内外糊涂的人,这小姐倒是挺聪明,也就跟她说了。   还真发生了一件糟心事,说意外,其实也不那么意外。   今天,杜太爷请亲戚们来助阵,就是来处理粮店林掌柜的事。   杜太爷想把林掌柜贪的钱,通通都要回来。   结果他们赶到粮店一看,林掌柜一家人,早已经跑得没踪影了。   盘问店里伙计才知道,昨天晚上的时候,有人给林掌柜报丧,说他的老丈人死了。   于是她老婆带着一双儿女,连夜跑回老家奔丧去了。   然后到了半夜,伙计、老妈子都睡下了,听到外面有搬动东西的动静,一个伙计起来问,是不是有来买粮的。   林掌柜说是来买粮的,他自己就搬完了,叫伙计们自己歇息。   结果第二天一早,林掌柜带着印章、账本,出去之后再没回来。   直到杜太爷他们,中午来到店子里,说找林掌柜说事。   伙计们到他们房里一看,林家人的重要物什,都已不在房中了。   连柜中放的属于粮店的公钱,也全都不见了。   大家这才明白,岳父死了只是借口,林掌柜卷了店里的现款,一家人逃之夭夭了。   把店里的钱卷走,到这个程度还不算完。   就在今天一早,林掌柜在本县的昌源钱庄,以粮店的所有粮食作抵押,从钱庄借贷了两百块大洋。   就睢县这种小县城,杜家的这个小院房,连买房加上各种税,两百块那是绰绰有余。   就算是在乡下买地,也能买几十亩啊。   他们杜家的这粮店,只剩下房子还算值点钱,但是粮店欠的债务一清,应该也不剩啥了。   中午的时候,这桩案子,已经把这事报到警察局。   给足了警察茶水钱,警察办案,还是卖了几分力气的。   也是出了奇了,林家人竟是踪迹全无,没有人见过他们。   甚至不晓得,他们还藏在本县,还是已经逃跑了。   珍卿听了以后,跟袁妈叹着说:“四个大活人,还带着行李,警察啥也没查到,肯定有人帮他们。”   景舅爷真的太可疑了,他往年到杜家庄,多待片刻都很嫌恶,今天一直留在杜家,还从中午一直守到现在。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珍卿捧着小脸儿,看着窗外安静的庭院,眼前出现一幅场景:   作天作地的杜太爷,终于把家里彻底搞破产。   她小小年纪不得不辍学,她拿着一根打狗棍儿,一边赶外面的野狗,一边拎着破瓷碗,挨家挨户地要饭……   她不由地哆嗦一下,以杜太爷败家的能耐,这种事很有可能发生啊,天呐。   她的人生,其实充满了危机啊。   珍卿特想找长辈们,打听一下到底咋回事。   但一直没有机会,直到吃过饭后,其他三位亲戚都走了,只剩下三表叔,在小院儿里留宿。   后来,珍卿尾随三表叔,去了茅厕,等他从茅厕里出来,她一把薅住他,说有学习上的事请教他。   把三表拖到她房里,开门见山,问林家是不是真的没音信。   看她这份着急劲儿,竟然等在厕所外面。   三表叔哭笑不得,只好跟她说实话:   “林掌柜已经是网中鸟,他跑不掉,他的同伙也跑不掉。   “大家的意思,要给你祖父,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让他痛改前非。小花,不要跟任何人说,明白吗?”   珍卿郑重地点头。   其后的学习生活,珍卿又接触了新科目,一些课程学的内容也更丰富。   她们学的科目很多,算起来有十几门,除了国语、算术之外,还公民、科学、卫生、历史、地理、图画、音乐、体育、劳作课等。   这么多门课程,比后世小学生学得还多,竟然还都是必修课。   这个学校的休息制度,是每个礼拜上六天学,只休息一天。   不过,法定节假日和传统节日,学校也会酌情放假,倒也不错。   上学的第二个星期,珍卿他们开始上图画课,由教历史、地理的岑先生,代教这图画课。   头一节课,岑先生教大家画铅笔画,就是用线条画简单平面图画。   珍卿下课请教岑先生,以后会不会教西洋画中的透视法。   岑先生很遗憾地告诉他,学校的□□不够,他这个图画课先生,不过是勉强充任,于图画一道并不精深。   珍卿不由大感失望。   她也渐渐感觉到,这学校似乎经费紧张。   大约也受到当局的刁难,学校里有些事情,进展得并不那么顺利。   她很喜欢这学校,不希望这学校办黄了。   进入公历七月以后,睢县也进入伏天了,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七月的农活很忙,杜太爷时常回去看着,不像六月份那样,经常能待在县里。   这样,珍卿反倒觉得自在。   学校的功课已经适应,六年级女班的先生们,除了教算术和修身的周先生,其余先生,对珍卿印象不错,都还算和气。   尤其教国文的梅先生,最喜欢她。常叫她到公事房去,给她点小零食吃,或者给她一些书看。   但她与同学们的关系,就稍微平淡一些。   她跟同学们的交往,不过是偶尔跟人聊聊功课,说点闲话,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   这班上的女学生,年纪多在十四五岁,大都已经发育了,跟珍卿这个没太发育的“小书呆子”,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聊。   也有人暗地里说,珍卿心眼儿有点多,跟她交往说不定要防着她。   七月中旬的时候,杜家迎来一个好消息:逍遥法外一个多月的林掌柜,被睢县的警察捉拿归案。   现在正由警察们审讯他。   杜太爷每天早出晚归的,就是打听审讯的进度。   至于审得怎样,老头儿没对珍卿提起过。   课上到七月下旬,小学校六个年级,还有初中一个年级,进行一次观摩考试。   所谓观摩考试,顾名思义,也就检查学生学业成绩的。   其实跟后世的月考、期末考,意思是差不多的。   考完以后出成绩,珍卿得了六年级的头名。   不过第一名还有奖品,奖了两支兼毫毛笔,还有薄薄的一沓宣纸——本地就是产毛笔的,笔其实不太贵,但宣纸还是比较贵的。   出完成绩以后,学校正式放暑假了——假期就是整个八月份,到九月份才正式开学。   这天傍晚的时候,珍卿就着熏蚊草的味道,正欢欢喜喜地吃西瓜。   杜太爷冷不丁地,出现在她窗子外面,表情竟有点——忧郁、茫然?!   不可一世的杜太爷,啥时候有过这种表情?!   珍卿把瓜放下,没有吭声。   良久,杜太爷丧丧地说:   “林掌柜抓回来了,可是他老婆孩子,带着他贪的钱逃了。   “咱们家的这个粮店,被姓林的,还有你舅爷,算是掏空了。”   珍卿心思一动,想起上个月,三表叔跟她说,要给杜太爷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钱追不回来,应该不是真的吧?!   想到这里,珍卿觉得,该在杜太爷的伤口上,再撒点盐,刺激刺激他,连忙站起来,焦急地问他:   “让我以后念书,学费还够吗?我以后要是嫁人,嫁妆可别太寒碜了!   “祖父,既然人抓回了,叫那些官老爷们,再好好审审,问姓林的,他老婆孩子往哪儿去了啊?”   杜太爷失魂落魄的,答非所问:“没想到,你舅爷是这样的人。”   接着,杜太爷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林掌柜供认的,关于景舅爷的所作所为。   其实珍卿奶奶死了以后,景舅爷和林掌柜,就沆瀣一气了。   林掌柜从粮店弄钱,相当一部分给了景舅爷,而景舅爷就按照承诺的,帮助林家消去了奴籍。   这种里应外合的勾当,这俩人干了有十五六年。   之前,林家四口顺利逃走,还带上了要紧的包裹细软,都是景舅爷暗中帮助。   景舅爷近年做的是洋布生意,总往省城里进货。   他让林家人躲进货车,顺利地掩人耳目,这才使警察一开始没有收获。   当然,景有德也不是菩萨,他这样帮林掌柜一家,是狠敲了他们一笔的。   林掌柜私自抵押粮食,从钱庄借贷两百块钱,就是景有德的主意,得来的钱也被景有德吞了。   因为粮店被掏空,杜太爷一直颇为沮丧,整天失魂落魄地到处晃。   珍卿虽然放了暑假,他们祖孙俩,也没有立刻回杜家庄。   还要等县政府的司法处,对两个案犯林掌柜和景舅爷,作出相应的裁决。   最后的结果,林掌柜被判□□十五年——不知道依据什么判的,反正跟后世相比,这量刑着实有点重。   景舅爷也被判入狱五年,法院还判他交出非法所得。   对于杜太爷来说,钱虽然没有找回来,但这件公案的结局,足以略略安尉他受伤的心脏了。   经过粮店这一案,杨家亲戚跟杜太爷说,要加强对剩下两个铺子的监管,杜太爷同意了。   然后,三表叔跟杜太爷说,最好把家里的贵重东西,一部分存到外国银行的保险柜里,免得被人惦记上,偷走了。   三表叔的这个提议,杜太爷也同意了。   真是可喜可贺,喜大普奔……   作者有话说:   改来改去,还觉得不太满意,蒜球了,就这样吧,俺要睡觉觉了…… 第19章 见义勇为有福报   粮店的案子判决以后, 杜太爷带着珍卿回到杜家庄。   她在杜家庄,大半时间还是在学习。   只是玉琮不在庄上了,他被送到永陵市里考学, 听说已经考上一个小学,秋后正式开始上学。   珍卿跟李宝荪和杜玉理, 不像跟玉琮那么投契, 有时候还觉得有点小寂寞。   她在杜家庄待了半月, 姑奶奶就把她接到杨家湾。   她又跟杨家的孩子们, 结伴学习并玩耍, 真是难得的快活时光。   到杨家以后,大表伯特意找珍卿过去,悄悄地跟她说, 粮店的钱大部分都追回了。   但这一笔钱,大家一致认为,不能让杜太爷知道。这笔钱就存在银行里, 以后给珍卿当学费, 或者放在嫁妆里, 那都可以。   珍卿信得过两家的亲戚,自然没有疑义。   到开学前, 杨家人给她裁衣裳, 一量尺寸,发现她这半年时间, 长高足有四五公分。   她小时候病病怏怏的, 个头儿长得不太高。   幸好她还没怎么发育, 现在也还不满十三岁, 以后肯定还能长一长。   转眼到了九月, 杜太爷又赶紧带珍卿, 回到县城的小院儿里。   此时正是农忙时候,杜太爷在县城里待了没有两天,又返回杜家庄,监着工人们干农活去了。   珍卿在学校里,开始正式上六年级的课程。   学校发下各科教科书后,就开始排正式的课表,不再给国文课那么大的课时长度。如今各科目的时长,安排得比较均衡了。   公历六七两个月里,大家对新式学堂的课程,有过了解和适应的过程,正式开始上课之后,大部分人倒还能适应。   但教科书里学的内容,真的比想象中复杂。   单拿国语的教科书为例。   传统文化的诗词、四书五经,教科书中会涉及一些,但比重比想象中小多了。   书中还有一些当代名家,用白话文写的文章,多是讲伦理、审美、道德,还有倡导良好生活习惯的。   还有关于西方历史文化的篇章,如《鲁滨孙》《英民之特性》《达尔文》《盲女》《斯巴达妇女之美谈》……   鲁滨孙、达尔文、海伦·凯勒,在后世也是耳熟能详的人物。   珍卿真是很惊奇:海伦·凯勒,是哪个年代的人来着?怎么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就把她当作励志典范啦?   关于学习的科目,还有一个很奇特的课程设计。   之前六七月份上课,公民、卫生、历史、地理,是四门独立的课程。   但是九月新开学以后,就把这四门课程,一并合成了一门综合性课程,叫社会课,占的课时也很长。   开学以后,大家都明显能感到,现在的学习内容确实比六七月份多,课外作业也更多些。   珍卿倒没觉得功课难,只是作业多了,难免占用她更多时间。   再加上杜太爷崇尚国学,她每天还要读一个钟头国学书,还要练习十张毛笔字。   如此以来,她每天晚上九点钟睡的话,就完全没有时间玩耍了。   这每天的日程虽然排得满,生活里倒也没什么不如意,只有平淡如水的踏实安详。   转眼就过了中秋节。   中秋节后的一天,三表叔到杜家小院,特意看望杜太爷祖孙俩。   晚饭后,三表叔带她去街上玩,一边沿街赏着还没摘掉的灯笼,一边在街市上吃吃喝喝的。   珍卿和三表叔在一个小摊上,正喝胡辣汤的时候,忽听见有人一声声地喊“小姐,你在哪儿?”又有人张皇地喊着“珠珠,珠珠”。   珍卿和三表叔,诧异地相视,说是不是谁家丢了孩子。   也是合该珍卿做好事,她正四下里张望,就看到对面巷口里,有一男一女一起疾走着,穿得都是粗布衣裳。   那个男人的胳肢窝下面,挟着一个穿戴富贵的小孩儿,看她扎的辫子、戴的头饰,明显是个小女孩儿。   珍卿连忙从桌上站起身,指着对面大喊一声:“人贩子在对过儿,进巷子里了,胳膊里夹着小妮儿的。”   那俩人果真是人贩子,一听见珍卿大声喊,那真是拔腿就跑啊。   三表叔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的珍卿,就跟个兔子一样猛蹿出去了。   三表叔连忙跟在珍卿后面,一起跑到对街巷子里,就见珍卿这丫头一蹲身,从地上捡起来一块东西,不知道是砖块儿还是石头。   她捡完东西站起来,利索地大力丢出去,电光火石之间,就听见一声男人惨叫。   那挟着小女孩儿的男人,瞬时间栽了一个跟头。他的女同伙压根没管他,撒腿儿就跑了。   三表叔跟其他热心人,连忙一窝蜂地跟上去,把那小女孩儿救了起来,又把那人贩子给捆住了。   没一会儿,女孩儿的家长、下人,也都一齐跑过来了,他们搂着那小女孩儿,心肝儿肉地亲啊腻啊。宝贝女儿失而复得,一家人自然是惊魂未定。   三表叔顾不得表功,就拉着珍卿到一旁教训。   三表叔问珍卿怎么就敢这么野,大人还没有动作,她就一下子蹿出去了,这要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怎么办。   这周围的吃瓜群众,跟丢孩子的那家人说,就是那边挨训的妮儿先喊了一声,还拿砖头砸中了人贩子。大家这才一拥而上,把孩子从人贩子手里解救下来。   那一家人赶紧过来,一时间那真是千恩万谢,竟然跪在地上请教恩人姓名。   三表叔却不敢多留,捂着珍卿的脸,急匆匆地带她走开了。   刚才还有个女人贩子,丢下同伴跑了,这要是招来恶人报复,可不是玩笑的事。   回家以后,这件事谁也没告诉杜太爷。   直到第二天下午,那家人东打听西打听,终于找到杜家小院儿里。   丢孩子的一对中年夫妻,过来给杜家人磕头,这才算惊动了杜太爷。   原来这一家人姓王,就是鼓糖巷那边,大户潘家的姑太太和姑爷,这两口子带着独生女儿回来省亲,谁承想差点出了大事。   杜太爷本来很生气,还把珍卿打了一顿。   但那王家的人礼数真是周全。   他们离开睢县之前,来了共有三趟,回回都不空着手来,对杜家祖孙送钱送物还送地。   杜太爷收了不少好东西,虽说想起来就骂珍卿一顿,暗地里还不晓得怎么偷着乐呢。   但杜太爷怕人贩子报复,珍卿除了上下学,他再不许她出门。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晚上,珍卿坐在炕边上,拿着大雪梨啃一口,看坐在旁边的袁妈,把手帕的边缘,缝得太过平整好看了。   她连忙跟袁妈说:“可别太细致了,要不然,先生要看出来了。”   袁妈呵呵笑两声,自己笑着叹气说:“唉呀,你看看我,缝着缝着就忘了。大小姐,没事儿,我拆了重新缝。”   珍卿这才点头说好。   她们今天上了劳作课,课后布置了作业。   作业说难也不算难,就是自己裁剪一块帕子,设计出一点形状来,然后给帕子缘个边儿。   珍卿的手被杜太爷打过,伤还没有好利索。杜太爷让珍卿不要动手,就让袁妈帮她缝缝算了。   说起新式学堂的劳作课,也是这个时代教育的一大特色。   启明学校的男生女生,都会上劳作课,但男女生课程设计得大不相同。   正如招生简章里所说,要把女学生,培养成未来的贤妻良母,上课内容就更偏女性化。   女生班的劳作课,除了本校的先生教授以外,还会请不同的手艺人,教大家编织、缝纫、园艺、刺绣、烹调、织补……   而且劳作课的课时,也比图画和音乐课多,一个礼拜要上两节课。   但对于这项课程,学校也有特别的设计。   班上有一部分女孩子,现在已经十五六岁,等上完六年级以后,她们已经十六七岁,就会回家嫁人的。   对于这一部分女孩子,先生们在劳作课上,对她们是严格要求的,课后的作业也更多。   而对于上完六年级,还打算升学的女学生,劳作课的要求就没那么高,课外作业也没那么多。   比如这次裁剪帕子,不升学的就做三张帕子,而要升学的,做一张帕子就行了。   所以,珍卿虽然不擅长学劳作课,倒也没那么大的压力。   男生班也有劳作课,听说他们上的有竹工、木工、金工、石膏工等,据说还会学简单的烹调和缝纫(^-^)。   想想这时代的少爷们,举着锅铲学做饭,拿着针线钉扣子,这个画面真是绝了。   真是活得久了,啥也能够见到。   又到了一个礼拜天,杜太爷过来找珍卿,跟她说:   “你三表叔升官了,要调到省城去了。”   珍卿听得一愣,三表叔从毕业回国,就一直在永陵市里干,一干就是十四五年,已经升无可升了。   他能调到省城里,职业生涯更进一步,当然是大大的好事了。   但她还是有点纳闷地说:“咋突然升官了?家里帮着走动的?”   杜太爷的神情,却有一丢丢复杂,冷哼着跟珍卿说:   “就是上回,你们救的王家的小妮儿,人家那王家人,在市里省城里都有当官的,你三表叔升官儿,就是王家人帮着张罗的,还是沾了你的光。”   珍卿看他的神情,像是遇到一堆金子,他只捡到一小半,另一大半被别人拣走了,心里就是不舒坦。   其实,王家人送来的钱物、地契,加起来价值也很高了。   珍卿有点好笑:“祖父,你别那么心窄,你也想一想,他们家总给咱们帮忙,前后欠了他们多少人情。就这一件事儿,那就还了多少人情。   “你再想想,要不是三表叔待我好,特意带我出去玩,这种事儿也遇不着嘞。”   杜太爷不高兴:“遇不着就遇不着,我还不用担惊受怕的呢。”   珍卿知道,杜太爷不是心宽的人,得好处没得够,心里肯定会有一阵不痛快。   她就好好哄了老头儿几句,免得他钻牛角尖,再跟亲戚闹了别扭。   珍卿后来才发现,原来同班的潘玉美,就是他们救下的女孩儿的亲表姐。   如此以来,对她不太友善的潘玉美,如今也和气多了。   学校生活虽不是尽善尽美,但过得基本还算平顺。   经过三次月考之后,珍卿“小状元”的绰号,渐渐地就叫开了。   ……   作者有话说:   打算试一下每日双更,中午十二点更一回,然后下午八点更一回感谢在2021-04-01 22:49:53~2021-04-02 13:3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好康好康好康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祖孙俩雪天拜师   时间到了这年的公历十一月。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晚上, 珍卿下学回家时,杜太爷还没回来。   自从农活不太忙以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杜太爷虽说常在县里,但几乎是天天出门, 而且一出门就是一整天。   他还时不常地, 弄到很晚才回来, 神神秘秘地, 也不晓得在忙活什么事。   这天晚上, 珍卿做完了功课,把《骈体文钞》拿出来——这是梅先生送的书,说读一读、背一背, 对于写作文大有好处。   她前后翻了一翻,发现多是很工整的骈文,就是那种骈四俪六、字句两两相对的文章, 讲究对仗工整和声韵铿锵的。   梅先生是啥意思?觉得她的作文, 还有可以更有韵律美和形式美吗?   她正专心翻书, 忽听见杜太爷的声音:“你看的啥书?以前咋没见过?”   珍卿吓了一跳,暗叹这老头儿神出鬼没的, 也不知道想吓死谁。   她半晌无语, 就把书递给他,说:“是梅先生给的, 说我多读读, 文章做得更好。”   杜太爷接过书翻了几翻。   按照他的标准, 花花绿绿图画多的书, 那多半不是啥正经书。   这书不但图画少, 他不认识的字也多, 那就指定是好书了。   他把书还给珍卿,说:“今天别念其他的书,把你跟匡先生学的各种字,都写一篇,我要拿给人看。用好宣纸写。”   珍卿问:“给谁看?”   杜太爷很傲气地说:“这你先别管,只管写你的。”   哼,这老头子拿了她的字,不知道又上哪去卖弄,真无聊。   珍卿没奈何,拿出学校奖的宣纸,摆正压平了,压上镇纸,心里默念十遍“我爱写字”,让呼吸静下来,才开始拿起笔来写字。   杜太爷每回看她写字,总是这么一套架式,总有点不明觉厉的感觉。   他默默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开了。   到吃饭前,珍卿就写了一张楷书,一张行书,还差着篆书和隶书。   吃完饭再写吧。   晚饭袁妈做的羊肉汤面,实在好吃得不得了。   她一不小心吃撑,在院子里溜达半天,才回来继续写字。   散完步回到书房,珍卿拿起一支兼毫,还是老一套程序,心静下来,才开始落笔写字。   她在写字的时候,一贯非常专注,眼见一篇隶书快要写完,忽然一声炸雷似的巨响,把她吓得一个哆嗦。   她勉强定了一定神,再低头看快写完的字,忍不着嘴唇抖索着,悲愤地念叨着:“发发发,发发发,发发发……”   杜太爷站在窗外,喝了一声:“你‘发’啥呢?”   珍卿拿起写的内容,哭丧着脸,给杜太爷看,说:“发……发现落了一滴墨,这张写废了。”   杜太爷从窗外接过去,瞅了半天,闷声说了一句:“写坏了重新说,啥大惊小怪的。”   呦呵,这个老头儿,还会用成语了!你说得倒轻巧!   她写各种书法,写隶书最为费劲,就写这么一张纸,她至少要三十分钟。   今天晚上,非要点灯熬油不可了。   杜太爷走了,珍卿欲哭无泪,一边重新铺纸,一边小声地碎碎念:   “发克、发克、发克,Fuck,Fuck,Fuck,为毛这样对我,到底哪儿在打炮嘛!早不打晚不打,这关键的时候打!”   这天晚上,珍卿写完字,已经九点多,洗漱完都十点了——她很少这么晚睡觉,每回睡晚了,就感觉对不起谁似的。   第二天一早,杜太爷把她写的字拿走,不知道出门干啥去了。   到学校,听同学们议论,说督军跟省主席闹矛盾。   省主席手里没几个兵,斗不过督军,逃回隔壁长治县老家。   没想到督军派兵追来,路过睢县,还以为是长治县,昨天就在外面打炮。   珍卿听不大明白,一省的督军和省主席闹矛盾,竟然吓得省主席回老家,还动起了炮火——这也太乱了吧。   珍卿略略忐忑几天,睢县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她就渐渐放下心来。   又上了三天学,到周六放假的那天晚上,杜太爷跟珍卿交代:“晚上早些睡,明天要出门。”   珍卿问:“去哪儿?”   杜太爷就说:“去见一位李松溪先生,老厉害了,十六岁中的进士,做过翰林院编修,当过好多地方的考官、学政啥的。   “他做官做了三十年,学问好,写字好,写的字连皇上也喜欢……你明天去见李先生,放精神些,别塌我的台。”   听起来是很牛气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杜太爷怎么搭上线的?   珍卿问:“远不远,多久回来?”   杜太爷答:“就在城东郊外的磨坊店,不到十里路。”   好吧,难道她还有说不的权利?   说着第二天要出门,夜里却呜呜刮了一夜北风,早起果然冷得厉害,像是要下雪了。   杜太爷和珍卿吃过早饭,就坐上马车出门。   天色暗沉得厉害,刚出了东边城门,天上开始下麻风雪,马车里漏着风,把人的身体渐渐冻僵了。   到达目的地磨坊店时,已经飞雪漫天,北风呜咽。   这景象,更为这次拜师之旅,增添了几分诚意。   从马车上走下来,珍卿跟着祖父踩着薄雪,来到了一处院墙挺高的人家前,看样子还挺有底蕴的。   走上了五层台阶,祖孙俩沉沉地喘着气,面前喷出阵阵白烟。   他们在门廊里稍避风雪,由老铜钮上前打门。   珍卿看那大门上,贴着一张大红色的纸,上面写着“僧道无缘”四个字。   珍卿知道这个风俗,匡先生跟她说过。   有的人家不信任何宗教,或者信的是佛教、道教以外的宗教,就特意在门口显眼处,贴个“僧道无缘”的纸条,是为避免僧人、道士上门来化缘。   她心里想着,这家的主人,怕是真正的读书人。   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而南宋程朱理学兴起以后,推崇理学的知识分子,就更不信神佛鬼怪的那一套。   渐渐地,不少读书人,倒真成了无神论者。   老铜钮重重打几下门,又喊了两声,没多久就有人来开门。   老铜钮就把杜太爷备的名帖,给这家的门房递上去。   门房看了看名帖,瞅瞅来的三个人,连忙说道:“请贵客先往客厅奉茶,小的去禀报老爷、太太。”   珍卿暗暗点头,从这个门房的谈吐和态度,就可见是有规矩的书香门第了。   没等多久,门房和一个老妈子一道过来,说老爷、太太有请。   又进了一道门,门房就不跟着了,是老妈子领他们一路进去。   沿着东边的走廊走着,珍卿忽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她侧头一看,就见西厢房的廊下,一个穿着红袄绿裙、满身珠翠的女孩儿,正仰头看天上的雪,雪落在脸上大概冰凉——她缩着脖子“咯咯”地笑。   珍卿暗想,应该是这家的小姐了。   老妈子带着杜太爷祖孙俩,进了第二进北屋里。   厚厚的棉帘一掀开,暖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就见一个矮瘦的老先生——这老先生是个“麻子脸”,一个矮胖的老太太,说着些欢迎的话。   这俩人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   那老太太就拉着珍卿,跟她寒暄几句,笑眯眯地打量她一阵,叫丫鬟领她坐下了。   老太太未语先笑,看着是个和气的人。   而老先生神情淡漠,很有点庄严长者的感觉。   老先生不耐烦啰唆,他叫下人摆上文房四宝,对珍卿指指窗外,说:   “即眼前之景,做一首诗,除了白话诗,其他诗体皆可。”   珍卿心想,单单不喜欢白话诗,难道是个守着旧式生活的旧派人物?   珍卿低头答一声“是”,也没有多余的话。就走到旁边桌子上,开始琢磨怎么写诗。   眼前之景,说的就是下雪的景象。   前些年,匡先生带她学过许多诗。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不管水平咋样,古诗倒也能诌出几首来。   大家一时都没说话,屋子里静得像旷野一般。   过了一会儿,杜太爷觉得太冷落,就跟两位主人搭话,说:   “李老爷,李太太,我这个孙女啊,不是我夸口,从四岁开始背诗,背了总有上千百,八岁她就写诗,写得可好,先生总夸她嘞……   李老爷打断她:“好不好的,待她这一篇写完,老夫自有道理。请不必多言。”   那李老太太,就推了李老爷一把,嫌他说话他太硬直了。   杜太爷一点不气,立刻闭上嘴,整个人特别老实。   过了约有一刻钟,就见珍卿拿起笔,开始写诗了。   没几下她就写完了,就呈上来给李老爷看。   李老爷看了看,压根没有“惊为天人”的表情,淡淡说了一句:“写得平平。”   他神情还是淡淡的,倒是正眼看了珍卿一眼,但那眼神,审视中还带着点奇异。   老太太把珍卿的诗稿接过去,念道:   “高天落琼花,大地净无瑕。六角思霏霏,万竿姿飒飒。   烈士卷鹤氅,蹇驴分小闼。夜深路欹斜,风雪访梅花。”   老太太拍手大笑,跟李老爷道:“这诗里说的,可不就是你。这孩子一来,就看到你的底细,真是缘分。”   杜太爷不大懂,扯着珍卿悄声问她:“啥底细?”   珍卿给他使眼色,意思是回家再给你讲。   能有啥底细?   李先生学问好,但是仕途不顺,年纪一大把,却没在官场上有啥建树。   只好回来当个隐士,踏雪寻梅,寄托高洁的志趣。   珍卿正在瞎想,那李先生唤她过去,叫她伸出右手,给他摸一摸。   摸手算个啥套路?   珍卿就伸出右手给她摸,见他摸的是手上握笔的茧子,她一时倒没有多想。   忽然又听这李先生说:“把左手伸出来。” 第21章 顺利拜师说前情   前面说到, 那位李先生看完珍卿右手,又说了一句:“把左手伸出来。”   珍卿吓了一跳,猛想起前几天写那几篇字, 写最后的篆书时,感觉右手累了, 后半部分是用左手写的。   这李老爷子, 不会这么厉害, 只从字迹, 就看出她用哪只手写的吧?   这杜太爷就在一旁, 珍卿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为免引起杜太爷猜疑,她也没敢抗拒, 将左手伸了出去。   这李先生又在她左手握笔处,摩挲了一阵。   他恍惚明白什么,豁然站起来, 推开珍卿说:   “杜太爷, 你家的孙女, 老夫收下了。她该上学还上学。但是凡有假期,若无要紧的事, 必要来我这里听教。至于束脩, 按她在族学的费用给,你看如何?”   杜太爷愣了一下, 连忙猛推着珍卿说:“快给先生见礼啊。”   他把珍卿推得一个趔趄, 还是丫鬟扶住她, 李老太太连忙说:“快拿垫子来, 快斟茶来。”   珍卿在心里叹气, 跪在锦垫上, 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头,举着一杯热茶说:“先生,您请吃茶。”   李先生就纠正她:“不必叫先生,以后要叫师父。”   珍卿心里一震,“先生”和“师父”,字面的意思也是不同的。   刚才他又说,束脩随意给些,这意思,是不是还挺待见她的?   接着又给李太太敬茶,叫了一声“师娘”。   李师娘喝了茶,高兴地把她拉在怀里,抱着她说:   “这家里太冷清,我早盼着有人来,你叫了师父、师娘,以后两条腿儿可要勤快些,要跟师父师娘常来常往。”   珍卿赶紧答应了。   利利索索拜了师,杜太爷和老铜钮就回去了。   珍卿暗暗松一口气,幸亏李师父没说破她用“左手写字”,要不然,这杜太爷还不知要怎么发疯。   到了李师父书房,他问珍卿:“从啥时候开始练左手?”   珍卿答:“从五岁,跟右手一起练的。”   李师父说:“写几个字我看看。”   珍卿就用左手,写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师父拿起来看,捻须沉吟,说:   “左手疏于练习,笔力毕竟弱些,你祖父前些天送来的字,你就是最后的小篆书,漏了马脚。以后在我这里,要多练习左手。”   李师父当时发现怪异,以为写字的人投机取巧,后面的内容是找人代写的。   但是反复看来,感觉又不太对,因此,就允了杜家祖孙登门,想探一探这小孩儿的底细。   没想到,这孩子看着还算顺眼,就这样莫名收了个女弟子。   珍卿纳闷地问:“师父,您也会左手书法?”   李师父捻须咳了一声:“我便不会,难道教不得你?”   左右手皆能写字的人,李师父自然也见过。   但在他想来,由自己来培养一个更厉害点的,岂不有趣?   师徒俩坐着随意聊天,主要是李师父问珍卿一些事,了解学生的水平和兴趣,才能够因材施教。   李师父发现,这个妮儿最喜欢篆书,而最不喜欢隶书。   他就先投其所好,告诉她: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喜欢篆书,说明你有一点悟性。”   然后就问珍卿,之前临过什么碑,珍卿就说,只临过《封泰山碑》。   一个《封泰山碑》,一共没有多少个字,她来回练了这些年,已经很熟练了。   李师父想了想说:“《封泰山碑》是小篆,我这里有一本《峄山刻石》,也是小篆,你姑且先学小篆,小篆写好,再说其他。脚踏实地,挺好。”   说着,李师父就开始教珍卿,逐字逐字地临摹这《峄山刻石》。   这师父讲课旁征博引,典故、轶事信手拈来,讲起课来也不故作高深,而是深入浅出,洋洋洒洒,讲得很有趣味。   珍卿不觉之间,听得专注极了。   上午一个多时辰,李师父给她讲了六个字的笔法,一边讲一边叫她自己写着练一练。   珍卿不但新学了几个字,还听了好多典故、轶事,感觉收获太多了。   李师父又带她去看他的藏书,装满了有三间屋子,想着李师父家里果然有底蕴,他自己也是个厉害的读书人。   不到半天时间,她心里就生出无限的敬佩。   讲真,她感觉李师父,比教了她七年的匡先生,还要厉害一些。   唉,虽然现在已是民国,但书法经典这些旧学问,只要做师父的能教得有趣,她还是能学得兴致勃勃的。   本来,杜太爷没跟她商量,就替她张罗了师父,她心里多少还有点不乐意。   可是这李师父一显身手,她的这点儿不愿意,一上午就烟消云散了。   到了中午,师娘就命人喊她到后面吃饭,李师父却不一起吃。   后来珍卿才知道,李师父之前生过大病,他吃的饭是另做的,特别清淡,别人吃不惯。   李师父看她小小的背影,挺高兴的样子,喃喃叹道:“日暮途穷,收个小徒,以娱晚景,倒也不错。”   午饭准备得很丰盛,基本上全都是肉菜,不年不节整一桌子肉菜,师娘待她是很有诚意了。   李师娘不停给珍卿夹菜,看她吃得那么香,比她自己吃都高兴。   看得出来,李师娘日子过得寂寞,挺喜欢有人陪她吃饭和说话。   李师娘捏捏她胳膊,啧啧地叹:“你这个小丫头儿,也太瘦了。你祖父一个孤老头儿,还是照管不好你。”   珍卿听得一愣,问:“师娘,你晓得我家的事啊?”   李师娘就笑得不行,拍拍珍卿说:“不晓得你家的事,不晓得的品性,哪敢随意收弟子?这都是你祖父,他自己跟我说的。”   然后,李师娘就告诉珍卿,大概一个月前,杜太爷就总来这磨坊店。   一开始,他就在李家大院附近转悠。   李家人还以为是土匪踩点嘞,很紧张了两天——但杜太爷做土匪,那真是太老了,他这个人也笨笨的。   后来,他就开始敲李家的门,他说想要求见李老爷,说家里有个孙女,想拜在李先生门下学经典和书法。   李老爷心情不好,就懒得理会这些事。   但杜太爷多倔强啊,他每天来敲李家的门,连续半个月一直来。   李师娘见他这样执着,心里就生出好奇。她就想见见杜太爷,听他怎么个说法。   杜太爷,从在李家院外打转,到能够登堂入室,见到目标人物的太太,那真是暗喜不已。   那李师娘想听什么,他就给她说什么听。   他一开始喜欢卖弄,说他孙女多聪明伶俐,多勤奋刻苦,多讨人喜欢……   但李师娘不大爱听,反倒对珍卿的身世感兴趣。   杜太爷投其所好,虽说家丑不能外扬,但能说的都说给李师娘听。   给她说珍卿上半年的时候,用零花钱买药,给穷人家孩子治烧伤。   还有上回中秋上街玩,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一个小女孩儿,这事儿也跟她说了。   李师娘听了以后,怜悯珍卿身世坎坷,就跟一个祖父混着过。   又觉得这孩子学习勤奋,心眼儿也好,身上有一股子侠气——心里大生好感。   她就做了个决定,叫杜太爷把孙女写的字,先拿过来,由她交给李师父看。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餐桌上,听李师娘讲了这些,珍卿飞扬的心情低落下来,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是啊,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家这么有能耐的人,凭什么看了她写的字,她作的诗,说收下就收下了?   原来是了解了她的事。   这一个多月,杜太爷早出晚归,神出鬼没,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替她寻了个能讲国学、能教书法的师傅。   原本在她心里,未必多么想深造国学和书法,所以,本来并没有多领杜太爷的情。   就是听了这些前情缘故,珍卿心里感觉也很复杂,说是感动,但又夹杂了别的情绪。   杜太爷是□□家长,从来不太尊重她的意见。   ——到如今,她变得跟本土女孩儿一样,不太向家长表露心意。   但杜太爷有万般不好,有一点,却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他生活的重心,除了庄稼以后,都是放在她身上的。   珍卿在师娘那里吃完饭,散步消食,歇了一会儿,还往前面二进院走。   从北面走过来,她看到早上见过的小姐姐,又在西厢房的廊下站着,拿着一件蓑衣笠帽和一双靴子,在那里整理拍打。   珍卿有点纳闷,她上午以为,这女孩儿是这家的小姐。   可奇怪的是,师父、师娘谁也没提起她,连吃饭的时候,师娘也没有叫她一起吃。   她指指那个女孩儿,问带路的老妈子:“那个姐姐是谁啊?”   老妈子连忙摆手,说:   “珍小姐,那可不是啥姐姐。那是老爷的房里人,端茶递水的下人,哪配听你叫她姐姐!你叫她兰香就行了。”   房里人!通房丫头咩?!   珍卿有点难以置信,问:“那她怎么穿戴那么好?”而且梳的还是姑娘发式,不是结婚妇女的发式。   老妈子的神情,有点躲躲闪闪,原本挺利索的一个人,忽然变得忸怩了。   毕竟老爷新收的小弟子,人家还是个小丫头儿,有些话真不好给她讲。   房里人嘛,不同于一般的丫鬟,晚上要给老爷暖床的,只要主人家愿意给脸面,她就能很有体面。   但说到底,房里人没有啥名份,又不是姨太太或者二房,说到底还是个奴才。   老妈子只好含糊地说道:“她给老爷侍候得好,老爷太太都赏她,她得了那么多好东西,可不就体面起来了。”   珍卿简直如遭雷击,三观濒临碎裂。   李师父博学多识、清高傲岸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都渐渐地破碎模糊,化成一片叫人遗憾的幻觉。   她来李家这半天,压根没听说,李家有什么姨太太、偏房之流,暗地里还高看李师父一眼。   想他做几十年的官儿,官场风气那么糟糕,老爷子竟有没有纳妾多娶,真是学问深厚渊博,人品也是大大地好。   没想到,这老爷子,拿这么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孩儿,没名没份地当通房丫头使。   直到来到东厢书房,重新看到李师父,仔细端详他几眼,无端觉得,比上午多了一点猥琐感。   哎,她上午刚拜了个师父,刚刚崇拜敬重得不行,到下午,就觉得不能直视他了。   下午,李师父继续教珍卿临摹《峄山刻石》。   珍卿学了二十个字的写法,时间紧张,没来得及多练习。   这一天,雪一直没有停,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她明天还要去上学,今晚必须赶回县城里。   师娘怕天黑走雪路会出事,下午不到五点钟,她赶忙叫家里车夫,给珍卿送回城里去。   这时候,雪路已经不好走。   珍卿听着呜呜的风,感受着潮湿的雪气,觉得耳边静谧,心里也安静极了。   她脑里转过许多头绪,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忽觉得,这里真是天地广阔,容得下各种各类的生灵,包括各色各样的人。   平常存下来的,积在胸中的一点郁气,好像莫名散去了。   下雪马车走得慢些,十里路走了两小时,到家里天已大黑。   而李家的车夫,还要趁夜赶回李家庄。 第22章 师父家边学边玩   虽然拜了个挺厉害的师父, 珍卿就是周末有了新去处,其他方面也没啥大变化。   她每天做完功课,就是练习《峄山刻石》, 读一些李师父推荐的书目。   她成功拜师以后,只过了一个多月, 学校考完期末考试。   期末成绩一公布, 学校就通知放年假了。   这里的年假, 就是后世的寒假。   学校一说要放年假, 大家都像是囚犯出牢一样, 纷纷高兴得不行。   交情好的朋友们,兴奋地交流着年假的行程,要到哪个城市走亲戚啊, 要到南方哪里过冬啊。   还有的同学,相约一起玩耍、一起做功课的……   在校门外分别时,有人还抱在一起哭, 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珍卿基本是独来独往, 重点是跟先生们道别, 并且预祝新年快乐,显得比较舔先生们。   这里的年假还挺长, 从这一年的腊月十六, 一直放到第二年的正月完。   珍卿没有立刻回杜家庄,在县城的小院儿里, 把年假作业写完了。   杜太爷就让老铜钮, 把她送到磨坊店李师父家。   他自己却赶回杜家庄, 要忙活备办年货、祭祖洒扫的事儿。   珍卿到了磨坊店李家, 李师父、李师娘都挺高兴。   师娘早把房间收拾好, 就安排她住在第三进的东厢, 跟李师娘住得很近。   而细心的师娘,还给她备了三套冬装,都是美丽鲜亮的颜色,簇新簇新的,看得人心花怒放。   珍卿一个伪小孩儿,灰扑扑地过了多年,有漂亮的新衣服穿,那也是高兴得了不得。   而李师父给珍卿,准备了整套的蓑衣笠帽,还有很厚重的新式皮靴。   这一天,李师父带着珍卿搞学习,学习完了以后,又带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他跟她讲张潮的《幽梦影》,给她描术中国旧式文人赏景的情调: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   李师父还续了两句:梅不可以无雪,游不可以无伴。   李师父说,等下回再下雪的时候,他们师徒俩可以一起,披蓑戴笠地到外面玩耍——吹吹那狂野的北风,看看那茫茫的白雪,赏赏那高洁的梅花……   当然,李师父的美好设想,正好被李师娘听见,李师娘就说,女孩子身体弱娇,经不起寒天雪地里折腾,让李师父自己去玩耍。   李师父也没跟师娘争辩什么。   然后有一天,李师娘出去走亲戚。下午的时候,忽然又下起雪来。   珍卿写了半天字,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   那李师父就起了兴致,让老妈子给珍卿穿得厚厚的,又给她穿上蓑衣、斗笠、大靴子。   李师父是循循善诱地,引经据典地给珍卿描述:   说磨坊店现在,是旧雪还未化,新雪又落下。   这个时候,竹子梅花怎么好看,覆雪的山梁怎么清寂,静谧的山村怎么幽雅,blablabla……   珍卿不好反驳他,就被他大手牵着小手,带她到雪地里玩耍去啦。   她穿得衣物很厚,走起路来像个笨熊一样,生怕摔上一跤。   李师父还热情洋溢地说,世之奇伟瑰怪之观,常在于险远。   通俗点说,越偏僻的犄角旮旯,能看到的景致就越好。   所以李师父就带着她,往空寂的旷野里走。   那野地里的风,无情地刮打在脸上,简直像刀割一样的。   他带她寻到一处野梅花林,那里已经开了一片鹅黄的腊梅花,印衬着皎洁的白雪,确实是好看极了。   腊梅花确实开了,但珍卿觉得,她的脸也快被吹裂开了!   李师父还在那儿念诗,赞颂野地里的黄梅花。   珍卿嘴冻得都不能开合自如了——禹州的冬天真是太冷了。   李师父自己念完,叫珍卿也念两首诗。   她觉得脑子都冻僵了,这辈子学过的诗,一首完整的都想不起,脑子里就蹦出一首最经典的:   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他在洞里睡着啦。   那斜斜的北风,夹着雪粒子,直往人脸上打,珍卿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连忙把围巾扯起来,想把脸兜得严实些。   李师父大声跟她说:“珍珍,咱们再上山顶去,山顶上雪景一览无余,更显雄壮。”   珍卿心里“呵呵呵呵”,心说你还要上山,你咋不说你要上天呢?   珍卿坚决不干了,她还小啊,她还是个孩子啊,折腾不死,折腾病了咋办呢。   拜个名士派的师父,真的是造孽啊造孽……   珍卿从村子北边回来,李师娘没多久也回来了。   她听说李师父带珍卿出去,直说实在胡闹,难得听她骂了一句:“你个没轻没重的李麻子!”   李师父是个麻子脸,这是小时候为预防天花,种痘留下的痕迹。   伙房给熬好了姜汤,李师娘让人把烤火烘炉和火盆桌子,都加炭大烧起来,让珍卿一边烤火,一边抱着姜汤喝。   珍卿一边喝着姜汤,一边听师娘抱怨师父,说:“珍珍是小孩子,不像你皮糙肉厚,扛得住冻。   “你别只顾自家高兴,把孩子弄伤风了。要不然,我就把珍珍送回去,免得你总折腾她。”   李师父乐呵呵的,难得露出点儿笑影,看得出来是真高兴。   李师娘管珍卿叫“珍珍”,头一回有人这样叫她,她又有一个新小名了。   到后面几天,李师父再去踏雪寻梅,就只有男下人陪着他去,珍卿是打死不去了。   李师娘就摆了几大捧盒的零嘴儿,带着珍卿围炉吃东西,除了各种糕饼果子外,各种炒货也很不少。   师娘家里的瓜子儿,就有各式各样的,南瓜子、西瓜子、葵花子,都是常见的。   还有一种丝瓜子儿,特别难嗑,那就是嗑着玩儿,打发时间的。   在李家住了一阵,珍卿觉得,李师父家说是落魄士绅,但感觉他们家还挺阔的。   尤其李师娘说话做事,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这老两口儿,据说年轻的时候,生过六个儿女,但只站住了一个小女儿,三年前嫁在南省,又生了孩子,过年根本回不来。   读书方面,李师父开始给珍卿讲史书。   即便讲的是正史,李师父也不迷信书本。李师父也旁征博引,推演一下过去的历史。   《史记》里面记载,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虎为前驱,以雕、鹖、鹰、鸢为旗帜”。   李师父说,这里的熊、罴、狼、豹、虎、雕、鹖、鹰、鸢,肯定不是指这些动物,而是以这些鸟兽命名的部落。   既然以这些鸟兽命名,那这些部落,推测大概是以这些鸟兽为图腾……   然后,李师父又跟珍卿,大讲西方人的图腾理论。   把珍卿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上一辈子,虽说没研究过图腾理论,但她也知道,最开始进行图腾研究的,可都是西方人啊。   她李师父,这样一个前清遗老,怎么会有这样的知识呢?   所谓学贯中西,莫非说的就是他这种?   我的天啊,好像真拜了个了不起的师父。   李师娘跟珍卿说,从前,她李师父也收过不少弟子。   可他对那些男弟子,都是极为严厉,甚至严苛,弟子学得不好,打骂那是常事。   学生遇到疑难,也不是他一问,李师父就给解答。   李师父教学依据,是孔夫子的理,那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就是不把学生折磨到位,就不会引导这个学生,不会给他解答问题。   而据李师娘的观察,李师父教导珍卿,态度可好太多了。   不但从来不打她,有啥问题,那是有问必答的,一点儿不藏着掖着的。   珍卿当然心里也感激。   但是时间长了,她也发现了,李师父教导她,大约也没指望她将来经进济世,有什么大造化。   就是找个学生作个伴,然后过过当老师的瘾,带着一种玩乐的气氛。   教学目标不一样,态度当然不一样喽。   珍卿在李家待了十天,连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都是在李家过的。   直到腊月二十六,杜太爷才叫老铜钮来接她。   珍卿走的时候,师父和师娘都到门口来送,一声声地嘱咐,让她过了正月十六,就过来磨坊店,一应吃用的东西都不必带,这里都给她备着。   珍卿坐在马车上,远远地跟他们挥手,心里觉得酸酸的。   然后,老铜钮带着她,回到杜家庄过年。   一回到家,珍卿按照睢县的习俗,先给过世的奶奶和妈妈上坟。   珍卿跪在她妈的坟前,对着坟上枯黄的衰草,轻声地诉说着:   “……妈,新学校特别好,国文课教的注音字母。声母和韵母搭配着,马上就能读出一个字,可好用了。   “要是当初你教我这注音字母,我学会了自己就会拼读,你就不用把嗓子弄哑了……   “学校的课程可多了,有国文、算学、社会课、科学课……   “妈,音乐课上,我学了一首曲子,名字叫《教我如何不想他》。在家里,祖父不许我唱,我唱给你听,你看好不好听。”   荒寂萧索的坟场里,残雪未尽,荒草漫径。   北风缓缓地吹着,小女孩儿幽婉的歌声,若有若无地听入耳中。   陪着来上坟的大田叔,也忍不住心生酸涩。   大小姐的妈,就是八年前的腊月病死的。   但因为她生前的一些事,没有葬入杜家的祖坟,而是孤零零的,跟这些穷人葬在一处。   唱完了歌,珍卿站起身来,拿帕子擦擦鼻涕和眼泪,最后说:   “我总会一直念书的。妈,你放心吧。”   大田叔走上前,给珍卿把皮帽子戴好,帮她挡着风,说:“大小姐,咱们回吧,明年清明再来。”   说着就把珍卿背起来,往杜家庄村子里走。   给这里的亲妈上了坟,难免想起幼时的事情。   亡母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爱,那一幕幕亲密相处的过往,不由地浮上心头来。   上辈子,她没感受到什么父爱、母爱。   她上辈子的生父,是个脑子精明的小生意人,但骨子里还是旧式男人,非常之重男亲女。   他生了四个女儿后,终于生出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作为家里第四个女儿,珍卿被忽视得厉害,一直持续到她十三岁。   她姑姑的丈夫意外去世,儿子生病死的,她姑姑就把小侄女过继到自己膝下。   姑姑经济条件还好,但因为丈夫、儿子的离世,受的打击很大,精神出了问题。   上辈子的亲生父母,惦记上了姑姑的房子和存款,把她过继出去,打的就是贪钱占房的主意。   她上辈子觉得,就算跟着精神不正常的姑姑,也比跟着狼心狗肺的父母强。   为了不让亲生父母得逞,她十来岁,就学会了撒泼阴人的那一套。   终于捱到了十八岁,即便作为养母的姑姑,最终也因病过世,她也不再需要监护人了。   上一辈子,她努力想过得快乐,而摆脱不了原生家庭的阴影。   终于到了这一辈子,上天赐给她一个慈爱温柔、体贴入微的母爱,让她享受到向往已久的母爱。   只可惜,幸福的时光太短暂,只有短短的一年。   即便算是鸠占鹊巢吧,这一年的幸福,也足够扫出心里的许多阴影了。 第23章 迎新年听爹音信   珍卿给亲妈上了个坟, 弄得心情不大好,老实在家待了一天。   小伙伴们来找她玩,她也没精打采, 没有出去。   又过了一天,她情绪平复, 才跟他们一起玩闹起来。   玉琮告诉珍卿, 说他爷和他爹决定, 暂时不让他过继, 就在永陵市二叔身边上学, 不用去天津四叔那里了。   在永陵上学,只要学校放假,他抬脚就回睢县来了。   李宝荪的娘, 今年公历六月的时候,生了一个小女婴,但没活过一个月。   他娘身体不大好, 但万幸人还活着。   李宝荪看起来, 比年初时懂事不少, 知道心疼他妈了。   珍卿送给他的零食,他说他都藏起来, 偷偷留给他娘吃。他娘还说, 叫他跟珍卿转达谢意。   她的三个玩伴里面,玉理和李宝荪, 还在族学里面混着。   九先生自从狠摔一回, 养了那么久, 身体也没有完全养好, 他把自己也看得娇贵多了。   九先生如今在学里上课, 只要觉得不舒服, 他就会提前离开学堂,然后回家歇着。   九先生自己走了,学堂也不会说散就散,就让他的儿子照管着。   九先生的儿子学问一般,不会的东西,就留到九先生第二天再讲,族学里学东西,自然比从前慢了。   珍卿还是觉得,将来这个世界,只知旧学、不通新学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凑凑合合地过日子。   所以,她会跟玉理和李宝荪说,有机会还是要到外面上学。   她该劝的话也劝了,就看他们家里怎么打算。   临近新年,珍卿每天只有半天时间,在家里写字念书,其余时间,她就跟小伙伴们一起玩。   踢毽子、抽陀螺、打弹珠、玩风车,这些都是常规的游戏。   他们还会跑到玉带河边,捡一块儿石头或砖头,往结了冰的河面上砸,看那冰冻结实没有。   要是冰面砸开的裂纹大,他们就绝不走到冰面上,就在河边上刨冰块,拿到地面上来玩。   有时候,他们还找来梯子,够房檐底下挂的冰溜子玩……   也许是身体变小,珍卿心也变小。跟他们玩很幼稚的游戏,到处跑啊疯的,她也感觉格外的自由快乐。   她这几天疯得厉害,但家里人长工、用人都劝,说大节下不兴打孩子,杜太爷骂她两句就算了。   到了除夕夜的时候,杜家的前面正堂里,只有珍卿和杜太爷两人守岁,这时候就显出人丁单薄了。   祖孙俩在一块儿,其实没有多少话说。   两人沉默相对,珍卿吃东西吃得无聊,倒还拿了本书来看。   她看的是《西游记》,四大名著里面,杜太爷唯独允许她看这个——这是唯一一本,她能光明正大拿出来看的闲书。   她正看到“四圣试禅心”一回,半老徐娘贾夫人,叫出三个女儿,分别叫真真、爱爱、怜怜。   想到李师母叫她“珍珍”,她想起来就莫名笑了。忽听杜太爷问她:“珍卿,你想不想你爹?”   珍卿不知道怎么说,其实这么多年无音信,她基本上把这个所谓的爹,早都忘到脑后去了。   但她决定虚伪一点,就跟杜太爷说:   “平时想不起来,等看到别的小孩儿,被他爹拉着抱着,就想起来了。”   杜太爷表情没啥变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你爹前几年,是出洋上学去了,所得没得音信。现在他回来了,说找了个学堂教书。”   珍卿垂眸心想,原来是出国留学去了,怪不得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过,三十多岁还能出国留学,心气也是够高的。   她又问:“那他在哪个地方?哪个学校?”   杜太爷有点迷糊地说:“说在京城里嘞,哪个学校说不清,你三表叔打听到一个地方,说能寄信。”   他看着珍卿说:“从明年开始,多给你爹写信吧。”   正常的父亲阔别多年,终于回到国内,就算没法回乡看望女儿,好歹应该主动写信吧。   反倒要个小孩儿主动,天下有这样的父亲,真是小孩子的悲哀。   她的心理,不必跟杜太爷说,反正答应了杜太爷,从明年开始,就多给她杜爹写信。   守岁守到后半夜,珍卿去睡的时候,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是罗妈和袁妈,一起给她洗脸洗脚的。   第二天一早,珍卿就被叫起来,穿了一件绿绸袄,和一条绛红色的裙子,好歹看着鲜亮一些。   虽说她辈分大,但是作为小孩儿,还是要到处给人拜年。   她刚打开自家大门,还没有跨过门槛,猛见两个人影儿冲上来,“噗通”就跪在她家门口,“梆梆梆”磕了三个大响头,然后大喊:   “大小姐新年吉祥,大小姐长命百岁。”   这么猛的磕头架势,还真把珍卿惊到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个磕头的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噔噔噔”飞毛腿似的,跑过墙角之后,立刻没了人影儿。   珍卿压根没有看清,这两个女孩儿究竟是谁,不过看她们穿的衣服,那真是补丁盖补丁,肯定是穷人家的。   大田叔从路口走进来,见珍卿傻站在门口,问:“大小姐,刚才陈家那两个妮儿和陈学礼,来干啥啦?”   珍卿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两个,是南村陈家的两个女孩儿。   珍卿若无其事地说:   “她们来给我磕头拜年,还说了吉祥话儿。可惜,我还没打发压岁钱,她们就跑了。原来陈学礼也来了,我可没看见他。”   大田叔说:“他在外面呢。”   珍卿“噢”了一声,她心里,其实隐约有点感动。   陈家那个小丫头,两只腿跑得那么快,看来她的腿脚是好利索了。   穷人家的女孩子,若是跛了脚、瘸了腿,生存起来必会更加艰难,她能好起来,真是万幸。   做了好人好事,最终能得着一句“谢语”,也算是值得欣慰的吧。   珍卿带着轻快的心情出门,路上碰巧遇到李宝荪,他们两个人就结伴,挨家挨户地给人拜年。   北村的人家串访完了,两人赶紧往南村去,又和玉琮、玉理结伴,这拜年就拜了一上午。   之后,玉琮告诉珍卿,陈家的三个孩子,也到他家门外,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珍卿在杜家庄,只待到正月初六,随后去杨家湾拜年,就一直留在了杨家湾。   杨家在外上学的三个表兄弟们——大房两个,二房两个,还有表姑姑家的孩子们,大家凑在一起,热闹得不得了,长辈们也高兴得很。   表哥们在外头念书,思想开化得多,并不忌讳跟她们女孩儿一道玩。   大家整天在一块儿,吃喝玩乐,谈天说地。   天气晴好的时候,在村子里东游西荡,还会走到很远的田野。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年中间,难得轻闲快乐的时候。   但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人,其中还有表兄妹、表姐弟。   在旧式的乡村里,难免有人看不过,背后便开始有不好的议论,说什么伤风败俗、有失体统。   更有村中的长者、老辈,把难听的话,说到杨家长辈跟前听。   珍卿在姑奶奶房里,听过一个老头,当着姑奶奶的面说:   “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才以与女子把臂同游为乐;满身风尘的女人,才与男子嬉笑玩乐,以抛头露面为业。”   珍卿听见这个说法,觉得真是太tm绝了。   他简直等于是说,杨家的男孩儿是浪荡子,而她们这些女孩子,性情轻佻,简直跟□□一样。   满口喷粪,可恶之极!   然而世情如此,长辈们只好约束他们,不叫他们大群人出去玩。   要出去,也只是男孩儿一起出去,女孩儿一起出去,不许他们男女扎堆。   不能疯玩以后,珍卿花更多时间在学习上。   这天是正月十二的下午。   珍卿在后罩房里写信,给她在京城的亲爹写信——这是杜太爷再三强调的。   所以,她就跟写周记似的,每隔四五天,就要写一封“给爸爸的信”。   写好了攒起来,到时候一起寄到京城去。   今天上午,她跟若衡姐一起出去散步,遇到穷人家的一件惨事,正好做了写信的素材。   杨家湾南村有一片梅林,梅林边上有一户人家。   这家外面搭了一间棚子,棚子里坐着个老婆婆,衣服破烂、蓬头垢面,成天在那儿喊:   “狗儿,饿啊,饿啊,狗儿,奶饿啊。”   她那孙媳妇在一边儿,恶狠狠地骂她老不死的,还不时地打她。   不知道的人看见,就以为孙媳妇虐待婆婆,心肠太恶。   其实,是这个做太婆婆的,太恶了。   这个老太婆,年轻的时候,生了三女一子。但她先后把三个女儿都卖了,以此创造了儿子的富贵生活。   但她儿子吃喝嫖赌样样行,是个败家的货,家业败光以后,儿子儿媳得脏病死了。   这老婆子孙子叫狗儿,父辈啥也没给他留下,他靠着自己出去做工,挣到钱回家来置地建房,娶妻生子。   狗儿头一胎生的是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就有点病弱,给儿子看病总是要花钱,想吃点好的也要花钱。   后来,这老婆子跟谁都没说一声,就把人家大妮儿卖给人贩子。   狗儿两口子找女儿找疯了,但是家里没有钱,实在折腾不起,后来就没有再找。   狗儿两口子,原本对老太婆很孝顺,现在是孝顺不起来了。   这老太婆肯定觉得自己很冤,她是一心一意,为这个家着想啊……   在信纸上写完这个故事,珍卿更坚定一个信念:   绝不能轻易地,跟这里的人结婚,尤其是家风保守的人家;更不能跟穷小子谈恋爱。   太他娘的可怕了。 第24章 抄琴谱和学画画   上回说到珍卿写完信, 心里颇觉感慨,她把信封好,余奶奶笑着进来, 拉着珍卿说:   “小花,你几个哥哥, 找了好几本琴谱, 让昱衡和若衡给你送来了, 你快去瞅瞅看。”   珍卿把信收起来, 跟着余奶奶出去了。   去年拜了师父、师娘, 又说了正月十六以后去拜年,总得给师父、师娘备些礼物。   师父师娘阔得很,不稀罕金银珠玉, 又没有宗教信仰,不稀罕佛经道经。   但他们两人,都能弹奏古琴。   尤其李师娘, 除了管家之外, 她也没什么大事干, 有时候爱看看闲书,看看琴谱。——李师娘家境优越, 她小时候是专门学过琴的。   珍卿来杨家湾以后, 就问杨家的长辈,家里有没有旧琴谱。   杨家里四个表姐, 除了若衡表姐, 其他三个表姐都学琴的。   结果, 杨家还真的有不少琴谱, 都是先辈人传下来的。   大表伯当时, 就给她找了一本。   这两天, 表哥们又帮她找,这一会儿又送来了。   珍卿到了姑奶奶的房间里,果见昱衡表哥和若衡表姐,都站在书桌前,翻着桌上放的几本旧书。   这些琴谱多是孤本,珍卿当然不会带走,现在又没有复印机,只能像古人一样,用手誊抄。   她坐下来先不忙着抄写,而是先把琴谱翻一遍,大概心里有个数儿。   这种琴谱叫减字谱,看着也像一个个的汉字,其实是把汉字减化以后,创作出来的新字符。   人的嘴没法读出这个字符,因为它没有读音。   它上面的每一个字符,表示的,是能在琴弦上弹出来的一个声。   比如说,它的字符基本都是上下结构,那么按照惯例,这上半部分,代表的就是左手指法,下半部分就是右手指法。   比如有一个字符,上半部分是“大”和“九”字并列,就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   下半部分是一个“勹”,这“勹”字框里面,写着一个“五”,意思就是右手勾五弦。   要是不专门学学这字符的意思,这些琴谱看起来跟天书无异。   杨家有这个家学渊源,自然有人能看懂。   连若衡姐和昱衡哥,这种不学琴的,都能认得几个字符。   前两天,大表伯给她琴谱,也给她解说过某些字符,代表的都是啥意思。   不过她没有学过琴,弹琴的那些指法、专业术语,她也不大懂得,听了也没有全记住。   不懂也没啥要紧,她从小学书法学画画,临摹线条、笔画是最在行的,照着这琴谱上的字抄写就行了。   这一会儿,珍卿捧着书坐在中间,左边坐着若衡姐,头都搁在珍卿的肩上,昱衡哥坐在她右边,俩人头挨头,凑得那么近。   姑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扭头跟余奶奶说:   “你看他们多好。我瞅着,就跟贾宝玉和林黛玉,凑在一起看《西厢记》那个情景,真好。”   余奶奶也含笑点头,就见珍卿咳了一声,昱衡忽然站起来,给两个妹妹都续了茶水,还把珍卿的茶特意递到她手里。   姑奶奶看着,更笑得合不拢嘴,对余奶奶连声说:“好,好,好。”   等他们把琴谱翻过一遍,珍卿就开始照着抄写了。   若衡姐和昱衡哥,又像左右护法一样,一个帮着铺纸,一个帮着研磨,在中间的珍卿,就忙着奋笔疾书,这画面别提多和谐了。   二表娘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儿子、闺女,就跟小花的书僮和丫鬟似的,特别殷勤地侍候小花写字。   她的二儿子昱衡,拿起小花刚写完的一张字,小心放在旁边桌上晾着,又殷勤地帮她翻页。   昱衡跟小花头挨得很近,他的公鸭嗓子格外温和,正跟小花说着,某个字是什么意思。   二表娘满脸的笑意顿了顿,心里像被人揪了一下。   照说小花身体也好多了,可是二表娘心里,就是没法接受,叫小花给她做二儿媳。   小花家的那些事儿,还有杜太爷的行事,和小花的性格,给二表娘留下的印象太深,她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二表娘满脸堆着笑,上前看珍卿写字,先把她好好夸了一顿,   又扭头跟昱衡说:   “昱衡,瞿夫子来了,你大哥他们,都陪着在说话,你也去尽尽礼数。好歹小时候,教过你两年的。”   昱衡哥的脸上,就现出一点不情愿,但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不愿当着祖母和小花表妹,让母亲脸上不好看。   昱衡不大情愿地去了,姑奶奶瞅着二表娘,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   二表娘走上去,跟姑奶奶小意地说着话,姑奶奶神情不算太愉快,对她爱搭不理的。   不过珍卿都没注意,她一写起字来,通常是比较专注的。   珍卿白天用右手抄写,晚上用左手抄写,不到两天,就把琴谱给抄完了。   抄完后字迹都晾干,这才用线装订起来,这就算大功告成了。   正月十五的时候,杜太爷来了杨家湾,跟珍卿一块儿,在杨家过的元宵节。   正月十六,杜太爷就送珍卿去磨坊店,给她的李师父、李师娘拜个晚年。   到了李家,杜太爷送上精挑细选的糕点、好酒,珍卿送了抄的好四本琴谱,师父、师娘都极高兴。   师父给她发个红包,里面有六块六角钱。   而师娘给了她一荷包的金瓜子——真金做的瓜子儿,好闪好闪的呦,闪得人心花怒放。   这么大的手笔,真把珍卿给震住了。她吓得不敢要,闹到师娘生气了,才收了这么肥的红包。   我去,珍卿心想,我前世到底积了啥德,遇到这么慷慨的师父师娘。   李师父也喜欢琴谱,看到珍卿抄来的琴谱,连连说了几声:“孺子可教。”   李师娘也格外高兴,对李师父说:“这个弟子,果真没有白收,你看看,我帮你的忙,倒是帮对了吧。”   然后,李师父又吩咐丫鬟,又去前院里找香兰,把他那一套绘图的《山海经》拿来。   然后,就把这一套绘图精美的书,送给了珍卿。   珍卿没有读过《山海经》,但听匡先生讲过,这里面很多有趣的神话,还有稀奇古怪的动物。   这个礼物,珍卿喜欢极了。   得了这么多好东西,珍卿在李家,学习更加用功,说话做事更加贴心。   闲下来的时候,就主动陪李师父走动,陪他讨论些经典诗词,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河的,她也不嫌烦。   而李师娘就太好哄了,陪她说话,陪她吃饭,陪她散步,跟她撒撒娇,说点儿笑话,老太太就高兴得不行,揉着她心肝肉地叫啊。   两位老人被他哄得高兴,自然越来越喜欢他。   有一回,李师父看见珍卿,拿竹纸蒙在图画上描,问她是不是对画画有兴趣。   珍卿一开始还紧张。   这时候的儒学家们,以为小孩儿学音乐、画画啥的,都是不务正业——杜家族学里的九先生,尤其是这样以为的。   没有料到,李师父见她喜欢画画,不但没有批评指责,倒起了兴致,要教她画点画了。   这可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中国画真的细分,学问、派别可多了去了。   李师父能画人物、山水、花鸟,据说年轻时喜画山水,而现在就爱画花鸟了。   珍卿倒更喜欢人物,正好是李师父不太擅长的。   李师父真是好老师,她让你明明白白地学。   他没有一上来,就教珍卿怎么画。而是让珍卿先了解颜料的知识。   只讲这国画颜料的种类、产地、性质、使用方法,就听得珍卿直发晕,暗觉这中国画的颜料,那学问已经很大了,真正要画起来,怕是更要下功夫。   到正月下旬,她准备回县城开学的时候,她做了一大册子的笔记,都是关于国画颜料的。   她先得都给它背下来,再说其他的。   一到开学,她就欢欢喜喜上学去了。   六年级的下学期,珍卿十四岁了,她终于开始发育了。   从今年过了正月后,她就感觉到平平的胸脯上,开始一跳一跳地,时疼时不疼的。   胸口的一片,真是不能乱碰,稍微受点挤压,那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她记得上辈子开始发育,好像没有这么痛苦啊,肯定是这辈子的气血问题。   这一开始发育,连上体育课,都有点不得劲儿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来月经,袁妈安慰她说,就是十七八岁才来的,那也多的是。   有的穷家破落户,女孩子吃得不好,二十几岁来月经,也算不上啥稀奇事。   听她这么一说,珍卿略微放下心来了。   珍卿在学业上,倒没有什么风波,除了劳作课稍微有点费力,其他学科都挺不错。   就是到了六年级下学期,三个月内有两个同学,等不到期末结业,就退学回家待嫁去了。   珍卿听其他同学议论,知道相当一部分人,都不会升初中,等到六年级下期结业后,拿到了小学文凭,大都要回到嫁人了。   这种民国特有之事,让珍卿感觉很复杂。   到公历四月底的时候,梁校长在全校集会上通知,本校所有学生,将会参加县教育局举办的,全县学校统一参加的期中观摩会考。   校领导们在全校作了动员,要求大家全力备考,这不但是为学校争取荣誉,也是让自己绽放光彩。   到了私底下,不少学科的先生,都找了珍卿谈话,告诉她一定要好好备好。   不但学校的整体成绩重要,个人成绩在全县的排名,在这次全县学校的评比中,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珍卿听梅先生说,这次的期中统考,不但是争夺荣誉,还是为学校争取办学经费,争取更好的生源。   如此以来,本来不太紧张的珍卿,都被弄得有点紧张了…… 第25章 大会考小学毕业   到四月底的时候, 梁校长在全校集会上通知,本校所有学生,将会参加县教育局举办的, 全县学校统一参加的期中观摩会考。   校领导们在全校作了动员,要求大家全力备考, 这不但是为学校争取荣誉, 还是办学经费的争夺战。   到了私底下, 不少学科的先生, 都找了珍卿谈过话, 告诉她一定要好好备好。   虽然学校的整体成绩重要,但是个人成绩在全县的排名,对这次全县学校的评比中, 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如此以来,本来不太紧张的珍卿,都被弄得有点紧张了。   上回说到, 县里要举办期中观摩考试, 启明学校全体师生, 都拧紧脑中那根弦,为了迎接这个考试, 校里校外都在用功。   然后, 真叫苦心人天不负,对启明学校是这样, 对珍卿也是这样。   在全睢县的期中教育观摩会考中, 小学六个年段, 初中一个年段, 启明小学囊括了各项第一, 包括个人综合成绩、单科平均成绩等。   经此一役, 启明学校的全体师生,用亮闪闪的学业成绩,把学校的名声真正打响了。   这个结果出来的时候,全校学生欢欣鼓舞不说,连先生们都一改为人师表的庄重,一个个奔走相告,喜不自胜。   珍卿获得了六年级综合成绩第一,和各项单科成绩第一——劳作课除外。   她和其他年级的第一,都来到梁校长的公事房,被梁校长慷慨激昂地勉励一番。   后来,张庶务长突然跑过来,兴奋地跟梁校长说,他刚才去了教育局一趟,教育局的官员,说后面的经费会如数发放。   这时候卢教务长也过来,说有了这实打实的学业成绩,县教育局再没有现由,克扣他们学校的教育经费。   张庶务长还兴奋地说:   “不但教育局,不能再随意克扣经费。刚才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位苗姓富商,说他听说启明学校教学好,愿意赞助梁校长办学。还要把女儿,也送到我校就学……”   这三个校领导,浑然忘了学生还在,他们三个人一会儿拥抱祝贺,一会儿握手打气,充满了豪情的眼睛里,还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珍卿怔怔地看着他们,心中颇感震动。   她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苦心办教育的先驱们的身影。   她早就听说过的,因去年招生考试,学校得罪了严家,严家到处给梁校长使绊子。   教育经费是一方面,连六年级下学期,想再进行一次招生考试,都没有做成。   启明学校这一回,在全县范围一鸣惊人,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   珍卿抱着奖励的东西,受梁校长三人的影响,她胸中还激荡着,一种沧桑豪迈的情绪。   她回到了教室,大家看着除了纸笔墨砚之外,还有两本书,都好奇地过来翻着看。   张翠翠也挤过来看,见一本是《乐府诗集》,一本是最新的《熙成字典》。   张翠翠就撇撇嘴,跟大家说:   “我表哥在粤州上大学,他说,现在进步的文学大家,全都摒弃了文言文,都改用白话写诗作文。   “文言诗词,全是该进棺材的东西,除了遗老遗少,谁还会钻研这个……”   珍卿这一会儿,正有点心不在焉,就没有搭理她。   张翠翠以为她目中无人,还发脾气了,还是她的好友潘玉美,说了点别的事,给她转移了注意力。   珍卿去年从人贩子手里,救了一个叫王珠珠的小女孩儿,正是这潘玉美的亲表妹。   如此以来,潘玉美在学校里,暗里对珍卿还算维护,碰巧遇到的时候,还会帮她清理一些小麻烦。   晚上,珍卿抱着奖品回家,杜太爷又是喜不自胜,爱抚了那些奖品半天,鼓励珍卿好好学。   这个礼拜天,又到李师父那里,李师父也问了她考试如何,珍卿就说了哪些第一,得了些什么奖品。   对于珍卿这点小成绩,李师父倒是视之寻常,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回李师父教书法,说珍卿临了大半年小篆,现在可以换种书体来临。   李师父开始教她临隶书的《张迁碑》,还是逐字逐字地讲解,一笔一画该怎么写,让珍卿平常多加练习。   珍卿不太喜欢隶书,更不大喜欢这个《张迁碑》。   李师父就循循善诱,给她讲解:   “王欧颜柳这些书法大家,无不是学遍名家手法,在前人的基础上,通过变化,才终于自成名家。   “小丫头,你这才走了几步路,就放纵自己的喜好?要想学出一点名堂,先要动心忍性,磨砺手段。将来才能出神入化,来去自如,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大自在了。”   李师父说的道理,珍卿是懂得的,就是先要模仿众家,把根基打牢,然后再来自创流派。   当然,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珍卿绝对是个老实孩子,自然听李师父的教诲。   就这样,珍卿在青春期中发育,在学习中成长。转眼到了六年级下学期期末。   她们六年级的毕业生,还迎来了县教育局举行的毕业会考。   毕业会考的科目也不少,包括国语、算术、劳作、社会、图画、体操、音乐等。   在夏蝉孜孜不倦的叫声中,莘莘学子在考场挥汗如雨,提交了一个阶段的学习成果……   毕业会考结果一出,启明学校又囊括全县第一。   尤其神奇的是,启明学校的六年级男女两班,一共四十三个毕业生,全都达到教育局定下的结业分数线。   这就意味着,启明学校的六年级学生,全部都能够顺利毕业。   启明学校的辉煌成绩,不但传遍睢县的城乡僻野,连乡下老农,都晓得这学校好。   它更凭着建校一年的优异表现,引起市教育厅的重视,一时之间,在整个永陵市都大放异彩。   统考成绩公布之后,时间又过去一个礼拜,睢县迎来一个大艳阳天。   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启明学校为六年级学生,举行了非常隆重的结业仪式。   本县县长、副县长等亲自莅临。   本地教育局、进步团体代表,包括其他各界人士,还有学生家属,也都兴高采烈地来捧场。   再加上要结业的六年级学生,整个礼堂坐得满满当当,气氛也非常之欢欣鼓舞。   领导们讲话都讲完了,珍卿作为女生班代表,还上去发表了一篇结业致辞,引起了不错的反响。   三表叔特意带了照相机来,从珍卿开始在上面发言,就给她拍照片。   本来,学校还想安排杜太爷,作为优秀毕业生家长,分享一下教育孩子的经验。   但杜太爷死活不愿,就只由男生班的优秀毕业生家长,吭吭哧哧地说了一段。——这个时候的家长,真的是不擅长演讲。   该演讲的都讲完毕了,就开始了非常肃穆的授文凭仪式。   启明学校男班女班,一共四十三名毕业生,在县里毕业会考中,成绩全部合格,并准予毕业。   优秀毕业生的文凭,就由县长来亲自颁授,并且对学子加以勉励。   一般的毕业生,就由副县长和教育局的教导,一个一个颁发文凭,同样对学生加以勉励。   反倒没有校领导啥事情。   这场面设计得庄严肃穆,特别有仪式感,很多人都感到了,一纸小学文凭的神圣意义,更有家长哭得不能自已。   结业班的学生,照过集体合照之后,珍卿先找到梅先生,跟她合影了两张,陆续又跟一些□□合了影。   那些小学结业之后,就要回去嫁人生子的,也会拉着珍卿去合影。   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同窗一场,终是缘分,无论平时亲疏完近,此时相聚短暂,大家的心,倒贴得格外近。   很多不升学的女同学,都抱着同学和先生们哭。   跟同学们照完相,珍卿也是心潮起伏,想起江淹的那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这时候,三表叔过来跟她提议,叫杜太爷跟她多拍几张合影留念。   杜太爷没怎么照过相,听说要照相,连忙摆着手直往后躲。   袁妈和大田叔,就连忙推着他向前。   珍卿也忽然意识到,他们这祖孙俩,一道生活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合过影。   杜太爷站在照相机前,就像被人逼着裸奔似的,臊臊搭搭,手足无措,直想拿袖子遮住脸。   珍卿指着那镜头,跟杜太爷说对着镜头笑。还挽着他的胳膊,对镜头绽开了笑容。   杜太爷却猛然甩开珍卿的胳膊,有点儿恼羞成怒似的,说:   “大庭广众,你拉拉扯扯地干啥,你老老实实站着,别让人看见了笑话。”   珍卿无力吐槽,这是亲爷爷和亲孙女,又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然后,他们俩都老老实实站着,拍了一张规规矩矩的合照。   后来照片洗出来,才发现杜太爷,姿势也极不自然,他那笑容也很抽搐,就像被人拿枪逼着他,他笑不出,又不得不笑的样子。   这一天,袁妈、老铜钮和大田叔,也都来了,跟他们也拍了合照。   在教室里收拾完东西,珍卿正准备离校,潘玉美突然跳过来,往珍卿书包里塞了一封信。   不等珍卿有点反应,潘玉美立刻兔子一样,从教室里蹿了出去,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珍卿想追上去都赶不及。   作者有话说:   那时候,有个小学文凭都很厉害了…… 第26章 拒表白和升初中   小学结业典礼之后, 珍卿从学校回到家里。   杜太爷问完各种问题,她看着他回到北屋。   她把门窗都关好了,才走到里屋, 打开潘玉美给的信。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 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 生着一张小长脸儿, 长得还算干净清秀, 眼睛里透着干净的欢喜和羞涩。   这照片里的他, 穿着一件黑色皮袍,头上戴的是瓜皮帽,帽上镶了很大一块玉。脖子上挂着寄名锁, 腰上还坠了玉佩——不止一块。   这照片显然是冬天照的。   照片的背面,还写了四个字——珍卿惠存。   这个男孩子,珍卿是认识的, 就是启明学校男班学生, 名字叫潘文绍, 今年还一块儿毕业来着。   珍卿同班的潘玉美,是他的堂姐还是堂妹, 她没有搞清楚过——因为, 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人。   说起来,她跟潘文绍这个小伙子, 走对面都没对过眼儿, 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啊。   这时给她一张他的照片, 傻子也晓得, 这个小伙子, 想跟她搞对象啊。   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成绩好?除了这一点, 讲良心话,她好像也没啥特别出色的地方啊。   珍卿找到一盒火柴,把这张照片连信封,在洗笔的水盂里烧了。   这种东西,当然不能留着,杜太爷要是翻出来,那恐怕是要打断腿的。   烧完了照片,珍卿拿着镜子不停地照自己。   她满打满算才十三岁半,其实还没有咋发育,就是胸前长出一个小蓓蕾。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从小到大都瘦,现在就是个黄毛丫头,看不出有任何少女美感。   当然,根据她爹妈的相貌,她预感她将来,至少也是一个小美女,不会长得太难看。   然而现在,她的美貌都还暂存在基因中,还没有显现出来呢。   潘文绍这个小伙子,怎么品味这么独特,偶尔照过几面,就发觉了她的内在美?   潘文绍的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学校的优生榜上,也时不时能看到他。   从相片上看他,这小孩儿气质温和,性格看起来也不错,但完全是一团孩子气。   她并非一定要说,本土的适龄对象,她全部都看不上。   但心理不够成熟的,真让人没有安全感,她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稳重的人,给她带来安全感。   她思来想去,拿了一张笺纸,一个字也没有写,就把这张纸塞进信封,叫老铜钮送到潘家,交给潘玉美。   希望这一对兄妹(或是姐弟?),能明白她的意思。   这么一件新鲜事,珍卿把主角换成别人,在信里写给了杜爸爸。   想看一看,能不能引起他的一点反应。——珍卿给杜爸写了那么多信,此人都不带回信的,真是可恶。   她现在小学已经毕业,按照这里的学制,紧接着可以上初中,也可以上师范学校——将来出来当教师。   还可以上实业学校,去学个一技之长,学完就能做工挣钱。   但三表叔建议,她将来要是出去念大学,最好是继续读中学。   而杜太爷觉得,叫孙女念实业学校,学点儿染织、缝纫啥的,未免太辛苦,也不符合财主家小姐的身份。   珍卿自己也好逸恶劳,觉得技术工种在民国,好像还挺辛苦的,她就打了退堂鼓。   做教师嘛,应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好坏也不是绝对的。   在后世,教师是很体面轻闲的工作,但这时代多少不大一样。   男女平等的口号喊了多年,但女教员的薪水,比男□□的薪水还是低很多。   而且,中国这样动乱,教育经费时常被挪用克扣。   凡此种种,都让人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也不一定非要当教师。   她毕竟才十四岁,还可以在上中学的过程中,琢磨有没有更合适的职业。   因此,珍卿还是决定,在启明学校上三年初中,到了非得出去的时候,她再决定一个就业的方向。   十四岁这年的暑假,玉琮的二叔,为庆祝珍卿小学结业,特意叫她去永陵市呆了大半个月。   说是去游玩一番,叫她见见世面。   但永陵市是个古城,很多建筑都很古风。   新式的商店楼房也有一些,但珍卿不觉得新鲜,算不上见了多大世面。   倒是她跟玉琮一道,偷看了不少杜二叔和杜二婶藏的闲书。   杜二叔每天忙着进修,杜二婶每天忙着梳妆打扮,打扮好了,不是跟姐妹逛商场,就是约一些人打麻将。   这两口子,就放任他们两个,翻箱倒柜地看那些书。   他们先看一些弹词、传奇,故事都很老套无聊,就囫囵吞枣地随便看看。   后来,玉琮看《三国演义》,珍卿看《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两人就比较入迷了。   每天看完以后,还要相互地讲解,书里讲的什么故事。   这时候也没有其他娱乐,他们看书,就像后世追连载小说和电视神剧一样,那真是废寝忘食,狂热不已。   读了这么多的书,珍卿写了些读后感,给杜爸爸当家信寄过去了。   给杜爸写家信,本是例行公事,杜爸爸基本没给她回过信。   有一天,她和玉琮正看《聊斋志异》,杜二叔给她一封信,说是她爸爸寄给她的。   珍卿意外之极,打开一看,不觉认真看了起来。   在这封信里,杜爸爸用一种和煦的语气,讲了他小时候读闲书的事。后面又教珍卿,读这一类古典的书,应该是怎样的读法……   玉琮也拿着信看,看完一抬头,却发现她眼眶红了,眼睫毛也不住地颤着,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   玉琮总听家里人说,珍卿这孩子命苦。   但他对珍卿所谓的命苦,其实感受不深。   因为他觉得,她的性格是那么敞亮豁达,无忧无惧,即便动不动会挨她爷的打,你也从不见她愁眉苦脸的。   可是现在,看到她这样的神情,他蓦然明白,珍卿肯定是思念她父亲,盼望她父亲的。   只不过,她从来不跟人诉说,在别人眼里,好像就觉得,她并不缺一位父亲。   玉琮把脑袋搭她肩膀上,就默默看着她,等到她情绪平复了,才拿着信封给她说:   “珍卿,你要是想你爹,我们一起去找他。我四叔在就天津,天津离京城可近,就请四叔送我们去。”   珍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就在今年上半年,珍卿写了快有一百封信,寄给在京城教书的杜爸爸。   可是这个杜爸爸,只给三表叔写过信,交代了一些事情,却从未给珍卿和杜太爷,写过只言片语,也从未寄过任何钱物。   再结合杜爸爸从前,把女儿丢下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她已确定杜爸是狠心肠、不负责的人。   她早把他抛在脑后,不再试图琢磨他的心思,也不再指望,今后在生活和学习上,可以依靠这个父亲。   可是杜爸的这封来信,语句中的细腻回忆,还有对女儿谆谆告诫,让人仿佛看到,一个和蔼温煦的父亲,怀着满腔的爱意和关切,对着女儿循循善诱,语重心长。   这封信中的父亲形象,跟珍卿印象中的杜爸,完全是两个人。   这样的话语和形象,让她忍不住心有触动。   珍卿都怀疑,是不是有人冒了杜爸的名,代他写了这样一封家信。   可是一次回信,又能说明什么呢。她并不想因为一封信,就对杜志希报有太大期待。   人生最难得的事,其实还是自律自控,并借此获得宁静的生活。   ……   在永陵市待了二十多天,杜太爷和李师父,先后来信催珍卿回睢县。   而玉琮的奶奶和娘,也来信催玉琮回杜家庄。   杜二叔就专门抽空,把他们俩人送回去了。   回到睢县,不过是照常学点东西,暑假日程排得很满。   但是幸好,李师父是个爱玩的,有时候带她去钓鱼钓虾,还把她装扮成个男孩子,带她到邻县的百亩荷塘,去捞菱角、采荷花。   因此,她还没有被闷死了。   但是欢乐的晚光,总是容易过去的。   到了九月开学,珍卿就成了初一年级的学生。   学校虽然在暑假招过生,但初一女班,来来去去,还是不满二十个人。   初中的课程,跟小学相差不是特别大。   综合性的社会课,重新分成公民、卫生、地理、历史四门课,数学课也分成几何、代数两科。   还新增加了外国语、物理、化学,   物理、化学学得简单,外国语也学得简单。   现在,日不落帝国的名声还很响,学校统一安排学的外国语,就是英语。   学英语没那么复杂,基本还限于简单的对话,类似于“你好吗?(How are you)”“我很好,Fine,thank you”。   这英语学了也用不上,大家好像都张不开嘴说。   珍卿别的学科都很好,但学数学的时候,感觉理解慢了不少——至少比上辈子慢了不少。   一开始她以为是错觉,或者是没有适应好。   等学过了三四个月后,她发现这个现象更明显了。   她自己调整了很久,私底下,在数学上下了更大功夫。   再加上她记忆力很好,有时候还会背数学题。所以,先生和同学都没有看出来。   但她越来越没法否认,她的这个缺陷,应该是跟遗传有关。因为杜太爷算账不强,到了杜爸那里的,据说数学也是烂得很。   看来,想做个学习全才,是不能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5 13:24:20~2021-04-05 19:0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炫耀者终惹风波   从初一的上学期开始, 本省的督军跟邻省的督军,在省边境上发生了小规模的军事冲突。   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睢县不时能听见炮声, 弄得好一阵子人心惶惶,很多富人, 都逃往不打仗的北边去。   后来, 还有一帮痞里痞气的兵勇, 到睢县来征粮征物, 还加收一些名目繁杂的捐税。弄得县城里鸡飞狗跳。   珍卿家里, 也被迫多交了一些捐税,又因兵痞在街上调戏妇女,扰乱社会秩序, 学校还曾经停学数日,县城里的人家都闭门不出。   但珍卿有点小遗憾,她不是被拘在家中, 就是被拘在教室里, 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兵痞子。   小小的睢县, 在乱世的大背景下,不时有一点小的乱子, 勉强维持住了一时安宁。   十一月份的一天, 梅先生叫珍卿去公事房,把月考奖励的东西给她。   珍卿抱着奖品从楼上下来, 迎面遇到张翠翠和潘玉美, 看见珍卿手里拿的东西, 张翠翠阴阳怪气地:“小状元又满载而归啦?”   珍卿瞅着张翠翠, 笑着说:“一分耕耘, 一分收获嘛。”说着就走开了。   张翠翠愣了一下, 气得跺着脚,跟潘玉美说:“你看把她狂的,仗着先生偏心,眼睛长到头顶上了!”   珍卿觉得很无奈,张翠翠这娇小姐,你怎么待她都不对。   上一回也是发奖品,其中有五支毛笔。   珍卿毛笔多得用不完,就分给关系还行的同学。当时给了潘玉美一枝,张翠翠站在旁边,自然也给了她一支。   张翠翠却很不屑,说:“货郎挑子里卖的东西,还好意思送人,我才不要。”说着,随手丢还给了珍卿。   珍卿哪会热脸贴冷屁股,对张翠翠就只有面子情。   这一会儿,珍卿已经走开了,张翠翠还在闹脾气。   还是潘玉美劝她两句,勉强给她安抚下来。   过了两天,上午还没有上课之前,珍卿在那儿摆放书本用具,听着张翠翠跟潘玉美在那卖弄:   “我堂哥,在美利坚留学的,戴洋帽,穿洋装,说的好流利的一口外国话,还送我一支自来水笔,你看,它是这样写字的。”   珍卿心里有点好奇,啥是自来水笔,莫非是后世的中性笔?这时候就有中性笔了?   珍卿悄悄瞅了一眼,暗想:啥自来水笔嘛,不就是钢笔嘛。   她没兴趣地收回视线,听张翠翠很自得地说:   “我堂哥说了,以后用钢笔写字,会变成一种流行,因为它代表的是文明。   “毛笔是落后的工具,以后都会淘汰掉的。毛笔字写得再好,将来也没有用武之地。”   说着,她特意瞅了珍卿一眼,见她没事人一样地在翻书,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井底之蛙。”   中午吃饭的时候,珍卿去打例菜,转过身来的时候,见男生排的那一队里,有个男孩子正在看她,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见珍卿看到他,立刻红了脸,然后就把头扭到另一边,整个人有点羞羞答答的。   但他马上把头又扭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又瞅了珍卿两眼。   这人就是放暑假的时候,托潘玉美给她信的那位,名叫潘文绍的。   珍卿没有多看他,更不会给他什么回应,打完菜自己走开了。   家长们生怕男女一块儿上学,闹出什么不名誉的事,男女学生就算只有一点交往,师生家长们都很敏感。   潘文绍见她走开,特别想扭过头去再看他,又怕引起人的注意。   珍卿找到座位坐下,袁妈把送来的加菜已经摆好。   今年刚开学的时候,潘玉美找过她两回,追问她究竟是什么心意,是不喜欢潘文绍,还是怕被大人发现。   珍卿明白地跟她说,她没有这方面的意思,现在年纪还小,不愿意搞私相授受的那一套。   潘玉美骂她食古不化,是个小古板,倒也没有过多的纠缠。   只是潘文绍这小伙子,时不时给珍卿送秋天的菠菜,也是让人有点肉麻得慌。   珍卿没有多在意,就自己开吃了,然后就听见潘玉美的声音,:“翠翠,这是啥东西?”   张翠翠高高地昂着头,声音比平常说话高一些,说:   “这是牛肉罐头,从美利坚国进口的,在美利坚国,她们军队里最优秀的勇士,才配吃这样的罐头呢。”   在珍卿身边等着的袁妈,低头小声问:“小姐,啥是牛肉罐斗?”   珍卿听她字音都读错,不由好笑,小声跟她说:“待会儿跟你说。”   睢县是个小地方,很多人不知罐头为何物,更别提亲眼见过,而张翠翠的罐头,那还是从美国进口的。   珍卿远远地看着,那罐头是圆柱形的铁罐,外包装上黄黄绿绿的,写着一些英文字。   周围的许多学生,望着张翠翠的牛肉罐头,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珍卿瞅了瞅饭堂窗外,树上的枯叶正簌簌地落下。   已经公历十一月,农历十月了,吃这个冷罐头,不怕闹肚子吗?   珍卿收回视线才发现,潘文绍坐得离她不远,就只隔着两排桌子。这一会儿,这小伙子又在看她了。   珍卿没啥特别反应,又继续埋头吃饭。   这天晚上回家,袁妈煨了热腾腾的牛肉汤,珍卿问她:“怎么想起来烧牛肉汤?”   袁妈就哼了一声:“那个张小姐,你看她那啥牛肉罐斗,干巴巴、冷飕飕的,就是名头好听,吃到嘴里肯定干柴一样。   “你看咱们的牛肉汤,炖得烂和和的,闻着香吃着更香,吃完身上还热乎乎,那多好?”   珍卿听得发笑,她发现袁妈真是个妙人。   老铜钮也是一个妙人。   这老两口的到来,让她的生活轻松了不少。   吃过牛肉汤后没几天,又是一天中午吃过饭,珍卿在教学楼下面溜达。   突然潘玉美踅摸过来,偷偷把她拉到旁边的巷子里。   潘玉美往珍卿手里,塞了两样东西,然后凑到她耳边说:“这是潘文绍给你的。”   珍卿下意识向周围瞅了一圈,没看到与潘玉美形影不离的张翠翠。   却看到一个同班同学,瞅见她们两人在一块儿,觉得很奇怪似的,然后她就跑开了。   珍卿看着潘玉美塞的东西,一个明显是牛肉罐头,另一个是扁长的小纸盒子,里面装的肯定是小件东西。   珍卿也不打开看,立马把两个东西,都丢还给潘玉美,说了一声:“我可不要,你以后别干这种事,要不然,我告诉我祖父了。”然后扭头就走。   刚走出小巷道儿,迎面撞上张翠翠,那张翠翠面带寒霜,很凌厉地剜了珍卿一眼。   然后,她就跑到潘玉美身边,把她手里的罐头和小纸盒,都夺到手里,把那小纸盒子打开来看,然后带着哭腔质问:   “美美,你不但送她牛肉罐头,还送她这么贵重的自来水笔?你是不想跟我好,想跟她好,是吧?”   潘玉美一听也急了,赶紧跟张翠翠解释,但是也没法儿解释清楚,她不敢把实情告诉张翠翠。   事情要是抖露出来了,她这暗中帮人牵线搭桥的,也没有好果子吃的。   珍卿听这俩人的动静,怎么闹得跟捉奸一样?!橘里橘气的,咦,真是肉麻!   经过这个小插曲之后,没过几天,珍卿就发现,学校里的人对她态度怪怪的。   没过多久,还是一个很好的同学,悄悄地告诉珍卿,有人把她家里的事情,在学校里传开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祖父气死她祖母,而她祖母死后,她祖父还霸占老婆的嫁妆,把一双儿女逼走了。   她爹妈逃婚私奔,在外面生下的她,她现在连族谱都上不了。   还有她妈的未婚夫,在她逃婚后跳河死了,她那未婚夫的父母,伤心过度也病死了,弄得人家破人亡……   这时候的女学生,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   即便珍卿身世暴露,很多人暗里瞧不起,也不过是背后说嚼,再不然,就是对她不冷不热。   没多少人,敢公然找她麻烦,但不多不代表没有。   ……   有一天,珍卿趴在桌上睡觉,两个女生打闹着玩,把她课桌差点撞倒,课本笔墨,撞散了一地。   珍卿说了两句,说她们该到外面玩,外面宽敞。   其中叫崔如丽的女孩儿,反倒恶人先告状:“你课桌占了过道,挡了别人走路,人家不说你,你心里没点数吗,还要反过来对我们说三道四?”   珍卿一时大为光火,但还耐着性子跟女生指,地上压出来的桌脚印,证明她的课桌,没有多占过道。   那两个女生争不过,另一个叫苗小惠的张嘴就说:   “我自然说不过你,你爷气死你奶,霸占她的嫁妆。   “你爹背信弃义,哄走人家老婆。   “你娘逃婚私奔,害得人家破人亡。   “你这样的家风,我这老实人,怎么斗得过你!……”   正好庶务长来巡视,替珍卿说了两句话,把事情摁了下来。   但庶务长一走开,另一个女生崔如丽,就啧啧有声地道:   “小状元,你可真了不起。小小年纪,就会哄人给你出头。一点小事,庶务长也出来维护,真是得了你娘的真传。”   珍卿听了这话,直觉头皮发炸,恨不得冲上去跟人拼命。   所谓辱人父母者,莫过于此。   而其他的所谓同学,有少数人幸灾乐祸,其他人有的冷漠旁观,有的面含同情,但是都不敢插嘴。   珍卿看了张翠翠一眼,她家里的事,能知道这么详细的,就是林小霜他们家。   而林小霜和张翠翠,又非常交好。   珍卿扫来这一眼,把张翠翠吓了一跳,但这个时候,珍卿对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只见她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崔如丽和苗小惠桌旁,众目睽睽之下,把两人的桌子踢翻了。   ……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感谢在2021-04-05 19:08:09~2021-04-06 14:2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潇暮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大小姐睚眦必报   上回说到, 珍卿愤怒之下,踢翻了崔、苗二人的课桌。   这两人桌上的东西,立时洒了一地, 书本纸页都被墨水弄污了。   崔如丽和苗小惠惊呆了,全班的学生都惊呆了, 看着小脸儿阴沉的杜珍卿, 谁都不敢招惹她。   但崔如丽和苗小惠, 可是被激怒了。   这崔、苗二人, 是初一才从别的学校转来的。   两人家庭条件都很好, 平时为人也很高调,背后说人闲话,人前也不让人。   这一下子, 两人跟珍卿推推搡搡,不一会儿,三个人就打成一团了。   珍卿可不是个傻白甜, 她从小就心黑手狠。   崔、苗两个人打她, 都朝露肉的地方招呼, 而她打崔、苗两人,全往胸脯、屁股这些地方招呼。   等有同学把先生叫来时, 珍卿脸上、手上已经挂彩, 而崔、苗二人,脸上连点灰迹也没有沾着。   然后, 珍卿一改刚才的凶狠劲儿, 抽抽搭搭地, 哭得伤心之极。   伤心的泪水, 伴着悲哀的泣声, 似让人听见她心底的痛苦。   不少同学都在反省, 杜珍卿长辈的事情,又不是她的过错,凭什么拿这事攻击她呢,她身世如此,难道不可怜吗。   不管珍卿多么委屈,她跟崔、苗两人一样,因为这次打架事件,都被记了一次小过。   但珍卿也无所谓,她是一战成功,杀鸡儆猴,再没人敢把她家的事,拿出来说三道四了。   班里的学生,看着倒有点怕她呐。   那个张翠翠,甚至不敢正眼看她了。   哼,果然还是人恶无人欺。   但是崔、苗两个人,算是跟她结下梁子。   虽然明面上不敢咋样,但是小动作很多,比如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撞你一下,玩球的时候砸你两下。   到后来有一回,珍卿装在包里的作业,不翼而飞了,学校家里到处没找见。   还是有老同学,悄悄地告诉她,她不在的时候,苗小惠和崔如丽两个人,在她课桌前晃来晃去。   十二月的一个礼拜三,珍卿的代数作业又不见了,周先生大发雷霆,直接把她赶出教室,站到楼梯口去罚站。   珍卿当然明白,周先生是针对她的。   期中考代数的时候,她因为做题慢,有一题没有做完,代数没有考到满分——大概影响周先生的绩效了。   这周先生就认定,是她学得不用心。   从期中考试以后,珍卿在周先生面前,那叫动辄得咎,有一点不对,就被她骂被她罚。   杜太爷这个人吧,但他的原则是,自家孩子自家打,别人不许随便打。   珍卿怕杜太爷闹出什么事,压根儿没跟杜太爷说啥,事情没有人干预,周先生对珍卿,当然是越来越凶的。   珍卿这一阵站在楼梯口,先生们上上下下,当然都看到了,不过大多没说什么。   这位周先生,家里很有背景,她的叔叔跟校长和庶务长,都很有点交情。   她家里不少亲戚,都在市里、省城的教育线上,能量很大。   其余□□虽不喜欢她,也不敢随意得罪她。   梅先生停下来,摸摸珍卿的头,叹了一声,欲言又止,勉强跟珍卿说:“你别害怕,我去找教务长来。”   珍卿噘着嘴,点了一点头。   看着梅先生走下楼。珍卿摸了摸下巴,说起来,今天这次作业丢失事件,倒了她一点灵感。   周先生家里有背景,崔、苗二女生,家里也有背景,这岂不是势钧力敌的对手?   崔如丽、苗小惠两人,本身就爱说三道四,何不帮她们跟周先生,激化一下矛盾?   周先生这个人吧,情商不高,人缘很坏,天生一张刀子嘴,连学生里,都没啥人喜欢她。   从这以后,珍卿就注意观察着,发现这崔、苗二女生,平常是相互抄作业的。   然后,珍卿就把这件事,装作不经意地,透露给一个关系尚好的女生,这女生是个爱说话的。   反正传来传去的,就传到了先生们耳朵里,当然也包括周先生。   周先生前段时间,注意力都在珍卿身上。   然而,珍卿最近特别老实,周先生不管说啥,她都一律答应下来,绝对不顶一句嘴,绝对不违抗她的意思。   周先生一看她老实了,说明她的教学方法起作用了。   她暗里得意扬扬,也不再使劲儿针对珍卿。   周先生好一阵子没使威风,崔、苗二人撞到她手里,那哪里有果子吃呢。   那周先生对崔、苗二人,开始实施暴风骤雨式的打击教育。   崔、苗二人口服心不服,到了私底下,就疯狂地说周先生坏话。   珍卿试了几次以后,终于设计成功,让周先生正逮到崔、苗二人说话她闲话。   这一回,周先生亲耳听见的,那两人说她长的是寡妇脸,说她脾气像夜叉,难怪一直想嫁而嫁不了。   周先生可是个厉害人,她眼里那是不揉沙子的。   从此以后,她对崔、苗二人,比从前对珍卿还坏得多。   她在课堂上,总是额外关照这两个女生,一旦她们有丁点儿不对,她就当着全班学生,立刻对二人发难。   她常常占用教学时间,把崔、苗二人训得抬不起头来——周先生那是言辞如刀,刀刀割人,珍卿可是领教过的。   周先生见到崔、苗二人的家长,就从她们的学习态度和成绩,把两人打击得体无完肤,让她们家长脸上也挂不住。   崔、苗二位的家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从此对周先生,印象就非常糟了。   周先生对崔、苗二人,实施打击教育两个月后,开始有学校领导、教育局领导,对她进行谈话教育。   领导找谈话这事儿,当然不是珍卿干的,她还没神通广大到这地步。   以珍卿的猜测,肯定是崔、苗两家的人,暗里找人递过话了。想找有份量的人,压一压周先生气焰。   珍卿都能猜得到,那周先生恐怕也能猜到。   转眼一个学期快到头,不久就迎来了期末考试。   现在的期中期末考试,循例还是县教育局主持的统考。   考试的时候,除了本校的□□负责监考,还有教育局派来的专员,不停地在考场内外巡视。   这天上午,考试的铃声一打响,大家就开始奋笔疾书。   珍卿一边自己做着题,一边留心崔、苗二人的动作。   崔、苗两个女生啊,考学虽是考进来,但她们岁数大了,心思不能专注,成绩其实不怎么样。   但这时的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对于以后升学,也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现在,没有全国范围的中考、高考。   那些高中、大学招生,除了自行命题的招考之外。有的学校还会要求学生,提供往年的成绩单,作为招收学生的参考。   所以,这崔、苗二人就铤而走险,需要背记的科目,她们就带小抄,需要计算的科目,她们两个就相互沟通答案。   这作弊行为还遮掩得挺好,看来也是作弊老手了。   珍卿看得很清楚,崔、苗二人,前四场考试都在作弊。   第五场考历史的时候,正好是最彪悍的周先生监考。   考试进行半小时后,周先生当场逮到崔如丽、苗小惠作弊,从她们的袖子里搜出了小抄。   周先生像个铁面判官一样,立刻把崔、苗二人的作弊行为,通报了教务长和梁校长,还有县教育局的相关领导。   没过半刻钟的时间,崔如丽、苗小惠两人,就被校工带出了考室。   考室里一片哗然,学生相视间惊疑不已——她们班上,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作弊竟然当场被带走了。   学生们小声地交头接耳,都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珍卿从窗外收回视线,淡定地继续做卷子。   校工押着崔、苗二人走了,周先生也莫名跟着走了。   直到新的监考老师进来,对闹哄哄的考生呵斥两句,学生们才赶忙正襟危坐,继续奋笔疾书。   这一堂历史还未考完,教育局的巡考专员就宣布,崔、周二人被取消考试资格,让其他考生引以为戒。   后来大家才知道,在周先生的要求下,学校还复查她们前面科目的试卷。   这哪里经得住查验,她前面科目的考试成绩,也全都作废。   成绩作废还不算完。   崔、苗二人的作弊行为,一经发现,立刻被周先生给嚷开了。   学生们都是知情者,可不会保替作弊者保密,那么此事的传播范围,还会更加扩大的。   一旦这个事情传开,学校处理这次事件,必须拿出更严厉的姿态。   而崔、苗二人,一旦坏了名声,想要豁出脸出,继续上学,也不是容易的事。   等到所有科目都考完,启明学校的学生们,都在教室里收拾东西,欢欢喜喜地准备离校。   珍卿却和一个叫周竹君的女同学,一道在厕所里说话。   珍卿把三块银元,交给周竹君,笑着说一句:“马到功成,真有你的。”   周竹君接过三块银元,神色有点复杂,对珍卿说:“你小小年纪,真是可怕。”   珍卿挑挑眉毛,无意与她多说,顾自走出了茅厕,自个儿往教室里晃。   从听说崔、苗二人,之前期中考试就作过弊,珍卿就打算拿此事做文章,让周先生再跟她们交锋一回。   她琢磨了好几天,决定还是不去亲自告密,而说服一个同班同学——周竹君帮她。   周竹君父亲意外去世,她家店铺也盘了出去,以后家里就坐吃山空了——但她家里除了一位母亲,还有兄弟姊妹四人。   班里同学早就知道,她上完初一的上学期,就要辍学回家,帮亲娘照应家里。   也许过不了一两年,她就要出嫁了。   珍卿悄悄找到周竹君,跟她说,可以先给她一块钱定金,只要她跟周先生,揭露了崔如丽、苗小惠两人作弊,她就会再给她一块钱。   如果崔、苗二人的作弊行为,受到学校的严厉处分,珍卿还可以再追加两块钱给她。   四块银洋,在睢县这种低消费水平的地方,省一点儿用,够一个五口之家过两三个月,周竹君很容易就应下了。   至于周竹君,怎么向周先生告密,而又请周先生替她保密,那就是她的本事。   珍卿一点儿不担心,周竹君会出卖她。   周竹君家道中落,她又是慎重内敛之人,她若出卖珍卿,就等于是出卖她自己,她没有这个底气惹事的。   针对周、崔、苗的计划,珍卿循序推进,费了近三个月的心思和功夫。   她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三人结仇,最好狗咬狗,咬出一场大事故来,还她的校园生活以平静。   果然不出所料,周先生仗着家中势力,一点儿也不怕事,把这作弊事件一下闹大了。   本来,如果她没有把事情闹大,学校领导和教育局领导,还可以顾及一下崔、苗二家的脸面,把这件事低调处理一下。   但事情一经闹大,为了维护社会形象,保持良好的校风,以启明学校领导的习性,不可能对此事轻拿轻放。   果然,三天后来看期末放榜,学校特意贴出告示,崔如丽、苗小惠两个人,因考试作弊被作劝退处理。   其实说是劝退,就等于是开除,稍微比开除含蓄一些。   经此一事,学校领导,固然让崔家、苗家不好看。   周先生更是无形之中,得罪了很多人,她的身份背景,未必能永远给她好运气。   …… 第29章 惊闻潘家要相亲   初一的上学期, 珍卿过的真是动心忍性,好容易大功告成,还真是有点心累。   就在放年假的第二天, 杜太爷很随意地通知她:   “鼓糖巷的潘家,上个月给你提亲, 先前他家在合八字, 说是天作之合。   “亲事我已经应下了, 你婆婆明天要来相看你, 你放老实尊重些, 让你婆婆留个好印象,不然,我就要打你了。”   珍卿听得目瞪口呆, 头顶上像挨了一万个雷,任何时代的脏话,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怒。   鼓糖巷潘家?她记得潘玉美说过, 她家就住在鼓糖巷的。   难不成, 就跟她定亲的人, 就是那个内秀的潘文绍?   她跳出来问杜太爷:   “她见都没有见过我,咋就跟我提亲了?咋就定下来了?!   “你都没跟我商量, 你凭啥就定下来, 啊?我的终身大事,你张张嘴, 说定下就定下, 你把我当成啥啦?   “当成牛棚里的牛, 猪圈里的猪, 你说跟谁配种就跟谁配种?你太不像话啦!”   杜太爷一看她敢呛声, 也气得吹胡子瞪眼, 指着她说:“笑话,婚姻大事,那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珍卿掐腰踮脚,气势上毫不让人,高声嚷道:“你也说是‘父母之命’,你选的人家,我爸是不是满意,你跟我爸商量了吗?”   杜太爷是气得直咳,也不知道,是不是无辞以对,他一扭头跑回他的北房去了。   没一会儿,他又从北房跑回来,把一封信丢给珍卿,说:   “你爸又娶了一个,你后妈孩子都怀上啦。他给你三表叔写信,叫我们替你张罗亲事,他一切事不插手,张罗好了告诉他一声,他给你备点嫁妆。”   珍卿接过信,打开快速看过,见里面写了这样几行话:   ……久别桑梓,长抛幼女。既已遗亲缘疏淡之恨,未可起干涉婚姻之怨。愚拜请杨氏、杜氏诸贵亲眷,不妨各因际遇契交,及耳闻目见之才俊麒麟,得堪与小女相配者,媒妁相引,匹配成姻,若成百年之好,余铭感五内,再拜涕零……   珍卿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落,片刻间,就把信纸洇湿了,但她哭得没有声音。   言辞堆砌得再好,话语组织得再谦逊,也掩饰不了一个事实:   这个所谓的父亲,想彻头彻尾做个甩手掌柜,对女儿真正一点心都不想尽……   记得上一辈子,她看过一个名人的报道,说他对于前妻生的孩子,完全不闻不问,离婚之后,也不给孩子寄抚养费,连见都没有再见过一面。   记者问她为什么这样做,他很理直气壮地说,他要展开新的幸福生活,就要彻底抛弃过去的生活。   为什么两辈子,都遇见这样的所谓父母?   珍卿低着头,看见她的泪珠儿,落入地上的尘埃里,与灰尘滚在一处。   杜太爷还在不愤地说:   “你一小到大,啥不是我替你操心?我又当爹,又当娘,又是爷又是奶,啥事儿不是我替你想着?   “你的婚事,我都做不了主,我累死累活,我图个啥嘛我?   “你还提你爹,他都不想管你了,他又有家儿了,你还指望他啥嘛……我难道还会害你……”   说得珍卿的眼泪,落得更凶了,袁妈上来直拽杜太爷:   “太爷,小姐还小,你跟她说这些干啥,唉呀……哪个闺女不惦记亲爹,你跟她说这些干啥嘛……”   杜太爷看着孙女,无声地抽泣着,越没有声音,越见得出她的伤心。   杜太爷心里揪了一下,扭过头嘀咕道:“谁叫她敢跟我叫板……”   珍卿拿袖子狠抹一把眼泪,把信胡乱丢给杜太爷。   就见她猛地转过身,向她睡觉的里间跑去。   她一进去,就在里面闹出动静,听着像是在翻箱倒柜。   不到片刻,袁妈忽然动动鼻子,问:“太爷,咋闻见有烟味儿了,小姐在里头烧啥嘞……”   杜太爷听得一惊,急慌忙往珍卿的里间冲,袁妈也赶紧跟上去。   就见珍卿站在桌前,她平常洗笔的大水盂里,黄黄的火苗燃烧着,里面放了好些信,都慢慢地被火舌吞噬……   杜太爷一看,惊得直拍大腿,把手就往火里伸,还是袁妈见机得快,把一杯茶水往水盂里倒。   那火滋溜溜地灭了,杜太爷把没烧尽的信,小心地择出来,痛心疾首地指着珍卿:   “你咋把给你爹的信,都烧了嘞,花多少功夫写的啊……你这个败家的货……”   珍卿冷笑一声,她对所谓亲爹的期待,就像被泼了水的纸灰一样,只滋溜溜发出一点响声,再也发不出光亮了。   从此以后,她只当自己,再没有父亲了。   珍卿往炕上一躺,拿被子盖到身上。   她一只手枕到脑后,眼睛看到房梁上,听老太爷一边翻那些信,一边说:“这都烧烂了,你看咋办嘛这个?”   珍卿冷哼一声:“烧烂就烧烂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给他写信。”   杜太爷一听,立刻被转移注意力,冲到珍卿炕边上,恨铁不成钢地说:   “……那可不行,你爹现在挣大钱了,不能都便宜了后来生的孩儿。   “你要给你爹哄好了,让他多多地给你陪嫁妆,你将来过日子才体面舒心……”   珍卿像一条咸鱼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杜太爷的话无动于衷。   杜太爷推她两把,喝道:   “你给我起来!把你烧的那些信,再重新写一遍……我给你说,你现在下小力气,将来占大便宜。   “你爹现在阔着呢,听说家里住的洋房,都有好几座,不能只便宜后生的崽子们……”   珍卿真是一言难尽,这老头子心眼儿真够多的。   后妈生的小崽子们,难道不是他的亲孙子孙女,怎么听他的口气,像是说的谁家野孩子一样……   杜太爷威胁说,不起来就要打她,珍卿懒懒地说:“打死也不写,要写你写。”   还是袁妈又拉又扯地,给杜太爷扯了出去,说小姐现在气头儿上,你跟她说啥她都厌烦,越说越生气,越说越要跟你对着干。   杜太爷这才作罢。   听着杜太爷跟袁妈,在外面絮絮地说话,珍卿翻了个身,脸对着墙里,轻轻地叹了一声。   其实,上辈子的父母,已经让她见识到,当父母的一旦绝情起来,能够绝情到什么地步。   所以,这里的生母云慧对她的照料关怀,她对她那种母性无私的爱,才让她永远感戴,永远能从中汲取到力量。   其实杜志希——她这里的生父,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个荒烟蔓草的年头,一遇灾荒困境,卖儿卖女的父母,到处都是。   离乡发达之后,抛弃家乡的妻子儿子,甚至高堂父母,无论哪个阶层的人,都有的是。   杜志希这样的选择,又有什么新鲜的呢?   她的这个所谓父亲,至少没有装死,倒还许诺要给她出嫁妆,。   对于不在乎你的人,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珍卿坐起身来,活动一下脖子,默默地跟自己念:责人不如责己,求人不如求己。   跟鼓糖巷潘家定亲这事,珍卿也懒得想了,明天见招拆招吧。   珍卿平复好了情绪,安静地吃了一顿晚饭。   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就洗刷干净上床睡觉。   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生,她早晨起来精神还不错。   一早上才吃过饭,杨家大表娘、二表娘,就到了珍卿家里——她们是杜爷请来,给潘家的女眷当陪客的。   来了以后,大家一道坐在东厢房的厅里,坐等相亲的潘家人过来。   等到快九点钟的时候,潘家打发人来说,家里来了两拨客人,一时脱不得身,恐怕还要一个钟头,才能到这里来。   大家都无法啊,只得继续等着啊。   期间珍卿坐得烦了,就干脆去写年假作业了。   写了快有两个钟头,她走出来歇一歇。   她在这边西厢的房檐下,看见杜太爷,从东厢房的厅里走出来,吩咐老铜钮再去看一遍,看有没有潘家的车马来。   杜太爷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新皮袄,带了锦缎的瓜皮帽子。   珍卿看他走路的架势,背着手,塌着背,走动之间,晃荡的袍子,显得空荡荡的——他跟珍卿一样,是一种瘦长的身材。   他那脸上的皱纹,因为着急,比平时皱得更深。就像老农看见庄稼长得不好,愁得展不开眉毛。   珍卿扭回头来,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忍心看他。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绛色的旗袍袄子,今天还特意梳了个复杂的发型,戴了不少鲜亮的首饰。   这潘家的贵客老是不来,珍卿等得有点无聊。   她就在西厢房的底下,玩着水缸里结的一层薄冰。   杜太爷看见了,又气极败坏地呵斥她,说她没有一点女孩儿样儿。   两位表娘就叫珍卿过去,和她们就待在东厢客厅里等。   珍卿安静坐着的时候,她那坐姿神态,乍一看,真像个大家闺秀。   都快到晌午饭时间,潘家的那位太太,才带了一大堆的老妈子、听差,挤进了杜家的一进小院。   珍卿没想到的是,作为结亲对像的潘文绍,竟然也跟着过来了。   这种安排,可真是新奇极了。   珍卿一看见潘文绍,发现这小伙子,也正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贯的有点羞答答的神态。 第30章 撒泼放话搅婚事   上回说到, 要相亲的潘家人,终于姗姗来迟。   在杜家的小院里,两家人寒暄着, 潘太太就跟杜太爷,还有两位表娘说:   “实在失礼, 不年不节的, 家里倒来了两拨客人, 好歹安排妥帖了, 才敢依约前来。”   杜太爷自然很殷勤, 一点儿不怪罪。杨家的两位表娘,自然也替潘家太太圆话,大家热热闹闹进了客厅。   杜太爷和潘文绍, 也都进来了。   说话间大家落了座,袁妈有条不紊地,把茶水点心上上来。   两位表娘, 亲自上手斟茶摆点心。   珍卿拿出最高端的仪态, 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稍稍地吃了一块点心。   她这点见人的礼数,除了跟姑奶奶学, 还是在李师娘那里学过。   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 做起来很有点样子了。   那位潘太太,一边喝茶说话, 就一边打量着珍卿。   那大表娘察颜观色, 就笑着跟潘太太说起:   “小花的规矩, 是从小跟她姑奶奶学的, 还得过她师娘的点拨, 日常待人接物, 亲戚倒都夸她不错。”   还说起李家的师父、师娘,一个人教小花读书写画,一个教她人情世故,小花学得可好,很得李家先生、太太的喜欢。   潘太太自也附和着夸赞,心里也有一点点满意。   潘太太所以应下这桩婚事,首先是她儿子格外殷切。   再就是她嫁到王家的小姑子,极力赞美这个女孩子,说她心地善良,聪明机智。   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这杜小姐师从李松溪先生。   潘太太听丈夫说过,李松溪先生桃李满天下,虽说他如今谢官归隐,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李松溪先生的夫人金氏,那也是出身不凡,她的生母是前清的格格,那见识、那气度,自然非同凡响。   杜家的女孩儿得她教导,想来不会太差,如今一见果然不错。   那潘文绍,也偷偷地看着珍卿,觉得她今天真好看,说话举动,也跟在学校不一样,很新鲜的感觉。   吃了一会儿茶,两位表娘就提议,珍卿领着大家,到她的房间里去转转。   潘文绍被杜太爷带着,在其他地方溜达溜达。   到了珍卿的书房里,房间打扫得净洁无尘,书案上有新摘的梅花,插在一只木雕瓶子里。   瓶子旁边,挂了一排各种毛笔,旁边还放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二表娘就拉着潘太太说:   “这孩子写字挺好,我们好几家的字幅对联,都是她写的呢!小花,你写来请潘太太看看……”   珍卿写了几行字,潘太太虽然也满口夸赞,那神情就淡了一些。   两位表娘,带着潘太太里外走了一圈,一直尽量地夸珍卿的好处。   等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大人,就移步到东厢房的客厅,远远地在那说话。   珍卿和那潘文绍,就站在西厢房的走廊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潘文绍蹭到珍卿身边来,有点臊搭搭跟珍卿说:   “珍卿,你今天真好看……”   珍卿瞅瞅这内秀的男孩儿,问:“你喜欢我什么呀?非要缠着你娘跟我定亲……”   这潘文绍闻言,白嫩嫩的脸色,一瞬间红的像虾子,紧张得脸皮都有点抖。   他这么大的反应,珍卿倒有点惊着了。   默了半晌,那潘文绍猛握住珍卿的手,期期艾艾地说:   “你哪儿我都喜欢……去年中秋的时候,你从人贩子手里,救过一个小女孩儿,你还记得吧?”   珍卿狐疑地看他,心想,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小女孩儿。   当然肯定不是,她救的七八岁小女孩儿,是潘文绍的亲表妹。   就听潘文绍说:“我们一听见有人喊,那人贩子往巷子里走,就赶紧往那里跑,等跑到巷口,就看你拿着石头,一下把他砸倒了……”   潘文绍定定看着珍卿说:   “我觉得,你特别善良,特别勇敢,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小姑一家,是来睢县走亲戚的,若不是你,表妹珠珠,还不晓得会如何,我小姑一家也不知如何……   “珍卿,你放心,我爹娘一生恩爱,我娘一生有福。我也会像我爹一样,一辈子对你好的。”   珍卿见他脸上红晕又起,却目不转眼地看着珍卿,他眼睛里也像蓄着一汪春水,随时溢出来淹死一个人。   说真的,珍卿还真有点被触动。这潘文绍性格也软,看起来也好相处。   才一冒出这念头,珍卿立刻思绪一顿,那位潘太太,对于女孩子学问好,明显不以为然。   其实,这潘太太也不是说多难相处。   她像时下很多母亲一样,希望儿媳不要有自我,而是整个以儿子为中心,替他掌理好家宅,抚育好儿女。   但珍卿所怕的,正是这样的,想把她改造成木头人的人。   过一会儿,长辈们从东厢房出来。叫珍卿和潘文绍过去。   潘太太拉过珍卿,笑得和蔼又亲切,说:   “珍卿,你祖父也同意了,一定了亲,学堂就不必去了。你就上我家里,我当亲生一样待你。你跟文绍也能天天见面。”   那潘文绍立刻大喜,问:“娘,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能天天见到珍卿了?”   珍卿看向杜太爷,这老头儿有点心虚,别开了眼不看她。   杜太爷很长一段时间,也抱着一些念头,想叫珍卿不但成就美名,将来也有一番建树,他做祖父的也有荣耀。   但自从他儿子再婚,明确表态以后不会管珍卿。   这就让杜太爷心里,一阵阵地生出后怕——他一夜夜睡不着觉。   他是快六十的人,身体也算不得多硬朗,亲戚再好,管不了珍卿一辈子。   必须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要不然,她以后靠谁呢。   他早打听过好多遍,潘家是个好人家儿,家产也厚,又不虐待媳妇。   珍卿这孩子,小时候太能闹腾,把想结亲的都闹腾跑了,这都多少年无人问津了。   这么好的亲事送上门,杜太爷舍不得推开。   珍卿不由暗怒,果然男人的嘴,那都是骗人的鬼。   杜太爷明明答应过她,要让她一直念书的。   这才多久就反水了!   珍卿看清众人态度,知道这一回,没人站在她一边了。   她只好搬出她妈,说:“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读书,这是家母的遗愿。”   那潘太太看着珍卿,明显没转过弯儿来,抱着她语重心长地说:   “好孩子,女孩儿家首重大事,就是相夫教子,理好家宅……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比你在学堂学的那些名堂,学问都大,要学好也要几年呢……   “伯娘不跟你多说,你今年,先轻轻省省过个年。翻年就来在伯娘身边,许多好东西教给你,一辈子受益无穷……”   珍卿就沉着小脸儿,没搭她的话,看向潘文绍,问:   “你说,你是不是也如此想法,也不想叫我读书,一辈子圈在宅院里,生一窝小孩子,整天都围着你打转?”   潘文绍吓了一跳,神情慌乱起来,连忙跟珍卿摆手说:   “我……我……珍卿,我不是,我没有……这都是娘的意思……我不是这么想的……”   潘太太一听,气得头皮一炸,看儿子急得眼泪汪汪,又不忍心当着外人责备他。   这杜家丫头这么横,倒把她的火拱起来。   潘太太冷笑一声,咬着牙说:   “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本就是女人的本份。你把这两件事做事,一辈子受用不尽。   “你不想生小孩儿,不想围着丈夫打转……那你活着有啥用,你活着要干啥?你难不成,还想在宅子外面,跟男人家争个高低?”   珍卿一听潘太太如此说,那还有啥可争论的,此时不大闹一番,难道还真跟他家定亲吗?   珍卿看南房东边,那墙角上竖着一只梯子。   她冷不丁一抬腿儿,跟踩着小风火轮似的,噌噌几步跑过去,顺着竹梯子,就上到了南房的平坦屋顶上。   大家都被她这一操作,惊得瞠目结舌,惊得还没有缓过来。   就见珍卿站在房顶,猛踹那个竹梯踹倒,竹梯吧唧砸在地上,一下给摔裂巴了。   然后就见那小丫头,高高站在房顶上,掐着腰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大公鸡一样,就对下面的人大声喊话:   “一辈子只会生孩子,只会围着丈夫打转儿,我家里的老母猪,这个事儿干得最称职,有啥值得拿出来夸口的……”   潘太太站在下面看她,等听清她说的话,气得瞬时血压飙升,站都站不稳了。   潘太太身边的老妈子,跟杜太爷和两位表娘说:   “老太爷,两位亲家太太,这就是贵府的家教,你们也不管管?”   杜太爷和表娘们不及说话,又听珍卿站在房上,对潘文绍大喊:   “我告诉你,潘少爷,我绝不会跟你定亲的。你不瞅瞅你那德性,这么大的人,自己穿衣穿鞋都不会。半夜里还要丫鬟给你值夜,要起夜还叫丫鬟,把夜壶给你递到你身上。   “潘少爷,你这样的废物点心,我决不会跟你定亲的。”   潘文绍在下面听见,急得满地打转儿,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抱着手仰头跟珍卿求道:   “珍卿,你别不跟我定亲。我就喜欢你,我以后自家穿衣裳,不叫丫鬟给我值夜。   “我什么都听你的,珍卿,你别不跟我定亲,你说的我都改,你说什么我都改……”   潘太太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气得心口直疼,拉着儿子就想走。   却又听那死丫头,还在屋顶上大放厥词:   “你还想叫我跟你结婚,你一个大哭包,到时候生一堆小哭包,眼泪儿水都把我淹死了。   “我告诉你,我就是找个尼姑庵去当尼姑,也不跟你个哭包废物定亲……”   潘文绍扬着手哭喊道:“珍卿,你去当尼姑,我也去当尼姑,我跟你住在一个庙里……”   珍卿正在急想说辞,忽听背后一阵哄笑。左近的邻家,有不少人端着饭碗,站着街上看热闹……   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笑哈哈地在外面喊:“那位少爷,你当不了尼姑,要是闯进尼姑庵里,菩萨会怪罪的……”   潘太太听见外面的闲人荤话,恨恨对杜太爷说一句:   “杜太爷,你们家的小姐,我们消受不起……这件事,再不必提了。”   然后再也无意多说,叫老妈子和听差的男佣人,拖着儿子赶紧离了这里。   两位表娘,连忙送这一帮人出去。   看见潘家人终于走了,珍卿一回头,就听底下一声爆喝:“你个小畜生,你给我滚下来,再不滚下来,我就打死你!”   珍卿知道,等着她的还有一场硬仗。   ……   作者有话说:   搞不清“梯子”有啥好和谐的 第31章 急出走荒郊遇狼   傍晚时分的荒郊野外, 到处清寒寂寥,除了偶尔听见的老鸹叫声,四下里一点人声也没有。   眼前所有的景色, 都是一片苍黑,像中国画里的水墨画。而铅云也低低的, 给这一幅水墨画, 增添了一种哥特式的诡异感。   珍卿手里拿着一只铁球棒, 在土路上快步走着。   太阳早不知到哪儿去了, 天已经快要黑了。   她从小到大, 来往过杨家湾很多回,她完全记得路怎么走。   可是现在,她感觉这荒野的范围太大了, 西面有一片土包累累的大坟场,跟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哪来的这么大一片老坟?难道她走错路了?   忽然间她脚步一停, 竖着耳朵四下里听, 她好像又听见狼的嗥叫声, 似乎就在她不远的地方。   她不由一个激灵,立刻寒毛直竖。   她大喘着气向四周逡巡, 一看之下, 立时间头皮发麻。   东边不远处的小山丘上,站立了两匹野狼, 头朝着她这个方向, 似乎正在眺望她这个猎物。   狼和她之间的距离, 真的没有多远, 只有大约两三百米远。   珍卿一时间心跳加速, 感觉血液直往大脑上涌, 整个人紧张得快要晕过去。   紧张之间,她想起《聊斋志异》,里面有一篇牧童和狼的故事——狼是不会爬树的。   狼就在东面山丘上,她肯定不能再往东面去,她立即往西南的坟场那里看。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西边坟场的北头,有一棵不高不矮的树,树旁边还有一个茅草房——没有看见房里点灯,恐怕并没有人住在里面。   珍卿捏捏手中的铁球棒,必须抓住这一线生机。   这铁球棒,是一种很结实的棒子,下面是大约六尺的铁链子,链子下面坠着拳头大的铁球——这是本地专门打狼的工具。   珍卿以前看见过,大田叔用这个东西打狼,可这铁球棒有点重,而且像双节棍一样难掌控。   她只来得及练习一小会儿。   珍卿没再看向东边,她不知道,那两只狼,是不是已经往这边过来。   大田叔跟她说过,在外面遇到狼,不要一开始就乱跑。   只要你一开始猛跑,狼就会开始猛追你——人肯定是跑不过狼的。   她从大路上疾走下来,穿过一排排土坟包,到了这个时候,这密密麻麻的坟包,她也顾不得害怕了。   东面的两匹狼,紧紧地跟着她过来了,她能听到它们嘴里低低的呜咽声——也许是它们流口水的声音。   她感到狼的脚步,在身后越来越近时,就把铁球棒缠在手腕上,立刻快速地跑到树前,三两下就爬到树上去。   没到两分钟的功夫,那两只狼很快也跟到树前。   。   珍卿这时候特别庆幸,她从小喜欢爬树上房,把本事练出来了。   两匹野狼围在树下,一边嗷嗷地叫唤,一边拿爪子抓趴着树干,大概也想攀爬上来。   珍卿后怕不已地看着它们,就在刚才这几分钟之内,她好像是死了一回,又活过来。   实在太危险了。   天已经大黑了,寒冬腊月的,野外的道路上,入夜就很难见人了。   她今天在家大闹一通,成功把跟潘家的婚事搅黄,也成功把杜太爷气疯了。   她从房顶上下来后,杜太爷先把她捆起来,扒了她外面的裤子,在她屁股上打了有二三十下。   珍卿好容易从条凳上挣脱,那杜太爷又拿一根长棍子,劈头盖脸,照她脸上身上胡捶乱打。   照他这个打法,非把她打残不可,珍卿见势不对,乘空从家里跑出来了。   她一出了杜家小院,就跑到马车行里,雇了一辆马车,直往杨家湾姑奶奶家赶。   在这之前,她跟马车行的掌柜,亮明了身份,并写了一封信,叫掌柜的派人,送到红果巷杜家小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让杜太爷,晓得她的去向。   然后,她又雇了一个老妈子,陪她一道坐马车,等于是送她到杨家湾去。   谁能料得到,她雇的这个老妈子,一点不讲职业道德,走到半道,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她看到亲戚在水塘边洗衣服。   这老妈子过去聊了几句,就说她要在亲戚家过夜,不陪她走杨家湾了。   既然如此,也不能强求人家。   珍卿就让那马车夫大有,赶着马车快点走,就在离杨家湾,不到十里地的时候,那马车却突然坏了。   结果,那二百五的车夫大有,非跟珍卿说,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村子,他到村子里请人帮忙,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让珍卿看着那破车厢。   那个自作聪明的车夫,不顾珍卿的劝阻,骑着马说走就走,把珍卿和一个坏掉的车厢,就撂在荒郊野地里。   珍卿在原地待了一阵,分明听见有狼的嚎叫声,而车夫大有,一点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   她不敢在原地傻等,反正大有说有村子,她沿着那个方向走,早晚能找到村子,还可能遇到赶过来的人。   这一会儿,珍卿蜷曲在树上,向远处眺望了一阵,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两只狼还在抓趴着这棵树。   而这棵树不到一丈高,实在太不安全了。她必须把握时机。   珍卿慢慢地,解开手上的铁球棒,捏紧了棒子,她的呼吸声声可闻,动作放得很慢。   她看见其中一只狼,猛挺起腰,想高高地跳起来时,立时手比脑子反应快,她猛甩动手里的铁球棒,直向这只狼头上砸过去。   就听见这只狼“嗷呜”一声,慌忙从树底下跑开,远远地坐在约三丈外。   另外一匹恶狼见状,立刻呜呜有声地,朝珍卿背后坐着去了。   她那么猛地打下去,竟然只让那只狼“嗷呜”两声,连倒都没有倒下。   珍卿暗叫不好,这种打狼的铁球棒,运用起来既需要技巧,也需要力道,但是这两样东西,都是她现在缺乏的。   而狼是非常狡猾的动物,它捕猎时,非常有耐心。   两只狼一前一后,在珍卿所在树的前后,踞坐着耐心地等待着。   它们就等树上的这个人,在树上坐得瞌睡了,坐得失去警惕了,它们的机会就来了。   珍卿的神经紧绷着,眼睛耳朵都高度敏感。   她饿了有两顿饭,肚子里早饿空了。   以往这个时候,她不是在窗前写字、画画,就是靠在炕上看书,时光安宁又静好。   可是现在呢,荒山冷月,坟冢累累,还有两匹等着吃人肉的饿狼。   这样的回想,让她变得有点焦虑了。   她连忙甩开杂念,把心中怯懦和后怕,全都尽力地压下去,全心应付眼前的危机。   穿越大神一定保佑啊。   她不知道,杜太爷为了找她,也是快急疯了。   杜太爷收到她的信,先按往常走的路,往杨家湾的方向赶,路上仔细找了一遍,没发现她的影子。   到杨家一问,也说小花压根没来啊。   这时候,姑奶奶家里的人,也沿路帮着找人,反复几趟都没有找到她的人影,连马车行的车夫也没见。   杜太爷急得不行,连忙回到县城,让人去磨坊店和杜家庄,看珍卿有没到这两个地方。   谁知道两边都没找见人,在路上打听,也都说没有看见过她。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直到马车行的车夫大有,自己一人拉着马车回来。   马车行的掌柜,把车夫大有给暴打了一顿,立刻盘问杜家小姐的去向。   这二百五的马车夫,才说他走了一条岔道……后来马车半道坏掉了,他找人去修马车,绕了两个村子,才找到能帮他修马车的人。   等回去的时候,杜小姐已经不见,听见周围有狼叫唤,说不定被狼叼走了……   杜太爷一听,气得当场要吐血,不管三七二十一,叫家里的长工,把这个大有往死里打……   还是李家、杨家派来的人,连忙劝着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找一找孩子。   这孩子打小机灵,说不定发现有狼,她就躲起来了呢,未必就让狼叼走了。   就这样,三家人发动所有人,跑回车夫说的岔道上,连夜撒开了人网,搜索孩子的踪迹。   这条路上的树林、荒野、坟场,犄角旮旯,一个地方都不放过,终于找到珍卿在的那处坟场。   杨家的大表伯,带着家里五个长工,挨个坟头地找人,最终到屋前的树底下,又在屋子里找人,连人影都没看到。   这荒山旷野里,还能听见远远的狼嗥声,一个长工悲观地说道:“小花还是孩子,哪能斗得过恶狼!”   大表伯叫他住嘴,但他自己也不乐观。   小花一个小丫头,走在荒山野岭,这周围遍寻不见她的人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表伯高举着火把,随意地向树上照去,五个长工也学他,把火把往树上照去。   忽听一个长工惊叫道:“屋顶上有东西。”   一个长工惊恐地喊:“是不是坟场诈尸了?有白毛僵尸?!”   三言两语,不觉间,渲染了幽冥恐怖的气氛。   大表伯喝了两声:“别给我胡扯八道的!”   另一个长工退后一步,大骇道:“是不是狼爬到上面了?”   第三个长工说:“瞎扯,啥时候听说狼会上房了?”   静了一会儿,还是大表伯带着头,举着火把向前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7 22:10:54~2021-04-08 13:4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木 26瓶;醨因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得脱险境遇好转   上回说到, 杨家大表伯跟几个长工,见野坟地的茅草屋顶上,模糊有一个黑影, 瞬时吓了一跳。   还是大表伯举起火把,走近前面一看, 才发现屋顶上, 是个黑乎乎的人影, 趴在上面。   大家松了一口气, 大表伯连忙叫一个长工, 上去看看是不是表小姐。   长工上去一看,大喜地喊道:“大东家,就是表小姐, 是小花在上头呢……”然后一直喊“小花,表小姐”,但怎么喊都喊不醒。   上面的长工, 赶紧叫下面的人搭把手, 把孩子从房顶上弄下来。   把人弄下来的时候, 发现珍卿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个打狼的铁球棒。   大表伯叫两个长工, 背着表小姐回大路上, 叫另外三个人,去告知其他几拨人, 说孩子找到了, 大家赶紧各自回去。   没一会儿, 就听见长工在路上大喊:“小花找到了!小花找到了……”   大表伯一边走路, 一边举着火把, 见四下是密密麻麻的坟包, 配合这里的阴风惨惨,真让人不寒而栗。   大表伯大叹着说:“虽说是个妮儿,胆子也太大嘞……”   孩子找到以后,伤风发热、人事不省,立刻就近往杨家湾送,   到了杨家湾里,赶紧找来大夫,给孩子治外伤,还有伤风。   等忙活得差不多,天已经大亮了。   姑奶奶一夜没睡,念了一夜的佛。   杜太爷在那儿哭天抢地:   “我这是养了个啥东西啊我,打她两下,她就敢一人跑出来,还敢睡在坟地里……这养的啥东西啊,她成心来折腾死我的……”   大表伯、二表伯,连忙给他搀扶起来,杜太爷太想不通了,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儿,来宣泄心中乱糟糟的情绪。   姑奶奶立刻“呸”他:   “要不是你逼的她,她一个小妮儿,能从家里跑出来?她能被逼到坟地里?   “我们小花读书写字,这么斯文的妮儿,叫你逼成啥样了!她在我这家里,咋就那么乖巧,那么贴心……”   杜太爷不服地嚷嚷道:“啥叫逼,啥叫逼!我给她挑的那好的人家儿,她三两下子给我搅黄了,还跟人家结了怨,是她逼的我,是她逼的我,她都快给我逼死了……”   姑奶奶站起身,直接拿她的龙头拐杖打他。   杜太爷连忙躲开来,跳着脚躲来躲去。   姑奶奶一边打她,一边大骂:   “你个死砍头的,老棺材瓤子,你要不想活了,赶紧去抹脖子上吊……你以后再敢胡乱打她,我把你脑黄子打出来!”   大表娘捂着胸口:“这个妮儿,胆子咋这么大呢?说她是混世魔王,一点儿没说错……她连坟场子都敢睡,以后啥事儿她不敢干啊……”   二表娘也觉难以置信,心想:要不是小花脾气这么横,不从家里跑出去,不至于有这一场祸事。   哎,一个妮儿脾气也太硬了,幸亏没把她定给昱衡。   李家庄的师父、师娘,也派了人出去帮忙找孩子,人找到以后,也很快听说了小花的光辉事迹。   李师父听得哈哈大乐,摇头晃脑地说:“奇人奇事,有趣,有趣……”   他还跟李师娘说:“我看珍卿这孩子,身上有些匪气,生气勃勃啊……”   李师娘就白他一眼,说:“孩子受了这么大罪,你还笑得出来啊。”   李师父说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心事老沉,忍了许多难忍之事。我总担心,她将来暮气沉沉,没有活气……   “从这件事上,我倒放下心。看来,究竟还是少年人,身上还是锐气满满……”   李师娘纳闷道:“唉,这种事,还是不要传出去,免得不好挑婆家……”   珍卿能够狼口逃生,存活下来,自己也觉得跟做梦似的。   那天,她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砸到了第二匹狼。   但两只狼都没受重伤,她在那棵树上,实在坐不住了,就小心地爬到房顶上,反正就是不敢下去。   虽然从家里跑出来,多扯了一件衣服带上,夜里的温度是真低,她身上被打出的伤,也没有及时处理。   她趴在房顶上,整个人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过去。   那两只狼是啥时候走的,她一点印象没有。   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小命差点就交代了。   这天,珍卿正坐在炕上愣神,杜太爷进来了,又给她带来一碗灰乎乎的东西。   杜太爷这老头子,非说她在坟地里躺一夜,肯定沾上脏东西了。他说她精神不好,是因为魂魄不稳当。   他就找了一位神婆,见天在院子里屋子里,抽羊巅风一样舞一阵,然后弄来一张符纸,烧一烧化在碗里,叫珍卿好生喝下去。   这种东西,珍卿当然打死不喝,为这不晓得打了多少碗,祖孙俩真有的闹。   跟潘家的婚事被搅黄了。   杜太爷亲自去赔礼道歉,潘家人的态度也还客气。   珍卿救过潘家的外孙女,有这一桩恩情在,不至于结成仇家,但两下里关系淡了,倒是真的。   但特别神奇的是,经过离家出走的惊险一节,从这以后,杜太爷明显打她打得少了。   而且有时候吧,他跟珍卿说起,有什么人家想来结亲。   他言语措辞,就像一个老掌柜,跟小东家汇报事情,虽然资格很老,但讲起话来,总有一种谨慎商榷的意味儿。   袁妈私下跟珍卿说,她之前差点没找回来,真是给杜太爷吓着了。   ……   在县城小院养好伤病,珍卿直接去了磨坊店。   师父师娘,对她自然是关怀备至。   师娘很好奇地问珍卿:“你当时为了躲狼,跑到坟地里面,当真一点不怕?”   关于这个问题,前后不知多少人问过她,珍卿就给李师娘又解释一遍。   她虽说是个无神论者,但神神鬼鬼的东西,心里当然还有点怕的。   从怕到不怕,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更小一点的时候,她被杜太爷关过祠堂。   在祠堂发生过一件事,一开始看着像灵异事件,后来证明是乌龙,从此后,珍卿对神神鬼鬼的事,就不大相信了。   从这个睡坟地事件后,李师娘待她还如往常,李师父倒像更喜欢她似的。   ————————————————————————————   之前还没放年假时,在省城的三表叔,给珍卿捎来一本书,是梁饮冰先生《新民论》。   这一回就带到磨坊店看。   李师父看见以后,也从珍卿这里借去看。   这一天,李师父就让珍卿,讲讲看这本书的心得。   珍卿就分享了一下看法,说这书里,有的地方讲得还是有道理的,比如说:   中国人勤劳是勤劳,老实也老实,但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国家兴亡一点儿不在乎,长此以往,那必然是会亡国灭种的啊。   所以,梁饮冰先生在书中呼吁,要塑造自由、自治、合群、生利、有义务感的新公民,珍卿觉得很有意义。   李师父就很不赞同。   他拿出一张报纸给珍卿,这报纸名叫《宁报》,珍卿拿着看了起来。   李师父跟她讲:   “报纸上说的新式学校的学生,学得都是先进的知识、理念,按理说,已是非常理想的新公民。   “但是你看,这些所谓已经觉醒的新公民,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作为学生,却抛弃本职,任意罢课,还成群结队去烧人家的工厂、仓库,这跟暴徒流氓,又有什么区别……”   然后,李师父又拿出许多信件给珍卿看,都是他的弟子写给他的。   珍卿把她师兄们的信,也都一一看过来。   不得不说,这时代的人,处在时代的洪流中,人人对时局都有自己的看法。   有的人说实业救国,有人说教育救国,还有人认为要好好建设农村。   有人主张改良主义,有人主张暴力革命,还有人主张无政府主义……   但李师父的弟子里面,基本没啥主张暴力革命的。   师徒俩人首次聊到政治,就这件问题各抒己见,态度还是比较温和的,并没争到面红耳赤。   但他们俩人的想法,明显不一样,谁一时也说服不了谁。   这一会儿,丫头莲香来奉茶来了。   莲香先把一杯绿茶,递给了珍卿。   她又给李师父,送上一盏酽酽的红茶。   珍卿就在一边看着,那莲香像葱白似的手指,在李师父眼前晃来晃去,那李师父的眼神,都变得黏糊糊的。   珍卿扭过头,不看他们了。   原来伺候李师父的丫头兰香,今年年纪大了,被放出去嫁给一个田舍郎。   李师娘又给李师父,物色来了这个莲香,也生得柳腰花态,面赛芙蓉。   珍卿是忍不住嘀咕,李师父这老头子临到老了,已经窝在僻野山村,还照样是艳福不浅。   不过,珍卿也没那么大的意见,毕竟最该在意的李师娘,对此事是完全不以为意。   有人好好侍候李师父,作为妻子的李师娘,不知省了多少辛苦,她并不是个恋爱脑,对这种事根本不挂心。   珍卿有时候也想,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这老两口有没有琴瑟和谐,别人插也插不进的时候?   珍卿本来觉得应该有,但回想李师父是个□□脸,肯定年轻的时候也好看不了。李师娘不一定会爱慕他。   同时,珍卿也无不感慨地想,说到底还是男权社会。   在这个社会里,一对夫妻到年老的时候,老婆侍候不了老公,会给她找个暖床的丫头。   那怎么没有一个老公,说我不能服侍老婆了,也到处挑选物色,给老婆找一个暖床的小伙子呢。   等这暖床小伙子岁数大了,也照样给他一笔安家费,让他盖房子娶媳妇。   而主人家这里,做老公的再不辞辛劳,给老婆物色一个新的暖床小伙子。   如果能够这样做,这世界多么和谐啊。   作者有话说: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人间就是和谐的人间感谢在2021-04-08 13:41:19~2021-04-08 22:0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久久久久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焖鸡米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eli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女儿画画父盼信   过了新年, 到了新的一个学期,珍卿念到初一下期了。   开学以后,大家立刻发现, 原来教代数的周先生,不在启明学校任课了, 据说是调到永陵市去了。   而跟珍卿相过亲的潘文绍, 也再未出现在启明学校。   潘玉美跟珍卿说, 潘文绍的父母, 把他送到省城念书去了。   珍卿学习还挺顺遂, 但有一件事,让家里人神经紧张起来。   去年判刑五年的景舅爷,竟然从牢里放出来了。   打听了一下才晓得, 景舅爷弄得快倾家荡产,才把使自己从牢里脱身。   杜太爷听说后很紧张,从此珍卿除了上下学之外, 再不许随意出门。   后来, 又从杜家庄叫来两个长工, 连老铜钮接珍卿上下学,叫长工一起跟着。   杜太爷自己出门, 也随时有个长工跟着, 就是为了防着景舅爷使坏。   这样时刻提防着,过了有两个多月, 珍卿和杜太爷, 也没遇到过什么危险。   这学期期中考试之后, 杜太爷跟珍卿说, 景舅爷没在睢县了。   他把家里老宅子卖掉, 跑到外省贩货去了。好一阵子没在睢县了。   他的大小老婆, 还有三四个儿女,全都跑到他大老婆娘家那里住。   景家人的下落清楚了,杜太爷祖孙俩才松一口气。   期末考试以后,就到了暑假,整个暑假,珍卿都在李师父家里学画。   七月盛夏,磨坊店   李家院子里,太阳煌煌亮亮地照着,人只要往太阳地里走一下,就像五花肉在烧烤炉里燎了一下,滋滋地冒着白烟。   珍卿本在三进院里午睡,那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她在凉席上睡出一身黏汗,懒得再睡了。   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快三点了。   珍卿洗漱好收拾完了,跑到前进院子,准备跟李师父开启美好的学习时光。   她一个人走到前院里,除了知了的叫声,还听见蜜蜂蚊蝇的嗡嗡声,前院里安静极了。   珍卿下意识放轻脚步,刚要走上西厢房的廊下,就见李师父书房的榻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女,搂在一块儿……   哦,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眼都要瞎了!   珍卿连忙矮下身子,悄悄地退回了三进院。   李师父这个老头子,大白天就动手动脚。   个老不正经的,真该给你们播放一曲《十八mō》,显得你们生活更有情调!   说起来这时代的男性,她见过的作风最好的男性,大约是姑奶奶家里的男人们。   姑奶奶这个婆婆,基本也不折磨儿媳妇,也不给他们塞小老婆。   但杨家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也是刷新了珍卿的认知。   杨家的三表叔,娶了个旧式的才女——就是讨厌鬼杨若兰的妈。   三表婶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个落花流泪、对月伤怀的美人灯。   三表叔虽是新式人物,但特别爱这个旧式的老婆,夫妻俩的感情一直蛮好。   虽然三表叔只有杨若兰一女,但他十几年来顶着老娘的压力,硬是没想过纳妾生子。   但是就在今年年初,三表叔过了四十三岁生日。   姑奶奶忽然一改多年作风,开始大张旗鼓地,给三表叔张罗二房。   三表叔一开始也不愿意,后来闹得,姑奶奶生了一场大病,病到奄奄一息了,全家人甚至全族人,都在指责他不孝。   三表叔最后还是妥协了。   眼见婚事都提上日程,三表婶一鸣惊人,时隔多年之后,忽然宣告她又怀孕了。   三表叔有了这个筹码,这一出娶二房的闹剧,最终才算作罢了。   这还是亲戚家的事情,她一直很亲近的大田叔,前不久,也娶了一个二房。   大田叔娶二房,主要是因为罗妈太不着调。   罗妈干啥啥不成就算了,还跟余二嫂这种人凑在一块儿,编排杜太爷和珍卿的坏话。   杜太爷晓得之后,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把罗妈赶了出去,不许她在杜家庄住。   大田叔弄来弄去,并没有把罗妈休掉,反正最后娶了个二房,也当正房太太来待。   想着这些个不开心事,珍卿心情有点小低落。   她唱起小曲儿《探清水河》——这个京城小曲儿,还是李师娘一句一句教她唱的。   唱完了小曲,转移了注意力。   珍卿看着窗外一大丛蔷薇,几只蜜蜂,嗡嗡嗡地贪恋着花丛里。她觉得挺好看,出神地看了许久。   也许是因为从小爱玩虫子,这一年来,珍卿除喜欢画人物,还对画草虫感兴趣了。   李师父特别支持她,发展这方面的兴趣。   还教她欣赏工笔画的花鸟虫鱼,有时候也简单地画一些。   看了一会儿蔷薇和蜜蜂,珍卿把一本工笔画册拿出来,翻里面的蔷薇花和蜜蜂图。   这是李师父给他的宋代工笔画册,让她先鉴赏,看熟了就开始临摹。   中国画家画草虫,以宋代的工笔草虫最盛,其他任何时候都比不上。   看了一会儿,她准备要临摹的一幅,是较为简单的工笔蜜蜂和蔷薇花。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丫鬟托着茶盘进来,叫了几声“珍珍”,她都没听见似的。   珍卿在脑子里,还在琢磨布局和设色。   过了一会儿,她才自己慢慢地清醒过来。   丫鬟也是见怪不怪,就说:“珍珍,井水镇的酸梅汤,你喝一点儿吧,这天儿也太热。”   珍卿就答应了一声,随便喝了两口酸梅汤。   然后,她开始拿毛笔临摹线条。   等轮廓线条都摹画好了,她放在窗前晾着。   她就开始准备画画的颜料:蔷薇是粉色的,叶子是绿色的,蜜蜂身上有黑、棕红、黄色等。   她只先把粉色、绿色的调好,先给蔷薇花和叶子上一遍色,然后放在旁边晾干。   她就继续准备蜜蜂身上的颜色。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上色,晾干。一幅简单的工笔蔷薇蜜蜂,勉强算是完成了。   幸亏现在天气热,加水调成的颜色,干得比较迅速,要不然就这一幅画,上色都弄上几天。   她画完了以后,才发现颜色跟自己想得不一样,看着时间不早,赶忙拿着画去跟李师父请教。   珍卿到了二进院的西厢房。见李师父春风满面,看来午休睡得挺好。   珍卿花一下午画的蔷薇,李师父品评了几句,给珍卿细细指出欠妥之处。   李师父边教珍卿东西,边跟她天上地下地聊天,无拘无束,谈得还挺高兴。   师徒俩聊了一阵子,李家的女儿——珍卿喊她娟娟姐,过来跟他们一起说话。   娟娟姐怀了身孕,这次回睢县探望父母。   她前面生的大儿子没带回来,就安安生生在娘家养胎。   李师娘天天给她做好吃的,娟娟姐自从回到娘家,像是出狱的犯人,真是随心所欲,想干啥干啥。   她天天从凌晨睡到中午,从中午睡到傍晚,晚上拉着李师娘聊天,一聊聊到两三天,李师娘一点不骂她,反正挺惯着她。   娟娟姐嫁得也很好,她公公是越江省政府的司法次长,家里是姓韩的。   她公公的弟弟,是李师父的学生,从小两家关系都挺好。   娟娟大概是宜生养的体质,才嫁进去一年多,立马给韩家生了个大孙子。   她那大儿子没满一岁,她第二个孩子又揣进肚里,眼见着又快要生了。   要说有福气,还得是娟娟姐这样的,娘家婆家都顺心顺意的。   当然,娟娟姐对珍卿也很友好。   珍卿暑假才到李家时,她分了两匹洋绸料子,让珍卿做衣服,还送了她一些首饰。   弄得珍卿受宠若惊,觉得这家人对她也太好了。   ……   千里之外的现代大都市海宁城   杜教授从黄包车上下来,递给车夫一毛车钱,脸皮晒得黑红的车夫,点头哈腰地连连称谢。   杜教授没心情多理他,看着邮差从谢公馆方向出来,不由立在太阳地上发了一会儿呆。   那背着邮包的邮差,满脸堆笑地上来问好,杜教授莫名问了一句:“有禹州睢县的来信吗?”   邮差愣了一下,连忙陪笑道:“杜教授,我这回特地多翻了两遍,没有的啊。”   这暴烈的太阳光,晃得人头里直发晕。   杜教授中午吃了一些凉拌肉,这一会儿,就觉得胃里直想吐,就摆摆手跟邮差说:“没事,我不过白问你一下。”   邮差见他一摆手就走远了,心里觉得这大学教授,真是有点怪里怪气。   之前有一年多的时间,从禹州睢县这个地方,一回就寄十几封信给他,算下来,平均四五天就有一封信。   可是从今年二月以来,大半年没看见睢县寄信来了。   邮差私心暗想,这谢公馆的杜教授,准是在睢县有一个相好,而今年二月里闹掰了,就一封信也不给他写了。   因此弄得这大教授好像很失意,听说没有睢县的信来,他脸色就很灰败。   杜教授回到谢公馆里,先去看他的老婆谢如松。   他老婆谢如松,怀孩子到五个月时,因检查之后,说心音弱到几乎没有,没两天就给胎儿做了引产。   这么大的月份做引产,还是很损害身体的。   谢如松虽说是新式人物,不耐烦坐月子,但也在家里休息,最近都没太出门工作。   谢如松见杜教授回来,脸上现出明朗的笑容,跟他说:“这日头毒得很,你怎么正晌午回来了?”   杜教授情绪不高,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我午餐吃的一些冷肉,睡起来就觉得不好,下午也没课,就回来了。”   谢如松看他脸色发白,很利落地摸摸他的额头,还着紧地问:“是不是也中暑了,你额头有些烫……”   说着,她高跟鞋噔噔地响,马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温度计,让杜教授夹在腋窝里。   一番询问诊断之后,谢如松发现丈夫确实中暑。   她走到卧室外面,给管家吩咐了一番,又把药箱找出来,拆了一些药给丈夫喂下去。   她就在丈夫旁边,不时拿湿毛巾,给他擦一擦身上、脸上的汗。   整个照顾人的程序,她做得行云流水,一丝不乱,能看出是个手脚麻利的人。   她看杜教授一边睡着,一边眉头皱得死紧,谢如松周正气派的面容上,显出一丝与相貌不合的郁色。   等到橘黄色的日光,照到他们卧室的窗外,杜教授才悠悠醒来,身上感觉轻松多了。   他见妻子坐在床边守着他,脸上也有疲惫之色,心里既觉安逸,又觉放松。   杜教授轻轻叫一声“如松”,正在想事的谢如松,就猛然醒过神来,问他感觉如何,杜教授说好多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谢如松忽然跟杜教授说:   “志希,有一件事,我放在心里,思忖很久。——你还是把女儿接来,我把她当亲生的待,我保证,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杜教授往后捋着短头发,情绪很焦灼似的,说了一句:   “我疏忽她十年,十年来不闻不问,这一笔抹不掉。这些年,且不知她积攒了多少怨气。   “而且,从她给我写的信,还有亲友的信里,都看得出这孩子很聪明,脾气也非常厉害。这么一大家子在一起,让她过来,不过更加添乱……”   说完,杜教授又感觉有点茫然。   他发了一会儿呆,深深地喘一口气,继续跟妻子说:   “而且,我看过她的照片,她跟她妈妈长得太像,我只看照片,就觉得难以忍受,更何况朝夕相对。”   谢如松紧拧着眉头,还想继续劝说。   但脾气一向温和的杜教授,猛然神色一沉,斩钉截铁地跟她说:“如松,我主意已定,请你不要再说。”   说着,他就顾自到洗手间去。   从洗手间出来之后,他见妻子脸色不好看,他放缓了声气,从背后扶着她的肩膀,说:   “如松,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伤心,几近崩溃之间,幸亏遇见你,悬崖勒马,苟且偷生,我不想再有太多波折……”   谢如松看着他,神情有点复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8 22:09:54~2021-04-09 14:2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beagle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筹生计天花爆发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   这时正是冬月时候, 礼拜天珍卿又到磨坊店。   李师娘的独生女儿李娟,碰巧也带着孩子回来了。   中午开了一个小宴,难得一家人在一张餐桌上用餐。   这一会儿, 他们吃完了饭,李师娘叫珍卿去歇午觉。   李家一家三口凑在一处, 叫佣人一律退到外面去, 他们三个坐在一处说话。   娟娟姐压着嗓音, 跟父母小心地说着:   “ge ming 党声势越来越大, 现在占稳了两粤, 还分兵三路向北来了。   “源儿他爹和他小叔,说看好ge ming党的那个头头。   “今年一直东奔西走,替他们筹粮筹钱。   “我回来禹州之前, 源儿他小叔,又押着火车到南边去了……   李师娘听得心惊,静默了半天, 才说:“一个不好, 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李娟也是发愁, 说:   “谁说不是呢?我整日担惊受怕,日里夜里, 何曾睡过一个好觉?若不为此, 你小外孙还是奶娃娃,我怎么会带他回来。”   李师父在一旁, 却像得道老仙似的, 半阖着眼, 寡言静语的。   李师娘有点焦灼, 推一推李师父说:“松溪, 你倒是说一说。”   李师父喟然长叹:   “乱世英雄, 一个个粉墨登场,一个个黯然落幕,谁能参得透这天道?我是风烛残年的老朽,有何资格,有何见地?   “若果是天降圣人,能结束如此乱世,那就如孟夫子所言: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老夫我拭目以待……   “娟娟,你那家公并不昏悖,他既然默认儿子行事,自然有些讲较。   “韩家的事已经做下,容不得蛇鼠两端,与其患得患失,不如顺呼自然吧。”   说完,李师父就离开了。   母女俩静坐一会儿,李师娘跟女儿感叹:   “现在这新式学堂啊,撺掇血气方刚的孩子,去干一些要命的勾当。   “你珍珍妹妹,她姑奶奶家的三表哥,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也跑到粤州闹革命去,听说是参了军。   “前些日子,才打听到他的音信,却说加入ge ming党里,去年就死在战场上了。   “消息一传回来,快没把人的眼睛哭瞎。”   李娟听见这事,也是唏嘘不已。   ……   珍卿回到房里,也没有睡觉。   她这小半天,又画了一幅蚂蚁搬家图,自己很得乐趣。   画完以后,她也没急着拿给李师父看。   今天夏天的时候,珍卿就听杜太爷抱怨,说现在的捐税越来越多,地主家也快没有余粮了。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意识到,她必须开始筹划将来了。   她那个爹是不指望了   杜太爷将来的赡养责任,必然也着落在她的身上。   家里虽然有田有地,还有铺子。   但现在苛捐杂税越来越多,警察地痞越来越贪,田地和铺子里的收益,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这还亏了睢县这地方,这几年风调雨顺,大家日子都还过得去。   她家里倒还有些首饰,以后没办法了,可以拿来换钱过日子。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因为这些计较,她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就托梅先生,帮她向省里市里的报刊,投递一些稿件,先后投了二三十篇稿子。   折腾了半年的时间,她倒也不是一玩所获——一共挣了四块洋元。   四块钱说少也不算少,相当于袁妈两三个月的钱。   都说万事开头难,珍卿也没有太沮丧。   她请教梅先生之后,明白了自己的缺陷在哪儿。   这时候识字率这么低,人民群众买书报消遣,肯定更喜欢通俗有趣的东西。   可怜,她师从两位国学大师,习染国学经典多年,文字风格雅正脱俗,还真不适合普通大众看。   想要改造文字风格,肯定要看销量好的通俗作品,自己再多多地研磨一番。   但梅先生告诉珍卿,禹州的这些畅销报刊,上面登的多是才子佳人、恶俗艳情的消遣文学。   让珍卿来模仿这类文章,梅先生第一个不同意。珍卿自己也觉得为难。   不过这回来磨坊店,她又想到一条生财大道。   李师父有个弟子叫韩清涧——也算是珍卿的师兄。   韩师兄原来吧,也是个有志报国的热血青年,参加过很多运动。   但后来穷困潦倒,以画画为生,再后来就开了一家审美店。   他的审美店专卖月份牌、画报、名家画册等,生意还挺不错。   这韩师兄自从知道,他有个小师妹以后,有时候给李师父寄东西,也会给小师妹寄点画册、小人书来看。   珍卿跟李师父打听了一下,原来画画也挺挣钱,如果画能画能精到,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那也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   这样一打听,珍卿就动了心。   画画儿好歹是个技术工种,不像写文章,认识字会书写的人,都能写一点文章,市场竞争太激烈了。   而且读文章还要认字,看画册、小人书啥的,长着眼睛都能看,画的受众就很广泛了。   想到这个生财之道,珍卿思来想去,先给三表叔写信,说想请他帮忙,买一点省城流行的通俗画刊。   她先背着杜太爷,好好研究下市面上通行的画册啥的。   珍卿给三表叔写了信,不免想起杨家二房。   本来,昱衡哥已经在说亲,若衡姐也已经在备嫁。   可是二表娘家的大儿子——明衡表哥,据说去广州参加ge ming,后来死在战场上了。   亲长兄过世,昱衡哥和若衡姐,至少要服丧百日。   若衡姐就不能立刻嫁,而昱衡哥也不能再议亲,就又回省城上学去了。   第二天,珍卿又回到县城里上课,让老铜钮帮她把信寄出去。   这天晚上做完功课,珍卿坐在窗户边上发呆。   韩师兄给的小人书和画册,她拿到学校里去,中午有空的时候,仔细研究了一下下。   果然是简单通俗,看起来又有趣又不费脑子。   想到这里,珍卿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她拿起一条红毛线围巾,跳到炕上开始扭秧歌儿,心里大念:我要俗,我要俗,我要俗俗,俗俗俗。   珍卿正在一魔乱舞,谁知窗户忽被拍得啪啪响,一副棺材脸的杜太爷,在窗框里板着脸看她:   “大半夜的,你疯啥子?是不是皮又紧了?”   珍卿吓得脚一软,吧唧摔在被子上,她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理一理围巾,很镇定地说:   “祖父,我活动筋骨呢,坐时间长了,膀子有点僵,呵呵……”   杜太爷眉头紧紧皱了一下,冷哼一声:   “你也是傻,坐久了,不会起来动一动?匡先生教你的那个啥戏,你没事也练一练,别年纪轻轻,叫唤膀子疼、脖子疼的。”   珍卿老实坐下来了,小声问他:“祖父,你咋还不睡?”   杜太爷“嗯”了一声,也抬头看看月亮,说:“明天我回杜家庄,去商议你上族谱的事。”   珍卿大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祖父,我为啥一定要上族谱,不上不也过得怪好。”   杜太爷听言,猛打了一下窗板,吹胡子瞪眼地说:   “你说的是啥扯话,你不上族谱,你就是个孤魂野鬼。   “你今后遇上难事,别人帮你也行,不帮你也行,到时候叫人欺负死。”   珍卿撇撇嘴,低下头不吱声了。   这么多年都没做成,只有他还在执着。珍卿想一想,都觉得憋屈得慌。   杜太爷背着手,晃回他的北屋去了。   珍卿看他走了,合上窗户在想,即便她请三表叔,帮她买回了画册,怎么才能躲过杜太爷的监管呢?   这个事儿也得费费脑筋。   之后没过几天,四里八乡都传开一个消息——永陵市爆发了天花疫情。   睢县离永陵只四五十里路,不由得县里人不心惊。   但是幸好,睢县的官僚还不是太昏庸,立刻采取了措施,对县城周边派人警戒,坚决不准进出过永陵市的人,到处乱窜。   珍卿他们的学校,也立刻停学,期末考试也不考了。   这一停学,杜太爷二话不说,立刻把珍卿带到乡下。   在杜家庄没待几天,杨家湾那里来接珍卿,说三表叔正在找种痘的医生。   等找到以后,要给家里没种过痘、没出过痘的人,全都种上牛痘。   据从前侍候珍卿的老妈子说,珍卿才半岁的时候,他父母都在粤州府里,那时候给她种过一回痘。   但后来回到睢县以后,发现一地是一地的风气,这里根本不流行种牛痘。   她们家找过一个种痘医生,原来是个西贝货,根本没有种成功,这个事情就作罢了。   这一日天气阴沉,大家围在一起烤火说话,听从永陵市回来的俊生表哥,描述永陵市的乱像:   “……一条街上的小孩儿,全部都出花了,我们的一个女先生也住那里,原来很漂亮的人,过了一阵再来学校,她就变成个□□脸了。”   俊生表哥庆幸地说:   “去年校医鼓动我们种牛痘,好多同学,听说要在胳膊上划开伤口,心里害怕都逃跑了,幸亏我觉得种了有益无害,就种了牛痘。   “这回传染天花,我同宿舍里的八个人里,两个种过人痘,两个种过牛痘,我们这四个没事,剩下四个染上了三个。”   他的亲妈大表娘,也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不住声地念佛。   二表娘却忧心忡忡:“昱衡小时候身子弱,隔壁家的栓儿种人痘死了,我怕昱衡撑不住,就没有给他种痘。   “现在天花闹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昱衡在省城咋样了。”   姑奶奶就恨恨地骂她:“小时候他身子弱就算了,长大了你怕他落下麻脸,拖着不给他种痘,现在知道哭了……”   二表娘被当众一顿训,心里又忧心儿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收获不小,受到很大的激励,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稍后再奉上一更,敬请期待……感谢在2021-04-09 14:20:21~2021-04-09 21: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风就是雨 20瓶;病态女子高中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穿越者遭遇因果   上回说到, 杨家的人围炉说话。   二表娘因忧心陷在省城,而没种过痘的儿子绍衡,而被姑奶奶当众斥骂。   二表娘脸上挂不住, 心里又忧心儿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珍卿暗暗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昱衡哥小时候身子弱, 本身定亲就晚。但他定亲没到一年, 他的小未婚妻就死了。   二表娘大概害怕, 种痘会让昱衡哥落下个麻脸, 再要说亲恐怕就太难, 才一直没有给昱衡哥种痘。   这些年又没听说有天花疫情,结果就一直拖下来了。   珍卿心里也有点惴惴,在后世, 天花可是早就消灭了的。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慌。   可在这里,天花病毒还不时跳出来为祸人间,即便不夺走人的性命, 也会很大概率让人变成麻脸, 或者变成瞎子。   之前, 三表叔说从省城,找一个种痘医生来, 然而过了也有十来天, 省城的种痘大夫也紧俏,听说还要过两天才能来。   而睢县种痘局的人们, 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 不敢指望他们。   珍卿亲身遇到这种事, 有一种身在历史中的感觉。   天花这种病毒啊, 在中国历史上, 夺去不少人的性命。   中国很早就有种痘法, 不过种的是人痘——就是拿天花患者的痘痂,研成末,经过一些处理后,植入种痘者的鼻孔内。   这种方法,让种痘者染上轻微的天花症状——但从此对天花就有了免疫力。   但是,种人痘有一定的死亡率,而且种痘的人,不少也会变成个麻脸——李师父的麻脸,就是种人痘遗留下来的   后来,从国外传来更安全的种牛痘。   根据俊生表哥所说,这种牛痘的方法,是在胳膊上划破一点小口儿,把带有病毒的浆液,种到划破的地方。   如此以来,只会在种痘的地方出痘,而不会蔓延到身体其他地方。   但种痘成功的人,从此就对天花免疫。   珍卿对这个种痘法,了解得不详细。   但是上辈子打过预防针,她还记得,针对同一种病毒的疫苗,至少也要打上两针,才能确保无虞。   她只在半岁的时候,种过一次牛痘,已经过去将近十五年,很不安全啊。   到腊月的时候,种牛痘的医生终于找来,开始给杨家人没出过痘的人种痘。   珍卿也又种了一次,就在种痘的第二天,杜太爷突然来找珍卿。   他说磨坊店的李师父,突然发了急病,现在说情形特别不好,已经像是要下世的光景。   杜太爷问那种痘的医生,珍卿才刚种的痘,现在出去走动有没有危险。   那个种痘医生很专业,说是种痘要起作用,需要十天到半个月,而天花病毒的感染,需要十二至十四天。   即便接触了天花病人,马上种痘也能保证无事。   而珍卿的手臂上,有半岁时种痘留下的疤痕,绝对是种成功了的,第二次也已种上,出去走动也不大要紧。   珍卿他们要去磨坊店,先回到县城的小院里,杜太爷说要拿些钱,拿到钱再去磨坊店。   到了县城小院,珍卿先从马车上跳下来,正要扶着杜太爷下车。   斜刺里冲出一个叫花子,冲着珍卿猛撞过来。   珍卿惊了一大跳,而老铜钮大喊说:“小姐小心,她手里有刀。”老铜钮说着,赶紧近前来拦挡。   珍卿低头一看,那叫花子手里真有一把小刀,她连忙用手捏住叫花子的手腕。   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珍卿手上还是被刺破一小块皮——幸好,倒是不怎么严重。   杜家院里跑出了袁妈,马车里又跳出杜太爷,连邻居都有出来看情况的。   那个瘦弱的乞丐,已经被老铜钮按在地上了。   杜太爷叫袁妈带小姐进去,杜太爷站台阶上,问那叫花子:   “哪里来的叫花子,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啥要刺杀她?”   说着,他又请邻居帮忙报官。   珍卿犹是惊魂未定,被袁妈扶着往院子里走。   这小叫花就是冲她来的,要不然她一个叫花子,不会特意寻到一把刀——这种工具也要花钱,一个叫花子从哪里弄呢?   被按在地上的小叫花子,发出一种野兽似的愤怒叫声:   “杀千刀的贱货,有脸说无冤无仇!我们林家,跟你们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要杀了你们,把你们的骨头拿去喂狗……你们这些恶人,早晚不得好死……”   珍卿立时知道她是谁了,一个她早已忘记的人——林小霜。   珍卿看四邻的人,有人在嘀咕,说杜家干了啥坏事,闹到人这样恨毒了。   而杜太爷发傻,不知道说话。   珍卿连忙转回身,大声骂道:   “林小霜,你爹是我家粮店掌柜,干了十六年掌柜,一直贪占柜上的公钱。   “我祖父心慈面软,看在你们林家人,是我祖母生前的旧仆,只是警告你们一番,没有把你林家送官。   “可你们倒好,不但不思悔改,还觉得东家愚蠢好骗,更是加本加厉,伙同我那景家的舅爷,把我们家粮店洗劫一空,给我们家留下一个空店。   “你有啥脸说不共戴天。我看,分明是老天爷,看不过你们做人太坏,你们才遭了报应……”   林小霜母狼一样地吼叫:   “我要杀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要不是你们逼迫,我们根本不用逃,不用跑到省城,我娘,我弟弟,也不会染上天花……死得只剩我一个……”   一听说她一家死于天花,珍卿惊得倒退一步,连忙跟人们大声喊道:   “这个叫花子,染了天花,请哪位近邻,快请防疫局的人来。”   珍卿看着按住林小霜的老铜钮,老铜钮都是出过痘的,一次出花,终身免疫。   袁妈和杜太爷也出过痘,珍卿自己也种成功过一次痘,也已经种了第二次。   珍卿心中隐约的不安。   因为她和杜太爷,还有袁妈、老铜钮,都接触了林小霜这个天花病人。   防疫局叫人看着他们,不许他们随便走动。   杜太爷想给磨坊店寄一封信,珍卿阻止了他。   他们在小院待了两天,珍卿发现她第二次种痘,没让她产生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她第二次种痘失败了。   这时候赶紧请医生来看,医生见珍卿第一次种痘成功,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但是保险起见,还是找来一个医生,给珍卿补种一次——毕竟她接触过天花病人。   这以后的事情,就完全失控了。   珍卿接触过林小霜后,在小院待到十三的时候,她开始持续的发烧。   她发烧一直没有退,又开始打摆子、没力气、怕亮光,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请来之前的医生来看,医生是很震惊的。   医生说珍卿第一次种痘,胳膊上留下痘印,明显已经种痘成功了。   而珍卿却像没种过痘的人,出现了原发性的天花症状,情况非常严重。   医生们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   只能说珍卿这种情况,是独一无二的特例。   她第一次种痘看似成功,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体内的抗体消失了。这一回种痘两次,也都没有成功。   后来亲友们知道了,玉琮家里、杨家湾、李家庄,各送了一个出过花的老妈子来,来帮着照顾重病之中的珍卿。   原本病重的李师父,反倒已经养好了病。但珍卿完全不晓得。   她的各种并发症严重,而发烧又反复,她前期一直人事不省。   她也出痘的情形也很吓人,面部、颈部、手臂、胸腹等处都有,那情形看着很不好。   四五个老妈妈,轮流着日夜看守她。   杜太爷愁得日夜睡不着,生怕她变成一个大花脸,将来彻底嫁不出去。   他现今不但在祠堂,跟祖宗非常虔诚地祷告,连平常不大在意的神佛,他很忠诚地皈依起来。   就这样过了有半个多月,出得痘花全都结痂了。   珍卿清醒以后,曾经照过镜子,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差点没给她吓得厥过去。   在等待痘痂剥落的日子,珍卿不知有多少回,在深夜里暗暗地自己崩溃。   小小的崩溃过后,又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拿古今中外长相丑陋,或者身有残疾的名人,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睢县的一处监狱里,光线昏暗、气味浑浊的一处监房,一个乞丐一样的女囚,趴在湿臭的稻草堆里,一动不动地,像是死了一样。   监牢的栅栏门外,一个神情愁苦的女人,提着一个篮子,声音喑哑地说:“小霜,姑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起来吃一点吧。”   那个趴在草堆上的女囚,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头。   然后,她钝钝地抬起来头来,疑惑地问了一声:“姑姑?”   那个女人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很怨苦地说道:“咱们林家,咋就落到这个地步?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呐……”   那个趴在稻草堆里的女囚,眼里闪过怨毒而不甘的光芒,泪水滑过脏污的脸庞。   她喃喃地念道:   “凭什么,凭什么!有人天生就是小姐,我就天生是下人……都是他们逼的,都是他们逼的。   “我一定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说着,她像鬼上身似的,突然一跃而起,冲到牢门的木栅栏前。   她捉着那探监女人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神经质地一遍遍地说:   “姑儿,你去找景老爷,他不能不管我,他要是不管我,他也跑不了。”   “姑儿,你是我亲姑儿,你是景老爷的小老婆,你不能不管我,我家里只剩下我了……”   这个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满口地应下来,说:“小霜,姑儿正在筹钱,一定把你捞出来,老爷也在想办法,你可别乱说话……”   杜家的小院里,珍卿听说了林小霜的死讯。   杜太爷跟珍卿讲,县里给林小霜判了坐牢三十年,一说她恶意传播瘟疫,二说她恶意伤人。   牢房之内环境恶劣,林小霜天花也还没好。   虽然民国成立以后,说是废除前清的肉刑,但政策落实不到位,现在的民国监狱,其实还是对犯人用刑的。   林小霜在狱中,据说被打了三四十板子。   那林小霜又闹了肠胃炎,一直腹泻不止,狱里也没有人给她治。   没挺过第三天凌晨,她就默默地死去了。守狱的人,到第二天中午才发现。   亲戚们跟杜太爷分析,说年初的时候闹天花,县城里面也是戒严的,这林小霜本在省城,又是一副叫花子打扮。   她是怎么省城回到睢县,又是怎么进入县城之内,她手里的利刃从何处而来。   这些事情都很蹊跷。   在亲戚们的帮助下,大家就开始追查此事,就由来探监的林小霜姑姑,查到了景家舅爷的头上——因为林小霜的姑姑,是景舅爷的小老婆。   景舅爷家的老房早就卖了,他的一应家眷儿女,都傍着大老婆的娘家住。   警察去找景舅爷来询问,结果他家里正办丧事。   景舅爷的小老婆林氏,听说侄女林小霜死了,伤心得不得了,天天坐在屋里哭,前天夜里突然没了动静,才发现她跑出家去,跳到河里淹死了。   至于警察们原要找的景舅爷,就在林氏淹死的前三天,就已带着包裹细软走了,谁也不晓得,他到底去哪里了。   虽然没找到景舅爷,但是警察查证之后,证实林小霜确系景有德,偷偷带回睢县的。   而他的小妾林氏,验尸之后,发现她颈上有掐痕,尸体上有被殴打的遗迹。   别管这司法有没有漏洞,反正景有德被定为罪犯,向本省近省,都发出了针对他的通缉令。   这些事情,珍卿此时却顾不得,她很怕变成一个大花脸。   在反复的崩溃和自我鼓励中,珍卿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   真没有想到,过了两三个月以后,她很幸运地,只留了三个不严重的疤。   三个疤一个在背上,一个在腿上,还有最不显眼的一点儿,在左边眼角那儿。   真是皇天庇佑,祖宗庇佑,还有感谢穿越大神的仁慈。   她完全没啥可抱怨的。   根据医生的说法,她第一次种痘应该是成功了,按理不该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是万里无一的例外。   珍卿心里有点猜测,但肯定不敢跟任何人说。   在她穿过来之前,原主是真正病死过的。   人的身体构造这么复杂,出现这样的例外,也是冥冥中的一场因果。   ……   ……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我要睡了。女主总能逢凶化吉的,别担心。发现时间线不对,修改了一下下。 第36章 被求亲和医眼病   这一年的公历四月份, 防疫局给家里消了毒,李师娘就来看珍卿了。   李师娘见珍卿的脸上,只左边的眼角处, 有点淡淡的痕迹。   她不由连声地念“谢天谢地”,跟珍卿大叹道:   “孩子, 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一难, 你是顺顺当当过来了。肯定是你妈跟你奶, 在天上保佑你呢。”   珍卿每回想起来, 都是心有余悸。   等于她没有一点抗体,任由病毒在她体内狂欢了一番——竟然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   如果不是有谁在保佑她,她怎么能这么幸运?——就当是她妈和她奶保佑的吧。   李师娘就跟她讲起, 他们这一辈人种痘的事。   他们小时候还在前清呢,牛痘已经传进来,但不少地方还种人痘, 出痘严重的, 难免就变成□□脸。   李师娘说, 她和珍卿一样幸运,脸上没怎么留下疤痕。   但师娘的亲爹是麻子脸, 她爹总在外面做官, 不怎么能见到他,也没觉得怎么样。   但是直到成婚当天, 她才发现婆婆和丈夫, 两个都是□□脸。   洞房花烛夜, 差点没有大哭一场。   后来, 过了好几年, 她才看习惯, 现在想起来,觉得真可笑。   珍卿问李师娘,李师父究竟得了什么急病。   李师娘神情复杂,但也直言不讳地说:   “你师父,得的是贪色纵欲的病,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从今往后,还是我好好照看他吧。”   ……   过几日,玉琮奶和玉琮娘,也来到县城里看珍卿,两人见珍卿恢复得好,也是不住声地念佛。   然后,玉琮娘把玉琮自小戴的如意锁片,给了珍卿,说去玉琮被他四叔,接到天津上学去了。   因为走前不能来看珍卿,他还闹了好大一场,然而终究没有拗过大人。   玉琮奶奶还跟珍卿说:在永陵市求学的玉理,也染上病死了。   珍卿摸着玉琮的如意锁片,心里不觉揪着疼,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从前每逢有瘟疫传播,总听说这里死多少人,那里死多少人。   这还是头一回,她熟悉的亲友里,有人得疫病说死就死了。   她记得,玉理跟她同岁,今年也才十六岁啊。   没过几天,杨家湾传来更坏的消息——不只一个坏消息。   三表叔的老婆,珍卿的三表婶,生孩子的时候,据说是胎位不正。   医生没有及时赶到,三表婶和小婴儿,最后都没有救活。   昱衡表哥在省城染上了天花 ,不但毁了容,并且眼睛也坏了。杨家二表伯,才把他从省城接回来。   因为三表婶死了,她娘家的人,没完没完地来闹,中间还有昱衡表哥的事,杨家之前是一团大乱。   那一回,三表婶的娘家人又来闹,二房的小儿子绍衡,不小心裹在中间,被林家的人失手推了一把。   他头就磕在了院墙壁上,人说死就死了,连救的机会都没有。   从去年二房的明衡表哥,说是死在了战场上。这半年多以来,杨家像是撞了邪星一样,惨事一件接着一件。   他们现在,才真正是愁云惨雾,自顾不暇。   珍卿十六岁的这一年,经历太多的离别和死亡,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哭一场。   她大病一场之后,感觉身子还是虚。学校开学之后,她也没有继续上学,就在家里将养身体。   玉琮家里、师父家里,都送来补养身体的食村、药材。   甚至杨家发生那么多事,二表伯还亲自来了一趟,给珍卿送了不少高丽参,叫她平常吃着补身体。   自家和亲戚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杜太爷也感受很深。   他整日地唉声叹气,尤其喜欢跑到珍卿的房里,走来走去地发愁。   珍卿没有料到,她受了这么一场大病,杜太爷倒像是开窍了,知道替亲戚操心发愁,变得有人情味儿了。   到了公历五月时,庄上农活儿大忙起来。   这一天早上,杜太爷交代珍卿,在家里别乱走动,他回杜家庄一趟,去不了一天就回来。   没想到,正赶上杜太爷不在,杨家的二表伯和二表娘,还有若衡表姐,带着礼物来看珍卿了——礼物带的很多。   二表娘瘦了好几圈,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她见到珍卿,特别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不停地嘘寒问暖,打听她病中的情形,问她现在,身上还难不难受。   二表娘眼中的情绪,复杂而沉重,像是末世的阴霾一样,珍卿简直不太敢看她。   她带着强烈的期冀,捏紧珍卿的手说:   “小花,你昱衡哥活不下去了,你帮帮二表娘,帮我救救他行吗?”   珍卿听住直发愣,问:“二表娘,我能帮上啥忙呢?只要能帮忙,我一定帮。”   杨家二房的一家三口,眼中都现出强烈的希冀。   二表娘就紧紧攥着珍卿的手,简直快把她的手捏碎了,她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   “你昱衡哥,他一双眼睛都坏了,他……他好几回夜里,他趁着——他不想活了……   “我们天天守着他,可是他不肯吃饭,不肯喝水。他打小最喜欢你,你是他心里最后的念想,只有你,能让他重新振作……   “你答应二表娘,和昱衡哥哥成亲,帮表娘劝解他、安慰她,让他好好活着,行吗?”   珍卿听得心里一紧,看着满眼希冀的二表伯,还有不停拭泪的若衡姐,她沉默下来了。   二表娘看珍卿不说话,急切地扯着她说:   “小花,你自小在杨家长起来,姑奶奶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疼,家里亲孙子孙女,都排在你后面。   “你自小的穿戴吃用、书本笔墨,姑奶奶没一时不记着,常怕你冷了、饿了、病了,让人欺负了……   “小花,你昱衡哥、若衡姐,拿你当亲妹妹,绍衡也拿你当亲姐,好的想着你,不好的担待着你……”   二表娘说着,她捂着脸痛哭起来,无法自控的伤心。   珍卿怔忪地看着她。   二表娘勉强停住哭泣,红着眼睛说道:   “小花,你不看在生人的份上,看在死去的明衡哥哥、绍衡弟弟的份上,他们……他们想让昱衡活着……”   若衡表姐也哭得满脸是泪,她跑过来坐在珍卿身旁,说:   “小花,你来到我们家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爹娘都商量好了,要给你多送聘礼,把家业全都留给你和昱衡哥。   “你以后啥都不用操心。以后给表舅爷养老送终,都是我们家担待……   “你,只用轻轻省省做少奶奶,你就安心嫁过来吧,小花,我求求你……”   珍卿一时间为难之极,要说答应说不出口,要说不答应也难说出,只好以沉默来应对。   杨家对她有抚育恩情,嫁入杨家也确实好处也多。   他们家家产丰裕、人员简单,长辈同辈、远亲近邻,全部都是熟人,尤其姑奶奶,肯定会护着她……   这么沉重的恩情,这么巨大的诱惑,照说她也有几分愿意,可是往深里想一想,怎么又觉得不甘心呢?   珍卿正觉得骑虎难下,不知如何决断,只好推说道:“二表伯、二表娘、若衡姐,这件事太大,总归还要祖父决定……”   二表娘像看到巨大的希望,连忙扯着珍卿说:“小花,这么说,你是答应表娘了,你愿意跟昱衡哥哥成亲?”   珍卿见她步步紧逼,正觉得语塞难言,忽听外面房门一响,听见袁妈在外间叫:   “小姐,参汤炖好了,赶快趁热喝吧。”   袁妈走到炕边上,挤开若衡姐和二表娘,把炕桌搬到中间摆好,然后又回身,把参汤端到炕桌上,招呼着珍卿喝参汤。   说起来,这参汤里的高丽参,还是二表伯之前送来的。   她天天吃参汤,吃得都快吐了。   二表娘还待要说话,袁妈摆出一副笑脸儿,跟杨家的一家三口说:   “二东家,二太太,表小姐,我们家小姐虽说病好,身子还虚着呐。   “大夫再三交代了,除了吃点好的,平时还要注意静养,别干太多费精神的事。”   说着顿了一下,她又笑着跟三位亲戚说:“说了这么久,小姐也该歇着啦。我侍候二东家、二太太和表小姐,去吃点茶果点心?”   二表娘瞅了袁妈一眼,这老妈子,还是她们家帮忙找的。   二表娘掩饰了一下神情,侧身对着袁妈说:   “我们有紧要的事说,袁妈,不忙着吃茶点,你先去外面守着。”   袁妈拿着笑脸儿迎人,反正就是不出去。   两下里谁都不肯出去,他们争持了一会。   老铜钮也在外面叫:“小姐,太爷说话就回来了,你躺一会儿吧。说话耗神,太爷回来看你精神不好,说我放人进来扰你,要拿竹批子捶我了。”   珍卿立刻会了意,在炕桌前吃完了参汤,忽然手按在眼睛上,跟袁妈说:   “我咋觉得头晕呢,袁妈,眼睛里好像有东西,不舒服……”   袁妈一听紧张极了,连忙地上前查看,检查以后惊诧地说:“小姐,你眼里咋长了一点白东西?”   二表娘挤上前去看,一看发现她眼睛是有点怪,若衡姐也去看,看珍卿一只眼里,是长了点白翳子。   既然是真的病了,杨家的三个人,也不好再多说,不甘不愿地退走了。   一发现杨家人上门,老铜钮就让长工,快马加鞭往杜家庄走,去把杜太爷追回来。   杜太爷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回县城,杨家的三个人已经离开了。   杜太爷实在气不过,跑到杨家人在县城的宅子里。他拿着一只大棒槌,撵着二表娘和二表伯,在后面喊打喊杀的,闹得杨家人喊马叫,鬼哭狼嚎……   但这件事没过多久,珍卿左边眼睛里,白色的翳子却越长越大,已经很影响视线。   更糟糕的是,她的右眼也没能幸免。   杜太爷又急又慌,一会儿找中医买药,一会儿又用各种偏方。   他听人说有一种食疗偏方,叫四叶草清炖猪肝,就叫袁妈天天给珍卿做了吃。   这个猪肝汤连吃一月,把人吃得胃口大败,瘦成一把骨头,也是毫无效用。   但杨家人听说她珍卿眼睛坏了,对她跟昱衡哥的亲事,反倒更加上心了。   不但杨家二房上心,连杨家大房,都格外热心起来。   说起这桩事情,杜太爷是很愤慨,他总觉得,珍卿眼睛能医好,不想把她许配给昱衡哥。   后来,杨家说要送聘礼来,杜太爷闹天闹地,反正把事情给搅和了。   可能杨家人觉得,俩小瞎子凑在一块儿,谁也不用嫌弃谁,还更有共同语言呢。   珍卿心里虽然害怕,她也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退一步说,若她真的眼睛坏了,她跟昱衡哥两人在一起,免不了回忆少年时的快乐,再对比眼前的惨淡,岂不是更添痛苦?   正这个时候,李师父和李师娘,也来家里给杜太爷说,既然中医没办法,那就送去看西医,也许开刀做个手术就好,但是现在时间不能再耽搁。   李师父那里托亲戚朋友,帮着联系医院。   杜太爷也开始想办法,他多年以来,从不跟儿子杜志希联络。   这一回也顾不得了,连写数信以后,听人说发电报更快,他又连发三封电报,告诉儿子杜志希,说要送珍卿去大城市医眼。   杜太爷听说了,他儿子所在的海宁市,有很多洋人办的医院,听说很会治病。   杜太爷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送珍卿出门医眼。   有个邻居老太跟他说,人出了天花之后,本来身体里就有火毒,就不该给孩子那么大补,更不该吃那么多参汤。   这个老太太给杜太爷,提供了一种放血疗法。   她说某一家的孩子,也是天花后遗症,眼睛里面长了翳子,让一个摆摊卖膏药的鲁州人,放了点血就给治好了。   杜太爷虽说准备送珍卿看西医,但眼看她越来越严重,对老太太说的方法,也立刻上心。   他就找到老太太说的那家人,仔仔细细打听了一番。   杜太爷打听回来,就跟枯木逢春似的,像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杜太爷就请来那个鲁州人。   这个时候,珍卿的右眼也有点看不清了。   但听说这鲁州人是跑江湖的,医病肯定是野路子,她简直快吓死了。   等这个鲁州人跟她说,要向珍卿太阳穴里扎两针,放出病血来就好了。   珍卿一听,这可就剧烈反抗起来。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拳正好打在太阳穴上,这个镇关西马上就死翘翘了。   她也常听人们说,太阳穴是个要命的穴,不能随便乱折腾。   为了小命要紧,珍卿可不蹬脚弹腿,使劲儿地乱扑腾?   但杜太爷、袁妈、老铜钮,仨人一块死摁着她,就任那个鲁州人给她扎针,然后就放出少量的血。   等放完了血,珍卿没有要死的感觉,心情稍微收回来的一点儿。   然后那个鲁州人,走前留下一包草药,说拿水冲着吃,一天吃两回。   真是没想到,不到半个月时间,珍卿眼中长的东西,就渐渐消下去了。   这件事对珍卿来说,可谓是奇之又奇,怪之又怪。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看了那么多中医,不太精道的西医也看过,到现在,竟然被一个跑江湖的,用一个偏门左道的方法,说治好就治了。   在珍卿害眼病的一段时间,暗地里发生了许多事,杜太爷都没让她知道。   作者有话说:   亲们,这篇的女主人设,有一丢丢问题,后面的内容都要改。后面一段时间,双更做不到,不过不会断更,基本日更三千吧,谢谢理解和支持^-^感谢在2021-04-10 00:11:35~2021-04-10 15:5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病态女子高中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避婚事忽走他乡   公历六月下旬的一天, 珍卿正在家里喝粥。   杜太爷从杜家庄上来,大田叔还带着两个长工,拉着珍卿的一些行李来了。   珍卿不由纳罕, 问杜太爷怎么回事。   杜太爷行色匆匆,神情还有点凝重, 跟珍卿说:   “你昱衡表哥认定你……你姑奶奶明个儿要来, 说亲自过来提亲。——妮儿啊, 你不能再待县里了, 你要赶紧走远一些。   “上回给你爹打电报, 说给你医眼睛——没想到你爹那个憨货,可算是开窍了,晓得顾惜自己的孩儿了。   “他说跟你后妈商议好了, 要接你去他那大城市念书。”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这都是啥时候的事儿?怎么会?他前年不说——”   杜太爷打断她道:“你管他前年后年!他这是良心还没丧尽,接你过去享福,是他当爹该做的。”   说着, 他把一张纸交给珍卿, 说:“这是你爹发的电报, 你自己瞅瞅。”   珍卿接过来一看,电报纸上只有四句话:   阖家欢迎小妹, 学校已在接洽, 告知到达日期,到时有人接站。   杜太爷有点焦灼地走动着, 叫袁妈快给珍卿收拾行李, 让大田叔也帮着收拾。   他见珍卿看完了电报, 还傻站着不动, 神情里还似犹疑, 就推着她焦烦地嚷:   “你还悻着干啥嘞, 把你那书本笔墨的,当用的都带上走!快去!”   珍卿咬牙瞪眼地,梗着脖子说:   “我不去,要去你去。他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前年也明说以后不管。   “可见是个铁石心肠,不讲亲情人伦的,他冷不丁叫我过去,谁晓得他跟那个后妈,对我安得啥心肠!我不去!”   杜太爷本就焦急,听到她这个话,火气立刻上来,他抄起拴门杠子就要打,珍卿跳起脚,敏捷地躲开了。   杜太爷也没有追打她,叉着腰站在廊上嚷:   “明天,你姑奶奶要是亲自来,跟你说,她这些年替咱们家操了多心,担了多少事,说她家死了几口人,那些祸事弄得她活不下去。   “她那么大岁数的老太太,眼泪儿鼻涕地,求着你应下婚事。你狠得下心来不应她吗?你好意思跟她闹劈吗?……   “你爹再不像个人,那也还是你亲爹,虎毒还不食子嘞。我还没有死嘞,你爹跟你后妈,不会拿你咋样儿!   “他现在阔得不得了,你在他身边待几年,好好把他哄美喽,叫他多多给你陪嫁,将来要是在婆家受气,也有个娘家给你撑腰。”   说着他走到珍卿身边,拉拉扯扯的,把她往房间里带,一边语重心长地跟珍卿说:   “那毕竟是你亲爹,你有便宜不占,那是傻wangba蛋。你听我的话热,准没有错儿。”   珍卿恍恍惚惚地进屋。   杜太爷跟她说的两件事,都让她始料不及,一时间难以消化。   她这一会思绪纷纷,百感交集,整个人像是被抛到半空里,上不了天,落不了地。   姑奶奶家里连遭惨事,她对这个婚事上心,初听确实意外,但细想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而他那位生父,早年把事情做得够绝,忽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心里觉得很不妥。   她心里转着很多念头,想他们会不会有啥阴谋:   比如,后妈家里,有一桩能攀高枝的好亲事,而男方是个瘸子、天阉之类,或者是个辣眼睛的毁容怪,后妈舍不得亲女儿嫁,就拿她这个继女来顶包?   再或者,亲爹在外面浪了多年,人到中年,忽然得了什么肾炎、肾硬化、肾衰竭,非要换一个腰子不可——就把她这亲女儿找过去,是想要剖肚挖肾……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候的医学条件,能不能做肾移植手术的啊?   胡思乱想的同时,她也绞尽脑汁地想,有没有两全之法,既不用去她生父那里,还可以摆脱杨家的婚事。   想想他们祖孙俩,没几家靠得住的亲戚。既便是人很好的向渊哥一家,跟姑奶奶也是亲戚。   李师父的女儿娟娟姐,她的夫家在江越省,其实可以去躲一躲。   可是李师父跟珍卿提过,娟娟姐的夫家,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娟娟姐自己还在娘家长住呢。   她要去娟娟姐夫家暂避,这个办法也不现实。   到亲爹身边念书,这一个下下之计,竟然成了唯一的办法。   可是贸然跑到亲爹身边,她也觉得前途未卜,大感疑虑……   不管珍卿怎样疑虑,杜太爷发了话,她要是不听话,捆起来用抬用扛的,也要把她送上到海宁的火车。   除非珍卿再离家出走,要不然,只能听凭杜太爷安排。   想到杨家亲事迫在眉睫,珍卿虽说心有顾忌,到底还是识时务的人。   她说马上去海宁也可以,但想连夜去磨坊店,跟师父师娘,当面道别一下。   梅先生对她也很好,但学校人多眼杂,珍卿打算写一封信道别,不亲自到学校里去。   但李师父、李师娘,不但有教导之恩,而且有抚育之恩。   若不当面辞别,说离开就离开,着实有些不像话。   但杜太爷急得火上房,说什么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他说杨家聘礼已经备好,他们商议好了明天来,这是火烧眉毛的事,不能再磨磨蹭蹭的。   珍卿也没有办法,只得匆匆写了两封信,叫老铜钮过一天,转交给磨坊店的师父师娘,还有学校的梅先生。   珍卿最近听说,梅先生跟丈夫离婚了。   梅先生的家里,还有父母和弟妹要供养,肯定生活很拮据。   她除了写信,还给梅先生留了一些钱,就当是谢她这些年的厚爱善待。   这一天落日以后,两辆马车停在杜家小院外。   珍卿已经爬上马车,袁妈临时又把一个包袱,给珍卿也放到马车厢里,交代:   “小姐,以后在外面,好吃好喝好睡的,别亏待了自己。   “这里面都是贴身的衣裳,还有新做的绣花手绢儿,等你用完了,你捎点花样子回来,袁妈都给你做最新式样的。”   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家,珍卿心里正有点仓皇,听袁妈带着哭声说话,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跳下去抱了袁妈一下,说:   “我以后还回来的,袁妈,你和老铜钮,都硬硬朗朗的,都要保重。”   正说着,老铜钮也拎了一大串东西,交给大田叔,而回过身跟珍卿说:   “小姐,给你编了好多装小虫儿的笼子,用完了一并写信来说,你想要啥样笼子,就给你编啥样笼子。”   珍卿暗暗握着拳头,哽咽着应了一声,听杜太爷在车里催了,大田叔就把珍卿抱上马车,她自己进到车厢里。   车子轧轧地启动了,珍卿掀开帘子向后看,见老铜钮和袁妈,就一直站在门口向这里看。   夏天土黄色的暮光里,他们两个人,就像两个木桩子一样,直直地竖在那里。   珍卿哭了两声,就把头埋在膝盖里,一直没有大声地哭。   他们赶在关城门前,从南城门出城向永陵市里赶。   睢县是没有火车站的,所以,他们要到永陵市后,再从永陵市搭火车到海宁。   就这样,杜太爷带着珍卿,连夜离开了睢县,走的时候匆忙而又仓皇。   珍卿一时觉得,现在火车这么发达,其实容易回来的,又觉得这样的乱世,不期然地,会让你割断许多东西。   第二天凌晨,他们一行人到了永陵市里,先在玉琮二叔家歇了半天,请玉琮二婶备了一些干粮。   杜太爷的意思,叫玉琮的二叔和大田叔一起,把珍卿送到海宁她爹家里——杜太爷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海宁。   但他们在玉琮二叔家里,正碰见玉琮他三叔——杜远堂。   玉琮三叔是个生意人,常年都在外面奔波生意——珍卿几乎没见过他。   巧合的是,玉琮三叔这次回乡探亲,现在正准备要到海宁去——他在海宁,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洋皂厂。   这可是瞌睡遇上枕头,这下也不用麻烦玉琮二叔了。   直接请玉琮三叔杜远堂,顺道把珍卿带到海宁,这是两相便利的事,说起来是一拍即合的。   这件事一说好,杜太爷在玉琮二叔的帮助下,给他在海宁的儿子杜志希,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出发日期,让他最近注意去码头接人。   该办的事情都办好,这天下午,珍卿和玉琮三叔、大田叔,还有杜太爷,就一块儿赶到永陵市的火车站。   这个时候的火车站售票,可不像后世一样,可以提前几十天买票。   人家这里,只提前一小时卖票。   珍卿头一回坐火车出门,可算是长了见识了。   这里的火车票分为三等,也一共有三个售票窗口,各售一等票、二等票、三等票。   珍卿他们三个人,就提着行李,眼巴巴等在售票口外面。   傻等了有半个小时,那卖票的小窗口一开,珍卿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流裹着向里面进。   这真是你推我挤,人喊马叫,简直快把人挤成个扁面条。   这不年不节的,这个挤劲儿,跟后世的春运有一拼。   珍卿被挤得天上一会儿,地下一会儿,晕了巴乎的时候,发现左边和中间售票口排队的人,都往最右边的售票口挤过去。   被挤得帽歪褂子斜的杜三叔,终于匀过来一口气。   他扭头跟珍卿和大田叔说:“咱们坐二等座。”   他正说着,又被挤得“唉呀”一声,冲着推搡的人流喊:“买不起一等、二等的,何苦挤到这里来,你们往右边挤啊。”   大田叔就问杜三叔:“三东家,二等座多少钱啦?”   杜三叔就说:“三等是五块钱,二等比三等贵了一倍,要十块钱……”   大田叔立刻面皮发紧,心疼钱,心疼得直咬牙。   然后就跟杜三叔大声说:“三东家,我看,你跟大小姐坐二等,我坐三等的,只要有个地方,我坐地上都行。”   杜三叔就扬扬手里的钱,跟大田叔说:   “你家太爷,把钱都给我了,你回来坐几等我不管,但你这一回去海宁,是照顾你家大小姐,她坐二等、你坐三等,你还咋照顾她嘛。”   珍卿听得也暗暗咋舌,这里的火车票价,换算一下,简直比后世的高铁还贵啊。   怪不得只提前一小时卖票,就冲这么贵的票价,坐得起三等座的,都没有多少人。   珍卿也连忙说道:“远堂侄子,我也可以坐三等。”   玉琮三叔名叫杜远堂,按辈分,是珍卿的堂侄儿。   就看见在外面等的杜太爷,这时候也忽然跟上来,他很坚定地要求:“就坐二等,不坐三等。”   杜三叔见状,把杜太爷给的票钱,又还给杜太爷。   他笑着跟大家说:“珍姑姑,你不晓得三等是啥样……算了,珍姑姑,你俩的车票钱,我替你们出了,别心疼这一点儿。”   杜三叔果真自己掏钱,买了三个人的火车票。   但那个杜三叔告诉售票员:“她只十一岁,生日都还没过呢。”   那售票员就似信不信的,说:“十一岁这么大个儿,不太像啊。”   珍卿就插了一句:“我们家都是大个儿,我们庄上跟我同岁的,都比我矮一截子呢。”   她现在十六岁——生日还没有过,身高有158公分左右。   这时候,大部分人吃得不好,身高普遍稍低一些,但那是穷人家里。   他们这些北方人,财主家里能吃好的,个子长得高些,也不算太罕见。   那售票员略从窗口伸出脑袋,往珍卿胸口上看了两眼,珍卿心里感觉受了冒犯。   夏天衣裳穿得薄,售票员也一看她发育程度不高,竟然就把她当成未满十二的小孩儿,给她的票算半价。   说话间就省了五块钱——五块钱,相当于她家袁妈三四个月的工资了。   三个人都高兴起来,却听那售票员跟杜三叔说:   “你家这个小妮儿,是吃不饱饭还是咋,这小身板儿,一阵风能吹飘起来,瘦得吓人嘞……”   杜三叔哼哼哈哈地应付一下,珍卿噘着嘴走开。   话说珍卿这两三年,她还是发育起来了,至少胸口就鼓起两个小包包,个头儿长了,体重也增长了。   就是害了这一场传染病,感觉这半年以来,像是停止发育了。   真是辛辛苦苦养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这场病已经过去了,她以后一定好吃好喝的,揪住青春期的尾巴,再好好发育一拨儿。   杜三叔花了不少钱,还满不在乎地跟杜太爷说:“小太爷,这个没啥,孝敬长辈还不是应该的,不值个啥……”   杜太爷听了挺高兴。   这位杜三叔,长得真像玉琮他爹。玉琮他爹,是珍卿见过的最宅心仁厚的人。   这杜三叔跟他大哥连相,看着就很亲切。   往常杜三叔都在外面,跟他们家也没啥联系,珍卿常常想不起来玉琮还有个三叔呢。   可是这回一见面,就显得特别亲热,既愿意给长辈花钱,说话也挺周到有礼。   珍卿暗叹,也许成功的商人,都像他这样圆滑吧。   这一回出远门,珍卿带了很多行李,一共有三个藤箱,还有三个不太大的包袱。   其中两个藤箱太大,不能带进火车车厢。   杜三叔又带他们去行李房,把两个藤箱过了磅,然后给了一张行李票后,这些大箱子行李,就搬到了专门运行李的车厢上。   跑完了这些杂事,终于能坐到火车上了。   这时的火车管得不严,杜太爷是送行的人,也帮着把包袱拿上车,好像也没有人管。   到了火车上,杜三叔带着他们,找紧挨着的三个座位坐下。   珍卿这才发现,火车票上面,只印的有站点、票价、车厢等级等内容,根本没有座位号。   这么一来,等于说只要有票,大家看见一个座位,就能一屁股坐上去——座位不是对号入座的。   这要是去上个厕所、吃个饭,回来可能就被占了。   幸亏他们是三个人一起,如果是一个人坐车,那还挺麻烦的呢。   二等车厢的座位,还挺宽敞,伸手伸脚都能得开。   把包袱放在搁物架上,杜太爷就站着跟珍卿讲:   “去了以后,你放老实些,在后妈家里讨生活,别像在家这么泼赖。   “你爹答应供你上学,是他良心发现了。你放听话些,让他将来给你找个好人家,再多给你陪你嫁妆。我的后福咋样,以后你指望你了,要争气,听见没?”   珍卿应了一声,本来有点蔫儿,听他说这话,又有点哭笑不得的。   珍卿拉着杜太爷袖子,杜太爷就像做贼一样,把手给她甩开了,很有点恼羞成怒地说:   “你这个妮儿,咋总喜欢跟人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   珍卿就叹着气说:“祖父,我不大想去了,想想在我爸身边,过得不见得有意思。”   杜太爷就吹胡子瞪眼,吼她:“你是为读书去的,你是为过得有意思?”   珍卿说:“你以后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要不你也一块去?”   杜太爷就跟让人踩了尾巴,立刻跳起来说:“我生在杜家庄,以后也埋在杜家庄,我哪儿不去。”   说着他就一扭头,一溜烟儿蹿下了火车。   大田叔就跟珍卿说:“你爷,肯定不会到你爹那儿,父子俩谁也待见谁。大小姐,你别操这个心了。”   杜三叔没有插话,他这个小太爷啊,一辈子没亲近过什么人,跟自己儿子也像仇人一样,还是拉不下这个脸。   珍卿看向车窗外,见杜太爷站在月台上,像一根黑黑的火柴儿,直愣愣地戳在那里。   珍卿原本没感觉的,一看见他长长地扬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这里,她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忽就漫上来了。   她请杜三叔帮她打开车窗,趁着火车还没开,冲着杜太爷远远地招手,然后大声跟他说:   “祖父,你放心吧,我好好念书,等我挣了大钱,买一座小洋楼,把你接去一起住。   “祖父,你在家好好的,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老人家硬硬朗朗的,等着我接你去享福。……”   说到“享福”二字,珍卿已经忍不住泪崩了。   她一边向杜太爷招手,一边拿手捂着脸,那眼泪水儿,不停从指缝里漏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火车已经要开了,送别的人们纷纷往外走,杜太爷也跟珍卿喊:   “你安生坐着,火车要开了——”   就看见杜太爷背身对着他们,他也拿手捂着脸,佝着腰,跟着送行的人流,一起走出了月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周末啊感谢在2021-04-10 15:57:02~2021-04-11 15:4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车上谈话和饮食   送行的人离开没有多久, 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开动了。   珍卿拿着手绢儿擦眼泪,很快把一张手绢儿打湿了。   大田叔知道,袁妈给她做了一包袱手绢, 连忙打开包袱,拿了一把递给珍卿。   大田叔把包袱重新放好, 在一边连声地劝:“大小姐, 你这眼睛才好起来, 可别放开哭, 仔细一会儿眼睛疼啊。”   旁边的乘客就问杜三叔:“你们是哪儿来的啊?要上哪儿去?”   杜三叔就未语先笑, 跟人挺热络地说:“我们就是本市的,往南边投亲。”   邻座的旅客们,借着问籍贯乡土, 旅途的目的地,慢慢地都攀谈起来。   刚才珍卿跟杜太爷喊的话,同车的很多人都听见, 就好奇地打听珍卿是怎么回事。   听说珍卿要去海宁上学, 好多人都评说起来。   说现在真是时代变了, 报纸上天天喊“男女平等”,一会儿要放脚, 一会儿要放胸, 一会儿要争取上学,一会儿又要婚姻自主……   有一个中年男人说, 这女界一说解放, 女人们想要的权利是越来越多, 做事挣钱倒还是男人的职责, 天底下不该有这样没公理的事。   有个像知识分子的女青年, 就跟发此刺耳言论的人, 有理有据地争论起来。   她说女性要跟男性,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地位,自然要先有相等的能力和机会。   要有相等的能力和机会,自然非要先有受教育的机会,既不能在身体上有残缺,也不能过早地结婚生育。   所以,妇女要争取身体解放、教育权利和婚姻自由,是合情合量的,天公地道的。   这位知识女青年,话语说得铿锵有力,气魄惊人。跟他同行的一个男青年,也很自然附和她的话。   有人觉得这俩人狂言逆耳,有人觉得他们的话振聋发聩。   总之,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弄得整个车厢,像是开座谈会一样,气氛热烈地很。   珍卿听这些人说话,想这个根深蒂固的旧世界,不会因为建了一个民国的招牌,它说过去就过去了。   但旧势力旧思想虽然顽固,而新思想、新人物,也已经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这一会儿,珍卿早止住了哭,她之前才害过眼病,着实不宜多哭。   她有点儿蔫头耷脑的,冲着车窗,盯着外面的风景看。   人们说话说得热火朝天,她也没有兴趣加入。   这一车厢的客人说话,也真是南腔北调的,说禹州话的也有一些,但很多人都不是本地口音。   珍卿知道,他们很多人,都在尽力地说官话,或者叫国语——这时候也称作普通话。   但他们的官话和国语,说得大多都不怎么样。   这倒也可以理解。   这时候政府推行的国语,就是在明清京城官话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全国性语言。   学习一种语言,最好能在这种语言环境中学。   可是全国那么多省份,各省那么多人,难道大家都扎堆去京城学国语吗?   这肯定是办不到的。   这时候又没有电视,收音机好像也是才出现,大家听不到正宗的普通话,想学好普通话也难。   就不说这些普通人。   就说珍卿上过的启明学校,按教育部的倡议,先生们应该用标语国语教学的。   可是,启明学生的校领导和先生们,大部分都是禹州人。   大家课里课外,基本都讲禹州话,少数时候,讲带着禹州话味道的国语。   任何事情要有进步,都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而珍卿这一代学生,国语的学习效果就好了不少。   因为他们都学了注音字母。   注音字母的用处,就像后世的罗马拼音字母。   只要熟练掌握,在教科书和字典上,看到文字旁边标注了这种字母,就可以把字的读音准确拼出来。   而珍卿他们入学当年,正好出了一本新字典,专门以注音字母标写汉字的读音。   这种最新版的字典,为他们学习标准国语,就提供了一个统一标准。   珍卿的国语学得还行,但也只能说是学得还行。   她毕竟多活一辈子,有以前普通话的基础,而且入启明学校后读书背书,她也主动地练习普通话。   可是遗憾的是,她生活的环境,完全是一种方言环境,能把标准国语拿出来用的机会,少之又少。   随着火车越走越远,珍卿的情绪也渐渐平复。   现在是农历五月中,公历六月末,正是万物疯长的夏天。   外面村庄林野的景象,大多是郁郁葱葱,勃勃生机,但有一些经不住仔细端详。   有时候你定睛一看,能看见荒弃的草房土屋,和野草萋萋的荒置田地。   有时还看见灰土道路上,有一些衣衫脏破的男女老幼,相互搀扶着走在路上——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在大太阳下面,徒步行走。   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在哪里……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珍卿发现,只有少量的乘客,会去中间的餐车吃饭,不少人都是自带干粮。   珍卿他们三个人,也带的有干粮饼子,再同火车上的茶房,买些茶水喝,这就算吃了一顿晚饭。   杜三叔跟珍卿说,现在已经要睡觉了。   等明天遇到有站停的时候,可以从车站卖食的小贩那里,买点熟肉瓜果来吃,这些远比餐车里的“大菜”便宜得多。   珍卿好奇大菜是什么菜。   杜三叔就给她普及一些常识。   这里所说的大菜,就是指西餐。   在火车上,制作西餐比中餐简单,相关人士也觉得,西餐更卫生一些。   所以这时的火车餐车里,竟然只供应西餐——也就是常人说的大菜。   更可笑的是,这里西餐的菜单,全部是英文写的,好像生怕中国人把这菜单看懂了。   在火车上吃一顿大菜,再加上一点酒水,花费就能到一块多钱。   这长途火车要开三四天,就算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三个人至少就要花掉八九块钱,都要赶上火车票的费用了。   所以,坐得起二等座的人,也不见得吃得起餐车的饭。   吃完饭没有多久,天就渐渐地黑透了,杜三叔买了一张睡铺,他让珍卿到上面睡,杜三叔和大田叔,就在座椅上将就睡一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用卫生间的人很多。   珍卿等了很久,才在洗手间仓促地洗了个脸,压根就没有洗干净。   他们照例跟茶房买了茶水,就着茶水先吃点干饼子。   火车在一个站点经停时,就看见那月台上面,果然有好多卖各种食物的小贩。   那些小贩们挤在月台上,把东西高高举到火车窗前,给坐在火车里的客人看,嘴里还不停着说,他们家的东西怎么好。   珍卿看见有各种熟食,有烧鸡、卤肉、卤鸡蛋,还有面食的烧饼油条,还有煮花生、煮毛豆,水果里有桃子、西瓜、香瓜等。   种类之丰富让人意外,把珍卿看得购买欲大起,连忙就要从窗子里买。   杜三叔却拦住珍卿,跟她说,这里的小贩,火车上的茶房比较熟,叫茶房去买,买回来的东西妥当些。   珍卿一听,觉得确实有道理。   茶房总在这条火车线上,肯定对车站里的小贩熟些,杜三叔就把茶房叫来。   他跟这茶房说买些什么,说着,就见他拿出一块钱。   但珍卿拦住了他,坚持不让他再出钱,说他多买了两个人的车票钱,已经很破费,这吃饭一定要她出钱。   杜三叔没有想到,这个小妮儿年纪不大,个性挺强硬的,最后还真没有拗过她,就由她给了茶房一块钱。   杜三叔特意吩咐茶房,只买够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吃的,东西务必要洁净。茶房答应着下车去了。   过了一会儿,茶房就买了好多东西上来,还有一个卖东西的小贩,也帮忙把东西拿上车来。   一共买了一只烧鸡,十个卤鸡蛋,一包煮花生,一包煮毛豆,还有油条烧饼,水果是六个大桃子,都是用玻璃纸包着的。   买了这么多东西,才花了不到四角钱,这可真比“大菜”便宜太多了。   而卤鸡蛋竟然还是热的,珍卿就连着吃了四个鸡蛋,吃了烧鸡的一只腿,花生和毛豆也吃了不少。   而杜三叔和大田叔,真的是喜欢吃肉。   那只烧鸡,他们两下子就分吃完,还有油条、烧饼、桃子,大多也是他们消灭的。   这些从小贩手里买的东西,味道其实不算坏,但珍卿有点担心不卫生。   小心地吃了几顿之后,她倒也没有拉肚子,一直就这样买着吃饭。   白天他们基本就是坐着,晚上珍卿睡在睡铺上。杜三叔和大田叔,就睡在座位上。   就这样吃喝睡觉,过去了两天多,火车换了数次轨道。   等停到徽州东南边境的小县时,看到站台上写的站名是——小池。   杜三叔小兴奋地跟珍卿说,火车过了徽州省,很快就能到达海宁了。   珍卿暗暗吁了一口气。   这么热的夏天,连坐两三天的火车,骨头都快散架了。   而且,他们坐的是蒸汽火车,这火车是烧煤的。   夏日里暑气逼人,车厢里既闷热,气味也不好闻,大家都把车窗开得大大的。   那空气里的煤灰,扑得满身满脸都是,和身上的黏汗混在一起,别提身上多痒痒了。   特别想好好洗一个澡。   ……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V,有三更,待会儿还有一更,晚上再有一更,敬请期待……感谢在2021-04-11 15:48:06~2021-04-12 12:1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庆云霭 10瓶;兼传羽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二卷 都市笃学登华堂 📖   null 第39章 轮渡医院和饭店   坐车坐到第三天的下午, 珍卿上完厕所,正想在洗手间洗把脸,忽听外面急促的砸门声。   想人家可能比较急, 她连忙开门出去,见外面竟然是大田叔。   就见大田叔啥也顾不得, 火急火燎地猛冲进去了。   厕所的门一关, 珍卿就听见里面, 好大一阵动静, 明摆着是拉肚子。   唉, 昨天在一个叫潜阳的小站,他们买了一只熏鸡,珍卿觉得味儿不对, 吃了一口就没吃了。   杜三叔多吃了两块儿,但吃到后来,也觉得味儿不对, 也没吃了。   珍卿就说交给清洁工, 让她帮忙扔了。   但大田叔过过苦日子, 还从泔水桶里捡过饭吃。   他见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太可惜, 就把熏鸡悄悄要回来, 夜里偷偷吃了不少。   结果他从昨天夜里,他就开始闹肚子。他自己说喝了点药酒, 今天肚子好一些了。   可是珍卿看这情形, 今天好像还更严重了。   珍卿回到座位, 心里有点担心, 问杜三叔:“远堂侄子, 等下了火车, 找个医馆给大田叔买点药,行不行?”   杜三叔笑着答应了。   但他心里其实感到不耐,在他看来,不论是管理工人,还是管理下人,一定不能太心慈手软。   要不然,这些底下的人,就容易蹬鼻子上脸,有事也不听管教了。   这不,这个黎大田,坏掉的熏鸡,主人家都说扔了,他却偷偷拿回来吃。   他这样一吃坏肚子,耽误主人家多少事,给主人家找多少麻烦啊。   这个所谓的大小姐,一句重话不骂他,倒还心疼起他来,这样上下尊卑都不分,真是枉称一声“大小姐”了。   不过,杜三叔正要笼络她,巴结她,当然是她觉得怎么好,那就怎么来了。   到了江边的临江市,珍卿三人就要下车,然后再坐轮渡过江,过了江,才算到了海宁城。   从火车下来的时候,珍卿被眼前的人山人海惊住,满眼不见别的,就见人头攒动。   珍卿背着两个包袱,不由自主地被挤入人流,不一会儿就跟杜三叔和大田叔挤散了。   她辫子被扯散了,鞋子被踩掉了,衣服也被扯成了咸菜。   她背在后面的包袱,也差点没让人给薅走了。   等到了车站外面,珍卿背着包袱没敢乱走动。   她眼巴巴地在人群里,瞅杜三叔和大田叔的身影。   她猜测,两个人应该是取行李车上的东西去了。   结果,她一个人站了一会儿,竟然有小流氓来抢她的包袱。   她哪会乖乖就范,上脚狠踢那小流氓一脚,连忙冲着警察大喊“抢劫”。   珍卿怕再被人骚扰,干脆破财消灾,给两个警察一人两角钱,让他们一个保护她,一个帮她找人。   幸好没过多久,杜三叔和大田叔就出来了。   他们的行李着实太多,大田叔拉肚子拉得虚脱,站都快站不稳了。   杜三叔一共雇了三个脚夫,两个脚夫帮着提行李,另一个脚夫扶着大田叔走。   杜三叔依照前言,大家拖了许多行李,还给大田叔看大夫找药。   大田叔吃了药,他们找了个茶馆,歇了一会儿脚。   要坐轮渡的人也真是多,而头等舱、二等舱的票,早被人抢光了。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最好今天入夜之前,就能赶到海宁城。   杜三叔就说买三等官仓的票,快点过江才是正事。   珍卿心想,坐轮渡过江花不了多长时间,买三等的,还可以省一点钱,也没有异议。   结果这三等仓房里,客人坐得满满当当,又没有窗户能通风,坐在里面,简直跟坐在蒸笼里一样。   更糟糕的是,珍卿和大田叔都晕船。   而大田叔晕得更厉害,他在岸上吃了止泻药,本来腹泻平复一些,可是一晕起来,他一下子就上吐下泻起来……   这一段坐轮渡的旅程,着实狼狈之极,不必细述。   下船的时候又一阵乱,幸而杜爸派来的人——准确地说,是她后妈派来的人,举了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睢县杜小姐”。   珍卿赶紧上前询问,沟通之下,正是来接他们的人,后妈家里包了两辆黄包车来接珍卿。   遗憾的是,除了一位姓封的男管家,还有黄包车夫和佣人,其他人并未来接。   这位封管家告诉她,珍卿她爹杜志希,到南边出差去了。   大少爷、二小姐的祖父过世,太太带着大少爷一家,还有二小姐,都赶到晋州奔丧去了。   其他的,封管家没有再多说。   虽然主人们都没来接,珍卿心里有点嘀咕。   但她在船上吐了一下,简直快去掉半条命。   现在终于站在岸上,她浑身都透着高兴,就像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她恨不得原地蹦跶十下子。   但她没高兴到两分钟,大田叔就昏死过去。   珍卿看大田叔脸色太坏,像是休克了,只得请封管家发话,帮着把大田叔送到医院。   家里来的两辆黄包车,载上珍卿的人和行李。   又给杜三叔和大田叔,各叫了一辆黄包车载他们。   到了医院诊断后,大田叔是严重腹泻导致的休克,医生开了药,护士赶紧开始给他输液。   珍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自己也嘘声短气的。   这一大通折腾,简直大半条命都快折腾没了。   大田叔是来照顾她的,没想到这一天多,反倒是她在照顾他。   大田叔这样,本该好好批评他的,可是他病得正重,正昏着呢。   等他病好,必须提点提点他,以后别再因小失大的。   待珍卿歇过神来,她连忙站起身来,给守在她身边的封管家,大大鞠了一躬,郑重地跟他道谢,说给他添麻烦了。   封管家忙说“应该的”,还问珍卿有没啥不舒服。   珍卿倒没啥大不舒服,只是又累又饿的,感觉身上发软了。   封管家个头不高,生得一张没有侵略性的方脸,他对珍卿非常客气,但有所求,无不帮着她奔走。   这个人的笑容神态,跟杜三叔挺像的,周到而和气。   从封管家对她的态度看,后妈对她并没有太刻薄——至少管家和佣人,一声声称她为“五小姐”,态度还挺不错。   珍卿摸摸瘪瘪的肚子,她实在饿了,跟封管家说:“劳你送我到家吧。”   这个时候,一个男用人奔上来,跟封管家小声说:“学生、工人游行,马车、洋车都堵在街上,说咱们租界那一片,也堵得水泄不通,都断电了。”   一直很淡定的封管家,晃着脑袋叹:“这都闹了两天了,学生罢课、工人罢工,有的商人也跟着起哄,闹得老百姓日子都没法过。”   封管家说着,见新接来的杜小姐,黑乎乎的小脸上,懵懂的眼睛大睁着,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封管家不由烦恼得很,街面上这么乱,这个新接来的五小姐,怎么给她送回谢公馆呢?   万一路上出点岔子,怎么跟太太、先生交代呢。   唉呀,真是愁人呐。   封管家正在发愁,医院一个主任来说,谢公馆的三少爷,请谢公馆的封管家听电话。   那男佣人奇怪道:“三少爷怎么知道我们在医院?”   封管家就叹了一句:“三少爷朋友多,他知道有什么稀奇?”   那封管家匆匆去接电话,让男佣人在一边守着珍卿。   珍卿这一会儿在想,这三少爷是何方神圣,是她后妈家的人吗?   而抢着去交医药费的杜三叔,这一会儿也回来了。珍卿问他多少钱,杜三叔说没花多少钱,叫珍卿不必挂心。   珍卿还是塞给他五块钱,推推搡搡的,杜三叔最终还是没有收。   没有一时,去接电话的封管家回来,珍卿说:   “五小姐,现在路上不好走,天说话儿就黑,三少爷的意思,叫您今天先不回谢公馆,和他一块儿下榻在东方饭店。”   珍卿听他这么说,就晓得这位三少爷,肯定就是后妈家的哥哥。   她还没说什么,那杜三叔凑到封管家跟前,很热切地跟他说:   “封管家,您看,我是受了小太爷的托付,要把珍姑姑送到贵府邸。   “鄙人不敢惜力躲懒,务必要把珍姑姑,送到三少爷面前,方才不负长辈托付。您看?——”   杜三叔跟珍卿说话,就说的是禹州方言。   但他跟封管家说的,是带口音的蹩脚普通话,感觉荒腔走板,怪里怪气。   珍卿就看见,那封管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深意似的,却爽快答应杜三叔的请求。   一群人从医院出来,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医院所在的街上,一排排路灯竖列两旁,照亮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虽然这样的亮度,跟后世还没法比。   但珍卿穿来这里十二年,头一回见到这么亮的夜晚。   她在睢县住了十二年,就是在县城里,也一直靠着蜡烛、煤油灯来照明。   因为睢县周围没有发电厂,根本不能给居民提供电力,买得起电的人也没处用电。   他们坐上了黄包车,就往那个东方饭店去。   黄包车夫结实的腿,弹簧似的在地上起落着,车子飞快地行进着。   热烘烘的风拍在脸上,混合着复杂的气味,让饥肠辘辘的人更感到饿。   黄包车跑了十来分钟,车子拐进新的街道,珍卿更见识到什么叫灯火璀璨、车水马龙。   她一下子精神起来,留心看四下的景象。   这里清一色全是西式建筑,那些高楼大厦里透出的光,一律是杏金色的明光——映衬得这些建筑,简直如天宫宝境一般。   那些西式建筑中间,还有一些霓虹绿影的歌舞厅,若隐若现的靡靡之音,从里面飘荡出来。   道路上还有哔哔响的汽车,叮铃铃的自行车,还有满大街的黄包车——那么多的黄包车夫,竟是光着脚在地上跑的……   这些让人目不暇接的景象,让住了十多年乡村县城的珍卿,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终于来到一个现代些的城市。   ……   作者有话说:   乡下人终于进城了……晚上还有一更,多谢大家的祝福和支持^-^感谢在2021-04-12 12:17:52~2021-04-12 14:1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两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东方饭店吃晚饭   珍卿坐在黄包车上, 看这城市夜景看得正奇异,拉着她的车夫,把车往路边一拐, 车把手往下面一放。   珍卿抬头一看,果见那酒店的门顶上, 镶着“东方饭店”四个大字——他们目的地到了。   封管家来到珍卿身前, 说请五小姐下车, 引着她走上酒店门口的阶梯, 说到里面就能见到她三哥。   就见那饭店大门里面, 走出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人。   她穿着很有设计感的丝质长裙,头上戴上一个小圆礼帽,帽子檐上还有网纱披垂下来。她拿着一把小折扇, 不紧不慢地扇动着。   这女人迎面站在他们面前,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很有腔调地说:“哪来的小叫花子嘛, 还特意叫我来接!”   封管家愕然地指着那女人, 说了一个“你”, 又说了一个“不是”,然后话音一顿, 又莫名其妙地闭嘴了。   那女人娇声地嚷一句:“封管家, 有甚大惊小怪的,活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我跟三哥出来玩, 你不许跟人乱说。”   封管家唯唯诺诺地答应, 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这女人的妆容很浓, 面容在网纱后若隐若现, 但也能看得出来, 她身姿窈窕,骨相玲珑,长得一定不难看。   珍卿摸不着头脑,暗想:这个女人是她“三哥”的相好?这位封管家也认识她?   她有点不放心地问:“封管家,现在进去找三哥吗?”   封管家对珍卿笑说:   “五小姐,你跟着四——这位小姐去吧。她会带你找三少爷。   “家里断电,我总要回去处置,不敢在外面逗留。五小姐,你跟着四——,跟着这位小姐进去,没事的。”   那女人就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一句:“谢公馆竟然有了五小姐了,我听着倒是挺新鲜。哼,跟我来吧。”   说着她曼妙的身姿一扭,抬脚就往里面走,见珍卿他们没跟上去,又回头说了一句:   “还愣着做甚?快跟上来,乡下人呆头呆脑,真讨嫌——”   杜三叔忙替珍卿应下,扯着珍卿走过了那大门,就进了东方饭店的前堂。   这饭店大堂的设计,很像外国的宫廷建筑,深高静广,金碧辉煌,有一种庄重典雅的气质。   这大厅的北边,一些屏风、盆景遮挡的区域,还摆列着一些桌椅,有一些客人在喝饮料谈天。   珍卿没机会抬起头看头顶上的吊灯,只感觉视线里煌煌明亮,照得简直像白天一样,头顶上大概装了许多灯。   这大厅对着门的方向,有三四个门廊,门廊里面是不同装设风格的长廊,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左右两边也各有长廊,好像是上楼梯的地方。   那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直接带着珍卿跟杜三叔,走进对着大门的第二个门廊。   这女人步子踩得又大又快,珍卿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的耳朵里,就听见高跟鞋砸地的声音,空空响在这长廊里。   走着走着,里面西洋乐器的声音,越来越醒耳了,空气中酒精气味,也越来越鲜明了。   这个女人带着他们,走到长廊尽头倒数第二的门前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珍卿和杜三叔,不耐烦跟她说:“快点啦!”   然后她就顿了一下,打量一下珍卿两人,皱着眉头说:“怎么邋里邋遢的,不晓得收拾利索,黑擦擦地就出门,不讲究!”   珍卿心想,这女人,看着不是一般的相好,倒像是她那个三哥的真爱,说话的腔调好厉害的嘞!   这门后的屋子里,竟然有一个酒吧——这个东方饭店,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才一进到这酒吧里面,就见一个穿制服的西洋乐队,在右侧一个小舞台上,卖力地演奏着。   这里的光线,比外面暗了很多,除了小舞台之外,只看见北边一个大吧台,场中还摆着一些小圆桌子。   中国外国的男女客人,就坐在昏暗的灯光中,喝酒抽烟,谈天说地。   珍卿还看见一个洋鬼子,身边搂着两个中国姑娘的,那俩姑娘正笑得花枝乱颤。哎,这个世道。   珍卿走这一长趟路,身上又出了一身黏汗,身上痒嗖嗖的,一方面身上难受极了,一方面又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看身边的杜三叔,他好像也有点不自在。   这样想着,脚步不觉就放慢一些,那领路的女人,径直往里面走去了。   他们就赶紧跟上去,见里头竟还摆着沙发,灯光同外面一样暧昧不明。   那女人走进去,一屁股坐在一个男人旁边,抱怨连声地说:“三哥,人给你带来了。”   那个“三哥”坐在背光处,珍卿抬头看过去,看不清他的相貌。   她一瞬间获得的印象,觉得是个年轻的男子。   他浅蓝色的西装裤子,熨得平整服帖,高档的黑色皮鞋,擦得证铮明瓦亮。   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问那位三哥:“三少,你怎么招来两个叫花子,带来虱子倒不怕,可别有甚传染病……”   另一个穿着低胸红裙,妆容很有点冷艳的女郎,也非常妩媚地,笑睨了三哥一眼说:   “瞧瞧这小黑丫头,煤堆里滚过一样。特意领来这里相见,陆先生,这怕不是你的女儿吧?”   说着那女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那饱满白嫩的胸脯,就激动得颤抖了两下。   她身边醉醺醺的肥头大耳男,立时看得眼迷口馋,口水都要流一地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礼,珍卿很自觉地,低下了她文明的眼睛。   那个三哥轻笑一声,说:“姚女士说笑,我生不出她这么大的。”   珍卿听得耳朵一动,这三哥的声音,又磁性又温润,好好听诶。   这三哥光凭这一管动人嗓音,即便浪迹花丛,肯定也比脑满肠肥的那类吃香些。   不过,她现在特别想知道,这啥时候能吃上饭呢这个。   又听那位三哥语气很淡地,对身边那个带路的女人说:“你带两位客人回房,先好好洗个澡,再安排晚饭。”   珍卿注意到,这个三哥指代他们,说的是“两位客人”,他无意跟这个场合的人,介绍他们的身份。   珍卿私心里琢磨,是因为这场合不对吗?   既然这个场合不对,为什么他让这个女人,把他们领到这里来呢?   那女人真有脾气,跟三哥发恼:“你有那么多人使唤,做甚总要使唤我?”   那三哥压抑着怒气,低低地说了一句:“快去!不然,我就把你送回柳州路。”   那女人不甘不愿地起身,气呼呼地吼了珍卿两人,叫他们跟着走。   珍卿两人走了以后,一个年轻男子笑嘻嘻地,坐到陆三哥身侧跟他说:   “竞存,你们谢公馆的人,出了名的新式新派。   “四小姐,也到了该社交的年岁,怎么好把她天天闷在家里。   “我说带她来饭店找你,她简直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就跟来了。你却忙不迭赶她走,她该多伤心啊。”   那洪老板也附和着,说:   “三少,范老板说得很是,你妹子生得花容月貌,这么大好的年纪,正该多结交聊得来的朋友。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青春一旦过去,何处你找少年呐?你小心妹子将来埋怨你。”   那位陆三哥,没接洪老板的话茬儿,跟提起话头的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说:   “范厂长,去年楚家名媛被残害,至今悬案沉冤,凶手还逍遥法外。满城的父母都心思惶惶,对自家女孩子格外着紧。   “你私自把舍妹带出,若有一点差池,预备如何对我母亲交代?”   那范老板不以为然:“竞存,你我是多年契交,我怎么会加害四小姐,出来玩玩嘛,这么多哥哥给她保驾,怕什么!”   陆三哥冷笑一声,没有再跟他说话。   那个红裙女人见势不对,连忙过来拉扯范老板,说在酒吧里闷得头疼,请范老板陪她去散散步。   等这冷艳的红裙女人,拉着范老板走出去,陆三哥也站起身,扣着西装扣子,扭头跟占陪酒女便宜的洪老板说:   “洪老兄,小弟有一件闲事要办,洪老板自在高乐,一应花销,都记在小弟账上,今天我做东道,洪兄可要尽兴而归,千万不必客气。”   说着就要告辞而去,醉意迷离、说话都大舌头的洪老板,听言愣了一下,问:“陆老弟,你几时回来,说好了不醉不归啊。”   陆三哥客气地道:“不久便归,老兄先请自便。”   洪老板无意间向门口一看,见陆三少的秘书乔松,正跟他们共同的熟人——崔老板,很紧密地凑在一起说话。   那乔秘书拉着崔老板,两个说着话,笑得直仰脖子,十足亲热的姿态。   等到陆浩云走出去,也拉着崔老板热络说话,勾肩搭背地走出去了。   洪老板眼中的迷离醉色,顿时一清,丢开扯拉半天的陪酒女。   赶紧跑到酒吧门外,向右边张望一番,发现早不见那三个人影。   洪老板开始心慌,急匆匆地往外面走,跑到前堂大厅里,也没找到陆三少他们的身影。   洪老板赶紧问前台,陆三少住在哪个房间。   问到房间以后,他又满头大汗地去等电梯,跑到了五层楼上,去敲陆浩云的房门。   敲了半天没有人应,显然里面没有人。   洪老板热锅上蚂蚁似的,来来去去找了半天,连陆浩云的人影也没看到。   洪老板正心生惶惑时,忽见陆浩云跟乔秘书,从饭店门外走了进来。   乔秘书手拿一份合同,正跟陆三少说话,不过这两个表情平常,也不是特别欢喜的神情。   洪老板急步走上前,一把扯住陆浩云,着紧地问道:“陆老弟,那姓崔的怎么也来此地,不会是陆老弟你请来的吧?”   陆浩云若有深意地笑,故意含糊其辞:   “洪老哥,海宁工商界的人士,都知道我陆浩云,好交各路朋友,愿意来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焉有怠慢之理?   “洪老兄,不在酒场里高乐,怎么自己出来了?雅座里有什么不快的事?要不然,我给洪老兄定一间房,你先好好歇息?小弟事没办完,暂时不能作陪。”   说着就吩咐乔秘书:“给洪老板开间房。”说着话的态度,不像刚才在酒吧时热络了。   这洪老板神色变幻,看着乔秘书手里的合同,觉得陆浩云主仆俩,是故意在他面前装蒜,肯定是跟那姓崔的,已经把买卖做成了。   这洪老板思忖片刻,扯住陆浩云哈哈大笑,道:   “陆老弟,你这样可就不对,说好今日走卖地的合同,这正事还没办完,你把你老哥撂在当地。   “那不是洞房里正入港,你老弟要鸣金收兵,这不是男人做的事啊。   “老弟你先别忙着走,这合同的事,咱哥俩儿再聊一聊。”   然后,这洪老板也不管大庭广众的,把陆浩云生拉硬扯地,扯到了大厅旁边的茶座里。   两个人才一落座,那洪老板就一拍大腿,很豪阔地大笑两声:   “陆老弟,西郊那三百亩好地,哥哥大出血匀给你,八千块成交了。咱们就当交个朋友。”   这洪老板一说出口,见陆浩云淡淡地,全不热心的样子,他就心里一个咯噔,说:   “陆老弟,你可不要闪你哥哥,那些好地升值空间很大,你将来规划起来,准能赚他个盆满钵满,八千块匀给你,哥哥我是大放血啊……”   就见陆浩云沉默片刻,为难地跟洪老板摊手,勉强说道:   “洪老哥,不瞒你说,小弟有意购入西郊荒地,是预闻那里要通开数条铁路,专司经由海宁的全国商贸货运。   “可是你看现下的时局,南方gé mìng党势如破竹,江越的富豪缙绅,纷纷携家卷产北逃。   “眼见这gé mìng党,就要兵临海宁城下,洋人的远洋舰,近日总在江海游弋。海宁的吴大帅,听说也在招兵买马。   “海宁恐怕如江越一般,躲不过兵燹战火,双方果真大打出手,这个工商业和金融中心,必然免不了一场浩劫。   “洪老哥,你是个心明眼利的人,应该看到,现在什么东西都在跌价,只有金银这等阿物价值疯张。地价也跌到不能再低了。   “我若现在以高价购地,谁料得准时局如何?若形势再严峻些,我也要举家逃避兵灾?我以高价买进荒地,岂不是白白砸在手里?”   陆浩云这一席话,还真把洪老板说慌了。   洪老板就是碍于如此时局,才要整饬产业、举家北迁嘛。   那三百亩荒地,搁了多少年都没升值。   现在更成了烫手山芋,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甩出去。   前日正好听说这陆三少,有意购入西郊荒地,洪老板想多卖些钱,有意要抻一抻价钱,就把陆三少抻了好几天。   没想到把事情抻裂巴了,洪老板连忙往回找补,拉着陆浩云卖惨求情:   “好老弟,你也晓得我洪大星,娶了七房老婆,生了十六个儿女,这一帮子讨债鬼,能吃能喝能花能造,我这偌大的家业,都快被他们吃蛀空了。   “这一回举家往北边走,要不多备些银钱,你哥哥我一家子,吃不了几顿干粮馒头,那就要领着阖家老少,挨着街沿儿敲碗要饭了……好兄弟,你忍心看哥哥,落到这个地步吗?”   陆浩云听得直想发噱,但他面上声色不动,还是为难地沉默着。   洪老板一直卖惨,陆三少也着实为难。   陆三少最后无奈之下,才告诉洪老板,他为了履行之前许下的承诺,今天已经购入二百五十亩西郊荒地。   虽然地价已经压得很低,但他也是碍于情面,才勉强接下来的。   洪老板这三百亩荒地,他实在是吃不下了,这种时局之下也无意再多购地。   说得洪老板到最后,不得不跳楼大甩卖,原本说八千块卖地,后来一降再降,直降到一千五百块钱。   就这么戳心的跳楼价,陆三少推了又推,接也接得勉为其难。   洪老板这小半天,心情起起伏伏,但在接到陆三少,支付给她的一千五百块银行本票后,最后定格为带着庆幸的欢喜——这甩手货好歹有人接下了啊。   陆浩云和乔秘书,坐着电梯到四楼,敲响了406的房间门。   崔老板正在等他们,迫不及待地将两人迎进来,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起卖西郊荒地的事。   这崔老板跟洪老板一样,本意也想再抻一抻价格。   但陆三少很为难,他说已经买进洪老板的三百亩,时局动荡不安,他无意再多购置荒地,崔老板也开始心发慌。   就这样三招两下,陆浩云每亩均价五元,又购入崔老板二百五十亩西郊荒地。   陆浩云和乔秘书,回到了五楼房间。   乔秘书把两份合同,一齐交给陆浩云。   陆浩云接过合同,很快地翻了一遍,拿过来签字钤印,有点疲倦地说:“你去办吧。”   乔秘书又拿出一封电报,交给陆浩云看:   “应天商储银行的钱甫贞行长,发来谢电,说感谢您对国民gé mìng的大力支持,说gé mìng若是胜利,功劳簿上必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换衣服的陆浩云,听言轻笑了一声,问乔秘书:   “我若是没记错,我只给他一万块钱。为gé mìng军筹措军饷,与那些献资百万的豪商相比,我远远算不上功勋卓著吧。”   乔秘书也笑了一下:“钱行长想必知道,陆先生是商界奇才,随便一个主意,就会点石成金,自然要为他的主子,好好拉拢于您。”   乔秘书跟陆先生三年,见识过他翻云覆雨的手段,私心里着实敬畏,有的人天生是点金圣手。   许多不通门路的商人,都觉得现在时局不好,纷纷想带着家产逃离海宁。   但陆先生却早知端底,晓得gé mìng党不会在海宁挑起战火,为的就是保住海宁这个工商业和金融中心,以免引发全国经济动荡。   陆浩云进到洗手间,回头跟乔秘书说:   “政界军界的大人物,那都是贪狼饿虎,我们是小商人,不必交结太深。一朝不慎,也许反成了别人的钱袋子。   “乔秘书,以后钱甫贞行长再筹款,还是不必太出头。”   乔秘书犹疑一下:“万一得罪他们,怎么办?”   陆浩云面色淡淡地,说:“如果白白送上钱财,全然不求回报,还能得罪他们,这种人物,还有什么好说。”   陆浩云说完这些,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猛然想起来一件事,说:“你去五妹房间,说我在二楼餐厅等她。”   陆浩云收拾好了,正出门的时候,他的随从阿永来了。   阿永跟陆浩云禀报:“三少爷,四小姐送回谢公馆了,她闹腾了一阵,被秦管家劝住了。”   陆浩云平静的心情,顿时生出一丝郁气,按捺着没有发作。   四妹惜音性情愚浅,行事稀里糊涂,范静庵一说来东方饭店,她就傻乎乎地跟来了。   偏偏一来,就扎进那乌烟瘴气的地方,还以为是什么见世面的好地方。   岂不知那种地方,她这样涉世不深的一进去,她就被人当成一盘菜盯上了。   他叫惜音去接五妹,叫她按排五妹洗澡吃饭,为的就是把她从酒吧支出来。   她却更把新来的五妹,特意引到酒吧里面,莫名被一群人打量评论。   陆浩云自负稳重,当时都差点忍不住破功,想当场狠狠教训她一顿。   陆浩云长嘘一口气,当年母亲跟父亲离婚,把他带去东洋留学,而把惜音留在陆家,惜音落在后妈手里,到底是被养坏了性格。   时间再回到半个钟头前。   给珍卿他们带路的女人,带他们回到进门的大厅,走到北边的门廊里,跟前台的人说,再开两间套房,记在陆三少的账上。   随后,珍卿就被一个女侍应带着,坐着那种栅栏门的电梯,一直上到第五层楼。   珍卿和杜三叔分开,她进入一个中西合璧风格的小套间,典雅多于奢华,看着感觉特别好。   然后就有两个老妈子,服侍着珍卿洗澡。   话说她身上真是脏,洗下来的黑灰,把人家浴缸都染脏了。   珍卿洗了三遍水,直到洗完后的水没变黑,她这才算真正洗完了澡。   她穿上老家带来的衣裳,一个老妈子给她吹头发——用吹风机。   另一个老妈子,拿不同的香膏给她擦脸、擦手。   珍卿瞅一眼她们给她用的护肤品,牌子名叫“花仙子”。   等到把头发吹干,老妈子又利利落落地,给珍卿编了两条辫子,扎的是她们提供的红绫带。   珍卿看自己有点寒酸,想着刚才在楼下酒吧,又被人当成叫花子。   她就取了李师娘送的珍珠项链,挂在脖子里面,左手腕子里也戴了一串珍珠。   为防着有人偷东西,她还特意把包袱,藏到不同的地方。   就这么折腾完了,她饿得都前心贴后背了。   她正寻思弄点饭吃,然后就有人敲她房门。   一个自称是陆先生秘书的乔先生,说陆先生在二楼餐厅等着,请五小姐下楼去用餐。   陆先生就是在酒吧里,算是见过一面的后妈家的三哥。   跟着乔秘书到二楼走廊,远远见杜三叔,跟一个身材很高的年轻男子说话。   这男子身材高大,秀颀挺拔,光看这一副身板就很加分了。   他穿着一身服帖的浅蓝色衣裤,背着珍卿的方向站着。   杜三叔本来就比人家矮,还弯腰佝背,谄颜媚笑的。   原来挺得体的一个人,在那年轻男子面前,却好像被抽去脊梁骨,整个人成了软体动物。   珍卿看着,一时滋味有些复杂。   杜太爷早跟她说过,她后妈家里阔得很。   现在一看确实很阔啊——杜三叔给珍卿的印象,是个很体面的商人,到了这陆三哥面前,立时成了一副奴才相。   看来,她以后在后妈家,恐怕也得夹起尾巴,老实做人啊。   来到杜三叔和陆三哥跟前,杜三叔先看见他们,连忙先喊了一声“珍姑姑来了”!然后跟乔秘书,也问了一声好。   那陆三哥不经意地侧过身来,不期然把珍卿惊艳到了。   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温柔乡里富贵花啊。   就算堆砌出二十个成语,也不足以形容他的相貌和风采。   珍卿正微微仰着脖子,默默瞻仰这陆三哥。   那杜三叔突然说:“陆先生,珍姑姑,我家妻儿盼归,催促甚急,在下先行告辞,多有失礼。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着他就侧着身子,脚步很快地走了——珍卿看在眼里,觉着他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珍卿直想叹气,杜三叔明摆着想搭上陆三哥,而事情进展得并不很顺利。   陆浩云看这小女孩儿,表情有点呆呆愣愣,倒跟他印象里的乡下女孩儿很像。   他就摸摸她的脑袋,微笑着问:“饿了吧,这餐厅有中餐、西餐,想吃点什么?”   珍卿暗想,也不知这位陆三哥,是跟她客气客气,还是真心想请她吃点想吃的?   珍卿抬眼看他,谨慎地问:“能吃热汤面吗?”   这三天在路上,一直吃冷不冷、热不热的食物,也是吃得够够的了。   陆浩云看她问得小心翼翼,配着她朴实的家乡话,觉得她老实得可怜,就笑着说:“当然可以。”   珍卿心想,也不晓得,这陆三哥是个什么风格的继兄。   他是喜欢继妹呆傻老实一点,还是贴心可爱一点,或者端庄淑女一些啊?   就是神经错乱疯狗型,她也可以胜任啊——um,这个还是算了吧,做起来不大雅相。   想她多年被杜太爷磨炼,演技已达炉火纯清之境。   她又在杨家湾、磨坊店这些地方,来去混了这么些年,她哪种演艺模式,都可以切换自如的啊!   珍卿说了想吃热汤面。陆三哥不用吩咐,他身边的随从阿永,去跟侍应生交代去了。   陆浩云领珍卿进了餐厅,两人在一张西式餐桌前坐下。   一个制服笔挺、梳着苍蝇头——哦,不,是梳着背头的男侍应,就站在她身边,动手帮她抽椅子。   珍卿又累又饿,没提防这侍应生给她抽椅子,差点一屁股坐空,幸好她脑子一个激灵,小腿向后面倒腾一步,才险险地坐到椅子上。   她险险地坐在椅子上,身体不自由主向后仰,双手死死抓着椅子,这姿势也确实不雅相。   她坐的这椅子的位置,距离桌子稍远了一点,她又一下子跳坐在地上,自己调整了一下座椅。   那个抽椅子的男侍应,看着珍卿的动作,目瞪口呆的。   其他侍应也看得傻眼。   珍卿看大家的反应,心里哼哼:睢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没了互联网的滋养,一个个少见多怪。   还有这抽椅子的小伙子,穿得这么像科班出身的,连最基本的,见人下菜碟的技能,你都没有get到吗?   就她这种衣服款式,十有八九就是乡下来的,就算是要给人抽椅子,也该注意一下安全。   珍卿就算是上辈子,也没享受过抽椅子的待遇,还真是不习惯这个。   她倒也没想恶语伤人,就是稍稍瞪了这侍应生两眼。   珍卿安安生生坐下,见对面的陆三哥已经站起身,见她活蹦乱跳的没啥事,他又重新落座,表情很关切地问:“五妹,没事吧?”   珍卿跟陆三哥说没事。   然后就见陆三哥和颜悦色地问:“吃过西餐吗?”   珍卿就见侍应生拿着餐巾,帮她大腿上铺好了——就这么打了个岔。   陆三哥又平和地问:“以前吃过大菜吗?”   珍卿很憨厚地说:“在梦里吃过,可能上辈子吃过,这辈子还有点印象。”   陆三哥不由噗呲一笑,他那英俊的眉眼间,荡漾着春波似的笑意,笑得很真情实感。   珍卿耳边蓦然响起一句歌词:“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陆浩云看她不自觉地摸肚子,吩咐侍应生:“先上点面包。”   等一篮子面包上来,珍卿也顾不得别的,赶紧先吃一点东西,先安抚一下她的五脏庙。   那侍应生又跟珍卿说,这是柠檬酱,这是花生酱,那是草莓酱,可以撕着面包蘸酱吃。   珍卿觉得,这侍应生对西式的吃法,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骄矜表情。   珍卿本来想装傻充愣,好好地怼他一顿,说不喜欢吃手撕西洋馒头,你给我来点撕包心菜、手撕虎皮青椒,你说你有没有?   想想又觉得没意思,现在崇洋媚外的人太多。   她如今是初来乍到,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陆浩云见这五妹不感兴趣,就摆一摆手,叫那个侍应生退下去。   他让另一个侍应生,给珍卿介绍一下中餐、西餐,都有哪些经典菜色,要是感兴趣,随时都可以点。   珍卿看这陆三哥,一举一动都很自在,还有女侍应在偷看他。   她心里不由啧啧,这陆三哥就像是唐僧肉,不知不觉间,就能吸引爱吃肉的妖精。   珍卿下意识观察陆三哥,陆浩云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   之前,四妹惜音被范静庵带来,穿得像个交际花,在酒吧里晃来晃去。   他当时正要哄洪大星卖地,实在不好脱身,场面之中也不好发作。他特意交代她去接五妹,再把五妹安排好。   惜音却没认真听他的话,又冒冒失失地,把五妹领到酒吧里面。   当时,这小丫头衣裳黑、脸也黑,真像是黑煤窑里钻出来的,让陆浩云暗暗吓了一跳。   现在这小孩儿洗换一新,穿了一身黑色的绸布衫裙,颈子里挂一串珍珠项链,手上还有一串珍珠手串,看来还认真收拾了一下。   她看起来有些呆,但从她这一系列的表现,陆浩云以经验判断,她不会是个很愚笨的孩子。   说到外貌,这孩子真是瘦得吓人——不过,想到她先前生了大病,倒也正常。   过了一会儿,珍卿想要的热汤面终于上来。   侍应生们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地行动着,给两个人各上了一小碗面,侍应生介绍说:“这是青菜鸡蛋面。”   珍卿盯着这一小碗面,上面有几根青菜搭配,青菜旁边,悠然地卧着一颗荷包蛋,面条只有几根根,数都数得清的样子。   真是好袖珍的一碗面。   珍卿很斯文地吃,没三分钟也吃完了。   她刚把青菜鸡蛋面吃完,侍应生就在她面前,又摆了一碗热汤面,介绍说:“杜小姐,这是肉丝鲜笋面。”   珍卿点头称谢,看着还冒热气的肉丝鲜笋面。   她心里猜想,这面不会是同时做好的,应该是估计着吃的时间,先后做好后端上来——前一碗吃完了,后一碗再热乎乎送上来。   她默默瞅了对面一眼,陆三哥好有派头哦,她在睢县,没听说过哪家饭馆,吃饭可以这样上的。   珍卿吃完肉丝鲜笋面,先后又上禹州羊汤面,还有牛肉拉面。后面竟然还有三种面,在厨房里预备着……   她真想问问这陆三哥,这饭店是不是就是他开的。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下下……感谢在2021-04-12 14:10:59~2021-04-12 20:4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焖鸡米饭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有钱有势我后妈   这一会儿的餐桌上, 珍卿和陆三哥默默吃饭。   陆三哥大约不饿,只吃了一小碗面,就有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 对陆三哥说:   “陆老弟,到处寻你不见, 原来享用夜宵呢。这个时候, 亏你老弟还有闲心。”   陆三哥站起身, 笑着说:“肖老板见笑, 舍妹初到海宁, 陪她用一顿便饭。”   说着,陆三哥叫珍卿自己吃,他就跟那肖老板一道, 走到西边偏僻角落里,坐下来说起话来。   那肖老板说话声音很大,话里话外的意思, 很忧心海宁的局势, 怕万一真的燃起战火, 坏了现在正茂盛的买卖。   陆三哥声音很低,没听清他跟肖老板说什么。   只见他跟那肖老板, 低声说了几句话, 他肖老板就转忧为乐,还哈哈笑出了声。   然后, 肖老板不再说geming党, 又说起这工人、学生, 天天跑上街市运动, 也不晓得, 究竟能弄出什么名堂。   珍卿这里吃着饭, 总能听见那肖老板的说话声,却几乎没听见陆三哥的声音。——他一则惜言如金,话讲得不多;二则不像肖老板那样,扯开嗓子嗨声聊。   珍卿暗想,这陆三哥虽然年轻,倒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说到最后,那肖老板一改来时的愁容,整个人春风满面的。   言语间的意思,竟还把陆三哥引为知己,一口一个老弟,直夸陆三哥是少年英材,前途不可限量。   让珍卿听得纳罕不已。   这一会儿,珍卿吃饱喝足了,忍不住摸着肚皮憨笑。   她吃得都是家常面,味道可真是好极了。   后妈家大业大,可能会盛气凌人,以后难免要夹着尾巴过日子,但这生活质量,眼瞅着就上去了啊。   做人不能总往上看,还要时不时地往下看。   对比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民,还有街上赤脚奔跑的车夫,她不知幸运了多少倍。   珍卿正在肚里思量,陆三哥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说:“三哥去送个朋友,马上回来,你要是困了,让阿永先送你上楼睡觉。”   珍卿只来得及说声“好”,陆三哥就匆匆地出去了。这陆三哥朋友还挺多的,看来是个搞事业的人。   珍卿在餐厅里也没事,就出了餐厅到走廊上,来回走动一下消消食。   时间已经很晚,她应该回房睡觉了。但走之前,总要跟陆三哥道个谢,说一声晚安。   珍卿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感觉有风从哪儿吹过来,她就特意站在这楼梯口处纳凉。   她站在楼栏后面,往一楼的大厅里看,就见有人走来走去的。   忽然,她看一楼大堂旁的茶座,两盆郁郁葱葱的盆栽旁,在酒吧见过的红裙女人,妖妖袅袅地坐在那里。   她身边有一位年轻男士,那男士手里捏着一只雪茄,偶尔抽上一口,很潇洒的样子。   这一男一女挨得很近,在钢琴声里喁喁细语,一副颇有情致的样子。   就见那女人拿出一支香烟,松松地衔在红唇之间。   那男士就拿出打火机,要给她点烟,谁知那女人猛然一个欺身,那脑袋就凑在男士脑袋前。   她嘴上细细的香烟,就怼上了那男士的大雪茄。   大概停了有几秒钟,那红裙女又把身子仰回去,极妖娆地吐了一个烟圈,不知跟那男士说了啥,就在那花枝乱颤地笑。   那男士就把身子欺得更近,还拉上了红裙女人的手手。   珍卿看得啧啧不已:这城里人真会玩,借点烟来调情,套路好深啊。   这个时候,珍卿就看见陆三哥,从饭店大门外走进来,经过那一片休闲的茶座时。   那红裙女人和那男士,一起招手呼唤陆三哥。   陆三哥就折转路径,走过去跟那两个人说话。   看陆三哥手插在衣兜里,姿态比较放松,他跟那两人说了两句,笑着跟那红裙女士握手,然后他就脱身上楼来了。   为免被人发现偷看,珍卿连忙躲开了。   没过两三分钟,陆三哥就上了二楼。   陆三哥走过来,揽揽珍卿的小肩膀,问她困了没有,珍卿说还行,他揽她的手就松开了。   他带她去坐电梯,站在电梯里面,他突然问珍卿:“五妹,你们来海宁后,给睢县发电报了吗?”   珍卿愣了一下,摇头说应该没有。   她从上岸以后就一直赶路,先送大田叔到医院,后来又到东方饭店,忙着洗澡吃饭。——着实没想起要发电报。   到五楼他们走下电梯,陆三哥带着珍卿,先到他的房间里——跟珍卿只隔一个房间。   进了陆三哥房间里,他叫珍卿稍坐一下。   珍卿说不用坐,打量一下三哥的房间,发现跟她的房间是一种规格,装潢风格偏西式一些。   陆三哥摇响电话,跟电话里的人说:“请给我接谢公馆。”   过了没有半分钟,陆三哥叫一声“封管家”,然后吩咐他明天一早到电报局,发一封电报到睢县,给珍卿她祖父报平安。   珍卿看陆三哥挂电话,赶忙上前道谢。   不管是真心假意,冲着他这细致体贴的举动,这个后哥哥太能加分了。   见珍卿有点犯困,陆三哥没有多说,把她送回她的房间,又打电话到前台,吩咐找个女侍应上来,陪着珍卿睡觉。   陆活云考虑的是,这五妹才从乡下来,这房里的许多设施,恐怕她都不会用,让女侍应守着她好一些。   珍卿倒也没拒绝。   陆三哥离开她房间之前,叫她不要害怕,他和乔秘书都住在隔壁,有事尽管来敲门。   ……   珍卿洗漱完了,回到卧室里。   陆三哥叫来的女侍应,就睡在外面的沙发上。   她躺倒在软乎乎的床上,白色的屋顶,低低地悬在头顶上。   床后的墙壁是红木的,映着外面不熄的灯火,闪出沉暗的光芒。   海宁城就在江边上,江上客轮、邮轮、货轮,夜里也在穿梭来往,汽笛的鸣响声,仿佛就响在枕头边上。   珍卿在火车上都没失眠,这么雅致干净的房子里,盖着带香味儿的褥子,她反倒失眠了。   她脑子里转着很多东西。   她不知道后妈是个啥脾性,也不晓得杜爸是什么心思,这颗心一直悬着呢。   又想到睢县的亲友们,这回走得匆忙,全都没来得及当面道别。   李师娘、李先生倒好,亲戚子弟遍天下,他们家业也不薄,还有女儿李娟照应——家中日子总能过得安生。   但是杨家湾那里,绍衡死了,昱衡盲了,三表婶一尸两命。   三表叔该多伤心,姑奶奶该多难过。   可怜她从去年腊月,一直在县城的家里养病,没有机会去看望。   撇开她想逃避的这桩婚事,杨家人对她,可谓是仁至义尽,他们对她的好,不是一件事就能勾销的。   还有杜家庄的玉理,从小认识的玩伴,在一起玩了这些年。   一场传染病,让他没来得及长成大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甚至没来得及,去他坟上看一看。   还有她那不着调的祖父,他行事由着性子,根本没有人缘,就靠着两家亲戚,里里外外替他周全。   而他把她送来海宁,如今肯定得罪了杨家。   杜太爷以后一个人,能不能过得好呢?   虽然前一天晚上失眠,珍卿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还是让她早早起了床。   陆三哥真是个忙人,这才一大早的,就不停有人来找他。   早饭是陆三哥的随从阿永,陪着珍卿一起吃的。   等珍卿吃完了饭,陆三哥才应酬完找他的人,过来到餐厅吃饭。   珍卿吃完了也没有走开,特意等陆三哥吃完饭。   陆浩云胃口一般,吃了三块吐司,喝了一杯牛奶,他就放下了刀叉。   他开门见山地问珍卿:“有什么事,让三哥帮忙吗?”   珍卿不由圆睁双目,看着陆三哥。她心里想,这陆三哥真是火眼金眼,一下看出她有事相求。   珍卿咬了咬下嘴唇,心想,她昨天考虑到大半夜,她的自尊心没那么重要。   她就低垂着眼睛,跟陆三哥说:   “三哥,我有一个昱衡表哥,他去年染上天花,脸麻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听说海宁的大夫很厉害——”   陆三哥神情很温和,一副专注倾听的姿态,倒给了珍卿更多勇气,她继续说:   “三哥,我就想问问,他这样了,海宁有没有医院,还能给他治一治呢?”   陆浩云看着珍卿,眼神动了一下,问:“他在西洋医院治疗过吗?”   珍卿听得一愣。她眨眨眼,猛然醒悟到什么。   从去年腊月,一直到今年五六月间,她一直在睢县的小院养病,对外面的事一点不知道。   直到公历四月份,才听说昱衡表哥的事。昱衡表哥直到四月,才被二表伯,从省城里接回来。   杨家既然不缺钱,肯定尽全力给他治疗过的——多半住过西洋医院的。   肯定是确定没法治了,才把昱衡表哥带回家的。   珍卿抑制心中的难过,看向陆三哥说:   “我不晓得,长辈们没告诉我。   “昱衡表哥的三叔——就是我的三表叔,是禹州省城建设局的官员。一直是他照管表哥。   “昱衡表哥的事,三表叔肯定都知道。我写信去问问他。”   陆浩云略作思忖,摸摸珍卿的头,说:   “你看这样如何?我找个可靠的大夫,直接去一趟禹州省城,请你三表叔帮忙,把你表哥的病案调出来一一看还能不能治?”   珍卿意外之极,她本意只想问一问,天花引起的失明还有没有救。   她只希求一步两步,陆三哥却做到三步四步。不管陆三哥是圣父降临,还是出于别的考虑,她都感激不尽。   珍卿忙不迭地答应。   陆三哥就让珍卿,给她三表叔写一封信,顺便写个条子,写清三表叔的个人信息。   陆三哥派去禹州的人,到时候拿着信,到省城直接找三表叔。   珍卿写了信和纸条子,就交给了三哥的随从阿永,叫阿永直接去众仁医院,把这件事,跟众仁医院的廖副院长说明白。   珍卿看陆三哥这架势,好像这众仁医院,是他们家开的一样。——后来她才晓得,这众仁医院,还真就是后妈家开的。   饭后,陆三哥难得有点闲空,又给珍卿讲了一下,家里的情况。   她后妈家的大哥和二姐,他们祖父吴太爷过世,他们赶去晋州奔丧,这是珍卿已经知道的。   陆三哥还跟珍卿说,她爹杜教授,原本就在家里等她。   就在前天接到朋友来信,说在两粤交界处,发现了两千年前的一处墓葬,里面开掘出来的文物很多,对学界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杜爹是有名的文史教授,挖坟掘墓搞考古,那是很能帮得上忙的。   所以,在珍卿来的前一天,杜教授抬脚就往粤州去了。   ……   今天,还有很多人在游行示威,珍卿在饭店待了半天。   到下午时,陆三哥借了一辆汽车,载着他们兄妹俩,不家乔秘书和阿永,一路慢慢吞吞地,绕着道儿向南方走。   珍卿来了海宁以后,总听人说谢公馆,今天可终于要去谢公馆。   之所以叫“谢公馆”,是因她的后妈姓谢,她后妈就是谢公馆的女主人。   从这个家的命名权来看,就晓得后妈是个强干而霸道的人物。   珍卿坐在汽车里,看着海宁的街市风貌。   海宁是个现代化城市,现代化的建筑物、宽敞的柏油路,很有设计感的广告牌,最有包容性的穿衣方式……   这些,都显现了它的现代化。   但也能看到,现代化背后的动荡不安。   那些穿着制服的学生,还有穿着布衫的工人,他们有的举着横幅,有的喊着口号,有的向路人分发传单。   他们弄的口号,有的是“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有的呼吁“民众支持国货”,有人喊的是“改善劳工待遇、实行八小时工作制”……   街上还看见红头巡捕,他们有的站在地面上,有的骑在高头大马上,有人腰里挎着枪,有人手里拿着大铁棍…………   那些已经觉醒的群体,也还面临着强权的威胁。   但更多的人穷困无望,因而麻木冷漠,比如街角那些破衣烂衫的乞丐,还有一些房屋外面,那些大脸盘子的站街女。   珍卿惊讶地发现,竟然还有乞丐拿着烟枪,坐在墙角边上,公然在抽着鸦片烟……   乞丐旁边的道路上,一群女学生举着小旗,喊着“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但这一切,都跟那抽大烟的乞丐无关,——街上的整个世界,都是他生活的背景板。   珍卿默默收回了视线,心想:现代化就能代表文明吗?   这一段路游行的人多,汽车走得慢极了,前面开车的司机说:   “要不是红头阿三,仗着洋鬼子撑腰,乱打游行的人,也不会越闹越厉害……”   珍卿暗暗咋舌,这些来自印度的巡捕还挺横的啊。   车子走到一处工厂门前时,见那里围着群情汹汹的学生和工人,把前面大门已经堵住了。   坐在前面的乔秘书,扭头跟陆三哥叹息说:   “东洋人想蚕食中国,这些年太猖狂。海宁这些外资厂,就数东洋人对工人最恶。   “范先生的大兴厂,东洋人是大股东,学生们不知从哪得的消息,没想到如今也堵上门了。”   陆三哥反应淡淡,跟司机说:“从东面绕道。”   司机很诧异地说:“陆先生,从大兴厂后门绕路,近便些。”   陆三哥声线沉下来,淡漠地说:“学生们都有经验了,他们未必不堵大兴厂后门,就从东面绕路。”   珍卿看像陆三哥,他这两句话,好像别有意味似的。   ……   作者有话说:   必须得交代一下下:女主是有个性的人,男主也是有个性的人,他们都不是脑残,也都不是恋爱脑。   女主在后面的剧情里,气质还会比较复杂,也还会偶尔花痴,但她还是个自立自强的人,会好好学习,好好挣钱,不会一心想着依靠别人哒,人设不会崩的……感谢在2021-04-12 20:44:27~2021-04-13 20:0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798565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广告画的新画法   话说珍卿他们坐着车子, 在城市里绕来绕云,终于到了一片大别墅区。   这里森植蓊郁、环境清幽,不同人家的楼院之间, 间隔着不近的距离——比乡下人住得还宽敞。   这里的路面,也异常整洁干净。   有的人家没有院子, 就见那碧茵茵的大片草坪后面, 是一栋栋几何形屋顶的洋楼。   那些灰砖红瓦的洋楼后, 是瓦蓝瓦蓝的高远天空。   对比街市上看到的景象, 这里像世外桃源一样。   到了一个灰院墙的人家时, 车子停在雕花铁艺大门外。   从汽车上下来之后,大家还没有按门铃,门房就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陆三哥叫佣人给珍卿搬行李, 然后领着珍卿走了一段,把她交给一位姓秦的女管家。   陆三哥说有事出门,让珍卿待在家里不必害怕, 一切都有人管照她的。   然后, 他就直接走出大门, 坐着汽车说走就走了。   带引珍卿的这位秦管家,大约三四十岁, 身材纤瘦有致, 面孔娟秀端庄,是一个内敛得体的中年女人。   珍卿对她印象不鲜明, 觉得大概是稳重可靠的人吧。   这谢公馆占地挺广, 从门道里走进来以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 , 是坐落在草坪中间的喷水池子。   那水池中央的台子上, 有一个西洋女人的雕像,四周的小砖台上,还有四个小孩儿的雕像。   这宽敞庭院的两侧,各有一个西式檐顶的小亭子,亭子再向南北两面去,还有两座灰砖的小洋楼。   珍卿来不及细看,那位秦管家带着她,走进中间最气派宏壮的洋楼里面。   这栋大洋楼是坐西朝东建的——只看楼上窗户的数量,就知道窗户后面房间不少。   走上那不太短的前门台阶,过了走廊从中间的大门进去。   走到内厅里面,才知这栋三层洋楼,比外面看起来更大。   这整个前厅,都是开阔的区域,没有隔成一个个房间。   厅中间一棵盆景树的旁边,安置着一架黑色三角大钢琴。   过了大钢琴再往北去,就错落放着桌子沙发,中式西式的都有,看着都是典雅考究、造价不菲的样子。   南面的厅堂较为空旷,基本没摆什么东西。   珍卿猜测,南边应该是办宴会时,用来做舞厅的场所。   秦管家大略给她指了一番,说这里是家里的小宴会厅,东北边的那栋洗尘楼,是专门用来举办大型宴会的。   秦管家一路引着她走,一边大致地指一指,客厅周围的门后面,哪些是舞蹈室、画室、琴室、餐厅、内客室。   哪里是太太、先生的卧室、二小姐的房间,还有书房、藏书室,等等。   然后,她就把珍卿从北边楼梯,引上二楼——楼梯是开在大楼南北两侧的——中间没有楼梯。   珍卿上到二楼才发现,这第二层楼南北向、东西向,中间各有一条走廊。   走廊构成的“十”字,把整个第二层楼,分成四块大区域,每块区域有三扇门——也就是有三个大房间。   也就是整个第二层楼里,就一共有十二个大房间。   珍卿看得暗暗啧舌,暗叹真是太壕了。   秦管家带着她向南走,走到西面第三个房间,她掏出钥匙正开门,忽然跟珍卿说:   “五小姐,紧挨着这栋楼后,还有一个小楼,有些来投奔的亲戚朋友,就住在后面楼里。”   秦管家说完后面还有楼,又往走廊南面一指,说大少爷、大少奶奶住东南第一间房。   还有他们生的两个孙小爷,一个孙小姐,住在西南的三个房间里。   而三少爷住在东北区的第二间,也就是说,跟珍卿住的斜对门儿。   珍卿有点纳闷,这谢公馆的房屋安排,怎么透着奇怪呢?   二小姐是个女儿,却跟先生、太太一样,就住在楼下的房间。   两位少爷住在二楼,如今,又把她这没血缘的女儿,安排得离陆三哥这样近。   陆三哥外貌风度都好,她可是青春年华的女孩——虽然还没怎么发育好。   但是按常理,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跟陆三哥又没有血缘关系。   这样安排房间,不怕她情不自禁,纠缠上陆三哥吗?   还有,她被称作“五小姐”,那排在第四的那位,是小姐还是少爷呢?   难道不住在谢公馆里?怎么秦管家一直没提呢?   秦管家把这房门推开,才想起什么似的,跟珍卿笑着补充一句:   “五小姐,四小姐喜欢清静,一个人住在三楼。”   珍卿应了一声,一走进来,就喜欢上这个套间。   这套间正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话。   除了卫生间,譬如卧房、书房、客厅,都是用中式的屏风、多宝阁隔开的,特别地雅致美观。   珍卿的六件行李,被佣人陆续搬进来。   秦管家引珍卿进去,给她介绍了房间的不同部分,连家具从哪儿买的,是什么用料,都跟珍卿讲得清楚。   珍卿瞅见三四个百叶柜,那漆色真是白亮得惊人,比老家乌突突的柜子,看着确实好看。   秦管家着重介绍的,还是怎么使用电灯,怎么使用卫生间。   怎么使用电灯很容易学,知道电灯开关和拉绳在哪儿就行。   学会了用电灯,秦管家又教她怎么用抽水马桶,怎么用浴盆子,还有自来水,等等。   珍卿看见卫生间的一切,这才是真正心花怒放。   她在睢县老家上过的厕所,有放在屋里的马桶,有用大陶缸做的茅坑,有随便挖出来的土坑,有架在猪圈上面的厕所。   出门在外,情况紧急的时候,也难免也随地大小便过。   说起上厕所的经历,那也真是一把心酸泪。   此时此刻,看到这抽水马桶,刷得这么白白净净。   这么含蓄地坐在那里,像个温柔端庄的大姑娘,看到它,真是比看到亲爹还高兴。   秦管家把该说的都说,说去找专门服侍珍卿的女佣,要珍卿坐下稍等一会儿。   秦管家走出房间,从北面的楼梯口下去,看见一楼客厅里面,站着个矮胖的老妈子,皱眉问她:“我叫岳嫂来,你过来做甚?”   胖老妈子还不高兴,甩脸子道:   “岳嫂说她伤风了,不好把病过给五小姐,她给了我一尺花布,让我伺候五小姐,我当然来啦。秦管家,你要是看不上我,我就走开啦。你再找好的来。”   秦管家心里冷笑,这个岳嫂,仗着照顾过孙小姐几天,就以为攀上了大房。   她不想烧五小姐的冷灶,上赶着去烧人家的热灶,也不打量自己,配不配得上。   但秦管家面上却一派和气,笑着安抚胖妈说:   “胖妈别生气,没有比你更好的啦。你老成持重,见过世面的,太太也信任。   “五小姐从老家来,好多事不晓得,正要你这样的来教她。把五小姐交给你,我才算不负太太的托付呢。”   秦管家带胖妈来到房间,珍卿已经开始整理东西。   这一回来得匆忙,但东西也带得不少。   其中有一箱子的书籍碑帖,她先要整理出来,放在多宝阁上,或者放在书桌上。   有些碑帖是李师父给她的,珍贵之极,可不能擦破碰坏了,不能放在外面,要放在抽屉里锁起来。   秦管家带胖妈进来,看她带这么多书,就恭维她“书香门第”“和她爸一样学问好”之类,珍卿也就谦虚对答。   然后,秦管家向珍卿,介绍她带来的胖老妈子。   秦管家说胖妈在这宅子里,干了快有七年,是做事很干练的老人。   以后,胖妈专门听五小姐吩咐,有不懂的事可以问胖妈,有要做的事也都可以吩咐她。   珍卿就很有礼貌地,跟胖妈点了个头,说:“以后就麻烦您了。请问您贵姓?”   胖老妈子连忙说“不敢当”,说她侍候小姐是应该的。   然后回答珍卿的问题,说:“我原是姓潘的,又生得胖,大家都叫我‘胖妈’。”   这胖妈是长得矮胖,大约有四十出头,个头还没有珍卿高,但体型有三个珍卿大。   胖妈五官虽不难看,但她的胖脸是扁平的,鼻子右边还长了一个大黑痦子,这个人就好看不起来。   而且这胖妈的头发稀疏,头后面挽结的髻子,只有小小的一坨坨。   长得又胖又丑、发量还少,年纪也不算轻,却在这里干了快有七年。   在珍卿想来,此人必定有特殊技能,或者有特殊贡献,才能在这壕的宅子里干七年。   秦管家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五小姐,虽是乡下来的,听说在家也娇生惯养,倒也还有些礼数,不是个猖狂的人——   不过,她看着一副老实相,也不像个会来事儿,将来未必能多受宠。   秦管家把一切交代好,吩咐胖妈在这里给五小姐帮忙,她就忙她的事情去了。   下午剩余时间,珍卿一直收拾东西。   除了衣袜鞋帽、亵衣巾帕,还有在睢县惯用的笔墨纸砚,还有镇纸、印章,还有老铜钮给她编的小玩意儿等。   零零碎碎收拾到晚饭,还没有收拾完毕。   晚饭是珍卿一个人吃的,四小姐在三楼房间,一直没有下来过,连晚饭都在房里吃的。   至于陆三哥,据秦管家说的,他回不回都不一定,三少爷在外面是住处的,忙到时辰晚了,住在外面也不好说。   到了晚上要用灯,秦管家又特意交代胖妈,再仔细教一遍五小姐,那些电灯、电风扇怎么用。   胖妈依言细细地教了,珍卿早学会了。   看时间不早了,胖妈就服侍珍卿洗澡、洗头。   珍卿跟这胖妈,才头一天见面,谨慎地没有多说话,只说了点来海宁路上的事。   胖妈一边给珍卿搓澡,一边跟她随便聊天,说起这回给吴家奔丧的事。   珍卿见胖妈给她用的洗发水,包装还挺现代化的,上面还有图有画的,她就拿起来仔细看。   她抱着那洗发水瓶子,仔细地看,见眉额上写着:海宁模范花仙子。   下面的广告词像对联一样,分列在瓶身两边,写的是:投资三千烦恼丝,回眸一笑有相知。   瓶身的中间,画着一个穿无袖旗袍的丰润美人,堆云似的黑发特别茂盛,还有玉藕似的胳膊,挺立饱满的胸脯——看着真是活色生香。   珍卿心里啧啧地叹着。   她想了一想,在东方饭店用的洗沐用品,还有护扶品,她记得也是“花仙子”的,她奇怪地问胖妈:   “这个花仙子的东西,在海宁很吃香吗?”   胖妈颇是与有荣焉,扬着眉毛说:   “五小姐,你可记真着了,这花仙子就是咱们家的,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卖……   “那什么雪花膏、美发霜、洗发水,还有香皂、牙粉、花露水、痱子粉,应有尽有,齐全着呢。   “你用的这些,都是咱们厂子里直接送来的。   “你落到这个家里,只要老老实实、安安生生的,享福是享用不尽喽……”   珍卿默默地震惊一会儿,是不是福窝儿不好说,这一下真是落到富婆家里了。   她那位杜爸,还真是傍了一个富婆啊。   这杜爸真不知何德何能,傍富婆都能傍得这么有规模,这么有含金量。   珍卿心里,好一会儿乱糟糟的,可是乱过之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她跟后妈没血缘关系,即便能托庇在豪门之内,终究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手里洗发水瓶子上。   民国的这些广告画,多画这种美人在上面。   这种画的用色,特别地鲜润明艳,画法又注重层次感、立体感。   那画出来的美人,一个个肌肤洁白细腻,体态玲珑肉感,那种娇美、甜嫩的感觉,似乎要从画面中呼之俗出。   她在韩清涧师兄给的画报里,就见过这种画法的月份牌美人。   还有她到了海宁以后,看见的那些广告画,几乎全都是这样的画风。   在这遍地是饥饿的时代,这种浓艳丰润的鲜活美人,普通人看在眼里,也会有丰衣足食、生活安稳的美好联想。   这种画法大行其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待到洗涮完了,胖妈给珍卿擦头发。   珍卿打开雪花膏的圆盒子,在手脸上,稍稍涂抹一层,闻着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她心里转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能不能画点这种画挣钱呢?   现在工商业如此繁荣,这种广告画需求量肯定很大。   她的师兄韩清涧,在粤州办画报,听说这种画风的月份牌卖得特别好。   韩师兄还通过书信,跟李师父交流过这种画法,探讨这种技法的奥妙。   李师父虽然不太欣赏,但还是给珍卿讲解过。   这种画法,叫做水彩擦笔画法,是把炭精画和水彩画加以融合,创作出来的一种绘画技艺。   画的时候,先用线描的方法,勾画出人物、景物的轮廓。   再按照西画的焦点透视法,用西洋炭精粉淡化线条,强化明暗层次的变化,再用水彩层层涂染,最终才有这样的效果。   珍卿没学过这种炭精画,也没有单独学过水彩画。   只是李师父的给她讲国画,顺道讲过西洋画的颜料和画法,其中就包括水彩画。   水彩画跟国画很有相近处,倒可以慢慢地试一下。   但这种水彩擦笔画法,恐怕还需要一些素描、炭精画的功底。   她学铅笔素描,时间也不算长。   还是后来启明学校经费够了,在初一下期的时候,请来一位会画西洋画的□□,她才有机会学铅笔素描,前后学了一年时间。   手艺算不得多么精到,但好歹有一点基础了。   看来,想要画美人挣钱,素描、水彩和炭画,现在都要下功夫学起来。   ……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定到每天晚上七点半吧,能提前的话提前一下,但尽量不推迟…… 第43章 适应期和做体检   到谢公馆的第一天夜里, 珍卿躺在床上,计算这一趟来海宁的花销。   又想到坐上火车的时候,她想的是现在大城市都通火车。到暑假和年假的时候, 想回睢县探个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等真正走一趟过来, 她才发现想当然了。   往返睢县一趟, 保守估计, 都要花上三四十块钱。如果遇上半道生病或其他意外, 那钱花得就更加多了。   在永陵的火车上, 她跟杜太爷发下豪言,说要买小洋楼给他住。   可要是没有钱,她只能画一座小洋楼, 给杜太爷过过眼瘾。   珍卿想着挣钱花钱的事,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换下来的衣服,被胖妈拿了下楼去。秦管家看了一眼, 问:“五小姐长没长虱子?”   胖妈照实说:“没瞅见虱子。”   但秦管家还是说道:“火车上人物太杂, 五小姐换下的衣服鞋袜, 你明天拿滚水煮一煮。算了,别等到明天, 晚上就煮一煮。”   胖妈说听见了, 就拿着脏衣服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珍卿被生物钟准时唤醒。   在一个陌生地方醒来, 她不觉恍了一会儿神。   恍过了神, 她看时间还很早, 就躺在床上, 琢磨眼下要做的事情。   第一件, 看看大田叔在医院如何。如果好得差不多, 就把他接到谢公馆,让他在谢公馆养好,赶快回睢县照看杜太爷。   第二件,给睢县的亲戚师长写信,问候一下他们,告知她自己的情况。   第三件,打听一下她上学的事,看上什么学校,需不需要补课啥的。   琢磨完了这些事,珍卿觉得眼睛口鼻,都干燥得不行了。   她房间里有电风扇,但这电风扇,又不能定时,又不能转脑袋。   她怕吹一夜会着凉伤风,睡的时候就没有开它。   就这样睡了一夜,真是热啊。   这一会儿更热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儿,头还有点闷乎乎。   珍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身来。   到卫生间想放点水洗澡——她夜里睡觉,出了一身的黏汗。   她打开出热水的龙头,发现放出来的水,温温凉凉的不大热。   现在没有热水器,也没有太阳能。   听胖妈说,他们楼上用的热水,是底下大锅炉烧的,这一会儿时间还早,肯定没人烧锅炉的。   珍卿只简单擦洗一下,就走出房门去,见走廊中间的工人房里有动静。   工人房的门一开,那个叫岳嫂的女佣,正好拎着开水壶出来。秦管家也从工人房出来。   秦管家看见她,惊讶地问:“五小姐,你怎么起这样早?是不是睡得不习惯?还是床不舒服?”   珍卿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从小在家,都不许睡懒觉,早习惯嘞!”   秦管家就点点头,满脸笑意地交代她:“五小姐,先生和太太走前都交代,一定照顾好你,你有甚不畅意的地方,一定跟我们说啊。”   珍卿一再解释,说没有不畅意,就是习惯了早睡早起,然后还有点口渴。   秦管家就叫那岳嫂,给珍卿拎一壶开水进房,再给她置一壶凉开水。   珍卿正准备回房等水喝,就听秦管家笑着说:   “果真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家子的太太先生、少爷小姐,一个比一个爱早起。   “去年的时候,太太身子都五个月了,还天天一大早起来做事,怨不得太太能发财。   “听先生一直先生说,五小姐学问极好。就冲起你一惯早起,也该当你学习好。”   珍卿听到的重点是,说她后妈,去年怀孕到五个月。   那么算时间的话,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怪哉,难不成还带着婴儿去奔丧?   她奇怪地问:“他们去晋州,把小奶娃儿还带去了吗?”   秦管家愣了一下,有点含糊地说:“不是,孩子没生下来。先生、太太伤心得不得了。不过,五小姐这一来,太太和先生都高兴呢。”   珍卿正暗感奇怪,她肚子却咕咕响了。   岳嫂从她房里出来,跟她说水已经倒好,珍卿正抬脚准备回房。   秦管家很感抱歉,跟珍卿解释说:“没料到五小姐起这么早,早饭少说还要一个钟头。实在对不住,五小姐,我让人给你拿点吃食上来。”   然后,她扭头吩咐岳嫂,说让她给五小姐,下去拿些点心水果吃,先垫垫肚子。   珍卿谢过秦管家,就扭头回到房间,秦管家也下楼忙去了。   她喝了两杯水,之后吃了点水果点心。她就开始按计划写信。   写信对象里面,最难面对的是三表叔,丧妻丧子之痛,真不知如何安慰他……   还有年迈的姑奶奶,家里连丧几条人命,她年近古稀,受此连番打击,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   珍卿伏在窗前书桌上,头皮都快挠破,还是把写给姑奶奶的信撕了。   先不要给姑奶奶和三表叔写吧。   还是把给杜太爷,还有玉琮家的信写好。   她写给杜太爷的信,交代了路上的事,及谢公馆的大致情形,让他在家自己保重。   写给玉琮他们家的信,自然极尽感谢赞美之词,一是表达对杜三叔护送她的感谢,二为让他家觉得,她是个记恩的人。   好写的信都写完了,胖妈过来喊吃饭。   珍卿把桌上东西归置一下,站起身来,猛觉得鼻子一痒。   她正想捏一捏鼻子,止住这个痒劲儿,就感觉鼻孔里,有一股液体流了出来。   她拿手一摸,竟然流鼻血了,而且越流越多了。   胖妈一看见也急了,连忙拉珍卿到卫生间,用毛巾透了冷水敷在她脖子上,又让她把手举起来。   胖妈叫珍卿等着,她下去拿点冰上来。   结果胖妈上来的时候,秦管家也跟着上来,这家伙弄得人慌马乱的。   等到鼻血稍为止住,秦管家拿来一块脱脂棉,给珍卿塞到流血的右边鼻孔。   等到了餐桌上面,看西装笔挺的陆三哥,梳着溜光的大背头,已经安然稳坐,在那里看报纸了。   他抬头看见珍卿,打量她鼻子一眼,表情温和地问她:“鼻子感觉如何?”   珍卿看着他的眼睛,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暗叹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鼻孔里的那只棉球,顿时像个不速之客,让珍卿有点想赶客——让她想把棉球掏出来。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她回答陆三哥的话:“好多了。”   陆三哥侧头对着秦管家,换了一种表情和声气,说:“秦管家,以后五小姐的房里,日夜要有新鲜的开水。”   秦管家谨慎地应下了。   然后,秦管家走出餐厅,没过一会儿,她亲自端早餐上来,笑盈盈地跟陆三哥和珍卿说话。   珍卿见端到三哥面前的,是吐司、煎鸡蛋和牛奶。   而端到她面前的,是灌汤包、蒸饺,还有皮蛋瘦肉粥。   就听陆三哥笑着说:“五妹,听说你们禹州人,最爱吃面食,你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珍卿就跟他道谢,回头又跟秦管家道谢,秦管家就说:“五小姐太客气,都是我的本分,何劳你一声谢?”   珍卿着实饿了,陆三哥说声“吃吧”,就开始专心吃起饭来。   陆浩云看她吃饭的认真劲儿,真觉得她是个小孩儿。   跟她一起吃了三顿饭,只要饭菜一端上来,她眼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唯有专心吃喝而已。   陆浩云心中轻晒,没多在意。   等他们俩吃得差不多,陆三哥跟珍卿说:   “五妹,你爸爸在国立海宁大学,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   “他会教你普通话,还有德语,看你其他功课的程度,也许也要补课。明天,我会带你去做身体检查。   “你有什么事要办的,今天和明天的空闲时间,都要处理好,自己办不了,就找秦管家和封管家,明白吗?”   珍卿乖巧地点头,说:“明白了。”   陆浩云怕珍卿听不懂,顿了一下,问她:“你在睢县上学,做过身体检查吗?”   珍卿摇摇头,启明学校的师长们,倒是想给学生做体检,但是经费根本不够。   陆三哥就给她解释:“就是检查身体,有没有营养不够,有没有潜藏的疾病,可以及时补养和治病。你不必担心。”   珍卿看着他说:“三哥,我没有担心,你别担心。”   陆浩云笑着点头,跟她说:“明天去做身体检查。今天晚饭之后,需要你一直禁食、禁水,这是做检查必须的,你能忍住吗?   珍卿赶紧点头:“能忍住。”   这时忽听餐厅门一开,一个妙龄少女飘了进来——真的是飘。   这少女穿一件羽纱白裙,穿着白色的镂空皮鞋,黑瀑一样的头发披散着,头上只箍了一个青白斜条纹的发箍。   她像个小仙女一样,跳着小步舞就进来了。   珍卿小小惊艳一番:好漂亮的小姐姐啊!   小姐姐脸上画了淡妆,纤细白嫰的手指,还涂了红艳艳的蔻丹。   珍卿看着小仙女,心想:这个想必就是四姐了。   她正准备乖巧地问好,不料这四姐一看见她,立刻仙气一散,斜眉瞪眼儿地问:   “你怎么直愣愣盯着人看,真没教养,你穿的什么衣服,村里村气的。”   说着她一扭脸问秦管家:“秦姨,妈妈不给她定做衣服嘛,怎么没给她换一换?土里土气的,对着她,我饭都吃不下。”   秦管家还没说什么。   陆三哥放下刀叉,不咸不淡地说:   “吃不下就不必吃了,秦管家送她上楼,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谢公馆一步。。”   就见这女孩儿哀叫:“三哥,你别这样对我。不然,我就回爸爸那里!”   陆三哥笑着说:“你要回他那里,就赶快收拾东西,我派车送你过去。”   珍卿发现他看似在笑,眼里的光却冷冷的。   这女孩儿气得咬牙跺脚,哇哇大叫。   忽然间,珍卿像雷劈了似的——这个女孩子,是前天在东方饭店,领她和杜三叔,去酒吧见陆三哥的那位。   前天晚上,她浓妆艳抹、妖妖娆娆的,跟眼前仙气飘飘的这位,完全对不上号。   可她这一把傲慢又高亢的嗓音,可太有辨识度了。   搞鬼,她以为昨天那女人,是陆三哥的相好,是高级交际花或失足妇女啥的。   看她一身浓厚的风尘气,珍卿以为她有二十五六多岁。   眼前的这个四姐,最多十八九岁。而听他们的说话,陆sì姐跟陆三哥,还是同一个爸爸。   珍卿悄默看向陆三哥,原来是人家亲妹子啊。   不过,她打扮得那样风尘气,跑到应酬场合的酒吧,这也很让人费解啊。   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心思难猜,有时候简直像外星人一样。   算了,不干她的事,不想了。   这一天后面的时间,珍卿按照原计划,把该写的信写完,然后由谢公馆包月的车夫——黄大光送她出门寄信。   她把信寄完以后,又到北城的那家医院,看望了大田叔。大田叔病情已经大好,大夫说明天就可以出院。   看完大田叔从医院出来,珍卿找了一家书局,买了一些画画用的材料。   本来还想再买点画报、画册啥的,眼见街市上又有点乱起来。   车夫黄大光说不能再逛,就赶紧把珍卿带回谢公馆。   这一天,珍卿试着画水彩画,试来试去,后面的时间就过去了。   按照陆三哥叮嘱,她晚饭过后,就没再吃东西喝水。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后就在房间里,等着陆三哥回谢公馆——陆三哥昨晚又没回来。   胖妈过来说,陆三哥叫她下去,她才出了房门。   下楼到客厅的时候,听见陆三哥在讲电话,他跟对面的人说:“会议推迟两个小时,我十点钟过去。”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点头说一声:“对。”他就把电话挂上了。   到了自家的众仁医院,那一位姓廖的副院长,就在医院门外恭候着他们。   这廖副院长热情地欢迎,一路引着他们进去,先把他们带到院长的公事房。   院长就是去晋州奔丧的吴二小姐,也就是珍卿的继姐。   吴二姐的公事房,陆三哥当然能够用。   这廖副院长客套几句,陆三哥客气地应对。   然后他看了一下手表,就请廖副院长找个护士或女大夫,带珍卿去做全套的身体检查。   廖副院长连忙答应,找了一位姓高的女大夫,准备带着珍卿过去体检。   临走前,陆三哥跟珍卿说:“五妹,阿永陪你过去,你不要害怕,大夫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他们不会伤害你。三哥跟廖院长谈事,谈完了送你回谢公馆。”   然后,珍卿跟着高大夫走,阿永也陪着一块儿去了。   这时候的医院体检,其实已经很全面了,囊括了耳、鼻、口、视力、听力、内科等。   从这一回在医院体检,珍卿才知道这时候的医院,已经普遍使用X光机,用来检查重大的疾病。   不过珍卿体检倒没有照X光。   她前面的基本检查里,啥大毛病都没有。——她用不上这大块头的机器。   等她检查完以后,最后是廖副院长,拿着她的检验单子,笑着跟她和陆三哥说:   “没有大的问题,有一点营养不良,这是大病之后常见的。   “陆先生,给五小姐食补就可,我开一张食材单子,五小姐在家里,这些食物要适当多吃,当然,还是不能偏食……   “若实在不放心,吃一些鱼肝油和维他命也可,现在还有一种国产的‘人造自来血’,给五小姐吃一吃也无害。这些在药局都有卖。”   珍卿是有点懵的,她上辈子每回去医院看病,就问那些医生,我有点虚,要不要吃点蛋bái粉、维生素啥的。   几乎所有遇见过的医生,对保健品都很不以为然。   没想到这医院的副院长,倒还建议,她可以吃点这类东西。   陆三哥倒没有什么异议,笑着谢过廖副院长,然后就是握手道别,拉着珍卿出去。   从众仁医院出来,陆三哥让司机,直接去了一间大药局。   然后,买了一大袋子那什么,都是进口的高价保健品。   包括什么德国的鱼肝油,美国的维他命片,还有一种名称有点吓人的——叫个啥“人造自来血”……   而且,除了人造自来血是国产,其他瓶子上面全是德文和英文,陆三哥没跟珍卿多解释,而是从公文包里找出一张纸,取下口袋上的钢笔。   他就拿着那些瓶瓶罐罐,当场翻译起上面的用药说明。   他每翻译好了一种,都极耐心地跟珍卿解释,这是哪种药的使用说明,用法用量不要搞错了。   陆三哥把腿叠起来,低着头运笔如飞,他在晃荡的车厢里,翻译着药物说明书,一点没有让人觉得他窘迫,却有一种很从容的气度。   珍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三哥分明是赶时间的,可你没有发现他有一丝急躁,更没对任何人恶声恶气。   珍卿特真诚地,跟他说感谢,陆三哥就拍拍她脑袋说:   “不必过分感激我,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爸爸和——我妈妈,还有二姐,临行之前,一再交代,让我给你做身体检查,让我尽好兄长的责任。   “我但愿不负他们的嘱托,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能把你养胖一点,让你在谢公馆,像在睢县老家那么自在。五妹,我不能经常在家,但阿永不时回来,你在谢公馆有事,也可以跟他讲。”   珍卿能说个什么,她就保证会养养身体,好好学习,不给三哥添麻烦,然后再诚挚地感谢三哥,感谢大家。   等终于回到谢公馆,陆三哥一同下车,把珍卿送进大门,他拍拍珍卿的肩膀,说:   “教你的先生,明天就会过来,你在谢公馆好好待着,三哥过两天会回来。”   说着,他又重新回到汽车里,那汽车掉了一下头,一溜烟儿扬长而去了。   珍卿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车,她才自己往里面走。   她心里不由啧啧,觉得陆三哥真是神奇。   什么叫三过家门而不入?说的就是陆三哥这样的了。   这陆三哥一天天地,一点儿闲功夫都没有,整天忙得跟狗獾子一样。   他九成九是没有娶老婆的,不过没娶老婆也是对的。   就陆三哥这样的工作狂,老婆娶回来也是独守空房,确实不如不娶。   不过话说回来,也怨不得有钱人越来越有钱,付出才有回报啊。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我有罪,有事耽误了,本来想再多发点的,我看好多人在催,就这样吧感谢在2021-04-14 19:29:34~2021-04-15 21:0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111523、2409288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567 50瓶;may、隔壁老王家的媳妇 10瓶;逢考必过 6瓶;lily 5瓶;24092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家庭教师来上课   这天下午的时间, 珍卿又跑出去,买了炭精粉和一点画册回来。   她就一直在房间里,试验水彩擦笔画法。   晚上胖妈给珍卿洗澡, 珍卿就跟胖妈打听,去晋州奔丧的人, 大约多久才回来。   胖妈就跟她说, 大少爷的那个吴家, 是晋州的大户人家, 族人亲故也多得数不清。   他家里房子有几百间, 地有几千亩,当年吴太爷做生意,也做得大得很。   这一回给吴太爷办丧事, 听说晋州半个省的达官贵人,都要去吴家吊丧,场面快赶上总统的葬礼嘞。   据胖妈的意思, 这吴家是后妈的第一个夫家。   这一回死的吴太爷, 当年对后妈特别好, 这吴太爷的独生儿子——后妈的第一任丈夫,早年就病死了。   此番吴太爷身故, 作为亲孙子的大少爷, 恐怕祖父后事凄凉,就跟他母亲商议, 不但该去的主人要去, 还要多带一些佣人, 去帮办吴太爷的丧事。   珍卿那位后妈想了想, 觉得大儿子考虑得有理, 把谢公馆的佣人也带过去不少。   珍卿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这么大的谢公馆里,前后没见有几个用人,原来多半都带到晋州去了。   听胖妈说了这些事,珍卿就有感觉,那些去晋州奔丧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珍卿听长辈们说过掌故,知道这时候的大户人家,办丧事是非常讲究的——尤其是给老人办丧事(俗称老丧)。   办老人丧事的时候,棺材要在家里,停放七七四十九日,每七天都要有僧道来做法事,而亲戚们也要来依制吊孝。   这时候交通又不发达,办一桩老人丧事,远方的亲戚都住在丧家,由丧家主人管吃管住,直到丧事办完为止。   依常理推测,吴太爷的丧事,办起来会很麻烦。   但按照另一种常理,后妈家的生意这么大,他们也不该为了丧事,一直在晋州延宕啊。   他们何时能够归来,还真是不大好说啊。   正帮珍卿洗澡的胖妈,关注点由吴家的丧事,转移到珍卿的身材上。   胖妈很纳闷地问:“五小姐,你都十七了,你看你这一副身子,骷髅架子上搭了一张油皮,放到锅里炖排骨,都炖不出油花来。”   这个比喻,让珍卿颇感无语:敢情你还想吃人是咋滴?!   但她面上很和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害了一场大病嘛,补补就好了嘛。再说,我哪儿十七啦,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嘞。”   胖妈“嘁”了一声,翻着白眼很笃定地说:   “你在你妈肚子里,那不算一年?!翻个年就再加一岁。你就是腊月三十生的,到第二年正月初一,那也是两岁——说你十七岁,一点儿错没有……”   珍卿来不及反驳,就忽然惨叫一声,她很恼火地质问胖妈:“你拧我干什么?!”   这胖妈一点不在意她生气,还嬉皮笑脸地跟珍卿说:“把你皮儿拧松了,就能快点长肉。长点肉才好看。”   这胖妈说着话,她还不停地拧珍卿的肉。   把珍卿拧得吱哇乱叫,她连忙从浴缸里爬出来,挡开了胖妈肥胖的魔爪,还拿脚踢她的肚子,威胁道:   “你再敢掐我,我就给你踹个大马趴,我跟我三哥说,你一个老妈子,竟然敢虐待我这个小姐。”   这个胖妈唉声叹气,连忙摆手认怂,说:   “五小姐,你别跟三少爷乱说,我不掐你还不行吗?我还不是为你好!真是不识好人心……”   珍卿心里一万句mmp,我信你个狗扯羊腿哟。   容嬷嬷把紫薇拧得吱哇乱叫,敢情也是为让她多长点肉?   她按着紫薇给她扎针,莫非是为了给她通经活络?   珍卿觉得,这胖妈跟老家的罗妈,有那么一点儿相像——挺有想法,挺有个性,挺烦人的!   但是幸好她比罗妈强,这说不拧她就不拧她了。   这会儿,胖妈又给她洗头发,一边问珍卿在老家的事,反正就东打听西打听,好像对她在老家的生活,蛮感兴趣的。   珍卿算是明白了,这胖妈看起来憨傻,其实是个憨面奸,是个有心眼儿的人。   珍卿含含糊糊地应付她。   到了第二天,珍卿的补习先生,如约来到谢公馆。   然后,她就开始了一对一的家教补习生涯。   补习功课的场所,就在珍卿的房间。   这位补习老师性别为男,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他是海宁大学外国语系的高材生,据说他会三种外语呢。   柯先生名叫柯竞择,长得圆头圆脸,戴一副大大的玳瑁框眼镜。   他人看起来温温吞吞,但眼晴里却很有精神。   柯先生作完自我介绍,没有立刻开始教德语,而是先讲学习普通话之必要:   “中国早就推行官话,但通行的有南方官话、北方官话,还有京城官话。   “会南方官话的,不一定听懂北方官话,会北方官话的,未必听懂南方官话。天南地北的人凑一处,总有鸡同鸭讲的尴尬,沟通实在太难啦。   “前清末年,学者祝温曾向末帝建议,把京城官话,改造成各省通行之普通国语……但是国家动乱,条件有限,推行的效果总不如意。”   “还是海宁的中华公学首倡,无论师生,在校内一律使用普通话。   “中华公学的教育家孙补之先生说,要救中华,先要联合中华广大的人心,欲联合人心,必要先能交心,若要交心,则非得统一中华的语言……”   柯先生讲话很有韵律,而且详略得当,是用真情实感在讲,珍珍卿就听得入神。   讲到末尾,柯先生用带着期望的声音说:“学好普通发(fà),走遍天下都不怕……”   珍卿听他说话,有很重的南方口音,斗胆问了他一下:“柯先生,您是哪里人士?”   这柯先生就有点腼腆地说:“我是楚州人……”   珍卿恍然地点头,就是那个n、r、l分不清,平翘舌不会分,据说f、h也说不清——的那个省。   珍卿默默地想,跟他学说“普通发”,确定不会把她带沟里吗?   幸好,柯先生跟珍卿说,学习普通话,就在平时说话中学,不用刻意地教。   他对珍卿的教学重点,还是放在学习德语和和补习其他科目。   这会儿柯先生跟珍卿说,杜爸拿着她在启明的成绩单,找了他德国教会的朋友,把她推荐到德国教会学校念书。   凭她在启明学校的成绩,就可以直接上学校的预科,不用考试。   珍卿请教柯先生:“什么是预科?”   柯先生就给她解释:   所谓预科,就是为正科做准备的学习阶段。   民国虽有规定的学制,但各地的教学质量不同,同一学习阶段的毕业生,学业水平可能相差很远。   而且在基础教育阶段,有人念中国人办的学校,有人念洋人办的学校,还有人接受的,是家庭教育或者私塾教育。   一所高等学校招收学生,难免收到水平参差不齐的学生。   如果都一股脑进入正科,结果就是先生不好教、学生不好学。   让水平低的学生,先进预科班学习,把比较弱的学科补习起来,然后通过预科班的考试。   以后再上正科,就可以跟上学习进度了。   现在,还有很多人考上大学预科,在预科班学习语言和其他学科,一上完预科,就直接跑到国外留学的。   珍卿听得直点头,预科在作用上,有一丢丢像后世的衔接班。   大致讲了啥是预科,柯先生就给珍卿,弄了不同学科的小试卷做。   做完以后,柯先生给她的试卷判分。判完分还跟她聊天,更进一步了解她各个学科的程度。   了解情况之后,柯先生跟珍卿说:   “我看你其余学科尚好,但数学、地理、化学,学的程度不够,除了主要补习德语,这三个学科,后面也要补一补。”   一上午做了这些事,就到了午饭时间了。   中午的餐桌上,只有珍卿一个人吃饭——她那位四姐姐,还是窝在三楼没下来,午饭还是端上去吃。   吃饭的时候,秦管家跟珍卿说,她的用人黎大田,已经从医院接回来,身体还有点虚,就安排在后面的平房里面养着。   珍卿跟秦管家纠正:“大田叔,是我们家的管家。”不能拿他当一般用人待。   秦管家就笑笑,跟珍卿说:“五小姐别怪,是我弄错了。”   珍卿吃完饭后,溜达着去后面平房里,看看大田叔。   他恢复得还行,但还需要把肠胃养一养,再回睢县老家。   大田叔特别不好意思,这一回丢了这么大人,给大家都添了不少麻烦,他自觉没脸见人。   珍卿见他自责难受,已经是无地自容,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叫他安心养病。   她这个孙女离开了睢县,杜太爷以后就指望他们照顾了。   柯先生中午没离开,他也在谢公馆吃饭。   只是把他安排在另一处吃饭,还给他备了客房,供他中午休息。   珍卿睡了个午觉,下午可就正式补课了。   柯先生说,暑假时间还比较长,其他功课先不着急,要先多花点时间补习德语。   …………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当,今天还有一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对作者来说,今天算是特别的日子了……   还想要说的是,码字真的不易,小可爱们,请你们好好爱我哟……感谢在2021-04-15 21:01:45~2021-04-15 22:3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蒸鳜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学德语和留声机   上回说到, 这天下午正式开始上课,柯先生说,先给珍卿重点补习德语, 其他功课可以先放一放。   他说德国教会学校里,不少教职人员都是德国人, 而且相当一部分课程, 都是用德文教科书, 上课也用德语教学的。   珍卿想补就补吧, 她两辈子加起来, 上了二三十年的学,学德语也不怕个啥。   柯先生先教她德语入门,按惯例先从字母表学起。   一学之下珍卿就发现, 原来德语字母表有三十个字母,而前面二十六个字母,跟英语字母表是一毛一样的。   有的字母发音跟英语也很像, 但大部分字母, 发音还是有区别的。   对珍卿来说, 字母R、Y和,发音最难学。   R难学, 是因为它是一个舌音, 中国人学外语最怕舌头上的颤音。   最让珍卿费解的,是字母y的发音, 一个字母竟然发四个音节的读音——读音像是“乌普sei龙”。   的发音很怪, 有人管它叫呕吐音, 柯先生就帮珍卿, 一直找那个呕吐的感觉——但她找这感觉, 找得实在费劲。   学这三个字母, 她花的时间最长,幸好柯先生一直很耐心。   师生俩认识才头一天,珍卿就发现:这位柯先生看似温和,其实是很有原则的人。   他不盲目地夸奖她,但也不随意批评她、打击她,他是一种润物无声的教学风格。   晚上吃完了饭,珍卿照例在室外溜达一下,放松一下眼睛和精神。   一回来就开始复习,今天学的德文字母,她就一边读一边写,翻来覆去地不停练习。   胖妈在卫生间里,给珍卿放洗澡水。   等到珍卿读“R”音和“”音,总发得不太得劲,就捏着自己脖子,不厌其烦地练习。   她正练习得起劲儿,忽然听见胖妈,在卫生间发出抽气声——就像哭得喘不过气的声音。   她回头往卫生间里看,就看见胖妈在那笑得直打颤。   但她笑的时候,偏偏把嘴紧闭着,憋着不笑出声,憋得气都喘不匀了——乍然一听之下,倒像哭得直抽气。   珍卿白了胖妈一眼,虽然觉得有点讨厌,但其实也无所谓。   学外语嘛,就要张得开嘴,不能怕别人笑话。   过了一会儿,胖妈从卫生间出来,故意绷着脸跟珍卿说:   “都是岳嫂那坏东西,晚上凉拌面,浇头弄得那么咸。五小姐,你是嗓子卡痰了,想吐吐不出来啊?”   珍卿不想被她干扰,推开她说了句:“不是,外国话就这么发音的,你别乱诬赖岳嫂。”   她倒不是为岳嫂说话,而是这胖妈跟岳嫂不对付,她要是顺势说点岳嫂的不好。   她很怕这胖老妈子拿她说事,出去跟岳嫂别苗头,反倒给她惹麻烦。   胖妈也不纠缠这话题,笑嘻嘻地劝珍卿说:“五小姐,歇歇吧,洗澡水弄好了,该洗澡了。”   珍卿答应了一声,可是嘴没有立刻停下,她还沉迷在她的发音里,胖妈就拽着她到卫生间。   坐到了澡盆子里,见珍卿还不停地练习发音,胖妈就说:   “五小姐,你就歇会儿吧,别累着了。   “现在放暑假,能玩儿你就玩会儿,等学堂一开张,想玩儿都玩不着。”   珍卿确实有点累,就从善如流,不再练习,还是说:“我看四姐整天待在房里,肯定也在用功。”   要不然,就这么个时代,又没有手机电脑,也没有王者荣耀,陆sì姐天天待在房里,怎么就那么宅得住呢?   胖妈就“嘁”了一声,撇着嘴说:“她能用个什么功,成天躲上面,看些不正经的书。”   珍卿好奇不已:“胖妈,你识字?”   胖妈就大感遗憾地说:“胖妈这一辈子,啥都没觉得不如人,就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配端茶倒水侍候人啦。”   珍卿不由更加奇异:“那你怎么知道,四姐看的书不正经?”   胖妈就嗤笑出声,哼笑道:   “你看她捧着书一天到晚地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的时候,就跟死了爹妈一样;笑的时候,那就是夜猫子上墙嗷嗷叫,那还能为了啥?一瞧她看的书,就不正经。”   珍卿鼓着眼睛想,夜猫子上墙嗷嗷叫——叫春?发春?   这个胖妈是说,陆sì姐窝在楼上看小黄文?还是青春疼痛文学,超虐超吃鸡的?   霸道总裁爱上我,在这里的版本就是——流氓大亨爱上我?将军爱我没商量?   这个陆sì姐跟陆三哥,是同父同母的一对兄妹,但看起来性格大不相同:一个浮躁浅薄,一个缜密深沉。   陆sì姐这个年纪,这种性情,说她躲在楼上看小黄文和青春疼痛文学,也是很有可能的。   她上一回在东方饭店,不就浓妆艳抹地跑到酒吧吗?   这陆sì姐大概就喜欢整点儿行为艺术,玩点刺激的。   等洗完澡,珍卿已经困得不行,她就一轱辘滚到床上。   胖妈刚收拾完,过来看见她摊开手脚,已经呼呼大睡。不由撇着大嘴,哼了一声说:   “这才不到十点钟,睡这么早,跟个老太太一样,也不知道玩一会儿,真呆。”   珍卿第二天起床,又练读了一会儿德文字母表。   早饭后柯先生来了,他先跟珍卿复习昨天学的内容,发现她掌握得非常好。   听说她一直练习,心里大感高兴,觉得是个可教的学生。但也没有太过夸奖她。   这一天,就开始学德语的元音,包括单元音、变元音、复合元音、半元音。   柯先生举了不少单词作例子,让珍卿熟悉各类元音的发音规则,然后又就着这些例子,翻来覆去地让她练习拼读。   这样,一天时间很快过去。   通过这一天的学习,珍卿愉快地发现,德语看起来难,其实很有规律可循。   只就读音而言,只要掌握了拼读规律,看着一个单词,就能把这个单词读出来,就像英语的自然拼读法一样。   而且,柯先生还鼓励她说,德语跟英语,同属一个啥印欧语系。   所以,几乎一半的德语单词,跟英语单词是一样的——只是字形一样,读音不一定一样。   柯先生说,现在学好德语,将来再学习英语,那绝对会事半功倍的。   珍卿听得窃喜不已,想她上辈子英语还不错,大二就考了英语六级,考多少分是忘了,但肯定是有六级的水平。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六级可能退化成三级,但肯定还是有底子在的啊。   以前听人说起学德语,都说越级超级难学,没想到多活一辈子,还是让她占便宜了。   咦嘻嘻嘻!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又过了一天时间,珍卿这天午睡起来,照例下来吃点水果。   她从北边楼梯下来,就听见两个女人在说话——一个年轻一些,一个年纪大些的。   珍卿一路走过来,看见北面的客厅里,有三个人站在那里说话。   陆三哥独据一方,身高腿长地矗立着,正好背对着珍卿。   他对面站着的,是一位体面的中年太太。   这位太太,穿着新式的洋绸立领旗袍,发型倒是挽成旧式的髻子,脖子里、胳膊上,带了不少首饰。   她拿着一把檀香折扇,慢悠悠给自己扇风,她的金镯子、银镯子,就轻轻地晃着响,而且还挺醒目。   这位太太一脸的姨母笑,看着对面的陆三哥,跟三哥说着一种南方方言。   那太太身边站着的,是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儿,她穿着V领倒大袖的洋布印花裙子,还挺好看的。   她站得离三哥稍近些,说起话来吴侬软语,带着一股天然娇媚和软柔。   她跟陆三哥说话时,不觉地挪动着脚步,而身体又是前倾的。   那样子,像是随时要投怀送抱一样。   女孩儿说话神态亲昵,凑过来,手就要抱到陆三哥胳膊。   却见那陆三哥退开半步,然后右手插进衣袋,掏出一盒子香烟来。   珍卿只看到他的背面,这一会儿,他应该是挑出了一枝香烟。   然后,他又在衣袋里摸索一下,找出打火机点了烟。   那中年太太看他抽烟,就笑眯眯地说:“浩云,你现在烟瘾也大了。”   珍卿这时,已走到这三人近前,就听陆三哥说了一声:“应酬太多,没有办法。”   那女孩儿却抱住三哥胳膊,很娇柔地跟他说:“三哥,你抽烟这么凶,对身体不好的。”   陆三哥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珍卿过来了,原本有点疏淡的神情,立刻转化成笑意。   他微笑着向珍卿招手:“小妹,你快过来。听说你在午睡,没去打扰你。”   珍卿就老实走过去,陆三哥虚揽住她,顺势摆脱了那女孩儿的搂抱。   陆三哥转了一下身,改揽肩为拉手,对站着一旁的阿成说:“把东西给五小姐搬上去。”   胖妈这一会儿,把水果给珍卿端来,问了一句:“五小姐,我把水果盘端上来,你忙完了上来吃。”   珍卿一时间莫名其妙,她下楼来,不就忙活吃水果这事,胖妈说把水果端上去,她在楼下,还有啥可忙活的。   陆三哥拍拍她脑袋,说:   “我找了一套国语留声片,帮你校准汉字发音,还有一个留声机,等上楼去,三哥教你怎么用。”   珍卿呆萌地点点头,这三哥往常跟她笑,那就是恰到好处的笑,温和礼貌但并不热烈。   可是这一会儿的笑,就笑得比较开了。   他正要拉着珍卿上楼,听见后面女孩儿,娇娇地叫了一声“三哥”,然后说了一句话,珍卿也没太听懂。   陆三哥就回过头,面对那老少两个女人,扯着嘴角跟珍卿说:   “小妹,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大嫂的母亲林太太,这位是大嫂小妹,林小姐。   “她们都借住在谢公馆,就在后面的小楼里。她们陪大哥、大嫂,一起往晋州奔丧,今天才刚回来。”   珍卿乖乖巧巧地,喊了林伯母、林小姐。   但她心里在奇怪,这林家母女跟着去奔丧,怎么其他人没回来,他们倒先回来了?   这老少两个女人,表情神同步地一转,就是把嘴唇轻轻抿住,从上到下地,斜着眼睛打量珍卿。   冷飕飕地打量完了,不约而同地拿帕子,轻轻掩一掩鼻子,好像闻到难以忍受的气味。   这一对林家母女,对着珍卿说了几句话,珍卿听得一脑子懵。   她们讲的是南方方言,而且语速还很快。她们这语速,至少是开了1.5倍速。   陆三哥笑了一下,拍拍珍卿的脑袋,跟林家两个女人说:   “林太太,林小姐,五妹听不懂南方话,我们讲国语好吗?”   那林太太听着一笑,把扇子合起来,跟陆三哥说:“浩云说的,能有什么不好?”   林小姐就上来,扭着陆三哥的胳膊,伸头摇颈地撒娇:   “三哥,我来谢公馆这么久,大家都这么熟了,你怎么总叫人家林小姐,生份又客套。”   胖妈这时下楼过来:“五小姐,快上楼吃水果啊,冰镇的刚拿出来,再磨蹭就放热啦。”   珍卿答应一声,跟林太太、林小姐,笑着点个头,就跟三哥手拉手上楼去。   到了珍卿的房间,阿成正在组装那留声机。见珍卿进来,就问她摆在哪儿看着顺眼。   珍卿逡巡一圈儿,看小客厅百叶柜旁边,有一段墙壁没被占住,就说摆着在那儿挺好。   陆三哥弄来的,是立式留声机,摆在青色的墙壁下,像个高挑的贵妇一样,优雅端庄。   陆三哥让珍卿吃水果,他说他回房间一下,待会来教她怎么用留声机。   等珍卿吃完水果,陆三哥又过来,他西装外套脱掉了,穿着一件白衬衫,衣摆扎在裤子里,更显得腿长了。   陆三哥见珍卿吃完,就跟她解释说:   “小妹,你正学普通话,现在有一套国语留声片,非常流行,是国学大家钱冀行先生,自己录的标准国语音,平时可以多听他发音,校正你的国语发音。”   说着,三哥就手把手地教珍卿,怎么使用留声机,比如怎么调音量和速度,还有一些小细节问题。   小细节都弄好了,三哥就把唱片放到唱盘上,然后拉着她的手,把唱针放在唱片上,唱片就开始转动了。   陆三哥拉着她坐下,递给她一本教科书看。   听着这国语留声片,再翻着配套的书,珍卿就明白是咋回事情了。   唱片里的男声,用带点北京口音的普通话,念她手里这本书上的发音相似的词——准确的说是字。   这些字都读音相似,而说不同方言的人,恐怕都读不准它们。   这个国语留声片做出来,就是为校正人们的方言读音,让人学好标准国语的。   比如说,恼—怒,脑—路,老—怒,老—路——这里纠正的,就是n,l不分的人。   这书里还特别标注,是楚州、赣州、川蜀、徽州的人,要注意这两个字母的发音。   再比如说,房—饭,防—患,黄—饭,黄—患,纠正的是h,f不分的人。   书上标注说,闽地、粤州、楚州、赣州的人,要注意纠正这两个字母的发音。   不得不说,制作这个留声片的人,真是个了不得的牛人。   等珍卿会用留声机,陆三哥叫她自己多听,然后他就回房间去了。   ……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来了……有个字母,就是o头上有两个点的,弄半天弄不出来,你们将就着看吧,我看不能再给它弄出来感谢在2021-04-15 22:34:53~2021-04-16 19:3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092888、柯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宴霜 83瓶;胖伤心了~ 30瓶;暮泽、淡若安年?ω?、洛可可控、元旦 10瓶;w 6瓶;流萤小扇 5瓶;楠楠 3瓶;清蒸鳜鱼 2瓶;头顶有颗星、言蹊、我还有救啊、糯米团子z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辱人者自取其辱   这天晚饭以后, 珍卿从外面散步回来,胖妈端着一个托盘,从客厅那边走过来, 就喊着珍卿说:“五小姐——”   珍卿看托盘里面,放着一杯杏仁牛奶, 就跟胖妈说:“别上楼了, 我就在这儿喝。”   胖妈当然没意见, 珍卿就站在大厅中间, 慢慢地给牛奶喝完了。   胖妈把杯子放好, 笑眯眯地说:“五小姐,你先回去歇一会儿,待会上去给你放洗澡水。”   珍卿就点点头, 往楼梯口那边走。   才一折拐过来,就见北边楼梯口那里,见陆三哥拿着公文包和衣服, 一副着急出门的样子。   而中午见过的林兰馨小姐, 还有她的母亲林太太, 站在他对面跟他说话。   那林兰馨娇娇袅袅地,跟陆三哥撒娇。   “你就像惜音一样, 叫人家兰馨嘛, 一家人亲亲热热多好。”   那林太太也凑话:“浩云,兰馨香说得对, 都是一家人, 何必那么客气外道?”   陆三哥没有回应, 表情是淡淡的, 见珍卿走过来, 跟她打个招呼, 说他有事要出一趟差,叫珍卿好好待在家里。   珍卿祝三哥一路顺风,办事顺利。然后,陆三哥摸摸她脑袋,就跟林家母女点个头,就脚步生风地往外走。   珍卿和林家母女,一起送了一下陆三哥。   等看到陆三哥坐的车,消失在那条长道上,珍卿叹了一口气,她跟林家母女道个别,她就顾自往楼里走了。   她还没有走到多远,就听见那林小姐,在背后嫌恶地说:   “邋里邋遢,土里土气,看一眼都倒胃口。”   林小姐说得这样大声,就是故意叫珍卿听见,存心恶心人来的。   珍卿猛然回头,眯着眼,无声地打量这对母女。   那林小姐没提防她敢扭回头,还敢拿眼睛直直地瞪人,登时吓了一跳,怒道:“你看什么看?”   林太太也冷笑着,对珍卿说:“看着一副老实相,没想到挺能藏奸,你瞪着我们做甚?”   珍卿耸耸小肩膀,笑眯眯地问她们: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既然一块去奔丧,大哥、大嫂没回来,怎么却把林太太、林小姐送回来?”   说着,珍卿咂了咂嘴,又说:“让我猜猜看,不会是被人赶回来的吧?”   说着,就见这母女俩脸色微变,珍卿没搭理她们俩,自己走开了。   林兰馨气得发愣,跺脚说道:“妈,你看这小邋遢张狂得,真是,谁的嘴巴这么长,这样就告诉她啦?!……”   林太太动了一会儿气,却冷笑着说:   “她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是谢公馆五小姐?!她爸爸是个小白脸子,专意吃谢公馆的软饭,说出去丢死人。   “先让她张狂几天,等你大姐、姐夫回来,看我怎么料理她。”   得罪这林氏母女,珍卿倒有点无所谓。   对于没由来厌恶你的人,用不着费心巴力讨好她——因为结果肯定是费力不讨好。   不是珍卿瞧不起她们,就这种没情商、没智商的女人,到哪儿都是人厌狗嫌的。   陆三哥待人接物,一贯务尽礼数,非常细心体贴,让跟他交往的人如沐春风。   这个克制体贴的陆三哥,却明摆着不喜这对母女,可见这对母女,给他的观感有多糟糕。   下午的时候,胖妈跟珍卿说过,这林家母女见人就抱怨,说晋州水土不好、食物不好,人也粗鲁野蛮得很。   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这一对母女寄住在谢公馆,就敢这么肆无忌惮,跟着女儿、女婿去奔丧,必定也是不晓得收敛,得罪人是肯定的。   所以珍卿说她们在晋州待不住,被人赶回来,那是一说一个准儿。   当然,母亲和妹妹如此教养,她那位大嫂子,恐怕也不是个拎得清的人。   不过林家母女这种人,你就是低声下气忍耐她,她也不会好好对你,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害罢了。   所以得罪了就得罪了。   第二天的时候,大田叔说已经养好身体,收拾好包裹要回睢县去。   谢公馆的封管家,还有杜三叔那里,都买了许多布料、药材,还有一些海宁特产,就请大田叔,给杜太爷和亲长们带回去。   送大田叔走的时候,珍卿和杜三叔,都一起到了火车站。   一同过来的杜三婶,一口一个“珍姑姑”,对珍卿也极尽热情。还说过两天就是她生日,请珍姑姑去她家做客。   珍卿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了。   杜三叔两口子,结交她固然抱着功利心。   但就算不为杜三叔,这一路护送她来海宁的辛苦。   只考虑她现在谢公馆,家庭成员关系很杂,说不定以后遇到事,有需要杜三叔帮助的时候。   因此,她没有回绝杜三婶的生日邀请。   到杜三婶生日的前一天,珍卿给杜家那里打电话。   谢公馆客厅里,大家常用的电话,是一种转盘式的电话机。   打的时候,先按住一个数字,顺时针把数字转盘转到头。   然后丢开手,再接着转后面的数字,转完了四个数字——这时候的电话,就只有三四个数字。   这个时候就等接通了。   等电话接通以后,珍卿问清什么时间去方便,就把电话挂断了。   打电话没啥新鲜的,毕竟以前也看民国电视剧。   让珍卿惊奇的是,这个电话机座,中间竟然是铜鎏金,机座的足板和上面的镶板,竟然都是红木做的。   珍卿挂掉电话,站在电话机旁边,顺便多瞅了两眼。   她最近练素描练得多,熬心费力地琢磨焦点透视,看到任何静置物体,总是会观察它的明暗。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又换一个角度,半蹲着观察这明暗光线。   她正看得专注,不防被人推了一把,差点栽倒在地上。   就听见有人不善地问:“你怎么贼特兮兮,看什么都死盯着看!”   珍卿扭头一看,就见陆sì姐,还有林兰馨来了。   刚才那一句话,分明是林兰馨说的。   陆sì姐竖着眉头,看珍卿的眼神,是很直白的不喜,珍卿也不高兴:   “我在学西洋画的素描,观察它的明暗怎么了,四姐,就是一个老妈子,拿个鸡毛掸子掸灰,觉得电话机好看也能看两眼。   “四姐,你是我姐姐,我只想听你说,在谢公馆盯着电话机看,难道还犯法不成?”   陆sì姐紧皱着眉头,思忖一番,没想气地说:“你少牵三扯四的,谁不让你看了!”   林兰馨却跟陆sì姐说:   “惜音,你别忘了罗曼茹。她说话细声细气,都不敢正眼看人,乍然一看是顶老实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她总爱盯着家里东西看,后来就伸出第三只手,还敢做那么不要脸的事。惜音,咱们可要吃一堑长一智。你可要帮着提防一些”   珍卿就发现,一提到那什么罗曼茹,这陆sì姐看她的眼神,明显厌恶升级。   于是,陆sì姐就跟秦管家说:“秦姨,你给我盯着小五,家里的东西,别让她动手动脚的。”   她自说自话痛快了,就跟林兰馨两个人,三摇两摆地走到餐厅去了。   秦管看着珍卿,欲言又止一番,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唉声叹气地走了。   珍卿看着她们走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刚才她们提到罗曼茹,又说到什么三只手时,珍卿确实怒从心头起,想好好跟她们理论一番。   但她猛然意识到,这陆sì姐是陆三哥亲妹,跟她撕开闹翻了容易。陆三哥若因此对她产生恶感,那对她的处境有什么好处?   陆三哥是个自律得体的人,不像林兰馨这样,疯狗一样乱咬人。   但再自律得体的人,也会有喜好憎恶、亲疏远近,这种继兄妹的关系,还是要谨慎处理啊。   让珍卿没太意外的是。   从这一次以后,陆、林两个女孩儿,逮着机会,就把珍卿数落排揎一顿,不分任何时间场合。   陆sì姐本不喜欢珍卿,再加上林兰馨肆意挑拨,这俩大姐,一碰到机会就找茬儿。   有时那位林太太看见,不但不劝架,也要拿着长辈的架子,给这俩人帮腔助势,更加地数落珍卿。   想她又不是花花草草,动不动被三个喷壶,喷一脸唾沫腥子,也是暗怒得很。   珍卿选择了忍气吞声,而不是针尖对麦芒,整天跟她们大吵大闹的。   因为对于不自重、不讲理的人,吵架是吵不明白的,最好能蛇打七寸,打得她一时半会儿,没有精力跟人找刺激。   但比较尴尬的是,现在的谢公馆,没有稳重长者坐镇,没有人能有效地管制陆、林二人。   这陆三哥说出一趟差,一去就是半个月的功夫。   而去晋州奔丧的一大帮人,发了两次电报回来,嘱咐管家佣人好好照料家里小姐,但是他们的归期还比较遥远。   但据说后妈他们在晋州,除了给吴太爷办丧事,还在忙活采买中药材的事,一时半会不能回海宁。   而豪门里的佣人都心明眼利,晓得谁不能得罪,谁得罪了也没关系。   这帮子管家佣人们,但凡碰到珍卿被陆、林二人数落,他们都是远远躲开的。   珍卿就是要塑造出受气包的形象,一丁点儿的反抗都没有。   她从小就是善于忍耐的人,倒没觉得心情太难过,该吃吃该睡睡,日子过得还不错。   珍卿自来是这种习惯,对将要打击报复的目标,如果不能保证一击即中,那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她总会一直暗中观察,掌握她们的弱点,没机会就蛰伏待机,有机会就果断出击。   珍卿稍一留心就发现,这林兰馨和陆sì姐,经常到陆sì姐房里,在上面一待就是小半天。   有时候,她们俩也在楼下玩,但时常用英语,背着人嘀嘀咕咕的,像是谈着很秘密的事——哼,猥琐的秘密。   林兰馨这个女孩儿,虽然品性不怎么好,但智商和情商还有一些,所以她跟亲戚朋友,还有不少通信来往。   珍卿自己写信收信多,有时候邮差来谢公馆送信,如果没有她的信。她就特意到邮差那里,在谢公馆的一沓信里,翻找有没有遗漏她的信。   这样操作了几回——顺便就记住了,林兰馨的三个通信地址。   ……   虽然在谢公馆处境堪忧,珍卿学德语倒学得不错,而且跟杜三叔保持了友好联系。   杜三婶过生日那回,珍卿去他们家玩了一次。   从那以后,杜三婶时不常会约她出去,带她逛百货大楼,逛衣料首饰铺子,还带她下馆子吃饭,还去看过一场混乱的电影。   趁着能出门的机会,珍卿就让杜三婶,带她去书局、书店、审美店一类地方。   像炭精粉、画册、颜料、纸张这些,每回只买一些回来,藏着不让谢公馆的人发现。   要不然,那陆sì姐和林兰馨,还不晓得怎么拿来说嘴。   珍卿买了这些东西,整天在房间里,悄悄地试验水彩擦笔画法。   她每天六点钟起来画画。   这个时间段,服侍她的胖妈才刚刚起,起来以后也不上来服侍,就在下面厨房里做些杂活儿。   晚上洗完澡以后,珍卿还会画一个多小时。这个时候,胖妈下楼去准备休息,不会再上来。   画画嘛,为啥要这么偷偷摸摸呢?   因为在不少文人眼里,月份牌的这种媚俗、艳俗的画法,是一种低级趣味,甚至是病态的、恶劣的。   不说别人,她的这位杜爸爸,好歹是个大教授——若是让他知道,他闺女画起月份牌,很难说他会有啥反应。   而重要的是,决不能走漏消息,叫睢县的李师父知道,要不然李师父恐怕要疯——他是月份牌画风的极端厌恶者。   她每天早起晚睡,一天能画三个钟头左右。   七月中旬的一天,珍卿下午上完了课,在后花园草窠里捉土狗子,捉到了装进蝈蝈笼子玩。   她玩到长椅边上,在椅子后面,捡到一本全英文的书,名叫LADY STERLING’S LOVER——翻译过来,就是《斯特林夫人的情人》。   她一看这骚包的名字,就知道书是陆sì姐和林兰馨的,肯定是俩人粗心大意掉在这儿的。   下午,她看见陆、林俩大姐,就坐在这只长椅上,抱着一本书一起看。   她们看着书还会说话,说话时刻意用英语交流。   有时候看着书说着话,她们会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容里,像是藏着一些猥琐的秘密。   珍卿眼珠儿一转,心里嘿嘿地笑,一点儿没有拾书不昧的觉悟,把她们的书揣进怀里,悄悄带回到房间里,打算有空翻一翻,看看这书的内容,跟她想得是否一样。   捡到这本书以后,珍卿正琢磨搞个计划,让陆、林二人倒个大霉。   没想到,她暗搓搓地想搞事,有人对她的忍气吞声,却已经很不满。   这天晚上洗澡时间,正给她洗头的胖妈,就恨铁不成钢地说:   “五小姐,你好赖是个小姐,性子咋这么面呢?   “人家指着你鼻子骂,你一声也不敢吭。你愿意做个面团,别人自然想咋捏你就你。   “都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人没点狠气,只能看别人吃肉,你自家吃屎,一点出息没有。”   胖妈一边说着,一边用劲地刨着珍卿的头发,把她头皮都快要刨破了。   珍卿痛得嗷嗷叫,胖妈就是不放轻,没好气地说:   “就是叫你疼,叫你难受,下回她们再骂你,你就骂回去,要不然,我这个服侍你的,在别人面前也不露脸儿。”   珍卿也学她嘁了一声:“你咋不说,叫我跟她们打一架,给她们打服喽!”   胖妈立时嗓门拔高,看热闹不嫌事大:   “打一架?打一架那就更好。林家那两个破落户娘儿俩,就是个纸糊的房子——一点不能容人。   “她们就是挑唆四小姐,来压制你。你越缩着,她们越得意。你给她打服了,日子才好过。”   珍卿懒得理她。   她连谢公馆的家人,现在都没有见全,更谈不上了解交往,建立感情——没有任何情分可以消耗。   这时候她先跟人打一架,人家对她的印象,立马就变坏了。   心理学有个名词——叫首因效应,就是交往双方形成的第一印象,会对今后的交往关系,产生很深的影响。   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先入为主”。   她若给后妈一家,留下太糟糕的印象,以后在人家的屋檐底下,那就更难过日子喽。   然而可喜可贺的是,暌违半个多月的陆三哥,总算是给他盼回谢公馆了。   陆三哥不晓得忙啥,累瘦了一大圈子,他跟管家们说,他要在家休息两天,如果外面有公事找他,一律推开。   终于把陆三哥盼回来,珍卿不由动了心思,陆sì姐和林兰馨过分嚣张,是时候,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了。   晚上的时候,珍卿把那本《斯特林夫人的情人》,重新找了出来。   这几天,她抽空把这本书翻了一下,虽然全英文的书没有太看明白。   但她现在的英语,至少也是三四级的水准,连蒙带猜地翻一遍。   她敢拿她的节操保证,这是一本黄得不能再黄的小黄文,为爱鼓掌的桥段简直不要太多。   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小样儿,给你们弄个连环套,让你们知道知道,啥子叫做个变态!   第二天,陆三哥一直在家休息。   中午吃完了饭,珍卿看陆、林二人,在后花园里闲逛。   她也跑到后花园里,坐在长椅上发呆,摆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陆sì姐还在园子里,林兰馨却自己走出来,正要往楼里面走。   就看见一脸丧气样的珍卿。   这半个多月以来,不管林、陆二人怎么期侮,珍卿一直是忍气吞声,老实得像个木头人一样。   这林兰馨小姐,在珍卿面前颐指气使,肆意侮骂,已经养成下意识的习惯。   这不,林兰馨路过珍卿身旁,见珍卿只顾发呆,也没有跟她打招呼。   她心里一股恶气上来,怎么看珍卿怎么不顺眼,对珍卿张嘴就骂,说她成天死样怪气,阴阴沉的,看到她就要走霉运。   珍卿一改往日的忍气吞声,立刻还嘴:   “你才是个坏人,我从来没招惹你,对你没做一件坏事,没说你一句坏话,可是你天天欺负人,你才是个坏心肠,好男人都不会喜欢你。”   在这之前,珍卿总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林兰馨在她面前,习惯了高高在上,容不得一点忤逆。   这一见珍卿还敢还口,立刻就推搡珍卿,恶狠狠地叫她道歉。   这时候,陆sì姐也过来了,问她们俩怎么回事。   那林兰馨张嘴就撒谎,跟陆sì姐说:“她说你天天欺负她,是个心肠恶毒的人,将来没有好男人喜欢你。”   嘿,陆sì姐这个软耳根子,林兰馨一说她就信了。   陆sì姐像个发怒的母豹子,三两步冲上前,狠推了珍卿一把:   “你敢这么说我?你个脏嘴烂舌头的。你吃我家喝我家,不知道感恩,还敢嘴里不干净?……”   珍卿也是长见识了,这陆sì莫非是个脑残吗?别人一说她就信了!   这陆sì姐扯着她胳膊,叫她道歉,珍卿大声喊:   “姓林的胡乱编排我,我根本没说这话。我对天发誓,如果我说了那些,就让我脸上长包,身上流脓,一辈子找不着好婆家。”   这耳根子软的陆sì姐,看她敢发这么毒的誓,态度立刻松动了。   她将信将疑地看林兰馨,质问道:“你是不是扯谎了?糊弄我呢?”   而林兰馨脸色大变,她走到珍卿身边,也对她推来搡去的,很生气地说:   “你自己说的,你敢不认!我分明听你说的,你说惜音白长那么好看,心肠却那么坏,嫁不了好人家。”   说着,连连推搡珍卿,情绪激动之下,猛把珍卿推到地上。   珍卿一屁股摔地上,想自己从地上爬起,可这林兰馨更要发狠欺人。   珍卿每次还没爬起,她又给她推在地上,珍卿受了这么大委屈,于是扯着嗓子大哭起来,说:   “你太欺负人了!”   然后她拿起手来一看,就见右手掌下方,不知被什么东西割破,血已经流了很多。   陆sì姐见林兰馨,抬腿还想踢人,连忙扯着她:“她好歹是我们家五小姐,你是不是疯了?!”   听到动静的秦管家,还有胖妈等几个佣人,看珍卿扯着嚎啕大哭,举起来的右手,流了满手的血,也是吓得不行。   秦管家连忙喊佣人,快去拿碘酒和纱布,给五小姐清理伤口。   楼上陆三哥本来在洗澡,听到女孩子的大哭声,连忙穿了衣服下来。   他来到客厅里,看秦管家拿着棉签,正要给珍卿涂碘酒,连忙阻止着:“这伤口有点大,涂碘酒会落疤,要冲水。”   说着赶紧拉起哭得直抽的珍卿,往厨房水龙头那里,开了水龙头一直冲水。   陆三哥看她泣不成声,哭得一脸通红,就是不知道事情原委,也能听出这孩子,有无尽的委屈。   陆三哥被这哭声,扰得心生躁意,安慰她说:“五妹,先别哭了,万事三哥给你做主。”   他一回头,问秦管家怎么回事。   秦管家又为难又发急,心里掂量一下说辞,说:   “我在餐厅里,跟岳嫂说事,听见外面有人哭,出来一看,五小姐摔在地上,手已经摔破了。”   秦管家跟岳嫂,刚才其实在客厅,老早听到动静,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叫人先去看怎么回事,晓得五小姐被欺负,实在推诿不得,她们才赶忙走出来。   陆三哥冷眼看她:“不说林小姐和惜音,都在那里吗?!怎么回事?”   秦管家脸色难看,支吾着说:   “三少爷,我到花园时,只看见五小姐摔在地上,四小姐和林小姐,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   陆惜音跑过来,跟陆三哥说了原委,但她还为林兰馨说话:“是小五先骂的我,林兰馨看不过,才推得她。”   伤口还在冲水的珍卿,心想:小样儿,看你一副尖酸刻薄相,没想到还是个圣母。   哼,不管你如何维护姓林的,却也无意之间,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确实是姓林的推过她。   胖妈看珍卿哭成那样,沉默了一会儿,就很不愤地跟陆sì姐说:   “四小姐,你跟那个林小姐,见天没事寻事,动不动欺负五小姐就算了,反正她是老实人,她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就是背着人,也从不说你俩一句不是。今天你说她敢当面骂你,谁信啊?”   哭得正起劲的珍卿,愕然地瞟了胖妈一眼,没想到胖妈敢帮她说话。   她说出这些事,肯定得罪了陆惜音和林家母女,甚至还有那未谋面的大嫂。   果不其然,陆sì姐指着胖妈,恼羞成怒地嚷:“你少昏乱说话,红口白牙诬蔑我!”   陆三哥冷冷看她一眼,不怒自威:“封管家,给她收拾包裹,让她滚回陆家去。”   封管家连忙脆声应下,叫两个老妈子,给四小姐收拾东西,又叫两个车夫把车子备好。   陆惜音立刻嚎哭起来,坐在地上打滚儿,死缠活拽的,开妈求饶了,就说不愿意回陆家,就待在谢公馆。   陆三哥全不理会,他把珍卿的手,从水龙头下面拿起来看,看脏东西都冲掉了,就带她回到客厅里。   他从急救箱里,拿出药膏、纱布、剪子,先给珍卿涂了薄薄的一层软膏,再小心地给她裹上纱布。   珍卿看见他凌乱的头发,还在缓慢地滴着水,滴在他的白色衬衣上,晕成一小片水渍。   他比六月时瘦了不少,眼下也沉淀着倦意——可是他的周身,好像蒙着一圈温润的光,带着一种神性似的,让人不由看得失神。   珍卿听胖妈说过,陆三哥小时候,他祖父就做主,给他定过一门亲事。   有句话咋样说的?你的温柔让俺心碎。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啥?   是我刚有点喜欢你,就发现,你爷爷已经给你定了亲。   陆三哥把纱布缠好了,回头跟胖妈交代:“等开始结痂,就别上药,纱布一天换一回。”   说完,回头见珍卿呆呆地看他,摸摸她的脑袋:“什么也别想,上楼好好睡一觉,下午也不用补课。”   珍卿点了点头,给陆三哥鞠了一躬,认真地说一句:“三哥,谢谢你。”   陆三哥笑了一笑,叫胖妈带她上楼去。   看珍卿走上北边楼梯,陆三哥脸上的温和,一瞬间消散了去。   他回到沙发上坐下,从烟盒里抽一根烟,扒开打火机点燃,淡淡看着秦管家一群人,没有说话。   他的烟抽到第三口,眼睛眯了一下,举着烟轻淡地问:   “秦管家,没有话要说吗?”   秦管家脸色发白,两只手紧紧地绞着,说:“三少爷,我确实没看见。”   陆三哥烟头上,攒了一点烟灰,他的随从阿永,连忙把烟灰缸拿来。   陆三哥右腿搭在左腿上,随意掸了一掸烟灰,他瞅了秦管家一眼:   “秦管家,妈妈和大嫂倚重你,说你最细心能干。你明知我问的什么,却跟我装傻,没把我放在眼里吗?”   秦管家更是一惊,抬眼看了陆三哥一眼,绞着手说:   “三少爷,我也为难,您整天累得吃不下,睡不好,林小姐、四小姐,是跟五小姐不和睦。可我看没闹出乱子,就没敢跟你说,实在怕您太劳累。”   陆三哥瞥她一眼,轻哂一下:“也许,我还得感谢你,是不是?”   俊美无俦的陆三少,看起来温和无害。   秦管家可是知道,这个白面人做黑心事,一点不会心慈手软的。   三少爷看她的眼神,叫她害怕极了。   陆浩云暂时没搭理她,又吩咐佣人,把五小姐的家庭教师——柯先生请过来。   陆浩云让佣人上好茶,先客气地闲叙两句,顺便询问珍卿学习的进度。   柯先生见珍卿聪明又勤奋,其实挺喜欢这个学生。   但他的习惯,越聪明的学生,他就越不夸奖他,就怕学生和家长骄傲自满。   柯先生就低着头,很含蓄地说,珍卿学习算勤奋,学习效果也还不错。   中国人有一种恶习,夸奖别人家的孩子,有三分好要夸成六分,有六分好要夸成十分,有十分好要夸成十二分。   即便一分好处也没有,也有人闭着眼说瞎话,把一个傻孩子夸得天上地下,厉害之极。   陆三哥不喜欢这种习气,却也习惯了这种习气。   这位柯先生说话温吞,对小妹的评价,一点儿也不干脆。   陆三哥就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珍卿学习不咋样。   但人家一个女孩子,成绩不好,恐怕脸面上下不来,他问过柯先以生后,就更不过问珍卿的学习。   陆三哥跟柯先生说:“今天,小妹学习辛苦,做兄长的,想让她休息一下。天气太热,我让司机送先生回校。——”   柯先生连忙摆手,说不用,然后对他欲言又止,但终究啥也没问。   其实,刚才这家三个小姐的争执,他在楼上早看见了,只是碍于他是外人,这豪门大户的事,他贸然插手不好。   但他还是心疼学生,就跟陆三哥说:   “陆先生,恕我冒昧,珍卿是心地善良的孩子。我在楼上看见,穿红裙的那位小姐,一直推搡珍卿,推得她半天爬不起……”   送走了柯先生,陆浩云叫来随从阿永,对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随后,阿永就把佣人们全叫来,包括管家、司机、花匠等。   他跟这帮佣人说,三少爷想知道,四小姐、林小姐平日里,跟五小姐相处的情形。   据实说话的人,三少爷会赏两块钱;把实话说得详实的人,三少爷赏三块钱。   什么也不愿意说的人,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威逼利诱的手段,陆浩云更习惯利诱。   因为世上的人,坚贞不屈的人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总为利益活着。   以利诱手段迫人就范,不用弄得鸡飞狗跳,简简单单就把事情了结。   然后,果然是钱财动人心,绝大部分佣人,都跑主动跟三少爷交代,他想知道的事情。   陆浩云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倒也拼凑出了三个女孩儿,在谢公馆每日相处的情形。   就佣人们的说法来看,两个女孩子闹到这步,完全是惜音和林小姐无理取闹,随意欺人。   而这个小妹,却一直忍气吞声,老实得像个木头人。   陆浩云又问佣人,五小姐这两三天,有没有收到老家的来信。   她杜家的亲戚,有没给她打电话,或是带她出去。   佣人说都这些没有。五小姐这四五天,天天跟先生上课呢,一点闲事儿都没干。   事情都问明白了,陆浩云对在场众人,很是和蔼地说:   “林太太和林小姐,是大少奶奶的至亲,是谢公馆的座上客,我们作为主人家,本当竭诚尽力,让二位客人宾至如归,事事顺心。你们觉得,自己做得好吗?”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晓得三少爷卖得什么关子。   陆浩云将燃完的烟蒂,丢到烟灰缸里,似是失望地看着他们:   “现在天气炎热潮湿,谢公馆内蚊蝇毒虫也多,根本不宜居住,我在外奔波有日,顾之不及,你们怎么想不到,给林太太和林小姐,找个环境宜人的宾馆,让她们好好避一避暑?”   一直惴惴不安的秦管家,惊恐地看着三少爷,他竟然要赶林太太和林小姐走,那可是大少奶奶的母亲和妹妹。   他怎么跟大哥大嫂交代,这怎么敢做得出来呢?   其他佣人们,也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陆浩云逡巡一周,轻笑一声,说:   “你们虑事不周,怠慢家中贵客,我替你设想周全,还不赶紧去行事吗?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吗?秦管家,你未免太惫懒了,我说的话不顶用吗?”   秦管家吓得汗出如浆,嘴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陆浩云的随从阿永,向那男女佣人振臂一呼,大声喊着:   “三少爷风尘仆仆,身体吃不消了,他想招待好贵客,现在是有心无力。你们谁有这个孝心,替三少爷分忧解难,把林太太和林小姐,送到适宜避暑的宾馆,一个人赏三十个光洋。”   此言一出,众人一时哗然,一个接一个的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愿意替三少爷分忧,帮他把客人安置好。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一会儿,阿永的身后,站了有男女近十人——除了几个老实本分的,几乎所有人,都被重利所诱。   还有脸色惨白的秦管家,她现在,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接着,阿永再次振臂一呼,大家就浩浩荡荡地,跟阿永到后面小楼里面,帮林太太和林小姐,好好收拾东西,安安生生给她们送到宾馆去。   那一群人闹哄哄地才走,陆惜音的东西,已经收拾妥帖,两个男佣人给她提着行李,两个老妈子架着她向外走。   陆sì姐从客厅里过的时候,还向三哥尖声叫着哭求,说以后再也不欺负小五,她谁也不欺负,她就安安生在谢公馆待着……   陆浩云看这个妹妹,发现跟她一句话也不想说,摆摆手,由着老妈子把她拉出去。   作者有话说:   我虽然晚了,但有惊喜不是?   但不要指望,我每天能更这么多,日更一万只是意外,日更三千才是常态^-^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感谢在2021-04-16 19:39:46~2021-04-17 21:2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09288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baozhimu 20瓶;杳杏音尘 10瓶;糯米团子zy、楠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兄妹俩各施手段   谢公馆的大客厅里, 待无干人等都退下去。   陆浩云又点燃一根香烟,吞吐着一圈圈的烟雾。   袅袅烟雾中,他温润的神情, 渐渐变成冷凝。   惜音针对新来的五妹,在陆浩云听起来, 确实很莫名其妙。   他的妹妹他了解, 她固然性格一塌糊涂, 却也没什么执念, 是个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人。   说白了, 是容易受人影响的人。   可她对新来的五妹,偏偏像是欺负上瘾了,卯住她一个人不撒手。   大嫂的妹妹林小姐, 跟惜音走得太近,却无法对惜音施加有益的影响。   这林家母女之前在晋州,日常言行就多有不逊, 惹得吴家亲属厌恶异常。   她们之所以在晋州待不住, 就是因那位林兰馨小姐口无遮拦, 说一个吴家少妇,每回给孩子喂奶时, 总要当着许多男人的面, 一看就是个不检点女人。   那林家母女两个,到处传那个少妇的闲话, 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那少妇畏于人言, 后来上吊自戕, 以证清白。她婆家和娘家不依, 揪着林家母女两个, 喊打喊杀的。   因此, 她们在晋州实在待不住,才灰溜溜地回到海宁。   陆浩云自觉是男人,向来不大跟女人一般见识。可是对这林家母女,此番也颇觉不耐。   他现在必须为惜音计较,现在只是癣疥之疾,不能让它长成一个颗毒瘤。   即便将来大哥大嫂回来,陆浩云也不怕他们质问。   林小姐怂恿四妹惜音,肆无忌惮地欺侮小妹,那位林太太身为长辈,不但不行规劝,还助纣为虐。   这是想搅得谢公馆,姊妹亲人不和,进而家宅不宁。   他母亲谢如松,因林家母女在晋州生事,已经对二人极为反感。   她们回到谢公馆,又如此兴风作浪,只会让她母亲更加恚怒。   母亲对继父很看重,继父的独生女被欺侮,守在家里的陆浩云,要对母亲和继父交代。   而母亲在继父面前,也必须有一个姿态。   母亲虽然顾忌大哥,看重大嫂,也不会一再容忍林家母女。她不会认为小儿子做得不对。   所以,他让林家母女离开谢公馆,并不是一时冲动。   陆浩云看一眼药箱,没人想起来收起它。   这件事还有一个蹊跷之处,就是众人的印象里,老实过头、像受气包的五妹,带给他的违和感。   从前那么多回被欺压,五妹都能咬牙忍下,怎么偏偏今天忍不住反抗,回骂欺负她很多回的林小姐?   今天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吗?小妹受到什么刺激了?   佣人已经告诉他,五妹最近一直上课,既没收信,也没出门,也没接到外人的电话。   那有什么事会刺激到她,引得她今天举动失常呢?   陆浩云眯着眼,按灭了烟蒂,有点好笑地摇摇头。   若说今天有什么特别,今天最特别的,就是他难得在家休息。   陆三哥调换一下坐姿,这是他惯常坐的位置,可是今天坐下来,总感觉不大对劲。   他起身拿开沙发垫子,发现垫子下面有一本书,封皮上写着英文\"LADY STERLING’S LOVER\"——斯特林夫人的情人。   这是一本全英文字的书。   他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很悠闲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的随从阿永过来,问:“三少爷,把林太太和林小姐,送到哪家宾馆?”   陆浩云头也没抬:“大哥南郊的青云别野,依山傍水,今年也通了水电,正适宜避暑消夏,你多带些用物去,花销记在公账上。”   阿永应了一声,又听三少爷说:   “你去巡捕房,雇三四个巡捕,好生保护林小姐和林太太。青云别墅很安全,但外面不一定安全,叫她们不要随便走动。”   说着,陆浩云眼神一动,吩咐阿永:“把秦管家,还有刚才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都叫过来见我。”   不一会儿,阿永把那些人悉数叫来,陆浩云勉励他们说:   “你们也晓得,大少奶奶对她母亲、小妹,感情至深,视如性命一般珍重。大少奶奶在晋州料理丧事,林太太和林小姐在海宁,容不得一点差池。   “此番送她们到南郊青云别墅消夏,还是秦管家亲自过去照料,我才放心。   “除了秦管家之外,在场的诸位,我都信得过你们的人品和能耐。   “所以,照料林太太和林小姐,如此之重任,非你们不能担当……”   秦管家首先难以置信,走上前跟三少爷分辨,说:   “三少爷,向来是我管着家事,我如果甩手就走,这么多事情头绪,谁来经手?   “三少爷,不如叫金妈过去,她能认字看账,做事又稳妥,脾气也好,这一年办了很多事情,太太和大少奶奶都赞她。让她云别墅,一定能照顾好林太太和林小姐的。”   陆浩云阖上那本书,表情很是平淡温和,说:“你的意思你不想去?”   秦管家下意识一个哆嗦,猛然省过味儿来,然后连忙点头,说:   “不是,三少爷,我愿意去,我愿意侍候林太太和林小姐。”   秦管家也是怕了三少爷,她要是不应下这个差事,还不晓得三少爷怎么拿捏她。   ……于是,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珍卿换了一身衣服,心累地躺到床上。   她刚才哭得太久,眼泡都肿起来了,看着胖妈打了一盆水,透好湿毛巾给她擦脸,她哑着嗓子问她:   “胖妈,你今天一开口,把四姐和林家人,都得罪了。”   这个世道做佣人,谢公馆这种水准的主家,恐怕也不好找吧。   胖妈的大胖脸,显出不屑的神情,很无所谓地说:“得罪就得罪了呗。我不怕她们。”   珍卿瞪着眼看她,心想:这大妈还挺硬气,莫非,在谢公馆的靠山很强硬?   看来,长得很低调的胖妈,可能还是个宝藏老妈子。   陆浩云吩咐,秦管家不在的日子,由金妈和管后面佣人和亲戚食宿的康二,一起管理谢公馆的全部内事。   这一会儿金妈过来,跟陆浩云说晚饭好了。   这时候,陆浩云把《斯特林夫人的情人》,已经翻看了十来页。   金妈看见三少爷手里的书,那个书皮的颜色,还有上面的画,她是认得的,她就露出一点惊讶。   陆浩云就问金妈:“你见过这本书?是谁的?”   金妈就如实回答:“四小姐和林小姐,前几天常凑在一起看——但后来说弄丢了,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呢。”   陆浩云合上书拿在手里,站起身对秦管家说:“晚饭送上来。”   走到二楼房门前,陆浩云掏出钥匙开门,正碰见胖妈从珍卿房里出来。   他转开房门把手,回头问胖妈,小妹怎么样。   胖妈叹了一声,五小姐哭得太累,洗完就睡着了,呼呼睡得还挺香呢。   陆浩云听得一愣,他进到屋里关上房门,先换了一身衣服。   换完衣服出来,忽然想起胖妈说的,小妹洗完以后就睡着,睡得还挺香——他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没心没肺。   她之前被欺负那么久,却能一直忍耐下来,心里该积了不少郁气。   若她是情绪失控之下,突然向欺负她的人发作,事情没过一会儿,不该心绪纷腾,难过得睡不着吗?   陆浩云顾自笑了两声,随意捋了一把头发。   七月的大热天气,他的头发已经自然干了。   这个五妹说到底,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陆三哥暂时丢开这一点狐疑。   吃过晚饭,陆浩云接着看《斯特林夫人的情人》,一直看到午夜,才把书看完。   这本书写的是,一个伯爵夫人跟府中花匠的隐秘私情,其中有大量露骨禁忌的□□描写。   他合上书丢在桌上,思量了一会儿。   适才听佣人们说,惜音和林小姐,从放了暑假,楼上楼下,常常伴在一起解闷,还常凑在一起看书。   陆浩云有预感,类似《斯特林夫人的情人》这种书,惜音一定读了不少——她那些天常在楼上,连饭也不下来吃,她告诉他,她每天在读外国名著。   陆浩云诸事缠身,也没有心思多在意此事,没想到,惜音都学会糊弄他了。   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说是已经成熟,却正是性情不稳的时候。   周遭有不好的影响,最容易移情易性,误入歧途。   惜音在父亲身边长大,受他后妻的不良影响,性格本来已经够坏了。   现在看来,好像她的性格,还能继续坏下去。   惜音个性直来直去,人缘很坏,她的所谓朋友,不过一帮攀比卖弄、争风吃醋的朋友。   她不可能从朋友那里,借来这种禁书。   像这种违禁的书,市面上根本没有卖的,多半是大嫂或林兰馨,从朋友那里借的。   大嫂在管家育儿之余,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最爱看这种风月闲情的书。   第二天一早,阿永从南郊赶回谢公馆,陆浩云交代一番,阿永又出门办事去了。   珍卿昨天一睡,直睡到第二天清晨。   早上在梳妆台前梳头,胖妈口沫横飞地,跟她讲述了□□姐,还林家母女,卷着铺盖行李,灰溜溜被送出谢公馆的情景。   珍卿稍感意外,她没想到,□□哥不但动了怒,竟然是这么雷厉害风行地行动。   唉呀,对亲妹妹都这么铁面,说撵就给她撵出去了——对她这个动心眼儿的继妹,会怎么样呢?   珍卿不由心里惴惴。   她当然晓得陆三哥很精明,就她这点小伎俩,陆三哥这种火眼金睛的人,很容易就会识破的。   但她是别无选择的。   她对付陆、林三人,可用的手段主要为两类。   一是摩拳擦掌,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搞到这些坏蛋身残心也残,让她们再也妨碍不到她。   但是运用这一大类方法,不但条件和资源不够,而且操作起来后患无穷。   第二种就是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嘛,当然可以向陆三哥告状。   请别人假装为她打抱不平,然后向陆三哥告状,她自己置身事外——这个想法当然很好。   但谢公馆人事很复杂,她谁也信不过,就怕有人收了她的钱,回头再把她给卖了,那她就很被动了。   谢公馆毕竟不是睢倒,她没有那么多人能用。   不能请别人帮她告状,那只有自己亲自上阵——这样就把自己完全暴露。   如果陆三哥偏疼亲妹,又碍于哥嫂而姑息林家母女,对这个事轻拿轻放,只放点狠话,摆个态度。   那珍卿就又陷入被动,这些爱欺负人的女坏蛋,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欺侮她。   搞不好就弄巧成拙了。   说白了,珍卿冷眼旁观,觉得陆三哥对□□姐,七分疼爱加上三分纵容,感情是比较深的。   如果仅仅是口头告状,她信不过陆三哥能够秉公执法。   所以,她选择了情景再现的方式,让更多的人,亲眼见证这场欺凌,让陆三哥没有回避的余地。   她知道这点小伎俩,躲不过明察秋毫的陆三哥。   可看穿就看穿了呗,她对陆、林两个女孩儿,既没有罗织假证,对她们进行栽赃陷害,也没有下点疯药,让她们神经错乱。   昨天这场欺凌事件,陆、林两个人是毫不伪装,全是发自内心的本色表现,珍卿不过是恰逢其会,配合一下下她们的表演。   所以珍卿觉得,她啥坏事也没干呀,陆三哥发现她动心眼儿,又能给她定什么罪名?   他应该反省自己,为啥一出差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让无辜弱小的继妹,独自面对三只疯狗,想做个傻白甜都做不成啊!   珍卿筹谋这个情景再现式的告状,只是想让想办法,辖制一下陆、林三人,让她过过安生日子。   她真是没想到,陆三哥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万钧。   管她是自己的亲妹妹,还是哥哥的小姨子,哥哥的丈母娘,那都是亮剑出击,毫不姑息。   真是威风凛凛、铁面无私。   说到威风凛凛和铁面无私,她想起一个流芳千古的人,还有一首歌。   珍卿就借鉴过来,歌颂一下陆三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海宁有个陆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   在心里歌颂完了以后,珍卿还是有点惴惴,希望铁面玻璃心的陆三哥,看在她是继妹的份儿上,好歹对她客气一点吧。   这一会儿,胖妈还在絮叨,虽说林家母女,暂时搬出谢公馆。   但她们去南郊住的也是别墅,还有那么多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   等大少爷、大少奶奶回来,说不定马上就能回谢公馆。   珍卿也叹了一声,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来了近一个月,也晓得大房在谢公馆的地位很超然。   首先,大房里有长子长孙,这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身份。   而听这谢公馆的人说话,花仙子公司能有如今的成色,大少爷那是功不可没。   至于怎么功不可没,佣人们说不出大名堂。   他们就说大少爷从九年前,就帮着他妈管治公司。他妈谢如松任董事长,而大少爷吴祖兴就做总经理。   母子俩一块上阵,扑腾了这九年时间,把谢董事长从父兄手里继承的四个工厂,发展到了如今的庞大规模。   多庞大的规模呢,珍卿总结了一下:   花仙子卖的洗护类化妆品,就有将近二十种,还卖一些日杂,如洋火、卫生纸、牙粉等。   本来这摊子已经很大,从前年开始,在谢董事长的支持下,作为总经理的吴大少爷,先后又办了两家纺织厂、两家印染厂。   弄了这一年多时间,据说如今生意也非常红火了。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这句话大家都没有明说,但意思是心照不宣的。   那就是——大少爷吴祖兴,是谢董事长的家族事业,理所应当的继承人。   至于陆三哥,据说他在外面,跟朋友合开了不少生意,赚钱也不少赚,商界的人也很夸赞。   但是谢公馆里,相当一部分人觉得,若论起对家里的贡献,三少爷远不如大少爷。   所以,谢公馆的这位大少爷,已经隐隐是太子爷的地位,林家母女敢这么肆意,除了本身教养不好,也是仗了太子爷和太子妃的势。   还真别说,陆三哥碍于哥哥嫂子,能用强力把林家母女送走,已经很有担当很有魄力了。   总体来说,这场持续半个多月的战斗,结果还是让珍卿满意的。   有一个人说过,生活是一个战场,每个人都天然的战士。   珍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一眨眼睛,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为你的人生而战斗吧,美少女战士!   一天以后的晚上,陆三哥和珍卿一块儿,在餐厅里吃晚饭。   封管家匆匆进来报说,大少奶奶的大伯父——林述经先生,刚刚忽然造访谢公馆。   林先生刚才在前面客厅里,别的话一律不问,直接问封管家,他的侄女林兰馨现在哪里。   封管家也是顺嘴一说,说林小姐不在谢公馆,而是在南郊的青云别墅。   这林述经先生二话不说,扭头就出了谢公馆,看着怒气隐隐,好像是为什么事生气。   陆浩云听得诧然,他一天前,让阿永找个林家本乡的人,给林家大伯写个告密信,讲一讲林家母女,在外面闹出来的事。   林兰馨姐妹父亲早逝,她们早年都依傍伯父过活,林兰馨和姐姐林玉馨,是被伯父身代父职教养长大的。   但阿永找人发告密信,也不过是一天时间,林述经先生人在江越省,接到信至少要一天——再加上接到信以后,他赶过来的时间。   陆浩云垂下眼睑,这林述经先生忽然到来,必定不是他安排的告密信引来的。   封管家站在一边等示下,陆浩云想一想,不动声色地说:   “林伯父许是思念侄女,心急似箭,我们这些外人,贸然过去打扰,恐妨碍人家天伦之乐。封管家,你带人送些用物过去,不要怠慢了林家伯父。”   珍卿老老实实吃东西,心里暗暗雀跃,却小心在掩饰她的表情。   她对林兰馨当然有后招。   林兰馨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她留心她收到的信件,留意信封的字迹和地址。   发现此女,除了跟她大伯通信,还跟至少两位其他男士保持通信。   当然,跟林兰馨有交往的男士,他们年龄职业,还有林兰馨的关系程度,珍卿一无所知。   连他们的文风和字迹,珍卿都无从得知。   珍卿跟胖妈旁敲侧击一下,晓得林家大伯年纪不大,跟珍卿她爹杜教授年龄相信,还不到五十岁。   他今年正月还来过谢公馆,胖妈说这个人身体不错,是个正经的传统读书人,就是脾气有点厉害——而江越省离海宁又不远。   她就弄了一个小计划。   她写了一封求爱信——是个被虚构出来的男人,写给林兰馨的求爱信。   珍卿把这封求爱信,伪装成是装错信封,错发到了林大伯那里。   她假造别人给林兰馨写求爱信,而没来以林兰馨的口吻,向别的男子写啥暧昧信件。   一是不想做得太过,坏了自己的人生修行,二是让事情有个回旋的余地,免得把林大伯刺激出个好歹。   但她必须让林大伯晓得,他已经定亲的侄女林兰馨,有人向她频频示,她有受人引诱的危险。   珍卿刚听封管家说,林大伯来到谢公馆,也没见过主人家,怒色隐隐地走了。说明那封信起作用了。   这一会儿在餐桌上,珍卿的神情特别懵懂,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陆浩云瞅她一眼,觉得不可能是她。——她小小的年纪,怎么操作这些事呢。   珍卿却在心里暗爽,想她学了十二年书法,苦心临摹各家碑帖,左右两只手,能写出十来种风格的楷书。——把字体风格写得男性化一些,不是什么难事。   ……   作者有话说:   有小可爱说没看懂人物关系,我来捋一下,后妈一共结三次婚:   第一次:吴家,与第一任丈夫生一儿一女,分别是长子吴祖兴,长女吴祖怡。第一任丈夫病逝。   第二次:陆家,与第二任丈夫也生一儿一女,次子陆浩云,次女陆惜音,后来离异。   第三次:杜家杜志希,继女杜珍卿。   谢公馆是后妈的家,她的公司是从父兄那里继承工厂,然后进一步扩大规模的……感谢在2021-04-17 21:26:12~2021-04-18 22:0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10瓶;志龙小子 7瓶;青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谢公馆的兄妹情   上回说到林兰馨大伯过来, 没在谢公馆多逗留,就心急火燎地赶往青云别墅。   第二天一大清早,秦管家那帮去服侍林家母女的, 从青云别墅回到谢公馆,说了林大伯到青云别墅的情景。   林大伯傍晚到青云别墅, 把林太太和林兰馨, 当众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她们丢人丢到爪洼国, 弄的他都没脸见人了。   林大伯还让林家的佣人, 盯着这母女俩收拾东西,要把这母女俩带回江越省。   还说林兰馨的未婚夫学成归来,他要赶紧跟那周家人商议, 速速让林兰馨跟未婚夫成婚。   然后今天一大早,林大伯就押着那母女两人,拖着包裹行李到了火车站。   陆三哥一早就出门, 管不着这桩闲事, 珍卿就更管不着了。   没了无事生非的人, 珍卿在谢公馆太平又清静。   她天天跟着柯先生好好学习,学业之余, 见缝插针地练习画画。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 八月上旬的时候,陆sì姐终于找到机会回来。   他爸爸陆寿锦先生, 突然发了脚气病(一种营养素缺乏疾病, 不是后世的脚气)。   按照他们江平人的习俗, 要养好这个病, 需要返回家乡, 沿着家乡的什么河, 感受一下家乡的水土。——据说这样脚肿就能消掉了。   所以,陆爸爸带着后妻,还有后生的几个儿女,打点行李要回家乡江平市。   陆sì姐不愿跟他们同回江平,死活要回谢公馆来,陆爸爸就打电话,叫陆三哥把她接回来。   这陆sì姐这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没有走之前水灵了。   看来在陆家的生活,没有在谢公馆顺心。   这天晚上八点钟的时候,陆惜音泡了个舒爽的澡,在梳妆台前臭美半天。   然后她就欢喜地踢掉鞋子,跳到梦幻公主风的床上,扯着粉色的蚊帐翘着腿发笑。   她从爸爸家里回来,简直像从地狱回到天堂。   爸爸家里没人作践她,阿姨也对她百依百顺,连弟弟妹妹都要让着她。   可是她在陆家的房间,还没有她在谢公馆的衣帽间大。   浴盆也要跟人共用,电风扇也不能久开,厨师和佣人也不那么得力,住得憋屈死人了。   万幸他们回江平去了,陆惜音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一口气。   她正静静地体味着,身在天堂的美好感觉。   忽听房门外有动静,陆惜音也没在意,以为金妈要进来,帮她收拾卫生间和换下的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人进来,她拿起一本想念已久的书来看,看到口渴了想倒水喝,水壶却是空荡荡的。   她按响呼叫佣人的铃,也半晌没有人过来。   陆惜音生气极了,想她不过离家半月,再回来就被人怠慢成这样。   她气呼呼地去开房门,却发现房门被锁住了,她怎么拧也拧不开。   她先是愤怒,继而发慌,扯着嗓子大喊:“怎么回事,有没有人!”   她刚刚喊了一声,忽然眼前一暗,她房里所有的灯瞬间熄灭。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听见卧室里的电风扇,转速渐渐缓慢下来,最后停住了。   陆惜音是娇气女孩儿,她是比较怕黑的,她睡觉都要开一盏小灯。   而且这谢公馆里,先后住过不少人家,期间也死过不少人。   现在的房间里,只有月光朦胧照着,她感觉她的衣帽间,还有窗帘后面,还有卫生间里,好像都有不知名的存在,在黑暗中默默地窥视着她。   她吓得捂耳朵尖叫,死命地拍门呼叫:“有没有人?三楼断电了,金妈,你在不在……秦管家,你快来帮帮我……三哥,我害怕……”   她从门背上向走廊喊,没有任何人回应她,她又赶紧跑到另一面,从窗子里向外喊——也没有人理会她。   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像被人抛弃在孤岛上,她变得愤怒恐惧,而后歇斯底里地砸东西。   可是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人来看她一眼。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想着明天清晨,三哥也许会放她出去。   她筋皮力尽地,爬到床上试图入睡。   可是全然黑暗的环境,她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她感觉尿意,也不敢去上卫生间。   就这么挨着时间,感觉到已经到了凌晨,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她半梦半醒之间,感到房间里有动静,她吓得一轱辘爬起来。   忽然房间里灯光大亮,金妈和胖妈走了进来,也没有跟陆惜音打招呼,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陆惜音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一时间她还没醒过神,等醒过神,立时跳下床推搡金妈和胖妈。   但这两个老妈子都不理她,还是专注地翻着东西。   她们每找出来一本书,就先放在一边桌上,然后继续专心翻找。   陆浩云缓缓地走进来,一低头,见地上丢了很多东西——是陆惜音前夜乱砸的。   这房间不但空间宽敞,而且装饰得奢华典雅,完全是西式风格。   卧室里有两排柜子,装满各种精致的服装,还有数量可观的鞋帽、手袋。   西式的白色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化妆品……   楼下的五妹没来之前,惜音是家里最小的,父母兄姐都愿意宠着她。   既便她有不妥当之处,大家管教她,也没用过太严厉的手段。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惜音毕竟也成人了。   陆惜音冲到她三哥面前,扯着他痛哭失声:   “三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是你亲妹妹,你不爱我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陆浩云没理会她的质问,而是拉她走到桌旁,把两个老妈子搜出的书,一本一本捡出来看。   正经有用的书,他分出来放一边,那些只能背着人看的书,他又分放在另一边。   □□姐看他的举动,立刻提心吊胆起来,她吓得花容失色,哭也不敢大声哭了。   她想离三哥远些,却被三哥一把扯过,把那些禁书推到她面前。   她扭开头不想看,却被三哥按着脖子看。   □□姐挣脱不得,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坐到地上问陆三哥,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陆三哥无动于衷,不温不火地说:   “总说你在房里用功,你用的就是这种功?   “你也要成年了,是非美丑,高雅低俗,看不明白吗?不觉得羞耻吗?”   □□姐虽说散漫,可是也有羞耻心,当着三个下人的面,被自己亲哥如此说,像被剥光衣服游街一样。   她觉得委屈之极,无地自容之极,捂着脸哭个没完。   可是她遇到比她强硬的人,她反倒不敢乱发脾气。   陆三哥拉她站起,先拿着其中一本禁书,塞进陆惜音的手里,从衣兜里拿出打火机,把这本书点燃了。   □□姐吓了一跳,尖叫着把书丢到地上。   她见地毯似乎烧着了,吓得赶紧把书捡起来,丢到阿成事先准备好的铁桶里,一边大叫:“地毯烧着了,快拿水来。”   陆三哥神情淡淡,命令陆惜音,把丢进铁桶里的书,重新捡起来拿在手内,等到它全部烧尽,才能放手。   在一边侍候着的阿永,拿搪瓷盆子接了水,一下给地毯上的火浇灭了。   陆惜音手里的那本书,火焰眼看快烧到手,陆三哥不许她放手。   陆惜音吓得哇哇直哭,但等到要烧到手时,陆三哥才许她放手。   这第一本禁书烧完,陆三哥又点燃一本书,照例递到陆惜音手里,还是将要烧尽的时候,才能丢手。   如此不断重复,等烧完从她床上找到的那本书,陆惜音坐到地上,痛哭失声。   陆浩云叫其他人出去。   他在妹妹房里,待了一个钟头,也不知跟她聊的什么。   反正后来,陆惜音也没记哥哥的仇,还是兄妹往日相处的模样。   陆三哥训教完了妹妹,迅速给她请了两位女家教。   一个学音乐的田女士,上午教陆惜音拉梵阿林,一个会舞蹈的汤女士,下午教她芭蕾舞。   家庭教师请来了,陆三哥警告所有佣人,有敢打扰四小姐学习,或者引她贪玩的人,他不听任何人解释,立刻发工钱解雇。   而发现四小姐贪玩的人,及时跟他举报,就能从他手里领到奖励金。   暗暗关注事情进展的珍卿,听胖妈说了烧书的事,暗地里咋舌不已。   大家公子对付人的手段,真非乡下骂街的泼妇能比。   他对林家母女的手段,就不必说了,对亲妹妹的管教方法,也是不拘一格。   先把她扔到陆爸爸家,让她过一阵不舒心的日子。   而后在她以为处罚结束时,立刻连消带打,把人的小胆儿都快吓破。   等到把妹妹盘老实了,再让她学点正经东西,好好规导她的性格。   陆三哥这剑走偏锋的魄力,还有隐藏在手段中的,对妹妹的眷爱之意,珍卿看得明明白白。   陆三哥叫陆si姐烧书,那真是应了佛家的一句话:爱看小黄书的人,犹如举着火把逆风而行,必有被烧到手的隐患。   陆三哥为不让妹子看小黄书,就跟训狗似的,帮陆si姐养成一个条件反射,以后她再想看小黄书,立马会条件反射地怕被烧手。   惩戒完陆sì姐之后,陆三哥对妹妹,肯定还进行了安抚和引导。   要不然,陆si姐的情绪,不会那么平稳,跟亲哥哥的关系还那么好。   陆三哥的作风西化,他跟陆惜音相处起来,举动是自然而然的亲密。   珍卿看他们相互道晚安,或是出门道别的时候,会相互亲吻脸颊或者额头鬓角。   兄妹间的亲密关系,流露得淋漓尽致。   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爱,细致到这个程度,珍卿暗暗羡慕的同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要是她有这么个哥哥,有钞票有智商有担当,对妹妹还这么负责任。那她活成个傻子都行。   这样的陆三哥,无论是当哥还是当爹,都是值得拥有的金大腿啊。   这个不心疼人的老天爷,没给她做傻白甜的机会啊。   由陆三哥的良苦用心,不由起想杜太爷那老头子,好一阵子没给他写信了。   她就赶紧写了五六封信,专讲她生活学习中的事,还有听来的关于谢公馆的事,等等。   反正是报喜不报忧,好歹让老头子别那么忧心。   顺道也给杨家的三表叔,杜家族长向渊哥,各写了一封信。   玉琮不知怎么回事,给他写信他总不回。   从去年珍卿染上天花,他们断开联系,也有大半年时间了。   可惜这时的邮政系统,不接受包裹邮寄。   要不然,她给杜太爷买的,如帽子、袜子、围巾一类东西,都能用包裹寄回去。   这些东西要带给杜太爷,只能托杜三叔等熟人,回睢县时顺道带回去。   没什么波澜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珍卿也在不停地长知识、长本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18 22:08:53~2021-04-19 21:2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抹抹哀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终幻想lalala 10瓶;一抹抹哀愁 2瓶;糯米团子zy、lusis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新式女性吴二姐   八月中旬的一天, 闻名已久的吴二姐,终于从晋州奔丧回来了——其他人还是没回来。   吴家这个丧事办的,真是非常麻烦, 本来吴太爷已经下葬,吴二姐已经在回程的火车上   结果, 吴二姐中途又接到亲祖母的死讯, 又不得不再折返回去。   吴二姐回来的这天早上, 珍卿照例在房中画画。   到餐厅吃早饭的时候, 就听见一个中气足、语速快的年轻女人, 很有点火气地陆三哥说话:   “……先是祖父亡故,吴家那些遗老遗少,说我是未出嫁的孙女, 按制要为祖父居丧一年。   “说叫我什么正事都不干,只待在家里哭丧发傻,大哥竟然也附和他们, 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   “幸好妈妈不同意, 晋州当地的开明绅士, 也觉得很不妥当。   “妈妈就跟吴家人说,我学了这么多年医术, 为了守那些旧孝道, 如此荒废了太可惜。   “就让我帮着美国医学博士,晋州当地人柳惜烈, 筹备了一家医院, 还帮他培训了二十个看护妇。”   珍卿走进餐厅, 留意到陆三哥的一只手, 就搭在这位吴二姐的胳膊上。   不了解这对姐弟感情的人, 也能感到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这时, 陆三哥已经看见珍卿,跟她摆摆手,然后跟这吴二姐说:“姐,这是五妹珍卿。”   那吴二姐就扭过脸来,看向珍卿。   珍卿也立时看清她的长相。   珍卿第一眼感觉,这是一个很气派的女性。   她的眼睛炯然大亮,里面有一团勃勃的生气,显得她整个人风采不凡。   第二眼才会留心她的外貌。她生得清瘦文丽,剪了一个学生头,头发短得只在耳朵下面。   她穿一身紫色洋服衫裙,头上身上没有一点首饰。   她比时下的大部分贵妇小姐,少了三分娇柔妩媚,却多了七分从容干练。   她不算很年轻了,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   大约因为她从年轻时,就做了一个医院的院长,她不经意的神态里,都露出一点威严,让人觉得她很不好惹 。   珍卿暗赞吴二姐风采,吴二姐招手叫她过去,她拉着珍卿打量一番——倒像是医生看病人的表情。   吴二姐摸一摸珍卿的脸,在她左眼角的小疤痕那里,停留的时候长一些。   然后,吴二姐就扭头跟陆三哥叹道:   “哎,现在还有那么多人,还是浑浑噩噩的,既不种牛痘,也不种人痘,天花一传过来,白白送掉小命,不然也是毁容瞎眼。   “这个世道,杀死人的未必是疾病,愚昧封闭害人更深。我看政府,还是要在乡镇上加大宣传,动员公众都来种痘……”   珍卿就默默听着,这吴二姐满心忧国忧民的热血,说话跟打铁一样特别硬气。   早饭端上来的时候,陆三哥问吴二姐:   “吴家祖母病逝,你只守十天工夫,这次回来海宁,还去晋州吗?医院不等同于生意,我实在不会管,还是你自己负责才好。”   吴二姐无所谓地一笑,说:   “晋州我不会再去。白白消耗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脱身,再不想守他们没用的旧礼。   “我祖母活着的时候,以我是个女孩儿,待我许多不好。为了给我缠足,差点要我的命。   “可我作为孙女,该孝敬她这祖母的,一样没有少供奉她。就这样,每次回去,还要听她骂个没完。   “生前尽责任,死后尽心意,我足够对得起她,问心无愧了。”   “现在,柳惜烈医院已入正轨,我在晋州没有正事,家里的医院反倒无人管。留在那里,实在不必。”   珍卿恍然大悟,她说现在都民国了,怎么念过大学的新派人物奔丧,一直都待在那里不回来。   原来,除了被旧思想的族人强迫,她还在那里帮人家筹办医院,培训护士。   看来这闲不住的人,在哪儿都是闲不住的。   珍卿和陆三哥,早饭都才吃到一半,吴二姐就跟挖掘机似的,呼啦啦把早饭吃完了。   看得珍卿暗暗赞叹,大概当医生的,吃饭就得这么快。   一吃完饭,吴二姐就叫住秦管家,跟她吩咐:   “我从晋州带了土产,那四罐子老陈醋,两罐留在家里食用。   “另外两罐子,给七舅送过去,告诉他,每天早上空腹喝一口,再喝一杯冷开水,就能让他肠道通常。”   珍卿点一点头,看来,这位“七舅”有点子便秘。   吴二姐继续跟秦管家安排,说:   “两袋子骏城干枣,一袋分送亲戚朋友,一袋留在家里,煮粥做糕点,让五妹和惜音都多吃。”   说着,她摸一把珍卿瘦得硌人的肩膀,又说:   “我带回来的薄壳泡核桃,每天一早一晚,叫老妈子给五妹砸两个吃,五妹要是吃不惯,让厨房做成核桃仁糕、炸核桃仁给她吃。   “还有,每隔一天做点黑豆腐、黑豆浆,监督五妹好好吃喝下去……   “有一机会,给五妹煮点猪心、猪肝、乌鸡汤喝……”   秦管家一迭连声答应,说五小姐做过身体检查,医生还给开了食材单子。   平常就按单子做给五小姐吃——只是没有二小姐安排得细致。   珍卿惊奇地看吴二姐,这是什么神仙姐姐,操的都是当妈的心啊。   一个吴二姐的道德吨位,比□□姐重了不只一个航空母舰啊。   她发现吴二姐跟陆三哥,都是这种行事风格,什么事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珍卿连忙放下筷子,从椅子上起来,跑到吴二姐身边,非常严整地给她鞠了一躬,同时欢喜地大声说:“谢谢二姐。”   吴二姐吓了一小跳,这个不苟言笑的女强人,难得笑了一下。   她与陆三哥相视一眼,有点好笑地扶起珍卿,拉着她的手说:   “你这个丫头,怎么像个东洋人,喜欢给人鞠躬。”   秦管家见二小姐拉着妹妹,往后退了半步,让珍卿站的地方宽敞些。   珍卿被吴二姐扶起来,咧着嘴笑得腼腆,问:“二姐,你见过很多东洋人吗?”   秦管家就替吴二姐答:“五小姐不晓得,当初,太太去东洋留学,就带着二小姐和三少爷,二小姐在东洋待得最长,一共待了六年。东洋话比中国话说得还溜。”   珍卿听得不由咋舌。   她暗暗瞅了一眼陆三哥,她知道陆三哥懂德语和英语,有一回听他讲英语,英语讲得正宗。   而他又在东洋留过学,肯定还会说东洋话。   这一家子都是高材生啊,他爹是怎么混过来的,还真是一个迷团啦。   吴二姐没打算跟珍卿多说,叫珍卿赶紧回去吃饭,别放冷了。   说着又回头问秦管家:“惜音呢,还在睡吗?”   秦管家连忙说:“四小姐早起了,洗漱完又说头痛,就吐了一口血,要在床上躺一会儿。”   吴二姐莫名其妙,皱眉问陆三哥,说:“怎么还弄到吐血了?她生的什么病?”   陆三哥不咸不淡地说:“去医院检查过,她没生病,就是把舌尖咬破了,装成吐血。之前读《茶花女》很入迷,大概因此,起了模仿茶花女的念头。”   吴二姐很是无语:“怎么有人做这么无聊的事!”   珍卿老实回到座位,吴二姐这句话,正说出了她的心声:脑壳进水的人才干这种事,陆sì姐明显脑壳进水了。   而话题里的陆sì姐,终于姗姗来迟,还没进来就大喊:“二姐,我想死你啦。”   这陆sì姐像个花蝴蝶,一猛子扎进吴二姐怀里,把吴二姐胸口撞得“梆”一声响。   吴二姐被撞得吃痛,轻呼了一声,两手并用把陆sì姐推开了。   陆sì姐被推得倒退,满脸委屈地喊:“二姐,你做什么?!人家想亲近你,你怎么还拒人千里?!”   吴二姐脸就黑下来,大声质问:“还有脸问?你跟着林家小姐,一块欺负自家妹妹,还读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书。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陆sì姐跺着脚跟陆三哥嚷道:   “三哥,你怎么跟二姐说了,妈妈是不是也知道!”   陆sì姐偷摸看个小黄文,吴二姐这么一嚷,满世界的人都晓得了。珍卿觉得蛮搞笑。   吴二姐还在数落陆sì姐:   “你大呼小叫什么。劝你上进的话听不进,乌七八糟的歪话,你听风就是雨。   “如今学得是非不分,不知廉耻,你活得跟个牲口有什么分别?   “你再给我颠三倒四,不学好向善,我就跟妈妈说,让她给你行家法。”   珍卿心里“噢吼吼”,这吴二姐的嘴,简直跟个机关枪一样,“突突突”让人招架不住。   不过,应该是温柔的机关枪。温柔留给她这个小可怜,机关枪对准陆sì姐这个女坏蛋。   被吴二姐连着气地痛骂,陆sì姐又气又怕又怄,当场嚎啕大哭起来。   然后,她就嚎着跑出餐厅,不一会儿,就听见她把楼梯踩得“噔噔响”。   珍卿埋头吃东西,没有留意到,陆三哥在看着她。   陆浩云再一次察觉,这小丫头,看起来异常平静——只是眼睛里,转动着黑黝黝的光。   按理说,她受了惜音很多气,看到惜音被痛骂,不该有出了恶气的痛快感吗?没有一点想笑的感觉吗?   可是,这孩子稳稳当当,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完全事不关己似的。   吴二姐吃完饭,没在家里多待,带了点衣服就说要去众仁医院。   大家一道送吴二姐出门,就看见这一对姐弟俩,相互亲吻脸颊道别。   珍卿摸着小下巴,这不单是西式礼节的问题,感觉陆三哥跟吴二姐感情很深,比陆三哥对妹妹的感情还深。   没过两天,吴二姐叫人,给珍卿送了一包内衣、一包内裤。   内衣跟后世小马甲一样,一半是棉制,一半是丝质。   内裤就是短短的四脚裤,都是棉布做的。   现在这个时候,乡下孩子最多穿个肚兜,很多人都不穿内裤,直接穿衬裤的。   吴二姐也许担心,她不知道注意自己的卫生。   其实秦管家也带她去买过,是陆三哥安排的。她不缺内衣内裤穿   但是只从这件小事就能看出,吴二姐是个细心负责的人。   有个这样的姐姐,应该还挺不错。   作者有话说:   看有人说希望中午更,中午更就更不能准时了,我上班虽然能用电脑,但每回发文都要修改,修改是很花时间的……   要么就前一天晚上弄好,定时第二天发,你们发表一下意见,我琢磨琢磨……   有小可爱纠结杜爸跟后妈年龄,其实杜爸也不算太年轻。前面有一章提到过,杜爸跟女主她妈,前面还生过三个孩子,女主出生的时候,他也有三十岁了……   还有杜爸怎么混进豪门的问题——呃,算了,这个先不剧透了……   你们要珍惜日更六千的美好时光……很快就没得了 第50章 阳台上听人开会   夏木阴阴正可人, 只是歇斯底里的蝉声,真的很烦人。   八月中旬的傍晚,吃过晚饭之后, 温度计上的计数还有三十三度。   珍卿散一会儿步,觉得屋子里太闷, 她到厨房要了两根黄瓜, 在楼房外面晃荡。   东北边的三层小楼, 叫洗尘楼, 据说是专门办宴会待客的。   她来的一个多月, 从没见这楼里接待过客人,就是佣人们定时打扫一下。   珍卿绕到洗尘楼背后去,旁边有一棵茂盛的香樟树, 她踩着香樟树的枝子,爬到了洗尘楼二楼的露天阳台。   你问她为啥不回楼上歇着,却背着人在这里爬树又爬墙, 这么没有规矩?   她只是脑子里事情多, 心绪也有点杂乱。   她在杜家庄, 有时学习之余,总喜欢到前院的平房顶上, 眺望远处的山村原野, 这样心情就会好上很多。   她自从来到谢公馆,除了全心上课之外, 就是练习擦笔水彩画法。   但是不得不承认, 她毕竟基础不够, 水彩画和炭画素描, 功夫还没有到家, 画出来的画, 效果难免差强人意。   她有自信将来能画好,但画画这种技术活儿,需要多花时间和精力,不断地磨炼和提升。   偏偏她时间是不够的。   等到八月份一过去,到九月开学的时候,她上的那个德国教会中学是要住校的。   也不晓得那学校管得严不严,她去住校以后,还有没有时间和空间,好好地磨炼画技。   她之前跟杜太爷,夸下海口要买洋楼,现在赚钱大计受挫,多多少少有点失落。   与此同时,跟她师生关系融洽的柯先生,又告诉他一个噩耗——准确地说是一件喜事,非常大的喜事。   柯先生二十三四岁,家里给她定过一门亲,女方比他大了五岁,现在已经年近三十。   前不久,柯先生她妈连来几封信。跟儿子苦口婆心地说,儿啊,你要出国深造学本事,当娘的不拦着你。   但出洋之前必须抽空回来,把这个婚结一下——最好能在你老婆肚子里,留下一个小娃娃啥的。   当然,留下一个小娃娃,是珍卿脑补的——柯先生没有跟她说这个。   大五岁的定亲对象,柯先生喊她“姐姐”。   他提起这个姐姐,一点没有儿女情长的羞臊,反而有点忧郁似的。反正吧,多少有点抗拒这婚事。   但柯先生有个优点,就是非常听妈妈的话。   所以,柯先生要回家结婚,就找了他的一位宋姓同学,继续给珍卿补习功课并教授德语。   这位新来的宋先生,学问还是不错的,性情也还温和。   珍卿本来没啥不满意,但他来教课的第五天,下午上课的时候,他就有点失魂落魄,不时地还红着脸憨笑。   珍卿关切地问:“宋先生,你怎么了?”   宋先生一副梦幻的神情,按着心口望天说:   “有一个叫丘比特的西洋神仙,他用一把箭射中我的心。我的心不是我的了。”   珍卿垂下眼睛,默默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她还是第一回 ,遇到这么肉麻的民国土著。   宋先生大概以为,她不晓得丘比特是哪路神仙。   他还若无其事地问,他在后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儿,是不是珍卿的哪位姐姐。   珍卿一听,就晓得他问的是林兰馨——林兰馨最爱扎双马尾。   就在前几天,林兰馨和林太太,又重新回到谢公馆。   据说是珍卿那位大嫂,跟他大伯沟通一番,不晓得怎么沟通的,反正这林家母女又回来了。   不过这一回重返海宁,林家母女老实多了,这两个人等闲都不到前面走动,就是窝在后面小楼房里。   林兰馨在大伯家里,大概受了不小的教训,心机恶女化身林黛玉,还变得忧郁起来了。   陆三哥不晓得,是不是受他大嫂的托付,还给林兰馨请了个姓柏的女教师。   柏先生天天给林兰馨补习功课。听说上完中学,还想继续考大学。   珍卿对新来的宋先生,本来没什么不满意。   没想到才来没几天,就眼瘸地看上林兰馨,让珍卿忍不住犯嘀咕。   今天,珍卿背记新学的德语对话,那宋先生在一旁,就用英文写信,起首的称呼是“Dear Rose”。   之前那一阵,□□姐跟林兰馨常用英语对话,珍卿听过□□姐称呼林兰馨。   林兰馨的英文名就是Rose.   可巧今天胖妈跟她说,她老伴花匠老刘,昨天看见宋先生和林小姐,在花园角落里,吊着膀子说悄悄话,实在是太不像话。   珍卿听得大为震惊,这两个憨包的恋爱脑,这才认识几天啊!   在她眼皮子底下,就这样越过道德的界限,说勾搭上就勾搭上了啊。   按照珍卿的生存理念,不管是不是君子,都不该立在危墙之下。   这宋先生跟谁吊膀子,本来跟她不相干。   关键是,他是作为她的先生,才能够出入谢公馆,又是在谢公馆,跟林兰馨看对眼儿的。   一个不好,她这个无辜的女学生,也会平白惹上一身骚。   珍卿已经决定,不管用一套什么说辞,这件事必须告诉陆三哥,让他处理一下下。   这一会儿,珍卿坐在洗尘楼的二楼阳台,一边脆嘎嘎地啃黄瓜,一边琢磨着这些事情。   就听见旁边那个阳台后的屋子里,有一阵动桌动椅的声响,然后听到好多人说话。   更糟糕的是,有人在大喊:“竞存,太热了,你把阳台门打开,通通风。”   珍卿扯着一枝长树杈,正要从树上下去,立时间一个激灵,赶紧从阳台栏杆上,一下趴到阳台地面上,手里还紧紧拿着她的黄瓜。   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隔壁的阳台门被打开,她就听见,果真有不止一人,走到了阳台外面。   他们说话声还挺近的,珍卿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的。   就听见隔壁说起话来。   先是一个老爷子,中气十足地说:   “……今夏一场大运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抵制英货美货东洋货。旷日持久,代价高昂,总算并非全无所获。   “国人现在,爱国之心越盛,仇洋之心就越烈,抵制洋货的决心,就越持久,这于民族工商业,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个洋鬼子,跟前清签了那么些不平等条约,他们在中国商埠设厂,有最惠国待遇,税交的少,东西也好,一个劲儿往中国倾销。   “咱们这些本土工商业家,内里受政府和流氓的盘剥,还要受洋人的挤压,被挤得无法喘息。   “我们商会必须组织起来,把这个抵制洋货、支持国货运动,声势推得再大些。”   另一个人也大发议论说:   “鄙人听说,冀州的国货联合会,跟学生联合会达成同盟,一起查处洋货,处罚‘奸商’,把不配合抵制洋货的大昌、永达贸易行掌柜,拉到街上游街示众。此举,对冀州商家颇有威慑。洋货一时受挫不小。   “如今青年学生一辈,在学校受爱国教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能坚持抵制洋货。   “诸位,以鄙人之见,海宁抵货大事,本地商会除联合商会、工会、妇女会外,应广泛地联合各学生会。”   前面一开始说话的老爷子问:“竞存,你的想法呢?”   珍卿就听见陆三哥笑道:“各位前辈的发言,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有个想法,不大成熟,说出来仅供参议。我以为,可以专办一个报刊——”   刚才说要联合学生会的人,赶紧截住话头儿说道:   “我们秦州路商会,亦可效仿其他商会,专办宣传爱国主义的报刊。   “不管哪国人与中国不对付,都在报上登新闻、发社论,鼓动社会舆论,尤其鼓动学生和公众运动,抵制此国之洋货……”   陆三哥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看,还可以将不同行业的洋货品牌,还有国内的相应外资商号,事先做出一个列表,每回舆论大起,也可以有针对地刊载出来。   “国人即便有心抵制洋货,也须知道,哪些商号是洋人办的,哪些是国人办的,哪些货是洋货,哪些货是国货,才能有的放矢。”   大家纷纷附和赞成。   该说的话说完了,这帮秦州路商会的大佬们,开始商议筹集资金,议办报纸和其他事项。   珍卿本是恰逢其会,不小心听到人家墙角,这一听不觉听住了。   平常说那些豪商,日子不晓得多好过,没想到,背地里也要抱团取暖,想方设法求生存求发展。   他们这些民国的商人,在各种势力夹缝中生存,确实很不容易。   都说无商不奸,古人诚不欺我——但他们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比老百姓独到,把能利用的资源都利用上。   不过,就他们这种级别的谋划,也算不上是多么奸恶。   珍卿想她上小学的时候,先生们上公民课,也会讲近代以来的国家屈辱史,还有如今受列强欺压的现状。   目的就是要唤起学生的爱国意识、责任意识。   三哥他们这些商界人士,想办报纸鼓动民意和舆论,为的是叫人们支持他们的国货。   虽说初衷有功利之嫌,可是无意间,倒也能唤醒民众的觉悟,宣传爱国主义,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等到这帮大佬说完事散伙,珍卿趴得身体发麻,连忙艰难地翻过身,缓缓地喘匀呼吸。   刚才一直想找机会,赶紧离开这个阳台,可是隔壁阳台那里,一直有人站在外面。   她要是突然平地现身,难得要跟他们说,我在跟老妈子捉学藏吗?   等她喘匀了气,正打算起身走路,就听见她这边的阳台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   珍卿惊诧看向那门里,就看见陆三哥,双手抱胸,微微靠在左边的半扇门上,神情有点淡淡地,轻启双唇,问:“五妹躺在这里做什么?”   珍卿的一对黑眼珠儿,上下转了一圈,又左右转了圈,小眉毛一耸一耸,连说了两个“我”,我不出来一句话。   这时候,她一下子蹦起来,故作镇定地说:   “这里景观好,我我我……在这里看星星,看看看风景,顺便吃点水果。”   然后,举着那根大长黄瓜,在陆三哥面前晃一晃。   陆三哥抬头看了一下天空,这一夜天气有点阴,连月亮也影影绰绰地,不时被遮在云彩里,更看不到一颗星子。   他没有纠缠这个话题,淡然无波地问:“洗尘楼的大门,还有二楼的房门都上锁,五妹怎么上来的?”   珍卿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圆满点的理由,只好蔫头耷脑地说实话:“我,我,我……踩着树,爬,爬,爬上来的。”   一直死亡视线环绕她的陆三哥,忽然“噗呲”一笑,好笑地过来摸摸她脑袋,问:“怎么突然变结巴了?”   珍卿暗暗抹一把汗,还不是被你给吓的——刚才眼神那么吓人。   啥叫不怒自威,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听见胖妈在下面喊她了,珍卿赶紧大叫一声:“胖妈,我在这儿,马上回去。”   珍卿喊完这句话,陆三哥搭着她的肩膀,很平和地跟她说:   “下次别爬树,想上来玩,跟秦管家说一声。——下去吧,胖妈到处找你。”   刚才眼神那么厉害,陆三哥对这件事,竟然轻拿轻放了。   于是,就兄妹双双把楼下。   这个陆三哥,真是个有城府的人,一点也不问,她是否听到了什么。   不过,他好像也不在乎,她是否听到了什么。   珍卿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疑惑,这陆三哥不会像对陆sì姐那样,还有什么后招吧。   讲真,像陆三哥这种既能隐忍,又能发狠,行事惯于不露声色的风格,珍卿还真有点敬畏。   真大佬多是这种风格的。   下楼的时候,陆三哥问她:“功课还应付得来吗?”   珍卿见他主动提这个,她心里酝酿的话,立马蹦到嘴边上。   但还有佣人在外面忙活,她就想找个私密地方,再跟陆三哥讲这件事。   下台阶的时候,陆三哥扶着珍卿走,特别自然地说:   “还有半个月就开学,我和二姐的意思,家庭教师的课程,可以先缓一缓,开学前好好休息一下。——你想不想出去玩玩?”   珍卿微微惊讶,看着一派坦然的陆三哥,她琢磨的可就是这事,正想把陷入爱河的宋先生搞走呢。   这不是正瞌睡了递枕头吗?关于林兰馨和宋先生的事,胖妈是不是也告诉三哥了?   不管怎么想,她就特别乖巧地说:“我听哥哥姐姐的。”   陆三哥就笑了一笑,摸摸她的头问:“想想喜欢去哪里玩,告诉三哥就好。”   天气这么热,到哪里玩儿都受罪,珍卿问陆三哥:“在家玩行不行?”   陆三哥笑着说:“随你。”   珍卿不想大热天出门,还想宅在谢公馆多画点画,多练练书法呢!   三哥随意跟她聊天,问:   “我才见胖妈,在磨黑豆浆,黑豆浆喝得惯吗?”   珍卿仰起头说:“胖妈把白糖碾碎,把糖末末和进去,还喝得惯。”   陆三哥微微笑道:“胖妈侍候你用心吗?”   珍卿说胖妈很用心,很好照顾人。   胖妈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只要她愿意上心,事情可以做得很细致。   上回跟陆、林二人矛盾闹开,胖妈当场仗义执言,珍卿是领她的情的。   到这个月出伏的时候,珍卿就把她的一匹蓝色双绸布——这布还是陆三哥给的,给胖妈裁了两丈布,让她做一件绸布衣裳穿。   胖妈高兴得不行,服务态度一改从前,变得特别周到细致。   从前她服侍珍卿,那是大体不差就行,没啥献身职业的热忱。   现在可谓十足尽心,很多你想不到的事,她都帮你想到了。   就比如说洗澡洗头,胖妈从前,就只是帮着搓澡洗头,再帮她吹一下头发啥的。   现在除了这些基础服务,胖妈还主动提供头部、肩颈按摩服务,甚至还有修剪手指甲、脚趾甲的服务。   珍卿说要自己动手,胖妈还生气不愿意呢。   不得不说,这个谢公馆里面,连一个胖老妈子都是妙人。   兄妹俩走到洗尘楼门外,陆三哥把这栋楼大门锁上,回到中间日常起居的楼前面,陆三哥迈着长腿,上台阶登堂入室。   珍卿在后面看着,心里啧啧不已,瞧瞧这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让人好生羡慕。   希望有一天,她也长成个长腿女郎,走起路来飒飒生风。   作者有话说:   晚上没有了。   我其实就想把人物写得世俗一些,他们都有复杂的生活经历,也都有七情六欲,没想给男女主弄完美人设   感谢在2021-04-19 21:36:37~2021-04-20 13:5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倩女宝宝 7瓶;迷糊的小咸鱼 5瓶;小e 2瓶;一抹抹哀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昆虫记》插画入选   珍卿和陆三哥回到楼上, 在走廊里相互道别。   陆浩云关上房门,洗完澡擦着头发,来到他的书柜边上, 想找一本小说读读,放松一下精神。   他蓦然想起那本禁书——《斯特林夫人的情人》。   他之前仔细询问过惜音, 惜音说隐约记得, 那本书是丢在后园里的。   但惜音也没把话说死, 觉得也许是林兰馨拿过去, 不小心丢在客厅的。   陆浩云不像妹妹, 日子过得稀里糊涂。   那本《斯特林夫人的情人》,分明是有人刻意放在沙发坐垫底下,为的就是让他发现。   他有合理的理由, 怀疑是新来的小五妹。   他没有证据证明是她,但是以动机来推测,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了。   陆浩云颇感好笑, 他竟然无意之中, 也做了被人摆布的棋子——对象还是一个小女孩——这感觉倒是十足新鲜。   后来, 五妹原先的柯先生,要回家乡去结婚, 陆浩云代继父和五妹, 给他送上一份贺仪。   那位柯先生一改之前的缄默,跟陆浩云说了许多话。   他说五妹在理科学业上, 天资寻常, 但也还能勤以补拙。   但她在文科着实天赋惊人, 文史类科目就不必说, 她基础非常扎实。   更令柯先生惊叹的是, 五妹学外国语时, 表现的天赋尤其不一般。   她对于德语的字形语法,基本上一点就通,而她自己又肯下苦功,进步之快让人瞠目。   柯先生强力向陆浩云建议,以后可以让五妹,在外国语上多下功夫,万万不要辜负如此天赋。   陆浩云更加觉悟到,这个新来的小五妹,是个聪明而知韬晦的孩子。   他对这个继妹的印象,着实是大大超乎预期。   他预想中的继妹,被父亲疏忽多年,跟着祖父长大,她的性格若不是脆弱敏感,也该是倔强孤僻,对城市生活也适应较慢。   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她敏感是够敏感,可不是什么倔强敏感的小可怜儿。据佣人的反馈来看,她对城市生活适应得也很好。   她给谢公馆诸人,留下的老实安份印象,更像是自我保护的一层形色。   她像个机警的小动物,在谢公馆初来乍到,不得不以警觉的目光,观察试探着周遭的环境。   等心里有了成算之后,她就不露声色地施展行动,剪除环境中不利于她的存在。   而让陆浩云觉得很奇妙的是,即便五妹心性深沉,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   她也没给他留下太多恶感,这在他自己看来也很新鲜。   这个社会对女人枷锁太多,女性境遇多有不堪,心思沉密的女性,能更好地保护自己,陆浩云抱以同情和理解。   但太有心机的女性,有时候相处起来,难免要抱着戒慎的态度——就比如他父亲娶的那位后妻。   他父母婚姻之所以破裂,是源于一个叫曲迎香的戏子,此妇当年在江平梨园界颇负盛名。   曲迎香能得时人追捧,自然唱念作打都很精通。   她别的大本事没有,却很会在人前装模作样,而在人后拨弄是非,把他们好好的一个家,那么轻易地搅和散了。   陆浩云现在,已经二十五岁,可总记得小时候,父母是极为恩爱的。   儿时的一幕幕影像,时常还在脑海里出现:   父亲坐着弹钢琴时,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教他唱一首民谣;   父亲帮母亲画粉线,帮她裁布做衣裳——他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温馨和谐;   他们闲余饭后,手挽着手散步,散完步回来,又坐在一起看书——那眼中的温情,又是那么惑人……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心机深重的女人,那么轻易地破坏掉了。   陆浩云从小在国外念书,神经已锻炼得足够坚韧,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件事,始终让他难以释怀。   父母婚姻的破裂,算是一桩吧。   世上有曲迎香这样,因境遇不堪,而变得深沉贪婪、不择手段的人。   也还有五妹这样的,一样是境遇不堪,一样是敏锐多思,她的性格却没有流于阴郁或贪毒。   连胖妈这样刁滑多事的,都对五妹感观很好:   说她很是安份老实,既不多贪多占,也没有嫌忌怨念,每天除了跟先生上课,就是写写画画,然后好吃好喝,别提多自在了。   陆浩云这一会儿,回想刚才洗尘楼的一幕,还觉得可乐得很。   她说躺在阳台地上看星星,那瞎话张嘴就来,一点没觉得自己在糊弄别人。   陆浩云回想在东方饭店,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傻乖傻乖的,带着一些滑稽的可爱。   这种不经间流露出的滑稽感的可爱,让她整个人显得孩子气,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法产生太多恶感吧。   继妹是这样一种性情,对陆浩云来说,算是意外之喜了。   谢公馆的家庭构成,已经足够复杂。   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相处起来关系已经很微妙。   五妹是这样的性格,她自己心有成算,对这个复杂的家庭,也未不是好事。   珍卿一点不晓得,陆三哥对于她,有这么复杂的感受。   但她心里很清楚,只要她老老实实的,陆三哥不会对她如何的。   杜太爷又给她来信了,除了讲点生活琐事,还说叫珍卿把平时练的字,写的文章,给他寄一些回去。   杜太爷在信里的意思,是怕珍卿离了他的管制,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学业上稀里马虎的,坏了前面那么好的根基。   来到海宁快两个月,珍卿要学德语、补功课,每天闲余的时间,也一心研究擦笔水彩画法——练字就练得很少了。   她现在不用上家教课,杜太爷有此要求,她自然就把书法重新拣了起来。   杜太爷要她寄点笔墨回去,李师父也有同样的要求。   李师父不但要她寄书法文章,还要看她平常画画的习作。   两方师长都作此要求,珍卿又恢复大量的练字,而且画起她喜欢画的人物和草虫。   画人物嘛,就悄悄地把胖妈当模特。   至于画虫子嘛,珍卿就自己捉虫,放到老铜钮给她编的笼子里。   而胖妈的老伴——花匠老刘,见她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他有时候侍花草,发现一些草里、树上的虫,管它带翅膀的,还是不带翅膀的,都捉来给珍卿玩。   珍卿把能跑能飞的,就装在竹笼子里,或是放在粘蚊板上,   她或是拿棍子戳着玩,或是翻来倒去地观察。   胖妈不赞成她女孩儿玩虫,天天唠唠叨叨的。但珍卿可不会听她的。   而胖妈的老伴老刘,说抓的虫都是没有毒的,有毒的不给小姐玩,胖妈才勉强不再说了。   不过,玩虫儿也有意外之事。   有一回,她把一只黄色的毛毛虫,放在墙角的砖上,看它慢慢地爬呀爬。   结果陆sì姐从旁边路过,看见毛毛虫尖叫着跑开。   她继而骂珍卿脑筋有问题,是漫世界难找的野人。   但珍卿嗤之以鼻,她玩的好歹是正常的游戏,总比□□姐活蹦乱跳的人,动不动装些稀奇古怪的病强。   虽说陆sì姐没有好话,但从这以后,只要在外面看见珍卿,陆sì姐就绕道走的。这对珍卿来说,可是意外之喜。   在玩玩学学,等待开学的日子,珍卿还大量地看名家画册、畅销画报和小人书。   谢公馆订的六七份报纸,她没事儿都拿起来看。   珍卿开始大量看报纸才发现,上面有很多跟画画相关的广告。   有征集商品广告画的,有征集书籍插画的,有招聘墙壁标语和宣传画画手的……   还有的照相馆,招聘专门画肖像的画手;也有的出版社,招聘专业美术编辑的……   这么多的工作机会,看得珍卿心动眼热,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现在商业比较发达,画广告画利润最丰厚,但她的画技还需要磨炼,这个是急不来的。所以现在没法画广告画。   那些需要全职,或对地点有要求的工作,她现在也没法做——学生妹没那么多时间,也没法到处乱跑啊。   如此,很多工作都不能做,只能选一些散活来试试。   见报纸上有这么多机会,珍卿天天抱着报纸看。   果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还真让她找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宁报上登了一个广告,有一个中西文艺书馆,要译制法国长篇生物学巨著——《昆虫记》。   为此,中西文艺书馆诚意向社会人士,征集相关昆虫的画稿,作为译制版《昆虫记》的插图。   珍卿上辈子读过这本书,晓得这书里讲了100多种昆虫。   中西文艺书馆的广告上,写明了征稿要求:   要参与征集作品的画家,按照《昆虫记》上的品类,先画二十幅昆虫画,送去参加征选。   等书馆初审人员,把前二十幅审核通过,再由编辑组确认采用,画手再继续画后面的图。   珍卿平时就积累了不少草虫画稿,这时又补充了将近十幅图,,她就跑到中西文艺书馆去交画稿。   珍卿交完画稿之后,在柜台上留下联络方式。   她又跟书馆前堂的服务员,咨询这个征画活动的相关事项。   她问他投稿的人多不多,谁来负责审核画稿,要经过几轮䧇璍审核,审完要花多少时间,入选以后怎样计算润格(稿费),等等。   珍卿仔细问过之后,思忖一番,觉得还是很有希望入选的。   到目前为止,这个征集活动上,收稿数量并不理想。   首先,《昆虫记》这部外国名著,未见得有几人看过。   再说,现在中西的画家流派里,没听说过有几个以画昆虫出名的人。   而这《昆虫记》征集插图,单张画稿给价也不高——一张只有八角钱,稿费一次付清,没有版税可收的。   那些能画草虫的名家,恐怕也看不上这点润例,不想为这点小钱出力。   珍卿估计,这中书文艺书馆,在插图上不想消耗太多成本,所以没向名家特约画稿,而是向社会广泛征集。   如此以来,投稿人的水平就很难保证了。   所以,书馆对《昆虫记》的插图,要求也并不怎么高:他们不要求是彩色插图,也不要求构图太复杂。   珍卿觉得,这正是她的好机会啊。   她从五岁握笔,就开始自学画画,而从十二三岁开始,也接受了近三年比较正统的绘画训练。   画虫的主题是草虫,她在这方面很有积累的。   像这种要求不高的插画,她觉得还是可以胜任的。   虽然审核结果还没下来,珍卿已经开始收集资料。   她从谢公馆的藏书室,还有租界的公共图书馆,找了中西两个版本的《昆虫记》,还找了不少外国的生物学图书。   她在乡下见过不少虫子,对很多虫子的形态也熟悉。   但《昆虫记》里一百多种虫子,她不可能每种都见过,必须要借助别人的资料,来补充自己的知识储备。   画这种结构简单、色彩黑白的图,珍卿从早到晚地画,左右手轮换着来,一天能画出至少七八幅图。   就这样画了一个礼拜,中西文艺书馆送信来,说她送去应征的插图,所有审核都通过,编辑组决定采用她的画稿。想请她出去谈一谈,定一个章程出来,谈好了就定个合同来。   珍卿高兴得藏不住。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20 13:57:12~2021-04-21 14: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敬我是条汉子 50瓶;大佬马甲、41467263 20瓶;暖锋过境、头顶有颗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签合同和圣甲虫   上回说到, 珍卿收到中西文艺书馆来信,说她应征的画稿通过审核,编辑组决定采用她的画稿, 要她到书馆去商议签合同。   珍卿一时喜不自胜,想着赶紧把这件事办下来。   但她静下来一想, 按理说她还是个未成年, 这个时代, 未成年人也不知道能不能签合同。   陆三哥如今没在海宁, 吴二姐忙得不着家, 珍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不麻烦他们。   毕竟他们做的是大事,而她挣的是小钱, 着急忙慌把人折腾回来,不晓得耽误人家多少正事。   这府里能帮她撑场面的,秦管家和封管家两人, 珍卿都不太信得过, 其他佣人也撑不了啥场面。   后来, 她就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打听一下, 不同律师一个钟头的咨询费, 分为三块、五块到十块不等。   珍卿花了三块钱,跟一个律师咨询, 像签这种稿费合同, 还差半年才满十六岁, 可否不由长辈陪同, 而由自己来签合同呢?   这律师就跟珍卿讲, 原则上怎么说, 实际是个什么情况。   总而言之,现在很多十来岁的少年男女,都是早早到社会上做事,再加上户籍管理混乱,人的准确年龄界定也难。   珍卿虽然没满十六周岁,但她的智力和精神状况都没问题,但是像获得稿酬的小额合同,她是可以自己签的。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可以要求书馆一方,预付一半或更多的稿费,作为对她利益的保障。   珍卿本来想,请个律师陪她签合同,但咨询之下,发现一个不咋地的律师,出场费按小时算,一个小时也要十块钱。她连忙打消了请律师的念头。   她打算先去中西文艺书馆,看看书馆的人有没有诚意。   实在不妥的话,再找二姐或三哥帮忙,总比找律师靠谱一些。   珍卿见了书馆编辑组的人,先客气沟通一下基本情况,然后他们就把合同拿出来给珍卿看。   珍卿仔细看了两三遍,连语句有歧义的地方,都要求他们修改。   那合同里说的,只预付百分之三十的稿费,珍卿说要先预付百分之七十。   单张画稿的润例是八角,反正珍卿也试探性地,说每张画稿的单价要一元两角钱。   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珍卿的画稿质量很不错,中西文艺书局,也没有太过欺生。   每张画稿的单价,最后给她涨到一块钱,预付的稿费比例,也加到了百分之五十。   所有事项都约定好,合同也重新拟好,珍卿以本名签下这个合同,用的印章,还是李师父给她刻的闲章。   她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做“易宣元”,印发的书籍上就用这个笔名。   之所以用“易宣元”为笔名,是因为这似是而非的空间,跟她来的地方,是同一源头的文明,说白了都是轩辕黄帝的遗脉。   鲁大师在《自题小像》一诗中,曾经写过“我以我血荐轩辕”,表达对中华民族的深情。   珍卿未必要“以我血荐轩辕”,但也可以追忆一下轩辕人祖,表达一下自己的文化认同感。   所以就取名叫“忆轩辕”,谐音就是“易宣元”。   易宣元先生遵照合同,一共要画一百二十五张插图,每张图单价一元,这合同涉及的金钱,只有一百二十五块钱。   如果还需要改图、加图,则需要按照市价,补充一定的工时费。   合同签好了以后,中西文艺书局按照约定,预付珍卿一半的画稿费,一共有六十二块五角钱。   负责《昆虫记》出版的编辑们,还交给她不少相关的图文资料。   珍卿眼见快要开学,回到谢公馆,每天是加班加点地画啊画。   她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晚上九十点钟才睡,赶着稿就到了八月末。   除了原本交上的二十幅图,她又重新画好九十多幅图。   虽说还没有全部完成,但也差不多了。   珍卿实在累着了,她感到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赶紧暂停这疯狂赶稿模式。   她打算稍微歇个两天再说。   她现在正长身体的时候,如果把身体搞坏了,这可是得不偿失的。   这一天,花匠老刘出去买菜,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圣甲虫——就是传说中的屎壳郎,也叫蜣螂。   花匠老刘找了一根棉线,把屎壳郎,从它身体的中缝那里绑住。   珍卿就牵着这根棉线,拿两根小木棍夹住圣甲虫,翻来覆去地观察它。   等到观察够了,就牵着棉线的另一端,像遛狗一样溜着圣甲虫玩,玩得别提多高兴。   连花匠老刘看她玩得高兴,他自己也觉得挺高兴。   陆sì姐看到以后,觉得珍卿像神经病,指着她问:   “你到底几岁了?三岁孩子才玩这个呢!眼见要开学了,你不说收收心,这么不着调,天天跟野人一样疯玩,邋里邋遢地讨嫌。”   珍卿回她一句:“我天天在房里复习功课,外加练字、画画,哪里疯玩了?四姐,你说话要有事实依据,不好信口开河的哟!”   说完,珍卿还是照例玩她自己的。   陆sì姐这段日子,被陆三哥管得紧。   一天到晚都在上课,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舞蹈室和琴室的囚徒,每天只有一次机会出来放风。   她被关得快闷死了,见珍卿这么撒着欢玩,心里很是不平不愤的,鬼使神差地冲了上去。   珍卿正跟着圣甲虫跑,忽见斜刺里,一个人影猛冲上来。   就见这陆sì姐抬起脚,重重踏到圣甲虫身上,一脚不够,还使气添了四五脚。   陆sì姐把脚拿开的时候,圣甲虫已经被踩扁——   珍卿噗通一下跪坐在地上,提了一下手里的细棉线。   遭受暴击的圣甲虫,虽然还能动一下。可是珍卿知道,这个小可怜儿是活不成了。   啊,她的小圣圣!   陆sì姐看她沮丧难过,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反正是扬眉吐气,心情迅速好了起来。   珍卿最近看了不少资料,还有不同资料上的插画,知道圣甲虫是对环境有益的动物。   那么一只小小的甲虫,像个老练的工匠一样,把粪球滚得又大又圆,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生活,它是那么憨态可掬,亲切可爱。   她本来打算观察够了,就把这圣甲虫的棉线解开,把这个小犯人给它给它释放了。   没想到,没想到让它死于非命!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珍卿站起来瞪着陆惜音,她身上穿着玫瑰纱的连衣裙,色彩鲜嫩夺目,看起来漂亮极了。   珍卿想,只要把她的裙子扯烂,或者扔几坨烂泥巴,她这裙子就毁了。   就陆sì姐这种爱俏的女孩子,毁了她这么好的裙子,她至少会难过半个月。   但珍卿还是摁住这想法。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这陆sì得了便宜卖乖,还拿着姐姐的派头,在数落珍卿:   “你天天功课不着紧,贪玩倒是上心,跟个野人一样,不是上树就是捉虫,我今天,就替长辈管管你。你还别不服气!”   珍卿看她这嚣张样子,心想不能动手反击,还不能动口反击吗?吴二姐和陆三哥,可不会偏心的。   珍卿想了一想,脸上表情,显得愤怒又伤心,说:   “我每天都自己写功课,写完了才出来玩的。你又不是先生,红口白牙诬蔑我就算了。   “我的圣甲虫也没招惹你,你非给它踩死做什么,孟老夫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为什么你就没有?!”   谢公馆东边大门外面,陆浩云带了两个朋友进来。   他们三个是生意上的伙伴,陆浩云领回家里来,一面是显得亲近,也在家里无人打扰,可以专心商议事情。   三人进到大门内的平地上,就看见中间的洋楼前,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正在对峙着吵架。   两位客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抬脚继续往里边走。   就听大点的女孩儿,大声说:   “什么圣甲虫!不就是食粪虫吗?别说踩死一个,我就是踩死他一家子,又有什么大不了?   “你这个神农架野人,一心惦记捉虫玩,整天玩物丧志,哪还有心思念书,我是为了你好——”   陆浩云给门房使个眼色,要他先过去把两个女孩子带走。   他自己带着两个客人,心照不宣地避开这话题,从洗尘楼后面绕过去,直接先往后花园里走去。   就听那小点儿的女孩子,很是愤愤地反驳道:   “你凭什么把他一家子踩死?!   “圣甲虫是好虫子,人家天天推粪球,把粪球推得又大又圆,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就是想过点好日子,人家招你惹你了?”   两个客人听得好笑,一边走着路,不由都竖着耳朵听。   陆浩云也有点新奇,往常见这个五妹,从未见她跟人言语上争锋。这还是头一回,听见她说这么多话,说的话还挺新鲜。   他听见惜音还在嚷:“你胡说八道什么,扯什么过日子,人是高级动物,就有权力处置这些害人虫。”   又听五妹大声地嚷着:“圣甲虫吃的是动物粪便,它是自然界的清洁工,还能给植物传粉传种,他是益虫,不是害人虫!”   但是惜音仍然很不屑:“我管它是不是害人虫?它自甘堕落去食粪,就不配体面地活着。”   珍卿还在大声反驳:   “屎壳郎靠吃粪就能活,你吃粮食才能活。屎壳郎自己能推粪球,你却不能自己种粮食。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凭什么瞧不起屎壳郎?凭什么对它下毒手?   “如果老天爷惩罚你,有一天,就把你变成屎壳郎,你也要天天食粪、推粪球。那你一定是这个地球上,推粪球手艺最坏的屎壳郎,你一天到晚,连一顿好粪都吃不上!……”   陆浩云和两个客人,听得忍俊不禁,都不觉停下脚步,特意听她们吵架。   那陆惜音火气更大:“我是谢公馆的小姐,天生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会变成屎壳郎?凭什么叫我推粪球?!”   那珍卿又接话:“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怎么不知道,你杀死的屎壳郎,上辈子不是哪个公馆的小姐?也许就是太傲慢,太不尊重生命,她这辈子就做屎壳郎了……”   “你这个脏心烂舌头的,你敢咒我变虫子,看我不打死你!”   然后,就应该是两个女孩儿,跑来跑去打闹起来了。   两个客人听见这么多,都忍不住大笑起来,陆浩云也是哭笑不得。   就听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忍着笑跟陆三哥说:“竞存,童言无忌,真是有趣。原来你在家,过得这么有趣的日子。”   陆浩云摇头失笑:“家里小孩子,最近迷上法布尔的《昆虫记》,对各种虫子特别着迷。”   她避开了女孩儿的身份,模糊接了一个话头。   另一个穿棉麻西装的男子,终于笑够了,说:   “女孩子喜欢昆虫,实不多见。我看你家这个小女孩儿,将来说不定能成个昆虫学家、生物学家呢。”   灰西装的男子说:“我家里一套法国原版《昆虫记》,彩色插图,印得很精良,法文也没人看懂,不过白放在那里。   “你家的女孩子这么痴迷,我回头让人送来,你代我转送给她,让她看看图画也好。”   一听说要送书,陆浩云不好太过遮掩,就跟他说道:   “我看五妹着实入迷,正想给她搜寻精装版的,桂梁兄既有如此美意,那我就替小妹谢过了。”   三人说笑着,继续往后花园深处走,就听不见女孩儿们的打闹了。   □□姐气愤极了,她觉得这死丫头,是在诅咒她变成屎壳郎,用意非常恶毒,揪着珍卿要她道歉。   珍卿就是顶着不道歉:“你好端端,杀了我的圣甲虫,要道歉也该是你道歉。”   □□姐气得不行,可是一举手要打珍卿,她就房里院外地乱跑,她根本追不上这死丫头。   她追着她跑了半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这丫头的衣服角都没挨到。   两个人谁也不道歉,反正就是僵持着,最后跑进了客厅里。   还是胖妈上来说:“四小姐,五小姐,晚饭已经好了。说什么屎尿粪的,多倒胃口。咱吃饭去吧。”   秦管家也来劝说:   “姊妹俩的,还有什么隔夜仇?不就是屎壳郎嘛,五小姐,明天叫老刘弄一车来都有——郊外乡下的猪圈、牛圈里面,多的是这种虫子。”   秦管家转身又来劝□□姐:   “四小姐,今天做了水晶肉松蛋糕、桂花莲藕,你好久没有吃了。吃饭前别动气,好歹美美地吃一顿。   “妹妹年纪小,贪玩也是有的,你要管她,也该好声好气,三少爷管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说到陆三哥,□□姐有点怯了。教训这小丫头容易,可是三哥必也要教训她的。   哎,三哥最舍得给她花钱,可是教训起她来,也是最狠得下心的。她最怕的就是三哥。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21 14:07:27~2021-04-22 14:2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红豆的团崽、林木 50瓶;婧婧、占卜的鱼 20瓶;三代还宗在逃野猪、blueming 10瓶;敬我是条汉子、一抹抹哀愁 5瓶;糯米团子zy 2瓶;小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三哥带着看画展   这一天的晚饭时间, 陆三哥和他的客人,另在东北的洗尘楼开席。   秦管家怕这两姐妹再打起来,劝陆sì姐回房吃, 陆sì姐就是不愿意;胖妈劝珍卿回房吃,珍卿也不愿意。   姐妹俩人就都在餐厅吃饭。   陆sì姐的面前, 摆了大碟的肉松蛋糕和桂花莲藕, 她还要保持一点骨感美, 没兴趣再吃其他的菜。   珍卿既不爱吃蛋糕, 也不太喜欢甜食, 她面前就摆了两小碟的肉松蛋糕和桂花莲藕,还有另外两个中式菜。   这时候胖妈又挤上前来,给珍卿端了一小碗凉拌黑豆腐, 跟珍卿说:“五小姐,这是我调浇头拌的,你尝尝看入不入味。”   这黑豆腐切成了丁, 珍卿就用勺子舀着吃, 吃了感觉相当不错, 就扭头跟胖妈点头,说了一句:“特别好。”   陆sì姐看见就问:“胖妈, 怎么没有我的?”   胖妈很直率地说:“四小姐, 你不是不爱吃嘛。”   秦管家微愠地看胖妈,她要你就给她弄呗, 这俩人才消停下来, 拱什么火呢这是。   胖妈接到秦管家的眼神信号, 就说再下去给四小姐拌一份。   吃完饭以后, 珍卿已经甩开了烦恼。   她想起被踩死的圣甲虫, 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曝尸荒野, 就找了花匠老刘,挖个小坑让它入土为安。   参加完圣甲虫的葬礼,珍卿就回到楼上房间。   眼见就快要开学了,珍卿把能想到的亲友师长,都满写了一遍信。   写完信,她就开始洗漱了。   二楼走廊北边的阳台开着,陆浩云靠在栏杆上,看着夜里的云岚,眼里浮着一些思绪。   他做了这几年生意,越来越意识到,办职业(实业)学校的必要性。   对于很多用人者来说,他需要的高端技术人才,要不就是找专业的洋人技术人员,要不就找有西洋教育背景的中国人。   中国的高等技术教育,相比西洋甚至东洋都落后。这种现状目前无法改变,可以先不管它。   然而很多行业所需要的中低端人才,却非得国人自己培养不可。   但事实是,中国的职业教育还不够广泛。很多企业主雇不到合适的人才,只能自己从头开始培养。   而很多求职者既不识字,也没学过专门技术。   他们想做工养家糊口,却只能从事简单繁重的体力劳动——就是这种工作机会也不充足。   兴办中等职业学校,对用人者和求职者,都是大有利益的事。   陆浩云打算,先办一个纺织学校试一试水。   今天,他请来谈事情的两人,邹桂梁和他合办了一家棉纺厂,而胡先甲是他们厂里的顾问,是德国回来的纺织学博士。   他们三人要共办一个纺织学校,今天会面,总算是敲定了办学的流程和框架。   陆浩云手上一支烟燃尽,见胖妈从五妹房里出来,问了一句:“五妹睡了吗?”   胖妈答说:“正准备睡呢。”   陆浩云举起左手看表,跟胖妈点一下头,就走过去敲珍卿的房门。   珍卿一听见敲门声,就知道不是胖妈。   她赶紧跑过来开门,就见陆三哥站在外面。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烟味儿,还夹着一点香水的味儿——其实说不清是香水,还是洗发膏的味道,反正挺好闻的就是。   她连忙叫一声:“三哥——”   陆浩云笑了笑,本想摸摸她的头,看见她穿着睡衣,必定是刚刚洗完澡,手举到半空又收回,跟她说:   “今天圣甲虫的事,我已经晓得了。是你四姐的不对,我会跟她理论,叫她跟你道歉。”   珍卿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三哥,事情过去就算了。我已经不生气了,千万不要再找四姐。”   就陆sì姐这样的,脑仁只有核桃那么大,强迫她来道歉,她只会更加恼恨,这个小矛盾就结成大仇,何苦来呢。   其实,陆浩云自然也知道,叫惜音来道歉会弄巧成拙,他不过想看看这小丫头的反应。   陆浩云看懂她眼中的不以为然,知道她是真心不想让惜音道歉。   由此回想下午回家时,她回击惜音的那些俏皮话,一个污秽的字眼没有,却把惜音气得暴跳如雷。   从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语里,也可见这小妹机灵之外,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促狭。   一个真正愚钝木讷的人,连语言也是寡淡乏味的。眼前的这个小妹,显然不属此列。   她平常里沉默寡言,只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假象,她心里很多想法和态度,碍于某些缘故,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陆三哥笑了一下,跟她说:   “听说你喜欢画画,三哥一位画家朋友,明日要办个人作品画展,三哥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珍卿立时眼睛一亮,画画这种事儿,本来就要多学多看多练习   。   看画展她是求之不得,连忙高兴得谢过三哥。   从很多小事上看来,珍卿感觉陆三哥对她,尽的是哥哥和父亲的责任,   而吴二姐,尽的好像又是母亲和长姐的责任。   继兄继姐这么细心和善,珍卿那警惕不安的心情,不觉间渐渐得到了安抚。   陆三哥笑着摸她脑袋,摸完了才觉得不该摸,该给她新洗的头发上,染上烟味儿了。   他自失地摇了摇头,说:“明天看完画展,若无别事,我叫乔秘书带你,到处逛一逛,想不想看电影?”   珍卿摆摆脑袋,很干脆地说:“不想。”   陆浩云讶然地问:“为什么?”   珍卿的一对眉毛,为难地动了一动,想一想说:“里面人太多,我不喜欢人多。”   才不是因为这个呢!   这时候的电影院,放的无声电影就不说了,卫生状况糟糕也不说了。   就说这观众的观影习惯很奇葩,坐在里面不好好看电影,却在那高声谈笑,不少人还喜欢走来走去。   观影习惯不好就算了,男女观众的座位分开,竟然还有二流子调戏妇女……   现在的这电影院,简直是修罗场模式,再也不想去第二回 。   和陆三哥说完了话,珍卿就回到房里睡觉,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夜里突然降温之后,先来风后来雨,那不大不小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到天明。   他们一吃完早饭就要出发了。   阿永举了一把大伞,把珍卿和陆三哥,都罩在里面,兄妹俩一起往外走。   珍卿低下头,看见湿黑的路面上,起落着她的黑色浅口皮鞋,还有陆三哥锃明瓦亮的黑皮鞋。   陆三哥腿长步子大,却配合着她一双小短腿儿的步幅,走得比较轻缓从容。   他光净明面的鞋面上,只偶尔会落上一点雨滴,没有落上一个泥点子。   珍卿默默地想,真是一个精致boy。   珍卿坐到汽车里面,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她昨天睡觉开着窗,谁知夜里突然降温,后半夜又是风又是雨的。   她可能有点着凉了,早晨起来头有点闷,鼻子也有点囔囔的。   等汽车出了别墅区,珍卿坐得虽然板正,却也注意看外面的景象——来海宁以后,这是她头一回下雨天出门。   草木多的地方,是连绵的墨绿色,地上浮着一层烟霭——有一种诗意而安静的气氛。   走到更热闹的街道上时,各种声音就丰富起来:   有汽车的喇叭声,有洋车的铃铛声,还听到红头巡捕,在用蹩脚的英语喊着什么。   有报童在屋檐下躲雨,还在殷勤地向行人兜售报纸……   街市上打伞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人们手里拿的伞,颜色也很丰富了,黑□□蓝红橙,色色都有。   但有的伞,感觉比后世小得多。   乞丐们也在避雨,有的躲在街前的屋檐下,有的缩在街角的破棚子里……   珍卿看到街对面有一个乞丐,站到一个身穿蓝旗袍的女人面前。   那乞丐不知道做了什么,那女人吓得举起手尖叫一声,给乞丐丢了两个铜角,然后就很仓皇地跑走了。   等到那乞丐转过脸,珍卿看见,他手里好像拿的是碎瓷片,他被雨水冲干净的脸上,流出一道血迹。   珍卿有点骇然地想,这乞丐莫非是用自残的方式来乞讨?   那个脸上流血的乞丐,在车子后面走远了,珍卿没有扭脸去继续看他。   等她稍微缓过神来时,看见街上一些穿制服的男女学生,手里举着小旗,喊着口号,断断续续地跑过去,还有学生在路口散发传单。   这外面的雨不算很大,但下得也挺细密,可这些学生们,几乎都不打伞,情绪很激昂的样子。   陆浩云见她一直看外面,眼睛里的神情,与其说是新鲜好奇,倒不如说是一种沉静的审视。   他不由心里一动,想起她昨天跟惜音吵架,说屎壳郎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过好日子。还说惜音推不好粪球。   这些话固然孩子气,听起来很好笑。   但通过这件小事,他对这个小五妹,观感更加好了不少。   通常意气用事的人,脾气一上来,就要跟人大吵大闹。   吵得头脑发热,该说不该说的话,都一股脑地倒出来,污言秽语也会倾泻而出,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攻击别人。   惜音无故欺负五妹,不是一天两天;惜音看的那些书,也没法拿到台面上说。   惜音每日不事生产,还过着奢侈挥霍的生活。做人又稀里糊涂,不辩忠奸,仗势欺人。   可这五妹跟惜音吵架,竟然忍得住一句不提。   她只拿屎壳郎这小虫子,指责惜音不尊重生命;借她推不好粪球,暗指她没有做事的能力。   与其说这个小五妹圆滑、心机深,陆浩云倒觉得,她的性情也许本就不那么尖刻。   若不然,一个十五六岁的乡下孩子,也不是个逆来顺受之人,她哪来那么大的自制力?   这孩子反驳惜音时,问惜音怎么不知道,现在某一个推粪的屎壳郎,上辈子不是哪个公馆的小姐。   惜音只觉得这话是在骂她,陆浩云却能感觉到这小孩儿,对身在富贵之中,而不知道体恤弱者的人,有一点不以为然。   而她对弱于她的生命,却有一种难得的同情和体谅。   半大不小的女孩子,能有这样一份心境,很是难能可贵。   陆浩云看她眼睛里的光,黝黑而温润,好奇而沉静。   他摸摸她的脑袋,笑问:“小妹,在想什么?”   潮湿的天气里,陆三哥的温润声音,好像也蒙上一种湿润的清透感。   这是陆浩云头一回,问珍卿在想什么。   也许是时间久了,关系不再那么生疏,兄妹俩可以交流一下想法。   也许是对她印象转变,对她的内心生出好奇,不由自主地问出来。   珍卿扭过头来,指着车窗外面,问:“三哥,那些穿制服、拿小旗的,他们干什么去?”   陆浩云摸着她脑袋说:“港口有一艘英国船,据说装的是茶叶和棉花,但是有人举报说,船上还有大量来自印度的洋土,特意走私到中国来贩卖。   “学生联合会、劣货检查会,还有海宁的一些商会,听说以后非常愤慨,要求检查船上货物,不然,就不许那艘英国船卸货。”   珍卿想起上一回,无意间听到陆三哥的商会议事。   他们就说过要办一份报纸,可以针对一些涉外事件,专门发新闻、发社论,鼓动社会各界的情绪——尤其是学生的情绪。   这些学生,针对英国船的行动,跟他们有没有关系呢?   他们的报纸,应该没这么快办起来吧?   其实,珍卿最近看报纸多,要说到宣传爱国主义,鼓动民众的爱国情绪——很多报纸都在这么做。   陆三哥的秦州路商会,反倒像是落后一步,拾人牙惠似的。   前面司机徐师傅听见,也凑话说:   “不只这样,听说有学生商计,如果这艘船真的走私洋土,就要一把火把英国船烧了,让洋人知道中国人的厉害。”   这徐师傅说着直咂嘴,很是感慨地说:“这些个洋人在中国干尽坏事,是该有人治治他们。   “可这烧一艘鸦片船容易,要是把洋人惹急了,他们跟华界的官府连成一气,又要关人、打人、杀人,不晓得几多人要丢掉小命喽。   “现在,南边的gé mìng党不也立了个新朝廷,现在说要跟那些个大帅们和谈,要把南边北的朝廷合并。   “我们盼着朝廷大发神威,把洋鬼子赶回老家,把那些兵啊匪的收拾老实,让老百姓别再过得猪狗都不如……”   珍卿听得沉默,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多数患有恐洋症,这司机没有盲目推高洋人,已是难得的明白人——可是说到底,还是恐洋。   珍卿扭头看向陆三哥,见他安之若素,神情很是沉着,没有对此事再发议论的意愿。   珍卿有点好奇:“三哥,英国人经常走私烟土吗”   陆三哥看着她,有点懵懂的眼神,他默了片刻,说道:   “我们国家,法律上禁止运售吸食鸦片,但是抽鸦片的人多,鸦片中有暴利,政府统治无力,而又谄惧洋人,走私就屡禁不绝。”   三哥的嘴角微微扬着,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珍卿在公民课上听过,鸦片在民国也不合法。但因为各种原因,针对鸦片的禁令,却几乎形同虚设。   一些军阀甚至把种植罂粟,作为他们的生财之道,不但鼓励农民种鸦片,还把鸦片当作军饷发给士兵。   珍卿感觉得到,陆三哥对这种现象,很看不惯,甚至可以说是暗暗痛心。   她那个时空的鸦片流毒,也是建国以后才解决的。这里要禁烟,也不是哪个人,一时半会能够做到的   珍卿短暂地惆怅一下,对陆三哥很铿锵地说一句:“三哥,早晚有一天,一定能够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陆三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但愿吧。”   车子走了大半个小时,就到了南城一个旧图书馆里——三哥朋友的画展就在这里开,来观展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少。   陆三哥的这位画家朋友,名叫郑湘,他学的是主要油画,但也能画中国画——此番画展,他把中国画和西洋画作品一同展出。   郑湘先生的中国画水平,自然比不过珍卿的李师父。   但李师父没有深入研究过油画,珍卿也没太接触过西画——珍卿对西洋油画,也算是门外汉吧。   她看郑湘先生的油画,就是根据自己学画的经验,看他画作的主题、布局和技法,还有西洋颜料的表现力。   珍卿往年看别人的作品,除了李师父的藏品,其余只能看画册。   这还是头一回,这么集中地看正常尺寸的画作,这感觉跟看画册是大不相同的。   这位郑湘先生,跟陆三哥年龄差得很远,关系倒是非常投契。   他对珍卿是爱屋及屋,听说珍卿学过中国画,有一定的技法基础。   他还满怀感慨地,跟珍卿讲他自己的学画历史,说珍卿既然有国画的基础,不妨学一学西画的技法,兴趣不妨广泛一点。   珍卿看了这一回画展,着实是受益匪浅。   尤其郑湘先生,把他的西画作品和国画作品,放在一个场所里面展览,更能显现两者的不同之处。   珍卿在颜料上就大受启发,原来用西洋画的颜料,也能用来表现中国的意境和风格。   看来以后还要找机会,把西洋画的化学染料,买些回来好好研究一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竟然发现有这篇的盗文呢,特别震惊,希望盗文网站不要留意到我的文,喜欢看文的小可爱留意到我的文……感谢在2021-04-22 14:20:53~2021-04-23 14:3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odoi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iiiii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幸运大赛一等奖 77瓶;Celia 5瓶;糯米团子zy 2瓶;楠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新旧道德好坏人   看完郑湘先生的画展, 珍卿坐在汽车上直打喷嚏,明显是感冒了。   陆三哥就吩咐徐师傅,把车先开到众仁医院去。   等到了众仁医院, 吴二姐让一位姓钮的护士,陪着珍卿去看看感冒。   钮护士带着珍卿, 很快就看完病取过药, 又把珍卿送到楼梯口处, 叫她自己回吴二姐的公事房。   珍卿走过来正要举手敲门, 就听见吴二姐在里面咆哮:   “……你看这些小报上说的, 什么跟电影明星同居,还有那个红蜘蛛一样的爱莲娜·姚,你也敢跟她搭对……   “还有那位薛明霞小姐, 你不是老早跟她分手了吗……怎么小报上都在写,说她珠胎暗结,怀了你的孩子?   “每一件风流韵事, 都说得有头有尾, 有声有色……你看看, 你好好看看,好好的商业家, 被人讲成了乱钻花丛的狂蜂浪蝶!”   陆三哥的声音颇无奈:   “姐姐, 我是交往过两个女朋友,却不至于淫逸至此……那些街头小报专营此事, 自然是捕风捉影, 故甚其词……”   吴二姐还是气咻咻地:   “你为了退掉周家婚事, 什么办法不好想, 自己往烂泥潭里扑腾, 给那些好事之徒, 落下这么多把柄,你谁也怪不得,只好怪你自己!……”   珍卿从这个房间门外,蹑手蹑脚地,退到了楼梯口的方向。这种敏感话题,她一个小孩子,还是不要听得好。   珍卿远远地站在楼梯口,想着过个十分钟再过去。   她看见灰蒙蒙的天幕下,薄薄的烟岚,在黑亮的雨雾里弥散。   她轻轻叹了一声,正想琢磨出一两句诗应景,忽觉鼻间一阵麻痒,身不由己地连打三个喷嚏。   没有半分钟功夫,就见吴二姐公事房的门打开,陆三哥扶着门把手喊:“五妹吗?怎么不过来?”   珍卿赶紧颠颠地跑过去,进了公事房内,顿感室内一阵温暖裹住周身。   吴二姐招呼珍卿坐下,把从药房取来的药,拿出来看了一下。   然后她叫陆三哥倒点水,她把药盒掰开,从里面取了一颗棕色药片,递给珍卿跟她说:“把这药片先含在嘴里,再喝两口水送进去。”   珍卿看这药像是中成药,没多想就放进嘴里。   看着珍卿喝完了药,吴二姐按着头右边,表情显得很难受,像是头疼病犯了。   但她没多在意这点不适,语重心长地跟陆三哥说:   “说白了,自家人如何看你,这都不要紧。   “关键是坊间以讹传讹,你陆三少的大名,已经跟不堪二字挂钩,有的病人还特意问我……算了算了,浩云,总归你要上心。”   陆三哥点点头,说:“二姐,我会把事情处理好,你别忧心。”   吴二姐跟弟弟说:“浩云,我晓得你知交满天下,能耐大得很,但是常言道,话不可说满,事不可做绝,你做事别太极端。”   陆三哥沉默片刻,笑着点头说:“二姐,我晓得的。姐,你是不是头疼犯了?”   吴二姐跟他摆了摆手,没有答她,然后拍一拍珍卿,跟她说:“二姐这里事多,不留你了。你待会跟三哥一起回谢公馆。”   说着她从沙发上起来,坐到她办公桌后,自己倒了杯热水喝。   然后她就仰着头闭眼,靠在椅背上面,跟陆三哥摆摆手,说:   “你送小五回去吧。让她好好休息。”   珍卿收拾好东西,跟吴二姐说道:“二姐,你别太生气,生气伤身,一定要好好休息。”   本来闭着眼的吴二姐,闻言半睁开眼睛,跟珍卿摆摆手,说:   “二姐不生气,跟你三哥回去,你也好好休息,在家别太淘气。”   啥?二姐都知道她淘气?不就玩虫儿那点事儿嘛,肯定是陆sì姐乱告状。   珍卿跟吴二姐道别,到医院外面坐上车,这时就直接回谢公馆了。   一路回程,陆三哥表情很淡,情绪始终不太高,也没有再跟珍卿说话。   珍卿也安静坐在一边,没有说话干扰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回到谢公馆。   陆三哥虽然情绪不高,也没跟任何人乱发脾气。   送珍卿回到家里,他就离开了谢公馆,看着像要出去搞事情。   珍卿回到房里,躺到床上休息,胖妈难得温声细语地她说:   “五小姐,你好好在房里睡。荐头行里,说新来了一些女孩儿,秦管家让我去帮着挑挑,看有干净老实的,签了工契带回谢公馆做事。”   珍卿微有点惊讶,说:“原来家里也用丫鬟啊,我怎么一个没看见?”   胖妈帮她掖掖被角,随口跟她说:   “家里原来也有好多丫头,这不两位少爷、一位先生,个顶个的出挑显眼……不就容易闹出事故来。   “后来,找了丫鬟,也叫她们干粗活儿,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后面楼里,你看不见也正常。”   珍卿有点复杂地问:“两位少爷和一位先生,是有谁跟跟丫头闹出过什么事吗?”   胖妈琢磨了一下,不打算跟她透露细节,就含糊地说:   “也不是少爷、先生如何,就男人家啊,一旦太出落得醒目啦,有那不尊重的女人,上赶着往上扑。   “也不是所有人都动那邪心思,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一个人不尊重,惹得其余老实人也受猜疑……   “太太和大少奶奶就发了话,不叫先生、少爷们身边,总围着那么多岁数浅的姑娘,真要是出了事,谁脸上也好看不了……”   胖妈急着想下楼,就说:“唉呀,五小姐,我不跟你说了,金妈在下面叫我,我要赶紧下去。”   说着,果真听见金妈的喊声,胖妈急匆匆地出去了。   珍卿听着外面的雨声,小小地叹了一声。   算了,她的房子还没着落,她还是安生睡一觉,把病养好,好好学习,好好地长大吧。   从医院回来以后的当天,陆三哥让他的随从阿永,给她送了一本法文版的《昆虫记》,说是一位姓邹的先生送她的。   这个法文版《昆虫记》,上面的插图是水彩画,不但特别生动好看,而且昆虫种类也异常齐全。   珍卿还有十来张插图没画,有了这彩版插图做参照,没用两天就剩下的图画完了。   然而第二天就到九月份,她来不及把画稿送去,就要到德国教会学校报到了。   公历九月一日一早,封管家带着胖妈一块儿,送珍卿去德国教会的圣音女中报到。   这一天先只是报到,再办一些入学手续,还没有正式开学。   到了圣音女中以后,作为预科一年级新生的珍卿,先上交了往年的学习成绩单,然后又填了两大张表格,交代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   个人情况里面,竟然还要填是否定婚——注意不是结婚哦,而是问有没有定婚——真是非常稀奇了。   添完表格之后,又做了简单的体检,确定身体没有大毛病,再又填了一张表格。   然后,就是交学费的环节了。   这学费里包括饮食住宿、服装鞋子的费用。   但学乐器是要另交钱的——封管家按杜爸的意思,给珍卿报了学钢琴,另交了钢琴课的课时费——钢琴课按小时算钱。   前后具体交了多少钱,封管家没有跟珍卿说,但想也知道费用不会便宜。   圣音女中是个高中,显然不在义务教育的范围。   珍卿在启明学校,已经上到初中,但学的课程跟这里不太接轨,在这学校不直接上正科,而是从预科一年级开始上。   圣音女中的预科有两年,珍卿先上两年预科,基本相当于,把中间漏掉的初中课程给补回来了。   交完了一应费用,就有专人过来,给珍卿量身体尺寸和脚的尺寸,说要做夏冬四套校服,外加夏冬两双皮鞋。   杂事办完以后,有修女领着女学生们,大致看了一下学校环境。   修女们都很安静肃穆,她们穿着长长的黑罩袍,大热天头发围得严严实实,脖子里挂着十字架。   在路上也会看到几个神父,他们的神情肃穆刻板,带着侍神者的禁欲感,看人的眼神,就好像想跟你传播点啥。   珍卿看见这些修女和神父,想起看过的电影《音乐之声》。   她忽然觉得,《音乐之声》的女主角玛丽亚,虽然是个马大哈,但应该是天底下最活泼的修女了。   报到以后,学校发了通知,说九月十日正式开学。到时候,就正式开始寄宿学习的生活。   外国教会在中国办医院、办学堂,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扩大该教会在中国的影响,吸纳更多的教徒。   所以,教会学校的宗教氛围,无一例外都比较浓厚。   据说,这学校的很多科目,都会由这些教职人员来教,还会有一些宗教相关的课程。   珍卿报到完了以后,顺便在街上逛了一下,由胖妈一直陪着她逛。   路过一个小报摊时,听见那报贩子举着报纸喊:“号外号外,水三少情场失意,花月浓比美夺魁……”   就见一堆人挨挤着,拥在他那摊子上买报,除了穿着短布衣的穷人,竟还有穿得很光鲜的男女。   珍卿看得不由驻足,这小报挺有吸引力的啊。   珍卿叫胖妈过去,也买一份来看看。   往日在睢县的时候,珍卿总希望,能看到更通俗流行的读物。现在找着机会,当然要多看一看。   这小报的幅面虽不宽,但内容之丰富,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上面登的有明星动向、娼妓选美,还有影评戏评、诗词戏曲。还有一种写得很有趣的俗人故事。   珍卿把这个故事看完,感觉这里的男主人公,跟陆三哥的人设还蛮像的。   这里男主人公姓水,母亲是不可一世的女强人,这水先生也在家里排行第三,留学经历和长相身材,都跟陆三哥很类似。   这故事里讲的水先生,跟一位薛姓小姐闹恋爱,那故事情节真叫一个跌宕起伏,狗血横流。   一会儿是强权母亲棒打鸳鸯,一会儿是负心儿郎避走他乡,然后又是女主角悲痛欲死,一会儿又有个男二,对女主角一见钟情,痴心不悔……   结果这女主角刚被打动,要与爱慕者擦出爱的闪电,却发现怀了男主角的孩子……   再下面的故事就没有了,要看下一期的小报连载。   这狗血淋漓的小故事,简直太让人欲罢不能了,难怪这小报生意这么好。   珍卿看得太神奇了:这些个故事短小精悍,看似娱乐闲章,有时候对故事的叙述,又像新闻报道似的。   就是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才显得格外有吸引力。   珍卿看得太有趣,于是流窜于数个小报摊,一边买一边看。   她原以为小报上载的,多是捕风捉影、博人眼球的东西。   没想到小报也分各种类型,包括娱乐、新闻、掌故、俗语常识、名家评论、政府命令等,真是五花八门、千端万象。   但是有品味、有追求的小报,占的数量不那么大,多数小报表现得还是俗世百态,饮食男女。   珍卿看得大开眼界,一直买一直逛,把陪她逛的胖妈都逛毛了。   眼见过了中午饭点,她带胖妈到一个鲁菜馆,小小地搓了一顿。随后才带着她没看完的小报,回到了谢公馆。   珍卿这一下午,把给中西文艺书馆画的插图,整理装好,打算明天一早送过去。   让他们书馆编辑组的人,快点把画稿审好,有需要修改或重画的,她趁开学前这段时间,还可以赶一赶。   第二天,珍卿按讲划把画稿送去。回来吃了中饭以后,胖妈跟珍卿絮叨:“今天,三少爷他爹,派人来要钱来了。”   珍卿立刻感兴趣:“要养老钱吗?”   胖妈正给珍卿钉衬衣扣子:   “他们陆家也是富人,养老钱不至于。   “就是看三少爷,买鼓也挣钱,买地也挣钱,现在办厂也挣钱。这当爹的看着眼红,又有后老婆撺掇着,就总想来踅摸儿子的钱。”   珍卿纳闷地问:“买什么鼓?”她脑海里出现各种同音字,想了一会儿才问:“是不是买股票?”   胖妈就点头说:“对对对,就是在啥所里买一些票,等它大涨了就卖出去嘛!三少爷是个能人,眼光好,他买股回回都赚,那好些没眼光的,赔钱赔得跳楼跳江呢。”   珍卿挑动眉毛,暗想:陆三哥不但在工商业界混,竟然在金融界也是点金圣手呢,好牛蛙。   胖妈坐在灯旁边,给她钉衬衣扣子,看她难得无所事事地走神,问:“五小姐,你发什么呆啊?”   珍卿就转过头来,背靠在书桌上,想了个话题说:   “一开始教我的柯先生,写信过来,说他在老家结完婚,就乘船往美利坚国留学去了,以后也许很难见到了。”   胖妈暂停手中的活,回想了一下,撇着大嘴说:   “五小姐,那柯先生面面搭搭的,你别是惦记上他吧。”   珍卿无语地看她:   “人的感情多着呢。有亲人的情,朋友的情,还有师生的情。照你这样的心思,但凡男女在一块儿,那都要往歪路上想呢。”   “再说了,我才多大呢,不满十六岁。我是还没凿好的石狮子,我一窍还没开呢。   胖妈“嘁”了一声:   “没亲缘的汉子婆娘,那凑在一块说说笑笑,眉来眼去,日子长了,那能闹出什么好呢?   “这亏得五小姐你小,要不然,就不该请这年轻后生做先生。   “就说后边的林兰馨小姐,跟你原先那位宋先生,那不就是干柴禾,碰上一点火星子,那不一烧就烧大了。”   珍卿满脑袋问号:“宋先生,早就不来了啊!”   胖妈哼笑一声,说:   “一对公母看对了眼儿,那就是山上的石碾子往下滚,哪儿能刹得住啊!   “宋先生不来,林小姐可长着脚,她自己不会跑出去?   “宋先生和林小姐,就在谢公馆东边林子里,搂在一块儿对着啃,那动静,就是西门庆遇上潘金莲,裤子一退就是榫对榫卯对卯。   “这要是搁在我们那里,俩人都要浸猪笼的,瞧这伤风败俗的——”   胖妈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大概意识到有些话太过火辣辣,不是小丫头片子该听的。   所以她立刻紧急刹车,不管这车开到哪儿吧,反正不能开到成人广播学院去。   珍卿也是发现啊,大家总是说封建礼教,把人性禁锢得咋样。   但这些底层的大妈们,尤其是三四十岁的,私下里敞开嘴皮子说话,那真是特别的黄暴,真的黄暴。   这帮子人啊,比念过生理学的大学生,更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生理构造。   珍卿在老家和在谢公馆里,都听到过这种猥琐又神秘的议论。   作为祖国的小花朵,西门庆和潘金莲那点事,她真的不想听一个老妈子跟她议论。   听到林兰馨和宋先生的事,珍卿感觉其实很复杂。   撇开她与林兰馨的隔阂,珍卿真是替这个女孩儿,暗暗感到危险和后怕。   那位斯斯文文的宋先生,也让人觉得很一言难尽——这种事好歹找个宾馆啊。   这个时代的男男女女们,在新道德和旧道德之间,徘徊踯躅,一时要向左,一时要向右,真正深究起来,没有一个人是道德完人。   想要一个心心相印的伴侣,就免不了违犯旧规矩,摽起膀子跟封建家长对着干。   想对旧式的家长和规矩有个交代,接受一个不钟意的伴侣,那也许又是对自己的为难和折磨。   这些人所做选择的是非好坏,珍卿觉得没法去评头论足——因为她没有亲身经历。   但陆三哥比宋、林二人强的是,他至少经济上独立了。于人于己有什么后果,他处理的空间更大。   而且珍卿下意识觉得,像陆三哥这么精的人,他不会让自己的处境太被动的。   但宋先生和林兰馨两人,这样义无反顾地投入爱河,他们以后的生活怎么保障呢?   珍卿从对宋先生的观察中,感觉他财务上并不多么自由。   而林兰馨的处境就更尴尬。   现在旧式家庭的女孩子,通常是没资格分家产的,有一次变相分家产的机会,就是嫁人时带走的嫁妆。大部分家产没有女孩子的份。   想要带走嫁妆,就必须先依照婚约结婚呐。   但林兰馨这样行事,明显是不想跟原未婚夫结婚的啊。   而且林兰馨那位早亡的父亲,早年是特别出穴的败家子,吃喝嫖赌恶习俱全,把他这一房的家产全挥霍光了。   林兰馨姐妹俩的嫁妆,都是她们伯父、伯母张罗的。   林兰馨的伯父伯母,都是旧式的家长,恐怕容不下她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   假如林兰馨非要甩开婚约,要跟宋先生一起。   那她以后能花销的银钱,除了她姐姐愿意贴补她的,就是她攒在身边的首饰——这是女孩子婚前能拥有的财物。   以典当首饰度日,以后就是坐吃山空,想想都觉得没着没落的。   而珍卿父母逃婚私奔的经历,给她留下很深刻的教训。所以,她在这方面很理智。   她就算有朝一日很疯狂地爱上谁,也绝不会像林兰馨这样,不知道先为自己寻求一个保障。   说到自我保障,珍卿很是怀疑,这时候小雨伞发明出来了吗?   就算小雨伞已经发明出来,肯定还是很小众的东西。   珍卿小时候听过,有的穷人家里,孩子一个一个地生,生出来养不活,又一个一个地溺死。   她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有这么痛苦的过程,避孕不好吗?打胎不行吗?   其实原因没那么复杂,因为穷人没有避孕的方法,而打胎药也花钱呐,不少打胎药也伤身体啊。   林兰馨能保证只谈火热的恋爱,而不必承担糟糕的后果吗?   这个时代禁锢女性,压榨女性,贬低女性,把女性当成消耗品、附属品,这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事实,珍卿也没办法否认。   一切有觉悟有志气的女性,都应致力于推翻这种吃人的旧道德,创建平等善意的新秩序,但这毕竟有一个过程。   在旧道德还没有被推翻,而新道德还不能保护你时,生活在这个大框架里的人,尤其是女性,一定要学会自我保护,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所以,珍卿觉得,林太太作为母亲,吴大嫂作为姐姐,对林兰馨这个妹妹,没有真正尽到责任。   算了,不想啦,这种事没有她插手的余地,她也没兴趣插手。   作者有话说:   确实晚了,看情况,晚上有空的话,再更一章吧感谢在2021-04-23 14:33:05~2021-04-24 16:3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y、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下一站香巴拉 25瓶;m15 5瓶;我还有救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备行李和结润例   圣音女中确定了入学时间, 珍卿没事的时候,就在胖妈的帮助下,开始打点行李。   衣服鞋袜, 加上铺盖枕头,学习工具, 还有少量书籍字帖, 画画用的颜料, 还有一点零碎等等, 通通都要打包起来。   还有一件非常关键的物什——马桶。   据秦管家跟珍卿说, □□姐上的美国教会学校,并不是每个宿舍里都有抽水马桶——只有楼下有一个公厕,但晚上宿舍大门是锁起来的。   以此类推, 她要上的圣音女中,厕所情况多半也不理想。   这马桶也只好带上了。   陆sì姐也要开学了,倒是没见她收拾东西。   珍卿收拾东西, 她有时候就跑过来袖着手旁观, 莫名其妙地偷着乐。   有一回晚上吃饭, 她扬着脑袋跟珍卿说:   “小五,你可要小心一点。教会学校里面, 以德国的教会学校, 最是严厉刻板。   “他们那里,什么都听修女嬷嬷的, 犯了一点错, 就要罚你关在屋子里, 祷告忏悔个没完……。”   珍卿上回去报到, 看那学校里的景象, 本来心里就犯嘀咕。   陆sì姐跟她说的这番话, 看似告诫同情,实则幸灾乐祸,她更觉得以后要小心应付。   杜爸给她找个最严厉的学校,还要寄宿,这是安得什么心啊。   秦管家这时过来圆场道:“四小姐别乱说,吓着妹妹啦。先生和太太一起定的,说这个圣音女中好着呢。   “要说上学长本事,就是管得严才好呢,管得严,就一门心思学习,将来学完,长的就是大学问……”   珍卿有点好奇,问:“四姐,你们学校不严吗?多久能回家一次?”   陆sì姐嗤之以鼻,道:“我们学校风气最开明,中国人做教务长,聘的先生,大都也是中国人。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不必住校。我天天都能回家,比你那德国学校强多了。”   秦管家见珍卿垂下眼睛,脸色微微有点变了,像是不大痛快的样子。   她就低下头,把翘起的嘴角收一收,连忙跟陆sì姐说:   “四小姐,你别乱说,你杜叔叔自己说的,跟圣音女中的一个理事是最好的朋友,可以请他照应五小姐,免得五小姐人生地不熟。   “你妈不也说了嘛,她说德国医生最好,德国人干事最严谨,德国人办的学校,也是最出好学生的。先生、太太一起定的,那是没有不好的。”   陆惜音撇一撇嘴,瞅了珍卿一眼,没有再多说话了。   珍卿瞅一眼秦管家,这个秦管家劝的分明是好话。   就是把她说的这些话,转述给杜爸和后妈听,他们也不能说,秦管家说这些话是不安好心。   但珍卿就是能听出来,她那话音里别有用心的意味儿。   珍卿对秦管家有这种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才来谢公馆时,有好几回,秦管家有意无意地,向她暗示一件事情:   她后妈和杜爸结婚两年,先后怀过两个孩子,但不幸都没生下来。之前后妈怀着孩子时,从来没想过接她过来。直到两个胎儿都流产,才想着把她这继女接过来。   虽然这也是事实,但秦管家是给人做事的,主人家行事有疏漏的,她要是懂事,该帮着查漏补缺才是。她却有意无意,向女主人的继女,透露出这种意思来。   还有一回是做夏装,八月初的时候,大家的夏装早做好了,秦管家叫佣人分好之后,送到各人房间里去。   结果单单没有珍卿的。   秦管家跟她解释说,原是当初晓得五小姐来,给五小姐定中式西式的衣物,数量实在太多。   秦管家说后妈特意吩咐,让他们把五小姐的衣服,单独放在另一家新起来的、名声也很响的东光裁缝铺做。   东光裁缝铺质量好、出货快,可以让五小姐早点穿上新衣。   结果被后妈寄予厚望的东光裁缝铺,突然接了一个大宗生意,这些散活儿就耽误下来了。   秦管家一再强调,太太原是一片爱女之心,再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请珍卿千万别误会。   秦管家以为珍卿是乡下妹,把她当个苕一样拨弄着玩,但珍卿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苕。   她就趁着出门的机会,往东光裁缝铺扫听了一番。   这才晓得这个裁缝铺,确实接了个大宗生意,是给驻守海宁的吴大帅的军队,赶制一大批军装被服。   有军事命令在那压着,人家一个小小裁缝铺,根本不敢跟当兵的作对,不得不放弃赚钱的正经生意。   这个秦管家跟珍卿解释,却故意含糊其辞,不向她说明东光裁缝铺的苦衷。   要是心思重的小女孩儿,这种事难免要怪到后妈身上。   因为是后妈特意交代他们,把珍卿的衣服,跟大家伙的都分开,单独放到东光裁缝铺做,然后结果却是这样的。   一个乡下来的小女孩儿,本身对后妈就怀抱戒心,这件事就会让她对后妈印象更坏,无形中加深继母女的隔阂。   这个秦管家对这事的处理,不太妥当。   但人又不是神仙,她作为谢公馆内管家,大大小小的事,有那么多要操心。   就这一点小小的差错,最多能说她能力不足。不能给她定下什么罪名。   直到珍卿待的时间长了,总赶到秦管家看似正常说话,实则热衷于暗行挑拨——主要就是挑拨她跟后妈的关系。   可是挑拨离间这种事,对秦管家一个高级打工人,究竟能有啥好处?   她是出于自己的意思,还是受谁人指使呢?   谢公馆肯定是有不同山头的,秦管家属于哪个山头呢?   秦管家挑拨珍卿与后妈谢董事长的关系。这事儿怎么想都透着奇怪。   那位神通广大的后妈,珍卿印象有点复杂,但印象复杂不等于印象坏。   后妈嘛,跟亲妈毕竟不一样,对人家,也不该有那么高的标准。   她的后妈谢如松,结过三次婚,前两次结婚,都生了一儿一女。   她生的四个儿女里,只有吴二姐和陆三哥,一直在她身边长大的。   也还就是吴二姐和陆三哥,给珍卿留下的印象最好。   由子女而观父母,珍卿觉得,后妈就算不是圣母,也不至于是个多坏的人。   这个德国的圣音女中,说到底本来就是杜爸给她张罗的。   对于杜爸,她早就丢掉了幻想,没想过将来要靠他。   她连杜爸都没想靠,何况对她没有责任的后妈呢?   可是这个秦管家故意挑拨,这就让人不得不防了。   珍卿回到房里,从书桌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不太大的小本本。   她把秦管家针对给她择校的事,发表的所有言语,都在小本本上记录下来。   她翻一翻前面的内容,秦管家很多看似平常,实则可疑的说话,都被她悄悄记在上面。   将来说不定啥时候,那是用得上的。   九月三日的时候,闻名已久的吴大嫂林玉馨,带着她的两儿一女,从晋州回到海宁谢公馆。   吴大嫂虽说生育三次,年岁已是三十出头,可也生得雪肤娇貌,妩媚玲珑——是个很有韵味的□□。   说起来也真是巧了,这吴大嫂看人的神态,也跟她妈她妹一毛一样。   她那大儿子吴元礼——年龄大约十三四岁,看人的时候,也是一样扬首斜视的神情。   这林家祖孙三代四个人,真是同一个母系基因生产出来的流水线产品。   不过,相处两天珍卿就发现,跟妹子林兰馨相比,吴大嫂教养好一些,情商也更高一些。   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吴大嫂就送她一匣子首饰——比脸还长的首饰匣子,还有三匹鲜艳的好锦绸。   珍卿不想收太贵重的东西,本来还想推拒,不过吴大嫂故意亲近,又佯装发怒,珍卿也就收下了。   吴大嫂给的一匣子首饰,都是有年代的中式首饰,样式已经很不时新。   珍卿在睢县的时候,见过李师娘和表娘们,会拿旧式的金银首饰,熔了以后打新的样式戴。   吴大嫂知道一上来,拿礼物把珍卿的嘴先堵上,比她的母亲和妹妹强很多了。   吴大嫂的两个儿子,一回来就开始上学了。   她女儿吴娇娇,今年才开始上小学,开学时间跟珍卿一样晚。   吴大嫂回来以后,许多亲朋好友来往,清净了一个暑天的谢公馆,于是就大热闹起来了。   楼里的大客厅,那是座上客常满,往来无白丁——都是吴大嫂的主场,她娘林太太,她妹林兰馨,有时也会一起坐陪。   吴大嫂的这个派头,可比陆三哥和吴二姐,那都大得多了——俨然像是谢公馆的女主人。   九月五号的时候,珍卿接到中西文艺书馆的信,说她给《昆虫记》画的插图,已经全部审核通过,不必再作修改。   信中说让珍卿去一趟书馆,编辑组还有些问题,想要跟她商量一下,同时,他们会把剩下的润例付清。   珍卿当然喜不自胜,连忙好好收拾了一番。坐家里黄大光的包车,以买书为借口,大摇在摆地进了中西文艺书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珍卿把后续的六十多块稿费,存进了一个外国银行,手上就留着早前的六十多钱,作为平常的花销费用。   想到她在睢县时,投了半年的稿子,才挣了几块大洋。   她这回只干了不到一个月,一下子挣了一百二十五块,想起来都觉得好激动呢。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24 16:35:25~2021-04-24 23:2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具控无药可救 49瓶;一抹抹哀愁 15瓶;Srtyuio 10瓶;糯米团子z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跟胖妈讲个道理   珍卿领完润例的这一天, 她下午睡完午觉,梳头的时候还对着镜子傻笑。   胖妈也随着她笑,问:   “五小姐, 你出门遇到什么好事?我看你一晌午喜盈盈的。”   珍卿整整衣襟头发,问:“胖妈, 你说这一会儿, 后面凉亭凉快是吧。”   胖妈奇怪地问:“那可不是, 那有个水池子, 水风可不就凉快。你到那儿看书去啊?”   珍卿摇摇头, 说:“快开学了,这几天歇一下,免得太累。”   珍卿让胖妈抱着西瓜, 跟她一起到后院凉亭,抱着没看完的街头小报随意看看。   还真别说,陆三哥条件太好, 话题太多, 还真是这种街头小报上, 话题不断的风头人物。   而且有的小报故事,写得颇为离奇怪诞, 耸人听闻:   说大约三个月前, 陆三哥看上个纺织女工,把人家金屋藏娇, 当成个外室消遣。现在玩腻了又始乱终弃, 害得人家活不下去, 闹了自杀。   也闹不清怎么回事, 陆三哥在坊间的形象, 俨然成了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 简直都有点臭大街了。   ……   珍卿整天啥事也不干,就这样潇洒过了两天,九月八号这一天,谢公馆里来了一些特别的客人。   下午睡了午觉起来,胖妈就跟珍卿大讲这件事。   吴大嫂的妹子——林兰馨小姐,她未来婆婆周太太,带着两个妯娌,特意来到谢公馆。   周太太说她儿子学成归来,想要先成家后立业,让她儿子和林兰馨,先把这个给婚结了。   这一半天的功夫,两家人都在商议婚事,说之前只过了小定,现在应该过一下大定。   这天午睡之后,珍卿又在后面凉亭纳凉,抱着西瓜用勺子挖着西瓜瓤吃。   珍卿跟胖妈之前在房里,就在讨论林兰馨的事。   这一会儿坐到后园凉亭,胖妈又牵起这个话头,跟珍卿小声讲道:   “这种事,由来是女人家吃亏,你是不是贞洁室女,搂着睡一觉就晓得了。   “在我老家那里头,洞房的时候不见红,厉害的人家,就要把新媳妇治死的。   “生来做了女人,那就是前世不修今生还。   “男人家扯丫头裤子,摸寡妇后门,窑子暗门到处走,只要有钱有势,照样娶黄花大闺女。女人家走错一步,就要受无穷的苦啊。”   胖妈这话说得有理,但珍卿觉得,也未必那么绝对。   在时下的保守派眼里,后妈谢董事长抛头露面做生意,先后结了三次婚,“走错了”不晓得多少步,那不照样风风光光地过日子?   说白了,女人除了家世以外,自己也要有本事的。   珍卿不太习惯,在室外说人长道人短的,就跟胖妈说:“别讲这个了,小心叫人听见。”   胖妈“嘁”了一声:“来了那么些客人,把后边的佣人都叫到前面听差,这个大热天气,除了咱们谁会来后花园?”   珍卿信奉的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没有墙的地方别乱讲人闲话。   却又听胖妈压低声音说:   “你看二小姐跟三少爷,一样老大年纪不成亲,二小姐就不敢乱结交人,就自己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你看三少爷,他见一个爱一个,闹得满世界都晓得了,他将来照样娶个娇滴滴的小姐。”   珍卿听得直摇头:“外头人胡传乱说,未必是真事。胖妈,你好歹是谢公馆的人,别跟外头人一样,听风就是雨的。   说着,珍卿对胖妈说:“你老头儿生日啥时候,我送点布你给他裁衣裳。”   胖妈不怎么热心肠,很光棍地说一句:“你要是也送我布,我才给他裁衣裳,要不然,你爱送谁送谁,我才不管!”   珍卿无语之极地看她,那是你老伴又不是我老伴,我操心还操得那么细啊,神奇!   而胖妈对裁衣裳这话题,并不多么感兴趣,却忽然石破天惊地问一句:“五小姐,你不会看上三少爷了吧。”   珍卿惊得吃瓜都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很无语地嚷胖妈:   “你这个胖老妈子,什么话张嘴就来啊。前几天,我提了柯先生两句,你说我看上柯先生。   “今天我提三哥两句,你又说我看上三哥。要是提谁就是看上谁,那我一个女孩子,岂不是成了花心大萝卜?你真是开国际玩笑!”   胖妈想想也觉得可笑,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等笑够了又问:   “你没看上他,老替他说话?”   珍卿大叹了一声,今天还非得跟她科普一下,要不然胖妈动不动来句石破天惊的话,也真是够刺激心脏的。   珍卿往四下扫一圈,压根没有其他人影,她就一本正经地看胖妈:   “我今天教你一个大道理,你要是听进去了,以后也会受益无穷的。”   胖妈大胖圆脸上,露出专注听讲的表情。   珍卿就开始娓娓道来:   “一般来说,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他有的选,喜欢的类型,不会跨度那么大的。”   胖妈摸不着头脑:“啥跨度?怎么跨度大啦?”   珍卿又吃一口西瓜:   “你看小报上说的,三哥交往过的人,有念过书的大家闺秀,有给洋人当过小老婆,自己又闯事业的女强人,还有在工厂卖苦力,要啥啥没有的纺织女工,听说还有青楼的名妓、戏班的名角儿……”   珍卿捏着勺子顿了一下:出身、职业、学识、教养、年龄、经历,个个都不一样。   除非是有收藏癖的变态,要不然谁的胃口会这么广?   她下意识地转着勺子,说了一句:   “这是说不通的。”   她们所在凉亭的东边,高密的红叶石楠后面,站在游泳池里的陆浩云,捏着酒杯,仰头喝了一口香槟。   听见珍卿说的这一席话,陆浩云这一刻,对这个女孩儿生出了极大的好奇。   他今天难得回谢公馆,天气太热,他在房里待得太闷,干脆来游泳池游几圈。   游完了又泡在水里解热,顺便喝点香槟,让神经放松一下。   没想到无意间发现这五妹,一改在人前的温顺缄默,对着胖妈侃侃而谈,说的话跟平时简直是两个人。   这一会儿,又听五妹跟胖妈讲:   “我们县有个财主,还上过洋人学堂,特别会做生意,特别有钱。   “他娶了满屋的小老婆,有老有少,有丑有俊,有穷有富,各不一样。   “但这些小老婆,有一个地方一样。胖妈,你知道是啥吗?”   胖妈睁大细缝似的眼睛,很有求知欲地问:“啥呀?”   珍卿就叹息道:“他这些小老婆,都裹得三寸金莲,都是小脚老婆。”   陆浩云看着香槟杯里,晶莹剔透的气泡,似笑非笑的。   他应酬客商时,听人说过不少荤话,曾经就有人说起过,小脚女人的妙处,并不在于脚上。   这边的珍卿叹了一口气,现在这个时代,各处都喊着平等、自由——其实革命得不彻底,阶级阶层还是很分明的。   一个正常的男性,很难说会跨越这么多阶层,看上这么多种不同风格的女性。   可是那些小报上说的,跟三哥有绯闻的女性,各行各业、高矮胖瘦、年轻成熟、矜持浪荡,简直无所不包——皇帝后宫里的女人,风格都没这么齐全。   珍卿语重心长地跟胖妈说:   “人的喜好,不会变得那么离谱的,总有点一样的地方。”   她想把这个道理,用通俗易懂的词句,解释给胖妈听,她就给胖妈打个比方:   “胖妈,假如——说的是假如啊,你是一个屎壳郎,你会今天喜欢屎壳郎,明天喜欢小蜜蜂,后天喜欢螳螂,再后天喜欢一条地龙(蚯蚓)吗?”   这个问题一提出,身侧的胖妈半天没有吭声。   珍卿扭过头看她,就发现这胖老妈子,斜眉瞪眼的,细溜溜的眼睛,已经冒出怒火来。   她狠打了珍卿肩膀一下:   “五小姐,你啥意思吗?!我又没杀人放火,又没有偷抢骗赌,咋会投到畜生道嘛……   “你说谁要做屎壳郎!枉我对你这么好,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尽到你咒我变屎壳郎啊……五小姐,你看那虫子书,是不是看魔怔了?”   珍卿被她又打又吼,一时间都懵住了——她就是打个比方,这胖老妈子,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过了片刻,胖妈还在叨个没完,说要跟陆三哥和吴二姐说,不许她再看那个虫子书了。   珍卿却慢慢醒悟过来,她跟胖妈,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对因果报应、转世轮回那一套,那是嗤之以鼻。而胖妈对这些东西,也许是深信不疑的。   陆三哥在红叶石楠后面,听她们鸡同鸭讲,当真好笑不已,忍着没有发出笑声。   笑过之后,笑意却渐渐收敛,心中的感受复杂起来。   这一两年,海宁不入流的各色小报,总有关于他的桃色新闻,内容源源不断。   海宁的普通民众,最爱看这类街头小报,流传得范围很广。   他在商场上遇到的各路商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就纷纷认定,他是见色起意的花花公子。   有一些贪花恋色的客商,或者半生不熟的浪荡子,甫一跟他见面,就认定他是同道中人。   动不动就拉着她,在声色场所谈生意,叙交情。   这些尴尬事,既让人觉得哭笑不得,应付起来也颇费心思。   时日一久,连亲戚朋友也觉得,他陆浩云并不无辜,也对他说一些“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话。   陆浩云虽觉莫名其妙,却不愿像个怨妇似的,到处跟人家解释诉苦。   外人的人云亦云,陆浩云听而不闻,可姐姐和母亲的指责,却让他格外烦躁。   他没有想到,这个五妹小小年纪,不但能够独立思考,还用一种特殊的思考方式,对他的各种绯闻提出质疑。   那些小报不遗余力地抹黑他,他原也以为,是在他身上找噱头,借以迎合民众的恶俗趣味。   直到这一回处理薛明霞的事,才有经营这类小报的业内人,特意提醒他:   他之所以绯闻不断,是有人月月出钱,年年供米,供着那些小报的写手,专一写他的风月闲事。   陆浩云已经让人,调查这幕后黑手了。   回想这个五妹说的话,陆浩云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心头的雾霾好像散去许多,整个人似乎轻松不少。   隔着红叶石楠的珍卿,也在心里叹气,胖妈理解不了也就算了。   在这个场合,她也着实懒得说话了。   反正在她的印象里,陆三哥是有学识、有理性的人。   以她对陆他的观察和揣摩,陆三哥是个谨慎克制的人。   他在那么多事上谨慎克制,很难想象,他会在男女关系上这么放浪形骸。   就算陆三哥他不是情圣,不想为谁守如玉,他也不至于是西门庆之流,是个女人就想沾上手。   珍卿正在乱想着,忽听见东面,高高密密的庭院灌木后面,有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她立刻神经紧绷,看向同样脸色大惊的胖妈,她们就跟被定身了似的,傻呆了好一会儿。   直到听到南边有动静,远远地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浴袍的男子,从斑驳树影里面,一路向东边洋楼的方向走,她们才醒过神来。   珍卿咬着手看陆三哥走远,她们刚才的话,陆三哥肯定全听见了。   她刚才说了啥?她一一罗列了,陆三哥的绯闻女友,又说了乡下财主娶小脚老婆的事。   凛然不可冒犯的陆三哥,会不会觉得她表里不一,看似呆傻少女身,实际是猥琐庸俗老妈子的心?   会不会觉得,她看着寡言少语很老实,实际上喜欢说三道四,论长道短?   呜呼,有一种人设将要崩塌的恐慌感。   作者有话说:   看有读者问,为什么有的人敢那么嚣张,其实原因很简单。   封建社会里,早早被立为太子的皇子,为啥很多到最后都不得善终?   因为太子还只是储君,很多人都已经提前投资,指望将来有一个从龙之功。不知不觉就弄出很多事情来,弄到太子也心大了,有的搞到皇帝忌惮,反倒把太子搞垮台了……世上的人不都是理智的,很多都是趋炎附势,就看眼前利益的……   感谢在2021-04-24 23:22:20~2021-04-25 13:5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夕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开学会一舍室友   上回讲到, 珍卿在后园水池边,跟胖妈讲一个道理,没料到三哥就在红叶石楠后面的泳池里。   陆三哥啥时候回的谢公馆, 她真的一点不知道啊。   她前两天下午来这玩儿,都顺便瞅一眼泳池里有没得人, 只一回没检查, 这就崴了泥了。   胖妈也有点惊慌, 原地挨蹭一会儿, 抱着珍卿吃完的瓜皮, 还是回到小楼里面。   珍卿心里也七上八下,脑袋里转过好多头绪,最后都化成沮丧的叹息。   三哥固然很有魅力, 她心里也确实有一点好感。   可她又不是傻白甜,也没打算做任性的恋爱脑——她在陆三哥身上,也没想额外得到什么。   所以, 她现在到底在怕个啥呢。   哎,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还是先回去吧。   珍卿回到小洋楼, 正遇到胖妈吊着脸从楼下来。   她跟珍卿嗡声翁气地说:“五小姐,三少爷正找你, 你快去吧。”   珍卿好容易平复的心, 立时间又提起来,忙压着声音问:“三哥, 是不是教训你了?”   胖妈一副郁愤之态, 但是她嘴上动了几下, 终究没有透露陆三哥跟她谈了什么。   看来, 胖妈虽对大房不以为然, 对陆三哥还是有敬畏心的, 要不然,不会是这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然后又哼了一声,说:“五小姐,三少爷不叫我服侍你了,说以后叫金妈服侍你。”说着重重地跺着脚,走下了楼梯。   珍卿看她走下去,悻悻站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走上二楼走廊,这时就听到有交响音乐的动静。   这交响乐变化多端,一会儿管乐器,一会儿弦乐器,时而沉郁,时而细腻,起起伏伏的——正合了珍卿此时惴惴的心情。   走到乐声最近的地方,发现陆三哥的门开着。   她站在门口探头向里看,心里正在忐忑,听见陆三哥在里面,朗朗的声音说了一句“五妹进来”。   珍卿握着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珍卿这还是头一回,进入陆三哥的房间,这房里的装潢陈设,整个是一种暗色调。   中式的桌柜是红木的,西式的沙发是黑色的,眼睛能看见的窗帘,全是绿色的丝绒。   房间里的不同区域,都用简单的木制结构隔开。   南边有一个典雅的四季屏风,屏风旁的四脚高凳上,放置着一个大喇叭花似的留声机。   很有腔调的西洋交响乐,就从那铜色的大喇叭里,惬意地流淌出来——昭示着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   珍卿对西洋交响乐,真是一点研究都没有,从头到尾,都觉得这音乐很陌生——从前完全没有听过。   她正在胡乱想着,陆三哥从北边,大约是卧室的地方走来,将擦头发的白色毛巾,随意搭在一个衣架上。   他见珍卿在瞅留声机,就笑着跟她说:“这里面播放的是西洋乐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有没有想听的曲子,三哥帮你找一找。”   陆三哥半干的短头发,东倒西歪地卧在他头上,上身穿一件白衬衣,扣得并不整齐——晃亮的日光映在他身上。   他的笑容亲切而温煦,像个十几岁的大男孩子。   陆浩云暗暗纳罕,这小女孩儿神情静谧,眼睛黑亮亮地看着他,全不见一点紧张局促。   他觉得这小孩儿身上,真是很有奇异之处。   刚才在泳池边的事,虽然他没有明白跟她说破。   但寻常的女孩子,背后论人是非,恰被当事人听见,要么是忐忑不安,要么是急于解释。   一般不会像她这样若无其事吧。   刚才胖妈在他面前,都有点缩手缩脚,不大自在的样子。她反倒是不派坦然。   陆浩云回想着刚才,在泳池边听到的话,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心里蓦然发了一阵软,生出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他说不出怎么来的,但是好像觉得,这孩子可以陪他聊一聊天。   陆浩云揽着珍卿,把她拉到小客厅坐下,问起她在老家的一些事。   他那淡淡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的身上,慢慢地审视着这个小女孩儿。   这孩子在谢公馆养了两个月,气色总算好了不少——但好像也没长多少肉。   珍卿这么近被他盯着看,面上还不露端倪,心里却真有点局促。   陆三哥问她:“上启明学校之前,一直在杜家的族学吗?”   珍卿看着眼前的桌子说道:“不是,我从五岁开始,跟随一位匡先生习国学,十岁匡先生辞馆,我才到杜家族学。”   陆三哥点一点头,若有所思,和蔼地问:“很喜欢匡先生吗?”   珍卿果断地点头:“匡先生学问好,人也和气,教了我很知识,还教了很多道理。”   他们正在随意聊着天,金妈在外面说:“三少爷,您吩咐的蛋糕切好了。”   陆三哥起身开门,金妈端着放蛋糕的餐盘,放在厅里的小餐桌上,她就又从房里出去了。   陆三哥招呼珍卿坐下,亲自帮她把刀叉摆好,跟她说:“这是冠生园的蛋糕,很不错的,你尝尝看。”   这蛋糕只用一个小盘装着,盘中是黄色暄软的一小块,珍卿使着刀叉,切下一点吃。   她细细地咀嚼着,味道还是挺鲜香的,甜度也没到发腻的程度。   虽然觉得味道还可以,但小小吃几口,也就不想吃了。   陆三哥取了一份报纸看,看见珍卿放下刀叉,诧异地问:“不好吃吗?”   珍卿不太好意思:“我吃了西瓜,不太饿。”   刚才在游泳池旁边,半拉西瓜,她快给它吃完了,而且大概是体质的原因,她从小不喜欢吃甜食。   陆三哥摸了一把额头,突然想起来似的:“是听见你一直在吃东西。”   他轻轻笑了一声,忽然笑睨着珍卿问:“依五妹你觉得,那些小报上的女士,我喜欢哪一种类型?”   很随意的聊家常的语气,谈论的却是哥哥的感情问题,珍卿觉得自己好难啊。   珍卿在脑中急想,要不要稀里马哈地混过去?想一想又觉得不好,这明摆着是糊弄三哥。   糊弄一下他,他会包容她吗?   珍卿思前想后,觉得有点无所谓,于是就试探性地说:“你喜欢薛小姐那样的,喜欢有学识、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陆浩云瞬间眼眸一深,嘴唇抿了一抿,手搭在她脖子上问:“五妹,这你又是怎么分析的?”   珍卿感受着捏她脖子的手,分明没怎么用力,觉得不至于生命危险,然后小声地说:   “三哥,你不是跟她交往过吗?你不喜欢她那样的,怎么会跟她交往?”   伟大的领袖曾经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那都是耍流氓。   这陆三哥虽然挺有个性,但基本上还不像一个流氓。   所以,可以大胆地推理,陆三哥喜欢薛小姐,才跟人家认真交往。   陆三哥拿过烟盒来,拿火柴把烟点燃,淡淡地问珍卿:“上回去医院,我跟姐姐的话,你在外面听见了?”   珍卿顿时一懵,这都过去多久了,她前一阵子忙着画图,早把这事抛之脑后,说到去医院,感觉像很久之前的事。   但陆三哥的表情,有点明明暗暗的,她有一种直觉,他大概想起什么不快的事。   她就老老实实地点头:“听见了。”   陆三哥神情一转,低头莞尔一笑:“想来也是,你在外面打喷嚏,我们都得很清楚,我们说话,想必你也听见了。”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没有告诫珍卿不要乱说话,也没向她一个小女孩儿,特意解释什么。   珍卿觑着陆三哥,他的神情淡淡的,但这种淡漠之间,隐约还有别的情绪。   珍卿有点看不懂。   看来,他跟那位薛小姐的过往,真是像雾像雨又像风,让人琢磨不透啊。   陆三哥像摸心爱的宠物一样,把珍卿的脑袋摩挲两下,吐出一口烟,又问她:“你那觉得,薛小姐肚子里的胎儿,跟我有没有关系?”   珍卿有点无语,薛小姐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有没有关系,最有数的难道不该是你?!   她还是个未成年啊!她在学校,连胎儿是怎么形成的,都还没有学到,怎么能回答胎儿是谁的这么高深的问题?   珍卿小心观觑他的神情,陆三哥虽然自己提的这问题,但提起来心情又像不太好。   珍卿琢磨一下,谨慎地回答道:“我觉得不是。”   陆三哥背往后靠一下,又摸一把她的头,问:“怎么分析的呢?”   珍卿爪子揉一把脸,绞尽脑汁地想依据,然后很光棍地说:   “不是一年多前就没交往嘛,除非她肚子里揣的是哪吒,要不然早该生出来啦!”   陆三哥顿了一下,拿眼睛睨着她,忽然把头一仰,他就朗声大笑起来。   他声音清润而开阔,笑得也放肆而鲜活,珍卿也随着他意思地笑一下。   他好像笑点很低似的,顾自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笑声,抽了半截的香烟,用力地摁在烟灰缸里。   他看了珍卿一瞬,很柔地说一句:“小妹,谢谢你。”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法放肆地笑出来。   他抱着她的脑袋,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   珍卿都被他亲懵了。   他见过陆三哥,跟吴二姐和陆sì姐,有这样亲密的互动,跟她还是继兄妹的相处模式。   珍卿知道,陆三哥这样吻她的头发,就是兄长对小妹的亲昵,没有其他的意思。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他对她的认同感,大概不觉间加深了。   之后,陆三哥跟珍卿交代,杜爸和后妈还有吴大哥,再过一个礼拜就回来。   等全家人都聚齐了,就把她从学校接出来,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   还有就是胖妈言行越界,必须给她一个教训,若改过了还回珍卿身边,若不能改过,以后就是金妈服侍她。   到开学前的这天晚上,陆三哥给了珍卿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个通信地址。   他嘱咐她,在圣音女中若遇到麻烦事,可以打电话或写信找他,既便他不在海宁,也会有人帮她处理的。   珍卿慎重地收好这个纸条,想着遇到麻烦事,这就多了一个求助的方向,真好。   第二天要去上学,陆三哥又借了朋友的汽车,拉着珍卿和她的行李,往圣音女中去报到。   陆三哥把珍卿送到学校,陪她看了一看宿舍,就离开学校去忙工作了。剩下的事都由封管家和金妈处置好。   来到宿舍里面,金妈帮着珍卿在收拾东西。   忽见珍卿也开始帮着忙活,赶紧按着她坐下:“五小姐,你坐下歇着,金妈给你收拾得理理顺顺的,你安生坐着别操心。”   珍卿瞅瞅寝室另外一边,三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个拿着扇子悠悠扇风,一个拿着水杯喝水。   还有一个颇为冷漠的女孩儿,坐在最西面靠窗的椅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书看。   舍友们的家长——只有两位太太,在这宿舍里巡视一番,不免对宿舍环境指指说说的。   她们一边指说着,一边催促老妈子更加卖力干活。   站着的两位女同学,她们穿戴打扮得很讲究,珍卿好像又回到十三岁时,要上启明学校的那一天。   那一天在杜太爷的要求下,她打扮得特别素净,不免惹出一些风波。   这一回头天入学,她就特别戴了玉押发、珍珠项链,手腕上还有玉镯子。   连金妈也特意给她做脸。   她一边忙活着摆置东西,还一会儿问一声:“五小姐,你要不要喝水”“五小姐,你要不要扇风”。   总之一定要让别人看在眼里,觉得她也是个金尊玉贵的娇小姐。   不同于上启明学校头一天,珍卿被小学同学围着质问。   这宿舍里的三个同学,其中两个都挺热情和气的,主动上来跟珍卿打招呼,然后每个人挨着自报家门。   有个叫唐兆云的,生得丰腴妩媚,打扮得也很入时。   她父亲是洋行的经理,言语举动都挺洋气的。   她看起来是惯于社交的,说起话来大方得体,热情而不失分寸,给人的印象很亲热。   有一个叫曹汉娜的,生得娇小玲珑,说话也是温温柔柔。   她父亲是做进口洋糖生意的,她们一家都皈依天主教,是德国天主教会的会友。   这个圣音女中,就是德国天主教会,通过向会友募集资金创办起来的。   珍卿听曹汉娜这么说,觉得在圣音女中这个教会学校,她应该算是地头蛇了吧。   曹汉娜看起来温柔款款,但珍卿觉得她还算活泼外向,跟她们聊天没一会儿功夫,曹汉娜抱着珍卿膀子黏糊:   “珍卿,你国语讲得真好,我在德国出生的,九岁才回到国内,好不容易讲好春州土话,现在又叫我讲国语,当真是为难死我。   “以后你教我讲国语,我教你学德语,好不好?”   那唐兆云也不甘人后,抱着珍卿和曹汉娜大笑说:   “不如我们三个一道,组一个语言研究会,珍卿教大家学国语,汉娜教德语,我在英国住过好多年,我可以教大家学英语。”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这三个舍友之间,说得热火朝天,还真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连家长们也来打趣说:“有道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难得你们这么投缘,倒不如给你们设个香坛,叫你们三个拈香叩头,义结金兰,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还引得隔壁人来询问,有什么可笑的事,你们笑得把屋顶都快掀开了。   笑笑闹闹好一阵,唐兆云就很亲密地问珍卿:“珍卿,刚才送你来的先生,是你哥哥吗?”   珍卿想起她跟三哥不同姓,解释起来,未免牵扯许多家庭隐秘——她没兴趣让她的家事,被人放在嘴边议论   她干脆跟她们说:   “他是我表哥,我借住在他家里。我父亲是海宁大学教授。”   唐兆云双眼冒光,捧着脸说:“你表哥长得真英俊,风度也太迷人了。他定婚了没有?”   珍卿就照实说,陆三哥已经订过婚了。   唐兆云缠着珍卿,打听陆三哥的事,珍卿以才来海宁为由,说不清楚这位表哥的事。   正给珍卿铺床的金妈,就迷惑地看珍卿一眼,搞不清她为啥这么说。   海宁谢公馆势头越来越好,海宁人谁不知道?   金妈不晓得“狐假虎威”这个词,却晓得什么叫“拉大旗做虎皮”。   只要说出谢公馆的名头,谁都会高看五小姐一眼的。虽然搞不清五小姐怎么想的,但金妈也没有吭声。   这寝室里还有一个女生,没跟大家主动打招呼,存在感非常低。   珍卿她们说话时,她像遗世独立的兰花,一直捧着一本书看,不受喧嚣的人声影响。   她们三个人一道过去问她,她才从书里抬起头,轻轻淡淡地说一句:“我叫施祥生,常州人。”   唐兆云就问她家做什么生意,施祥生才答了一句:“跟人合开搪瓷厂。”   她们的寝室,一共住了五个人。   后来,一个叫梁玉芝的女生姗姗来迟。   梁玉芝是刚从鲁州来的,鲁州跟珍卿的老家禹州,就是邻省,方言都很像。   这梁玉芝才从鲁州来,普通话很不灵光。跟其他室友沟通很艰难。   她跟珍卿倒是交流得顺利些,。   梁玉芝从此以后,就看珍卿格外亲切,出入总爱扯着珍卿一块儿。   等大家都收拾好了,封管家和金妈也走了。珍卿才有闲隙,好好打量这间宿舍。   这一间挺大的宿舍里,放了三张双层床铺,六个旧黄木的小斗柜子,还有六张黄漆桌子,并一些椅子书柜。   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然而意料之中的是,寝室里没有卫生间。   他们这宿舍楼,是三层楼房的建筑,宿舍楼外有个公共厕所,就是那种并列的地坑。   晚上宿舍楼一锁门,大家都要用自带的马桶了——而且这马桶,都要放在室内的啊。   试想一下,小小的房间里,一溜摆开五个马桶。   马桶盖一打开,各具特色的尿骚味儿,屎臭味儿,涌入你的鼻子里——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嗷!   住一个房间的舍友,肯定各有脾气个性,集体生活不那么容易。   但总的来说,目前看来,还没有发现无理取闹的那种。   但她跟杜太爷混过十来年,那她跟谁都能相处。有无理取闹得也不怕。   杜太爷作为睢县有名的奇葩,在旧式的伦理道德中,他也是个不三不四的人。   但他也绝不是个新式人。   什么人都跟他相处不好,只有珍卿这个孙女,安生都他过了十来年。   在杜太爷手下混十年,她是忍功大成,日子怎么着都能过。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25 13:56:45~2021-04-26 14:0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29052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nlan 25瓶;hebaozhimu 15瓶;Srtyuio、萝卜 10瓶;21848458 5瓶;头顶有颗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天道酬勤有擅长   海宁九月的天空, 被一个个大烟囱,染成了低矮的苍灰色。   珍卿来了这么久,习惯不往天上看了, 看也没什么看头。   幸好这个时节,桂花已经悄然开放, 含蓄地释放着浓香, 不知不觉让人神经放松。   珍卿下了体育课, 在浴房洗了一个澡。赶紧到饭堂吃饭。   转眼之间, 她上圣音女中已有半个月。   期间金妈和胖妈来过两回, 帮她弄一些换洗衣裳,顺便带了杜爸和后妈的问候,还有他们给她的礼物。   礼物真是不老少, 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用得上的好东西,准备得很见心思。   接收这些东西的时候, 秦管家告诉珍卿, 本来父母回到海宁以后, 说要接她回家玩玩的。   但这教会中学非常严格,不准学生随便请假缺课。   而且她那位当教授的爹, 回海宁大学上课没两天, 下楼梯没留神把脚崴了。   一崴脚就肿起好大的包,那时候疼得动都动不了。   为了避免落下病根, 后妈还给杜教授请了病假, 严令他在家卧床修养——落了这么严重的脚伤, 自然没办法来看圣音看她。   后妈谢董事长倒也想来看珍卿, 可惜的是, 后妈回来之后就一直忙活公司的事, 动不动就要出差。   前天,谢董事长刚从外地回到海宁,在谢公馆还没歇过神,楚州又传来坏消息,说有人用花仙子的化妆品,好几个人的脸被灼伤了,事情在当地还闹得挺大。   谢董事长连夜弄到船票,今天一早就坐船沿江西进,赶到楚州平息事端去了。   珍卿自然不怪人家,她心里还觉得挺佩服。   这个时候风气还不够开明,只是小部分女性,出来在社会上做事。   这些职业女性,受到的歧视和排挤,其中的艰难和痛苦,比后世有过之无不及。   这谢董事长要没点心气和毅力,就顶不住这么多难事,挣不下这么大的家业。   珍卿就让金妈带话回谢公馆,说:“长辈忙得都是正事,我不能替长辈分担,只有管好自己,好生念书。不给长辈添烦恼。”   金妈笑着应下了。   胖妈最近表现不错,谢公馆的主人发话,她以后还有机会回到五小姐身边。   因此这两回给珍卿送东西,胖妈也能跟着来。   胖妈还给珍卿讲了,林兰馨走礼过大定的事。   周家公子跟林家小姐,从前只是过了小定——就是男家给女家一些首饰,就算是把婚事基本定下了。但比较正式的还是过大定。   过大定男方要给女方很多首饰、衣料、茶酒、果饼等等,女方也要回送男方文房四宝、衣料等。   这种大定礼,这个时代是非常讲究的,尤其是大户人家。   男方给女方定礼,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彩礼。   在古代,彩礼代表双方的脸面,彰显的是地位和财力。更代表男方对女主的尊重。   真正讲理懂事的人家,会把男方给的彩礼,放进女儿的嫁妆。   真正讲究的人家,爱女儿的心,跟爱儿子的心一样。   出嫁的女儿不能再分家产,嫁妆就是她人生的保障,就是要厚厚地给她陪嫁的。   而女方的嫁妆,通常留给子孙后代的——男方家出的彩礼,最终用到自家子孙身上,也不至于那么肉疼。   可是世上有人穷有人坏,这人一穷一坏,就讲究不起来。   古往今来,不管穷人富人,都有嫁女儿当成卖女儿的。   女家狠命地跟男方索要彩礼,彩礼要过来不放进嫁妆里,而是留于家中自用,或者贴补子孙。   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嫁到夫家,没有得到经济利益,还因彩礼惹夫家生厌,真是说不出的苦处。   这种恶劣风气传到后世,彩礼就成了遗风陋俗,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林兰馨的婆家周家,给她送的大定礼非常丰厚,对林兰馨真是很看重了。   据胖妈和金妈说的,吴大嫂跟周家人发了话,说收的礼全给林兰馨放进嫁妆,给她陪送到周家去。   这林兰馨经济上没吃亏,据说她未婚夫还发了愿,说两个人结婚以后,愿意支持妻子继续求学,孩子晚点生也行。   而且林兰馨的未婚夫学历也高,留学回来之后,已经在政府谋到职位——将来可谓前途无量。   只是听说,周家的那位未婚夫,长得不怎么好看。   但总的来说,林兰馨这门婚事是瑕不掩瑜。   ……   林家的婚事珍卿听过就算,她课余时间除了还抽空画画以外,目下连打工挣外快的功夫都没。   要说这圣音女中的课程,名目真是多得不得了。   每天课程排得满满的,白天上一天不说,晚上还有自修课——简直跟后世的中学,是一种压榨的方法。   要学的课程包括德语、英语、国文、文学、数学、历史、地理、生物、世界史、体育课、绘画,还有哲学课和读经课。   她们现在是预科一年级,德语、英语是两门很重要的外语课,听说到上正科的时候,绝大部分课程,都是用外文教材了。   不过珍卿对这些文课,到现在为止,都还是游刃有余的。   文史类的课程就不必说了,这一直是珍卿的强项科目。   有一回上国文课,俞先生引用经典,说传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俞先生给大家讲解出处的时候,说这几句话是出自《左传》的。   但珍卿是知道的,这几句话并非出自《左传》,而是出自《易经》的《系辞传》。   她随口跟舍友梁玉芝说,梁玉芝竟然跑去跟俞先生说。   幸亏这俞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不但没怪学生指出错误,反倒非常纳罕地问珍卿,她难道读过《易经》吗?   珍卿就老实跟他讲,她拜过一个国学师父,确实跟他学过《易经》。   从此以后,俞先生对珍卿格外关照。   只不过圣音是教会女中,不怎么重视国学,俞先生的地位不高,说关照也就是寻常多讲点东西,态度也会比较好。   就只是这样,珍卿也非常感激了。   除了文史类的课程,珍卿学英文、德文,也格外地得心应手。   她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她从暑假上家教课就发现了。   英语确实上辈子学过,这是天生的作弊器。   但珍卿这一辈子自幼勤学苦读,锻炼了非常好的记忆力,这是学外语记字形、句子的一大助力。   而且她对外语的字音,也出人意料地敏感,很容易就能对不同字音加以辨别区分,并且记住正确的读音。   珍卿觉得,这种优势与其说是天赋遗传,不如说得益于多活一辈子。   她从小就处在复杂的语言环境中,老家人讲的禹州话是最基本的,但在她脑海里,还有上辈子的方言和普通话。   下意识就会将不同语言,进行对比区分。   小时候教过她的匡先生,讲的像是带蜀州口音的普通话。   而李师父跟珍卿讲的,也是带禹州味儿的普通话,李师娘讲的更是带京味儿的普通话。   她在这么复杂的语言环境中,不知不觉之间,就会识别、模仿别人的语音。   这十几年之间,竟让她形成了一种特殊技能,使她对不同方言的发音很敏感。   以致现在学起外语来,也是事半功倍,显得极有天赋,不可不谓是意外之喜。   所谓天道酬勤,古人诚不欺我的。从前下的苦功夫,现在好处都渐渐显出来了。   除了文史和语言类的课程,珍卿她们现在学的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程度都不太深,她应付起来也没什么困难。   还有这学校宗教气氛很浓,修女专门要教学生唱赞美诗和宗教歌曲。   珍卿还要学一门钢琴课,这可完全是新学科。   她上辈子啥乐器也没学过。这辈子跟李师娘学过琴,可是没有特别上心地学。   上了这半个月钢琴课,钢琴的键盘音列珍卿也认得了,西洋乐谱也认得了。   她现在能看着简谱,弹一点练习曲。   音乐课多由外籍的教师来教,也会有修女或中国教师,像助教一样从旁辅助。   珍卿上了一段时间课,就明白这个圣音女中,是一所彻头彻尾的贵族学校。   它的教育宗旨,是为上流社会家庭,培养学识教养都很优秀的淑女,将来也可成为完美的家庭主妇。   因此,这学校培养女学生,特别注重对家事的教育——比启明学校看重得多。   珍卿的课程表里,除了常规的文化课程,还有如家政、裁缝、绘图、编织、烹饪、速记、育儿等女性化课程。   这些女性化课程,内容之丰富精细,把她在睢县上的劳作课,甩了有十万八千里。   珍卿文化课学得都不错,就是唱歌弹琴也是正常进度,就是培养贤妻良母的科目,学起来真是心不足,力也不足。   她从小到大,没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女性长辈,对她进行过系统严格的女学教育。   她基础比别人差得多,对这些也没有兴趣和天赋,自然学得不尽人意。   因此,她时不时就被当堂批评,或者课后被拎到一边,单独由修女补一补课。   上了这个教会学校,除了每星期要做礼拜,平常也总被要求进行忏悔和祷告。   每天都要做五次祷告:早上起来有一次晨祷,每顿饭前都要祷告;晚上睡觉前在床前,也要祷告一回。   珍卿心里哪个神也不信,但她也和光同尘,繁杂的祷告她都做了。   但总比不上真心皈依的人虔诚。   有一回,在床前进行晚祷的时候,她不小心睡着了。   就这么一个小事件,管他们宿舍的修女,就上报斋务长凤安娜,凤斋务长又上报校长。   然后,珍卿就被带到校长室,被要求一直祷告到后半夜。   就这样教训一番,斋务长凤安娜,还撺掇着校长,要给珍卿记一个大过,通报全校以示警告。   最后,还是学校的理事卫安理——就是把珍卿推荐入校的,那个杜爸的好朋友,出面干预了一下。   鉴于孩子年纪小,而且确实是初犯,只记了一个小过。   这一件事让珍卿全校闻名,胆子小的学生,从此就对校方生了敬畏。   而不以为然的人,也很不少。她们觉得校方未免太过□□,处处按照洋教的规矩来,须知这里的学生多是中国人。   她们虽然念了这学校,但很多学生并没有入教,并不是教徒,教徒的清规戒律,对她们不该如此严苛。   说起这件小事化大的风波,斋务长凤安娜,在其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斋务长凤安娜这个人。   听同寝室的曹汉娜说,凤斋务长的父亲,是个在教的中国商人,给圣音女中捐了不少钱。   而凤安娜从小上教会学校,推崇西方的文化和传统,对中国的东西嗤之以鼻,平日里,很以身为中国人为耻。   她对学生中式的行为习惯,就管理得极尽严苛。   关于被记小过这件事,珍卿自己反应倒是平平。   她觉得这学校,整个是如此风气,她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美好的校园生活。   她也没心思折腾了,想着有机会的话,干脆换个学校上。   但是同寝室的梁玉芝,是性烈如暴炭的人。   她一方面跟珍卿有交情,另一方面,对学校的行为很看不惯。   她先想去找校长,帮珍卿理论一下,被珍卿死活拦住了。   没能去成校长室申诉,梁玉芝又在寝室喋喋不休,不免就跟全家信教的曹汉娜,发生了许多场争论。   曹汉娜平时看着和气,但有关信仰的问题,她言辞却格外地强硬。   珍卿连忙左拦右劝,记小过她也认了,她甚至没有跟家长说——想着这学校再过分些,她就可以跟家长申请换学校了。   所以梁玉芝和曹汉娜,因她的事情,为宗教争吵是争不明白的。   她请大家各信各的教,各走各的道,不要伤了和气。   关于宗教的一些事,真是犯不着争论。   没见某个世界性的宗教,争了上千年不也没争出个一二三吗?   珍卿从此以后,更加修身养性,修女和先生怎么教导,她就严格遵命行事,反正是老实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26 14:05:57~2021-04-27 13:4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栗子蛋糕 53瓶;朝茗 8瓶;楠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爱学习和爱吃饭   公历十月初的一天, 珍卿上完篮球课,回到寝室里找衣服准备洗澡。   唐兆云在那染指甲,她把染好的一只手, 高高举起给珍卿看,衬着窗前的阳光, 她整个手像是一只琥珀佛手。   她娇声地问珍卿:“珍卿, 你看好不好看?”   这一节篮球课上得真累, 上完以后, 朱先生还留了她一会儿, 好心给她开了会小灶。   她弄得满身的灰和汗,气喘吁吁的,眼前都有点发花, 她扭头瞅唐兆云染的指甲油,看着怎么灰不灰蓝不蓝的。   珍卿脑子里就猛蹦出来两句话: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俩。   唐兆云还又问她一遍:“你看怎么样嘛?”   珍卿掂量一下, 笑着说:“还有这种颜色的, 看着挺时新的。”   唐兆云晃着白嫩的手指头, 颇自得地说:“蔻丹新出的琉璃色。咱们东方人都是黄色人种,就要用深色的指甲油, 才显得皮肤白、亮……”   珍卿笑着接一句:“你已经够白了, 我看一点不用暗色来衬。”   唐兆云一听高兴极了,干脆跑过来到珍卿身边, 跟珍卿大讲这种化妆术。   珍卿打开衣柜子, 取出要换的衣服, 旁边桌上坐着读经书的曹汉娜, 就跟珍卿挤着眼睛笑。   其实曹汉娜也没有恶意, 就是说唐兆云这个时尚达人, 又来普及她的时尚经,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   这学校的风气说起来也怪,很多方面特别严格专/制。   比如说,校方要求正科的所有学生,跟教师和修女必须讲德语,实在讲不好德语,也要讲英语才行。   连珍卿她们预科班的学生,平时礼貌性的问候,也要用德语来说。   如果顺嘴讲了中国话,——尤其是正科的高年级学生,就会受到很严厉的处罚。   这种有意为之的专/制和高压,是教会女中特有的景象。   但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青春年少的女孩子们,特别讲究穿戴装扮。   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儿,都热衷于攀比炫耀,造成了很不好的风气。   这方面校方反而不太管,搞不清他们弄得什么章程。   说起来跟室友的关系,珍卿觉得自己蛮幸运,宿舍里的女孩子们,都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珍卿跟唐兆云和曹汉娜三人,没能像第一天见面说的,成立一个语言研究会。   因为她们毕竟是低年级,外语的学习程度未见得够,传扬出去,恐怕也让高年级学姐,学得她们托大自负。   但她们三个人,当真在寝室内,组成了一个语言学习小姐。   唐兆云、曹汉娜和珍卿,算是小姐里的积极分子。梁玉芝偶尔参加,但她语言上没啥天赋,学起来没那么多热情。   而施祥生小姐姐,除了上课之外,整天都是一人埋首书卷,有时候也写写画画,不太凑这个语言小姐的热闹。   说起来施祥生这个小姐姐,珍卿觉得,她人长得古典美,眉间总也笼着薄雾似的轻愁。   她整个人的举动神态,活脱脱像从古代仕女图中走出来的,有一种孱弱忧郁之美的古代仕女。   珍卿如今上素描课,没事儿就以舍友为模特,其中画施祥生画得最多,不过都是偷偷画的。   珍卿拿好了换洗衣服,准备去浴房洗澡了。   曹汉娜打量珍卿好半天,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   珍卿就哀嚎道:“快别提了,篮球太难玩了,劲儿小了弹不高,劲儿大了弹到身上……我看我跟篮球场,是八字不合的,早知道不如选桌球了。”   唐兆云就笑得不行:“我看你啊,就是传说中的,头脑发达、四肢简单,但凡需要动手的,你都八字不合。你选桌球也未必能好。”   曹汉娜也笑着拍珍卿,问:“你难不成要跟篮球场结亲?跟它还要论八字?”   唐兆云想到什么,又哈哈笑地说:“照你这样说,你跟烹饪实验室、缝纫教室,还有家政课堂,全都八字不合吗?”   她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曹汉娜也跟着她一起笑。   徜徉在书海里的施祥生,也从书本里抬起头,细细打量了珍卿一眼。   珍卿自己也苦恼地很。   说起来也是奇怪,她在老家的时候,爬树上墙,玩耍疯跑,还有躲杜太爷的打,都异乎寻常地灵敏。   就是在启明学校学做体操,动作力度也不错,就是如今来了圣音女中,发现对这球类运动,真是不大开窍。   珍卿抱着洗漱用具,皱着小脸跟唐兆云两人佯怒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真讨厌!”   珍卿已走出宿舍门,还听见她们在背后笑闹。   来到这个圣音女中后,珍卿虽然还有学霸光环,时常也能得人高看一眼。   但确实那些需要动手的课,让这学校的师生,真是攒足了笑话。   种种原因吧,同班上的学生,倒没啥人嫉妒排挤她的,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珍卿刚踏出门外,见梁玉芝从外面进来,头发是湿漉漉的,身上也是全湿,看来是刚洗完澡。   ——也不晓得她遇到什么事,反正怒气勃发地进来了。   珍卿礼貌性地问一句她怎么了,梁玉芝就很气恼地说:   “刚才碰到隔壁宿舍的人,她们笑你毁了烹饪实验室的锅,我叫她们管好自己,少背后议论人的是非。她们还不以为然,我跟她们吵了一架。”   梁玉芝说话鲁直,普通话说得不咋地,平日里唐兆云和曹汉娜,也是不咸不淡地处着。   这一会儿她说跟人吵架,唐、曹两个人都没有接她的话。   她们一个继续回去染指甲,一个转回去继续看她的经书去了。   但梁玉芝跟人吵架,起因是为了珍卿,珍卿可不能不管不问。   她就拉着梁玉芝坐下,说了点劝说的话,梁玉芝好歹放下气,先去饭堂里吃饭。   珍卿就赶紧去洗澡。   梁玉芝其实人不坏,是个热心肠的人,有时还爱打个抱不平。   可她真是典型的鲁州人,风风火火,心直口快,脾气也大得很,又没有什么心眼儿——在学生非富即贵的圣音女中,她这样很容易得罪人。   这五人宿舍里,施祥生不必说,她是谁也不爱理会的。   唐兆云和曹汉娜,在宿舍里也跟梁玉芝说笑,但到了外面,就会刻意跟她保持距离——只是梁玉芝神经粗,没有意识到而已。   珍卿一开始觉得,梁玉芝没啥心机,人也挺热心,倒不忌讳跟她交往。   可是她后来渐渐也觉得,梁玉芝性如烈火,恐怕会伤己伤人,私心里也琢磨,也许不该跟她交往太深。   珍卿去澡堂洗干净回来,其他人都去饭堂吃饭,只有施祥生在寝室,她又在看书。   也不知道她吃没吃饭,简直跟在修仙一样。   梁玉芝真是细心,还特意给珍卿装了饭菜回来吃。   珍卿谢过她之后,心里滋味莫名,她正说想明哲保身,跟梁玉芝保持点距离。   人家不但全无所觉,还待她这么无微不至。想想真是不应该。   吃完了中午饭以后,梁玉芝还珍卿一起收拾餐具桌子。   然后,她们就开始干点正事,珍卿帮梁玉芝和曹汉娜纠正普通话发音。   纠正完了以后,还是借熙成字典,来教她们练习更多字词的发音。   等教完了两人普通话,珍卿又跟曹汉娜和唐兆云凑一块,三个人一道读德文书。   曹汉娜德文说得很好,但是该学的还是要学,她觉得有人陪着读书,学得有意思一些。   珍卿现在学德语,也希望有人随时提点,两个人是正中下怀。   唐兆云这人最喜欢热闹,所以三个人有空时,就凑在一块儿学习。   在圣音女中的生活,不见得轻松快活,但日日都过得充实的,确实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就这样又过一个多礼拜,这天上午,珍卿上完世界史回来,先去图书馆找资料。   她找到最新的一本地图,查看布尔这地方在哪儿。   真是不学不知道,在这时代的世界里,有那么多地方是她听都没听过的。   她从前一点儿也不晓得,越南这个国家现在是叫安南的,奥匈帝国不到十年前才刚刚解体的。   还有今天老师讲课时,顺嘴提过一嘴的布尔战争。   珍卿查过资料才晓得,原来在非洲的土地上,日不落帝国的人跟荷兰殖民者的后代,还为争夺领土和资源,好长一段时间大打出手。   珍卿回想着今天学的知识,一边往宿舍里走,她要先回到宿舍里放东西。   她在宿舍楼下被舍监叫住,说校工刚才来通知,她哥哥接她出去吃饭。现在正在外面等着。   珍卿一听,立时想到一定是三哥来了——也不晓得他等多久了。   她赶紧把头发重新收拾一遍,把脸也再洗一遍,换了一身干净的校服,赶紧拎个小布包,蹭蹭地跑了出去。   出了大学校门,远远看见陆三哥,穿着红白格子西装,站在大门外格外显眼。   前后的过路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瞅一眼。   珍卿小跑着过去,到近前喊一声“三哥”,陆三哥蓦然转过身,珍卿就觉得,duang的一下,又被这三哥帅到了。   陆三哥看珍卿的打扮,跟在家中大不一样。   她穿着蓝布衫、黑褶裙,脚上是白袜子、黑布鞋,跟四妹惜音一样,典型的女学生打扮。   陆三哥拉着她上车,珍卿有点好奇地问:“三哥,你总问别人借车,人家不会有想法吗?”   这辆车是珍卿才来海宁时,从东方饭店到谢公馆,坐的那辆汽车。   陆三哥说是合作伙伴的车,反正常见他借来用。   陆三哥摸摸她脑袋:“这车就是我出资买的。”   珍卿立时恍然大悟,他对别人说是跟人借的,是不是就不用借给别人用,好像确实挺省事儿。   这陆三哥果然是商人,很有点不愿吃亏的意思。   陆三哥笑了一下,问:“你又明白了?觉得三哥小气?”   珍卿连忙摇头,说:“要是我,说不定,大概,也说是别人的。”   看她口不应心,陆三哥一笑置之,并不多加解释,问她:“想吃点什么?”   一说到吃,珍卿立刻口生津液,眼睛大亮道:“我想吃糖醋鱼、烧鸡、酱牛肉……”   陆三哥就跟司机说:“去楚州路的四季饭店。”司机应了一声。   到了四季饭店,陆三哥吩咐司机,去买烧鸡和酱牛肉送来。   这兄妹俩进了饭店前堂,堂里伙计直接往楼上引,把他们安排到了包间里面。   这饭店完全是中式的,地方也是窄巴巴的。   但这种中式家具的颜色,和中国菜的气味,是珍卿从小熟悉的。   陆三哥习惯性地,想帮女孩子拉椅子,但她自己已经坐下,他就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手。   放着大圆桌子的包房里,只坐着他们兄妹两个人。   珍卿把菜单递给陆三哥,说:“三哥,你来点吧,我没吃过这里的。”   陆三哥接过菜单,问她:“能吃辣吗?”   珍卿轻声说:“微辣,吃不了太辣。”   陆三哥就斟酌她的意见,点了八个大菜。   珍卿赶忙阻拦:“三哥,别点那么多,吃不完扔掉,太可惜了。”   陆三哥从善如流,减掉了两个菜,珍卿还觉得多,不过再说可就矫情了。   跟伙计点好了菜,伙计走出房间下楼梯,一路唱着菜名下去了。   陆三哥给珍卿斟茶,珍卿道了一声谢,就听见他问:“在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珍卿想了一想,说:“课程很多,先生很严,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是洋教礼数太多,有点麻烦。”   陆浩云看这小孩儿,发现这孩子挺有心思。   想惜音在她这年纪,芝麻绿豆大的事,能叽里嘟噜跟他讲一个钟头。   可这个孩子,并非是不善言辞,在他面前却总是话很少。   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总是拐弯抹角地,表现出她的态度。   陆三哥的眼神,虚虚地落在她身上,问她:   “在学校,有什么麻烦事吗?”   珍卿眼珠儿一转,她想换个学校上,这种事该不该向三哥说呢?   她想了一想,还是简单地说:“没什么事。”   珍卿从小到大,除了需要表演的时候,她从不惯于向人诉苦——此时此刻更张不开口,向陆三哥告屈诉苦。   陆三哥留心她的神情,知道她有所保留,轻笑一声问:   “小妹,你这么惜字如金,不喜欢跟三哥说话吗?”   珍卿斜着眼瞅他一眼,眼睫毛抖了抖,不是来吃饭嘛,三哥这漫不经心的样子,觉得有一丢丢撩撩的。   陆三哥手搭着她脑袋,表情显得淡淡的,问:“是不是跟别人一样,对三哥有看法?”   珍卿瞪大了眼睛,嘴皮子马上利索起来:“没有看法,坚决没有。”   她伸出两只小细爪子,握住三哥一只手,特别真诚地说:“三哥,你人特别好,我一点看法都没有。呃——”   看着她说话有点卡壳,转着眼睛正在想词,陆三哥有点好笑,问:“那你好好说说,三哥好在哪里?”   珍卿心里哀嚎一声,觉得陆三哥,跨过继兄妹的界线,今天对她的态度,就跟亲兄妹一样——随意而散漫。   他跟吴二姐相处,神态举动就是这样式儿的。   陆三哥从鼻子里哼笑:“你说三哥好,张嘴就来,却连一件好处也说不出,你说的话是哄我的?”   珍卿张大着嘴,傻看着陆三哥,大哥哥不哄小妹妹,怎么还向小妹妹撒娇似的。   她见这么个大小伙子,一副非要听点好听话的架势。   珍卿心思急转,瞬时想了一套说辞,就跟陆三哥说:“三哥的好处,多得半天也说不完。我适才不说,是怕三哥觉得我花言巧语,为人不诚恳。”   陆三哥要笑不笑的,摸摸她的辫子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不是花言巧语,肯定是发自肺腑的话,三哥很愿意听。”   珍卿微微蹙着眉头,没想到,他还真愿意听人奉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首先,三哥心肠好,怜贫惜弱,体贴周道;然后,三哥性格好,积极进取,艰苦创业;第三,三哥学问好,涉猎中西,兴趣广泛;第四,三哥相貌好,万里挑一,堂堂仪表;第五,——”   陆浩云的目光,蓦然间软了下来。   自从他们家在海宁有了偌大名声,有人谄媚讨好他,有人拉拢结交他,好听话不知听过多少。   可是他没有想到,一个小丫头的话,正说到他心里去。   每逢有人要夸奖他的能力,总不免提及他的家世,说他母家如何煊赫,说他的父家如何清贵,他有任何成就,总脱不了跟家世有关系。   可这个小丫头,说到第五,还没有说到家世。   反而把“怜贫惜弱,积极进取”,专门放在前两则里说。   陆浩云突然觉得,这一个女孩儿说的话,比任何高官大名的褒奖,比任何天花乱坠的奉承,都更能说到他心坎里。   陆三哥看着珍卿,眼中清光澹澹,他捏捏她瘦巴巴的脸,问:“第五以后呢?我的好处,只有四件吗?编都编不出了?”   珍卿下巴被他捏着,一时间有点傻住了,讷讷地嗫嚅着,讪讪地说着:“那怎么会,三哥优点多的,那真是罄竹难书啊。”   陆浩云扑哧一笑,捏捏她的脸说:“调皮!看着老实,促狭的时候是真促狭。”   珍卿新长出来的短头发,有些毛炸炸的,陆三哥给她抚了一抚,问:“你祖父——”   正说着,听着楼梯那噔噔响,司机徐师傅跑进来,抱着两包东西过来,喜滋滋地说:“陆先生,杜小姐,烧鸡和酱牛肉来了,都切好了。”   珍卿早就饿了,一听见肉来了,不觉开始分泌唾液。   这些食物一摆上来,她瞅了三哥一眼,等着他先开动。   结果,三哥直接拿起筷子,先把切好的酱牛肉,给她夹了两块儿。   珍卿谢了一声,也拿起筷子开吃。   陆浩云看她吃得香,不觉也有点胃口,慢慢吃了两块,感觉比以前吃的,好像更加鲜香一些。   待会儿要问问徐师傅,这酱牛肉是在哪买的。   这样想着,他把烧鸡的纸包也拿近些,挑了两个鸡腿放到珍卿的碗里。   不一会儿,他们点的六个菜也上来了:一个糖醋里脊,一个龙虾卷,一个一品豆腐,一个丝瓜烧肉,一个清炒藕片,还有一盆银耳羹。   珍卿吃着这些菜,暗叹味道真是绝了,家常菜炒出大菜的味道,也不知道怎么做的。   这一会儿虽然吃上了,但珍卿还怕陆三哥,再叫她说点好听的给他听,反正就埋着头据案大嚼,就是不停地吃吃吃。   陆浩云也觉得,四季饭店的饭菜,今天也好像格外好吃些,不觉间也多吃了一些。   ……   作者有话说:   男主就是陆,换男主的概率只有0.00001%……不过感情戏很慢热的,我写时候怕有的小可爱,觉得进展太慢,现在是不担心了。女主会一直读书的……感谢在2021-04-27 13:47:48~2021-04-28 13:0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下一站香巴拉 55瓶;林木 30瓶;拔妹纸的大萝卜、波光潋滟cxm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杜爸后妈终见面   这天中午吃完饭以后, 陆浩云叫珍卿稍等,他到对面公共厕所去一下。   陆浩云从公厕里出来,看到珍卿在街对面, 她一只手掐在腰上,另一只手, 间或画着圈地抚摸肚子, 姿势怪异地来回溜达着。   这架势, 好像女人怀了孕, 月份已经很大了, 身体上有说不出的难受。   陆浩云一时间忍俊不禁,笑得停不住,只好背过身去笑够了, 免得被珍卿看见了。   他自然知道她是吃撑了,刚才看她吃得那么香,想劝没忍心劝——想她在学校里面, 肯定吃得不太对胃口。   陆浩云在这里笑够了, 才过马路到对面去。跟珍卿商量, 说才吃完饭,一起散步消一下食。   等散完步坐到车里以后, 陆三哥就劝珍卿:“以吃不完, 不要勉强吃。”   珍卿有点不好意思,她所以吃那么多, 其实主要是怕陆三哥, 再要求她说什么好听的话。   其他的原因倒是次要, 不过不好跟他讲实话, 就说:“那不是啥, 那不是怕浪费嘛。”   前面开车的徐师傅, 就跟珍卿说:   “杜小姐,那怎么会浪费啦?!饭店剩得那些好菜,一般伙计都捞不着,最后,全是大师傅带回家。大师傅家里的油水,多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个规矩,连掌柜的都不管的。”   珍卿一听,“噢”了一声,恍然大悟。   没想到小小一个饭店,也有意想不到的潜规则。   如此说来,她先是减了两个菜,又把点的菜吃个那么多,无意间,倒侵犯了大师傅的利益呢。   想想也是,后世弄个啥光盘行动,那是人民生活富裕了,没几个人愿意吃饭店的剩菜。   可是现在,多少人吃不饱肚子,多少人在垃圾堆刨食,有大饭店的剩饭剩菜吃,也算是顶奢享受了吧。   陆三哥看着珍卿,闹不清这孩子在想什么。   珍卿终究没跟三哥说,她想换个学校上。   她还有不到一个礼拜,就要放月假了。   原则上来讲,她想换个学校上,如果不经过杜爸和后妈,贸贸然让三哥这个同辈人插手,说不定就是给人找麻烦。   她要趁着这次放月假,先看看两位长辈,究竟是什么态度,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操作一下。   珍卿回学校,那是踩着点上课的,吃得太饱,又没有午睡,她这音乐课,差点睡着了。   陆浩云看珍卿进了校门,回身钻进了汽车里,坐在后面闭目养神。   司机徐师傅跟陆三哥说:   “陆先生,杜小姐在学校,有一回做祈祷睡着了,他们那位斋务长,把事情给她捅大了,记了一次小过。   “杜小姐也是奇人,她们那学堂里的人,都不晓得她是谢公馆的五小姐。”   陆浩云“嗯”了一声,徐师傅等了片刻,才听见陆三哥说:   “徐师傅,先去圣母院路二十九号。”   徐师傅诧异地问:“去列基富先生家,他不是美利坚国的人吗?”   跟德国的教会学校,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陆浩云因徐师傅,平常要给他办许多私事,也不吝于教他洋人的一些人情世故,就跟他说道:   “教会学校的经费,泰半来自教会的募捐,募捐对象就是寻常教徒。   “自从一战以后,欧洲国家普遍萧条,尤以德国最甚,他们战争损失极大,还要承当巨额赔款,马克大低,德国人自然精穷得很。   “最近这些年里,国内的德国教会学校,要么经费不支,难以为继,要么转头向别国富人募款。此时要说哪国富人最多,当以没受一战影响的美利坚国。”   徐师傅于是恍然大悟:“陆先生,我想起来了,那位列基富先生,一向热衷于投资教育,是不是也对杜小姐的学校有捐赠?……”   陆三哥没再说话了。   从美国人列基富家出来,徐师傅启动车子,问事情怎么样,陆浩云坐在后座,说:“没什么问题。”   说着,陆浩云感觉到自己心情轻快,莫名觉得自己可笑。想他千辛万苦,做成多少不寻常的事,那些高兴也只是片刻的。   刚才只是跟人递一句话,让人在学校照顾一下妹妹,他莫名其妙地喜悦不已。   他正试图剖析自己的心理,忽听徐师傅说:“陆先生一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杜小姐日子好过,她肯定也高兴。”   陆浩云看着窗外,有两个外国女人,撑着阳伞,说笑着走过去了。   他叮嘱徐师傅说:“她们那位斋务长,既然不和气,你在外面活动一下,把她调走吧。——这些事,不必让杜小姐晓得。”   徐师傅虽然不理解,还是懂规矩地应下了。   陆浩云少年时候,读过改造国民性的书,也很信奉一句古话:鸟笼里飞不出雄鹰,花盆里长不出苍松。   一个孩子要健康成长,除了要以爱浇灌之外,也同样要经历挫折和痛苦,以磨炼意志和心境。   他自己自幼出洋留学,尤其是十三岁留学欧美,学业生活上的很多困境,都须自己应付。现在,反而长成有意志力的人。   而四妹惜音恰恰相反,她遇到任何事情,总要闹总要嚷,过错诿于他人,所求也仰赖他人。   惜音的教育失败,让陆浩云反思了很多,他希望有些遗憾事,不要留在小五的身上。   所以,即便他为她做了什么,也不必让她知道,不能让她形成依赖心理。   即便他也察觉到,五妹不大喜欢圣音,也没有贸然提出立刻让她换学校。   五妹现在心性很好,但十五六岁的年纪,想要惯也是能惯坏的,他先要观望一下。   陆三哥带珍卿吃过饭后,只过了四天,圣音女中就放了月假,月假只有四天时间。   但幸好没布置啥作业,假少也比没假好啊。   圣音女中放月假是这天上午,上完三节课就宣布放假了。   外面来接学生的车和人,把整个街道都填塞满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一起来接的珍卿。珍卿给两位兄姐问好。   临近中午,太阳还挺晒人的。   陆三哥戴一副太阳镜,举着一把伞,给吴二姐和珍卿遮阳,特别有绅士风度。   吴二姐拉着珍卿,细细端详一番,就跟陆三哥笑着说:“一个多月不见,小五长大不少,像一个淑女了,还有点晒黑了。”   珍卿一听,笑得确实很淑女——学校对她们的仪态举止,一直要求挺高的。   她跟吴二姐说:“我们每天要做体操,一礼拜有两回体育课,课后还经常打球呢。”   三个人一路挤开拥挤的人,好容易坐到汽车里,他们三个都坐进汽车后面,吴二姐坐在中间。   珍卿就问吴二姐:“二姐,你医院不忙了吗?”   吴二姐疲倦地叹气:   “医院的事,忙也有人帮的。就是众仁医院里,原来办了一个学校,专门培养产婆和看护妇的。   “今年学校要扩大规模,我上半年,到处求人出钱赞助。整整一个夏天,又跟办各种手序,找房子找人,办器械办教具,忙得晕头转向。”   吴二姐说完,觉得珍卿大概不懂,就摸摸她的脸说:“你小孩子别操心这些,知道二姐确实忙,不是故意不理你就行了。”   然后,吴二姐很感性地,握着陆三哥的手说:“小弟,你给姐姐出钱出力,帮了这么大忙,姐姐真没白疼你,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陆三哥看吴二姐,笑得很温情,说:“以后姐姐有事,弟弟还会服其劳,姐姐确实不用多说。”   珍卿默默看着他们,再一次感叹,这姐弟俩感情真好。   她在谢公馆听说过,后妈第一任丈夫过世,她离开第一个夫家吴家,后来带着吴二姐,嫁入第二个夫家陆氏。   吴二姐跟陆三哥,这姐弟俩是相伴一块长大的。   后来谢董事长母女俩去东洋学医,也带着年幼的陆三哥一起去的。   长姐为母,肯定小时候对弟弟照顾得也多。   又听陆三哥问吴二姐:“听说晋州的柳惜烈,也想让晋州的妇女,来上你的产护学校?”   吴二姐“嗯”了一声,   “他倒赞助了一笔器械费,要送学员就让他送,可学费他必要出的。我在晋州,给他当了一月长工,只吃他一顿饭,不能叫我给他做白工……”   珍卿看吴二姐,眼周还黑影,确实累得更加瘦了。   总以为豪门世家,都是穷奢极欲、挥霍享乐的,可是眼前的这位吴二姐,还真不是坐享其成,只知享乐的。   她的母亲谢董事长,也是一样的。   在这种半封闭的社会环境下,多少女人受的教导,还是要她们依附别人而活。   那么多女性,都以嫁了豪富的丈夫为荣,以依附别人生存为荣。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却敢于冲破桎梏,为常人之不敢为,真的难能可贵。   珍卿正在心里赞叹,忽听吴二姐问陆三哥:“我听人说,范静庵到处跟人说,你要投资他的纺织厂,是怎么回事?”   陆三哥不大在意地说:“这回闹□□、工运,他厂子损失不小,确实游说我入股。我回绝了他。”   吴二姐有点忧虑:“范静庵这人,极会钻营,做事也毒辣,你会不会得罪他?”   陆三哥就懒散地说:“我把两处住所,前后左右的房子,都买下来了。我确实无钱入他的股,理由已经讲给他听,他若想不通,那是他的事。”   吴二姐皱起眉头,很是不解:“你买这么多房产做什么?投资吗?”   陆三哥不大在意地说:   “原本不为投资,晋州路的房子旁边,有个前朝的爵爷来看房,有意要买,他有七房大小老婆,生了十一个女儿,凑在一块儿太热闹。   “我怕他们真来住,吵得我不能住,就把四周房子都买下来,也算是投资房产了。”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真的是贫限想啊。   平时看着挺精明、挺稳重的陆三哥,因为怕邻居吵到他,竟然一下把四周房子都买下。   有钱真是任性啊任性。   吴二姐的神情,莫名有点复杂。忽然又问陆三哥:“你父亲前天去谢公馆,是不是碍于他才把钱——”   陆三哥顿了一下,说:“跟他有点关系,但我是商人,还是主要考虑利润。”   珍卿不大明白,陆三哥拿钱去买房,跟他父亲有啥关系。就听陆三哥说:   “现在确定不打仗了,海宁西边的铁路线,现在重新开始启动,将来交通会越加便利,各地物资汇聚于此,各地商绅都在涌入海宁。   “所以,投资房产前景好。以后做实业需要资金,随时能以房换钱。”   嚯,二十世纪初的炒房党,真的好牛叉的感觉,这时候没政府控制炒房,他们还不是想咋炒咋炒。   好像明白,富人为啥越来越富了。   陆三哥见她表情,好笑地问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珍卿在心里说,这是确认过眼神,感觉你是我惹不起的人的表情。   但话不能这么说,珍卿就问他:“三哥,在海宁一座花园洋房,要多少钱?”   吴二姐摸摸她脑袋,说:“海宁现在的房价,真是太疯狂了,你三哥住的花园洋房,已经炒到四五万块,我都买不起房了。”   四五万块?对于她这种升斗小民,四五万块,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啊!   上辈子买不起房,好像这辈子依然买不起房。   这四五万块,啥时候才能挣来啊。   陆三哥看她发傻,跟二姐相视而笑,这孩子有时候还是呆。   回到谢公馆,珍卿从车上下来,两个哥姐才跟她说:“你上圣音女中后,第一次回家,全家人都在等你呢。”   一听这两个哥姐的话,珍卿心里蓦然一紧。   平常一点没觉得,现在有点莫名的紧张感觉,还好不是那么强烈。   不等她作点什么反应,吴二姐就挽着她胳膊,拉着她往中间的楼里走。   他们还没有走进楼门,就听里面传来热闹的谈笑声。   里面客厅大约坐着不少人,谈天说笑的声音很大,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   吴二姐把珍卿拉进去,很大声地跟人们喊:“妈妈,杜叔叔,小五接回来了。”   珍卿往客厅瞅了一眼,先看见吴大嫂,和她的三个孩子,还有许多男女老少,看着都格外地陌生。   不过,根据各人坐的位置,还有他们的年貌特征,她大致看出来,谁是后妈谢董事长和杜爸爸,谁是吴大哥;还有那些陌生的人,大约也是亲戚。   这一会儿她还有空想,林太太和林兰馨,竟然没有来凑热闹。   她没来得及多想,吴二姐拉她一直向前走,陆三哥也跟在后面走。   陆惜音跟她三哥招手,陆浩云顿了一下,就近在惜音身边坐下了。   这时候,吴二姐把珍卿拉到前面,她给珍卿指一个中年男人,说:“还记得爸爸吗?”   珍卿眼前的这个男人,生得浓眉俊目、直鼻宽唇,皮肤比大部分女人都细嫰。   在珍卿模糊的印象里,小时候的杜爸爸,是一个悒郁瘦削的中年人,从来不愿意正眼看她。   但眼前之人,却正值盛年,意气风发,他比十一年前精神多了。   至少看他这个气色,不像是需要换肾的样子。   他一身服帖的铅色西装,一副干净的金丝边眼镜,手上有精致的手表,胸前的衣兜里,插了一只金色的钢笔。   一看就是过得体面的上层人士。   珍卿莫名想起来,头一回见林家母女,她们说杜爸是小白脸儿,倒真没有说错他。   杜教授握着珍卿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的面皮有些发抖,镜片后面的眼睛,已经泛红湿润了。   他动情地对珍卿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从小到大,多少人跟珍卿说,你爸跟你妈感情太深,你长得又太像你妈妈。你妈早早去了,他见到你总是伤心,你不要太怪你爸爸。   这种话她从小听得太多,总觉得太像小说情节,让人想信而不太信。   可是今天,当面见到杜教授的反应,珍卿倒觉得,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杜教授握着她肩膀,双手颤抖得很厉害,而他的眼泪,毫不作伪地,簌簌地眼睛里流下来。   想起亡妻,他的情绪确实很痛苦,这确实作不得假。   头回见到五妹的吴祖兴,看这一幕父女相见,觉得实在无聊。他扭开头懒得看了。   他回头见妻子低着头,正在看她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对这一幕父女重逢也没啥兴趣。   吴祖兴看着四妹惜音,见她也是兴趣缺缺,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倒是三弟陆浩云,看着那一对父女,很专注的样子。   陆浩云发现,十一年没跟父亲见面,这个小妹珍卿,却几乎是无动于衷。   她父亲已泣不成声,很动情感。   可她直挺挺地站着,既不开口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也不跟着父亲一起哭。   她脸上,甚至没有一点委屈怨恨。   找个恰当的形容,她显得麻木而冷漠,仿佛眼前痛哭失声的,是一个跟她不相干的人,。   站在珍卿身后的吴二姐也觉得,五妹的反应很不对劲,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唤了一声“小妹”。   杜爸却抱住珍卿,把她搂得死紧,哽咽道:“珍卿,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以后,你就在爸爸身边,爸爸好好照顾你。”   珍卿既不能感同身受,也没有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对她什么积极的回应。   她才穿过来的时候,也试图讨好过他,可他对她漠视疏远,没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情。   后来他离家那么多年,她有那么几回,也对这所谓的父亲抱有期待。   可是十六岁的杜珍卿,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再次向这个人敞开心扉,她不想承受再一次的失望。   所以她只看着杜教授,她真的哭不出来,还是由杜教授想到生母,她眼圈才有点发红。   既然人在屋檐下,珍卿没打算弄得太僵,还是叫了一声:“爸爸。”   背后陌生的亲戚里面,有个中年女人连忙笑着凑趣说:“还是太久没见,孩子记不起爹的样子,这抱一下就好啦,血脉亲缘是错不了的。”   杜教授哭得差不多,赶忙指着身边的女人,推着珍卿说:“这是爸爸的妻子,是你的新妈妈,珍卿,快叫妈妈。”   珍卿就被吴二姐拉着,侧身挪一下步子,又杵到一个很气派的女人面前。   气派——是谢董事长,留给珍卿的第一印象。   这谢董事长一张鹅蛋脸儿,长得浓眉大眼、圆鼻长唇,相貌端正有秀色——但她人过中年,体型稍微圆润一些。   她的坐姿特别端正,脊背挺得很直,眼睛也神光明亮——脸上微微含笑,表情也还慈爱。   珍卿早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没想跟人搞对抗,只要后妈不是太坏,她就打算踏踏实实地,把这个后妈给认下了。   她打算把“妈妈”这个称呼,留给长眠在杜家庄的生母,而喊这位谢董事长为“母亲”。   可是临到跟前,她的嘴就像拧了劲的蚌壳,怎么张也张不开。   而她的眼睛,却像堤坝决了堤似的,泪水汹涌地往下落。   珍卿连忙拿出手绢来擦。   □□姐早已经不耐烦,这时候就格外不愤。   她跑到前面来,扒拉了珍卿一把,火气很大地吼:“你有什么好哭的,谁强逼着你不成!”   谢董事长神色一厉,吼道:“你给我闭嘴,滚回楼上去。”   秦管家连忙拉□□姐,□□姐也气哭了:“我说错什么了,咱们家哪里亏待她,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说着,她又推了珍卿一把,恶狠狠地说:“你再哭,就别在我们家待了。”   谢董事长端然稳坐,隐怒地看着四女儿,克制地说:“这个月的零花钱,你不要指望要了。”   □□姐一听这句话,尖声哭叫起来了。   说着,谢董事长扫一圈众人,平平地说一句:“这个月里,谁都不许给她花钱。要是谁敢阳奉阴违,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   作者有话说:   今天才晓得有一首歌《兰花草》,竟然是胡适之写的诗改编来的。讲真,胡适之先生写的诗不少,尤其他为了推白话,写了不少白话诗,但让人印象深的好像没啥子。论写诗还是我迅哥儿厉害。感谢在2021-04-28 13:08:27~2021-04-29 12:1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奇拉 38瓶;y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认后妈父女聊天   上回说到珍卿一时间, 不能改口叫后母“妈妈”,因想起亡母,当场泪如雨下。   心思最浅薄的□□姐, 当场发难指责,被她母亲谢董事长做了惩罚。   大少爷吴祖兴看着这一幕, 眼中波澜不兴, 表情却很关切, 他拍了老婆一下, 低声说:“你带四妹上楼, 好好安抚一下。”   吴大嫂这一会儿,正拿着帕子擦汗,看着婆婆面临的尴尬场景, 眼中却闪过一点快意。   她猛听到丈夫的安排,连忙起身走上去,和秦管家一起, 半拖半拽地带走陆惜音。   说着, 刚才珍卿喊第一声爸爸时, 就帮着凑话圆场的女人,这时候上来拉着珍卿, 苦口婆心地说道:   “你看你这孩子, 你妈是一片慈母之心,满心满意都想着为你好。   “她在晋州又要管丧事, 还要跑生意, 忙得脚打后脑勺, 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就是忙成这个样子, 还一遍遍打电报, 交代你哥哥、姐姐, 还有嫂子,叫他们经心地照看你,一应上学吃穿,全都给你周全着……   “哎,你满世界扫听去,别说是半路相见的后妈,就是连着血缘的亲妈,也未必这么知冷热的。   “好孩子,你妈是一片诚心,想为你好。只要喊了这一声妈,母女的缘分就定下了,你妈又有本事,又是个菩萨心肠,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个陌生中年女人,简直是急人之急,说的话是发自肺腑,语重心长。   陆浩云看这凝滞的场面,也留意到他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而五妹侧身背对他们,看不到她的全脸,但见她微微低头,脸上闪动着水光,一看就知道她在哭了。   陆浩云看一下手表,向吴二姐指指嘴巴。   吴二姐接收到示意,连忙跟谢董事长说:“妈妈,午饭快准备好了,让小五先洗把脸,我们先去餐厅吧。姑父和姑妈都等着呢。”   而谢董事长叹一声,搂着珍卿拍拍她背,说:“不叫妈妈,叫阿姨也行,乖,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不值当一哭。”   杜教授也在一边劝,说:“珍卿,就叫谢阿姨,别哭啦,大家都看着呢。”   珍卿连忙克制住了,谢董事长又吩咐吴二姐:“带小妹上去洗换一下。一会儿,我们就开饭。”   胖妈一直在边上看着,听到谢董事长这样说,也连忙跟过来拉上珍卿。   帮着珍卿换衣服的时候,吴二姐摸她一身骨头,看她背上还有天花留下的疤,对这孩子也心生怜惜——虽然她让她妈难堪,吴二姐没办法迁怒她。   她劝说珍卿:“不想叫妈,就叫阿姨,你后妈不是小心眼的,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珍卿抿一抿唇,点点头说:“二姐,我晓得了。”   说完珍卿搓了一把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才哭得太消耗气力精神,她此刻觉得累极了。   她不是觉得委屈,也不是觉得怨恨。   只是一张开嘴要喊,想起不幸早亡的生母,眼泪就忍不住决堤了。   那些被珍藏着的记忆和感情,平时被特意储存起来,不会每天翻出来看,但一不小心触动那个机关,就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等吴二姐出去了,胖妈跟珍卿小声嘀咕:“五小姐,万事忍一忍,你不是亲生的,这个样子,白白惹他们厌烦。   “你后妈是个厉害人,有时候也心狠,可她不是多恶的人。跟你后妈好好处着,将来找个体面婆家,一辈子,顺顺当当就过来了。”   珍卿看了她一眼,懒懒地说一声:“晓得了。”   珍卿洗漱好下楼来,大家已在餐厅落座,连□□姐也下来了。   陆三哥拉过珍卿的手,拍拍她的背,指着他旁边的青年男子,说:“小五,这是大哥。”   珍卿就跟大哥吴祖兴问好:“大哥好。”   吴祖兴扯着嘴角一笑,拍一下珍卿的胳膊,说:   “这里就是你的家,千万不要外道。有想吃的,想玩的,还有需要什么用的,尽管跟你大嫂说。   “你侄子、侄女,跟你差不多年纪,没事跟他们一块玩,你好好教教他们。”   那个大侄子吴元礼,就高高地扬起头,说:“我才不跟乡巴佬玩。”   吴元礼他妈吴大嫂,就打他一下,大骂:“讨债鬼,你一个臭烘烘的男孩子,五姑姑不稀得跟你玩。”   那吴元礼还想还嘴,他爹吴祖兴一眼瞪去,他立刻就缩了。   后妈谢董事长,坐在餐桌最北边,笑着跟珍卿招手说:“我的小女儿来了,快到阿姨这来。”   珍卿老实走过去,谢董事长紧紧攥着她的手,给她指着西边座位,那里坐的一男三女四个人,说:   “这是你大哥的钱姑父、钱姑妈,还有明月表姐、明珠表姐。要在咱们家住一阵。   “还有你大嫂的母亲林太太,你之前见过的。先去跟长辈问个好。”   刚才在客厅没见的林太太,这时候也笑盈盈地坐在这里。   珍卿就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一一跟这些亲戚问好,亲戚们也客气地还礼。   跟亲戚们尽了礼数,珍卿又回到谢董事长身边,谢董事长拉着她的手说:   “你来谢公馆日久,长辈一直没顾上你,虽说是在做正经事,也是委屈了你。   “今天,你坐在阿姨和爸爸中间,我们一大家子,给你补一个洗尘宴。”   珍卿连忙站起来,看着谢董事长恳切地说:   “请母亲不必如此。从我来到谢公馆,哥哥姐姐,还有嫂子,大家都很和气,无不对我关爱有加,视如骨肉,我心里只有感激,一点没觉得委屈。   “母亲——”   谢董事长怔了一下,紧拉着珍卿说:“好孩子,你叫我什么?”   杜教授也挺热切地看着珍卿,珍卿抿了抿嘴唇,又叫:“母亲,感谢母亲的厚爱,送到学校的东西,我特别喜欢。”   陆三哥看向吴二姐,以眼神相问,她怎么使五妹回心转意的。   吴二姐跟弟弟一挑眉,暗觉五妹叫这一声“母亲”,并非是她的功劳。   站在一旁的胖妈倒挺开心,她觉得,毕竟她照顾五小姐最久,五小姐还挺听她的话,她一劝说,五小姐就听进去了。   吴大哥和吴大嫂,脸上也满是笑意,但眼神并不多么热络。   □□姐撇撇嘴,翻着白眼,没有吭声。   快人快语的钱姑妈,再一次说话暖场:   “大嫂,可见这孩子跟你有缘分,刚才哭得那样,准是太高兴啦。那么小就没了妈,在老家不知咋吃苦受罪,现在又有妈妈疼她,可不是又高兴又难过的。”   大家都一迭连声地附和,吴大嫂抽空,暗暗瞪了秦管家一眼,心里颇恼她办事不力。   秦管家接了一记眼风,也是有苦说不出啊。她也没有料到,五小姐竟是这个反应。   然后,就是其乐融融的一顿午饭。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一直照顾着珍卿吃饭。   尤其是作为父亲的杜教授,大家都吃着饭呢,他饭吃得心不在焉,一边总给珍卿夹菜,一边死盯着珍卿看。   他用他那穷摇男主式的,如X光机般的富于穿透性的眼神,把珍卿都给看毛了。   谢董事长真是正常多了,一边顾着珍卿吃菜,一边重点给她介绍一种风干牛肉。   她说这种风干牛肉,是她在西北的三个省份,推销化妆品和考察中药铺的时候,发现的一种当地美味——很多人家都吃这种风干牛肉。   后妈兴致勃勃地说,她买了快有一车回来,一大半拿出去送亲朋好友,剩下的就留在家里慢慢吃。   钱姑妈就和后妈一块议论,说起哪哪儿的火腿好吃,哪哪儿的熏肉好吃,看起来俩人都是爱美食的人。   都说热爱美食的人,热爱生活,热爱生活的人,大约不是坏人吧。   吃完午饭之后,谢董事长把珍卿单独叫去——吴二姐也在,又拿了好多礼物送给珍卿。   这谢董事长给她送礼,真的是非常大手笔。   刨开前面给她做的衣服,她回到海宁以后,竟然又给她准备了许多衣服鞋帽。   衣服就包括洋装、旗袍、礼服、运动服、游泳衣、睡衣,鞋子有皮鞋、布鞋、球鞋、凉鞋——真看得人眼花缭乱。   除了这些日常用的东西,还有一个紫色丝绒盒子压轴出场。   谢董事长让珍卿打开那盒子看。   珍卿翻起那盒盖子,就见里躺着一个钻石项链——金制链子下面,坠着一颗闪闪的钻石,这钻石可真够大个的。   这项链的设计,去奢减繁,以简洁剔透为美,真是美到了少女的心坎里。   感受到第一眼的美之后,珍卿并没觉得多喜悦。   她活了小两辈子,特别的生活经历,让她在很多时候,比常人有更强的戒心——不情愿过分占别人的便宜。   她觉得谢董事长,给她备那么多衣服鞋子,已经显得宠溺太过。   现在又给个钻石项链,弄得她心里没着没落的。   珍卿觉得,谢董事长一方面在尽做后妈的心,对丈夫和继女有个交代,也许在无言之间,也是为□□姐而补偿她。   珍卿把丝绒盒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然后小脸儿肃然地说:“母亲,这个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就这一件项链,比吴大嫂给她的一盒过时首饰,贵重了不晓得多少倍。   在他们睢县城里,估计至少能买两栋房子。   假如是杜太爷和杜教授,整天给她送这送那的,那她就是心安理得地收啊,毕竟有摆不脱的责任关系。   可是谢董事长给的,好像就是没法心安理得地收。   谢董事长笑得不以为然,跟珍卿说:   “你虽说还在上学,以后不免有很多机会,也要参加宴会活动,还有亲戚家的婚丧庆吊,你出去总要有些衬场的行头。小妹,母亲给你们姐妹都有,你安心收着吧。”   吴二姐也从旁哄劝,一力劝珍卿收下。   珍卿说衣服鞋子已经够多,不该再叫母亲破费。   谢董事长定要给她,谢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   珍卿抱着这丝绒盒子,从谢董事长书房出来。   今天的会亲场面,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就说杜教授吧,她原来的想象里,觉得他是自私自利、冷酷阴郁的人。   没想到杜教授,是这么一言难尽的小白脸子,典型的穷摇剧男主角。   但穷摇剧的男主角,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软饭吃得这么自然而然的,生活好像很安逸的样子。   而后妈,性情跟她想象得差不多,但出手如此大方,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珍卿正准备上楼去,杜教授站在他书房门外,拉住她的小手问:“怎么从前年冬天,就不给爸爸写信了?”   珍卿睁大眼睛看他,心里真是纳闷,谢董事长这种精干的女强人,怎么看上杜教授这种傻白而不甜的人?   你都给三表叔写信,既不为疏忽亲女愧疚,更还说以后不会再管女儿。   她脑子又没被虫子蛀空,为啥还要给你写信呢?   就是现在,杜教授对珍卿的态度看似不错,她心里也信不过他。   这里是谢公馆,又不是杜公馆。   别人都一致认为,杜教授是小白脸吃软饭。   那珍卿她作为杜教授的女儿,本质也是在吃谢公馆的软饭。   她没那么心安理得——而且,从这家里的复杂情况来看,这软饭也未必能吃一辈子。   杜教授把珍卿拉进他书房,问她在圣音女中如何。   珍卿从前没来过他书房,乍一进来,见这里两面墙都是大书柜子,还有一个大博古架子,那架顶子离房顶很近了。   东面的大书柜上,装的都是中式的书籍,有不少书还是线装书,还有那种书匣装起的大部头书。   中间一的柜子装的大约是西洋书,装裱的形式跟中式书籍大不相同。   还有一面博古架上,放置的就全是文玩古董了。   常听人们用汗牛充栋一词,如果把杜教授这一屋子书,全都换成竹书简帛。   那运书的牛不但要出汗,那说不定还会累死不少牛呢。   杜教授的书桌面上,还摆着两本破烂的线装书,听说他是文学历史教授,看来日常还从故纸堆里长学问。   杜教授问她在圣音的情况,珍卿自然要实话实说。   她说其他学科都还行,但是烹饪、缝纫、家政课啥的,学校比较艰难,读经课虽然有点无聊,但是能帮助学习外语,倒也不觉得多为难。   紧接着,她又说了记小过的原因,说这个学校宗教气氛太浓,而且也过于□□了,长久待下去没有益处。   珍卿还请杜教授,谢谢那位卫安理先生——他是学校的理事,珍卿要在学校谢他,恐怕人多眼杂有闲话。   杜教授沉吟片刻,先不说给不给她换学校,而是先跟珍卿说,外国的很多大学,都是教会办的。   德国天主教会办的圣音女中,学生每年的成绩单,是寄往德国天主教会传教团。   在圣音女中若成绩优越,可直接保送至德国的教会大学。将来要上好的外国大学,是容易的事。   珍卿在杜教授面前,就不再遮遮掩掩的,就问其他国家的教会学校,难不成不是这种制度,她在别的教学女中上学,成绩好了难道不能保送?   杜教授说别的教会学校,自然也有这种制度,只是他当初出洋就是念的德国大学,他自己觉得德国人办教育很好。   父女俩人一直说话。   岳嫂进来送了水果拼盘,又给杜爸换了杯热茶,还拿出桌旁的一个罐子,从里面夹了五块雪白的方糖,放进杜教授的热茶里。   珍卿费解地扬眉,中国茶里加喝咖啡用的方糖,难道是中西合璧的新喝法?   这杜教授对别的事不够灵光,通过珍卿对教会的不以为然,敏锐地发现她小小年纪,竟然是个无神论者。   杜教授不由大感奇异,就李家庄、睢县那样的环境,怎么养出珍卿这样的无神论者?这真是说不通的。   杜教授本人小的时候,在家中人的影响下,看过《玉历钞传》《妙庄王经》《目连救母》,这都是讲地狱阴司报应的一类书。   他小小的脑子里,装了很多迷信的东西,小时候做梦,还梦见过地狱里的残酷景象。   他还是在外面上学后,接触一些理学书籍,读了范缜的《神灭论》,同时学习西方科学,才渐渐变成一个无神论者。   因此,他对珍卿的不信鬼神,大感诧异,一直询问她小时候的事。   相比聊什么无神论,珍卿心里装了一件事,跟任何人都没提过。   她问热衷学术探讨的杜教授:“爸爸,你打听过姑姑的消息吗?她还活着吗?”   珍卿一看杜教授的精致穿戴,加上他收藏的名人字画,结合她这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她就知道,杜教授端起这碗软饭,吃得没什么压力。   而后妈家这么有能量,如果杜教授稍微用心,其实能请人家帮忙打听一下姑姑的消息。——毕竟,大商家的人脉,肯定不是教书匠能比的。   然而,杜教授听到这个问题,却脸色遽然一变,很生硬地跟珍卿说:“你安心念好书,这些事,你通通不要管。”   珍卿见他这样反应,就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杜太爷和杜教授,都不着急寻找她那位姑姑。   想也知道,这里面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   对女孩子来说,什么事最难以启齿?无非是沦落风尘,或者成了一个犯罪分子。   珍卿不敢深想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敢认真离家出走。   不知不觉,这父女俩聊了一个多小时。   谢董事长的书房里,秦管家进来倒茶,谢董事长就问她:“先生在做什么?”   秦管家就答说:“一直在书房,一点钟五小姐进去,一直没出来。”   吴二姐看向谢董事长,说:“父女还是父女,血脉亲情斩不断。”   谢董事长笑了笑,眼神有点复杂:   “你看那钻石项链,给杨家的明月、明珠,再稳重内秀的孩子,也忍不住两眼放光。   “你看这个小妹妹,完全无动于衷,像是烫手山芋一样,简直不想接在手里。   “不为金钱珠宝所动,这是多好的品质。可是这孩子,性格挺倔,心肠又硬,小不点儿的丫头,闹不清她在想什么。”   吴二姐知道,她母亲说的心肠硬,是说午饭前认亲的时候,五妹对她爸爸的态度。   她就叹息着说道:“想也想得到,一个小孙女儿,跟着个老祖父过活,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杜叔叔这当爹的,漠不关心,任她自生自灭,这算什么呢?五妹这样,倒是难得冷静!”   谢董事长却摇头说:“越是不吭声的人,闹腾起来越是天翻地覆。像你四妹这样眼浅心拙的,看着张牙舞爪能闹腾,反倒很容易就捏住她的命门。”   吴二姐也笑着说:“五妹才十六岁,生长发育的年纪,心思重也也人之常情。妈妈,以我看,她是晓得好歹的。就算她是孙猴子,也跑不出您这如来佛的手心。”   谢董事长笑着打她:“别胡说!”   杜教授扯着珍卿聊天,一聊就聊到了下午两三点。   珍卿回房准备睡觉,胖妈正帮她整理礼物——吴大哥、钱家人、林家人,也都送了她礼物。   胖妈还跟珍卿说:“大少奶奶说,把隔避屋子打开,当成临时的仓库,把那些大件的布啊、好药材啊,都先放到隔壁去,别堆在房间里。”   珍卿看这些礼物,真是五花八门啥都有。   珍卿拿起一个玻璃瓶,看瓶身上写着“西罗补脑汁”,看了一下上面的广告词,跟后世的补脑产品一样,把效果夸得特别神乎其神。   还有一种扁圆盒子,外面贴的广告纸,花里呼哨的,上面写着“宁神补脑丸”。   这些亲戚们真够有意思,她看着像需要补脑的吗?   还有其他各种保健丸、保健油,个个广告词,把药效夸得跟仙药一样。   珍卿摸着下巴感叹,看来不管什么时代,都有这种榨老百姓钱的神奇保健品——给小孩子补脑的东西,好像尤其有市场。   珍卿指着这些保健品,问胖妈:“这些都是谁送的?”   胖妈就给珍卿指,说这边的是大少爷送的,那边是钱家的姑太太送的。   知道是谁送的,珍卿就暂时不理会了,赶紧上床睡个午觉。   作者有话说:   今年过节不收礼啊,啦啦啦啦啦啦啦……感谢在2021-04-29 12:12:55~2021-04-30 13:0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爱的吃货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听故事珍卿自省   这天午觉睡醒以后, 珍卿心情有点低落。   一方面是因为,她想起了过世的生母。另一方面是因为杜教授。   杜教授渣得不拘一格,想洗也洗不白。   他除了对珍卿不负责任, 对自己的亲爹杜太爷没感情,对睢县的父老乡亲, 也真是过分怠慢了。   他跟谢董事长结婚以后, 生活条件已经很宽裕了。   他即便厌恨杜太爷, 杜家、杨家的那些亲友, 好歹从前照应过他, 照应过他女儿的。   除了杜太爷想安排珍卿来海宁医眼病那一回,他们汇过来一些钱。   这杜教授竟没给父老乡亲们,捎过一文钱一尺布。一点儿人情世故不懂。   这杜教授, 还能有滋有味儿地活到今天,真是老天不开眼。   这个杜教授,虽然比杜太爷有学问, 比杜太爷长得好看, 但说起来不着调, 这父子俩人真是一根藤上顺下来的的瓜。   而且杜教授思想跳脱、神经大条,不怎么精明可靠的样子。   就说这个想换学校上的事, 杜教授答应帮她换, 可是好歹要在圣音把这一期读完。   很奇妙地,珍卿觉得杜教授这一点跟杜太爷很像。他就是要拧巴一下你, 美其名曰磨炼。   这样的亲爹, 真是让人颇感烦恼。   但珍卿现在沾他的光, 托庇在谢公馆的屋檐下, 难道要天天跟他闹革命吗?   她闹又不能闹出啥名堂, 不过是浪费感情, 浪费光阴,徒劳无益。   学校的事,忍还是能忍的。如果忍不了的话,她觉得可以从谢董事长,还有二姐三哥那里下功夫。他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学校的事先撇开,要挣来将来的幸福生活,要报答睢县的父老乡亲,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大脑啊。   这一个月在圣音女中,她忙着适应新的学校环境,忙着适应五花八门的功课。画画挣钱这件事,一时间顾不上它。   现在该把挣钱的活计,好好地拣起来了,趁这三天的假期,要在报刊上好好看看广告。   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   她今天收到的礼物太多,还是要仔细登记入册,以便将来需要还礼的时候,好歹有一个依据。   晚饭前的这一会儿,珍卿就跟胖妈一起,把收到的礼物分类放置好。   轻易用不着的,全到放到隔壁屋里。   平时用得着的,就放在自己房里。   ……   陆浩云难得在家,午饭后跟大哥、还有钱姑父,聊了些生意上的事,回房一直睡到晚饭时间。   等到晚饭时从房间里出来,正好遇见珍卿也出房间,兄妹俩就一起下楼去。   到了餐厅里面,跟大哥、二姐问好,也招呼一下大房三个孩子,陆三哥就拉着珍卿,在他身边坐下,跟她随便地聊着天儿。   不一会儿,杜教授和谢董事长也都来了。   晚饭的餐桌上,林家的人、钱家的人,没跟他们一起吃饭了——连吴大嫂也莫名缺席。   吃完晚饭以后,大家都坐到谢董事长的书房,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吃点水果点心的。   □□姐是个宅属性,一吃饭就上楼去了。大房一家也回房了。杜教授在他书房研究古籍。   珍卿本来也想上楼,被三哥拉着坐下。   他说不要整天闷在房里,听听大人讲外面的事,于成长和学习都有益。   听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三人讲,珍卿才晓得,谢公馆这些有钱的大佬们,现在正帮钱姑父,忙活开贸易行的事情。   钱姑父他们一家人,要在钱姑父亲娘的老家——安远城,开一家大贸易行,说是经营丝布、烟酒、化妆品啥的。   安远城除了是钱姑父外家所在,他大女儿明月的未婚夫家也在那里。   钱家开这个贸易行,谢董事长挺热心,她让钱家贸易行以很低的价格,从她的各个厂子里进货。   其他门类的货品,花仙子公司不生产的,谢董事长和儿女们,也都帮他们联系厂商,洽谈货价,为钱家节省很多成本。   珍卿一声不吭地听着。   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后妈在晋州待那么久,除了为吴家的丧事奔忙,还在一些中药铺子,定了不少购买中药材的合约。——因为花仙子的产品,有不少会用到中药材。   后妈他们还结交当地贸易行和货栈的老板,请他们推销花仙子公司的各种产品。   谢董事长在公私兼顾期间,还顺便救了钱姑父一家。   钱姑父在老家秦州,过去也开了一家贸易行,经营布匹、药材、茶酒等货物。   本来生意兴隆,日子也过得红火。   可是坏就坏在,他只生了两个女儿。然后就被自己的族人吃起了绝户。   中国民间这四五百年以来,兴起一种吃绝户的风气,闹得很多没有男丁的家庭,动不动就家破人亡。   啥叫吃绝户?   就是一个家庭里,没有男孩子继承香火,一旦家中的男主人去世,留下来的孤儿寡母,就会被宗族亲戚吃干抹净,有田地产业的,也全都给你霸占瓜分了。   钱姑父虽然很能干,钱姑妈的娘家,还是晋州的大户,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也没逃过被族人吃绝户的厄运。   谢董事长跟二女、三子,说话东一句西一句,钱家是怎么被吃绝户,细节方面不是特别详尽。   珍卿根据他们的只言片语,大致拼凑出这事件的过程:   钱姑父在秦州生意兴隆,他们一家人生活也很幸福。   族里看他妻妾都生不出儿子,着实怕他家产没人继承,出于好意(?),给他选了个同宗的孩子,送到他家当个嗣子。   这个嗣子原来的家人,还有原来的亲戚,借着这个孩子的名义,常去钱姑父家蹭吃蹭喝,有时还偷拿强要的。   弄到钱姑父、钱姑妈,还有他们俩女儿,那是烦不胜烦,生活完全乱了套。   然后有一天,那个嗣子在钱姑父家病死了。   嗣子原来的家人,那是闹得天翻地覆,钱氏其他族人,那也是推波助澜,趁火打劫。   总之,钱姑父经营的贸易行,最后不得不抵卖出去,把钱赔给了族里那些人。   亏得钱姑妈出身晋州吴氏,好歹能请族人撑腰,而谢董事长那时跑到秦州看药材,也顺势帮钱姑妈一家撑场面。   要不然,钱姑父一家的家产财物,恐怕全给族人讹诈干净了。   陆三哥一抬头,见珍卿眼睛发直,手在她眼前晃一晃,问:“是不是困了?”   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快九点了。妈妈,五妹一贯早睡,我先送她上去睡。”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不觉愣了一下,然后谢董事长连忙说:“小孩子长身体,早睡早起挺好,你送她上去吧。”   看陆三哥拉着珍卿出去,谢董事长很纳罕地问吴二姐:“浩云对小妹,他怎么——”   然后她又莫名猛拍自己额头,很稀罕地跟吴二姐说:   “惜音小时候,你弟弟特别关心她,比我这个当妈的都仔细——我都羡慕惜音,有这么好的哥哥。”   吴二姐莫名其妙:“妈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董事长大皱眉头,很费解地跟女儿说:   “你浩云弟弟,是个小留学生,九岁到东洋,十三岁到西洋。   “但他不喜欢东洋人,从小学的是西洋人做派,在外人面前是绅士,不轻易跟人翻脸闹难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人和气、教养好,是个难道古道热肠的人。   “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就是个笑面佛,待人接物务求完美,特别周到细致。可他面上是一锅汤,他里头是一盆冰,他心里清冷着呢。   “你说咱们家这五小姐,这才来了多久,怎么就得他高看一眼?浩云现在待小妹,就像他从前待惜音。”   吴二姐听得直愣,她从晋州回来以后,不是待在医院里,就是忙活产护学校的事,几乎没回过谢公馆。   她跟这五妹相处不多,她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这孩子有老实的时候,也有淘气的时候,聪明也还有几分聪明,似乎没什么太特别的。   吴二姐跟谢董事长说:“小五还是挺乖的,之前一直老实在家,从不跟人要这要那的。从你送她钻石项链,就看出她不贪心,小孩儿挺不错的。”   谢董事长不以为然:   “但愿你说的对吧。   “我这一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过的数不清。世人都几副面孔,有时突然变一副面孔,让你猝不及防,惊吓不已。”   吴二姐看着她母亲,忽然说道:“所以,您越长岁数,就越喜欢心思简单的人?”   谢董事长瞅一眼女儿,说:“你也不用拐弯抹角,指涉我的婚姻。以你的性格,现在看不惯我,将来未必不步你妈的后尘。”   吴二姐不以为然,闭上嘴不说了。   珍卿和陆三哥,一起回到了楼上,他们在珍卿房间门口道别。   陆三哥跟珍卿,隔着一点距离站着,笑着跟珍卿说:“有没有功课要做?”   珍卿摇头说:“没有。”   陆三哥就很自然地,欺近了低下头来,大约是想来个晚安前的亲吻,可是他头低了一半,珍卿紧张地倒退一步。   他就收回了姿势,看着珍卿失笑,拍拍她脑袋,问:“还不习惯西式礼仪?”   珍卿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很难措辞似的,鼓着脸说:“我……我是还不太适应。”   陆三哥不以为意,笑着跟她说:“别想太多,洗澡去吧。”   珍卿洗澡的时候,心思还在钱家被吃绝户的事情上。   回想一下,只有她跟杜太爷的杜家门,可不也就是一个绝户门?   杜氏的族人,为何不像钱氏族人那样猖狂,把他们欺侮到破家灭门?   她和杜太爷,为什么也没像钱家那样,被逼得家产散去大半,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   因为什么呢?   不就是因为族长一家人性好,不但不欺负她这一门绝户,还时时处处帮衬维护他们。   还有杨家姑奶奶那里,她儿女们混得出色,杨家在整个永陵市,都是有名望的家族——也能够帮她们家撑腰。   还有李师父一家子。   人总是需要走出这个圈子,事后回想的时候,才知道欠别人的,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有些事做出来,也不是那么天经地义。   珍卿洗完澡后躺到床上,带着对故乡的回想,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又是早早起来,起来了先不忙洗漱,她打开抽屉的锁子,取了三十块钱出来。   之前离开睢县,杜太爷给她二十块钱,但是一路过来海宁,零零碎碎地花去有不少。   后来,她又买纸笔颜料,还有画册、画集、小人儿书,把剩下的也几乎花光。   幸好,给中西书馆画《昆虫记》的插图,她挣了有一百二十五块钱。   但是就这么点儿钱,实在也搂不住花。   谢公馆的未成年们,没有定例的零花钱,都是由哥姐父母补贴,或者有需要买的东西,直接让人就去买。   这当然不能因此就说后妈吝啬,就后妈给的那条钻石项链,那都老值钱了。   谢公馆的孩子们,还是管得比较严的。不像有些暴发户人家,对孩子无底线地宠,宠出来的都是祖宗和祸害。   即便□□姐从前花钱很多,钱也不是从她手上直接花出去,东西都是别人给她买的。   谢公馆没人想起来,给珍卿一点零钱,她当然也不好意思要。   可就她手上这么一点子钱,怎么报答睢县的父老乡亲啊。   杨家三表叔从小对她特好,假如她想送他一块手表——现在的体面男士,手腕上戴一块名表,那是很登样的打扮。   十几二十块钱,只能买寻常的手表。送出去不成敬意,要想让长辈戴出去好看,至少得买一两百块钱的。   送长辈礼物除了奢侈品,还可以送些烟酒茶叶之类。   珍卿有一回跟杜三婶逛街,看她买茶叶送人。   没有手掌大的小锡瓶,里面只装了一两重的茶叶,就花了十块大洋。   假如说珍卿也买好茶叶送人,至少要买四瓶茶叶,分送到四个人家里。   就这么一下子,她挣的一百多块钱,一下就去了三分之一。   现在真的必须得挣钱了。   不过,也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狠,先找杜教授要点钱花吧,毕竟她的父老乡亲,也是他的父老乡亲啊——他本该尽心的。   珍卿想趁着月假,给睢县的父老乡亲寄点礼物回去。   她思来想去,觉得吃了两个多月的鱼肝油和维他命,还是有些效用的,应该比钱家人和吴大哥送的那种保健品强。   她就寻思着给杜太爷和亲友们,也弄点这些洋落吃吃。   早上坐到餐桌上,珍卿跟吴二姐咨询,她祖父杜太爷走夜路看不清,能不能吃点她吃的那些补养品。   吴二姐就仔细问杜太爷的身体情况,还有他日常的生活习惯。   珍卿就跟她说起来。   杜太爷跟珍卿一样,瘦得跟竹竿子一样。   他有点跑肚拉稀的毛病,偶尔也会咳嗽一阵。倒没听说有大毛病。   他吃饭随意吃,但是不挑食,睡觉也还行。但他卫生习惯很不好,夏天不洗脚,冬天不洗澡,细说起来毛病很不少。   吴二姐听珍卿这么说,跟珍卿说,杜太爷也可以吃鱼肝油和维他命。   但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到医院做身体检查,对疾病要预防为主。   珍卿说完了杜太爷,想到玉琮他爷奶,跟杜太爷差不多年纪,如今也上了岁数。   还有姑奶奶和昱衡表哥,一个衰老、一个虚弱。   她问吴二姐,这些亲友能不能,也弄点这些补养品吃吃。吴二姐了解情况后,说也可以吃一些。   珍卿之前打听过的,一瓶德国进口的鱼肝油,价钱是两块到三块钱。   确实不算多便宜,但以她现在的积蓄,买他五六瓶的鱼肝油,也不到二十块钱。   其他进口补养品,差不多也是这个价钱。   吴二姐听说她想买这些送人,就笑说她不用买。   然后她就领着珍卿到她房间里,把一大袋子补养品,一股脑塞到珍卿怀里说:   “我治好过的一个病人,他就是开药局的。他正经医药费不给我,总拿这些来填塞我。   “我自己哪吃得完,总是分给大家,正好这些都给你,你就送去孝敬长辈,也是我对长辈的孝心。”   珍卿说自己有钱能买,吴二姐还生气了:   “我是你姐姐,你跟我推搡什么,给你就好好拿着!”   吴二姐想起什么来,告诫珍卿说:   “这些补养品,有人把它看成补品,有时候也有滥用的弊端。其实,它们也算是一种药品,是药三分毒,病人老人吃着,有一些好处,但也不能多吃。   “更不好给小孩子乱吃。你拿这些孝敬长辈,要给长辈交代清楚,听明白了吗?””   珍卿说听明白了,吴二姐又写了个单子,写明不同的种类,适给合什么人吃。   珍卿回到自己房间,把一整袋子补养品,都摆在书桌上面看。   她也是猛然想起来,民国是一个盛行保健品的时代。   她记得鲁迅先生,就热衷于吃鱼肝油,不但他自己吃,还给他儿子吃,还劝朋友们也吃。   珍卿把这些瓶瓶罐罐,特意分成了五份——杜太爷一份,杨家姑奶奶和昱衡表哥,每人各一份,玉琮的爷爷奶奶一份,李师父李师娘一份。   这些进口的东西,上面都是洋文,乡下人看着跟天书一样。   但吴二姐把用法用量,适用的人群症状,之前写了一张条子给她。   各种东西都是送给谁的,以及相应的用法用量,珍卿通通都给写清楚,每一份都贴个条子,然后各自分装起来。   珍卿知道乡下老人,总是格外疼爱晚辈,现在又有把保健品当补品的风气。   她还特意写了信强调,这些东西不要乱给小孩子,就是老人病人也不能吃过量,不然有害无益。   珍卿把这件事干好,吃了中午饭以后,她把房间门锁上,打开她房里的百叶柜,把从睢县带来的首饰匣子,一个个全都打开。   吴二姐对她真的太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她就发自内心地,想送给吴二姐一个小礼物。   她听说吴二姐生日,就在上个月末,正好能拿补送生日礼物为由头。   其他人虽也都给她送了礼,但大多都是长辈也用不着回礼。   尤其像是谢董事长,还送了她一个钻石项链。   就她手里的这些东西,恐怕是还不起的。   如此,倒不如先放下,等长辈过生日的时候,她再好好用点心,送一点别致的礼物。   吴二姐是职业女性,不尚奢华,她基本不戴什么首饰,但有时会戴耳坠耳环,也都是设计简单的耳环。   珍卿挑来拣去,挑中了一对黑玛瑙包银的耳坠子——这还是姑奶奶送她的,说黑玛瑙能辟邪,以后打了耳洞就能戴。   她把这黑玛瑙的坠子,用一个蓝丝绒盒子,好好地安放好了。   不必太纠结价值,心意到了就行了。   珍卿刚才挑首饰,摊了一片的东西,全都整理了重新放好。   得赶紧找个机会,把礼物送给吴二姐。   …   作者有话说:   可以加更,不过今天不行,今天有娱乐活动……感谢在2021-04-30 13:07:03~2021-04-30 16:0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20瓶;木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要钱花和挣钱花   这天上午, 珍卿分派好给家乡人的补养品,给吴二姐也选好了礼物。   她又把平常积累的书画练笔,还有给亲友们买的小礼物, 全都整理一番分派好,打算到时候集中打包, 还是托请杜三叔送回睢县里。   弄完这些她又叫来胖妈, 让她把谢公馆近一个星期的报纸杂志, 都帮她寻找出来。   她剩下的这两天假期, 就打算在家里狂看广告, 找一找挣钱的机会。   然后,珍卿琢磨了一下说辞,就去敲杜教授的书房门去了。   珍卿也不跟他拐弯抹角, 就说没一个月就是农历新年,想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买点吃的使的用的, 表达一下对他们多年关照的感戴之情。   回报别人的善心是一方面, 而从长远的考虑看, 与亲友们维持良好关系,也是变相地为杜太爷, 创造良好的居家养老环境。   杜太爷跟杜教授关系如此, 他目前轻易不会来海宁的。   但除了下人日常照顾他,方方面面, 他需要关照的地方还很多。   就比如说, 今天吴二姐跟珍卿说, 最好能让杜太爷去做体检, 提前预防一些疾病隐患。   珍卿给杜太爷写信, 给杜太爷讲扁鹊三兄弟的行医故事, 跟他说小病好治大病难医,疾病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还给杜太爷画大饼展望未来,说她要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少说还需要四五年功夫。   她到时候学成归来,如果像古时状元那样跨马游街,簪花赴宴,杜太爷要是身体不好,那必定不能亲眼看见的。   未免将来有这样的遗憾,珍卿告诫杜太爷,须得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地保养身体,到时候才能体体面面地,看孙女在人前露脸儿。   珍卿晓得杜太爷会听进去,但是西洋人做体检的这一套,杜太爷未必能够接纳。   珍卿现在鞭长莫及,就需要杨家的三表叔,杜家的玉琮二叔,这样有地位有学识的人,给杜太爷做说服工作。   如果能够说服杜太爷,肯定还要麻烦他们,带杜太爷到省城去做体检。   就这样一件并不复杂的事,就要劳动不少亲戚帮忙,可见亲戚朋友的重要性。   杜教授听珍卿这般说,不由大为纳罕,说这孩子这么点儿年纪又是跟在杜太爷身边长大的,怎么做人这么精细体贴?   然后杜教授莫名兴奋地,给谢董事长打电话说这事,没想到珍卿这孩子,这么心思细腻、面面俱到。   他原本不给家乡人送礼,是怕有人艳慕谢公馆的钱势,给谢董事长招来无数麻烦事。   现在听珍卿这么一说,杜教授恍然觉得有道理,还真该好好回馈家乡的那些亲友,云云。   杜教授有了这个态度,财大气粗的谢董事长,大手一挥,叫她属下从各个厂子里,送了好多种自产的东西给珍卿,就叫她一道送给睢县的人们。   然后,谢董事长又列了一个礼品单子,叫秦管家和封管家去采购。   这行云流水的一系列操作,这霸道总裁的宠夫模式,珍卿看得是目定口呆。   这么一看的话,忽然就能想明白,谢董事长这么敞亮的人,为啥从前不替杜教授尽孝了。   因为在谢董事长这里,杜教授才是她需要笼络取悦的对象,她首先要考虑的,必定是他的想法和感受。   如果杜教授自己无心,甚至极力反对照顾家乡人,那他的父老乡亲,在谢董事长那里也未必多重要。   这杜教授傍着这个老婆,万事都能做甩手掌柜,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滋润。   想她杜珍卿作为穿越女,开启的是自强不息hard模式。   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傻老爹,竟然拿的是傻白甜霸宠剧本。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了!   珍卿下来晃荡一圈儿,莫名吃了一嘴狗粮,吃得人有点噎得慌。   她去了一趟杜教授书房,还是没有要到一点现钱。   这以后要管杜教授要钱,还是得找点更硬核的理由啊。   正要回楼上的珍卿,被胖妈叫住说:“五小姐,你要找的这些个报纸,我也分不清日子远近,我们都给你找来了,你用来做什么啊?”   珍卿回头见胖妈和金妈,每人抱着一大摞子报刊,她连忙从楼梯口让开身说:“我就是拿来看的,劳驾你们帮我送到房里。”   她从楼梯口让开身,抱着东西的胖妈和金妈先上去了。   胖妈和金妈送来的两大摞东西,里面还有一个月前的报刊杂志。   珍卿先坐在地上,按日期远近和种类,先分门别类地整理一番。   等到整理得差不多,下面又叫吃午饭了。   她下午睡完午觉起来,就一边吃着水果,一边一张张地翻报纸看。   翻了近一个礼拜的报刊,跟画画相关的工作机会,那是非常多的。   但还是撇开时间、地点的限制,润例给得其本合理,还适合珍卿现在干的,那是一件也没找到。   珍卿把看过的报纸放一边,看地上那一摞时间较久远的报纸,忍不住叹气。   她是不是该换一种思路,写点文章啥的去投稿?   往小报上投离奇艳情故事,她觉得自己也能胜任,可是讲真,她跟国学大师混了多年,心里还是有一份清高的。   不过,像鸳鸯蝴蝶派那样,写一些才子佳人的情情爱爱,或者是像金大师那样,写点有家国情怀的武狭——倒也是一种套路。   珍卿天马行空地琢磨一会儿,觉得倒也算是一个方向。   不过也须有一个明确的计划,在小说方面做个市场调查,看现在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行文方式,比较能接受什么样的文笔。   正当她考虑这个方向时,她一边也翻看时间较久远的那摞报纸,忽在一份新林报上,看到一则特别的新闻。   这则新闻报道上说,连环画大师余绍清先生,家中不幸遭窃贼侵入,遗失钱资珠宝,数目不匪,合计失窃钱物竟有五六千之多。   这则新闻报道的后面,还有余绍清先生的简介。   说余绍清先生以写实风格,自编自绘大量新式连环画,一扫传统连环画,只知借鉴戏剧舞台表演形式的旧风气,开创了写实主义的宏阔画风……   这位余绍清先生,原来也家境一般,但是画起连环画以后,陆续买房置车,雇佣人养厨子,生了三四个孩子,都送入教会学校念书——总之,他家里现在特别豪阔了。   珍卿看得心思大动,原来连环画画好了,也能挺挣大钱啊。   她来海宁之后,也买了不少连环画——也就是小人书来看。   但她发现很多连环画,故事老套、笔法拙劣,看着没有多大的乐趣。那些租小人书的摊子,一分钱能租三本看。   她私心以为连环画手,大概不怎么能挣钱。现在看来,只要成了名家,引起了读者的兴趣,这干哪一行都能挣钱啊。   珍卿思来想去,一时颇为神往。写情爱武侠小说,她一方面没有经验,另一方面市场也需要调查,兴趣也需要培养。   倒不如还从画画这方面下功夫。   她记得九月份入学之前,画插画挣了不少钱,逛街时也买了不少连环画。   她记得就有余绍清大师的,不过她那一阵沉迷小报,有空的时候也在玩耍,也没顾得上看它们。   珍卿跑到书柜那里,翻腾了好一会儿,果然翻出余绍清先生的画作。   珍卿把余绍清先生的作品,单独翻找出来,拿到书桌这里挨个翻看。   这余绍清先生的画作,画风颇为细腻生动,对画面和剧情的设计,也是别出心戴——还真是一扫拙劣俗套的旧风,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谢董事长宣布,如果明天不下雨,全家人都去效游野餐。   大房的小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连陆/惜音这种大孩子,都欢喜得不得了,说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出去。   珍卿想着能到郊外透透气,也觉得挺高兴。   晚饭后散步回到房间,珍卿本待继续研究连环画,忽然记起礼物还没有送给吴二姐。   她就拿着那蓝丝绒盒子,打听吴二姐在哪儿。   珍卿听金妈说,吴二姐就在她自己房间,珍卿就去敲吴二姐的房门。   她只敲了一回,就听见吴二姐说一声“请进”。   珍卿推门一进,见里面烟熏雾罩的,顿时吓了好大的一跳。   她掩口咳嗽了两声,就见三个男人——噢,不,是吴大哥和陆三哥两个男人,还有吴二姐一个女人,坐在一起吞云吐雾——简直跟三个老神仙一样。   突然发现吴二姐也抽烟,珍卿也没有多么震惊。   她也是慢慢地意识到,民国女人抽烟的,在农村和城市,都不是一个鲜见的现象。   珍卿见吴大哥、陆三哥,把雪茄按灭放在一边。两人都稳如泰山地,在原处坐着,一点也没有避嫌的意思。   他们大概是觉得,珍卿一个小孩儿,也没啥正经事,不需要避嫌吧。   珍卿见状,顿时生出一点点犹疑,她要说给二姐补生日礼物。   万一在场的两位男士,也让她补送生日礼物,那可怎么办呢?   当然这是开玩笑的,珍卿觉得他们不至于。   她想明白如何行事,脸上露出一个甜而不腻的笑,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吴二姐身边。   珍卿正准备说明来意,忽见放烟灰缸的桌上,放着一只黑丝绒盒子。   那盒子里面,放着一串特漂亮的黑宝石项链——上面有四颗大黑宝石,还点缀了八颗小宝石。   这项链真是光华隐约,贵气四溢,直接美到你的灵魂深处啊。   珍卿暗叹运乖,这刚想送个小礼物,眼面前就来一个对照组,让人情何以堪啊。   真是的,这么壕的一家人,以后送礼物啥的,送的也就是个心意了。   然而,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人生的惨淡。   珍卿还是露出甜而不腻的笑,把手里的蓝丝绒小盒子,递给吴二姐,挺喜庆地说:   “二姐,你上个月生日,我在学校错过了。这是补的生日礼物。我看你压力很大,还睡得不好,这种黑玛瑙,能安神驱邪的。”   陆三哥看她甜滋滋的小模样,觉得有一种喜感的可爱,不觉眼中染上一点笑意,看她在那跟二姐说话。   吴二姐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黑黝黝的玛瑙坠子,她拉着珍卿的手,笑着说:   “生日都过了快两个礼拜。小五,你怎么突然想补礼物?——难道——”   吴二姐大概忽然想明白,珍卿所谓的补生日礼物,是因为早上给她拿的那袋补养品。   吴二姐先是意外而后失笑,捏捏珍卿的脸蛋儿说: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见外,我是你姐姐,给你一点东西,难不成还要你还礼?”   珍卿看一旁两位老哥哥,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热闹,她想着还是整战速决,别瞎耽误人家时间了。   她就睁着特别真诚的眼睛,跟吴二姐说:   “二姐,不管是为什么送礼,反正我就想送你的。黑玛瑙戴着能静心,能稳定情绪,我挑了好久的,觉得这个最适合你。”   说着,她把蓝丝绒盒子拿过来,跟吴二姐说:   “二姐,你先试试看嘛,要是不好看,我再给你换个礼物。”   陆三哥见她落落大方,口齿清历,把个性中的狡黠伶俐,渐渐地表现出来了。   他起身走过去,跟吴二姐说:“小妹一片心意,姐,你就成人之美,我跟小五帮你戴上。”   说着他就从那盒子里,拿出一只玛瑙耳坠,给吴二姐戴上,珍卿也很知机,拿出另一只耳环,也给吴二姐戴上了。   等珍卿那边一只戴好,她就又颠颠地去拿镜子,拿着镜子来给吴二姐照着,说:   “二姐你看看,这黑玛瑙真衬你肤色,就像两个小黑灯笼,照亮了你的美,闪瞎了别人的眼,它们天生,就该戴在你的耳朵上。你就笑纳了吧!”   吴二姐听得噗呲一笑,推了一下珍卿,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油嘴滑舌的,这些填哄人的话张嘴就来。”   陆浩云也是忍俊不禁。   刚才看她那殷勤侍候的样儿,比卖首饰的店员还殷勤。   没想到还长了个小油嘴儿,恭维人的俏皮话,好像就放在嘴边上,想说的时候说蹦出来就蹦出来。   吴大哥的嘴角,是一丝冷却的笑意,他冷眼看着他们,既没有觉得好笑,也没有凑热闹的欲望。   他重新把雪茄点燃了,走到窗户边上去抽。   他们三个在这边,说说笑笑了一会儿,吴大哥抽了两口烟,又重新掐灭了,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   吴大哥看他们还在说笑,也露出一个笑的模样。   吴二姐放下镜子,又好笑又感慨地说:   “还真别说,小妹这么一说,我看这黑玛瑙坠子,比浩云的黑宝石项链都好,倒真觉得很衬呢。”   陆浩云不以为侮,把珍卿拉过来,手虚虚抚过她的辫子,逗着她说:   “小妹,三哥的生日跟二姐很近,就在上个月的十八号,你补不补生日礼物?”   珍卿鼻翼动了一动,三哥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扰得人心思有点发飘。   珍卿面上一点不显,笑得可可爱爱地说:“那当然,我要想一想。”   三哥拍拍她脑袋,也笑微微地说:“那就好好准备,三哥看你是否用心。”   吴大哥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嘴上却笑骂陆三哥:   “多大人了,一点都不稳重,哪有跟妹妹强要礼物的。”   珍卿看一眼陆三哥,他是一派坦然自若——珍卿心中一动,陆三哥跟吴大哥的关系,看似一派平和,显然没有跟吴二姐那么亲密。   吴二姐既然收下礼物,珍卿就打算告辞了。   他们姐弟兄妹三个凑在一块儿,说不定是有啥正事商量。她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人家三兄妹太久啦——   吴二姐把耳坠子取下,笑着跟珍卿说:   “小五,上午给你的营养品,没什么大不了。你这样还人情,是把姐姐当外人,耳坠子姐姐收下,以后就不必这样。”   珍卿满口答应,然后自己走出去了。   陆三哥问是怎么回事,吴二姐解释了一下。听说她想给家乡亲友,送那些营养品,陆浩云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吴大哥扯扯嘴角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还挺细。”   吴二姐和陆三哥,倒没有多议论,还是说起刚才的话题。   吴二姐请朋友帮忙,给产护学校新编了教材,正想找哥哥弟弟再搭把手,看找哪个印刷厂印一下。   珍卿回到房里,还是看她的连环画。   过一会儿胖妈进来了,胖妈张罗好了洗澡水,珍卿自己在里面洗澡,胖妈就在外面跟珍卿絮叨:   “五小姐,你明天郊游带点什么?”   珍卿靠在浴缸里,还在琢磨连环画的事,她想了一会儿说:   “给我带够手纸,还有,把我的锡壶拿着,明天一早烧点白开水,放温了灌进去。再准备一套衣服和鞋子吧。”   珍卿从前跟李师父玩,多少有一点出门玩耍的经验。   陆三哥开口要礼物,她自然不能混过去,好歹要给哥哥一个面子。   但陆三哥这个人钱多得用不完,什么东西都不缺,给他选礼物真是难中之难。   她从睢县带来的毛笔都不错,倒有还没开封的,但她看陆三哥胸口衣袋里,总是别着一支钢笔,想来人家不太用毛笔的。   那的那些碑帖善本,对她来说珍贵之极,送给陆三哥恐怕是不对路。   她也绣不了荷包手帕,陆三哥也不戴首饰。   珍卿从百叶柜里,翻腾里面的东西。这里收着除首饰外的贵重物品。   主要是亲友送的文房用品,比如李师父送的印章、镇纸、砚台、笔搁、腕枕、墨匣、水注等,还有李师娘送的贵重首饰。   珍卿把她的宝贝们,巡视一遍,还是没想好要送三哥什么。   忽然,她看到两个红木的长扁盒,她的目光蓦然凝住了。   她把两个红木扁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羊脂玉的镇纸。   羊脂玉是玉中贵族,很少有人拿来做镇纸。   这一对羊脂玉镇纸,是她生母云慧留给她的。   她生母当年逃婚私奔,除了带走她的贴身首饰,就只带了这对羊脂白玉的镇纸。   生母跟她祖父关系好,她祖父把这心爱的文房宝物,送给了最喜爱的孙女,作为她的嫁妆。   那些年,她妈妈爸爸四处漂泊,生的孩子又多病。   生母的首饰全当了做家用,只有这对羊脂白玉的镇纸,她妈一直没舍得放手。   珍卿看得难过,连忙把镇纸收起来,放在最隐蔽的位置。   这对镇纸自从生母过世,她很少拿出来用,一则睹物思人,徒增伤心,二则怕使用得不经心,容易造成损伤。   也就是每年生母冥诞的时候,她会把这对镇纸拿出,压在纸上,写点短小的词文,烧给亡母以寄哀思。   珍卿挑来拣去,发现没啥东西适合送陆三哥。   纯送最贵重的,她很肉疼,而三哥不一定喜欢啊。   她考虑来考虑去,打算用之前买的水彩颜料,画了一幅水彩画送三哥。   送礼物最重要的是心意。   一夜无话,第二天果然是晴天,前一天的时候,佣人们就把野宴用的东西,还有出行需要的雨具坐具,一应都预备好了。   这一天,谢公馆的人基本全部出动,连钱姑妈和两个女儿也要同去,但林太太和林兰馨是不去的。   林兰馨的嫁妆,已经送到楚州夫家。   她现在已经是待嫁阶段,自然不好抛头露面,到处疯玩。   婚前不好疯玩是一方面。   据林太太说,林兰馨现在,每天还在房里用功念书,预备结婚以后考大学。   当然说是这么说的,林兰馨是否在房里用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谢公馆有一辆汽车,陆三哥又租了两辆汽车,还有家里包的两辆黄包车,负责驮一些东西。   全家男女老少十口人,再加亲戚和佣人,将近二十口人,这出行的阵势,那真叫一个浩浩荡荡。   他们要去游玩的地方,就是在海宁南郊的古叶山。   这古叶山海拔不高,约一百二十米左右,山上有一座数百年的道家宫观,吸引了不少朝圣者和观光者。   而且这古叶山森林茂密,河溪交错,春天桃红柳绿,秋日红叶满山,景色非常不错。   古叶山近年来,渐渐成了海宁人的踏青郊游胜地。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感谢在2021-04-30 16:08:40~2021-05-02 13:1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地球还在转圈圈、190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佐走,向鼬走 40瓶;sunny、风吹稻花香、陈别枝、不瘦四斤不改名 10瓶;逢考必过 2瓶;月桂兔兔头、头顶有颗星、葭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郊区野餐欢乐多   坐着车子到了古叶山脚下时, 大家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些基础设施,包括提供饮食的小饭馆, 还有卖水果零食的小贩,甚至有卖油伞、风筝等各种小玩意儿的。   甚至还有一个公共厕所, 当然条件是相当简陋的。   谢公馆的人把车子停在路上, 大家要往山上再步行一段路。   杜教授崴伤的脚, 还没有完全养好, 谢董事长特别着紧他, 不想让他脚上太费力,就让洋车拉着他上山。   等到山麓林木丰茂的地方,大家寻了一块树荫茂密的草地, 佣人们就开始忙活起来。   等到了铺好野餐布的平地上,谢董事长指挥佣人,把租来的那些藤椅子摆开, 让杜教授坐在树荫下的草坡上, 看着四周的风景。   珍卿看见, 心里感慨不已,这谢董事长真是个宠夫狂魔, 女强男弱, 夫妻感情还挺不错。   珍卿对杜教授没啥感情,对谢董事长也没恶感, 心里也没那么多不是滋味儿, 不过白感叹一回。   珍卿今天带了画板, 她四下里瞅了一转, 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写生。   往东的一个平缓地带, 钱家的大表姐钱明月, 陪着吴大嫂在散步说话。   钱家的二表姐钱明珠,跟大房的三个孩子,在一起欢快地玩游戏。   陆三哥拿着照相机来来去去的,在到处给人拍照片。   西边的一棵大树下面,吴大哥和吴二姐,搬着藤椅放到树荫下面,正准备坐下来歇着。   珍卿正在想着,跑到南边写生,会不会有点太晒了。   吴二姐在那大树荫下喊:“小五,画画儿到这儿来画。”   珍卿从善如流,往吴二姐的方向去了。   在吴二姐选的树荫下逡巡一周,珍卿发现再往南一点,有一棵冠盖挺大的树,那大树的下首,还有一棵形态特别而枝杈不太复杂的树。   珍卿跟吴二姐说一声,她就走过去,在大树边转悠一圈儿,想找一个合适的角度,画北边那棵小一点儿的树,等找好了角度她就席地而坐,打开画板拿着笔比画着那棵树。   她铅笔画的水平,还有待精进,所以平常没事还是要多练习。   珍卿从小养成的习惯,做事情一旦沉进去,外面的世界就跟她无关了。   ……   古叶山山麓的一片短坡下,陆惜音在灼灼烁烁的木芙蓉花前,摆出一个恬静的观花不语之态。   然后她小幅度地动着嘴,说:“三哥,我好了。”   她就静静地等待快门响,谁料等了半天,却一点动静也无。   等她放弃调整半天的美态,转身看向后面时,却见三哥早已经走开了。   陆惜音跺着脚尖叫:“三哥,你怎么丢下我了?”   陆三哥头也没有回,答应了一声:“我不是你花钱聘的摄像师,没有义务一直听你差遣。”陆惜音就张牙舞爪地吱哇乱叫。   陆惜音从小爱美,更热衷在镜头前表现她的美。   她跟三哥缠磨了好一阵,找了三四处景物,一直找角度凹造型,叫他给她多拍一些美照。   陆浩云自负耐心好,都被她弄到火大不已,拉着她到旁边教训一顿。   谁知道教训完了,惜音还倚娇作痴地,叫他再给她拍两张,这两张拍完她就不拍了。   陆浩云实在不想理她,干脆远远地走开了。   他想到各人已都拍过照,就是五妹还没单独照过,就四下里寻觅她的身影。   他往南边走了一阵,才发现她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抱着画板运笔不停。   他一路走到那里,就从不同的角度,给珍卿拍了不少。   一直拍到她坐的树下,她还是一无所觉,真的是专心致志已极。   陆浩云抱着照相机,又近距离给她拍了两三张。   他看她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她专注的脸庞上,只有黑亮的眼珠儿,在微微地随着视线晃动着。   她的整个心神,似乎都在另一个世界里。   陆浩云也屈身坐下,就坐在她的侧后方,拿着相机往四周瞄了一阵,他就把相机放下来了。   他两只手撑在草地上,脑袋放空什么也不想,看珍卿的画板上已画出一棵树的树干。   她现在正在画一小片树枝,画着树枝还不时挪笔回来,处理树干上的明暗。   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逻辑,陆浩云一看到这个五妹妹,心里就有一种轻快的感觉。   对于一个惯于紧绷的人来说,这真是太难得的一种感觉。   这山林里的燥热秋阳,光景浓浓地照在身上,也莫名有一种舒适感。   坐了约有二十分钟,佣人过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叫他们兄妹俩人下去吃饭。   陆三哥唤了珍卿四五声,珍卿才猛然省过神来。   陆三哥是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她身边多久,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珍卿被三哥拉着站起来,坐太久猛起身,还有一阵晕乎乎的感觉。   陆三哥也不跟她多讲,就拉着她慢慢走到野餐布那里,就近在西边这一面坐下。   中午的饭菜还挺丰盛,不过都是一样的冷食。   除了水果沙拉和蔬菜沙拉,还有罐头牛肉、牛奶、火腿、咸水鸭、卤鸡蛋,还有甜、咸各味的面包。   吴大嫂先给三个孩子,做简易版的三文治,除了吴元礼叫不好吃,另外两个小的都吃得津津有味。   珍卿先吃了蔬菜沙拉,又吃了两个卤鸡蛋,再弄点牛肉、火腿和咸水鸭吃——她对面包不大感兴趣。   陆浩云也给珍卿做了一个三文治,珍卿很捧场地吃下了。   陆惜音看三哥这样,心里又嫉妒又生气,斜眉瞪眼地瞥珍卿。   陆浩云发现后,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珍卿本在专心吃东西,抬头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当着满堂——满地的儿女孙辈,竟然秀起恩爱来了。   先是谢董事长给杜教授整了个三文治,杜教授捧在手里一边幸福地吃着,一边没口子地夸,说这三文治味道好极啦,如松手艺棒棒哒。   这谢董事长,立时笑得像朵花一样,连连地摆手谦虚,说都是佣人们备的东西,她不过整合了一下,不好贪别人的功劳。   杜教授就很不要脸地说,你的心意在里面呢,我都吃得出来。   珍卿看得不觉噎住了,噎得脸红脖子粗,一旁的陆三哥,忙递给她一杯牛奶,说:“喝口奶送一送。”   珍卿连喝了几口奶,噎在嗓子眼儿的东西,好歹送了下去,谢董事长跟杜教授还在秀恩爱。   珍卿留心大家的反应,就见吴大哥和吴二姐,表情都是淡淡的,都在故作专注地吃东西。   吴大嫂表情也不愉快,手上侍候着女儿吃东西,脸已经吊起来了。   而□□姐看后妈和杜爸一眼,眉毛拧得都快掉下来,白眼一直翻个不停。   连珍卿身边的陆三哥,都专心地埋头吃东西,不去看秀恩爱的两口子。   避开不看,很有可能,就是觉得辣眼睛——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珍卿一边啃着咸水鸭,一边瞪着眼睛看对面。   就见杜教授咧着大嘴,笑得跟个西门庆一样,手里剥好一个卤鸡蛋,就往谢董事长嘴上一怼,谢董事长拿手捧着那卤鸡蛋,笑得嘴都快要裂开了。   杜教授跟杜太爷,真不愧是一根藤上长出的瓜,情商真是低到地底去了。   这老两口子想要秀恩爱,回家关上门,在被窝里想怎么秀怎么秀,谁会拦着你们。   唉,后妈这么精明干练的人,怎么就看上杜教授这个二百五,还沾染了杜教授的憨傻气。   不过想想也是,对于杜教授来说,只有看不透别人的厌烦,看不懂别人的眼色,这软饭才能吃得香甜,吃得长久。   杜教授这个品种,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可谢董事长若走在杜教授前面,她的这四个儿女未必会待见杜教授。以后杜教授这养老重任,说不定还要扛在她肩膀上。   想想真是歹命。   珍卿百无聊赖地一叹,扭头见身边的陆三哥,笑意隐隐地看着她,很温柔地跟她说:“吃慢点,别又噎着了。”   珍卿嗯了一声。   要是她是陆三哥的女儿多好,陆三哥这么多金又细心,这样风格的大佬,才会是女儿的好爸爸呀。   陆浩云真觉得好笑,刚才她看对面的表情、眼神,真的让人忍不住发谑——虽然他并不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饭吃得快接近尾声,珍卿她们这一边的人,忽被一阵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大家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陆惜音腕上的镯子,明晃晃从各个方向,反射出强烈的太阳光。   陆惜音忙要用袖子遮起,吴二姐拿过她的手腕,把那镯子取下来,背着光看了一下,皱眉问:   “你这是哪儿弄来的,从前没见你戴过。”   陆惜音就支支吾吾的,说:“是我爸爸送给我的。”   她话是这样说的,却有意无意地,看了吴二姐旁边的吴大嫂。   在座的聪明人,比不聪明的人多,立刻猜出多半是吴大嫂送的。   谢董事长更是弗颜作色,对着吴大嫂沉声说: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昨天分明讲过,这个月谁也不能给惜音花钱,你倒好,转头就跟我玩起阳奉阴违的把戏?”   说着,谢董事长不咸不淡地,看了大儿媳身边的大儿子。   吴祖兴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婆,眼睛里也滋滋地冒火星子。但他紧紧地抿着嘴,忍着没有吭声。   吴大嫂面色难堪,微垂着脑袋,嘴唇抿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开口,她也没顺着陆惜音的话说谎,而是说:   “妈妈,是之前惜音要参加她同学的生日宴会,说没有新首饰戴,我才把客商给的金刚石手镯送她。这是您老人家发话以前的事。”   吴二姐却是隐隐怒色,这时特别想对吴大嫂出言相讥,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大哥和孩子们,她忍了半天才忍下。   谢董事长把筷子,霍然摔在碗里,瞅一眼大儿子。吴祖兴一时也没有吭声,谢董事长轻轻冷笑一声:   “看来我谢如松还没有死,就有人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秦管家你告诉我,惜音参加同学生日宴,是什么时候?”   秦管家走近来小心地说:“具体日子记不大清,约摸是上个月的下旬,二小姐生日过后没几天。”   吴二姐负气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   “谢公馆是个人都晓得,好东西到了惜音手里,不让她满世界向人卖弄,就跟杀了她一样难受。”   说着,吴二姐又杵了杵四妹脑袋,冷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如今倒长进了,不但学会撒谎,还晓得把好东西,藏着掖着,十天半月都不给人看了……你真是越发长进了!”   谢董事长看四女一眼,也恨铁不成钢地说: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吴大嫂顿时脸色一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当面被揭穿谎言,还听了这一句指桑骂槐的话,她几乎是下不来台。   吴大嫂的三个孩子,一时也噤若寒蝉,慎慎地看着明显生怒的谢董事长。   陆惜音哭丧着脸大嚷:“妈妈,你怎么这么说我!什么狗改不了吃屎!”   吴二姐扯了一把四妹,按住她教训:   “怎么说你?!难道还说错了你!就你这见利忘义的德性,如今乱世之下,我看你早晚要做个女汉奸,妈妈,我看还是把惜音送走的。   “免得她将来行事不端,白白玷污了我们家的清名。”   珍卿差点没笑出来,陆惜音哭着求救陆三哥:“三哥,你看她们,你也不帮帮我?”   陆三哥看她一眼,淡淡地说:   “你是成年人了,该有自我负责的觉悟,我爱莫能助。”   陆惜音捂着脸哇哇哭起来,她本还想扑在吴二姐怀里哭,吴二姐嫌恶地给她扒拉开了。   一边的钱姑妈动动嘴,又想出口说点什么,被她两个女儿死死拦住了。   谢董事长的注意力,并不在钱家母女身上,她看了一眼大儿子、大儿媳,眼神有点黑沉沉的。   但她嘴唇紧紧抿着,显然在克制着强烈的情绪。   这一场差一点爆燃的战火,因为谢董事长的隐忍,暂时熄灭了。   但珍卿看得很明白,吴大嫂不顾谢董事长禁令,阳奉阴违地送□□姐贵礼,误了谢董事长管教女儿的一番苦心,此为明面上的错处。   吴大嫂用贵礼笼络小姑子,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用心,也是很耐人寻味的。   至少谢董事长这个人,明显不那么好糊弄的。——呃,好像在杜教授面前,她不怎么精明的样子。   总之,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多半是有疑心病的人。连珍卿都察觉出一点端倪,更别提是谢董事长,还有她的儿女们。   等到吃完午饭以后,大家还是照例自由活动,计划是等到四点钟的时候,大家再出发回城。   珍卿靠在树荫下的藤椅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却猛然惊醒,她捂着胸口急急地喘气。   刚才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她跟杜教授,成了跑江湖卖艺的下九流父女。   他们在街头上卖艺挣钱,对着一群人表演胸口碎大石。   比较让人费解的是,珍卿是躺在木板上,身上压着石板的那个,杜教授是负责抡大捶的那个,梦里杜教授对她抡一锤子,直接给她吓醒了……   珍卿按着自己的胸口,看着不远处的杜教授——他正跟谢董事长说话,笑得像个糟心的恋爱脑一样。   ……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出门,不一定能双更哦感谢在2021-05-02 13:13:25~2021-05-02 17:5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饼 20瓶;菠萝酱 10瓶;暖锋过境 2瓶;楠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珍卿暴打吴元礼   野餐之后, 珍卿午间小憩,做了一个胸口碎大石的梦,多少有一点不大痛快。   她就拿起画板站起身, 还是跑到南边那棵大树下,继续她上午未完成的写生。   珍卿画了一会儿, 慢慢地进入状态, 渐渐就隔除了一切纷扰。   大房的吴元礼、吴仲礼和吴娇娇, 嘻哈疯跑着往这边来了。   吴元礼领头跑在前面, 他的一对弟妹在后面追, 三个人莫名绕着珍卿乱转欢叫。   那个为首的吴元礼,疯跑之间,腿猛然踢到珍卿的胳膊上。   他踢到人速度慢了下来, 看见珍卿抱着画板,他撇着嘴嫌弃地说一句:“我看画的什么烂东西!”   吴元礼说着话,劈手就想用蛮力抢珍卿的画板来看。   珍卿虽说没有太过提防, 可是下意识地警觉间, 她及时用力按住画板, 才没被吴元礼抢走画板。   这吴元礼性格很是霸道,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遇事稍有不如意, 戾气立刻就上来了。   他一看画板没抢到,他瞧不起的乡巴佬, 不但敢不给他看画, 还敢拿眼睛瞪他。   这吴元礼一时下不来台, 一犯少爷脾气, 上脚就往珍卿肚子上踢。   珍卿顿时吃了一惊, 连忙向后仰着身子, 险险地躲了一下。   然后,她赶紧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   这吴元礼,一边还要近前来踢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你这吃白食的乡巴佬,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我还不稀得看你的烂东西!”   珍卿从地上爬起来站稳,面对面跟吴元礼对峙着。   她按着有点泛疼的胳膊,黑沉沉的眼睛里,渐渐泛上戾气。   她把画板随手丢在地上,冲着吴元礼冷笑一声。   在谁也没有意料到的时候,她像个小豹子一样,飞起一只脚猛踢向吴元礼的左腿。   这地带是一片缓坡,吴元礼受了冲力,猛向后栽倒之后,身不由己地滚了几个轱辘。   那吴元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手脚并用想挣爬起来,珍卿一脸煞气地赶上前,不由分说,一脚又给他蹬倒在地。   她一下子骑到吴元礼身上,揪着他衣领子,劈头盖脸一连猛打了他七八个嘴巴子,恶狠狠地问他:“还踢不踢人,还骂不骂人?!……”   吴元礼脸都打肿,还嘴硬地叫嚷:“就要打你,就要打死你,这个吃白食的野种,你等着,我妈会打死你的,打不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珍卿死死地把他摁住了,嘴巴子跟不要钱一样,脆生生地往吴元礼脸上送——一连又打二三十个嘴巴子。   珍卿猛然被人箍着后腰,使劲地拖抱起来时,她已经打得眼红脑热,弹着腿儿,还指着吴元礼叫嚣:   “再敢骂人踢人,姑奶奶打到你上西天!打死了姑奶奶给你赔命!”   吴大嫂搂着吴元礼,又生气又心疼,摸着儿子红肿的脸泪如雨下。   蛮横霸道的吴元礼,无论家里家外,一向被母亲和外婆,像小太子一样维护着,从来一点重话都没受过。   这一回算遇到硬茬子,他的脸被打得又红又肿,经过这一番激动惊吓,他是又恐惧又难受,就缩在他妈怀里呜呜地哭。   吴大嫂抱着儿子哭了一阵,看着犹然张狂的珍卿,简直恨得咬牙。   她把吴元礼交给钱明月,然后就像一匹母狼一样,赤红着双眼想冲上来撕打珍卿。   抱着珍卿的陆浩云,连忙退两步躲开了她。   吴大嫂还要继续冲过来,吴二姐夹在中间,死死地把她给拖住了。   吴大嫂身子被拦住,但她的嘴可没停下,她哭叫着骂珍卿:   “你个小贱人,不过是寄人篱下乞白食的,不晓得缩着王八脖子装鳖,你敢打我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珍卿被陆三哥死死抱着,她是一点不哭,镇定的小脸上,还微微有一点讽意:   “我说他怎么满嘴喷粪,先是抢我的画板,抢不到就拿脚踢人,原来是上梁不正——”   陆浩云捂着她的嘴,贴着她耳边轻声说:“言多必失,不要再说。”   吴大嫂林玉馨,被珍卿的话气到完全失控,叫嚣着:   “你个破落户讨吃的小贱人,数三代都是牲口一样的贱命,你敢打我儿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谢董事长青着脸,扯着吴大嫂暴吼:   “给我住口!你以为你是谁!谢公馆是谢公馆,不是你林公馆,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耍横使威风吗?!——”   就在这个时候,吴祖兴疾走到他老婆面前,狠狠甩了她两个巴掌,打得吴大嫂始料不及,旋着身子狠狠摔倒在地。   吴元礼已经被吓傻了,大房两个小点的孩子,连忙扑到妈妈身上哭。   小女孩儿吴娇娇,见爸爸犹不罢休,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求他不要打妈妈。   吴二姐赶紧上去拦住吴大哥,钱姑妈也挡在大房两口子中间,钱家两个女儿,赶忙去扶吴大嫂起来。   吴大嫂适才被打懵,这一会儿省过神来,立时歇斯底里地向丈夫吼:   “吴祖兴,你敢跟我动手,我为你生儿育女,替你操持家务,我们成亲的时候,你怎么许诺我的?你竟然敢跟我动手,我跟个没完——”   怒火未平的吴祖兴,气得面唇轻抖,跟吴大嫂咬牙切齿地说:   “早跟你说惯子如杀子,让你好好管教元礼,不要一味纵容宠溺。   “你却一言好话听不进。只知道买衫、打牌、看闲书,我好好的儿子,叫你养得跋扈嚣张,快要不成人形了……   “他无故欺侮小姑,你不说安抚好小妹,替你儿子赔罪道歉,竟然替这个孽子撑腰张目,更变本加厉地欺侮人 。   “林玉馨,我警告你,你再敢纵子为恶,惯杀我的儿子,我就登报跟你离婚。我吴祖兴说到做到!”   “离婚”一词才落音,吴大嫂林玉馨吓得呆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丈夫。   钱姑妈连忙打吴祖兴,骂他当着孩子的面,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张嘴就来。   吴祖兴犹是怒气炽盛,转头抓住吓傻的吴元礼,按住他当众扒了裤子猛打,把吴元礼打得鬼哭狼嚎。   场面一时间颇是混乱,连附近也在野宴的人家,都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吴二姐气得直跺脚:“大庭广众,你们一个个,全无顾忌,一会儿是夫妻骂战,一会儿是棍棒教子,我们家让人看足笑话了。”   原来怒色勃然的谢董事长,这一会儿面无表情,喜怒难测地说:   “祖兴,够了,你要教训儿子,回家好好教训,在这里上演全武行,谁的脸上好看!收拾东西回城。”   然后,她就安排黄包车,拉上杜教授。杜教授坐在车上被拉着走,他远远跟大家招手:   “都回吧,都回吧。珍卿,你跟三哥一起走,别落下了。”   一直在外围观战的陆惜音,看这一阵乱象终于消停,眼发直地看着被三哥拉着走的珍卿,她拉着吴二姐,心有余悸地说:“她怎么敢这么打人?”   吴二姐掰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该庆幸,小五没跟你动过手,要不然,你哪是她的对手!”说着撇开陆惜音,大步流星地走了。   陆惜音在原地呆站一时,不知想到什么,不由打了个哆嗦,然后小跑着赶上吴二姐,问:“小五胡乱打人,妈妈会不会罚她?”   吴二姐冷笑着说:“你少管别人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前面陆三哥拉着珍卿走,大哥吴祖兴赶上来,拉着珍卿跟她说话。   他说他特别过意不去,一迭连声地,替他的妻儿向珍卿道歉,他自己也向珍卿道歉,说他对儿子教导无方。   然后,他还向珍卿干脆地许诺,等回到谢公馆,他还要好好教训吴元礼,叫吴元礼认真跟珍卿道歉。   还说要送吴元礼去学校寄宿,好好磨炼他的为人处世,布拉布拉布拉。   等到山下赶上谢董事长他们,吴大哥就言辞凿凿地,跟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做了庄严的许诺,说会管教好大儿子,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吴大哥跟他们说话时,陆浩云拉着珍卿,就站在谢董事长的车外,看着吴大哥向长辈交代。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原本都是面无表情,明摆着不太愉快,却被吴大哥诚恳的态度,还有铿锵的许诺,说得神情慢慢缓和起来。   但谢董事长并未说软话,她语重心长地说:   “祖兴,你那位长子元礼,宠溺太过,坏了性情,别人不知害处,你不能掉以轻心。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外人看着以为煊赫,其实危机重重,但凡养出一个败家子,多少辈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   “祖兴,你别怪妈妈说话难听,你跟你老婆话要讲清,让她不要把长子长孙,动不动就挂在嘴上,我不爱听。你明白吗?”   吴祖兴听得心头一震,外面却一点不露形色。   他特别恭敬地跟他母亲说:“妈妈,是我内宅不修,没有管教好妻儿,让长辈忧心。我会谨记妈妈的教诲,好好管教他们。”   杜教授这时也笑着说:   “祖兴,老婆孩子,既要管也要教,不要一味地打骂,还是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珍卿见那杜教授,对后儿子施行的是谆谆劝导,吴大哥还认真地应下,心中暗叹,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啊。   等这位吴大哥讲完话,从车旁边走开时,他还跟珍卿笑着点头。   珍卿觉得这位吴大哥,真是修炼多年,城府不浅,有点唾面自干的意思。   陆浩云见她神情惕然,在心底叹了一声,揽着她跟她低声说:“放心,三哥会帮你的。”   陆三哥跟珍卿,坐上了谢董事长这辆车。   珍卿跟人打了一架,没觉得多愤怒伤心,但耗费了不少精神气力。   她坐在后座的最左边,车子启动以后,她闻到从车窗外,飘进的浓郁的桂花香气。   她倦倦地把眼睛阖上,在馥郁的桂花香气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随着车子的颠簸,她的脑袋晃来晃去,有一回还猛磕到后壁上。   陆三哥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   见她说睡着就睡着,陆浩云突然省过味儿。   夏天林兰馨欺负她的那回,她哭了好长时间,哭完也是立刻睡着。   想她这一回动了武力,大约也消耗了不少气力,需要睡个觉休生养息一下。   陆浩云拿起她的手,仔细看她两只手掌的情况,倒也还好。她把元礼脸打得那么红肿,她自己的手倒只是稍微泛红。   陆浩云看着独坐前排的母亲,她也靠在坐椅上睡着了。   她膝下有五个孩子,还有一个感情甚好的后夫,她喜欢大团圆的生活方式,于是把各怀心腹的儿女,硬生生凑在一起。   为了平衡各方的情感和利益,母亲可谓是煞费苦心。   可母亲现在也不愿意承认,有时候强扭的瓜并不甜。   回到谢公馆的时候,珍卿迷登醒了一下,自己走回楼上房间,然后趴到床上继续睡。   陆浩云在房里换衣服,金妈上来叫他,说太太找他说话。   陆浩云听着楼下,吴元礼又在鬼哭狼嚎,吴大嫂一边劝丈夫别打,一边也在哭个不完。   所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大哥一向做得很好。他今天当面打大嫂,倒着实让人意外。   陆浩云没兴趣到窗前去看人教子,直接走出房门下楼去了。   到了谢董事长书房里,这一会儿,吴二姐正给杜教授分析:   “……乍一看是小五冲动,一上来就诉诸暴力。可是你要看她行事背后的心理。   “她是一个女孩子,无故被人欺负,第一反应不是求助家长,反而自己扑打上去。可见她在睢县老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杜教授后知后觉,听明白吴祖怡的意思,不由黯然起来,说:   “是我为父失职,让她无所依恃,以致性格暴烈,像个滚刀肉一样。”   谢董事长握着杜教授的手,劝说道:   “万幸,她还没有长大,还在我们这老鸟的庇护之下——我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直不作声的陆三哥,却忽然说:   “母亲,我以为你们考虑得太浅。”   不说谢董事长和杜教授讶异,连吴二姐也不解其意,就听他娓娓道来:   “小五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非常敏感,她很会自我保护,对任何人都深藏戒心。你们若只抱寻常的补偿心,未必能融化她心里的坚冰。”   杜教授神情正肃,皱着眉头深思起来。   陆浩云看着杜教授说:   “前天小五初见杜叔叔,她显得过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她看起来安分懂事,但是,缺乏对人的信任和依赖。   “她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能信任、依赖。推而广之,我们这些姻亲构成的亲戚,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她才十六岁的年纪,却把所有人都看透了,也看死了。她善于忍耐,个性顽强,只为她无人可靠,只能依仗自己。   “我与她是半路兄妹,都忍不住怜爱心疼,不知道杜叔叔身为父亲,究竟作何感想?”   陆浩云这番深刻剖析,不啻是振聋发聩,把懵懂度日的杜教授,也震得心怀大动。于是,他开始唰唰地落泪。   杜教授当着妻子还有两个小辈的面,哭得越来越汹涌澎湃,完全不能自已。   吴二姐抬手推了弟弟一把,觉得他真是辛辣直白。   吴二姐明知道弟弟故意夸大其辞,想刺激一下杜教授,却也被他勾起了寄人篱下的回忆。   谢董事长在一旁,温声细语地劝慰着杜教授,隔空还瞪了儿子一眼,心里暗怨他说话不够委婉。   在观众们对杜教授的这出泪崩戏,看到乏味以前,杜教授终于止住哭,站起身来说:“晚饭快好了,我去唤唤珍卿。”   这里的其余三人,注视着他匆匆出门。   吴二姐无奈又好笑:“这杜叔叔,像个孩子一样,说风就是雨,一点等不及。”   谢董事长白了小儿子两眼:   “你杜叔叔心思浅,又容易动感情,你何必刺激他?   “他从自己想通,要接女儿过来弥补,就惶惶不可终日,想见她又怕见她,还特意从粤州避到晋州,磨蹭到快开学才回海宁。   “他精神上的痛苦,已经够他受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有点无语地看着母亲。   吴二姐颇是郁闷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养了三个儿子,对这个心思浅的儿子,您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谢董事长恼羞成怒,直拍打吴二姐的背,一边打一边说:“你们两个坏东西,专意来气我的。”   陆三哥就站起身来,说:“妈妈,没事我出去了。”   吴二姐站起身,拦住她的打人手,没好气道:“妈妈,没事我也出去了。”   两姐弟正要结伴而出,外面有人敲门。   谢董事长问是谁,说是倪七姐,这倪七姐和她丈夫康海儿,一起管着后面亲戚和佣人衣食住行的杂事。   康海儿和倪七姐,是谢董事长一块长大的老家人。   只因康海儿身有残疾,不能担负整个谢公馆的事务,就只让他们两口子,单管后面这一项事务。   谢董事长叫住吴二姐姐弟俩,说:“你们两个不要走,大嫂看着精明,其实愚钝,这个家我不放心再叫她管。你们两个以后,要帮我分担一些。”   这姐弟俩倒没推拒——不是想揽权贪钱,而是同样觉得吴大嫂管家不妥。   这倪七姐进来以后,上报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把在场三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谢董事长的面庞上,酝酿着强烈的怒气,骂了一句“岂有此理”。她跟倪七姐再次确认:“那林小姐悄悄打胎,是真的吗?”   这倪七姐苦笑着说:   “小姐,我们两口子,从小跟您一块长大。   “您是知道我们的,无冤无仇的,怎么会拿人家小姐说嘴?只是这事情太大,我跟阿康,实在不敢瞒着您……要是闹开了,谢公馆的名声也要臭。”   吴二姐也张目结舌,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咱们这谢公馆,住过多少亲戚朋友,一直相安无事……林家人怎么这么糊涂?”   倪七姐说完事先退下去,而由主人家们,先商议一个章程出来。   谢董事长面现疲色,思量了一会儿,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却跟一对儿女说:   “祖怡、浩云,你们说一说。”   吴二姐思量来去,斩钉截铁地说:   “妈妈,这种人绝不能再姑息。她们弄出不名誉的事,让咱们谢公馆蒙羞不说,你想想惜音和小五,正是心思浮动的年纪,还有大房的三个孩子,这是多坏的影响。“   谢董事长点点头没说话,一副听员工汇报的老板派头,又问:“浩云,你怎么说?”   陆三哥把打火机,丢进衣服口袋里,淡淡地说:   “妈妈,谢公馆是你的谢公馆,你容不得它藏污纳垢,我支持你快刀斩乱麻。”   谢董事长摇头长叹,说:   “前年林家母女来投奔,我心里就不喜欢。   “你大嫂苦苦求我,你大哥也帮着求情,碍于情面留下她们。   “她们这两年在我家,惹出多少无理的事。现在还闹弄出堕胎丑事。   “这要是传扬出去,那些好事之徒,还不晓得怎么编排。我好好的谢公馆,恐怕就要变成做皮货生意的下流地方。……”   吴二姐却想起一件事,忧心地问:“那林小姐如此作派,周家人还被蒙在鼓里,那他们跟周家的婚事?——”   谢董事长冷笑着道:“与我们什么相干,林家的事,就由林家人自己做主。你们要退步抽身,置身事外,连我也不好插手。”   吴二姐默然点头,林家跟周家的婚事,若是谢公馆太过热络,那是助纣为虐,坏了良心。   可如果一心替周家着想,让林家失了跟周家的婚事,那也是坏人姻缘。   得罪林家母女倒不妨。母亲要是因为这件事,跟大哥大嫂生了龃龉,那谢公馆就家无宁日了。   谢董事长按按太阳穴,吩咐吴二姐说:“你去找个佣人,把你大哥大嫂叫来——你不要亲自去。”   陆三哥坐在沙发上,拨弄着他的打火机,这一会儿没有吱声。   吴二姐要出去叫人,他干脆也起身离座,跟吴二姐一道出门去。   陆浩云与吴二姐分开,从北边楼梯走上来。他一时不想进房间,就站在走廊北边的阳台边,看外头秀逸生气的秋日景象。   刚才,杜教授在下面哭女儿,他母亲那样心疼哄劝,简直看待得像心肝宝贝一样。   陆浩云幼时见过父母恩爱,如今旁观母亲与后夫恩爱,年龄再大也是滋味莫辨。   但是当他滋味莫辨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期然现出小五的脸来。   想到中午在野餐地里,看到杜教授和母亲相互喂吃,小妹一边大嚼着食物,一边脸鼓鼓地拿眼瞪他们。   她那种神情很奇异,说是厌烦痛恨,好像不到那个程度;说她是心中愤怒,好像也不纯然是。   陆浩云只能猜到,就像她那回骂惜音一样,小五心里没说出的话,肯定也很促狭好玩的。   陆浩云一想起那情景,就觉得五妹妹真是可爱,让人心里有点发软,心里那难辨的滋味说散就散了。   吴二姐帮母亲叫了哥嫂,心里不大痛快,特意上来找弟弟说话。   他们姐弟两个,一起到陆三哥房里。   吴二姐作为医生,她还有点痛惜,说:   “那林太太实在昏聩,女人身体那么娇贵,她就给女儿胡乱用药。听倪七婶说的,她这一个多礼拜,都是沥血不止。一个不好,以后孩子都生不了。”   陆浩云倒了一杯水,递给二姐,没有搭她这个话茬儿。   就听吴二姐继续说:   “所以,现在有一种风气,也暗暗怂恿性自由,我是不赞成的。尤其对女性来说,安全不能保障,倒不如保守一些。   “待会儿我要跟惜音好好说说,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她从前跟大嫂走得近,也跟林兰馨处得热,不能让她被人引入歧途。   “小五看着还没开窍,以后再跟她说这些。”   陆三哥听着她说话,一直没有吭声,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地喝着。   说完了想絮叨的,吴二姐拉着弟弟问:   “浩云,我亲爱的弟弟,你刚才刺激杜叔叔,是想让他还有妈妈,对小五更加上心吗?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处心积虑维护小五呢?”   陆浩云顿了一下,放下水杯,看着姐姐反问她:   “姐姐,你跟大哥同父同母,跟我是同母异父,在你的心里,谁的分量更重?”   吴二姐闻言一怔,沉默有时,才反问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陆浩云和二姐一同长大,亲生的兄弟姐妹四人里,他们两姐弟无疑感情最深。   可是人处在关系网中,有时候,就不能只扮演一种身份。   不同身份之间的冲突,难免让人踯躅不定,左右为难。   陆浩云凝视着二姐,说:“姐姐,你说不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人之常情。但小五不一样,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我。”   吴二姐很是费解:“什么意思?”   陆浩云扯扯嘴角,耸耸肩说:   “你们还在晋州时,惜音经常欺负小五,可是小五要么忍耐,要么婉转化解,我以为她擅于隐忍。   “但我今天才知道,不单单因为她能隐忍。她选择忍耐惜音,而痛打元礼,就是在我和大哥间,做了下意识的选择。”   吴二姐若有所悟,嗫嚅了两下,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说:“浩云——你跟大哥,是不是什么事?”   陆浩云沉默一会儿,说:   “姐姐,你稍等一下。”   陆浩云说着,起身往卧室里去。   没一会儿,他从卧室里出来,拿了一个档案袋,递给吴二姐看。   吴二姐狐疑地打开,看了半天没看明白。   陆三哥的口气很寻常:   “关于我的绯闻,总是无中生有,层出不穷。我原本不以为意。直到上回你和妈妈生气,我才特意找人查访。   “这才晓得有一个人,按照小报给我造绯闻的数量,每一季给小报发津贴。   “这个人,与大哥有联系。”   吴二姐脸色遽变,惊疑了半天才问:“你是不是……是不是误会了?”   陆浩云摇摇头,说:   “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大哥跟经办人见面的情景。姐姐,你不必忧心,相比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这种手段只算是隔靴搔痒。   “我没打算怎么样。也没想跟大哥计较什么。我过往怎么对待他,以后还是照旧。”   吴二姐见他风轻云淡,心情复杂之极,支吾了半天,提不出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   时间回到半个小时前,珍卿睡醒的时候,鼻间一动,嗅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她从床上坐起来。   看着床头柜上,一只玻璃瓶里,插着两束白嘟嘟的桂花,她凑近闻了一下,大叹一声“真好闻”。   大概是胖妈给她摘的,觉得她打一架肯定身心受损,想安抚一下她。   珍卿刚倒了一杯水喝,就听见有人敲门,然后听杜教授在外面说:“珍卿,是我,是爸爸,你睡醒了没有?”   珍卿莫名惊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平稳地说了一声:“我睡醒了,爸爸,你进来吧。”   杜教授推门进来,睁着湿漉漉带水光的含情眼,特别深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女儿。   然后他就非常戏剧性地,高高地抬起脚跑过来,猛一把薅住珍卿,紧紧地按在怀里,又揉又捏地,很动感情地出着长气说:   “珍卿,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但是现在的爸爸,不是从前的爸爸。   “爸爸已经大彻大悟,觉今是而昨非,要抛弃浑噩的前生,洗心革面做一个全新的人。   “爸爸剩下的光阴里,除了事业之外,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生课题。”   珍卿听得直发愣,不晓得怎么回应他才比较应景。   可是面对杜教授这个人,珍卿真是装不出来真感情。   她小幅度地动作着,把死抱着她的杜教授格开,然后客气地请杜教授就坐。   父女俩在小圆桌边就坐,珍卿给杜教授倒了一杯水,听他一边哭一边唠叨,   他很痛悔对不起珍卿,对不起珍卿她妈,然后立各种旗子,保证要做个怎样怎样的爸爸。   为了表示对演讲者的尊重,一开始珍卿是心无旁骛地听他说。   她看着杜教授那眼泪儿水,就跟喷泉里的循环水一样,来来回回地流不完。   珍卿小时候读过《婉约词》,记得有一阕词,专写一个伤心女人的眼泪,写道:   泪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点百万。   珍卿小时候觉得,古人真会雕琢词句,把一个哭包女人的眼泪,意境描写得这么唯美。   可是现在看着杜教授,觉得那词句写得真贴切。   杜教授的相貌,长得真是挺拿得出手。   而且他哭起来,眼睛并不红肿,还真有点梨花带雨的清透感。   当然不是说他有多娘,杜教授个头不低,长相虽然不错,但终归还是个男相。   杜教授要是年轻个十岁,回到家乡参加男士选美大赛,肯定能蝉联村、镇、县、市的所有冠军。   他可以一路过关斩将,从杜家庄先生、东桥镇先生、睢县先生,一直做到永陵市先生。   当然,能不能做禹州先生,这还是不大好说。   毕竟禹州还是挺大的,从全省找个比杜教授更受看的,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所以说啊,一个人能混入豪门,总要有点特长的啊——颜值特优,也算其中一个优点了。   杜教授又能哭又能说,感情实在过于充沛。   珍卿听得有点犯困,就开始剥橘子吃了。   据胖妈说,这是楚州才运来的新鲜柑橘,滋儿拉甜的。   剥好的橘皮放在一边,那橘瓣上的白络子,她也没有撕下来,就掰了两瓣塞进嘴里。   她一边吃着,一边忍不住点头,果然是香甜爽口。   珍卿吃了四五瓣柑橘,听见杜教授不再说话。   他现在是怔怔地看着她,又是那种带着迷思的眼神——肯定又在想她妈云慧了。   讲实话,珍卿不习惯杜教授,直白地跟她讲感情,她跟他没有感情基础,没心思做出什么回应。   她倒是想起一件重要事体,一直没来得及问他,看他情绪已经平静,珍卿试探着问他:“爸爸,你一个月薪水多少钱?能不能每个月,给我一点零花钱?我有好多用处哒……”   杜教授:“…………”   作者有话说:   以后,女主可以横行谢公馆了…… 第66章 零花钱和鬼故事   上回说到, 杜教授在闺女面前声泪俱下,倾诉衷肠,冷不丁听见闺女打听他月薪, 说想要点零花钱。   杜教授只是穷摇风,但他作为大教授, 并不是个真傻子。   他有心深层次地叙叙父女情, 但她女儿无意配合。他一时间, 也无意强人所难。   但他对珍卿零花钱的用途, 非常之感兴趣, 扯着珍卿东打听西打听,事无巨细都要了解。   了解完了以后,杜教授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颔首道:   “你现在总要买东西,和同学朋友交际,总也有付账的时候。你的要求也没有不合理。这样, 你等一会儿, 爸爸给你拿钱去。”   珍卿小眉毛一挑, 杜教授这么好说话?   珍卿送杜教授出房门,忽从天井那里, 听到一声女人尖叫, 她喊的是“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我们家!”   正在这个时候, 斜对面的房门打开, 里面走出来陆三哥, 他跟杜教授打声招呼。杜教授应了一下, 顾自下楼去了。   陆三哥跟珍卿招手说:“小五, 我跟姐姐在楼上吃饭, 你也来吧。”   珍卿乐滋滋地跟三哥说:“三哥,我跟你们一起吃。我爸爸说要给零花钱,我想等他一会儿。”   陆三哥看她这么喜乐,不由也笑了笑,也没追问她为什么要零花钱,就跟她说:“三哥把门开着,零花钱到手,你自己过来,好不好?”   珍卿乐呵呵地说好。   她满怀期待地等杜教授来,等了一会儿,杜教授心不在焉地走来,拉珍卿到她房里说话。   然后,他就往珍卿手掌里,塞了两块钱银洋。   珍卿见他又掏另一个荷包,满心以为他还要再掏出几块钱。   就见他掏了小半天,从荷包里的各种票子和纸头里,又踅摸出了两毛钱,递给珍卿说:   “爸爸这个月,才买了一只汉代玉蝉,手头的钱都花光了。你母亲现在跟大哥说话,不得空闲,等晚些时候我跟她说,每个月从账上,给你十块钱零花。”   珍卿瞠目结舌地看他,半天才问:“爸爸,你每月给公账上交钱吗?”   杜教授一派坦然地说:   “爸爸的钱,多拿来买书画古董,有时候还要救济别人,也没有余钱交公账。唉,当个教书匠,穷不了也阔不了,只能这样。”   珍卿看着这个杜教授:这么不要脸的话,怎么能说得这么问心无愧?   杜教授走了以后,珍卿把这鸡肋的零花钱放好,然后就跑去陆三哥房里了,果然吴二姐就在那里。   吴二姐的神情里,凝着一丝忧虑,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一抬眼看见珍卿,扯出一点微笑,招珍卿过去看她的手,叹着气问:“在老家,常跟人打架吗?”   吴二姐是率性的人,不喜欢跟人拐弯抹角,珍卿老实回答她:“不太经常。”   吴二姐失笑地说:“可我看你的架势,那是驾轻就熟啊。”   陆三哥也在一旁,整理一下小圆桌子,预备待一会儿安置饭菜。   珍卿眼珠左右一转,大约是回想了一下,说:“我只打了三次架。”   陆三哥回头笑问:“哪三次?”   珍卿抿抿嘴唇,本来不大想说,想想还是说了:“我的老家杜家庄一回,姑奶奶的杨家湾一回,还有我上的启明学校一回。”   陆浩云若有所悟,莞尔一笑,没再继续追问珍卿。   反倒吴二姐奇怪:“每个地方只打一回?为什么呢?”   珍卿想着哪些话能说,组织了一下说辞,她就理直气壮地说:   “打过一次,人家就晓得厉害,以后也不来招惹,大家就能和睦相处了啊。”   陆三哥理好桌子,一屁股坐到珍卿身旁,揽过珍卿的小肩膀,捏捏她的脸蛋儿,笑着跟她说:“真聪明。”   吴二姐惊讶得不行:“我还当你打过多少回,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小人精儿,把人的劣性看得明白。”   她又看向陆三哥,啧啧地跟他感叹:“看来,我是多余担心她。咱们家的小五,没想到还是个硬茬头,谁敢招惹她,她还挺扎手。”   说着和陆三哥一块笑,珍卿垂下眼睛,没有吭声。   等佣人们络绎把饭食送上,兄弟姐妹三个人,果然说说笑笑地把一顿饭吃完了。   吃完饭之后,三个人说一起散步。   但吴二姐显然牵挂着什么事,就脱离这支三人队伍,去敲她母亲的房门去了。   陆三哥跟珍卿两个人,就到后园散步。   后园里装了一些灯,但不能把整个园子都照彻,他们视野里的光线,是一团团朦胧的黄色。   草木的影子是黑幢幢的。耳边是草虫悠闲的叫声,还有蚊子嗡嗡的滋扰声。   这兄妹俩人说散步,竟然真的纯粹散步,一开始谁也没有开腔起话题。   过了一会儿,还是珍卿仰头提问:“三哥,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陆三哥神情静谧,微笑地看她:“我需要问你什么?”   珍卿反倒语塞了。   也是,像三哥这么敏锐的人,他有什么看不明白呢?   她人前人后,就是有两副面孔。   她就是要教训吴元礼,就是要用一次重拳打到他怕。   她就是看准了大家的态度,她如今也算是有靠山了。   首先吴二姐和陆三哥,肯定会站出来维护她。   如果她推测得不错,谢董事长作为继母,杜教授作为亲爸,有六成以上的可能,也会表明立场维护她。   尤其今天吃午餐的时候,她发现谢董事长,对大儿媳妇心存芥蒂,对大儿子也隐有不满。   珍卿知道就算她打了吴元礼,大房的人再恨她,也不能拿她怎样。   所以她打就打了。   溜达了有两个来回,陆三哥牵着珍卿,随意地起了一个话题:“你知道,谢公馆最初是谁建的吗?”   珍卿很捧场地问:“是谁呢?肯定不是中国人吧。”   陆三哥就娓娓道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个叫沙里逊的犹太人,在中国大发横财,豪富之极,还在租界工董局任董事。   “他娶了一个法国女人露西。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因此不惜花费重金,为爱妻打造了露西花园,斥资之巨,规模之大,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轰动。   “但露西花园建成之后,他没多久就病死,巨额遗产留给爱妻露西。   “他死后过了不到两年,有两个自称是沙里逊侄子的人,说按照他们伊国的法律,叔叔所有的财产,都应留给血统最近的男性亲属。   “露西作为妻子,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根本没资格继承他们叔叔的遗产。   “为了理清这个遗产纠纷,双方于是对簿公堂,但官司还没打出名堂,双方当事人,却先后离奇死在露西花园。   “从这以后,这里每搬来一家新住户,总会有人在此离奇死去,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闻名远近的鬼宅。   “若不然,母亲也不能仅用十五万元,就买下这么大的庄园。”   珍卿看向身侧的三哥,他脸上晃着斑驳的光影,莫名有点幽魅难测——他讲鬼故事,真是造的一手好气氛。   还真别说,珍卿四下里看去,那黑暗里的花木之影,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还真像鬼影似的。   但珍卿对鬼故事是没啥感觉的。   陆三哥却忽然停住脚步,扶着珍卿的肩膀,好笑又无奈:“你不怕虫子,连鬼也不怕嘛?”   珍卿看他笑得还有点促狭,这才恍然大悟,陆三哥跟她讲起这个,原来是故意吓唬人的。   陆浩云笑得直摇头:“二姐和惜音,听过这个故事以后,她们晚上,从不独自到花园来。你怎么无动于衷?”   说着他两只手伸过来,兜兜珍卿的脑袋,很亲昵好玩的样子。   珍卿也忍不住随他傻笑,然后颇自豪地说一句:“我从小就不怕鬼。”   陆三哥拉她继续走,问:“为什么不怕?”   这也是孩子没娘,日子过得不怎么强。   杜太爷从小管教她,无非是关和打。   那一回不知因为什么事,反正她又违反了杜太爷的戒律,杜太爷就把她锁进祠堂。   入夜之后祠堂漆黑一片,画像里的祖先们,在微蒙的月光里,表情显得诡谲可怖,好像要吃人的僵尸一样。   珍卿本就心惊胆战,猛听得画像那里,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   珍卿就惊悚地看见,一位男祖先画像的眼睛部位,发射出阴森可怕的锐利光芒,好像祖先的鬼魂真现形了。   当时,珍卿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她绝望地大喊救命,大田叔都过来了。但杜太爷死拦着,不准任何人放她出去,也不许任何人守着她。   后来,她还是一个人留在祠堂,还是那样阴森恐怖,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祖先像的眼睛处,在漆黑的夜里,还是偶尔发出诡异的亮光。   珍卿害怕到了极点,反倒慢慢静下来。   她听见有老鼠的动静,就踩到桌上去翻起祖先像,看见那墙的后面,竟被老鼠打出一只洞。   原来,祖先像的那只眼,一直莫名地发光,是过路老鼠的眼睛在放贼光,从有点破损的祖先像里透出来。   自从这件事后,她对神神鬼鬼的事,一概都不信了。不但不信,而且也真正不怕了。   后来又睡过一回坟地,那她就更不信这些神啊鬼的。   当然,睡坟地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陆三哥就不必知道了。   这件事,珍卿跟不少人讲过,她自己视之寻常,讲得也很随意了。   但陆三哥脉脉地看她,他的眼神格外柔和,还带着怜爱似的抱子一下珍卿。   反正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她头顶上,莫名说了一句:“真好。”   珍卿正疑惑他说什么“真好”。   忽然又听见女人的尖声喊叫,珍卿下意识回头看,眼中有一点惊诧。   陆三哥拉她开始向回走,不用珍卿问什么,他就简单地解释说:   “林小姐临近嫁期,不好在谢公馆出嫁,母亲的意思,给她找一家旅馆,她母亲林太太会陪着她,就在旅馆里待嫁。”   珍卿听得颇感意外:   谢公馆在海宁鼎鼎大名,圣音女中有的外地学生,都晓得谢公馆的大名。   林兰馨若能从谢公馆风光大嫁,世人就都能高看她一眼。   林兰馨干了啥事情,谢董事长竟然一点也不顾忌?她跟宋先生的事东窗事发了吗?   这样让林家母女“搬出去”,大儿媳的脸面,连带着大儿子的脸面,都被撕下来扔在地上。   珍卿摸着下巴琢磨,她放假回了两天功夫,见林太太只见了一回,林兰馨却是一面没露。   到走到快入北边廊门。   珍卿正在瞎琢磨着,有一只手伸过来,兜着她下巴使她抬头。   珍卿不由抬起头,就见陆三哥俯身看她,笑得很淡地说:“小孩子别想太多。”   珍卿忽然想起来,今天在古叶山打完架,三哥低声跟她说,他会帮她的。   林兰馨这件事,跟他说的帮她有关系吗?   陆三哥好像知道她心思一样,低声跟她说:“对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外人其实不必做什么,只是袖手旁观,就能看到他们,一步步作茧自缚。”   珍卿眼神炯炯地看着陆三哥,他这句话,说得真是意味深长啊。   珍卿和陆三哥,一齐回到二楼里,互道晚安的时候,忽听见南边廊子的房间里,有女人高声哭闹的动静,还有男人很大的吵嚷声。   吴大哥和吴大嫂,分明起了家庭战争了。   陆三哥摸摸珍卿脑袋,若无其事地说:“回房间,好好休息,不要出来。”   珍卿谨慎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的时候,珍卿一天都没下楼吃饭。   楼里的管家佣人们,说话走路,也格外小心。   这一天珍卿在房里,不过是写写画画的。   到下午,还有一件令人喜出望外的事——她收到玉琮从天津寄过来的信。   跟玉琮失联十个月后,珍卿跟他终于又联系上了。   看了玉琮的信才知道,他到他四叔家以后,他四婶平时就对她管得特别严。   杜四婶的独生女儿,年初得肺病死了,杜四婶精神上受了刺激,于是性格大变。   她对玉琮的管制更加严苛,甚至不许他跟家乡的亲友通信。   杜四叔碍于妻子受了刺激,就默许了她的行径。   玉琮收到的一切信件,杜四婶都要扣留下来检查,而玉琮发出去的信,她也一律要经手。   但实际上玉琮的很多信,都被杜四婶藏匿或销毁了。   玉琮经过一番努力,跟他四叔——现在算是他父亲,争取到在学样寄宿的机会,他才终于有了通信的自由。   珍卿跟玉琮从小要好,俩人在一块儿总有很多话说,现在联系上了,更是一肚子话想倒给他听。   珍卿在谢公馆过得还行,不好说人家太多隐私,就主要捡圣音女中的事来说。   珍卿给玉琮写信,一直写到吃晚饭,数一数竟写了十三张纸,这可是超重了啊。   珍卿就把这十三张纸,分成了四封信装好。   第三天早上的时候,饭桌上只有五个人。   除了吴二姐、□□姐,还有珍卿和大房的吴仲礼、吴娇娇。   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吴大哥两口子,还有他们大儿子,都没有在餐厅吃饭。   林太太和林兰馨搬出去,吴大嫂这两天也负气住在外面。   而陆三哥还是忙,据说一大早,连饭也没吃就出门了了。   珍卿这顿早饭,一开始吃得还挺好。   然后,胖妈端来一碗红枣猪肝汤。   这红枣猪肝汤,珍卿甚至不用吃进肚子,她一瞅见就够够地了。   她上半年眼睛里长翳子,她在睢县的小院儿里,吃了一个多月的食疗偏方——四叶草清炖猪肝汤。   那腥不叽叽的猪肝汤,吃到肚子里面,过了半天,还能从肠子里倒出一股怪味来。   她在睢县吃得够够的,想着以后再不用吃这玩意儿。   没想到来了谢公馆,照例还是要吃它。   胖妈弄的红枣猪肝汤,珍卿尝了两口,怎么也咂摸不出好味道,硬着头发,总算是把它喝完了。   吴二姐还跟胖妈交代:“就按着食材单子做,看着五小姐好好吃,药补不如食补,女孩子正在发育,一定不能亏了嘴,还是要小心在意些。”   才七岁的吴娇娇就问:“二姑姑,五姑姑生病了吗?”   吴二姐摸摸她脑袋:“五姑姑就是营养不良。”   吴二姐跟吴娇娇耐心地说,营养不良有什么害处,教育小姑娘不能挑食。   珍卿给陆三哥画了一幅水彩画,今天总算是画好,她又问秦管家要了个画框,一律装设好了,打算找时间送给陆三哥。   这天晚上她洗漱完了以后,一直在房里练字,写完字又看一会儿书。   她一直竖着耳朵,听走廊上的动静,看陆三哥有没有回来。   八点半钟的时候,她不看书也不写字了,特意站到十字走廊的东廊——在这里,既可以听到三哥回来的动静,又可以避免南边走廊的人看到她。   东边走廊这里,正好是沟通上下的天井所在。   珍卿站在栏杆里头,可以听到下面客厅有人在弹钢琴。   珍卿没有伸出脑袋向下看,猜测大约就是□□姐——大晚上在客厅里弹琴,这个多事之秋,还有这闲情逸致的,也就只有她了。   弹完一首曲子,听着□□姐在下面说:“这琴好久没人弹,也该校音了。”   一声女孩子温温柔柔地问:“那你怎么不多弹弹?”是钱明珠表姐。   □□姐就叹长气:“我上琴课都上够了,没事总弹它做甚。倒是三哥以前总弹,这两年太忙,好久不见他弹,这琴也被他遗忘了。”   然后是明珠表姐润润的声音:“浩云哥要做大事,自然就顾不得这些小事了。”   又听□□姐说:“明珠姐,你也来弹一弹,我帮你听一听。”   明珠姐却不好意思,说:“我拢共学了一年,可是心拙手笨,弹得不好。好妹妹,你疼疼我,别叫我献丑。你还是教教我,怎么穿衣打扮吧。”   就听□□姐很直白地说:“明珠姐,这怎么穿这颜色,翠蓝翠蓝的,你皮肤本来就偏暗,衬得你更黑了。我看雪青色更适合你。”   明珠姐很温婉地说:   “我们那里是小地方,女孩子多是灰头土脸的,想打扮也不会打扮。   “不像你们大都市的女孩子,天生对美的事物敏感,随随便便一搭配,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就听那□□姐说:“也不是,我从小也有人教我的,这是耳濡目染,你们小地方,确实没办法——”   说着,□□姐顿了一下,说:“我有好多杂志、画报,专门教人搭配衣服鞋子,还有妆容首饰,你跟我上去,我找几本给你看。”   说着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两人上楼梯的动静。   珍卿发现偶然的听墙根,还真挺有意思的。   走了一个林小姐,又来了一个钱表姐。   这位明珠表姐,她也没有结婚对象。   他们钱家的母女三人,还要在谢公馆暂住,等到钱姑父把安远城的贸易行和住宅弄好,她们才会搬到北方的安远住。   所以,明月表姐和明珠表姐,都没有在这里找学校上,要等到搬去安远城再说。   明月表姐年纪大了,等她的未婚夫守完父孝,她就要跟未婚夫完婚,所以她现在不大出来。   倒是明珠表姐,她之前在老家秦州,也正在读书,她的订婚对象早就过世了,所以,她还是比较自由的。   明珠表姐跟□□姐年纪相当,家里家外经常一起玩耍,比如看电影、看马戏、吃西点、喝咖啡,逛街买东西等等。   现在俨然是一对密友了。   珍卿回到房里看下座钟,已经九点钟了。她还真是有点困了。   她想着,要不就把这幅画,搁在三哥房门外,再给他留个字条子。不至于有人偷她的一幅画吧。   想到这里,珍卿裁了半张纸,给陆三哥说明,这幅画是补给他的生日礼物,请他笑纳。   写完以后,珍卿就把画框还有字条,一起放在陆三哥的房门外。   陆浩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了。   他掏着钥匙走上楼梯,见他的门边有一幅画,微微诧异了一下。   他在门口蹲下身子,先捡起搁在画旁的字条看,看着不觉笑了。   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他不过逗着她玩,她竟然这么快,就给她赶出了一个生日礼物。   陆浩云看一下这幅画,看完费解地皱眉:“这丫头画得什么意思?”   他一时没有看明白,干脆先拿衣服去洗澡。   等洗完了澡出来,他拿吹风机把头发吹到半干,又走到壁炉柜上,拿起那幅画仔细看。   这画面里有树和草,说明场景在森林里。   画面中主要的动物,是一只老虎——其实看起来又像猫,因为它个头不大,花纹也奇奇怪怪。   在老虎的右后方,站着一只梅花鹿。左后方的树根底下,爬着一只大肥老鼠。   陆浩云看过好几遍,也不明白是啥意思。   他生肖属虎,这个似虎似猫的东西,大约象征的是他,可是梅花鹿和老鼠,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难道是在讽刺他?陆浩云莞尔一笑,觉得她不至于。   看不明白也不妨,心意是领会到了,陆浩云就把这幅画,先放在壁炉柜上。   珍卿不知道,陆三哥对她的礼物有何感想。   陆三哥第二天,又是一早出门。——她返校前没再看到过她。   谢公馆的气氛不太好,这一天的早饭和午饭,珍卿都在房间里吃的。   吃完饭收拾好东西,珍卿赶紧让车夫黄大光,送她回到圣音女中。   圣音女中的月假一共四天,第五天的下午就要返校。   作者有话说:   我尽量保证不断更,更新时间就在中午。但具体时间嘛,我觉得目前这个阶段,定啥时候,我都不一定能准,我也难呐……感谢在2021-05-03 17:50:29~2021-05-04 12: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éjàvu 39瓶;高数、小丑鱼 20瓶;巴拉拉小魔仙、小楼、安诺、不瘦四斤不改名、志龙小子、狐狸尾巴 10瓶;糯米团子zy、宴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投稿画画和看书   珍卿返校之后, 日子还是按部就班地过。   她在学校一边用心功课,一边琢磨选个什么题材,自己也画点连环画, 找两家私家的出版社投稿。   学习生活日复一日,她原来就不怎么好的功课——比如烹饪、女红啥的, 起色不怎么大。   不过其他功课的优势, 比如说德语、英语、国文、文学、历史、生物、世界史等, 越来越有优等生的势头了。   不但教国文的俞先生喜欢她, 连教外国语和其他科目的修女, 也渐渐对她另眼相看了。   而她的绘画课进步也大,教绘画的艾米利亚修女,是个三十多岁的安静女人。   艾米利亚修女, 除了虔诚地侍奉上帝以外,对音乐、绘画等艺术,也有相当浓厚的兴趣。   因此, 她偶然知道珍卿学过国画, 就对珍卿格外待见起来。   晚上自修课的时候, 她还让珍卿到她的房里,准备好了颜料画笔, 让她画一些中国式的画。   作为回报, 珍卿平常学水彩画和铅笔画,艾米利亚修女也会格外多指点她一些。   这个月返校后没有多久, 她们原先的斋务长——凤安娜女士辞职了。   凤斋务长已经结婚, 他的丈夫不久之前, 谋到一个很肥的官职, 只是要到蜀州去赴任。   凤斋务长闹来闹去, 没有说通丈夫放弃那份美差, 只得她放弃她热爱的教育工作,随丈夫一同到蜀州赴任。   接替凤安娜女士的新斋务长,是一个皈依天主的嬷嬷,她虽然为人古板保守,倒不像凤女士那样刻薄严酷,大家的日子真是好多了。   珍卿为此事舒口气的当儿,学校了发生一件不幸的事:   圣音女中正科女教员周明秀,被几个洋人酒鬼调戏侮辱,周□□奋起反抗,被众人侮辱侵害之后,把她丢在街上不管。   第二天她被巡捕发现时,她已经不幸身亡了。   如此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宁报当天就出了号外,痛心疾首地唾骂洋人恶行,要求租界当局严惩凶手,还枉死者一个公道,给中国人一个交代。   宁报的相关报道,很快被大小报纸转载。这一事件一经发酵,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教育界人士先展开行动,发起了严惩凶手的请愿活动。   后来人们见租界当局,以罪犯在逃为由,对这个恶性案件不予审办。这种傲慢敷衍的态度,立时激怒更多的人们。   这些自视高人一等的洋人,不但践踏中国人的尊严,而且侮辱中国人的智商。   教育界、妇女界、工商界等各界人士 ,更发起了抗议包庇犯的活动。   作为周明秀先生供职的东家,圣音女中反应却比较淡漠,涉及到洋人犯罪,他们似乎有意要冷处理。   但圣音女口的正科学生,还有中国籍的□□,那都是义愤填膺,自发组织起来,也加入了抗议示威的队伍。   校方倒也没敢逆潮流而动,但是只允许正科学生行动,严禁低年级学生参与——因恐安全不能保证。   但低年级的预科生,平常也都没有闲着。   她们留守在学校里,就帮着出去的学姐和先生们,做横幅写标语、裁剪小彩旗儿。   她们还写一些时评和传单,一份份抄写好了,由能出去的学姐们在外面到处分发。   作为这种大潮流中的一角,珍卿也体会到什么叫群情汹汹,热血沸腾。   当你在那一种氛围中,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枉死的周明秀先生,是预科三年级的国文□□,她没有教过珍卿,但在校园里面,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如今她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想到她被洋人恶棍迫害,绝望凄惨地仆在冰冷的街上,哪个中国女人不能感同身受?   珍卿悲愤激动之下,填了一首《渔家傲》,发泄胸中激荡的情绪。   这首词是这样写的:   东洋西洋皆凌犯,烈士仁人血烂漫。   四亿人民屈辱咽,泪水漫,吾辈同人赴国难。   泱泱中华五千年,济济忠魂百千万。   天灾人祸几曾断,轩辕唤,神州儿女皆来捍。   写完这首词以后,珍卿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不但为不幸的周明秀先生哭,还为这多灾多难的祖国哭,为这水深火热的人民哭。   国家如此积贫积弱,人民不但活得没有尊严,还随时被恶棍夺去无辜的生命,集合这么多人的力量,竟不能讨回一个公道!   多么可悲可怜可恨!   当时珍卿写完之后,梁玉芝在寝室里,抑扬顿挫地念这首词,念着念着她就哭了。   连平时死不吭声的施祥生,都走过来听梁念颂这首词,她也默默地哭了。   但唐兆云和曹汉娜,感受稍微要浅一些。   她们的西洋教育背景深,对传统经典教授得家国天下那一套,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不过她们也说,珍卿这首《渔家傲》填得极有气魄,读起来简直震荡心魂,振聋发聩。   教国文的俞先生,碰巧看到了以后,震惊于一个小女孩儿,填出来的词这么铿锵有力,气魄惊人。   大家一致认为,这首词应该拿去校报投稿,甚至抄印在传单上,让学姐们在街上分发,让市民们也传看一下。   但俞先生比较谨慎,说这种词章直斥洋人侵略,在校报发出来会惹麻烦,可以匿名抄印在传单上散发,免得给珍卿惹麻烦。   另外,校报的主编荀淑卿学姐,她家里就是出版业的,可以看看她家里的报纸,收不收这样的词章。   珍卿、梁玉芝两个人,就跑到校报问荀淑卿学姐,她家里的报纸收不收这种词。   荀淑卿学姐一见大惊,满口赞美得不得了。   但她也说这种确实不能在校报里登,但她的一位崔世叔,办了一本针砭时弊的《昌盛报》,专登言辞辛辣、催人奋进的文章小品,可以送到他那给他瞧瞧。   没过多久,荀淑卿学姐就来找珍卿,说《昌盛报》的崔叔叔,一见她的词文就拍手叫好,二话没说就收下了,直接给了五块钱稿费。   崔叔叔叫荀淑卿学姐,叮嘱珍卿继续写文作诗,只要她写的东西,《昌盛报》来者不拒。   只是有一点,珍卿向《昌盛报》投稿的东西,都必须是《昌盛报》的首发,不能事先散播到别的地方。   如此以来,舍友们提议的,把她的词印成传单散发,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事件发生的这个月里,珍卿写了十来篇短文,还画了六组漫画。   这些作品,内容不太敏感激烈的,有的印到传单上,有的发在校报上。   像有的文章比较辛辣尖锐,攻击讽刺洋人的普世价值和双重标准的,就悄悄地送到《昌盛报》上发表。   她在校内校外发表的作品,经过这十天半月的散播,竟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人们纷纷在打听“女娲之泪”是谁。   珍卿在学校创作文章漫画,又取了“女娲之泪”这个笔名。   女娲是抟土造人的始祖。   她老人家虽然神隐万年,但如果在天有灵的话,看到她的子孙后代,遭受这种种般般的劫难,也一定会落下伤心的泪水的。   所以就取了个笔名,叫“女娲之泪”。   珍卿这能写会画的名头,就算没有传遍整个学校,也算传到大半个学校,她在学校还小小火了一把。   同寝同班的同学称赞不说,连高年级的学姐也打听她,有时候还特意找过来认识一下。   珍卿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听见有人小声说:“你看你看,她就是杜珍卿,小小年纪,才华横溢,文章写得真厉害……”   然后,她的同伴又在旁附和,说是呀是呀。   珍卿不知不觉,竟还有了点明星光环,。   因周明秀先生之死,而发起的风起云涌的运动,给珍卿以极大的感染和震撼。   珍卿不但自己写文画画,校内校外地到处投稿,而且学姐出去活动,有需要写画的东西,她也是义不容辞地帮办。   珍卿很是狂热一阵,整个人就跟发烧似的,这烧还一直退不下来。   有一天,荀淑卿学姐过来说,学校理事会勒令她办的校报,先关停整顿。   校方警告荀学姐这些校报同仁,以后不许再发表煽动中西仇恨的文章,要不然,这校报就永远不用复刊了。   荀淑卿学姐当然极端愤慨,比起外面的激进报纸,她的校报,已经过分温吞含蓄,这样校方竟然也容不下。   但荀淑卿学姐也明白,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暂时认了这个栽。   其后不久,校方批准了全校师生的请愿,准许大家在校内为周明秀先生,举办一个简单的追悼会。   但禁止任何人发生演讲,也不准借此抨击当局,甚至不许全校师集会悼念,只许学生们按班次,一班一班地去瞻仰悼念往生者。   由此番校报的遭遇,还有校方办追悼会的态度,珍卿像被兜头泼下凉水,那种狂热躁动的心境,渐渐冷静下来了。   而胖妈来给珍卿送东西,吴二姐也来了一趟,她说家里人一致认为,这游行抗议的活动,都不许珍卿瞎掺和,不然就接回家里去,避过这一阵风潮再说。   珍卿就跟吴二姐说,学校规定预科班的不出去,只有高年级的学姐们才出去,吴二姐还跟校方确认一番,才算是放心了。   然后,吴二姐说起家里的事,说谢事长、陆三哥,甚至杜教授,现在都出差在外地。   林兰馨待嫁这么久,终于在一个礼拜前出嫁了。   林兰馨夫家在楚州,一路主要就是水道,先从海宁坐船逆流而上,到了地方再转换车马。   吴大嫂和林太太送亲,一条客船上包了小一半头等舱,主人们都住在头等舱;随从送亲的人和行李,就安置在中舱(就是二等舱)。   反正林兰馨的送亲排场不小,做姐姐、姐夫的也不少花钱。   家里的事,珍卿没有太过在意。   周先生的追悼会过去后,过了一两个礼拜的时间,转眼到了十一月初,眼见又快要放月假了。   租界当局,还未就周明秀□□死亡事件,做出让中国人满意的答复,罪犯犹然逍遥法外。   这个恶性事件,现在已经辐射全国,引起国人极大的义愤。   据说那几个杀人恶徒,根本没有任何军警、法警在追捕他们。   他们早跑到港岛逍遥法外,甚至还对当地记者大放厥词,发表一些种族主义言论,嚣张地称中国人是低等民族。   有一家中国人办的报纸,用文章向世人大声哭嚎,说怏怏中华五千年,被洋虏践踏摧辱至如此境地,所谓的政府却装聋作哑,不顺应民间舆论,为枉死者撑腰,反倒助纣为虐……中华民族已至绝灭境地矣……   然后,这家处在民国都城——应天的报馆,就被国民政府查封了。   珍卿当即意识到危险,她不再向昌盛报馆,投那些激进派的稿子了。   爱国她当然也是爱的,不过有些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的。   珍卿觉得,还是多学点东西,多挣点钱,庶几可望将来成为有用之人,最大限度地报效国家,而非在学校阶段,跟这些人死磕。   伟人曾经讲过,枪杆子里出政权。如果这里也有仁义之师,她真愿意把自己挣来的钱,捐给他们当军饷,请他们把为祸中华的洋鬼子赶走。   十一月初的时候,圣音女中又放月假,周明秀先生被害事件,终究还是没有一个结果。   这一回放月假,家里人没有上回齐全,吴大嫂给她的三个孩子,都请了小长假,带他们给小姨送亲去了。   谢董事长和陆三哥,都出差去了,吴二姐也忙得不回家。   杜教授倒是出差回来了,没事就扯着珍卿唠嗑,他对她在老家的生活经历,有一种非常狂热的兴趣。   他问她跟匡先生、李师父,都学了哪些东西,都有什么偏向爱好,有什么心得体会。   然后到这个月假的第三天,他一直到深更半夜都没回,也不晓得干啥去了。   第四天早晨的时候,珍卿在房里看报纸,胖妈说她爸爸叫她到书房。   珍卿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听小天井那里,传来吴大哥的说话声,那声音真是意气风发,很是兴奋:   “咱们远发印的色布,在市场上反响好,定单越来越多,照这个架势,两三年以内,就有望占领江北、江苏一带……   “李经理,必须一鼓作气,趁势猛冲,让咱们的远发牌色布,一飞冲天,展翅翱翔,争取占领全面的市场……”   珍卿这会儿从楼梯上下来,听见李经理也喜气洋洋地说:   “总经理,早前咱们不就开会,跟董事们商量,要再上三个染槽机,再上两台印花机。   “可是现在,都知道染布挣钱,这江越的豪绅富贾们,好多涌入这个市场,把那些机器、染料的基价,都给冲上来了。”   珍卿走到杜教授书房前,敲了一敲房门,就见吴大哥大手一挥,跟李经理说:   “你去找三少爷,他跟德信洋行的大班,还英敦里洋行的大写,门路都很熟悉的。他跟人合开的厂,找熟人在中间杀价,省下的款子何止上万。   “年初二小姐的医院扩建,进些什么X光线设备,还有手术室的设备,都是三少爷一手帮办,给二小姐省了多少钱力。   “印厂染厂办机器也是家里的事,浩云准定会办,你就去找他。”   李经理陪着笑说:“三少爷在外省,这恐怕一时回不来。”   吴大哥点了一根烟,说:“我打电报让他回来,家里的事情,是他份内的事,他不能不管。”   珍卿进到杜教授书房里,见地上摆了十摞子书,把门前边的空地方几乎都占了。   杜教授指着这些,像指点江山似的,跟珍卿说:   “这些书,都是爸爸给你找的,主要是外国名著,你的国学基础很夯实,传统经典也差不多学完了。   “你现在要多看外国文学,了解一下他们的关注点和风格,那些故事,也比较适合你的年龄。   “当然,你也可以读中国古典文学,不过也要有个挑选,爸爸挑好了再给你。到时候,你把中外文学对比着读,一定会大有收获。”   珍卿看着那十几摞书,瞠目结舌:“这么多,什么时候能读得完?”   杜教授笑呵呵地说:“外国小说看得快,一天就能看一本,短一些的,一天能看三四本,看起来就跟玩似的,不用当成做学问啊。”   珍卿随意“嗯”一声,不太想给他捧场,她还要想辙挣钱呢。   她走到那一摞摞书前面,翻翻看看的,就发现这些书有新有旧,肯定是杜教授各处淘换来的。   大部分都是外国小说,按篇幅来说,多是中短篇的小说。   比如说《黑骏马》《小妇人》《呼啸山庄》《格列佛游记》《鲁滨孙漂流记》《少年维特之烦恼》,等等。   有的书是译成中文的,也有一些就是外文的。珍卿现在的德文和英文程度,还看不了原文的书。   杜教授既然安排了,珍卿也只好把书搬上去,没事的时候随便翻翻吧。   这个月假的第四天,珍卿收到了一封信,是杜太爷寄来的。   信里除了交代珍卿一些事,还讲了销声匿迹很久的景舅爷的事。   她那位景有德舅爷实在有点惨。   当初在睢县的时候,警察还没找上他的门,他就做贼心虚,连夜逃出了县城。   那景舅爷带着包裹细软,一路往南边逃走。   据说,他经过一个破庙歇脚的时候,被盘踞在那儿的一窝乞丐,抢去了包袱钱财,然后人也被乞丐打死了。   正因为那一窝乞丐杀人越货,干了很多年头的坏事儿。所以,还有其他死者家的苦主,锲而不舍地寻找凶犯。正好破了这乞丐杀人案。   要不然,景舅爷就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异地他乡,死了也做孤魂野鬼。   坏人伏法,珍卿以后不用担惊受怕,固然是一件大好事。   可整个故事的脉络,也着实让人唏嘘不已啊。   说起来也是她的亲舅爷,竟然闹到这般结果。不过,受过景舅爷冤枉气的祖母,还有早早过世的太姥姥,大约能能平息一些怨气了。   ……   时间进入十一月中旬,海宁连日阴雨绵绵,坐在图书馆里,看外面墨色的光天,还有那败叶满地,雨水侵道,湿气像是浸漫到人的心里。   珍卿在图书馆看报时,遇到校报的荀淑卿学姐,她悄悄告诉了珍卿一件事,——很喜欢她稿子的昌盛报馆,被租界当局查封了。   罪名是宣传革命,煽动□□,报馆的负责人逃了……   珍卿虽说有点震惊,倒也没有过分震惊。   她之前就觉得不安,最近也没向《昌盛报》投稿。只是遗憾这样的爱国报纸,总免不了被当局取缔的命运。   就在得知昌盛报馆被查的当天,日理百机的校长索菲亚,找珍卿,进行了一场平和而严肃的谈话。   珍卿的有些文章和漫画,对西洋人的虚伪行径,进行了直接的揭露和批判。   学校理事会和校领导,在她的作品里,看了对西方世界的敌意和对西方文明的不以为然。   索菲亚校长很严肃地告诫珍卿,让她放弃危险的思想,接受上帝的教诲和关照。   上帝关不关照她,珍卿有点无所谓,可是必须另想办法挣钱——。   她上个月给《昌盛报》投稿,他们每回稿费都及时送来,珍卿一个月内,小赚了四五十块钱,说少也不算少了。   通过这一回投稿,珍卿也更明白自己:她是不屑于去写绮艳的情爱故事的,她更喜欢写有深度的东西——这一类比较能刺激她的兴奋点。   文章现在不好再写,珍卿决定还从画画入手,找点挣钱的活计。   她从此除了用心功课,其余时间就天天在图书馆,看报刊杂志上的广告,寻找打零工的机会。   然后,就发现有个惊华书局,它旗下有个《儿童画报》。   这个《儿童画报》,现向民间征集,具有原创性的、适宜儿童身心的连环图画。   珍卿回想着,她来海宁后看过的连环画,大多都取材于中国古典名著,如《三国》《水浒》《西游》《封神》等。   再分一些类别,就有历史故事啦,江湖武侠啦,神话传说啦。   这惊华书局的《儿童画报》,要人用原创作品去应征,这想法真是挺超前了。   连环画是图文并茂的艺术,这书局还要原创的作品。   珍卿如果想送稿子去应征,想要弄个拿得出手的应征作品,可不像画插画那么容易。   但这个连环画作品征集,时间给的很充足,正是她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她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画个啥题材的。   她记得她那时空里面,有个叫《三毛流浪记》的漫画,就是民国年间的作品,好像还挺出名的。   问题在于,她没看到过这个漫画,就知道主人公叫三毛,这三毛流浪是怎么流的,完全不知道。   连着好几天,珍卿睡觉都琢磨这事,真是醒里梦里、绞尽脑汁地想啊。   回忆上辈子看过的动画片,记得印象最深的,就是灌篮高手、樱桃小丸子、名侦探柯南、网球王子、犬夜叉,还有动画版的西游记。   那啥海绵宝宝、小黄人,好像不大合适啊。   还有的动画片,现在就只记得个名字。其中讲的是个啥故事,基本上全都忘光光了,比如加菲猫、美少女战士啥。   想一想,那些东洋动画片,还真是统治了她的童年啊。   她能记起来内容的,《西游记》算不上原创,其他的嘛,都不适合这时代。   ……   有一天上烹饪课,珍卿拿瓢往锅里舀水。她前一夜睡得不好,说是舀水,不觉间蹲在水桶边发呆。   她这几天都在琢磨,哪个动画片可以借鉴下,想得人都有点魔怔了。   她拿水瓢拨着水玩。   讲真,做饭真的太没意思,她连菜都切不好,煎炒烹炸更没啥期待了。   嗯,她还在拿水瓢拨着桶里的水。这水瓢是一种瓜瓢。   就是葫芦成熟以后,给它挂起来晾干,晒干以后再剧开,把里面的瓤子取出来,就可以用来舀水了。   他们农村的庄户人家,基本都是用瓜瓢舀水的。   咦?!瓜瓢——葫芦——葫芦里蹦出来的小胖娃娃?   珍卿抬头看着屋顶,那里仿佛飘来一个响当当的BGM: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吹走仨,啦啦啦啦……   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葫芦兄弟,可是风靡70后、80后、90后、00后、10后,让半个世纪的几代国人,都魂牵梦绕的神奇动画。   谁不爱那胖胖的葫芦娃啊。   而且葫芦谐音福禄,在传统文化里也是吉祥物,这个主人翁的设定,就已经很有吸引力。   只不过,珍卿穿了这么多年,主要人物倒还记得,故事情节大都忘了,更别提那么多的细节。   看来还是得下点苦功,得进行一下再创造。   珍卿正在琢磨,忽听见一个女人大吼:“Lara,你到底在做什么,谁允许你玩水的?”   胖胖的爱莎修女,对珍卿咆哮了一声,然后跑过来捏着她的肩膀,简直想把她捏碎一样,暴怒地说:   “你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你站到走廊上去!中午不许吃饭!”   ……   作者有话说:   我末想到,那么多人好奇话是什么意思,这个有那么重要咩?   后面会写的,不过可以提示一下,就是女主角祝愿陆三哥,可以自由一点,想霸气一点,就去做森林之王,想自由轻松一点,就能做森林之王的舅舅,不必那么累……感谢在2021-05-04 12:03:56~2021-05-05 15:3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爱馄饨 2个;菱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君吖 20瓶;29154751 10瓶;赫赫其光 3瓶;葭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策划一个大制作(据说有水,谨慎购买,坚决不改)   自从有了明确的投稿方向, 珍卿学习之余的闲空,都用来策划要投稿的连环画。   上辈子看《葫芦兄弟》,那也是小时候的事, 隔着两辈子二三十年的光阴,大部分故事情节,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她琢磨了一夜的功夫, 觉得与其照本宣科, 不如自由发挥一下。   自从李师父送她一本绘图《山海经》, 珍卿对上古神话, 就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她在李师父的藏书室里,还读过《淮南子》《述异记》《拾遗记》《风俗通义》等记载上古神异故事的书。   她对于上古之间,那些上天入地、纵横捭阖的大神, 一度魂牵梦绕,神往之极。   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鲧从天帝那里盗取息壤,堙塞泛滥人间的洪水, 又从肚子里生出大禹来;还有黄帝大战蚩尤于涿鹿之野, 还发明了指南车……   多么神奇瑰丽的神话时代啊!   李师父给珍卿讲过, 有学者考证神话中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两人。   说“伏羲”当作“匏(念xī )”,原本就是葫芦的意思;“女娲”又称“ páo娲”, 根据声音来求证, 实际也是指匏瓜,也就是葫芦。   汉族的一些零散神话传说中, 也有说伏羲女娲就是葫芦的化身, 而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藤, 也就是葫芦藤。   而在一些少数民族神话中, 伏羲女娲也是他们共同的始祖。   他们的神话, 也说伏羲女娲兄妹两人, 在遭遇灭世洪水时,是藏匿在葫芦中,才得以幸免于难的。   而洪水退去之后,世界上仅有这两兄妹幸存,他们二人就结为夫妇,重新繁衍人类……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珍卿想借葫芦娃的设定,联系着上古大神的遗迹,讲一个不拘一格的故事,还是能自然而然地建立联系的。   珍卿设计修改了三四天,终于把连环画的故事梗概,暂时确定了下来:   上古之世盘古开天地,而后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创造各种生灵和制度,让她创造出来的人类,在这片叫震旦的大地上,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   期间经历了很多世代,涌现了很多造福人类的英雄。   他们有的教人类渔猎耕织,有的为人们治病消灾,有的为他们打败凶暴的入侵者,有的帮他们治理洪水……   总之,每有天灾人祸涂炭生灵,震旦大地的英雄后裔,就会觉醒造福人间的英雄气。   而早已神隐的上古大神,也会赋予他们勇力和智慧。让他们胼手胝足,艰苦奋斗,和人民一道来解救人间的灾难。   物换星移,弹指千年。距离上古之世,已经过了七八千年,人类生存的震旦大地,又变成了一片黑暗浑混的世界。   一个叫鬼姑的邪神,每天吐出黑暗的阴云,漫地遮天,垂委无际,让人们赖以生存的大地,日日夜夜都是一片黑暗。   而且这个邪神鬼姑,每日产出十个妖鬼,放居到本来属于人类的震旦大地。   经过了将近百年,这个辽阔的震旦大地上,已经是妖鬼横行,人族凋零。   这些妖鬼有的击山裂地,使房屋坍塌、河川漫溢,让人们流离失所;   有的散播瘟疫、使人坐病,最后无可挽救地死去;   有的以食人食畜为业,所过之处,老少男女,都被啃得只剩下森森白骨;   而有的妖鬼好战嗜血,同族异类无不征伐,搅得人间满是血雨腥风……   而那口吐毒涎的妖鬼,又将耕地河水全部染毒,使大地上的人类,不能从耕地上种取饮食。   总之,天上黑暗无边,地上妖鬼横行,到处洪水漫溢。   人民水深火热,居不知所止,饥不知所食,寒不知所衣,生不知何日,死不知何时,零零落落的幸存者们,惶惶不可终日地苟存性命。   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光,不知过了有多少年。震旦大地之上,女娲娘娘的遗民,又将遭遇灭绝之灾。   忽然有一天,女娲娘娘抟土造人之处,一处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前。   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婆,为自己死去的家人痛哭,她苦涩的泪水滴到地面上,落在了腐朽万年的枯藤上。   那老婆婆哀悼完家人,惊见这荒凉黑暗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抹神异的新绿。   一块腐朽了近万年的枯藤下,有一颗神奇的葫芦种子悄然破土。   她大叫着“重新长出来了”,就跑到水源没有污染的山上,和幸存无几的村民,用树叶接来了天露,浇灌在嫩油油的葫芦秧上。   这葫芦秧得水猛长,它不怕毒瘴污水,不惧磐石挤压,爬房蔓地,绕树盘岩,一日间就长得枝叶葳蕤,给黑暗的震旦大地,带了一丝久违的绿意。   震旦大地上的幸存人类,每天接来天露浇灌葫芦秧。   可是天露也非日日可得,村民们就用自己的眼泪,来浇灌这生机勃勃的葫芦秧子。   第二天,葱葱茏茏的葫芦秧上,开出了七朵白色的花。   又过七日葫芦花落了,蒂上次第结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茁壮的葫芦瓜瓜。   天地之数,逢七必变。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最先结果的红色葫芦,如今也是第一个瓜熟蒂落。   村民们就看见,从这红彤彤的葫芦里,蹦出个窈窕的葫芦女娃,冲着每日浇灌它们的父老乡亲,说:   “婆婆爷爷,大娘伯伯,还有哥哥姐姐们,我们兄弟姊妹七人,乃是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藤遗脉,奉女娲娘娘神旨差遣,被你们辛苦浇灌成人,正要来解救世间蒙难之人的。”   那些混沌黑暗世界的幸存者,激动得泪流不止,对着女娲娘娘化形的方向跪拜祝祷不停……   其余还未成熟的葫芦弟妹,也纷纷地叫:   “大姐,大姐,我感觉睡了有一万年,我们怎么突然醒了?”   一身凛凛红衣的葫芦大姐,绽开如电的明目,向四下里扫量了一番,才跟弟妹们说:   “人间蒙难之人,在我们的母神藤上,浇灌了四万滴苦涩的泪,女娲娘娘因此感应人世苦难。   “我等受女娲娘娘神旨,降生人间,要来人间斩妖除魔,涤浊扬清,重造一个太平人间。”   还在葫芦里的弟妹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   “可是我们没有娘娘的神通,也没有趁手的法宝,怎么诛除这神通广大的妖神呢?怎么消灭它的鬼子妖孙呢?”   红衣的葫芦大姐,沉吟了一番,说:   “我方才在葫芦肚子里,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我去找烛阴之目,以烛阴之目,先来照亮天上地下,才能看清为祸人间的妖鬼,我们自己赶路,也才能看得清路径……   “你们在葫芦胎里,细细感知,看女娲娘娘还有何神旨下达?我们葫芦七子同心戮力,必能扫荡这人间的妖魔鬼怪。”   然后,葫芦大姐就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上古神祇烛阴的石头化身。   葫芦大姐经过千难万险,从烛阴石身的头上,找到了烛阴之目,然而放到天空之上,把整个震旦大地,重新照亮。   天地重返光明的瞬间,那些恐惧光明的妖鬼,瞬时间灰飞烟灰。   然后,葫芦大姐就获得一种神通,她只要念动咒语,就能催生出无数葫芦,既可以给饥民当饭吃,也可以再放大给他们当房子住。   如此以来,幸存之人有了避难之处,在洪水还没有被堙塞住,而妖鬼还未铲除前,就可以暂保人民无虞。   又过七日葫芦二哥出生,他和葫芦大姐同心协力,找到了黄帝玄珠,又碰巧在北方找到神瀵之泉,取来泉水为村民治病解毒。   黄帝玄珠是土系沉重之物,投到那力大无穷的妖鬼身上,就能让它们一点动弹不得,   那些妖鬼就身不由己地,被黄帝玄珠压入黄土大地,直到被活活地压死憋死。   然后,葫芦大姐和葫芦二哥,都获得了大力神通。   以此类推,又七日后,葫芦三姐又横空出世。   兄弟姐妹三人破除万难,寻到了女娲神剑和伏羲炼妖葫,把所有的人间妖鬼,能斩杀的全部斩杀,杀不死的全都收入炼妖葫中,通通炼制成了腥臭的血水。   兄弟姐妹三人,获得了降妖炼魔神通。   正当这兄弟姊妹三人,欣喜事情进展顺利,想到集获各种法宝和神通之后,就可专心对付真正的罪魁祸首——蹲伏在南天边的邪神鬼姑。   就在这个时候,变故生于肘腋之间。   剩下的四个葫芦弟妹,都被还未消灭干净的妖鬼掳劫走了,这些可恶的妖鬼,还害死了一些民人……   前面脱体而出的葫芦兄弟姐妹三人,自然只好放下除妖治水驱毒之事,先要去把弟弟妹妹找回来。   以此类推,在与漏网妖鬼缠斗的同时,三个哥姐还费尽心机地,感化被妖鬼蛊惑的弟妹。   幸亏四个弟妹还未获赐神通,手上也没有任何法宝,他们没给哥姐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前面三位哥姐在西南之地,找到盘瓠的五彩衣,穿戴到弟妹的身上,让他们重新感知到兄妹之情,人伦之义。   又用神瀵之泉的神奇泉水,净化他们黑暗污浊的心,他们才重新忆起自己的使命,心又变成鲜红的了。   这如此这般,酱酱酿酿,终于等到大反派鬼姑登场。   葫芦七子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邪神鬼姑不但能自产妖鬼,还能吞食一切神鬼之物,甚至能够吞食天地。   大家以为终要决战时,这个邪神鬼姑轻而易举地,一个吸气之间,竟要将葫芦七子,还有整个天地,全部吞入她的口中。   就在这个时候,获得神通最多的葫芦大姐,使出了法相天地的神通,一个人就把鬼姑衔天接地的嘴给撑满了。   葫芦大姐让其余六个弟妹,带着上古神器速速逃走,想办法铲除这个为祸天地人间的邪神,顺便为她报仇雪恨。   然而,葫芦大姐并没有死,等到过了一个七天,她又被鬼姑重新生产出来。   六个葫芦弟妹,按照女娲娘娘的神旨,继续在震旦大地降伏妖鬼、晏海清河,并且用搜罗的七件上神法宝,摆成了一个网罗天地的法阵。   然后,他们要每人守住一个法器,在法阵中各显神通,齐心协力地对付邪神鬼姑。   此时的葫芦大姐,已非从前满心要降妖除魔、澄清玉宇的红心葫芦,她已经了变成了意识模糊的傀儡。   她之所以被鬼姑放出来,就是为让他们葫芦七子,自相残杀,鬼姑觉得这样很好玩。   葫芦七子里面,葫芦大姐的神通最大,现在又失掉了心智,六个弟妹合在一起,竟然都不是她的对手。   总之,经过了几番波折,葫芦大姐被绑缚到孕育她的葫芦花下,葫芦弟妹们同德一心,帮她祛除身上的妖鬼之气。   红过几番破折,葫芦大姐终于恢复了心智,又变成了嫉恶如仇,誓要涤荡人间浊恶的红心大姐。   七个葫芦娃娃,终于又变成了一条心,他们同心协力,启明上古神器阵法,合诸上古大神遗存之力,终于炸翻这个无所不能的鬼姑邪神。   然后,葫芦七子化成一只大宝葫芦,将邪神鬼姑的残魂碎尸,吸入专化妖神的宝葫芦之内,一直练到九百九十九年,才将这个妖界大能炼到身燹魂灭。   而协助葫芦七子,诛灭邪神、恢复人间秩序的七大上古神器,又重新散落在震旦大地的各处。   烛阴之目感应日月隐昧之灾。   女娲神剑和伏羲炼妖葫,感应祸世妖物;   鲧禹息壤感应灭世洪水;   神龙鼎锄感应瘟疫和灾荒;   蚩尤五兵感应兵燹之祸;   黄帝玄珠感应地毁之祸;   还有盘瓠五彩衣,感应人伦惨剧。   一旦这些上古神器皆有感应,人间将要有覆灭之灾,创世母神女娲娘娘就会降下神旨,让横空出世的英雄,来拯救民人于水火。   ……   珍卿把故事梗概设计完了,她又花了两天功夫,把各种人物的服装、性格、神器、法术,几番斟酌全部设计好了。   又把故事中要用到的神器,把它们的来历特性、用途经历,也都通通地设计好。   所有大框架都铺设好了,珍卿才以简单平实的语言,把整个《葫芦七子》的故事叙述下来。   语言为啥要简单平实?   因为连环画的读者,就是少年儿童和普通大众,把语言弄得高深华丽了,那是弄巧成拙。   把整个故事情节详细写出之后,珍卿又把这写好的故事,按情节分成十大部分,分别是:   神葫降世,烛阴之目,神瀵之泉,黄帝玄珠,女娲神剑,伏羲炼妖葫,盘瓠五彩衣,鲧禹息壤,蚩尤五兵,神农鼎锄。   每一个部分的内容,再分成长短大致相同的段落,一般要分成三十二个或六十四个段落——连环画一般是六十四开本的。   这些小段小段的文字,以后就是连环画册里,图画底下的情节叙述。珍卿以后再根据这些情节叙述,来设计一幅幅能讲故事的图画。   珍卿把所有细节都设计好,发现每一部分如果只画三十二张图,故事是讲不好的啊。   至少每部分要画六十四张图,这么一算下来,作图的数量恐怕要很大了。   一共十大部分的内容,基本要画六百四十幅图。真是相当大的工作量。   但幸好,连环画是可以连载的,惊华书局的征稿启事,也没要求一次□□齐全部稿件。   珍卿规划了一下,她只要画好第一到第二部 的内容,展现出故事的吸引人之处,然后就送过去投稿了。   只画前面两个部分,也要画一百三十二幅图,也是相当大的工作量。   等她有空了,还是自己到惊华书局打听下,看能不能只画好第一部 分,就把画稿送去应稿?   这一回要是狂画起来,简直要把人累死的节奏啊。看来,想挣点别人挣不到的钱,非要下苦功夫不可。   这连环画的征稿截止期限,一直到明年二月间。   她平时抓紧时间画,等今年年假的时候再赶一赶,时间上倒也勉强来得及。   这么精彩恢弘的好故事,用哪一种绘画方法呢?   采用线条白描法,不用下苦功上颜色,当然会比较快。   而珍卿从小自学绘画,学的就是毛笔线描法,现在她的铅笔画线描也不错了。   可是葫芦娃娃有七个,四个女孩儿和三个男孩儿,本身就要用不同颜色,来区分不同的葫芦娃,而且不同的妖怪,用彩色也会比较精彩。   如果用线描法来呈现故事,整个故事都会显得黯淡无光,为了省事而用线描法,这是得不偿失的。   她觉得还是彩色图画比较好。   至于颜料嘛,用国画的颜料太麻烦,而且也比较贵一些。   珍卿从去看过画展之后,特意买了锡管装的各种化学颜料,平时没事就研究一下。   教绘画的艾米莉亚修女,用的也是锡管装的化学颜料,她放月假的时候可以买一些。   珍卿夏天的时候,自己训练过水彩画,上学以后也依然学水彩画,现在已经有一定基础了。   她决定用水彩画的纸和颜料,结合中国画的技法和审美,来画这一部《葫芦七子》。   她现在要画的是连环画,而不是画一部惊艳世人的大作。   所以她没打算画得太过繁复精巧,不会过分讲究层次、明暗,还有立体感啥的。   现在还在学校,想画完整的画不方便——尤其是使用颜料很不方便。   珍卿就先用铅笔打轮廓,再用毛笔把确定的线条勾好,再把铅笔线擦掉,等放假回家再上颜色。   等到画得熟练,她觉得连铅笔勾线都不用了。   她在学校画这些底稿,就在一个废弃的图书馆画。   据说这个旧图书馆里面,两年前吊死过一个学生,以后就经常发生灵异事件。   这时候的人就算学了科学,很多人还是相当迷信,还信些鬼啊神的。   这闹鬼的图书馆,就渐渐废弃了。   珍卿倒不怕鬼,这里就成了她画画的秘密基地。   十一月末的时候,天气骤然冷下来。胖妈给珍卿送衣服来,顺便把玉琮从天津寄的信送来。   胖妈就跟珍卿闲聊,说家里现在没什么人,每天就只有杜教授和吴大哥在家。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俩,在太太面前还客气点,私底下关系真是疏远得很,他们不在一张桌上吃饭,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珍卿正在看玉琮的信,听胖妈这样说,心里微微一惊,问:“你说我爸不跟大哥打招呼?还是大哥不跟我爸打招呼?”   胖妈神情一怔,眼神闪烁一下,连连摆手说:   “不是,五小姐——唉呀,五小姐你也别问,也算我不该说。你就算明白了,也别真往心里去。三少爷,让我不要跟你小人家,说这些个事情。   “太太跟你爸爸,这样式儿的结婚,磕磕碰碰那是难免,只能像老话儿说的,八仙桌子盖井口,随着方就圆,大家都装点糊涂,凑合着才能过。”   珍卿点着头,把信先在一边收好,捧着脸发愁地问:“胖妈,你知道我爸,一个月挣多少钱吗?”   胖妈很奇怪:“问这做什么吗?要买东西?列个名目单子,胖妈带回去给秦管家,让她给你买齐全送来。”   珍卿说不是要买东西,还催问胖妈,他老爹一个月到底挣多少。   胖妈回想了一下:“你爸爸薪水挺多的,一个月三百银洋呢。可是太太从来不找他要家用,你爸爸也从来不给。”   珍卿咬着大拇指上头,如果杜教授心有成算,他这么高的工资,是能攒下来不少钱的。   可惜这杜教授的手不是手,那就是两个抓耙子,钱都从他手里漏出去了。   珍卿甩了甩头,懒得想这无聊事了。   她现在要画的这些东西,要用到不少参考书目,她把书单交给胖妈,让她交代杜教授先给她找一下——有些古典神怪的书,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然后她问胖妈:“二姐和三哥怎么样?”   胖妈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说:“能怎么样,个个忙得不着家,唉呀,这赚钱哪有个头啊,都跟钻地龙一样,一刻也闲不下来。”   胖妈带的厚衣服里,有两件很轻暖的马甲,套在绒布的校服里面,珍卿跟胖妈说话这一会儿,不知不觉就暖和起来。   珍卿喜欢得摸着这马甲,问胖妈:“这马甲里衬的什么,又轻又暖和,真是好。”   胖妈就说:“这是江州那边产的丝绵,三少爷带回来的,专门给大家做棉袍子的。太太怕你冷,学堂又不许穿自家做的棉袍子,就说给你做两件马甲衬在里面。”   珍卿心里滋味复杂,跟胖妈说:“你回去告诉母亲,多谢她惦记我。”   胖妈不甘被冷落地说:“你也要谢我跟金妈,这是我们俩人一道,熬夜给你缝的。”   珍卿笑了一下,说:“自然要谢的。”   刚才说到,三哥从江州带回丝绵。   珍卿想起三哥这两个月,一直在外面奔波,问:“三哥怎么老出差,也没见大哥总出差啊。”   胖妈就“嘁”了一声,说:   “这怎么能比,大少爷念完书就管事,还有太太给他镇着。   “大少爷做事这么多年,前后都做理顺了,那些底下人也服他管。   “三少爷留洋回来,太太没让他在家管事,给他贴了一笔本钱,叫他要么寻个公差,要么到外面闯个事业。   “太太的心思也不难想,两兄弟都是能耐人,怕他们一个锅里搅勺,搅和不开。   “大少爷吃的是现成饭,一大半的担子太太帮他担着。三少爷是另起炉灶,桩桩件件都要操心,满不是一回事。要不三少爷怎么忙呢。”   珍卿叹了一声,姑且不说胖妈说的,是不是真实的情况。   其实从日常相处中也能看出,陆三哥和吴大哥这哥俩的关系挺微妙。   谢董事长区别对待两兄弟,不能说她做得不对,可是对陆三哥未免不公平。   作者有话说:   女娲和伏羲别名里的两个字,实在是打不出来,估计字库里没得这个字,不过也不太影响阅读的。   说借鉴确实借鉴了,不过差别还是蛮大的,我也没啥可说的……感谢在2021-05-05 15:35:20~2021-05-06 13:1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菱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467263 19瓶;迷糊的小咸鱼、26733401 10瓶;葭葭、i'mki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有所不为有所为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   吴大哥到弟弟陆浩云的办公室, 跟他理论一件事情。   上个月下旬的时候,吴大哥给弟弟介绍一个人,从晋州来的吴馥之先生——此人按辈分论, 是吴大哥的侄子。   这位吴馥之先生,想在晋州开煤矿, 正在各处招股募款, 就跑过来找族叔吴祖兴帮忙。   而吴祖兴出于某种考虑, 转头又找弟弟陆浩云帮忙。   当时, 吴祖兴发愁地跟弟弟说, 他的两个印染厂,才跟洋行办了四五件大机器,还欠着银行一大笔款子, 公钱私钱都周转不开。   他说弟弟总是寻找有潜力的厂子投资,也不妨投次一下吴馥之先生的煤矿。   他说他侄子的煤矿,请了几拨专家看过, 保证那煤矿准能稳赚不赔, 极力劝说弟弟入股。   谢公馆的兄弟姐妹, 相互之间关系微妙。   陆浩云对这桩“稳赚不赔”的生意,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于是他跟吴大哥说, 他最近投资房地产和丝织业, 支出的款子太多,现在手头也很紧。   不是不能投资煤矿业, 但他必须做谨慎的考察。   既考察合伙人的能力品质, 也要考察这煤矿是不是能赚钱。   陆浩云就派人跟着吴馥之先生, 带着专家去晋州考察煤矿。   专家考察完回来说, 吴馥之先生的煤矿看起来不大好, 很有可能会出水的。   都知道煤矿最怕崩水, 一崩水就全完了。   陆浩云以此婉拒入股煤矿的事。随即将此事抛之脑后,他又到江州出差去了。   他昨天才回到海宁,今天上午刚来到公事房,吴大哥就拿吴馥之新做的勘探报告,再次劝他入股煤矿。   然而,不管吴大哥怎么说,陆浩云都有理有据地反驳,他还是决定不入股。   弟弟这么不给情面,吴大哥沉默下来,说既然他无心入股,也不能强人所难。   然后,兄弟俩继续随意聊着天,吴大哥忽然提起来,说想再建一家新染厂,而一直买不到合适的地方建厂。   他听说弟弟在西郊,有近千亩的闲置荒地,就想买上几十亩来建厂房。   他听说弟弟当初买进,是每亩五块的均价,他愿意每亩再加五块。   陆浩云听到这个请求,一时间觉得哑口无言。   他早先购入的西郊荒地,之所以每亩均价五六块钱,是因为那时候战争阴霾笼罩着海宁。   海宁的许多绅商富豪,纷纷打算弃业北逃,所以,他能以贱价大量购置荒地。   但是战争阴云退去,原来搁浅的西郊货运铁路线,现在正式开工了。   海宁的华界政府已有决议,会加强西郊的基础设施建设。   那里已经在修建柏油马路,现在也准备投入资金,在那里架设高压电线了。   因为种种的优势,从九月份以来,西郊的地价房价一直攀高,将来会涨到多高,现在谁也说不好——不过地价房价,确实被炒起来了。   吴大哥商业敏感度很高,是个精明强干的实干家。他不会看不出来,西郊的地价不止十块。   与其说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如说,他希望弟弟识相一点,自觉地跟大哥分享利益。   陆浩云不在乎这点地,如果真是亲朋至爱,拱手相送又有何不可?   可他介意的是,大哥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陆浩云自从二十岁回国,在业内摸爬滚打五六年,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他已经游刃有余,不会再轻易上当吃亏。   倒是在亲朋好友那里,明亏暗亏吃了不少,甚至吃过亲父、亲祖的亏。   这其中人情与钱财的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但陆浩云不会把人性看得太高。   前面这些年,他顾及母亲和二姐,努力与大哥兄弟敦睦,对于大哥,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   虽然他的温驯态度,有一大半就是做给母亲和姐姐看,可也不能否认,他为此付出许多心力和时间。   但现在看来,大哥视之理所当然,而并不对他抱有回报心理。   想到母亲,陆浩云忽然想到推托的借口。   现在北地正在闹瘟疫,母亲所在的华夏义赈会,正在向社会募集款子,帮助救济北方的瘟疫——母亲最近忙的,正是这件事情。   陆浩云于是面现为难,站起来犹豫半晌,叹着气说:   “大哥,不是我要推脱,西北现在正闹瘟灾,母亲到处奔走募款,要帮助平息瘟疫。就在前天,母亲还责令我帮她筹款。   “我正打算卖掉几百亩西郊地皮,以此来筹措现款。我已经找好两个买家,价钱也已经谈妥了,每亩均价一百块。”   吴大哥意外之极,志在必得的神情一时僵住了,尴尬的沉默在室里蔓延开。   吴祖兴刚才跟弟弟说,在他原来购地价的基础上,每亩再加五块钱,就这样每亩均价,也不过是十块钱。   一百块与十块相比,多出九倍的价钱。   再寡廉鲜耻的人,来以十块钱强买值一百块的地,恐怕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更何况,这其中还夹杂着母亲赈灾募款的事。   陆浩云点了一根烟,一副为难沉默的情态,但他就是不先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吴大哥清清嗓子,说:   “浩云,你的生意遍布江南,各处都有房产在收租,哪里不能筹措赈灾款?何必又卖那么多地皮呢?”   陆浩云也为难地叫苦:   “大哥,那些零碎房租,一时半刻难收齐,即便收齐了,也不过凑出两三千,这是杯水车薪。   “我投资的那些生意,只不过坐等分红,并不亲自经营,现在还未到年底,难道能跟人强行要钱吗?   “大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是白手起家,我的钱都在各处拴着,急用钱的时候,总是要卖房卖物的。”   吴大哥听他这样说,不由微微落了脸色,眼里闪过一点锐利的光。他张一张嘴,似要说点什么狠话,然而终究按捺住了。   过了一会儿,吴大哥神情平静下来,站起来悠悠地说:   “浩云,你入股同学朋友的产业,总是不惜本钱;花许多钱做慈善,也不见你心疼;你二姐扩建产护学校,你也大力相助。   “你在西郊分明有上千亩地皮,即便寻到买家,也未见得一次全卖。   “今天,你给大哥一句准话,我如今再建新厂,你要不要拿地皮入股?”   陆浩云从不强人所难,别人强他所难时,他也难免心生不快。   他吸了一口烟,扬起嘴角笑了笑,说:   “大哥,上千亩地皮确属讹传,当初确实购入不少,只是我见形势不好,就转让出去大部分,只留了三百亩待价而沽。   “大哥,你要买地也好办。我谈好的西郊荒地的买主,是洋火厂的崔老板,还有东镇纺织厂的卫老板,三百亩地他们一共会付我三万。   “既然大哥这么急迫,我拼着得罪两位老板,截下五十亩转给自家人也好。   “只是大哥,我卖地是为了筹集赈灾款子,也不能亏蚀太过,不然,恐怕还要卖房补漏子。   “大哥,我每亩均价五十给你,你看怎么样?我得了这笔款子,正好给母亲交差。   \"或者,我把土地的使用权,直接转给母亲,你跟母亲商量钱款也行。”   吴大哥的神情,立刻阴沉下来,他寒着脸一时没说话。   陆浩云吐出一个烟圈,跟乔秘书吩咐说:“你给谢董事长打个电话,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大哥沉着脸拦住他,说:“你的这个意思,我要考虑一下,先不必跟母亲说。”   就这样,两兄弟不欢而散,吴大哥拂袖而去。   陆浩云送大哥下楼,在街边看他坐的车子走远,乔秘书叹了一句:“吴总经理——贪心不足啊。”   陆浩云没有任何评价。   回到公事房以后,陆浩云又燃了一根烟。   他回想十二三岁的时候,读严几道先生的《天演论》,知道世上有种规则叫——物竞天泽,适者生存。   这世上最大的规则,就是人人凭能力本事过活。   他后来取个名字叫“竞存”,就是用来自我鼓动,叫自己投入大时代的竞争,在竞争和奋斗中求生存。   他十三岁到欧美留学,经济上不想依赖家里,就事先考取政府的官费留学生。   到了国外以后,有时官费发放不及时,日子时常过得捉襟见肘,他也从不跟家里伸手要钱,一直自己勤工俭学。   学成归来要进入社会,他不想依靠家中财势,也不想跟大哥争斗。   他一开始就跟母亲宣言,他要自立门户、白手起家,甚至将来可以不分家产。他靠自己的努力,经营出如今的成色。   当然,客观地说,他是谢公馆的三公子,不觉之间肯定受到过家世的庇护,这也不能否认……   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锻造,陆浩云对许多事失望,也对很多人失望。   少年时朝气蓬勃的他,现在也变得圆滑世故,成了自己厌烦的样子。   可他变化得再多,也还自认为是革新派,看不惯旧派人的行事。   他的哥嫂都上过新式学堂,穿的是时髦新式的衣裳,过的也是新式的高尚生活,但骨子里还是旧式的人。   旧式人对你的恶意,有时会让人猝不及防。现在的大哥,有时候真有封建大家长的作派。   陆浩云正在忆往昔,乔秘书进来告诉他,现在是十一点一刻,徐司机已经等在下面,问他是否出发。   陆浩云灭了烟,说:“现在出发。”   他昨天就计划好的,今天接五妹出来吃饭。说起来,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她。   还在学校的珍卿,又上了一回惨淡的缝纫课,她又被教缝纫的老师留堂,过了十分钟才下课。   往宿舍走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舍友梁玉芝,又在路上跟人吵起来了——梁玉芝说那几个女生,背地里学她说话的口音,兼说她的坏话。   珍卿好歹给梁玉芝拦住了,强拉硬拽地带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珍卿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梁玉芝,一杯自己抱着喝。   梁玉芝一边补充水分,一边哭着痛骂那些女生,说她们怎么卖骚,怎么恶毒,怎么瞧不起乡下人,怎么该死很多次,blabla……   看着这样的梁玉芝,珍卿觉得无奈地很。   梁玉芝不跟人闹矛盾时,真是难得的热心肠。   她处处维护朋友,处处照顾朋友——这个朋友就是珍卿了。   梁玉芝经常帮珍卿梳头发,帮她整理床铺、桌柜,甚至会帮她倒洗脚水,拦都拦不住的;有好事梁玉芝会想着她,有坏事梁玉芝就想着帮她平事……   可梁玉芝这个女孩子,太过在意别人的评价,听到一点不好的话,她都无法忍受,一点气都存不住。   比如说有时候,她跟梁玉芝一起下学,抱着胳膊一边走路一边聊天,说说笑笑还挺高兴的。   忽然间,梁玉芝看到树下面,或者是教室外面,有三两个女生,凑在一块说话嬉笑,也许是无意看了梁玉芝一眼。   这梁玉芝就认定了,那几个女生在说她坏话。   珍卿想不大明白,怎么会有人,疑神疑鬼到这个地步?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的认知没有错,那些人确实在说她坏话。   但有些人不喜欢你,故意地恶语伤人,让你难受,不能当她是放屁吗?   不能让这个屁,随风而去吗?   此时此刻,看着悲愤交加、不能自拔的梁玉芝,珍卿无奈地想:她没有这种能量,想忘却终不能忘。   珍卿喝完一杯水,去窗户边的茶桌上倒水,她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细密的雨滴,落在宿舍前面的水门汀里,不一会儿就把地面打湿了。   珍卿倒了半杯水继续喝,忽然舍监跑过来通知她,说她哥哥接她出去吃饭。   珍卿好久没见三哥,一听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   珍卿一边换衣服,一边劝梁玉芝,别把身体气坏,吃完饭再想别的。   外面雨下得不小,珍卿撑着伞快步走。   走到校门口时,看见陆三哥举着伞,站在外面的路上。   他的伞像一朵黑色的花,黑色的花外面是清寒的雨线,他的脚边是野生的寒菊。   这一幕生动的景象,让珍卿想起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这两句诗中的季节,当然跟当下不搭配,但暗合了珍卿此时看到的意境。   珍卿坐在汽车里,看着墨色的街道,见那梧叶满地,烟雨凄迷,感觉雨中的海宁慢下来了,像个满怀诗意的女青年。   陆浩云手搭着她脑袋,摸了一把,说:“像是长个了。”   珍卿就点点头,说:   “上个月,我老是做怪梦,梦见走楼梯踩空,梦见一直被人追。我做梦的时候,舍友说听见我大喊大叫。   “一个室友还说,我可能神经有病,不能控制自己,就拉着我去看校医。   “校医问我,脚有没有长长,我说脚长长了,原来特意做大的皮鞋,现在穿着正合适。他就跟我说,我是在长个头,不是神经有病。”   陆三哥听得莞尔一笑,开车的徐师傅也笑。   等到了一家远德大菜馆,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徐师傅下车开门撑伞,珍卿下来走到雨伞里,在嘈杂的雨声里听见有女人在痛哭。   就见北边三丈外的地方,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跟过路的人哭诉,说愿意自卖自身,只求得的卖身钱,给怀里的孩子看病。   这女人背着一个大包袱,穿着一件整齐的棉旗袍,脚上的鞋子也不破,大约是投亲不遇,以致流落街头。   大约真是走投无路了,这女人冲着一对洋人夫妻,猛地跪在地上磕头。   却把头磕在一位洋太太的皮鞋上,那位太太的洋先生,就把那磕头的女人踢了一脚。   那女人被踢得滚轱辘,她怀里的孩子,也落在雨地里,摔得头破血流的。那女人从雨地里搂起孩子,嘶声呼唤了半天。   那孩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那女人一时间哭天抢地,绝望之极,过往的行人,无论洋人还是国人,通通避如蛇蝎一般。   她的哭声非常得绝望凄厉,哭到高音处,让听者也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珍卿听得心里不由一抖。   在这个乱世时候,亲人之间,也不见得会分担痛苦和灾难,更别提萍水相逢的人。   陆浩云兜着珍卿的下巴,让她把脑袋转回来,低声跟她说了一句:“进去吧。”   珍卿正在天人交战,要不要拔刀相助一下。   那小孩子摔倒后流出了鲜血,多半还是活着的。   但他母亲喊他半天没动静,就算他还活着,要给他治病,医药费肯定也不是小数目。   万一他身上有传染病,现在接近了她,染上了怎么办?   万一对方恩将仇报,反而纠缠上她怎么办?   可是她的脑海里,涌出许多劝人行善的良言,甚到还有姑奶奶给她讲的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   还有善待她的杨家人,扶助她的杜家人,教导她的师父、师娘……   若说因为他们是亲人师长,所以才对她好的,可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对她好的,就只有这么两三家呢。   因为她杜珍卿,正巧遇到这些好人了啊。——她自己就是在好人的恩泽中,才平平安安长大成人的啊。   刘大耳临终前留下遗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个草根皇帝的话,总是他人生经验的总结。   而且西北现在爆发的瘟疫,是肺鼠疫,肺鼠疫的症状,她们学校的生理课老师讲过:   肺鼠疫感染的初期,会有强烈的头痛,双眼充血,止不住的咳嗽,整个人没精打彩的。病状发展到后期,更会寒战、呼吸不畅,明显能看出是病人的样子。   那个女人没有这些症状,而且她的口音是南方的,不是西北的。   这一个月的报纸上,只说西北发了瘟灾,倒没听说海宁有什么感染者。   唉呀,要做一件好人好事,简直天人交战,快把人整疯了。   陆浩云无意管闲事,揽着珍卿的肩膀,低下头又轻声说一句:“小五,进去吧。”   珍卿猛地省过神,她脑袋里的想法和记忆,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疯狂地拉锯着,弄得她头都快要爆炸了。   她纠结了这么半天,做决定却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她看着陆三哥,忽然跟他说:“三哥,你稍等我一下。”   说着不等对方回应,她扒拉着她的布书包,从里面找出她的小荷包——荷包里面装着备用的五块钱。   她本来只想给一块钱,可觉得一块钱未必够,想着给三块钱,好像也不大够。   然后,她把整个荷包都拿出来,又把手上的红玛瑙串儿,一并装进荷包里。   她抬头跟神情莫测的三哥说:“三哥,你等我一下。我先做一件事。”   然后,她从车里拿了她的伞,撑开伞举在头顶,跑向那个已经哭不出声的女人身边。   陆浩云看着她跑开,她黑色的皮鞋踩在雨地上,溅起一片一片的水花。   珍卿跑到那女人身旁,把荷包交给那女人,大声地喊着:“快带小孩儿看病去吧。”   那女人还在痴愣着,没有什么动作,珍卿又大声喊了一遍:“快带孩子看医生去吧。”   那女人这时才猛地省神,捏住珍卿给的荷包,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她死死地抱着孩子,在雨地里扎下脖子就要给珍卿磕头。   珍卿连忙拦着她,这时有一辆黄包车来,车上的客人大概也来吃饭,就在这里下了车,车子就空出来了。   珍卿就在那招呼着,让那女人抱着孩子,赶快坐上车去。   陆浩云眼神一暗,收起了袖手旁观的姿势,对司机徐师傅说:   “你找两个巡警,送一送这个女人,小五送给她的钱,别让人抢走了。”   徐师傅就感叹地说:“这个乱世道啊,小孩子心里最干净。”   说着,徐师傅走到街上看,发现路下坡的地方,就站着两个华人巡捕和一个华人探长。   他连忙沿着路跑下去,跟两个巡捕和那探长说话,然后给了那巡捕和探长一些钱。   那三个人就跑过来,跟陆三哥问好,两个巡捕接下了送人到医院的差事。   珍卿这个时候,也已经从那女人身边回来了。   她跟那女人有肢体接触,而且肯定是呼吸相闻了。   但她没听见那女人咳嗽,她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她的口音是南方的,不是西北的。   她做了好人好事,但愿祖宗和神佛都保佑吧。   她看到陆三哥身边,站了一个华人探长,但她有点着急想洗手,没太留意这个人。   那两个巡捕也叫了车,送那个抱孩子的女人上医院去了。那个华人探长跟陆三哥说了一声,这时也走开了。   徐师傅给珍卿撑着伞,说:“杜小姐,海宁这地方,穷人叫花子多的是,天气一冷,每天死人不晓得几多。你管闲事管不过来的。”   珍卿看着陆三哥,从三哥的态度来看,他也没兴趣管这桩闲事。   为了不给三哥揽事,无谓地给人添麻烦,她没开口让三哥兜揽事,而是自己兜揽过来了。   徐师傅说的是实话,也是好话。   珍卿听得沉默片刻,然后看着他说:“要是我走投无路,我希望遇到好心人,能够帮我一把。”   世人自己多不愿做圣母,通通想要明哲保身,但是自己犯错误、遇危险的时候,却希望有圣母降临,无条件地解救自己。——将心比心吧。   徐师傅听得在理,点点头不说话了。   陆三哥听见她如此说,神情蓦地柔和下来,   说不清太多的逻辑,他心里开始发软,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真好,样样都比别人家的女孩子好。   ……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感谢在2021-05-06 13:13:56~2021-05-07 14: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 20瓶;阿文 10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母螳螂和家乡人   话说珍卿在远德大菜馆门外, 揽了一桩闲事,陆三哥帮忙找了巡警,护送那对走投无路的母子。   他就领着珍卿往餐厅里进, 才进到餐厅里面,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 恭敬地迎上来笑。   他许是看到外面的事, 特别赞扬珍卿说: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这种事满大街都是, 管也管不过来。   “我们虽说看着可怜, 也发不起这善心啊,挣的这么点儿辛苦钱,养家糊口都不够的。遇到您和陆先生, 真是那母子俩的福气。”   这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人往楼上引。   陆三哥在楼梯口,却遇上了熟人, 那熟人拉着陆三哥很热络地说话。   陆三哥就请那中年男人, 把珍卿先带上二楼点餐。   珍卿问有没有洗手的地方, 中年男人就亲自领着珍卿去洗手。   洗完了手和脸,珍卿找了临街的窗边座位, 隔着窗户向下看, 那个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孩子,早已经不见了。   说珍卿矫情也好, 说她圣母也好, 她确实在给自己揽事, 给别人添麻烦。   可这是一桩人命大事, 她正好手里有钱有物, 如果麻木不仁地掉头走开, 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   其实也不是不后怕,万一那孩子得的是传染病,那可真是完犊子了。   珍卿听着舒缓的音乐,信手翻着菜单看,耳边还有坐客的喁喁私语——说的大都是洋文。   就连前面的一桌中国客人——一对男女,也很娓娓地说着英语,甜腻又很有腔调。   从杏色的水波幔窗帘,看玻璃窗外的街道,雨幕就像水晶帘,很是宁静美好。   珍卿的心神慢慢定下来了。   在睢县被林小霜攻击后,那一场天花差点折腾死她,差点把她变成麻脸和瞎子。   再加上她听过的,关于景有德惨死他乡的故事。   她现在每回看到有乞丐走近,心里都莫名紧张。   海宁到处是叫花子,满大街的叫花子,看多了感觉挺麻木。   她来海宁这么久,只有一回跟杜三婶出门,给叫花子打发过钱。   那是个卖艺型的叫花子,两手拿着竹板唱莲花落。   那唱词珍卿没太听懂,可那竹板打得很响,唱莲花落的乞丐,也显得机灵鲜活。   珍卿看同行的杜三婶,往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三分钱。   她也向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两毛钱,那唱戏的叫花子高兴极了。   她平常跟叫花子保持距离,是觉得会遇到危险。   可是遇到类似今天这种事——那母子俩并不是叫花子,她脑子就开始发热,那善心想摁都摁不住。   她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   珍卿想着心思,忽见她前面那一桌,那对说英语的中国情侣,鸳鸯交颈一样腻在一块儿。   女子向男子低声耳语,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那湿红的香舌,已经探到男子耳朵里。   那女人看起来妩媚痴缠得很。   她那灵动性感的长舌头,灵活得好像能从男人的耳洞,穿过他的中耳、内耳,一路跨越障碍,直达那男人的大脑,从他的大脑皮层里,探听到他的商业机密。   这一对男女真是太能腻味了,闺房之乐,为啥不在被窝里好好享受,非要搬到公共场合来表演呢。   珍卿正有点发囧,想要不要换个座位。陆三哥终于上来了。   他走到桌边落座,拍拍珍卿,还不及说点什么,他们前桌的那对男女,却站起来跟三哥打招呼。   那个男子长得还算英俊,笑着跟陆三哥说:   “陆老弟,真是贵人事忙,我跟爱莲娜要办婚礼,送请帖都找不到你。老弟,发财大事重要,老朋友的婚礼,还请老弟务必赏光啊。”   陆三哥站起身,客气笑了一下,没跟这位先生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范老板客气,尊兄大喜,小弟一定挟礼到贺。”   这位范老板就笑开了,笑得扬扬得意,说婚宴的帖子早送到谢公馆了。   那个叫爱莲娜的女人,面容比较冷艳,年龄有点说不清,但真的浑身都是女人味儿。   她神情看似高冷,但看向陆三哥的时候,眼睛带着小钩子似的。   就见她伸出丰腴白嫩的手,要跟陆三哥握手。陆三哥扯扯嘴角算是笑,跟爱莲娜握了握手。   陆三哥对这对未婚夫妻,笑得不算热络,但也没有失礼。   就见这位爱莲娜回头,挽着她的未婚夫,管她的未婚夫叫“亲爱的”,就跟她未婚夫说:   “陆先生,明天在我寓所,有一个文艺沙龙。很多老朋友都来。   “上回陆先生评法国诗歌,给庞加莱先生启发很大,他闭关四个月,写了六十首诗歌,盼着陆先生莅临鉴赏呢?”   这女人胸很丰满,嗓音也很特别。   珍卿这才想起来,这是她才来海宁时,在东方饭店的酒吧,见过的那个红裙性感女人——其实,也是那天晚上,她在大厅茶座里面见过的,从别人烟头上点烟的那个女人。   喔吼,这女人还叫爱莲娜。   珍卿瞅了三哥一眼,莫非就是小报上传的,他的绯闻女友之一——爱莲娜·姚?   陆三哥客气地说:“多谢姚女士盛情,实在遗憾,我明天有约,不能跟大家共赏奇文。上个礼拜接待客商,有人送我一箱白葡萄酒,稍时我让人送到府上,给朋友们助助兴。”   爱莲娜道了一声谢,这一下笑得真开心。   珍卿就看到,她未婚夫范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掩饰下去了。   珍卿穿着圣音女中的冬装校服,那范老板就问陆三哥:“竞存,这小妹是谁啊?”   陆浩云说:“这是舍妹,趁学校午休时间,接她出来吃饭。”   那爱莲娜才发现珍卿似的,和善地拍拍她的头,笑说:“原来是你小妹,小囡真乖啊。”   说完这个,她就扭头跟范老板说:“亲爱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盛翔公司看礼服嘛,我迫不及待想去看了。”   那一对准夫妻这才告辞,俩人膀子勾在一起走,腻的哟。   等他们下楼了,珍卿小心觑着三哥的神情。   陆浩云表情淡淡的,看她眼里满是好奇,也没多解释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陆三哥扯扯嘴角,并跟珍卿说:“记住三哥的话,以后,如果跟此二人打交道,心里要有提防。”   珍卿点点头,说记下了,心想:果然一个冷艳的肉弹,一个喜欢冷艳的肉弹,真的不是啥好人嘞。   才说了两句话,侍应生送来一小篮面包,珍卿点的前菜是一小盘子虾,这时候也送过来了。   三哥的菜还没有来,他就把桌上的餐巾取下来,在珍卿膝盖上折好,先招呼珍卿吃。   他也取了餐巾放好,就看着珍卿吃东西。   珍卿斯斯文文地吃着虾,一边吃还一边轻轻地点头,感觉味道还挺不错的。   陆浩云看她吃饭挺香,不觉有种家长心态,感到很欣慰,同时也被她调动起了胃口。   过了片刻,陆三哥的餐前酒也送来了,他尝了一口,品了一下,接着又喝了一口。   虾吃完空了片刻,珍卿有点好奇地问:“三哥,爱莲娜怎么叫外国名啊?”   她们圣音女中,也会给学生起外国名,但都是那些外国修女、神父在叫。   中国□□称呼学生,还有同学间称呼,相互都是叫中国名的,不会把外国名叫得这么响。   陆三哥放下酒杯,说:   “爱莲娜生父是法国人,生母是中国人,她十二岁就在法国人家做女佣,主人给她取名叫爱莲娜。”   珍卿的蔬菜汤送上来了,她喝了一口汤,问:“那爱莲娜姓姚,是跟她生母的姓吗?”   陆三哥的前菜也来了,他拿起餐叉跟珍卿说:“她生母姓什么无从得知。她姓姚,是为纪念第一任丈夫。”   珍卿微感惊讶,第一任丈夫?“她结过几次婚啊?”   三哥的头盘菜也上来了,里面就只有三块鱼,他瞅了珍卿一眼,说:“她结过三次婚,不过马上要结第四次了。”   珍卿惊叹地点点头,这么性感美艳的女人,在这个年代结三次婚,果真是女中豪杰啊。   陆三哥拿餐巾擦一擦嘴,提点似的跟珍卿说:   “她结过三次婚,不幸三次成了寡妇,她先后继承三位先夫的家业,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她自己也非常精明能干。”   这时候,珍卿吃完的蔬菜汤碗撤下去,她点的牛排和柠檬汁送来。   陆三哥见她大睁着眼,黑黑的眼睛里,有一丝震惊,好笑地问:“怎么了?”   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地颤动着,很受震动地说:“这爱莲娜,简直是个母螳螂啊。”   陆三哥跟这女人保持距离,绝对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啊。   陆三哥吃了一口羊排,听言挑眉一笑,问她:“为什么说她是母螳螂?”   他微微侧过身面对她,摆出一副倾听架势,珍卿没想到他会追问,她想了想说:   “法布尔说,螳螂是一种非常凶恶的动物,但它特别善于伪装。它休息的时候,会把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很优雅温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但当它发现有猎物路过,它就把身体展开,伸出锋利的钩子,把猎物压住夹紧,再往猎物的脖子里注射毒液,它的猎物就必死无疑了……”   陆浩云觉得羊排不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继续吃着羊排。   珍卿继续说着:   “……这螳螂不论公母,都会吃自己的兄弟姐妹,母螳螂还会吃她的丈夫。母螳螂跟公螳螂□□的时候,会一口咬住公螳螂的脑袋,一口一口吃下去。   “这爱莲娜小姐,死了三个丈夫,哎,真是天不假年,人难增寿。   “也许哪一天,爱莲娜跟范先生□□——”   说得有点嗨的珍卿,连忙紧急刹车了。她扭过头看向陆三哥。   就见三哥要笑不笑的,明亮的眼神,带着点促狭和暧昧,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不过,珍卿停住话头以后,他也扭过头切他的羊排,很自然地把眼神收回了。   珍卿窘得连忙抓住叉子,嗷呜连吃了三口肉。   好想打死她寄己:她为什么这么嗨,在帅帅的三哥面前,说什么□□的事,嗷呜。   她在学校里面,跟同龄人在一起,学的课程也一样,关系也还都不错,说话经常挺放得开,在三哥面前不知不觉就嗨了。   思想和嘴,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远。   陆三哥看她吃得有点急,然后忽然翻着眼睛,一只手捂着嗓子下面,另只手端起柠檬汁灌了两口。   珍卿把那噎住的东西,从喉咙里送下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喉咙管儿太细了,每回噎住,简直去了半条命。   陆浩云拍拍她的背,看她的样子就莫名想发笑,嘴里像是撑了衣架儿似的。   他拿餐巾擦着嘴,低头掩饰了一下笑意。   刚才噎得差点闭气,珍卿的羞窘感,立时去了一大半。   她小心看向陆三哥,看还是不是那样式的表情。   陆浩云见她眼睛大睁着,眼里有点小动物似的试探,像在观察他的表情。   陆三哥就笑着说:“这个羊排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珍卿老实地点头,陆三哥给她夹几块肉,珍卿认真尝了,点头说:“好吃。”   陆三哥也笑了,又给她整了两块羊肉,那眼神特别温柔明亮,像是阳春湖水,动人之极。   珍卿刚消停点的小心脏,又噗通噗通,疯狂地跳动起来,给她自己吓了一跳。   陆三哥看她瞳孔扩大,捂着胸口,屁股往旁边挪了点,莫名有点紧张的样子。   珍卿是真怕这心跳声,被帅帅的三哥听见。   陆浩云想给她转移注意力,就问她:“想不想知道,范老板是什么人?”   珍卿连忙点头。   她的这个小心脏啊,在胸腔里噗通乱跳,像发了五级地震,把她其他的内脏,也震得不安生了。   她巴不得换个话题,快快转移注意力。   陆三哥就跟她说:   “那位范先生,开一家大兴纺织厂,让日本人悄悄入股。   “范先生学了日本人那套,对他的工人也很坏。   “平时非打即骂,克扣工钱,每天下班离厂,还要对女工搜身——这是怕他们夹带东西,还有生病也不许工人去看病。   “之前的□□工运,他的大兴纺织厂,还被学生工人围堵烧货。”   陆浩云见她听得专注,果然被转移注意力,笑了一笑。   珍卿听三哥说起这些,想起才来海宁的那天,他们路过的大兴厂前门,被游行示威的人堵住,他们还是绕道回的家。   那个大兴厂,莫非就是范先生的工厂?   珍卿又想起来:“就是想找你入股的,那个叫范静庵的人?”   陆三哥微感讶异,问:“你怎么知道,他叫范静庵?”   珍卿说:“上回你跟二姐接我下学,不是提过他吗?”   陆浩云回想一番,他平常事情太多了,一点印象没有,倒意外珍卿记性这么好。   吃完饭后时间不早,两人赶紧坐上车,往圣音女中赶。   徐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跟兄妹俩说:   “陆先生,杜小姐,姓蒋的探长过来说了一声,救的那女人姓徐,是从赣州过来投奔丈夫的,丈夫说是教书先生,在海宁没找见她男人,说不清到哪儿去了。   “说住旅店的时候,钱让小偷踅摸走,小孩病了几天,走投无路了。”   珍卿问小孩子生得什么病。   徐师傅说,说是孩子走在路上,被驴一脚踢在胸口上,住在旅馆就一直发烧,后来钱花光了,叫人从旅馆赶出来了。   这母子俩举目无亲,在街上都晃荡三四天了。   孩子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肋膜炎,确诊以后,就开始打针了。   徐师傅说,只挂个号再加上打针,一下就花了三四十块钱,这肋膜炎也不是一两天能好,他又给那女人留了些钱。   珍卿奇怪地问:“三哥,你也给那女人送钱了?”   陆三哥点点头:“只是小事,别太上心。”   珍卿没吭声了,三哥叫她不要上心,她也就不上心了,她也上心不起。   她现在所有钱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块。   她要是打肿脸充胖子,把陆三哥给那母子垫的钱,全都还给陆三哥,以后那就真变成穷光蛋了。   以后还是在别的方面,好好孝敬孝敬陆三哥吧。   先后耽误不少时间,珍卿返校的时候,又差一点搞迟到了。   陆浩云站在校门外,看着小妹匆匆跑进去,一直看到她身影从拐角消失,他才回到车里。   刚关上车门,他才拍着脑袋想起来,小妹送他的那幅画,他一直想问寓意是什么,竟然完全没想起来问。   驾驶座上的徐师傅问:“陆先生,您现在去哪儿?”   陆浩云说了一声:“回公事房。”   今天午前跟大哥不欢而散,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到他们兄弟隔阂,对母亲和姐姐的影响,陆浩云自然心中不快。   可这无法言说的不快,在见过小妹一面之后,却莫名得到了开释。   他想起两个月前,二姐随手送她一点保健药,小五她倒特意挑了一对耳坠子,做好做歹,一定要二姐收下。   他从心底里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小妹,总算让人心有所慰。   ——————————————————————————   禹州永陵市睢县东桥镇杜家庄   乡下一入了冬,天气就干冷干冷的。   村子里的小道之上,零星走着一些闲人。他们穿着黑灰的袄子,缩手缩脖地,在路上慢悠悠地闲晃着。   冬天的乡村是寂静,偶然能听见人的说话声,还有鸡和狗叫唤的声音,但都听得不太真,像蒙着一层布似的。   余二嫂没啥事干,倚在前门外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后屋的驼包嫂,神眉鬼道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这两个妇女正说得挺来劲,就见村北边走来了杜太爷,身后还跟着他家的一个长工,那长工怀里还抱着两个大包袱。   余二嫂和驼包嫂看得呆住,杜太爷今天穿得可真精神:   他身上穿着崭新的蓝哔叽长棉袄,绿色的团花织锦马褂,暗绿色的绸缎瓜皮帽,马褂的前襟上,还露出一截金色的怀表链子。   更惊人眼球的是,这老头子脚底下,还踩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不过他大概穿不大习惯,他穿着皮鞋走动的样,就跟踩着高跷似的。   余二嫂看得眼馋口涎,想这老头子一身行头,穿在她家那口子身上,肯定比杜太爷气派一百倍。   这杜太爷长得麻杆样儿,白瞎了这么好的穿戴,他真是不配穿戴这一身。   余二嫂在心里犯酸,驼包嫂却跑过去跟杜太爷搭话:   “您老人家这一身,真比县太爷还排场嘞,杜太爷,是她姑奶奶给置办的吧,这亲戚真是太敞亮了。”   杜太爷厌烦余二嫂,对老跟余二嫂一起玩的驼包嫂,那也觉得是脓包上长的一根毛,怎么看怎么觉得嫌恶。   不过,珍卿给他寄了好多东西,他在家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出了门不管看见谁,杜太爷都有一种诉说的欲望。   杜太爷就翻翻耷拉的眼皮,很高傲地跟驼包嫂说:   “这都是珍卿从海宁,给我邮来的。袍子马褂,都是洋布做的,这金表皮鞋,在省城都买不见。就是人家大城市里才有嘞。”   驼包嫂满脸堆笑地恭维他:“太爷,早听说大老爷,在城里放了学道的,那他教的那些举子们,可不得月月孝敬先生钱。太爷,大老爷眼见发达了,您老的福气来啦。”   余二嫂嫉妒得眼生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叫这种老砍头的歪货享福,偏偏他们家非得死挣苦干。   她心不平脑子发热,于是远远地向杜太爷喊道:   “太爷,您老福气大啦,说大小姐的后妈阔得很,家里银子多得堆山填海。   “别说是大小姐跟她爹花不完,太爷你就是带着杜家一门子人都去花,那花几辈子也花不完嘞。   “大小姐她后妈,以后生了孙少爷,叫孙少爷跟他娘的姓,让他娘把家业都给他,那您老的福气,那才叫大嘞……”   杜太爷一听这话,立时怒火中烧,头顶上跟挨了一个雷似的。   这余二的婆娘就等于说,他儿子傍富婆,他孙女吃后妈的,他杜家一门子的人,都成了吃软饭的。   杜太爷不是个君子,他要是生气了,可不讲什么动口不动手。   火冒三丈的他,这一会儿往地上一蹲,从地上拣起一大块土坷垃,小跑着向余二嫂家门过去。   等他到了余二嫂近前,就把手里捏着的土坷垃,不由分说就往余二嫂身上丢,丢了一块再拣一块。   他砸得余二嫂抱头鼠窜,赶紧跑回自家的正屋门里,把门栓得紧紧的不敢出来   杜太爷至此还不想歇手,继续捡了土坷垃,直接高高地往余家的院子里丢。   余二嫂藏到门后面,大约是被砸到,一边吱哇地呼疼,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驼包嫂赶紧过来两边劝,那边劝余二嫂积积口德,这边劝杜太爷顾顾身体。   直到把余二嫂打得鬼哭狼嚎,杜太爷这才鸣金收兵,收了狂丢土坷垃的神通。   杜太爷年纪大了,半路跟人干了一仗,还真是有点耗精神。   他到了侄孙子杜向渊家,跟他一家人说,那一大些东西,都是孙女珍卿让人捎回来的,特意交代送给他们一家人的。   这要收礼的一家人,难免有一番推辞。   杜太爷很霸气地挥手说:“不值个啥,长辈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别跟我假模假式的瞎客气。”   杜太爷这一套劝人收礼的话,说得人家一家子无语。不过也没法跟他计较,自来知道他不会说话。   杜太爷坐在一旁歇气,看族长一家人,把那两个大包袱打开,一样一样翻看里面的东西。   玉琮他娘和他姐,对那些雪花膏、洗头水、胭脂、香粉最感兴趣,尤其玉琮他姐,一件一件翻着看,那是看得两眼发光、如获至宝。   玉琮他娘一边摸着东西,一边跟大家大叹:“珍姑姑真是心细,这么些得花多少钱啊。”   玉琮他爹摸着两盒香烟和四瓶养生药酒,跟杜太爷说:   “太爷,叔爷、叔奶和珍姑姑,对我们如此破费,让我们做晚辈,真是承受不起。   “您老写信的时候,跟长辈们都说说,别花这些冤枉钱,乡下人咋过不是过,用不着花里呼哨的,弄这么多名堂。”   杜太爷看他们那一个个,都活像是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子。   他顿时觉得倍儿有面子,他就很自得地,扬着脑袋说:   “这些那都不值个啥,你们敞开了用,珍卿他爹,一个月开一两百的工钱,他跟珍卿哪花得完,那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不贴贴你们这些小辈儿,难道还贴外四路的人?”   玉琮奶奶叹着说:“要我老太婆说,还是珍妹妹心细,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体贴人。叔爷,你这个孙女算是养着了。”   杜太爷深以为然,珍卿还没去海宁,他儿子儿媳妇,其实不怎么寄东西回来。不但不给他寄东西,也没给别人寄过。   他那个糟心的儿子,连写信都不直接给他写,就写到杜族长或珍卿他三表叔那。   可自从珍卿去了海宁,信是没间断地寄,还时不常地捎一大些东西回来。   尤其这一回捎得更多,各处亲戚师长她都想到了。   杜太爷把捎回来的东西,送到各家手里的时候,看着这些人的欢喜反应,听着他们的恭维夸赞,真觉得特别长脸,特别显得自己教育有方。   杜向渊看到那包袱里,杵着两个大药瓶子,以为是什么药岔进来了。   他见上面贴的还有纸条,就叫丫鬟拿他的老花镜来。   杜向渊戴好了老花镜,看见字条上确实是珍妹妹的字。   瓶身上面贴的字条,写这是德国的鱼肝油,那是美国的维他命片,然后怎么吃、吃多少,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杜向渊看完药瓶上的字条,又把珍卿给他写的信打开看。   看着看着,杜族长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一家人连忙过来劝说,等他哭够了,他又连声说着:“珍妹妹是个好妮儿,是个好妮儿,叔爷,你养她是没白养,你老的福气在后头。”   杜太爷见侄孙子感动哭了,更是觉得露脸,很大气地道:   “这东西你们吃用着,吃用了要是见好处,我再让珍卿从海宁捎回来,就是他们那大城市才卖嘞。”   玉琮奶奶见老伴哭,拿话羞臊他说:“都有重孙子了,你还流猫尿,你羞不羞的。”   杜太爷就咂着嘴说:“给她师父师娘送东西,她师父师娘也掉眼泪,说这个徒弟没白教她,比他们闺女还会上心呢。”   大家都连忙附和着赞叹,说珍姑姑打小就是个好的,到了大城市享福,也没忘记乡里人。   玉琮奶奶倒是心疼老伴,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能理解他老伴的感受。   他们这个小叔爷——就是杜太爷,跟他老伴杜向渊差不了两岁。   杜向渊活了多少个年头,就给他这个小叔爷,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这其间多少辛苦为难,又是怎么一忍再忍,只有老太太这当老伴的最知道。   就这位不着调的小叔爷,还他那个儿子杜志希,那都是不叫人省心的人。   两父子做事都由性子,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够体谅别人的艰难辛苦——他们这些亲戚,也没指望过这父子俩会回报什么。   没想到他们家的女孩儿,却是这样记念恩情,体贴人意,真是让人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心情。   杜太爷被恭维得飘飘然,特别愿意做个好长辈,就跟玉琮他娘说:   “你闺女要出门子,珍卿还给我捎了几匹绸缎,还有那颜色艳花花的,我老头子也不用,给你闺女添到嫁妆箱里,婆家看着也高兴。等大田回来,我让大田给你们搬过来。”   杜族长一家老小,连忙推拒说不能要。那杜太爷犟起来很犟,他要愿意给,就不许别人不要的。   与此同时的杨家湾,黎大田给杨家送了东西,连忙往李家庄里赶。   杨家的姑奶奶,还有大房、二房的人,一起看着那些东西,良久地无人说话。   就在两个月前,二房的昱衡少爷,深更半夜投梁自尽,这一回差一点就真死了。   昱衡少爷的亲娘二太太,她伤心自责,痛苦恐惧,是人都看得出来。   她日里夜里地哭啊说啊,也不能好好吃饭,也不能安稳地睡觉。   他的大儿子、小儿子死了,二儿子再有事的话,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对于二儿子的安排,她还是抱着那样的心思,跟姑奶奶说,只要珍卿跟昱衡定亲,她什么条件都答应,要她立刻去死都行。   病瘦了的姑奶奶,捻一捻佛珠,神情虚淡,落寞地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二家的,前三年,我只差跪下求你,让你把小花聘给昱衡,你死活不愿意,找足了借口糊弄我。   “小花是我看大的,她是个好孩子,她不是个不知恩的。要是你早早聘下她,就算若衡变成这样,就算他爷想悔婚,看着我的情面上,她也不会悔婚。   “现在说啥都晚了,她到了他爹那边,轻易不会回来。就算她想回,你表舅也不会让她回。   “老二家的,事情成这样子,啥也不用说了。你做娘的人既要照顾好昱衡,也别把若衡撇在一边,再过一年,她也要出门子了。”   若衡听奶奶这样说,不由拿帕子捂脸哭,哭了片刻就生生忍耐住了。   这一年家里屡遭不幸,她早改了以前的天真烂漫,学会为母亲分担许多事情,她人也变得懂事多了。   二表娘看着女儿哭,自己也是眼泪倘个没完的。   二表娘常日哭得多了,整个脸都是浮肿的,人显得特别憔悴,眼见她又流出眼泪,想向老太太哭诉,二表伯给女儿递眼色。   若衡就站起来,拉着她娘的手说:   “娘,你看小花还给四哥,带了这么多东西。娘,如果四哥知道,小花不但没怪他,还这么惦记他,他肯定会高兴的。娘,我们给四哥送过去吧。”   二表娘一听,觉得说得有理,就跟女儿拿着东西,一起去找二儿子昱衡。   大表伯和二表伯,看着老母亲落落寡欢,心里也是不落忍。   大表伯拿着一瓶鱼肝油,右手拿一瓶维他命,走上去跟老母亲说:   “娘,这可都是好东西,还是从洋人那进口的。娘,您吃了这个,晚上眼睛就能瞅清楚。你瞧瞧,小花这个妮儿真是有心,还交代您啥时候吃,吃多少。您吃一阵子,身体就会见好的……”   姑奶奶虚弱地叹气:“这好的妮儿,到我们家多好。”   二表伯就长叹一声,看着前堂的房顶上,有一束枯草被风吹动摇摆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07 14:20:08~2021-05-08 14:0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抹抹哀愁 20瓶;smileyey 15瓶;阿珂 6瓶;迷糊的小咸鱼 5瓶;彼得潘⑦、糯米团子zy 2瓶;楠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误打架珍卿退学   珍卿回到圣音女中, 还是按部就班地过学校生活。   周明秀先生死亡事件,满海宁城这么yùn动,全国也在谴责加yùn动, 最终也没有达到严惩凶手的目的。   但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后来珍卿就听说, 租界工董局做出让步。   他们答应多提拔一些华人探长, 来改善租界治安, 维护华人的人身安全和切身利益。   周明秀先生被害案, 这样不了了之以后, 珍卿发现学校的同学,思想上明显两极分化。   在自己的国家里,却要被当做三等公民对待, 这种屈辱感让不少同学,觉醒了爱国主义。   有人觉醒了爱国主义,这是好事。   但也有一部分人更加悲观, 更加恐洋。   他们自己作为中国人, 而觉得中国人不行, 觉得中国样样都落后腐朽,压根不是洋人的对手。   这一种人, 于是干脆全面投降, 光明正大地崇洋媚外。   珍卿隔壁宿舍的宣安琪,就是后一类人。同宿舍的唐兆云也是一样的。   不过珍卿她们这间宿舍里, 爱国派要多一些, 唐兆云虽也崇洋媚外, 倒不像邻舍的宣安琪那么露骨。   宣安琪早年在国外上过学, 外国的教育背景, 体现在她的一言一行中。   听她们同舍的人说, 宣安琪在宿舍里,跟舍友只讲英语、德语,而一点不讲中国话。   别人跟不上她的语速,听不懂她说的话,她反倒以此获得优越感似,骄傲得不行。   宣安琪穿的衣服除校服之外,其余一律穿洋服,鞋子尽是皮鞋、球鞋、凉鞋。——这一方面,珍卿同宿舍的唐兆云,也是一样的风格。   宣安琪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病,一定要上西医院,治好了回来一定会跟人大讲,说西医多么先进科学,而中医多荒唐愚昧,一点也不科学,早就该把中医废除。   ……诸如此类的举动,简直不胜枚举。   在后世的中学里面,你很难想象身边的同学,会这么露骨地崇洋媚外,而且以此获得优越感。   珍卿的好友梁玉芝,长着一颗强壮的中国心,最见不得唐兆云宣安琪这种人,有时候听到宣的刺耳言论,免不了跟她争辩抗议。   但是在这圣音学校里,像唐兆云这样的人,数量真的很不少。   所以,梁玉芝跟人吵架的回数,那是有增无减的,越来越像个炮仗一样,沾一点火星子她就炸了。   珍卿不喜欢崇洋媚外的人,但她也没空总跟人打嘴仗。   在她一门心思画画时,办这个学堂的天主教会,有一个大教士到中国传教布道,正好也来圣音女中做演讲。   这一天,那位大教士演讲完以后,就问满礼堂的学生,有谁愿意忏悔受洗,现场就行入教礼的。   然些就有一些女学生,扬言说自己开悟了,愿意现场接受洗礼,这就算加入教会了。   珍卿同宿舍的曹汉娜,她自己信教,平时跟珍卿也很交好,就总撺掇珍卿也入教,她总觉得入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大教士继续问,谁还要忏悔受洗时,珍卿正在犯困,眼睛睁得骨碌碌,其实简直快要睡着了。   没留神被曹汉娜拉着站起来,就见曹汉娜高举着手,跟那些教士修女高声地说,我的同学Lara也愿受洗。   Lara就是珍卿的德文名。一瞬间,珍卿受到全场的注目。   曹汉娜扯着珍卿要往外走,这时也有带着微笑的修女,过来接应珍卿和曹汉娜了。   珍卿登时吓得瞌睡虫儿全跑了。   她连忙掰开曹汉娜的手,赶紧跟上前拉她的修女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是同学太热情,帮我喊了一嗓子,我自己没有想入教啊。”   说着,她扭头瞪曹汉娜一眼,这女孩儿平常温温油油,没想到这个场合里面,冷不丁替她作起主张来了。   原本笑得慈怜的修女,笑意立刻从脸上消失了。   珍卿是没有注意到,连讲台上演讲的大教士,听说是这么个缘故后,也不太友好地瞅她一眼。   到了这一会儿,曹汉娜还犹不罢体地跟珍卿讲,入教怎么怎么好的,极力劝说她入教。   而这次大会结束以后,校长露易莎和其他修女,也轮番地劝过珍卿进教。   斋务长露易莎,还总叫珍卿去她房里祷告,絮絮地跟她说进教的益处。   珍卿觉得很是莫名其妙,这些外国人,为什么一定要劝人进教。就好像只有进教以后,你才能变成一个好人。   她骨子里真是中国人,中国的神仙她不管信不信吧,还是觉得比较亲切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个事,才让珍卿意识到,关于入不入教这种事,竟然给她带来不小的影响。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珍卿跟梁玉芝一块去上课,中途去拉了个粑粑。   珍卿方便完回来的时候,就见梁玉芝跟三个女生打起来了。   她赶紧跑过去拉架,却被那三个女生,当作是梁玉芝的帮凶,乱战之中也把她捎带上了。   最后,莫名就变成五人混战。   她们的斋务长露易莎修女,还有新上任的神父校长——克雷恩·胡,远远看见这里的情形,赶紧跑过来止住她们。   然后就把她们五个女生,提溜到了校长办公室。   原先那位索菲亚校长,上个月宣布身染重疾,已到了不能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步,需要立刻入院治疗。   然后,就由这位克雷恩·胡,很快地走完入职程序,接替了圣音女中的校长职务。   克雷恩·胡长着炎黄子孙的面孔,脸上却是西洋人冷峭矜持的神情。   他这一副形象,让人看在眼里,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珍卿猜测,这大概是比较早期的香蕉人。   克雷恩·胡校长,是跟上回在学校宣讲的大教士,一同回到中国来的。   而且听说,他是承蒙那位大教士推荐,才得以担任圣音女中校长职位的。   对于五个女生的打架事件,这个新近走马上任的胡校长,闹出了非常大的阵势。   他请来一大票校领导,让陷入混战的五个女生,一个个交代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原来,梁玉芝怀疑那三个女生,又在背后讲她的坏话,就跑上去跟人吵架。   然后那三个女生中的一个,说谁要是说了梁玉芝的坏话,谁就是“biǎo子养的”。   好家伙,为了一句“biǎo”子养的,她梁玉芝发了疯似的,跟三个人大打出手。   珍卿事后才晓得,梁玉芝的生母是个“jì女”,她听不了这个字眼儿。   讲明了事情的原委,然后胡校长跟校领导,私下商议了一会儿。   再把珍卿五人叫进去时,胡校长当着一众校领导的面,很是轻描淡写地宣布:   梁玉芝品行恶劣,屡事兴端,欺侮同学,败坏校风。   若不对其加以严惩,不足以清正校风、维护校纪。   于是经过校方慎重决议,决定开除梁玉芝的学籍。   而杜珍卿作为同学,对梁玉芝欺侮同学的恶行,不但不施以及时的劝谏阻止,反倒助纣为虐。   除了口头训教警诫以外,还予以记大过的处分。   而那三个女生,不晓得有什么背景,竟然只是口头训教一番,别的什么处罚也没有。   胡校长这个骚操作,简直把珍卿给整懵了。   打架滋事的屎盆子,不能随便叫人扣在头上,她当时还试图据理力争一下   可是铁面无情的胡校长,不给珍卿说话的机会,宣布完了事情,说会通知她们的家长,然后就把她们轰出去了。   梁玉芝的家长过来,会直接把她领回家里去。   而珍卿的家长过来,也要接受校方的训斥教育。   珍卿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学校的杂务官柏寅堂先生,这时候却站出来说话了。   柏寅堂先生的声音很焦虑,但是向胡校长进言,语声还尽量地克制着。   他说不赞同胡校长,对杜珍卿同学所做的裁决。他说杜珍卿同学,明显是被无意裹挟进去,不是成心寻衅造事。这位胡校长叫他不必再说。   珍卿和其他人,都从校长室走出来了。   那三个女生装乖不讲话,梁玉芝还是气焰不减。   她故意高声大气地嚷:就这尼姑庵一样的破学校,她早就不想待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随便踅摸一个学校,都比圣音女中好一百倍。   嚷嚷完了以后,梁玉芝抱着珍卿,道歉道个没完,还说这样的学校,珍卿也是早离了早好。   到时候珍卿换了新学校,务必要告诉她一声,她每个月要给她寄钱,以作为连累她的赔罪方式。   珍卿这一会儿,实在是懒得理她。   对于校方的处置结果,珍卿一开始觉得愤怒,一会儿又觉得荒谬。   想到最后,却都归于平静坦然——说一千道一万,经了这一遭事,姑奶奶不跟你们玩了。   耽误了一节课的时间,梁玉芝既已被开除,自然不用再去上课。   珍卿是被记大过的人,她却跟没事儿人一样的,一点看不出伤心难过。   她回到宿舍换了运动服,准备上第二节 体育课。   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听到学校打的电话,觉得事情不太对,两人都放下正事,一道过来的。   他们来了以后,直接被请进校长办公室。   这位胡校长一听他们身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杂务官柏先生,为什么气极败坏地,阻止他给杜珍卿记大过。   谢董事长的身价不凡,而且因为灾区奔走的义举,在商人中的声望如日中天,非可等闲视之。   克雷恩·胡校长,虽然回到中国没三个月,但对谢公馆和谢如松的大名,那也是如雷贯耳的。   他坐着跟二位家长谈话,心却是提着的——他哪晓得那个黄毛丫头,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谁也没听她说过啊。   ……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过来找珍卿的时候,珍卿正在操场上练习长跑。   公历十二月的天气,浑身跑得热乎乎的。   教体育的朱先生,把珍卿从跑道上叫出来,他陪着珍卿一同到外面见家长。   阴晦而平静的矮天下面,站着光彩照人的谢董事长,还有衣冠楚楚的杜教授。   这两人的穿戴和风度,都已经比较惹人注目,而他们还带了秘书和听差的。   而学校的杂务官柏寅堂先生,还有两男两女四个中国□□,还陪同在后妈和杜爸的身边。   这样的气势排场,就像有大人物来校视察,有些路人不由驻足张望。   等珍卿跑到他们跟前,朱先生也跟着跑过来。   柏先生拍拍珍卿脑袋,殷勤而热切地说:   “杜珍卿同学,真不愧是名门之后,她在学校孜孜以学,谦谦以友,同窗喜爱,师辈激赏,不愧为大家教养……”   这位柏先生笑意忱忱,他那斑白的短胡子,似乎也在手舞足蹈,表现自己的喜悦热情。   谢董事长也客气地微笑。   但她那种笑俨然不够热情,倒像落在枝梢的浮絮,微风一吹,就能立刻飘散了。   杜教授拉着珍卿,走到一边去说话,没料到柏先生的秘书,期期艾艾地跟上来,似还想跟这父女二人交流一下。   杜教授礼貌而坚定地说:“先生,鄙人跟小女要谈话,能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吗?”   那位秘书先生点头哈腰,有点讪讪地退到远处。   杜教授握着珍卿的手,殷殷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校长说你在学校打架,要给你记一个大过。说叫我们带你回家。   “可是我们来了以后,忽然又变了口风,说是已经查明真相,你与打架之事无涉,是被舍友无辜卷进去的。   “珍卿,爸爸现在要听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珍卿看着杜教授,说:“事情经过,我回去再给你们讲。但我就想问一句,爸爸,你是真心疼我吗?”   杜教授听得莫名,还在纠缠地问珍卿:“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先跟爸爸说明白。”   珍卿看着他哼了一声,说:“总之,我没有做亏心事。这学校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我想换一所学堂念书,你就直说,你帮不帮我?”   杜教授正犹疑着,谢董事长大步走来。   她解开身上的羊毛披肩,给珍卿围在肩膀上——珍卿只穿着一身运动服。   谢董事长捧着珍卿的小脸,怜爱地说:   “闺女,你在风地里站半天,回宿舍换上厚衣裳,再喝上两杯热水,别弄伤风了。其余的事,自有父母帮你照管。”   珍卿看谢董事长不动声色,话音里却在安抚她,不由眼睛一亮。   她心想,后妈总是个明白人。后妈办事她是放心的。   珍卿带着老妈子走了,谢董事长看向柏先生,笑得一派自然客气,说:   “柏先生,小女自幼娇宠,在贵校寄宿学习,听闻颇烦师长劳心,作为父母,着实感激不尽。   “遗憾的是,家人都说自从小女寄宿以后,这半年跟家人情感生疏了,她哥姐不想再叫小妹住堂,而该找个僻近学堂由她走读。   “柏先生见笑,我也是岁数大了,总想儿女常在身边,尽享天伦之乐。这回适来贵校,正好给她办好退学,给贵校添麻烦了。……”   柏先生愕然失语,然后小心解释:   “谢董事长,若是为打架的误会,事前在公事房,不是……不是已经解释清楚……   “这件校园事件,实与令嫒无关谢。董事长,这都是一场误会,本校有失察之过,还请谢董事长,慎重考虑……”   柏先生暗觉苦恼之极,杜珍卿同学从来圣音,从未听说她是谢公馆的人。   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个大学教授的女儿。   而柏先生,也是听一位理事说的,说杜珍卿同学,与他们一位慷慨的捐赠者列基富先生,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所以那位理事交代柏行生,需要照顾一下这个学生。   这一朝谢董事长闪亮登场,人们才晓得杜同学身世不凡。   不但校方有的人对珍卿格外殷勤,连同学们也变得空前热情。   下了第二节 课的时候,同班的不少同学,都过来帮珍卿打包行李,叽叽喳喳地和她聊天,打听那两个牌面很大的人物是谁,是不是她的父母。   珍卿去给梁玉芝拉架时,对她无差别打击的三女生,上来先是诚恳地道歉,然后也帮着珍卿收拾东西,打听谢董事长和杜教授的身份。   珍卿当然犯不着跟她们说什么。   珍卿的一些文房用品,都是自己收拾的。   她把不方便带走的小玩意儿,比如零碎的墨水纸张,还有拆开的雪花膏、洗头膏等,分给了室友和同学们。   连根本不与人交际的施祥生,珍卿也把她攒的报刊留给她。   施祥生是个孤僻的人,平时像个神仙一样,完全不跟任何同学交往,就是喜欢看书籍报刊。   珍卿收拾好东西,梁玉芝拉着她道歉。   珍卿对她感观很复杂,但也没有跟她说难听话,只劝梁玉芝以后要收敛脾气。   谢董事长带了秘书过来,退学的一应手续,不到一个小时就办好了。   珍卿收拾好东西,同学们已经被赶去上课。   佣人们帮她提着行李,谢董事长拉着珍卿向外走。   还是柏寅堂先生和四个中国□□,殷勤地把他们送出校门。   柏寅堂先生送走一家三口,跑到克雷恩·胡校长的办公室,捶胸顿足地跟他说:   “胡校长,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学校的前程重要?去跟谢董事长致歉服软,就能平息她的怒火,何乐而不为?   “他们这种世代经商的人,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冷不丁给你设点障碍,就能让你焦头烂额。”   克雷恩·胡校长一派坦然,刚才他已经想明白了:   “我们是德国天主教会学校,圣音女中是在德国注册,落地在租界里面,根本轮不到中国政府管。这是天主关照的地方。   “中国商人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插手圣音女中。如果他们胆敢倒行逆施,干涉圣音女中的教育活动。   “我会敦请德国使馆与他们交涉,维护德国学校的合法利益……从来只有中国人畏惧洋人,没有洋人畏惧中国人的……   “像杜珍卿这种,愚昧不知归化的野蛮人,我应当再示强硬,也将她开除学籍的。可我们以天主的旨意来办教育,本应感化这些愚蛮之人……”   柏寅堂先生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愁眉烦恼,无可奈何之极。   中国是个半殖民地,这里面势力错综,比哪个国家地区的事都复杂。   这个克雷恩胡,真以为在洋人的势力范围,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想他柏寅堂没有在教,在圣音女中,只做了个小小的杂务官,大大小小任何事都管,相当于是个救火队长的角色。   天天劳心劳力,累死累活的,人们暗地里还戏称他为“帮闲”,在洋人面前一点地位都没有。   算了,跟姓胡的这个愣头缺弦的货,讲也讲不明白的,他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跟父母一起坐上汽车,珍卿回头向后看,圣音女中越来越远。   珍卿这一会儿,才跟父母两人,讲了整个打架事件的经过。   谢董事长柔声安慰珍卿说:“德国的教会学校,确实太过古板苛刻,退学也好,母亲再给你寻个好学校。”   杜教授也叹着说:   “其实德国学校,办教育还是严谨的,不过,管理确实专zhì严苛.   “那位胡校长太自以为是,仗着教会势力,不把自己同胞看在眼里。”   珍卿溜了杜教授一眼,总算还没有傻到底,没到如此境地,还一味夸德国教会学校好。   谢董事长瞅瞅父女俩,揽着珍卿笑说:   “我看小妹在圣音,着实太闷,不必急着再叫她上学,再有一个来月,就是农历新年。   “志希,不如让小妹在家,好好休养一阵,我跟她哥姐若是有空,带着她出去散散心。”   就见杜志希一解愁颜,满含感激地拉着老婆的手,挺动感情地说:   “如松,多亏有你,亏你一片慈母之心,事事帮我计较在前。要不然,我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不晓得怎么养女儿。   “如松,我是不信神灵的人,有时候也忍不住,要跟过路的神仙们祈祷,以后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风波,都能顺顺应应过来,一辈子相守……”   默默地当背景板的珍卿想: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像谢董事长这种大女人,还就该配温柔小意的杜教授。   杜教授也热衷于表达,挺愿把对老婆的爱意和谢意,表露在形色和言语上,而谢董事长还真吃他这一套。   珍卿看他们温情脉脉,觉得自己像个电灯炮,就调开目光不再看。   谢董事长清清嗓子,回头又拉着珍卿说:   “你四姐上的培英女中,去年一直闹yùn动,□□也有不少离职,我先前还想让惜音退学。   “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培英的教育倒越办越好了,风气也越来越开化。   “志希,我看不如让小妹,明年去考培英女中。两姊妹一起上学,相互照应也不错。”   说着又扭头来问珍卿:“小妹,你跟四姐一起上培英,好不好?”   珍卿张了张嘴,实在装不出欢天喜地。   谢董事长倒也看出来,不以为意地说:“你跟四姐,差了三四岁,不会在同个班级的。”   珍卿应了两声。   回到谢公馆以后,谢董事长跟大家说,珍卿在圣音女中,被条条框框束缚得太闷,现在已经给她退学,明年叫她直接去考培英女中。   没有刻意提这个打架事件。   其他人倒没啥子意见,只有陆惜音老大不高兴,闹着说不想跟珍卿念一所学校。   但不管陆惜音怎么闹,都不会影响长辈的决断的。   珍卿回到家里以后,除了吃喝玩乐的事,就是上心画《葫芦七子》的连环画。   随着天气渐渐冷下来,大家休闲娱乐的时候,都去一楼那个有壁炉的内客厅。   珍卿有时候也去看点闲书——就是杜教授给她寻摸的那些名著。   在谢公馆闲居一个多礼拜,陆三哥出差回来了。   听说珍卿被卷入打架事件,并且顺势从圣音女中退学,陆三哥倒没有说什么。   他就是帮着杜教授,给珍卿张罗了个家教,主要给珍卿补习英文——□□姐的培英女中,是美国教会办的学校,以后英语会比较重要。   转眼就到了公历十二月末。   眼见就要到新一年元旦,谢公馆出门在外的人,都要回到海宁团聚。   管家和佣人就忙着置办东西,让谢公馆的人过一个热闹的公历新年。   这一天,珍卿也跟着封管家出去逛。   没想到街市上人流如织,还有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各种阶层的人举着横幅、拿着小旗儿,嘴里大喊着“收回主权”之类的口号。   带着珍卿出来的封管家,见街市上人潮涌涌,实在混乱,就让胖妈带着珍卿,找个地方先避一避。   待会等他们东西买齐全了,就要赶紧回到谢公馆,免得被裹在人流里出什么事。   现在,各大报纸上都在大肆鼓吹,说要趁着大革/命的高/潮,趁势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废除清政府应许的屈辱赔款,还说要一举收回海关税权,还想收回各地的租界,云云。   全国很多重要城市,现在都在宣讲动员、yùn动请命,声势闹得珍卿这种资深宅家人士都晓得——她最近在家疯狂画画,连报纸都没怎么看了。   珍卿看旁边有一家书馆,就到书馆去买水彩纸和颜料。   没想到账台结账的时候,竟然遇到唐兆云和曹汉娜。   她们两个也是临近元旦,才结伴出来逛一逛。   这三个往日的同舍学友,在街上巧遇,自然是欢天喜地,赶忙找到一家咖啡馆,三个人兴匆匆地坐着说话。   珍卿一听之下,才晓得原来唐兆云快结婚了,一旦结婚肯定就要退学了。   曹安娜跟珍卿大抱怨,自从梁玉芝被开除,而珍卿又自己退学,宿舍里新搬来的两人,都不是好相处的人。   一个是简直像个公主娘娘,受不得一点重话,别人言行稍有一不留心,她不是默默垂泪,就是自己生闷气。   一个却过分不见外,通常不得别人的应许,就拿了人家的东西用。   她满口说她不跟大家见外,大家也不要跟她见外,她的东西大家也可以随便用。其实别人一用她的东西,她就找尽理由发脾气。   还有那个施祥生,整天不是埋头看书,就是郁郁寡欢的,就像红楼里说的贾迎春,那就是个会喘气的死人。   曹汉娜说,今年唐兆云在还好,若明年她也不来上学,她真怕自己会活活闷坏。   唐兆云劝解曹汉娜:“汉娜,我看你也不必闷闷不乐,听我哥哥说,圣音到明年,未必还能复学。”   珍卿就问怎么回事。   唐兆云和曹汉娜,你一言我一语地,给珍卿解说了其中的缘故。   原来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国民政府发布一个法令,叫《私立学校教学规程》。   这个规程,要求所有私立学校,都须在元旦之前,主动向国民政府注册备案,要不然就视同无照办学,会依法予以取缔办学资格。   圣音的那位校长克雷恩·胡,压根没理会这个法令,他说这里是租界,轮不着中国人来插手,压根没把政府法令放在眼里。   结果不晓得怎么闹腾的,租界的洋人竟默许国民政府,对不服法令的圣音女中进行制裁。   至于怎么制裁的,唐兆云和曹汉娜说不太清,总之现在圣音女中处处受挫,听说教育经费也断层了……   曹汉娜一家人都在教,她家里跟圣音女中,还有德国天主教会关系都很密切。   圣音女中放完假后,若是不能再次开学,曹汉娜的处境会比较微妙的。   这一会儿三人吃着糕点,珍卿问唐兆云:“你婚期怎么这么仓促?”   唐兆云满口地抱怨着,说是因为她的未婚夫,整天没事就给她送礼物,天天想约她出去玩。弄到邻居都说闲话,说他来得太勤快了。   然后两家长辈都说,他们感情这么好,不如早早完婚,也免得她未婚夫天天惦着她,简直要得相思病一样。   唐兆云还跟珍卿两人,秀着身上戴的首饰,说手腕上镶红宝的金镯子,戴着沉甸甸的太压手,也不怎么好看,要不是为哄婆婆高兴,她才不会戴呢。   唐兆云虽说有点凡尔赛,可她满脸洋溢的幸福感,让曹安娜和珍卿,都真心替她高兴。   唐兆云把请帖给珍卿,说:   “公历一月六日的婚期,就算你也要赶这天结婚,也要给好朋友捧完场,再回去结你的婚。   “杜同学,你那里家大家大,门槛太高,若是没在街上遇见,我也不敢登你的门。   “可是既然遇到了,那就是上天的意旨。我和米斯特李是虚席以待,敬候光临。”   珍卿笑着接过请帖,说准定会去的。唐兆云说她这里家大业大、门槛高,珍卿不太确定,唐是否知道她就是谢公馆的小姐。不过,这也不太重要。   然后,珍卿就问唐兆云,婚礼的具体议程,唐兆云说得兴致盎然。   唐兆云生活比较西化,婆家那里说愿意尊重她,要在教堂举办一个西式的仪式,然后会去浦江宾馆办酒席会亲。   说着唐兆云结婚的事,也听她讲了她未婚夫的事。   唐兆云的未婚夫李先生,在海宁海德唱片公司供职。   李先生在公司灌音部做总编辑,是个能写词作曲、还能监制灌片的才子型能人。   唐兆云平素喜爱唱歌,她未婚夫李先生,之前还给她写了一首歌,现在正准备给她灌唱片。   同窗旧友不期而遇,坐在一块儿任情谈笑,直到佣人们来找了,她们三个才依依地道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08 14:07:36~2021-05-09 15:1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爱馄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ctoria 38瓶;小丑鱼 30瓶;如沐春风 15瓶;敬我是条汉子 10瓶;怕胖的饼干 9瓶;葭葭 2瓶;言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有人自杀有人哭   这一天下午, 和两位同学分别后,珍卿回到谢公馆。   发现吴大哥、吴二姐和陆三哥,包括一直忙不停的谢董事长, 竟然全都回到谢公馆,在有壁炉的内客厅里谈事。   杜教授见珍卿回来, 把她也叫过去听大家说话。   他们议论的, 正是时下最热门的收回主权运/动, 还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运/动。   这些提神振气的运/动, 在全国闹得轰轰烈烈, 可以说所有识字之士都在关注。   吴大哥很感振奋,说若是能取消洋人各种特权,他们这些工商业界的人士, 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不用总受洋人的冲击和压迫,受了冲击和压迫, 却也无人撑腰, 只得忍气吞声。   谢董事长也高兴, 但她比较沉着一些。   她说越是重大的事情,越不可能一蹴而就。   不过, 就算只能取得一些成果, 收回部分税权、主权也好,于国于民也是大好事。   吴二姐就说:“常言道,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依我看中国的问题, 比哪个国家都复杂, 不是一招一式就能解决, 必得有一个彻底的改革——这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杜教授就比较文人气,说:   “祖怡说得太对了,《礼记》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天都有新变化,天天都有新变化,等到时日有功,有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旧世界就变成新世界了。”   珍卿坐在一旁不吭声,默默听大家议论。   综合众人的言论和倾向,就属吴大哥和杜教授,过分乐观。   两人都很欢欣鼓舞地觉得,此番全国联动的恢复主权运动,不但使全民团结抗争,甚至获得国际舆论的同情。   就算不能一次性地,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也一定能够大有斩获,有望建立一个更加自由独立的新中国。   珍卿哼哼唧唧地想,这吴大哥和杜教授两人,中午喝酒的时候,要是能多吃点下酒菜,也不至于醉成这个样。   在这个强权横行天下的时代,一个弱国不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就幻想以和平方式获得独立,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想想伟人题写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词: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多么沉甸甸的一段文字,多么久远的一个年份!   其中埋葬了多少先驱的热血,献祭了多少爱国者的忠魂,才终于缔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珍卿现在一门心思地,想要画画挣大钱。   可是有的时候,也会神游千古,感慨万千。   她在心里想,若想让日月换新天,难免要心怀壮志,勇于牺牲。   说不定有一天,她这个畏惧死亡,贪图安逸的人,也会在谁的感召之下,为这片古老的大地,洒下她的一腔热血。   不过现在,真是限于想象而已。她现在居住的谢公馆,真是一个安逸的避风港。   过了元旦以后,珍卿除了参加唐兆云的婚礼,以后就再也没有出门,开启画画的狂飙模式。   不过每天还要上家教课,画画的时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陆三哥请了一位萧老先生,来给珍卿补习英语。   为什么请一位老先生教她,据珍卿自己的猜测,大概是因为之前那位宋先生,跟林家小姐弄出首尾,有点把家长们吓着了。   这位萧老先生五六十岁,据说还梳着清朝辫子的时候,就上了洋人办的教会学校,能说英法德意四国语言,说得还挺不错。   这萧老先生人和气是和气,学问根基也很扎实,只是好为人师,一觉得珍卿是个好苗子,恨不得把所有知识,一下子都倒给她。   他本来只来教她英语的,看珍卿德语也很有基础了,觉得荒废了挺可惜,就英语、德语一起教。   展眼到了公历一月中旬,一阵冷飕飕的北风,吹入一直不太冷的海宁城,大家就穿上最厚的衣服。   珍卿换上了轻便的丝绵袄,要出门的话,就再加一件呢子外套即可。   这一天吃过早饭,□□姐不顾寒风凛凛,和钱家的明珠表姐,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了。   她们冒着严寒出门,这个事也是有来历的。   这个时候,西北瘟疫肆虐,现在华中、华北、华南等地,都开始严禁西北疫区人员进入。   钱姑父早在去年公历十月,就已只身前往北方的安远城,准备开办他的新贸易行。   但钱家母女三人,却一直留在谢公馆等待。   要等钱姑父把贸易行和住宅,都整饬好了,她们母女三个人,再带着大部行李到安远会合。   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安远城所在的冀州省,也在西北疫区边上,那里瘟病的情形很严峻。   钱姑父既想一家团圆,又怕去路之上变生不测,将来后悔不及。   钱姑妈简直急得烧心,可她自己也怕得很,不敢说立刻去安远跟丈夫团聚。现在能做的,就是一个等字。   等来等去等着急了,她就向谢董事长请托了一事。   她说大女儿明月已经有人家,只等男方守完父孝就能出嫁。   可是二女儿明珠,从前年她未婚夫死了,到如今还没找到人家儿。   钱姑妈在海宁人生地不熟,有心也使不上力气。   所以,她就想请谢董事长帮忙,看有合适的青年才俊,请她从中牵线搭桥一下。   有适合女孩子的社交场合,请她把二女明珠也带上。叫她到场面上学点眉眼高低。   这件事也不太难,谢董事长就拍板应下了。   谢董事长自己太忙,就把这个任务,分派给吴大哥、吴大嫂,还有陆三哥。   吴大嫂随同吴大哥,一起守着祖父母的孝,她基本上不主动走亲访友。   但在家里接待女眷的时候,也会叫明珠表姐坐陪一下。   吴二姐实在忙得很,没空出入什么社交场合。   陆三哥反倒帖子很多。   有舞会、茶会、餐会的时候,他就会带上明珠表姐,同时带着□□姐或珍卿作陪,以避免孤男寡女的尴尬。   就这样弄了半个月,陆三哥没空的时候,□□姐和明珠表姐,会自己去参加一些聚会。   不过,一定要有老妈子和听差的跟着。   珍卿不太有空,不怎么凑她们的热闹。   一来二去参加的宴会多了,家世相貌都出众的□□姐,颇在社交场合出了不少风头。   她的闲闻逸事,甚至开始出现在一些小报上。   □□姐这种人,很享受在不同场合出风头。跟她一块出去的明珠表姐,简直沦为她的跟班和陪衬。   □□姐如今美名在外,甚到连男性朋友也交往多了。   有时候听她在楼下讲电话,电话那一头,那些先生们的姓氏,总是变来变去的,每一天都不重样儿。   啧啧,这个脑袋不够灵光的□□姐,竟然想超越智商的限制,要做一花心大萝卜,真是向天借的胆子啊。   而闲得无事的明珠表姐,又心甘情愿做她的陪衬,两个人同行同止,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姐很扫兴地回来。   回来就给陆三哥打电话,说参加茶会的时候,遇到培英女中的同学,嘲笑她穿着前年的旧衣出门,问她是家里就要破产了,还是快要被扫地出门了。   她在那茶会上,简直是无地自容了。   □□姐边说边哭,没说着几句,她就跟对面大喊大叫:   “三哥,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我真的死了,你们是不是就高兴了?既是如此,我让你们后悔莫及!”   说着就噔噔噔地,哭着跑回楼上房间去了。   珍卿从外面散步回来,顺便听了两耳朵。   □□姐遇到这种尴尬事,那也是咎由自取。   鉴于之前,□□姐对珍卿的恶劣态度,这一家子的有钱人们,连着三四个月的时间,都没再给她花一点钱。   她的衣服鞋帽全用往年旧的,一应额外消费,全从她的私房钱里出。   按照常理来说,花谁的钱难免要受谁的管,□□姐自己不事生产,花钱如流水一般,还觉得可以为所欲为,真的是太naive了。   珍卿抱着对□□姐的不同情,回到楼上睡午觉去了。   下午上课上了两个钟点,忽听见外面人们乱叫乱嚷,珍卿隐约感觉到出事了。   她跟萧老先生说先停一下,打开房门向外一看,就看见北边楼梯口那里,岳嫂和胖妈神慌地走动着。   珍卿连忙跑过去问:“你们上来下去的,是四姐出什么事了?”   岳嫂惊惶地嚷了一声,说:“四小姐喝毒了,她身上都烂了,红一片紫一片的,出气也弱了。”说着简直要吓哭了。   珍卿闻言惊得不行,一下心提到嗓子眼儿,赶紧嚷:“快打众仁医打电话,看看喝得什么毒,叫二姐带急救的东西来。一刻都不能耽搁。”   珍卿赶紧要往楼上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可是向上跑了两步,她又紧急刹车,她猛按着脑袋紧张地思考——现在医生还没有来,最重要的是要催吐,把还没吸收的毒,让她吐出来   她在脑海里搜寻着催吐方法,她记得盐水能催吐,肥皂水能催吐,还有粪水也能催吐。   珍卿赶紧跟胖妈和岳嫂交代,让她们准备好盐水,要给□□姐灌进去。   然后她赶紧大步上楼,到□□姐房间里,见□□姐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儿叫痛。   珍卿走近前一看,果见她脸上、颈部,还有四肢身体上,出现了一片片可怖的红斑。   这红斑怎么看着,这么像是过敏呢?珍卿来不及多想,赶紧问佣人,四小姐喝得什么毒。   佣人把两个棕色玻璃瓶子,拿过来给珍卿看。   珍卿看上面写的都是外文,说明性的文字,她没有完全看懂,大约就是说能安缓神经,是能够帮助睡眠的药。   珍卿看捂肚子叫疼的□□姐,她要是真喝了两瓶安眠药,为什么还是醒着的呢?   这时候,秦管家说盐水弄好了,珍卿过去试盐水的温度:“怎么这么烫呢?”   秦管家也是发慌:“不是给四小姐喝吗?弄的是开水啊?”   珍卿只说一句:“用盐水给她催吐的,哪能用开水!赶快从洗手间的水管里放水,用洋皂搓出皂水,给四姐灌进去给她催吐。”   老妈子们又是一阵乱,搓好了一盆肥皂水,由两个老妈子,按住□□姐不叫乱动,秦管家就一杯杯给她灌肥皂水。   □□姐一点反抗不得,等灌了有两杯肥皂水,她就嗷呜嗷呜直要吐,她自己挣脱束缚,头赶紧往床下扎,哇哇啦啦地大吐起来。   秦管家赶紧拿过搪瓷盆子,给□□姐接着呕吐物。   □□姐吐了好一会儿,跟濒死之鱼一样地,捂着胸口要死不活,虚虚地喘着气。   她这种状态,再配着她身上可怖的红斑,简直像个将死之人一样。   可恨今天除了珍卿在家,竟然连吴大嫂也不在——她跑到牌友家里打牌去了。后面住的亲戚那里,也管不上什么用。   不管是不是吃的安眠药,这肯定是没吐干净的。   珍卿要秦管家继续灌肥皂水,伤胃不伤胃地,要先放在一边,肯定是要先救命啊。   这一系列急救活动,断断续续地,施展了约有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以后,珍卿终于把吴二姐盼回来,一看吴二姐是带着药箱回来,珍卿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儿。   吴二姐勉强还算镇静,等看过四姐身上的红斑,听听她的心音,看看她的瞳孔,吴二姐彻底放松下来。   珍卿适才紧张得不行,这一会就蹲在床边,发着呆缓一缓神。   这一会儿镇定下来,她闻着这房间里,怎么这么大的酒气呢?   珍卿鼻子嗅来嗅去的,发现□□姐那一盆呕吐物,除了复杂的臭味外,还有明显的酒精味儿。   刚才神经太紧绷,竟然没有顾得上这酒精味儿。   珍卿见床头柜没合紧,顺手打开抽屉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瓶横放的洋酒,上面写着Jennessee wiskey——准确地说,只剩下半瓶酒了。   吴二姐看到气得只咬牙,杵着□□姐的脑门,恨恨地说:“你个蠢得升天的东西!自作自受,严重酒精过敏,斑疹这么严重,弄不好全身留疤。”   珍卿看看这瓶威士忌,又抬头看像个鱼一样,不时吐泡泡的丑八怪□□姐,简直是无语之极。   想闹个自杀让别人后悔莫及,却只有胆子喝四十来度的洋酒。   有能耐你真喝药啊,要不要给你介绍一点名声在外的特效药啊。   珍卿这一阵的心情,真的跟坐过山车似的,在□□姐身上,浪费了太多感情,太不值得了。   珍卿正想着有机会,要把□□姐暴捶一顿,陆三哥也寒着脸进来了。   他看珍卿蹲在床边,拿着酒瓶子发呆,小小的人像是吓着了,就让胖妈把她带下去休息。   珍卿心神消耗太大。   她真的怕□□姐有好歹,二姐、三哥还有后妈都要伤心,她是担了一肚子的心。   珍卿回到房间的时候,萧老先生还在等她,问一声“令姐如何”,珍卿说没什么大事,萧老先生也舒一口气。   既然主人家的小姐无事,萧老先生也就告辞了,现在谢公馆里乱糟糟的,萧老先生自忖,不好围观人家的闲事。   萧老先生走后,没过多大一会儿,□□姐被送到医院去了。   陆三哥没有跟着去,家里还是要有人守着。   □□姐喝酒自杀,这件耸人听闻的事,引起了谢董事长的极大愤怒。   据给□□姐送饭的金妈说,当时□□姐在医院里,抹了全身的药膏,顶着那么一个大花脸,被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轮番上阵骂了快两个钟头,骂得□□姐快哭成孟姜女。   珍卿是没有太惊奇。   她在这里活了小半辈子,见得奇葩虽然不太多,但论见过的奇葩,奇异之程度,可以盖过很多寻常的奇葩。   所以她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就这样过了三天,这天萧老先生有事,没有过来上课。   珍卿画了一天画,待在房里闷倦得很。   她出了房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听见楼下的女佣人,不知谁喊一声“下雪了”。   她赶紧跑到露台那里,扒着栏杆远远地眺望园景。   玉屑似的小雪花,在灰扑扑的园里落着,她脸上忽然一冰,雪粒子落到脸上来了。   她看见明珠表姐,从后面园子里出来,向她后面住的小楼去了。一个人显得形单影只的。   □□姐很怕真的毁容,能出院她也片在医院不走。   珍卿顾自待了一会儿,猛打了一个喷嚏,正好胖妈上楼来,手里端着核桃仁糕。   她问珍卿怎么站风口里,就把她往房间里拉。   回到房间里,胖妈说她不该吹冷风,珍卿就说:“我穿了皮袄,还戴了帽子啊。”   胖妈就说:“那你怎么打喷嚏?”   珍卿就不说话了。   这个话题先打住了,胖妈沉默一会儿,莫名唉声叹气的,珍卿就哄她说:   “我听你的话,以后不站风口,别一声连一声的,把福气都叹走了啊。”   胖妈就说:“五小姐,不是为你。“   珍卿问她:“那是为谁?”   胖妈安静地待一会儿,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今天,明天就是我女儿金铃的忌日。”   珍卿讶然了一下,没想到胖妈跟老刘,还有一个女儿呢。   珍卿没有打听女孩儿的死因,而是问:“你是想去祭一祭她?”   胖妈叹了一声,难得看起来很伤心,半晌没有说话。   珍卿以为她没心思说,也就没有追问。   谁知道胖妈看着珍卿,摸摸她的辫子,眼睛红红地说:   “五小姐,金铃儿跟你一样大,可惜不如你有福气,她还没到十三就死了。   “你总稀奇,我跟大房有什么仇,仇就是从金铃儿那结下来的。”   胖妈就起了倾诉的欲望:   “我跟老刘一直没养孩子,还在老家的时候,捡过一个女伢儿她天不收地不养的,就撞到我跟老刘跟前,我们又没有生养,就收下来当亲生的待。   “来在谢公馆的时候,金铃儿都九岁了,也能当个使唤丫头用。太太就把她也收下了。   “在谢公馆平顺待了三年,那一年城里闹疟疾,先是孙少爷从学里染上,然后谢公馆染上好多人,老刘和金铃儿都染上了。   “可巧那个时候,二小姐跟人撞车,伤重得非得住院不可。   “我这没染上病的,就派去服侍二小姐,等服侍完二小姐回来,我闺女就死了——谁也没死,就死了我闺女一个。”   珍卿看着伤心的胖妈,轻声问:“跟大房有什么关系呢?”   胖妈怨恨地抹抹泪,说:   “太太和二小姐心善,佣人的病也都给治,本来拿回的药是够的,是孙少爷说药苦,往夜壶里倒了不少。   “后来说药不够了,就克扣了金铃儿的,说太太还能再寻摸药回来。   “可那时节到处闹疟疾,那兵痞子都来抢药,大夫也不容易踅摸药,耽误了五六天,就把金铃儿耽误死了……”   惯常有点刁滑的胖妈,回想起养女的死,这一会儿哭得直抽抽。   珍卿叹着气拍胖妈的背,任由她哭了一会儿,轻声安慰她说: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金铃儿是个好姑娘,她一定投托到太平盛世去了。   “你平日里多烧香拜佛,积德行善,她到下一辈子,肯定能顺顺当当的。”   胖妈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不住地点头,说:   “五小姐真是读书人,这话说到我心坎里。   “金铃从小乖得嘞,见着要饭的她都掉眼泪,也该她投着好胎了。   “投个好胎,像五小姐一样的,不愁吃不愁穿的,安安生生当个小姐……”   跟珍卿絮叨了半天,胖妈洗了一把脸,说下去给珍卿熬点姜汤喝,免得着了寒气伤风了。   珍卿想: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个体。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是有理可循,生动可感的。   她在创作连环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多借真事,引起读者的共鸣呢?   过了一会儿,珍卿喝了胖妈煮的姜汤,还是继续画她的画。   直画到天全黑了,她起身看了一下时间,才是下午五点半。   珍卿打算活动一下,刚做两下扩胸运动,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敲门声有条不紊,不急不缓——不是胖妈。   她基本已经猜到是谁。   珍卿想了一想,还是把画稿收起来。然后把窗子打开了。   不是她画画的事见不得人。只是这是还没有办成功的事,不管被谁知道了,过分关注,都会让人产生压力的。   珍卿把画稿和颜料收起来,才赶忙跑去开门。   珍卿开门一看,就见陆三哥侧身站着,神情里略有一点思绪,显得漫不经心似的。他的手举起来,正要做敲手的姿势。   珍卿叫了一声“三哥”。   陆三哥轻轻“嗯”一声,上下扫她一眼,扯扯嘴角问:“在睡觉?”   珍卿连忙摇头,说:“我在看雪,雪下得挺不错。”   陆浩云往室内扫了一眼,发现她中厅的窗子,确实开着,就笑问:“不请三哥进去吗?”   珍卿愣了一下,连忙把房门大打开,伸出手说一声:“三哥请进。”   三哥就缓步走入,地上铺了地毯,他走路的动静不大。   珍卿把房间门关上,才发现三哥的手里,担着一只黑色的盒子,像是衣服的包装盒子。   陆三哥走到窗边,把手里的盒子放下,一时间先不说话,就先立在窗边赏雪了。   珍卿轻手轻脚过去,静静地站在他旁边,看外面飘雪的景象。   北风呜呜地叫嚣着,拍在两个人的脸上。   雪下得越来越密了,雪片也越来越大了,洁白如絮的薄雪,渐渐把大地的颜色都盖住,黄昏下的大地一片洁白。   珍卿刚才假托看雪,现在真的看雪,发现这雪景让人失神,美得像是一副可裁剪的画。   陆浩云享受着此时此境,心里难得有一时的宁静。   他多年不曾有兴致赏雪,难得有人一同赏雪,既让人不觉寂寞,也没有吟诗作赋的聒噪。   陆浩云轻轻揽一下珍卿,让她离自己近一些,然后轻淡地跟她说:“雪景确实很美,难怪你看得失神了。”   珍卿也应对了两句,陆三哥淡淡地笑听着。   他在房中随意打量一圈,把他放在桌上的黑纸盒,上面的盒盖揭开,对着珍卿说:   “这是开司米的套头衫,还有围巾,我看你不喜白色,给你选了这两种,你待会儿试试看,不合式还可以换。”   珍卿看看两件礼物,围巾是亚麻色的,套头衫是月白色的,这两种颜色都是她喜欢的。   她抬头看向神情温煦的三哥,真有一种当场叫爹的冲动。被陆三哥的细心一映衬,亲爹简直是神经大条的渣渣。   别说是养一个女儿,杜教授就算养个蚂蚱,恐怕都养不好。   珍卿也不跟三哥客气,就说让三哥稍等一下。   她拉上寝间的帘子,就脱掉丝绵袄子,开始换起来。   等把套头衫穿好了,她再把呢子长外套穿上,把围巾系到脖子上,对着寝间的小镜子整理下,就拉开帘子出去了。   陆三哥看她这一身,脸上绽开淡淡的笑意,只说了三个字:“不错,看来三哥眼光不坏。”   珍卿略微有点腼腆,跟三哥道了谢。   陆浩云看着她,莫名心生怜爱,心里一片柔暖,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珍卿眼睛一亮,期待地问:“能吃火锅吗?”   陆三哥皱眉一瞬,似乎有点为难:“晚上吃火锅,不大健康。”   珍卿“噢”一声,脑袋就耷拉下去,陆三哥好笑不已,摸摸她说:   “我们吃清淡些,可好?”   珍卿精神又振,轻快地说一声“好”。   陆三哥心想,虽说难得机灵可人,对吃和玩感兴趣,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这一天晚上,陆三哥和珍卿在楼上吃火锅,是胖妈在一旁服侍的。   他们的主要肉食,就是一大盘羊肉,还有一盘白滚滚的鱼丸。   胖妈把鱼丸,还有切好的冬笋和土豆,稍稍地放一些进热汤里。   陆三哥把袖子卷一卷,神色非常专注地,在旁边调着吃火锅蘸的酱料。   陆三哥把调好的酱料,放在托盘上端过来。   珍卿正看着锅里的汤,煮得咕嘟咕嘟响了。   原本清透的竹笋和土豆,身不由己地在汤锅里起起伏伏,等它们沉浮了一阵,就变成了成熟的竹笋和土豆。   陆三哥在珍卿面前,整齐地摆了三碗酱,然后给珍卿介绍说:   左边这碗芝麻酱放了姜蒜、葱花和辣椒,偏重口一些的;   中间这碗芝麻酱,有味的佐料都没放,突出的就是一个香字,走的是清淡路线;   最右边这个是偏甜口的,里面除了基本配料之外,还加了海鲜汁和白糖。   陆三哥落了座,拿起筷子,给珍卿夹了煮熟的土豆片和竹笋,跟她说:“喜欢哪种口味儿,自己蘸着酱吃,先吃素菜再吃肉。”   珍卿小小地耸下肩,心想陆三哥真乃养生派。   而且,三哥简直是个宝藏哥哥嘛,她说:“三哥,你真厉害,没有你不会的事。”   陆三哥笑得温淡,摸一把珍卿的后脑勺,用一种追忆似的目光,感怀地说:   “三哥在西洋留学,时常勤工俭学,各种工作都干过,还在法国人的厨房帮厨六个月。”   珍卿一开始想,难道那时候他家里很穷吗?   但回想一下时间,那个时期,谢董事长继承父兄基业,也有两三年的时间。   花仙子公司正在上升期,她不至于出不起儿子的学费。   珍卿略微思忖一番,就有点明白了。   在旧社会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属于自己,每个人都是家庭的一个零件,不得不接受封建权威的摆布。   珍卿也听说过,陆三哥订婚的那位小姐,跟三哥父亲的陆家,包括跟谢董事长,好像都有一点渊源。   除了他父亲那边的陆家人,连谢董事长这个新派人,似乎也想维护这桩婚事。   陆三哥当时的想法,大约是想通过摆脱跟家长的经济关系,而获得更多的个人自由。   珍卿猜测着这些事,吃到嘴里的东西,都感觉不是滋味儿了。   她神情心不在焉,陆三哥留意到了,他默默看她片刻,轻声问道:“怎么了?”   珍卿一个激灵,赶紧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三哥,羊肉只有这一盘吗?”   陆三哥好笑地说:“晚上别吃太多肉,想吃的话,明天中午让你饱餐一顿。”   珍卿就小欢喜地应一声,陆三哥侍候着她吃,自己不过是随便吃吃。   胖妈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三少爷,您安心吃着吧,我来侍候五小姐。”   陆三哥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不温不火,让人看不出啥意思来。   但胖妈暗地里一个激灵,又记起三少爷不好惹了,她讪讪地把嘴闭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三哥吩咐胖妈,把吃空的碟子先收拾了,胖妈就老实地收拾东西下去了。   珍卿看陆三哥这一会儿,心不在焉地没说话,弄得她也莫名紧张,就主动找了个话题:   “三哥,我给你说一个秘密,是关于胖妈和花匠老刘的。”   陆三哥撑着额头,脸侧成一个好看的角度,虚虚地看着珍卿,听她说话。   “……胖妈对老刘不好,有时候衣裳烂了,鞋子破了,她也不帮老刘补裰一下。老刘要是自己补,她却也要骂老刘,说‘男做女工,一世受穷’。   “我有一回正好听见,就故意跟胖妈说,这世上除了生孩子、喂奶,男人做不了以外。任何女人能做的,男人都能做,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   “胖妈简直吓死了,她说我是鬼上身,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浩云幽深的眼眸,忽又化成两潭洋洋的春水,变得有点暖和气了。   他手放在珍卿的散发上,柔声问:“你真这么想的?”   珍卿有点腼腆地说:“我是胡思乱想的,说出来是玩笑的。”   陆三哥看了她片刻,蓦然问珍卿:“你在睢县,怎么没订下一门亲事?”   珍卿没想到他问这个,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神光,叫人一时间看不明白。   珍卿蓦然觉得,陆三哥嘴角的笑意,好像淡了一些,听见他问:“不便跟三哥讲吗?”   珍卿连忙摇头,说“不是不是”。   但她心里为难地想,难道能告诉陆三哥,每一桩婚事,都是被她千方百计搅黄的吗?   但陆三哥不打算再勉强她,若无其事地,给她夹了两块羊肉,放进她的碗里。   他是一如既往地温声笑言:   “好了,别纠葛了,三哥不过随口一问,不说也无妨的。你快些吃,吃到太晚就须晚睡,你明天要犯困的。”   珍卿想想也是,就赶紧认真吃。   陆三哥黑亮的眼神里,闪过一点复杂的意味儿,认真吃饭的人没注意到。   作者有话说:   本不想发这么多,可是我自己搞晚了,而且还有人甩雷催更,um……感谢在2021-05-09 15:10:42~2021-05-10 17:2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甘木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栗子蛋糕 80瓶;安诺、晋江系统001 10瓶;ヅ弋、ltjenny 5瓶;小书虫、言蹊、葭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拟办慈善拍卖会   腊月十三的这一天, 在谢董事长的有意召集下,谢公馆所有在外奔波的人,都回到了家里。   在全家人团聚的餐桌上, 连钱家的母女三人也在。   餐桌上摆满了五湖四海的名菜。   那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样样都有;煎炒烹炸, 爆熘炖烧, 诸法俱全。   珍卿的面前, 摆着香喷喷的烤羊排。   那烤羊排从一开始入席, 就用她的姿色和芳香, 无耻地勾引着珍卿的胃肠。   话说这谢公馆的主人,真是爱吃、会吃、有条件吃。   谢董事长下了大本钱,一共请了六个厨子在家, 两个白案,专做中西的点心,四个红案, 专做苏菜、西北菜、徽菜、粤菜。   尤其后来奔丧的人都从晋州回来, 把带到晋州的四个厨子, 也带回谢公馆。谢公馆上下的伙食水平,那是蹭蹭地往上升。   坐在珍卿身边的陆三哥, 看珍卿兴致勃勃地看着满桌佳肴, 笑了一笑,在桌底下拉她的手攥着玩。   一被陆三哥拉住手, 珍卿就感觉心里, 漫上一种很好受的感觉:   有点雀跃和羞涩, 又有点说不清的感觉, 似乎希望他把手放开, 好像又舍不得让他放开。   她为了掩饰些微的不自在, 她就专注地听谢董事长讲话。   讲董事长先讲感谢的话,总之就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大家相遇。   然后她表情一定,看着眼前一长桌子菜肴,肃然说道:   “西北地区爆发肺鼠疫,已有一段时日,想必在座的各位也早有耳闻。   “政府反应迟缓,初时又应对不当,以致瘟灾席卷西北五省,还向华北、华南蔓延开来,俨然有辐射全国之势。   “瘟疫不同于战乱,也不同于寻常地质灾害,就算隔着重重山水,疫区外的人也不能高枕无忧。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西北军/政府听从专家建议,命西北全境戒严,里面人不许出来,外面人不许进去,总算是做对一件事。   “可是西北地区的疫情,也不可能一关了之。   “抗疫需要医生、看护妇,需要各种防疫物资,需要充足的器械、药材,疫区的灾民,还需要越冬的粮食被服;般般件件都需要要钱。”   说着,谢董事长看了吴二姐一眼,拉着大女儿的手说:   “我跟祖怡都是学医出身,面对来势汹汹的瘟灾,救死扶伤,支援疫区,我们是当仁不让的。   “一个多月前疫情初发,我跟义赈会的龚老先生,立下了军令状,答应帮他筹措四十万赈灾款。   “自从这军令状立下来,我四处挪置募捐的款项,现只筹得二十万元,将将只有原定数目的一半。   “祖兴、浩云,我思议许久,打算办一个慈善拍卖会,补齐这个赈灾款子的缺口。   “你们兄弟两个,谁也不许推托,要帮妈妈做好这件安邦立民的大事。”   吴大哥只稍稍愣了一瞬,然后立刻正襟危坐,语声铿锵地跟谢董事长说:   “妈妈,瘟疫虐民,谁也没有免死金牌,确实不能袖手旁观。   “募款赈灾,挽救同胞,我们责无旁贷。关于慈善拍卖会,您有事只管吩咐就是,我跟浩云随时待命。”   吴大哥如此表态,陆三哥也说道:“妈妈,我最近都留在海宁,有事您尽管差遣,我会全力以赴。”   谢董事长面含欣慰,颔首说道:“很好。义赈会龚老先生的意思,还要请我们代为采办药品物资。祖怡,这方面你要配合义赈会的人。”   吴二姐肃然地点头:“妈妈,我晓得。”   然后,谢董事长又看了五个小孩子——大房的三个真小孩儿,珍卿和□□姐半大不小的,对他们说:   “这个冬天瘟神肆虐中国,天气也格外严寒,很多地方的贫苦民众,毫无办法地病死、冻死、饿死。   “这些人们,有的是孩子的爸爸、妈妈,有的是跟你们一样大小的孩子。   “他们没有房子住,没有棉衣穿,没有饭菜吃,这些不幸的人自己毫无办法。   “如果我们有能力的人,不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他们只能在绝境中病死、冻死、饿死……   “从现在开始,作为长辈,我要对你们提一个要求——”   才七岁的大房女儿吴娇娇,很踊跃地跟谢董事长说:   “奶奶,要给他们捐钱吗?我的小猪罐里好多钱,我要都捐给他们!   “我想让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有漂亮的房子住,还有好多doll陪她们睡觉……   “妈咪给我的一盒太古糖,我也全捐给他们好不好?他们一定会开心的,对不对,奶奶?”   吴娇娇的二哥吴仲礼,冲着妹妹喊:   “真是笨蛋,他们不需要你的doll,也不要你的太古糖。   “他们要住暖和的房子,他们要吃干净的饭和菜,光吃糖装不满肚子的,他们还要医生,给他们治病。奶奶,我说得对不对?”   谢董事长笑得很慈爱,说:“我听仲礼说得头头是道,就晓得你在学堂里,长了不少有益的学问。这样很好。”   吴仲礼就昂起小脑袋,得意地瞅了妹妹一眼。   但谢董事长又话音一转,说:   “妹妹比你小三岁,她才上一年级,不及你懂得多的,也是自然的事,你作为他的哥哥,你该教她而不是笑她。   “妹妹有一颗善良的心,这比什么都难能可贵,妹妹有不懂得的事,仲礼要多教导妹妹,把她的善心发扬光大,明白吗?”   吴仲礼很受教地点头,一点没生气的样子。   坐在谢董事长旁边的吴二姐,就摸摸二侄子的脑袋。   谢董事长含着欣慰和期许,说:   “你们这些小孩子,如果要奉献爱心,我自然举双手欢迎。   “但我给你们提的要求,是你们从现在开始,不再添置新衣服,平常吃的饭菜点心,也要减掉至少一半。   “我们省下的钱积攒起来,就用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把你们的爱心,从小事中累积起来,然后传递给别人。你们能不能做到?”   吴娇娇热情地欢呼,手舞足蹈地说:“奶奶,我一定能做到。”   她的二哥吴仲礼也捧场:“奶奶,我也能做到,我比妹妹做得还好!——不对,我会和妹妹做得一样好!”   吴元礼和陆惜音,也应景地表了态。   陆三哥回头看珍卿,珍卿连忙举手高呼:   “母亲,我也能做到。我有一个提议,我平常总吃的猪肝汤和鸽肉汤,现在也能省下来不吃。   “猪肉现在太贵了,一斤肉要两毛五分钱,猪肝也没有便宜多少。还有,我吃的肉鸽子,也涨到四角钱一只。   “三角钱就够人家买一筐烧饼。一筐烧饼省着点吃,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一个礼拜的。   “母亲,我看把猪肝汤和鸽肉汤减了吧,如此一来,我一人一月,就能省下近十块钱呢。”   陆三哥见她一本正经,说得也是头头是道,可她这说话的情态,他看着就是莫名想发笑。   他顺手撸了一把她的脑袋,猜她大概有自己的用意,不单是为了省钱。   □□姐因酒精过敏,上回出了一身的红斑。   她当时揉来抓去的,现在有些地方留疤了。   别的地方倒不打紧,就是她的脖子前面,留下一块不小的疤痕,惹得□□姐着实焦虑、伤心。   她最近特别着紧地抹药,指望让身上的疤痕浅些,整个人也变沉郁了不少。   一直心不在焉的□□姐,听珍卿这么长篇大论的,难得哼唧一声说:   “至于吗?节俭是节俭,赈灾是赈灾,难道连寻常汤水都供不起你了?”   珍卿没搭她的茬儿。   一直当背景板的杜教授,很高兴地夸奖珍卿:   “不错不错,怜贫惜弱、节省物力,这是新时代少年,当有之精神风貌。我看珍卿的提议很好。如松,倒不如,就给她蠲了这两项吧。”   谢董事长也笑着说:   “小妹对物价民生,知之详尽,如数家珍,可见平日她就是有心人,平常就关注弱势者的生计。   “母亲正该成全你的善心。孩子们,你们该见贤思齐,向小姑姑学习——”   一直在游离状态的吴元礼——就是大房的大儿子,这时候跳起来,指着珍卿大嚷:   “你说的都是哄人的,你不喜欢吃猪肝汤,也不喜欢吃鸽子汤,你前天吃得直恶心,还叫胖妈帮你吃的。”   静候一边的胖妈,特别稳得住,一声不吭地听元礼说。   珍卿不由瞪着这吴元礼,这小屁孩儿真是欠打,你不说话是有人把你当哑巴吗。   但吴元礼这一番话,立时说得大家哄堂大笑,连后妈和吴二姐,也笑得前仰后合。   陆三哥笑得特阳光,抱着珍卿的脑袋,特意揉搓了两下。   等他揉搓完了,珍卿耷拉着脑袋回头,讪讪地坐不说话。   就见斜对面的明珠姐,正含笑看向陆三哥,那眼神真是绵软动人。   大房的两口子,就只是附和着笑一笑。   等大家终于笑够了,□□姐感觉受到欺骗,就小声地嘀咕:“整天满嘴的鬼话。”   气氛因小插曲变轻松,大家就赶紧开妈吃晚饭了。   陆三哥特别好,有的菜离得太远,他都很耐心给珍卿夹。   □□姐看得心理不平衡,既不敢在此场合闹事,也没有心力在此时闹事。   她如今只敢噘嘴、翻白眼罢了。   一直话较少的杜教授,忽然敲杯子唤起大家注意,他看了大家一圈,又扭回头,笑意盈盈地对谢董事长说:   “如松,你最近太过忙累,看你操劳种种的事务,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自失帮不上你的忙,心里真是白着急。   “既然有孩子们襄助你,你也该稍微松弛一下。   “若不然你真的生病了,反倒把要紧事都搁浅了……”   杜教授看着谢董事长,又温温柔柔地说:   “如松,你为西北瘟灾操劳,连月初的生日也没过,不妨趁这个团圆聚会,我们给你补个生日宴会,如何?”   说着,他给谢董事长斟了一杯红酒,说:“你先喝点酒,放松放松精神。”   珍卿就看见谢董事长,很顺从地喝了两口酒。   听了杜教授的一通话,又喝了两口酒,谢董事长神情稍微松弛,却摇头失笑:“我正想节省开支,何苦大动干戈办什么宴会?”   杜教授就摇头说着:   “不必大动干戈,我有一个提议,谢公馆不提倡跪拜磕头,就让晚辈们轮流上来,亲一下你这个寿星。   “他们有祝寿的吉词,说一说也好,说不出也不妨,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嘛。”   杜教授才一出口,大房的吴娇娇就一马当先,跑上去不但亲了奶奶,还亲了杜教授,又背了一首晏殊的祝寿诗。——这真是个小棉袄无疑了   吴娇娇刚背完祝寿诗,吴仲礼也迫不及待也跑上去,一并亲吻谢董事长和杜教授。   然后他又祝谢董事长“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这一对小兄妹俩,把谢董事长两口子,哄得真是高兴极了。   后来,是有点扭捏的吴元礼上去,吴元礼只亲了谢董事长,并没有亲的杜教授,也没有背诗说祝福语。   等房三个孩子都上去了,吴二姐和陆三哥,就都招呼珍卿上去。   珍卿瞅了一眼□□姐,见这个人不太积极,她就赶紧喜气洋洋地跑上去。   她先抱着谢董事长左右亲过,然后在祝福词上玩点花样儿,说的是:   我祝母亲一片冰心,两燕双飞,三星高照,四时充美,五色不迷,六神遂安……   等珍卿一长溜说完了,吴二姐先给她鼓掌:“说得真好!口舌越发利落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一同给珍卿鼓掌,吴大哥也夸赞珍卿:   “可见国学上很见根基,小妹在乡里,还是认真攻过书的。”   珍卿正在接受夸奖,杜教授一把给她薅过去,这就把脸也怼到她嘴边,意思让她也好好亲一下他。   珍卿只好按照西式礼节,在杜教授左右脸颊上,勉为其难地亲了亲。   其实,珍卿不觉得西式礼节就那么香。   尤其前一个亲了后妈的人,就是讨厌鬼吴元礼,珍卿刚才把嘴搁到后妈的脸颊上,就等于是沾了吴元礼的口水。哼!   杜教授刚才喝了不少酒,他待珍卿就格外亲昵些,醺醺然地揽着珍卿的腰,问她:   “你上了半年教会学校,还不习惯西式礼节吗?我看你有点不自然。”   珍卿不知道咋回答,想了一想说:“我在老家,从小没有这个习惯。”   吴娇娇就特别奇怪:“小姑姑,你不有爷爷吗?你也不亲你爷爷吗?”   珍卿被杜教授咸猪手搂抱着,还真有点不大自在。   她想顺势摆脱杜教授的搂抱,这一会儿竟然脱不开。   她只好先答吴娇娇的问题:“我爷爷是内秀的人,他不仅不让我亲吻他,他连手都不给我牵哒。”   说着她祖父手都不给牵,珍卿那莫名滑稽的神情,像是现在新式的男女恋爱,男孩子抱怨女孩子不让牵手——她这言语表情真让人忍俊不禁。   大家都不禁笑起来,连吴家的两口子,也觉得她真是孩子气。   珍卿已被杜教授拉着,挨坐在他大腿上,珍卿暗暗地运劲儿想脱开。   吴元礼就问珍卿:“你在学校,不亲修女、嬷嬷吗?”   珍卿真不喜欢亲她们,那些修女、神父一天到晚,不知道被多少人亲过多少次。   也不知道一天洗几回脸,她是真没兴趣搞这套吃口水游戏。   但摆在明面上的话,可不能这么说。   要不然,刚才杜教授说她亲人不自然,大家岂不觉得,她是在嫌弃自家的人?   珍卿就很无所谓地,跟吴元礼说:“外国人都毛乎乎的,我一亲一嘴毛,我可不喜欢亲他们。”   珍卿这么一说,大房的三个小孩儿,就都嘎嘎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大人们都觉得好笑不已。   吴娇娇还特意跑过来,很可爱地跟珍卿说:“小姑姑,你亲亲我,你看我毛不毛乎的?”   珍卿顺势从杜教授身边走开,捧着吴娇娇可爱的小脸儿,吧唧亲了一下,笑着说:   “娇娇真香,你是我们家最香最嫩的小可爱,一点也不毛乎乎的。”   吴娇娇仰起明媚的小脸儿,又有点羞涩又特别骄傲,忽就跑到她妈妈怀里,咯咯咯地笑起来。   吴大嫂逗着小女儿,难得对珍卿没有恶感,但也没有好感就是了。   陆惜音也插话说:“外国确实毛发重,我们学校有个修女,她竟然还长胡子,同学们暗地都笑她,还给她取了绰号呢。”   珍卿趁势又回到原位,陆三哥拉着她的手,带她坐下。   ……   这一天的晚饭吃到很晚,吃完以后,杜教授把珍卿拉去书房,说了点她上学的事。   杜教授喝了一些酒,反正有点醉醺醺的,上天入地扯着珍卿瞎聊天,一会儿说春秋,一会儿说唐宋,又说到他在国外的留学生活,一会儿说他在国内的奋斗生涯。   然后他又问珍卿,给她的那些书看了多少。杜教授说又给她找了一些。   珍卿心里一个咯噔——她最近处在疯狂画画模式呢,哪有空看那些外国名著?   杜教授说到看书,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了东北角的一个立柜,珍卿凑过去一看,嚯,比人还高的柜子,各种书都占满了。   珍卿发愁地看着书柜,说:“爸爸,我没看过外国小说,读得得慢,只读了五六本。”   杜教授顿了一下,有点遗憾地说:“依我的建议,你可以稍微加快速度,先广泛地涉猎西方文学。”   然后,杜教授跟珍卿说:“有一件事,爸爸必须要交代你,教你书画的李师父,他是守旧派的官僚文人,他的经历很复杂。   “他有个好友叫简夷明,还有两个学生魏广元、姜戡,那都是出名的保皇党,这三个保皇党凑在一起,借着保皇的名义,向海内外的华侨华人集资,私下却将钱挪为私用。   “总之啊,这些人遗老遗少,兴风作浪,闹出了很多令人耻笑的丑剧,为开明进步之士所不耻。   “珍卿,你年纪还小,不要被流言蜚语所累。以后要是外人问起来,尽量不要提到李师父,明白吗?”   李师父宦海沉浮多年,传统学问也很精深,就是现在他已不在江湖,江湖上还有他的遗迹——比如他著述的一些书籍,还有一些书法画作,还在市面坊间流传着。   做李师父的徒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珍卿是个喜欢闷声发大财的人,就想低调地挣钱,所以从不主动提及李师父。   杜教授让她不要主动提及师父,免得被说成有那些保皇党的师兄师叔,引来无谓的麻烦,说起来也算好心。但是听在耳间,感觉莫名地别扭。   珍卿跟杜教授说:“李师父人是保守,可没有掺和什么保皇,他只是个落拓隐士。爸爸,师父、师娘待我很好。我不会借师父的盛誉邀名,为自己牟利;但如果有一天,真需要袒露师出,也不愿以李师父为耻。”   杜爸喝酒只是半醉,醺醺地沉吟一阵,说:   “你有这样的主见,爸爸只有高兴的。——说起来,也没那么要紧。”   ……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就么多了感谢在2021-05-10 17:24:03~2021-05-11 13:5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抹抹哀愁 2个;zooe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落知秋 85瓶;花花不是花、慕斯 20瓶;苏栗、是芋泥吖、m15、云端 10瓶;拂晓 9瓶;惑光求完结 5瓶;haoxinqing1027、逢考必过、彼得潘⑦ 3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闲来居家二三事   腊月十三的这天晚上, 珍卿从杜教授书房出来,看见□□姐在外客厅里打电话。   她的声音有些低迷,似在问电话那头的人, 什么时候回海宁。   珍卿就放轻脚步,走过外客厅, 从北面楼梯上去了。   珍卿刚走到廊上来, 秦管家守在三哥门口, 招手对珍卿说:   “五小姐, 太太和二小姐, 都在三少爷这儿,交代有话要跟你说,五小姐快过来。”   珍卿就进了三哥的房间, 果然秦管家口里的三个人,都在小管厅里坐着。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吃着瓜子,拿了一只镶框的画在看。   吴二姐看见珍卿, 招手叫她过去, 陆三哥也虚揽着珍卿, 笑问:   “上回生日送的画,母亲和二姐, 看不懂什么意思, 正要请教你呢?”   吴二姐就很疑惑:“小五,你这画的, 是老虎还是猫呢?住在树林里的, 该是老虎;可我看真像一只猫, 它背后还有老鼠呢。”   陆三哥拉着珍卿坐, 玩笑似的说:“这个谜题, 也困扰三哥好久, 小妹,给我们解解疑惑吧。”   珍卿不好意思地摸摸辫子,说:   “三哥生肖属虎的,老虎是森林之王,当然很威风,可是也很辛苦。   “等他哪天做烦了森林之王,还可以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小猫咪,轻松地去捕鼠吃;   “要是嫌老鼠肉不好吃,也可以在旁边的水塘里捕鱼,鱼也好吃。   “等他做小猫咪做烦了,再摇身一变,就又变成森林之王,可以吃鹿肉了。”   陆三哥的眼神,蓦然变得绵和。   难得她一个小女孩子,能从他的风光背后,看到他不足与外人道的辛苦,他把手盖在珍卿头顶,笑着说:   “小妹真是用心,三哥竟没有领会到。”   吴二姐抱着画框,瞅着那画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地跟谢董事长说:   “妈妈,你看,原来这一小片水塘里,确实游着两条小鱼,不过小得看不出来。”   说着,就恍然大悟地失笑。   珍卿抿着嘴笑,没有吭声,她是特意画得那么小,让看画的人看得仔细一点,这样才有趣味。   热闹地跟他们说了一阵话,珍卿想上厕所,就顺势从三哥房里出来了。   她心情还挺不错的。这样温馨的感觉很窝心,让她对这个家,更添了一点归属感。   ……   珍卿回到房间,打开她的书柜,看着一柜子外国名著,瞅着都觉得心累得慌。   她计划画一百三十二张图,现在正好画了一半,明年二月交稿,时间倒是来得及。   这些书还是看看吧,杜教授不像杜太爷那么暴躁,可也是个执着的人,他已经问了好几回她的读书进度。   还是要有个姿态,给杜教授一个交代。   先找出一些有印象的,《德伯家的苔丝》《茶花女遗事》《安娜卡列尼娜》《堂吉诃德》……   珍卿花了两个小时,就把《德伯家的苔丝》读完。这书是用白话文翻译过来的,翻译得不怎么地。   珍卿翻看完这本书,中间去洗漱了一下,回到床上又开始读《茶花女遗事》。   这《茶花女遗事》是半文言文的译文,语言读着挺有美感。但她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早前读了两个爱情悲剧,珍卿睡着以后,做了一夜的怪梦,第二天起床真是累得慌。   她一推开窗户,见霜天之下到处雪光皑皑,清寒冷气扑面而来——这白雪琉璃世界,真让人心旷神怡。   珍卿趁着好心情,读了一会儿新学的英语,等到叫吃早饭才下楼。   她吃完饭后全副武装,想趁这天气堆个小雪人,结果大房的吴仲礼和吴娇娇,也嚷着要跟小姑姑一起去玩耍。   接着吴大嫂就跑出来骂:“死小人,外头冷飕飕的,伤风感冒怎么算,不要打针吃药哒?”   说完又扭过头来,勉强和声细气地跟珍卿说:   “小妹,你也是大姑娘了,别总风风火火的。你如今该多学姐姐们,举动文静优雅一点。   “走到人前一亮相,大家异口同声地夸奖你,也额外高看谢公馆不是?”   珍卿笑眯眯地跟吴大嫂说:“大嫂,你放心吧,我在外面一定文静优雅,在家里,还是叫我自在些吧。”   吴大嫂现在对珍卿,不过是个面子情,珍卿对她也不外如是。   如今,谢董事长不叫吴大嫂管家,吴大嫂整日闲极无聊,难免心思比较敏感一些。   她觉得珍卿这样反应,是不服她的管教,俨然是看她如今失势,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她心里暗暗切恨不已,却又着实不敢发作。   这个丫头如今有婆婆护着,连二妹和三弟都青睐有加。她丈夫吴祖兴一再叮嘱她,别去招惹这混不吝的丫头。   虽说珍卿未必要听吴大嫂的,但未免大房的孩子不肃静,她只在花园里堆了个小雪人,她就结束了户外的活动,跑回楼上继续画画去了。   于是她这大半天都在赶画稿,中午饭也在房间里吃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出门的人们都回来了,还带了有客人回谢公馆。   谢董事长带着吴二姐和陆三哥,还有她堂哥家的侄儿谢敏行,都在内客厅里商量拍卖会的事。   说到慈善拍卖会,谢董事长带着儿女,前后奔波了数日。   经过她的亲身宣传和走访,相当一部分人都很踊跃,表示愿意捐出东西来做慈善竞拍。   而谢董事长公司的广告部,制作了慈善拍卖会的广告,不但在各大报纸、杂志上刊登,还在街道上、电车头上都贴了广告。   总之声势闹得很不小。   仅仅这两天的情况来看,坊间的反响都很激烈,除了工商界、金融界的人士,包括教育界、文化界的人士,不少都踊跃参与进来了。   声势越闹越大,这后续的许多杂事就来了。   他们需要联络统筹此次拍卖的拍卖行,要做好与会嘉宾的联络和告知工作,要安排好娱乐活动和饮食、休息等。   而且,就算有拍卖行主持此会,捐上来的拍卖品定价,拍品目录的制定,拍定物品的保存运输等,不可以全交由拍卖行来办。   谢董事长办的是慈善拍卖,要保证拍所得款项万无一失,不能闹出监守自盗的丑闻,她一定要亲自盯着的。   而吴大哥嘛,现在是年底最忙的时候,花仙子公司的事离不开他,他主要还是管着公司的一摊。   吴二姐医院事情也忙,还有联络买防疫物资的事,就只能帮着谢董事长干一些杂事。   等拍卖会的拍品单子和请帖做好,还要有人来写请帖,帖子写完了以后,还要去给各处的嘉宾送请帖。   ……总之,拍卖会千头万绪,杂事实在是多。   这里商议得热火朝天的,把吴大嫂和他的孩子们,也吸引过来听大家说话。   这时候,谢董事长跟杜教授说:“志希,咱们家写字最好的是你,各处要写字的地方,免不了要偏劳你,你可不许推脱。”   杜教授就摆手笑了:   “自然不会推脱,不过——学校评议会期末实在事多,还有期末考试都要筹备。我一人怕顾不过来,我给你举荐一个人。”   谢董事长笑问:“你举荐的何方神圣啊?”   杜教授就摆手笑说:   “何方神圣不敢当,就是咱们家的珍卿。   “她从五岁练习书法,经两位国学大师指导,下苦力练了十多年,如今很见功夫了,字写得比我好得多。”   满屋子的人都惊讶,有的人还挺狐疑,似信不信的样子,就是陆三哥笑而不语。   陆三哥既听过珍卿求学的事,也见过她的亲笔手书,知道她的字很见功夫。   吴大嫂觉得这杜教授,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谢董事长的堂侄儿谢敏行,是在长沙开洋火厂的,来海宁有公事要办,顺道来谢公馆拜望姑母。   他就很惊奇地道:“小表妹小小年纪,听着气象不凡啦,姑妈,何不把小表妹叫来一会?”   陆三哥笑着跟胖妈说:“胖妈,你看小妹在做什么,让她下来见见敏行表哥。”   胖妈就说:“五小姐学了一天,下午说头闷乎乎,又犯了困,如今正睡着呢。”   吴大嫂就笑着说:“我就说她小人家不抗冻,早上一心跑出去堆雪人,怕是有点着凉了。胖妈,你赶快上去瞧瞧,小妹有没有伤风,要不要吃药哒?”   胖妈翻眼皮看吴大嫂:   “大少奶奶,五小姐身体好着呢,她可没有伤风。   “她一早在房里念洋文,吃完早饭玩了一会儿,就回了楼上写大字,再不就画画儿。   “中午饭吃完又看书,看着书又教我念了一会儿洋文。   “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她学得这么勤谨,头闷犯困也是寻常。不见得是堆雪人弄的。”   吴大嫂被个老妈子抢白,心里自然厌恨不已。只可恨这老妈子,救过二妹祖怡一命,大家平日都容忍着她。   众人听得颇觉纳罕,连谢董事长都好奇,笑着问:“小五怎么教你洋文的?你都学会了么?说来我们听一听,这可是稀奇事。”   连陆三哥,都向胖妈投去关注的一瞥。   胖妈当着众人,一点也不扭捏,就站好了大声地说:   “五小姐教我的,像个歌子一样念出来,还念得挺顺溜的。听好了啊我开始要念了。”   她就果真开始说念起来:   “来是康母去是狗,康母康母狗狗。   点头噎死摇头搂(lōu),噎死噎死搂搂。   我是唉你是呦,唉唉呦呦。   见面问好说海搂,海搂,海搂……”   □□姐先笑得前仰后合,说:   “你说的什么鬼东西,你说的是英文吗?教出来的学生这样,我看先生也不怎么样。”   吴二姐也笑着说:   “我学英文的时候,却念的是‘清晨见面谷猫迎(good moring),好度由途叙别情(how do you do)。   “死记这些音声,别提多怪诞了。我看小五教的这些,比我从前学的顺口溜强多了。”   其他人也觉得这个事好玩得很。   杜教授笑哈哈地,跟胖妈说:“不论如何,表哥来了还是要见的。胖妈,你去把珍卿叫下来。”   表哥谢敏行笑得喷茶,问身边的陆浩云:“这样的歌子,是小表妹在哪里学来?倒真是有意思。”   陆浩云笑得含蓄些,他看胖妈开门出去,跟敏行表哥说:   “五妹妹古灵精怪,有时候好发诙谐之语,也许是她自己编来玩的吧。”   敏行表哥一扭头,又去恭维杜教授:   “只从小表妹教育佣人一事,书香门第的盛雅之风,就可见一斑了。姑父教导有方,小侄真是佩服。”   杜教授听得眉开眼笑,却摇头摆手,谦逊地说道:   “哪里哪里,小女不过在乡野之间,蒙贤明师长不弃,耳提面命数年,学了一点皮毛短浅的东西……”   过了一刻多钟,胖妈带着珍卿下来。   珍卿沉睡中被人叫醒,整个人还迷迷登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尤其她左边脸颊上,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出一道长长的红痕,更显得她迷迷糊糊的。   吴大嫂就笑着看珍卿说:“五小姐好睡啊,比醉卧芍药丛的史湘云,还睡得憨沉呢。”   谢董事长就说:“她这年纪正长身体,觉多是好事。”   吴娇娇就问她妈:“我睡觉多,是不是也在长身体?”   这个话题就岔开了,   看珍卿睡眼惺忪的样子,陆三哥心中暗感无奈。   本来觉得不该叫醒她,但杜教授当众发了话,而敏行表哥又迫切想见,他就不好逆众人之意。   陆三哥拉过珍卿,让她站到敏行表哥面前,说:“这位是母亲娘家的二表哥,是三舅舅的儿子,快跟二表哥问好。”   珍卿连忙脆生地说:“二表哥好。”然后,扎实给他鞠了一躬。   谢敏行见她神情恍惚,跟想象得古灵精怪,不大符合。   不过还是拿出见面礼,递到珍卿手上,笑着说:   “这是周一生的金货,正宗的美国紫金,不知道小妹喜欢什么,就买了一条链子,一对耳环。”   谢表哥打开两只紫绒盒,珍卿看这金饰颜色正,觉得敏行表哥是实诚人。   珍卿认真谢过敏行表哥。   敏行表哥指指她脸上:“这好像是书脊压出的印,睡觉前还在用功啊?”   珍卿不遮不掩地说:“看《茶花女遗事》,不记什么时候睡着的。”   敏行表哥热情评说数句:   “噢,这个《茶花女遗事》,我念书的时候,也要背着长辈偷摸看的。   “我们小时候,只看十大才子书,那些陈词滥调的弹词、传奇,看得没有多大意趣。   “乍一见遇到《茶花女》,这种绮恻缠绵的故事,简直像进到另一个世界,看得人神魂颠倒的,才知道红尘男女的故事,也可以写得这么跌宕,简直像天外来书一样……”   谢董事长也笑着附和,说她看时正怀着陆三哥呢,简直看到废寝忘食,看完还大哭一场。   谢董事长这一接话,现场就莫名变成《茶花女》评论会,大家都建了一层楼大发议论。   □□姐见珍卿沉默寡言,推着珍卿问:“你怎么一言不发?是不是也觉得感人肺腑,让人浴霸不能?”   珍卿感觉还没怎么醒,说:“我还没看多远呢,就看到女主人公发病咳血,男主人很关心她。”啥欲罢不能呢,看着直犯困啊。   □□姐紧跟着追问:“那你对这个情节,有什么感想?”   众人莫名期待地看着她,珍卿迟钝地思量一下,说:“有病就治病嘛。”   想一想那时候治不了肺痨,就往回找补了两句:   “《黄帝内经》里面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中医里总讲扶正袪邪,即便邪不能卒去,邪也不能压正。   “茶花女的这种病,又不是速死之症,她平时善自保养,让自己健壮一些,也可以带病延年哒。”   陆三哥听得忍俊不禁,从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想到扶正驱邪和带病延年,也只有小妹这样的神人了。   □□姐大恼,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说珍卿看书是在牛嚼牡丹。   说着,她就踢踢哒哒地跑出去了。   说完这个闲话,杜教授正说叫拿纸墨来,叫珍卿写点字给大家看。   结果秦管家过来,请大家移步餐厅,准备吃晚饭了。   最近临近年关,难得家里人聚个齐全,就听他们大聊公事。   吴大哥说公司的事,吴二姐说医院的事,谢董事长最近忙的,都是义赈会的事。   珍卿主要带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基本上不会插嘴。   陆三哥反倒很少说他的生意,倒是谢表哥问起来:“浩云,我听说,你要跟人合作办丝厂?”   珍卿看其他人,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还是吴大哥有点不以为意:   “浩云,知道你雄心勃勃,以振兴民族工商业为志向。   “可是大哥要提醒你,你现在摊子铺得太大,米、面、灯、皂,你都已经涉猎了。如今又想进入丝织业,你又不懂缫丝、织丝,何不稳扎稳打,先多做出些本钱来。   “我们如今染色布,大兴旺起来了,现在是拼着占据市场的时候,正要大加产量。   “浩云,咱们兄弟齐心一起做,一两年内,占领全国七成以上市场,胜券在握。”   吴大嫂也笑着附和,说:   “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浩云,你跟你大哥都能干,如果能携手并进,岂不是如虎添翼?   “到时候,咱们家的成色,可就不止这样。敏行表哥,您说是不是?”   这敏行表哥喜盈盈地附和:   “谁说不是呢,人说虎父无子,像姑母这样的巾帼豪杰,养出来的也是人中龙凤,如果真能兄弟齐心,肯定能大有成就。”   珍卿暗观其他人表情,就见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还有话题中心的陆三哥,都是礼貌但不热络的微笑,显然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冒。   气氛一时间凝滞起来,坐在珍卿对面的□□姐,正想开腔说点什么。   一直当背景板的杜教授,这时候又说话暖场了:   “如松,难得敏行来海宁,饭桌上别讲生意经,孩子们都闷了。   “你看看,这么丰盛的一桌菜,大家都不敢动筷子,你看这糖醋鲤鱼都冷了,还有这白斩鸡、红烧蹄膀,都快要浸住了,快招呼大家吃着,冷了就不香了。”   谢董事长袖善舞,生意做得顶呱呱,怎么会没有一点城府?   她也就顺着杜教授的话音儿,热络地招呼侄儿吃菜。   珍卿有点讪讪地想,这两口子的角色,整个地颠倒过来。   不露自威、震慑儿女的,是谢董事长,而打圆场扭转气氛的,却是堂堂男儿的杜教授。   看杜教授笑得真贤惠,珍卿忽然觉得,都说杜教授是软饭王,但他其实还挺真诚的。   真是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三十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了,珍卿赶紧回到楼上去了。   陆浩云吃饭之后,略陪了一会儿敏行表哥,上楼换了一套衣服,就去敲珍卿的敲门,半天都没有听见动静。   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举起手要敲门,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他就没有再敲了。   不过片刻,穿着睡衣的珍卿开了门,她显然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上还包着毛巾。   陆浩云勾勾嘴唇,轻声问:“方便进去吗?”   珍卿摸摸头上的毛巾,但立刻认真地点头,把就陆三哥让进房间里。   珍卿把陆三哥让进来,两个人傻站在地上,珍卿反倒有点手足无措。她头发还没吹干呢?   就听见陆三哥问她:“电吹风放在哪里?”   珍卿指指她的寝间,说放在梳妆台的右边柜里。   陆三哥长腿大步地过去,取了吹风机,招手叫珍卿过去,珍卿边走过去过说:“三哥,我自己来吧。”   陆三哥拉着珍卿的手,让她乖乖地坐在床边,就开始动作很轻柔地,给珍卿一片一片地吹干头发。   等吹到差不多干的时候,吹风机那嗡嗡的声音,戛然而止,珍卿连忙站起来,自己把吹风机收放好。   陆三哥的眼神,温温淡淡地看着她,眼里有一股含蓄的柔情。   他见她似乎不太自在,就拿起她床上放的《茶花女》,随意问了一句:“喜欢看这一类罗曼蒂克小说吗?”   珍卿不由愣住了,难道三哥也想问她的感想。   珍卿皱眉想了一想,说:“就是还行,嗯,他们感情真丰富。”   她个人是比较理智派的,茶花女对男主人公的爱,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男主人公对茶花女的爱,其实有点莫名其妙,如果非要说理由的话,本质上好像是为色所迷。   陆三哥看着她,觉得她神情真是懵懂,心里忽就漫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他随即转移了话题:“现在有没有东西要捎回睢县?”   珍卿听得又愣,陆三哥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有跳跃性。但她连忙点头说“有”。   临近年关,总要给杜太爷和亲友们,捎一点拜年的礼物。   陆三哥很随意地跟珍卿说:“三哥的不少生意,在禹州的省城有外庄,以后再要寄送东西,直接跟三哥说。”   珍卿是暗暗称奇,她正想着以后传递东西,不想再麻烦远堂侄子呢。   杜教授对杜远堂态度寻常,而珍卿如今跟远堂侄子的关系,也有点微妙起来了。   之前有一回,杜三婶打电话,说想来谢公馆,来看看珍姑姑和叔爷,说是正经一个家门的亲戚,总不上门孝敬长辈,心里都不肃静。   珍卿跟她说了半天,才劝她熄了这心思。豪门大户的高门槛,不是那么容易迈进来的。   从这件事情以后,珍卿就意识到,她该跟杜远堂两口子,保持一点距离,不能再老是麻烦他们。   如今,她自己勉强算是融入谢公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随便利用谢公馆的人脉势力,为自家的亲戚乞求福利。   可杜远堂两口子,本就是冲着谢公馆的钱势来的。   这谢公馆家大业大,就像冬天的大火炉子,是人都想来沾点热乎气。   杜远堂两口子,也没能例外。   但是凭良心说,珍卿其实得了杜远堂两口子不少照顾的。   她肯定不会把关系闹僵,但有些时候,人际关系必得有个取舍。   她本身也没想削尖了脑袋,揪着谁的龙尾巴上天,而她的亲戚却有这个意思,她就觉得非得谨慎处事了。   要不然,说不定有一天,她会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珍卿把这件事,跟杜教授提了一下。   珍卿一向觉得,杜教授是个傻白甜,他的评价却很有意思:   “这两个人,不算坏人,可是世界上最恶俗势力的人,少跟他们来往些也好。”   从此以后,远堂侄子两口子,再打电话约她玩啊,或者有东西送给她啊,她能推脱都推脱了。   但大家还是和和气气的,力所能及的忙,该帮还是要帮的。   毕竟玉琮的爷奶、爹娘,对珍卿和杜太爷,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   碍着李家庄的老亲戚,也不能对远堂侄子做得太绝。   现在陆三哥忽然说,可以帮她往睢县捎东西,简直是瞌睡送遇上枕头。   珍卿下意识掂量一下,觉得三哥毕竟比远堂侄子更近的。   呜呜呜,怪不得说三哥朋友多,他要是用心起来,真把事情做得周周致致,太暖心了。   这简直是及时雨宋江嘛。   想到陆三哥对□□姐,还有陆三哥对吴二姐,她如今也真是亲妹子的待遇了。   可以说,做三哥的姐姐或妹妹,真是人生的一大福气。   陆三哥摸摸珍卿的脑袋,莫名叹了一声,跟她说:“跟三哥聊聊天吧。”   珍卿乖巧地点点头,想起今天餐桌上的情景,她觉得三哥可能不开心。   陆三哥的心思,倒不在饭桌上的事情上。他在琢磨的,还就是远堂侄子的事儿。   就在前不久,开洋皂厂的杜远堂,有一件事求到陆浩云头上。   杜远堂跟人合开一家洋皂厂,算是有头脑的买卖人,产品也做得不错。   但杜远堂和合伙人,在海宁人脉不广,各种势力都要应付,但应付得并不太好。   他们把洋皂做出来,却销得不怎么好,干不过那些做久的厂子。   这人就求到谢公馆来,按理说大哥是长子,亲戚家的事该是他管。   但大哥跟杜教授关系寻常,根本不搭理他那侄孙杜远堂。   那杜远堂倒没找杜教授,也没有找小妹,而挨挨蹭蹭地找上陆浩。   陆浩云近来,极欢喜他这小妹,也算是爱屋及屋吧,倒帮他想了些主意,介绍了一些人脉。   作者有话说:   我有位长辈不大好,心里很乱。不断更,会在存稿箱放一点定时发,不过不会太多。感谢在2021-05-11 13:51:34~2021-05-12 01:3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抹抹哀愁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萝拂行衣、高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珍卿书画显身手   杜教授推荐珍卿, 帮慈善拍卖会写点请帖、名牌,还有拍品目录啥的。   到这天中午的饭桌上,吴二姐跟大家夸赞珍卿, 说她字写得真是好。   吴二姐特意把珍卿写的帖子,拿过来给大家传着看, 连吴大嫂也刮目相看。   一向对珍卿不咋地的吴大嫂, 也跟吴元礼说:“你看看小姑的字, 该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 以后多跟小姑请教, 学好了你爸爸要夸你的。”   吴元礼老实应了一声,他的头埋得低低的不说话。   大家聊着书法的事,谢董事长说起小时候学字的事。   她说她从小性子野, 写大字总在敷衍,为写字的事,不知道挨了先生多少打。   然后吴二姐又说起来, 是不是做些宣传画, 做成导引路牌之类的, 放到拍卖场的外厅。   谢董事长想了一想,说:“你想得也很有理, 鸡毛蒜皮的事太多, 就让公司广告部来做吧。”   杜教授又替珍卿毛遂自荐:“如松,公司年尾事情多, 我看不必兴师动众, 珍卿是个能写会画的, 就让她帮人帮到底, 帮你们画这个宣传画吧。”   珍卿无语地看着杜教授, 用公司广告部的人, 就叫兴师动众,用她好像就可以招之即来,真不会在人前替她抬身价。   但珍卿也不可能推脱,就谦虚地表示,自己可以试画一幅,如果觉得画得还不坏,她就把需要的宣传画都画完。   如果觉得她画得不合适,等明天再另请高明也不迟。   杜教授真像个人来疯,说要让珍卿画画。   这才一吃完午饭,他就兴匆匆地,让人帮着珍卿,把所需要用的颜料笔墨啥的,全都搬到内客厅的大长桌上。   意思还想要大家围成一团,特意观摩珍卿来作画。   珍卿站在内客厅的角落里,看着杜教授,在那指指画画地张罗着,兴奋得简直像捡了金元宝。   珍卿干脆扭头不看,就先在一边琢磨,怎么设计这一幅广告画。   她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先拿了一张不大的纸,用铅笔在上面勾画一会儿,大概心里有数了,又用毛笔大致勾画好布局。   她就把这个概念小图,先给谢董事长和吴二姐看一下。   谢董事长二话不说,连声地说“好好好”,吴二姐都说简洁大方,主题明确。   就是□□姐想法极多,一会儿说这个图案不好,一会儿说这空地方可以加点东西,布拉布拉,幸好吴二姐把她扒拉开了。   准备工作弄好了,珍卿稍微挽起袖子,神情变得清冷宁静,渐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怎么搭理人的。   大家一见她举动如此安静,跟平时浑然变了一个人,颇有点世外高人的风范,他们也不高声说话,也不随便走动了。   珍卿先用羊毫笔,以细线勾出轮廓。   就见她动作挥洒自如,起势落笔如行云流水,完全是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在画,不一会儿,就见她勾出大体轮廓。   这一整幅画儿中间的部位,画了两个穿在一起的心,底下有两只手捧着这两颗心。   画面的左边,画着一些倒伏在地的人,配着荒凉灰败的背景;而画面的右边,有三三五五的男女,往一个箱子捐献东西。   故事的构图并不复杂,人物也只画的是剪影,连脸也不给他画明白,所以画得还是比较快的。   只是上色麻烦一些,难免要等一等的。   结果这个画蛇添足的杜教授,又跟大家卖弄,说珍卿得名家指点,各种书体都写得不错,不如叫拍卖会的大横标语也写了。   但吴大嫂就不以为然了,说这毕竟是用大笔写大字,小妹手力要是不够,恐怕写不好的。   杜教授就拍胸脯说:“她可以的,我听她表叔说过,逢年过节,她常给各家写斗方,那标语也一样写在方纸上,写横式的标语,跟写斗方是一回事情。”   吴大嫂撇着嘴就不说话了,杜教授特别殷勤地,帮珍卿把那写横幅的粉色方纸裁好。   慈善拍卖会的大标语,是写“西北瘟灾筹款慈善拍卖会”,一共十一个大号字,每个字就写在一张方纸上。   珍卿懒得多说话,把一张粉色方纸压好,沉静地手起笔落,唰唰唰利落入笔。   不一会儿,她就把十一个字写完,一点没有停顿迟疑。   下午晚一些时候,吴大哥也从公司回来。   他过来拿起珍卿写的大字看,很惊叹地看一眼珍卿,跟大家说:   “小妹的字,着实造诣很深,我这样的水平,完全不能方比。”   杜教授在一旁跟谢董事长讲,这个“瘟”字的章法结构,起落如何,收势如何……   谢董事长含笑听着,神情也很是赞叹。   而吴二姐过来抱着珍卿,笑着跟大家说道:“我看在小五面前,谁也不好意思拿笔,以后咱们家的对联字画,全可由小五包办下来了。”   陆浩云回到谢公馆时,发现内客厅里热闹极了。   大房的三个小孩子,还有二姐和杜叔叔,看着桌上一幅广告画,在一起兴匆匆地议论着。   二姐和仲礼一人拿着一联,听二姐在念:四海之内皆兄弟,同舟共济。   吴仲礼也大声念出下联:九州方圆是一家,众志成城。   吴娇娇在那欢呼鼓掌说:“小姑好厉害,小姑会写好多花样的字,小姑好伟大。”   吴二姐招呼陆三哥,给她看珍卿画的画和字,喜盈盈地说:“咱们有了小五,才足可称是书香门第。”   陆浩云把那一幅幅字,逐一观摩一遍,含笑赞美道:“很出色。”   然后,他四下里逡巡一圈,回头问吴二姐:“小五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就见珍卿从外面走进来。   杜教授死乞白赖地缠着她:“珍卿,你小篆写得最好,再给爸爸写个对联吧,爸爸挂在书房里,大家看着,肯定都要夸奖你。”   珍卿早就不耐烦了,不过她只是神情淡淡,还没有乱发脾气。   她走过来,跟三哥打了个招呼,一边收拾着她的笔墨颜料,一边跟杜教授,咧嘴笑着说:   “爸爸,你的房里,不好挂篆书对联的。恐怕于你的名声不大好。”   不但杜教授摸不着头脑,其他人也听得奇异,吴二姐扯着珍卿问为什么。   珍卿笑呵呵地说:   “我小时候读《西游记》,把那些妖精的洞府名称,还有他们洞府外的楹联,都给它写下来集在一起。   “写的时候用的是行楷。教我的匡先生就说,我用的书体不对。   “他说那些神仙妖鬼,个个活了千年万年,它们的洞府肯定用的最古的文字。   “最古的文字,无非是大篆和小篆。教我的李先生精研古今书法,他家门上,也没有用篆书写对联。   “如今,只有千年万年的妖精,才不会用今天的字,反而用两千年以前的篆书,挂出来装门面。   “爸爸,外人看见你门上,挂着的是篆书对联,不明所以的,恐怕猜测你那房里,住了一个老妖精呢。”   说得大家立时哄笑起来,都说珍卿牙尖嘴利,真是促狭。   吴二姐也笑得弯腰:“你这可真会胡诌,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杜教授也不以为忤,指着珍卿笑骂:   “你这小妮儿,真能拐弯抹角骂人。前朝的钱大学士,就以篆书对联闻名,你难道说他也是妖精?”   珍卿撇撇嘴,小声嘀咕,说:“那也说不定。”   众人不免又哄笑起来。   等到了餐桌上,吴二姐特意把这话,讲给没听到的谢董事长和吴大哥听。   谢董事长也听得大笑,指着珍卿说:“咱们家五小姐,平常瞧着老实和气,真要促狭起来,也属她的俏皮话最多。”   连吴大哥和吴大嫂,也都笑得不行,吴大哥也说:“咱们家小妹,真是一肚子奇谈怪论,说出来总是引人发噱。”   杜教授犹不罢休,看着珍卿笑说:   “既然,你说贴篆书对联是妖精,那你给我写一幅诗轴,这是几千年的文人雅趣,总不能说是妖精的作派了吧。”   珍卿兴趣缺缺地说:“我不想写,我太累了。”   别人还没插上嘴,吴大嫂笑着说:   “自古以来,都是能者多劳,常言又说‘不吃苦中吃,难为人上人’。   “小妹,你既有这个天赋,可不能懒怠荒废了。你的三个侄子侄女,说不定还要承你教导呢。”   珍卿扬着脸看她,说:   “自古以来是这样,就一定对吗?我们杜家庄有一头老黄牛,十里八乡,就数它最会在耕田,最吃苦耐劳不尥蹶子。   “可是没上几年,他就生生累死了,它死前回想自己一生,浩叹连连,给同村的牛留下遗言,你们晓得他说得什么吗?”   大房的几个小孩子,简直把小姑姑说的话,当成是真事在听,连忙催促小姑姑快揭谜底。   珍卿也不多卖关子,就慢悠悠地说道:   “老黄牛跟同村的牛说,我劳累了一辈子,临死才悟出一个道理:这世上的牛会累死,可这世上的地,却永远耕不完。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你们要引以为戒。”   一番话还说出了哲理,连小孩子都听难过了,吴娇娇泫然欲泣,抱着身边的妈妈说:“老黄牛真可怜。”   大人们听珍卿这样说,一开始忍不住发笑,笑完也纷纷感慨不已。   吴二姐笑着跟谢董事长说:   “我听着小五这番话,倒像是点化我来了。   “唉,说起来,我许久不曾休息,现在觉得浑身不对,可别落到老黄牛一样下场。浩云,你别光顾着笑,你也是一样的,该好好地歇息一下。”   陆浩云就看着珍卿,摸摸她脑袋说:“听人劝吃饱饭,那我就听小五的劝,在家里休息两天吧。”   连站在旁边的佣人,也忍不住附和:   “都说会干的累死,不会干的玩死,五小姐说得在理。”   吴大哥也跟着笑,说:“小五这么多奇谈怪论,一听还挺有道理。小五,以后大哥跟你求字,你也搪塞过去吗?”   珍卿不甘不愿地说:“那也许可能不大会吧。”   说得大家又是哄笑,吴二姐笑得直向后仰:“你看她用了这么多虚词,就晓得她心不诚。”   陆三哥也笑着,又薅了一把珍卿的脑袋。   □□姐斜了珍卿一眼,说:   “叫你干点事,你名堂可真多。   “怪不得你来了谢公馆,从来不显你的本事,就是怕我们偏劳了你,是吧。”   珍卿为自己辩护:   “我十四岁那年,都知道我写字好了。   “先是杜家的近亲,跟我求对联、求门画。过了没有一个礼拜,整个村子的人,都来求对联、门画。   “我整整二十多天,读书的功夫都没有,写到手都肿了,求字求画的人还是不完。   “我祖父竟然也来者不拒,还说乡里乡亲的不好得罪。   “如此以来,我还怎么能念书呢?真是不胜其烦。”   杜教授蛮神奇地问:“这件事,爸爸没听你说过啊?你后来怎么说动你祖父的,他可是听不得逆耳之言的。”   珍卿看一眼身边的三哥,他正含笑看着她,珍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说说从前抖的机灵,好像也无所谓。   她就说道:“眼见求字画的人,没完没了的。我每天早上起来,就在书房诵读《伤仲永》,一直念到吃早饭,如此念诵了有十来天。   “我祖父有一天就问我,怎么总念这一篇,往常诵读功课,哪需要花费这么多功夫哪?   “我就跟他说,这是古时圣人的千古名篇,里面的至理名言,一辈子受用不尽,要念到倒背如流才行。   “其后他就不问了。等到过了有两天,他就开始闭门谢客,不让我再给人写字画画了。”   □□姐还未听明白,吴大哥提了一个问题:“你祖父明白《伤仲永》的意思吗?”   珍卿点点头说:“他专门让我默了《伤仲永》,想必是拿出去,请教饱学之士去了。请教之后,他也就明白了。”   吴二姐听得直笑:“你们这祖孙俩,过的真是有意思。”   谢董事长感慨一句:“老人家是有心人。”说着看一眼杜教授。   杜教授反常地沉默,神情比较复杂,过一会儿却说:“珍卿跟她祖父,倒是很有缘法。”   大家在饭桌上,一边吃一边聊,倒是挺热闹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12 01:34:13~2021-05-12 11:4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拂晓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亲戚来有事相求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 珍卿接到杜三婶电话,她说哪儿有好多好吃好玩的,想邀请她出去玩。   珍卿婉拒了杜三婶的邀请。   吴二姐倒是劝她:“小五, 你最近总闷在家里,跟亲戚一块出去玩玩, 不是正好散心?”   珍卿想了个理由, 跟吴二姐说了个理由, 反正就是不想跟杜三婶出去。   吴二姐倒不多说, 随她去了。   隔了有三天功夫, 这天午后的时候,杜远堂亲自来到谢公馆,来给他珍姑姑送东西。——睢县的亲戚朋友们, 又寄来了不少东西。   这一天,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珍卿、□□姐、吴大嫂在家。   杜远堂来了之后, 吴大嫂根本没有露面, 就是叫秦管家跟杜远堂说她生病卧床, 不便接待。   她还嘱咐秦管家,向远堂侄子致一下歉, 还说一定要留贵客吃饭。   珍卿听说远堂侄子来, 她和胖妈就赶紧下来了。   下来见远堂侄子,坐在外客厅, 不远处的大门开着, 冷风飕飕地刮进来。   远堂侄子独自一人坐着, 有一个年轻的随从, 也在旁边傻站着——也没有佣人招待他们。   远堂侄子和随从的身边脚下, 围了十来个大小包袱。   珍卿虽说打定主意, 要跟他们一家保持距离,见远堂侄子这样被人冷落,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要说还是胖妈有眼力架儿,一见客人是这个情形,她连忙把有壁炉的内客厅打开,然后跑出去叫人快上茶点。   这时候,远堂侄子先交给珍卿五封信,都是各家给写珍卿的信,由他直接带过来,而没有通过邮局。   然后他就指着那些包袱,一样样给珍卿介绍说,哪四个包袱,是她祖父杜太爷专给她的,里面有衣掌鞋袜,还有特产的睢县毛笔等。   哪些又是杨家、杜族长家,还有李师父家给的,等等。   另有一些永陵特产的锡器、韶酒、彩陶人偶,杜远堂说是他特意买来,孝敬长辈们的。   说到是孝敬长辈的,珍卿就知道,这是送给谢公馆所有人的。   虽说不算值钱的东西,也是一个地方的特色,算是晚辈对长辈的孝心。   珍卿给杜远堂道了辛劳,深谢他的好意。   内客厅已经收拾好了,胖妈请他们到内客厅说话。   珍卿吩咐胖妈,招呼人先把那些包裹,都拿到她的房间里。   然后就又交代胖妈,把她书桌上的一本字贴拿来,再把她没穿过的三四件衣裳、还有三双鞋子,连着包装盒都拿下来。   这要是搁在现代,珍卿肯定不会把自己的衣服鞋子,这样送给别人的。   但这是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人们的观念还是不一样的。   而且她要送的都是新衣新鞋——这半年她长脚长个头,不少衣服鞋子都不能穿了。   这远堂侄子特别客气,连忙说珍姑姑不必忙。他把东西给珍姑姑捎过来,就要赶回厂子里忙活,也不能在谢公馆里多待。   珍卿请杜远堂进内客厅,坐在壁炉边上,室内自然是暖融融的。   珍卿就先问她,:“远堂侄子怎么来的?”   珍卿自幼辈分大,比她岁数大很多的人,都是他的晚辈,在称呼上还真挺拿大的。   她有时候,不大好意思直呼其名,真是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   可是今天非得她来接待,没个称呼也不行的。   杜远堂就说:“劳珍姑姑惦着,是坐黄包车来的。”   关于怎么招待客人,珍卿受过一些言传身教,心里还是有数的。   杜三叔似乎是觉得,豪门大户的凳子不好坐。   才刚坐下来没一时,就说了几遍马上要走。   珍卿心里知道,他这说的多半是客气话,未必不想在谢公馆待着,好遇见谢公馆的其他人。   可惜他实在来得不巧,谢公馆能干事的大佬们,此时全都出去了。   茶水点心啥的,这时还没有送过来,珍卿就客套地说:   “远堂侄子,你忙正事我不多留你,可你一路顶风来的,恐怕手脚都冻僵了。   “还是先歇歇脚,喝杯热茶、吃些点心再走,要不然,就是我做长辈的未尽礼数了。”   杜远堂诺诺地应下,他看这地上铺的,是颜色花纹都很花哨的波斯地毯。   他虽用不起这样的地毯,但他也知道价值不菲。   谢公馆原是洋人建的房子,室内的装潢陈设,也特别精巧富丽,与中式风格大不一样。   杜远堂心里真是稀奇,就暗暗地四下打量着。   不一会儿,金妈送茶果点心来了。   珍卿就招呼客人吃,一边跟远堂侄子介绍说:   “这些都是苏州的点心,这个是枣泥麻饼,这是玫瑰软糕,还有猪油糕,特别好吃,远堂侄子,你都尝尝。”   有点拘束的远堂侄子,看着这上来的茶点,也不由大感好奇。   不说这糕点味道如何,光点心的颜色,就已经非常精彩,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而这点心是用藤编的小笸箩盛的,底下放着各种单色的玻璃纸,每个笸箩里,只摆着三五只点心,看着真是雅致得很。   他们睢县的人再有钱,摆出再好的点心来,也总是一层摞一层,堆得尖高尖高的,看着是土了吧唧的。   这远堂侄子在心里赞叹,果然是大户人家的气象。   杜远堂拿起一块点心,细细地吃完了,因金妈在一旁站着,没好意思动第二块儿。   金妈就赶紧招呼着说:“杜先生怎么不吃了,不对胃口吗?”   珍卿就更热情地招呼她吃,然后跟金妈说说:   “远堂侄子,你尝尝哪种好吃,我待会儿让金妈,各装一些给侄媳妇和侄孙们带回去。”   金妈就满面笑意地应下。   等金妈从内客厅退出去,   待金妈走了以后,杜三叔忽然小声说:   “珍姑姑,我有一件东西,想托你转交陆三先生。”   珍卿有点疑惑,远堂侄子就搓着手,尬笑着解释道:   “先前,托赖陆先生相助,解决了一件难事,所以……”   珍卿心思电转,远堂侄子特意找她,转交送给陆三哥的谢礼。   也许,是陆三哥没给他送礼的机会。   不知道怎么的,珍卿想起来海宁的第一天,在东方饭店的时候,这远堂侄子在三哥面前,那样卑躬屈膝的样子。   事情若是如她猜测,三哥不想收杜远堂的礼。那她就更不能瞎掺和,免得弄得里外不是人。   可是,要硬生生拒绝杜三叔,好像也拉不下这个脸。   不说从前的好处吧,就说这一回,远堂侄子回去禹州,大约是有正事办的。   他回海宁的时候,却丁零当啷地,帮她带来这么多零碎东西。   这些东西才刚接进手里,转头就下了远堂侄子的脸,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即便不看杜远堂的面子,好歹看着他爹他大哥,也不该让人家太难堪。   她不想让亲戚没脸,又不想惹三哥不悦,真是左右为难。   犹疑了一会儿,珍卿还是说道:“是什么东西,我试试去送,看三哥会不会收。”   杜远堂就欢喜不已,说:“在那个蓝缎包袱里,是一架法国双头照相机——”   正在说着,胖妈把字帖和衣服、皮鞋拿下来,珍卿就跟远堂侄子说:   “这字帖是我从小练的,你给你儿子小志用。   “这些衣服鞋子,原是我母亲给我订做的,都是没有上过身的,我长得太快,如今都穿不得,还请你们不要嫌弃。”   远堂侄子连忙说不用,反正推挡了一番,最后他还是收下。让金妈装的点心,也都装好拿过来了。   正在告别的时候,□□姐扭摆着下楼来,走过来乜斜着远堂侄子,不大热情地说了一句:   “来客人了啊。”   说着也无意更多寒暄,她就扭扭摆摆地走了。   说得杜三叔略感不自在,与珍卿再次道别,就让随从拎起东西走了。   秦管家在旁冷眼看着,看这两位小姐相处的模式。她就忍不住叹气。   这五小姐乍看是个老实相,其实脸皮厚、性子野。而且她还是个本事人。   别看四小姐眼高于顶、德德性性的,现在待五小姐,也未必当她是外人的。   五小姐比想象得厉害,而且,已经错过了笼络她的最好时机。   秦管家的心路历程,珍卿没功夫在意。   远堂侄子送的东西,她要好好整理存放,那些要赠送各房头的,也要好好分堆一下,等大家晚上回来一一分送。   她先翻到远堂侄子说的蓝缎包袱,果真里面有个皮匣子,那皮匣子里,装着一个双头照相机。   琢磨一下照相机的事,珍卿还是先放在一边,打算先读各家给她的信。   杜太爷写的内容,挺有意思的。他给珍卿送了不少穿戴,还给她三十块钱的零花钱。   他在信中很郑重地说,以后像交学费、置办穿戴这一类,必须花钱的事项以外,其他要花钱的事项上,不许胡乱花费后妈的钱。   更别厚脸皮地要这要那,免得叫人背地里说她杜家没有家教。   如果余事非要用钱,就直接跟她爹杜教授要——她爹养她这个女儿是天经地义的。   ……   还有更深的意思,杜太爷遮遮掩掩地,没有说得太明白。   珍卿给他总结一下,大概意思就是,乡里有一些闲言碎语,说杜教授自己吃软饭不说,还带着闺女一块吃软饭。   杜太爷遥坐杜家庄的家里,想想海宁富丽堂皇的宅子里,父女俩排排坐吃软的场面,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好看。   杜太爷的意思是说,以后再往家捎东西,别捎得太贵太多,免得引得乡人说嘴,说他一个清清白的老头,好像也吃上后儿媳妇的软饭。   杜太爷大概听了不少闲话,为此觉得很没脸,字里行间都透出一种羞愤。   最后,杜太爷跟珍卿交代,今年过年也不必回去了。   他说杨家的二表娘,还想着把她聘给昱衡表哥,二表娘就是个磨盘脑袋,现在已经轴进去了。   老头儿让珍卿老实在海宁待着。   珍卿把信纸摆在桌上,她趴在桌面上,拿嘴吹着信纸玩。   唉,从睢县走到海宁来,转眼过了大半年,有时候,还真有点想惦记那老头子。   也不知道,他在杜家庄过得咋样,是不是到处招三惹四让人烦。 第77章 给三哥送点吃食   看完了杜太爷的信, 珍卿玩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其他人看信。   亲戚们说家里最近的事。   玉琮他姐满了十九岁,赶着今年腊月就出嫁了, 上次送回去的东西,都说着用着挺好的。   杨家的信很短, 是三表叔写的。   他没写杨家湾的亲戚们如何, 先交代说, 带杜太爷到省城做过身体检查了。   杜太爷有肠胃炎, 身上的其他部位, 也有一点零零碎碎的炎症,但万幸都无器质性病变,常日吃药保养就好了。   珍卿眼神移向窗外, 既然是这样的结果,她可以将忧虑之心,稍微放开一些了。   三表叔在心里叮嘱, 不必太挂念家里的事, 还是要在海宁安心求学, 杜太爷那里他会帮忙留意。   而李师父在信里说,他最近读清代张心斋居士的书, 忽生许多感慨。   他觉得整日游山玩水、纵情享乐, 终究无聊,他想效仿前朝的张心斋居士, 剩下的日子, 主要用来著书立说啥的。   李师父深通校勘和训诂之学, 他打算折节云窗, 遍籍群籍, 对一些古籍进行校勘注解, 给后世留下一点东西。   李师父还嘱咐珍卿,看到各种古籍的校勘注释,要好生帮他搜罗一下,着人寄回睢县去。他要博采众家之长,来做自己的学问。   除了李师父写的信,李师娘还另写了一信,说珍卿的生日快到了,就送给她一些吃食玩意儿,就当是给她的生辰礼。   李师娘给她的包裹,也有六套衣裳鞋袜,还给她捎了六罐子香菇酱和牛肉酱——珍卿从前在磨坊店,很喜欢吃这个。   除此之外,衣裳里面还卷了些小饰品,一对金玉葫芦,一对金玉宝瓶,一对金玉如意。   这些三对金玉小饰品,寓意福禄、平安、如意。   而且金玉二字凑在一起,也是对她终身大事的祝福——珍卿翻年就十七了,按照传统的婚娶年龄,她的婚事早该定下。   珍卿按下信纸,捧着脸吐吐舌头,想找个现成对象订婚不容易。   这六件金玉饰品,件件做得小巧精美,拴起来挂在脖子里的,看着肯定很可人的。   李师娘在信里还跟珍卿说,她的女儿李娟——珍卿喊娟娟姐的,又怀上了第三胎。   把所有的信都看完了,珍卿摆弄着这葫芦、宝瓶、如意。——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   胖妈进来给她送汤水,见了这三件好东西,也忍不住连连赞叹。   胖妈那真是爱不释手,赞叹着好工艺、好物件,她可从没见这种好东西。   胖妈稀罕地问:“五小姐,这都是谁送你的?”   珍卿就说:“我师娘送的,腊月十八是我生日,师娘提前备的生日礼。”   珍卿这么一说,胖妈就连声说着“罪过,该死”,竟然把五小姐生日忘了,不知不觉就错过了。   但她也抱怨珍卿:“五小姐,你怎么不提醒我?好像听你提过一嘴,腊月里忙里忙外全忙忘了。”   珍卿瞥她一眼,叹着说:“胖妈,你别嚷得人都知道,也别折腾什么。”   胖妈非常不解,说:   “为什么不过呢?像四小姐,过生日前一个月,就到处跟人说生日要到了,生恐别人忘了她的礼物。   “五小姐,太太他们是不知道,最近也是太忙,确实忘了问你。现在说给他们听,给你补个热闹生辰也好啊。”   珍卿其实无所谓,她已多年不过生日。就跟胖妈解释说:   “生日过不过,我早不在乎了。我五岁那年,腊月十八过生日,腊月二十夜里,我生母就亡故了。   “这些年的生日,都是随便混过来,过着也是伤心。”   所以,她也很少跟人说,她生日是啥啥时候,也从不提醒别人送礼物。   来到谢公馆之后,也是胖妈偶尔问过一回,她才跟她说了。   她生日就在昨天,明天就是亡母的忌日了。她循例还要写一封长长的信,交代这后半年的事,等明天烧给亡母,寄托思悼之情。   发了一会儿呆,珍卿开始分杜三叔送的东西。   送来的锡器都是茶壶茶杯,还有温酒器和茶叶罐,这些器皿再加上韶酒,她自己登记了一下,就交给秦管家处理。   至于那些彩陶俑,大人们少分或不分,大房的三个孩子多分,这个可以亲手送,显得有点诚意。   还有杜太爷给她寄的吃的,那些果子糕点之类,也分好了各自送去。   现在其他人都不在家,连大房仨孩子也没下学,就只给吴大嫂送了一大份。   不管吴大嫂看不看得上,反正心意是送到了。   等到大房三个孩子下学,珍卿就开始挨门送彩陶俑了。   珍卿觉得吴元礼年纪大些,打算送他一套武士俑,送两个小的是舞乐俑和仕女俑。   吴仲礼和吴娇娇,真是俩小可爱,特别礼貌地表达感谢不说,还要回送她一点小玩意儿。   而吴元礼看见珍卿送的陶俑,两眼放光,着实喜欢,却想一句话也不说,伸手就想夺过去。   珍卿把送礼的手缩回来,冷笑一声:“你的礼数要是这样,就不配收我送的礼物。”说着,珍卿抱着武士俑,扭头就准备走。   吴元礼咬唇沉默半晌,勉强说了一声:“多谢五姑姑。”   珍卿就把那套武士俑丢给他,哼哼了两声说:“你要是讲文明有礼貌,做长辈的自然疼你,要不然——。”说着,珍卿溜达着回房去了。   就听见吴元礼“砰”的一声,把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这小免崽子真欠捶,这么好的彩绘陶俑,真不想送给他,可是给了元礼和娇娇,不给他不像样子。   晚饭之前,杜爸匆匆回到家里,在书房、卧房翻腾一会儿,好像要找的东西没找到。   珍卿已经在饭桌上等开饭了。   然后就听见杜教授,在外面跟秦管家说话,杜教授说他的一个同事,孩子没钱看病要死了,又有一个学生非常拮据,露宿街头窘迫得要自杀了……   杜教授跟秦管家交代一声,从公账上支了三百块钱,然后就坐着黄包车匆匆出门。   杜教授这一大趟话,坐在餐厅的人可是都听见了。   这时餐厅里有大房的五口人,还有不省油的□□姐,她当时就瞥了珍卿一眼,倒是没有吭声。   珍卿面上看着无事,心里其实也不痛快。   杜教授找秦管家拿钱,看吴大哥一家人,还有□□姐的反应,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经了餐厅里杜教授这一出,下午远堂侄子托付她的事,珍卿本来就有点勉强,现在更添了不愿意。   这算什么呢?父女俩沾人家的光,拖着亲戚也来沾光吗?   这天晚饭受了一点刺激,拿画好的《葫芦七子》第一部 分,一共六十四张画,全部翻看了一遍。   她之前去惊华书局问过,这个投稿应征,可以先只投第一集 ——六十四张图很不了。   她画这些画费了太多精力,生恐那个惊华书局保存不当,白瞎了她的功夫。   后来再画画的时候,就买了复写纸,先用铅笔勾线的时候,把复写纸垫在底下,算是备了底稿。   前面没有备底稿的,也费功夫重新备了一份。   如今已经画完近三集,就是第一集 还在忙着备份底稿。   她还是快点把备份做完,过两天,就把画稿送到惊华书局吧。   这天晚上画画太专心,说送大家老家土产的事,珍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想得好好的,把下午分好的土特产分给他们,晚上却把这件事忘个一干二净。   直到第二天晚上,珍卿才找到机会,把昨天下午分好的东西送给各人。   就是陆三哥还没回来,听说三哥回来,珍卿等了一小时,才端着一盘睢县零食,敲门进了三哥房里。   留声机里放着交响曲,听着挺耳熟的,就是想不起是啥曲子。   过了片刻,陆三哥从他的卧房里出来,身上穿着灰蓝格的棉浴袍,正拿着毛巾擦头发,跟她说:“傻站着做甚,快坐下。”   珍卿本在想着照相机的事,不免一时失神。三哥一唤醒了她,她赶紧把捧盒搬过去,放在小厅的圆桌上,说:   “三哥,这是我祖父捎来的点心果子,是北方的风味,三哥尝尝吧。”   陆三哥走过来,看珍卿把捧盒揭开,里面放了各色的北方小食。   珍卿给他介绍说:“这是麻花儿,这是油炸棍儿,还有油炸撒子、一口酥、柿饼子,还有——这是香菇酱和牛肉酱,都是师娘给我的。我以前在她家里,最爱吃这个些酱。没有你们江平的点心细致,三哥,你随意吧。”   陆浩云把毛巾放一边,撩一下长裕袍,在桌前坐下,看了珍卿一眼笑了,摸摸她脑袋说:“多谢你费心想着我。”神情温温煦煦的,特别柔和。   珍卿脑海里,就蹦出一些歌声:喜欢看你的嘴角,喜欢看你的眉梢,白云挂在那蓝天,像你的微笑。   珍卿下意识关注下自己心脏,她又开始心律不齐了。   陆浩云扫了扫捧盒里的东西,多是油炸类的面食,跟平常吃的南方糕点确实不同。   他把各种都尝了一下,算是很给面子了,然后他就拍拍手,笑着问珍卿:“还不错,你们禹州,把点心都叫果子?小时候爱吃这些?”   珍卿点点头,说是“都习惯叫果子”,又摇头说:“我小时候,最爱吃花生糕和莲花酥,还有兔肉、烧鸡。可是这些都不经放,从火车上带来味道就败了。”   陆浩云顿时好笑不已,亏他把这些油点心都吃一遍,还要勉强装作喜欢,原来竟然是她不爱吃的。   他用劲儿揉揉她脑袋,说:“原来你给三哥的,是你不爱的,怪道三哥吃得不对呢。”   珍卿知道他是开玩笑,不是有意责备,反而是一种随意的亲近。   而且陆三哥说完话,就拿起水壶倒水喝,猜他吃那些果子,吃得又干又腻。   珍卿咧开嘴笑,说:“好不好吃,都得送给三哥尝尝,三哥知道它不好吃,以后在外面看见它,就可以避开不吃它了。”   陆浩云莞尔一笑,说:“难得你想得长远,哥哥谢过你的好意。”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但确实身心俱疲,最多保证不断更,暂时没办法加更。   但是等度过这一段,加更以后会有的…… 第78章 惊华书局投画稿   上回说到, 三哥虽不爱吃那些油果子,倒还是很捧场地吃了不和。   三哥还说谢谢珍卿的好意。   珍卿见他头发也没吹干,虽说房里有暖气, 还是不能打扰三哥太久。   她垂眸想了一想,赶紧叫了声“三哥”, 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陆浩云听见这一声, 诧异地回头问她:“什么事?”   珍卿看着三哥, 问:“如果有一个人, 跟你没甚交情, 不太熟悉,却要给你送贵礼,你会收吗?”   陆浩云喝完水, 重新回来坐下,听见珍卿这个问题,不由心思一动, 稍一思索, 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跟他们两兄妹有关系, 能劳动小五来说话的,也不过是她那个侄子杜远堂。   而且陆浩云昨天也听佣人说, 一个叫杜远堂的人来过, 是小妹招待得他。   珍卿看他漫不经心,但态度还很和蔼, 没显得冷漠或反感, 不由松了一口气。   帮人做这种事, 真的太讨厌了。   陆浩云阅人无数, 小丫头的紧张不安, 他哪能看不出来呢。   他原本觉得, 杜远堂这人虽市侩,难得还算乖觉,没想到这么不知所谓。   杜远堂大概以为,托小五转送东西给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他想不到的是,小五是个聪明的姑娘,聪明人更容易敏感。   更何况对小妹来说,受人恩惠不一定是占便宜,而很可能是负担。因为她总想着怎么还给人家。   心里转过的这些心思,陆浩云面上一丝不露。   他笑着跟珍卿说:   “生意场上拉拢关系,最平常的就是送礼。是不是要收他的礼,不在乎熟不熟,近不近,只要不是杀人犯、亡命徒,礼物收下也无妨,不喜欢转送别人就是。”   珍卿想了一想,老实跟三哥说道:“三哥,我侄子杜远堂,说你帮了他一个小忙,托我转送一架法国照相机。”   说着,她猛然站起身,说:“三哥,你等你一下。”   陆浩云看她蹭蹭蹭,开门又出去了,不到两分钟就小跑回来,她跑过来,把一个皮匣子,摆放在他面前。   陆浩云看着那皮匣子,也没有打开看它。只是拿到一边收放在柜子里了。   他回头见珍卿站在一边,黑黑的眼睛里,藏着一点不安似的。就听见她说:“三哥,我先回了,你把头发弄干,别着凉了。”   陆浩云一两步走回来,揽着珍卿在大沙发上坐,说:“头发不妨事,你别忙着走,陪三哥说说话。”   珍卿离三哥近的时候,心思总是有些浮动的。   陆三哥笑着问珍卿:“听说,你在杜家族里辈分大,好多看着你长大的人,都是你的小辈人。你这个远堂侄子,也是看你长大的?”   珍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远堂三侄子,一直在外省,我从有记忆起,不记得见过他。   “我今年来海宁,到永陵市赶火车,才是头一回见他。   “不过,他待我特别周到,跟他父亲和大哥、二哥一样,都很热肠细心,他老婆也很好。”   陆浩云眸光一动,给珍卿倒了杯热水,说:“原来是这样,你跟他们倒是走得近。”   珍卿抱起水杯,说:“玉琮他爷爷杜向渊——就是杜远堂的爹,是我太爷的嫡重孙。   “我祖父是太爷的小儿子,我太奶五十二岁才生他。玉琮他爷爷,跟我祖父差三辈,年龄却差不多。我们祖孙这些年,多亏他们家照应。”   陆三哥问:“玉琮是谁?”   珍卿就有点窘了,她竟然忘了,三哥不知道玉琮是谁。提起向渊哥就说成玉琮他爷爷。   她赶紧解释道:“他是我堂兄杜向渊的孙子,玉琮他爹是长子,玉琮一家,都在庄上服侍长辈。   “玉琮只比我大一岁,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关系最好。”   陆浩云摸摸她,随意地问:“女孩子有交好的吗?”   珍卿回想一下,说:“在老家,只跟姑奶奶家的若衡姐,最要好。”   “那为什么只有一个最要好呢?”   珍卿想一想,说:   “乡下财主家的女孩儿,多半都裹脚了,想出去玩一玩,她们都跑不动。反过来,让我看她们做针线,我又怪没意思。   “庄户人家的女孩儿,倒是不裹脚,可她们大一点儿,就要帮着做活,没空玩。”   陆浩云心生怜爱,说:“以后三哥多带你出去,你多结识同龄的女孩子。”   珍卿不大热络地“噢”了一声,陆三哥摸着她辫子,诧异地问:“你不想多交朋友?”   珍卿适应了三哥挨这么近,也适应了他的气味儿,倒觉得自在许多,就老实说:   “有钱人家的小姐娇气,脾气也大,在一块容易闹意气,不小心惹恼了,还要费心思去哄她们,太操心了。”   再说了,她一个女孩子,又不用给自己找媳妇儿,结交那么多女朋友干啥?给自己当小姑子吗?还是给自己找嫂子?   她没觉得朋友少是坏事,她总能干点别的事消遣——从小到大都这么过来的。   陆浩云颇有点无言以对,小五说脾气大的娇小姐,他一下就想到四妹惜音。   惜音给小妹的印象,大概很糟糕吧。   可是小五,个性未免太孤了。   兄妹俩随意聊会儿天,感觉还挺惬意,等胖妈给珍卿打来热水,珍卿就要回去洗漱泡脚,兄妹俩这时才散了。   这样过了一天,珍卿怕惊华书局要放年假了,赶紧跑到惊华书局去投递画稿。   她找到惊华书局那栋楼,先找到这个书局的编辑所。   惊华书局有不少产品,包括文字图画很多种类。   他们的编辑所也真的大,珍卿问了很多人,晕头转向地打听半天,才找到儿童画报的编辑室。   临近年关,这编辑室里的人还挺多,每人桌上都堆着比脸还高的稿件,有些桌子上,还摆着一些滚筒式的印机。   人们都埋头忙活自己的事,谁也没功夫多看一个陌生女孩儿。   珍卿就近问一个眼镜哥,儿童画报征收原创连环画,现在是向谁交稿。   这个眼镜哥就抬头,扶扶眼镜看了珍卿一眼,然后喊了一声“涂光昭”,说:“又有来送画稿的,你来接收登记啊。”   然后,有个穿着厚厚棉长衫的人,跑过来了。   这是负责接收画稿的年轻男子,长得丑不丑俊不俊,反正是中人之姿。   他介绍自己叫涂光昭,是儿童画报的编辑助理,专门接收应征者投递的画稿。   自我介绍完了,这位涂光昭助理,叫珍卿写一下作品的简单信息,如作品名称,故事类型,画法风格,作品体量等。   作品信息登记完了,还要登记一下个人信息,如姓名和通信地址,有电话还要留一个电话号。   珍卿填写通信地址和电话时,不免有些犹豫,目前,她不太想让人晓得她画画来卖。   谢公馆那一片别墅的路口外面,正好有一个邮政局。   邮政局有一种服务,叫“存局候取”,可以让人把信件,直接发到某个邮政局里,而收信者不必写详细的地址,免了暴露家庭住址的危险。   珍卿觉得谢公馆人事太杂,即便对她友善的那些人,也未必要让他们晓得她卖画挣钱。   之前画《昆虫记》的插画,暴露家庭地址就算了,因为那时候谢公馆没多少人,也没有人关注她的通信,如今可不一样了。   还是先闷声发大财吧。   珍卿录完基本信息之后,就很郑重地把画稿,交给了这位涂助理。   涂助理接过画袋子,随手放在他的手边。   然后他把珍卿填写的信息表,翻了一页,把第二联的复写纸撕下来,拿了一碗绸绸的浆糊,把信息单贴在珍卿装画稿的袋子上。   信息表贴好了以后,就见这位涂助理,随意地把她的画袋子,放在三堆稿件的其中一堆。   珍卿闹不清那三堆稿件,是不是也是应征的画稿。   这个涂小哥这么随意的态度,让珍卿心里微微一动。   她又瞅一眼那边的三堆稿子。——难不成投稿者甚众,已经把这些人弄麻木了?   这涂助理,一点没有当场打开看的意思,珍卿探问一句:“涂助理,不打开看一下吗?”   这位涂助理,见他是一个小姑娘,态度还算平和,说:   “杜小姐,前面还有三四十件稿子,我要依照制度办事的。   “我们审稿程序很严格,初审三人、复审三人、终审也有三人,总之,会务尽公平公正之意,请杜小姐放心吧。”   听这位涂助理解释的意思,珍卿猜测,大概有其他的投稿者,怀疑过这儿童画报,会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珍卿对自己的作品,还是抱有信心的,只是世事无绝对,有点怕这儿童画报的编辑们没眼光。   珍卿问这审稿流程,大约要走多长时间,涂助理扶扶眼镜说:   “不过三五天,就要放年假,年前是来不及的。这些稿件,年后一月之内可以审完。”   珍卿要了《儿童画报》编辑室的电话,就告辞出来了。   珍卿虽说有点不放心,不过想想她备了份,就算有什么问题,好歹有个补救的办法。   既然来了书局,她就逛了逛书局旁边的门店,买了一些颜料和画稿,再看看有没有可买的书,可以给李师父寄回去。   事情还真是经不住念叨。   李师父之前写信交代,叫她寄点古籍疏注类的给他。   她在这惊华书局里一逛,找到了一本《淮南子校勘注疏记》,是一个叫史庭蕃的学者所著。   这本书要花五块钱,珍卿还是二话不说,给李师父买了一本。   她看到有建筑类的书,想到三表叔在禹州省城,不一定能买到最先进的书。   她寻摸来寻摸去,也给三表叔买了两本,分别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祠堂》《西洋建筑手绘》(后一本超贵的)。   再想一想,既然给李师父买了书,也该给李师娘买一些。李师娘在家长日无聊,不过弹弹琴、看看书。   珍卿觉得不如叫李师娘,看看那些西洋小说,打发打发时间,她又给李师娘买了三本小说,先让她瞧瞧看喜不喜欢。   珍卿买了一大包书,沉甸甸地拎了出来。 第79章 念亡人和拍卖会   上回讲到, 珍卿从惊华书局的门店,买了一大些书拎出来。   包月的黄包车师傅黄大光,就挨在马路沿儿等珍卿, 见状连忙上去接过东西,就问珍卿:“五小姐还去哪儿?”   珍卿想着, 李师娘喜欢各种酱, 海宁的辣酱蛮不错, 应该给师娘买点带回去。就说再去买点辣酱。   等买完了辣酱, 珍卿见旁边有个邮局, 就跑过去问里面的工作人员,如今他们接不接寄送包裹的业务。   结果自然比较失望,他们现在寄递物品, 还是替商家邮运大宗的货物,都是包车厢包船舱运货的。   这种私人的小份物件儿,人家暂时没有这个业务。   不过, 这邮政局, 倒是能帮人代购书籍报刊, 还有新闻报纸。   比如说海宁的宁报,在禹州的省城是不发行的, 如果禹州的三表叔想看这个报纸, 就可以通过当地邮政局来订报。   而禹州的邮政局,承接了这个业务, 跟海宁的邮政局沟通, 就在海宁把宁报买来, 通过邮政系统的邮路, 送到禹州省会的邮政局。   三表叔就能像接收信件一样, 从邮差手里收到他订的报纸。   珍卿一听有这个便利, 就问工作人员,她能不能在本地,请邮政局代购几本书,然后寄送到禹州的市县里。   这邮政局的人说这样是可以的。珍卿又问,她已经买了的书籍,能不能借邮政系统寄出去。   工作人员去请示了一下,说暂时不提供这种服务。珍卿觉得,不管啥业务,总归要一步一步发展起来。   珍卿一拍脑袋,果然有些事还是要打听一下,才晓得能不能干。   她本来可以通过邮局买书,直接从邮路寄递到禹州的。   可是直接从书店买,反倒不能寄送了,还是得拜托三哥往禹州运。   珍卿从邮政局出来,就直接回谢公馆了。   回到谢公馆后,珍卿继续写给亡母的信——今天是亡母云慧的祭日。   珍卿给逝世的生母寄信,无非是交代她的生活。   她信写完了又誊抄一遍,想等着晚上再烧掉。   珍卿把信收好以后,她把桌上的羊脂白玉镇纸,小心装起来锁进箱子。   一个人待着徒然感伤,珍卿就下楼去走走。   结果,刚放了年假的吴仲礼和吴娇娇,都在一楼跑来跑去地玩。   小孩子天真明媚,跟他们一块儿,还真能立时轻松起来。   珍卿陪吴娇娇,在旁边翻绳玩儿,吴仲礼说:“五姑姑,你教胖妈的英文歌曲,我已经学会了。”   珍卿还懵了一下,啥英语歌曲啊,她只教了胖妈一个顺口溜啊。   吴仲却突然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还拿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吴仲礼把筷子放在桌上,两手里各拿着一根筷子,跟珍卿和娇娇说:“你们看我的。”   然后他就撸撸袖子,一边拿筷子敲碗,一边就开始激情说唱:   “来是康母去是狗,康母康母狗狗;   “点头噎死摇头搂,噎死噎死搂搂;   “我是哎你是呦,哎哎哟哟;   “见面问好说海搂,海搂,海搂,海搂……”   珍卿觉得这小孩儿真喜气,仲礼简直是谢公馆版的苏乞儿。   这小伙子搞得珍卿心里痒,也想跟他一块儿敲碗了。   吴娇娇花绳也不翻了,捧着脸在一边吃吃地笑。   吴娇娇还没乐到两声,就听见一个女人骂:“你个死小人贼骨牵牵,叫花子才敲饭碗,再乱敲,以后挨门挨户讨饭。”   珍卿和吴娇娇,不约而同往南边楼梯口看,吴大嫂和专门侍候她的方姐,正从南边走廊往这边走,吴大嫂气得嘴都歪了。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过来,上来就想扯吴仲礼的耳朵,吴仲礼笑嘻嘻地逃开。   那个方姐在一边劝:“大少奶奶,可不敢这么说仲礼,我们小少爷是大富大贵的命。”   吴大嫂穿着高跟鞋,根本追不上她儿子,急喘喘地找个椅子坐。   她见珍卿坐着,闲闲地看热闹似的,就指着珍卿说:   “你做姑姑的,怎么不晓得教点好的,尽教他没边没沿的东西。”   珍卿连忙无辜摊手:   “大嫂,你是个火眼金睛的人,你可要明鉴啊,我可没有教仲礼敲碗。   “再说,你只让仲礼不敲碗就是,那学英文的顺口溜,又有什么坏处?”   那吴大嫂身边的方姐也给她帮腔:   “五小姐,你教给胖妈唱这个,胖妈再教给仲礼,那有有什么差?   “五小姐,大人经的事比你多,想的事比你深,听话总有好处,别由着性子跟人顶嘴。”   珍卿也是呵呵了,她在谢公馆,还真没遇到过像方姐这种,想给她当教师爷的老妈子——连滑头滑脑的胖妈,也未必敢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她说话。   一个隔房的老妈子,也能揪着她的脑袋教训,那还得了?!   这位方姐身份特别,是从小服侍吴大嫂的老丫鬟,一辈子没嫁过的那种。   三个少爷小姐,也是她看大的。所以显得身份较为贵重些。   但这个方姐身份再贵重,没道理把威风耍到珍卿身上。   珍卿抱着吴娇娇这小可爱,翻着眼睛问方姐:   “娇娇在晋州生病,你还用土煮水给她喝,喝得她上吐下泻,差点没死过去。   “我母亲和二姐,劝你不要弄这些迷信东西,说的也是好话,你怎么听不进呢?”   吴大嫂顿时黑了脸,她没法教训珍卿,就扭头呵斥方姐道:   “你瞎七搭八地嚷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轮得到你跟她昏乱说话,你出去把车子擦擦干净,少在这里惹我生气。”   方姐被当场训斥,脸面上很下不来,木着脸抿着嘴出去了。   说完方姐,吴大嫂回头瞅着珍卿,也有点气不顺地说:   “小妹你也真是,你跟下面人争什么嘴,白白塌了你的身份。   “我要出门去,你在家里,教侄子、侄女写字、画画都便宜,只是不许带着他们淘气。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珍卿心想,真是出乎尔者,反乎尔者。   上回珍卿跟吴元礼打架,吴大嫂口口声声说珍卿是吃白食讨吃的,现在又给她抬身份,说她是千金小姐,要晓得自重身份——难道当她是没记性的傻瓜吗?   珍卿话要讲明:“大嫂,我就是下来歇一会儿,歇完还要回去做功课,现在教不了仲礼和娇娇。”   吴大嫂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教就不教,也不准带着他们疯。”说着摇摇曳曳地着走了。   吴大嫂生着气出门,才七岁的吴娇娇,小大人似的拉着珍卿的手叹道:“我妈好凶,是不是?”   然后,吴娇娇又语重心长地说:   “小姑,你不要怪妈妈,妈妈生病了。她跟好多医生打电话,罗医生、周医生、曲医生,好多医生都看不好。”   珍卿很是意外,不过她又点点头。   吴大嫂先后生了仨孩子,没事不是躺着看闲书,就是坐着搓麻将,指不定是得了颈椎病、腰间盘突出啥的。   不过,这吴大嫂脾气也不小,也有可能是月经不调,或者是内分泌失调啥的。   吴仲礼却跑过来反驳说:“娇娇,你不晓得别胡说,不是妈妈病了,是小姨病了,病得起不来床,不晓得是啥病。”   珍卿吓了一大跳,连忙嘱咐俩小人儿,大人的事再不许乱传,更不许告诉她妈,小姑姑知道这事了。   两个孩子都听话地应下了。   这俩孩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守秘密。   这天晚上吃完饭以后,谢董事长和一众儿女孙辈,围坐内客厅壁炉左近,聊天儿、吃东西、玩游戏。   只有杜教授和珍卿不在。   大房的娇娇和仲礼,也在这里玩儿着。   吴娇娇玩了一会儿,忽然问:“小姑怎么不下来,我想和小姑玩。”   吴二姐笑问为什么喜欢跟小姑玩。   吴娇娇就掰着指头说:   “小姑姑会说故事,她知道的可多了,比我大哥知道得还多,她前天给我讲月亮、太阳和星星的故事,今天又给我讲了眉间尺的故事。”   吴仲礼也大声附和妹妹:“小姑讲的故事真好玩,比爸爸、妈妈讲得都好玩。”   正在摆放茶果的岳嫂,就插嘴说了一句:“听说,今天是五小姐一个亲戚的祭日,说她是在哪儿烧纸呢。”   这一句在哪儿烧纸,说得众人忽然一愣。   陆sì姐丢了一个果子壳,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亲戚,需要她来烧纸?再说,哪有在人家里烧纸的?”   吴大嫂也跟谢董事长说:   “妈妈,小妹看着也大了,有些规矩该说道给她听,在家倒没什么,总归都是她的亲父母手足。可她到外头去,要是犯了忌讳,惹了麻烦,吃亏的还是她啊。”   陆sì姐这一回,倒没有给嫂子帮腔。她现在对小五,没有那么执着的恶感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有拳头又有本事的人,总归有权利让人高看一眼的。   谢董事长刚才,一直没有吱声,若有所思似的。   这时候忽然站起,把陆惜音吓一跳,还以为站起来要打她呢。   谢董事长一拍脑袋,说:   “我竟然忘了,今天是小妹她妈妈的忌日,她妈是腊月过世的。志希跟我说过,小妹过五岁生日,隔一天夜里,她妈就过世了。”   这话说得众人又是一愣,吴二姐也有点惊疑,片刻后有点复杂地道:   “这生日过得,必定是刻骨铭心。”   吴大嫂神情意外,闭上嘴不开声了。   陆浩云也有点失神: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小妹敏感的性格,五岁以后的生日,肯定就很不好过了。   谢董事长眼神动了一下,交代大家说:   “今天这个日子,你们杜叔叔倒还好,他是百无禁忌的人,有不好听的话,不好看的事,他也不入心。   “大嫂,你们谁也不许乱说,这要是惹了小妹伤心,我就给她扔到大街上去。”   吴大哥和吴大嫂连忙站起来,郑重地应下来。   谢董事长说完就走了。   陆浩云也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他一走,吴二姐也走了。   出了内客厅的谢董事长,问过佣人之后,知道杜教授在他的书房,小妹也在自家房间里。   吴二姐有点纳罕:“小妹总不至于,在自己房里烧纸吧。”   陆浩云不以为然:“我看不至于,乡间的旧规矩最多,她常年耳濡目染,不见得会不知道。”   谢董事长看着丈夫的书房门,略出了一下神,然后跟两个儿女说:“这个时间,我看不要去打扰他们,让他们有点空间。”   吴二姐和陆三哥应下。   正说着,胖妈从楼上下来了,这三人把她喊过来,到谢董事长书房说话。   吴二姐开门见山地问:“小五在谢公馆烧纸钱?”   胖妈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有啊。谁造的谣,五小姐哪烧纸钱了?就刚才在后园子里,烧了一封信给她妈。   “往年腊月她都要上坟的,今年是找不着地方,明天我带五小姐北边走一走,给她妈烧点钱花。要不然,别的死鬼都有钱花,就她妈没有,多可怜。”   说得这母子三人,都没有话说。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是学医的出身,不信这一套;陆三哥就更不信。   可是也不能强迫别人不信,只好保持沉默了。   陆浩云回到楼上,在珍卿房门外略站了一下,终究没有去打扰她。   他想,她生母过世了十一年,每逢祭日伤心是难免的,可是人总要学会往前看。   正好明天,慈善拍卖会要开始了,不妨带她出去散散心,倒比闷在家里伤感得好。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谢公馆筹备许久的慈善拍卖会,在东方饭店二楼宴会厅如期举行。   这宴会厅里人潮如涌,淡雅的花香,舒缓的音乐,让人恍然身在歌舞升平的盛世。   今天的慈善拍卖会场,汇聚了满城的达官显贵,各界名流。   男士们衣冠楚楚,女士们鲜妍亮丽,大部分人已经落座,只有少数人还站在道旁寒暄细语。   这一回的慈善拍卖会,吴大嫂受钱姑妈的托付,把明月、明珠两个表姐,也带过来见见世面。   珍卿跟陆三哥一道来的,到了宴会厅以后,他把珍卿交给乔秘书,就帮着谢董事长他们做事去了。   三哥从过道向前面舞台走,一路上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不少妙龄女郎,像是借着打招呼,在跟她暗送秋波呢。   三哥对所有嘉宾的招呼,都一律温和而简洁地回应,也没耽误多少功夫,他就走到前面去了。   三哥走到舞台右侧,跟谢董事长低头说事,珍卿就把注意力收回来了。   舞台正前方的墙壁上,整齐地贴着十一张粉色方纸,上面十一个墨字写的是:西北瘟灾筹款慈善拍卖会。   只看过这个横幅,慈善拍卖会,就要正式开始了。   主持人是拍卖行安排的,他上来先大致介绍拍卖会的由来、主办方、竞拍规则等。   然后那位主持人,就把后妈的各种头衔,一口气念了一长串,在与会嘉宾热烈的掌声中,隆重地有请主办人谢董事长,上来为大家作简短的致辞。   谢董事长的头衔着实很多,她是花仙子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是中西义赈会的常任理事,是海宁各马路总商会的副会长,是中华妇救会的理事之一……   在暴雨一样的掌声里,谢董事长步伐从容地走上台,脸上的神情温和、平定、庄重。   她缓步走到麦克风前,以一种温和而沉定的语调,向大家讲起西北瘟灾、旱灾、雪灾的情况,讲她作为中西义赈会的理事,在各省奔波筹款,遇到的感动她的人和事。   她讲西北的各种灾害,不是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而是冷静地罗列一些数字。   那里感染鼠疫的人有多少,医护人员有多少,协助抗疫的警察、民夫、消毒工、埋尸工又有多少,医疗资源有多少,死亡数目现在是多少……   谢董事长还跟大家讲,在前半年的旱灾中,西北地区有多少庄稼歉收,多少农民沦为饥民乞丐;而后半年的瘟灾雪灾,又造成了多少人的死亡,这其中又有多少儿童、妇女、老人……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12 13:32:04~2021-05-12 22: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奇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珍卿展口舌书法   ◎珍卿当然受宠若惊,也不问给多少稿费,兴匆匆地答应了。施先生说,付梓之前,或许会有修改,看她同不……◎   上回讲到, 谢董事长作了拍卖会前的致词。   她在讲话中罗列了许多数字,又说了些感恩共勉的话,她就很克制地结束谈话, 似乎不欲使气氛太沉重。   这点到为止的发言,确实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但这种反响, 没珍卿想象中的多。   其实, 有不少来宾都安然稳坐, 没有太大的反应。   珍卿却受到极大震动, 她从谢董事长罗列的数字里,感受到动荡年代的下层人民的痛苦□□。   谢董事长说在整个西北,因各种灾害死亡的人数, 已经达到二十万,而这个数字还在攀升。   对比后世的各种大灾害,这个数字大得让人惊异, 真是难以放在一起对比。   这次慈善拍卖会, 她也捐了不少首饰, 好的坏的掺在一起,也有十件首饰。   她的师长亲友送的首饰和文房用品, 就属李师父、李师娘给的最贵重。   珍卿挑来选去, 找到李师傅给她的一方古董歙砚,虽是恩师所赠, 但她不太经常用, 咬着牙把它捐了。   珍卿自然也听说过, 此时的政府军队贪污成风, 很多地方的腐败, 都是塌方式的塌方。   她一方面想多捐一点, 一方面又患得患失的,怕捐的东西太多,到时候反倒落到那些蛀虫手里。   所以只稍微捐了一点东西,这一点微薄的爱心,也不知道能否救下一些人命。   灾情糟糕到这种地步,西北的军/政府责无旁贷。   可是她在报纸上只能看到,军/政府消极应对灾情,处处推卸责任,置民众生死于不顾。   蓦然间,珍卿感到胸中起了战栗,她既感觉自己的渺小,也感到这时代的可怕。   她意外投生到这时代,幸运地托身在有产阶级,衣食无忧地长大。   她能为这时代做些什么?她能为这些犬马一样活着,猪狗一样死去的人,做些什么呢?   就算散尽她的私财,她又能救活几个人?她也有责任要尽,也想过安稳的日子啊。   今天是拍卖会的头一天,前面的拍品都是小打小闹。   珍卿捐的首饰很快就开始喊价了,五件首饰加在一起,卖了不到三百块。这还是竞拍这种形式,让拍品价钱虚高的缘故。   她捐的古董歙砚,倒还没拿出来拍,肯定要放到后面两天的。   拍卖会进行两个小时,今天的拍品就算拍完了。   然后就是休息娱乐时间,大家吃吃喝喝,跳舞唱歌,还真都挺嗨皮的。   吃喝玩乐的时间,比拍卖的时间还长。   今天的拍卖会,谢公馆全数人员出动,连杜教授这种书生,也出来帮着撑场面了。   谢董事长跟她前三个儿女,那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满场地跟人谈笑风生,让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姐和钱家两位表姐,都是年轻貌美的可人儿,也都算是谢公馆的人。   她们身边几乎没空过,青年才俊一拨拨地来上来攀谈,有的是人上赶着献殷勤。   吴大嫂也跟相熟的太太小姐,自在地寒暄谈笑着,应付这种场面算是轻车熟路。   珍卿主要跟着谢董事长,做一个得体的背景板。   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就大大方方地跟人问好,受了客人的夸奖,就得体谦逊地答谢一下。   如果需要她多说点话,她也鼓动巧舌,落落大方地应对两句。   不少人都夸奖珍卿,说不愧是名门淑媛,谈吐温雅,见地不凡。同时夸谢董事长巾帼不让须眉,个个儿女都是人中龙凤啊,布拉布拉布拉。   人们说笑玩闹着,也要开始吃晚饭了。   今天吃的饭是自助餐,自助餐对不少人来说,还是很新鲜的招待形式,很多嘉宾看着真新奇得很。   陆三哥特意吩咐了,叫乔秘书照顾好珍卿。   乔秘书给珍卿取东西吃,她就坐到不起眼的角落,一边慢悠悠吃东西,一边观察这里的人们。   观察了一会儿,她就发现杜远堂两口子,竟然也在这场子里。   倒也是了,这慈善拍卖会汇聚全城名流,正是结交人脉的好机会。   杜远堂是她的侄子,是杜教授的侄孙,想得到一张帖子,还是有办法的。   珍卿不太想跟他们遇见,她赶紧穿了外套,盛了一碗热汤,跟乔秘书说了一声,她就端着汤碗跑到露台外面去了。   这酒店的露台真大,视野也非常不错。不过天气太阴寒,除了珍卿,没人出来吹冷风。   珍卿把热汤喝冷了,就放在桌上不喝了。   她紧紧帽子上的带子,趴在栏杆上往外看,今天来的达官贵人很多,酒店前面停了许多汽车。   现在才五点多钟,天就朦胧黑下来了。   远处马路上的景象,已经看得很模糊。   她听见汽车驶动和鸣笛的声音,还有黄包车的铃铛远近响个不停。   那些黄包车夫来来去去,还在路上忙碌地跑生活……   珍卿瞎看了一会儿,忽见楼下近处停车的地方,一个人晃晃荡荡走着,走到院中一辆车背后,鬼鬼祟祟不晓得在做什么。   珍卿正大睁着眼,想在灰蒙蒙的光线里,看清这厮在做什么勾当。   就听见那人吹起口哨,紧接着响起隐约的水声,哗啦哗啦还挺流畅的。   珍卿立时头皮一炸,心里暗骂一声“狗B”,竟然又遇到个随地大小便的货。   她正惊得要倒退,忽被一只手挡在眼前,一个清润的声音,低低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别看”。   然后她的右手,就被握在一只宽阔干燥的大手里,她就像一片云一样,被轻飘飘地带到室内。   回到大厅之后,眼前一时间光芒大盛,她面前的陆三哥,仿若就在万丈光芒的中心,耀眼得让人不能迎视。   陆浩云看她似乎惊魂未定,给她找个座位坐下。   他微微弯身,拍拍她的脑袋,说:“小五,我让人给你拿杯热水来,你乖乖坐着别动。”   珍卿迷迷糊糊地点头。   陆三哥叫侍应生,给她送了一杯热水,他又被人叫走了。   珍卿抱着热水杯,看陆三哥轻车熟路地与人应酬,时而谦逊言谈,时而侧耳倾听,真是浊世佳公子啊。   想她在杜家庄的私塾上学,往返路上常见人怼着墙角尿尿,不过心里骂几句,就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捂着她的眼睛,这么温柔地说“别看”。   珍卿在想,陆三哥大他九岁,她至少有两年才算成年。   那时候三哥都快三十了。   在这个三十来岁都能当爷爷的年头,陆三哥这么好的条件,爱慕她的小姐贵妇,多如过江之鲫,他会愿意等个黄毛丫头吗?   再者说了,他身上还有一桩婚事,稀里糊涂的,到现在还没退干净呢。   珍卿狠狠捶了两下胸口,有句话咋养说的:你的温油,让俺心碎。   陆三哥无意间回头,看见小妹莫名捶打胸口,不知为何就想发笑。   陆三哥身边的客人,问他在笑什么,他笑着给圆过去了。   忽又见杜教授,兴匆匆过来拉住珍卿,神采飞扬地跟她说着什么,然后,他就把珍卿给拉走了。   珍卿被喜滋滋的杜教授,拉着向东面走过去,没两分钟,就走到一大群正在吃喝的人前面。   杜教授挺胸抬头地,跟那两桌子人介绍说:“诸位,这就是小女珍卿。”   就见这两桌子七八个人,十几只眼睛刷刷刷地,都看向珍卿身上。   然后又很莫名其妙地,这几个人看着珍卿哄笑起来。   珍卿真是摸不着头脑,这帮人看着像是文人学者,为什么都对着她笑呢?   难不成家里都有儿子,替儿子们相看她来啦?   就见一个头白胡子白的老头儿——他穿着松花绿的绸袍子,外面罩着黑缎面的马褂儿——他抓着珍卿肩膀,歪头笑着问她:   “你怎么说你爸爸是妖精?”   这老头儿此话一问出来,其他人不免又哄笑起来。   珍卿不由瞅向杜教授,这嘴可真够长的,啥话儿都往外面散播。   那先说话的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问珍卿:   “你爸爸挂个篆书对联,你就说他是妖精,那你可不知道,老夫的家里,处处都是篆书的遗迹。   “依你的推议,我是不是也成了老妖精?我的家也是妖精的老巢了。”   说着,他跟着一众友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但大家还是看着珍卿,有意想看她怎么对答。   珍卿想了一想,一本正经地说道:“即便这样,以我的推理,老先生当不是妖精。”   这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就摆出倾听之态,端看珍卿怎么把话说圆。   珍卿就不慌不忙地说:   “《南史》有载,梁代的纪少瑜小时候,梦见一个白发文神,把一管青镂管笔,赠送给他。   “纪氏从此以后文章大进。以我推测,老先生大约是文神赠给纪少瑜的那支青镂管笔。   “文神穿梭古今,无方不往,无处不在,想必先生做青镂管笔的时候,随文神在先汉以前的年代,游历了太久,由此钟爱先秦时的篆书,这也是未可知的。”   其他人在一旁含笑听着,端看珍卿能编出什么仙语。   这白胡子老先生犹然不满意,捋着胡须缓缓笑问:   “既然你说我是那管青笔,那我如今怎么成人了呢?白发文神如今何在,怎么把我丢到人间了呢?”   珍卿很光棍地耸肩膀:“先生自家不知自家事,当去询问家中师长,或者向梦中告问白发文神。   “我这个后学晚辈,只能依事推测一番,又不像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再多的事,晚辈可就无从得知了啊!”   此珍卿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起来。   一个穿黑绸袍的眼镜叔叔,拍着白胡子老头儿大笑:   “沉公,我看这位小友说得很对,你自家不知自家事,不去问自己本家的人,怎么倒揪着她问个不停?!这岂不是舍近求远?”   说得这白胡子老头,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一个灰西装的八字胡大叔,过来扒拉着杜教授,手舞足蹈地念着“妙妙妙”:   “令媛果真才思敏捷,颇得墨辩之机啊。”   一个白脸的中年眼镜帅大叔,过来摸摸珍卿的脑袋,很和煦地说:   “志希,你这位女公子,果然精灵古怪,惹人喜爱。”   总之,大家对珍卿印象很好,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非要珍卿写几个字来看看。   那个白胡子老头儿,还拉着珍卿立Flag。   他说若珍卿果真写得好字,他就把珍藏多年的八大仙人的《雏鸡图》,捐给后妈办的这个慈善拍卖会。   白胡子老头扯着珍卿问:“杜小友,你觉得好不好啊?”   珍卿想了一想,坦然自若地说:“如果老先生觉得好,那晚辈自然也觉得好。”说得众人又笑。   这一会儿,杜教师才跟珍卿解释,说这些叔叔伯伯们,都是一些名声在外的大教授,除海宁的大学,还有旧京、新京和粤州各大学的资深教授。   珍卿这才有点肃然起敬,这些陌生的大教授们,基本都还挺低调平和,一点也不张扬猖狂。   杜教授介绍完学界朋友,也不吝啬夸赞自己的女鹅,说珍卿各种书本写得都好,但写得最好的还是小篆,篆书嘛,可不是一般人能会的。   大家就都催促珍卿写一写,让他们都来长长见识。   杜教授取来一张长宣纸,在桌子上小心地铺开。   这宣纸上下宽、左右长,是这样长长地书写——这写出来的就是诗轴了。   珍卿想着这老先生桑榆晚景,不如写一首超脱一些的诗词,她就写了苏轼那首有名的《定风波》。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12 22:55:24~2021-05-15 09:0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doi、咕咚来了!、五万岁小妖、胖胖爱馄饨、diiiii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师太 50瓶;悬崖下的静音姬 33瓶;努力留言 30瓶;下一站香巴拉 26瓶;50359496、毛毛君吖、囧囧的虾宝宝 20瓶;蒲公英的独舞ing 15瓶;dgbst、阎罗yy、志龙小子、薄荷之湫、一抹抹哀愁 10瓶;毛毛 7瓶;波光潋滟cxm 5瓶;零夏鞠嘟、小菠萝 3瓶;宴霜、楠楠、彼得潘⑦、木呢、吱吱呀、糯米团子z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论功劳问及师父   慈善拍卖会的现场   陆三哥找过来的时候, 见这里围了三四层人,挤在外围的还踮脚伸脖子朝里看。   陆浩云个头很高,不用踮着脚也能看清, 小五在里外写字。   虽然此处人多,这一小片地方, 倒是格外地安静。   那一幅长长的纸张上, 已写了有十来个字。   就见小五神情清淡, 她松松地扶着袖子, 毛笔正在砚台里蘸墨。   然后她就心无旁骛地, 动转自如地在纸上落笔。   她的手腕很灵活,运笔也很熟稔,一分钟就写了有五六个字。   站在此处的外行人也觉得, 这种书体真是漂亮极了。   珍卿的神情专注而恬淡,她的手腕灵活之极,她手中的笔旋带着行云流水的动作, 神乎其神地, 留下一个个优美的墨字。   这写出来的字真是圆融典雅, 均衡匀称,有一种带着韵律的强烈美感, 给人都奇异的视觉感受。   吴娇娇不晓得何时也挤进里面, 她兴奋地拉着杜教授嚷:“爷爷,你看这个字, 还有那个字, 真像伸胳脯的小人。可是其他的我都不认识。”   看着这样的小妹, 陆浩云有点怔住了。   他眼前蓦然现出一副画面:   小五在乡下院落的寂寥灯火里, 一遍遍地在纸上挥洒笔墨, 仿似听不见鸡啼鸟鸣, 看不见红日升落,好像不知疲倦似的。   她只有这么大的年纪,会这么多书法,而水平也相当不错,只只能是勤练不辍的结果。   这样专注而恬静的她,身上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她跟周围的环境隔开,让他觉得战栗而感动。   这种强烈的感觉,让他微感不安,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欢喜。   直到有小孩子的声音,大声喊:“噢,写完喽,姐姐真厉害。”   珍卿写完也没有说话,她把笔搁在一边,把挽起来的袖子放下来。   杜教授和他的教授朋友们,把珍卿写好的纸拿起来,小心地平铺到桌子上。   大家都纷纷围过去看字,你一嘴我一嘴地议论。   但他们议论的时候,在书法一道上,隐隐推崇那个穿黑绸袍的先生。   大家议论了半晌,由穿黑绸袍的羸瘦先生,颔首总结道:   “观杜小友的墨迹,形体似方而圆,初见似后世书法的圆融,细览却又是先代书家的古拙劲厚。   “杜小友运笔挥洒,万毫齐力,疾而不速,落笔之文圆转流丽,似也借了隶书之神,仿佛是清代书家邓十兰的笔风,而笔法暗藏绵韧,又如唐代李阳冰之峻劲……”   说着,他啧啧地瞅着珍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叹,拉着珍卿说:   “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小友小小年纪,竟能师法百家,自成风格,足见用心之苦,造诣之深。”   旁边有个儒商模样的人:“既然杜小姐造诣这么深,必定有名师指点,杜小姐,你师从哪位大家啊?”   珍卿正犹豫着不想说,忽见杜教授把珍卿写的诗轴卷起,喜滋滋地跟大家说:   “我跟小女讨了许久,说叫她给我写一副诗轴,今日可算如愿了。待我寻人裱好,就挂在书房之内,届时请与诸君观摩。”   那白胡子老头儿,先不干了:   “本是我与杜小友作赌,说她要是写得好,将八大仙人的《雏鸡图》送来拍卖,这幅字理当归于老夫,志希不可贪墨了啊。”   对珍卿评价很高的黑绸袍先生,也加入争论说:“我是作书法理论的,这幅翰墨正好拿去,在下好好研磨杜小友的格调,也加入我的论作之中……”   然后,其他人也起哄争夺起来。   珍卿看得目瞪口呆,这帮人把她的字夸得天上地下,把人夸得晕晕乎乎——李师父虽说喜欢她,也没把她夸得这么花样百出。   现在他们又莫名争夺她写的诗轴,这帮人看起来,怎么这么像后世的托儿,用他们耸人的话语,精湛的演技,来抬高来替她抬身价?   珍卿瞅了一眼喜盈盈的杜教授,都说出名要趁早,这不会是杜教授,想让她趁早出名,故意请人来起哄的吧?!   不过想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学者毕竟不同于商人,不少人都是很清高的。   珍卿见杜教授笑啊笑,笑得牙膛子都露出来,简直像撮合成一对新人,刚收了人家谢媒钱的职业媒婆。   她不觉得有啥高兴的,反倒有点不好的预测,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太清净了。   这场被人围观的闲事,还是杜教授跟人说“娇精”的典故惹出来的。   珍卿现在看着杜教授,觉得他就是一个二不兮兮的妖精。   呆——,妖精,看法宝,葫芦爷爷要收了你!   正说着,果然就有一个学者说:   “嗨,何必如此苦争,杜小友还在这里,请她再写两幅,你们以自家藏品为润例,捐来奉献爱心就不就好了?!”   珍卿听得愕然不已,出乎意料的是,不但这帮教授起哄,在旁围观的其他嘉宾也开始起哄。   他们纷纷说叫珍卿多写一些,他们也愿再捐点东西,说起来也是给慈善拍卖会鼓吹造势。   如此以来,珍卿着实是推拒不得,一方面确可为拍卖会造势,一方面又可多得捐赠品,一方面又可显珍卿少年才名。   大家都觉得何乐而不为,珍卿也着实无可推拒,只好勉力写了二三十幅字。   她累到想用左手替换着写,众目睽睽之下又作罢。   直到珍卿确实累了,谢董事长亲自上来,叫停了这场别开生面的书法展。   但在场的看客们,着实惊叹不已,感叹这谢公馆的五小姐年纪轻轻,书法造诣竟然如此之深。   她的篆分行楷加起来,竟能写几十种不同的字体,真是少年英材、前途无量啊。   陆浩云这时走上前,揽住珍卿,跟她说:“过来歇一会儿。”   他就带着她走到旁边,扭头吩咐侍应生,给珍卿倒杯热牛奶来。   □□姐好奇地坐上来,扒拉着珍卿问她:“你最初写的,是什么书法?怎么像道士画的符?我竟然认不得几字啊。”   珍卿看钱家两个表姐也在,干脆解释了一下:“你说的是小篆书体,是秦始皇统一推行的文字,到汉初也还在用……”   钱明珠看着这位五小姐,她没有因为众人夸赞,而自视高人一等,也没有因众人褒奖,而跟人夸夸其谈,得意非凡。   相反,她的神情虽然疲倦,但却是平平淡淡的,一点没有自矜自傲的感觉,说着话也是简洁平述。   钱明珠忽然心里发紧。   往日在她的心目中,觉得珍卿虽是谢公馆五小姐,她的处境未必比自己两姐妹好多少——觉得跟她也算同病相怜。   如今看来,这世上真有宛如芒星一样的神童,靠着自身出类拔萃的才具,已能让世人刮目相看,追捧不已。   却不像她和姐姐两人,所能倚助的办法,无外乎是找一个好夫婿。   钱明珠的心里,陡然对这位五小姐生出了无穷艳羡——在她们姐妹的成长过程中,为什么没遇到五小姐那样的长辈?   为什么没有人,把她们姐妹当成男孩子一样栽培,不遗余力地耗费心思钱财,把他们培养成让人瞩目的才女?   珍卿抱着杯子喝热牛奶,看着杜教授笑得合不拢嘴,简直跟杜太爷太像了。   她喝完牛奶有点犯困,三哥让乔秘书,给她开一个房让她睡一会儿。   主办方家的五小姐,现场挥毫泼墨,写出几十种书体,为自家拍卖会渲染造势,这个噱头完了以后,大家吃着喝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得了拍品的嘉宾要去结账,同时领取拍品。   这个时候,谢董事长吩咐,先派车把女眷孩子们送回谢公馆,连杜教授,也招呼着教育界同仁先走了。   谢董事长要带着三个儿女,吴大哥、吴二姐、陆三哥,送完嘉宾再最后离开。   珍卿因为在酒店客房睡着,暂时也没有回去,   等到所有事情都结束,已经是到了九点钟。   东方饭店外面,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谢公馆的那辆汽车,谢董事长一发话,被派去送客人了。   现在他们自己回家,除司机外还有五个人,都要挤在陆三哥“借”来的汽车上。   谢董事长大手一挥,就说让珍卿坐二姐腿上,不到半个钟头就能到家,大家先将就一下。   车厢里沉默着,珍卿坐在二姐腿上,身后就坐着陆三哥。   陆三哥拿手,稍稍托着珍卿的背,保证她不会晃荡来晃荡去。   珍卿屁股动了一下,想换个坐姿,吴二姐抱着珍卿的腰,笑着跟陆三哥说:   “原以为,小五好歹长了点肉,没想到,坐在腿上还真有点硌人。”   珍卿听见陆三哥轻笑,然后捏捏她的胳膊,说:“你从小就这样吗?”   珍卿叹了一声:“从小就这样啊。有亲戚看见我瘦,就说我像饿老鹰儿,大风天走路不稳,他们就指着我笑,说看饿老鹰儿要飞喽。”   陆三哥默默地莞尔一笑,旁边的吴二姐也笑着说:   “我也见过像你这样的,吃再多都是瘦长的,想胖都胖不起来。不过你倒很健康,等到发育的时候,大概就能胖起来。”   这车里有三个男人。说到发育的事,珍卿没怎么么答腔,其他人也没答腔。   谢董事长怕珍卿不自在,就转移话题,说:   “今天的拍品,只拍出不到两万块,倒是不少华侨,看到我们为灾情奔走,十分感动,都说愿意捐款,还有美国教会的人,也愿意帮忙筹款。   “也亏了小五大显身手,我们又能收上近三十件捐赠品。这些才是意外之喜,众人拾柴火焰高,说得真是有理。”   她三个儿女陪着说话,说完这个话题。   坐在前面的吴大哥,就扭回头笑说:   “妈妈从前说我的字好,从前我也当仁不让,现在嘛,倒是小五独占鳌头了。   “那些篆书、隶书也就罢了,我是不大通的。   “可我看过小五写的请帖,小小年纪,楷书写得当真不错。   “有欧阳氏的峻直,还有赵孟頫的秀逸,学的是名家风范,也有她自己的味道,后生可畏啊。   “适才财政部的冯次长,还拽住我说,小五挥洒笔墨的时候,他碰巧不在当场。回来看见小五的手迹,赞叹不已,直说也要向五小姐再求一幅。   “可我听说小五睡着,就没叫人打扰她。这冯次长虽说附庸风雅,国学造诣是不错的。   “他也说小妹写得好,更见得小妹功力不浅啊。”   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没有说话。   谢董事长也夸珍卿:   “今天又收这么多捐赠品,还多亏了小五一鸣惊人,把那些学界的人也震住了。   “其他附庸风雅之辈,自然也看在眼里,起了好大一场哄。   “小五,母亲要给你记一个大功劳,你可以跟我许一个愿望。”   珍卿谦虚地说:   “母亲,那真是长者谬赞,赞美太甚,我看大家伙,还是在给父母哥姐捧场,也是他们有济弱扶倾的慈悲之心。   “母亲,我能为不幸的人,尽一点绵薄之力,是我求不来的荣幸,什么好处也不要的。”   一车的人,又狠夸珍卿一阵。   谢董事长笑着问:“小五这么厉害,想必你先生也很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15 09:00:28~2021-05-17 13:0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风歌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风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火 2个;1、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夜zero 20瓶;安定小天使 10瓶;在下觉得 6瓶;柠檬石榴水 5瓶;小书虫、封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拍卖会的褒贬论   上回讲到大家坐车回家, 谢董事长问及珍卿的先生。   珍卿自己是属猪的,真是又怕出名又怕壮。   对于说出李师父的名号,她心里是很抵触的。   刚才在东方饭店的时候, 那些教授学者们,也要打听她师父是谁。   平时二不兮兮的杜教授, 倒碰巧帮她推挡开了, 顺势也撇开了这个话题。   那些大教授, 也是听弦就能知音的, 没有再当众继续追问。   李师父本名叫李松溪, 字伯贞,字济时,字栢堂, 号梅庵,号蝶庵,号剑庐。   李师父回到老家睢县之后, 更取了好多杂七杂八的名号, 不能一一罗列。   她来海宁以后, 更加确定李师父真的是牛人。   他在各省做了多年的学政、学道,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 这是珍卿拜师时就知道的。   之前娟娟姐给珍卿写信, 还跟珍卿惋惜,说李师父有一个弟子, 叫个楚应星的。   那位楚应星师兄, 十月的时候被gé mìng党政府, 新委任为驻欧公使。   本来这位楚应星师兄, 说在奔赴欧洲履职以前, 先要回冀州老家探亲的。   娟娟姐的意思, 楚应星师兄探完亲,再南下的时候,就可以到海宁坐船,顺便跟珍卿这个小师妹,好好地认识一下。   谁知革/命党政府催派甚急,那位楚应星师兄,来不及回冀州探亲。   人在粤州的楚师兄,自然不可能特意来海宁看珍卿,他直接从港岛坐船往欧洲去了。   珍卿就没见到这位楚师兄。   楚师兄是应天政府一派的人物,再加上杜教授讲的那些负面人物,傻子也能猜到,李师父教了不少款头很大的人物。   珍卿不想做趋炎附势的人。   而李师父个人才艺也很牛,在诗词文章、书法绘画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市面上有很多他写的书。   李师父人已不在江湖,江湖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珍卿也没想借师父的名,为自己捞什么便利。所以从前,她从不提起李师父的名号。   现在谢董事长在问,珍卿也就先含糊地说   “一共有两位先生授业,匡成英先生教了八年,学问书法都好,还教我学强身的五禽戏。   “李梅坡先生学问也好,还做过多年小官,后来成了隐士派,回到家乡以琴书自娱,顺便收了我做学生。”   坐在前面的吴大哥很奇怪:“做过多年小官,学问也好,怎么收个女学生呢?是你杜家的亲友吗?”   珍卿心电急转,还是含糊地说:   “李先生收下我后,曾经说:日暮途穷,收个小徒,以娱晚景。   “他也不是正经教我,我随着他学书,也天天陪着他玩呢。”   大家听得都觉好笑,陆三哥听得好玩,捏一下她的耳朵,笑问:   “你跟个老先生,能有什么好玩的呢?”   珍卿就慢悠悠地说:   “那可玩的就太多了:春日踏青赏百花,夏天玩荷钓鱼虾,秋日田里捉蚂蚱,冬天骑驴访梅花,还能围炉烤地瓜。”   她说得这么别致生动,大家不约不同地笑。   坐在前面的徐师傅,也大声喝彩,说:“杜小姐说得文雅,又得趣味,口才真真是好。”   吴二姐嗨笑着推了珍卿一把,说:   “我还说,我还说,你怎么这么会调皮,原来你老师整天东游西荡的,带着你撒开了疯玩,原来,是一个老淘气教出个小淘气。”   珍卿连忙喊冤:“二姐,我可没有整天东游西荡,我学习很上心的。”   陆三哥笑:“你既然上心学习,怎么总有人说你淘气?”   吴二姐也说:“我看你啊,比男孩子还能淘气,拜个师父也不正经地教,只教你学些精致的淘气,正经东西恐怕没学多少。”   珍卿很不服气地说:“李师父不正经教,我可是正经学的……”   这正经不正经的,有点儿说岔了路,引起人们的联想,惹得大家又开始哄笑。   珍卿是怎么正经学的,大家都不在意,不过逗着她说话玩。   谢董事长回到家里,还跟二女儿说:“先前,我听说小妹从小病歪歪,又被她祖父关在家里,恐怕她性格不好,大家都难相处。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好玩的孩子。”   吴二姐也笑着说:“这小丫头,我真是喜欢她,你看那个不省事的惜音,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对小五算不得友善,可小五全然不放在心上,心胸如海阔,这才是最难得的。”   谢董事长眼神却有点复杂,感喟地说:   “你以为不上心,就一定是好事?咱们家这位五小姐,心境开阔是真的,没心没肺也是真的。   “你看谢公馆上下这么多人,有几个被她放在心里,连你杜叔叔,她都不大在意。更别说惜音了。   “越聪明的孩子,越是敏感冷清。你杜叔叔多年不管她,你看她一点儿不闹,这就不像个孩子了。”   吴二姐沉默了,她妈妈说得倒也是。   当初她的爸爸过世,母亲离开了晋州的吴家,但只能带走她这个女孩儿。   大哥作为承嗣的独孙,吴家的祖父母和族人,都坚决不同意把大哥带走。   母亲逼于无奈,只好把大哥留在了吴家,一别就是十数年。   他们从日本回来以后,母亲继承外祖和舅舅留下的家业。   这个时候,大哥都已结婚生子了,心里还在怨恨母亲。   吴二姐作为妹妹,和母亲一起笼络大哥那么久,甚至让浩云受委屈,才把他的心焐暖和。   像小五这样不哭不闹,过分懂事的,反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谢董事长跟吴二姐说:   “越是这样的孩子,越要好好教育她。祖怡,你找一找你那个培英女中的病人。   “问问她培英的招生考试,都考哪些科目,大致范围在哪,回头叫小五好好准备。   “放眼海宁,甚至放眼全国,培英女中,也是顶尖的女中了。”   吴二姐应下了,说明天就去打听。   谢董事长又心绪不平地说:   “原先你杜叔叔说,小妹脾气有些硬,在一个屋檐吓,恐怕大家难相处,不如让她念寄宿学校,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我一面觉得,他作为父亲,只想做甩手掌柜,着实欠妥;二也觉得,圣音女中太过严厉,小妹才从乡下来,未免不能适应。   “可你杜叔叔心意已决,而我也未知小五的性情,心里也有一点思量。就随你杜叔叔安排了。   “没想到这圣音女中,倒给小妹闹出这么多事故。还是培英女中好。”   吴二姐听得心里复杂,母亲固然不算是坏人,甚至她还是个大慈善家,却也太过精明和自我。   母亲很喜欢杜叔叔,也珍惜这段夫妻关系。相比之下,杜叔叔自己也不上心的女儿,在母亲那里,分量就轻得多了。   她不会为了继女的利益,伤害她跟丈夫的和谐关系,她从来是个善于做选择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母亲谢如松,作为亲生的子女,有时候也觉得心生敬畏。   第二天的各大报纸上,纷纷刊发慈善拍卖会的消息,珍卿别开生面的才艺表演,竟也占据一席之地,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   不过,珍卿仔细看了相关报道,上面提及她的时候,身份内容都比较含糊,只说成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谢董事长之幼女”,没有丁点儿提到她家的狗血故事。   珍卿不由松了一口气,肯定是三哥他们,特意帮着掩去了真姓名。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做人还是低调一些的好,她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说起来也没有多大成就,邀来盛誉着实无益。   关于谢董事长办的拍卖会,在社会上的反响还是很大的,但也是人心难测、褒贬之一。   有的人盛赞这拍卖会为“义商之举”,谢董事长和家人,都当为商界楷模。   也有的人不以为然,说谢董事长故弄玄虚,沽名钓名,冷嘲热讽地揣测这拍卖会,不晓得收上来的钱,多少能到西北灾民手中,多少又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而且那些唱衰和攻讦的人,于珍卿在拍卖会大展笔墨一事,也有一些阴阳怪气的评论,有一个叫《奇汇》的小报就说:   谢董事长与某教授结为连理,又得了一个颇具才情的继女,现在不但可自诩为商人世家,亦可在门口放一张牌匾,上书四个大字“书香门第”……   这种明褒暗贬的作派,倒还不那么刮耳刺心,更有一些揭秘派的小报,发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说:   谢公馆做的慈善拍卖会,明摆着已经跟军方政府,背地里谈好了分赃协议。   到时候这几方贪狼饿虎,纷纷赚得囊箧大满,那遍地白骨的西北疫区,哀哀垂死的苍生黔首,还不知能否盼到一两滴救命的甘霖。   不论坊间舆论如何发酵,谢董事长的拍卖会,第二天下午还是照常进行。   珍卿觉得不想再去,免得被人看耍猴似的围观。   杜教授和谢董事长有点失望,但陆三哥和吴二姐都同意,让珍卿按自己的想法来。   第二天下午的拍卖会,珍卿捐出去的古董歙砚,竟然拍出一千二百块钱的高价,换算成后世的钱,也大概有近二十万块钱。   按照珍卿原来的估计,觉得最多不过四五百块,没想到多卖出来这么多。   珍卿已写信,告诉李师父捐砚台的事。   如果卖出来的钱,真能挽救一些生命,就算被李师父迁怒,她也安心受着了。   而且,她觉得李师父是个疏阔的人,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三天的拍卖会结束以后,谢董事长收了拍卖金,还是没有一刻的闲散。   她马不停蹄地,跟龚老先生的义赈会,在筹办疫区所需要的物资。   连吴二姐也在到处接洽,寻找愿意去疫区服务的医护人员。   腊月二十三一过,谢公馆的管家下人,是一日比一日地忙。   这谢公馆里住着的一家人,三代人真是来自天南海北。   不同地方的人们,过年的风俗也不大一样,每个人的讲究都要兼顾一下——麻烦事是真是够多的。   家里的小孩子们,也都凑热闹写对联、画年画什么。   陆浩云这天在外面,特意到钟表行挑手表,挑了很久都觉得不够满意。   这一会儿,他正指着柜台里的一款表,叫服务员取出来看一看,忽然听见有人喊“陆先生”。   陆浩云回头一看,是小五的那们侄子杜远堂。   他身边跟着一位,穿着皮大衣的中年女人,想必是他的妻子。   这对穿戴精神的夫妻,点头哈腰地上来问好,特别热情地跟陆浩云寒暄着。   然后他们对慈善拍卖会大加恭维,盛赞陆浩云一家急公好义,是商界楷模,等等。   陆浩云礼貌地谢过,问他们是否就在海宁过年,这夫妻两个说是的。   他又跟二人寒暄几句,就请他们自便,态度还是比较客气的。   陆浩云客套完就回过头,看服务员从玻璃柜台中拿出的那只表。   杜远堂却走到他侧边来,躬着身笑得很殷勤,问:   “陆先生,上旬鄙人托珍姑姑,送了一件法国相机,不知是否用得上?”   陆浩云侧过脸看他,扯扯嘴角笑了下:“还不错,杜先生着实有心了,多谢费心。”   杜远堂两口子极高兴,有一肚子好话要说,却忽听陆先生说:   “杜先生、杜太太,难得于此巧遇,我正有一事相求,希望你们别多心。”   这两口子听得诧异又欢喜。   陆先生这个牌面上的人,说对他们有事相求,那是太看得起他们了。不管做不做得到,他们哪有不应承的。   陆浩云就笑笑说:   “小妹珍卿,自从睢县来到谢公馆,与家人还有隔膜,在女红厨艺上也感吃力,家里父母很是忧心,想对她严加管教。   “我想代表家父母,想请两位以后,不必对小妹太过周到,免得她太过依赖亲戚,事事觉得有退路,反而误了自己的大事。不知两位,是否明白家父母的用心?”   这两口子立刻说明白。   陆浩云又笑着说:“还请两位不要误会,不是说不与亲戚往来,亲戚们有事,不妨直接与我说来。”   陆先生这两句话,把杜远堂两口子说愣了。   杜远堂的老婆,听得云里雾里的,觉得这大家公子,说话真是云山雾罩,听不明白他到底啥意思。   杜远堂是反应很快的人,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回想上次去谢公馆的情形,以杜远堂的猜测,那位小丫头珍姑姑,在谢公馆与哥姐后母、哥姐,也许不是那么和睦。   所以前些日子他去拜访谢公馆,珍姑姑的嫂子和姐姐,对他这亲戚着实怠慢很。   这珍姑姑的尴尬处境,如今从这位陆先生的言辞里,也隐约能窥见一些。   因此这陆先生的意思,大约是想给珍姑姑上个紧箍咒,把这个半路来的继女、继妹给管理服帖了。   谢公馆的大佬们,大约觉得他们这杜家亲戚,在管教孩子一事上,有点碍手碍脚的了。   杜远堂自以为看透关节,倒也没有多想。   毕竟上回找这三少帮忙,人家也顺手帮了,而且礼物也收下了。   他没有想过,这陆三少的本意,就是想让他别再打扰小五。   他只是觉得这豪门大户的人,名堂真是太多了,想法行事都是拐弯抹角,你猜也猜不到。   想到这里,杜远堂不想得罪金大腿,赶紧带着老婆走开了。   杜远堂夫妇走后,陆浩云继续挑手表,又挑了一小会儿,就跟服务员说:“就要这个,红色带子的,包装要漂亮些。”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17 13:02:13~2021-05-20 13:2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0928904、上上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旖旎 88瓶;月亮 50瓶;探微镜理、是幸运啊 30瓶;凤凰于飞、核舟、笑里低语 20瓶;悬崖下的静音姬 11瓶;流萤小扇、国光苹果、不瘦到98斤不改名、狐狸尾巴、咕咚来了!、四季、年华、安定小天使 10瓶;青莲 7瓶;暂且不提 5瓶;小富婆、木河一支、我只想静静看书 3瓶;反弹、TvT_LL、TianHe、妧染、封涯 2瓶;迪戈里夫人、暖锋过境、甜品豆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两地明月都相照   腊月二十七的晚上, 珍卿吃过饭散完步,正想回楼上画画——她感觉《葫芦七子》选得上,如今正紧锣密鼓地画后面的内容。   她刚走到楼梯口上, 正遇着陆三哥下来。   三哥轻按着她肩膀,笑问:“晚上计划做什么?”   珍卿最近看陆三哥, 总觉得他有男神光环, 看得自己心里不肃静, 赶紧低着头说:“看, 看点书, 画点儿画吧。”   他的手从她肩膀上,随意抚到她的辫子上,问:“紧张什么?”   珍卿大睁着眼辩解:“没, 没紧张啊。”   陆三哥就笑着说:“去把书拿下来,就在楼下客厅里看。大家都在那里呢。”   珍卿还没反应过来,三哥拍拍她的脸, 低下头问:“傻愣着做甚, 快去啊。”   珍卿不太情愿意地说:“三哥, 我还要画画儿呢。”   陆三哥劝说她:“晚上不要太费精神,要不然以后神经衰弱。”   珍卿想一想, 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浩云手插在兜里, 看着她进房间把门带上,临了还像个小动物似, 黑漆漆的眼睛睇了他一眼。   他莫名地就想笑, 怎么看她都觉得可爱, 心里也是软塌塌的一片。   他回想如烟的往事, 从前交往的女朋友, 现在连面目都模糊了, 更遑论她们的举动情态。   也是,又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何必要记得那么清楚?   陆浩云想到这里,神情蓦然一顿,看着小五的房门,想着心思渐渐失了神。   等珍卿拿着书出来,就见三哥站在房门外,竖起食指跟她嘘了一声:“先不要下去。”   珍卿还没问为什么,就听见楼下面,吴元礼在大声地哭,吴大哥暴怒地喝斥他。   然后大概吴大哥开始打人了,吴元礼一声声地叫惨叫。   里面还夹着吴大嫂的声音,像是在劝解吴大哥,意思是打得差不多就得了。   珍卿搞不清状况,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七,隔一天就要过大年。   吴元礼做了什么事,吴大哥会在这时候打孩子?   珍卿第一反应,就想通过那小天井,去暗搓搓地偷听一下子。   不过,三哥面前不做暗事,这时候还是不要去了吧。   珍卿和陆三哥在门外,干站了这么一会儿,隐约听见吴大哥嚷,说吴元礼抢了弟弟妹妹的彩陶俑。   珍卿有点纳闷儿,是她送吴仲礼和吴娇娇的彩陶俑吗?   这大房的兄妹三人,珍卿给吴元礼送的武士俑,给仲礼送的舞乐俑,还有给娇娇送的的仕女俑。   以此推测,吴元礼已经有了武士俑,却也喜欢舞乐俑和侍仕女俑,弟弟妹妹不想给他,于是他就动手抢了?   这真是一个天生欠捶的哥哥啊。   陆三哥见她眼睛,小小转了一下,有点狡黠的小模样儿,拉着她,轻轻淡淡地说:“不请三哥进去坐坐吗?”   珍卿连忙回神,殷勤地请三哥进去,把三哥引到她的书桌边。   珍卿给三哥拿椅子,自己也把椅子摆好,就和三哥一起在窗前坐着。   珍卿细细的两条腿,稍微挨在三哥的腿上。隔着这么厚的衣服,她都能感到三哥身上是暖和和的。   老人常说,男孩子比女孩子火力大,果然是有道理的。   珍卿穿着丝绵袍子,加了一件短外套,坐窗边还觉得有点冷。   陆三哥就穿着一个套头衫,还有一件呢面西装,坐窗边就跟没事儿人似的。   三哥握着她的手,轻问一声:“冷吗?”珍卿看着一眼窗户,说:“是有点冷。”   三哥站起身,伸出长长的胳脯,把两扇窗户阖紧,关严实了。   珍卿心里真熨帖,他觉得陆三哥之于她,除了异性的吸引力以外,那种亦父亦兄的感觉,总让她心里感到安稳。   三哥看着她的嘴角,微微含笑,这时还能听见元礼的哭叫,想起上回郊游她打元礼,不由问道:“元礼挨打,你高兴吗?”   珍卿要是不讳言地说,她还真有点幸灾乐祸的高兴,但当着三哥她哪里会承认,连忙诚诚恳恳地说:   “三哥,我是高兴,我替元礼感到高兴。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打得越厉害,表示越亲爱。大哥这么爱元礼,我当然替元礼感到高兴啊。”   陆浩云忍不住哈哈一乐,乐得前仰后合的,乐完还有点哭笑不得,他拉着她的手问她:“你在老家挨打吗?”   珍卿点点头,到现在还心有戚戚:“挨打是家常便饭。”   陆浩云摸着她脑袋,问她:“谁打你?你祖父吗?”   珍卿点点头“嗯”了一声。   陆浩云问她:“你心里记恨他吗?”   珍卿摇摇头说:“也没啥,端人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人不都是这样吗?”   陆浩云感觉得出来,她有时候,会掩饰真正的心思,不习惯跟人完全袒露心迹。   三哥看珍卿的眼神,让她有点不自在,珍卿就往后看一眼,说:   “三哥,你要不要看书,我给你找一本给你看。”   陆浩云点点头,问:“有《基督山伯爵》吗?”   珍卿就放开他的手,说:“记得好像有,我去找一下。”   等到珍卿把书找来,陆三哥看着珍卿,眼神有点深黑,忽然感喟地说一句:“小五,三哥觉得你什么都好,只除了一点。”   说得珍卿心一提,赶紧问三哥:“我哪里不好,你说出来,能改的我一定改。”   陆浩云的眼光晃动着,忽然垂眸一笑,很想跟她说,你一切都很好,就是年龄太小,希望你长大的时候,我还没有太老。   在现在这个阶段,他不该太多干扰她的心思。   三哥看珍卿的眼神,让她心里不由一动。   珍卿一时想自作多情,觉得三哥对她不一般;可是转瞬又觉得,三哥许是事务太繁忙,积压了一些情绪,又不好跟她说似的。   男人也分不同品种的。   像杜太爷和杜教授这样,心思就像一个浅水潭子。   只要时日有功,就能看清他们的喜怒哀乐。   但陆三哥不一样,他的心思像桃花潭一样,有千尺那么深的。面上也许很平静,内里指不定有多少波澜呢。   陆浩云捏捏她的肩膀,转移她的注意力,笑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身无二两肉,如今正在发育,平时少用些心力,读书写画,不妨暂缓,没事出去玩一玩……”   珍卿心里苦笑,杜太爷等着她孝顺呢。   她看似宅在家里很闲,其实忙得跟咬尾巴的狗一样。   白天要上萧老先生的外语课,还要复习其他的功课。   功课之余还要疯狂赶稿,赶稿之余,还要练点书法国画,寄回去给李师父和杜太爷交差。   做人好难呐!   ……   禹州睢县杜家庄腊月二十九新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夕这一天的中午,杜家庄北头的大宅院里,鞭炮响了好一阵   才停下。   杜太爷仰着脖子,看着灰蒙蒙的天儿,耳边是呜呜的北风,整个人跟定住了一样。   黎大田喊了他几遍,说:“太爷,开席了。”   杜太爷这才收回脖子,干咳了几声,清清嗓子说:“开啥席嘛,就我一人。”   黎大田在那嘀咕:“族长看你一个人,叫你到他家去团年,你不去;杨家湾那边也叫你去。你死活都不去,一个人开席怨得了谁?”   杜太爷瞪着老眼看黎大田,撇着大嘴说:“我是有家儿的人,我过年不在自家,我晃到别人家团年,我成了傻老憨了我。”   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拍门,杜太爷不耐烦地很:“谁来了也不开,我要上席吃饭了。”   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喊:“表舅,是我,老三啊。”   黎大田一拍巴掌,说:“太爷,是杨家的三东家。”   杜太爷有点莫名其妙,嘴里在嘀咕着:“除夕他不在家,他咋来杜家庄了?”   黎大田引着珍卿的三表叔杨叔骏进来,杜太爷问他怎么来了。   三表叔就满脸笑地说:“表舅,我娘说怕你太孤着,让我来陪陪你过年。”   杜太爷不咋热络地应了一声,还是带着表外甥一起开席。   两人坐在席上喝着酒,杜太爷喝到酒酣耳热,他拉着外甥的手,难得跟人诉说心事:   “自打珍卿这一走,我这宅院空了一大半,这一天晃来晃去,混饱玩饿的,心里头没着没落的。   “哎,老三,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一辈子没惦记过谁,啥人我也没惦记过……就这个孙女儿,我惦着她,我成天惦着她啊……”   三表叔看他眼圈红了,也不免有一点感伤,他满饮了一杯酒,就拉着杜太爷说:   “表舅,我们心里都有数,小花她后妈阔得很,家里说有四栋楼,房屋多得住不完。   “你要实在惦着她,就去海宁吧,小花指定也惦记你嘞。”   酒喝得红脸的杜太爷,愣了一会儿,忽然大喝一声:“想都别想!那个烂腚的龟孙儿,要我跟他住一个屋檐儿下,看他给老子甩脸色,那门儿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杜太爷打了个酒嗝儿,又嗡声嗡气地嚷:   “叫我看他龟孙儿的脸色,吃他的饭,睡他的床,想都别想!老子宁愿住到棺材里,也不住他个倒插门的王八蛋家里。”   眼看着表舅生气了,三表叔连忙出言安抚。   除夕的这一顿中午饭,杜太爷喝得酩酊大醉,醉后睡了一整下午,晚上守岁也是靠着炉子,没精打彩地打瞌睡。   三表叔杨叔骏一直没走,反正这一天,就打定主意陪着杜太爷了。   到晚上大约十二点的时候,三表叔陪着杜太爷,在院子里晃荡了好几圈。   杜太爷在珍卿的卧房和书房,停留的时间最长,他跟三表叔说:   “珍卿的屋,我天天叫人打扫,就是没得人气了。我就盼着她有出息,能吃上她给我挣的饭……”   三表叔长叹一声,看着天边一线残月,没有说话。   ————————————————————————   与此同时,海宁租界的谢公馆里,四下里灯火通明。   过了十二点以后,就听见城中鞭炮齐鸣,漫天的烟花烂漫,响彻四邻八面,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啊。   为了守岁,靠在大人身上睡着的小孩子,这时好多都被震醒了。   谢公馆的上空,绚丽的烟花也放起来了。   珍卿靠在三哥身上睡着,这一会儿虽被吵醒,还是睡眼惺忪,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三哥拉着她出来,也来看漫天霓虹碎影的烟花了。   三哥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跟她说:“小妹,新年快乐。”   珍卿也模糊回了一句,说:“三哥,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三哥就弯下腰说:“给三哥一个新年的亲吻吧。”   说着,他就把一边脸颊,凑到珍卿嘴边来。   珍卿就趁着迷糊劲儿,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一左一右猛亲了两口。   珍卿是第一次亲陆三哥,嘴上的感觉嘛,只能说陆三哥的皮肤,还挺光滑挺软和的,成天四处奔波,皮肤还好的,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然后,陆三哥也给她还了礼,在她脸上左右亲了两下。   珍卿没来得及多回味,吴娇娇先跑过来说:“小姑,你也要给我新年的吻。”   然后,吴仲礼也跑过来要亲亲。   珍卿一视同仁地,给两个小孩儿送香吻,同时又收获了四枚湿漉漉的吻。   然后,大家就饶世界地说新年快乐,见到想亲的人就抱着亲两口。   就这么闹到快一点钟,珍卿才回到房里歇下。   珍卿躺到床上时,心里还有点乱。   她刚才头回亲了三哥,虽然只是亲脸,但心里也不算平静。   有点兴奋,还有点迷茫,还夹杂着其他忙忙乱乱的心思。   她不由自主地,琢磨了一会儿三哥。   她两辈子的人生经历,让她形成了这样的性格:她不会拿平静生活冒险,去追逐不是必须的东西。   她放弃了出格的念头,坐在窗户前往天上看,难得今晚有月亮。   她双手合什,闭着眼在心里祈祷,保佑祖父杜太爷,保佑老家的长辈们、亲戚们,无灾无难,多寿多福。   苏子瞻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虽说的不是这个节日,却正合了她的心境。但愿她的心之系,之人,都能逢凶化吉,在这乱世里好好活下去。   珍卿在窗前坐了许久,到两三点钟才躺到床上睡下。   第二天一早,珍卿难得有点起晚了,赶紧洗漱穿戴好了,先跑去父母房里拜年。   她到谢董事长和杜教授房里时,其他哥哥姐姐不必说,连大房三个孩子也已经到了。   大房三个孩子正在说,他们学校的先生,说现在要行文明新礼,对师长行鞠躬礼就好,不流行磕头跪拜那一套了。   吴大嫂和吴二姐也在说,都说他们谢公馆是新式家庭,不必延袭那些陈规陋俗,更不要勉强小孩子叩头跪拜啦。   吴大哥却不同意:“尊老敬老,是几千年的传统美德,这种信念怎么植根到人心里?就是从这些礼节里,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的。全面割除,也是矫枉过正。”   吴大哥还扭头对三个儿女说:“你们是我的孩子,就要讲我的礼数和规矩。现在,快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不然都不要拿红包。”   大家你来我往地争论,谢董事长和杜教授,都笑眯眯坐在那儿看着,一点儿不插话。   珍卿看这文明家庭,真是观念和纠葛太多。   她在睢县的时候,正月初一,绝不许争嘴吵架的。   老人们说,正月初一来吵架,一年嘴都不歇下。——反正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珍卿虽然不信这个,但觉得为这事来争辩不休,谁都得理不让人,着实没有必要。   她就扭头跟佣人说:“快拿垫子来,我要给父母大人拜年。”   一旁的金妈果然拿来垫子,吴大嫂斜着眼跟珍卿说:“小妹,你把乡里的旧规矩带来,咱们家这么多亲戚长辈,你以后磕头的遭数可就多了。”   珍卿不以为然:   “我在乡下,也只有长辈过寿磕头,还有新年拜年磕头,一年也磕不了几回。   “再说,长辈养育儿孙,含辛茹苦,恩情难以言表。过年和拜寿的时候,晚辈诚心向长辈磕一回头,也是应当的。”   说着,她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屈膝跪在垫子上,非常周全地行了一个叩头礼,然后直起身子,她也没立刻起身,而是举着手跟父母祝福道:   “父亲、母亲新春大吉,女儿给父亲、母亲拜年,祝父母大人一交华运,二添长寿,三阳开泰,四季平安。”   杜教授首先拉住珍卿,陆三哥也跟二姐笑:“嘴是真利索。”   本来反对磕头的吴二姐,这时候也笑了。   谢董事长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珍卿站起来,说:   “新年拜年,咱们小五最有诚意,来来来,给你最大的红包。平平安安,健康成长,今年可要多长些肉。”   珍卿接过红包,又握着双手向哥嫂姐姐,满满地拜了一遍年。   拜完年就喊“娇娇”,说:“你快给长辈拜年,拜完年,我们出去玩儿去。”   吴娇娇就欢呼一声,吴仲礼也举手喊:“小姑,我跟你们一起。”   然后,吴娇娇和吴仲礼,就凑在一起先爷爷奶奶磕头拜年。   这俩小孩儿得了红包,果然跟着小姑一起,欢喝着一路跑出去了。   大家都含笑看他们一路跑出去。   然后,吴大嫂不高兴道:   “怎么不等等元礼,小妹也真是的,大过年的,叫了娇娇和仲礼,单单把元礼落下,什么意思嘛。”   吴大哥不悦地说:“元礼都这么大了,自己难道不会跟上去?!小妹只叫了娇娇,也没有叫仲礼,仲礼怎么就去了?”   陆三哥冷眼看着,吴元礼别着脑袋,生气委屈,好像故作不屑似的。   陆浩云跟大家说:“我去打几个电话。”   他就从母亲房里出来,吴二姐也跟着出来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20 13:21:11~2021-05-21 13: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467263 23瓶;27468462、毛毛、瑭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片叶子 10瓶;white、大瑜爱吃小鱼的鱼 5瓶;小富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新年收礼和送礼   正月头一天早上, 珍卿跟长辈拜完年,就带着娇娇和仲礼,绕着谢公馆跑前跑后, 到处跟人恭贺新年。   后面楼里的低调亲戚,包括各处的佣人、雇工, 都挨个给人家拜了年。   到胖妈和老刘那里拜年, 这俩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胖妈往珍卿嘴里塞福桔吃。   新年新气象, 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   珍卿的生活理念是, 能高兴的时候, 一定要尽情地高兴,不能等到很低沉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撒过欢儿。   等向所有人都贺完新年, 也差不多该吃早饭了。   简单吃了一点早饭,杜教授叫孩子们跟他一起,给周围的邻居去拜个年。珍卿也跟着去了。   走访邻居向人恭贺新年, 往年本是吴大哥的事, 但他身上还戴着祖父母的孝, 就算自己不忌讳,也要设想别人会忌讳。   陆浩云这一大早, 接了不少电话, 又打出去不少电话。   看看时间都快十一点了。   杜教授带着几个孩子出去,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陆三哥就走到门口张望。   站了一会儿, 就见大门外面, 四个小孩儿一溜儿跑进来, 一人手里拿着两三只风车。   他们奔跑起来的时候, 那五彩的风车也急转起来, 小妹在前面带着头跑, 四个人一路欢呼着,转弯跑到花园那边去了。   陆浩云的视线,不由一路随他们过去,眨眼之间就看不见人了,但还能听见他们热烈的欢呼声。   他扭回头来,手搭凉棚,挡了一下晃眼的太阳光,心里升腾起深深的失意之感。   很可笑的一种感觉:他觉得小五出现的时候,她不自知地,成了他关注的中心。   而他这么大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说成为她注意力的中心,却似乎都没引起她的注意。   陆浩云自我体察心境,觉得感觉很奇妙,也很可乐。   吴二姐走过来问:“在这发什么愣?”   他扯着嘴角发笑,说:   “小妹一贯聪明伶俐,有时候言谈诙谐,思维敏捷,让人恍惚觉得,她是跟你一样的成人。   “刚刚看她跟娇娇他们玩,猛然又悟到她还是个孩子,一样地爱疯爱闹。”   吴二姐笑了一笑,说:“再聪明伶俐,也要一点点长大,总不能拔苗助长吧。”   陆浩云心不在焉地一笑,随意说了一句:“说的也是。”   他观照自己的内心,明白了自己的心迹。但不袒露心事的话,很难跟人解释清楚,希望妹妹快点长大,是一种什么心理。   吴二姐叫陆三哥到她房里,兄妹俩随意地谈一谈。   姐弟俩在房里坐下,吴二姐莫名看弟弟一会儿,感慨无尽地说:   “小时候听外祖父讲,说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政,大商在于国。我像是听天书一样,听过就算。   “现在看来,你是得了外祖父的真传,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简直太叫人五体投地。”   陆浩云不大在意地说:   “赚钱不是目标,二姐,你是明白我的,我最愿意投资实业,若能借此振兴国家,我是不惧世人攻讦的。”   吴二姐唉声叹气地说:   “都说穷人气多,富人事多。我如今体会更深。你大把大把赚钱,休说外人嫉恨眼红,连自家人也不能免俗。大哥的心思我早晓得,听说你两位伯父,最近也找你借钱?”   陆浩云见吴二姐拿烟,就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燃,自己也点了一根烟。   他漫不经心地笑:“我还能应付得来。”   吴二姐吐了一口烟,目视窗外,冷冷地说:   “听惜音说,那位周惠珍小姐,也被陆家接去过年,听说在陆家地位超然,俨然把她当孙媳妇待的。”   陆浩云无意往窗外一看,看见大小两个女孩儿跑过去,好像小五也在里面,不由分了一点心神。   他回头淡淡地跟二姐说:   “我从十五岁开始,就跟一切人讲明,这婚事我必要退的。   “回国以后,也登报与周家退婚,他们说周小姐失怙失恃,需要贴她一笔教育费,我把赚的第一笔钱都给她。   “此后,我跟那位周小姐,既没有日常交往,也未作任何许诺,我早过着自由的日子。   “倒是周、陆两家人,处心积虑地给她编织幻想,我说过多少遍,她都不能省悟。   “我没兴趣对她负无谓的责任。”   吴二姐了解端底,厌恶地叹一句:“所以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在倚老卖老的长辈身上,也是同理。”   说过这个话题,陆三哥主动跟姐姐说: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和决心。而眼光不单借助知识,还在于对时局政策的把握。   “政府有意要开发西郊,说不定很快会收为公用,西郊荒地的钱已经挣到头了。我不卖地给大哥,未必是对他不好。”   吴二姐无奈地叹息:“浩云,你不欠大哥的,是我鬼迷心窍,本来这件事,就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以后不会了。”   果然到公历三月的时候,华界政府出台一项法规。   说要将西郊的大量荒地,征收做建筑用地,由市府统一规划,开发出更多的住房,以安置海宁疯狂增长的人口。   那些指望借西郊地皮,大发城市扩张财的商贾,自然不可能乖乖就范。   他们不惜动用各种力量,逼迫市府搁置征地计划。   这件事情闹了经年,一直没有结果。   当然,这是很远的后话了。   跟二姐说一会儿话,佣人说有电话找陆三哥,陆三哥接过电话就出去了。   珍卿与那三个小孩儿,自由自在地跑闹着玩,正玩得畅快的时候,吴大嫂把他们呼喝进去。   她说正月的前五天,是不许洗澡洗头的,跑得出一身臭汗,这几天就要臭轰轰地过了。   吴大嫂身边的方姐,也在那叽叽咕咕地数落他们。   但吴大嫂不耐烦方姐数落她的孩子,当面给方姐刺了几句。方姐脸上很下不来。   吃了中午饭以后,珍卿本想继续画她的画儿,没想到胖妈进来,看见她动纸动笔的,硬生生给她夺了。   胖妈煞有介事地说:“初一初二动笔墨,一辈子挨着案头过。那你就成了劳碌命了。五小姐,你好好歇着吧,不差这两天功夫。”   珍卿很纳闷地说:“我们禹州就没这说法。”胖妈哼唧了一声:“你如今可没在禹州了,到什么山头,你就唱什么歌儿吧。”   珍卿很是无语:“谢公馆里,就属初一初二,来往送礼的最多,按照你这么说,封管家也不能拿笔录账了。”   胖妈“嘁”了一声:“他可不就是劳碌命嘛,还有啥好忌讳的。”   珍卿觉得她真是口无遮拦,劝说道:“你还是积积口德吧,哪一天因为口舌惹祸,我是不会管你的。”   胖妈还挺不服气:“我要是因为你,才祸从口出的,你难道也不管我?”   珍卿悠悠地说:“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胖妈不让珍卿动笔墨,她就只好拿个外国小说看。   看着看着就在床上睡着了——昨天守完岁以后,她自己还折腾一会儿,睡得太晚了。   珍卿这一觉,睡了四五小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朦胧黑了。   珍卿坐在窗前犯迷登,胖妈进来跟她讲:   “三少爷适才回来,正说要找你,我看你睡得沉实,没有叫你。五小姐,你去见见三少爷吧。”   珍卿换好衣服,到了三哥的房间,三哥穿着厚浴袍,吹风机放在一边,像是才吹干头发。   他招呼着珍卿过来坐,他自己跑到卧房里,拿出一个紫丝绒盒子,紧挨着珍卿坐下来。   就见他从那丝绒盒子里,取出一块小巧的金表,然后就把珍卿的左手薅过去,把她的袖子卷一下,从手腕底下把表带弄上来。   这块表用的红色皮带,系好以后把表盘翻上来,珍卿看上面刻的是罗马数字。   珍卿的手腕很纤细,没有丰润美女的丰腴膏润,所以,这只小巧玲珑的坤表,搭配比较亮眼的颜色,倒也不显得艳俗。   三哥笑着跟她说:“戴手表方便些。”   珍卿看着陆三哥,他笑容很是清俊,“是新年礼物吗?”   三哥摸摸她脑袋说:   “是生日礼物,补去年的,昨天就想给你,没找到机会。   “上回,敏行哥送你金项链,我看你喜欢金子,就给你买一块金表,这外面镶的是紫金,还算不太夸张。   “瑞士的表都不错,你可以用很久。”   陆三哥说了好多,但珍卿半晌没说话。   天色已经暗了,室内却只开了台灯。   昏暗的灯光下,陆三哥看见她的眼里,有隐约的水光闪动。   他揽着她格外轻柔地问:“怎?区区一块金表,你就感动哭了?”   珍卿看着温柔的陆三哥,一瞬间破涕为笑,说一声:“谢谢三哥,我会一直好好戴的。”   陆三哥换了个话题,问她:“过年,有没有东西捎给老家?”   珍卿摇摇头:“等瘟灾过去再说。”   陆浩云点点头,这么说也有道理。   西北的疫情很严重,整个北方都算不上安全。   现在传播物品到华北地区,一路寄出的包裹,接触的人也太多,确实有一定风险。   珍卿看三哥眼下,稍微有一点深迹,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点倦怠感。   想他各种事务应接不暇,正月初一都那么多电话。   还在百忙之中给她买礼物,这种无微不至的、发自内心的关怀,让珍卿不由自主地触动。   陆浩云按着她的脑袋,好笑地问:“果真这么感动吗?”   珍卿坚定地点了点头,没让自己哭出来,陆三哥的无微不至,让她想起自己的生母了。   其实她现在日子很好过,各方面的善意和关怀,她心里都有数。   但她能感受得出来,哪些好是独一无二的。   陆浩云神情温淡,闲聊似的,说起一件正事:   “革/命党的新政府,定都应天,现在各种事业,都是百业待兴。   “我在美国念书时的老学长,郑鸣时老先生,被选为应天立法会委员,也是经济发展决策部的顾问,他想大展拳脚,想邀我一道过去参预国事。   “今年,我留在海宁的时间,会更少。你在海宁,要自己稳重一些,不要行差踏显,明白吗?”   虽然这些机构名目,听着很高大上,但珍卿却心生忧虑:“三哥,你要去政府任职吗?”   珍卿不看好此时的官场风气,因为他们革命总不彻底。   动一次枪炮就换一次招牌,很多狡狯势利的官僚吏员,却像是铁打的营盘,每每投机迎合新政权,就可从容保全身家荣华。   三哥是出身商家的高材生,在那盘根错结的营盘内,未必施展得开手脚,也许还平白惹一身骚。   陆浩云看着珍卿,表情奇异地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珍卿握着他的手,低下头说:“三哥,你要去政府做官,除了你的老学长,那你上头还有人吗?”   陆浩云莞尔一笑,捏捏珍卿的脸,问:“非要上头有人,才能做官吗?”   珍卿对对手指,嗫嚅着说:“那孙悟空那么神通广大,若不上头许多神仙罩他,他也不见得能护送唐僧取到真经呢。”   陆浩云听得好笑,心中又是很奇妙的情绪,他觉得小妹的见地,有时总能说到心坎上。   他温和地解释道:“我不过去列席两个会议,观望一下新政府的政略,倒无心做什么官。”   珍卿听他这样说,立时心里松一口气。   陆三哥看她这样关切,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而终究又没有说。   他不但不会仓促表露什么,他甚至不会向她暗示什么。   她还只是一个花骨朵,她现在未必知道,她想开成怎么样的花,又想找个什么样的爱花人。   他比她世故精深,比她成熟老练。但他有他的骄傲和底线,不能利用他的优势,来摆布她、引诱她。   最低限度,他要对她做到公平,让他在学业和生活上,有更多自主选择的余地。   ——————————————————————————————   豪门大户亲戚朋友多,走亲送礼真是热闹。正月里的谢公馆,每天都要迎来送往,热闹得很。   初三的上午,珍卿在房里画了半天画,出房门想溜达一会儿。   正好,她给胖妈、老刘和金妈,都准备了新年礼物,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正好今天家里人少,她想把礼物悄悄交给老刘。老刘再悄悄带到后面,免得被人看见了太招眼。   珍卿提着一个布包,刚出了房门,就听见斜对面三哥房里,□□姐在里面哭嚷着:   “我家世上乘,相貌拔尖,将来嫁妆也很丰厚,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他凭什么看不上我?我哪一点配不上他?”   珍卿蹑手蹑脚地,赶紧从三哥门口过去,出走廊赶紧下了楼梯,出了北边的廊门。   今天已经正月初三,花匠老刘,又开始在花园里忙活了。   珍卿把礼物交给老刘,特意交代他别忘了,还有给金妈的一份。   珍卿给胖妈的东西,还是比较厚的,两块哔叽的厚料子,两口子可以做衣裳穿。   此外,还额外送了胖妈首饰,包括一对细银镯子、一个银戒子。   珍卿送给金妈的,是一对银耳环,一个银戒指,论份量比胖妈轻一些。   她送出的这些银饰,样式有一点老气,正适合她们中老年妇女戴,不想戴卖了换钱也好。   她在后花园溜达一会儿,又回到楼上继续画画。   珍卿午睡完了以后,还坐在床上醒神。   喜眉笑眼的胖妈,给她送了一碗牛肉汤,让她趁热喝下去,说这汤最是温养人的。   胖妈应该看过礼物了,整个人喜气洋洋的,等珍卿吃了几口暂时歇一下,胖妈喜滋滋地说:   “好小姐,算我胖妈没白侍候你,还有人说你穷酸,说我是白讨好你,这一回,非叫他们见识见识。”   珍卿赶紧劝止道:“胖妈,老话说闷声发大财,你跑过去跟他们卖弄,他们也来讨好我,我的东西,可要分给他们了。”   胖妈一寻思,有点不高兴:   “五小姐,他们都是势力眼儿,以为你是穷酸小姐,走路都要避开你,生怕让你白使唤了。   “如今眼见你受宠了,手里用度也宽绰了,又想上赶着贴乎你,想哄你的东西用。   “你就是不啐他们,也该爱搭不理的,显得你有小姐的威严。”   珍卿呵呵笑了两声:   “势力不势力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吧,我也不能做得太偏心。   “胖妈,你也晓得我在家里的地位,家里的佣人,无事不会随便得罪他们。他们要来讨好我,我总不能不让人讨好。   “所以,我送你们的东西,你们悄悄收着,不必到人前卖弄。免得惹别人眼红。”   这胖妈还有点不高兴,她见珍卿牛肉汤喝完了,瓮声瓮气地说:   “再给你盛一碗去,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珍卿不见胖妈回来。   她理解胖妈的心思,锦衣夜行而还能坦然自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境界。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21 13:44:29~2021-05-22 14:1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会向瑶台月下逢 40瓶;20928904 25瓶;我把大大关黑屋 20瓶;慕斯 10瓶;ltjenny 5瓶;小富婆、暖锋过境、宴霜、彼得潘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三哥谈工商之弊   这天午睡之后, 珍卿喝了一碗胖妈端来的牛肉汤。   胖妈说再端一碗上来,珍卿等了半天没等来。   干脆下去晃荡一下。   她连着两个多月,一边要上课, 一边要练字,还要紧锣密鼓地赶画稿, 现在偶尔会睡得不好。   这个不太明显的睡眠问题, 引起了她的警觉, 她必须有稍多点的时间, 用来休息和玩耍了。   她还在生长发育期, 一定不能舍本逐末,把好好的身体弄坏了。   珍卿过走廊到了楼梯口,好巧不巧地, 就见三哥站在下面的台阶上。   下面楼梯口那里,站着钱家的明珠表姐,正跟三哥说着话。   明珠表姐的模样儿, 是温柔娇俏的, 其实看着比林兰馨和□□姐都顺眼。   就听明珠表姐在说:“……不如我自己拿了, 免得叫佣人劳动。”   陆三哥声音是温和的:“本是他们的份内事,不必道什么‘劳动’, 二小姐请先回吧, 我稍后让人送去。”   那明珠表姐,就温温柔柔地, 向陆三哥道一声谢, 然后她就走开了。   陆三哥正要转回楼上, 见珍卿从楼梯上走下, 不由展颜一笑。   他迎面拉着她的手, 问她干什么去, 珍卿就回答他:“刚睡完觉,去后花园玩一下。”   陆三哥嘱咐她小心,就顾自上楼去了。   珍卿蹙着小眉头,心里忍不住想,陆三哥那里,有什么东西明珠姐用得上?   有趣的书籍吗?这谢公馆里,要论谁的藏书最富余,肯定是杜教授啊。   难不成是黑胶唱片,棋类游戏,或者明珠表姐想喝点酒?   珍卿觉得,不该再想下去了。   她就往后花园逛过去,又从侧面溜达到楼前,又从楼前溜达到南边廊门外头。   丫鬟阿笙坐在太阳底下,一边麻利地择着菜,一边唱着很清亮的歌儿——唱得还挺好听的。   珍卿就晃荡过去,问她:“阿笙,你唱的什么歌儿?”   阿笙一见五小姐来,连忙站起来:“五小姐,你怎么来了!到别处玩儿去吧,这儿乱糟糟腌臜得很。”   珍卿好奇地说:“你这是什么歌儿,你唱得真好听。”   珍卿自己要找点乐子,说要跟阿笙学唱这首歌。   阿笙推辞了两下,也没有强力拒绝,果然就在太阳地里,教起珍卿唱歌来。   珍卿学唱了一会儿,胖妈才盛着汤出来,看见珍卿跟阿笙学唱,立刻劈头盖脸骂了阿笙一顿。   胖妈还跟珍卿拉拉扯扯的,把珍卿弄恼了。   珍卿还就放了话,偏要跟阿笙把歌给学会了。把胖妈弄得气哼哼下不来台。   这个胖妈真是无理,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飘,不好好理顺一下她,她简直要忘乎所以了。   这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陆浩云从外面回来,拎着大衣和公文包往楼里走。   忽听见东北向洗尘楼后面,有人在唱着歌儿。   听她唱的是:   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   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弟弟裤破,没布补裤。   嫂嫂织布,哥哥卖布。是谁买布,前村财主与地主。   土布粗,洋布细。洋布便宜,财主欢喜。   土布没人要,饿倒哥哥嫂嫂。……   珍卿下午学完唱歌以后,又画了三个小时画,眼看着天要黑了,赶紧下来活动一下。   今天,家里真是空荡极了。   他们有的是忙应酬,有的已经在忙工作。   连处在孝期的大房一家,虽然不便访亲会友,今天也都全体出动,上游乐园玩去了。   到后半天的时候,除了佣人之外,竟然只有珍卿一个主人在家。   珍卿下来到处溜达,看到洗尘楼墙角处,已有小片的绿色。   那里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蒿草,还有一种开蓝色小花的野草。   在睢县的田埂草地里,也经常见这种开小蓝花、小粉花的草,好像没人知道它叫什么。   但花匠老刘跟珍卿说:“这种草叫婆婆辣,拿来压成汁水儿,和着酒吃,能治疝气。”   珍卿还有点没听清,以为他说的是蒜气,还问他蒜气是啥病。   花匠老刘就扭过头,撅着屁股在那培土,不跟珍卿说话了。   不过,老刘一直是个闷罐子,他也不太会说话,有时候是会说着话突然不说了。珍卿也没大在意。   她就一边唱歌儿,一边蹲在那儿,拨弄那些婆婆辣。   在这万物还在沉寂的初春,能看到这点绿意和彩色,觉得真好看欸。   她正在专心唱歌玩耍,忽然有人按上她的脑袋,把她吓得差点扑倒在地。   珍卿扭回头朝上看,仰着头喊了一声“三哥”。   三哥就伸手拉她起来,说:“天要黑了,进去吧。”   珍卿被他拉起来,听话地跟他进去了。   回到楼上,三哥叫她洗洗手,换一身衣裳就出来。   珍卿就纳闷,外面也没下雨,地上也没有泥,也没弄脏衣服,为啥要换衣服啊。   嗯,也许是洁癖男孩的自我修养。   珍卿早就发现了,三哥每次从外面回来,就算衣服干干净净的,也要换一身衣服再下来。   爱干净的帅哥哥啊。   等珍卿换好了衣服,喝了点水,出房门就见三哥等在外面。   珍卿被陆三哥带着,到了一楼的琴房里。   这个琴房,珍卿还没有进来过。   这琴房北面的东西角上,各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比外面客厅里摆的那只要小不少。   这琴房里较为空旷,也没有多少陈设器具,连地毯也没有铺设——珍卿知道,□□姐夏天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学琴练舞的。   陆三哥一进来,就走到旁边的立柜旁,翻找出一份乐谱。   他招呼着珍卿过来,就把乐谱摆在钢琴上,他坐在琴凳上,开始弹奏琴谱上的曲子。   珍卿听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三哥弹的,分明是她刚才唱的曲子。   她就挨在三角钢琴旁,看三哥悠悠缓缓地,弹奏出这支舒缓的曲子。   珍卿看着听着就跑神了。   她觉得三哥的睫毛,垂到脸上的阴影,就像灯光在他干净的面庞上,点画了两只素色的小花——给人很宁静安详的感觉。   他的身姿坐得很正,这么缓慢的曲调,莫名被他弹出张弛有力之感。   他在黑白琴键上缓移的手指,好像也有一种带着韵律的韧性。   珍卿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心想:三哥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等三哥弹完了以后,他拉着珍卿淡淡地说:   “我来弹琴伴奏,你来唱好不好?”   三哥大约有些疲惫,说话懒懒散散的,对着珍卿,神情也是疏疏淡淡的。   珍卿连忙点头说好,能帮三哥转移注意力,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是她很愿意效劳的事。   然后就一人弹一人唱,这样走了一遍流程,陆三哥循循善诱地,给珍卿纠正唱得不服帖的地方。   就这样奏唱了有两遍,三哥微微露出点笑意。   他从琴凳上站起来,把珍卿按着坐到琴凳上。   他叫她试着弹奏这曲子,等她能弹奏了,他们两个的角色就调过来——由珍卿来弹琴伴奏,三哥和着琴声来歌唱。   珍卿为了哄他高兴,自然不会推辞,但是丑话要说在前面:   “三哥,我学琴才三个来月,在圣音女中的时候,就是弹好多练习曲,其他演奏的曲子,还没太练呢。”   三哥倚在钢琴边上,轻轻淡淡地说:“没关系,弹吧。”   珍卿就照着谱子弹,这么简单的曲子,她也弹得差强人意。   陆三哥非常有耐心地,对她进行细致的指导。   弹琴时腰、臂,甚至整个身体的姿态,还有手指的高度和状态,他都一一帮珍卿纠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和纠正。   经三哥耐心指点后,珍卿自己也感觉进益不少。   等终于听到金妈喊吃饭时,珍卿暗暗吁了一口气:三哥真是完美主义者,每个细节都要求好高啊。   这一会儿把谱子收起来,已经准备要走人吃饭了。   三哥捏着珍卿的手指,说:“你的手指很灵活,悟性也不错,平常怎么不勤加练习?”   说着他又蓦然记起:“你在假期里面,好像从来不练琴啊。”   珍卿瞬间有一种,被逮到没做作业的紧张。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好说实话:“我的功夫,都用在写字画画看书了,没功夫练琴了嘛。   陆三哥面对有悟性的学生,教起来很有成就感。   他正想着,以后多进行这种互动,就笑着跟珍卿说:“三哥有空带你多练练。”   这天晚上的餐桌上,只有珍卿和三哥在。   就这么只有两个人,吃到中途的时候,陆三哥还去接了好一会儿电话。   打完电话重回餐桌,陆三哥格外沉默,他们两个都默默吃饭,好一会儿没说话。   珍卿实在忍不住问:“三哥,你工作上的事,很棘手吗?”   陆浩云顿了一下,放下刀叉,反问珍卿:“刚才唱的《卖布谣》,知道讲的什么故事吗?”   珍卿想一想说:“就是洋布比土布便宜,质量也好,土布卖不过洋布,织布的人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三哥摸摸她辫子,又问:“知道为什么洋布既好又便宜吗?”   珍卿也不吃东西了,看着三哥说:   “因为他们是机器生产,我们有不少地方,还是手工纺车;就是有机器的地方,技术也不一定比得过。”   珍卿说着顿了一下,问:“三哥,上回听说你要开丝织厂,就是洋绸洋缎太厉害,所以你们办丝织厂,是要跟洋人竞争吗?”   织棉布和织丝绸,好像是不大一样的。   吴大哥办的印染厂,用的坯布就是棉布,钱好像很好赚啊。   但据他们的说法,这缫丝织丝好像就不太容易。   三哥看她的眼睛里,透着黝黑的亮光,好像能理解他似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珍卿:“三哥抽枝烟,好吗?”   珍卿点点头,说:“我没关系的。”   三哥点了一只香烟,一手搭着珍卿的椅子,一边垂着眼问她:“去年带回的丝绵,听说给你做了背心和长袍,穿得感觉如何?”   珍卿也侧身坐着,很赞美地说:   “又轻又暖,特别舒服。”   她原来概念里的丝棉,跟这里说的丝绵,可不是一回事情。   上辈子比较熟的丝棉,她搞不清楚怎么做的,但是顾名思义,应该是一种有丝有棉的纺织品。   不过这里的丝绵,她知道是拿蚕茧做的,没经过纺织这个过程。   具体怎么做的,她倒不大清楚。   陆三哥缓缓吐了一个烟圈,脸上是一种冷峻的神情,说:   “那些丝绵,正是江州的小缫丝厂做的。把蚕茧做成丝绵是简易的技术,人工熟练就可以做。   “那里很多厂子,除了供应丝绵,最主要的生意,还是从蚕茧里抽出蚕丝来卖,这个过程就是缫丝了。   “他们用的多是缫丝车,但跟东洋的机械产丝相比,效率低,产出的生丝质量也差。   “千百年来,我们国家的生丝绸缎,一直风靡全世界,西洋人总是争相抢购。   “然而现在的出口份额,也多被东洋人抢去了。   “不但是丝织业,包括茶叶、糖业、造瓷,很多传统行业,都被洋机器洋产品,挤得没法生法。不论哪个产业,落后就要挨打,改良、改革都势在必行……”   珍卿听得怔住了,原来三哥忙得是这些事,怪不得吴大哥他们,说三哥是吃力不讨好。   其实有一点,她也很疑惑:“三哥,那你摊子这么大,事情这么多,能兼顾得过来吗?”   陆三哥弹了一下烟灰,想着怎么给她解释,然后说道:   “其实,三哥涉足行业虽多,并不主要负责经营,就是提供一些资金,帮着联络机器,提一些经营管理的建议,也会连接一些人脉……”   他说到这里不由顿住,觉得小妹未必能听懂,一看她张着嘴,傻傻地看着他,觉得她果然没有懂。   他心里不免苦笑,怎么跟个小女孩儿,聊起这个来了。   他简单地给她解释:“总之,除了偶尔开会,提提经营的建议,派人按时查账,我不必事无巨细地管理,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忙。”   珍卿似了悟地点点头,大概是听懂了,但具体的似懂非懂。   大约就是后世的风险投资,高风险但也是高回报?   珍卿手支着脸看三哥:“那大哥他们,为什么说,你办丝织厂不挣钱呢?”   陆浩云感叹道:   “因为前期的投入会很多,回本却不容易。   “比如办这个缫丝厂,即便质量和数量跟上去了,想要卖到国外去,也很难争得过东洋人,想要竞争,只得降价,但降价又没有利润,终归难以长久。   “而洋绸洋缎进来以后,本土的产业受到冲击。缫丝厂出的丝,若不低价卖给外国人,本土的绸缎厂家,也消化不了那么多……所以,最好既有缫丝厂,还有丝织厂,自产自用……”   珍卿很是疑惑:“你们既然也是机器缫丝,为什么还竞争不过东洋人?”   陆浩云苦笑了一瞬,说:   “我们国家管经济的人,不太懂经济,对很多行业都抽重税。   “而东洋人的政府,对他们很多挣外汇的企业,收税很少,甚至不收税还有补贴……”   珍卿恍然大悟,所以,有这样的国民政府,此时的很多工商业领域,如果真的完全开放竞争,恐怕真的干不过东洋人。   怪不得三哥他们的商会,要用抵制外国货的方法,来给自己的企业争取发展空间。   这个时代的商人,在夹缝中求生存,真是不容易。   她看着烟雾中的三哥,他的神情是沉着的,却又像是隐约的焦灼。   她蓦地肃然起敬。   这一刻的陆三哥,超出了一个家庭定义,他成了忧国忧民的风云人物。   此间华夏民生之凋敝,亡国灭种的危机之深,她作为多活一世的人,有时感悟会更深刻。   把今日满目疮痍的华夏,与后世繁荣富强的中华相比,你才能深刻地意识到:   鲁大师笔下那些民族脊梁们,为把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把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从亡国灭种的境地里挽救回来,这一个古老的国度,带引进一个新的时代,那一代代仁人志士、栋梁精英,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付出多少鲜血和生命。   而她眼前的陆三哥,在世人看着,是最有条件买笑追欢,挥霍肆意的贵公子。   而实际上,他却忧虑着国家的命运,并且展开了积极的行动,指望能用自己的行动,在某一个层面上,努力改造、挽救这个国家。   她看着他的眼睛里,是深深浅浅的光,他捏捏她的脸,问:“怎么这样看三哥?”   珍卿眨眨眼睛,咧开嘴笑着说:“没啥,就是突然间,对三哥有点儿崇拜。”   三哥听得破颜一笑,一改刚才的沉肃:“你这么会哄人,说这个话,是不是哄我的?”   珍卿连连摇头,说“不是”,然后抱着他的一只手,极尽真诚地说:   “三哥,我没哄人,我要发自肺腑地赞美三哥。   “神农氏尝百草,开中医源脉;司马迁作《史记》,开正史先河;曹操大胆起用寒士,最终统一北方……   “而这些人做的事,一开始都不被当时的人认同,可能还被视作奸邪败类。   “可是时间能够证明,他们的光辉像日月一样,永远光照古今,而那些萤虫之辈,只能仰望之……   “匡先生跟我说过,世上的人多是随波逐流,营营碌碌,而那些真正的人杰俊才,一开始反倒格格不入,为庸碌之人所耻笑。   “三哥,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也很厉害,说你不好的人,是他们没眼光,看不到时代的潮流……”   三哥把小臂支在椅背上,把脸压在胳膊上,听她侃侃而谈,他眼睛里浮动着温润的光,嘴角是淡淡的笑意。   正讲着,听见有人敲了两下门,向门口一看,原来是吴二姐回来了。   她看着里面的两人,问:“聊什么呢?这么入神,连饭也不吃了。”   陆三哥把身子坐正,闲闲地说了一句:“听小妹拍我马屁呢,马屁拍得真好。”   脸有疲色的吴二姐,听得扑哧一笑。   佣人帮她把大衣脱了,她把手套取下来,坐上椅子问珍卿:“你怎么拍三哥的马屁?也拍拍二姐来。”   珍卿鼓着脸噘着嘴,瞥了三哥一眼。刚才慷慨激昂地说一大篇,被三哥说成拍马屁,她又囧又恼,一时不想说话了。   ……   作者有话说:   我看有的小可爱,老抱怨女主不学习不搞事业。   其实女主天天在学习,而每天赶画稿,难道不是在搞事业?   只是不可能天天写,她上外语课,学了几个单词,背了多少句子,掌握了多少语法吧?   赶画稿也未必总要讲,今天画了几张,都画了啥内容吧……   还有,穿到民国好好学习,难道学的一定只是文化知识和学校的东西吗?   人情风俗,世态炎凉,家国情怀,奋斗牺牲,我觉得样样都要学习啊。   比如说家国情怀这个事,女主也不是没有,但她是个谨小慎微的惜命之人,有些事情她就是限于想法。如果太危险的话,她就会缩回来的。所以,她需要身边有榜样,让她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学啊………………………………………………………………感谢在2021-05-22 14:15:27~2021-05-23 14:1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爱馄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暗夜渲染 239瓶;表白三哥超级帅 30瓶;西和、宝帘 20瓶;是幸运啊 15瓶;悬崖下的静音姬 11瓶;18124511、普罗米修斯(●─●)、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cho 10瓶;小富婆、雁、nuoni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正月里的二三事   正月初三的晚饭餐桌上, 珍卿和三哥吃到快结束,吴二姐出诊回来了。   佣人把饭菜拿去厨房热。   吴二姐就坐在餐桌旁,逗着闷不吭声的珍卿:   “小五, 姐姐遇到难缠的病人,装了一肚子闷气, 正好想听几句好听的。你对三哥就有好话, 对二姐就没好话吗?”   珍卿想了一想, 说:   “二姐, 你又漂亮又能干, 心肠也大大地好。你要是抛绣球招夫,招回来的夫婿,一定是才比子健, 貌胜潘安,千金万银都不换。”   陆三哥早笑起来了,吴二姐又气又笑, 骂道:   “好你个小丫头, 对着三哥就有好听的, 到我这儿,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看我不教训你!”   说着, 她就撸袖子站起来, 走路带风地过来珍卿这边。   珍卿吓得乱叫,连忙要从椅子里跳出来, 想赶紧从餐厅里跑出去。   结果三哥拉了她一把, 耽误了她逃跑的功夫。   她就被吴二姐逮个正着, 吴二姐揪着她的脸笑骂:   “哪来这么多不三不四的野话, 你哪像一个丫头!   “我听说, 胖妈早说要给你扎耳洞, 你一直赖着不想扎。   “我看正月天气不错,这一回给你把耳洞扎好。   “以后耳朵上,天天挂两个沉甸甸的坠子,让你跑也不好跑,闹也不好闹,好好学做一个文静淑女。”   在一边的陆三哥,也笑着附和说:“这个倒是正事,不能耽误,我看过了正月,这事就要正经地办起来。”   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吴二姐直发笑。   珍卿一点不想扎耳洞。   遥想当年,她亲眼见若衡表姐打耳洞。   若衡表姐那扎了耳洞的耳垂,反反复复地发炎,滴流闹了有大半年才好。   所以,珍卿在睢县的时候,一直没有扎耳洞。为了不是必要的事,影响个人的生活质量,简直太不值当了。   不过在睢县的时候,倒也没人强迫她扎耳洞,竟然就这么拖拉下来了。   没想到吴二姐提起这话题,说着珍卿的年岁不算小,在一些宴饮集会上,装扮该更正式些了。   吴二姐叙说这扎耳洞的事,竟然渐渐说上心了。   她看到胖妈进来餐厅,还特地跟她交代这件事,叫她记着日子,过了正月就筹办起来。   珍卿是满心的不情愿,想拒绝又怕被笑孩子气。   她就挖空心思地举例子,说那谁谁这谁谁,扎耳洞、戴耳环,都出了哪些危险的事故。   倒把吴二姐和陆三哥,听得好笑不已,还是暗叹她的孩子气。   两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儿闹,倒也闹得挺开心。   等到佣人把饭菜重新热好了,吴二姐才算是消停下来,找个座位准备吃她的晚饭。   珍卿连忙转移话题,问:“二姐,你大年初三就这么忙?”   吴二姐也顺着她,转移了话题,看了一眼陆三哥说:   “快别提了。这个病人,还是你三哥的朋友介绍的,他儿子做了个什么官。这一家的老爷、太太,排场也够大,规矩也够多的。   “我给他做常规检查,各处指标都弱,怀疑是癌症,跟他们说,最好入院再做详查。   “那老爷子死活不上医院,反倒责我是庸医……那家的老太太,看我是女医生,说话阴阳怪气,说起来无聊得很……”   珍卿觉得奇怪的是:   “二姐,你是院长,还亲自出诊?”   二姐也说:“这一点也无聊,他们看病,也得找官最大的看,觉得官最大的,一定是医术最好,治起病来最可靠。最好还是亲友介绍来的,用起来就更放心……”   三个人聊着天儿,珍卿和三哥,陪着二姐吃完了这顿饭。   晚一点的时候,吴二姐跟弟弟在房里聊天。   她想起来的时候,就问弟弟:   “听金妈说,你跟小妹讲丝厂的事。怎么跟个小孩子讲这些?你如今,到了无人可说的地步吗?”   陆三哥清清淡淡地说:   “倒也不至于无人可说。只是她碰巧问起来,就顺便给她讲讲。我们家的孩子,懂些工商业的事,也是继承家风。”   吴二姐笑了一笑:“我最知道你,家里做工多年的佣人,你也只是客气而已,哪会用心跟人聊天?我看你,倒是太喜欢小五了。”   陆三哥看二姐一眼,她的神情倒是寻常,不像看出什么端倪,他说:   “小妹伶俐可爱,我自然喜欢亲近她。   “这个时代,你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十停人有九停人,跟你聊挣钱、喝酒、女人、赌博、贵亲。   “有个小女孩儿跟我说,只要坚持心中所想,将来也是厉害的人。我听着还挺顺耳。”   吴二姐默了一会儿,说:   “我看,还是把跟周惠珍的婚事彻底了结,认真找个志同道合的恋人,比什么都有益。   “妈妈最近说起来,口气也松了不少。”   陆三哥神色淡淡,说:“我这里,觉得早跟她了结了。只是那些长辈,还有周惠珍自己,觉得还能等我浪子回头。”   吴二姐思忖一番,冷静地说:   “旧时代的风气如此,你是新派人物,说退婚就没有挂碍,但长辈那里不做数,周惠珍也是拎不清的。   “你给她的那一笔教育费,她一直认定,是你作为未婚夫,该替她花销的钱。不管是否因为长辈哄骗误导,你必须跟周惠珍当面说清,此番务必要断干净。   “她这样旧派的女孩子,婚姻是终身大事,她若自己想不清明,她只会认为是你抛弃她。哎,一根筋的人想事,能活活把自己想到绝路上。   “就在上个礼拜,我收过一个女病人,说等了多年被退婚,她受不了讥言冷语,也觉得后半生无指望,于是上吊自杀,送到医院也没救回来。   “浩云,就算不为陆家长辈,你为了妈妈好过,也该让此事落个圆满。   “当初,妈妈跟陆家离婚,又是净身出户,外祖父生她的气,也不给她任何支援,多亏周惠珍的父母,在绝境里拉她一把。   “周伯伯临死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就是托孤之意,妈妈对周惠珍有愧疚,这个你不能不顾及。   “更何况,此事若和平了结,于你的名誉尊严也有好处。”   吴二姐这息事宁人的办法,陆浩云其实并不反感,他说:   “周惠珍的叔伯,最近也想松口。不过,他们想多要钱,这样狮子大开口,我不会轻易就范。”   吴二姐会意地点头:“愿意松口,就是拖不起了。未免他们得陇望蜀,抻一抻他们也好。”   过了初五以后,萧老先生回到谢公馆,继续给珍卿上英文和德文课。   吴二姐给珍卿一些资料,交代萧老先生,带着珍卿有重点地,把其他学科也复习一下。   吴二姐说正月十五后,过不了多久,培英中学就会有招生考试,珍卿还有十来天的时间,好好复习一下。   就这样过了有十五天。   正月十五元宵节,谢公馆张灯结彩,很多灯笼里装的是灯泡,把四下里,映照得亮亮煌煌。   一家人重新团聚一堂,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晚饭,吃完饭大家就出来赏灯。   但很多大人略看看灯,就又跑进去说话去了。   就□□姐、明珠姐和珍卿,还有大房仨小孩儿,还在外面继续看灯。   谢公馆的灯挂得真不少。   别的灯都不大稀奇,有客商给谢董事长,送了八只山水花鸟、福寿吉祥的彩绘仿古宫灯,真是精巧美丽之极,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这一会儿,大房的三个孩子,就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说等这些灯挂完了,他们各要选哪些灯,挂到他们的屋子里。   说着说着就吵起嘴来。□□姐在那骂他们,明珠姐在那给他们调解。   珍卿心思有些多,一直坐在一边发呆。   她昨天梦见杜太爷了,梦里的景象都忘了,就记得睡醒了以后,情绪莫名地低落。   她昨天去惊华书局打听,听说画稿还在审核之中。   这事情急也急不来。   去年去投稿的时候,那位涂光昭助理说,要走完全部的审核程序,差不多就是一月时间。   从去年投稿的日期算起,把年假的时间也算进去,时间还不满一个月呢。   文化界出版界的事儿,杜教授多半能帮上忙,可是想想他那爱卖弄的德性,还是算了吧。   这一会儿,小孩子们为争灯笼,一时间嚷得更厉害。   珍卿也懒得去劝架,就喊黄大光说:“黄师傅,我要看放花炮。”   结果吴娇娇耳朵尖,她就马上脱离争吵战场,跑过来大声说:“小姑,等等我,我也要看放花炮。”   然后,另外两个小男孩儿,还有给他们调解纠纷的人,也都站到廊下来看花炮来了。   看了一会儿放花炮,两个男孩子兴头起来,还想自己放一放花炮。   吴大嫂就出来骂,说:“寻死啦,炸烂手怎么办。”   吴大嫂把他们外面的人,都喊进去到内客厅里去。   珍卿刚从门里进来,陆三哥先看见她,无声地瞅她一眼。   杜教授也看见她,招手叫她过去。   杜教授招她过去之后,却跟她吩咐:“帮爸爸把书房的糖罐子拿来。”   珍卿心想:一分钱不给她,使唤人倒挺爽快。   珍卿眼珠儿一转,笑得甜滋滋地说:“爸爸,我的朋友最近,都在买一种七色银环手镯,你给我点零花钱呗。”   杜教授神情一顿,回想了一下,颇有点为难地说:   “爸爸过年的津贴,没剩下多少了,你那七色银环手镯子,要多少钱——”   珍卿就满眼希冀地说:“一只要二十块,我要买两只,一共四十块钱。”   杜教授就很为难地说:“这么贵啊,我剩下的钱——”   谢董事长连忙说:“我来吧。”说着扭头就要叫秦管家。   就见珍卿那期冀的神情,迅速萎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失落。   陆三哥已经忍不住笑,他准知道,小五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   就见珍卿若有所失地,含着轻愁似的说:   “爸爸,都说母爱如水,父爱如山。   “母亲如水的爱,无微不至,细腻暖心,我小时候就感受到了。   “可是,你的父爱之山,就小时候像蓬莱山,再大点像昆仑虚,现在又像瀛洲山——”   陆三哥忍不住低下头,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杜教授还没有会过意,傻傻地问:“珍卿,你说的什么意思?”   珍卿就小哼了一声,说:   “爸爸,你没听说过一首诗吗?——闻说东海有仙山,虚无飘渺何曾见。一筏横渡昆仑虚,舟子从来不复还。”   说着珍卿站起身,翻着眼睛说一声:“爸爸,我去给你取方塘罐子。”   吴大哥也暗中好笑不已。他本来不太喜欢继妹,但更不喜欢杜教授这继父。   他跟继妹处了这半年,她这拐弯抹角骂人的艺术,实在让人甘拜下风。   尤其她暗骂杜教授的时候,他听着颇有快意之感。   谢董事长是笑不出来,她下意识地,先要关切她的丈夫。   陆三哥和吴二姐,也若有似无地,关注杜教授的反应。   就见杜教授沉默着,脸上有点思索的迹象,然后好笑又无奈地说:“这孩子,不就要点零花钱嘛,还弄出春秋笔法来了,这孩子。”   然后他就跟个傻大哥似的,咧着嘴拍手傻笑,还挺高兴地跟大家说:“珍卿这诗才真不错,真不愧是大师教引过的。   说着,他拔腿起身,赶紧去撵他闺女,一边伸手一边喊:   “珍卿,你这个讽喻诗作得不错。是从前作过的,还是刚才一瞬的灵感?”   谢董事长还起身问:“志希,要不要帮忙?”   吴二姐冷着脸说:“妈妈,杜叔叔本该尽父亲的责任,小五的用意正在于此,您就别大包大揽的了。”   谢董事长这才恍悟,然后好笑地说:“这孩子,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   吴大哥和陆三哥,不喜作长舌妇之举,就闭着嘴不说话。   吴二姐颇是哭笑不得:“妈妈,您真是当局者迷,再加一个关心则乱。小五一开始念诗,我们可都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杜教授喜滋滋地回来,搓着手跟大家说:   “诗是珍卿立时作就的,这孩子真是天赋异禀,将来是做学问的好材料。”   谢董事长附和夸了一阵,陆三哥问杜教授:“杜叔叔,你给小五多少钱?”   杜教授笑个不完:“我给她六十块。剩下的钱,用在别处也好,我看她不喜虚饰,总不会乱花的。”   忽然,大房的仲礼现学现卖,扯着他爸爸的手说:   “爸爸,都说母爱如水,父爱如山,母爱的无微不至,我天天都感受到了。   “可是你的父爱之山,就像东海上的蓬莱山,还有昆仑山,虚头巴脑,云山雾罩的……我想买那什么——”   吴大哥立时黑了脸,甩开了小儿子的手,然后张望四周,似在寻找趁手的打孩儿武器。   这吴仲礼见势不对,立刻闭嘴跳开,吴大哥威胁地问:“仲礼,你是不是皮痒痒了,想学你哥哥?”   吴仲礼三两步跑开,巴着客厅门说:   “爸爸,爷爷都没生小姑的气,你却生我的气——”   他扬着脑袋还说想什么,但接收到他妈妈的眼神信号,闭着嘴不敢说了。   钱明珠看着这场面,心里忍不住空落落的,她真是羡慕五小姐。   有这么一副锦心绣口,随意说两句俏皮话,她瞬间就成了话题的中心。   等过了一会儿,珍卿放好零花钱回来,脸上算有一点笑模样儿了。   她还顺道去书房,把杜教授的糖罐子拿过来。   杜教授打开糖罐子,往他的热茶里,一下加了五块方糖。   珍卿在陆三哥身边坐下,看着杜教授这作派,那小眉毛又一耸一耸。   陆浩云看她觉得很可爱,就笑一笑,拿起小锤子,给珍卿砸核桃吃。   珍卿被陆三哥侍候着,一边爽歪歪地吃坚果,一边在心里吐槽杜教授。   所谓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亏这个杜教授读书不少,却好像看不到前车之鉴,整天使劲儿地嗑糖。   吃太多糖会导致肥胖,这是公认的吃糖第一害。第二害是对牙齿不好。   据珍卿两辈子的观察,爱吃糖的人,上了岁数以后,牙齿比不爱吃糖的人坏得更快。   试想一下,再过个十来年,肥了五六圈的杜教授,天天叫唤牙疼啊牙长虫的,疼得吃不下睡不好的。   那些坏牙今天拔一颗,明天拔一颗。   那杜教授一张开嘴说话,牙膛子里那么多床位空着,说个话漏风流口水的,那还有什么风度可言?   珍卿早打听明白了,谢董事长妥妥是个颜狗,三任丈夫都是千里挑一,一个赛一个的英拔俊秀。   谢董事长就是将来老了,那人家还是有钱的大佬。   要是杜教授太过肥壮埋汰,后妈又看上别的小白脸子,这杜教授可怎么办啊这……   作者有话说:   女主故意埋汰老爹的……感谢在2021-05-23 14:14:03~2021-05-24 14:5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螭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澹台吴楚 30瓶;姝寒、公子玥华、蒲公英的独舞ing 20瓶;安诺、鳞翅目幼虫⊙ω⊙、杳杏音尘、宴霜 5瓶;郁奵 2瓶;彼得潘⑦、青莲、小富婆、言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稿过审和校招考   正月十六的晚上 谢公馆内客厅   钱姑妈面带哀戚地说:   “明月的夫家, 先后丧了五口人……   “我那大女婿学也退了,长辈给他寻了一份差事,要他从此撑门立户, 挣钱养家。   “亲家母一味地伤心,大女婿那两个没长成的弟妹, 如今也没有人管理他们。   “他家长亲的意思, 想叫明月先嫁过去, 服侍病重的婆母, 管教他的弟妹, 好叫我那大女婿,安心挣钱养家……   “明月他爹已经应下了,他自来是宁要人负我, 不要我负人的的,我哪里劝得了他?   “……明月也是重情义的,也应了他们家孝期出嫁。   “事已至此, 我什么也不必说, 只好听明月她爹的话, 替她好生打点妆奁,安心送她嫁人。   “只是往安远送亲的事, 还要劳烦嫂子和侄儿。   “我们这一家门里, 历来给你们添了无数麻烦。我虽是无地自容,可是明月她爹催得紧, 我也顾不得要脸了……”   珍卿想着, 怪不得一吃完饭, 明月表姐就回房去了。   她现在肯定很心焦, 就算不忙着打点行李, 想必也没心思东游西逛的。   谢董事长性情疏阔, 要豪爽起来就很豪爽的。   她当场点了吴大哥和陆三哥的将,让他们出钱出力出人,帮钱姑妈周全好这件事。   吴大哥态度殷勤客气,不但说要给明月表妹添妆,还向钱姑妈打了包票,说一定会把明月表妹安全送达。   吴大嫂也是连连称叹,说钱姑父和明月表妹,父女俩都是君子之风。   正值疫情肆虐之时,还义无反顾地践行婚约,着实让人敬佩又惭愧。   珍卿这种小孩子,不好随意插话就算了,杜教授、吴二姐,还有陆三哥,反倒都格外地沉默。   珍卿看着郁郁不言的明珠姐,忽听陆三哥问钱姑妈:   “安远城所在冀州,就在西北防疫区外面,现在过去,是否风险太大?”   吴大哥听弟弟这样说,话意也转回了一些:“浩云提醒得对,听说西北疫区,死了有十余万人,确实该慎重些。”   钱姑妈却开始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稍歇下来。   她说未尝想叫明月现在发嫁,但是钱姑父主意已定,她不可能违拗一家之主的意思。   更何况明月的夫家,都要看他们家如何行事呢。   她又讲了晋州当地的真实故事:   说一个当官的人,他爹娘染上了虎烈拉,临死前想见儿子孙子,那当官的怕传染,没带儿子去见爹娘。这人后来就丢官出族,混到几惨几惨的啊。   珍卿听得心里沉甸甸,钱姑母说的,还就是这个时代的真相。   绝大部分的民众,没什么现代防疫观念,没什么隔离防传染的意识。   那些怕被传染,而不去照料探望染病亲人的,真的会被亲友邻里戳脊梁骨的。   在更保守愚昧的地区里,个人的声誉前途,也会因此葬送掉的。   总之,如果此时不给夫家雪中送炭,明月表姐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加难过十倍。   然后,钱姑妈泪流汹涌地苦叹,怪只怪明月她命苦啊。   说来说去的,吴二姐发了脾气,说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太过愚昧了。   但是连原有异议的陆三哥,最后也不吭声了。   事情就这么沉重地决定了,吴大哥和陆三哥俩人,出人出钱出力,把明月表姐送到安远城嫁人。   正月二十的傍晚,陆浩云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一大包口罩。   他让秦管家分发给大家,交代大家不要随意出门,像司机、采买等非要出门的,都必须要佩戴口罩。   就在昨天,海宁东北的棚户区,发现感染肺鼠疫的死亡案例。   经过一天的诊查统计,目前确认感染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三十八人,确诊人数接近百人。   租界当局已采取隔离措施,并在租界内加强检疫,重点消毒。   但爆发疫情的东北棚户区,当局反应既不灵敏,也不积极。   他们只保证租界是太平世界就好了。   但病毒能否被隔离在租界外,未必能由着当局想怎样就怎样。   陆浩云心情不轻松,但也没有过分沉重。   民国瘟疫之猖獗,他是司空见惯,兴不起大惊小怪的劲头了。   他在海宁生活五年多,亲身经历的传染病大流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拎了一小袋口罩到楼上。   他到二楼先去敲珍卿的房门,许久没有人应门,疑心她是不是又在睡。   他把口罩先拎回房里,想往楼外面走一走,听老刘说五小姐在花园里念书。   他就一路向后面走过去。   然后就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珍卿在专注地念英文:   “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cousin——cousin,cousin,cousin.——she\'s a distant cousin of mine.   “……   “博物馆博物馆,museum——museum,museum,museum——That new building is a museum   “……   “任何人,任何人——anyone,anyone,anyone——Can anyone hear me   “……”   陆浩云站在旁边静听,一直没有弄出动静打断她。   听她念了三四十个单词,每个单词都配有一个句子,读音和意思,可以说掌握得非常好了。   念完见她歇了一会儿,听她顾自说了一句:“他大舅,他二叔,都是uncle;他姑父,他姨父,也是uncle.”   说完,她抱着书自己傻笑了两声。   陆浩云也扯扯嘴角,就见她一扭头看见他,站起身喊了声“三哥”,她就抱着书跑过来了。   看着她明亮的笑容,陆浩云微感沉重的心,忽然感到一些释然。   这兄妹俩交流下今天各自的活动,然后他俩就勾着胳膊,一块儿向楼里走。   陆三哥问珍卿,感觉英文难不难。   珍卿说还行,没想象中那么难,好多单词跟德文一样,学起来事半功倍。   陆浩云带她到他的房间,把一包口罩递给她。   珍卿拿起这些口罩看,这些口罩都是两层纱布的,中间夹着一块脱脂棉——后世只在年代戏里,看见过这种口罩,平常生活中几乎看不到。   陆浩云正要教她用法,忽然听她轻声问:“三哥,西北的肺鼠疫,传到海宁了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角那里,那里有出天花留下的疤痕。   每次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都会觉得心有余悸。   陆浩云握住她摸眼角的手,声音极具安抚性:   “疫情集中在城东北的棚户区,租界内防控得很严,你待在谢公馆不会有事。”   珍卿仰脸看向三哥:“那些棚户区的人,会有人救他们吗?”   租界的洋人会采取行动吗?华界的政府会采取行动吗?   陆浩云按着她的手,说:   “会的,政府也许不得力,但也不会完全不管。   “母亲所属的义赈会,二姐所在的华夏医学会,还有其他救济组织,都在行动。   “我回来之前,也已经联系朋友,请他们厂里的工人,连夜赶制防疫口罩……”   珍卿点点头,都是民间在行动。这个时代真是操蛋。   说源头究根底,还是这个时代不美气。她也没啥好说的。   珍卿问她能帮什么忙,陆三哥倒不打击她的热心,说现在还是需要钱需要物资。   最后珍卿捐了一点钱,然后每天抽出时间,抄写教人们如何防疫的传单,这些传单会经由专门人员散发出去。   海宁城市的边缘爆发疫情,没过一个礼拜,□□姐收到通知,说培英女中要延迟开学。   培英女中有位外籍□□,疑似死于肺鼠疫,那学校上下现在是如临大敌。   如此以来,珍卿要参加的招生考试,现在也无从谈起了。   她一时半会儿没学上,而萧老先生的补习课,现在这种情况下也暂停了。   现在她也不能随便出门,每天在谢公馆就是自学功课,练习书法,看点闲书,然后还是日常赶画稿的模式。   时间又过去十来天,租界区内也爆发疫情,但万幸的是,没有达到大恐慌的程度。   吴二姐作为资深医生,严令大家不许随意出门;跟外面有接触的人,回来也要进行及时的消毒。   在两位管家的带领下,家里的佣人们,每天都用中药材,煮一大锅传统的防瘟疫消毒水,盛起来到处熏屋子。   谢公馆也有小瓶装的丙醇、乙醇溶液。   但是这种消毒液,现在除了医院还有一些,大部分都被当局和军队控制,民间药局现在都买不到了。   为了避免传递病毒,珍卿再没给任何人写信。   她请还能出门的封管家,帮她给禹州和天津打电报,给亲戚朋友们报一下平安,嘱咐他们疫期不要出门,近期也不要写信和传递包裹。   疫情宅家期间,珍卿最记挂的,还是她的《葫芦七子》的审核情况。   租界内的疫情没有过分严重,相当一部分行业产业,都还在照常地办公营业。   眼见已经是公历三月,距珍卿投稿有两个月了。   珍卿不能出门去书局,只好暴露家庭住址和电话,直接从谢公馆打电话到儿童画报那里。   她跟对方讲明了身份和意图,电话转了几道,最后是一位叫古以锦的先生听电话——他自称是儿童画报的三位负责人之。   古以锦先生说话热忱而和气,他说经过前两轮的审稿工作,杜小姐的作品《葫芦七子》,已进入第三轮审稿——现在由主编室的人在审了。   古以锦先生诚恳地道歉,说在疫情期间,他们有一些职员,未能及时返城复工,说之前的审稿也有人员调整,效率稍有瑕疵,但现在已经恢复正常。   古以锦先生还诚意表示,他们很看好杜小姐的大作,现在社内正在广泛地讨论。他们有望在一个礼拜左右,就给出明确的审核结论,请杜小姐不必太着急。   鉴于对方的态度和说辞,珍卿也放下一大半的心。   因为疫情的原因,流程走得稍慢一点,她觉得也可以理解。   不过珍卿想一想,又打电话过去,嘱咐他们以后再打这个电话,请不要向她的家人透露,她画画投稿的事。   有了一个更明确的答复,珍卿用来赶画稿的时间就更多。   到三月中旬的时候,一共十集的《葫芦七子》,珍卿已经画了有六集。   如果画稿顺利入选,至少她的存稿是够用了。   谢公馆的大人们,都是早出晚归,甚至是出去以后,还会长时间地不回来。   陆三哥回来得也少,最近半个月的时间,珍卿都没见过他两三回。   宅子里每天能见的人,除了管家佣人们,只有吴大嫂和她的仨孩子,还有钱姑妈和明珠表姐。   □□姐颈上留了一块疤,自此整个人沉郁了不少,倒比从前更宅了,天天饭都不下来吃。   珍卿有时候,会跟大房的仲礼和娇娇玩,日子过得说无聊其实也充实。   在大家宅家避疫期间,吴二姐还定时派医生来,给家里的大人小孩儿打疫苗,最先打的是鼠疫疫苗。   后来又打了伤寒、霍乱疫苗。   不得不说,家里有两个学医的人,上下里外的人,都多了一重生命保障。   大家就这样足不出户,宅家避疫到三月底。   这一天,儿童画报的那位古编辑,兴奋地打电话通知珍卿,说杜小姐的作品《葫芦七子》,经过三审之后决定采用。   古编辑跟珍卿说,最近风传疫情已经控制,城市有望全面恢复正常。   他们儿童画报编辑组的人,希望跟杜小姐当面一晤,在合同签订以前,当面商谈一切必要之条款细节。   珍卿在家闷了这几十天,听到这个好消息,当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连着兴奋了一两天。   关于签合同这件事,珍卿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单枪匹马上阵,非得找人给自己撑场面不可。   本来以杜教授的职业讲,他是最合适的求助人选了。   可是珍卿第一个pass掉他。   自从珍卿的一手笔墨,在杜教授的朋友圈里,传出了一些美名。   杜教授朋友圈里的人,就总托杜教授向珍卿求字画。   杜教授这个人,一喝酒就晕,一被夸就飘,先后给珍卿揽了不少杂活儿来。   现在海宁教育、学术界的人,十停人有八停人,都晓得杜志希的女公子,写字作画都能来得,生不生熟不熟的人,都想来免费求字要画。   其实要求也不是不行,但是也该先打点钱当润笔,要不然总把人当免费劳力,这谁受得了啊这。   珍卿看杜教授实在没溜,也懒得给他圆人情了,别人求字她想不写就不写的。   而且,杜教授花老婆的钱,都花得这么理所当然。   他要是知道女儿也能挣钱,觉得以后生活有靠,岂不是更加敞开了花钱?   他又喜欢搞收藏,又喜欢接济别人,给了七寸想十寸,花钱一点数都没有。   打死也不能让杜教授晓得,他闺女现在也能挣钱了。   但靠得住的三哥公事繁忙,如今还在外地出差。   碍于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夫妻感情很好,珍卿也无意求助谢董事长。   现在人还在海宁,而她又信得过的人,只有吴二姐了。   可怜吴二姐这么忙,经常在医院里值班睡觉,连谢公馆都不怎么回来的。   珍卿等了好几天,都没在家里碰上吴二姐。   公历三月下旬的一天,珍卿跟大家一起,也在前院的亭子附近晒太阳玩耍。   珍卿陪着大房的小孩儿们,一会儿放风筝,一会儿推铁环,自己也挺得乐趣的。   这一会儿,□□姐、明珠表姐,还有吴大嫂,仨人凑在一起涂蔻丹。   那蔻丹气味很大,类似于杏仁露,闻着很冲鼻子。   珍卿玩累了歇一会儿,吴娇娇自己拿了笔墨来,叫小姑教她写点大字。   忽然吴仲礼跑过来,贴着耳朵跟珍卿说:“小姑,园子里蔷薇和玫瑰都开了,我们去采花,好不好?”   小可爱吴娇娇,就伸着小脑袋说:“小姑,我也想去。”   结果,站在没多远的方姐,就跟吴大嫂说:“大少奶奶,快管管吧,说要祸祸园子里的花呢。”   吴大嫂刚涂完一只手,正举起手美美地欣赏着,这一听霍然起身,母夜叉一样地冲过来,要掐吴仲礼的耳朵,说:   “那玫瑰是英国贵种,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养成今天的规模。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跟小姑学写大字!整天上天入地地讨嫌!仔细我叫你爸爸教训你。”   这时明珠姐走出亭子,拉着做茶壶状的吴大嫂,小意劝说了两句,又借着指甲油,转移她的注意:   “表嫂,你看惜音染的铁锈色,原说这颜色怪怪的,没想到在她手上这么好看。   “表嫂你也试试,就是你们皮子白的,染上才上眼呢。我染着就不大好看,你瞅瞅!”   吴大嫂果然转移注意力,就捏着明珠表姐的手,仔细端详那个铁锈色去了。   珍卿心里啧啧赞叹,她在谢公馆里见过的女孩子,还就数这明珠姐双商最高了。   明珠姐在谢公馆半年,一改初来时灰突突的样子,整个人像焕然新生,变得漂亮时髦多了。   她不但穿戴打扮很上路,她的神情举止,也多了说不出的贵气骄矜——跟□□姐比较像了。   但明珠姐的骄矜,是恰到好处,没有过头的,看着比□□姐好相处。   明珠姐跟□□姐坐在一处,虽然后者相貌更出众,可是也没有被□□姐比下去。   珍卿生出一股奇异感觉:这谢公馆,还真是个造化人的地方。   大家正在外面耍着,许久没回家的吴二姐,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跟封管家交代着什么。   看着亭子里悠闲的一群人,吴二姐跟大家笑着说:   “小孩子们要收收心了,就在这两天,海宁要恢复正常秩序,大学校、中学校、小学校,都要准备开学了。”   大房两个男孩子,忍不住张嘴哀叹。   反倒吴娇娇喜眉笑眼儿的:“终于要开学了,我可想先生和同学了,想马上跟大家一起上课。”   珍卿听得真好玩,感觉吴娇娇以后,可能也是一个学霸。   □□姐是没精打采的,她对上学并没多大兴趣……   难得碰上吴二姐回家,珍卿赶紧私下找二姐,跟她说了连环画的事。   吴二姐听了以后,暗暗地纳罕惊奇,一时之间,特别想跟家里人分享这个消息。   但珍卿请她先别跟其他人说,二姐也只好答应下来了。   珍卿见吴二姐太忙碌,放弃了请她陪同签约的想法,说想找个精深可靠的律师咨询,想请吴二姐帮忙找个律师。”   二姐很利落地应下,她当场翻了一下电话簿子,给珍卿抄了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了一个习文律师事务所,傅习文。   吴二姐交代珍卿,打电话的时候,跟这个傅先生自报家门就行,傅先生是她的好朋友,他会看着办的。   但连环画签约这件事,珍卿没能立即顾上它。   果然如吴二姐所说的,第二天培英女中就发通知,让学生们准备开学。   没过一天,这学校的招生考试也来了。   四月一号的时候,珍卿去参加了培英的招考。   招考的科目真是不少,包括国文、英文、数学、地理、生物等。   不过培英的招生考试,考查的全是文化课,珍卿不擅长的女性课程,竟然全部都没有考。   考完以后校方通知,过四天时间,考试成绩就会下来,请考生们耐心等待,近期不要出远门。   因为结果出来以后,很快就会宣布新生入学的。   作者有话说:   虽然晚了,但我还要说一句,不断更是一种考验,有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我才能天天给自己打气。   我觉得很多读者太有爱了,发自内心地爱你们,谢谢有你们同行,我一直在努力,而且还会继续努力。   感谢灌溉我的小可爱、大可爱、老可爱们,你们是最可爱的人。^-^^-^^-^^-^^-^^-^感谢在2021-05-24 14:50:56~2021-05-25 15:2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两只 50瓶;衣袖 30瓶;鳞翅目幼虫⊙ω⊙、琇萦 20瓶;咕咚来了!、鱼丸丸子、波光潋滟cxm、CC 10瓶;杯子、彼得潘⑦、小富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见律师注册版权   培英女中招考的第二天,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珍卿见到习文律师事务所的傅先生。   傅先生年纪大约三十开外, 西装革履,长得挺有派头。   他的短头发梳得服帖, 口袋里别着手帕, 手里拿着个公文包, 特别有西式精英的气场。   这个人看起来挺有身价, 但对珍卿还挺和气的。   两人简单认识一下, 坐下来点了东西喝。   这傅先生看珍卿年纪小,而有点生疏小心的样子,就笑着说:   “杜小姐, 我跟你姐姐可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玩到大的,互帮互助的历史很长。   “而她又妙手仁心, 医好了我母亲的顽疾, 她可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恩人的小妹, 自然也是我的小妹。你就当我是大哥哥,有什么问题, 尽管提问出来。”   珍卿倒不是拘谨, 她只是怕这个人,跟谢公馆的人太熟, 随便把她的事露出去了。   她现在最烦的, 就是杜教授, 口无遮拦的家伙, 恐怕以后还得给她找麻烦。   傅先生既然这么说, 珍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傅大哥哥, 我画了一本连环画,送到书局去应征,现在画稿通过,他们要跟我签合同。我想请问,我能否越过我的父母,自己签署这份合同?”   傅先生意外之极,他没想到是这样的事。   他想一个小女孩儿,起心思要请律师咨询,也不过是人身伤害,或者遗产纠纷之类的事。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事。   果然是出身名门,小小年纪就不同凡响了。   原本心里有点松垮的傅律师,这时立刻打起全副精神,询问这其中的诸般事项。   两人你问我答讲了许久,了解过该了解的细节,傅律师很跟珍卿说:   “杜小姐,我们现在有两种行事方式可选:   “一种我作为你的亲友,帮你去斡旋这些事情,不必收你任何费用,就当是替小妹帮忙;   “另一方式正式一些,有问题都有据可依,就是由你签署民事授权委托书,由我全权处置向后事宜,但要收取一定费用。   “这两种办法,杜小姐尽可随意,您看意下如何?”   珍卿琢磨了一下,直接问:“那傅律师怎么收费?”   一直很庄重严谨的傅先生,合着手笑着说:   “我的咨询费,一个钟头十块钱,按有效工作时间付费也可;   “按案件数量付费也可。杜小姐这个案子,是一个民事活动,按照案件难易和服务成本,费用在三十到五十不等。”   珍卿看这个傅律师,觉得是个道行不浅的人。   珍卿不说信不信得过他,但她肯定信得过吴二姐。   所以选了一案结陈,按件数付费的方案。   傅律师的东西是齐全的,这个代理委托书,珍卿仔细看了三遍,觉得没有什么陷井。   但她还是要补充一条:“傅先生,我想追加一个条目——请你不要把这件事,随便透露给其他任何人,可以吗?”   傅先生其实挺好奇,这么露脸儿的事,有什么必要隐瞒呢?   但他的职业性质,不允许他多嘴,他就笑道:   “杜小姐,保密是我的义务,如果我向无关的人,透露你的相关信息,也会有行规处罚,这一点请您放心。如果你二姐问起,我直接让她问你,你看如何?”   珍卿点点头说可以。   为了让珍卿安心,他还是把保密条款,落到了纸面上,珍卿重新审看过后,签下了这份代理委托书。   紧接着,傅律师跟珍卿说:   “杜小姐,我现在解答你刚才的问题。   “以这件事情的性质看,结合你的年龄、智力,我认为,你可以在律师的帮助下,独立签署这份合同。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要履行代理人的职责,签署合同以前,要为你争取最大的利益。”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我希望看到你的画稿,不是你送去应征的部分,是你现在还未交付的部分。”   珍卿没什么异议。   她就把随身携带的画袋,打开给傅律师看——她觉得见律师肯定会用得上,所以随身带了第二、三集的画稿。   这些虽然不是存稿的全部,但也足够傅律师看出名堂了。   傅律师看完以后,神情很是寻常,但他的话不寻常,他说:   “杜小姐,我认为你的画稿,大概率会畅销。如此要利益最大化,就不能卖断版权。而是通过抽版税来获益。   “出版行业的版税率,原创性的作品,通常为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十五左右。似那一等大名家,更可达到百分之二十左右。   “版税率的确定,会因人因作品而定。杜小姐是新手,以我推测,惊华书局按照作品的质量,给你的最高版税大不了是10%,但我们可以争取到13%-15%。”   珍卿张嘴傻看着他,律师说话这么牛掰吗?   她作为一个出版界新人,觉得一本书的售价里,抽出百分之十付给她,已经超级牛了,没想到律师的心这么深。   傅先生又问:“在创作这本连环画之前,杜小姐,你有没有发表过其他作品?图画、文字的,都可以。”   珍卿说:“中西文艺书馆,要出译本《昆虫记》,我给他们画了一百多张黑白插图。”   傅先生就问:“这本书发行了吗?”   珍卿摇头说:“还没有出来。”   傅先生说这也无妨,不管怎么说,这一点资历也算是筹码了。   商量好了策略之后,傅律书倒不忙着接触惊华书局。   他作为一名专业律师,建议珍卿先到海宁的华界,将这一部作品进行著作权注册。   因为根据现在的《著作权法》,采取的是注册后依法保护著作权的办法。   进行著作权登记,将来有事就有法可依了。   然后傅律师就给珍卿讲,就是前一段时间,商事印书馆出的一本译作,被华界一家凤林书铺大肆翻印,极大侵害商事印书馆的利益。   商事印书馆状告这家书铺,都没有经过司法部门,就是行政主管部门,发了一条行政命令,就可勒令侵权翻印的书铺,缴版销毁,赔偿损失。   为怕珍卿听不懂,傅律师还一边说故事,一边给她解释一些术语。   傅律师这么一说,珍卿自然赞成先登记版权了。   如此傅律师接着给珍卿讲,要准备哪些注册材料,包括身份证明和作品原创证明等。   然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珍卿就回去准备材料,准备齐了,又跑出谢公馆跟傅律师接头,又增补了一些东西,终于把材料准备好。   第二天的时候,傅律师带着珍卿一道,直接到了华界市府大楼。   到楼里找到一个著权援用室,上交《葫芦七子》的申请材料,然后当场回答了一些问题。   随后就在接待室等待,他们等了不到一小时,《葫芦七子》的著作权注册,就这样高效率地完成了。   珍卿心知肚明,这都是傅律师的功劳,他跟这里的主管认识,也许私底下用了功夫。   回到租界以后,珍卿请傅律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然后,他们找地方午休了一会儿。   到下午,珍卿就给儿童画报打电话,说她现在要带着她的律师前去商谈合同。   来到儿童画报的编辑部,珍卿见到打过电话的古以锦先生——此人跟杜教授年龄相近。   还有一位年事很高的柳先生。   这二人都是儿童画报的负责人,儿童画报的另一位先生,如今正在外面跟人谈事。   这古、柳两位先生,都对珍卿很热情客气。   尤其那位须发皆白的柳先生,见珍卿是瘦伶伶的小姑娘,还叫编辑助理涂光昭,去对面咖啡店,给她买些西点和奶茶来,让小姑娘没事垫垫肚子。   珍卿连忙推辞说不用,柳先生乐呵呵地说:“小孩子长身体,待久了容易饿的。”旁边的古以锦先生,也热切地附和。   古、柳两位先生,请他们到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招呼着珍卿和傅律师坐下。   古先生向外面吩咐一声,就招呼一个叫高毅的编辑,赶快上茶点过来。   柳先生就笑眯眯地,跟珍卿随意聊天:   “我看小友的画风,自是有国画的基础,可是布局用色,又非常大胆细致,想必也涉猎过西洋画。不知,老夫说得可对?“   珍卿倒也不隐瞒,说:“我自幼自学水墨线描,后来又随一位老先生,学过三年国画。在学校也学过铅笔画、水彩画。”   刚坐下的古以锦先生,跟柳老先生相视一眼,就拍手大赞叹,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小友这样年纪,就有如此功底,假以时日,前途未可限量啊。”   珍卿就顺着他的话,谦虚自贬一番。   这古以锦先生,又很殷勤地询问,珍卿是否在上学,平时画画能不能兼顾。   珍卿立刻明白,这就是打听她的创作速度,能不能跟上他们的发行速度。   《葫芦七子》一共策划十集,珍卿从去年到今年,见缝插针地疯狂画画。   她目下已经画完前面八集,还剩下两集没有画完,进度条推进得算是很快了。   不过,她也没把话说得太满。   他跟柳、古二位先生说,从去年到今年,两个多月的时间一直在画,除了上交应征的一集外,她手上的存稿还有三集,后面的内容也在打稿了。   这古以锦先生一听,立时大喜过望,两眼放光,不避嫌疑地把着珍卿的胳膊,大喜过望地说:   “没想到,杜小姐小小年纪,如此潜心用力,竟能一直画笔不辍,攒下这么多稿子。   “本社审稿完毕之后,诸同仁商议立刻发行连载,原本还怕杜小姐兼顾学业,画稿数量跟不上。   “如此一来,依杜小姐的存稿数量,我看即刻发行,大可全无顾虑。”   珍卿见他如此兴奋,说明这儿童画报,是看好她的画稿的。   珍卿也不怕得罪他们,直接问出一个疑惑:“柳先生,古先生,恕晚学后辈冒昧,去年晚辈来投稿时,说好一月即可审完稿件。   “虽说有疫情作祟,但据晚辈所知,贵馆疫情期间还在运作,为何过了两三个月,才有审稿结果呢?”   古以锦先生咳了一声,柳先生扭过头,叫那位旁听的高编辑把门上,正色跟珍卿说:   “不瞒杜小姐说,这连环话,通称小人书,原来是市井PanPan俗人的爱物。   “有些土作坊做的小人书,确实是粗制滥造,上不得大雅之堂。把这小人书的名声,也做坏了。   “所以,业内有些自诩高尚的文士,就信口开河,动辄贬斥连环画为低俗读物,完全不屑一顾。   “我们这种书局,原本只做益智普慧的画报,不做大众连环画的。   “这次征画活动,是柳老先生力排众议,请上面批准下来的,算是尝试做连环画的试水。   “我们是想做精品的连环画,使其成为少年儿童的爱物,使其大有益于少年儿童成长。   “因为是初次来做,我们有些同仁先生,不晓得这连环画的本质,就是一个俗字,就是要让俗人赏俗物,从俗中得到趣味和情感。   “于是有的先生太过激进,把一切神魔仙道的东西,一律斥责为封建迷信,说这些都是愚弄人的糟粕,不但不该向坊间传播,而且更该予以铲除。   “所以,杜小姐的作品,他们一时看不到价值和高度……”   一把年纪的柳先生,直接嗤之以鼻,冷笑道:   “这些眼高手低之人,简直是纸上谈兵的两脚书橱,儿童读物本为益智怡情之物,智慧情感从何而来?自当从趣味和想象之中来。   “照他们的理论,只该给儿童看一本正经的东西,这还有何趣味可言,有何情感可言?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看他们做出的东西,直是味同嚼蜡,昏昏欲睡,如何侈谈借此养成有益的智慧和情感?”   珍卿心内也颇觉惊讶,她没想到审稿效率低,竟是因为有这样的阻滞。   惊讶之后,又觉得真是不可理喻。   像《封神》《西游》《镜花缘》《聊斋》,这么多神魔主义小说,历经多少朝代,还是大众喜爱的经典作品。   真要论到封建迷信,为啥不把这些百年经典,也全都销毁别再出版了呢?   现在都提倡民主科学,有些人是否神经过敏,头脑发热,有点矫枉过正了呢?   ……   作者有话说:   如果定更新时间的话,暂定中午一点半吧,暂定暂定,不行了再调整。   更新要细水长流啊,细水长流……感谢在2021-05-25 15:21:07~2021-05-26 14:2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旖旎 50瓶;惜命vv 49瓶;公子玥华 30瓶;朝雾、影梦浮生 20瓶;楚怿 12瓶;悬崖下的静音姬 11瓶;占卜的鱼、小颖子、云端 10瓶;48265468 5瓶;几木 2瓶;小富婆、小鸟人、青莲、宴霜、彼得潘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钱财学业小惊喜   这一会儿, 在儿童画报的办公室   柳老先生喷了一会儿某些不知所谓的人。   古先生劝他稍安勿躁,柳先生转头高兴起来。   他又兴致勃勃地跟珍卿探讨,他问珍卿, 她对《葫芦七子》整个故事的设计,是不是有什么隐喻。   珍卿不大确定, 这两位出版界的前辈, 对洋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所以她对作品的剖解, 也是有所保留的。   像《葫芦七子》里面, 最神通广大的邪神鬼姑, 是从南海而来,能产妖雾妖鬼,其实隐喻的就是为祸中华的洋人。   中国人对恃强行凶的洋人, 都称作“洋鬼子”,东洋人会特意称作“东洋鬼子”“小鬼子”。   邪神鬼姑所产的“妖鬼”,其实隐喻的就是那些“西洋鬼子”和“东洋鬼子”。   而葫芦七子所获的那些神通, 都是得益于神话中的先祖上神。   这里面隐喻的意思, 就是希望今天的人们, 从上古先人艰苦奋斗、造福人民的艰苦奋斗中,获得除魔卫道、拯救人民的信念和力量。   中国人是信奉祖先的民族, 从祖辈的英雄那里获得力量, 真是再有理不过了。   珍卿有所保留的作品剖解,听得柳、古两位先生, 忍不住击节赞赏, 柳先生更是骇然惊叹:“好气魄, 好少年呐, 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呐!”   连一直不吭声的傅先生, 也忍不住心内暗暗惊叹。   他有一位表妹,跟杜小姐年龄仿佛,却还只是吃吃喝喝,一团的孩子气。   这杜小姐小小年纪,脑子里转的竟是这些。   即便是这时代的成年男子,也是汲汲营营之辈多,一个小女孩子,已经把太多人比下去。   傅律师不由大生感叹,家学渊源和个人天赋,已经让杜小姐这样的孩子,在同龄人中一枝独秀。   再加上个人的不懈努力,瞬时间就把人区分开了。   有些人小小年纪,就让人难望项背了啊。   等《葫芦七子》的一些细节,了解谈论得差不多了。   双方要起头认真议合同了。   珍卿和傅律师,被请到据说是会议室的地方。   然后,书局方面一共来了六个人。   除了儿童画报的相关人员,柳先生、古先生、高编辑,还有惊华书局的经理霍先生,总编廖先生,以及书局方面请的律师张先生。   这个张律师跟傅律师认识,而且从对方的态度看,傅律师学历很好,在业界地位不低。   这个时候,柳先生派出去的涂助理,终于把西点和奶茶买回来,傅律师和柳、古二位先生,竟在不约而同地,叫珍卿坐一旁吃着喝着,余事就看他们来办。   接下来的过程,就是傅律师和对方人员的表演时间了,完全不需要珍卿插嘴。   珍卿像个花瓶一样,默默地观摩完了全程。   而傅先生的言谈,一改在珍卿面前的庄重平和,完全变成不苟言笑的职场派头。   他这一会儿说话看人,都是一种劲煞煞的派头,给人很不好惹的即视感。   书局方面的那位霍经理,一直致力于把版税压低,有时候他们的张律师,话有不到之处,他就跳出来大声补充反驳。   但珍卿的傅律师,一会儿讲作品作者的巨大潜力,一会儿又说书馆的办事效率低,一回回有理有据地,把霍经理的气焰杀下去。   听他们针锋相对地论了半于,珍卿颇感庆幸地想,请个律师真的太有必要了。   她不懂出版行业的事,这里面很多细节,都需要在合同里事前约定好,要不然以后容易扯皮,她的利益也得不着保障。   经过一番唇枪舌战,合同最终谈下来以后,很多细节,都朝着有利作者的方向改进了。   这些连环画集在一起,做成单行本之前,最初会在儿童画报上连载。   在儿童画报上连载的话,同本书上还有别人的作品,珍卿作为作者得的版税会相对较少,只有3%。   倒是连环画单行本的版税率,惊华书局这一方,原本在合同拟定的条目中,愿意给到她百分之十一。   说起来很奇怪,这个百分之十一,比傅律师推测得还要高。   但傅律师经过一番拉锯站,最终给她争取到百分之十五,珍卿觉得傅律师好牛好牛。   而且还不是说,以后惊华书局印她这本连环画,都一直只付百分之十五的版税。   新修改的合同里约定了,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是限于前三集连载完了以后,他们书局印的前一万单行本。   这前三集的连环画单行,以后如果在市场上卖的好,珍卿作为作者,还能要求加收版税。   当然,如果卖得不好,那又是另说了。   等合同落定了以后,天都快要全黑了,儿童画报的人们,一直殷勤地把珍卿送到惊华书局楼外。   珍卿站在台阶上,跟书局人员礼貌道别,一边跟傅律师说着话,一边分神寻找车夫黄大光。   一直等在外头的车夫黄大光,连忙拉着车子跑上来,瞅了瞅送珍卿出来的一伙子人,又瞅了瞅瞧着眼熟的傅律师。   他实在搞不清五小姐,这一两天都在忙什么事。   她午后说进去买点书,一去去了两三个钟头。   现在好容易出来了,却又惊动这些多人来送她。这五小姐到底弄得什么名堂啊。   不过,这也不是他管的事,他就直接问珍卿:“五小姐,你还去哪儿啊?”   珍卿猛想起来一件事,就让黄师傅向前面走一点,她要跟傅先生说一会儿话。   黄师傅就依言,拉着车子向前走了一点。   书局这里送人的五位先生,一直目送着珍卿和傅先生走远,那位高编辑问古先生说:   “那位杜小姐,穿戴教养看着不凡,肯定是谢公馆的小姐,可她既是谢公馆的小姐,怎么没人陪她过来呢。”   柳老先生负手远望,哼了一声,很是豪气地说:   “深宅豪门的事,谁能弄得清楚?你少在外面东挨西问的。”   古先生年事虽高,此时却是意气风发,和古先生把臂向回走,说:   “以锦,这杜小姐是少年惊才,前途未可限量,她这一部《葫芦七子》,也着实气象不凡,有望在业界大放异彩。   “这位杜小姐,你们不可轻她年少,任何时候都要好生恭敬着。   “她的这部《葫芦七子》,你们务必给我精雕细作,和发行部的人把事做好做快。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儿童画报此番改版,若能借此一炮打响,引来世人争相抢购,也创造一个海宁纸贵的奇迹。   “我辈儿童画报的同仁,必能开一代风气之先,出版业的后代史论,必有我们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说得大家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地要大干一场。   惊华书局不远的地方,珍卿跟傅律师说:“今日多蒙傅先生费心,薪酬明天亲自登门奉上。”   但傅先生今天大费口舌,给她争了不少好处,刚才签合同的时候,珍卿就在反思,只给傅先生三五十块,会不会有点少呢?   珍卿这一会儿就审慎地,向傅律师问出这个问题。   傅先生就哈哈乐了,他拍拍珍卿脑袋:“小妹这么财大气粗啊,那你想给多少啊?”   珍卿思量一阵,说:“傅先生,我先付你五十块,等他们版税付给我,我再付给你一百五十块,傅先生觉得如何?”   傅律师笑呵呵地看她:“杜小姐,三五十块是人情,我想让你姐姐,欠我一个人情,你就不能成人之美吗?”   说着,他跟珍卿握个手,说:“杜小姐,初次见面,就当交个朋友。如果你对我的服务满意,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为你效劳。”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两张名片,交给珍卿说:“杜小姐,我办公室的电话,还有家里的电话都在,有事随时电话联络。”   说着,他向他们前面一指,说:“你家里的车夫,一直不远不近地走着,杜小姐,时辰不早,快回家吧。”   珍卿听着傅律师说的话,怀疑他是想做她的二姐夫,才给这个三五十块的人情的。   但这傅律师三十多岁了,条件看起来也不错,难不成还是个单身汉?   珍卿暗暗打定主意,傅律师如果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打着吴二姐的主意。   律师费更要照两百块付给他,吴二姐即便要欠他人情,也不能欠得太多,人情不该是谁谈恋爱的筹码。   但确实要等版税出来,她现在可没有两百块。   珍卿当下跟傅律师告别,就坐上黄大光的车走了。   傅律师看她的车走远,也拦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家里的地址,回家去了。   ……   第二天的时候,珍卿把第二集 、第三集的画稿,给儿童画报的编辑们送过去。   因为惊华书局不预付版税,珍卿留了一个心眼子。——她暂时不把所有存稿交上去,等他们给了一部分版税再说吧。   随后,她又跑到傅律师的事务所,先给他送了五十块的律师费。   又过了一天时间,培英女中的招考结果出来,珍卿的考试成绩,让谢公馆的人大跌眼镜。   培英教务处发来成绩单,信中随附录取通知书。   来信恭喜杜珍卿同学,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为培英正科一年级生。   珍卿在圣音女中,预科一年级读了不到一期,现在培英女中,却给她连升两个年级,真叫人难以置信。   但通知书上明白写着,让珍卿直升正科读一年级。   再看珍卿的考试成绩,国文、英文、地理、历史等,都是满分或接近于满分;她的数物化稍差一些,但也都考到了九十分。   这可真让一家人惊讶不已。   珍卿在德国圣音女中,分明上了不到半年学,而且退学以后,又有三四个月没上学。   疫情期间避门不出,给她补习的萧老先生,也有一个多月没来教她。   吴二姐也着实高兴,捏着珍卿的脸说:“怪道你肉长得慢,想必常日在房间里,都在悬梁刺股用苦功呢!”   杜教授跟大家感慨说:“珍卿的表叔跟我说,多少先生教过她的,无不赞她严谨自束,每每无人督促,也能日日苦学自律,不像其他小孩子,动辄玩物丧志,非要师长捶笞一番才可。   谢董事长也附和:“常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见是天道酬勤,终不虚负苦心人的。”   她就顺势教导大小孩子们,说做任何做漂亮,非得有下苦功夫的觉悟。   像吴大嫂这样,对珍卿不太友善地,私心里就有点不以为然。   吴大嫂认为珍卿这个成绩,并非是她凭真本事考来,而是吴二姐帮她拿了试题卷,事先让她做过考题的。   她觉得这样揠苗助长,以后真学起来跟不上,对这个小妹未见得有好处。   当然她的这种想法,只限于跟她丈夫说说,决不敢在外面当着大家说。   这一会儿,一家人大赞了珍卿一番。为了庆祝她以优异成绩入学,谢公馆这天晚上,还摆小宴庆贺了一番。   随后,杜教授建议珍卿上学以前,该向萧老先生登门拜谢,他说珍卿学业水平这么高,少说该有萧老先生一半功劳。   不过,这次招考成绩也没有排名,不知道她在同场考生中,究竟是个什么排行。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26 14:24:30~2021-05-27 12:3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ana 72瓶;胖伤心了~ 50瓶;zerozero、墨鱼、奇拉 20瓶;初恋coffee、今夕何夕、举个栗子 10瓶;西米 5瓶;青莲 3瓶;小书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传说中的周小姐   对于珍卿被收入培英正科, 别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恭喜祝福的。   唯有□□姐唱了反调。   □□姐也在培英女中,她上的是正科二年级。   听说珍卿只比她低一级, 非闹着说叫珍卿,先不要上正科, 先到预科二年级, 夯实一下学业基础也好。   她甚至使出绝食不上学这种招数, 想逼着珍卿和她妈就范。   但别人问她为什么有这心思, 她又说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   直闹了有两天功夫, 她被吴二姐逼问急了,才哭着跟吴二姐说:她比珍卿大了三岁,如果珍卿上正科一年级, 说起来她们只差一个年级。   她说学校里有人跟她不和,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以后就是她们的话柄, 她会被那群不积口德的人笑话死的。   珍卿当然不用出头, 谢董事长就不会惯着□□姐。   这一回, 杜教授也不愿迁就继女,他的设想很长远:   他说珍卿今年十七, 等念完三年正科, 正好是十九岁。十九岁按中国和西洋的标准,都算是成年人了。   十九岁的好年纪, 将来无论在国内上大学, 还是出洋留学, 也不过四年左右的功夫就能学成。   等到珍卿学成归来, 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这个年纪无论想工作, 还是想结婚生子,都是非常适合的年纪。   若再晚一年时间,这些节点就不够完美了。   经杜教授这样一说,除了□□姐以外,再没人发表不同意见,连珍卿自己也不反对了。   □□姐是举目无援,被谢董事长警告之后,如今闹也不敢大闹,只能躲到房间里面哭。   珍卿在上学之前,按照长辈的建议,去拜访了一下给她补习的萧老先生。   顺道去书局看有没有能买的书,又给李师父、李师娘寄点书回去。   买了该买的东西,珍卿坐黄大光的车往回走,走到附近的时候,珍卿就从车上下来步行,活动一下筋骨。   她有一种越发清晰的认识:就算谢公馆的大部分人,都对她亲睐友爱有加,她也必须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房子。   杜太爷不可能永远不来海宁,来了海宁之后,若不愿住进谢公馆,也可不能叫他一直住宾馆。   所以要买房啊要买房。   所以,她日也求夜也盼,让她的《葫芦七子》一炮而红,让她做个金光闪闪的有房阶级吧。   珍卿正想着呢,就听到后面有汽车喇叭响,拉着车陪她慢慢走的黄大光,把黄包车拉到马路边上。   珍卿也挨着路边走,就听着有人喊一声“小五”,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三哥回来了。   司机徐师傅把车停住,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带出一双的大长腿落在地上——三哥从车上下来了。   徐师傅把车掉头,往街口方向开去,黄包车夫黄大光,也拉着车往谢公馆跑回去。   三哥跟珍卿一块儿,慢慢地往回走,他问她从哪儿回来的。   珍卿说从书局回来。   一看到陆三哥,珍卿心里一动,他画画签约的事情,还没有告诉陆三哥,按理说瞒谁都不该瞒他。   她想着待会儿回到谢公馆,还是找个僻静地方,跟陆三哥据实以告吧。   陆三哥看她有心思,笑问:“在想什么?在家过得好吗?”   珍卿乐天派地说:“吃得好,睡得好,学的好,玩的好,啥都好,简直快活似神仙啊。”   不过,□□姐为上学闹的事,不晓得三哥知不知,她顺嘴跟他说了一下。   三哥笑得随意:   “你四姐是个派赖的懒人,磨蹭两年才考上培英,这种窘境与人无尤。   “她再蹉跎下去,若培英还能收容她,说不定有朝一日,会跟你做同班同学的。”   珍卿想想那个情景,觉得□□姐太可怜。   两个人漫步回到谢公馆,封管家赶紧迎上来说话。   珍卿他们一听封管家说,才晓得家里来了客人——来的是一位周小姐,是三哥的客人。   进来一楼的客厅里,在外客厅里见到两位小姐。   穿着阴丹士林夹旗袍的,是温温柔柔的明珠姐。   另一位是个陌生的小姐——应该就是封管家说的周小姐。   这位周小姐,穿着一件素缎夹旗袍,身材玲珑纤细,形容端庄秀丽,她长长的头发,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   说是弱柳扶风的闺秀,又有一点清新的学生气——杂糅的气质,好像在暗示她矛盾的个性。   这周小姐是来找三哥的,明珠姐不过帮他招呼下。陆三哥这正主儿一来,明珠表姐就主动走开了。   珍卿看明珠姐走到南边楼梯,大概率是上楼找大嫂去了。   明珠姐原是客人,叫她来接待周小姐,本来不合适。   想来多半又是吴大嫂,不耐烦应付这周小姐,才叫明珠姐帮着敷衍一下。   餐厅的门外,胖妈远远地跟珍卿招手,说:“五小姐,有好东西吃,快来。”   陆三哥拍拍珍卿脑袋,说:“去吧。”见到这位周小姐,他的神情明显淡下来了。   珍卿跑到胖妈那里去,不去碍三哥的事。   胖妈说的好东西,原来是核桃。吴二姐从前交代过,叫胖妈每天早晚,给她砸两个核桃吃。   今天早上胖妈混忘记了。而珍卿吃核桃也吃烦了,故意没提醒她。   没想到,还是没逃脱补上这俩核桃。   珍卿先跑出去洗手,回来的时候,三哥和周小姐,已经不在外客厅里了。   珍卿就跑到南边廊门那里,让胖妈在外廊上敲核桃给她吃。   看管家和三哥的态度,今天来的这位周小姐,多半就是三哥的未婚妻——周惠珍小姐。   让人意外的是,这周小姐既没裹小脚,长得也不难看。   刚才看她站在客厅,虽说神情不够软和,也称得上得体大方。   也不知道,三哥为啥一定要退婚。   这个时候,在花园里的周小姐,听陆三哥说定要跟她退婚,看着眼前淡漠的未婚夫。   她一时间,不免失了端庄大方,凄楚地向陆三哥说道:   “……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什么,叫你这样嫌恶?让你对我避如蛇蝎?外面的闲花野草,就那般让你流连吗?”   看着周小姐痛苦地陈诉,直是难以自拔,陆浩云既觉得同情,又感到不耐。   现由他其实说过很多遍,可是这位周小姐,只能用她的方式,来理解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   周小姐算不上坏人,只是她的脑海里,有些观念还很陈旧。   她以为做王宝钏式的烈女,就能感天动地,换来一个好的结局。   陆浩云对她心存怜悯,但他确定他不爱她,日后也不可能爱她这样的女性。所以,他不能给她任何幻想。   他神情冷漠地跟她说:“如果,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或可重新考虑婚事。”   正在簌簌落泪的周小姐,愣了一下,眼中蓦然迸出强烈的希冀。她赶紧擦擦眼泪,请陆先生尽管讲来。   陆浩云沉声静气地说:“首先,如果我们结婚,我希望你远离陆家人,只当远房亲戚,尽量不要来往,你能做到吗?”   脸上还挂着泪的周小姐,难以置信地举着手帕:   “你指你的祖父和父亲吗?可他们都是长辈,对我——对我们也一直慈爱照拂啊。”   周惠珍小姐的家里,跟陆家三代深交,她家中长辈早逝,她蒙受陆家长辈关照,跟陆家来往一直密切。   陆浩云轻嗤一下,淡漠地问:“周小姐做不到?”   周小姐神情一黯,过了一会儿,勉强说道:“我能做到。”   陆浩云继续说:   “结婚以后,我希望你出来工作,既不跟社会脱节,对家庭也有贡献。如果我们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说。周小姐,能做到吗?”   周小姐愕然地说:“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若依你所说,我也出来做事,谁来照顾家事?将来有了孩子,谁来抚育儿女?”   陆浩云哂笑一声,说:“你在外头上班的时候,自有佣人来照应家事儿女;下班以后,你也能处理家事。我母亲就做得很好,不是吗?”   周小姐紧紧抿着嘴,不吭声了。   陆浩云换个站姿,侧身对着周小姐,漠漠地看着园中景象,说:   “假如我跟你结婚,也会与你生儿育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心爱之人,无论如何,我是要跟你离婚的。”   周小姐克制地说:“如果是心之所爱,娶回家来也无妨,我能容忍。”   陆浩云冷冷一笑:“既是心爱之人,怎么忍心让她做小?   周小姐立时如遭雷击,颤抖着双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才刚止住的泪水,这一会儿又似决堤。她伤心地抽泣着,痛苦地指责着:   “你真是冷酷无情,不可理喻。   “我等你这么多年,为了你空耗青春,受尽旁人讥笑……   “……父母孝期还没守完,就去上新式学堂。我从小只上了家中闺塾,学那些洋人的东西,诸般为难,却不知哭了多少回……这一切,只为能做好你的太太,来日为你分忧解难……   “可你始终不肯娶我,却在外面花天酒地,连长辈也不放在眼里……我无名无份,却常日尽孝于陆家长辈,只因你只图一人逍遥,忘了晚辈的本分……   “陆浩云,到头来你如此待我,究竟与禽兽何异?!”   陆浩云漠然地说:“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告诉你,我必要退婚的。自从讲明退婚之意,我从未对你一分示好,也未给你一点许诺。你自己偏执愚钝,枉费心力,与我何干?”   周小姐指着他,骂:“长辈们说得对,你竟是个无情无义之辈,我错看你太久了!”   说着捂着脸,泣不成声。   陆浩云即便不喜欢谁,也从不会言语刻薄,随意以言伤人。   可是这位周小姐,是个一根筋的人,不把话说白说绝,她永远不明白他的决心,也不明白她自己的处境。   陆浩云不想再废话,说:   “你叔伯的意思,我再付你一笔生活费,算作对你的补偿。如此真正切结这桩婚事,以后谁也不必再提。   “如果你过分执着,我把钱付给你叔伯,也算清算这桩婚事,日后不愿再理会。   “如果你自己点头,我把资费付给你,这笔钱数目可观,供给你的以后生活,完全绰绰有余。周小姐,请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人事已尽,再也无话可说,日后也不欲见你。请你善自珍重。再见。”   说着,他大踏步离开了花园。   吃完了两个核桃,珍卿又喝了点黑米浆。   她想着明天就要到培英上学,就没回楼上画画写写,而是在下面看着佣人忙事,让神经好好地放松着。   然后胖妈又削了两个甜瓜,让珍卿拿签子挑着吃。   她坐在前廊正吃得挺嗨皮,就见北面跑过一个素缎旗袍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哭得真伤心,捂着脸直接向外跑。   接着封管家在外面嚷,说:“阿洋呢,三少爷吩咐,送周小姐回去,快把车拉出来。”   珍卿看那周小姐,一行哭一行跑,已经快跑出大门了。   而金妈却跑进大门,没一会儿,拿起一个手袋就往外面跑。   珍卿从走廊向中间过来,就站在前门的门框里,见另一个包月的车夫阿洋,急匆匆地拉着车出来。   而金妈跑过去,把从客厅找到的手袋,丢到阿洋车座子里面去,阿洋急匆匆拉车跑出门了。   珍卿一点没幸灾乐祸,反而有点心有戚戚。   无论是求名份,还是求爱情,求不到的人,总是无法避免地难堪伤心。   想想这陆三哥,该面冷心硬的时候,真是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珍卿暗自庆幸,幸亏她没有走太远,现在还能无忧无虑地吃瓜。   她又戳了一块儿甜瓜,放进嘴里大嚼,往后退了两步,却没留神踩在一个人的脚上。   珍卿连忙转过身来,失声叫道:“三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后面。”   珍卿一低头,看三哥的光亮鞋面上,被她踩出一个淡淡的灰印,正想说给他擦一擦。   陆三哥大手忽然拍上来,珍卿下意识地闭眼睛,却感觉他的手,轻轻地搁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轻淡地问:   “你站在门里做什么?”   珍卿赶紧举着手里的瓜盘,说:“三哥,我吃瓜呀,这个瓜,特别甜,一边看风景一边吃,就更甜了。”   陆三哥笑了笑,拿了另一个空闲的竹签子,也吃了一块瓜,品了一下说:“确实挺甜。”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27 12:34:05~2021-05-28 13:3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悄悄告诉你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颗糖°也甜入心 20瓶;sunny 10瓶;ltjenny、天晴dmssj 5瓶;大瑜爱吃小鱼的鱼 4瓶;小书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校内校外学习忙   周小姐泪奔着, 离了谢公馆。   珍卿和三哥两个人,默默坐下来吃瓜,忽然有人踩着高跟鞋进来, 听见是吴二姐的声音:   “浩云,我在路上看见周惠珍, 大庭广众之下, 哭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伤心至极。”   陆三哥淡淡一句:“一时伤心, 总好过一世伤心。”   珍卿小心看三哥神色, 三哥是淡淡的,没啥特别的表情。   周小姐哭得那么伤心,三哥这么风轻云淡, 看来公子真是无情啊。   珍卿不由叹一声,吴二姐摸着她辫子,好笑地说:“你叹什么气?”   珍卿小声说:“我是想, 三哥太拔尖了——”   陆三哥睃她一眼, 那眼神带点冷意, 还真是不怒自威。珍卿立马噤声,把剩下的话吞进去了。   吴二姐也是好笑, 跟弟弟说:“这事情一了结, 你认真考虑恋爱结婚,别再晃荡了。”   陆三哥哼笑一声:“二姐, 正人须先正己, 五十步别笑一百步。”   吴二姐把外衣脱掉, 也坐下来吃点瓜, 闲闲地说:   “我是为了专心做事, 一直没有时间恋爱。如果哪一天闹起恋爱, 说不定马上就结婚生子,在家里做个全职太太。”   珍卿难以置信,还以为二姐是工作狂,这话听着都不像她能说来的。   那救死扶伤的医学事业,对二姐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她问二姐:“二姐,你学医不为救死扶伤吗?还费力办产护学校,传播现代医学知识,不就是要为更多人造福,随便放弃不可惜吗?”   珍卿这么高大上的说法,吴二姐和陆三哥都听得好笑。   吴二姐用一种回忆的口吻,说:   “一开始,我可没什么崇高的信念。是谢董事长跟我说,我这个人脾气硬,不好讲话,最好学一个专门技术,将来靠自己本事吃饭,不必巴巴地求人。   “其实学医才知上了当,就是做到总统的地位,还是有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   珍卿不由感慨,原来这么厉害的人,一开始也是为了找饭碗。   正想着,听吴二姐颇感慨地说:“西北的疫情,总算有望控制住。这天天调停人、调停钱、调停物资,快把人折腾散架了。”   说着她整个身子向后仰靠,深深疲惫地沉叹一声。   二姐正在说着,珍卿忽听楼上有动静,二楼的天井那里,刚才好像站了人,有一片深蓝色的衣角闪过去。   陆三哥随着她,也向上面看了一眼,神情淡淡漠漠的,但并没有说什么。   珍卿大约晓得是谁,陆三哥也未必不晓得。就是珍卿自己,也不时躲在上面偷听,所以也没啥好说的。   三个人聊着天儿,吃过晚饭,珍卿自己回房间,三哥到二姐的房里,两姐弟说话去了。   关于这连环画签合同的事,本来说要跟三哥说的,珍卿自己混忘记了。   珍卿顺顺利利地入学,开始在培英女中的走读生涯。   在这个学校感受一下,正如之前听大家说的,培英女中的风气,比圣音女中开明多了。   除了校长和庶务长是外国人,斋务长、教务长都是中国人。外籍□□也不少,但也不见得都是修女、神父。   中国籍的□□里面,很有两三个年轻男□□,点缀在这鲜花一样的女儿国里,还真是叫人耳目一新。   鉴于在圣音的不快经历,入学后珍卿一心学习,要多低调有多低调,要多老实有多老实,绝不轻易沾染任何是非。   珍卿藏在制式校服的海洋里,整个人一点儿也不起眼。   师生们对她印象都不深,就觉得是个很乖巧的好学生。   珍卿跟□□姐虽然同校,但低□□姐一个年级,每天能撞见她的机会不多。   珍卿上了三天学后,礼拜三的时候,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一直待在安远的钱姑父,忽然死了。   他倒并非死于疫病,是有一回取钱之后路遇劫匪,反抗之间被劫匪打死的。   钱姑妈和明珠姐,简直快要哭死过去。   按理说,钱家母女该立刻去奔丧。   但钱姑妈说大女婿的妈,她那位亲家母,准准是扫把星托生的,翻死她自己的丈夫,还有她大儿子一家四口。   现在,连亲家公也给翻死了,可怜他们钱家屡遭惨祸,留下她们这孤儿寡母,简直是天都要塌了。   钱姑母不但不要奔丧,还苦苦恳求谢董事长,请她找人把大女儿明月,从那扫把星亲家母身边接过来,还说必须让大女儿,跟那扫把星的一家子离婚。   ……   原来,珍卿对钱姑母印象还好——她虽不像后妈这样厉害,总算是个和气明理的亲戚。   但经过这个突发事件后,珍卿深觉这种妇女的可怕。   这种妇女的脑子里,装着根深蒂固的迷信东西,神神叨叨的不说。   她对身边有些因果关系的判断,真的很莫名其妙。   她笃定地说她那位亲家母是扫把星,前后翻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亲家母的锅。   她这个理念很顽固,简直当作真理一样,任何人也不能动摇她。   而且,像钱姑妈这种旧式女人,只能依附他人而活,本质上来讲,其实是无能而自私的人。   不遇到难事还好,一遇到难事,她的本性即刻暴露无疑——她现在这时候,事事都为自己考虑的。   但要说她为什么这样,归根结底,还是旧社会的锅。   她从前未受过适当的教育,失了现成的依靠,也不可能叫她马上抛弃迷信,而有清醒自强的觉悟。   经过钱姑妈的苦求,在外地的谢董事长,也发电报来干预了这件事。   具体怎么商量的,珍卿无从得知。   反正后来,陆三哥真的离开海宁,奔安远城去帮钱家办事去了。   三哥走后的头一个周六,晚上的时候,杜教授带了一大帮客人来。   那帮客人不是学校的同仁,就是文化界的朋友,一水儿全是男的,杜教授却叫珍卿陪着吃饭。   坐在席上吃饭的时候,这帮人就夸谢董事长他们,说他们国难当前挺身而出,是当之无愧的商界楷模,是仁心仁术的慈善大家。   有一位魏经纶先生,同时混着教育界和出版界,与官面人物据说也有交往。   他跟大家神秘地透露说:   “中西义赈会的慈善家们,在此番西北抗疫中,募款募资有大功,应天政府内部有议论,要对义赈出力有功之人,施以升擢嘉奖。   “鄙人听宦途上的朋友说,龚老先生和谢董事长,都在嘉奖之列。官面上的肯定最有力,谢董事长正可借此,平息一下市井中的攻讦之言……”   说着,大家就议论起这义赈之事,除了夸赞谢董事长和她的儿女,重点讲起首倡中西义赈会的龚老先生。   这位龚老先生,出身平陵的龚氏一族。   龚氏一族从前清开始,就在地方推行义赈义学,世代子孙热心义赈事业,几代人都曾因善举被封官嘉奖。   在座的都是见多识广的学问家,未必会轻易佩服什么人,但提起平陵龚氏的人,无不是肃然起敬,赞不绝口。   说完这个,他们又讲起别的话题。   海宁大学的孙离教授,也许怕珍卿一个女孩儿,在这里太过尴尬,特意跟珍卿闲聊起来。   孙离教授是杜教授同事,他年纪不超过四十岁,而且人也长得很俊朗气派。   温文尔雅这个词,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他们由珍卿在学校的科学课,聊到了提倡无神论的理学。   孙离教授稀奇地发现,珍卿小小年纪,读书涉猎广泛不说,而能对旧学做批判地理解,言谈中很有与众不同的见地。   这孙教授就把珍卿的高论,转述给大家听。   这帮子人听得新奇,就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珍卿不少问题。   珍卿被弄得像毕业答辩一样,左答一问右答一问,一会儿讲到理学,一会儿讲到佛学,一会儿又岔到神话里。   珍卿跟过的两个师父,都是学问上的杂家。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加上她对生活俗事的留心,肚子里自然装了不少杂货。   所以不管在座的诸位,问的是哪方面问题,她都能敷衍上三五七句的。   这帮人就引经据典,上天入地地夸奖珍卿,夸起人来简直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   顺带杜教授以及杜家,也被恭维得了不得。   杜教授这个不要脸的,平常就有誉女癖,喜欢在外面讲述女儿的言谈趣事。   他被众人当场一恭维,神经又开始乱弹跳了。   他说珍卿学问好口才好,性子好长得好,总之啥都好得不得了……   他心里的自豪感,简直像泛滥的洪水,没有节制地四处奔涌。   自觉脸皮厚心态稳的珍卿,都被他狂吹滥捧,弄得臊眉搭眼儿,简直想以袖掩面,借机尿遁。   就她这点学业上的成色,跟刚才的平陵龚氏一比,这算个什么呢这个。   好在杜教授吹捧她的话,就像膀胱里的尿液,库存积的再多,也有趋近于清空的时候。   等晚饭吃完的时候,这个话题终于过去了。   这帮人要移步杜教授书房,杜教授扯着珍卿也过去坐。   珍卿发现,有文化的人随便聊天,那也是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科学伦理无所不涉。   这帮大教授纵谈奇论,有时深入地谈论精深的学问,有时浅出地说出趣味的东西。   珍卿听得有意思极了。   这一会儿他们谈到神话,正在讨论屈原《天问》的一个典故。   屈原的《天问》一诗中,有一句“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对于诗句中“顾菟”这个意象,学界长久以来的解释,就是说“顾菟”指的是兔子。   而珍卿在拍卖会上见过的,那个矮瘦的吴寿鹃先生,却引经据典地推翻这个结论。   他说常在月亮里的“顾菟”,指的并非是兔子,而应指的是蟾蜍——就是土话中的癞蛤蟆。   吴寿鹃先生罗列了五六条证据,来证明他这个独树一帜的观点。   比如《淮南子·览冥篇》中,就有嫦娥窃药奔月,“化为蟾蜍,而为月精”的记叙,等等。   珍卿听得真是大开眼界,原来训诂求源,是这么有意思的学问。   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珍卿免费听了这帮学界大佬的座谈,难免又应他们之求,做了十几幅的字画。   可是听这诸君一席话,真比一个人闭门读书强太多。   古人讲“问学必有师,讲习必有友”,集众家学术之广,集众人思想之长,果然于学习大有裨益的。   ——————————————————————————   四月中旬的一天培英女中   旧教学楼的一间音乐教室里,坐了不少穿制服的女学生,她们作为观众,正专注地观赏台上的表演。   宽阔的讲台旁边,钢琴声娓娓地响奏着,一个瘦得很伶俐的女孩儿,手指在琴键上优雅地运动着。   一个单薄灵秀的女孩子,在声情并茂地朗诵诗歌:   “夕风荡着夜的纱   露水浥湿了黄花   草丛里浮起了   一个个小青伢伢   那翩翩的小青伢   它把草木人家   都以青光粉刷,   仿佛漫天流星雨落   却听不到雨声滴答   忽见乌云蔽月华,   一霎间   风泼泼雨哗哗   它浮着湿翅在风中轻斜   娟娟地,飞到草间树下   黑夜它何曾惧怕   寒雨时也闪光华   它的基因里   载着古今照明家的诗话   它有风雨不灭的神火   也要做黑夜里的照明家   沉沉无际的黑夜   翅子半干的照明家   飞光千点再出发   只愿那煜煜的清光,   播洒在学子的书窗,   照亮他的求学生涯……”   念完了这一首不短的诗,台下响起来很热闹的掌声。   弹钢琴的女孩子,也走上讲台中央,跟诗朗诵的女孩子一起,给台下的观众鞠躬致谢。   然后弹钢琴的女孩儿,拉住诗朗诵的女孩儿,高高兴兴得走下来了。   ……   在教室外观摩的赵教务长,忍不住也热烈地鼓掌——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   赵教务长一边笑着鼓掌,一边问这班上的国文□□施家和:   “这首白话诗是谁做的?听起来颇有蕴意,她这诗里的小青伢,象征什么人物?”   年轻的施家和先生,给赵教务长一指,笑着说:   “就是朗诵的那位,叫杜珍卿,小姑娘灵得很,写得好字,做得好诗,挺乖巧的小姑娘。   “据她自己说,这首诗是从前写的,赞颂的就是她从前学校的校长、教务长,还有她的先生们。   “她说那些师长们,在乡下办教育,受到的阻力更大,但他们一直顽强坚持,从不放弃……她很佩服那些师长。”   赵教务长颔首说道:“我晓得她,她在招考里拔得头筹,我们破格让她上了一年级。倒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小年纪,心志也颇不凡。”   大家都颇为奇异地,仔细看那个小女孩儿。   小姑娘还没有完全长开,看起来不起眼的样子。   但她刚才在台上朗诵,还有在台下跟人说笑,都是利落洒然的的形态,一点不怯场。   管教务的次长孙先生问:“杜同学是南方人吗?听她诗里伢长伢短的呢?”   说得周围的领导□□,都不觉笑起来。   施家和先生解释道:   “她是禹州人,但来了海宁许久,习染不少南方话,就带了一点出来了。”   大家不免谈论了一阵她。   赵教务长回过头来,谆谆告诫大家:“像杜同学这样,各科优秀又有特长的,你们要因材施教,让她发挥特长,不要搞什么平均推进……”   教室里面,接下来又有其他同学,上去朗诵表演,领导们略看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就要走了。   赵教务长跟本班的□□们说:   “像杜同学这种拔尖的学生,教学观摩评比的时候,是能够大放异彩,为学校争得荣誉的,你们要好好爱护她。   “可也不要忘了我们的宗旨,要把更多的学生,濯磨成改进社会的新人,提高本国人才的竞争力……”   大家都连声答应着,恭敬地把视察教学的领导,小心地送到下一个班里去。   这节教学观摩课结束后,教国文的施先生,把珍卿拉到一边说话。   他说要把珍卿这个白话诗,放到校报上发表,问她觉得怎么样。   珍卿条件反射,头一件想的是稿费,但回想在圣音的校报投稿,稿费就是意思一下的。   在校报发表诗文,就是挣个名声响,也无所谓发不发的。   珍卿就跟施先生说,先生认为水平尚可的话,就请拿到校报去发吧。   施先生就笑着,拍拍珍卿的脑袋,说:“以后,说不定同校的人,都会认识你呢!”   珍卿不大上心,玩笑似的说:“施先生此言差矣,连动物都能写字,能写字,就离做文章就不远了。文化界竞争太大,未必能轻易出人头地哒!”   施先生听得挺新鲜:“动物写字,我是闻所未闻。你哪儿听说的,什么动物能写字?”   珍卿是张嘴就来的:   “就是天上飞的大雁啊,他们往南飞的时候,一会儿排成汉字‘一’,一会排成阿拉伯数字‘1’,还可以排成‘人’字和‘入’字”。   “那肯定是每只大雁,都会写这四个字,那它们才能排得出来啊。”   施先生听得哈哈大笑,然后就跟按了开关似的,笑了半天都停不下来。   珍卿没想到,这施先生笑点这么低,只好等到他笑够了,她才得以脱身去休息。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晚了几分钟感谢在2021-05-28 13:30:14~2021-05-29 13:3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胖爱馄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同人使我快乐、17377517 20瓶;咕咚来了!、光光、木呢 10瓶;小书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为避见客生风波   小巧的红木雕花床上, 鲜活的绿绫被面,绣着五彩缤纷的花鸟,看着真是漂亮极了。   被子下面拱起的坡度很低, 看不出底下有没有人。   忽然被子被拱起来,里面猛坐起来一个人, 长长的头发披散着, 把她的脸盖住一大半。   自从上一回, 杜教授的朋友来过后, 珍卿成了杜教授的吉祥物, 动不动就被拿出来摆摆。   昨天又是一个周六,她被杜教授拉着,参加一位老先生寿宴。   说起来见识没长多少, 字却写了不少,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这觉也睡得够难受的。   昨天晚, 珍卿明确跟杜教授说, 像大教授们的座谈会, 她听一次胜读十年书,熬夜倒也值得。   但像那种特为卖弄女儿的场合, 她以后不会再去了。   杜教授絮絮叨叨的, 说珍卿该多见些世面,珍卿被弄得火气大了, 给杜教授甩了脸子。   她做了一夜的梦, 梦见她甩着鞭子, 监督杜教授拉了一夜的磨。   这一夜, 她这甩鞭子监工的, 也没比拉磨的轻松多少。   珍卿吃了早饭以后, 很快把作业写完了。想趁着礼拜天的空闲,赶紧把画稿赶一赶。   结果作业还没写完,吴大哥让人叫她下去,帮着接待财政部一个姓冯的次长。   这姓冯的次长生得是个喜相,他跟珍卿是未语先笑,说起话来也很和气客套。   这冯次长说去年腊月拍卖,有幸见了杜小姐的五张墨宝,当时就钦慕不已,想跟杜小姐请教一二。   结果阴差阳错,就失了这个机会。   冯次长姿态放得特别低,低得就像家里长工一样。   他说想请珍卿赐一点墨宝,她好带回去日夜瞻仰,督促自己勤学苦练啥的,布拉布拉布拉……   这冯次长虽说油嘴滑舌的,但对珍卿既不以势压人,也没有一句重话的,而且还给她带了礼物。   珍卿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给他写了四五幅字。   珍卿以为这是个小插曲,并没有多在意,这一天就赶画稿中度过去了。   真是没有料想到啊,其后的一个星期,谢公馆每天都有各种客人登门。   有点文化的亲戚朋友,或者愿意附庸风雅的生客,来到谢公馆里,总说要见见贵府的五小姐。   珍卿只要在谢公馆,总要被拉出去溜溜。   让珍卿挺纳闷的是,好多她不认得的人,竟然好像都知道她——她都不晓得,什么时候传出这偌大的名声。   一跟人家扫听才知道,除了杜教授和他朋友,总跟人谈起珍卿的趣味言行——让她在文化界,知名度变得更高。   上回求过字的冯次长,提起谢公馆的五小姐,也总跟身边的人一通嗨夸,现在官面上的人,不少也晓得她了。   这帮人出于各种心态,拜访谢公馆的时候,就多半会带着礼物,来谢公馆就非要见见珍卿不可。   珍卿被拉下去溜的时候,各人的兴趣点不相同。   相当一部分女性同胞,喜欢扯着珍卿瞎聊天,对她的身世经历很感兴趣。   文化界的叔伯阿姨们,也喜欢扯着她瞎聊天,反正东提西问的,问完了高兴得很,就把珍卿大夸一通。   还有的附庸风雅的商宦,跟珍卿扯几句就没啥话说,就请珍卿写写画画一下,要带她的墨宝回去。   ……这样弄了有十来天,扰得珍卿烦不胜烦。礼拜天休息的时候,时间总被轧断,干正经事效率很低。   珍卿是出离了愤怒,提笔写了一篇小文——《告访客书》:   敬告诸长亲贵友:   愚辈晚生近有一苦,连日块磊胸中,不吐不快。   今试为众人一言之,文辞粗陋,激愤不知所言。望诸前辈不吝瞬暇,试一读之。   余十数岁在桑梓,初入书法门径,为蒙师谬赞于家祖,曰“来日大可造就”。   家祖望女成凤,将我师鼓吹之言,信以为十分然。   由此,日携余之手书墨迹,播视于族人邻里,以示夸耀之意。   乡人亲属以家祖辈高,对余小儿涂鸦之作,莫不屈指夸赞,滥言虚颂。   家祖得意扬扬,愈加炫示乡民之间   时至年节之间,村人乡邻自携纸墨,请余书画楹联门画,来往者络绎于门庭。   余日间须作功课,又为求书者所累,云窗疲劳,左支右绌,日不能尽情餐饮,夜不可依时归寝。   遂告请家祖免于应酬。   家祖以女孙学有所成,光耀门楣,迎来送往,顾盼自矜,求书画者皆来则不拒。   余于是每日晨兴,于窗前诵书,大念王荆公《伤仲永》篇,翻来覆去,抑扬顿挫,十数日间不辍。   家祖因怪之曰:“何故长日念诵?此篇是否极难?”   余答曰:“千古名篇,自当常念诵,师言大有裨益。”   家祖每日踯躅窗前,思疑不解。   遂命余录《伤仲永》全篇,问于族中博学后辈,后辈询事之始末,大笑与祖父解说之。   家祖恍然有悟,默默而归,向余未有多言,其后,每拒上门求书画之人,余遂纾然大解。   家祖少入私塾启蒙,自来学问稀松,不通文理世故。闻仲永之伤,而能幡然自省,闭门拒客,吾少年时深感之矣。   望诸尊客长辈明察,余正值青春少年,为求学之要害关头,三更五更犹恐虚度,,却要应酬各界人士,无谓妨害学习之机,实在苦不堪言。   若诸亲长贵友,能体晚辈求学之迫望,遗余于悠闲书窗之光景,余诚心拜谢前辈海涵。   若不能,愚生晚辈,当尚无方之民,效仿悬榻青眼之故事,勿谓言之不预也。   ……   先讲杜太爷没啥学问,都知从仲永那里吸取教训,顺势请访客们体谅她是个学生。   而如果不体谅的话,哼哼,就别怪她没有好脸色,到时候别说,本人没有提前告知。   珍卿写完这个小品文,又用中等纸誊抄了两份,命家里的管家佣人收着。   珍卿交代他们,来客只要说是来见她,就把这个《告访客书》,交给客人们看,说五小姐在用功,不能见任何人。   吴大哥第一个不赞同,他读珍卿这个《告访客书》,觉得有点太轻狂了,恐让客人观感不好,对谢公馆名声不利。   就是陆三哥、吴二姐,无条件地支持珍卿。杜教授觉得此事大有趣,他对这种事是乐在其中的。   结果不出珍卿所料,来谢公馆的客人,多是读过书的人,都知道《伤仲永》怎么回事,读完珍卿写的“告示”,多是付之一笑,倒不强求要见五小姐。   很多人看了她这篇小文,不但没有骂她骄狂放肆,反而援为妙闻奇事,引得人们众口相传,还把这件事传扬出去了——只不过对着人的时候,不一定能对号入座罢了。   连杜教授都被众人吹捧,成了教女有方的典范。   珍卿觉得有点烦恼,就把《告客人书》收起来,不给人看了。   反正不认识的客人,但凡她干正事的时候,现在就一律不见就是了。   没过一个礼拜时间,杜教授给珍卿拿一本书,是商事印书馆的《教育指南》。   杜教授在商事印书馆,有一位叫谭之迈的编辑朋友。   见到别人抄录珍卿的《告访客书》,一时间如获至宝,说要拿珍卿的诗文,还有她的言行趣事,写一篇文章来点拨家长朋友们。   珍卿翻看这谭编辑写的文章。   文章果然隐去她的真名,用一种围炉闲话的情调,讲述珍卿生活中的一些闲谈逸事,还附上了她做的一些诗文——就包括她的那《告客人书》。   这文章在故事中穿插议论,给读者灌输一些教育理论。   杜教授在一边给珍卿说,《教育指南》这一期杂志,发行以后一礼拜内,销量就比往期增加三倍。许多报纸刊物都转载这篇文章。   那文章虽是谭编辑写的,但其中引述了珍卿的诗文,所以也应当有稿费。   说着,杜教授给珍卿一个信封,说里面有三百块钱的银行本票,是谭之迈先生给珍卿补送的稿费。   珍卿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是三百块的银行本票。   《葫芦七子》倒还没印出来,珍卿没花几分心思,先莫名挣了这三百块钱,她今年到底是什么运数啊。   杜教授还夸奖珍卿:   “谭写了这篇文章,对读者大有教益,算是做了一件利人的事。   “爸爸像你这么大,一分钱没挣来过,你比爸爸厉害多了,爸爸为你骄傲。”   然后,杜教授期期艾艾地说:“因为这一篇文章,好多学界的……学界的前辈想认识你。   “珍卿,后天又是礼拜天,你看……你看方不方便,见一见对你寄予厚望的前辈们?”   珍卿本来收钱是高兴的,但想着杜教授未经她允许,就擅自让人发她的诗文。   看着兴匆匆的杜教授,想着他以后,还不晓得要干多少违背她意愿的事。   她心里燃起一撮无名火,在她胸膛里越烧越炽起来。   今天,非要煞煞杜教授的歪风邪气不可。   珍卿一时间豪气万丈,扯着那装钱的信封,恨不得一瞬间撕个粉碎。   但是将要撕的最后一刻,她理智战胜了冲动,跟什么过不去,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糖衣她要留下,炮弹必须给他打回去。   她把信封重重拍在桌上,对着杜教授掐腰眯眼冷笑:   “杜教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们不经我同意,凭什么敢发表我写的东西?还把我的私事抖露出去?”   杜教授头回见她横眉冷对,一时听愣住了:   “杜教授,知道花生里长虫,会怎么样吗?   “知道阎王老婆怀五胞胎,怀的是什么吗?   “知道稻种撒下一月,还不出苗,是因为什么吗?……”   珍卿看杜教授,嗫嚅着说不出品,冷笑着说:   “常言道,与凤凰同飞的,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的,必是猛兽,你跟仲永之父成了同类,你好好考虑一下,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杜教授一向粗枝大叶,听言直是如遭雷击,他像大寒天在雪里走,不自觉地打起哆嗦。   他拿起给珍卿的装着银行本票的信封,失魂落魄地说:   “是爸爸考虑不周,爸爸这就让他们停止发行,把关于你的文章撤出来。”   说着竟然拿着钱要走,珍卿赶上两步去,“唉唉唉”地扯着杜教授,绞尽脑汁地说辞。   这杜教授这个无厘头,简直弄得人哭笑不得,珍卿无奈地说:   “爸爸,你现在退钱给他们,该看到文章的人,早已经看到文章了,影响已经无法消除,平白与商事印书馆闹不快。   “你若是真心疼我,以后记得尊重我的意愿,不就行了吗?”   说着,珍卿把那信封,暗暗地夺过来,然后顺手搁进一个抽屉,想一想还上了锁。   杜教授却莫名其妙地,显出心怀大恸的样子,他颤抖着声音问:   “珍卿,在你心目中,爸爸这么糟吗?”   说着,他喃喃地说着:   “我最落魄、最无用的时候,慧慧——也没有骂过我……也许她像你一样,心里是想骂的吧。”   说着,他简直像要马上哭出来了。千算万算没算到,杜教授拿的不是穷摇男主剧本,而是穷摇女主的剧本。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到底说了什么啊,杜教授水漫金山起来——深井冰啊!   珍卿暗里有点发慌,面上还是镇定地说:“爸爸,没事你就出去吧,我洗完澡要做功课了。”   杜教授身体颤抖两下,踉跄着向房门走过去。   珍卿抹了一把头发,想着拿吹风机来吹头,给自己压一压惊。   忽然被人从背后死抱住她,就听杜教授一惊一乍地,正对珍卿耳朵说话,哀求珍卿一定原谅他。   他说以后不让她随便见客,会给她创造优良的学习环境,他会竭尽所能地补偿她,让她一定要原谅他。   珍卿简直烦死了,让他放开他不放,她就拿胳膊肘怼他胸膛,这杜教授弱不禁风,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这一座悲伤的肉山,摔下去的时候,差点把珍卿带翻个跟头。   这一会儿,杜教授又死抱着珍卿的腿,一边哭一边絮叨,简直烦死了。   杜教授真是深井冰。珍卿自己搞不定,就赶紧扯嗓子喊人。   然后,就把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吴大哥,还有不少佣人全都引来。   谢董事长见此情景,嘴唇抽搐了片刻,先跟吴二姐说,叫两个男听差上来,先把杜叔叔拉出去。   谢董事长看着珍卿,询问怎么回事。   珍卿瞅一眼杜教授,无语地说:   “母亲,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跟爸爸说了几句,他就开始伤心不已,您要是想知道为什么,就亲自问他吧。”   谢董事长心内无奈,这对父女俩有心结,也不是她能开解得了的,也就不再多加询问了。   等吴二姐叫男听差上来,拖着杜教授要走时,谢董事长蹲下身,温声细语地劝慰丈夫。   杜教授穷摇女主的特性,又空前地爆发出来。   他抱着谢董事长,痛哭地说:“她……她不原谅我……珍卿不原谅我……慧慧不原谅我……我余生都要在痛悔中过了……”   珍卿看得瞠目结舌,觉得真是日了柴犬了:这漫世界去找寻去,哪找得到像杜教授这样,动不动就搭错弦的沙雕。   谢董事长拖着杜教授走了,吴二姐一时不提此事,倒跟珍卿说了一句:   “你三哥回海宁了,给你带了不少东西,我叫人搬进来,好不好?”   珍卿本来有点小惊喜,但又诧异:“三哥没上来吗?”   吴二姐跟珍卿说:“他有位过世的好友,正是前天的冥诞,他到墓园祭奠去了。”   珍卿应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的。但吴二姐顺势讲起来,三哥那位好友过世的惊险经过。   四年前,三哥一心想做实业,约了两个同学——范某和袁某,一起去东洋考察机器,准备为之后办厂做准备。   然后,满腔热血的三个年青人,就遇到东洋的那场大地震。   历来东洋人一遇祸事,习惯向外转嫁矛盾和仇恨。   当时那场大地震后,报刊议论还有坊间传闻,就说朝鲜人想趁着大地震,阴谋危害他们东洋人。   痛苦和仇恨无处发泄的东洋人,就开始疯狂地迫害朝鲜人。   等到东洋人杀红了眼,连中国人也不能幸免,而且当时东洋国内物资匮乏,霍乱也开始在那里大流行。   东洋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但回国的船票千金难求。   做生意已渐渐做大的谢董事长,有朋友是中国驻当地的领事,给陆三哥弄到两张回国船票。   当时,袁同学得了急性肠胃炎,陆三哥生怕东洋人,把袁同学当作霍乱病人处理了,就寸步不离地守着袁同学。   陆三哥明白地跟范同学说,袁同学的情况,不好留滞在东洋,必须把他尽快带回国内治疗。   陆三哥托付范同学,到领事馆把两张船票取回来,由范同学和袁同学上船先走。   陆三哥自己先不走,之后再设法给自己弄船票。   而那位范同学私欲熏心,为了带女朋友一块走,往领事馆取了两张船票以后,转头就向东洋人告发,说袁同学已经感染霍乱。   由此,袁同学和陆三哥,都被东洋人带走关了起来。   而范同学手握两张船票,带着女朋友顺利回国了。   本来只是肠胃炎的袁同学,最后真正感染霍乱,死在了异国他乡。   陆三哥目睹朋友死亡,完全无能为力,个中惨痛滋味,着实终身难忘。   而陆三哥打过霍乱疫苗,最终从那地狱之国逃出生天。   陆三哥回国之后,才知道寡廉鲜耻的范某人,毫无羞愧之心,反倒编了一套谎话招摇过市。   他陆三哥为了照顾染病的袁同学,把船票让给范同学和他的女友,他心里感激不已,屡屡登门致谢。   心思狡诈的范同学,人前人后,都说跟陆三哥是生死之交。   陆三哥难得有一回,想借助煊赫的家势,对范某人施以严酷的打击报复。   然而,范某人“舍生忘死”地,将心爱的女朋友带回,一位著名的商界前辈,将范某人引为乘龙快婿——陆三哥一时施展不开。   吴二姐揉着额头说:   “你三哥自幼坚韧,自袁同学不幸死去,他很是颓丧了一阵子。   “我劝他既已尽了朋友之义,那位同窗好友丧命他乡,除了范氏的罪过,还是要说是时也命也。   “但你三哥听不进,他说他从小事上,其实已看出范某贪婪,不是个很妥当的人。   “但他想着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干事创业,应当只观大端,不计小节,所以……害死了好朋友。   “他一直怨怪自己,觉得就算没有别的罪过,但是愚蠢轻信,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   吴二姐说着,怔怔地看着外面,复杂地摸着珍卿脑袋:   “其实兄弟姊妹里面,我有时更担心你跟浩云。   “越是聪明的人,对人对己,有时反会越加苛刻,遇到太在乎的人事,反而难以解脱。   “小五,二姐希望你,不要太记恨爸爸。   “我不是为你爸爸,只怕你小小年纪,心事太重,活得太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匆匆地就过去了。”   珍卿好想解释一下,她算不上记恨杜教授,就是想拿言语震慑一下杜教授,让他以后别整出幺蛾子。   没想这杜教授,活脱脱是个莲花精。弄得她解释也不好解释。   珍卿干脆不解释,就说会听吴二姐的话,会好好想一想啥的。   陆三哥给珍卿的东西,佣人们陆续搬进来了。   吴二哥就不再提这话题,地上摆着几只箱子,珍卿都一一打开来看。   除了最好的笔墨纸砚名品,就是各式各样的吃食——基本上都是干果。   珍卿客厅的小圆桌上,还摆了三大纸袋的糖炒栗子,以及松子、核桃、杏仁一类的坚果。   点心只有一盒玫瑰酥饼,应该就是在海宁老店买的——现在天气已经热了,从外地带糕点,带到海宁就不能吃了。   珍卿挠挠脑袋自语:“这得花多少钱啊这?花了有上千块了吧?”   吴二姐苦笑地说:   “你三哥花钱上向来慷慨,给我和惜音花的钱,跟你也是一样的。我今年又想扩建病房,倒还跟他借了一些。哎,恐怕要还一辈子了。”   吴二姐走之后,珍卿把翻开的箱子,重新都盖好归置了一下。   她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吃着。   亏她刚才还在想,三哥对她无微不至,送礼都送到人的心坎上,会不会对她有点那什么呢?   可一听三哥给二姐、四姐,花的钱也不老少,还借了二姐不少钱。   珍卿的心思,就斜到借钱上面来了。   谢公馆整天迎来送往的,连环画的版税一时给不到,至少要到今天年底,才能买得上房子。   所以,能不能向三哥借点钱,先买个房子住住呢?   但人际交往之中,交浅言深是很可怕的,这冷不丁跟三哥借钱,是不是有点伤感情呢?   珍卿坐在窗边瞎琢磨,不觉嗑掉了小半袋栗子,猛听见敲门声,差点给她噎着了。   她小跑过去开房门,见是陆三哥站在外面,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呢,肯定又是一回来就洗澡。   珍卿赶忙拉他进来,让他坐在小书房里,珍卿从柜子里,翻出电吹风,过来给三哥吹头发。   好在现在已是初夏,海宁如今已经很热,珍卿吹不到五分钟,三哥的短头发,差不多九成干了。   珍卿把电吹风放好,又给三哥倒一杯温茶,捧到他手里让他喝。   陆浩云看她前后忙活,心里晕开丝丝的暖流,眼睛里也泛着缕缕温情。   他拉着她在身边坐,声音带一点疲惫的哑:“给你带的东西,都用得上吗?”   珍卿连连颔首,又连连跟三哥致谢。   三哥的笑容很淡,淡得像是梨花一样。   珍卿小心观觑着三哥。   他给亡友上了一趟坟,神情看似平淡,但她好像能感觉到,他眼中有一点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正在想着,就见三哥正莫名看着她的头发。   珍卿这才猛然意识到,她现在还披头散发的呢。   这事情一出连一出,她头发没吹也半干了,就是没想到给它梳起来。   在民国这个时候,一般情况下,披头散发的范围,只限于女孩子的闺房。   当着自己的亲生父兄,最好都不要披头散发的。   有时候就算自己不尴尬,也要顾忌一下土著的观感。   □□姐有时披头发,戴个头箍,算是很前卫的了——但这种形象也只限于在家中。   珍卿实在不好意思,跟三哥说一声:“我去理理头发。”   陆三哥看一看手表,已经六点钟了,他把小桌上的栗子壳,帮珍卿归置了一下。   等珍卿出来的时候,见她扎了两个麻花辫,陆浩云看得出来,她梳得不太很服帖。   他们说了没两句话,胖妈在外头喊吃饭。   ……   作者有话说:   时间晚了很多,抱歉。为安慰你们受伤的心,今天多发一点。   晚了有时候是因为时间不够,有时候是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反复地改反复地改……就这样……感谢在2021-05-29 13:34:42~2021-05-30 15:2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圆 40瓶;greenday111 30瓶;东东酱 10瓶;囧囧的虾宝宝 8瓶;萨卡列夫 5瓶;逢考必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恶作剧和晚发育   三哥从冀州回来这天, 从墓园回来以后,他就坐在珍卿房里跟她闲聊。   陆三哥问珍卿:“那么讨厌爸爸吗?”   珍卿看他一眼,噘着嘴翻下眼皮, 还是以真言相告:“倒没有极端讨厌,但我也没办法多爱他。”   陆三哥顿了一下, 眼神悠悠地, 似在看着珍卿, 又似在想着别的什么人或事。   珍卿探问了一句:   “三哥, 买了这么多礼物, 劳你破费了不少。最近生意都顺利吗?”   陆三哥随意地答:“别的倒顺利,就是丝厂绸厂,产出的东西, 销路还未打开。”   珍卿默了一下,觉得这借钱的话,在心里转腾一阵, 在嘴边徘徊不前, 就是无法爽快地吐露。   她此时总算明白, 什么叫做张不开口了。   其实她想跟三哥说,她跟惊华书局连环画签约的事。   然后由版税合同的事, 引出跟三哥借钱的事——就是以版税作为抵押, 跟三哥借个一两万的。   但人要是不想做一件事,总会给自己寻不少理由。   连环画的发行有一个过程, 听说《儿童画报》的古编辑说, 他们改版后的第一期——就是开始刊载《葫芦七子》的一期, 一个礼拜之内就有望出来。   但毕竟还没有出来, 计算版税的事就更要靠后。   现在一点钱还没拿到手, 就想以版税作抵押, 其实还是仗着三哥对她够好。   这样理直气壮地占人便宜,真的不难看吗?   三哥之所以对她另眼相看,难道没有她行事有分寸的原因吗?   她脑袋里有两个小人,你来我往地打了一场拉锯战,还是心里的那点清高,最终占了上风。   三哥看着珍卿纠结,风轻云淡地说:   “小妹,你我之间,何须在意钱。你往后待三哥,比待别人友善些,就足够了。”   陆浩云刚才听二姐说,小五觉得为他花太多钱,恐怕觉着欠着他了。   他以为小五为此过意不去,才有点心思沉沉的。   珍卿连忙附和着说:“三哥待我好,我也该待三哥好。这是自然的。”   三哥垂眸抿唇一笑,拿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两个人各怀鬼胎,哦不,是各怀心思,都没有再说话了,一室之内,空气莫名粘稠,   忽听见有敲门声,胖妈他们送饭菜来了。   今天三哥从外地回来,为了给他接风洗尘,晚饭做得比较丰盛。   海带排骨冬瓜汤,是珍卿比较爱喝的清淡款。   荤菜一共有四道,整一只的八宝鸭,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白嫩的清蒸鲈鱼,还有一道白灼虾子。   素菜只有三道:清炒莴苣,凉拦笋丝,爆炒卷心菜……   珍卿每回在餐桌上,看到这丰盛的饭菜,就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大好事。   陆浩云一边给她盛汤,见她的眼睛已经扎进菜肴里,不由好笑不已。   他祭奠过亡友袁振东之后,隐隐衔在心里的一点怨气,此时也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陆三哥吃得不多,珍卿一直劝他多喝汤,他平常事务这么繁重,不多吃点东西是不行的。   他见三哥情绪不大高,觉得肯定是上坟后遗症,她就边吃边给讲起景舅爷的故事。   陆三哥听完之后,看珍卿眼角的疤痕,微微惊讶地说:“原来,你遭的罪,大半竟是因为人祸?”   珍卿点头说:“我总听人骂老天不长眼,其实从景舅爷身上看,我觉得,老天爷还是长眼的,他会给恶人恶报的。”   陆三哥点一点头。   万幸,小五在那场劫难中,最终能够逢凶化吉,从睢县走到了海宁,来到了他栖身的谢公馆。   珍卿不晓得的是,这天晚上,谢董事长,还有吴二姐和陆三哥,针对杜教授对待女儿的方式,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论。   他们对杜教授的希望,是要他对珍卿最大限度的尊重,不要去做违背她意愿的事。   杜教授从这以后,对珍卿是小心翼翼的。   从这以后的一个礼拜,珍卿只称呼“杜教授”,再也没叫过一声“爸爸”。   难得有一天下午,杜教授接珍卿下学,珍卿还是只喊他“杜教授”。   有个跟珍卿挺热乎的同学——她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裴俊瞩。   裴俊瞩见了杜教授,跟珍卿打听他是谁,珍卿随口说,杜教授是她远房亲戚。   杜教授当时就发急,不依地扯着珍卿问:“珍卿,你生爸爸的气,不理爸爸都好说,怎么说爸爸是远房亲戚呢?”   裴俊瞩小姐,喜欢珍卿有才气,在学校一向主动结交她的。   杜教授未及解释,她就不高兴地嚷杜教授:   “岂有此理,哪会有人强叫人认爹的!珍卿头脑清楚,难道连她爹都不认得?看你人模人样的,倒撞骗到这里来了?你不打量这是什么地方?”   然后,裴俊瞩就高声叫嚷:“你是哪来的人贩子,敢强把我同学认成女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还晓得王法怎么写吗?”   裴俊瞩这么一嚷,立时引起所有人瞩目,有学生家长赶紧喊巡捕:“快来人啊,有人贩子来啦!”   一时间街边的巡捕,和校门口的校工,还有一些路见不平的家长,纷纷一拥而上,把杜教授围住控制起来。   杜教授还一声声喊珍卿,珍卿早被裴俊瞩拉远了。   这裴俊瞩小姐,是个性格跳脱的,见到杜教授那狼狈样,她哈哈笑着,还手舞足蹈的。   珍卿倒留意着杜教授,见接她的师傅黄大光,已经上前说明原因去了。   她想,杜教授就算被带到巡捕房,打个电话也能自证身份,就没有上前替他分辩。   但珍卿要严肃批评裴同学:   “你这样乱喊倒爽快,这一回放了假警报,浪费人家的精力和感情,人家就长了教训。   “万一以后再有这种事,他们还当成假警报,就跟烽火戏诸侯一样,说不定后果很严重的。”   裴俊瞩很喜欢珍卿,听她说得有道理,自然就听进去了,说下回不这样了。   她用下巴点点狼狈的杜教授,问珍卿:“那是你后爹吗?”   珍卿耸耸肩叹道:“不是后爹,胜似后爹!”裴俊瞩就乐得不行。   杜教授被巡捕带走了,黄大光急得满头大汗,想找珍卿替杜教授解释下,却早寻不见珍卿人影了。   珍卿跟裴俊瞩一道,坐着电车回家去了。   杜教授被带到巡捕房,还是他的好友孙离教授,代表海宁国立大学,亲自过来捞得人。   杜教授挣扎的过程中,不慎伤了一个巡捕的眼,还给人家赔了五块钱医眼睛。   杜教授被折腾得够戗,孙离教授既觉得好笑,又心有戚戚地说:   “你这位女公子,真是招惹不得,从你身上受到教训,我以后可要慎重地对她。——其实,从那个《告访客书》,就足见她性格刚硬,不好勉强了。”   杜教授身心巨创,简直像是濒死之鱼,捯气捯了半天,才喘吁吁地跟孙离教授说:   “我不能这样回家,先去你家,借一套衣裳换着。”   然后,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苦笑着说:   “以前有人骂我,早晚遇见我的克星,压得我一世不得抬头……   “我算知道克星是什么样了 。”   杜教授长了心胸,这一回的狼狈事,一点没跟谢公馆的人说。   没有人问珍卿,她自然也不稀得说,这件事倒没引起任何风波。   珍卿反正挺心安理得的,一点儿没觉得心虚愧疚。   杜教授倒更对她做小伏低,天天给她买这买那,有机会就要拦着珍卿说话。   胖妈评价杜教授,说他是满世难寻的贱骨头,你对他客气着,他倒得了意,非得给他点厉害的,他才晓得老实做人……   ————————————————————————   阳光从窗缝里斜照进来,伴着小鸟儿的啁啾欢唱——这是一个气候很舒适的晴天。   珍卿起来坐在床边,脚边是金丝糖似的阳光,照着人身上,热热地让人有点焦躁,她摸着胸口又叹了一声。   从今年打春开始,她的生理发育又开始活跃了,两边胸脯一被人挨着剧疼。   生理上有日新月异的变化,有时候莫名地脾气大,控制不住的喜怒无常。   她洗漱完了以后,从卫生间里出来,听见后面给亲戚住的小楼里,有人在呜呜地哭着——九成又是钱姑妈在哭。   珍卿一个激灵,算一算,今天大概是钱姑父的四七。   二十多天以前,陆三哥去安远城,帮着办钱姑父的丧事,顺便看明月表姐怎么打算。   陆三哥带回了安远的详情:   明月表姐最终违背母愿,她甘愿留在夫家,在安远继续坚守她的婚姻。   安远城中也有疫情,驻扎在那里的一个旅长,严令那时期死在安远城的人,任何人死了,尸体一律焚烧。   陆三哥赶到的时候,钱姑父的遗体已经烧了。   钱姑父的大女儿大女婿,混乱中只取了一坛骨灰,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钱姑父的骨灰。   钱家的种种不幸之事,让留在谢公馆的钱家母女,自然是伤痛之极。   后来,钱姑母想借谢公馆的屋子,为钱姑父大办丧事。   谢董事长最终没有点头,她不点头,就是不同意的意思了。   其他人也未必同意,只是小一辈的人不好说出口。   后来,还是谢公馆的人在外面租的房子,让钱姑父暂时停灵,吴大哥、吴二姐和陆三哥,都帮着钱家料理丧事。   钱姑父跟他族人闹僵,也难以入祖坟,如今又是横死异乡,没有什么亲友前来吊唁。   钱姑父的丧事办得简陋,混过了三七就下葬了。   现在大户人家做丧事,要是真有条件讲究,那真是讲究得不得了。   今天是钱姑父的四七,虽然不及头七、五七、七七重要,很迷信的钱姑母,肯定是很看重的。   但是客观上说,钱姑妈没有这个财力、人力,让钱姑父的死后哀荣极尽盛大。   谢公馆的主人们,有这人力、财力,可也是心有顾忌,不会一心按钱姑母的心意办事。   珍卿曾听谢董事长表态,她说将来等她死了,丧事一定要从简从速,三天就可以烧埋,其他人也附和着说话。   谢董事长他们太前卫了,像钱姑妈这种旧式人理解不了。   钱姑妈难免觉得,亲戚们做得不够,觉得自己真命苦。   后面的小楼里面,钱姑妈还在呜呜地哭着。   钱姑妈哭得很凄厉,听得珍卿心里难受,实在不想听了。   珍卿自己梳了发辫,刚一开门就往外走,没留神跟门口一个人撞个满怀。   这不留神的一撞,就撞在她右边小胸脯上,疼得她不由地惨叫一声。   就听见陆三哥急切地问:“哪儿撞疼了?”   珍卿惊得连忙倒退。   陆浩云被她的退避动作,弄得一下子怔住了。   但他看她手捂的地方,正是胸脯的地方又释然了。   他想她也大了,有时是不方便,就若无其事地说:   “你自己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伤到。我在外面等你。”   珍卿期期艾艾地应了,然后小心地关上房门,到卫生间解开衣服查看。   检查完了以后出房门,陆浩云看着小妹,觉得她蔫儿头耷脑的,忙问:“怎么样?”   珍卿望她一眼,虚虚地说:“啥事也没有。”既没有破皮,也不像受了内伤,就是疼得想升天。   陆浩云眼神一顿,他刚才后知后觉地想,小五大约是发育中的疼痛。   小时候跟母姐在东洋,她们两个人都学医,他顺带也看了不少医书,但是年龄太小,看了医书也不精通。   可他刚才撞得并不重,她就疼得惨叫出声,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记得二姐那里有一本《生理学》,倒可以拿来看看。   这样,陆浩云抚抚她头发,把手里的小盒子递给她,说:“你考进培英的礼物,三哥太忙,一直耽误了。”   珍卿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两支派克钢笔,一只是松柏绿的,一直是赤金色的。   珍卿眼神亮晶晶的,说:“三哥,我好喜欢,谢谢三哥。”   陆三哥笑着说:“教会学校外文课多,可以替换着用。”   珍卿满面欢喜,再次谢过了三哥。珍卿又返回房间,跑到书桌旁边,把三哥赠的钢笔放好。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30 15:22:04~2021-05-31 13:5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歌川水玉 50瓶;小桃子、幻想着的世界 20瓶;m15 19瓶;格格su、哈哈哈哈、西西哩哩、四季 10瓶;蒲公英的独舞ing、楠楠 4瓶;零夏鞠嘟 3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五七日同游花山   珍卿把三哥送的笔放好, 余光一扫,又瞥到右边柜子里的宣纸。   半个月前,三哥从外地回来, 给她带了两箱宣纸,三盒子徽墨——就这个墨, 都够她用好多年呢。   珍卿也有胡思乱想过:三哥对她, 除了是对妹妹的喜欢, 有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呢?   然后, 她读《傲慢与偏见》, 里面有这样的话: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候是个坏事,如果一个女子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男子的感情, 她也许会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珍卿还真是看进去了,有时候想多了,心里也七上八下, 心情也起起伏伏的, 把自己闹得疲惫不堪。   后来珍卿听胖妈的转述, 说三哥当着哥哥姐姐讲的,说朋友介绍妹妹给他认识。   他跟朋友的妹妹相了个亲, 说感觉女孩子挺不错, 打算试着交往一下。   胖妈就跟珍卿大感叹,说这三少爷走到哪儿, 都是姑娘堆里的香饽饽。   就不说外头的那些, 像之前在谢公馆借住过, 那什么罗蔓茹啊, 林小姐呐, 还要最近刚死了爹的钱小姐。   那都是动了心思的, 只是三少爷不配合,她们也没奈何就是了。   珍卿一听三哥去相亲了,相完了瞅人家姑娘还不错,她好比是一盆炭火,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熊熊火焰一下浇灭,还滋滋地冒着白烟儿。   就听着这一件事情,珍卿那杂七杂八的游想,一下子就清空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美好未来生活啊。就算想找一个精神上的凭靠,也要看老天爷疼不疼你。   这一会儿,珍卿放好钢笔出房间,跟三哥一起到楼下餐厅。   餐厅里一共三个人,珍卿、三哥,还有□□姐。   各人的早餐不大一样,珍卿的早餐有菜粥、一小屉子三个汤包,还有两个青团。   主食之外,还有两碟子小菜,腌笋条和腌萝卜条。   她每回坐到餐厅里,看到眼前的美食,都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上辈子她也没拯救银河系,没想这辈子有这福气。   三哥看她能够享受美食,看着真是生气勃勃。   大家都各自吃了一会儿,秦管家过来问:“三少爷,钱太太说要去上坟,这……说想借辆汽车用。”   □□姐就说:“家里就一辆汽车,她们借了——”   陆三哥喝骂一声:“住口。”□□姐才把嘴闭上。   三哥凝眸顿了一下,说:“大哥大嫂怎么说?”   秦管家陪笑说道:“大少爷一早出门,坐阿洋的(黄包)车走的。大少奶奶收了电报,一早到电报局去了。”   珍卿不由纳罕,这吴大嫂,从来不掺和家里的生意,这封让她很在意的电报,多半是亲戚朋友来的。   哪里的亲友出事,能让她着这么大的急?一大早亲自跑电报局。   就听陆三哥跟秦管家说:“汽车借给钱姑妈用,我坐黄包车也行。”说着顿了一下,说秦管家:“上祭的菜饭准备了吗?”   秦管家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没有说话。   陆三哥就说:“路上不拘在哪个酒楼,叫一桌菜装着带去。给她们多带两个佣人,走山路小心些。”   秦管家就应下来,离开了餐厅。   珍卿默默地不说话。   钱姑父是三七下葬,三七过后数七天,四七很容易就数到了吧。   但很明显地,吴大哥、吴大嫂、吴二姐,对这个日子都不上心。   这钱姑妈本就伤心,亲侄子、亲侄女如此怠慢,恐怕是更伤心的。   但要珍卿说句公道话,谢公馆的亲戚们对钱家,做得也算够意思了,只是不合钱姑妈的愿望罢了。   珍卿见三哥没有议论的意思,她就安生吃自己的饭,一点不吭声。   □□姐一脑门子的官司,碍于三哥在此坐镇,她是敢怒不敢言的。   钱姑妈确实一直在哭,日里夜里不定时地哭,在别人家里,是有点不大合适。   不过,珍卿经历过生母的离世,当时心碎惨伤之情,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颤。   也许是对生母感情太深,生母过世下葬许久,珍卿还动不动触景生情,伤感不已。   所以,她多少可以理解钱姑妈。   钱姑妈对钱姑父的感情,自然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即便她的行为不合式,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而且明珠表姐,是一直强忍悲伤,不想给别人造成困扰的,可以说是极有自制力了。   □□姐跟明珠表姐,之前交往密切,已经算是闺中朋友了,却也对她不够体谅和宽容。   □□姐饭吃得不痛快,吃到半截,她就扭扭搭搭出了餐厅。   陆三哥默了一会儿,见小妹眼里薄有思绪,似乎被钱家的事影响,就问:“你想去祭奠钱姑父吗?”   珍卿老实地答:“我不知道。”   不是说钱姑父不值得祭奠。   钱家的四口人里,珍卿对钱姑父和明月表姐的印象比较好。   钱姑父是个能干的人,对两个女儿也算尽心。   而且,他这个人心里有底线,既不贪生怕死,也能信守婚约,谢公馆这样势大,他也没想过一心依附。   总的来说,钱姑父身上也有缺点,但是公平一点说,他是旧式人物中的君子。   关于祭不祭奠钱姑父,珍卿之所以犹疑,是因为人家正经的侄子、侄女,还有正经的侄媳妇,都没想起来五七上坟。   她这个外四路的人,反倒比正经亲戚积极,如此行事,谁脸上都不好看啊。   听珍卿说“不知道”,陆三哥扯扯嘴角,就说:“那就问问二姐。”   陆三哥和珍卿出了餐厅,往吴二姐的医院打电话,跟吴二姐说了这件事。   珍卿也站在电话机旁边,听二姐在电话里,噼里啪啦地说:   “……按照古礼办丧事,大家正事全不干了,一天就是吃吃喝喝,哭哭跪跪,白白耗费多少金钱光阴。   “前面姑父吊丧入葬,我不管怎么忙,忙疯了也抽出时间,也尽我做侄女的心。   “可是今天不行,我马上要上手术台,不可能丢下病人过去。。如果她们能谅解,我谢谢她们;如果不能谅解,我也无话可说。”   说着,吴二姐稍稍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浩云,既然大哥没去,你就更不必去。你现在生怕甩不掉,不要再自找麻烦。好了,我要进去了,再见。”   三哥把话筒放好,耸耸肩,淡淡地说:“二姐说不去,那就不去。”   珍卿心里一动,二姐说三哥“现在生怕甩不掉,不要自找麻烦”,说的事肯定跟钱家有关,但搞不清是为的什么事。   既然不去祭拜钱姑父,三哥就有了一个新提议。   他有一个朋友,是在东洋留学时就交下的。   他在西郊的花山下面,开了一家小饭馆儿。屡次邀请陆三哥去玩一玩,三哥一直不得空,今天总算是有功夫了。   三哥让金妈去楼上,问四妹跟不跟过去玩。玩半天下午就能回来。   □□姐回说不去,她功课还没做完,写完功课还要给朋友写信。   然后,陆三哥叫来他常用的汽车——还是徐师傅开车的,兄妹俩就从谢公馆出发了。   车子渐渐开出了城区。城外的沙土道着实颠簸,可路上看到的风光真是绝妙。   崔颢诗里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去掉诗里的那些地名,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俨然就是车里所见风光的真实写照。   而且,公历五月初的时候,郊区的温度真是舒服,在车里赏景吹风的感觉,真是太惬意了。   坐在车里,三哥还一边给珍卿讲,他们的目的地叫花山,山上面还有一座普贤院。   这普贤院的香火,也盛过一时,后来因为一些原因,香客越来越少,庙和山都渐渐无人问津了。   车子走了一个小时,只遇到了一辆马车和一辆驴车,上面坐着的人挺悠闲,确实像旅游的。但再未遇到其他旅行者。   这花山的风景虽好,似乎游人并不太多。   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晃得珍卿昏昏欲睡。   到了三哥朋友的饭店,只见店前停了一些畜力车。   来吃饭打尖的人,比想象中多一些,但也没到爆满的程度。   三哥的朋友叫陶望三,长得中等身材,瘦瘦劲劲地很伶俐。   陶望三先生从房里出来,一看见引人瞩目的陆三哥,就咧着大嘴笑得特热情。   他迎到陆三哥面前,跟三哥又是拥抱又握手,拍拍打打的亲近极了。   这位陶老板满嘴的京城口音,吐词那叫一个嘎嘣利索脆,整个一京城侃爷。   就听这陶老板说:   “哎呦喂,我的陆少爷唉。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喽。   “谢公馆的凤凰蛋,少女们的梦中情人,您是贵足踏贱地,我这草舍蓬荜生辉,今天我极尽诚意,把鞋坑里腌了三年的腊肉,拿出来招待老朋友……”   这位陶老板扯着三哥说话,珍卿就打量这两排房子的饭店。   这饭店名叫草溪饭店,草溪“二字”,得名于蜿蜒附近的那条草溪。   草溪饭店店如其名,是一种农家乐风格,以灰砖红顶的坡面结构,构造了两排紧凑的房子。   东边的那排房子当是宿房,一扇扇挨得很近的门,现在都紧紧地关闭着——从每扇门的间距看,每个房间都不会太大。   西边的那一排房子,明显是伙房、茶房、饭间,两三个做事的人,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吃饭的包间也挺小巧玲珑,从外面看包间里的情景,感觉那包间小得啊,好像就能容下一张桌子。   最近的这个小包间里,坐着五六位男女。   男的就衣冠落落,女人也衫裙楚楚,男女客中都有戴眼镜的,像是来游玩的文化人。   看到那些男女结伴出来玩,珍卿忽然想到,三哥说跟朋友的妹子交往,这么花香鸟语的胜境,怎么不带女朋友出来耍呢?   这思绪一上头,她忙制止自己再想,说到底,这真不干她的事。   珍卿站在阶下看了一圈,忽听那陶老板,向伙房和茶房里大喊着,说:   “有贵客上座,小的们,快给我打起精神,按侍候太子爷的规格,先沏最好的茶来,让小柳子来服侍酒席。”   这些陶老板的一嚷子,引得那些包间的客人,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珍卿刚看过的包间内,就有一个穿西装的的眼镜男,似很不屑地,睨了衣冠齐楚的三哥一眼,小声跟同伴说:   “公子哥儿也来凑热闹,前些年那名山胜境,我们哪里去不得?这一年多以来,被这些阔人圈地盖房,等闲人想进也进不去了……”   但陆三哥没多在意,他正哭笑不得地说陶老板:   “我还小的时候,你都是大人了,说话行事已经出格放诞,痞痞赖赖地不像好人,当初最厌烦就是你。   “现如今胡子都白了,还这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不见你惦记,见了又嫌弃,你老婆就不嫌你吗?”   难得见三哥讲这么伧俗的话,珍卿是很新鲜的感觉。   三哥拉着珍卿,上了三级木梯,跟着陶老板,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包间。   这小间布置得真简单,简单得没什么陈设,就是一个干净。   进到房间里面,这陶老板和三哥坐下叙旧。   两人叙阔了近年的经历,三哥询问之下,这陶先生说起了在此开店的缘故。   这位陶老板一开始,也没想在这里开店,就是见此地远离扰攘都市,自然环境很是宜人。   他就干脆建了两爿砖房,想在城里烦闷的时候,到这里来,过点儿隐士般的清静生活。   这三四年海宁人口暴涨,涌进了许多文人骚客,有空了就到处寻幽赏胜,才发现花山这个地方。   来玩的人们深入山中,发现山上不但林密花深,风景迷人,还有一些温泉涌出来。   其实这地方人流始多,也就是今年春天的事儿,来的人说多也不那么多。   这些闲游之人玩累了,行经陶老板的家里,难免讨点茶饭吃喝,或者在这里借宿一下。   除老板的那个老丈人,见不得女婿不务正业,就提议把这事做成生意。好歹是一份收入,总比他坐吃山空,以后花老婆嫁妆强。   珍卿仔细打量陶老板:   他穿着一身黑绸衣裤,头发理得特别短——现在一般是当兵的人,或卖苦力的劳工,才会把头发理这么短。   他手腕里倒是戴了一串念珠,似乎是信佛的人。   可这个人嘴皮子很滑,整个气质也很油,一点不像信佛的人,此人横看竖看,都觉着不大正经。   这陶老板是个惫懒的人,他说做生意过得去就行,没心思把这小买卖做强做大。   他跟三哥聊天儿的空当,又招呼伙计,给珍卿弄了些果饼茶水喝。   珍卿吃了一块芝麻饼,点点头觉得不错。   三哥撑脸看着她吃,陶老板就在一旁笑说:   “知道的,晓得你疼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闺女呢,吃个饼,还要不错眼儿地看着。”   陆三哥笑笑而已,对陶老板的调侃不予置评。   等聊了一会儿,陶老板出去一趟。   珍卿看三哥起身,站在窗户边看外面的景色,难得神清气爽,无挂无碍的样子。   看来,这位陶老板是陆三哥的真朋友。   过一会儿陶老板回来,说时间已近晌午,也可以开席吃午饭了。   陆三哥说客随主便,陶老板跟伙计招呼一声,就陆陆续续地上了七八道菜。   陆三哥说已经够了,一粥一饭恒念物力难艰,节省物力是应有之义。   然后,陶老板也没有假客气,赞了一下三哥的好修行,还是陪着他们吃饭聊天。   聊着聊着,这陶先生还把珍卿拉入阵营,表情特别活泛地说:   “小妹妹,你看你三哥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可正人君子了。   “我们以前在东洋上学,虽然他年纪最小,就属他最蔫儿坏了,要论斗心眼儿,没一个人斗得过他。   “我告诉你,你给他当妹妹,要是老老实实的,还则罢了;要是有一天得罪他,他心眼儿可坏着呢,有好多阴诡的招术收拾你。你可要小心些。”   说着,陶老板就大讲他们在东洋上学的事。   陶老板说,他那时候已经上高中,但他弟弟还在上初中,正好跟陆三哥同学校同班级。   凡在东洋上学的中国人,免不了被东洋人歧视欺负,受的气多得数不清。   其他人想着要求学,总是能忍就忍。他们少量的硬气派,压根不服东洋人,就暗地里跟东洋人斗智斗勇。   在有反抗意识的人中,就属陆三哥的花样最多。   比如说,陆三哥曾出过主意,叫他们偷女校长的内衣,藏到一个爱欺负人的东洋同学的置物柜里。   他们藏好了,一转头却悄悄向女校长揭发,把那个东洋同学整得特别惨。   还有一回,也是一个东洋同学,见三哥年纪小,就专门逮着他欺负。   陆三哥那时候是住校的,   他每回知道舍监要来巡视宿舍,他就偷偷往那东洋同学的睡垫子上倒尿,特意倒出一片圆圆的水迹,显得就像他自己尿的,做得要多真有多真。   他们那舍监看见了几回,再不听东洋同学解释,认定是那东洋同学爱尿床,就把他的“丑事”,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说,让那同学再抬不起头。   珍卿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在心里拜服大佬。不得不说,大佬打小,就是个有脑子的狠人。惹不起啊惹不起。   珍卿偷看陆三哥,三哥神情倒还端得住,似笑非笑地跟陶老板说:   “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陶老板还翻着白眼,满不在乎地说:   “我陶某人,过了这小半辈子,见识了沧桑世变,明白了登高跌重,什么事都经了,什么苦都吃了,现在就是混吃等死,什么也不怕你说。”   三哥笑说:“你跟药商家的女儿,那位信子小姐的事,要不要我说给嫂子听一听?”   陶老板满不在乎的表情,立刻一缩,赶忙离席按住三哥膀子,好声好气地认错,说:   “好兄弟,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我老婆,是个陈年老醋坛子,放起泼来太厉害,我真是惹不起她。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家里就要山摇地动了……”   陆三哥轻笑一声说:“暂不发落,以观后效。”   说着,三哥不知道怎么的,特意瞅了珍卿两眼,那眼神里表达的东西,真是有点扑朔迷离。   珍卿默默地,放下筷子喝口水,三哥莫非以眼神示意她,她知道的太多了,以后要小心点说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5-31 13:58:34~2021-06-01 13: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数、澹台吴楚 20瓶;下一站香巴拉 12瓶;凌乱也是一种美、阎罗yy 10瓶;小鸟人 6瓶;m15 5瓶;暂且不提 3瓶;TianHe、彼得潘⑦ 2瓶;楠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政治流血大事件   在陶老板那里吃完饭以后, 珍卿就跟着三哥,到周围和山上转悠一下。   陶老板还给他们,拿了一些防虫防蛇的药。   这时节的花山溪水潺潺, 鲜花似锦,碧荫如幢, 让人目不暇接, 心迷眼迷。   正就了一句古话:入山不想出山。   上山的路, 就是通往普贤院的层层石阶。   石阶上青苔苍苍, 有的地方还塌陷破损, 映衬着周围的虬枝密藤,古意十足。   这石阶年久失修,走了一个小时, 大约才走到半山腰。   三哥站在半山腰视野开阔处,手搭凉棚往山下眺望=一会儿,眯着眼问珍卿:   “小五, 觉得这里如何?”   珍卿简洁地说了一个字, 说:“美。”   三哥笑着说:“确实很美。”   珍卿看着三哥, 他似乎有意考查此处的风光环境。   难道还想投资旅游业?   这儿风景好是好,可是离城区太远了吧。   首先是交通不方便, 其他的电力、交通、食宿、饮水等基础设施都不足, 那前期投入可有点大。   陆三哥跟珍卿说:“山上的普贤院,建成不到三十年, 可却荒废了有二十多年, 知道为什么吗?”   珍卿说不知道, 陆三哥意味深长地说:   “这里气候湿热, 水源充足, 花开时节, 像仙境一样,游人来此,不觉流连往返。   “可是人也是动物,人类喜欢的环境,其他的动物,比如蛇虫蜂蝶也喜欢,   “现在才刚五月,人们还不觉得,等到七八月份,就知道厉害了。”   珍卿听得若有所思,徐师傅突然上来,说:“陆先生,杜小姐,天色阴下来了,像要下雨,还是早些回城吧。”   珍卿抬头望天,看见阳光还很烈,这哪儿看出来会下雨啊?   不过,徐师傅这么一说,三哥倒还真听话,不再继续向上爬,带着她下山了。   他们下山以后,跟陶老板道了别,就坐上汽车走了。   珍卿和三哥坐着车,从花山回到城区内。   这徐师傅料得还真准,他们的车刚走回城里,这雨说落就落下来。   往谢公馆走的时候,中途路过培英女中。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阵,三哥问珍卿:“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社团,觉得如何呢?”   珍卿有点遗憾地说:“我除了捐过十块钱,还没尽什么义务。”   三哥摸着她的辫子,轻声问:“为什么?”   珍卿感觉有点热,把身上的斗篷松一下,说:   “我加入的是妇女儿童救济会。最近的活动,是要慰问两个福利院。   “眼下的差事,是给福利院的儿童,做六十套夏装,我不太擅长这个。   “副会长就说,不擅长做衣服没关系,等去福利院活动时,帮着做顿好饭也行。我就说,这个我也不太擅长。   “副会长问我,钢琴弹得怎么样,到时会有慰问演出,会用到钢琴伴奏。   “我就弹琴给她听,然后,就让另一个同学,负责弹琴伴奏。说让我到时候,跟小孩儿们玩玩就行。”   陆浩云听得直发谑,头放低搁到她脑袋上,问:“听起来,你没有用武之地。怎么不写字给他们看?”   珍卿叹着气说:   “又不用游行和开会,就一个简单横幅,会长自己就写好了。   “我听救济会的学姐说,其实还能加入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智育部。   “他们这个组织,跟我们学校合作,想在一些底层社区,办成人识字班、成人夜校,还有实业夜校。   “不过,学校有的先生认为,对于女学生来说,安全和名誉还未必能完全保全,这种业余的社区活动,不能贸然让我们参加。”   三哥听着她说,偶尔顺着她话意提问或附和。   到后面,他们就静静地不说话,只听着外面的雨声,感觉两人之间,都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大半天在花山,玩得还算开心。   他们愉快地回谢公馆,却迎来两个意外的客人——珍卿印象很深的爱莲娜·姚,还有那个大兴厂的范静庵。   这两个人都算不速之客,陆三哥虽一惯和气,但没招待他们多久,就送客了——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可以确定是不欢而散。   有一天在晚饭餐桌上,吴大哥提一个话头,问陆三哥是不是要效仿古叶山的模式,也想在西郊花山,建休闲旅游的别墅。   陆三哥是寻常的口气:“被大兴厂的范静庵抢先了,他丈人虽然已死,人情还留下不少,他的新妻爱莲娜·姚,手腕也很利落。   “范静庵运作一番,买下花山的几百亩地,盖房执照不用半个月就办下来。”   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似乎隐藏着淡淡的不快。   吴二姐冷笑一声说:“范静庵这等豺狼鼠辈,倒是越发风光。”   杜教授就问,这个范静庵做了什么,引得她如此切齿。   吴二姐瞅了陆三哥一眼,说道:   “范静庵家世平平,原是靠岳父的提携,才有如今的成色。   “坊间都传范静庵爱妻如命,把他老婆看待得眼珠子一样。   “就在去年,他岳父薛银光死得突然,薛家的家业也败了,这范静庵待妻子,立时变了一副嘴脸。   “去年不闹大游行,抵制洋货吗?范静庵的大兴厂,跟东洋人勾勾搭搭,被游行的人堵个严实。   “范静庵跟他老婆,恰巧都在厂子里,他们当时想从后门溜走,结果被堵个正着,这个两面三刀的范某,为了保命丢下老婆跑了。   “可怜他老婆怀孕八个月,在厂里吃了惊吓,又被范某气得够呛,后来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餐桌上的人们一听,纷纷义愤填膺,对这位范某人施以强烈谴责。   珍卿却看向陆三哥,回想种种的蛛丝马迹,这个范静庵,说不定就是在东洋阴了三哥的范某人。   她总感觉三哥在酝酿着什么,好给这范某人一个好看。   ——————————————————————————   家里的人都很忙,忙忙碌碌,就晃到了六月份。   六月的海宁进入了雨季。   海宁北边有一所学校,说有学生感染白喉。   这一天,吴二姐回来跟珍卿说,这类传染病,最容易在学校流行,染上了又受罪又花钱。   她说也顾不得年龄限制,给珍卿也补打了一针疫苗。   趁着打针的机会,吴二姐悄悄地问珍卿,她的连环画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已经发行了。   ——吴二姐出于尊重,一直按捺着好奇心,没跟珍卿探问这些事。   可这也过去两个月,设想之间,也该有一个结果了。   珍卿悄悄跟吴二姐说,书局的人跟她说,载了她的连环画的《儿童画报》,才上市即被读者抢购一空,本来要寄给她的样书,也被一位客商抢着买走了。   古编辑告诉珍卿,书局已向印厂发单加印。   他承诺加印的画报出来,就立刻给珍卿补发样书,还请她这原作者雅正一番。   吴二姐迫不及待地问:“你的画,名称是什么?”   珍卿这才如实以告。   吴二姐听说叫《葫芦七子》,说等加印出来以后,她一定买来仔细拜读,弄得珍卿还有点害羞了。   吴二姐又问珍卿,这件事除她晓得,谢公馆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人晓得。   珍卿说没有,说到没有,她心里一个咯噔,这件事最该告诉三哥的。   可是三哥忙得飞起,常常要去江州和应天出差,回来以后总因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跟三哥在单独说话。   一来二去的,竟然一直没有告诉三哥。   珍卿打完白喉疫苗,没有明显的不舒服。第二天还是照常上学。   珍卿在埋头上学的时候,也感觉到,海宁的政治气氛浓厚起来。   有时候下学,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跟去年不大一年了。   原在街上维持秩序的人,除了人种复杂的巡捕之外,还有穿着短衣布裤的工人——从报上的讲述来看,这些人是保护工会、维持秩序的纠察队——他们是武装起来的自治力量。   去年刚建立的应天政府,世人多是不知根底的,晓得的也只说是革/命党建立的。   其实革/命党的内部,也分成不同主张的党派,占主导地位的就是公民党,其次就是社会党。   这两个党派的纲领主义,及愈演愈烈的割裂趋势,还有平静之下的对峙形态,与珍卿后世的某两大党派,倒有相通之处。   珍卿看着那些纠察的工人,自发在街上维持秩序时,无论是那些红头阿三的态度,还是街头混子的眼神,都不是友善的。   有一回放学的路上,珍卿看到工会机构外面,一帮痞痞赖赖的瘪三,跟一帮工人厮打起来。   珍卿以前听李师父讲书,听过“逢七必变”这个说辞。   她实在没有想到,看到工人、流氓打架,正好过了一个礼拜,海宁又发生场大变故。   珍卿多少年后回想,都记得,那是个下着细雨的阴天。她在同学荀美兰的家里,一起排演诗朗诵节目。   国文老师施先生,让珍卿和另两位女生,一起参加海宁各高中的诗朗诵比赛。   裴俊瞩负责钢琴伴奏,珍卿和荀美兰,负责朗诵和吟唱。   她们在朗诵里加入吟唱,这个节奏和意境,设计得非常唯美,大家觉得排演好了,一定能够获奖,所以一有空,就满怀热情地练习。   荀美兰的母亲是教音乐的,也是培英的兼职□□,荀家离培英女中比较近,大家就干脆在她家排练。   荀太太一早交代老妈子,去买土鸡和里脊肉回来,今天要招待女孩子们在家吃饭。   到休息的时候,荀太太给她们送了茶果点心。   荀太太笑着跟她们说:   “裴小姐和杜小姐,都是见多识广的,见过的好吃食,不晓得有多少,也来尝尝我们蓬门乡野的东西,看看风味如何。”   作为主人家的荀美兰,也热情地请大家试用。   珍卿要了大麦红枣茶,跟荀美兰说:“荷叶茶我在禹州也喝过,只是我本就体寒,大夫嘱我少用这茶。我倒最喜欢大麦茶。”   她这么一说,裴俊瞩也选了大麦茶。   荀太太看她们吃喝着,讲一点她冀州老家的风土人情。   珍卿喝着醇香的大麦茶,就着窗边雨声,享受宁静的惬意。   忽见外面似出太阳了,阳光照在玻璃窗上,亮得眼睛都晃。   大家跑出去看这奇景,荀美兰在念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世上竟有这样,阴阳并存的事。”   然后就没有任何预兆的,猛听得炸雷似的一声响,一室宾主全都惊骇欲死,惊疑不定地相互看着。   过了一会儿,买菜的老妈子,仓皇地奔跑进来,荀太太抓着她问:“外面……外面是不是哪家锅炉炸了?怎么这么大一声炸雷响?!”   老妈子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不听使唤,张口惨叫了一声:   “杀人了!……太太,到处杀人呐……要不是刘金那后生……拉我……太太,我差点没回来啊……”   老妈子吓得腿软,扒着院门半萎着,半天人都站不起来。她一行说着,一行哭得眼泪哗啦的。   荀太太赶紧问她受伤没,这老妈子吭哧半天,才说路上摔了几跤,膝盖和手掌都磕破了。   珍卿不管什么情由,却跟荀太太说:“荀太太,先把前后的门,都锁了吧!”   荀太太一时失措,听珍卿这么一说,赶紧让门房把门锁好,又搬一些桌柜去抵着门。   那老妈子喝点水喘匀气,才磕磕巴巴地讲起来:   她说她买了菜走到街上,没提防有一个东西,滚到她脚面上来。   她还说是小孩儿玩的球呢,谁曾想低头一看,是个血沥沥的人脑袋,还是短头发的男人。   她当时就吓傻住了,再一抬头看街面上,到处有人拿枪打人,还有的拿刀捅人,白刀子进,就红刀子出……街上人喊马叫的,早乱成一锅粥了。   老妈子脑里一片空,头脑有点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走回家来了。   在场的人听得胆寒,荀太太嚷老妈子:“你不许再说了,这里都是年青小姐,没经过这种事,别把人给吓坏了。”   这老妈子慎慎地闭嘴,红着眼睛直擦泪,下意识地嘀咕“差点没命了,差点没命了”。   荀美兰偎在她妈怀里,裴俊瞩还有几分镇定,但也白着脸紧挽着珍卿。   人在心里恐怖的时候,总是下意识要讲话,以纾解胸中的恐怖情绪,裴俊瞩忍不住猜测:   “这是流氓火并吗?这么明目张胆,大天白日当街行恶,巡捕房的人也不管吗?”   那老妈子哆嗦一下,说:“可不是不管嘛,有那穿狗皮子的巡捕,就站在街边看着,一点都不带拦阻的……有一伙子里的人,就是平常溜街收保护费的小瘪三嘛……”   珍卿拉着裴俊瞩的手,轻轻摩挲着安抚她,想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荀家老妈子说,两拨人都没穿制服,看样子都是劳工打扮,但其中一拨人,里面混着收保护费的帮派混子。   刚才那一声巨响,倒像是打炮的声音。   裴俊瞩先给家里打电话,没有接通;珍卿也给谢公馆打,也是接不通;荀家母女也给家人打,同样是接不通的。   现在外面莫名乱着,电话线上,自然忙得不得了。   从那声巨响过后,外面总有零星的枪响声。所有人都聚在客厅,心惊肉跳地听着动静。   珍卿恍惚有一种感觉,她也许正置身于,一场非同凡响的历史事件中。   大家正自心惊胆战,忽听后院一声重响,裴俊瞩霍然站起,惊张地问:“是不是有歹,歹人,跳墙进来了?”   荀太太脸一白,赶紧吩咐门房,悄悄地去看一眼。门房也怕着呢,可是就他一个男的,他不去也得去。   众人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忽然电话铃响了,大家都受了一番惊吓。   荀太太定下神接了电话,连忙给珍卿招手,小声说:“谢公馆打来的。”   珍卿接过话筒“喂”一声,一向镇定如恒的三哥,一上来问话声音就很急。   他问她还在不在荀家。   珍卿不由愣住,三哥真是难得说傻话:她若是不在荀家,那他打荀家的电话,她怎么能接得到呢。   珍卿答他还在荀家。   三哥就再三叮嘱她,一定乖乖待在荀家,请荀家人锁好门户,务必勿放生人进来,他会马上带人过来接她。   大家关注珍卿讲电话,这时到后面查看的门房,也从后面回来了,荀太太给他开门。   老门房的怀里,有个小蓝布包袱,说丢进来的时候,里面就是一沓有字的纸,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门房直接拿着那沓纸,递给了莫名紧张的荀太太。   荀太太径走上前,接过门房手里的东西,叹一口气说道:   “这包袱来历不明,今天外面乱了营,不晓得里面,是不是招祸的东西。   “你们乖乖地坐着,我拿到炉子里烧了,谁都不许乱说,免得招来杀头的祸端,害了这里所有的人。”   荀太太这一番严峻的话,说得大家心惊肉跳,珍卿连忙出声:   “荀太太,你可一定要烧干净,我们只说没见过这东西,也没听见扔东西的动静。”   其他人似是没有察觉,看似镇定自若的荀太太,脸色却颤颤地发白,她的手也在轻颤。   看荀太太抱着小包袱,小跑着到后面去了。   珍卿心不在焉地坐下,裴俊瞩和荀美兰,不由都挨着珍卿来坐。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们能理解的。   正是因为不理解,心中的恐惧更会疯长。   荀美兰小声哭着说:   “珍卿,你说这个噩梦,到底是什么时候能醒,我爸爸和哥哥,还不晓得如何呢?   “珍卿,我好害怕,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珍卿转移他们注意,说:“你们再试试看,电话能不能接得通?”   她们两个,又尝试着去打电话。   裴俊瞩倒没有哭,但也是强自镇定着。她家的电话,还是有没接通。   珍卿在想:刚才那个老门房,拿着包袱里的文件,递向荀太太的时候,她看到了头页的内容。   头页是一整页的名单,据眉头的文字看,好看是某个公司的工资单。   珍卿扫了两三眼,立时记了一个大概,里面有一个叫崔夏农的人。   之前珍卿还在圣音时,在荀淑卿学姐的介绍下,向一个很热血的《昌盛报》,投过不少热血的文章、漫画。   《昌盛报》是出名的进步报纸,后来被租界当局查封,连它的负责人——崔夏农先生也被通缉,以后再没听人提起此人。   现在,却莫名在一张纸上看到它。   而且,刚才荀太太接过包袱,神情明显过分惊张——是那一沓文件让她惊张。   珍卿正自心神不属,猛听见有人急砸门,还高声大气地嚷着开门,还有外国人在嚷着英语。   大家都听得心惊胆战,等来不及再作反应,来人竟然已打破院门,长驱直入了。   那橐橐的脚步声,眨眼之间已经走近,不速之呼已经登堂入室。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穿着探长制服的外国人,后面是些黑制服的巡捕。   这个时候的巡捕房,有西捕(欧美人)、华捕、印捕、日捕等。   这个队伍乍一看着,还真有点八国联军的意思。   这个站C位的外国探长,一路登堂入室,走起路来颇有气势。   他在珍卿她们身前站定,随意逡巡一周环境,见没有大人在,也不在意,用慢条斯理的英国脸说:   “我是英军上尉——埃尔弗上校,租界巡捕房接到举报,说你们的住宅里,窝藏着凶险的罪犯。   “他们秘密地,进行非法政治活动,阴谋破坏租界的安全和秩序。我们奉命前来搜查。”   说着他就一个手势,他的黑制服属下们,即分散到房中各处搜寻。   荀太太拎着一壶开水,已经从后院进来了。   她一路走过来,愤怒地喊着英文,对埃尔弗上校,发出强烈抗议:   “你们的指控,是凭空捏造,你们私闯民宅,任意搜查我的家,我要上租界法庭告你们……”   裴俊瞩推开珍卿,大声地用英文说:“你们自诩文明,行的却是破门而入的强盗行径,我要将你们的恶行公布,让你们受到世人的挞罚。”   一个华捕盯着裴俊瞩,跑上来喝骂一顿,珍卿接住裴俊瞩,看似平静,内里也是着急得很——也不晓得这荀太太,首尾收拾干净没有。   想她跟荀美兰相处月余,知道她为人不错。而圣音女中那位荀淑卿学姐,是荀美兰的亲堂姐。   两重的的交情在里面,多少让人难以抉择。   可这帮租界的警察,摆明是应天政府的帮凶,从他们的行事作风看,也知道行的并非正义之举。   珍卿一面想着三哥快来,好歹助一助荀家人;另一方面,又觉得没必要让三哥,卷入这噬人的漩涡中。   但是如此情形之下,连裴俊瞩都仗义执言。不管怎么说,好歹拖延一下时间吧,   珍卿拦住义愤填膺的裴俊瞩,也同样用英语说:   “上尉先生,我原以为英国绅士,是最名副其实的绅士,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容忍你的属下,这样对待这里的女性?   “上尉先生,你是英国人中的特例吗?穿上探长的制服,就不必再做一个绅士吗?”   这个埃尔弗上校,终于正眼看了珍卿一眼,觉得这女孩子的镇静,跟她的年龄一点不符。   埃尔弗上尉轻笑一声:“你亲眼看见,冒犯那两位女士的,并不是英国人,而是你自己的同胞。”   珍卿心知没法硬碰硬,就不紧不慢地说:“上尉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您作为外国长官,管不好自己的中国下属吗?”   埃尔弗上校一顿,珍卿用一种从容的腔调,继续说着英语:   “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欧洲人也说,没有不好的士兵,只有不好的将军。   “上尉先生,你没听说过吗?”   埃尔弗上尉似笑非笑地,看着珍卿说:   “你说的我都没听说过。年轻的女士,你若能保持得体的沉默,我保证你会获得得体的对待。”   珍卿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意味深长,然后淡淡地说:   “我希望以后到英国留学,不要遇到您这样的人,上尉先生。”   不为所动的埃尔弗上尉,听着只是哂笑了一声,没有太在意这帮女流之辈。   他那精明锐利的眼光,在客厅逡巡了两周,连地面的情形也没放过。   他又把餐桌上放置的茶点,拿起来观察、嗅闻了一下,忽然笑着调侃一句:   “太太和小姐们,是胃口不好,还是太紧张?以至于食不下咽?”   这位上校灰蓝色的眼睛,呈现出眼镜蛇一样,冷酷而尖锐的光芒——他提出一个问题,有时未必想要一个答案,而是暗中观察大家的反应。   这位荀太太很紧张。   埃尔弗上校信步走着,在壁炉的台上,拿到一本黑皮的《圣经》。   前面正在折腾着,后院里有一个人喊:“上尉先生,我找到可疑的证据了。”   没过一分钟,就见一个阿三,端着一只搪瓷盆子,里面有刚刚燃尽的纸灰。   埃尔弗瞅了一眼纸灰,烧得是太干净了。   他不动声色地,悠闲地,翻着那本《圣经》,在手下喝问荀太太的时候,继续审视荀太太她们的神情。   荀太太还是有点镇定的,她看着埃尔弗上校,说:“就凭一盆纸灰,你们就敢随意捉人。——好,我告诉你,这是我烧来给老妈子止血用的。”   埃尔弗上校眯着眼,看了荀太太一阵:“未所未闻。这么脏的东西——”   荀太太大声哭喊着:“中国人千百年来,都认为草木灰经过高温,是最干净的东西,连女人经期用的月经带,都是用草木灰填充。你闻所未闻的事,就以为世上不存在吗?”   埃尔弗上校眼睛一眯,若有所思地看着,穿着校服的珍卿三个,忽然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上着教会学校,却仇视西方文明秩序,这样的组合让我觉得熟悉……   “让我想一想,今天上午,我捉到一个阴谋组织暴动的工人头目,他的妻子、儿子,甚至他的弟弟妹妹,都是他恶行的帮凶,现在都枷锁在身,身陷囹圄。   “等引渡到你们的军政府那里,也许,不久就要明正典刑了。”   荀太太吓得神情一闪,荀美兰也吓得直缩。   珍卿心里一叹,这还是恫吓手法,观察反应。   未免荀太太再多露马脚。珍卿也学埃尔弗的腔调,悠悠念了一句:   “恶人的亮光必要熄灭,他的光焰不必照耀。   “上尉先生,你信奉你们的主吗?他如果晓得你的行径,他会让你的光亮熄灭吗?你会遭受冥冥中的惩罚吗?   “还是因为,中国是半殖民地,在这里变成了恶棍,回到你的国家,可以伪装成温驯的绵羊,重新做回奉公守法的良民?”   埃尔弗眯眼看她:   “年轻的小姐,你看起来,是这房子里最有学问的人,或许也是最聪明的人,也许,我该把你同荀太太和荀小姐一道,也一同带到巡捕房里去——”   荀太太和荀美兰都喊:“她是我们家的客人!”   裴俊瞩也气焰冲天地说:   “你晓得她是谁吗?她是谢公馆的小姐,谢公馆太太刚受政府嘉奖,还做了应天政府的顾问。   “无缘无故,你敢迫害她的女儿,你吃了雄心包子胆?”   埃尔弗从容的脸上,有一现而逝的意外,珍卿敏感地捕捉到了。   她本来想着,抬出谢公馆要是还镇不住,她就把去外国当公使的师兄,还有娟娟姐的丈夫、小叔子,全都拿出来镇慑这洋鬼子。   没想到这洋鬼子真识时务,二话不说就放过珍卿,只是吩咐属下道:   “把荀家的小姐、太太,还有女佣、男仆,全部带到巡捕房。他们是否清白,由他们的军政府来判断。这两位小姐,由她们自便吧。”   说着,那些穿黑皮的狗腿子,推搡拉扯着荀太太他们,一时间屋子里哭喊声不绝。   裴俊瞩既害怕又愤怒,也只能跺着脚说:“你们太过分了,如此目无法纪,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那个被吓破胆的老妈子,被人拉扯的时候,忽然像中邪似的,尖声嚎叫着说:“杀人了杀人了,别杀我别杀我。太上老君保佑,急急如律令——”   要押她的巡捕,反被她吓了一大跳,不觉就松开了手。   然后那个老妈子,就跟个窜天猴似的,满屋子的瞎蹦乱跳,一边蹦跳还一边吼叫。   然后,她把客厅的茶桌撞翻,放在上面的热水壶,正好洒在埃尔弗上尉胳膊上,近旁的两个巡捕也受了波及。   被烫到脚的俩巡捕,立时哎哎呦呦地叫。眼见又要打那老妈子了。   珍卿心思电转之间,赶紧跟他们说:   “快去水龙头冲冷水,要不然起燎泡要发炎的。”   看埃尔弗上尉狐疑地看她,珍卿坦然地说:“我姐姐是医生,这点医学常识,我难道还不懂吗?你不听也无所谓,等起泡烂胳脯吧……”   说着,埃尔弗上尉却扯着她,到洗手间里面去了。   珍卿打开洗手台的龙头,示意埃尔弗先生把胳膊伸上去,交代他冲够五分钟。   那俩被烫到脚的巡捕,也在找水管冲水,珍卿说了一声:“要冲冷水。”   埃尔弗上尉审视着她,冷笑着说:   “年轻的小姐,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我看见你踢桌子腿了,要不然,那放着热水壶的桌子,不会倒得那么突然。”   珍卿心想:你看见了又如何?她可不是没靠山的人。   洋人再高人一等,这里也不是全殖民地,埃尔弗区区上尉,没有任何罪证,他没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就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就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存在过的事,我是不会承认的。”   埃尔弗见她有恃无恐,好奇问她年纪多大了。   珍卿笑眯眯地说:“这跟你不相干,我无可奉告,上尉先生——”   埃尔弗冲了三分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又扯着珍卿从洗手间出来。   刚走回前面的客厅,她好像听到三哥的声音,立刻心头一喜,大喊一声:“三哥,我在这里。”   珍卿赶紧想走出去,却被警惕的埃尔弗拉住,就站在客厅中间等着。   他看两个年轻的中国男人走进来,还有埃尔弗认识的人——上一任英国驻华全权公使——霍华德·斯宾塞先生——的管家。   斯宾塞先生贵族出身,又出自风头很盛的政治世家,现在他却派他的管家来,要为一个中国人出头。   埃尔弗上校心想:他在这里,已经展不开手脚;不过正好可把责任,推到谢公馆的人身上。   他松开了珍卿的胳膊。   珍卿跑到三哥身边,三哥检视她的状态,知道身体没有受伤,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埃尔弗上尉走过来,恭敬地向斯宾塞先生的管家——巴特先生问好。   巴特先生没给他难看,只是说道:   “陆先生是斯宾塞先生的朋友,探长先生,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不要为难斯宾塞先生的朋友……”   这埃尔弗上尉,没有一点怨愤地,听从了巴特先生的劝导。   然后,埃尔弗上尉说一声,在这里一无收获,赶紧到别处找寻嫌疑犯,这帮巡捕房的人就走了。   珍卿这才注意到,国文先生施家和,也和陆三哥一起来的。   陆三哥送走巴特先生,与荀家人略事寒暄,就带着珍卿和裴俊瞩,也迅速离开了荀家。   至于施家和先生,她安抚荀家母女两句,也搭了陆三哥的便车离开。   荀太太的奇异行为,还有她拿到后面烧的文件,给珍卿留下深刻印象。   而施家和先生对荀家人,态度也有一点奇怪。怎么奇怪法,珍卿还不太说得出来。   但这些疑虑,她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陆三哥也没说。——只有淹没在自己心里的,才是属于个人的秘密,不能引起无谓的事端。   街市上确实乱极了,有的工人被另一些人押着,那些押人者穿着蓝布短衣,但都戴着臂章样的东西,上面好像还绣得什么字。   然后,珍卿就看到一个人,被押到背僻的巷子里,那巷子的拐角处,似有殷红的血流出来。   珍卿看得心一颤,眼睛也看得发直了,车子已经驰过去了。她还下意识扭过头,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陆三哥就紧紧抱住她,在她头发上轻吻一下,然后他大大的手掌,捂着她的眼睛说:“不要看,一会儿就到家了。”   陆浩云捂着她的双眼,感觉手掌渐渐湿润了,他想问她为什么哭,看着她姓裴的同学也在哭,感觉不必多此一问。   即便他是无党派人士,看见当局者以如此手段,来解决党派争端,也觉得齿冷心寒——这样的无耻之辈,果真能堪大任吗?   等把裴俊瞩送到她家,又把施先生送回培英,陆三哥替珍卿擦眼泪,看着施先生进校门,忽然说:   “小五,答应三哥,以后不要跟施先生走太近,好不好?”   珍卿刚才被捂眼睛,没有注意到施先生。   陆浩云却看得分明,他看着外面的人,被刀枪屠戮的情景,他的眼睛是赤红的,他的拳头简直要握碎了。   陆三哥回想刚才街市上,看见的鲜血淋漓的一幕幕,他的心忽然战栗起来,他拉着小妹的手,轻吻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小五,答应三哥,不要跟施先生走太近,也不要跟荀家交往太深,好吗?   珍卿的眼泪已经没有了,她觉得好像没资格哭。   她并非他们派系里的人,甚至也不认识他们,她到底在为谁哭呢?她哭又有什么用呢?   陆三哥紧紧抱着她,又跟她说了一遍,叫她跟施先生和荀家都保持距离。   珍卿没有从善如流,她看着车窗外,良久才道:“三哥,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前面开车的徐师傅,扭头看杜小姐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小姐不好管啊!   ……   作者有话说:   好难写哦。   今天连续内容,一章全发……感谢在2021-06-01 13:50:14~2021-06-02 17: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茗 10瓶;封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做了又怕怕还做   珍卿在荀家遇险的翌日, 按常例是要上学的日子。   但海宁的租界和华界,爆发了空前规模的罢工,罢工的工人集会宣讲之后, 又大部队前往警备司令部请愿意。   万万没想到,与海宁人相安十年的吴大帅, 竟然下令向请愿群众开枪扫射。   据说当时, 警备司令部前血流成何, 景象惨不可言。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从这天以后, 海宁的军警沆瀣一气, 查封了大量进步组织和团体,对社会党人和群众,大肆搜捕并疯狂屠杀。   随后的半个月时间, 海宁这闻名遐迩的现代大都市,整个笼罩在一片血色恐怖之中。   珍卿他们上学堂,上上停停, 停停上上, 有点危险就说放假。   变乱发生的那一天, 其他人侥幸并未遇险,但给谢家亲戚送寿礼的秦管家, 不幸为流弹擦过脸颊。   那深长的一道伤口, 伤好了恐怕也要留疤。   有一个叫王嫂的女佣,她的丈夫和弟弟, 都在棉纺厂里做工的。   变乱发生以后, 她的丈夫死了, 她的弟弟失踪了, 这王嫂简直伤心疯了。   ……   花仙子公司下设工厂的工人, 也有的被逮捕, 有的莫名失踪。   但谢董事长碍于时局,最终还是断尾求生,放弃了替工人奔走。   但她还是吩咐吴大哥,给那些工人的家眷,全都发一笔抚恤经,好歹让他们渡过难关。   六月中旬的一天。   在谢董事长的书房里,吴大哥跟谢董事长牢骚:   “叫他们去闹事的不是我们,冲他们亮枪口的不是我们,到头来,反倒叫我们替恶人破财。   “还有家属跟我大闹,说给的钱太少了,说我们家钱多得用不完,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们——真是岂有此理!”   谢董事长也发了脾气,说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会遇到这样的人。但不能因一个不好的,去怠慢其他并无不好的。   如果事事都要计较,就不能凝聚人心,不能把事业做大的。   谢董事长喜欢借事教人,晚上到客厅里的时候,就顺势给孩子们讲谢家的旧事。   谢董事长讲她祖父母当年,最是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外人提起都说谢氏是积善人家。   当年谢董事长的父亲——谢老爷子,一年年在外做生意,遇到多少回天灾人祸,他屡屡能逢凶化吉。   除开个人运气以外,有时候真是行善积德,于是有了别人的报恩。   比如有一回,谢老爷子去收货款,旅店一个脚夫告诉他,有一拨土匪盯上他了,叫他赶紧离开此地。   谢老爷子一听,发现果然有踩点的人,赶紧悄悄连夜逃走,由此逃过了一大劫。   一个不认识的脚夫,凭什么给他报信呢?   就是那脚夫的老娘,曾经晕倒在路当中,而谢老爷子遇见了,就拉着老太太去医馆,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谢董事长告诫儿孙:   “你们生在富贵人家,万万不要自视过高,觉得不如你的都是小人物,不值得你们费心笼络。   “最低限度,如果是你的员工,要有尊重和爱护的心。   “哼,说不定哪一天,你看不起的小人物,或是害你,或是助你,都可能让你大吃一惊。”   谢董事长看一眼大儿子,正想说点什么,吴大嫂连忙说:   “妈妈,当做的事还是当做的,祖兴最近太焦头烂额了。   “他又要管理公司,又要管束工人,还要应付警察,还要发抚恤金,跟妈妈发一下牢骚,您就请多多包涵吧。”   说着吴大嫂就转移话题:   “要我说,小孩子还要念教会学校,你看外面中国人办的学校,学生闹了那么多事,说是想要改天换地,那么多人伤的伤死的死,你看这世道变了没有。   “变了,是变得越来越乱,越来越糟,他们却白白丢掉小命了,没有一点用处的……”   不知道要说吴大嫂天真,还是要说她世故。   就是她能天天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凉鞋进进出出,就是多少人闹前闹后闹出的结果,要不然的话,她还裹着小脚,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   珍卿不好跟她争辩,吴二姐是没在家,若在的话,必要反驳吴大嫂的。   大家正说着话儿,杜教授从外面回来。   他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一惯衣冠磊落、注意形象的人,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像咸菜似的挂在身上。   谢董事长连忙迎上去,关切地检查丈夫身上,问他到底怎么了。   杜教授看一眼老婆,又看一眼女儿,情绪低迷之极:“廖丹青老先生死了。”   珍卿听得心头大震,惊问杜教授:“廖老先生……廖老先生,他……前天还送我碑帖,殷殷嘱咐,不要荒废了书法……”   珍卿连哭都哭不出了,她觉得出离愤怒,又觉得毛骨悚然,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就像空气,不知不觉就渗进你的感知里。   听杜教授一解释才晓得,廖老先生在夜大教书,他有学生是社会党人。   他心里是同情学生的,所以军警大肆搜捕之时,他把三个学生藏于家中。   后来终被军警搜获带走,三天以后,他家附近的荒地里,他三个学生的尸体被挖出——他们被堵上嘴巴活埋了……   廖先生受不了刺激,是突发急病死去的。   他们教育界和学界的朋友,商议给廖老先生治丧,从前过从甚密的一些人,竟是避之唯恐不及。   廖先生是个狷介的人,自动六三政变以来,他写了不少砭骨的文章,狠狠抨击某些政客,行的是流氓行径……已经引起当局的注意。   所以,即便廖老先生已经过世,有人也恨不得离他万丈远,生恐因他被当局注了意。   正说着话的时候,又有电话找杜教授,杜教授听了电话后,脸色唰地惨白,身子向后一踉跄,连话筒也拿不住了。   杜教授勉强稳住了,才说他有两位学生,还有一位同事,在校外不远被人打黑枪,都死了。   大家都是相顾失色。   回到房间,珍卿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翻出一厚沓稿纸。   从六三政变之后,她在家待得时间长,每见报刊上新的惨事,就于激愤之下,写下抒发情感的诗词文章。   最新的一首《忆秦娥·惊梦》,是这样写的:   黄泉冷,三千旧鬼引新朋。   地九重,四鬼潜形化腹生。   妖雾重蒙,人鬼道逢。   恶鬼噬人此频仍,生人莫忘恶鬼形。   从友朋,待日东升,鬼化烟风。   还有一篇文章的段落,是这样写的:   ……友爱沉勇之人,身形归于地母,而精神永如日月,昭昭引人奋进,他们死了而等同于活着;   狡诈邪恶之辈,摘掉良心,换取富贵,苟且逍遥于世,永是蛇鼠蝇蛆之类,固是形势走肉,活着等同于是死了。   ……   珍卿翻了一张又一张,反反复复地看着,胸中一回回情绪激荡,觉得不能为这□□,真的吓破了胆子。   她看着窗外浓稠月色,想着古今同是一方月亮,神情渐渐一定:她总要在这片国土上,留下一点印迹的。   她用袋子把文稿装好,决定明天,找杜教授的朋友——吴寿鹃先生。   听杜教授说,吴寿鹃先生常往一个小报上投稿,那小报专登进步人士的文章。   珍卿翌日吃过早饭,先给吴寿鹃先生打电话,说她积了些诗稿文稿,想请吴伯伯帮忙投递出去。   珍卿和吴寿鹃先生,约在一个书馆见面,吴寿鹃先生看了文稿,对珍卿说:“请侄女放心,除了少数的人,没人晓得作者是谁。”   珍卿眼中一片浓雾,看着吴先生说:“谢谢您,我心里有浊气,着实不吐不快,拜托吴伯伯了。”   吴寿鹃先生匆匆走了。   这了两天,局势稍微稳当一些。学校又叫大家去上学。   珍卿从学校图书馆出来,吃完饭以后,把借来的书翻开看,发现里面夹了张字条:   “今日一点半钟,图书馆三号阅览室见——杨明衡”   珍卿简直不敢相信,明衡哥不是已经死了?——可这确凿是明衡哥的字,他们小时候,一起念书写字过的。   珍卿一番踟蹰,还是留了一张字条,夹在国语教科书里,写着“图书馆三号阅览室”,以备万一有何不测,有人能够找到她。   但她非去见明衡哥不可。   珍卿来到三号阅览室,并没有看见别的人,只见一个粗布衣裤的人,正拿着簸箕和扫帚,打扫着阅览室的地面。   她看着这个男子,屏息站了一会儿,这人忽然转过身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小花。”   他黧黑粗糙的面庞,还能看出英俊的轮廓,让珍卿觉得似曾相识。   珍卿颤抖着用禹州话说:   “真是你,明衡哥!都说你为革/命党打仗死了,姑奶奶她……还有二表娘……伤心得死去活来,还给你办了丧礼……你怎么……你怎么,一点音信,都不跟我们……他们说……”   明衡哥面上有不忍,但是很快按捺下来:   “我这个不孝子孙,活着不过妨亲害人。小花,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他们既已伤心过,就让他们当我死了。   “小花,现在有人命关天的事,哥哥只能求助于你。”   珍卿立刻悚然一惊,打量明衡哥的神态,惊疑不定地说:“你是你是社……”   明衡哥重重地点头,听了一下房外的动静,示意珍卿不要说出来。   珍卿犹疑了一下,咬一咬牙问他:“明衡哥,你想我怎么帮你?力所能及我一定帮。”   明衡哥眼睛一亮,说:“好丫头,哥哥从小看你,就与别人不同,心肠又好,胆气又壮,果然没有找错你。”   明衡哥注意警戒周围,小声跟珍卿如此说一番。   首先,明衡哥说他们的人要撤出,需要一笔经费,至少需要一百块钱。   第二点,他知道谢公馆的人乐善好施,尤其听说她的二姐、三哥,是十分热肠侠义的人。   如果谢公馆的人,可以为他们行个方便,帮着把他们的人送一些出城,那可谓是再生父母,他们永远记着这恩情。   但是如果不方便的话,他们也不会强求,自会另想自救之法。   珍卿听明衡哥如此说,倒悄悄地松一口气。   她说钱她总能设法弄来。就是帮忙运人的事,她必须探探家人的口风,再作区处。   珍卿回到家里,把她手里的现大洋找出来——这不是她存钱的全部,但现大洋,确实只有一百三十多块,其余在银行存着呢。   然后,她等到陆三哥回来,一五一十地说了此事。   陆三哥也微感踟蹰,这种事并非不能做,但一定不能露馅儿。   那些人在海宁杀得血流成河,不少无辜者都被杀害。   陆浩云暗暗痛恨鄙夷,却也只能按兵不动,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社会党人他接触过,除了过分激进的人,他觉得还是有不少了不得的人物的。   此番若确能救人之难,也符合他一惯的行世准则。   只是要看那位明衡哥,到底是不是周密之人,会不会连累到他们家。   明衡哥是图书馆清洁工,倒不如就让三哥在图书馆见他。   三哥说给培英捐一批图书,最近自然就可自由出入图书馆。   三哥办事很利落,到第三天的时候,教务长亲自陪他逛校园。   三哥就顺势进了图书馆,他说想在那多盘桓一会儿,教务长对金主能有啥意见,自然不会反对。   三哥和明衡哥见面时,珍卿在教室里上课。   等到下课的时候,忽然听有同学喊:“这帮巡捕房的人,怎么敢进入神圣的校园?是可忍孰不可忍……”   珍卿从楼上往下眺望,一看吓了一大跳,这分明是埃尔弗上尉,还有他的喽啰们。   她心里慌得不得了,顾不得再上什么课,先给谢董事长打电话,告诉她三哥可能会有的麻烦,让谢董事长赶紧找人帮忙。   然后,她赶紧往学校的图书馆赶去。   前门已被警察堵住了,珍卿想起现在是白天,阅览室的窗户是不上锁的。她就赶紧绕道侧面,从阅览室爬窗进去。   她打开阅览室的房门,就见埃尔弗上尉,举着枪瞄准三哥和明衡哥,说着:   “陆先生,你与逆乱分子苟合,人证物证俱在,如果你束手就擒,还能体面从这里走出,若不然——”   然后,有个白人巡捕走进来,跟埃尔弗上尉耳语:“陆先生,你与你的政府作对,把柄可不止这一桩,快快速手就擒吧,也免得斯文扫地——”   埃尔弗上尉还在谈判,忽见一个阿三直接开枪,珍卿惊叫了一声“不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她背后中了一枪,直接倒在三哥的怀里。三哥一声声喊她,说马上带她去医院……   正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个身着蓝布衣的老太太,从二楼栏杆上一路滑下,每只手持着一只毛瑟枪,霹雳啪啦一阵乱射。   就见埃尔弗上尉和属下,呼喇喇倒下了一地。   那过分灵活的老太太,冲珍卿他们喊一声:“趴下。”   她自己一个翻跳,躲到楼梯后面掩着身子,很麻利地换填子弹,然后左一枪,右一枪,把所有人全都打死了。   这老太婆看向珍卿说:“快送她到医院,这里我来善后。”   大家正要急着出去,本已倒下的埃尔弗上尉,满嘴血还倔强地举起枪,向那个老太婆瞄准了。   陆三哥连忙喊一声:“小心!”   老太婆一个鹞子翻身,险险地躲过他这一枪,然后给埃尔弗上尉,连补了有七八枪,把人都打成筛子了。   而那个老太婆的头套却掉了,珍卿瞠目结舌地嚷一声:“杜教授——”   ——————————————————————————   谢公馆二楼的某房间里,珍卿猛然睁开双眼,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真是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要是个梦的话,也太曲折离奇逼真了。   她赤着脚跑下床,打开书桌的抽屉,那一堆文稿诗稿,既没有装进袋子里,更没有交给吴寿鹃先生。   珍卿捂着发疼的胸口,怪不得她明明背上中枪,怎么说疼的地方是胸口。   原来做了这么个春秋大梦,她还英勇地给三哥挡枪,这么高能沙雕的剧情,竟然也能出现在她身上。   明衡哥的死而复生,也真是神来之笔。   她多久没想起明衡哥了?竟然莫名在梦里见到他,还把他从一个纤细少年,塑造成一个沧桑青年。   正在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珍卿感觉腿有一点发软,叫一声“进来”,她就坐下来自己倒茶喝。   杜教授走进来了,他眼睛红彤彤的,显然昨天没有少哭。   回想梦里神勇的杜教授,跟眼前的杜教授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啊,云泥之别啊。   珍卿心想,梦里那样神勇的杜教授,大概是她潜意识里的期待吧。不过,就杜教授这小白脸的样子,戴上老太太的假头套,也不会像个老太太,应该会像个□□吧。   眼睛红得像兔子的杜教授,问珍卿:   “爸爸要给昨天罹难的学生和同事,都写一个小传。   “昨天没有睡好,右臂疼得不能抬起。爸爸来口述,你帮爸爸笔录好不好?”   珍卿深长地出一口气,说:“好。”   然后杜教授一扭头,看到她桌上的文稿,就走过去拿起来看。   看了一会儿,杜教授问珍卿:“这些你想发表吗?”   珍卿以手支颐:“那我会被人打黑枪吗?”   杜教授眼神复杂,顿了一会儿才说:   “可以不在海宁发表,送到旧京匿名发表也可,要不然,落在爸爸名下也行,我活了偌大年纪,被人打了黑枪,一了白了罢了。”   珍卿赶紧劝他打住:   “我就算要发表,也绝不能放你名下。若不然,将来会有人说,我的作品,说不定都是你代作的,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说着珍卿把稿子按下,没意思地说:“我要是想发表,还是找吴伯伯吧。”   杜教授没精打采地走了。   吃完早饭之后,珍卿才梦见过的埃尔弗上尉,竟然来到了谢公馆。   他还是那一派故作矜持的派头,还冲着珍卿笑着问好,说珍卿看起来睡得不好,要注意一下身体。   也不晓得这洋鬼子,到中国人家里来做啥。看样子是没憋着什么好屁。   珍卿哼了一声,心想:在梦里看你被打成筛子,颇觉快意;虽说只是个梦,但梦境有时候,也会照进现实的。   珍卿隔了两天,还是把她的文稿,交给了吴寿鹃先生,请他替她匿名发表,她的姓名来历,连那些编者都不要说。   有一个革命者说过,怕即不做,做则不怕——这是有大无畏精神的人。   但也不妨有她这样的,一边做一边怕,怕了还是要做,做了还继续怕的人。   无论怎么样,都算是一种人生道路吧。   ————————————————————————   培英女中的预科教学楼,是一座西式的两层红砖建筑。   这座小楼半新不旧,在夏日泼泼洒洒的绿荫掩映下,虽然不如新建的白色教学楼气派,却也有一种蕴藉美妙的韵味。   尤其是从六月上旬开始,海宁进入了梅雨季节。   乌蒙色的矮天里,微雨斜斜地飘着。   飘到深深的窗台边,贴在透明的窗玻璃上,看见教室里的女孩子们,正在专心地听讲。   讲台上面,站着一位穿旧长衫的男□□,他手里举着两三张纸,正在声情并茂地,念着一篇文章:   “……六月是娇惯的女孩子,眼泪窝窝,浅得像荷叶上的轻褶。   “栀子花酿了一年的馨香,扰了她沉酣的夜梦,她就眼泪嗒嗒地委屈,想用泪珠儿,把栀子花打翻去。   “清晨,六月兴匆匆地看去,栀子花何曾落地?盈满香腮的泪珠儿,像一颗颗金刚石的珠子,镶在栀子花白净的面庞上,使她更加熠熠的美丽。   “六月就更加生气,呜呼呼吹来乌云,转眼间,银簇簇的雨箭,汹汹地刺向大地。   “六月又鼓起脸腮,在水坑上吹起硕大的涟漪,调皮的泥点儿,溅到栀子花的脸上……”   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在男教师员奇特的声音中,仿佛进到一个小精灵般的世界。   她们一律的神情安详,穿着一色的淡蓝倒大袖短衫,像一蓬蓬俏生生的蓝雪花。   等到先生把文章念完,教室里还安静了一瞬。   然后就有人鼓起掌,说写得真好,写得太好了,追问那位男先生:“施先生,是谁的作文啊?是不是又是杜珍卿的?”   施先生笑得儒雅,轻抬手说了一声:“有同学猜得不错,就是杜同学的妙手佳文。”   好多人都朝珍卿看来,珍卿冲大家笑一笑,然后就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但施先生念这篇作文,显然不是为给珍卿开表彰大会的,当堂表扬是点到为止的。   施先生从讲台上走下来,在课桌的空隙里踱着步,笑着问大家:   “你们都觉得好,说不出好在哪里,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也是不中用。现在,哪位同学说一说?”   大家就笑嘻嘻地乐两下。然后,有人开始踊跃发言。施先生在旁边加以引导,启发。   等同学们说得够多,再也说不出新意来。   施先生就回到讲台,开始对大家的发言,进行总结提炼:   “……我必须给同学们鼓掌,你们把先生要说的,都说出来了,作文已算通了门径。   “可为什么很多人,说起来见地不凡,自己写出来,还觉得不尽人意?……”   “回到源头来说,我们作文的用意何在?——一以绘景,二以状物,三以言事,四以抒情,五以述志。   “首先,须得有景、有物、有事、有情、有志。   “同学们扪心自问,你们的眼耳鼻舌身意,能否看到景,触到物,记下事,产生情,提炼志?……   “第二步紧要的,就是文字。我认为,中华民族最伟大的发明,就是汉字汉语。   “汉字的美,两千多年前就已孕育出来。而汉语之美,经过千百年的淬炼,愈来愈有内蕴深秀之美。   “但这种美,往往被你们忽视了,看轻了。   “有很多同学以为,现在已经通行白话,白话文白话诗,风靡一时,那些文言文的古代经典,多是腐朽酸臭的东西,就不必再看……   “但你们可知道,你们推崇的白话大师们,无一例外,首先都是国学大师……”   ……   作者有话说:   我又重新检查一遍,后台没有重复得了啊。感谢在2021-06-02 17:58:05~2021-06-03 21:1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5515 295瓶;会飞的木鱼 29瓶;酉禾、每天快乐一点点 20瓶;每天快乐一点点 15瓶;半颗糖°也甜入心、志龙小子 10瓶;风火 5瓶;金本放电君、潜水桐 2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奋斗来的成就感   培英女中一年级的课堂上, 国文老师施先生,讲到现今人们推崇的白话文大师,首先都是国学大师。   然后, 施先生又开始一一举例,说那些白话文先驱, 少年时都受的什么教育, 读了哪些经典书籍。   施先生每回讲课, 总是夹叙夹议, 旁征博引, 挥洒肆意。   听得这帮女学生特别入迷,因入迷而心生崇拜,因崇拜教课先生而更爱——这门课程。   其实, 也难怪施先生这么语重心长,一再跟学生们强调国文的美,国文的根。   要知道很长一段时间, 教会中学除了国语之外, 其他学科都是用外文教材的。   学校里教授的也都是西方文化, 教出来的学生,很多都变成了香蕉人, 浑然不知何为中华民族的自豪感。   这种现状, 很让教育界的大佬们痛心。   于是经过反复的斗争,培英女中的中国□□们, 才争取到现在的成果:   国文的学科地位提高, 中国籍□□的比例增大, 还加了中国的历史、地理等课程, 加强了爱国主义的教学实践。   跟之前上的圣音女中比, 培英女中风气确实开化太多。   这一会儿, 施先生讲完了写作理论和名人轶事,又转回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一间屋子”。   他放下粉笔拍拍手,告诉大家,下一篇作文就以此为题。   时间上还是按老规矩,下个礼拜三之前交给他。   珍卿看着施先生,半个月间他瘦了很多,人都说他是因为生病,但珍卿大概晓得他是为什么——而他的这种隐秘的痛苦,恐怕又无人可以诉说。   就像珍卿自己一样,即便要做点抨击当局的文字,也还是要谨慎地匿名发表。   在学校生活里,她的说话作文,也未必会显得过分激进。   珍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施先生,带着她的作文扬长而去了。   唉唉唉,别人的作文评改后,都分发下来了,怎么把她的夹带走了呢。   珍卿连忙拎着包追出去,顾不得有热情的同学,想要跟她探究一下国文写作技法。   珍卿回过头,跟叫她的同学说一句:“晚点再聊,我找施先要作文去。”   没想到这个施先生,真不愧是年轻小伙子,腿脚真够麻利的。   她跑下楼来,已经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算了,要不回来也不影响啥,准备去饭堂吃东西吧。   等到下午的时候,施先生特意找到珍卿,说准备把她的作文《六月》,送到一个叫《轻语》的文艺杂志,问珍卿同意不同意。   这只是一个咏景的散文,珍卿觉得无可无不可的。   说完了这件事,施先生拿出一把竹骨伞,交给珍卿:“这是你落在荀家的。”   珍卿接着伞,瞬间转过很多念头,但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从六三政变那一天开始,珍卿再也没去过荀家,也再没有见过荀美兰。   同学们中间风传,荀美兰的父亲,在外地谋到差事,所以他们举家都搬走了。   下午又上了四节课,分别是英文、算术、舞蹈、历史。   上完了课以后,收拾好东西出校门,黄大光拉车来接她。   珍卿跟□□姐同校,但在□□姐的坚持下,她们鲜少会一起回家。   除非是家里派汽车来接,她们才会偷摸地同乘一车,其余时候。   今天雨下得不大,照例是黄大光在外面等她。   珍卿出来的时候,他早把车上的雨篷升好。   珍卿坐到车里,把雨伞收起,跟黄大光说:“黄师傅,先去锦江书店,我去买点颜料。”   快到家的时候,珍卿又在邮局停下来——这是离谢公馆最近的邮局,问有没有她的信。   邮局的人告诉她,不但有信,今天还有一位先生,在这寄放了一本书,指名是给杜小姐的。   珍卿赶紧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彩版的儿童画报,肯定是惊华书局的人送来的!   这一会儿雨又大了,珍卿一时顾不得细看,等先回了谢公馆再说。   回到谢公馆,珍卿连功课都不忙做,先一头扎进房间,先读古编辑给她的信。   信上也没多说什么,就说《葫芦七子》,现已发行两期,先恭送杜小姐阅览,极尽诚意地请珍卿雅正赐教。   一共是两本画报,珍卿先放下一本,拿着其中一本仔细地翻看:   这本儿童画报,是彩色套印的八开本书作。面数一共有二十面,容量比一般的画报稍大些。   这本儿童画报的封面,是套色印刷的一副彩画:   这幅画的背景,是花草茂盛的树林。   上面有六个小孩儿:有的在跑着放风筝,有的坐在草地上看书,有的站在树下演奏乐器。   这封面就已是别具匠心的。   然后,她翻看里面的内容——一起头就是她的《葫芦七子》。   这印刷的质感,着实是很精良:那鲜艳的色彩,精细的造型,漂亮的背景——还真别说,一上来就特别抓人眼球。   珍卿就算不是真小孩儿,看多了黑白红蓝的单调印刷品,乍一见这种精良的彩色印制品,也会产生一种想拥有的感觉。   这儿童画报,不但图画精美,内容也很丰富。   里面涵盖的学科很广,包括历史、地理、科学、名胜等。   可它内容的呈现,却是深入浅出的。   它以图文并茂的方式,来叙述故事、传播知识。   综合看起来,这是一本益智娱乐兼重的图书。   珍卿翻完了第二本画报,跳到床上躺下来,抱着书忍不住傻笑,又忍不住疯狂弹腿儿。   近来紧张的政治气氛,让一向心无挂碍的她,心里都浮着一层阴霾。   儿童画报带给她的惊喜,不但是将要挣钱的惊喜,还有个人的价值感、成就感。   这种不一样的感觉,会让你觉得,个人在这样的时代下,固然会很渺小脆弱,但还是能掌控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东西的。   她心里有一种发飘的感觉,像喝了酒半醉不晕似的。   珍卿自己偷了一会儿,又研究这本书的其他要素。   这一本书有二十面,她的《葫芦兄弟》,一共就占了四面的容量,每一面有四幅图,一共十六幅图——也就是四分之一集的内容。   而且古编辑在信中说,这是因为改版之后,珍卿的《葫芦七子》新上来,特别一次性刊载四一集,借此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的。   而第二期出来的时候,就只给它载上八幅图的内容。她翻看后发现确实如此。而且第二期就只十八面了。   这本儿童画报是个周刊,也就是一个周才发行这一本。   这个连载方式,时间跨度有点大啊。算起来,读者们每两个月,才能看完一集内容。   这个更新速度,会不会被读者骂呢?   不过话说回来,两期儿童画报都加印了,销量完全超出预期,应该是极受读者追捧的——这个更新速度,应该没有太打击读者。   她把书翻到版权页上,看见一个圆形的版权印花,上面写着“惊华书局 翻印必究”。   所以这个时候,大家也有版权保护意识的,就看保护的力度如何了。   珍卿最后才想起来,把书翻到后面,瞅了一眼定价,是八角钱——这个定价真不低啊。   可是按照书的精良程度,八角钱也不能说离谱。   这画报的销售对象,只有中上层的阶层了,看来销量还是不会有规模极的效应。   不过即便这样,她也能小挣一笔,后续连环画单行本印出来,还能继续收版税。   珍卿正看得兴味盎然,浮想联翩,胖妈上来叫吃晚饭。   珍卿关好了门,从走廊上蹦蹦跳跳地过来,正遇着□□姐也下楼来。   这两姊妹一下碰个正着,真是狭路相逢,珍卿自然而然地不蹦跳了。   她客客气气喊一声“四姐”,就抬脚继续往下走。   □□姐却扯住她,没精打采地说:“先别走,跟我说会儿话。”   珍卿颇感意外,但是不欲配合,就很纯良地说了一句:“要吃饭啦。”   □□姐就没好气,说:“晚吃一会儿,饿不死你。”   珍卿只好撇撇嘴,收回了向下的脚步,真是不想听她说话。   然后,□□姐有点失意地说:“如果一个男人,对你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是不是不够喜欢你?”   珍卿被迫听八卦,奇怪地问:“谁呀?”   □□姐白她一眼:“别乱问,你就告诉我,如果一个男人,对你忽冷忽热,有时候觉得,他爱你爱得不行,有时候又好像漫不在意,让人捉摸不透。”   珍卿扶扶额头,努力表现得真诚:“不够喜欢你,你就别跟他玩,找一个很喜欢你的,不就行了。”   □□姐愕然一愣,然后恨铁不成钢:“你都多大了,一点人事不懂!跟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   说着伸手想戳她脑门子,珍卿灵巧地跳开了,说:“四姐,你说完了吗?说完我去餐厅了。”   临走前想到什么,她笑眯眯地对□□姐说:   “四姐,对牛弹琴,人不满意牛,牛也不爱听她。   “你以后还是对人弹琴吧,让牛听她爱听的天籁之声啊。”   □□姐气得咬牙,珍卿早大摇大摆走了,自己来到了餐厅里面。   除了吴二姐和陆三哥不在,其余人倒还挺齐全的。   吃完晚饭以后,大家在外客厅坐着,随着聊些天儿。   吴元礼挨蹭到父母身边,小心翼翼地跟父母说话。   他说他生日快到了,想要一套英国产的玩偶房子(doll house)。   这个奇特的生日愿意,一下子就让大家不说话了。   珍卿在心里想,这个谢公馆的大宝孙,还真是爱好独特。   一般人家的男孩子,不是喜欢刀枪棍棒的,也会喜欢弹珠儿陀螺之类,再不然,就喜欢个猛兽猎犬啥的。   可这个吴元礼,就喜欢西洋的玩偶房子,前清宫廷造的奢侈品鸟笼,还有迷你型的园林、家具、小动物,等等。   别看吴元礼这个爱好,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埋汰儿的。   可是说起来,那是真能烧钱啊。   他随便买个玩偶房子,一次性就能花上几十上百的。听说他一年要买上好多呢。   据闻,吴元礼专有一间屋子,特辟出来摆放他的这些爱物。   这一会儿,吴元礼一提这个要求,他爹立刻板起脸来数落她,连他妈也没有立刻护着,抿着嘴看他被骂。   都说人前教子。吴大哥教训儿子,那是连训带骂,不时地还动手推拉,一点儿不带客气的。   不一会儿,就把吴元礼给整哭了。   谢董事长是不吭声的,她是个事业型女强人,可不是《红楼梦》的贾母,往死里宠孙子的。   最后,吴元礼哭得脸涨红,又压抑着不敢太大声,抽抽得都有点噎气了。   吴大嫂几番番想出口,最后竟然都忍住了。   还是杜教授出口劝说,吴大嫂也连忙附和,揽着吴元礼切切地说,他已经知道错了,叫吴大哥别再骂了。   吴大哥这才勉强止住骂,临了还威胁一句:“你再敢三心两意,玩物丧志,我打断你的腿!”   过了两天,吴大嫂派了她的心腹方姐,还有两个男听差,前往楚州给她母亲、妹妹送端午节礼——林太太送二女嫁到周家,之后就傍着那位亲家住,在周家陪着二女儿。   珍卿拿了版税之后,赶紧把许诺给傅律师的一百五十块,马不停蹄地给他送去。   拿到钱的傅先生,还暗暗惊奇了一下。   他觉得这小小的女孩子,颇有君子之风,说好得了版税就给律师费,她果真既不拖延,也不克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3 21:11:59~2021-06-04 13: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359496、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幸运大赛一等奖 60瓶;50359496 45瓶;澹台吴楚、会向瑶台月下逢 10瓶;楠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陆三哥的烦心事   吴元礼要玩偶房子被骂后, 又过了有两天就是周末。   珍卿写完作业,就开始画画儿,到下午还继续画——《葫芦七子》的结尾, 她后来又把故事扩充,增加到了十一集内容。   所以一直到了六月末, 她才终于进入收尾阶段。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 她实在太困了, 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睡到五点半的时候, 她刚刚起了床, 想坐在窗边醒醒神。忽然听到,有人在尖声地哭叫着。   她下意识往后面楼里看,这时候敢在谢公馆这样哭的, 只有一个钱姑妈了。   隔着潮湿的六月雨水,那哭声仿佛混着黏人的湿气,把人的心也激得凉飕飕、战兢兢的。   珍卿竖着耳朵, 听了一会儿, 感觉声音不像是对面传来的。   她想想还是打开房门, 在房门口略站了一站。   从二楼天井的方向,可以明显听见, 凄声哭着的人, 就是钱姑妈,大概还有她女儿钱明珠——后者的声音稍小一些。   还有吴大嫂的声音, 夹杂在里面劝说着什么。   珍卿摸下巴蹙蹙小眉头, 场面好像还挺混乱的。   珍卿没有打算立刻下楼, 她于是蹑手蹑脚地, 走到天井那里, 蹲下来听着下面的动静。   就数钱姑妈的声音最大, 钱姑妈一边哭一边在说话。   她用一种极悲痛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向死去的钱姑父诉说着。   她质问钱姑父为何这么狠心,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腿儿一蹬说走就走了。   她骂老天爷不长眼啊,她这一家门里,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偏偏惨事一件接一件。   她丈夫才遭了惨祸,如今她也得了绝症,留下这个小女儿,岂不叫人吃干抹尽了。   珍卿听得一惊,钱姑妈竟然得了绝症?她才四十多岁,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吴大嫂就在那劝说:   “姑妈,你先静一静,咱们家就是开医院的,什么病治不了啊。   “你先到二妹的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先别自己吓自己,没病也吓出病来了。你先别——”   这钱姑妈却不听她讲,而是大哭着说:   “浩云,姑妈眼见是活不成了,明月已经嫁了,福祸由她的命,姑妈也挂计不了她。   “我唯一挂心的,就是我的小女儿明珠,既是你跟明珠情投意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你帮我好好照顾她。有你周全着她,姑妈死了也能闭上眼……”   珍卿听得莫名其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三哥跟明珠表姐,从哪个时候情投意合了?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岂有此理这是——!   明显陆三哥也在场,那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呢?   他不是跟朋友的妹子在交往?这难道不是现成的拒绝现由吗?   别是他跟明珠表姐,真有啥不可说的事吧?   珍卿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她的耳朵贴着楼栏杆,听三哥有没有在说话。   她提着一颗心,真有分秒如年的感觉,终于听到陆三哥说话:   “姑妈还请先镇定下来,江湖郎中的话,做不得准,大嫂说得对,还是先去医院检查,确实断明病症,自有母亲和大哥的意思在。”   珍卿了悟地点一点头,大约是钱姑妈生了啥病,于是莫名找了个江湖郎中给她看,然后郎中给她看成了绝症。   但吴大嫂和陆三哥的一切话,钱姑妈似是分毫都听不进,又开始自说自话:   “浩云,姑妈就算死了,也会在天上保佑你和明珠,你们都好好的吧。”   陆三哥提高了音量:   “还请钱太太慎言,钱二小姐往后,自会找到美满姻缘,与意中人琴瑟和谐;我也将有喜欢的淑女,成就一世良缘。钱太太病症都没断定,何必乱点鸳鸯谱?”   三哥声音已经冷了,称呼也已变了。钱姑妈一厢情愿的嘱托,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然而她以为陆三哥的话,不过是陆三哥始乱终弃的薄幸之词。   然后咒怨地大骂陆三哥,说自会请他母亲和大哥,替她们家明珠做主。   陆三哥的声音淡得无情绪,说他对钱二小姐,一直礼敬有加,从未暗室欺心,更无逾越之举,根本谈不到什么情投意合,也不接受任何人的临终托付。   钱姑妈一行惨哭,一行哀说:   “你若是对明珠无意,何必处处关照于她?一会儿送书,一会儿送首饰,一会儿送衣裳,一会儿送鞋子……明珠也说感觉到,你对她温柔体贴,处处示意……   “你还处处关照你姑父的丧祭,关心我是病是好?若不是对明珠有意,你何必要做这么多?”   陆三哥的声音冷了,原来他不该做的,还不只是一件事,他说:   “送首饰衣裳,是二小姐跟惜音一起,逛百货大楼买首饰、买衣裳鞋子,花的钱都记在我账上。   “自家亲戚,我照应几件首饰衣裳,也是份内之情,亲朋之义,未必为一点小钱生份。   “况且是惜音和她,一道挑的那些东西,我从来不曾插手,只管付账罢了。既不是指名送礼,也不是私相授受,到了姑妈口里,却成了我别有用心?   “姑妈说送二小姐书,事情也并非如此。是二小姐说在家无聊,跟我借了几册书看,书也是有借有还,怎么倒成了我送书?   “我关照姑父和姑母,不过是替母亲和兄姐分忧,怎么事事到姑妈嘴上,都成了莫须有的罪证?   “如此看来,还是我做晚辈的,做事越了界线,今后务必要谨慎从事才是。”   三哥绝对是生气了,只不过他生气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平淡的。   珍卿纳闷地想,莫非,倒是钱二小姐误导了钱姑妈。   钱姑妈又大哭起来,一声高一声地喊“我的夫啊,你睁睁眼啊”,说陆三哥怎么始乱终弃,背信弃义。   吴大嫂也在那责怪三哥,说:   “浩云你也是的,姑妈生了病,几重的难受伤心,精神恍惚、颠三倒四也是有的。你说话这么直楞,再把她刺激得病更重了。”   只听陆三哥淡淡地说:“亲戚借住在家里,我唯恐做得不周,处处小心照顾,生恐伤了亲戚情分。   “倒没有想到,照应出一门亲事来,可见是我言行不当,让人生了误会。如果不当面说清,再生出更多误会,那可怎么好?”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明珠表姐,忽然失态地大哭出声,说:“妈,求求你别说了。我们走吧,别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有人喊着“太太回来了”。   谢董事长进来听说了原委,顿时气得不行,大声说:“胡闹胡闹,生病不去治病,反倒无谓地闹这一出……”   谢董事长说着,就忙轰轰地指使管家佣人,把汽车开出来,送钱姑妈去二姐的众仁医院。   珍卿听下面的动静,好像陆三哥没有跟着去医院,而是向楼梯口这边来了。   她赶紧蹑手蹑脚地,开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珍卿坐到书桌前面,看着窗外烟雨蒙蒙,也在揣摩这个事情。   从前的钱姑妈,是那样一位和善得体的太太。   可她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珍卿不想把人想得太坏。   她愿意相信,钱姑妈只是个愚弱自私的妇人,不是个处心积虑的编织小能手。   丈夫是她的精神支柱,钱姑父过世,对她刺激和打击太大,她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所以钻了牛角尖。   而钱姑妈现在又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所以精神都有点失常了。   可是,三哥也觉得冤枉呢……   珍卿看着桌上的纸笔,忽想到施先生布置的作文题——一间屋子。   她想:像钱姑妈这样的旧式妇女,她们生活的世界,是不是也就是那一间窄巴巴的屋子?   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给她们搭建了一间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让她们安安生生住着,不受风吹雨淋,不受野兽侵扰。   可是维护修缮这庇护所的人,一旦出了事,她们的屋子漏了、歪了、塌了,她们的天好像也就塌了。   这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人,脆弱得不堪一击,显得懦弱无能,甚至自私自利。   可是说到源头上,到底是谁建了这些禁锢人的屋子,硬生生把女人们装进去的?   是谁养猪一样养着她们,让她们习惯这样的生活,想出也出不来,想立也立不起呢?   珍卿忽然灵光一动,这一回作文算是有着落了。虽然这作文的灵感,是从人生的苦剧里获得的。   再想三哥刚经历一出无稽闹剧,珍卿想去看看他,又有些犹豫。   三哥又不是深闺怨妇,这一会儿肯定愿意独处,这种事儿哪会愿意跟人倾诉?   何况三哥那么爱干净,从外面回来,被堵在楼下那么久,这一会儿多半要洗澡的。   唉,先把作文写一写吧。   珍卿大致构思了一会儿,才刚开始落笔写,胖妈就来叫吃晚饭了。   临下楼之前,胖妈小声地交代珍卿,最近在吴大哥、吴大嫂面前,装也要装的老实些。   珍卿问她为什么。   胖妈就小声跟她嘀咕说,嫁到楚州周家的林兰馨小姐,孩子怀到五个月却小产了。   大房两口子,为这事儿非常发愁。   经胖妈这么一说,珍卿恍然大悟。   她就说嘛,大房这两口子,这几天确实气压比往常还低,看着很不好惹,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是林兰馨小产了,以后再怀就是了,犯得着这么焦心吗?莫非以后怀不上了?   也许其中还有隐情,只是外人无从得知。   珍卿来到餐厅里,三哥没有来。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吃饭。   珍卿吃完饭没多久,就跑去敲陆三哥的门。   她听见里面三哥叫进,就推开门走进去,进来她的鼻子一动,先闻见一阵酒味儿。   果然见小客厅里,桌上一个托盘里,放着一只大洋酒瓶子,在灯光下面,那酒液是晶灿的琥珀色。   坐在桌旁的三哥,他手里高脚杯中的液体,也是这样晶灿的琥珀色。   珍卿晓得这种酒,这是烈性的白兰地。   她心里漫上一个念头,难不成还真在借酒消愁?不至于吧?   三哥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还是湿哒哒的——他才刚刚洗完澡,就来喝酒。——他没在餐厅里吃饭,肯定也没在房间里吃饭。   她正要走过去,忽听见东边呱嗒一声响,那里一扇窗子被风吹开,雨水稍稍地漂进来了。   珍卿赶紧屁颠屁颠地,去把风吹开的窗子给关了。   关好窗子又走过去,坐在三哥的对面。   这一当面坐下,珍卿发现,三哥漫不经心地,没什么心思应酬她的样子。   她一时间发现,真是有口难开。   总不能真跟三哥念李白的诗,说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三哥即便再心硬如铁,他被好心帮过的人,这样倒打一耙,内心里也会微有失望的吧。   不过,钱姑妈逼婚这件事,她是偷听来的,不太好跟当事人说开了。   珍卿看到这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摊开的左边一面上,她看到两个单词“female genitalia”。   她上了培英女中以后,经常一天记上百的单词,这俩单词还都是认得的,翻译过来就是“女性生/殖器”。   三哥把摊开的书合上,顺手放到旁边去,珍卿看那书脊上,写着“PHYSIOLOGY”——生理学?   珍卿赞叹地瞅着三哥,作为一个商业奇才,能讲五六国的外语,还会弹琴唱歌,听说数理化也很好——这已经很天才了。   没想到他私下里,对生理学也挺感兴趣——这本书明显都快看完了。   三哥路子走得太宽,说不定真让不少人无路可走呢。   陆三哥看她神情自然,一点没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举杯喝了两口白兰地,淡淡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   珍卿赶紧绽出笑脸儿,找了个话题起头,问他:“三哥,你吃了吗?”   三哥抹一把凌乱的头发,说:“午饭吃得晚,不饿。”   珍卿就“哦”了一声。   三哥明显情绪不高,她想着立刻告辞不好,就把连环画签约的事,简单地叙述给他听。   实在没有想到,三哥反应好平淡——吴二姐当初多惊讶啊。   三哥又饮下一口酒,忽然盯着她的眼睛,问她:“这件事有多久了?在我之前,谢公馆有没人别人晓得?”   珍卿莫名心虚起来,她低下头对手指,见三哥眼神黑沉沉的,心里更是惴惴起来,她低着头小声说:   “也没,没谁知道,就是我想要请律师,找二姐帮忙找律师,二姐早就晓得了。”   三哥伸出长胳膊,兜着她的下巴颏,使她抬起头来,他审视着珍卿的神情,眼神不复往日的温和。   但三哥无声地看她半晌,又什么也没有说,放开手把眼眸垂下去,拿出一根烟点上了。   等他吐出两口烟圈,向后仰靠着,淡淡地问:“签约还顺利吗?”   三哥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还可怕,三哥好像真生气了啊。   关于《葫芦七子》知情权的事,他生气自己排名靠后啦?   珍卿赶紧整理语言,从要签约的四月份讲起,那时候三哥不在海宁啊。   后来又有他退婚的事,再后来钱姑父过世,他又帮钱家奔走去了——这几个月,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海宁。   他回到海宁的时候,她也有自己的烦恼——比如好多人找她写字的事等——反正,有时候混着混着就忘记了。   再后来一块去花山玩,那不是徐师傅从头到尾,一直跟个大瓦数的电灯炮子,一直杵在他们眼前嘛。   珍卿觉得,徐师傅是个爱讲话的,不想叫他听见她的事嘛……   如此一直拖延两个多月,到现在才跟三哥说,但她真不是成心的啊?   陆三哥看她急得满头汗,把桩桩件件的缘故,都清清楚楚地罗列出来,讲了很多主观的理由。   陆三哥真的怀疑,三个月的时间,找不出单独相处的五分钟,把这个事跟他讲一讲吗?   虽然自知很幼稚无聊,但陆浩云不可抑制地,就是想生她的气。   他见珍卿被烟呛得咳嗽,把没抽完的小半枝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头。   珍卿却霍然站起来,似要将功补过似的,很积极地拿过吹风机来。   一边打开了电吹风,一边很殷勤地说:“三哥,现在雨下得急,气温也低得很,湿寒入体会伤风。我……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说着已经动作起来了。   三哥蓦然神色一深,然后无奈地揉一把脸。   珍卿化身托尼老师,兢兢业业地吹风发,看不到三哥有点复杂的神情。   她的小细骨手,在三哥的脑袋上,很轻柔地扒拉着。三哥有点绷着的神经,也渐渐地松缓下来了。   只吹了不到五分钟,三哥的头发还没有全吹干,他就让珍卿别再吹了。   三哥拿过她手里的电吹风,收放好了以后,晃荡着大长腿又回来了。   他站在珍卿身前,神情平平地跟她说:“今天气温低,早点洗洗睡吧。”   然后他拍拍她走开了。   珍卿认识了三哥大半年,对他也有七八分了解。   他心里不愉快时,不会七情上面,胡乱骂人砸东西。   他看起来会与平时一样,但他的表情会很淡,眼神里会冒出丝丝凉气,有种生人勿近的即视感。   ——可不活脱儿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珍卿赶紧起身,离了三哥的房间。   关上自己的房门,她靠在门背上,忽然间福至心灵,心里蔓上一阵细微的感触:   钱姑妈和明珠表姐,固然是在自作多情,强人所难。   她作为继妹在三哥面前,是不是也在自作多情,自以为跟三哥很亲密呢?   当然,三哥待她与钱家母女,有很明显的不同,她没必要过分妄自菲薄。   可是自我反省一下,她有没有自作多情的情况呢?   陆浩云重新坐到桌前,觉得刚才,小五对他的姿态,像是一个妻子对丈夫,让他的心里洋洋发热。   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再回想一番,又觉得没什么不应该。   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呵护着、等待着,一个小花骨朵自由地,行至翩然绽放的季节。   陆浩云按一按额角,感觉头有些发沉。   他今天在外面淋了雨,回到家又遭遇钱家这一幕,他湿衣服穿的时间太长了。   他又倒了半杯白兰地,为自己躯一下寒气。   然后他拿起吹风机,随便吹干了头发。又灌了这半杯酒,到床上倒头就躺下了。   躺下之后,越发觉得头上昏沉。   小五从今年以后,其实渐渐地长开了。   俏丽初露二月桃,清素犹胜九秋菊。   他的脑海里不由地,现出一些美好的展望,但以驱散现实生活的阴霾。   陆浩云任思绪飘散,神游了一会儿,而后低低长喘一声。   他不能再想这些了,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这两三个月事情太多,无可避免地频繁出差。   他今天之所以淋雨,便是因为他那桩无聊的婚约。   他打定主意要解除婚约,付周惠珍三万元生活费,彻底了结前事。   可是周惠珍的叔伯,生了贪婪之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得更多——周惠珍自己,态度也不够稳定。   这些人还找上陆家长辈。   今天,周陆两家的七八位长辈,特意拦住他说话,一言一句真是大义凛然,说他耽误人家青春,区区三万块钱,是不能补赎对人家的过失的。   如果不是这些所谓长辈,多年来兴风作浪,蛊惑怂恿周惠珍守着无意义的婚约,这个不算聪明的女孩子,未必会拖沓到时至今日。   不管这些人抱的什么心思,在他这儿都是白费心机。   不过他们各怀鬼胎,手段伎俩层出不穷,应付起来多少要费一点心思。   想着这些前事,陆浩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4 13:12:28~2021-06-05 01:0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潜水桐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生病人的那些事   ◎夏天蚊虫多,她把窗户插紧,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如此以来,窃贼必须从房里进入。他需要弄到房……◎   钱姑妈被带去诊断后, 发现主要是心脏很弱,其余并无严重的器质性病变。   但据钱姑妈自己的说法,她每日吃不下睡不好, 坐卧都没有舒服的时候,浑身上下, 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   据吴二姐说, 钱姑妈是伤心过度, 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就是中医所说的郁症。   再加上她保养不善, 身体免疫力大降,所以整个身心状态很糟。   但她只要好好吃药加保养,还能把身体养回一大半来。   可是个人精神上的创痛, 有时候是不可逆的。只有靠亲友们多关照她,还有她自己走出来。   钱姑妈没有得绝症,而年轻体壮的陆三哥, 却得了重感冒, 反反复复一直不好。   他妈他姐都很担心, 连续两天,都在家里给他挂水。   礼拜三的这天上午, 第四课又是国文课。   施先生在作文课上, 评讲大家的作文,说有一个同学写得最有新意、最为辛辣, 也最振聋发聩。   施先生铿锵有力地, 说出这一溜评语, 就开始念作文。   这篇作文, 讲的是一间屋子里面, 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在对话。   母亲讲她小时候, 她父亲做的多么大的官,过的是什么显赫日子。   可自从低嫁给她丈夫后,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她说苦苦挨了这半辈子,直到这两年丈夫的生意好了,她的日子才算好起来了。   然后,这母亲就苦口婆心地,向女儿传授切身的经验,叫女儿一定要睁大眼睛找女婿。   首先,对方得有一间好屋子,还得有挣大钱的能力,要能随时拿出本钱来,修缮装饰这间屋子,甚至是翻修扩建这屋子。   这个女儿听得很认真。   这母女俩说话期间,这家的小儿子,拿着他的玩具狼牙棒,一直在屋子里胡敲乱打。   但他的母亲不太管他,姐姐想管一下小弟,母亲总是劝阻她说:   “你弟弟是顶门立户的男丁,你将来还要靠着他,别太歪待了他。”   可是话说到最后时,这间还算□□的屋子,突兀地被弟弟敲断了房梁,眼见着就要塌掉了。   女儿惊惶失措地说:“母亲,趁房子还没有塌,我们快出去吧。”   她就赶紧过去推房门,却怎么推也推不开,又赶紧跑去推窗户门,也是一直推不开。   母亲张皇地哭喊着说,他丈夫每回出去挣钱,给她留下些吃用东西,那门窗都要从外面锁紧——他绝不许妻女出去的。   这间屋子多年以来,门窗修建得坚固牢靠,如今是撞也撞不翻,砸也砸不烂了。   这一屋子的母子三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他们束手无策时,房子呼喇喇地塌掉了,一瞬间把母子三人都掩埋在下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头一个醒过来。   她被房梁砸成了重伤,却顽强地,从废墟里爬出来了。   母亲一声声呼喊儿子,在断木瓦砾里,徒手翻找着他的宝贝儿子。   她的女儿也醒过来了,她虚弱地呼唤着母亲,请母亲救一救她。   可是母亲听而不闻,她说她必须要找到儿子。   因为,她丈夫给她建的屋子塌了,她将来还要靠着儿子,给她重建一间新屋子——所以,她绝对不能失去儿子。   女儿低弱的喊声更弱了,弱到最后,无声地消失了。   这个时候,这家的男主人,并不知道在哪里……   珍卿写这个作文,前后修改誊抄多遍,已经对内容太熟悉了。   她心里惦记生病的三哥,反倒听得心不在焉……   作文念到快结尾的时候,珍卿惊讶地发现,她前面的一个女生,拿着手帕在擦眼泪,擦了泪,还小声地抽泣着。   珍卿顿时惊讶不已,这一留心才发现——不止一个女生在默默地哭。   这重男轻女的现象,在这里有这么普遍吗?连上得起培英的女生,都这么容易被触动?   还是女性被物化的命运,被当作附属品的生涯,刺激了她们的敏感神经?   就算没有哭的女生,也是默然不语,慢慢思量着。   等下了国文课,珍卿被同学们围着,惊诧她小小年纪,为什么能把一篇作文,写得这么震荡心魂,写得这么辛辣砭骨……   珍卿说平时注意观察,注意思考,谁都能写得出来。   珍卿的朋友裴俊瞩说,这么发人深省的好文章,篇幅也不算太长,应该把它改成独幕剧。   本月上国语观摩课时,或者培英男校、女校,在一起开大会的时候,就把这精彩的独幕剧,呈现给大家来看,一定能够大放异彩的,也展展她们女学生的风采。   同学们都觉得,这主意太好了,就七嘴八舌地怂恿珍卿,务必把这作文改成独幕剧。   她就只负责编剧就行,至于后面的导演、服化、道具等等,班上人才济济,轻轻松就能凑个班子出来。   有个女生还冷笑着说,那个戏剧社的阮小檀,演了那么多文明戏,却多是外国戏剧改编的,说起来赚了多少人的赞誉,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她说杜珍卿这是原创的,就价值和内涵而言,比阮小檀那哗众取宠的东西,胜过了十万八千辈。   这女生有点泛酸的话,还真引起不少人的共鸣。   大家更雄心万丈起来,说这个独幕剧,一定要把它做好。   阮小檀他们的戏剧社,名声大得社会上的人都晓得,培英男校那边也很推崇。   她们这振聋发聩的佳作,至少不能弱过他们拾人牙慧的东西。   珍卿虽说没写过剧本,但是啥都是能学的,立刻豪气地把这事应下来。   裴俊瞩自告奋勇,说她愿意当导演。   有个叫乐嫣的姑娘,也说愿意准备化妆品。   还有个叫米月的,说给大家提供衣服首饰……   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还真把这事儿提上日程来了。   珍卿正听同学们大谈。   施先生又出现在教室门口,远远地招手说:   “杜珍卿同学,你出来一下。”   珍卿卷了书包袋奔出去了。   他们走到教学楼东面的花坛边。   施先生说,想把珍卿的《一间屋子》,推荐到《十字街心》杂志刊登。   珍卿心里一个咯噔。   这个《十字街心》月刊,是海宁有名的进步月刊。   不少大学问家都向它投搞,这月刊从伦理、教育、性别等各个领域,向整个吃人的旧制度、旧思想,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借以唤醒青年一辈。   尤其在青年一辈中间,《十字街心》的影响力着实不小。   珍卿听杜教授他们说过,像斯文帅气的孙离教授,还有很有个性的吴寿鹃先生,就是这个月刊的特约作家。   而且很妙的是,这个月刊,唯独在政治上很谨慎,所以还不太碍当局的眼,建刊五六年的时间,还一直□□地存续着。   若是她写的文章,能与学界大佬同列一刊,还真挺让人受宠若惊。   珍卿略想一想就答应了。   施先生说付梓之前,文章或许会有修改,看珍卿介不介意。   珍卿说只要不改主旨,其他都无所谓的。   珍卿作文一直写得好,同学中也有说酸话的,但是真心佩服的人倒更多。   所以她在班上的地位,倒是越发超然的。   她这个高兴劲儿,一直持续到下学。   她坐车到谢公馆那条路上,看见家里的汽车正向外走,一搭眼发现三哥坐在里头。   珍卿忙在车上喊住他。   她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扒到车窗上跟三哥说话。就见陆三哥脸上霜白的,还有一层层汗水。   珍卿握住三哥的手,发觉他的手是滚烫的,急问:“三哥,你还不舒服吗?是要去众仁医院吗?我跟你一起去!”   三哥按按珍卿的手,摇头苦笑着说:   “是病毒性的感冒,之前劳累太过,抵抗力下降,我又逞强工作,一点症状一直不好。   “小妹,你不要太忧心,再严重也是感冒,我也还没七老八十,不至于抵抗不过。你在家好好待着。”   珍卿赶紧打开车门,说陪三哥一起去医院。   三哥拒绝的态度,是温和而坚决的;但珍卿同去的决心,也和他一样坚决。   司机说三少爷病不能拖,干脆自作主张启动车子。   和三哥到了众仁医院,吴二姐亲自来接他们。   用轮床把陆三哥,推到一间病室,药物什么的也早预备好了。   不一会儿就把针打上,珍卿看三哥脸色惨白,心里有点慌乱的。   二姐说让她不要待这里,一是怕三哥不能休息好,二是三哥这感冒也有传染的风险。   珍卿再三保证,不会吵到三哥,她只待一会儿就出去,他们才容下了她。   三哥身体有点虚弱,跟珍卿没说到三五句话,他不觉间就昏睡过去了。   珍卿摸摸三哥的额头,还是有点热乎乎的。   他的脸,白得没有血色,就像才生过孩子的产妇,急需好好地补一补血——好想给他和点红糖水喝。   珍卿把三哥颓唐的头发,往后扒拉了一下,特想跟他讲点什么。   她吭哧想了半天,只能寡淡地说一句:“三哥,你太累了,好好歇歇吧。”   她觉得,对着个睡着的人说话,真是好傻好傻。   三哥劳累成这样子,真的好让她心疼。   为国为民倒还罢了,为了那些白使唤他的人,使唤完了还不知道心疼他,就太让人咬牙了。   谢董事长作为母亲,也不够心疼小儿子。   三哥现在,没老婆没孩子的,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便宜那些没出力的,哼!   珍卿干脆在心里默念,专门给病人消病禳灾的佛经。——反正她也不能傻坐着,信不信的心诚则灵吧。   就是只是为了那么大的家业,不白白便宜了别人,三哥也要努力活得比谁都长。   她上了一天课有点累,这房间里又安静得很,她不知不觉就念睡着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在回谢公馆的车上。   珍卿见胖妈坐在旁边,就问她:“我走的时候,三哥怎么样了?”   胖妈把给她盖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说:   “二小姐说好些了。唉,谁的身板也不是铁打的,一家子人谁有事,都想劳作一下三少爷,可不是把人都累病了。”   珍卿塌着肩膀嘘气,她明天还要上学,今天的功课还没做,二姐把她送回谢公馆,也是正理。   带着对三哥的担忧,珍卿勉强写完作业,在十二点之前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 课,要上让人头疼的烹饪课。   珍卿课间的时候,酝酿了一会儿哭意,直接跑到庶务长那请假。   早饭没吃的庶务长,好容易抽点闲空出来,正准备吃点竹笋罐头垫饥。   珍卿在外面敲门的时候,庶务长赶紧把罐头藏好了,一本正经地请她讲来,和蔼可亲地问她请假的事由,还问哪位家长来接她。   珍卿就低着头,泫然欲泣:   “我舅舅生了重病,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了。父母不让我去看,可是我想见舅舅最后一面呢,施先生说愿陪我去,庶务长,求您通融通融吧。”   庶务长听说是这样,施先生又说愿送她,他已在心里准了她的假——毕竟这孩子品学兼优,才华真是横溢,做先生的,对她这样的难免宽容些。   想着作为庶务长要负责些,要确定是否真的是绝症,庶务长就问:“你舅舅生的什么病?”   珍卿拿手绢儿抹泪,抽搭着说:   “病症叫什么名,我也不大清楚,大人们不许我多听。   “就是听说,舅舅肠里长了瘤子,九天不能排便,把肠子都撑破了,做了手术也没有希望……”   庶务长喉咙里直呕水,杜同学舅舅肠子里的事儿,他已经有鲜明的画面了。   他桌下摆的竹笋罐头,完全是不能直视了。庶务长再没多问一句,直接准了他的假,叫施先生送她去医院。   碍于人家甥舅情深,这假不好不批的。   等到众仁医院时,吴二姐先发现珍卿,问她怎么这时候来了。   施先生给她说破了,说珍卿放心不下舅舅,特意要来看一看。   吴二姐似笑非笑的,倒没有揭穿珍卿。   她谢过施先生后,让人招待施先生,吃杯茶再走。施先生说自己有事,人既已送到,他就先告辞了。   吴二姐揪着珍卿耳朵,问:   “你哪儿来一个舅舅,得了这个病?我前天说的话,你今天去学去骗人,你真是能耐人啊你,你怎么安心咒你舅舅!”   珍卿没有吭声。   她生母娘家那边的人,她别说见过,连听都没怎么听过。这个莫须有的舅舅,咒就咒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吴二姐带珍卿去病房,她说三哥从昨天住了院,今天病情明显好转,所以年轻小伙子,还是身体好的。   众仁医院这住院部,是一栋坐西朝东的三层楼房。   最南边有一条靠墙的大走廊,跟走廊垂直的方向上,还有两条东西南的走廊,病房就在东西走廊两边。   珍卿和二姐,走过南北向的大前廊,拐过靠北的那条东西向走廊。   才一拐过来,就见三哥的病房外面,一对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女,坐在三哥门口跟人说话。   一个老头儿义愤填膺地,说现在的留学生,花家里多少钱,出洋去上一层釉子。学问长没长倒难说,倒学了洋人数典忘祖、不仁不义的作派。   他一种假洋鬼子,订的亲事说扔就扔,让长辈们没法做人不说,把人家好好的姑娘也害了。   那个穿得花哨的中年女人,摆着白莲花典型表情,假模假式地哀叹着说:   “孩子大了,我们也管不了。只求他别做得太过,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我们在亲戚朋友面前,好歹能做个人就罢了。”   就见吴二姐脸上一阴,冲上去骂那对中年男女:   “往日顾忌你们是长辈,给你们留着头脸,你们自己不尊重,越兴骑到我们头上来。   “今天当着外人的面,我也不怕撕烂了衣裳,和你们一起露个真形。   “我弟弟早说要退婚,给她一笔补偿金,总之无意再耽误她。你们拖着不松口,哄得人家女孩儿苦等……   “如今女孩儿愿意退婚了,我弟弟照给补偿金,说的好好的给她以多少钱以清此债。   “你们反倒起了贼心,狮子大开口……我们家为了西北疫情,能捐的都捐出去,哪有那么多由你们勒索……   “陆伯父,小的时候,你是我最崇敬的长辈,博学多识,温文尔雅,刚毅耿直,容不得一含糊混沌,营蝇苟狗。   “哼,自从娶了这么一个妻室,你如今跟从前相比,简直是天下地下的变化。   “你们陆家,也不必威胁我们,你们想登报张扬此事,咱们倒不妨拭目以待,看看谁身上的烂疮多,好不好亮出来给人看!”   那中年男人相端脸白,神情上有点惭惶不堪,连忙掩面争走出来了。   那妆容浓艳的中年女人,也小跑过来挽上那男人,倒有几分薄怒不忿。   这二人步伐有些急迫,从珍卿身边路过,差点撞到她身上,倒一点儿没有注意她。   这一对中年男女,大约是三哥的亲爹和后妈。   这人模狗样儿的,偏偏不干人事儿,这不摆明了欠收拾吗?   珍卿见一个护士姐姐,端着一盆屎尿粪水,溜着墙根儿远远过来。   珍卿低头瞅瞅自己的学生装,她身旁就是这层的工人间。   她推开工人间的门,在地上捡了件烂衣裳,随便披搭在身上,又把脖子里的丝巾,摘下来蒙在脸上,   她就站在工人间的门内,变着嗓子大声喊:“唉呀,俺娘滚楼梯了,噢,还摔出血了,谁来帮帮俺啊!快来人啦,救命啊!”   不到半分钟,果见那端屎尿的小护士,噔噔噔往北边楼梯那跑去了。   又见两个人从走廊上过,珍卿从工人间出来,端起小护士放下的那盆屎尿水,也往北边楼梯口的方向走。   她瞅准了下面经过的人,看见三哥的亲爹在下面,露出一点衣角的时候,就哗啦啦把盆子向下一倾。   珍卿听见女人尖叫的同时,端着臭烘烘的盆子,靠着走廊的内壁,一阵狂风似的向南跑。   跑到最南端的时候,她使出最大力气,把这臭盆子扔到院墙外头去——那后面是一片树林子。   珍卿又从南边楼梯下去,从二楼满绕了一个大圈。她把刚才披搭的烂衣裳,早也扔到二楼工作间了。   她跑到住院部的外面,找到工人接水的龙头,把手脸洗了一洗,把鞋子也洗了一洗,再检查身上有没滋到粪水。   住院部的楼下面,三哥的渣爹早不见了。   但渣爹的后老婆,还顶着一身粪水,一边在那卖惨哭骂,一边忍不住弯腰呕吐。   路过的人避瘟神一样,远远地避开她走。   那个女人呕吐着,话都说不连贯还要说,说陆浩云仗着姐姐是医院院长,故意在这里欺负人,一定要跟吴院长讨说法,要跟陆浩云讨说法……   有护工和医生看见,也远远地站着不上前,那女人身上头脸上,全都是屎橛子和草纸屑,简直把人恶心得不得了。   她好歹还要一点脸,看着不少人远远站着,嫌恶地在那说笑嘲讽,她最终是挨不过,也低头走出去了。   珍卿把刚才蒙脸的丝巾,也塞回书包袋里,从南边楼梯又上到住院部三楼。   刚要拐弯的时候,见吴二姐气势汹汹地下去了。   这陆爹是暗着不要脸,他后老婆是明着不要脸。   珍卿一边往三哥病房走,一边琢磨着,怎么治治这渣男贱女。   想当年她在睢县,真有无缘无故恶待她的人,她一贯是心黑手狠的人。   要对付这对渣男贱女,珍卿一眨眼,就有了不少主意。   不过考虑到她还是青春少女,还是决定斯文一些,用一个低调的、兵不血刃的法子。   现在有很多小报,最喜欢捕捉名人富豪的轶事,然后添油加醋地再创作,以迎合普通民众的趣味,简直不要太畅销啦。   说起陆爹家的这些事,简直比小说还精彩哟。   色艺双绝的戏子,把持不住的公子,被逼远走东洋的原配,戏子如愿嫁了公子,公子家却越来越不景气。   戏子眼见原配越来越发达,他们想用一桩婚事,捆绑原配能挣钱的儿子,又用花言巧语捧杀原配女儿……   当然,要珍卿动笔来写的话,一定要有侧重点的。   其他都得是一笔代过的角色。   重点还是戏子和公子,是他们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他们年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追求爱情。   现在年纪大了,照样也该有这种浪漫情调。   珍卿决定,不管有没有真事,一定要给这两个人,多安点风花雪月的事。   让街坊邻居,多谈论一下他们的事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打针胳膊疼,人有点晕乎了,弄好了竟然放的存稿箱,而且还没定时间。刚睡醒才发现,抱歉抱歉……现在还晕……   而女主就是酱紫,也请多多包涵…… 第100章 做人要扬长避短   到了三哥病房里头, 他哭笑不得地看珍卿:“你在学校的先生面前,怎么瞎话儿,也张嘴就来。”   珍卿在他床前坐下, 乖乖巧巧地,把脑袋搁在三哥胳膊上:   “三哥, 我太担心你了。昨天看你的脸色, 像白雪公主那样白, 特别吓人。我一直担心你, 觉也没有睡好, 还是来看看才放心。”   陆三哥咳了一下,拉着珍卿的手,一时间, 神情软和得不行,眼神也绵软得很。   他不由俯下身子,摸摸珍卿的脑袋, 一凑近她身上, 他鼻翼动了一动, 诧然道:“你头上什么味道?”   珍卿皮子不由一紧,拿着辫子往鼻边嗅。   她“噢”了一声, 若无其事地说:“有个女人被泼粪了, 我看了一会儿热闹,兴许是染上味儿了。”   这事刚才有人通知二姐, 陆浩云自然晓得, 他爹跟他爹的后老婆, 莫名被人泼了粪水。   他们被泼了粪汤水, 陆浩云没觉得快意, 当然也不过心就是了。   不过, 他对陆家人和周家人,都忍耐放纵到极点,已经引起母亲和姐姐的极大厌恶。   谢董事长一旦发怒,二姐再从旁添油加醋,这些人是不好招架的。   说起来,他天天给母亲当长工用,她也该替他平平事了。   这些无聊的人事,在陆浩云的脑海里,一瞬间就闪过去了。   珍卿特意请假来看他,他很领她的情,心里着实熨帖得很,这一会儿倒没多心。   珍卿拉着三哥的手,殷殷地跟他说:   “三哥,阿拉伯人有一句格言,说有两种东西,就是丧失之后,才会发现它的价值,那就是青春和健康。三哥,你之前很不好,你没有珍惜,你最宝贵的两样东西。”   她的神态和语气,陆浩云觉得很好玩,笑得简直停不住,笑完了才受教地说:   “你这忠言,一点儿也不逆耳,三哥自然要听你的。”   三哥心里也觉惭愧,他确实太过大意了。   他从前多少回感冒,一点药也不吃,不知不觉就好了。所以,他下意识有种感觉,他健康得不怕任何疾病。   他跟珍卿说,他会吃一堑长一智,就算是为了家人,他也会爱惜自己的。   他们温情脉脉地说着,三哥问珍卿想吃什么,待会儿让徐师傅去买。   过了一会儿,吴二姐又过来了,她狐疑地问珍卿:“刚才我们俩一起来的,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珍卿早想好说辞,看了一眼三哥,很无辜地说:“刚才,你骂的那个中年男人,匆匆忙忙向外去,踩到我的脚,他也没道歉。我皮鞋上落了脚印,我到下面找地方擦鞋去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不约而同看她的鞋,果见她右边的皮鞋,有一点不明显的水迹。   吴二姐就放下对她的怀疑,只是嘱咐她以后要报告行踪。   吴二姐跟三哥说,她刚才盘问了一大圈子,不但找不出倒粪水的人,连倒粪水的盆也找不到。   就是楼下有个人,说看见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像是拿着盆在三楼,但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珍卿心想,那小护士姐姐,也许是怕担嫌疑,大概把事情含糊过去了,没有说丢了一个有屎尿的盆。   不过这样也好,不用连累这个护士姐姐。   护士小姐姐,大概需要补个盆子,珍卿想着待会儿找机会,给她放一点钱,算是给她压惊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珍卿跟吴二姐一起吃饭,吃完饭立即被送回学校了。   到晚上回家的时候,胖妈跟珍卿说,今天一早的时候,三哥那爹和他后老婆,其实上午先来的谢公馆,为的就是三哥给周小姐赔偿的事。   陆爹那后老婆曲迎香,是另一种女中豪杰——她掺和着不该掺和的事,也要表现得大义凛然,好像她真是一片好心。   但胖妈对这女人的评价是:   “三少爷那个后娘,也是够人招呼的,你看她老不老少不少,阴不阴阳不阳的,打扮得跟要出局一样,一看着就不是好货。   “要不是她在后面捣鼓,三少爷跟他爹,关系坏不成这样。”   珍卿好奇地问胖妈:“出局是什么意思?”   胖妈说的“出局”,跟后世明显不是一个意思啊。   胖妈听得嘴一闭,翻翻眼睛说:“不是什么好意思,我不给你说,说了三少爷要骂我。”   胖妈说三少爷,已经给了周小姐三万块,这帮子人,还想帮周小姐要十万块。   珍卿听得咋舌,这就太离谱了吧。   以海宁的物价来算,三块钱就能买一袋国产面粉。   标准的一袋面粉四十斤,一个人一天只吃面食,也吃不到一斤面粉。   按这个标准来推算,一个人吃得比较丰盛,一个月在吃喝上也就花上十来块钱。   再加上衣裳鞋子、交际游玩等花销,一个人每月花销,也不过五十块钱左右。   算下来,如果不大手大脚地花钱,三万块至少能花上五十年。   就算生活水平再往上,三万块也够花上二三十年。   那周小姐虽父母双亡,未必没给她留下一点家产。   她既然念过新式学堂,其实也能找工作来做。   这个世道,想要无忧无虑是太难。   但拿着三万块小心经营,在一段时间内,还是能过上安生日子。   珍卿奇怪地问胖妈:“三哥给周小姐钱,为什么他们这么积极?难道他们还能得大头吗?”   胖妈嘁了一声,白眼翻得老高,不屑地说:   “我胖妈敢打包票,他们敢要十万,是安心要哄那周小姐的钱呢,周小姐那个呆子,上了新式学堂也不长进,好赖人都分不清。”   珍卿听得直摇头,问:“听说三哥爷爷家里,也是江平有名的大户,怎么四姐那父亲,还要从儿子这里榨钱?”   胖妈又嘁了一声,说:   “什么大户,早几百年就是破落户,他们就是会穷讲究。   “当初,太太嫁到那一家,他们就在卖家业度日。   “亏得咱们太太能挣钱,挣了钱供一家子用,不然,他们早就吃风屙屁了。   “他们现在做买卖的底子,还是太太给留下的。太太当初,为带走三少爷,几乎净身出户,太便宜他们了。”   珍卿还是头一回,听见谢董事长前一段婚姻里的事。   真没想到是这个样儿。   这倒是很好的写作素材了。   珍卿有点纳闷:“为什么不带走四姐?”女孩儿应该更好带走啊。   胖妈也叹着说:   “唉,说那时候,太太跟二小姐,赶着去东洋上学啊。   “四小姐哭闹个没完,死活不跟妈妈走,把自个儿折腾病了。   “那太太就不敢强带走她了,在船上要有点好歹,那是叫天天不应。好歹她也姓陆,总不会治死她吧……”   珍卿听得唏嘘,就算是女强人,该过的沟坎还是要过的。   但胖妈忽然跟她说:“五小姐,再有一个礼拜,端午节的时候,我可就过生了啊。”   珍卿问她:“那怎么的?想让我给你庆祝,给你买个生日蛋糕?”   胖妈不屑地仰着脖子望天,说:“谁稀得吃那玩意儿。那不是,那不是——”   她难得有点扭捏,支支吾吾地,说:“那不是过生日,都有礼物吗?”   说着,她扭着大屁股,就要走出门,珍卿真是一言以尽:“哪有自己开口要的?”   胖妈拧着门把手,哼了一声说:   “自己开口要的,不说别人家里,谢公馆都多了去了。五小姐,你可别装傻,我侍候你够劳累的。   “我也不要你堆金添银,反正你要有心意,让那些人瞧瞧,我没有白当哈巴狗儿,没有白哈巴你。”   说着,她就甩上门出去了。   珍卿动着下巴颏儿,觉得真是世风日下,这老妈子也太狂了,张嘴就想要东西。   想当初,杜家庄的罗大妈,她最讨厌的老妈子,也没说死乞白赖地要东西啊。   时间又过去了四五天。   陆三哥这场感冒,总算是痊愈了。   又是一个礼拜五,珍卿接到古编辑的电话,说《儿童画报》的销量又创新高,这个月底盘账,很快能将第一、二期版税,寄给杜小姐。   珍卿接到古先生的信,这是一件大高兴的事。   第二天,还有一件小高兴的事。   施先生给她拿了本杂志,说帮她投到《轻语》杂志上的作文《六月》,现在已经出版了,六块钱稿费也给她带回来了。   虽然才只有六块钱,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珍卿拿了稿费也挺高兴。   这一天下午,烹饪课上布置了作业,说要这一次周末,请大家给家人做一顿面食。   珍卿本来想着,弄一顿禹州风味小吃——面疙瘩汤,就算交差了。   但是心情亢奋的她,这回决定大干一场,给大家包一顿卖相一般、但味道还行的饺子。   礼拜天的一早上,珍卿跟大厨要了材料,包括猪肉、萝卜、大葱、白菜等。   她打算弄三种口味的饺子——猪肉萝卜馅、猪肉白菜馅、猪肉大葱馅。   稍稍出乎意料的是,刀工不好的杜小姐,切菜就是图一个碎,光是切那么多肉和菜,她就溜溜折腾了一上午。   好不容易把馅料都拌好,眼见已经吃中午饭了——这顿饺子,是赶不上中午饭点了。   雄心壮志的杜小姐,这时候的壮志,已经萎了一半去。   中午吃完饭睡一会儿,杜小姐的雄心壮志,又稍稍回来了一些。   柳师傅说晚上吃肉燕,现在也已经开始准备了。   对珍卿来说,揉面真是个技术活,水放少了干巴巴的,那她就开始再加点水。   结果没留神水又加多了,面团又是软黏黏的,只得又再加上一点面。   胖妈在一边给珍卿打下手,眼见她把个两拳大的小面团,揉来加去,弄成了一个小脸盆那么大的面团。   胖妈杵在一边,看她一会儿加水,一会儿加面的,压着声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家里的大厨之一薛师傅,路过看见顺口说一句:   “五小姐,你要给大家烙饼吃啊,这可够一家人吃的呢?   “你不常干这个,当心明天胳膊疼,那可写不动字啦,干脆让胖妈帮你干吧!”   揉面揉得天昏地暗的珍卿,压根听不见人说话了,她在心里絮絮叨叨的,说这揉面真不是人干的事。   就像女娲造人揉泥巴一样,怪不得她后面揉着揉着,说她“剧务,力不暇供”,累得不行了,就扯着枯藤弹泥水造人,压根儿不揉泥巴了。   就这揉面的活儿,就是女娲娘娘天天干,也未必能够干得了。   眼见厨房忙活晚饭了,珍卿这面才算揉好了。   这后面还要擀面皮呢,这个她实在来不了了,干脆请胖妈和金妈代劳。   珍卿就在一边包饺子,这个她也不在行啊,馅儿的量估不好,有的馅太多把饺子皮撑裂了,有的包好肚子又是扁的。   眼见又快要吃晚饭了,金妈和胖妈帮着珍卿包,三两下就帮她包完了。   等终于坐到了餐桌上,珍卿是身心俱疲,这站了一整天,两条腿好像是别人的,她简直晚饭都不想吃了。   □□姐要笑不笑地,特意挨在她身边坐下,说:   “原说是中午吃饺子,若不是有人助你,我看到明天早上,都未必吃得上饺子。你可真够行的!”   珍卿翻着眼皮乜斜她:“你也未必来得了!大哥别笑二哥。”   □□姐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那也比你强,你看你前两回的作业,一回米饭没蒸熟,一回把菜都炒糊了,让人都没法下口,我做的好歹能入口。”   大家都陆续入席了,看着没精打彩的珍卿,多是要笑不笑的,但基本都不刺激她。   吴二姐笑着说:“万事都是熟能生巧,你还是做饭的遭数太少,多练练就行了。”   陆三哥也洗完澡下来,按惯例坐在珍卿旁边,摸摸珍卿的后脑勺,笑着说:   “听说咱们家五小姐,辛苦了一整天啊。”   珍卿有气无力地,揉了一把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是做不了白案的状元了。”   □□姐嘲笑:“好像你能做红案状元似的。”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5 01:09:01~2021-06-07 01:0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瑭瑭 10瓶;宴霜 8瓶;封涯 2瓶;I'mki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海宁报刊业奇事   这天的晚饭餐桌上, □□姐嘲笑珍卿,说:“好像你能做红案状元似的。”   说得一桌子人都笑,等到菜都上齐了, 各人就开始吃了。   没过五分钟,胖妈他们把煮好的饺子, 用特别袖珍的碗装着, 每人盛了一点上来。   在全班念诗都不怯场的珍卿, 这一会儿, 心还真有点提起来了。   她留心观望大家的表情, 自己先吃了一点菜,候着水饺稍冷一些,她拿汤匙舀个饺子, 小心地吃进嘴里头。   不得不说,这味道真是天下无双。   她也吃过不少地方的饺子,从来没有饺子是她这味道的。   这饺子越品越觉得, 好像是来自地狱的味道。   珍卿趁着还没呕吐, 赶紧把没嚼完的吐到手帕里。   然后, 餐桌上此起彼伏的喷吐声。   连平常无条件支持她的吴二姐,还有最疼她的陆三哥, 也没经过来自地狱的味觉考验, 纷纷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秦管家赶紧悄默声,叫大家把饺子都撤下去。   吴二姐惊诧地说:“我吃到一个大肉丁, 好像没有煮熟啊!小五, 你肉切得太大了。”   杜教授是吃到土的表情, 一直吐好像都吐不尽, 他难受地说:“这饺子皮好像没有熟。”   说着他瞅了一眼珍卿, 珍卿在心里哼:皮没煮熟, 难道不是煮饺子人的锅,瞅她干啥玩意儿呢。   吴大嫂漱完口擦嘴,直摇着头跟大家说:“我看,小妹以后少动厨具吧,往后出嫁的时候,给她配两个茶饭好的老妈子,比什么都强。”   □□姐哼笑一声,乜斜着珍卿道:“还跟我比。”   陆三哥也哭笑不得,摸摸珍卿沮丧的脑袋:“以后要多发扬优点。”   珍卿揉了一把脸,站起来,跟大家拱手说:   “对不住,我亲爱的家人们,虽然态度一丝不苟,但是作品实在献丑,感谢大家对我的批评,还保留了一点温柔。请大家继续享受美好的晚餐吧。”   不管听没听懂,吴娇娇都热情捧场:“小姑说得好,小姑好棒。”   吴二姐也赞同地说:“你这个态度很好。”   吴仲礼也拍手捧场,珍卿又跟大家拱拱手,低调而无聊地坐下了。   杜教授讲得很直白:“她妈也没做饭的天赋,珍卿随着她妈了。以后她自己做家,还是请个厨娘吧,做饭太屈她的才了。”   然后谢董事长也赞同说,小妹的天赋还在念书,女红厨艺不该浪费她的时间。   吴大哥和吴大嫂,也特别热情地附和。   珍卿噘着嘴在心里哼唧,你们语速再慢一点,表情再真诚一点,我才信你们是在夸我。   然后,厨师精心烹制的肉燕,雍容华贵地摆上来。   珍卿觉得太好吃了,真是货比货得扔啊。   陆三哥看珍卿郁闷,忽然想,他要不要多练习一下做饭呢?   时间又过了两天,礼拜二的下午放学,珍卿到邮局里取了信。   回家拆开信一看,古以锦先生说这个月底清账,第一、二期的版税奉上。   信封里除了古先生的信,果然还有一张银行本票,上面金额是一千九百二十块。   古先生在信中告诉她,登着《葫芦七子》的第一、二期画报,初印和加印的,一共卖了约有八万册,平均一期销了有四万册——据说没改版前的《儿童画报》,最好的销量也不到两万册。   一本画报卖八角钱,而合同上约定好的,在画报上连载时版税只有3%。   一千九百二十块钱,珍卿算一算,钱数正好是对的。   珍卿简直高兴死了。   这才是第一、二期的分红。   如果画报的销售,一直保持这个势头,等《葫芦七子》连载完,必然还会出单行本,她后续还能继续拿版税。   用不上一年时间,四五万的花园洋房,也不见得是痴心妄想了。——世上还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吗?!   想杜太爷这一辈子,作为商界百年一遇的废材,他肯定没一次性挣这么多钱,想想觉得自己好棒哦。   珍卿高兴得不得了,一会儿在地上瞎蹦跶,一会儿又在床上打滚儿。   一千九百二十块钱,对谢董事长他们不算什么,可在乡下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好想好想告诉杜太爷!   可是这老头子太爱显摆了!   他说不定会把孙女挣大钱的事,卖弄到睢县周边的几百个村庄都晓得。   不行,不能明码告诉他挣了多少,只能告诉他她挣了钱。   就是只说挣了三十块钱,老头子也一定能高兴疯的。   又一个礼拜天的时候,珍卿针对陆爹两口子的小文章,现在有点陷入瓶颈了,想买点同类型的小报参考下。   路过惊华书局门店时,见他们门口排着好长的队伍。   珍卿就从电车上下来,她特意走到长队那看,果见《儿童画报》卖得火爆。   男女老少排着长队,扬着脖子等着买画报。   轮到最前面的一个男人买时,他一口气说要买二十本,有排得靠后的人,冲着那人扯着嗓子嚷:   “喂,你夯不啷当买那多,人家不要买的啦!”   那个人还是要二十份,还趾高气扬地说:“本人要以画报赠亲友,有钱为何不叫我买?”   珍卿站在旁边看一会儿,见那买了画报的不少人,才走开没几步,就迫不及待地在路边翻看。   有一个人,在珍卿身旁翻着画报,一时看得眉飞色舞,一时又急得直握拳,口里一时哎呦一时嘿,一时又激动地念念有词:   “这该死的裂地妖鬼,红娃历尽千辛万苦,马上就要到得石山,取得烛阴之目。竟然被裂地惊雷术,投到万丈深渊去了,该死该死,真是该死,这可怎么办呢……”   说着他赶紧向后翻看,还一边翻看一边念叨。   这人不觉间把连载看完,一看完急得直跺脚:   “歹命歹命,怎么偏偏断在这里,这是存心让我,一个礼拜寝食不安!”   说着还是没奈何地跺脚,絮絮叨叨地走上马路坐上车。   周围和这人一样痴迷的,那是触目皆是!   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来是结伴来买画报的,听其中一个小伙子说:   “我从现在开始,绝对忍住不看。我要等到本月四期完结,攒够了一整集的内容,我再一次过足瘾,这样才看得比较快慰。”   他的小伙计羡慕地说:   “可是我忍不住的。我每次买两份画报,看完以后裁剪下来,收集成一本册子,用影纸蒙在上面,拿铅笔描着画,这也挺有乐趣的。”   原先的忍耐派的少年,一时听得双眼大亮,肯定是受了启发,他也兴奋地说:“我回去也试一试去。”   诸如这种热情的议论,珍卿听了有几路人了。   想当年她追连载小说,急得抓耳挠腮的,恨不得跳进作者存稿箱里。   再想当年她在杜家庄,一点没有别的娱乐,也拿竹纸蒙在画册上,描画那么糙的《点石斋丛画》,现在也轮到别人来描她的画了。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现在的《葫芦七子》,连载到第二集 《烛阴之目》。   《烛阴之目》讲的是红葫芦大姐先出世,但是人间被黑暗遮蔽,人们长久在黑暗中惶恐度日。   大姐红娃受了女娲娘娘暗示,先要去找到烛阴之目,照亮被南海鬼姑遮蔽的人间。   珍卿给两颗烛阴之目,都取了有暗示性的名字,一个叫可启智,一个方照行。   这俩名字看似无厘头,其实暗示的意思是,用科学来启发智慧,顺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不过,人们都顾着看情节故事,恐怕没兴趣多思索此间深意。   珍卿暗搓搓看会儿热闹,获得了微妙的满足感。   等再次坐到电车的时候,有不只一个人,在讨论《葫芦七子》。   而且有两个女生,在看《十字街头》的月刊,而且正在讨论珍卿的《一间屋子》。   好吧,她在文章书画方面,如今算是小放异彩了。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她也许还真能少年成名呢。   珍卿买了二十份小报,打算回到谢公馆再看。   结果回去先被杜教授说一顿。   他说现在时局看似安稳,但海宁的治安乱得很:街头常有瘪三调戏妇女,打架滋事也屡见不鲜,还有人口莫名失踪。   杜教授严嘱珍卿,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人的。   有道理的话,珍卿自然会听的,她认真地应了杜教授。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今天家里的汽车和黄包车,都叫人占用了嘛,她又着急出门去。   后半天珍卿专心看小报,一个叫《追风寻月》的小报,引起了她的强烈重视。   这《追风寻月》是日报,上面连载着一个小说,叫《江平春事》。   《江平春事》,讲的是十八年以前,江平大户的一位水公子,恋上一个唱青衣的名角儿——一个叫葛兰香的美人儿。   水公子爱这兰香,简直爱得神魂颠倒,不惜跟发妻原配分道扬镳。   这《江平春事》现已连载到,人到中年的水先生,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女,跑到海宁来做点小生意,定住在爱神路的一栋洋楼里。   水先生的老婆葛兰香女士,孩子们上学堂以后,他先生也去上班了。   她整日在家里没有事干,常到同一个里弄的梅太太家,跟那一帮阔太太们打麻将。   这《江平春事》的文笔,真是太俚俗香艳了。   珍卿买到的这一期,特意借一位地砖商人的眼,写到水太太兰香那半老徐娘的风姿:   兰香的丈夫家世体面,也舍得给她花费脂粉钱。   她妩媚的鹅蛋脸儿上,上着浓艳的妆,雪白的一截脖子里,一条赤金色的项链,在头顶强光的照射下,闪着赤花花的艳光。   那位地砖商人崔先生,本说是来看崔太太打牌的。   他却并不用心看他太太的牌,而是一直看兰香背后墙上的花鸟绣屏。   他连绣屏其实也不用心看,他生着细纹的桃花眼,总不老实地去偷看兰香。   梅太太家里的麻将桌布,新近换成灰白蓝格子的哔叽绸,兰香叫崔先生那贼出出的眼,看得出了一身细毛汗。   她心烦意乱地摸了一张牌,随意往牌阵上一码,那只牌却从哔叽绸布桌上,翻着轱辘滚地了上。   兰香下意识弯腰去捡,她极大地弯下上身,她胸前耸屹的丘壑,在她阴丹士林的夏旗袍里,浑似受了惊似的……   兰香深深地喘着气,捡了麻将直起身来,迎头见那崔先生热辣辣的眼,不由得脸红至颈了。   崔先生身前的崔太太,还说水太太何必自己捡牌,挣得脸红脖子粗的,……   其后的连载内容,就写这一桌人,牌还没有打完,兰香不自在地站起来,说家里没有霜糖了,她要去杂货店买点糖。   过了有一刻多钟,崔先生也告辞出来,特意追踪到杂货店,正在那里见到买了糖的兰香。   所谓骚包遇上脂粉客,当下对一了两双含情眼,便晓得是天雷勾动了地火。   俩人耍了一会儿花腔,两下里都有了意,崔先生就带着兰香,去到了他的一处公寓。   这两个人的大和谐运动,还写得颇有俚俗味儿,它是这样写的:   月影儿浓灯影儿照,   珍珠帐底小船儿摇,   红浪头底下翻白条,   双鱼濡沫云雨儿飘,   地下鞋儿一双双,   鸳鸯戏水乐无方;   床上人儿一个个,   比翼双飞离不得……   珍卿掩卷迷思,看得是叹为观止。   论到香艳俚俗一道,这个作者的文风,比珍卿是老辣得多了。   这《江平春事》讲的,分明就是陆爹两口子的故事,连这打麻将勾搭成奸的细目,都跟珍卿调研过后,设想的套路是一样的。   江平的水先生就是暗指陆爹,他太太兰香,就是指陆爹的后老婆曲迎香。   书里的水家和书外的陆家,都是住在海宁爱神路上的,书里的兰香和书外的曲迎香,原本都是唱戏出身的。   这有心人要是想追踪,现实中的陆爹一家,简直是无所遁形的。这陆爹就算没有绿帽子,读者也认定她有绿帽子了。   这个《江平春事》的作者,简直是走了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了嘛!   她刚写成了十来张,讲完了陆爹和后老婆,幸福地在江平过了十几年,最近来动身来海宁找事做。   珍卿揉着她的小脸儿。   这自然不会是谁剽窃他,故事情节不尽相同,文笔也有不小差异。   更何况《追风寻月》这小报上,连载的《江平春事》,故事情节是写在她的前头的。   只能说《江平春事》的作者,和她英雄所想略同啊。   到吃晚饭的时候,□□姐跟大家抱怨,说她陆爹买的那栋爱神路上的洋房,现在出现捐税的纠纷了。   那些收捐的警察们,非说陆爹漏交了建设捐、中证捐等,反正列了将近十个名目,叫陆爹补交三万块钱,要不然就要收房子赶人了。   大家对□□姐的抱怨,基本都不怎么搭理,倒把□□姐气个够呛。   到吃完晚饭之后,还一脑门子官司的珍卿,听谢董事长他们私下聊天,听到周惠珍小姐家的事,她总算是大彻大悟,明白《江平春事》的大背景了。   听说周惠珍小姐的叔伯,原在海宁开了个茶叶店,还有亲友把钱存在周家,他们再用这笔钱放利生息。   原本,周家的日子过得不错的。   但是周小姐的三叔,近一年染上嫖赌的恶习,亲友存在周家叔伯那里的钱,陆陆续续都取走了。   周家的悦兴和茶叶店,近来也周转不灵,已经宣布停业了。据说周家人卖了茶叶店后,也要举家搬离海宁了。   珍卿看着谢董事长,还有吴二姐和陆三哥,他们的反应好淡定好平常,好像听了不相干人的闲事。   他们提也没提周惠珍小姐,仿佛这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周家人在海宁已待不下去,陆家人也快待不下去。   《江平春事》是半个多月前,就开始在《追风寻月》上连载了。   所以说,谢董事长或陆三哥,早已悄悄出手了——压根用不着她来忧心啊。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7 01:09:25~2021-06-08 14:5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薇云重楼 60瓶;羡夜zero 30瓶;桃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10瓶;我不是白白、幼稚打败去痛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话剧表演和约稿   六月末的时候, 培英的男中和女中,在一块开了一次大会,就是陈述教学成果, 总结经验教训,相互交流借鉴一下。   学生代表展望青春理想, 发表学习感言之后, 就是许多汇报性的表演了。   有人朗诵诗歌, 有人演奏钢琴, 有人背英语故事。   规模更大一点的, 就是像二年级的阮小檀,她们整个戏剧社的人,用全英文表演《威尼斯商人》(最精彩的一幕)。   这个《威尼斯商人》, 本来引起了极大反响,但珍卿做剧本的《一间屋子》,比她们的反响更大。   但《一间屋子》反响虽热烈, 却不似话剧《威尼斯商人》, 得到的全是褒奖赞誉。   《一间屋子》的思想内涵, 抨击了封建制度,对女性思想和身体的禁锢, 揭露了女性被物化的险境, 还揭露了女性自己,对女性的轻视和践踏。   这个话剧《一间屋子》, 显然刺激到某些男权主义的神经。   节目评选的时候, 话剧《一间屋子》, 竟位列十大优秀表演作品之末。   《一间屋子》的演职人员, 还被男校的教务长, 拉去灌输了一通女德鸡汤。   他说新一代的青年男女, 都是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员。   女人打理好家庭内务,照应翁姑,抚育儿女,就是伦理秩序的捍卫者,就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和在外打拼的男子一样,皆是国家社会的基石……   男校的这位教务长先生,说话倒还是客气的。   他们的一位赞助者,话讲得简直如谩骂一般,他说珍卿她们是离经叛道,本末倒置,必须及时悬崖勒马,要不然就要取消赞助。   被大家喷了一顿之后,珍卿她们敬爱的教务长——高芹语先生,把她们叫过去,话讲得比较含蓄。   高芹语先生说,这个世道上,不同的人总会讲不同的话。别人讲的诸般话,总有他自己的道理。别人的道理,是不是你的道理,需要个人学会判断和吸收,就是所谓的成长之路了……   珍卿她们六七个人,从高先生办公室出来,裴俊瞩就先冷笑:“这些遗老遗少的思想,就是那间屋子的‘锁头’。”   乐嫣看见不远处,有男校的校领导走过,忙叫裴俊瞩小声点,裴冷哼笑了一声。   忽然一个女孩子走过来,珍卿小惊喜地叫:“荀学姐,你怎么来培英了?”   荀学姐飒爽地笑着:“圣音女中办不下去,我又不能不上学,外祖父让我来培英。”   珍卿赶紧给大家介绍:   “这位是我圣音女中的学姐,荀淑卿,她可是圣音校报的主编。荀学姐一家,都是出版界的行者,普及知识,传播思想,干的是圣人教化的事,我可是很拜服的。”   珍卿又给荀学姐,介绍她的同班同学,如裴俊瞩、乐嫣、米月、熊楚行等。   裴俊瞩她们都感兴趣,围着荀学姐问她,家中都办过什么报刊。   然后大家发现,荀家人参与的报刊,她们和家人竟然都看过。   荀学姐洒然一笑,揽着珍卿拍打道:   “我们家充其量,不过是搬动工,还有传声喇叭,不比你们这等文豪世笔,以文字辩论价值,创造思想,真正是振聋发聩,——”   她们在这条路上说着话,身边一直人来人往,荀学姐说话点到为止。   裴俊瞩干脆提议:“今天图书馆没人,我们去阅览室说话,好不好?”   她们一行移步阅览室,珍卿她们跟荀学姐讲,男校领导讲的女主内的事。   荀学姐感慨地说:“自从六月之后,很多合理诉求的方式,都被当局禁止了。我们家亲友的报纸,也被封禁了许多。现在很多当权者,以为强权就是道理,容不得逆耳之言。   “没有想到,连一个话剧都容不下。”   荀学姐想了一想,看着大家说:   “其实,你们演的《一间屋子》,我自己很受震动,当时观众席里,也有不少学生受震动,说明你们的作品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别有用心的人,是食古不化的头脑。   “现在不少国立中学、大学,很流行借话剧表演,来启发民智,唤醒愚昧。   “我看这个《一间屋子》,倒不如叫这些学校去表演,肯定比在教会学校效果好。”   裴俊瞩他们很热切:“由我们组织一个戏剧社,去外面为大家表演,好不好?”   荀学姐摇了摇头,说:“校方和你们的家庭,恐怕都会有阻力的。   大家知道这是事实,多少都有一点沮丧。   裴俊瞩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说道:   “男校的狗屁校领导,分明是封建卫道士,我们不过排个节目,欲唤醒女界的人,觉悟自强,为自己的人生奋斗,也被他们灌输邪说歪理,岂有此理!”   荀淑卿学姐语重心长:   “这个世界上,卫道士还太多,觉醒者还太少。我不建议你们,抛头露面去表演话剧。倒有一件稳妥的事,我想请你们来帮忙。”   珍卿和同学们,都是洗耳恭听。   听荀淑卿学姐说:   “我想专报一个报纸,对女性教育、引导、启发、帮扶,可以传递知识,导出价值,也可以揭露女性的苦难,展现女性风采。总之,就是开女界新风气,对女界有贡献。   “同学们,我的家人虽支持我,但是我缺资金、缺设备、缺场地,主编可自己充任,可是还缺排版、编辑、发行、销售。   “总之,我特别想和你们这些,朝气蓬勃、满怀希望的女孩子,从一个小报做起,在女界留下一点光辉。说不定做好以后,我们做的事情,还会名留青史的。……   “我真心欢迎你们,各依所擅,各据所长,来向我这个发起者报名……”   荀学姐慷慨激昂的话,把大家讲得热血沸腾。   裴俊瞩热心得很,说她可以负责发行,她这个人就喜欢“主外”;乐嫣文静一些,说她可以投稿……   大家七言八语地讨论,颇有豪气干云的气势。   等事务讨论到最后,确定由荀学姐,负责筹资、寻场地、进设备等,其他人都先去学技术或做文章,争取到暑假的时候,这个报纸就可发刊了。   裴俊瞩她们先走了。   荀学姐拉住珍卿说:   “珍卿,你的《一间屋子》,太发人深省,太涤荡心灵。   “我第一个要请你,做我的特约作家,所有的栏目,你尽情投稿……”   珍卿想到荀美兰一家,心里难免有点犹豫,她还是问出了心里话:   “荀学姐,你办的这个报纸,有意直接对抗当局吗?”   荀学姐复杂地沉默着,然后握着珍卿的手,恳切地说:   “我堂妹美兰家的事,我知道你亲历过。我也心有余悸,其实,我爸爸是商事印书馆的发行经理,他本人并非激进派。   “我原来,受我小叔影响较多,但是六三政变的教训,对我们家是很深刻的。   “我要挖黑暗社会的墙角,就先从女界开始挖,就像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就打造出一群有智慧、有觉悟的娘子军,等到我们的队伍强大人,跟谁对抗都不惧了,你觉得如何?”   珍卿感慨地说:“我未尝不痛恨当政者,但他们亮出了利刃,而觉醒的力量未够,把有限的觉醒者,拿去白白牺牲,我总觉得迟疑。   “如今你这样说,我倒稍微放心些了。”   珍卿和荀学姐,一道往外走的时候,发现裴俊瞩与阮小檀那拨人,在路口那狭路相逢——阮小檀她们的《威尼斯商人》,被评选为优秀作品的头名。   她们戏剧社志得意满,这一会儿她们身边,还围着些男校的护花使者呢。   一个高个头儿的女生,高高地扬着脑袋,冷笑跟裴俊瞩说:   “裴大小姐,之前你大言不惭,说你们的什么屋子,准能博得满堂喝彩,把我们拾人牙惠的西洋剧,衬得什么也不是。现在你怎么说?”   一个跟她神情雷同的男生,也抱着胸冷笑着说:   “你们真是无聊,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学着酸腐文人,煽动人们离经叛道,真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裴俊冷笑着说:“察奇,察丽,你们兄妹俩,早起是吃了榴莲来的?怎么满嘴的大粪味儿——”   阮小檀听得柳眉轻蹙,清清淡淡地说:“大家都是同学,何必讲这么难听。算了算了,各自走路吧。”   阮小檀是个娟秀美人,她有着新式女性的优秀,还有引人怜爱的古典美态,也难怪这么多人追捧她。   阮大小姐一发话,那察奇满脸堆着笑,先恭维阮小姐说得有理。   察奇转过头看裴俊瞩她们,又是横眉冷对的面孔:“小檀大人大量,不跟你们计较,有点自知之胆吧。萤火之光,怎么配与日月争辉,还有什么好讲的!”   其余的男校同学们,虽不像这察奇这么刻薄,也不过站在一旁看热闹。   那察奇在阮小檀面前,简直跟个哈巴狗一样,对着裴俊瞩她们,就差说公主娘娘不计较,你们这狗奴还不滚嘛。   裴俊瞩冷笑着说:“好一位尽忠尽职的大太监啊!”   眼见裴俊瞩的话,把察奇察丽惹恼,这察奇竟还想跟女生动手。   察丽察奇他们示强,裴俊瞩她们也示强,这真要是打起来,到时候在校领导面前,也占不到便宜的。   珍卿赶紧跑过去,拦在裴俊瞩前面,她堆着小可爱的笑,特别真诚地说:   “各位同学,莫要动气,莫要动气,动气伤身啊。   “察同学,你看你一生气,就不像刚才在舞台上那么英俊倜傥了。   “察奇同学,刚才你演的克劳狄斯,奸险之中不乏英武,英武之中不乏感性,感性之中还有癫狂。   “察同学,这么复杂的情感层次,你表现得那么生动,你是专门学过戏剧表演吗?”   别说察同学被她夸懵了,连围观的男女同学们,也都是莫名其妙。裴俊瞩还暗暗生气,觉得珍卿要和稀泥。   察奇同学看着珍卿,有点迟疑地说:“没学过啊。你谁啊你?”   珍卿啧啧有声地笑:“如此说来,察同学莫非是本色表演?所以才能这么出类拔萃?!”   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荀淑卿学姐,还有对面一个高个男生,先忍不住噗呲笑出来。   其后大家都反应过来,多是忍不住发笑的,就属察丽察奇恼羞成怒,察奇推珍卿一把:   “你是个什么东西,趁我还跟你讲风度,快点给我道歉,别给脸不要脸啊。”   珍卿还是笑眯眯的,看着暴躁的察丽察奇,很有求知欲地,和声细气地问:   “你们各位谁给我脸啦?人人都只有一张脸啊,把你们的脸给了我,你们是有谁不要脸了吗?”   察家兄妹嚷骂起来了,裴俊瞩她们也不甘示弱。   珍卿啧啧看一眼阮小檀,提高了声音说:   “还是有的人,天生有两张脸、三张脸,给别人匀出来一张脸,自己还多得用不完?”   那帮男校同学,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见察奇要暴走打人,就稍稍地拦一下他。   米月她们就笑着说:“察奇,看来你的克劳狄斯,果真是本色表演啊,暴躁阴沉,癫狂错乱,神经病啊神经病,本色出演的神经病……”   这时候围观的人多了,不少人都在那看笑话,察丽气得脸红脖子粗,气极败坏地嚷:   “你们仗的谁的势,敢这么侮辱我们,晓得我爷爷是谁吗?!我叫我爷爷教训你们!”   珍卿看裴俊瞩走上前:“你爷爷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是已经——”   珍卿拦住她的话头,笑眯眯地跟察丽说:   “察同学,你要不晓得你爷爷是谁?回去问你奶奶,不就晓得了吗?我们又不知你的家谱,哪里晓得你爷爷是谁?”   听得周围的人,都一哄地拍手大笑,起哄说叫察家兄妹,就回家去问奶奶。   阮小檀从没这么丢人,她一句话也没说,冷着脸自己走开了。   察奇和察丽两个,放狠话叫珍卿等着,也跟在阮小檀屁股后面走了。   男学生那一堆里,那个个头最高的,最先领会珍卿说的“本色出演”的,拍着手笑呵呵地说: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我是培英男中,三年级卢君毓,小可爱,交个朋友吧。”   珍卿看他伸出的手,本着尽量少树敌的原则,倒没必要跟这个卢某呛声,但犯不上跟这男生太近,就笑眯眯地说:   “我刚才玩泥巴没洗手,未免把细菌传给你,手不必握了吧。”   另一个男生笑嘻嘻地说:“没洗手怕什么,我们也喜欢玩泥巴,从你手上拿点现成的,那不就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了。”   那个叫卢君毓的学生,赶紧拍了这男生,小声斥道:“别胡说八道。”   卢君毓替同学道歉,说:   “他是不学无术的,不晓得什么意思,就把诗拿来胡乱念。   “今天实在失礼,改天我做东,请你们到游艺园玩,当作赔罪,珍卿小姐,裴小姐,你们意下如何?“   但裴俊瞩就跳出来,打开那个卢君毓的手,说道:“你不是哈着阮小檀吗,现在又纠缠珍卿做什么?”   荀淑卿学姐也上来,若无其事地说:“珍卿,你不是要给我拿稿子,快下学了,赶快去吧。”   珍卿跟这帮男生,略点了一点头,不大感兴趣地走开了。   卢君毓并不觉得失落,反而含笑看她们走远,刚才说“你泥中有我”的邵棣,狐疑地问:“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看的呢?”   卢君毓拿手帕擦脸上的汗,笑微微地说:“你不觉得,她好可爱吗?”   邵棣不以为然:“还没太长开呢,可爱管什么用?还是阮这样的有风情!”   礼拜天后又是周一,教国文的施先生,上完课又把珍卿,单独叫出去谈事。   施先生笑得和蔼可亲,跟珍卿说:   “《十字街心》的编辑之一,魏经纶先生,说是你父亲的朋友,也很欣赏你的笔墨。   “没料到你的文章,也写得这么好。魏先生的意思,想向你直接约稿,珍卿,你的意思如何?”   珍卿不高兴沾杜教授的光,问:   “施先生,以你看来,魏先生在意我多些,还是在意我爸爸多些?我的资质,足够叫魏先生青睐吗?”   施先生不由轻笑,觉得小姑娘挺有个性。   他笑着跟珍卿说:“你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怎么现在倒自疑起来?”   到礼拜二的晚间,魏经纶先生,跟杜教授一同到谢公馆。   魏先生给珍卿,带了《十字街心》的往期刊物,杜教授大手一挥,说珍卿不必看这些。   他说珍卿的文字风格,是在委婉冷静的叙述中,造成一个非常有冲击力的结果。   她应该发扬自己的文风,而不应受别人的影响,别人的毕竟是别人的,而不是她自己的。   三个人谈了一晚上,魏先生叫珍卿,任意找主题发挥,杂文、散文、诗歌、小说,任何稿子他都来者不柜的。   反正就是很看好珍卿。   至于稿费,暂定一千字十二个大洋。   这个杜教授笑得哟,像个咧嘴大公鸡一样。   魏先生夸奖珍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珍卿这个稿费水准,比杜教授初出茅庐时,高了何止三四块。   原本荀学姐要办报纸,珍卿琢磨想写一写她父母的故事。   现在荀学姐的报纸,还在草创之中,倒不如先写给《十字街心》,能赚一点是一点吧。   她现在被不止一家报纸约稿,看来有一点要火的节奏。   她根据父母逃婚私奔的事,先写了一个故事的梗概:   地主家的大小姐贞夫,自幼丧母,父亲继母管得苛酷,动辄捶笞恶待,幸亏祖父还慈爱怜恤。   贞夫的未婚夫一家,家风保守迂腐,夫家对贞夫的言行举动,都极尽苛刻禁锢——甚至不许她随意笑。   后来贞夫祖父过世,她伤心卧病,姨母将她接去养病。   贞夫在姨母家,遇到姨母的干儿子仲宣。   仲宣在市里上中学,常给贞夫讲外头的事,还给她带进步的书籍报刊看。   贞夫渐渐觉醒自我,她不甘为人摆布的命运,义无反顾地跟仲宣相爱了。   一个风雨凄迷的夜,他们匆匆逃离故乡。   他们流浪到大城市,靠着变卖贞夫的首饰,还有仲宣做抄写、会计等散活,维持着辛苦的生活。   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但最后只剩下一个女儿阿葵。   后来,他们辗转回到故乡,虽为乡人所轻贱,还是忍辱含垢地生活。   贞夫最终未能战胜病魔,临终前留下遗言,教女儿从今往后,无论如何都要读书。   但贞夫病逝以后,他的丈夫仲宣殉情了。   他们的女儿阿葵,流落到了表姑母身前。   表姑母是仲宣的原未婚妻,对仲宣的逃婚耿耿于怀,于是挟恨报复他的女儿阿葵。   阿葵牢记母亲的遗言,表姑母不叫她读书,她就千方百计地偷着学字读书。   十年以后,表姑母把阿葵,许给一个年老瘸子。个性强硬的阿葵,下定决心要逃婚。   表弟阿黎是个心肠不错的人。   他联络了同学帮忙,把阿葵带到遥远的大都市。   阿葵没有足够的盘缠,于是到了大城市以后,她一边做工挣钱,一边进了收费低的打字补习学校。   两年以后,她找到一份打字员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上夜校。四年后,她考进女子师范大学。   她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中学□□。   阿葵的一位女学生,被她父亲活活打死了。   阿葵和同校的老师同学,要出庭为学生证明冤情,遇到了美国留学回来的表弟阿黎。   阿黎正是冤死学生的母亲,请来的辩护律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8 14:55:19~2021-06-09 15:5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777_2 20瓶;栗子蛋糕 19瓶;咕咚来了! 5瓶;萍萍、23155266 2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膜拜这画坛大师   珍卿根据父母的故事, 写的这短篇小说,在残酷的现实和希望的未来中,徘徊来徘徊去——最后取了个单字名, 叫《逃》。   不到两万字的小说,她先后修改了五六遍, 还是决定在残酷中, 给人不止一线的希望, 让阿葵的结局美好一些。   珍卿自己觉得这小说, 对社会黑暗的揭露, 不像有些大家那样血淋淋的,不够深刻彻底。   但魏经纶先生倒还满意,他说现在的许多作家, 对这个吃人的社会,揭露得深刻而恐怖,有时候会适得其反, 打掉很多人薄弱的信心。   而珍卿在小说《逃》中, 让人们寻找希望的路径, 就是教育。——这对世人是很好的启示。   而杜教授看了却哭得要死。   因为珍卿给文中的仲宣,安排了一个殉情的结局。   杜教授哭着问珍卿, 是不是觉得, 爸爸该给妈妈殉情,爸爸不该再结第二次婚。   杜教授这么一问, 反倒把珍卿吓着了, 她说当然不是这意思。   她这样安排仲宣的结局, 是想让爱情凄美一点, 也是为了展现阿葵这个人物啊。   ……   没两天就到了端午节, 这一天正好是礼拜五, 第三节 课上网球课。   不少同学都在场地上对打。   珍卿在场地边扎着弓步,一直不停地练习挥拍子。   海宁七月的阳光,着实有点烤人了。   珍卿拿帕子稍微擦一擦汗,继续拿好弓步,孜孜不倦地挥着球拍子。   好容易挨到下体育课,运动短裤下面的光腿,都被晒得热热的。   跟先生还了网球拍子,珍卿去更衣室换好衣服,到置物柜里拿书包,和裴俊瞩、乐嫣她们,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今天是端午节,谢公馆的大师傅们,早几天就在准备各种好吃食。   她垂涎了这么几天,就盼着到今天的正日子,能大快躲颐一番。   端午节不是法定节日,培英女中的洋顾问,也不太在意中国的传统节日。所以端午本来没有假的。   培英女中的一众师生,之前向洋顾问和校长请愿,才争取到这后半天的端午假。   而且海宁这一阵子,有些局部的传染病疫情,学校明天也要打扫消毒。   所以她们周六也可以休息,等于这个周末共休两天半,想想都觉得是美事。   珍卿从校门里出来,跟同学们道了别。她在外面看了一圈,没瞅见黄大光,却听一个人叫她:“杜小姐——”   珍卿扭头寻找声源,是常给三哥开车的徐师傅。   她就拎着包袋跑过去,徐师傅请她上车,坐上车跟她说:   “杜小姐,抱歉突然来接你。实在是事出突然。   “陆先生之前就说,你有画画的才能,不想你荒废了天赋和热爱,一直想给你,物色一位大师做先生。   “之前那个,那个名画家,叫慕江南的先生,年初去欧洲办画展,结果他们的赞助者跑了,经费说不够用了,他们一队人就陷在欧洲回不来。   “陆先生听说以后,立刻托朋友转达意思,赞助了他们的画展……等于救了他们的急,慕先生感激陆先生,说愿意见一见你   “没想到,慕先生老婆死了,伤心啊,说病得月余起不来床。   “今天说能起来床了,就给陆先生打电话,说带杜小姐见一见。”   珍卿完全意料之外,问徐师傅:“你的意思,三哥之所以赞助慕先生,是为了让我拜师父?”   徐师傅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陆先生为杜小姐拜师,观望了多少大画家,嫌这个会得太少,嫌那个太虚头巴脑,挑来选去,就看中了慕江南先生。   “为这个找先生的事,陆先生真是费尽心机啊。”   费尽心机?好像是个贬义词啊,不过珍卿也无心纠正他。   她赶紧整理一下形象:   把衣服褶子都扯好,把两条麻花辫重编一下,发带也赶紧整理服帖。   一低头见镂空凉鞋上,扑着一层薄薄的浮尘,她赶紧拿帕子擦拭干净。   慕江南先生的画展,珍卿只有幸看过一回,但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画展上的每一幅画,她都好喜欢好喜欢。   可惜她来不及多看两回,就听说慕江南先生,带着他和朋友的许多画作,到欧洲办巡回画展去了。   慕江南先生学贯中西,少年成名,早就是国内炙手可热的画坛圣手。   他又在东洋、南洋、西洋都办过画展,现在已有蜚声国际之势。   可以说,只慕江南先生一人,就为中国人的绘画艺术,赢得了国人梦寐以求的国际盛誉。   她杜珍卿竟然有机会,拜这样的大师为师吗?——虽然还是不一定的事啊。   车子开到中国艺术大学时,珍卿首先看到路边的三哥。他身边还站着三个男女。   三哥一只手插在兜里,闲闲地站在马路边。她身边有个女孩子,正仰着头跟他说话。   那个女孩儿生得娇小,穿着荷叶袖的白衬衫,下面是石青色的褶裙,脚下是白皮鞋,头上顶着意大利草帽。   撇开别的不说,这女孩子挺会打扮。   珍卿这一会儿,倒没有别的念头,她快要见到慕大师,心里这个紧张哟。   珍卿从车子里下来,徐师傅帮她打上洋伞,三哥从那几位男女中,率先走过来拉过珍卿,给那三人介绍说:   “叶先生,陈小姐,莫先生,这是舍妹珍卿。”   然后,他又扭头给珍卿介绍说:   “小妹,这位莫先生,是巴黎美术大学的博士,学的是西洋油画,也是慕江南先生得意高足。   “这位陈小姐,是法国里昂大学高材生,如今又跟莫先生学画,可谓女界之先进人物……   “叶知秋先生,是慕江南先生小弟子,也是中国艺术学院的大学生……”   那陈小姐矜持地笑,跟珍卿客气地握握手,又扭头跟三哥说:   “陆先生过誉了,我倒愿意多做事,就是年纪轻、能力浅,还是需要多学习,更要向令堂那样的女界前辈,多多学习请教。   “只是晓得她诸事缠身,日理万机,不敢轻易去打扰。”   三哥就应付陈小姐两句,见那个叫叶知秋的学生崽,用一种学艺术的人,特有的单纯眼光,细细打量了珍卿一番,不掩喜爱地问珍卿:   “杜小姐,你的气质由内而外,散发着让你与众不同的灵气。端午放假,我们要去郊外写生,你来做我们的model,好不好呢?”   陆三哥的注意力,完全被调动过来了。他揽着珍卿的小肩膀,把她拉离了叶知秋,不动声色地笑:   “慕江南先生,吃午饭了没有?我们是否立刻面见?”   叶知秋愣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说道:   “老师早饭是才吃的,他本来正准备作画,来了一位倒卖艺术品的掮客,絮絮说了一个小时。   “现在陆先生和杜小姐来了,正好赶走这个油滑的掮客,正好免了老师受他聒噪。”   说着,这位叶知秋小哥,就一路引着他们,走过稍嫌安静的校园,到了一栋颇具艺术气息的楼前。   这叶知秋小哥,显然是比较亲近的学生,说了慕先生今生的情形,莫先生和陈小姐,也跟珍卿两人一样是听客。   都说奴似主人形,从学生也可揣测老师的性格。   在他们两个生人面前,这叶知秋说话也随心所欲。   大约这位慕大师,大差不差,也是这种艺术家的性情格调。   等他们走进慕先生的画室,迎面一阵西洋颜料的味道。   这颜料的味道,香而不刺鼻,是比较上等的画料。   这画室里光线较暗,错落地摆着一些画架,。   里面有一个穿西装的小胖子,对一个穿蓝布围裙的中年男人——他正站在凳子上关窗,笑迷迷地说:“慕大师,梅老板说还能加一些。”   然后这边的叶知秋小哥,就亮了一下高嗓门,说:“老师,陆先生和她的妹妹来了。”   那个穿着蓝围裙的男子,扭过头来看她们,脸上还留着思索的遗迹——他随即从椅上下来了。   他赶紧走过来迎接客人,让学生叶知秋去沏茶。   这宾主之间还有些生疏,就借议论酷热的天气,彼此间稍微熟悉一下。   刚才跟慕先生说话的,小胖子中年人,像个弹跳球一样弹过来。   他热情地过来跟陆三哥寒暄,一迭连声地问陆三哥,最近生意怎么样,谢董事长好不好,全家老老少少怎么样。   然后,好像这小胖子是主人家,絮絮地向慕先生等介绍着,谢公馆的主人们,为灾区奔走募捐的事。   专注倾听的慕先生,反倒好像成了他的客人。   慕先生看了珍卿两眼,有点沉郁的眼神,看起来并不尖刻,但他没有过分关注珍卿,觉得就是个寻常的富家女吧。   珍卿暗暗打量着,这位声名在外的慕先生。   第一印象觉得,这个人病弱而悒郁,脸上不少细碎的纹路,颧骨略微显高,眼下两只沉重的眼袋,好像随时要落到地上——确实一副羸瘦抑郁的样子。   他乱蓬蓬的头发,还有随意的穿着,乍一看让人觉得他像个粉刷匠。   你只有仔细看他的眼,看到他眼里幽幽的光火,才能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一会儿,这小胖子掮客听说,陆三哥特意带妹妹来拜见慕先生。   他就以特别饱满的热情,描述慕雁归先生,在西洋、东洋、南洋办画展的情形。   说慕先生每到一地办画展,立时造成轰动效应,各界人士蜂拥而至来,争睹慕先生的画作。   在南洋的时候,只一幅《月夜》,成交价就是十万。   还有那些花鸟虫鱼,很受东洋人的追捧,小小的一幅小品画,价钱都能开到四五万。   就这还有好多人抢不到,懊淘得哭天抢地,啧啧,那场面,简直太让国人扬眉吐气了。   珍卿默默听他演讲,明明说的是实情,却被这个油腻夸张的小胖子,说得好像虚假的事一样。   慕先生卖画挣这么多钱,怎么画展还会经费短缺呢?这就是一件怪事了。   那位巴黎美大博士的莫先生,年龄约有三四十,据说与慕先生是亦师亦友,他就笑着说:   “慕先生,您在海外巡展的情况,我只恨没有身临其境,一睹先生的伟岸风采。   “先生许多大作,我也未曾亲见,今日有贵客在此,何不让我也沾一沾光,观赏一下先生的大作呢?”   慕雁归先生也不推拒,就走出这个画室,把大家引到另一间大画室,向人们逐一展示他的作品,还有一些私人的藏品。   这慕先生的画作,题材范围很广,包括山水、动物、人物,尤其是动物和人物画得多。   有一幅半人高的画——《野宴》,描绘的是一群师生郊外野餐,在一块儿纵谈高论的情景。   画中每个人的体态表情、衣理皱褶,都画得惟妙惟肖。   那种青春洋溢的感觉,那种似乎要诉说什么的韵致,简直要把观画者吸附进那画里。   而花鸟虫鱼等小品画中,珍卿特别喜欢一幅《锦鸡图》。   那只锦鸡的构图布局,已经高出旁人一大截,更别提那色彩的绝妙运用,使那锦鸡神气活现的样子,简直呼之欲出了。   珍卿每看一幅慕大师的画,都忍不住在心里,不停地念“好牛好牛好牛”。   后面又看了些《牧牛图》《春景图》,还有慕先生作的自画像,还有给他妻子画的小像,都让珍卿大开眼界,大饱眼福。   珍卿虽说功力比不上大师,但她长着眼睛有鉴赏力啊。   这慕江南先生,融合西方的技法和颜料,却表现出中国式的审美情趣,表现人物景象,形神兼备,活灵活现,简直是太厉害了。   慕先生才四十多岁,但在绘画成就上的创新,就比珍卿的李师父牛多了啊。   什么叫画坛巨匠,什么叫时代巨擘,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真是活该他蜚声中外啊。   看过慕大师的私人画室,慕先生又带他们,到美术系的画室参观。   这里也有慕先生的大作,但还是以学生作品居多。   慕先生平实淡泊的态度,搭配他惊人的艺术才能,给珍卿留下的印象非常之深。   后来,慕先生看了珍卿随身的速写本,他说珍卿有一些基本功,而她的素描,取景构图富于创新,还是很不错的。   到了这个时候,慕先生不但愿意多看珍卿两眼,而且顺势点拨了她几句:   “……绘画的艺术,和其他艺术一样,在求美、求善之前,先得求真。   “求真绘真,就必须有扎实的基础训练,要以精益求精的态度,来认识客观的事物,并在意识里加以提炼、提高……要做好基本功,必须有比常人多出千百倍的耐心和耐力。”   珍卿心里明白,慕先生说的基本功,既是脑力劳动,其实也是体力劳动,总之要长年累月地写生,勤练不辍才行。   慕先生虽然态度冲淡,偶尔还会失神发呆,但珍卿感觉得到,他对自己没什么不满意。   等双方了解得差不多,慕先生就告诉珍卿:   “我先前生了大病,近来居家休养,虽然有心做事,只是精力还不够。目下,也没有在艺大上课,   “我现住在中古文艺书馆。下回来之前,带上你的国画和水彩画作品。我们先谈一谈,看一看,探讨一下国画与西画,其中可相互借鉴之处。”   谈一谈,估计就是谈学画的经历、心得;看一看,可能要看她具体的程度。   叶知秋比珍卿还兴奋,他拍着手说:“这一下好了,成了我的小师妹,想找你做model,也容易了。”   陆三哥就注意到,那莫先生和陈小姐,表情是有些微妙的,尤其是陈小姐,明摆着的不高兴。   慕江南先生大病初愈,陪客人们活动了许久,他不免现出疲态来。   就由叶、莫、陈三人,陪着珍卿和三哥,去外头补一顿午饭。   从中国艺术大学出来,莫先生才告知三哥与珍卿,之前六三政变中,慕先生的一位爱徒,不幸罹难。   这件事过后不久,慕先生的爱妻也因病离世。   慕先生伤心刺激太过,因此大病一场,连精神都大大地衰落了,跟从前意气风发的他,浑然变了一个人。   珍卿心想,慕先生倒难得是个情深意重的人。   出来吃饭的时候,三哥先问珍卿想什么,   现在已经一两点钟,珍卿也不挑三拣四了,车子走了一段路,   就看见一家淮阳菜馆,她说:   “三哥,我们就吃淮阳菜吧。”   陈小姐笑着跟珍卿说:“小妹,淮扬菜太油腻啦,对肠胃不好的。”   她扭头又对三哥说:   “陆先生,前面的街角,新开一家法式餐厅,我们去吃法式bifteck,又健康又雅致。   “小妹,法式bifteck很健康的,还有甜点也很好的,拿破仑酥和马卡龙。小妹,保准你们小女孩儿会喜欢的。”   这位叶知秋小哥,翻了个白眼讽笑说:   “这么热的天气,天天吃牛排,不怕上火的吗?”   陈小姐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忍耐着没有吭声。   倒是她的老师莫先生,笑呵呵地跟叶小哥说:   “知秋,上火是落后的概念,不科学的。中医里说的上火,究竟有什么指标呢?为什么不同的中医,各是各的治法呢?   “你再想想,为什么现在,都说中医是伪科学,不准他们公开营业?人家西医样样有指标,治起病来条理明白,说治好就治好了。   “一天吃一顿牛排,不至于让人生病的吧。”   叶知秋小哥讽笑一声,抱着胸没有再吱声,但摆明了跟莫先生和陈小姐,有点儿不大对付。   不得不说,搞艺术的人就是有个性。像谢公馆的人们,对着不喜欢的人,也不会这么七情上面的。   珍卿还是信中医的,想想她的眼病,就是一个神奇偏方治好的。所以,她见不得有人这么嫌恶中医。   因此她对这莫先生,观感降低了一些。   陆三哥吩咐徐师傅,先去陈小姐说的,那家新开的法餐厅看看。   等到了地方以后,只从汽车里向那法餐厅看,也晓得里面人很多,好像还有人站着在等位。   那叶知秋小哥,冷嘲热讽地说:   “陈小姐,看来跟你一样,喜欢吃bifteck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这吃惯bifteck的人,不晓得要提前预约吗?”   那陈小姐绷着脸不讲话,那莫先生赶紧打圆场:   “离艺大不远,有一家德国餐厅,那家餐厅很大,寻常是坐不满的,不如我们再转回去,陆先生、杜小姐,你们觉得如何?”   都晃到快两点钟了,珍卿当然没什么意见。   陈小姐和叶小哥,都存着气不说话,眼见气氛太过尴尬,莫先生就向陆三哥递了个话头:   “欧洲各国的饭,我也尝过不少,陆先生自幼留学东洋,只不知道东洋饭,究竟怎么样?有没有能入口的?”   三哥也捧他的场,就开始述说起来。   那时候大家在东洋都念书,陆三哥更在中学里寄宿,自然是东洋人吃什么,他也随着吃什么。   寻常就是吃海带卷的家常寿司,有时直接吃东洋米饭,还配着腌鱼、腌菜、炸菜等小菜吃,平常也喝了不少那里的酱汤……   然后就着饭食的话头,陈小姐和叶小哥,也加入了话题里面,等到了莫先生说的德餐厅,大家总算又能正常说话了。   折腾了这一大通,终于坐上宽敞的餐厅,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   五人点完单之后,莫先生大约觉得,场面又有些冷了,他又提起刚才的话题,跟大家讨论,哪国的饭菜最好吃。   陈小姐比较赞誉法餐,莫先生说中国菜丰富些,陆三哥就说一早在外留学,吃饭是为了饱肚,本来没觉得多大区别,近来倒是更喜欢中国菜。   珍卿饿得前心贴后背,一点儿不想说话,三哥叫侍应先上点面包,让珍卿先吃一点面包垫肚子。   陈小姐还兴致勃勃地,问三哥:   “陆先生,你九岁就留学东洋,对东洋感官如何呢?”   陆三哥的神情很平淡,还是比较理性地说:   “东洋人明治维新后,变成工业化国家,他们技术很好,国民也很严谨、勤劳,但说到感官如何,大部分留学生,对东洋人较为反感。”   陈小姐好奇:“他们欺负人吗?”   陆三哥点点头,说:   “大事上不必多说,留学生难免受两国政治影响。小事上的不公平,那更是不胜枚举。”   陈小姐问怎么不公平。   三哥看那叶知秋,毫不掩饰地,总是盯着珍卿看,一会儿看她的脸庞头发,一会儿看她的肩膀腰身。   珍卿吃着面包不觉得,陆三哥不免觉得,此人就算是学艺术的,也未免太过放肆了。   陆三哥就笑一笑,对提问的陈小姐说:   “方方面面的小事,多得让人气不过来……   “比如学校里交实验费,中国学生和东洋学生交得一样多,但中国学生分到的实验材料,不是不够好,就是缺东少西,跟他们东洋人交涉,又往往没有结果。   “……他们医学生上解剖课,练习在尸体上找筋肉、神经、血管。   “给中国人分派的尸体,总是临近暑假才派,派的尸体往往发臭,而且还会把病死的尸体,派给中国学生,有时候竟然是得结核病的死尸……   “那种尸体还有传染的危险,这是家母和家姐的亲身经历……   “用这种病体做生理解剖,在东洋也属于违法,可是中国留学生,往往没有地方说理……”   珍卿就看见,刚才还笑得甜美的陈小姐,表情定定的,眼睛发直地看向珍卿身后。   连原本贪看珍卿的叶小哥,都觉得喉间不适,表情有点不自然了。   珍卿也随着陈小姐向后看,有个男人在吃炖牛肉,那牛肉汤的颜色鲜明,牛肉是深赤色的,还有黄的土豆,红的胡萝卜——看起来挺好吃的嘛。   珍卿回过头来,大家的前盘都来了。   三哥、莫先生点的是几块猪肉,珍卿和叶小哥,点的都是甜菜根配鲱鱼,陈小姐点的是土豆沙拉。   珍卿拿起餐具开吃了,就见对面的陈小姐,看着大家的几盘前菜,一时间眼睛更发直了,好像精神濒临崩溃似的。   珍卿刚把鱼喂进嘴里,就见陈小姐“唔”一声,她一手拿帕子捂嘴,一手按着胸口,眉毛都要扭歪了。   然后她又“呕”了一声,就从餐桌上跳起来,撞到一个上菜的侍应,她顺手抓着那侍应,赶紧问他洗手间在哪儿。   眼见陈小姐要跑远了,莫先生也连忙跟上去。   珍卿又吃一块鱼肉,有点难以理解:这民国的娇小姐,胃这么浅吗?听点解剖尸体的事,生生地恶心吐了?   珍卿看向身边的陆三哥,他正优哉地切着猪肉,没啥特殊的反应。——显然是故意的了。   ……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得好费脑好费心,求鼓励求支持……   不要讨厌我男主啊啊啊感谢在2021-06-09 15:51:41~2021-06-10 18:1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 10瓶;whit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你避我退心事隐   这一间德国菜馆里, 陈小姐被恶心到洗手间去,没走的叶小哥的神情,也是一言难尽。   但他竟然强颜欢笑, 跟珍卿提了一个糟糕的话头:“小师妹听医学生的事,竟也能面不改色, 饮食如常, 神经真是强大啊!”   珍卿随意地讲道:   “我姐姐是医生, 回家难免讲到病人, 像什么大肠穿孔粪便性腹膜炎、肝硬化有腹水、皮肤疱疹呐, 我一开始也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总怕她提起医院的事。   “不过, 如今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   珍卿又切了一块鱼吃,这叶小哥看着珍卿, 再看她送到嘴里的鱼, 忽觉喉间一阵涌溢。   他只来得及说一声“失礼”, 也赶紧捂着嘴跑了。   陆三哥切着肉,忍俊不禁地看珍卿:“你吓着他了!”   珍卿耸肩摇头, 费解地问:   “叶先生是富贵少爷吗?承受力这么差?我说什么了呀?”   这叶知秋老盯着人看, 还是有点烦人的,哼, 她也是故意胡说的。   陆三哥也耸肩而笑, 优哉游哉地吃肉:“艺大的学生, 多是出自有产者之家, 要不然也交不起学费。”   等三哥把头盘菜都吃完了, 用柠檬汁漱一漱口, 拿餐巾擦一擦嘴后,餐巾被他随手放在桌上。   他拍一下珍卿脑袋,说:“乖乖坐着,我很快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小姐从洗手间出来,像被抽魂炼骨了一样,走路都踉跄打晃了——莫先生在身边扶着她。   三哥关切地上前问候。   那陈小姐捂着胸口,连连冲三哥摆手,摇晃着向门外走过去,莫先生也连忙跟了出去。   珍卿的前菜也吃完了,陆三哥回来跟侍应说,陈小姐和莫先生,他们后面点的菜都取消。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珍卿已经在喝汤了,叶小哥终于姗姗归迟。   他也像一条缺氧的鱼,有气无力地回到座位,看着珍卿和三哥吃饭,他是一点也吃不下了——他跟侍应说,后面的菜都取消。   但叶小哥也没立刻走,就是在一边硬挨着,现在也不盯着珍卿看了。   就这样闲挨了一会儿,叶小哥看时间说两点半了,他要回去帮慕老师收拾东西,他也告辞先走了。   不过他临走之前,也没忘记跟珍卿说,请她好好考虑当model的事。   等该走的人都走了,珍卿还是慢条斯理地喝汤。   三哥笑着跟她闲话:“觉得这帮人挺麻烦?”   珍卿重重地点头,借以掩饰强烈的情绪:“就是慕先生,看着还正常些。”   三哥笑着说:“慕先生请你,去他的下处学习,其他的人,你未必要多打交道。”   珍卿突然看住陆三哥,她眼中的光是细碎的,晃动的,   她握着三哥的手,情绪是深婉含蓄的:“三哥,谢谢你。为了给我寻先生,花了许多心血。”   三哥轻轻地笑,眼神也格外绵柔,语气却是随意的:   “异日你若名扬中外,他人提起你来,也要说我为你延请名师,有益教之功,三哥不也与有荣焉啊?”   三哥说到这里一顿,不动声色地补充说:   “你跟四姐是一样的,她在舞乐方面有天赋,我也要尽力栽培她。你不必觉得亏欠于我,本是我甘愿做的事。”   珍卿拿三哥的手,捂着自己的脸,若非在公共场合,她现在真想抱一抱三哥。   无论遇见什么样的人,总是对你最尽心的人,让你最有安全感 ,让你最能信赖的。   无论三哥是不想浪费了她的天赋,还是想在继妹身上投资,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她都觉得太有爱了。   人间得此三哥,此生夫复何求?   也正因为如此,她反倒更加心生胆怯:这样好的三哥,做她一辈子的哥哥,是否比做/爱人更长久?   过了一会儿,情绪平息下来,珍卿坦然地问出来:“三哥,你这样出脱的单身汉,是否很多人爱慕你呢?”   陆浩云闻言,一瞬间眼神深邃,默了片刻,他郑重地解释说:   “别人是否爱慕我,于我都无关紧要。   “小五,我的事业正是百尺竿头,正要专心致志地应对。两三年内,我都无心交往女友,也没有结婚的计划。   “更何况,心仪之人难以恰遇,也许我还要等一等的。”   陆浩云敏感地意识到,小妹刚才提的问题,无意间表露她的一点心迹——她问是否很多人爱慕他。   这个问题,源于刚才的陈小姐,或者——还有寄住谢公馆的钱明珠。   陆浩云的心里,生出一股怪诞的甜意——她对他的情感,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延伸;也许她并未完全自知,要不要点破一点东西?   不不不,不必急于点破什么,这样也许会吓到她,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到她明确地决定,她想有什么样的人生,她想要朝什么方向走。   陆浩云想得清楚,固然他很喜欢她,也有情不自禁,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但是过早地沉迷情爱,甚至过早地结婚生子,都是对小五天赋的浪费。   正是因为,他对她有深挚的情感,他才更应该,最大限度地成就她,成全她。   他一直有清醒的认识,他若真爱一人,必会让他的爱意,以这一种姿态呈现,而不是肆欲恣情,不计后果。   他的眼神是隐讳的热烈,似漫不经意地解释:   “我在欧美待了七年,不对女士失礼,是骨子里的习惯,其实不喜欢的人,总是有一个态度的。   “刚才陈小姐提前离场,不就是因为我的态度吗?   “不过有时候,你自认没有越界,也并无爱意的暗示,还是会被人误解:旧式的女孩子,有时让人难以理解。”   珍卿立刻明白,他是在说周惠珍,还有不久前的明珠表姐。   这番话是在给她解释,但珍卿听在心里,却莫名有种警惕感:她在跟三哥相处时,也许也当时时自省,有没有自作多情的时候。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过分揣摩他的言行。   自作多情是有的,妄自菲薄也是有的。一个人再聪明,也可不悉知另一人的心事,发生误解也是有的。   他们两个吃到甜点,忽然徐师傅走过来。   他一屁股坐在三哥身旁,把惊华书局的《儿童画报》,兴匆匆递给三哥,说:   “陆先生,第四期的加印出来了,一出来又被抢光,我鞋差点被人踩翻。”   珍卿立刻好奇,徐师傅买来《儿童画报》?   难道三哥把她是作者的事,告诉这个徐师傅了?   徐师傅却兴匆匆,跟珍卿解释说:   “杜小姐,这个《葫芦七子》,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大热天的,火得快烧起来了。   “别说那些小伢们,连陆先生也爱看,我也爱看的,就是有点子昂贵,陆先生看完,我才在他后面看。”   看着低头轻咳的陆三哥,还有一把年纪,莫名有点喜萌喜萌的徐师傅,珍卿是瞠目结舌的。   她真的好想好想问,三哥你是不是爱我,这么厉害的人物,抱着本小人书看,真是难以想象那画面。   不过,吴二姐说她也看来着,据说还看得挺得趣呢。   是不是这里的成年人,娱乐生活也太贫乏,所以小人书也看得津津有味?   三哥看她的小人书,三哥有一丢丢不好意思,弄得她也有点不大自然,赶紧转个话题:“三哥,你以后头秃了怎么办?”   三哥稍微歪着头,神情很是不解,问:“怎么说到头秃?”   珍卿关爱地看着他:   “你平常那么忙,都不能好好休息,休息还要看小人书,用脑过度会掉头发,掉多了就不秃了吗?”   三哥不由喷笑了一声,大约是有点呛着了,拿餐巾掩着咳了两声。   他咳完了,指着珍卿哭笑不得:“你不盼三哥一点好!”   他微微地侧着头,想了一想,还是失笑摇头,说:   “难以想象,如果我头秃了,恐怕连门不敢出。”   珍卿也想象一下,不由捧着脸傻笑:原来三哥也爱美,就像迟暮的美人一样,丑了秃了,也不敢出门见人的。   陆浩云看珍卿吃蛋糕。   原本,他对食物的兴趣不大,寻常吃饭也很随意,跟热爱美食的母亲和姐姐,是恰恰相反的。   可是看多了小五吃饭,本来只为饱腹的食物,也好像有了亲切感。   他看小五吃饭有一年,发现她吃爱吃的东西,与吃不爱吃的东西,态度是不同的。   至少这德国餐厅的食物,她就没有那么喜欢。   陆浩云跟徐师傅交代一句,徐师傅跑到前台打电话去了。   他刚才见餐厅门外,摆着一些花盆,有蜜蜂嗡嗡地飞绕。   陆浩云起了兴致,说:“小五,明天上学吗?”   珍卿说:   “我们学校的庶务长,看见端午节人们都打扫卫生,还撒药粉驱虫袪毒。   “他就跟校方建议,最好也在校内全面消毒,免得在学校传播疫病。明天放消毒假,不用上学。”   三哥就笑着说:“我们明天出去玩,好不好?你想在城里逛逛,还是想去郊外?”   珍卿想了一想,说想到开阔的地方玩。三哥就说去古叶山吧,他在那里有一幢别墅。   吃完饭坐上汽车,三哥跟珍卿提起来,说从国外回来以后,每年暑假都带四姐出去玩,去年事情太多,就哪儿也没有去。   珍卿挺好奇地问,谢董事长还有二姐、三哥,明明书都念得很好,事业做得也挺大,怎么听大家平常说话,又玩了很多地方呢?不影响学习和工作吗?   三哥就给她解释,他们学习和工作时,自然都全心全意地投入。但该休闲娱乐的时候,也要去放松精神和身体。   这样对身心健康是有益的。   三哥说,他和母姐三个在东洋,平常上课的时候,连饭也是随便吃,觉也是勉强睡,念书的日子不可谓不辛苦。   但一到考完试放暑假,他们就抛开一切,用有限的钱到处玩乐,吃不同地方的饭菜,看不同地方的人和景。   到暑假结束前的半个月,他们才回来收心,复习上一期的功课,或者买书开始预习了,玩是玩得很疯,但一点也不影响学习。   借着这一件事,三哥顺势点拨珍卿:   “我倒觉得,你常日学得太多,做得太多,而玩得太少,如今还是学生时代,日常就这样辛劳,长久来说,是会妨害身心的。   “今年放了暑假,三哥带你出去,你好好放松一下,好不好?”   珍卿想了一想,犹豫地说:“离乡一年,如果祖父同意,我还想回老家一趟。”   陆浩云看她瘦弱的身板,若有所思地问:“想家了?”   珍卿点头。   她作为她自己,在睢县过了十一年。乡土乡人,时常在她的梦里出现。   三哥笑笑说:“如果三哥有空,陪你回去一趟。”   珍卿道了一声谢。   他们不说话的时候,珍卿依着车窗吹风,看见路上不止一个小孩儿,拿着《儿童画报》,一边看一边谈论着。   这里临近中国艺术大学,有个美术店零售《儿童画报》。   她如今在很多场所里,都听到人谈论《葫芦七子》,谈及时的态度,那都是非常喜欢的。   《葫芦七子》已然火了。给杜太爷养老的事,她压力也不是那么大了。   珍卿心里美滋滋的,陆三哥看她惬意地笑,领会到她的心思,也不由随着她笑,却扯着她辫子问:“在笑什么?”   珍卿回头瞅三哥,喜滋滋地说:“三哥,我现在是,勤劳致富奔小康了。”   陆浩云看她喜眉笑眼的,不觉也笑起来。   其实在五月的时候,惊华书局一个熟人,告诉他惊华书局,签的个有潜力的小画家,留下的电话号是谢公馆的,跟他沟通了一下情况。   陆浩云听他形容年纪形貌,稍一想就明白是小五。   这么要紧的事,她竟然不动声色,隐瞒了这么久。   陆浩云从别人嘴里,晓得她的事情,当时心里是很怄的。   可是怄到最后,他又格外怜惜她的早熟隐忍,她又颇紧张地向他解释,他也就轻易地释然了。   车子在路上平稳走着,七月轻热的阳光,在脸上晃啊晃的,像从前吃过的拉丝糖。   那吹在脸上的熏风,恍惚似在故乡的竹林。   珍卿不觉间就睡着了。   她的脑袋歪来晃去,三哥坐近一点揽住她,让她头靠在他肩上,他跟徐师傅说:“去晋州路。”   徐师傅扭头问:“杜小姐也——?”   陆浩云“嗯”了一声:“稍时,你带徐妈去百货公司,给小妹买些穿用的。”   珍卿这黑甜一觉,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   她醒来的时候,周围黑黢黢的一片。   她身处的地方,安静得像是一片荒野;她能听见座钟的指针,慢悠悠地格达一下。   她坐起来揉了把脸,披着褥子呆坐着:床、桌子、窗户、沙发的位置,和她记忆中的房间不同。   她恍惚了半天,想不起在什么地方。   说不清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沉重起来,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感觉像是重穿了一回。   待到眼睛适应黑暗,她撇开身上褥子,想找找灯的方向。   黑暗让人失去平衡感,她在黑暗里,晃荡得发晕的时候,她一巴掌拍在额头上。   她真傻,她单知道门口有开关,忘记了床头灯,是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她就返回去寻床头灯,摸到电灯开关的同时,她的膝盖磕到一个硬角上面。   她伸手拧亮了床头灯,不由嘶嘶了几声,左边膝盖上,传来钻心的疼。   她就着床头灯,把衬裤卷起来,按一下被撞的地方,好疼哦。   忽听外面有敲门声,一个女人问:“小姐,你醒了吗?”   就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室内一下子亮了。   一个矮瘦的老妈子进来,跟珍卿鞠了一躬,满脸堆笑地说:   “小姐好,我姓徐,您叫我徐妈就行。您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珍卿没来得及回答,这老妈子走过来,紧张地问珍卿腿怎么了。   忽听见三哥敲门,他就站在门边上问:“小五,起了吗?”   珍卿连忙说:“三哥,我起了,你进来吧。”   徐妈说小姐腿磕伤了,幸好没有破皮,她说要去拿冰上来。   三哥上来蹲在床前,检查珍卿膝盖上的伤口。   三哥显然洗过澡了,他穿着丝质的银色睡衣。头发没有上发蜡,发丝自由地耷拉下来。   他在人前的锋锐棱角,还有一贯的精英派头,被他的家居造型弱化,看着觉得萌萌的,甜甜的。   珍卿不由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三哥的头发,可她马上收回了手。   三哥下意识头向后仰,诧异地瞅珍卿一眼。   他的眼睛映着灯光,像黑曜石一样,有一种温柔蕴藉的柔光。   三哥下意识地一笑,问她怎么了。   三哥笑得她心里噗通乱跳,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放大了。   他洗发水的味道,真好闻,飘到她的鼻孔里,扰乱她的心神。   珍卿不由捂住胸口:靠之,她的心脏,好久没有这么瞎跳过,今天又破功了。   三哥检查完了,在她小腿上,轻轻地拍一下,说:“这是小伤,拿冰敷一会儿,洗完澡涂点药就好。”   珍卿稀里马哈地应着。   她暗暗捶两下胸口,没事这么瞎他么跳,还真是挺累人的。   陆三哥看她动作,好像在哪里见过,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珍卿若无其地说:“没事啊,我就是有点饿了。”   三哥挨在她身边坐着,珍卿心理斗争一下,特别想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一定很好搁。   可是她中午才决定,以后在三哥面前,少自作多情的。   珍卿抱着膝盖,自己坐着,像一团小可怜儿,三哥柔声轻问:“怎么了?”   珍卿幽幽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怪陌生的,就像刚来海宁的时候。”   陆浩云揽住她,无声地安抚着,片刻后,很低声地说:   “这是三哥的花园洋房,晋州路上的,还记得吗?”   珍卿点了点头,就是令她垂涎三尺,四五万一套的花园洋房。   这时候徐妈来了,用布包着一团冰。   三哥放开珍卿,让她坐到床上,他接过冰袋给她敷在膝盖上,又吩咐徐妈:“把饭菜就摆在楼上。”   徐妈答应着去了,出去还把房门带上了。   珍卿奇怪地问:“三哥,怎么没回谢公馆?”   三哥很平常地说:“谢公馆现在不平静,回去也闹得慌。”   珍卿一脸的问号,谢公馆又出什么事了?今天是端午节诶,能出什么事呢?   三哥说得轻描淡写:   “嫁到楚州的林兰馨小姐,出了一点事,她丈夫周先生,铁心要跟她离婚。   “花仙子的化妆品,还有大哥染的色布,这一年来在楚州卖得很好,就是亏了周家的照拂。   “如果周家跟林家离婚,这个便利,很快就会消失了。”   珍卿下意识地问:“林小姐,做了什么不妥的事?”   在黑夜的灯光里,三哥似乎温柔的眸光,却有一种深邃的黑,带着成年人的冷峻。   他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平淡地说:“总之,是非常不妥当的事,你乖乖地,别多问。”   珍卿晃晃脑袋不问了。   然后三哥站起来,把冰袋放一边。   他把珍卿拉起来,说:“快九点了,我们先去吃饭。”   从珍卿所在的房间出来,珍卿从走廊上往下看,确定身处的地方是二楼。   进到一个小巧精致的房间后,见这室内的窗子装了窗纱,但屋子里还是点了蚊香。   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灯下看帅帅的三哥,自然更加有味道的,三哥无疑就是诗中的君子了。   从灯光中投下的影子里,有一些小小的阴影在移动。   珍卿抬头看向天花板,彩色玻璃吊灯里,一些蚊子蠓虫在飞舞动着。   哼,很多虫子都有趋光性,看见了光就舍身忘死。   她两辈子的成长经历,注定她做不了傻白甜。   她不会抛弃稳定的生活,做一个奋不顾身的恋爱脑。   而且她也发现,三哥对她的疼爱,也是很克制的,注意着继兄继妹的界限   至少一个男人,看心爱之人的目光,总不会像三哥这么禁欲系吧。   总该像杜教授看后妈,多少露骨一点儿的。   现实让人怅然,但真的不必太偏执,以免伤身伤心的。   说到伤身伤心,她蓦然想起林兰馨。   林兰馨的丈夫周先生,珍卿印象里,是个较为开明的新式人物。   当初,周家人来海宁过大定,还传达了周先生的意思,说跟林兰馨结婚以后,愿让妻子先不生育,而是让她先去求学。   此时的男性能做到这样,多么难能可贵啊。   结果结婚不到一年,林兰馨却弄到要离婚了。   看着一派淡然的三哥,珍卿又想起,去年林兰馨跟宋先生的事,花匠老刘发现以后,珍卿也从胖妈口里得知了。   胖妈跟三哥一个阵营,这种事情,胖妈连珍卿都告诉了,没道理不告诉陆三哥啊。   当初林兰馨和宋先生,事情才初见端倪,还没有发展到要打胎的地步。   三哥为何没有警示吴大哥、吴大嫂,叫他们有机会让林兰馨悬崖勒马?   ……   三哥选择了坐壁上观,不动声色,当然会有很复杂的原因。   这让珍卿猛然意识到,三哥对他不在乎的人,奉行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对林兰馨的态度,也许就是他对吴大嫂,甚至是对吴大哥的态度。   花仙子产品在楚州的销售,借了吴大哥连襟的便利,如今这便利恐怕要消失,对吴大哥会有何影响呢?   珍卿蓦然又想起来,去年林兰馨、林太太,将被谢董事长赶走时,三哥说过一番话。   他说:对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别人不必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就能一步步作茧自缚……   珍卿忽然一个激灵,所以,三哥对吴大哥,真的没有兄弟爱啊!   珍卿赶紧告诉自己:三哥心里有大爱的,他有心振兴民族工商业,并且矢志不渝地去行动——这不是大爱是啥呢?兄弟爱算个屁——吧?   三哥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可这种矛盾性和复杂性,倒显得他更加真实立体。   ……   作者有话说:   男配角是有,不过我安排的戏份好少……感谢在2021-06-10 18:13:20~2021-06-11 15:0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茛 40瓶;真是累呀 30瓶;zerozero 22瓶;?柚子? 20瓶;牙尖 10瓶;50359496 9瓶;月染燃 4瓶;胖胖爱馄饨 3瓶;TianH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手足矛盾之缘由   入夜, 晋州路的花园洋房里   陆浩云倒了一杯红酒。   珍卿默默看了一会儿,问了个简单的问题:“三哥,你在外面应酬要喝酒, 在家里,为什么也喝呢?”   陆三哥笑笑说:“有时候睡不好, 喝一点帮助入睡。”   珍卿叹着气说:“三哥, 你说近日要在家休养, 还是好好休息, 不要喝酒吧。你睡不着, 嗯——我今晚怕也睡得迟,我陪你聊聊天好了。”   三哥放下酒瓶,颇感无奈地说:   “酒色财气, 在男人的世界,总是难免。我倒只沾了一个酒字,倒还不至于滥饮。小五, 这你也看不得吗?”   珍卿语重心长地说:   “三哥虽未滥饮, 可是也比从前饮得多, 喝酒多了自然会成瘾,对肝脏很不好的。   “肝脏一旦坏了, 三哥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也就不闪亮了;这么挺拔的鼻子,也变成酒糟鼻儿。三哥, 那你再也不复往日的英俊潇洒了。”   她看着会很伤眼的。   陆浩云垂眸轻笑。   很莫名的, 小五顺带夸奖他的相貌, 他心里颇有几分羞赧, 但绝不会表现出来就是了。   陆浩云心思飘在别处, 捏着酒杯, 下意识想饮上一口,见小五噘着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好笑地放下酒杯,按铃叫人送一瓶香槟上来,不由向珍卿提了一问:   “小五,你告诉我,将来你要怎么择婿呢?若他家世相貌、谈吐学识,样样都好;偏他有难改的恶习,比如他喝酒无节制,你预备怎么办呢?”   珍卿听得一时语塞,苦思冥想不得,皱眉摇头道:“这样不能自律的人,其他方面再好,也不好嫁的吧。”   她说得也不斩钉截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这事儿还真不好断言。   徐妈送了香槟上来,陆三哥自己开瓶子,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那你自己的设想里,想找个什么样的恋人?”   珍卿想说,你这样的就挺好,但她是说不出口的。   她揉了一把脸,还是勉强措辞道:   “嗯,希望他温柔体贴,宜家宜室(^-^),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心。   “家世门第嘛,不宜过高;相貌嘛,周正顺眼就行;至于谈吐学识,当然是相同的教育背景最好。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一定要健健康康,活得比我长,要不然,他走在我前头,我就太难过了。”   陆三哥打开香槟酒,特意跟珍卿解释说,这香槟不太醉人。他折衷到喝香槟,珍卿当然没啥意见了。   他倒了一杯子香槟,气泡在杯子里“滋滋”地响。   陆浩云看着剔透的酒液,忽想起一位大作家的话。他说,当爱情来临的时候,表现在男孩子身上是胆怯,在女孩子身上则是大胆。   小五在爱情上是否大胆,他现在还无从得知。   可是刚才的一瞬间,他竟为他的年龄和健康,感到自卑了。   他比她大了九岁,事务多应酬也多,未必能比她健康长寿。   他拿起酒杯,浅浅啜饮了一口,目光看似浅淡,而又若有所思地睇着珍卿。   珍卿觉得这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怪怪的哦。   陆浩云不敢表露太多迹象,随意地说道:   “你的这些条件,也不算高,想来也容易。等将来你成婚,三哥陪送你一套房产,你觉得如何?”   珍卿愕然看向三哥,觉得他眼中幽光熠熠,像是两只勃勃燃烧的火把。   三哥嘴上说要陪送房子,看他这不大热心的样子,好像又不大情愿意陪送,那这是何必呢?   珍卿就体贴地道:“也不一定要陪送,我自己买也行啊。”   她影影绰绰地闪过一念,好像觉察到什么,但这念头很快消失了。   陆三哥心中苦笑,一旦闲下来的时候,两人之间亲近一番,那种安宁美好的感,让他想把时光停留在某一刻。   但是不期然的时候,心里也会有急迫感。   一个男人向往一个女子,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意念,跟女性的思念不大一样的。   然而小五才只十七岁——年龄倒也不算太离谱,但是她发育较晚,到现在月经都还没有来。   他别说动什么不当欲念,就连将心意合盘托出,都是难以出口的事。   但他有的时候,也会自相矛盾,受着不小的折磨。   看着小五这样懵懂着,心里也会有一丝丝的不甘。   他又饮了一口酒,似不经意地问:   “你觉得三哥,该寻一个怎么样的伴侣呢?”   珍卿心里慌了一下,很不解地问:“三哥,这种问题,却怎么来问我呢?我又没有经验,能给三哥什么好建议呢?”   她见过各式的婚姻,自然会有一些心得,但说起来都是纸上谈兵。   陆浩云看着珍卿笑:“你常有奇思妙想,我想听听你的妙论,也许能有所启发呢。”   聊得正在兴起之时,就听见有人敲门,然后是徐师傅的声音:“陆先生,江州王先生的电话。”   陆三哥一改闲适之态,立刻神色一正,摸摸珍卿脑袋,交代她:“你稍坐一下,我去去就来。”   但珍卿也跟了出去,不过没有下楼,她就扶着走廊上的栏杆,看着三哥在楼下接电话。   三哥主要是听对面的人说,一直就以“嗯”来应答,最后很镇定地说了句:“于均,你稍安勿躁,我马上买车票南下。”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跟徐师傅交代一句什么。徐师傅就赶紧出门去了。   三哥重新回到楼上,满含歉意地跟珍卿说:   “明天,三哥要去江州做一件事,恐怕不能带你出去玩。你今天乖乖在这里睡,明天让徐师傅,送你回谢公馆。”   珍卿不在意玩的事,就是心疼陆三哥:“三哥,之前病中,不是说好近日居家,要好好休养身体吗?”   三哥拉着珍卿回饭厅,无奈地苦笑说:   “倒并非是为公事,一个忘年交的老友,突然遇了变故,他家中全为妇孺,作为朋友,不好袖手旁观。”   珍卿抿一抿唇,无奈地叹气说:“怪道三哥朋友多,就像孝义黑三郎,有养济万人之度量。三哥,如果你不是我三哥,我也一定要跟你交朋友。”   三哥听得莫名高兴:“果然我也是普通人,听到你拍马屁,也忍不住心花怒放的。”   珍卿抱着三哥胳膊:“三哥,我是发自肺腑地讲,何曾是拍马屁呢?”   陆三哥笑看她撒娇,揉一把她的头发,又凑近嗅了一嗅,闻着是洗发水,混着油汗味儿,就好笑地说:“快吃饭吧,吃完了洗个澡去。”   珍卿有点不好意思,说今天上了网球课。兄妹俩就顺势聊起体育运动,完全略过接电话前的话题。   珍卿晓得,三哥翌日要出门,本想叫他早点休息,但三哥说他下午睡四小时,现在一点不困,而且明天在火车上也能补觉。   他们俩人在客厅里,就随意地聊天看书。   主要是珍卿对三哥讲,她平常读书的一些心得。   珍卿读书总是另僻蹊径,能发一些看似无理、又很有趣的言论,引得陆三哥不时发笑。   他们混到十二点钟,才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天,陆三哥五点钟就起了。   珍卿听到动静,赶紧穿好衣服出房间,   就见三哥拎着箱子,正从走廊里往楼下走。   珍卿赶紧迎了上去,三哥顺势拉住她,温柔地问:“吵醒你了吗?”   珍卿说不是:“我本来就想送三哥,睡觉也没睡踏实。”   三哥顺势揽着她,两个人一道,从楼梯上走下去。   走到大门外面,徐师傅早把车开到路上。   三哥拉着珍卿的手,再次跟她说声抱歉,又交代她两句,然后扶着她的脑袋,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就走过去坐上了汽车。   车子很快启动走远,最后消失在路前面的灯拐角处。   七月初的晨风还有点冷,徐妈看这位小姐,还扬着脖子傻傻地远望,低声提醒:“小姐,时辰还早,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珍卿合上张了半天的嘴,扭头往回走了。   之前还有点纠结着,想什么飞蛾扑火,想什么明哲保身。   她现在想的是:就三哥这样的工作狂,追上了也还要独守空房。   就像她最初认识三哥,对他老婆命运的预测一样,她现在更坚定了这个评价。   蒜球了,还是好好补一会儿觉吧,想这些没用的,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珍卿补觉近三个小时,醒来已经快九点钟。   她吃完早饭,在这花园洋房里,前后溜达了一圈儿。   这小楼的屋顶和窗子,全是红色;而四壁的砖又是绿色,地砖是灰色的。   院子里还有葱翠的草坪,和姹紫嫣红的花架……   七月阳光下,这里鸟语花香,人声寂寂,远离了尘世的纷扰,简直像世外桃源。   这房子要花上四五万,珍卿还真是买不起,再喜欢也是望洋兴叹啊。   等看完了这花园洋房,珍卿收拾一下东西,就让徐师傅送她回谢公馆。   回到了谢公馆,珍卿自己下了车,跟徐师傅在门口道谢道别。   在一旁擦车的黄大光,跑过来帮着珍卿提东西。   走到喷泉前边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楼上咆哮:   “——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多少分销商没有货卖,却等不到我们的货。   “一火车皮的货,被标检局卡住楚州境上,不准我们沿路发卖,只能堆在仓库里生霉……   “外面还有天无日地夸他,说是什么金融界的天才,工商业的翘楚,比孙猴子还神通广大……   “现在家里公司出事,他倒在外头躲清闲,只图自己高乐,他还有没有责任心?!   “你和妈妈,到现在还要维护他……”   珍卿抬头看了一眼,声音像从大哥房里传出来的。   接着是吴二姐愤怒的声音: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现在的局面,难道是浩云造成的?!公司的决策,他根本插不上嘴。   “妈妈要是不过问,全凭你一人乾纲独断,这个烂摊子是你决策的后果,凭什么叫浩云来收拾!   “你求人办事,还想充大家长的派头,摆官老爷的威风……”   珍卿走到楼里大厅,楼上的吵架声音,她反倒听不真切了。   秦管家还有几个女佣,看着是在忙活事情,连脸上都有些慎慎地,干着活儿也心不在焉。   秦管家看见珍卿进来,迎上来提过黄大光帮拿的东西,并问珍卿:“五小姐,您回来了,三少爷呢?”   珍卿摇摇头,说:“昨天,三哥带我在外面住,他凌晨拎着箱子出门,我不晓得他上哪儿去了。”   胖妈这时候过来,说:“五小姐,你吃早饭没有?”   珍卿点了点头,秦管家就看着她,和胖妈一起上楼。   快走上二楼走廊里,又能听见二楼南边,吴大哥、吴大嫂的房子那边,他们大声吵架的声音。   吴大哥怒吼:   “没有花仙子公司,没有谢公馆,他陆浩云算什么,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家里出了事,他只知袖手旁观,那是数典忘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的良心让狗吃了……”   吴二姐怒不可遏,也怒吼着:   “我告诉你凭什么!就凭浩云白手起家,自创事业,不但没花家里一分钱,妈妈做慈善,我开医院,他反倒贴了无数钱。   “花仙子集团的事,他白帮了多少忙,白下了多少力,他既不拿一分津贴,年尾也不分红……   “你凭什么对他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你以为你是谁,封建大家长吗?   “我告诉你,你连大家长的地位还没混到呢!!!……”   珍卿走到房门口,胖妈拧开门把手,她们赶紧进到屋子里。   珍卿早就知道,豪门家族的内部,总不会像看起来那么平静的。   有谢董事长这大家长镇着,她又想着家和万事兴,屋檐下的人各自忍耐按捺着。   种种的龃龉纠葛,都藏在心腹里面,平常只隐约能看到些端倪   。   珍卿还是头一回听见,兄妹俩这样撕开了吵。   二楼南边的房间里,吴大哥还跟二妹在争:   “他不分红,是他当初嫌股份烫手,不想坐班负责,是他自己不要,难道也要怨上我?!”   吴二姐来不及说话,吴大嫂也进来插话:   “二妹,我也听明白了,你安心胳膊肘向外拐,不帮你同胞血脉的亲手足,反倒只顾袒护你那弟弟。   “我们也晓得你的心思,弟弟是你看大的,哥哥打小就丢开了,情份自然不一样。厚此薄彼的事,你历来也做惯了……   “你那好弟弟浩云,回国后只想图轻闲,一心只做甩手掌柜。   “你大哥这些年死奔活挣,替他担了多少责任,负了多少重担,他一点不晓得感恩,看你大哥还像仇人……”   吴二姐大概是气疯了,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大嫂,你少得了便宜卖乖,浩云不要股份,他因为什么?还不是你们两口子,生怕有人争家产,家里公司里造势,到亲友那里拉笼——”   忽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吴二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吴大哥气得狂怒,把一只青花瓷瓶,扔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吴二姐见过多少世面,哪里会吃他的吓,说:   “你摔东西又怎样,难得还能吓住我!有理不在声高!   “你做惯了长子嫡孙,真以为可以唯吾独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大哥气得面唇轻抖,青着脸大声喝吴二姐:“你给我闭嘴——”   吴大嫂抱着胳膊,睨着吴二姐冷笑说:   “二小姐好厉害的口舌,不愧是东洋回来的博士,牌面大得很,连大哥也不放在眼里——想说就说,想骂就骂!   “你满世界打听去,谁不说你目中无人?托家里的福,做了个医院的院长,常日里活像擒了反叛,杀了贼王,世人都该敬着你,供着你,趾高气扬得让人发笑。”   吴二姐也气极反笑,似笑似怒地看吴大嫂:   “大嫂不用借别人的嘴说话,我从十五岁学医,做了多少世人菲薄的事。   “我要是甘心做家庭主妇,一门心思夫唱妇随,保准比谁都做得好。可是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寄生虫和应声虫罢了——”   吴二姐这一番话,也似尖刀似的扎人。   吴大嫂也气得挂不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时话也说不出来了。   吴二姐看他们语塞,冷笑两声,懒得再跟他们吵嘴,打开房门走出去了。   等吴二姐一走,方姐立时进来,说五小姐回来了,但她说不晓得三少爷在哪里。   但吴大哥这两口子,此时全都黑着脸运气,一时对此事提不起兴趣来。   吴大嫂说去找小妹,好好盘问盘问她。   吴大哥阴着脸,似悲似怒,咬牙切齿地说:“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她跟浩云穿一条裤子,这家里的人,都是——”   他说着怒色一顿,然后跟发了狂似的,拿着东西狂摔乱打起来——把他老婆和方姐,都吓得躲出去了。   珍卿回到房里以后,先听到嘤嘤嗡嗡的吵架声,而后又像是砸东西的声音。   但隔着几重墙壁房门,听不真吵得什么内容。   谢董事长肯定不在家,要不然,他们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吵架声和砸物声,都停歇下来以后,整个谢公馆变得安静之极,连后面亲友住的小楼里,也听不见一点动静。   佣人们也格外轻手轻脚的。   他们说花仙子的货物出事,是被楚州标检局卡住了,一时货发不出去。   珍卿就算不为大房操心,好歹也要为谢董事长和二姐担心。   听他们吵架的意思,还要三哥出马才能平事。   三哥就恰巧离开海宁了。这里的事错综复杂,珍卿绝对不会乱插嘴的。   这一回的事,不同以往的事,搞不好亏损会极大。   她心里不太安逸,想开留声机放音乐听,还是没有开,还是靠写字画画,来平静心中的情绪。   ……   作者有话说:   现在那些狗天的盗文网站,真是太他/娘的猖狂了,举着支持正版的旗子,干着盗文的事,如果不篇幅不够,我要用所有恶毒的词来骂他们……   真的,读者朋友们,你们都是小可爱,支持正版吧,不要去看盗文。   码字不容易的,一天天坚持下来,也很不容易的。我对你们也够意思,也没有设置购买比例,也不强制你们买多少。虽然时间不准,但好歹没断更吧……   求求你们,爱爱作者吧,爱爱作者吧,爱爱作者吧,爱爱作者吧,爱爱作者吧,爱爱作者吧,爱爱作者吧……   毕竟,如果作者坚持不下去,你们也没得看了不是……爱爱作者吧感谢在2021-06-11 15:08:29~2021-06-12 14:3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漆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绵绵茂茂少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漆染 60瓶;奶罐 13瓶;我不是白白 5瓶;鹤鹤 3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女界先锋二三事   这两天家里气氛不对, 珍卿基本上不出房间,连三餐都在房里吃的。   谢董事长一直不在家,据说她亲自赶到楚州, 斡旋货物被扣的事情去了。   礼拜日的傍晚,胖妈把晚饭送到房间, 兴匆匆地跟珍卿说:   “这件事到头来, 还是着落到三少爷头上。三少爷一出马, 我看天大的事, 也不成个事了。”   珍卿听得讶然:“是谁说动的三哥?”问完不由一顿:就是谢董事长和吴二姐, 才有这个面子吧。   但是,三哥不是到江州去了吗?这么快就能管到楚州的事?   胖妈唉声叹气地说:   “谁还需要说动他呢?太太和二小姐,才跟三少爷一提, 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不过,三少爷眼下在江州呢,说有个什么朋友死了, 他帮着料理后事呢。他说丧事一办落停, 马上就到楚州帮太太奔走。   “……哼, 大少爷就是嘴能耐,还说三少爷躲清闲, 依我看, 最清闲的就是他。一整天跑上跑下的,到处吆五喝六, 显得自己是个忙人……”   花仙子旗下的化妆品和色布, 这一两年来, 在楚州打开了局面, 生意做得非常之好——说白了就是挣钱得多。   现下花仙子几十万的货, 被楚州标检局扣押着, 一旦处理不好,就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所以一向镇定的吴大哥,完全失掉做兄长的风度。   为了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也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谢董事长和二姐经此一役,对吴大哥的观感评价,必定会大大地跌落,吴大哥以后,未必能这么猖狂。   可是三哥是能者多劳,受苦受累的都是他啊。   好想有一个金手指,有点灵泉神丹啥的,给三哥吃用一点,他再忙也不会累坏了。   ……   ————————————————————————   这个礼拜三的时候,荀淑卿学姐告诉珍卿她们,她和一个朋友苏见贤——海宁女子师范的学生,一起加入了基督教女青年会。   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智育部,年初就有一个重大计划——就是要在海宁的密集工厂区,建立教育女工的扫盲夜校。   本来培英女中的妇救会,也可以参与这个项目,但是总有人从中阻挠,弄来弄去就弄黄了。   之前的扫盲夜校招生计划,没有完全实现,所以现在又有新的招生计划。   荀学姐和女子师范的苏见贤,拟于这个周末,往本区工厂较密集的柳树浦区招生。   女青年会的女工扫盲夜校,完全是免费给女工扫盲,但是招生效果并不算好。   原因当然不止一个。   比如很多厂子的女工,根本没有假期,她们充足的休息都不能保证,更遑论业余上什么夜校了。   而且女工们生存环境恶劣,对免费学校也深怀戒心,搞不清这夜校要弄什么名堂。   还有一种很简单的原因,就是女工们愚昧混沌,像只会做活的牛马一样,麻木得连思考都不会,认识不到上学的好处……   之前为了给夜校招生,女青年会的智育部,进行了广泛的宣讲动员,结果却收效甚,她们总结了三点教训:   一、首先是语言不通。宣讲的人讲普通话,但柳树浦的纺织女工们,多是江越一带的乡下人。女工们连你的话都不懂,怎么听得懂你宣讲什么?   二、之前的宣讲形式太单调,对于基本是文盲的女工来说,压根刺激不到她们的兴趣点。   三、然后就是时间不对。柳树浦的工厂女工,生活条件很不一般,许多根本没有节假日。你想跟人家宣讲招生,都找不到她们的人——很多女工没有假期,一天要工作十多个钟头呢。   荀淑卿学姐和苏见贤小姐,就决定动员自己的同学,找一些会江越方言的同学做宣讲,而同时表演一些节目,来引起女工们的兴趣。   她们女子师范的人,早在半个月以前,就把珍卿的《一间屋子》,排练成了一个独幕剧,在学校表演后反响很好。   此番给女青会的夜校招生,苏见贤大姐姐,把珍卿的《一间层子》,也作为重要的表演剧目之一。   荀淑卿学姐跟珍卿说,她也要负责宣讲的,所以要多备几份讲演的稿子,叫珍卿也帮着写一份。   珍卿也不推辞,三下五除二,给荀学姐写了两篇。   荀学姐拿来一看,当时就赞叹得不得了,抱着珍卿狂亲了几口。   她大夸珍卿的讲演稿通俗易懂,又辛辣得直刺人心,肯定能刺醒女工们麻木的心灵,引起不小的反响……   转眼就到了礼拜天,据说三哥赶到楚州,倚仗朋友多同学多,已经斡旋出一点眉目来了。   礼拜天的上午,珍卿去了中古文艺书馆,慕江南先生跟她谈了很多,而后又带她参观他的藏品。   慕江南先生教导的话不多。   他就是一再地交代珍卿,平时一定要大量地写生,不可以躲懒懈怠。   有问题随时打电话问。如果他不在海宁,找她的师兄问也可。   他给她三个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据说都算是她的师兄——慕江南先生,大约受佛教影响,让珍卿对师姐也一律称师兄。   但纠正完珍卿以后,他又说连“师兄”也可不叫,大家平等地相处称呼也行。   这个礼拜天的下午,荀学姐把珍卿她们,拉到柳树浦的兴盛纺织厂外,看女子师范的学生,在简陋的场地上表演。   这兴盛纺织厂的厂主,还是比较有人性的,所以礼拜天给女工下午半天放假。   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打听到这个细节,就一早过来等她们下工。   看到女工们有出来的,她们就开始表演节目,先来吸引她们的注意。   果然生活单调的女工,很多都被吸引过来,停住了匆匆回家的脚步。路边围了三四层的人,在那观看她们的话剧。   她们是同一厂子的人,都穿着灰突突的棉布工装,多是身形瘠瘦、面色菜黄。   她们天长日久地,被繁重的工作摧残,她们的神情态度,已变得寡淡而麻木。   《一间屋子》正表演到,女人的儿子在房内敲打,女儿想管教一下弟弟,却被女人说教一顿。   珍卿反倒没有看表演,而是拿出速写本子,从不同的角度,描画起这帮女工的群像来。   这些女工都是干瘦的,他们年轻却沧桑的脸上,看不到太生动的表情,但她们的眼神还会闪动。   她们这种底层的女孩子,生存空间,处处为家中的兄弟挤占,想必十有八九的情况。   《一间屋子》里的情节,是能够让她们共情的。   但几乎看不到有人哭,即便是被剧情触动的,她们的情绪还是微弱的。   有一个女工看了一阵,没什么反应就匆匆走了;像她这样匆匆走的,并不在少数。   有人甚至看都不看,就埋着头行色匆匆地走了。   这个兴盛纺织厂的女工,已经比其他厂的工人幸运,她们至少还有半天的休息功夫。   但就是这么一点时间,她们也未必能拿来休息,大概率还要料理家务、照料弟妹的。   所以,有的女工不会在路上盲目地耽搁。   但总的来说,停下来看热闹者,还是比离开的人多很多。   荀淑卿学姐见人多了,这么简陋的表演场地,根本架不住那么多人围看。   站在外头的女工们,压根看不清,里面在表演什么。   荀学姐就招呼米月和乐嫣,现在一起唱一首歌,把外围女工的兴趣,吸引到她们那里去。   米月、乐嫣商量了半分钟,决定唱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   她们教会学校的学生,都受过很好的声乐训练,而且大庭广众之下表演,那是一点儿不带怯场的。   就见米月和乐嫣,两个伶俐漂亮的女孩儿,在人前一摆出架势,那清灵美妙的歌声,还有缠/绵忧郁的情调,立刻吸引了不少女工的注意。   对娱乐匮乏的女工来说,这歌声简直太美妙动听了。   好多女工被迷得不得了,看着米月和乐嫣然两人,简直像是看见仙女一样。   等她们唱完了一遍,原木表情麻木的,像木头人一样的女工,都嚷着叫她们再唱一遍。   等到这一遍唱完了,还叫米月、乐嫣再唱一遍。   米月和乐嫣干脆说,她们教大家学唱这首歌吧。   这些像被唤醒自我的女工,一个露出笑容,人都变得鲜活起来了。   而女子师范的苏见贤,见大家对歌曲很有兴趣,她们这边也组织人唱起歌来。   还有对唱歌兴趣不大的,问她们这些女先生,会不会讲故事。   苏见贤讲了一个,大家反响并不大;荀学姐说,苏的故事讲得不够浅俗,女工们听得不对胃口。   裴俊瞩也讲了一个,但她不太会讲江越话,大家都没有太听懂。   结果,正在沉迷写生的珍卿,就被拉过来给大家讲。   陆三哥、□□姐,小时候都在江越长大,珍卿听三哥讲的国语,都带一点那边的音。   谢公馆的吴大嫂,讲的就是江越话,她跟她的老丫鬟方姐,还有她的三个孩子,经常叽里咕噜地讲江越话。   所以还算有语言天赋的珍卿,耳濡目染也能讲点江越话。   珍卿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说什么故事接地气,就是那些因果报应、神话传说最接地气了。   珍卿先给大家讲的,就是《眉间尺》的故事。   她从前写作文,还改写过《眉间尺》故事。   对故事情节烂熟于心,她用贴切的语言描述情节的同时,对人物的表情、语气、心理,也有非常生动的演绎——有点类似于于说书先生。   女工们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到达另一个世界,纷纷神往叹息不已。   讲完一个《眉间尺》,她们就是不让珍卿走开,不约而同地叫她继续讲。   珍卿紧接着,又讲了《女娲补天》《鲧禹治水》。   后世耳熟能详的故事,这里十几二十岁的女工,竟然听得一惊一乍、痴痴迷迷的。   她们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珍卿讲《鲧禹治水》,讲鲧从天上偷来息壤,息止了肆虐人间的洪水。但天帝杀死了鲧,把他压在山下三年,他三年尸身不腐,然后肚子突然裂开,生出他的儿子禹……   女工们简直听傻了,这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神奇的故事,叫人听得神魂颠倒的。   她们这么大的反应,倒弄得珍卿纳闷得很——这时底层群众之间,神话的普及率也太低了吧。   怪不得她的《葫芦七子》,这么受世人追捧呢!   ……   演话剧、唱歌、讲故事,把兴盛厂女工的兴趣,极大地调动起来,苏见贤趁热打铁,用江越方言开始讲演:   “女工朋友们,你们整天做死做活,不觉得心情苦闷吗?不觉得苦闷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头吗?   “那就来我们的扫盲夜校吧!   “在我们的夜校里,你可以学识字、学算术,还可以学唱歌,学做操。   “夜校里有很多和你们一样,觉得日子苦难无聊的人,你们闷在心里的痛苦,你们可以相互讲一讲……   “等你们在学校里,学会了认字,就认得外头店铺、电车的文字,去买东西就不会,总被人讥笑是乡下人,也不会坐电车错了站,识不得东南西北,只能靠着电线杆哭……”   其实这扫盲夜校,可以教给女工的,比苏见贤说出来的更多。   但现在宣讲招生之时,不宜讲得太深太多,只告诉她们可免费上学,有可供娱乐的课程就行了。   其他的文化知识和生活常识,都要在以后的学习中,一点一点教给她们的。   原本散漫麻木的女工,不少听得大为心动,挤上前来热切地问,真的不花钱就能识字,真的不花钱就教唱歌、讲故事吗?   苏大姐和荀学姐,带着来招生的同学们,一遍遍耐心地解说是真的。   并且一遍一遍地解说,他们的女工扫盲夜校,地址在什么地方,一个礼拜上几次课,都学的有哪些科目,等等。   女工们了解详情后,想上夜校的还挺多的——说明她们对美好生活,还是非常向往的。以前招生情况不乐观,大多是女工们,不理解这夜校是干啥的。   珍卿她们在兴盛纺织厂附近,招了近三十名学生,如此收获不可谓不丰。   这兴盛工厂的女工,正好是周末放假,她们过来招生,可以在女工们必经之路上,开展表演以吸引人。   但其他工厂的女工,下午三四点的光景,还被关在厂子里做工呢。   她们这些招生的,压根见不到她们的,表演节目也不好演。   当然,苏大姐和荀学姐也早有准备。   她们备了一个扩音喇叭,在柳树浦的工厂区,来回绕着发表讲演。   这一会儿,是荀学姐在讲演,还是珍卿给她写的稿子。   荀学姐讲得慷慨激昂,还真是颇具煽动性的:   “……亲爱的女工朋友们,我是海宁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干事,今天站在这里,要告诉你们一件,对你们至关紧要的事。   “你们从生下来开始,就遭受了莫大的冤屈。每个人的冤屈,都沉重的说不出。   “你们的第一个名字,都叫叫赔钱货。   “明明是同一个爹,同一个娘,你们却做得多吃得少,哥哥弟弟有上学的机会,你们连学堂的门槛儿,都从来没有跨进去过。   “哥哥弟弟生了病,哥哥弟弟要娶妻,你们就成了,可以买卖的货物。   “卖方是你们的父母,买方是你们的丈夫。   “既然是花钱买来的,你的公婆丈夫,甚至你的小姑子、小叔子,理所当然地,要把你当成牲口牛马,把你们当成做活的奴婢……   “你们在自己的家里,从来不晓得,是什么叫疼爱,什么叫幸福。   “背井离乡来挣钱,卖命地做死做活。   “你们赚得了几个钱?你们吃得是什么饭?生病了给你们看病吗?他们拿你们当人吗?你们想过自己的出路吗?……”   这个讲演稿是珍卿写的,写的时候不觉得,这一会儿听起来,这么像革命/宣传。   荀学姐这慷慨激昂的劲儿,简直像要组织工人暴/动一样。   实际上,她们不过要给扫盲夜校招生罢了。   荀学姐议论抒情完了,她说起扫盲夜校招生的事——这才是正题呢。   她们在一片片围墙外面,不晓得有多少人在听,也不晓得多少人被打动了。   她们头一回来工厂招生,不晓得工厂里机器一开,说话就要靠喊的了。   荀学姐讲了好几遍,直是媚眼做给瞎子看。   就是工厂雇来的打手,还有看门扫地的杂工,约略听到她们说了什么。   而她们真正要唤醒的对象,却根本没听到她们的激情演讲。   她们绕着四周演讲,绕到第二周的时候,就看着一些穿短打的闲人,站在工厂门外,瞅着她们这帮女学生,虎视眈眈很不友善。   女生们多少有点发怵,米月小声问荀学姐:   “他们会不会打我们?要不还是先走吧?女工也出不来……”   苏大姐和荀学姐也觉得,带着一帮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不要犯险的好。这帮流氓地痞坏着呢!   谁晓得,正当她们绕出这片区域,巡捕房的人气汹汹地来了。   然后珍卿她们背后,就跑来一个穿白褂,手里拿着细长棍的人。   这个满脸肥膘的男人,点头哈腰地跟警察说:“小的是昌远纺织厂的拿摩温——”   然后他忽地声气一转,恶狠狠地指着珍卿她们,说:   “这帮女学生伢,不晓得犯的恁么疯病,拿个叫丧的大喇叭,绕来绕去的喊话,撺掇工人们造反,……   “她们要闹革/命造反不说,还吵得我们厂的女工,不能好好地做工哦,有个女的,叫她们吵得分神,把手都轧断了哦……”   说得女孩子们大吃一惊,不由得相顾失色。事情若真如这拿摩温所说,那她们的罪过可大了……   苏大姐和荀学姐,先走上去交涉:   “我们不是闹革命造反,我们是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干事,为女工扫盲学校招生来的。   “如果真是因为我们,让你厂里的女工断了手,我们决不会推诿,保证拿钱给她治伤,你现在带我们去看,严重的话赶紧送医院。”   那满脸横肉的拿摩温,恶声恶气地说:   “你们拿着大喇叭,在外面捣鬼念丧,都害了我们一个人,你们再到我们厂里,还不晓得坏掉多少事?!直接赔钱吧……”   荀学姐据理力争:“不管进不进你的厂,你既说工人的手轧坏了,就把她送到医院去,是否因为我们的缘故,警察到时候一问就知了……”   一伙人推来撕去的,差点成了打群架了。巡警的话也没人听了。   后来,珍卿她们十个女生,还有那个见鬼的拿摩温,一股脑都被带到巡捕房去了。   十个女孩子特别配合,一个人都没有跑——她们没做出格的事所以问心无愧。而且警察要是抓了她们,那是给自己找倒霉的。   她们才被带到巡捕房,裴俊瞩、米月、乐嫣,一下子亮了长辈身份。   他们那位姓萧的探长,一时间慌得满头大汗,一迭连声地给女生们赔情道歉。   当场把带她们来的巡警,每人打了几个脆声的,说裴次长的千金,你们这酒囊饭袋也敢随便拿。   而那个状告她们的拿摩温,反倒被关到铁栅栏后头,罪名是诬告无辜学生,破坏辖区内的慈善活动……   于是,既没有人坐堂询问,珍卿她们也没有关到监牢里去,还被被奉到上座,备了茶点奉上。   萧探长堆了满脸的笑,殷勤小意地跟珍卿她们说:   “现在天色晚了,外头还下雨了。若由各位小姐自己回家,出了事对谁也不好交代。不如稍坐一会儿,用些茶点,静候各位家长来接……”   现在杜教授也出差,谢公馆压根没人,珍卿给众仁医院打电话,交代了一下情况,叫二姐来捞一下她。   没过半个钟头,吴二姐就带着——两个男人来了。   其中一位珍卿也认得,就是帮她立合同的傅律师。   傅律师正要跟萧探长交涉,他一句话还未道出,那萧探长点头哈腰地上来,跟吴二姐和傅律师,连鞠三个九十度大躬,一迭连声道歉认错。   他说是有人混淆事实,恶意举报,抓错了人,他当时一问清楚,就把这诬告的人,拘押起来以待后审……   傅律师言辞铿锵地问:“诬告我当事人的人在哪儿?”   堵了一屋子的黑皮警察,连忙像潮水一样,像两边散了出去,现出了铁栅栏后面,像个白皮大□□一样,蹲在地上一脸无辜的昌远厂拿摩温……   这拿摩温生平头一回,被这么多大人物的眼睛,这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点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个拿摩温虽不聪明,他敏感地意识到,这帮子警察反把她关起来,是一定没想给他好果子吃。   傅律师就着巡捕房的电话,跟昌远纺织厂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以后,说他要确定受伤女工的情况。   如果受伤跟女孩子们有关系,他要联系厂主和当事人,商讨相关的赔偿的事宜;若是没有关系,他就要反告拿摩温的诬告行为。   就傅律师这专业范儿,把警察和女生们,震得是一愣一愣的。   而那个昌远厂的拿摩温,却开始害怕起来了。   他身上的一层层肥膘,也像以肚脐为中心,发了三级地震一样,疯狂地颤抖起来了。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看那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看这个,心里慌得不止不批,他赶紧扒着栅栏,伸手想扯着一个巡捕,慌乱地嚷:   “九哥,你可要救救我了——”   他喊的那位九哥,拿着警棍杵他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傅律师打完了电话,眼神不善地看这拿摩温,说他们厂长明确地说,女工被轧断手,根本不是女孩子的宣讲造成。   而是这位拿摩温胡乱打人,让那个女工惊恐之下,跌在了机器上,于是才轧断了手——拿摩温诬告的罪名,已经可以坐实了,现在就等着上庭吧。   没过多大一会儿,珍卿的同班同学们,裴俊瞩、乐嫣、米月、熊楚行,她们的家长也络绎来了。   熊楚行的哥哥,也带了律师过来。   后来家长们一致决定,后续的事交给两位律师处理。他们到时候听结果就行。   珍卿她们的家长,客气地寒暄着。   珍卿跟同伴相互安慰,然后一一道别,大家就都出了巡捕房。   人潮一拨一拨散了,原本吵嚷的小屋子,也变得像坟地一样死寂。   根本没人搭理铁栅栏后面的拿摩温。   这拿摩温害怕极了,他扒着这铁栅栏,从左边第一根铁栅子,挨到右边第一根栅子,又从右边第一根栅子,又挨到左边第一根铁栅子。   作恶多端的拿摩温,在铁窗后面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他不就想糊俩钱吗?他不就想糊俩钱吗?   他看那帮女学生们,个个光着脖子手腕,也没戴啥值钱的东西,为什么都是有钱人啊?   柳树浦巡捕房外面。   苏见贤跟荀淑卿叹说:“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竟然跟我们混到一处,真是奇事啊。”   荀淑卿看珍卿坐进车子,她家的车子渐渐驰远了。她的眼神有些深远,也叹气说道:   “富贵人家的孩子,未必都是坏的。   “我很喜欢珍卿,她出身名门,却不骄横,才华横溢,却不傲慢。   “见贤,我请珍卿做我的《主笔》,我觉得成功一半了。”   苏见贤把手伸出去,接着傍晚的一捧微雨,声音里有一种坚毅:   “我的志向,还在于教育救国。   “那么多适龄儿童,虚度光阴,没有学上;   “两万万的女性,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不知知识为何物。   “我每每想起,都觉得痛心疾首。   “我能教出一千个文盲,让他们,变成一千个有用的人,我的人生就是有价值的。”   荀淑卿也笑着伸出手,冰凉的雨滴砸在手上,感觉这雨下得大了:   “中国有四万万人,你却说两万万女性是文盲,莫非我们也在文盲之内?”   苏见贤没有撑伞,大步地跨下台阶,走到淅沥沥的雨中,回头大声跟荀淑卿说:   “非文盲的女性,基数还是太少。所以,我并不看好你的报纸。我倒觉得,该先发展女性教育,教出更多能读报的女人来……”   荀淑卿也步下台阶,跟她一起在路边等车,她不在意地跟苏见贤说:   “扫盲本是你师范生的事,我欲改造女青年的思想,跟你的志向不同。”   她们在雨中笑着:“那我们各赴所志,各尽其能吧。”   ……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写了好多,没想到才七千多,我就当是爆更了……   设防盗比例的事,我跟阿编商量一下,听听专业人士啥意见……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请支持正版……   谢谢大家的爱……感谢在2021-06-12 14:38:20~2021-06-13 19:0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幸运大赛一等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六 2个;胖胖爱馄饨、甜甜酱酱、sodoi、diiiiii、小锦、玉螭龙、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 110瓶;九六 70瓶;幸运大赛一等奖 50瓶;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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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荣身显亲,又对社会有益的事,何必把脚踏到泥水里,做些以身犯险的事?”   珍卿从二姐怀里起来,瞅一眼吴二姐,又颇奇异地看一眼柳先生,她低着头没怎么吭声。   她不好当着外人,跟二姐争执什么,但要她拍胸脯保证,以后决不会有这样的事,也是太难为她。   她现在最多能保证,她不会头脑发热,去干让她掉脑袋的事。   珍卿他们回到谢公馆,柳先生在车里没下来。   吴二姐和珍卿一起进来的,她又严肃嘱咐了珍卿两句。   然后,她又交代胖妈和黄大光,说以后五小姐但凡出门,必须说明去向才准出去,而且至少要有一个人跟着她。   礼拜一上午第三节 课,珍卿上的化学实验课,她正在做硫在氧气中燃烧的实验。   珍卿挺愿意好好学习,但有点受不了这味儿。   忽然庶务长过来找她,说要她去接个电话。   珍卿问是谁找她,庶务长情绪不显,就是示意她跟着出来,就带她到他的办公室接电话。   电话那头正哭着的女人,并不是珍卿认识的人。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珍卿晓得这女人,是她圣音同学施祥生的姐姐。   施祥生自杀了。   因为婚事不如意,吞生鸦片自杀的。   不过,她尚存着一口气,临死之前,说想见一见珍卿,她姐姐辗转找到培英的庶务长。   庶务长联系珍卿家长,杜教授正好从外地回来,就由他来接珍卿出学校去医院。   培英女中离谢公馆不远,没等多一会儿,杜教授就赶过来了。   外面天色乌蒙蒙的,头顶上轻雷阵阵,黄包车的雨棚支着,风中黑晶晶的雨梭子,还直往人的身上乱砸。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珍卿看不清前面的路和周围的景物。   她的眼前,总闪着一束幽蓝的火焰——这是刚才做实验留下的影像——鬼火大概也是这颜色的。   她心里一阵发慌,一阵发堵,眼睛里也觉着酸涩。   关于施祥生的一幕幕景象,一帧帧地在眼前播放,扰得她心神不宁。   到了施祥生在的惠慈医院,杜教授去前台询问,得知施祥生的病房是306。   珍卿他们一路找过来,才找到病房302时,听见前面一个病房,有人大声地说话。   一个男人,用一种卑劣而得意的语调,冷笑着说:   “……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从生在我家里,我就给你戴上了锁链,我叫你看门你就得看门,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哪里由得了你!……   “你就算是死了,棺材上也写着‘岳施氏’,尸身也埋到岳家的祖茔里……”   还有一个柔弱的女声,在讶异而凄惶地哭着,她说了两句话,但声音太小听不清。   珍卿径往声音的源头走过去,又听一个中年女人开腔:   “傻女子,你有福都不会享。岳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一辈子享受不完,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白白送出许多医药费,你父亲脸上无光不说,你夫家心里不痛快……”   杜教授和珍卿走过去,他们还没有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里面走出一对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女。   矮个头的男人长得不丑,高个头的女人生得很胖。   这两个人情绪汹汹,趾高气扬地走远了,没太注意珍卿和杜教授。   刚才那番关于“狗”的言论,必是出自此男子之口了。   他旁边眯缝眼的胖女人,正拿一只小檀香扇子,一边走一边悠悠地扇凉风。   杜教授大皱其眉,看那远去的一对男女,难得有点爷们儿气地说:   “这样一对父母,是会叫女儿生不如死的!这种恶俗之风,不能视而不见。”   说着,杜教授神情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事。   珍卿敲门进去,在床边啼哭的女人,看到珍卿两人发了一下愣。   然后她连忙止住哭,从凳子上起身说道:   “你是杜同学吧,难得小生,还有一个朋友,说来就来了。”   珍卿走到施祥生的床前,她姐姐轻推妹妹的肩膀,一声声轻轻地唤着:   “小生,小生,你醒醒,你朋友来看你了,杜同学来看你了。”   珍卿坐在凳子上,翼翼地看施祥生。才半年多没见,她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原来娟秀的脸庞,现在瘦得凹陷了,她的脸色是腊白的;她古典美的樱桃小口,也没有一点血色。   若非她家人表示她还活着,珍卿觉得她真像是死了。   虽然她们住过同一寝室,但其实交往少得可怜。   现在这样对面而坐,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珍卿心里漫上一阵恐慌,她连忙跟杜教授说:“爸爸,你去问问医生,施祥生她……她还能不能……”   杜教授示意她不必再说,他已明白她的意思了。   施祥生迟缓地醒过来,眼睛迟滞地半张开,虚虚地看了珍卿半晌。   她终于睁开眼了,她还是活生生的人!   珍卿颤抖的心,总算平复一些了。   施祥生看了珍卿一会儿,虚弱地绽开笑意。这一点笑意,像是昙花的绽放一样,美丽而仓促,让人有一种不期然的惶然。   珍卿接住她虚软的手,也像是捏着一把骨头,听她哀婉地说了六个字:   “真好,你来送我!”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喘嘘嘘地闭上眼。   她虚弱得像风中烛火,珍卿几乎不忍多看她。   施姐姐在一边轻泣着,一边给珍卿讲了事情的始末。   施祥生姐俩的生母死后,亲爹后母不拿她们当人,她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连多吃了一粒米,喘重了一口气,都会遭受无尽的谩骂……   施姐姐大了妹妹八岁,在亲爹后妈手底下,挨了两三年就嫁了,虽说在夫家过得也不好,好歹膝下还有个女儿,算是寄托。   而施祥生在家里,被父母当做猪狗一般,连弟妹也不拿她当人看,她没有一点做人尊严。   施祥生的姐姐说,妹妹上了新式学堂以后,原本心情好了许多,脸上也有笑影了。   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坏不说,父亲还抽上了鸦片烟,好好的家业都弄败了。   于是施家父母就动了歪念头。   做珠宝生意的岳家,他们的二公子为争戏子打架,被人打残了一条腿,所以不好再寻体面的亲事了。   施家父母要了许多聘礼,把施祥生卖给了岳家。   而施姐姐既劝不了父母,也说不动夫家帮忙,她只是会哭罢了。   珍卿上辈子,旁听过一门社会心理学。   听那个老师讲到“自杀”,说“自杀”并非单纯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   有一个名词叫“社会支持”。   政府、社区、亲友、专业人士,都是一个人的社会支持。   当一个人失去大部分“社会支持”,她多半会往绝路上走的。   施祥生看不到希望了,唯一向着她的姐姐,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   施祥生又缓缓睁开眼,拉着珍卿说:   “珍卿,我从来到这世上,我觉得……自己……好冤枉。可是,又不知……该向何人诉冤……我母亲走得太早了……”   说着,她的眼角边上,无声淌出两滴眼泪。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看着珍卿,微笑着流泪:   “珍卿,我真喜欢你……你念书好,交际也好,做什么都能做好……你像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让我向往……。   “我却像墙角的苔藓,黑暗阴潮的地方,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地狱……   “我一次次,鼓起抗争的勇气,一次次被打散了……”   施祥生笑容更大,泪水也更密集,她认命一般地说:   “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养活不了自己……我摆脱不了他们……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倒不如干净去了,免受这浊世的玷污……”   她姐姐哭得更厉害,劝她不要把心放得太窄,好死不如赖活着,等有了孩子就有盼头了。   施祥生推开她姐姐,惨淡的面容上,露出一点微弱的期冀:   “珍卿,把我的事写出来吧。   “古人出征之时,都要宰杀牺牲祭旗,你把我当做祭旗的牺牲,去讨伐那些杀人的父母,还有父母之命的婚姻……   “若能以我之鲜血,警醒于后来人,我的人生,总算还遗留一丝光亮……”   说着,施祥生握着珍卿的手,缓缓地阖上了眼。她愈加惨白的脸上,不绝地淌出泪水,呼吸已渐渐地弱了。   珍卿觉得,施祥生的脉搏没那么弱。她忽然问施姐姐:   “吞生鸦片自尽的人,虽然未必能够速死,但没听说,能超过一两天而不死的。施祥生为什么这样呢?”   施姐姐揩着眼泪,解释说:“这几个月,小生有胃疾,早就吃不下饭了,勉强吃下去也要吐,要不然,怎么瘦得这样?她吞进去的生鸦片,吐出了不少。   施祥生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孱弱地苦笑着说:“此时此境,这还重要吗?”   珍卿郑重其事地说:   “自然重要。常人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你尽人力去死,却并没有死成,你不想一想,这难道不是天意,不是命数?”   珍卿指一指天花板,神神叨叨地给她讲:   “我亲戚住的村子南边,有一方浅浅的水沟,水还不及人的小腿深。   “人人在那里来去自如,连酒鬼掉在沟里,在水里睡了一夜,也一点事情没有。   “有个外村人到村上防亲,不慎脚底下踩空,扑跌进了水沟里,就莫名给他呛死了。”   施祥生无言地看珍卿,憔悴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珍卿意味深长地说: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两只脚走着来访亲,至于有什么急病呢?可是浅浅的水沟,就把他淹死了。   “施祥生,有人那么爱惜自己,偏偏命运不济,一招不慎说死就死了。   “可你吞食了生鸦片,天意,命运,却给你一线生机,你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中国女人九成八,都是大字不识的,你命运再悲惨,却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那么多出身卑微的女人,干着最劳累繁重的活计,还吃不饱一顿饭,可是她们就是要活,死神根本降伏不了他们。   “可你不过婚事不顺,却来寻死觅活的,你不及她们多矣,你这样软弱,可谓不配自命为读书人……”   施祥生神情怔怔地,垂泪说道:“我摆脱不了他们,什么事都不由自主,我就是活下来,于人于己何益呢?……我是注定活不成了”   可是珍卿看得出来,她这一会儿说话也连贯了;她的眼神,不完全是死气沉沉的了。   珍卿觉得自己的到来,大概是她新的“社会支持”吧。   紧接着,珍卿不厌其烦地,给施祥生讲她所知的悲惨故事——都是关于睢县女人的。   不知不觉之间,施祥生听故事听住了,听着听着忽然腹作雷鸣。   施姐姐却大喜过望地问:“小生,你好些天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忽然房门从外面打开,杜教授带着一个外国医生进来,那外国医生很温和地对施祥生说:   “你肚子饿,说明心绪放开了点,这是好消息。   “你现在脾胃太弱,不宜大量进食,我先给让护士给你输液……”   施祥生的态度还是抗拒,她恹恹地阖上眼,威胁医生说,如果强行给她治疗,她现在就一头碰死。   听这外国医生跟施的对话,珍卿这才恍然大悟,施祥吞食生鸦片及时吐出许多,病情没有那么严重。   但她又立志绝食自杀,禁食数日身体很虚弱,所以看着要死了一样。   珍卿淡漠地对施祥生说:   “你说你长在黑暗潮湿的地方,被逼得软弱无能,看不到希望。   “可是我的身世,也很不堪,我也努力到了今日。我听了你的身世,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   施祥生讶然地看着她。   珍卿淡淡地说:   “你打上一点药,好好地听我说。若听完以后,你还要寻死,我就听你自便,再不会理你。   “我也不会写你的故事,因为你是自寻绝路,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光亮。”   最后,施祥生虽没说话,也是听任医生护士摆布了。   听完了珍卿的身世,施祥生良久无言,她私心里几疑珍卿是编来哄她的。   但珍卿的身世,还是让她受到触动了。   珍卿那么乐观顽强,开朗自信,她以为她必定父母恩爱,家庭幸福,没想到——   施祥生还是恹恹的,但她眼中的思绪多了。   珍卿说她所怕的,无非是摆脱不了魔鬼样的父母。   就请施祥生好好观望情势,看她怎么联合同/志之人,把她的人面兽心的父母,从海宁赶出去。   施祥生没给珍卿任何许诺,她只是开始接受治疗了。   除了生鸦片和绝食的危害,她长久的抑郁还引发了厌食症。   珍卿叫施姐姐好好照顾着。临走问施祥生,介不介意,她写点新闻、评论,向社会大众曝光她的悲惨经历。   施祥生还是漠然无情绪,叫珍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珍卿这天回到谢公馆,叫三哥的随从阿永,帮她打听一下,爱神路开搪瓷厂的施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第二天一早上,阿永就告诉珍卿施家的情况。   施祥生之父施良铮,原跟亲戚合开搪瓷厂,本来是专做搪瓷马桶的,生意做得也很兴旺。   后来他们扩大业务范围,不幸做亏损了,施家欠了银行不少钱,只好把那厂子清算还债。   施良铮被施太太影响,双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下面还有三个孩子上学,渐渐地欠了不少债务。   现在的情形是,施良铮欠了十屁股债,才只还了九屁股,还有一屁股债没还呢!   施良铮又染上了烟瘾,已经丧失了斗志,他没有别的出路,肯定会像蚂蝗一样叮死施祥生的。   怎么样才算釜底抽薪呢?   哼,要把海宁变成他们的地狱,让他们想回来也不敢回来。   这就非得请三哥帮忙了,珍卿叫阿永请示下三哥,看这件事能不能做。   没过几天,施祥生的父亲施良铮,就被她的亲家岳氏打上门。   岳家说他二女儿既然死了,就要把给他们的聘礼,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不然就叫施家好看的。   施良铮声声解说,说她二女儿就在医院,好生生地喘着气,他昨天还去看过呢!   两下里谁也说不服谁,大家就去惠慈医院,验证施祥生是死是活。   让施家人没想到的是,施祥生真的没气了……   施良铮和她太太,对已死的人又踢又踹,也没把死人变活喽,反叫施家姐姐哭得不得了。   其后,施、岳两家撕撸了一两天,岳家找了流氓来填场示威,吓得施家不得不还了聘礼。   岳家不再是施家靠山,施家其他的债主纷纷上门逼债,甚至跑到施祥生弟妹的学校捣乱,不择手段地逼着施家还钱。   施家不得不仓皇搬家了,但只是搬到华界去了,还没有搬出海宁城。   珍卿和杜教授,都开始针对施祥生的自杀,向各大报纸去投稿。这件事也开始引来记者的调查采访。   荀淑卿学姐立志办报,现在已寻到建社地点了。   这地方位于麦特林路,离培英女中比较近。   礼拜天的时候,她们这些创社者,在租好的地方开头一次的碰头会。   原本该有八位创社者,不过因上回招生事件,乐嫣和米月被家里下了禁令,现在来不了了。   创社元老只剩下六人,荀学姐和珍卿,还有同班的裴俊瞩、熊楚行,算是同一个来处的。   还有一位劝业中学的俞婉,从前是荀学姐在圣音校报的同事,一位白梅是女子师范的大姐姐。   她们第一个议题,是最终议定报刊名。   合伙人们各有想法,有的诗意浪漫——如“玲珑女儿”,有的直抒其意——如“妇女进步报”,还有比较飒爽的名称——《女青年》。   提出《女青年》的熊楚行认为,此时妇女识字率很低,她们要启发唤醒的对象,就是识字的青年女性。   而荀学姐有不同意见,她提议叫《新女性报》。   荀学姐说,此时识字的青年女性,至少有一半人,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追求什么先进思想。   她们更关心世俗的生活,比如衣服首饰、潮流时尚、八卦闲闻、新奇小说,成了亲的,就再多关注家务育儿之类。   如果取名叫“女青年”,受众的范围就狭窄了。   经过一番争辩和讨论,因珍卿也支持荀学姐,小报最终就叫《新女性报》了。   接着又讨论了出版局备案,置办机器、家具、文具,牵电线、装电话、电灯,再加走流程的杂乱捐税等事。   荀学姐说她募集的二百块钱,各种事项已花去一百多块,勉强还能敷用一段时间,但是后续的经费就没着落。这两间房子的租金,一个月就要三十块钱,所以一定要多募一些钱来备用。   不过这《新女性报》,一时半会儿未能开刊,按原讲划还要等到八月放假,才会正式开刊。   剩下的半个多月时间,她们可以各自去募集经费。   裴俊瞩和熊楚行都很踊跃。   她们说自己的零花钱和压岁钱,都可捐给《新女性报》用。   荀学姐和俞婉学姐,都建议她们先不要这样。   等到正式开刊以后,花钱的地方很不少,这就是一个无底洞,还是要设法募集一些,勉得到时措手不及。   第一次社员会议,大家都很积极,珍卿正琢磨施祥生的事,反倒心不在焉的。   趁着大家今天开会,她干脆把这事说了。   女孩子们都义愤填膺。   荀学姐尤其上心,她说她们办《新女性报》,本来就是为了唤醒和解救女性。   这位施同学被逼自杀,正可作为女界的警钟,唤醒浑浑噩噩的人们,一起反抗不人道的婚姻制度。   这里大有文章可做啊,她们《新女性报》,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荀学姐这么一说,社员也都跃跃欲试。   《新女性报》还未开刊,文章不能直接发《新女性报》,但是印刷的机器很快能来,他们可以印传单去散。   像珍卿还可针对施的自杀,多写一些文章,到各大报刊上去投稿。   社员俞婉来自劝业中学,白梅来自女子师范大学。   她们既能到各自的校报投稿,还能在校内散发传单,广泛地争取舆论同情和行动支持。   总之不论用什么方法,就是要让受包办婚姻压迫的女孩儿,从幡然觉悟到大胆反抗,让施家父母这样的封建余孽,在社会上无所遁形。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13 19:06:44~2021-06-14 21:2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别的名字都被占、209289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善若水 42瓶;楚怿、爱吃饭饭不想肉肉 30瓶;猪猪 19瓶;旖旎 10瓶;妄安、28878435、23155266 2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不欲叫她身犯险   徐师傅从火车站, 接到从楚州回来的陆先生,驱车直接往晋州路的花园洋房而去。   路上多见拿小旗的学生,络绎从他们的车前过去。   陆浩云神情狐疑, 问徐师傅:“海宁出了什么事?怎么学生们又动起来了?”   自从六月份以来,海宁的工会和团体全都取缔, 游/行、请愿、示威等运/动, 几乎是销声匿迹了,   徐师傅还挺慨叹:   “唉, 这事情说大也大, 说不大也不大。一个姓施的女学生,父母贪图高价彩礼,把她许给捧戏子的无赖子, 女学生想不开吞鸦片死了……   “这件事就捅破天啦,这一个礼拜的功夫,海宁的大报小报, 全都讲这个事情啦。   “他们讲得几厉害, 说害死施姓女学生的, 不单是贪钱的爹妈,还有冷漠的社会, 还有甚朽……朽烂的结婚制度……   “陆先生你不晓得, 好多学校的学生——男学生、女学生都有的,跑到施家去示威, 还叫他们登报认错啊……   “还有老凶蛮的学生伢, 往人家里乱丢东西, 那家的其他小孩子, 说是门也不好出, 学也不敢上了。   “施家人搬了好几回, 回回都叫学生逮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我去华界那里办事,学生伢们跑到立法会,说叫政府修改法条诶,禁止父母包办婚姻……”   陆浩云若有所悟,眼中头绪多了起来,他忽然问徐师傅:“五小姐今天在家吗?”   徐师傅被他问愣了。他常日守在晋州路的房里,若非有什么事情,他不可能晓得杜小姐的动向的。   徐师傅说不晓得,陆浩云自觉好笑,自己竟问了这么个岔路问问题。   他没有追究这个问题,只是叫徐师傅把车开快些。   回到晋州路的洋房,陆浩云先打电话到谢公馆,然后叫阿永来听电话,接电话的金妈回说:“阿永陪五小姐出门了。”   陆浩云心里一紧,追问五小姐去哪里,金妈说跟同学们一起,去华界的东林路去了。   他来不及认真洗澡,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叫徐师傅重新开车出发。   东林路的施家住宅外,前后左右围满了学生,穿黑制服的男学生,比穿蓝袍子的女学生还多。   正前方女子师范的代表,高高地举着大长横幅,上面写着:反对父母纳币逼婚,支持男女自由婚姻。   东北角的劝业中学女生,也不间断地高喊口号:   反对包办婚姻,争取婚姻自由;反对封建伦理,解脱妇女枷锁;反对奴化妇女,提倡女子教育。   还有更愤怒的竞业学校,直接高喊:刽子手施良铮,助纣者施姚氏出来忏悔认罪,接受世人批判。   这帮竞业学校的学生,还有人骑到施家院墙上,故意往里面乱丢砖头土块,发出的威胁之语,吓得施家人闭门不出。   男女各学校的代表商议后,一起去跟竞业学校的人交涉。   他们游/示、示威、请愿,皆是为了扩大影响,让世人意识到包办婚姻的危害,从而同情不能自主的年青人,支持他们提倡的婚姻自由。   所以他们一致决定不诉诸暴力,就是和平示威,和平请愿,就是张张横幅,喊喊口号。   竞业学校的人们,不但屡发恫吓之语,还这样侵扰施家住宅,让看客们反感不说,恐怕马上就会招来警察了。   珍卿跟着他们交涉的人,一道跑过去给他们照相。   她本来带着速写本,想多练习画多人的群像,但现场速写完成度不高,有些画面保留不下来。   来不及画下来的场面,她就先拿照相机拍下来,以后洗出来多研究一下。   结果荀学姐看见了,就让她多多拍照,说报纸上都用得上。   这一会儿,提倡文明示威的各校代表,与头脑发热的竞业学校强硬派,说着说着争吵起来,然后又听见警哨急响,有人大喊着“警察来了”,示威的学生就乱跑起。   竞业的强硬派们这时也不硬了,赶紧要作鸟兽散开。   正在拍照的珍卿,被两个人连推两下,没提防失了重心,趔趄着身子连退几步,还以为要跌到地上。谁知身后一双手臂,掐着她两边腋下稳住了她。   她惊魂未定地站住,转过身正要道谢呢,忽然惊喜地小呼一声:“三哥!——三哥,你怎么晓得我在这?”   三哥连忙拉着她,从这小巷子里出去。   出了巷子,看警察们有吹哨子的,有举着警棍追人的。   三哥的随从阿永,贴着墙跑过来,赶紧要护着兄妹俩上车。   但珍卿看见警察在抓人,荀淑卿学姐已被捉住,她连忙停步脚步,跟三哥说:“我学姐,还有同学被抓了——”   用警棍打人的警察,斥责被捉住的学生们,说他们对市民以言语恫吓,还以暴力侵害,搅扰私家住宅,扰乱街坊秩序,必须到警察厅走一趟。   荀学姐还有其他被逮学生,都迫切地跟人辩解,说她们是和平示威,不过是站在大门外面,向施家人喊喊口号而已。   警察们却不理会,说施家的事主报案,说各方向都有扔东西,把施家门窗都砸坏,老妈子的头也砸破了……   珍卿正想跑过去的时候,施家老妈子被拉出来——她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大哭着跟学生们对质呢!   陆三哥拉住了珍卿,跟阿永吩咐了两句,由阿永过去跟警察交涉。   阿永过去交涉了一会儿,有一个警察的头头,谄颜媚相地跑上来,恭恭敬敬地跟三哥问好。   三哥跟这警察的小头头,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三哥解释说大部分学生,都是喊喊口号和平示威,并没有侵扰住宅、危害施家人身安全之意,还请警官们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并无恶意的学生。   那警察小头头踌躇一番,谨慎地试探着说:   “施家财物确实有损,女佣也确受重伤……不捉拿行凶之人,恐怕对事主不能交代。陆先生,我们这些当差的,对上峰也没法交代啊。”   陆三哥和气地笑说:   “这有何难?叫学生们给事主赔钱,请缪警官转交给事主,还请缪尽管在事主面前,替学生们说说好话,讲讲情……   “都是年轻气盛、没有坏心的学生,缪警官保全了他们的学业前程,也是一份人情功德不是?”   陆三哥这么说着,阿洋早拿出一根银洋,鬼鬼祟祟地递给这缪警官。   这缪警官贼眼飘飘地,向四下里扫了一圈,悄默把钱藏进袖子里,特别客气地,恭维了三哥两句,他就从这里走开了。   然后缪警官就吹起哨子,喊喊喝喝地招呼手下,说他已经找到证人询问清楚,就是在东边巷子里的人,砸毁砸伤施家的财物和人员。   真正行凶之人已逃逸,现在把无辜之人先放了。他们要去追捕真正的凶嫌。   这帮子华界警察,真是来去如风,抓的学生说放就放。   所以缪警官这一帮人,根本不需对事主和上峰负责。   他们只要对自己的荷包负责就行了——刚才阿永给缪警官一根银元,少说是有五十块的。   珍卿没有急着走开,荀淑卿、苏见贤她们,还有男校的郜家骏、冯良宰被放后,都还站在原地里,她让三哥等一等她,跑过去跟他们说话。   能当各校学生领袖的,自然都不是傻子。   他们刚才都看见了,那个警察的头头,跑过去跟珍卿的同伴,说了没有几句话,警察就编了一套理由,把他们说放就放了。   他们都问珍卿怎么回事,珍卿只说三哥是亲戚,跟警察能说得上话,帮他们解释了几句。   在站的学生都是聪明人,珍卿是无意多言,他们自然也不好多问。   珍卿见三哥坐进车里,无意认识她的朋友们,她就跟荀学姐、苏大姐他们说:   “我亲戚家的哥哥,才从外地回来,家里等我吃团圆饭,我就先不陪你们了。   “苏大姐,你手上受伤了,我没法陪你去治伤,医药费我先出了。”   说着,珍卿拿出她的小荷包,把里面的五块钱全拿出来,递给了苏大姐。   苏大姐他们死活不要,珍卿一定要送他们。   然后,她把苏大姐和荀学姐拉在一边,说竞业学校的那帮人,不按规则出牌,再跟他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反会把大家都害了。   所以珍卿建议,下午的示威、请愿活动,暂时不要开展,大家先商议一下,到时候再哪儿开个会,商议以后应该怎么办。   荀、苏二人都同意了,珍卿叫他们先商量着,等吃完就给《新女性报》那打电话,看他们商量何时何地开会。   珍卿跟众人摆手道别,向三哥的汽车跑去了。   荀学姐收回目光,看着苏见贤手里的钱,说珍卿给的钱就算经费,大家都不许作为私用的。   男生堆里有一个人,冷笑着说:   “这些趾高气扬的有钱人,吃一顿饭就不知花销多少,五块钱?!不过打发叫花子,你们一个个的,倒感恩戴德起来。   “杜同学那位贵亲,都不屑过来打招呼,你们这些高材生,只见了五块钱,倒把自己放这么低了。”   大家纷纷皱眉,看向这位大放厥词者,他同校的郜家俊不赞同:   “卫稚君,你说得什么话?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人家为何要特意来招呼?”   女子师范的俞婉,冷冷地嗤笑道:   “你说人家高人一等,你不也自觉高人一等,以为自己是皇帝驾到,谁都要来觐见你不成?”   荀淑卿学姐也不悦:   “珍卿写文章发时评,又写横幅,还帮着筹经费、办茶水……她样样事做下来,对任何人都无不是。   “我们是同志同伴,是倡行婚姻自由来的,不是帮会里拜码头,也不是请客人吃饭,还要别人殷勤客气,把恭维得周周致致的。”   苏见贤大姐也说:   “若非珍卿的亲戚说情,我们必得走一趟警察局,这中间省了多少事,诸位心里都想一想吧!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大家都赶紧连声附和,说大家心里都有数,都不是不知好歹的。   那出言不逊的卫稚君,受了一会儿数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只是阴着脸不说话……   大家对他印象都不好,不过不好再多说什么。   大家找了空地商议,商议着到哪儿开会,大家说他们有的场所就在学校,还是就在《新女性报》那里。   ————————————————————   珍卿和三哥一起在车上,她真是情不自禁地高兴,都有半个月没见三哥了,乍一见到她觉得百倍亲切。   珍卿打量一番三哥,咧嘴笑道:“三哥,你竟然没有瘦,精神倒还更好了。”   陆浩云神情闲适,拉着珍卿的手说:“我就怕你——跟大家担心,一直留心保养,万幸没有变憔悴。”   珍卿听得颇觉顺耳,心里一阵阵高兴得很。三哥问她想吃点什么?   珍卿晃着脑袋一想,说:“我想吃炸酱面。”   陆三哥奇怪:“怎么想吃面了?”   珍卿笑着说:“刚才他们在那里喊口号,我在一边画画,旁边有个挑担子卖炸酱面的,说是老京城正宗炸酱面,我闻着挺香,只不好叫他来一碗。”   陆浩云就笑一笑,还没跟徐师傅说,徐师傅主动说道:“蜀州路那边面馆多,陆先生,杜小姐,去蜀州路好?”   他们就去了蜀州路,那里大小面档挺多。   他们先吃了炸酱面,又在旁边的档子里,叫了鱼汁面、牛肉面,他们一起分着吃——反正谁也不嫌弃谁。   徐师傅忽拉拉吃了两碗面,吃完就去外面看车去了。   三哥给珍卿分点鱼汤面,留心她吃了不少牛肉,不由笑:“牛肉吃多了,不怕燥吗?”   珍卿有点不好意思,停一停筷子说:“我就是喜欢吃,嗯,那我少吃一点吧。”说着用旁边的公筷,给三哥挑了许多牛肉。   三哥是没有过脑的,下意识说了一句:“其实我更怕吃了燥热。”   说完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去看珍卿反应,结果珍卿没啥反应。   而同时面档门外头,走过三五个拿小旗儿的女学生,珍卿看见以后,有点心不在焉。   陆三哥松了口气,笑着问珍卿:“你下午还想去吗?”   之前,三哥没跟她聊这话题,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想聊。   珍卿察言观色,觉得三哥虽未明说,但他自有他的态度。   她嘴唇抿抿问三哥:“你是不是,也不想我去?”   陆浩云倜傥一笑,笑容里温度骤降,他合上手反问她:“我若说不想你去,你就不去了吗?”   珍卿有点食不下咽,她低着头默了一阵,勉强解释:   “下午大概不会去了,我们说好要开会。——不过,不太有大危险的,我们是和平示/威,和平请愿,为的是妇女界的事,不至于——”   陆三哥见她还在侥幸,笑容淡了下来,但他尽量保持和煦的态度:“刚才在东林路,你差点摔破头了!”   珍卿为难地低下头,沉默地对着手指,忽觉头顶盖了一只手,三哥肃然地看着她:   “我晓得,此事的起源,源于你想为同学出头,你不好中途退出来。   “但这种无序的活动,有不可逆料的危险,你不能总抱着侥幸心理。我也不能放心。”   珍卿摸摸额头说:“我若是退出来,我就不好做人了。”   陆三哥神情淡定,重重按她脑袋一下,低沉地说:   “我来给你解决,好不好?我认识应天的不少立法委员,他们能帮忙递一下提案,就提你们的婚姻自由问题。   “你们在海宁的学生,不必再以身犯险,到处示威请愿,就在报纸上大做文章——这样大家都放心。   “小妹,六·三政变流血太多,现在想来还觉惊心,你们遇事不可行险,务必要慎之又慎。”   珍卿一瞬间百感交集,她握住三哥放她头顶的手,说:   “三哥,你为了我着想,我也要为你着想,不能让当局觉得你是同情学生运/动的人,你是一个商人,这样会被人盯上的。”   珍卿思忖一番说:   “其实这回声势闹得大,我爸爸也联合了很多人。   “学界、教育界的人,都加入讨论婚姻自由问题。更把这个议题,扩大到对妇女解放问题的讨论。   “刚才在东林路遇险,我也很后怕,想必其他同学亦有此感。   “我们倒不如,从学术学界的角度,扩大此事的影响。   “这一回,爸爸的朋友孙教授,发了许多关于妇女解放的文章。   “我们早有想法,请他到学校演讲,这倒是转变斗争方式很好的切入点……”   她决定转变运作的方式,陆浩云按理该感到高兴。   但只是半个月没有见,珍卿的思考方式,还有她说话的习惯,让陆浩云深感不安。   她与思想进步的青年学生,走得实在太近了,长此以往,恐怕受他们的影响会更大   陆浩云的脑海里,蓦然现出六·三那一日,马路旁边尸体枕藉的景象,那堆尸体里就有女学生的,女学生穿的,就是这种蓝布衫子!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在胸腔中战栗个不停。   他不敢想象那样的景象,他也不该设想那种景象。   珍卿不知道,在她认真吃面的时候,陆三哥已下定决心:必须想方设法地,让她跟进取派的学生,保持一定距离。   陆浩云首先想到的主意是,没事就带珍卿出去游玩写生。   最近皓山风景大热,就属文人骚客最爱去。这事可以找个机会提一提。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降低她头脑中的温度。不过也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他们吃完了面,从面档子里出来。   珍卿找地方打电话,确定他们五点钟,会在麦特林路的《新女性报》开会。   现在还不到一点钟。   七月里万物疯长,坐在汽车里面,景物还是有点看头的。   只是一到晴天,路上灰尘就大,气温也高得很。珍卿出了一身的黏汗,再兜上一身一脸的灰,她现在特别想洗个澡。   徐师傅突然问陆三哥:“陆先生,给杜小姐带的东西,还在晋州路放着呢!”   珍卿自然问带的什么。   陆三哥说他与人合办的中新丝绸厂,产了许多时新的夏装料子,带了不少回来给大家。   专门给珍卿的东西,就是从粤州来的颜料,国画用的、西画用的都有,看珍卿到时候用不用得上。   颜料珍卿就很喜欢了,让礼物让人喜出望外。   陆三哥顺势劝珍卿:   “五点钟你还要去麦特林路,我看你不要来回颠簸,到晋州路冲个凉睡个午觉,昨上我陪你一道到麦特林路开会,开完会,我们顺道回谢公馆。”   珍卿想一想很有理,那就听三哥的了。   等到了晋州路的花园洋房,三哥先把买的各种颜料,打开给珍卿看一看。   珍卿近来接触西洋画料多,西料她看一看就放在一边。   倒是国画颜料贵而稀少,她身边带的用了不少,一直没能补充上来。   知了在树上疯狂地叫嚷,蜜蜂在花盆里沉醉地嗡哦。   屋子里反倒被衬很安静。   四脚凳上放了一盆冰,电风扇在冰盆后面吹起凉风。   珍卿蹲在客厅的中间,摆弄着那些国画颜料,有的看一看颜色,有的闻一闻气味,有的会摩挲一下,一副沉着老练的样子。   她汗湿的空气刘海,被吹起了一部分,露出她平整饱满的额头,显出几分纯稚的可爱可怜。   陆浩云看她在地上,蹲成小小的一团,不由露出微笑说:   “买一回国画颜料,才晓得国画颜料这么怪,各色的粉,还有矿石,倒不像作画用的,更像是化学家的东西。”   珍卿仰头对他笑一下,又低头去看颜料。   陆浩云心间微动,不觉想和她一起蹲下,说话也方便一些。   但他自来不喜欢蹲,总觉得这动作滑稽可笑,他是能坐着能站着,就绝不会选择蹲的。   他站着笑问珍卿:“要不要移到桌上,你坐下来看?”   珍卿很奇怪地看他,笑着说了一句不用。   陆三哥就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海拔降低些,感兴趣地问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你们怎么给它分类的。   珍卿就给大概解释:国画颜料一般分为三种,一般就是植物颜料、矿石颜料,还有金属颜料。   国画颜料用起来很麻烦,尤其是矿物质的颜料,要经过研磨、澄漂的过程,颜料真正要用的时候,也要用特制的胶来调。若想用金、银来作画,那麻烦事还要多呢……   陆三哥挺好奇:“如此说来,西洋管装颜料倒是方便,以后的潮流,国画颜料会被替代吗?”   珍卿仰着头想一想,“嗯”了一长声说:   “我觉得嘛,不至于全部代替。国画颜料和西画颜料,表现力和稳定性,是不太一样的。   “国画的保存和展现,一定要经过装裱。李师父给我讲过,西洋的化学颜料,经过拓裱之后,很容易褪色或脱落,稳定性不如矿物颜料好……   “所以传统的国画家,并不青睐化西洋化学颜料……”   陆三哥听得很受教,对颜料如数家珍的小五,在他面前,俨然是一位学识丰富的大师了,而他是个虚心的小学生。   徐妈出来给他们倒茶,见兄妹俩都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在讲话,她诧异地问:“先生、小姐,蹲得腿不麻吗?把东西放桌上看吧……”   才发现自己也蹲着的陆三哥:“!!!”   他什么时候蹲下来的,怎么一点不记得啊。他赶紧站了起来。   珍卿也有点蹲累了,站起来蹦跶两下,见三哥僵僵地站着不动,关切地问:“三哥,你是不是腿蹲麻了啊?你学我蹦两下就好了。”   说着她欢快地蹦跶了两下。   三哥觉得她像只欢快的小青蛙。   但他并不情愿自己像个大青蛙,所以他肯定不会瞎蹦跶的,他直接催她去洗澡换衣服。   珍卿说把颜料收一下再说,因为有的国画颜料有毒,不认识最后不要乱碰的。   ……   作者有话说:   七点钟了啊感谢在2021-06-14 21:22:12~2021-06-15 18:5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啵啵赞赞并肩雪山之巅 148瓶;慕色晚迟归 120瓶;RobynRih 40瓶;听风就是雨、汤圆 10瓶;病态女子高中生、ltjenn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家庭生活之悲喜   这一天下午六点钟, 麦特林路南边的杂货铺前,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大榕树下面。   陆浩云立在车后树荫下,身上也染上了夕阳红, 他像笼罩在霞光中的神祗一样,有一种神异的俊美——引得路人频频观望。   满目的橙色霞光, 让街上的景物行人, 似乎多了安逸祥和。   实际上, 这天气谁也安逸不了。   傍晚天气沤热地很, 人们在沤热里为生计奔波着。   陆浩云感觉里衣汗透了, 强光也让人无所遁形。   不过他决不容许自己,大庭广众下衣冠不整,也不愿像歇凉的市民一样, 掇个小板凳缩在最浓密的树荫下。   所以他一直忍耐着。只是后悔没戴太阳镜。   他跟徐师傅吩咐一声,徐师傅拐过一条街道,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过了一会儿, 他看到一些男女学生——中午在东林路上看过的, 陆陆续续走到街口, 边走还边讨论着什么。   陆浩云在南边车后头,而那些学生到北边等电车, 并没有人留意到他。   陆浩云又等了五分钟, 才听到急促的皮鞋声,向他这个方向跑过来。   来人跳过来拉着他, 声音里满意是歉意:“三哥, 你等急了吧, 唉呀, 你衣服都湿透了。该死该死, 早知道我早点出来, 晚上给荀学姐打电话了。”   三哥感觉都快晒化了,颇无奈地问:“你怎么最后出来?”   珍卿正准备回答,见徐师傅急步过来,手上还捧着一个绿豆刨冰。   他忙不迭地递给珍卿,催促道:“杜小姐快吃,这天气也太热,我一路走来挺快,它还化了不少。”   珍卿打量三哥的神情,他不太让她吃外面东西,说外面的食物不洁净。   陆三哥像她肚里的蛔虫,他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状似不经意地说:   “这个仙草冰室的刨冰,做了快有二十年,我十三岁的的暑假,经常来这里吃,还是较洁净的。你先吃一点,剩下的给我。”   海宁的夏天比禹州热太多,珍卿也矫情不起来,赶紧用勺子挖着吃了几口。   三哥就招呼她上车,珍卿狐疑地问:“冰盏不还人家吗?”   徐师傅乐呵呵地说:“一个冰碗值得什么?”   珍卿看了三哥一眼,心里不由啧啧,只有财大气粗的主人,才能有这么财大气粗的司机。   不过,这车子也晒得太烫,屁股都快被烫熟了。   珍卿坐上没两分钟,哗啦啦出了两身汗——这绿豆刨冰吃得更爽了。   陆三哥叫她吃慢点,吃急了要弄得肠胃痉挛的。   后来就如三哥安排的,珍卿把那堆高的刨冰吃去一半时,陆三哥当机立断地妹口夺食。   他拿了一只干净勺子,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吃完。   其实,珍卿也知不宜食太多冰,然而在一边看着三哥吃,就忍不住眼巴巴地犯馋。   陆三哥问她一个问题:“你怎么出来最晚?”   他既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也是怕小五太受学姐的器重。   珍卿瞅了徐师傅一眼,小声地跟三哥说:“我有一个同学遇到困难,跟荀学姐商议如何安置,就多聊了几句。”   陆浩云立刻会意,她说的必是姓施的女同学了。   外面纷传施同学死了,但阿永安排施同学,在他的一处公寓里养病,他自然晓得她没死。   三哥吃一口刨冰,问:“那安排好了吗?”   珍卿捧着脸看他吃冰,噘着嘴说:“荀学姐答应帮我,已经有一个去向了。”   等回到谢公馆以后,暌违半个月的陆三哥,受家阖家人的热烈欢迎。   晚饭后大家一起坐谈,谢董事长大表三哥之功,说着话就宣布一个很惊爆的决定:   谢董事长要把花仙子公司的实质股权,拿出百分之十来,转让给她的二女和三子。   吴大哥首先端不住,他的表现震惊之极,但他脸色变幻半天,终究还是忍耐住了。   吴大嫂立时不顾体面,跟谢董事长乱嚷起来。   她说二妹、三弟又不在公司任职,又不懂公司的管理运作,何必叫他们持这么多实股,拿一点干股分红不就行了。   吴二姐低头冷笑,陆三哥老神在在,杜教授和珍卿他们,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了。   谢董事长冷笑一声:   “娇娇上幼稚园以后,你在家中闲得无事,我叫你去商科进修,将来也能做你丈夫的臂膀。   “你一会儿扯有病,一会儿扯要带孩子,死活不肯去学。   “如今,一个只会麻将桌上逞威风的闲人,倒来插嘴我的家族事业。谁给你的这个资格,谁给你的这份底气?!”   谢董事长说得不客气,吴大嫂下不来台了,但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观。   吴大嫂看向自己的丈夫。   她丈夫脸色晦暗之极,正调动全部自制力按捺情绪,根本注意不到她。   珍卿看吴大哥的手,在膝盖上握成颤抖的拳头。   自然,他心里一定压抑着惊涛骇浪,一旦汹涌而出,必定会伤人伤己。   吴大嫂哭着脱口而出:“谁家女人不靠男人养,凭什么我们家就例外,我好好的,倒成了异类!”   大家神情各异地看他。   吴大嫂日子过得太舒坦,确实是嘴巴快过脑子。   客厅里诡异的安静,吴大嫂心里漫上巨大恐慌。   她自己还理不清楚,什么值得她如此恐慌,但此时此刻她真是后悔失言。   她企图动用所有的聪明,来弥补自己的胡言乱语,圆合一下这让她窒息的局面。   可她发现自己头脑空白,不知如何抖个机灵化解尴尬。   吴大嫂下意识选择逃走。   吴元礼也跟着走了,仲礼和娇娇倒是没走。   珍卿不由心内叹息,吴大嫂看似比她母妹精一点,到头来还是一样拎勿清。   花仙子到底是谢家产业,就算吴大哥真是太子,也由不得他独贪独占。   更何况吴大哥两口子,最近又让谢董事长太失望。   她说“谁家女人不靠男人养”,显然是发自肺腑的话,说不得还暗暗鄙视后妈和二姐是劳碌命。   只不过,她这心思掩饰得深密,直到今朝才道出真心话。   言归正传,谢董事长态度十分坚决,除了给二姐、三哥股份,还要让他们进公司任事,参与公事的重大决策。   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拒绝。   陆三哥拒绝得坚定,他既不要公司实股,也没兴趣经营花仙子。   他还向谢董事长建议,不如把许给他的都转给吴二姐。   三哥表明态度后,一直缄口不言的吴大哥,一瞬间眼神像淬毒了一样。   他看向陆三哥时,眼神是蓝幽幽的——仿佛看的不是自家弟弟,而是不死不休的天敌。   珍卿心惊地收回目光,却见三哥恍若未觉,他安抚性地看她一眼,按着她有点发凉的手。   谢董事长心意已决,不论二姐、三哥如何说,事情还是不愉快地决定了。   此事破坏了大家的兴致,坐谈会是开不下去了,三哥拉着珍卿去散步。   他们在后园的昏光里,喂着欲壑难填的蚊子,珍卿顺口问三哥,会不会要股份和管理权。   三哥看着头上的驱蚊灯,那么多小小的飞虫,不知死活地投入火焰中。   三哥微微扯着嘴角,模糊光影中的笑意,似有若无的不屑。   他从鼻子里轻笑,对珍卿说:   “我不喜欢强人之难,也不喜人强我所难。”   他们在园中蹀躞着,陆三哥说:   “我十来岁时,最感兴趣的学科是音乐,放弃最爱是为投身实业,勾心斗角太可悲,太可怜!”   意思不会掺和花仙子的事。   还有一点让珍卿微感讶异。   她只看过一次他弹钢琴,他的水平自然很高,但没想到竟然是源于热爱。   陆三哥正沉浸于思绪,忽听见一声巴掌响,就见珍卿在自己脸上拍打。   三哥无奈地说:“夏夜蚊蝇太多,我们进去吧。”   珍卿挽着三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却突然跟他提议:   “三哥,我总听人唱《教我如何不想他》,不过都是清唱,钢琴伴奏肯定更有韵味,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三哥自是欣然同意,他们又一块到琴房里去。   没有一会儿功夫,吴大哥拎着公文包下来,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金妈赶紧走出去,叫包月车夫阿洋准备着。   吴大哥走到客厅中间,突然停住脚步,看向身后一个房间,那里传来清越低婉的琴声,还有女孩子的歌唱之声。   他狐疑地问秦管家:“谁在琴房里头?”   秦管家低着头回答:“是三少爷和五小姐。”   秦管家脸上被子弹擦伤,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她跟人说话的时候,总下意识地把头垂得很低。   吴大哥脸上瞬间发紧,他幽邃的眼神泛着厉色,心里一阵阵恨意滔天。——他倒是有闲情逸致,真正志得意满了吧。   他老婆的一句抱怨,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不停播放,他心里像被岩浆灼烧一样。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你妈自诩新式人物,也逃不过这个流俗。她宁愿从陆家净身出户,跟亲爹兄长都闹塌了,也要把小儿子带身边。你看看她怎么对你,从吴家拍拍屁股一走,十几年不望你一回……   吴大哥幽深的眼睛,因心中巨大的悲愤而变赤红了。   小时候倚门思母的他,一年年望眼欲穿,却永远等不来母亲;   同村的小孩恶心他,说你娘找野汉子去了,你娘再也不要你了;   连亲祖母也咒骂母亲,说她是心狠的浪婆娘啊……   吴大哥身子踉跄一下,他瞬间感到天旋地转,有种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觉。   他聪明机智的弟弟,天生该被众人看重喜爱,母亲姐姐爱他,亲妹继妹爱他,无数的同学、朋友,都甘愿为他奔走效劳。   他吴祖兴是个可怜虫,费心巴力不讨喜,功劳苦劳都没有,就活该用过之后丢墙头。   吴大哥被汹涌的情绪,挤压得快要爆炸了,他意识到,他再不能待在这里了。   吴二姐从房间出来,正看见大哥拿着衣服和包,毫不留恋地跨出前门。   她凝望着门洞出了一阵神,回过神后,她脸上闪过坚定的表情。   她走过去打开琴房门,钢琴声瞬间大起来。   此刻小妹坐在琴凳上,浩云站在她身后右侧,矫正一下她的坐姿,又告诉她弹这个八度时,右手的手指该如何运作。   他们没注意到二姐进来,二姐也没有打断他们,而是坐在近门的凳子上,看着他们和谐的教学。   教了没有两分钟,三哥倚在琴身一侧,微微含笑地看着小妹弹奏。   吴二姐看得纳罕不已,弟弟姿态竟这么放松,他含笑凝睇小妹的样子,竟有一种纯真的欢喜——此时此刻的他,像母亲和陆叔叔还未婚变时,那个七八岁的漂亮男孩儿。   吴二姐看看弟弟,又看看妹妹,她瞬间转过一个念头,想想又摇头失笑。   浩云自来很看重亲人,他十几岁的时候,也很依恋姐姐和母亲。   他现在对小妹的样子,倒像从前对惜音的样子。   吴二姐自失一笑,她还是不要只凭猜想,再给这个复杂的家庭添乱了。   珍卿弹奏完了一遍,吴二姐先给她鼓掌。珍卿和三哥神情讶然,看起来才发现她似的。   三哥没有太招呼姐姐,先是对珍卿赞赏一番,又指出她演奏的小瑕疵。   三哥更是忽然来了兴致,干脆跟姐姐提议:   “叫小五弹琴伴奏,我们来合唱好吗?”   吴二姐欣然答应了。   珍卿手指落到琴键上,一串串清新低婉的音符,缓缓地自在地流逸出来。   低远的男声和脆丽的女声,舒缓而婉转地在室中流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   没有一会儿,琴房门突然一开,先是走进来杜教授,然后是谢董事长,还有仲礼和娇娇。   可爱的娇娇叫一声“小姑”,仲礼忙对她“嘘”了一声。   谢董事长拉着娇娇,杜教授拉着仲礼,大家都含着笑意,在一旁或站或坐地,观看这场美妙的弹唱表演。   看着珍卿垂首低眉的样子,像一朵凝露含娇的粉蔷薇。   杜教授的心神被攫住了——这情景像在他梦里出现过,他也教过慧慧弹琴,可是一切美好都像幻影一样……   谢董事长神情很柔和,她看孩子们的眼神,充满了恬柔的爱意,与适才宣布决定的强硬,完全像两个人似的。   这正是她向往已久的,其乐融融的家居生活……   杜教授跟着唱了起来,然后是谢董事长,还有仲礼和娇娇……   温馨美好的气氛,亲密无间的情致,让每个人的心都贴近了。   此情此境,让人们生出强烈的愿望——想让时光,永久地留在这一刻……   后来,□□姐也加入进来,一家人说笑弹唱,大家闹到很晚才去睡。   这时候已是近一点钟。   吴二姐还跟着弟弟,一起到他的房里说话。   陆三哥先给二姐倒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水,还没有喝上一口,他掩口打一个呵欠,就把水杯放了下来。   吴二姐心事沉沉,一改刚才玩乐的轻松,郑重地跟弟弟说:   “我决定接下母亲的股份。”   其实她的众仁医院,也是用谢家的钱创办起来的,这是她的母亲给她的嫁妆——或者也可以说是分给她的遗产。她不确定母亲将来还会给她多少遗产。但是拥有花仙子的股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陆三哥靠在椅背上,神情一派平静淡然,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听着吴二姐剖解心事:   “在中国的医疗事业上,我想做的事太多了,我想把医生和护士学校做大,培养更多的医护人员,还想在防治传染病和生产限制方面做点事……   “这一切归到根底,还是一个钱字。我不能总叫你和妈妈接济,也不想总是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些阔绰的外行人……”   陆三哥审视着二姐,捋一把头发,闭上眼睛问她:“适才在客厅,你怎么不答应?”   吴二姐也捋一把头发,轻嗤了三声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古代奸臣谋权篡位,为什么要三辞三让,我难道不想脸上好看?”   陆三哥别开眼神,神情漠漠地说:“大哥必定会迁怒,姐姐,只要你自己想清楚,我自然会支持你。”   提到吴大哥,二姐神情又变了。   她蓦然伸出自己的双手,高高举在灯下看,百无聊赖地说:   “都说兄弟姐妹是手足,是要帮助你成全你的。   “……大哥若有帮我的时候,也是怕不帮不好看,怕让妈妈对他印象不好,至于说成全我,就更无从提起。   “我们在吴家的这一支,叫怀德堂,怀德堂虽人丁不旺,但是代代都出能人。   “怀德堂历代积下许多财富,田地、房产、商铺,算下来有几十万,祖母的嫁妆也很多。   “但我祖父死在祖母前头,我祖母嫌我是姑娘,又恨我多年不回吴家。   “她当着吴氏族人的面,说她的嫁妆和怀德堂的产业,除了给我两百块做嫁妆,其余一律都是大哥的。   “但上回跟柳惜烈去晋州,一个吴家老仆告诉我,我祖父过世前半年,写过一个条子,说给我留了五万嫁妆。   “又说开医院是造福大众,他作为亲祖父,本该支持我的事业,只是从前没想那么周到。   “……又决定把嫁妆给到十万。然而祖父后来病重,恐怕看不到我出嫁,就说把十万块作为遗产,分给我这没出嫁的孙女……   “吴家老仆告诉我,此事管家跟大哥提过……”   吴二姐平静地看向弟弟,眼里有细碎的水光闪烁,但她的泪花最终没有落下:“除了你,此事我没跟任何人说……”   陆浩云坐到她身前,拥抱了一下姐姐,扶着她的肩膀说:“我总不会这样对你的。”   其实吴家的遗产算清以后,吴大哥跟谢董事长保证过,说将来吴二姐出嫁的时候,会给她陪送十万块钱。   大哥当着大家的面说,吴老太太说得二百块嫁妆,不过听来一笑,他自然不会当真的。   却没有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   都晓得二姐是职业女性,婚事怕不容易落定。   在她未婚的这段时间,该分给她的十万块钱,放出去又能生出多少孳息呢?   二姐之前急须用钱,回想大哥种种吝啬行径,此时此刻,如何不叫弟弟妹妹齿冷?   吴二姐深长地出一口气:“所以,我没有什么想不通,更无所谓大哥迁怒。浩云,你帮帮我吧。”   陆三哥说了一句“当然”。   第二天下午放学挺早,因为应天政府新设一个纪念日,第二天他们要按法定假日放假的。   放学后三哥来接的他。他们先随便吃了晚饭,然后坐车往凯恩斯路去。   车子开到一座麦吉公寓楼,他们从车上下来。   路边有卖月季花的,珍卿就拉着三哥过去。   珍卿挑了六朵粉白的,又挑了六朵粉红的,三哥自觉地拿出钱夹子付钱。   那卖花的女人拿纸包好花,好奇看这大俊男和小靓女,这花买了到底送谁的啊。   他们进了麦吉公寓楼,走到了第二层上面。   他们没有坐电梯,而是从侧面走楼梯。   这楼梯里的灯大概坏了,他们摸着黑上的楼,这二楼有三家住户,他们敲了中间一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妈子,满脸笑地迎客人进去。   这屋子略有一些旧,但打扫得还挺干净。   地板就是水门汀的,没有铺瓷砖,家具窗帘也一律陈旧,所以整个客厅显得灰扑扑的。   三哥看着没有危险,就站在走廊外头等——他无意认识更多年青女性,尤其还是落难的年轻女性,这对他意味着麻烦。   三哥走出去片刻,施祥生从里面出来了。   珍卿有一阵没见她,她并没有长胖多少,但精神气色好了许多。   珍卿把花递给施祥生,祝她早日恢复健康。   施祥生接过花束,默默地凝视了许久,泫然含笑地看珍卿:   “第一次有人送我花,还是这么美丽的花。珍卿,谢谢你!”   施祥生穿着旧格子布旗袍,像是犯了病的林黛玉,整个人弱不胜衣、飘飘欲仙。   不过好歹算是能下床了,据说饭也能吃一些了。   珍卿跟施祥生说:“美丽的花,就要好好养着,我们把花插起来吧!”   施祥生叫老妈子找花瓶。   她们俩一起插着花,珍卿问她身体如何。   施祥生说自觉大好,只是走出房门时,别人看她还是异样的眼光——她还是过分憔悴瘦弱。   珍卿就跟她说:   “这是我亲戚的房子,你可安心再住一阵。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你现在必须要准备了。   “待到你身体痊愈,你的生活就要靠你自己。——可能,你还学会料理家务。”   照顾施祥生的老妈子,也是珍卿花钱叫阿永请的,但不可能跟施祥生一辈子。   ……   作者有话说:   日更六千真不是人干的事………………………………………………还没吃饭啊感谢在2021-06-15 18:50:27~2021-06-16 18:5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努力留言 42瓶;夏墨成霜 10瓶;怕胖的饼干 5瓶;23155266 2瓶;言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套路深的两个人   麦吉公寓的202室里。   珍卿告诉施祥生, 给她找了一份工作,要开始准备起来;而且从她现在开始,也要开始适应做家务。   施祥生听得心慌不已, 神情顿时紧张极了。   但她自己深呼吸一阵,勉强镇定下来。   她的眼神还是神经质地发直, 一瞬不瞬地看珍卿, 问:“是……是什么工作?”   珍卿拿起她的手袋, 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 还有印质一般的三本书籍, 都递给施祥生以后,才给她讲述起来:   “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智育部,办了一个女工扫盲学校, 最基础的课程,要教她们识字、算账、唱歌,这都是你能胜任的。更深入的课程是以后的事, 你现在不用担心。   “比较难的一点是, 那些出身贫苦的女工, 因为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自身没有知识, 有时候会显得倔强、迟钝, 甚至是粗鲁、无礼……   “但我想你可以理解她们,她们没有受过好的教育, 也没有受过多少善待……她们的命运和你一样不幸, 甚至很多人比你还要悲惨……   “你跟她们, 是能产生同理心的。你只要将心比心, 对她们耐心教导, 动之以情, 她们一定能感受到你的诚心……”   施祥生看完扫盲夜校的简介,把三本教科书紧紧抱在怀里,她眼睛里有点惶恐,看起来思绪很沉重。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因忧心紧张更显苍白,她的面皮和嘴唇都在颤抖。   珍卿拉着她坐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学生也许不太好管,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   “而且你的同事,多是很温和的女教徒,非教徒的员工,也多是有爱心的女性,不会有你父母那样的恶人,你不要太担心。……你施家的人,很快会离开海宁,他们不能再伤害你……”   施祥生神情略恍惚,可以看出她精神很紧张,但她咬紧牙关,没说一句不行的话。   说起施祥生的父亲,珍卿问她:“你目前,还需要隐姓埋名,要不要改一下名字?”   施祥生的紧张感,稍稍去了一些,她秀眸中意蕴深深,颇动感情地说:   “珍卿,没有你的扶助挽救,我是断没有生路的。我打算随你的姓,再取‘扶助’的‘扶’字,就叫杜扶,你觉得好吗?”   始料不及的珍卿:“!”   她自然赶紧推拒:“你跟我的姓,我怎么能受得起?”   施祥生揉着手小声地说,没有什么受不起。   珍卿摸下巴思考,“杜扶”?感觉这名字怪怪的呢?   施祥生不安地看她:“你不愿意吗?”她很怕再多给她添麻烦,也很怕会让她为难。   珍卿连忙安抚她:   “不是不愿意,你这个‘杜扶’,跟诗圣的名字连音,恐怕有点引人注目,不大妥当。   “而且你我是平等的,要你随我的姓,我觉得也不妥。何不随你母亲的姓呢?”   施祥生神情虽柔弱,眼神却是坚定的:   “我生母即便活着,也是柔弱无用之人,她死了也护佑不了我,我不愿感染她的不幸。珍卿,天意让你救了我,我也能从你身上汲取力量。就让我随你的姓,好吗?”   百家姓里“杜”排47位,也算一个势力蛮大的姓。   施祥生想改姓“杜”,也未必姓的是她的杜,姓想姓杜也没有啥。   “杜扶”不行,按照施祥生的套路,难道叫“杜挽”“杜扶挽”?   到底取个什么名字呢?杜前进?杜光明?杜小康?杜向阳?   珍卿实在想揉脑袋,临到正经取名的时候,她就莫名变成取名废了啊!   诶?!说到“杜向阳”,珍卿拉着施祥生的手,喜获灵感地说:   “我写了一个小说,叫《逃》,女主人公命运多舛,但是她个性很顽强,摆脱了包办婚姻,以后还自学成材,成了一个师范生……   “我给她取名叫阿葵,因为葵花无论在什么地方,它一定是向着太阳长,向着光明去的。你觉得‘葵’字好不好?”   施祥生若有所悟,像受了点化似的,欣喜地抱住珍卿:“这个名字好,这名字寓意太好,我以后就叫‘杜葵’了。”   珍卿觉得好神奇,这名字就像一束光,把施祥生整个人照亮了。   说完了该说的事,珍卿再给施祥生打打气,看看时间也该走了。   但施祥生做人很细心,她说她记了一本账,都是她日常花销的钱。再加上看病吃药的花费,账已经记了一百五十块。——这些钱都是珍卿垫付的。   她给珍卿签了个欠条,预备以后挣了钱还她。   珍卿倒也没有推辞,这未必不是施祥生以后人生的动力。   “施祥生,你好好修养,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自理,我相信你一定行的。”   施祥生微微一笑,说:“珍卿,你从现在开始,就称呼我为杜葵吧,我从这个名字,开始我的新生。”   珍卿愣愣地点头,说了一声:“行吧,杜葵。”怎么这么别扭得慌?   珍卿和陆三哥回到车上。   时间已经快八点了,天光竟还是大亮的,陆三哥跟珍卿闲聊:   “谈得如何?”   珍卿还有点疑虑:“我看她颇有决心,就是身体还虚弱。还要养养吧。大概还要一两个月。”   陆三哥觉得有义务提醒她:   “我听阿永说过了,她是郁症引发厌食,一直离群索居,未必对她修养有利。   “你们荐她到夜校教书,不妨早点让她住到基青会里。基青会专门救济妇女,会有人关怀开导她,也便于她适应学校氛围。   “小五,我的建议,最多再让她住半个月,就让她去基青会吧!”   珍卿觉得,三哥不愧是三哥,他其实说到了点子上。   但回想施祥生的样子,珍卿还是心存疑虑:“她长久受到精神虐待,之前又厌食小半年,身心受损极大——”   陆三哥神情温和,但语气不容置疑:“小五,你心知肚明,她将来只能靠自己,你不该放任自己心软。”   珍卿一时纠结得很,不由反诘三哥:   “照三哥的道理,钱姑妈和明珠表姐,也不该容流于谢公馆,那怎么还由她们住着?”   陆三哥愣了一下,扒拉一下她脑袋,摇头失笑:   “谢董事长对钱太太,还有一点姑嫂情谊,自然不忍心赶她。不过在楚州,她也跟我坦言,冥顽不灵又能搅事的人,不好长住一起,她有打算送她们到外头住……”   三哥摸到珍卿的头发,感觉热潮潮的,他稍微退开一些,轻声问她热不热。   珍卿回一句“还行”,想着钱家母女的事,真是替大家长感到茫然:“那以后如何呢?帮明珠表姐寻个亲事吗?”   珍卿其实隐有耳闻,钱姑父死之前,已在安远办好房子,钱家母女过去就能入住。   嫁在安远的明月表姐,也想她母妹去安远,方便她和丈夫照应。   但钱姑妈说亲家母是瘟神,她是死活不肯去的。而明珠表姐也未必想去。   陆浩云不喜钱太太和她二女。   但死去的钱姑父,还有他的大女儿,虽说他们稍嫌迂腐,但也都是光风霁月的人。   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他也无意把事情做绝,所以就由谢董事长安排。   回到谢公馆的时候,正指挥佣人做事的秦管家,喜盈盈地上来跟珍卿说:   “五小姐,今天楚州有好消息,太太特别高兴,说明天叫裁缝来量身,给大家做新衣裳穿,还说要带奶奶、小姐们,都去百货大楼逛去……”   总之,谢董事长的意思是,这一年忙得晕头转向,大家既没心情游山玩水,也没闲空置办衣物首饰。   现在不用为疫情奔波,也不用为公司的事劳碌,连大房为祖父母守的一年孝期也结束了——准确的说是九个月。   大家到了该放松的时候,男人们由他们自便,女人一起出去潇洒一下。   秦管家说完这件事,胖妈又上来跟珍卿说:“五小姐,今天邮差送信来了,你的信还不少呢!瞧瞧去!”   珍卿一听就来了精神,赶紧往楼上跑,陆三哥也一道上去。   跟三哥仓促地再见,珍卿就蹿进房间里。   三哥在走廊上略站一下,听见她关房门的余音,才拿钥匙开门进房间。   珍卿进来换鞋洗手,就开始一封连一封地看信。   杜太爷在信中扬扬得意,他说珍卿寄的两百块收到了。   他听说珍卿靠自己的能耐,竟然挣了五百块钱,他欣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之后,他总在祠堂告祷先祖,不年不节的,又特意给祖宗上了坟。   他跟祖宗们叙说家中之事,说珍卿虽说只是个妮儿,以她的机灵劲儿,将来必能出人头地的。   他日也念夜也念,请祖宗们好生保佑珍卿,只要珍卿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日后必定能扬名显亲、光宗耀祖的……   祖父的兴奋喜悦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不过他后面也提到,族里还是不叫她上族谱。   杜太爷在信里安慰她,说族里那些个老东西,那是王八吃秤砣,又臭又硬的,现在先不必管他们。   他再三鼓励珍卿好好干,等将来挣出大功名了,那帮老东西指定哭着喊着,求珍姑姑上族谱上来。   然后,杜太爷展开想象的翅膀,对未来做了美好的畅想……   他在最后交代珍卿,虽说挣了钱该高兴,可不要到处跟人现去,惹人惦记上就坏事了。   杜太爷说他虽跟人说了,也没说挣了五百那么多。   他说他的嘴还是比较紧的,就是亲戚们和李师父知道了。再说乡里人就算惦记,那山长水远的,也惦记不到珍卿的钱。   珍卿把脑袋搁在桌上,心里既意外又好笑。从这写信的内容看,她的一点小小成就,是很能抚慰杜太爷的精神的。   然后是杨家姑奶奶的信,说她每回捎回去的洋药,她一直都在吃着。她的眼神儿是比从前好,身上觉着也比从前有劲,干巴瘦了这些年,临老倒还长胖了些。   昱衡表哥也刚强一些,不像以前那么阴晴不定。   只是他还不肯出房门,二表伯给他买了个戏匣子,他常日里放着戏听;有时若衡表姐也念书给他听。   而若衡表姐守完长兄的孝,五月底就要出门子了——姑奶奶讲的五月是阴历。若衡姐的婚事是亲上加亲,未婚夫是二姑妈的小儿子。   若衡姐担心父母兄长,想结婚后住到杨家湾,方便照顾她娘家的老弱。   她二姑妈倒也通情达理——大约也看在老娘面上,同意了若衡姐的不情之请。   姑奶奶说的是家长里短,并没问珍卿是否回去参加婚礼,她甚至没有提起二表娘。   珍卿以手支颐,发了一会儿呆。今年本来开学就晚,学习时间本就紧张,她大概率不会请长假的,所以若衡姐的婚礼,她大约不会亲自参加。   不过得给若衡姐备点贺礼。   族长向渊哥的来信,就是闲话杜家的事,然后承诺会照顾好杜太爷,嘱咐珍卿笃志学业,不必太惦记家里,也别总给他们捎东西了……   说起来,玉琮有半个多月没来信了。唉,男孩子长大了心就野了,忘却了杜家庄的小伙伴了。   启明学校的老师同窗,之前,珍卿只跟梅先生有通信。   不过后来她离了婚,又闻说双亲病重,她就从启明学校辞职,据说回慈溪老家去了。   读了这么多家乡书信,珍卿一时心绪惘惘,也没有心思做什么,干脆坐在藤椅上神游。   神游一会儿有人敲门,她赶紧站起来叫“请进”。   珍卿扯扯褶皱的衣角,看着洗过澡的三哥进来,他温温淡淡地笑:“有没有打扰你?”   珍卿给三哥张罗凳子,不吝溢美之词地胡吹乱捧道:“三哥一来,我这里蓬荜生辉,我不胜欢迎之至,绝对没有打扰之说。”   洗白白的三哥春山一笑,真是照亮了整个房间,说“蓬荜生辉”也算实情。   这俩人宾主就坐,三哥看见珍卿桌上的信,知道她刚才准是在看信。   他先提了一个话题:   “最近还在作画吗?”   珍卿说就是日常写生,慕先生也会教她东西,但是总叮嘱她多写生。   她见三哥手里拿着东西——是一沓彩印的明信片。   三哥见她已经留意到,就把明信片递给她,漫不经意地说:   “我一位邮政局的朋友,说邮政局最近要征集明信片,润例给得很高,一张可达十至二十元,评议认定质量更好的,润例可至五十上百。你有没有兴趣?”   珍卿接过明信片看,人物、风景、动物都有,有构图比较简单的,也有设计特别精巧的。   她问三哥:“他们征集什么类型?有没有一个主题?截止日期什么时候呢?”   三哥见她心动不已,他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随意解释一句:   “征集广告还没出,我听的内部消息。征集的要求,是展现新时代新风貌,不拘人物风景建筑,他们只看作品的质量。   “小五,我建议你都画一些,受青睐的几率更大。”   珍卿忍不住心动了,她总不会嫌赚钱多的。   《葫芦七子》的版税,她这个月又拿了快三千块。她自己的钱加起来有近五千了。   但是她这个月的事情也多,先给杜太爷寄了两百,还有她自己的不少杂事,不留神就花去了五百块。   所有私房钱的十分之一啊。   手上的钱根本搂不住花,想要挣钱买花园洋房,必须有笔耕不辍的觉悟,日常就不能太松弛懈怠。   珍卿有点焦虑地挠头:   “荀学姐给我透了意思,想叫我去扫盲夜校做□□,也许要教识字或音乐,一个礼拜有两节课。   “我还要给《十字街心》写稿,还要帮着各个学校,联络‘妇女解放’讲座的事。”   珍卿手插进刘海里,她分明还是个少女,怎么就比社畜还能忙活呢?这可不是她的理想生活啊。   三哥无声地暗笑,语气却不大热心:“能力大,交际广,别人希望你担负的责任就多,你面对的诱惑和选择也更多,你想要面面俱到,也并非不能,无非牺牲时间精力。若不然,你就要学会取舍。”   他说完,见珍卿拄着脸不吭声,一向顾盼灵动的眼中,一时茫然一时思疑。   她自己思量了一会儿,珍卿抓过三哥的大手,不无沮丧地说:“三哥,我是做不到像你,牺牲个人生活,做那么多伟大的事。”   陆浩云差点破功笑出来。   小五此话中透露的决定,无疑正中他的下怀。——他正欲借画画之事,多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少掺和学生运/动的事。   他虽然暗暗趁了心意,但他面上还是不露声色——他对珍卿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不随便替你拿主意。   珍卿不免叹了一口气,她若拒绝到夜校当□□,肯定还要破财捐点经费,要不然实在不好交代。   所以还是要钱啊,到处都要钱啊。   至于联络各校讲座的事,可以交给裴俊瞩和熊楚行,这俩人对这些事务都很热心,简直打了鸡血似的。   定下了这一件事情,珍卿打算明早打几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珍卿吃完饭打了三个电话。   虽然同事和同学们,说她们不能一起做事太遗憾,不过倒还都挺通情打理,夜校和讲座的事,解决得还算顺利。   大家才吃完饭没多久,盛翔公司的裁缝,就上门给大家量身来了。——连前几天被喷的满面屁,一直躲羞不出来的吴大嫂,要加入了她们做衣服的队伍。   等量完了身要出门去百货大楼,结果发现女眷们多出一个,一辆车上座位不够了。   谢董事长就发话,说叫□□姐坐黄包车去。   □□姐气得要死。   她精心打扮一早晨,捯饬得比电影明星还靓。   她就是要坐着高档汽车,在百货大楼门前,有一个惊艳的亮相,引来一票或爱慕或嫉妒的眼神。   就这阴沉沉的天气,叫她坐黄包车去百货大楼,半道上要是下了雨,她就淋成落汤鸡了。   珍卿倒是理解她的心理。   就像后世的富家子弟,想开豪车“嗷嗷叫”地炸街,结果只有一辆驴车给他,驴车倒也有“嗷嗷叫”的效果,但它肯定是炸不了街的。   □□姐又懊丧又憋屈:“你们就是偏心,怎么不叫小五坐黄包车?”   珍卿赶紧息事宁人,说她自己愿坐黄包车。吴二姐不赞同:“既然一道出门,还是同行同止得好,小五也没二两肉,照旧坐我腿上吧。”   事情虽然解决了,□□姐还委屈得要死,在地上时是跺脚发急,等坐到车上的时候,她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珍卿听得出来,□□姐不是做作地哭,她现在是真觉得委屈难过。   最近□□姐的亲爹和后妈,饱受流言非议之苦,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就更顾不得□□姐。   《追风寻月》上的《江平春事》,风靡了海宁的大街小巷,那香艳曲折的奇情故事,是小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心头爱。   据说,陆爹这些年收获的绿帽子,占据了衣帽间的半壁江山;据说,陆爹后老婆的狐媚功夫,上至高官豪商,下至贩夫走卒,那没有不能手到擒来的。   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看陆爹一家的笑话,再加上房子捐税的纠纷,都弄得他们家不胜其烦。   陆爹已经卖掉了房子,准备麻利地退出海宁。这件事多半会给□□姐带来惶惑感。   □□姐为此怨天尤人,动不动闹点小风波,但是一直无人理会她。   她把大家对陆爹一家的冷漠,理解成对她的冷待疏忽,她最近委屈难受得不行。   她不晓得谢公馆的人,坐壁上观,看的就是陆爹一家的笑话。   这一会儿,□□姐哭得委屈。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压根没意思要搭理她。   珍卿好早就发现,从某个时候开始,谢董事长、二姐、三哥,对□□姐采取的是打击式教育——就是不给好脸色,不说好听话,不给零花钱,不给买东西……   今天是普家同庆,当然算是例外了。   不过打击式教育,也算是一种爱啦。   珍卿坐在二姐腿上,看着哭哭啼啼的四姐,闲闲地想: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你有什么理由要嫌弃。   冷眼旁观的吴大嫂,心里很不自在。从她的方式理解,谢董事长待二姐、三哥是一种样子,待她丈夫和四妹,是另一种样子。   这两种样子的区别,本质上就是偏心。   不说对四妹惜音是这样,就说她丈夫从离开谢公馆,在外面住了几天,婆子、姑姑、叔子,没一个人说关心他一下,也没人说请他回来。   所以由此及彼,婆婆和大姑子对四妹的态度,让吴大嫂心里头极度不舒服。   想着婆婆今天也带她出门,显然还拿她当一家人,她这几天的惊忧后怕,一时都抛到后脑勺下面去了。   吴大嫂笑着跟珍卿说:   “小妹,你也劝劝你四姐,松松撒撒出来玩,何必为一点子小事体,弄得不愉快呢?”   珍卿本来懒得劝,但吴大嫂既然说了,想大家难得出来玩,反倒弄得愁云惨雾的,她就随便劝劝吧。   她就故意噘着嘴说   “我才不劝四姐呢,她哭又哭不坏,有什么好劝的呢。”   □□姐听得更生气,伸出手就要打珍卿:“你这个差巴眼的死丫头,我打死你,叫你说我——”   珍卿坐在二姐腿上,连忙伸手推挡,嚷道:   “四姐,你真不知好歹,我是说你人年轻,身体底子好,哭也哭不坏,夸你的话都不会听。”   □□姐犹不罢休,还想扯着珍卿揪打,珍卿连声嚷她:“夸你的话都听歪,你这个四姐真不是人。”   □□姐更气得哇呀呀,眼见谢董事长又要骂她,珍卿祭出有文化的彩虹屁说:   “四姐,我是夸你呢,你有没有听过这首诗:这个四姐不是人,九天玄女下凡尘。蜂迷蝶绕难除闷,羞与逞艳百花恨。忽得东君垂青茵,罗衣香带卷纷纷。……   就见□□姐痴住了,却听珍卿停声不念了,催促她说:“你接着念啊,这肯定没有完啊?”   珍卿摊摊手无奈:“本来,你是谢公馆顶好看的人,美人总能激起人的诗兴嘛。可你总为一点小事,一会儿嗔,一会儿恼,小会儿哭,一会儿闹,把人弄得意兴阑珊,哪还做得出来诗嘛!”   □□姐鼓着眼不高兴,见母亲姐姐防着她,她不高兴嘟囔道:“再念两句会死啊!”谢董事长捶他一下,她倒没有再哭闹了。   □□姐自己待了一会儿,嘴里还念叨着“蜂迷蝶绕难除闷,羞与逞艳百花恨……”,念了一会儿,真正是雨过天晴,自己在一边痴痴地笑。   吴二姐啧啧笑叹:   “瞧瞧咱们家小五,说是锦心绣口,也是油嘴滑舌,亏她投了个女胎,要是投托成男人,要哄来多少女孩儿,为她生生死死的呢!”   谢董事长摸摸珍卿辫子,笑着说:“也不算投错胎,女孩子嘴巴巧,也能哄男孩子开心,也占便宜。”   吴大嫂也夸珍卿两句,她夸得倒有两分真心。   无他,因为小妹对仲礼和娇娇还不错,若是她再对元礼也好些,她倒也许多喜欢她一点。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16 18:58:38~2021-06-17 20:3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庭姝 30瓶;赫赫其光 15瓶;阿苏、莹光流逝 10瓶;欢欢Le 7瓶;西和 6瓶;山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我启明的先生们   谢公馆的太太奶奶小姐, 再加女佣听差四个人,九个人浩浩荡荡地杀进百货大楼。   一楼全是日用百货,谢董事长和吴二姐, 商量着买了不少日杂,叫佣人放车里头先送回去。   二楼就是服装面料, 大家已经订做衣服, 这一层基本上略过去。   但□□姐神头鬼脑地, 在男装那徘徊一会儿, 大部队压根不等她, 没过一会儿,她自己悻悻地跟上来了。   珍卿在皮鞋那挑来选去,买了双红色的玛丽珍鞋, 若衡姐穿起来一定很秀气。   其他人也买了皮凉鞋,再上一层楼,就是珠宝首饰和钟表店的。   珍卿本想给若衡姐买块表, 然而大喜的日子, 送钟表意头不大好。   她选了成套的红玛瑙首饰, 包括耳环、项链、手镯、戒指,差不多是一块金表的价钱。   在百货大楼逛到最后, 大家该买的都差不多。□□姐想买一块表, 她看的却是男式表。   谢董事长和二姐拐下去,看花仙子的化妆品柜台去了。她自然不会给四姐的男友买表的。   珍卿和吴大嫂下楼时, 路过了一个玩偶屋, 惊见《葫芦七子》的绒布偶, 就放在搁物架上卖。   吴大嫂很感兴趣, 跟服务员说要三套, 结果一个女人过来, 说她刚才订了三套,她现在就要都拿走。   如此以来,留给吴大嫂的,就只剩下一套,吴大嫂哪忍得下这个,就跟那女人争起理来。   珍卿拿着那布偶看,葫芦七子的造型,是按她的连环画来的,不过玩偶做工并不精细。   这个朝不保夕的时代,精工细作的布偶不一定卖得好。就是这种粗制的布偶,才能薄利多销,赚他一绺子快钱。   谁都能够盗制售卖,这种版权官司不好打啊。   但珍卿也获得一点提示:《葫芦七子》的周边布偶,与其让不相干的人盗制,何不给谢公馆的人做呢?   珍卿首先想到陆三哥,三哥各行各业朋友多。   找机会跟三哥提提吧。   珍卿正转着心思,忽听有人喊“杜珍卿”,还是用的禹州话。   她回头见一个穿靛蓝旗袍的女孩儿,喜不自胜地跑过来了。   珍卿定睛一看,原来是启明的同学,做过她对头的苗小惠。   说起来,珍卿费过一番心思,教训过苗小惠和她的朋友崔某。   正所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敌知。   苗小惠是兴奋之极,扑过来抱着珍卿摇,说:   “杜珍卿,你咋也在海宁?你啥时候来的!”   还真别说,苗小惠虽然讨厌,乍听她一口乡音,珍卿瞬间有一种亲切感。   但她对这苗小惠,可没那么多同学爱。她慢慢地把她的手扒拉开。   她跟苗小惠寒暄两句,正打算说两句脱身。从里边出来的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这时候走上来笑问:“遇到朋友了?”   珍卿笑得很是得体,但明显并不热情,随意地介绍说:   “母亲、二姐,这是我睢县的同学,苗小惠。”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只是笑着招呼一声,然后就交代珍卿:   “聊一会儿出来,我们去淮扬菜馆吃饭,定了十二点的位置,不要多耽搁。”   苗小惠看谢董事长她们,眼中不由放着精光,她满脸热切地拉着珍卿:   “珍卿,我们两个真有缘分嘞,从禹州来到了同一个城市,又在同一个百货大楼遇到,你说这不是缘分是啥嘞?”   珍卿本着“不得罪小人”的原则,对苗小惠客客气气的,没想她这么会自作多情。   她无意跟她多搭对,就说她家人在外面等她,正准备走着,忽听□□姐嚷:“还跟人乱扯什么,叫人都等你一个啊!”   落在最后的□□姐,想给男朋友买表但没钱,见珍卿在那跟人说话,就没好气地呛人。   珍卿正准备抬脚走人,苗小惠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扯住珍卿说:   “珍卿,你晓不晓得,这走的这一年,启明学校出了好多事,梁校长他腿……瘸了,还有梅先生也……,唉,发生了好多不愉快的事……”   珍卿听得顿时一惊:“梁校长怎么瘸的?!——梅先生又怎么了?”   听□□姐又嚷一声:“小五快点啦,做什么磨磨蹭蹭的?”   苗小惠眼珠儿一转,让珍卿稍等一下,她跑到南边一个妇人和女孩儿身边,找那女孩儿借了纸笔。   片刻后,苗小惠拿一张纸过来,递给珍卿说:“这是我舅妈家的电话,你家人都等你嘞,我们在电话里约时间,找个咖啡馆坐下来好好聊。”   珍卿接过纸条看,上面写着:“7753,倪宅。”   苗小惠见她接过去,一派明媚地跟她挥手再见,跑到南边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那。   珍卿也没有多纠缠,捏着纸条顾自走出去了。   而南边的毛巾柜台那,苗小惠笑得志在必得。   她舅妈倪太太,觉得这个外甥女奇怪,不由笑问:“你晓得那位小姐,是哪里的小姐吗?你就跑上去跟人搭对?”   你够得上这个牌面吗?!   苗小惠笑得眉飞色舞:“管她是谁家里的小姐?她有要命的把柄在我手上,就是皇帝的女儿,还不是要凭我驱驶!   她表姐英儿在那冷笑:“都说登高必跌重,你想攀高枝,你可仔细别摔着了。”   说着她没好气地说:“妈,给我一块钱,这疯女人把我本子撕了,我要重新买一本。”   苗小惠一股怒气上来,咬着牙说:“你等着瞧吧。”   她舅母倪太太提醒道:   “刚才那位小姐,是谢公馆的小姐,小惠,谢公馆的人跺一跺脚,海宁城都要震三震。   “你要是昏头行事,得罪了人家,我要告诉你舅舅,你舅舅指定送你回去。”   苗小惠有点发急:“我真的有她把柄的。”然后,她就跟她舅母,原原本本讲了珍卿身世。   她舅妈听得惊奇纳罕:“那么漂亮体面的小姐,竟是这样的身世!”   苗小惠颔首得意:“哼,闹到她学校,她就见不得人了。她能不害怕吗?她能不听我招呼吗?”   她舅母一个激灵,按住苗小惠说:“你可不要乱来,他们家不是好招惹的,惹出了祸事不是玩的。”   珍卿走到百货大楼外,见天空落起凉丝丝的雨。   她把苗小惠给的纸条,随手扔到清洁工的笸箩里,挨着街沿儿走几步,钻进谢公馆的汽车里。   她照例坐二姐腿上,二姐抹抹她头发,问:“怎么没精打彩的,同学跟你说什么了?”   珍卿不想把不高兴,传递给购物愉快的大家,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去吃淮阳菜吗?”   谢董事长说:“你二姐说,外面没家里好吃,还是回家吧。”   珍卿立刻就会意了,她们看出她不喜苗小惠,就递了一个由头让她赶紧脱身出来。   回到谢公馆吃过午饭,珍卿午觉也不睡,到电报局发了两封电报。   玉琮的亲二叔杜明堂,在永陵市立中学做庶务长,教育界的事他会好打听些。   她就请杜明堂帮忙打听,启明梁士茵校长,是不是因故导致腿部残疾,还要问清怎么回事。   又给启明卢教务长打电报,想询问梅先生的近况,还有学校经营的情况。   两面相互验证一下,免得觉得她是小孩儿,出于好心地糊弄她。   从海宁发电报到睢县,一个字一角五分钱,她发了二十二个字,花了两块多钱。   ——————————————————————   珍卿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前面是一栋陈旧的公寓楼,忽然楼西面窄道的方向,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话音。   “……我刘氏小有家资,足可保你生活富足。几回催你怀孕生子,你推说事业初起,贸然生子,家庭事业两不周全,屡屡推诿。   “我刘家也是开明人家,愿意支持你献身教育。   “可你为何这样对我?为何你不避嫌讳,与其他男子狎昵轻佻,交往暧昧,引得我们一家人,在乡中处处为人耻笑?   珍卿听得瞠目结舍,她学校里还有这样的事?   另一个谈话对象,一直沉默着。   那情绪激动的男子,开始放狠话了:   “你若一意孤行,不肯悔改,你我不如就此离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如此,婚前送给你家的聘礼,你家必须如数奉还,还有,我祖母送你的首饰,希望……你也都能如数奉还……”   珍卿听得连连咋舌,刘姓男子说话文绉绉,对女方的指责却很直白。   女方的失德行为,似乎让他异常痛苦——他好像完全是受害者。   但他一提离婚先谈钱,经济上一点不吃亏,可见是个精滑的人了。   所谓非礼勿听,珍卿正想悄悄走开,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   “我不管是谁造谣,我只告诉你,我梅历雪,没有越雷池一步,无愧于你,更无愧于你刘家。   “你听信谣言,不弄清实情,就向我兴师问罪,如此羞辱于我……若你执意要离婚,我自只好配合你——至于聘礼和首饰,你跟我索要得毫无道理   “你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我未必就被你泼脏了,你若想找人评理,我自然会奉陪。你在省城做事,结交的那些女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刘先生恼羞成怒:   “你自己不知羞耻,反倒来血口喷人!——”   “珍卿,珍卿,快醒醒,下课了,先生都走了。”   珍卿懵懵噔噔醒来,迷糊了好一会儿,还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   她发现自己趴着睡觉,眼前的缝纫操作台上,有一件没缝好的青布单裤。   这时候,她的记忆才开始渐渐回笼。   原来她做了个睢县的梦,她在缝纫课上睡着了。   珍卿还有点迷糊:“先生呢?”   裴俊瞩直拍珍卿的脸,纳闷道:“你最近怎么这么爱犯困?你晚都干什么了?”   珍卿□□着揉一把脸,她最近挤着时间,疯狂地画明信片来着。   她发现教室都空了,很纳闷地问:“我课堂作业还没给先生检查呢?先生怎么走了?”   米月在一边笑得不行:“先生看你睡那么香,她叫都懒得叫你,说叫你今天把单裤做好,明天一早交她检查就行。”   珍卿脸上还有线压出的印子,听言颇感动地说一句:“肖先生人真好!”   她的同窗们看她那呆样,在一旁乐得前仰后合的。   珍卿看半成品的青布单裤,发愁地重重一叹。   她们上半个月的缝纫课,学的是裁剪夏天穿的单裤,到后半个月就是学缝合裤子。   刚才上课,她刚缝完一条裤腿,肖先生过来看见了,说她缘边的针脚太开太大,叫她拆了重新缘一遍,她拆着线不觉间睡着了。   乐嫣然很同情地说:“你手脚这么慢,恐怕要做到半夜,要不我帮你做吧!”   有个叫彭娟的女生,在一边冷笑着说:“你们公然帮她作弊,难道是为她好?”彭同学又哼一声,就扭头出去了。   大家没太在意这彭娟,七嘴八舌地给珍卿出主意,她们去置物间取东西,准备回家了。   夕阳中的培英校园,笼罩在晚风和斜照中,有一种喧扰的庄穆之感。   住读生抱着书籍包袋,三五成群地往宿舍走;走读生呼朋引伴地,说笑着向校门外面走。   还有林荫道旁的长椅上,有学生围着先生说话。   在少女们造出的热闹中,在神圣的师生教学中,珍卿无意识地走着路,心里总有一种不安感。   刚才梦里的情景,是真事基础上的演绎,她听人说过梅先生的事。   梅先生的丈夫并不好,他自己跟别人的女人勾搭,既想占名又想占利,但梅先生不是软包子,即便是离婚了,也没让他占到多少便宜。   确实许久没梅先生的音讯了。   距离她给睢县发电报,已经过去三天,卢教务长没给她回电。   他的明堂侄子,说会帮忙打听启明情况,但情况一直没打听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回到谢公馆以后,珍卿收到两封快信,正是永陵市的明堂侄子寄来的。   珍卿赶紧回房间看信,翻着一张张信纸,她不觉间身心俱震,眼中渐渐泛起泪花。   事情并非如苗小惠所言,但实情却比她说的严重,不是梁士茵校长瘸了,而是张庶务长瘸了。   永陵市驻进一个罗旅长,且把他的一个亲戚,安插到睢县做警察局长。   那警察局长仗着罗旅长,在睢县各种横征暴敛。   本就经费紧张的启明学校,渐渐地难以为继。   梁校长和张庶务长,每日里东奔西走,他们去求教育厅,去求市县的富豪,甚至去求乡下的土财主,十几二十的捐赠,都会让他们如获至宝,解一解燃眉之急。   结果,梁士茵校长和张庶务长,先后出了不好的变故……   珍卿特意打听的梅先生,因要侍奉生病的双亲,她一直在慈溪老家,说在老家办了个小学,教着二十来个学生。   珍卿收好两封信。   她开着盥洗台的水龙头,狠狠地搓了一阵脸,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眼周还是被哭红了,仓皇的水珠在脸上滚动。   她被泪水浥湿的眼里,沉痛后面有一点坚毅感。   她在心里想着:最低限度,她要给启明学校弄点钱。   珍卿按着盥洗台,闭上眼沉淀一下思绪,然后跑出卫生间,在她的书桌前面坐好。   她按按左边的额角,看着窗外宁静的暮色,草虫自由的唧唧之声,还有烟火气的人语声,让她心情平静一些了。   她打算先叙事再卖惨,再发一点振聋发聩的议论,文章发到报刊上争取舆论同情,看能不能募捐到一点钱。   她从启明的入学考试讲起:   我从小受的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对我影响很小,入新式学堂是在十三岁。   ……   在我的那间考室里,很多烂漫的女孩子,并无肃然静坐的自觉。   但先生宣讲考场规矩后,识时务者大多乖觉坐好。   一个富家女却满场游走,追逐她掉在地上的彩玻璃球。……   卢教务长铁面无情,让校工请那富家女出考室,她叫嚣她父祖是省京高官,扬言叫启明学校立刻关张。……   考试结束后半个月,县城里一直传说,启明学校未开张就要关张,但我还是等到了入学通知书。   那个时候,我并不晓得“强权公理之论”。   但那时我幼稚的心灵,默默地获得了一种启示:强权确可助恶人横行,若反抗者意志坚、骨头硬,总能做不少好事的。   可自此以后一年多,原本预设的不少课程,都没按原讲划开设起来。   虽然学校的师长们,对我们的学习、纪律都严,但我们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启明学校的图书仪器,没有预想中的完备先进。   不过,我那时候懵懵懂懂,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   六年级的全县期末统考,启明几乎所有成绩都囊括全县第一。   梁士茵校长激昂地勉励我们,张庶务长进来报告说,后面的经费会如数发放……   梁校长羸瘦的面孔上,绽放出耀目的青春之光。   我们敬重的师长兴奋不已,浑然忘了学生也在场,他们拥抱握手,豪情万丈,激动得眼泪飞扬。   我们十来岁的学生,理解不了这样的情景,先生们为何如此欢欣呢?   但我却一瞬间明白了,“经费”这个奇怪的词,竟也可掌控智者和勇者的喜怒哀乐。   ……   我离开桑梓睢县,在故乡外求学经年,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渐渐领会了师长们的不易。   当我的心灵能省悟到,教育界的先驱猛士们,在我个人和同窗身上,还后来的千万学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和期望时,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战栗着!   我启明学校的师长们,普通的躯干之中,藏着拥有大爱的伟岸灵魂。   ……   偶然一回心绪起伏,写了一首白话诗《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借以怀念和赞美我敬爱的先生们,下附诗文。   然而近日以来,几番惊闻母校噩耗。   听闻桑梓捐税益重,启明学校经费不继,致使梁校长等长年疲于奔走。   张庶务长为奔走经费,雨天往来于乡中,不幸马车翻覆沟中,为车厢砸断右腿,不幸未能及时回城医治。   以往温文尔雅之教育者,今日成狼狈跛足之人。   此时对灯奋笔,忆及张庶务长往日和蔼可亲之态度言貌,不觉中心悲愤,泪水潸然落于纸上。   而梁士茵校长亦奔走甚疾,因忧烦疲劳过度,年初突发胃疾,呕血已经数月。   但梁校长所募钱财,悉以维持学校经营,不肯靡耗一丝钱财为己延医请药,以至数月间疴沉病疾,已发遗言勉励同事奋进,督促学子勤力……   然枵腹从公之梁士茵校长,以其广博学识及高尚人格,得启明阖校师生拥护爱戴。   全体师生不惜以罢课相逼,梁校长无奈前往省城就医,然医疗费,友人同事学生还在商凑之中……   风云飘摇之启明学校,全由卢教务长苦苦维持……   我为跛了腿的张庶务长哭,我为呕了血的梁校长哭,我为撑着天的卢教务长哭,我为我最初的母校的所有人哭……   我还要为全天下的,希图以教育图自强,以人才做栋梁的,所有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的教育者哭。   我不但要向书房的一隅哭,还要向四万万国人哭,向伟大的当权者们哭:   我闻民国之经济部长言,各国国力发展之基础,无不首先在于教育。   ……   本就动荡之教育经费,发水灾可扣、发旱灾可扣、发虫灾可扣、发瘟灾可扣,发兵灾亦更可扣。   教育家欲办学校,无处所、无□□、无书籍、无衣食,是与千万亡灵来办学校吗?   由是以来,走投无路之教育者,形体濒临于枯朽之界,精神亦至于绝灭之境,忧苦错乱而向毁灭者,其不知几千万人哉!   ……   《十字街心》的编辑室内,魏经纶先生念完此篇,编辑同仁们尽都沉吟不语。   魏经纶先生低下头,以蓝格子手帕揩泪花,喟然长叹道:“诸位同仁,大家都谈一谈吧。”   一白胡子老先生,取下眼镜擦水雾,语重心长地说:   “云之亦先生这篇大作,确实摧心荡肺,振聋发聩,以我本人之意,自该全文发行,可是,可是——这一期都快出版了……”   他身边胖胖的中年人,摇头无奈地说:“云之亦先生后面的话,直斥政府庶政不利,恐怕当权者听得刺耳……这个不大好办啊……”   又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不以为然地说:   “庶政不利,那是旧军阀弄出来的乱局,应天政府不是许诺,勘平内乱统一中华后,就要大搞建设、大兴文教了吗?   “我们把云之亦先生的文章,一字不落地发下去,对民众是振聋发聩,对政府是有则改之。这是一石三鸟的事,有何不可呢?”   大家对此事意见不一,主编魏经纶先生说:“诸位贤达,大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我以为,你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那精神奕奕的中年人,皱眉问道:“老魏,你究竟什么意思?”   魏经纶先生笑得和气:   “我什么意思不重要,云之亦先生的意思,我想让大家明白。他想帮母校和师长,摆脱难以为继的窘境,一个少年人拥有这种胸襟,必会引起大众的同情。   “这篇文章若掀起舆论,公众想要出钱出力,这在社会上的影响会极大。我们的《十字街心》,必会获得比往期多十倍的影响力。   “我们的《十字街心》,近来的原则是谨小慎微,最近的刊物,越办越像温吞水,销量明显下降,这不是好的局面!”   又一个人给他泼冷水:“魏主编,六月的流血事件,你老兄莫非忘却了?”   那白胡子的眼镜先生,狐疑地审视着魏经纶:“魏主编先生的意思是?”   魏经纶先生摇头苦笑:   “我哪曾有什么意思?《十字街心》的老规矩,当删则删当留则留。   “但是可争取作者同意,改动一些文章,把他批判性的牢骚,转移到旧军阀那里去……”   作者有话说:   女主写的那篇文章,确实是有点长,怕影响你们的阅读感受,我花了好长时间缩减。因为后面还有情节涉及女主写的文,我不可能干巴巴地硬夸,说女主写得好好,大家听得好感动,所以还有一部分内容放出来,弄到这么晚才发,实在抱歉。   感谢在2021-06-17 20:39:13~2021-06-18 23:1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曹小一 55瓶;我不是白白、喜欢吃肉、houhou 20瓶;桃子猫 5瓶;51891470、对岸的星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不容易的你我他(大改动,看113前先看112)   ◎魏经纶先生作为《十字街心》的主编,没有明着讨论启明学校的创办者,他怕让心怯者更心怯。启明学校的那些……◎   魏经纶作为《十字街心》的主编, 知道不少“启明学校”创办者的故事。   他怕心怯的同事更加心怯,就没有说开了跟他们讨论,免得反对者更加反对全发。   启明学校的创始者们, 在五六年以前,也是全国教育界叱咤风云的人物。   比如启明的梁士茵校长, 看似只是边鄙小县的一个校长, 而且为了一点教育经费, 焦头烂额弄得如此狼狈。   但此人确实是大有来历的。   他是最早的留美教育博士, 二十年前才一学成归来, 就因抢聘风波一时风头无两。   后来,他在南北的不少高校,都担过行政上的重要职务。   后来又离开高等教育界, 专心做小学初中的教学改革实践。   他在楚州的小学、初中,做了十年的教育改革,普及了很多新式教学理念, 创设了不少新式教学方法。   但他言行太过离经叛道, 冲击了保守派的价值和利益, 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树敌太多。   最后,他连楚州省主席也得罪了——那位现在还是楚州的省主席呢。   他在楚州终究无以立足, 不得不主动挂冠归乡。   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他提出“人格教育”“新公民育成”,对楚州教育界影响很深。现在楚州的很多学校, 还贯彻着他的不少理念。   梁校长神隐五六年, 但他过往的故交学生, 不会轻易忘却他这个新锐人物的。   还有启明的教务长和庶务长, 虽然名声不及梁士茵先生响亮, 却不完全是无名小卒。   那位卢纯庵教务长, 是旧京女子师范的创立者之一。   后来旧京局势动荡,他被警察厅到处通缉,就跑到南边梁士茵那里,成了梁先生的左膀右臂……   魏主编独坐公事房中,揣摩着《我启明的先生们》   忽有人不敲门就进来——是教育专栏的主笔人边庭,他是强烈赞成《我启明的先生们》全发的。   这连庭先生进来也不说话,眼珠儿上下左右地乱转,似在疾速地回想什么。   他无意识地弹着手指,忽然灵光一现似的,问:   “云之亦先生的梁校长——梁士茵,是不是在国立平京大学,做过教务长的梁士茵?”   魏先生点一点头,颇是平淡地说:“是啊,你莫非不知道?”   边先生当即表情凌乱,拍着腿哎呀呀地乱叫,过一会儿找回语言才痛悔地说:   “没想到竟是我的老师,他做京大教务长只三月,传授给我们很多有益的道理,他对我们穷学生,尤其和蔼体谅,真是如慈母般和善……”   以弟子自居的边先生,想到他尊敬的梁先生,潜龙在一小县之中办学,被些无名小卒迫害至此,他创办的学校也风雨飘摇,一时懊丧急躁得不行。   边先生嘴里不停念叨着:“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这小小的睢县一地,到底有什么地头蛇,把我梁先生逼害至此?!”   他焦灼地来回踱步,忽然灵光一现,握着手兴奋说道:   “我去找澜社的武庆良先生,他跟应天政府的教育部长是契友——”   说着边庭先生一溜烟儿,蹿出了魏主编的公事房。   魏主编多少有些疑虑,这事万一闹得太太,到时候不好收场就坏了。   ————————————————————————————   珍卿写《我启明的先生们》,她本欲向各报刊广泛撒网,以图迅速引起大反响的。   结果魏经纶先生,一见她的文章喜爱异常。   他许给珍卿千字二十的稿费,还说给她百分之二的版税——就是一个要求,文章必须在《十字街心》独家发表。   珍卿想本期《十字街心》,马上就要付梓发行了,钱也给得挺到位,她就爽快应了下来。   这篇文章之后赚回的钱,她打算全捐给启明学校。   目下捐款还没有影儿,而梁校长在禹州省城看病,启明学校也是朝不继夕。   珍卿打算自掏三百元,先寄给梁士茵校长日常用。但是纠结来纠结去,觉得三百有点少,就决定干脆给五百元。   她做好人还是会纠结的,毕竟人生在世,总要顾及到个人的生存,也不可全抛一片心啊。   珍卿从邮局寄汇票到禹州省城,收票人就是省城的三表叔。   她跟三表叔写信说明,请亲自把钱交给梁士茵校长。   之后看看文章反响如何,看能不能多弄点捐款。   她两天之内把这点事做好了。   魏主编兴奋地给她反馈,说这一期的《十字街心》爆火了,先是师生群体狂热抢购,然后人们口口相传,市民们也蜂拥而至。   就只两三天的功夫,以毛笔闻名的睢县,睢县里的启明学校,就在千里外的海宁出了大名。   海宁报刊竞相转载《我启明的先生们》。   有些底蕴深、能量大的报社,更做起启明学校的专题报道。   宁报副刊辟出临时专栏,取名为“南国北国种桃李,学风士风启明星”。   这专栏先转载珍卿的文章,之后连篇地做专题报道。   《宁报》那里下了不少功夫,找到梁先生等人的故交,设法得了不少详实资料。   先讲启明学校建校始末,后讲启明的开拓者们,为在地方小县推广新式教育,以及实现男女平等教育,期间所做的各种曲折斗争;还介绍教育家们的生平……   专做社会新闻的《新林报》,也写了篇耸人听闻的报道。   他们取名就很会搏眼球,叫“毛笔之乡军警沆瀣搜刮,教育大家梁公杏坛泣血”。   还真别说,这文章名取得真好,这篇文章一时引起大量关注。   《新林报》本是晨报,发文当天加印之后,到晚上莫名做了一回晚报。   魏主编还告诉珍卿,他们报社的招待室,这三天一直人满为患。   访客们都很关心启明学校,大部分人关心学校如何,关心生病的梁校长如何,还有瘸腿的张庶务长……   还有不少人慷慨解囊,当场给《十字街心》留了钱,托报社人帮忙转交启明的人……   魏主编告诉珍卿的意思是,叫珍卿派个财会人员,负责处理这捐款事宜,若不然差责不明确,以后怕会搅出是非的。   珍卿跟长辈们一说,谢董事长的反应很谨慎。   她说这事是珍卿发起的,谢公馆的人自有监督之责,但绝不能大包大揽。   随后,她和义赈会的龚老先生商量,各派一位会计去《十字街心》,再加上《十字街心》的会计,一共用三个人经办此事。   谢董事长还给珍卿建议,此事既然张扬开了,应该知会启明学校一声,毕竟此事与他们息息相关。   杜教授还毛遂自荐,说愿意亲自回趟禹州,面见梁校长商讨此事。   谢董事长赶紧劝止了他。   去年慈善拍卖之后,坊间一度传言甚多,说谢董事长贪墨了慈善款。谢董事长受了诬蔑,这种事难免更加谨慎。   后来,珍卿给卢教务长打电报,请他或张庶务长速来海宁,说她写了个文章帮启明募到款了。   等了一天的功夫,竟然都没等到卢教务长回应。   珍卿只好给永陵的杜明堂发电报,大致解释了一下事情,然后劳驾明堂侄子再跑一下睢县,看看卢教务长怎么回事,怎么一直不回她的电报。   明堂侄子说在期末考试,恐怕得晚上两天才行。——他家里也没人可派。   珍卿着急得不行,但她不想再麻烦其他亲戚,这事只有等一下明堂侄子。   随后的两天功夫,《我启明的先生们》,传播之广出乎意料。   启明的事在社会上反响很大,短短五六天之内,收到捐款竟已近万元。   而《宁报》在江南发行范围大,随着时间的推移,毛笔之乡的启明学校,不觉间为江南人民所乐道。   珍卿也是后知后觉,除了她文章写得好外,梁校长等作为教育界闻人,他们的事迹也有很大传播价值。   还有报社派记者奔赴禹州,要对启明学校的事,作深入的实地调查……   谢董事长很担心珍卿,她还是懵懂求学的小姑娘,与金钱名誉有关的事,务必要慎之又慎。   启明学校那方若再无回应,她必须找珍卿派人回去,把这中间的事情说明清楚。   珍卿也不免自我反省。   事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而且涉及为母校募款,她事前她未与母校达成默契。   万一出现什么纰漏,比如与捐款者生出纠纷。或有别有用心之辈,借此事诈骗善心者,再有好事之徒扇风点火,直接攻击珍卿此举欺世骗钱。   那她真的是太冤了。她只想给启明搞点钱,没想限入太复杂的事务中。   不过谢天谢地,谢董事长要派人到禹州时,卢教务长终于回她电报了。   原来睢县的警察局长,竟然滥用职权,叫睢县电报局的人,劫走了给卢教务长的电报。   卢教务长跟杜明堂,一起跑到了永陵市,才能眼珍卿顺利地通电报。   珍卿花了不少电报费,讲明事情的始末因由,然后顺便道一个歉。   卢教务长之后回电,说他马上赶到禹州省城,说与梁校长等人商量一番,明天以前必有回复。   与此同时的禹州,省城圣玛丽亚医院   梁士茵校长的侄子——在煤矿做工程师的梁君,神情略微有点凝重,来到叔叔的病房前,说:   “二叔,我听那些记者的口风,说您一位学生,听说启明学校维持艰难,在《十字街心》杂志上,发了篇文章讲启明的事,说海宁的人很受震动,想深入了解您办校的事……”   虚弱躺着的梁校长,听得茫然无头绪,赶忙叫侄子念一念文章。   梁君是没有文艺细胞的理科生,就平平地念读起来:   “……   梁士茵校长形容清癯,他细短的脖子,总是微微向前勾着。   仿佛他劲后压着什么重物,让他无法畅如地竖起脖子。   然而压着他脖子的一层重物,卢教务长看见了,张庶务长看见了,梅先生看见了,史先生看见了……在我们学生眼里,却似乎总是透明的……   梁士茵校长的眼眸,像是集合了思虑和愁绪的渊薮。   我想,谁若是跌进这深沉的渊薮里,恐怕不容易爬起来的——只为他实在太深了。   然这沉深的渊薮之光,每看见我们学生时,就“长烟一空,清和景明”,潋滟清波千万里。   他看见我就笑眯眯地,详问我的功课如何……但我在校园鲜少遇见他   ……   我听见梁校长呕了血,仿佛是我父亲呕了血。   我想他如今呕下的鲜血里,总有那么一滴,定是往年为我操劳,而到今日终于涌出的   ……   我爱我启明的先生们,爱他们的先知先觉,爱他们的无怨无悔,爱他们青春的面庞,爱他们沧桑的目光……   可我要向四万万人呐喊:   当你看见漆黑的深夜里,看见提着青灯在林木里漫游,试图以微弱之光,照亮这无尽黑暗的生物……   请你爱惜它玲珑的青灯,爱惜它薄弱的身躯,更爱惜它们灼热的灵魂……   梁君平平地念到最后,也不觉间哽咽。   这样一篇文章,是对教育者最大的褒奖和回报。   梁君沉定一下情绪,感觉二叔格外沉默,抬头惊见他早已泪流满面。   梁校长抬起手又压下,抬起手又压下,而后泪眼婆娑地连赞三个“好!”   梁君好奇地问二叔:“您晓得是哪个学生吗?”   梁校长撑着要坐起,梁君连忙帮他竖枕头,疑虑地说:“二叔,洋大夫说了,你胃不能受压迫,还是躺着安心些。”   梁校长夺过他手中的杂志,直接拿病服的袖子揩了泪,乐呵呵地自言自语:   “我准晓得是谁作的,这妮儿写的诗文,我经常拿来看……”   梁君讶异地问:“原来是女学生……”紧接着又了悟地说,“也对啊,她总是写到哭,女孩子多愁善感嘛!……”   梁校长没有搭理他,顾自翻着那份杂志看。   梁君听见有人敲门,他直接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梁君领了个一位中年男子进来。   杨叔骏热情地笑着,上来跟梁校长握着手,寒暄数语直入正题。   杨叔骏从衣袋里头,掏出一张银行汇票,笑呵呵地双手奉上:“梁先生,您猜猜,这是谁让我转呈给您的?”   梁校长默默地看一阵,忽然仰头大乐起来:“既然是你亲自来,我一猜便知是她,我才读了她一篇文章……多少年哭都哭不出,今日晓得有学生爱先生,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梁校长指着那篇文章,把杂志递给杨叔骏看。   杨叔骏看完之后,啧啧地唏嘘说:“这是我那表侄女——”   梁校长喟然长叹:   “当日,有人说令侄女少言寡语,太过内向,我就不以为然。   “《荀子》中云,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杜同学天资疑慧,胸有成竹,却能持身以静,不当言则不言,当言时义无反顾……   “杨老弟,我梁士茵敢跟你断言,令侄女早晚名声大噪,有朝一日,必是国家栋梁,家族荣耀……   “话说回来,得天下英材而教之,亦是我梁某人的荣耀……”   杨叔骏作为三表叔,本来想假意谦虚一下,可他本人未尝不是这样想。   可他又猛然觉得后怕,慎重地跟梁校长说:   “先生恕我冒昧,常言道,花开早,谢必早,。侄女小小年纪,若蒙世人太多厚望,举动太过引人关注,于她成长并非有利吧……”   梁士茵校长颔首赞同,思虑一番说道:   “我兄言之有理,盛名太过并非好事,我托海宁的朋友经管此事,让杜同学及早退步抽身,以后还是专心学业为好……”   正说着又有人敲门,梁君还没有走出去,就见卢教务长风尘仆仆地来了。   卢教务长一进来,立刻把珍卿发的电报,一封封地给梁士茵校长看,杨叔骏和梁君也一同看。   说到最后,梁校长沉着地说:   “纯庵,我找一个可靠朋友帮忙,此事你亲自去海宁,你们务必把此事办得漂亮些。记住,杜同学年纪尚小,不要让她承受太多压力风险……”   其实,杨叔骏也有疑问:“梁先生,启明学校的经费,果真窘迫如此吗?”   梁校长和卢教务长,不约而同地叹息苦笑。   卢教务长跟杨叔骏是朋友,倒也无意遮遮掩掩:   “我们这帮人再不济,只要能向朋友张口,千八百难道弄不来?   “可恨睢县的警察局长,他儿子考不进启明,于是处心积虑地陷害为难,民怎么跟官斗呢?筹到钱也是无底洞啊……”   杨叔骏不知如何反应。   珍卿晚上收到梁校长电报,说海宁远东图书馆总经理邹大成,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之一。   关于启明募款的事,面上的事都由邹先生出面,珍卿不必公然参与此事。   为免有宵小借启明之事,到处招摇撞骗坑人钱,由“卜语子”和邹大成先生,共同在《十字街心》特刊上,发表一份特别的声明。   这份声明讲明接受捐原则,还有捐款实名制度,以及所得款项的使用去向……   礼拜五中午吃完饭,珍卿又在阅览室忙活。   她在缝她的青布单裤,前阵子她忙着启明的事,这裤子叫胖妈给她缝的。   结果缝纫课的肖先生,看出不是她自己缝的,判她的作业不合格。   珍卿只好苦哈哈地自己缝,结果还是判不合格。   她这几天,跟这破裤子杠上了。   乐嫣和米月在旁看书,其实是在看她的乐子。   珍卿正埋头做针线活,忽见施先生站她面前,表情淡淡地跟她说:   “杜同学,有个问题跟你讨论,方便到我公事房吗?”   珍卿看看周围的同学,不少人留意到这里,珍卿发愁地说:   “施先生,很紧急吗?我裤子没做好呢!”   施先生皱眉看她手上的单裤,他好几回看她抱着这裤子到处缝,怎么现在还没缝好呢?。   施先生有点无奈:“确实紧急,裤子先放着吧,我先跟肖先生讲一声,让她给你通融通融。”   珍卿把针线包收着,让乐嫣、米月看着点她的单裤。   她们俩叽叽咕咕笑得不行,珍卿让她们小声笑,别打扰到别的同学用功。   施先生是引人瞩目的人,阅览室的不少女孩子,都若无若有地关注这里。   来到施先生公事房,施先生竟给她准备了果盘,他笑得温文尔雅地问:   “你是不是‘卜语子’啊?”   珍卿小惊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说:“什么卜语子!”   珍卿看桌上的《十字街心》,想到施先生认识魏主编,没必要在他面前装蒜,干脆又承认自己是了。   施先生一脸“我就说嘛”,然后翻到书的第五页,指着《我启明的先生们》那文章。   然后,他手指滑落到某个地方,念着后面的内容:   “可我要向四万万人呐喊:   “当你看见漆黑的深夜里,提着青灯在林木里漫游,试图以微弱之光,照亮这无尽黑暗的生物。   “请你爱惜它玲珑的青灯,爱惜他们薄弱的身躯,更爱惜它们灼热的灵魂……   “《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你不是在校报上发表过?”   ……   作者有话说:   请注意:原来的112章有大改动,还在原来112章中加了新内容,113章中可能反而有原来112章的内容。   所以旧章有新内容,新章有旧内容……但顺序是对的……就当我卡文了吧,搞到半夜好捉急   感谢在2021-06-18 23:18:41~2021-06-19 23:3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比较瞎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比较瞎、你看,她在笑 、透骨生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透骨生花 40瓶;蒲公英的独舞ing、游离此间 30瓶;我比较瞎 20瓶;姽婳、houhou、RobynRih、咕咚来了! 10瓶;51891470 9瓶;反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低调人的麻烦事   珍卿一边吃着水果, 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看校报的人不少,我看除了施先生,也没人看破这个啊?”   她之前写《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 是想增加文章感染力,可是后来并没有真放进去。   她觉得自己毕竟是学生, 掉马甲的话会很麻烦。   所以发《我启明的先生们》, 就把《萤火虫》的白话诗删掉了。   她在《十字街心》发其他文, 用的是“云之亦”的笔名, 是为了纪念她的生母云慧。   发《我启明的先生们》, 还特意取了个名叫“卜语子”,就是想要低调做人。   施先生有国文先生的骄傲:“古往今来的文人词客,遣词造句, 营造意象,都有个人偏好。黑夜、青灯、萤火虫,你的意象很独特……”   珍卿剥了一颗荔枝, 嚼着它香甜的果肉, 有点纳闷地说:   “施先生, 培英的薪水很多吗?你怎么跟杨贵妃一样,荔枝一串串地吃呢?”   施先生见她古灵精怪, 一时间忍俊不禁, 特别和蔼可亲地说:“我确实吃不起,特意给你准备的!”   珍卿顿时胃口一减, 俗话说得好, 黄鼠狼不会随便给鸡拜年。   珍卿放下火红的荔枝, 眯着眼警惕地说:“施先生, 黄鼠狼——”   施先生抱胸微笑:“你看我像黄鼠狼吗?”   珍卿还真仔细打量他。   施先生生得中等个头, 身材也挺匀称, 皮肤也白净光溜,尤其他有一股精气神,由内而外生气勃勃。   施先生硬件条件不错,每回稍微捯饬一下,就是倍儿帅的一个年轻人。上课的时候,瞅着还挺提气的。   可是他是不修边幅的名士作派。   他头发长了也不好好理,长衫皮鞋都是旧的,走路经常跑神,,一跑神就撞墙、摔跟头。   不过就算是这样,班里班外暗恋他的女生,还真是不老少的。   施先生拿着蒲扇,使劲地给自己扇风,他渐渐敛去笑意,显得思绪有点深了:   “高教务长的意思,想请到‘卜语子’,在培英活动一下,让衣食无忧的学生们,感受教育者的不易,唤起肉食者们的同情心,也想声援更多在绝境中办教育的人。想请您出席一下——”   燥热是伏天的特色,珍卿不觉出了一脸汗。   她一边拿帕子擦着汗,一边激烈地天人交战,她最终还是拒绝的。   施先生还算了解她:“我知道你一贯低调,不爱出风头——你看我们能否折衷一下?”   珍卿挑眉看他:“怎么折衷?”   施先生坦诚地说:“我们平时看电影,其实只看到演员的影像,听不到他们的说话,这种形式,大家也可以接受。我有一个设想——”   珍卿心不在焉地,回到图书馆阅览室。   乐嫣然小声跟她说,裤子帮她做好了,模仿得她的针脚,肖先生应该看不出。   珍卿一看大感释然,她做裤子做得够够的了。   同班同学彭娟走进来,毫不掩饰地问珍卿:“施先生找你做什么?”   珍卿抬头看这彭娟,这女孩儿气昂昂的,好像珍卿有义务告知她。   天气热得让人烦躁,珍卿也有点没耐心,本想噎得她没话说,想想还是算了,就淡淡地微笑着说:   “施先生让我写篇作文。”   彭娟下意识追问:“什么作文?为什么偏让你写?”   米月在一旁嗤笑不已:“为什么让珍卿写,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   珍卿按按米月的手,随意说道:“写一篇关于食堂饭菜的作文。”其他女生也凑过来听。   珍卿想了想说:   “施先生问我,饭堂的菜怎么样。我说有点偏辣,不太习惯。   “他说以前的厨子很好,这个月来了个楚州厨子,做菜之前先剁一盆子红辣椒,管它甚菜,都多多地放辣椒,他有点受不了……”   大家听得莫名,一个女生很诧然:“施先生,怎么跟你扯起闲话来?听着婆婆妈妈的,一点儿不像他。”   其他女生也跟着附和。   彭娟也很狐疑:“施先生从不在意琐事,他要么是慷慨激昂,要么是温文尔雅,从不会婆婆妈妈的,你是不是编的瞎话?”   珍卿撇嘴看着彭娟:“我是不是编瞎话儿,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我,一个是施先生,你信不过我,何不去跟施先生求证?”   彭娟神情闪烁,叫她跟施先生求证,她明显是怂了。   有一个女生发表想法:“你看施先生的嘴角,是长了两个燎泡,他肯定是有苦说不出,才叫珍卿写文章,向校报上反应一下。”   大家议论着散开了。   ——————————————————————   礼拜天的时候,魏主编特意来谢公馆,跟珍卿说了件挺绝的事。   他们报社有个编辑叫边庭,边先生有位老师叫武庆良。   武庆良有位同乡好友,是应天政府的教育部长。   教育部长元仲慈先生,跟应天的韩领袖能直接对话。   这元仲慈先生找韩领袖去了。   他跟韩领袖捶胸顿足,嚎啕着满地打滚儿(呃,这个可能没有),说教育家被兵匪逼死啦,国家还有啥前途,还有啥希望啊。   元先生苦苦请求韩领袖,定要严惩剥虐一方的兵匪……   没想到那韩领袖真是爽快人!   当着元仲慈先生的面,叫人写电报给禹州何督军,敦促他把那为祸一方的罗旅长,务必速速逮捕法办,还永陵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珍卿听着像无脑爽文,这事怎么就这么顺利呢?   韩领袖这么好说话,似乎跟包青天撞人设了,这事听起来真是奇怪啊。   晚上吃饭之后,从江平回来的三哥,给珍卿普及了下军政时事。   原来,为祸她家乡永陵的罗旅长,并不是禹州何督军的属下,而是徽州孙举文的属下。   徽州督军孔举文狼子野心,一直觊觎禹州南境的富饶县市。   之前,韩领袖对付禹州何督军,孔举文坐收渔翁之利,出兵占住了禹州南部一些市县——其中就包括她的家乡永陵。   禹州何督军怕腹背受敌,于是暂时忍气吞声,没有立刻收复失地。   应天政府的韩领袖,帝王心术非常深。   他对不服膺他的旧军阀,各种手段花样百出。   他叫禹州的何督军,法办盘踞永陵的罗旅长,就是要挑拨何、孔二督军,进一步交恶,他好来坐收渔利……   禹州发生的军政变故,杜太爷他们没给她说过,珍卿今日才听了一耳朵。   杜太爷他们在乡下,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不过溯及这些事的源头,珍卿竟然像个小蝴蝶,无意间扇动一下翅膀,竟影响到一地之军政局势……   若非还担心杜太爷他们,她真的忍不住要飘了啊!   下个礼拜一的下午,珍卿站在空旷的舞台上,身后是棕色的拱形墙壁,身前是垂地的紫绒布帘幔。   这个半封闭的空里,一共只站着三个人,她、荀学姐、施先生。   珍卿拿着三张稿纸,是《我启明的先生们》。她面前一个民国的麦克风。   帘幕外主持人在说话:“……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请卜语姿小姐,为我们朗诵——《我启明的先生们》。   珍卿眼前的紫绒帘幕,稍稍拉开了一条缝隙,   左前方的钢琴凳上,坐着她的钢琴老师密斯杨,密斯扬给她比个“好”的姿势。   珍卿深深地咽一口唾沫,拉开缝的帘幕很快关上,但她也看清了下面乌央乌央的观众,真是乌央乌央的一片人啊。   培英女校的全体师生,还有不少师生的亲友来了;培英男校的全体师生,还有不少师生的亲友来了。   能容纳六百人的大礼堂,不但所有座位坐满了,两侧和后位还站满了人——这礼堂差不多有一千人。   荀淑卿学姐以为珍卿紧张,无声地打手势给她鼓劲儿。   施先生也没告诉他,他们给她攒这么大个局,还叫她念自己的文章卖惨。   虽然她写文章本为卖惨,但又没多少人认得她,她在二维世界卖惨也就卖了;可是当着一千多人卖惨,真是又羞耻又悲愤。   然而是骡子总要叫两声,帘低婉清缓的琴声响起来,她怀着别扭复杂的心情,开始念自己的文章:   我从小受的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对我影响很小,入新式学堂是在十三岁。   新式学堂的入学考试,在那一年的三月初。   我在表姐的喜宴上……   珍卿念着认真写的东西,渐渐就声情并茂起来。   但她才念到“吃坏肚子”,就听到巨大的抽泣声,给珍卿吓得猛一顿,这还没念到泪点呢,是不是有人找了泪托啊。   珍卿惊讶并腹腓,但嘴上功夫并没停下。当她用低沉而恍然的语调念:   但我却一瞬间明白了,“经费”这个奇怪的词,竟也可掌控智者和勇者的喜怒哀乐。   帘外忽响起密集的掌声,经久不息地响着。   珍卿默默地听一会儿,觉得这些掌声,像坦然而有安抚性的雨点,让人感到无言的鼓舞……   从“我为跛了腿的张庶长哭,我为呕了血的梁校长哭,……”   珍卿不觉间喉间发紧,但还是往前推进着语言。   即便泪花模糊了视线,她的朗诵也无迟疑,就这样深沉地激昂地念着:   我爱我启明的先生们,爱他们的先知先觉,爱他们的无怨无悔,爱他们青春的面庞,爱他们沧桑的目光……   可我要四万万人呐喊,当你看见漆黑的深夜里,看见提着青灯在林木里漫游,试图以微弱之光,照亮这无尽黑暗的生物……   请你爱惜它玲珑的青灯,爱惜他们薄弱的身躯,更爱惜它们灼热的灵魂……   等到全文念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没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泪滴打湿了她的稿纸……   她听到宽大严密的帘幕外面,响起了潮水般的热烈掌声,经久不息地传向耳中。   珍卿还是没从帘幕中出去,她站在麦克风前给观众鞠躬   她克制一下哭意,凑到麦克风前面,用略喑哑的声音说:   “谢谢各位,我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只有极少数人能听见…此刻,我为我的母校庆幸,这么多高尚之士听到我……感谢大爱,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听到不少人对珍卿喊:“别哭了,我给你捐一万。叫启明学校请我做校董,年年给你筹足经费,再不用哭天抹泪儿的……”   外面还有不少人在叫价,就像拍卖会竞拍的情景,珍卿发自肺腑地说一句:   “多谢大家慷慨解囊,我代启明学校所收善款,现已转由远东图书馆总经理邹大成先生经办,若欲向启明学生捐款,请向远东图书馆寻邹大成先生办理……   “我跟启明的先生们沟通,在此代传他们的呼吁,启明学校经费短缺情况,现已大为缓解。   “在车水马龙的海宁以外,许多偏远贫困的市县村镇,有更多被因经费被扼住命运的学校,若各位义人更欲解囊相助,这是全天者的幸甚之事,感谢大家。   帘外有人诧异地喊:“你的母校总要长办,难道还有把钱往外推的吗?”   很多人附和此人疑问,有人怀疑她过分善忍,是在以退为进地博同情,其实想要更多的人出钱。   珍卿就再解释一句:   “我是启明教出的学生,自然知道先生们的心性,我们只需一碗水活命,不需一湖水干看着。   “再说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珍卿话音不由顿住了,她思想倒是没有滑坡,但刚才情绪太过激动,她嘴皮子有点滑坡了。   施先生惊讶又好笑,然后提醒她快走出去   外面有人重复她的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有人大声拍手喝彩吹口哨,说不愧是梁士茵的学生……   然后外面人们喧哗起来,还有不少人乱嚷着,说要见“卜小姐”庐山真面。   主持人嚷着肃静,但场面明显有点失控了。   施先生的荀学姐,一左一右地赶紧带珍卿走。   在热烈的欢呼喝彩和掌声,头脑发热地走下了舞台……   荡气回肠的讲演过后,珍卿直接从侧门出培英,施先生一路拉珍卿出来。   施先生出门才放肆笑,问:“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又是你启明学校的独创吗?”   珍卿气喘嘘嘘地站定,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就站在南边一辆汽车后面。   珍卿惊喜地跑过去,拉着三哥问:   “三哥,怎么是你来的?”   陆浩云扒拉她的湿刘海,笑容可掬:“其实,我是想听你的讲演,可是晚了十分钟,怎么样?观众喜欢你的讲演吗?”   慢悠悠走来的施先生,颇为欢欣鼓舞地说:“除了学校的录音机,有两家报社也运来录音机,他们准备以后做成唱片,像音乐唱片那样传播呢?”   陆浩云表情温煦,眉眼间笑意含蓄,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小五跟他先生太小的距离。   适才他们从侧门出来,这位姓施的先生,就抓着小五的肩膀,凑得那么近地说话。   陆浩云有微妙的不快,不过面上是毫无异色。   他客气地跟施先生说:“我要带她吃些西点,施先生可便赏光?”   施先生也很和气,说校内还有很多事,送珍卿送到他手里,他就可安心回去做事了。   珍卿咧着着笑得欢,跟施先生挥手再见后,就跟三哥坐上汽车走了。   施先生目送车子远去,发现太阳光影移到身上,他不自觉地晒一会儿,皮肤晒得有点炸痒了。   他回转身正要回去,却在侧门后头遇见一人,他诧异地问:“卢君毓,你怎么不在礼堂?”   卢君毓神情不逊,脸上有薄薄的一层笑:“我正要问施先生,刚才一直不见你人,却跑到偏门这里,怎么,在这里私会情人吗?”   施先生并不动怒,一派坦然地说:“朋友罢了,可不敢说是情人!”   陆三哥给珍卿一封电报,解释道:“何大帅跟孔举文大打出手,卢纯庵先生乘坐的列车,也没有走出禹州境内,禹州何督军和徽州孔大帅,就在边境上大打出手,万幸卢先生安全无恙……”   珍卿连忙接过电报,看卢教务长的意思,他既还没走出禹州,战事骤起的情况下,他不会贸然过来海宁了——梁校长还在住院,张庶务长行动不便,他必须回去主持启明事务。   由启明学校引发的募款事,就交给由远东图书馆的邹先生,请《十字街心》的魏先生,还有《宁报》的肖先生,从旁辅助一应事宜。   卢教务长的意思明确,珍卿弄起来的募款活动,引起了国人的广泛的关注,若是政府也掺和进来,后面的事情会很麻烦,叫珍卿速速地退步抽身。   ……   陆浩云果如刚才所说,带珍卿一个西点屋吃东西,这个西点屋名叫克莱森。   珍卿一边吃着奶油蛋糕,还可观赏洋人跳双人舞。   三哥见她心不在焉地,问她在想什么心思。   奶油那甜腻软糯的感觉,在口腔里肆意地欢呼着,珍卿却忍不住低落:“两位大帅神仙打贺,不晓得会否殃及乡下人?”   陆浩云怜爱地看她,清清淡淡地解释:   “不论会否殃及,睢县的人在家中,不要随意出行,才是明智之举,何大帅和孔大帅,在永陵附近大打出手,局面无可避免。   “但韩领袖还下了一步旗……”   珍卿放下小勺勺:“什么棋?”   三哥喝了一口咖啡,说:“海宁的吴大帅要奉命北调,跨一条江就到了徽州境内,你说他到徽州干什么?”   珍卿若有所悟,惊讶地问:“孔大帅听说后方不稳,就会军心涣散吗?”   陆三哥随意地点头,笼统地解释道:“现在永陵炮火连天,贸然向外省避难,除非一路往北走,才有望找到太平境界。   “若是一路向南边来,总归遇到烽烟炮火!”   珍卿垂头丧气地说:“只能乞求祖宗保佑了!”   作者有话说:   请注意:原来的112章有大改动,还在原来112章中加了新内容,113章中可能反而有原来112章的内容。   所以旧章有新内容,新章有旧内容,但从112章顺下来就对了……要想看懂113章,请先返回去看112章……   给大家造成麻烦,实在对不住……   感谢在2021-06-19 23:37:33~2021-06-20 23:5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211498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高飞扬飘 129瓶;上上签 40瓶;妮妮 35瓶;前尘 20瓶;咕咚来了!、波丝、慕斯、21084084、陈别枝 10瓶;我素妘妘╭(╯^╰)╮ 5瓶;芝麻陈、宴霜、2211498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斗争和学习的起伏   从西点屋出来的时候, 珍卿站在车旁等三哥,发现电线杆上不少小广告,尤其租房广告不少。   轻易爆发的局部战争, 动摇了珍卿的买房信念。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儿,斥巨资置不动产, 好像不是明智之举。   购房款已经高得离谱, 五花八门的捐税也够让人吐血的。   譬如说买一栋花房洋房, 购房款就算四五万吧。   随后的契税、过户税、市政经费、建设特捐, 等等稀奇古怪的反人类捐税, 可达到购房款的20%还朝上。   好房子真不是一般人能买的。   所以,除非是谢公馆这等豪门,一年能赚几十万的利润, 才能动不动就购进房产。   三哥去过厕所出来,兄妹俩也没在外头逛,双双回到了谢公馆。   今天培英中学开大会, 珍卿实际上请了假。   没想到一回谢公馆, 正好碰上一幕闹剧。   吴大嫂的母亲、妹妹, 从楚州回到海宁,下火车一点没拐弯儿, 人和行李一股脑拥到谢公馆。   趁着谢董事长没在家, 吴大嫂在那指挥倜傥,张罗着母妹先住进谢公馆。   管家和佣人却根本不动, 有脑子的人都晓得, 谢董事长才是谢公馆的女主人。   去年十月份, 谢董事长把林家母女赶出去, 那就是一点面子情也不顾了。   到如今林兰馨离了婚, 谢董事长更不会自食其言, 再回心转意让林家母女住进来。   谢公馆的左邻右舍,都有人跑过来看热闹,打听这是谁要搬进谢公馆,怎么半天也没搬进去。   好久没见的吴大哥也在。   吴大哥对丈母娘和妻妹还算客气,说他的青云别墅已收拾好了,此时盛夏景色繁华,适宜小姨子静心养病,可以多派佣人去服侍。   林太太听姑爷这样说,扯着嗓子跟大女哭诉,说住得再富贵堂皇,没有撑门户的男人,也会让人小瞧了啊……   陆三哥和珍卿远远看见,从东北边的洗尘楼,绕到北边的廊门上楼梯。   三哥压根没有露面的意思。   后来,谢董事长回到谢公馆。珍卿凑到天井那里偷听。   林太太声泪俱下,说周家差点逼死她们,小女儿还要养病,苦求谢董事长善心收留。   谢董事长很端得住,说话是和声细气的:   “谢公馆人住得越发多。我倒想趁现在有空,造两个浴池给大家用。   “这一旦动起工来,家里恐怕吵得不能住。”   林太太和林兰馨,连忙说她们不怕吵。   谢董事又是笑道:   “祖兴、玉馨,给你们在冀州路买的房子,寻常倒没有机会住。   “亲家母和林小姐,说娘儿俩住在外头怕,你们不妨带着孩子们,陪他外婆、小姨住进去。   “叫她们感受家庭温馨,到时候心暖了,气也就平了,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下面客厅里安静极了,珍卿听到这里,就蹑手蹑脚地回房了。   她觉得林太太和林兰馨,活得跟两个草履虫一样,脑袋简单得令人发止。   谢董事长这样要体面的人,哪会容忍这种不着四六的人?   林家母女闹的这一出,不但不能达成所求,还会让谢董事长对吴大嫂评价更低,甚至连吴大哥也会被殃及。   余后的事,珍卿无从得知。   就见吴大嫂进进出出,都吊着一张酸苦脸,脸长得够人看一个月的。   ——————————————————————————   启明学校的一应事宜,全由远东图书馆的邹先生接手,珍卿现在完全置身事外。   三哥跟邹先生商议后,接陷在徽州的卢教务长南下,让卢教务长坐英国人的货船,从东边走海路回到禹州。   卢教务长曾经离她很近,但他们终究没能一见。   但他给珍卿留了一信,无非是勉励感谢之语。还说人间山高水长,以后必然还有相见之日……   珍卿在培英大礼堂做的朗诵,被百世唱片公司做成留声片。   珍卿跟百世签了合同,销售留声片所得利润,将来都会用于对国人的教育援助……   ————————————————————   珍卿的绘画老师慕先生,最近终于病体大愈,精神上的损伤也好转,说要带弟子到郊外写生。   新晋弟子珍卿也在内。   这样骄阳似火的七月天,人在太阳下就像烤炉上的炙肉。这时候跑到郊外不是找罪受吗?   而水热充盈的盛夏时节,花草树木毫无节制地疯长,堆簇得毫无观赏性可言。这时候去郊外,能画出什么名堂呢!   但蜚声中外的慕江南先生,大家还是有敬畏感的,也没人说让珍卿不出去。   吴二姐正好要休息,她男朋友不在海宁,就说跟珍卿一道出去玩玩。   他们先去中古文艺书馆,跟慕先生一行人会合。慕先生那边有八个人,除他之外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珍卿把吴二姐介绍给大家,这帮学院派的画手们,多是坦率热情的习性,大家相处得还挺自然。   两拨人合成一拨,本来还挺其乐融融。临出行才发现麻烦了,   听说美院的学生不穷,没想到他们这伙人都要挤电车。   珍卿和二姐坐黄包车来,也得跟着大部队,弃黄包车而就电车。   而礼拜天出行人太多,珍卿给二姐抢个空座,让她帮忙拿着画架,最后叶知秋晕车厉害,二姐又把座位让给她——他一人拿两个画架。   晕车的叶小哥坐定以后,像个瘟鸡一样瘟了一会儿。   等他缓过神来以后,就开始跟二姐瞎打听。   吴二姐出来本为放松,也没有过分遮遮掩掩,这叶小哥跟二姐聊到后面,眼睛水水地看二姐:   “吴大夫,我见过的你这年纪的女性,就属你最美。   “你第一美在年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在女人最美的年代;你第二美在姿态,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你整个脸上都有一种神光……”   珍卿瞅二姐擦完汗,脸上有釉质似的油光——出汗一多就容易出油……   叶知秋小哥又从神情、体态,赞美二姐的职业和智慧,然后真挚而忐忑地说:“吴小姐,你做我的model好吗?”   珍卿留意二姐的反应,她的神态是轻松的——她今天出门本为放松,对于贫嘴滑舌的叶小哥,也抱以宽容的态度,说:   “做你的model倒无妨,不过你画我的肖像,最好不要拿出去展出,我男朋友看见不好。”   叶小哥还兴高采烈的:“我画你的侧影,或者背影,你男朋友不就看不出了?”   吴二姐含笑应下了。   一转头,这叶小哥又缠上珍卿,请她跟吴小姐一起当他的model,他说已经想好画题,就叫《摩登姐妹花》。   吴二姐好笑得很,提了个建议:“我看‘花’字可去掉。”   为了躲避叶小哥的絮缠,珍卿站得离他远一些。   旁边的秦师姐笑得不行,替叶小哥给珍卿和二姐道歉。   他说叶小哥一惯痴痴癫癫的,看见让他有灵感的人,就死皮赖脸地叫人做他的model,但他并没有冒犯之意。   珍卿不由啧啧感叹,小伙子真是敬业爱岗,有一种钻头儿精神。   忽听街上一个报童喊:启明留声片一小时售空,华界教职员市政府讨薪,何孔二督军为地盘大打出手,应天韩领袖忧民生如开大会。   举着报纸的小报童,轻巧伶俐地跑过去了……   珍卿觉得今天的报纸真玄乎,那小报童喊的四件事里头,竟然三件事跟她有关。   留声片的事就不必说了。   第二件□□讨薪之事,本来教育界六月份就在酝酿了。   但□□们的讨薪计划,因六·三政变搁浅了很久——海宁国立的大中小学,从去年就开始欠薪了。   珍卿的文章揭破教育界的宭状,海宁教育界普遍欠薪的情况,也随着启明事件的发酵,渐渐传染式地被曝露出来   珍卿写《我启明的先生们》,成功为启明学校筹得数万经费。   《我启明的先生们》,集记叙、抒情、呼告、议论于一体,给读者造成很大的冲击力和感染力。   这一横空出世的“启明体”,被不少教育界的人士援用,借以反映各自学校的窘况,以期像启明学校那样获得援助。   现在海宁的大小报纸上,充斥着“启明体”式文章。   荀学姐家里收集了不少这种文,一家人没事会拿出来评头论足的。   荀学姐又拿来给珍卿看,珍卿拜读之后不知是哭是笑。   充斥报端的“启明体”文章,数量很多质量参差不齐,有的不但毫无文笔真情可言,甚至庸俗粗鄙肉麻之极。   荀学姐告诉珍卿,结合新闻学和语言学分析,“启明体”很快会变成一个偏贬义的词。   这一会儿在电车上,珍卿看见路上不少拿小旗的人。   那些男女多着长袍正装,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的——多半是参与讨薪的□□们。   杜教授被欠薪也达半年,他今天一早上也出门,说不定就在这些讨薪队伍里呢?   有人老是讲民国范儿咋样好,说民国的文化人待遇高。   该叫吹民国范儿的人穿来,看看顶着毒日头讨薪的人们,就晓得民国范儿未必不拉垮。   珍卿蓦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杜教授特意找她说话,就她将来的职业理想,进行了深入浅出的探讨。   珍卿说她还没有想好。   杜教授委婉地吹风,说觉得她适合做学问,将来谋个教师的职位,有充裕时间和良师益友,校园环境最适合做学问了。   珍卿之前没太在意,此刻忽然省悟,杜教授大约在担心他——正如二姐、三哥担心她,在有些激进事业中卷入太深。   珍卿审视自己的生活理想,她并不想做革/命的先锋,或是做哪种运/动的旗手。   她两辈子成长环境注定了,她就算有leadership,做起leader来也觉得不自在。   她最近参与的进步事业,虽然是自己主动参加,还是有身边人推动她的因素。   所以她连朗诵自己的文章,也在站在严密的帘幕后面,就是这种隐身心态在作祟。   珍卿是溜溜站了一小时,才终于坐到电车的尽头。   然后,他们又坐半小时黄包车,到了一处草木丛莽的境地,这地方看起来人迹罕至,天然给人一种不安全感。   慕先生带头走在前头,穿过疯长的丛莽草木,拨开密腾腾的攀缘植物。   珍卿的一位唐师兄,拿着一包药粉一直洒。   珍卿心里直犯嘀咕,抱着二姐问:“那药粉管用吗?”   二姐动了一下鼻翼,说:“就是雄黄驱蛇粉,还是有用的。这里地势高,气候干热,没那么多毒虫毒蛇。”   就这样走了大约半小时,他们来到一片废墟前面——像是古代宫廷建筑的废墟。   ……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与其说是卡文,不如说需要休息,最近可能要少更一点感谢在2021-06-20 23:58:39~2021-06-21 23:5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141168、haoxinqing1027、rose 5瓶;心各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慕先生成功秘法   慕先生带着他的学生们, 来到一片疑似古代宫殿的废墟前。   唐师兄在附近石窠草丛中,满洒了一包雄黄驱蛇粉。   大家抱着水壶补水时,慕先生讲这起废墟的来历:   “这是一位梁代贵族的陵墓, 究竟是何年何人的墓,从外面的残垣碎石考不出。   “但这石像生的青石碎块, 证明他是王公贵族的墓……   “八九十年以前, 此处也曾游人如织, 先后中外炮火的毁损, 才慢慢变成如今光景……   “今天, 你们在洒过药粉的地方,以‘废墟’为对象写生,现在各自先找好位置和角度……”   珍卿觉得这处陵墓遗址, 真是废墟中的废墟。   殿堂早被夷为平地,碎砖瓦砾堆成座座小山;那些石头做的各种动物,也被毁得稀巴烂。   慕先生亲自动手, 把熏蚊虫的艾草点起来了。   看过太多盗墓片儿, 那些险象环生的桥段, 不少还在珍卿的脑海里,她现在战战兢兢不敢乱走。   她绕着小圈子走了几圈, 发现从一个角度看过去, 能构成一幅很有深意的画面:   近处褐色崎岖的土地上,是一块青苔斑驳的石马头;   石马头的上方, 是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白云;   上下两方景物中间, 是杂乱蓊郁的灌木丛;   从灌木丛向西北方向眺望, 能看到地中海式建筑的红房顶……   从这个角度看到的风景, 不但构图非常精妙, 色彩层次也漂亮得很。   珍卿又搬点石像碎块, 完善了一下构图要素。   她支好画架调整好角度,准备作画前逡巡一周,见二姐真给叶小哥做起model,她开始做自己的准备工作。   珍卿虽然不擅长风景画,但最近挖空心思画明信片,对画风景也有不少心得了。   眼见大家都选好角度,跃跃欲试地准备动手,慕先生拍手叫大家听他讲:   “同学们,你们已经找到作画的对象,记住我再三强调的六法:视野、比例、明暗、和谐、本象、传神。   “注意把画面的中心、点缀、留白,上下左右都预先设计好。小刘,视野方面,你要注意。   “比例和明暗是基本功,你画物要与物对比,画人也要与物对比。颜之徐,你要按部就班,宁愿慢一点,也别再犯低级错误。   “……事物的本质本象,皆以形状色彩体现。珍卿,你其他功夫尚可,唯独一样不好。   “你受国画用色影响太深,西画用色就不够丰足:红者不够红,白者不够白,青者不够青,就失了人、物的本性。珍卿,你要改一改,明白吗?”   珍卿恭敬地表示受教,慕先生说得再对没有。   她随李师父学国画,也学了一套国画的欣赏品味,总结出来就是四个标准:淡雅、清新、空灵、传神。   她调弄颜色的时候,下意识会用淡一些,就是画《葫芦七子》时,也没有摆脱这个习性。   所以惊华书局的柳编辑,一下子看出她学过国画。   练基本功是个体力活,走这条路就不必叫苦。——但不得不吐槽一下,慕先生选的时间地点,真是太太太鬼畜了。   到中午的时候,这么密匝匝的古木深林,也抵挡不住火烈烈的太阳,大家汗水流得像瀑布一样。   中午吃饭也很简单,慕先生让人带了俄式面包,大家一边啃着干巴巴的面包,一边听慕先生讲故事。   他说他小时候学作画,先生给他看“四王”的画,他睁大眼睛看了四五天,美处妙处没看出来,到最后把自己给看吐了。   慕先生说“四王”的山水画,简直不如小摊上的劣质小人书。   明末以后很多所谓大家,都把人当成鼠一样糊弄,觉得你像鼠类一样视力不好,也不在乎你看不看得懂……   慕先生借对“四王”的评价,再次跟大家强调,作画须有现实主义的态度,一定要向眼睛能看见的实景师法……   吃完饭大家也不歇,又撸起袖子接着干。   珍卿一直专注画底稿——上色不是这一会儿的事。她特别希望画完底稿,她就能到密荫底下,吹上比较凉爽的风。   慕先生满场巡视学生作画。   珍卿经常专心画着时,忽听慕先生在耳边说,你这黑白可以这样处理,或者说,你画这地方可这样用笔……   慕先生点拨两句看片刻,当珍卿专心画起来时,他又不知不觉走开了……   到了后半晌的时候,参天古木遮不住强光,珍卿左边胳膊身子,被斜晒了两三个小时。   珍卿那汗珠子滚滚而落,不停喝水还是口干舌燥,身上好像还焐出痱子了,整个人难受得不行。   身娇体弱的叶知秋小哥,最后撑不住中暑晕倒了。   吴二姐连忙指挥人,把叶小哥抬到树密风凉处,帮他松开衣服散热,又拿清凉油给他抹太阳穴。   唐师兄把叶小哥带走了,但慕先生没发话叫大家也走。   苦苦捱到下午五点钟,慕先生吩咐收拾东西。   大家被毒日头□□得不行了,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好,那叫一个归心似箭。   慕先生脸被炙得明红,他两个呆滞的大眼袋,却都带着板正的严厉态度,对大家发表回城前的讲话:   “今天,你们身心上受了罪,对我带你们来此写生,必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无必要受这等摧残。   “或许,还有人以为我故弄玄虚,故意拿这种路数来糊弄人。   “岂不知,古今中外的画坛圣手,何人不吃苦何人不耐劳?   “欧洲有一种战地画家,忠实地展现战争残酷,战场上的情形比今日又如何?!……”   珍卿晕乎乎地站着听,额上的汗像小溪一样淌,蜇得脸上皮肤刺辣辣的,吴二姐也没比她好多少。   又听慕先生呵呵冷笑:   “……却有人鄙夷光明大道,迫切向我讨教,讨教什么门径秘法。   “我三十年所得一切‘秘法’,无非关于构图、比例、用色、传神等,教学中无不与你们分享过,还分享过很多次……   “我今天把最大的秘法,再一次教给你们:你们手要勤,心要静,苦能吃,庸能忍……持之以恒地去努力,这就是最大的秘法……我走的也非终南捷径,如何能教给你们?……”   珍卿扫一眼同伴们,慕先生显然意有所指,大家也都是面面相觑,不晓得他点的谁的相。   但可以肯定的是,慕先生这一堆学生里头,有人跟他探讨终南捷径,而且嘴脸还很不好看,引起慕先生的厌恶反感。   今天在陵墓废墟上写生,像是一节别开生面的思教课。   吴二姐无不感慨,这堂课她都会终身难忘,更别提珍卿他们这些弟子了。   慕先生的良苦用心,对潜心求学者自然有用,但对于满心功利者,就未必有用了。   他们安然无恙地回了城,其他人陆续在半道下车,最后只有珍卿她们姐儿俩,一起先到慕先生的住处。   吴二姐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派汽车来接。——谢公馆还要再往北走呢。   二姐找慕先生的女佣,给她打水先简单洗一洗。   一向不苟言笑的慕先生,此时对着珍卿,笑得质朴而纯真:“我看你很有进步,私下里很用功吗?”   珍卿有点讪讪地说:“是听了老师的教诲……是没事就在写生,学生自觉……素描是有些进步。”   慕先生连连颔首称许,嘱咐她务必保持这种势气心气。   实际上,珍卿能有这么大进步,是近来疯狂画明信片,把铅笔素描的手感练出来了。   而且,她不但铅笔素描有进益,去年苦练许久没用上的月份牌画法,现在也有了用武之地。   因为明信片上也可画香艳美女啊。   但她画明信片的事,打死也不能跟慕先生说。   慕先生说画人物肖像,一定要展现人物的精神,而那些月份牌画法的美女,展现的不是人的精神,而是一层层庸俗的□□。   珍卿早觉得不舒服。   等回到谢公馆,勉强撑着洗完了澡,她就开始拉肚子了。   她整个人又累又渴,喝水觉得不解渴,身上也觉得发疼,醒着不舒服,睡又睡不着。   吴二姐给她量了体温,又看她胳膊、腰上长的痱子,说她是中暑了。   炎炎夏日,家里常备着六一散,吴二姐叫胖妈去和两碗,叫珍卿一碗喝一碗敷。   吴二姐也捶着腰哀叹:   “小五啊小五,再不跟你慕老师玩了,艺术家太天马行空,猜都猜不到他会做什么。   “本是出来领略美的,结果跑到荒郊野外,像在八卦炉里煅炼一天,比我做八台手术还累,我难得的假期是辜负了……”   珍卿有点纳闷儿:   “二姐,你难得给自己放假,怎么不给柳先生写信?   “四姐跟她的朋友,也说是相隔两地,我看他们就鱼雁频传,天天眉头心头的呢!”   二姐看她促狭的小模样儿,好笑地推了她一把。   胖妈把六一散和来了,二姐拿勺子搅拌着加速散热,也感叹惜音谈个恋爱,谈得浑似变了个人一样。   珍卿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前几天,□□姐的朋友给她寄了一封情诗。   □□姐看了爱不释手,想起来就一脸痴相地念,日念夜念,念得滚瓜烂熟的。   珍卿听四姐念过几遍,不觉间记下来了,那情诗是这样写的:   我在铁床上辗转,   醒来不见你的容颜,   你是月宫上的蟾儿   我是泥土底的虫儿   找不到梯子攀缘上   去握一握你的手儿   我想找见三千年的鲁班,   让他为我做三千尺的长钩   这一头儿钩着你,   那一头儿钩着我,   你眉头的轻愁,   与我心上的相思,   都从这儿钩儿上传播……   这诗不太讲究格律韵脚,词句在后人看来也肉麻   但比较中肯地讲,这胡先生文笔还行,而且诗中的意象也很妙,里面的情意也很浓热。   难怪能把四姐弄得五迷三道的。   等六一散冷得差不多,珍卿把丝绸坎肩脱了。   二姐端着一碗六一散,拿竹板给她敷痱子;珍卿抱着碗喝着六一散,体会着甜中微涩的味道。   ……   作者有话说:   少更点感谢在2021-06-21 23:53:46~2021-06-22 23:3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白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辣椒家族那些事   话说珍卿正在喝药, 吴二姐正给她敷药,忽听见外头有人敲门,胖妈去开门, 见是王嫂在外头说话。   王嫂说四小姐身体不舒服,请二小姐上去帮她看看。   吴二姐还给珍卿敷着药, 听这话是处之泰然, 她看也不看王嫂, 语气毫无波澜:“她又犯什么病了?”   王嫂就站在门框里, 绞着手尴尬地支吾:   “五小姐晌午的时候, 起心要吃蜀州的菜,方师傅给她做了两道……一盘红彤彤的鸡辣子,还有一个红彤彤的辣鱼, 她一个人全吃下去啦,吃得眼泪儿口水不停……”   王嫂焦急地哭丧着脸,跟一脸冷酷的吴二姐说:   “二小姐, 你快看看四小姐吧, 她拉稀拉了一后晌, 脸色拉得雪雪白,说话像羊咩咩嘞……”   吴二姐还是不着急, 给珍卿敷完了药, 她顾自倒一杯茶喝,慢条斯理地问王嫂:“她怎么突然要吃辣?”   金妈被提拔成副管家后, 贴身服侍四小姐的活, 就转移给了这位王嫂。   王嫂要对四小姐负责任, 这一会儿急得哭起来, 也顾不得答二小姐的话, 她哀声求着吴二姐:   “……二小姐快看看吧, 四小姐都拉虚软了,疼得捂着肚子打滚儿,说屁/眼里都带出血啦……”   说得珍卿心也提起来,她穿衣下了床,拉着老神在在的二姐:   “二姐,别的地方都好说,这一入一出的地方,还是不能怠慢的。二姐,你跟你一起去看看?”   吴二姐回想惜音一回回作妖,给人带来多少麻烦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想给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到底是自己亲妹妹,二姐叫珍卿喝完药躺着,别走动,她自己跟着王嫂上楼去了。   胖妈这时唉声叹气的:“没见过哪家小姐,给一碗体面端不住,天天就乐意出洋相……”   珍卿喝完六一散了,躺到床上缓缓神,胖妈凑过来告诉她:   “五小姐,你晓得四小姐,为什么夯吃辣子吗?”   珍卿翘着二郎腿儿,兴趣缺缺地问:“为啥呢?”   胖妈挤眉弄眼儿:   “是为了他相好哒!说她相好是蜀州的,顿顿都得吃辣子,四小姐跟他吃饭,筷子都伸不出去,样样都辣死个人……   “四小姐问过人,说平常多吃吃辣子,以后自然就吃惯了……啧啧,她就想一口吃个胖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   觉得活久见的珍卿,想她还是太年轻,世面还是见少了啊。   蜀州的胡先生和□□姐,极有可能是真心相爱的。   胡先生想人想得睡不着,异想天开要穿越三千年,让鲁班造个天地那么宽的钩子,想像电线传导电流一年,用这个长长钩子来传递相思。   而□□姐遇到爱,感受爱,更有为爱献身的大无畏精神。   她本是江南水乡的小甜甜,从小到大吃饭那么精细,却一朝痴心生妄想,想把自己变成陆铁胃、陆铁菊。   世上铁胃、铁菊有几人?是个人想当就能当吗?!   没一会儿珍卿就听说了,陆铁菊,哦不,□□姐没啥大事。   吴二姐让她先吃苹果缓解下,又打电话到医院让人送药来。并交代□□姐,这几天吃些清淡的稀食。   谢董事长和陆三哥,晚上回来听说□□姐的事,连骂都懒得骂她了。   珍卿晚饭吃了小米粥,五六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醒来,觉得身上松泛许多,就是饿得寡肚寡肠的。   二姐又给珍卿量体温,说热度已经退了,还说珍卿药性吸收得好,中暑的劲儿算过去了,只是身上的痱子还要抹药。   早饭时间来到餐桌上,三哥打量着珍卿,觉得才两天没看见,她好像瘦了一大圈。   他把大份的心疼藏在心里,面上关切地问:“慕先生带学生写生,常去偏远地方吗?”   珍卿回想着说:   “也不是,他只说叫我们多写生,说要以大自然为师、以实景真人为师,未必一定要去偏远地方。   “他昨天带我们去郊外,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告诉我们想要成名成家,就要有吃苦耐劳的觉悟。”   陆浩云看她的神情,并不以为多么受苦,觉得她与他心性相合,本来该是高兴的事。   但又莫名不是滋味,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这样体谅慕先生,倒是他的贴心小弟子了……”   吴大嫂一边铺餐巾,一边笑睨着珍卿说:“人跟人真要讲缘分,小妹才拜慕先生几日,就成了贴心小棉袄,你爸爸肯定要吃醒了。”   这一会儿,杜教授心境并不洒脱,他也好奇地看向珍卿,想看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他与珍卿相处这一年,也见识到这个女儿的厉害。   她若从心里不认同你,未必歇斯底里地跟你闹,她大部分时候也与你谈笑自若,客客气气,可你就是明白她不喜欢你。   其他人不觉得间,神经也稍稍有点紧张,都在关注杜教授和珍卿。   珍卿摊开手耸下肩,笑得眉眼弯弯:   “我寻常见慕先生,一两个礼拜才一回,做个贴心小棉袄也无妨。   “可我跟爸爸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总给爸爸做小棉袄,这暑气蒸人的大夏天,不是天天给他焐一身痱子?   “那咱们家的六一散,恐怕不够他用的!”   谢董事长刚喝一口粥,一听这话忍不住喷笑,饭都呛到鼻孔里了,她指着珍卿笑个不停,还断断续续地说:   “还真别说,你爸爸到夏天,确实会出痱子的……”   杜教授也一改抑郁,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吴大哥和陆三哥稍含蓄些,是那种要笑不笑,假装认真吃饭的状态。   仲礼和娇娇笑得嘎嘎的,连吴元礼都低头咧嘴笑。   吴二姐骂珍卿“促狭鬼”,笑着说:“我偏要多备些六一散,我倒想看看,你给爸爸做小棉袄,究竟能做成什么样?”   然而提起话头的吴大嫂,却笑得不阴不阳的,不晓得她为啥不痛快。   谢董事长笑意未尽,摇着头直感叹说:“小妹才来的时候,还说是个小闷罐子,没想到是这么个小油嘴儿……”   珍卿喜欢的核桃糕,离她稍有一点远,胖妈未来得及动手,三哥长胳膊伸出去,把碟子送珍卿面前让她夹。   等珍卿夹完了核桃糕,他轻松把盘子摆回去,微微含笑地听大家说话。   大家讨论珍卿到底像谁。   杜教授也很纳罕:“我们杜家庄的人,还有杨家湾的人,没有她这么好戏谑的,她妈自小规矩森严,也不是她这样的……”   大家说笑着吃过饭,陆续都出门做事去了。   □□姐身体不适,请了假不去上学,珍卿坐三哥的车上学。   三哥这两天忙得不见人,珍卿不免问他在忙活什么。   陆三哥说有个朋友,带着职业学校的教育观摩团,到本埠的各大工厂观摩学习,他帮着朋友联络接待一下。   关于啥是教育观摩团,三哥干脆从头跟她说起情由。   三哥有一个忘年交,名叫裴树炎。   这位裴树炎先生,被公认是职业教育的鼻祖。   三年前,他经过多年的博弈、坚持,和志同道合的战友们一道,把职业教育以立法的方式,纳入壬戌学制的教育体系。   也就是说现在的职业教育,也是一样的“六三三”制。   三哥从作用上给珍卿讲职业教育。   他说:一个国家工业化的能力,作为衡量该国现代化程度的指标,它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必须由教育体系,为工业化水平的提高,提供必要的人才技术支持。   考察过欧美工业大国的裴先生,意识到欧美工业发达的源流,就在于他们完备的职业教育体系。   所以,在大部分国人还浑浑噩噩,意识不到职业教育的重要性时,他就积极办了许多报刊,鼓吹宣扬职业教育思想。   同时在这些思想的引导下,积极地进行职业教育实践。   三哥无不感慨地说:   “这时代稍有本事的人,身上的职位头衔都很多。但我所认识的一切人中,裴先生的职位头衔最多,而且他确实履行着很多职责。   “我这回给他的忙,就是他要履行的职责之一。   “他在全国参与的职业学校,就达到四五十所。而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不同,很多工种都要现场观摩学习的。   “所以,裴先生常带学生观摩团,到一些比较好的工厂学习……”   珍卿听得汗毛直竖,她打心底里认为,像谢董事长这样的人,还有三哥和裴先生这样的人,都是这时代不扛枪的英雄。   三哥来不及说得更多,到培英女中珍卿就下车了。   珍卿才一走到教室,同窗兼朋友的熊楚行,就拿了一份校报给她看。   之前为了敷衍同学彭娟,珍卿说施先生叫她写作文,然后她为了圆谎真写了一个作文,作文名叫“小辣椒的理想覆灭”。   珍卿写一个纯洁的小辣椒,背负着血脉里的神圣使命,要为世界上的人类提高生命的质量。   小辣椒的不少天赋对人有利,比如开胃驱寒、美容养颜、降脂减肥等。   初出茅庐的小辣椒满怀热忱,忍过了刀刃和高温的试炼,终于如愿进入人类的消化系统。   但是没有想到,小辣椒和他的所有家人,还有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全被做成菜肴的调味品,进入了食客们的消化道……   紧接着,珍卿以一种魔幻失控的笔法,描述小辣椒身不由己地,在理想和本性中苦苦挣扎,想依着本性给人健康,却没想到给胃溃疡的人雪上加霜……   作为病人的排泄物,小辣椒听着病人的咒骂,最终成了没理想的行尸走肉。   熊楚行还特意念了一段,黑化小辣椒的寂灭独白:   “……每一个小辣椒的诞生,都是为了燃烧自己,造福那些可爱的人类的。   “我踌躇满志地到来,将履行我天赋的使命,是他,是那两只无情的肥手,扭曲了我神圣的命运,让我变成摧残人类健康的刽子手……   “啊,无情无义的造物啊,请你听见我的诅咒吧,让那无情双手的肥胖主人,接受我家族最无情的审判吧……   “让我将受试炼的子子孙孙,在他的食道里舞蹈吧,在他的肠胃里战斗吧,在他的膀胱里庆祝胜利吧……”   珍卿忙着在那理东西,米月和乐嫣在她旁边,听着这《小辣椒理想的覆灭》,两个人东倒西歪,笑得跟失心疯一样。   来得最迟的裴俊瞩,大步飞腾地跑进来,告诉大家快点坐好,说施先生马上就来了。   珍卿一早老实坐好了,朋友们也赶紧作鸟兽散。   施先生放下教学工具,瞅了珍卿一眼,那样子似笑非笑的,还有点小警告似的。   这一节课讲《孔雀东南飞》,施先生先做背景介绍。   珍卿对学过的国学知识,也会再听一遍,但肯定不会那么专注,她现在只要有空,就在速写本上画画。   施先生讲了生僻字音,开始通讲课文的意思,他习惯性地在教室里,一圈一圈地转悠着。   珍卿很给施先生面子,每当他转到她桌旁时,她就睁着充满求知欲的双眼,做出唯施先生之唯听的样子。   转悠到第三圈的时候,施先生忽停在她桌旁,似笑非笑地看珍卿,手指在珍卿桌上磕三下。   然后他就走了,走之前什么话也没留下。   坐在珍卿旁边的米月,用胳膊戳戳珍卿,问:“施先生什么意思?”   珍卿心里也犯嘀咕,她经常在国语课上干别的,也没见施先生在意过,今天这是啥意思呢?   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收起了速写本。   到中午大家往食堂吃饭。   见有人在饭堂外表演节目,中间有个人穿的红纸衣服,正在以鸡血咏叹调念台词:   “我是纯洁的小辣椒,我有我的天赋使命,我的天赋,是激起人无穷的活力,让他们胃口大开,容光焕发,热爱工作……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痛苦,是因我和族人太卖力了吗?啊,为什么他的胃粘膜冲血了?为什么他的肠子疯狂蠕动起来?啊,为什么他的肝脏细胞受损这么严重?!”   才晓得演的是啥的珍卿:“!!!”   “小辣椒对自己的天赋,生出排山倒海的疑虑,他压抑着疯狂的眼神,看向狂欢着的族人……”   珍卿怀疑这词,压根不是她写的:一个见鬼的辣椒,要什么疯狂的眼神!!!   刚才念旁白的姑娘,就是珍卿的同班同学。   又见那穿红纸服装的演员,非常做作地跌到地上,像中弹似的在地上抽搐□□着,又突然炸尸似的站起来,表情像哀婉又像愤怒,她伸着手痛苦地念台词:   “……每一个小辣椒的诞生,都是为了燃烧自己,造福那些可爱的人类的。   “我踌躇满志地到来,将履行我天赋的使命,是他,是那两只无情的肥手,扭曲了我神圣的命运,让我变成摧残人类健康的刽子手……”   珍卿晓得肥手的主人,能不能看懂这样的表演……   从她们的表演套路来看,她们角色跟本人有一定距离,应该是用的“间离方法”,属于三大表演体系中的“布莱希特体系”。   厨房那个爱放辣子的师傅,据说是没有上过学的。   珍卿看着觉得好无厘头,但这反常规的故事和表演,反倒吸引了好多人驻足观看。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的同时,也把“小辣椒”的故事听进去,不少女学生确实苦辣椒久矣。   当那两个演员表演完毕,激昂地讲了辣椒的危害,然后喊出“我们追求健康,反对滥用辣椒”,好多女生跟着那俩演员,同仇敌忾地喊着口号入饭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22 23:34:29~2021-06-23 23:5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奕季 2个;科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柚子? 50瓶;敏耔 30瓶;科科 27瓶;浮华远非 26瓶;41467263 20瓶;henry、会向瑶台月下逢、怕胖的饼干 10瓶;波光潋滟cxm、羽羽与鱼语雨 5瓶;萱萱 2瓶;木呢、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人世间的奋斗者   彭娟带着一帮人喊着口号, 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饭堂。   同伴米月简直笑死了,笑得连话都讲不清楚,吭吭哧哧地说半天, 珍卿才听见她说的啥。   她说那个演红辣椒的,就是同班同学彭娟。   等珍卿和米月进饭堂, 就见彭娟和另个同学后面, 云集影从地堵着打饭区, 高昂地对着校工喊口号:“我们追求健康, 反对滥用辣椒”。   没有站到她们的队伍, 顾自排队打馆的学生中,也有举着手跟她们同喊口号的——米月也跟着喊了两嗓子。   等珍卿她们打完了饭,抗议辣椒的临时行动, 已经引来了校领导的积极干预。   校方领导跟抗议学生们,进行了友好深入的协商,好歹把集合起来的人, 在一点钟之前遣散了。   珍卿的朋友们都浪夸她, 说她这种才配叫做文胆, 才配称作女界的弄潮儿。   其他班级年级的同学,听说《小辣椒理想的覆灭》是珍卿写的, 不少人跑过来找她瞎侃。   不但同学们找她说话, 连校长和庶长也找她说话。   她就是为了圆一个谎,随便敷衍了一篇瞎话, 怎么就能惹出这么多事情来了。   走到校长室外等候传唤, 没一会儿, 施先生从校长室出来了, 施先生给她使个眼色, 但珍卿没咋看明白。   ……   晚上下学以后, 珍卿正往校门外走,路过□□办公楼时,见同班的彭娟同学,以少女捧心之态,仰头跟施先生说话呢。   珍卿看到施先生,她是有点小心虚的。   午后校长找她谈话,问她为啥写“小辣椒”,她当然努力把施先生摘开,说是她心血来潮写着玩的。   然后彭娟这个舔狗,立刻帮她做实“口供”。   结果校长跟她们说,施先生已认下这件事。   然后这事儿就有点乱套,就是先生想包庇学生,而学生又想维护先生。   校方对□□敏感,因此对珍卿和彭娟,都做了口头警告,还扣了施先生的薪水。   这个事追根结底,先是施先生给她找事,到最后是她坑到施先生。   珍卿向前紧走了几步,就听到施先生在背后喊:“杜珍卿同学,你先等一等。”   珍卿硬着头发回转身,先见彭娟气咻咻地,在珍卿面前停顿一下,对她噘嘴翻白眼,哼一声甩辫子走了。   施先生叫珍卿去公事房,说有点事要跟她讲一讲。   到了施先生公事房,他却有立刻对她训话,而是拿出一张留声片,和颜悦色地递给珍卿:   “我有一位音乐家朋友,看到《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给这首诗谱了曲子,想让你听曲子如何,如何不错,她想跟你商量一下,连曲带词灌成唱片……”   珍卿没想到是这事,提着的心慢慢放下,她接过留声片抱怀里,顿了一下还是问道:   “施先生,这个……这个辣椒的事,会不会影响你升职加薪呢?”   施先生低头一笑:“不会的。”   珍卿心思一转,想起上午第一节 课,他在她桌上敲了三下,珍卿这会儿正想起来,就问他敲三下是什么意思!   施先生看珍卿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专注,但珍卿心不在焉,没有太注意他。   施先生笑着回答珍卿:“《小辣椒理想的覆灭》,我一早就在校报上看到,本想找你聊一聊,又没想好怎么聊……”   珍卿暗暗吁一口气,原来不是为画画,好了,以后上国文课还可以很自由。   施先生好笑地问:“你以为是为什么?”   珍卿萌萌地睁大眼说:“我以为先生,是像菩提祖师一样,在孙悟空头上敲三下,又背着手走开,是想我私下找你,你也有什么神通绝技,要秘密传授给我呢!”   施先生先诧异地听着,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拿手摸两下珍卿的脑袋,说了一声:“调皮!”   珍卿晓得这一茬过了。   她抬手看一看手表,离下学已有二十分钟,她赶紧跟施先生告辞,恐怕黄师傅等急了担心。   没想到珍卿走出办公楼,却看到立在树下的三哥。   施家和站在二楼廊上,看珍卿奔向一个男人,嘴里热情地喊着三哥。   上回珍卿讲演完毕,也是这三哥来接她,兄妹间言语举动很是亲昵。   珍卿的家世,从她自己身上还看得不明显,但这位三哥的出现,足以说明她家世不凡了。   施家和回想上午上课时,珍卿一阵阵沉迷画画,但每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又立刻举动一变,泰然地装成专心听讲。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本是个让人讨厌的词,可是用在珍卿的身上,却格外地自然可爱。   施家和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他已经将身许国,决定终身为理想奋斗,不谈恋爱不结婚了。   但他并没有沉迷于难过,很快地恢复常态了。   珍卿走出校门问三哥,他怎么会有空来接她。三哥说正好今天事务不多。   三哥早看见她怀里东西,问她拿的什么,珍卿就解释这留声片的来历。   陆三哥听得心里一动,不由生了打探的心思,但他先从寻常的话题问起:   “我看你自入培英以来,比在圣音快活得多,同窗先生都很好吗?”   珍卿认真地点头:“圣音和培英的同学,倒都不难相处,但培英的先生好得多。”   陆浩云让她先上车,在车子里坐定以后,又叫珍卿讲培英的先生。   珍卿捡着有趣的说了些,在她的评价里,施先生是最有活力的。   三哥一派自然地问:“你说国文施先生,很受同学们的欢迎,他是否有越轨举动呢?”   珍卿按着脑门思量,比较笃定地说:   “施先生还是规矩的,跟学生就是讨论学问,在校外,也不私下里约学生。不像三年级的邵先生,他在女学生面前,笑得总像喜得贵子,有时候,也对学生动手动脚,还装成特自然的样子……”   陆浩云看她一派坦荡,还有点纯挚懵懂,眼神不由暗下来了。   男性对不喜欢的女孩儿,不会发自内心关照的。他自己有切身体会。   小五数次有事出学校,这位施先生都主动护送,还有上回见他时的情状——   不过未免小五不高兴,有些事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就把念头暂时搁置下来   等回到了谢公馆,才晓得家里来客了。   来人既是三哥的客人,也是杜教授的相识——就是早上听过的裴树炎先生。   陆三哥去了杜教授书房,也帮着招待一下裴先生。   珍卿上去做今天的功课,一边放着施先生给的留声片听。   这留声片里的钢琴曲子,就是这时代的柔曼舒缓风格,静下心来细听,还是比较有味道的。   但珍卿觉得欠点起伏,尤其最后两个部分,情绪宣泄得不够激昂。   听到第五遍的时候,珍卿功课也写完了,胖妈上来叫珍卿,说先生叫他下去会客。   珍卿心里一动,干脆拿着速写本下去。   杜教授在书房待客,珍卿敲门进去,慢慢走到一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前面。   杜教授好多朋友都在,包括魏经纶、孙离、吴寿鹃等,还有如雷贯耳的裴树炎先生,及与他同来的教育出版界的人物。   杜教授他们几个人,七嘴八舌给珍卿介绍,珍卿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姓,大大方方地问了好。   珍卿特意看裴树炎先生,他是五十左右的年纪,穿的是简单的青竹布长衫。   他脸圆而身子短瘦,乍一看就是寻常文士,他的笑容有点天真,看着像个憨厚的长辈。   一位叫吴宝森的先生,就惊讶跟杜教授赞赏:   “女公子好记性啊,我们五个生人乍来,大家乱纷纷的言语,她竟都能对号入座啊。可见志希培育有方,女公子小小年纪就不凡……”   珍卿正欲解释一下,杜教授好奇发问:“你下来见客人,还抱着速写本,难不成还想在这里写生?”   杜教授说着,就跟一众客人笑:“她最近拜了个老师,对老师是言听计从,她老师叫她多写生,她行动进出都抱着速写本,天天着魔一样……”   陆三哥不由心里好笑。   客人们大约都觉得,杜教授看似贬压女儿,实则在炫耀她自觉勤奋,连忙没口子地一痛夸。   他们却没有听出来,杜教授有点酸溜溜的。   珍卿低着头表现着婉顺,但嘴上还是不婉顺:   “吴伯伯说我记性好,其实这个优点,就跟我画画有关系呢。”   憨厚而沉着的裴先生,若有所悟地笑着,请珍卿讲一讲。   珍卿就侃侃而谈:   “我们学画的人,记忆人的面庞,必先关注形状、比例、明暗,由每个人的特征,结合姓氏延伸联想,自然容易对号入座   “裴伯伯是圆厚的长脸,就像深培地基的一座碑,我就记住了个培(裴)字。   “而吴伯伯必是勤劳案牍,经常熬夜,所以两只眼下各有一道乌痕,因此就记住了‘吴’字……”   珍卿一边解释记忆法,一边小拍客人马屁,当她说起想给大家画肖像,主宾数十人无有不允的。   孙离教授挺待见珍卿,就费心地砌词夸赞,说珍卿家学渊源,自幼受教于名儒,读了不少古代经典,并且能写十几种书体。   大家就夸赞得不得了,说杜教授得一位女公子,比人家生十个儿子都强,夸得杜教授又得意起来。   裴先生顺势问珍卿,在学校都学哪些功课,考试方法又如何,珍卿简略应答一番。   裴先生沉吟片刻,点燃一枝香烟,神情变得沉峻悠远,看着杜教授他们说:   “中国需要农工商专门人才,也还需要高素质的综合人才,像翻译家、文学家、科学家、政治家,职业学校是难以培养的。   “也许这匡扶世道之大才,现就在你们的大学里啊!”   魏经纶先生连忙恭维道:   “裴先生太过谦啦,鄙人倒以为,您培养的各行实业人才,才是工农商事之根基,才是国民经济之未来,等您膝下的少年学成之日,就是国家经济欣欣向荣之时啊……。”   吴、孙、魏等几位先生,也纷纷盛赞裴先生的功业……   在角落里专注运笔的珍卿,忽然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专科生啊。   真正经过社会大学试炼者,也许才有经时济世之大能吧。   接下来,裴先生说起教育观摩团,说一定要感谢三公子,此番学生确实长了见识,都觉得是不虚此行。   三哥跟裴先生客气一下,过一会儿,起身给珍卿倒一杯水,又把南边的一只电扇,稍往珍卿的方向移一下。   珍卿向三哥笑一下,三哥也对她笑了一下。   珍卿就在一旁画素描,听了很多教育界和实业界的事。   他们说一战过去近十年,西方列强又卷土重来,又大力向中国倾销商品了,民族工商业处境又难了。   又有不少唯利是图的商人,操控市场的供求关系,作为买方就压价,作为卖方就抬价,导致很多粮农、蚕农、蔗农、棉农等破产,中国劳动力的失业率高,人民沦为乞丐娼/妓之多,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他们现在办职业教育,也有意为无产者们,办一些职业学校呢,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珍卿听着民人流离之惨状,渐渐也觉得心里沉重。   ……   晚饭之后送走客人,珍卿叫三哥到她房里,帮她听一听《萤火虫》的钢琴伴奏。   三哥听完一遍曲子,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又重新听过一遍,跟珍卿说:“今天我要洗照片,明天我再细听,好不好?”   珍卿点点头,随口一问:   “在外面拍的照片吗?”   他说是帮学生观摩团拍的,吴宝森先生明天要用,他顺便帮他们洗一下。   珍卿听了不少沉重的事,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说想看三哥怎么洗照片。   三哥让她在走廊上稍站,他回房拿一下钥匙,就带她一起到他房间隔壁的暗房去。   三哥拉着珍卿进去,进门打开电灯,让珍卿自己随意活动。   他从一个玻璃立柜中,陆续取出不少用具,包括三个大搪瓷盆和两个镊子。   其他东西珍卿不大认得。   有一件仪器底下是木板,板上有横竖两只长尺,长尺下面还压着空白的相片纸——珍卿对洗照片没概念,不晓得这仪器是哪个步骤用的。   桌上还放着两个罐状物,两个玻璃的量杯,以及一些纸袋装的药粉。   这屋子里实在闷热,陆浩云出一身热汗,伸手准备脱掉衬衫的。   但他动作忽然一顿,看珍卿坐在靠背椅上,好奇地看着这些用物。   陆浩云解开两颗扣子,把两边袖子卷起来,清隽的面上有些无奈:“洗照片很花时间,我没空和你说话,你会无聊的。”   珍卿乖乖巧巧地说:“三哥,我觉得会很有趣,肯定不无聊的。三哥,你不用管我。”   作者有话说:   防盗效果不是太理想,把V章购买比例提到60%,防盗时间改为24小时。   如果你是小可爱,请支持正版啊,晋江独家授权,其他的都是盗版啊啊啊啊啊啊感谢在2021-06-23 23:53:09~2021-06-24 23: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麻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荒诞骇人之捐税   珍卿和三哥正说着话儿, 金妈送进来一盆碎冰块,还有一瓶开水和杯子。   三哥把冰块、热水放好,叹着气摸摸珍卿辫子, 说:“既然你觉得有趣,那我教你一些知识。”   珍卿连忙点头, 一脸求知欲地说好。   三哥指着桌上的黑罐子, 告诉她这是“冲片罐”, 不能保证完全暗光的情况下, 底片就放进这罐子里, 就可把药水倒进去冲洗胶卷了。   三哥去把窗帘关严实,回来叫珍卿去关灯,珍卿在门口按灭电灯, 在纯然的黑暗中,听见三哥站的方向,有几下“咔哒”的动静。   然后, 三哥让她把灯打开。他把胶卷放进冲片灌, 又开始心无旁骛地配制药水。   配药水有专门的药匙定量, 药粉就放进玻璃量杯里。三哥从一个瓶子里取水——不像是自来水,一边加水一边匀速搅拌药粉。   等药水搅拌得差不多了, 三哥拿温度计量温度, 看看温度计又拿镊子加冰块,再量一回温度像是可以了。   三哥准备往冲片罐里注水, 又叫珍卿准备关灯, 并叫她注意看一下时间……   珍卿是万万没想到, 洗个照片这么麻烦, 没学过化学、物理的人, 恐怕手把手教也不一定能学会。   三哥最后把底片显影、定影, 并且把残留的药物冲洗干净了,三哥又花了四十分钟,把显好影的胶片晾干。   怪不得大部分人,拍了照片跑照相馆洗,原来电视剧里拍洗照片,省略了显影胶片的过程——这过程真的好麻烦啊。   看看时间已经九点钟,三哥叫珍卿洗澡睡觉去。   珍卿一点儿没觉得困:“只要精神足够放松,我十点钟睡也没关系。三哥,我看洗照片很放松。看了九十九步,你让我把最后的步骤看完吧。”   三哥摇摇头不大赞同,但也没有强令珍卿不看。他衬衫的前襟和后背上,都被汗水渍湿大片,不过他都顾不得在意,只拿着擦脸上颈上的汗水。   珍卿后知后觉地想,这么热的天气洗照片,三哥也没有开电风扇,若她不在这里的话,他肯定要脱一层衣服。   这么一想,她确实妨碍到三哥了。   珍卿有心想赶紧离开,可又说不出自然出的理由。   她耳朵里满是夏虫唧唧,下面有各门落锁的声音,还有被热空气扭曲的说话声。   她身上出了几层汗,心里却莫名感到清凉意。   专注工作的人真的很帅,三哥举手投足之间,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气定神闲。   他不经意地回眸看她,那一瞬而过的眼神,是清隽而深邃的,就是满天浩瀚星河一样,一种让人失神又心静的感觉。   珍卿的心猛地扑腾两下,刚才三哥专注洗胶卷时,她心里就乱扑腾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又来了。   啊呀呀,三哥好帅三哥好帅。   陆浩云关掉明亮的电灯,打开艳炽炽的红光灯。   三哥在放大机旁边,重新放好了相片纸,稍微调整一下纸幅,他一边操纵着放大机,一边轻浅地给珍卿解释:   “……放大纸不感红光,所以可以开红光灯……胶片在放大纸上显影的过程,其实是一种化学反应……明白了物理化学知识,洗照片就没什么神秘……”   这暗房里黑红的一片,乍看之下很像幽冥地狱——但其实没一点恐怖气氛。   三哥的身形面庞,半是黑暗半是炽红,黑红的光影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脸上明暗起伏着。   他的样子一会儿清俊端正,一会儿邪魅狂狷,一会儿又像红脸的妖魔一样。   珍卿晃着自己的脚,看着三哥不由发笑,三哥在忙碌的间隙抬起头天,在红艳艳的光里笑问:“有什么可笑的事?”   珍卿趴在椅背上晃腿,笑盈盈地说:“我头一回见三哥这么红光满面,觉得,嗯,比往日都受看些。”   陆浩云不由自主地,心里漫上来一阵热意,笑着跟珍卿说:“   红光会让人更热,你要不要出去?”   珍卿看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十点钟了。这一会儿看得有趣,倒忘记找理由出去了。   她站正了身体,有点迟疑地说:   “那三哥,你也不要弄太晚。我先睡觉去了。”说着就向门口走过去。   陆浩云眼神一黯,他看似在认真工作,其实目送珍卿走出去。   分明是他再三叫她走,此刻,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小五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不远不近地站着,安安静静地不说话,这间孤清的暗室,好像就不孤清了。   她才刚刚走出房间,这房间的空气都变了。   他兀自悻悻一会儿,忽听见门又开了一缝,就见珍卿拎着水壶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三哥,我回房才想起来,你一个小时没喝水了……出汗多不补水不行……”   说着见三哥神情怔忪,似乎没意料到她又回来,珍卿生恐继续打扰到他,赶紧倒了一杯水,递到三哥面前。   但三哥手上都占住,她干脆把水递到他嘴边,踮着脚给他喂了一杯子水。   这种亲密性的举动,让珍卿不好意思了,她放下从她房里拿的水壶,像兔子似的蹿出了暗房。   陆浩云不用照镜也晓得,自己此刻的笑,肯定是冒着傻气的——可他觉得,刚才喝下的白水,像蜂蜜水一样甘甜。   ————————————————————————   一个礼拜四的时候,珍卿收到惊华书局的信,他们又送来一期的版税。   到这个星期为止,珍卿已收到三次版税,每回都能比上回多不少,她手头的钱将近六千多。   此时的六千块放到后世,大约有一百多万。   但海宁这种当代一线城市,就算她放弃买房打算,决定以后租房过日子,六千块钱也很好花的。   她不但自己想过好日子,还要养年迈的爷爷啊。   珍卿同学中有租洋房住的,中等水准的洋房,月租在一百块左右。   像三哥晋州路洋房那种水准的,每月租金至少两百块——这还只是租金,没有算上其他花销呢。   在海宁居大不易的。   所以,虽然怀里揣着一笔巨款,珍卿日常还是要好好学习、努力赚钱啊。   今年开学迟了一个多月,暑假也晚了一个多月。   与荀学姐办的《新女性报》,现在也预备着八月开刊,珍卿在紧锣密鼓地做文章。   而且魏先生的《十字街心》,天天也在催她的稿子。   等过不了几天功夫,培英的期末考试季也要来了。   珍卿想着把银行本票兑了,等忙完了期末考试季,瞅一个中意的花园洋房,把杜太爷接来享享晚福吧。   想着接杜太爷来海宁,珍卿难免也有点发愁,就杜太爷这样的老头子,从小庄村来到大都市,他会遇到的文化冲击,说不定比常人出国的冲击还大。   尤其杜太爷不讲卫生,就是一大改造难点;而且他莫名其妙的想法多,有时还挺倔强地叫你执行……   世上的人要产生大变化,最好的自我改造动力,就是丑、穷、病。   杜太爷没啥大毛病,也不在乎自己长得丑,他也压根不是个穷人,因此改造起来颇麻烦。   世上最能改造人的地方,前三名就是监狱、军队、学校,可是这些地方,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杜老太爷的都市生涯,无论怎么设想,都是难矣哉啊难矣哉。   又过了两三天的功夫,又赶上一回周末,珍卿在主楼南边的走廊里,看厨房的帮佣们,一边干活一边侃大山。   忽听一个女佣跑过来,压着声斜着眼睛道:“那帮收捐的人又来了!”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问见识较多的金妈:“我们这样的人家,他们也敢来收捐吗?”   胖妈觉得五小姐,问金妈而不问她,心里颇有点不称意。而金妈也有一点狐疑,没有立刻答珍卿的话。   胖妈抢着对五小姐解释道:   “这有什么稀奇呢?常言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越是不上台面的小鬼,越是犄角旮旯哪儿都有他。   “他们好事干不来,使起坏来叫你防不住,所以,他们来也没啥稀奇的。”   珍卿回想在睢县时,也有征粮收捐的上门,只不过每次这种人来,杜太爷都让她在房里,她还真没亲眼见识过。   珍卿又问金妈:“在城市里,他们收捐都有什么名目呢?”   说到城市收捐的名目,不但金妈和胖妈说,其他人也有说出好几种呢。   比如说,有一种捐叫房捐,你走合法的流程买的房,也向政府部门交房产税等,但这巡捕房的人,就是有理由再收一遍房捐。   有几回收捐的人来,胖妈都亲眼见过,所以,她能绘声绘色地描述收捐人的嘴脸:   “那有二流子似的人,跟封管家说:‘你们在家饱吃安睡,贼不侵盗不抢,出门就有车子坐,天黑还有灯照亮,路面上成天洁洁净净,就有巡捕捐和交通捐、照明捐、清洁捐……”   其他人还说,这大城市达官贵人多,收捐未必敢放肆得罪人。   要说乡下的很多地方,稀奇古怪的捐税名目才多呢。   比如有个叫桂嫂的女人,讲他们有一位大帅,捐税名堂多的他自己都记不得。   活在他治下的老百姓,吃饭、养猪、住房、看戏、上厕所,甚至活不下去死掉了,没有一件事是不纳捐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24 23:31:18~2021-06-25 23: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幸运大赛一等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啵啵赞赞并肩雪山之巅 40瓶;瑭瑭、?柚子?、毛茛 10瓶;m15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谢公馆怪诞人事   谢公馆主楼南边走廊上, 珍卿听大家讲述,有地方的捐税都预收到本世纪末了,再次感到这乱世的荒诞。   去打探消息的金妈回来说, 那些收捐的人不像巡捕房的,都穿着老百姓的寻常衣裳。   他们嚷着封管家给钱太少, 说是看不起他们, 现在正闹腾呢, 这一会儿租界巡捕房来了人, 正跟收捐的那帮二流子分说呢。   珍卿心里纳闷得很, 除了市政部门和巡捕房,谁还有资格在租界这么嚣张地收捐呢?   她觉得这热闹该看一看。   她直接从南边廊子穿过去,拐到东南的廊角那里, 然后就没有再向北面走,就坐在角落的栏杆下,看他们楼前面对峙的情形。   就在前院的西式凉亭里头, 有六个松松垮垮的男子, 打头那个正歪眉斜眼地嬉笑着说:   “……这海宁城上下七十二座庵庙, 共坐着一百四十四尊菩萨,这谢公馆的钱财底细, 能瞒过哪一座真佛?”   说着把手里的一根银元, 随手抛到身后属下那,抽着香烟虚着眼, 轻飘飘对陪笑的封管家说:   “你们谢公馆打发叫花子呢?”   那西洋亭子外面, 还有十来个穿制服的人, 手里都握着警棍跟收捐的人对峙。   站在最前面的应该是领头, 看他的制服大约是个警长、探长之类。   就见那警长站于亭阶下, 比那些收捐的人矮一头, 倒也一点不怯场,声音里还带着笑似的:   “不知足下来谢公馆,是奉了哪位菩萨的法旨,略照个眼儿点个醒儿,谢公馆的诸位老少,晓得是哪位得道的神佛,也好年年烧香,月月供飨啊?”   松松垮垮的收捐人们,倒嘎嘎地相视嬉笑起来,打头那人吐了一口痰,桀桀地冷笑着:   “我们可不是泥做的土地爷,正经是佛祖座下金身罗汉,佛爷爷保了你们十年太平,现在派遣我们来收血食来了,你们倒不认得真佛了,是想尝尝铜豆子的滋味吗……”   他那区区的五个手下,和他一样态度猖嚣,这帮收捐的浪痞子嘴里不干不净的,先与巡捕们发生肢体冲突。   珍卿看得也是心惊,这两帮人似乎都不好惹,只要落一点火星子进去,他们似乎就能火拼起来了。   金妈和胖妈这时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珍卿,从南边廊门里边进到客厅,让胖妈带着珍卿上楼,一直待在房里别出来。   晚上珍卿听三哥他们说,这回来收捐的六个人,是海宁原护军府吴大帅麾下的人。   珍卿看报纸知道时事,任十年海宁护军使的吴大帅,现在归了应天政府的领袖节制。   之前禹州何、孔两帅乱战,吴大师受应天政府差派,率十万大军抄了孔督军的后路。   结果孔督军麾下部队,在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下,反倒是破釜沉舟战力惊人,把吴大帅部打得落花流水。   吴大帅在徽州吃了败仗,不在海宁又不能节制属下。   原海宁护军府的留守兵士们,最近行为颇是放诞猖狂。   小报上总报道他们的丑闻,在风月场合争风吃醋闹出人命,这司空见惯的事。   更引人义愤的是,他们竟有兵士私闯民宅,奸污毫无反抗之力的贫民妇女……   这帮人来谢公馆收捐,狮子大开口要收一千元军事捐。   一千块钱的军事捐,在后世有近二十万,谢公馆当然不能做冤大头。   大约封管家钱塞得够,后来巡捕房的人也硬气,直接跟他们放狠话亮枪了。   这帮丘/八气焰被压下一些,最后封管家塞了四百块,另送了两箱子好烟好酒。   那些松松垮垮的兵士,又在谢公馆夹缠一会儿,就搬扛着封管家给的钱物,大摇大摆地走了。   珍卿听胖妈说才晓得,原来吴大哥已赶回来,他是从偏门悄悄回来的。   但吴大哥一直没有露面。由着封管家和巡捕房的人,先在前头招架一下,除非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亲自出面干预。   这一回算是破财消灾,但对谢公馆来说很屈辱。   这帮匪兵跟租界的收捐人比,几乎是明火执仗地来了。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   没想到这帮子草头王,连炙手可热的谢公馆也不放在眼里。   外面的平头百姓和小商户,动辄被他们逼到破家灭门,也是可以想见的了。   吴大帅吃相这么难看,莫非是在捞钱留后路?   不过这帮丘/八态度虽嚣张,但还不敢公然亮明身份,因为这里毕竟是租界,治安还是归巡捕房管的。   若巡捕房有意整治他们,完全可以依照租界法律,把这帮上门勒索的丘八,扣押在租界之内。   但巡捕房的人并没有这样做,显然对吴大帅还有顾忌。   晚饭之后,谢董事长把大儿、二女、三子,都叫到她书房去说话。   讨论的就是军事捐的事。   损失几百块钱是小事,但这个恶劣风气不能放任。若不然,谢公馆就没有宁日了。   陆三哥觉得稳妥为当:“吴大帅麾下,之所以这么猖狂,这是因为形势不利,吴大帅有退隐之心,才会如此放肆搜刮,末路之路不能强逼,不妨先到应天政府告状,面上的事先忍不忍……”   吴大哥神情冷冷地,说:   “吴大帅的侄子吴大癞子,派了几个兵痞子到我公事房,暗示说要预收十年的兵差捐,要我花仙子公司与给他二十万。   “这种贪得无厌的恶犬,你越是吞声忍气,他就越得寸进尺。我们堂堂的谢公馆,被一帮丧家之犬,吓得惶惶不能终日,岂不成了同界的笑柄了?”   吴二姐颇是厌恶:“他竟敢要二十万?!何不把他的枪炮,架到谢公馆四周围,明火执仗地来抢呢?!”   谢董事长沉着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祖兴,不要只说‘丧家之犬’,你还要想想‘狗急跳墙’,这件事不能硬碰硬,我走走应天的上层路线,给韩领袖吹一吹风,叫吴大帅收敛一些。”   吴二姐本也愤愤不平,想想也觉得母亲、弟弟是对的,就喟叹着说:“所谓民不与官斗,做生意还是以和为贵,犯不上一有事就去跟人拼命。大哥,我劝你也先忍一忍,把那些人先应付过去。”   吴大哥神情微讽,轻淡淡地跟妹妹说:“那帮兵油子是一帮癞子,未必有那么好应付。”   意见三比一的情况下,吴大哥就算另有想法,也不好说出来叫人争论。   大家就定下一个路线:一面走上层路线告状,另一面先忍忍这帮猖狂兵痞子;最好能找点保镖来。   吴大哥对旧军阀很不屑,他有他的一套想法:   吴大帅还是有韬略的人,但他在徽州重伤垂死,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浪。而他侄子吴大癞子,仗着叔父恃武肆恶,其实已经破绽大开。   吴大哥听道上朋友说,吴大癞子原有个结义兄弟,暗地里引诱他的小妾,他就铸造一只大铁笼子,把那两人装进去沉到江中。   现在坊间都在风传,他那位结义兄弟的后人,来找他报仇来了。   而今年六·三政变前后,护军府残杀多少社会党人,都是这吴大癞子一手包办,杀人砍头毫不手软,多少被他欠血债的人,都要手刃此人呢?   吴大哥心想,总想浩云知交满天下,黑白两道他都能办事。他何不也做出一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吴大癞子呢?   到最后,谢董事长也慎重地说:   “祖怡、祖兴、浩云,你们务必言行小心,不要走漏风声,激怒了心黑手狠的吴大癞子!”   ——————————————————————   周二晚上的时候,只有谢董事长、□□姐和珍卿在家。   晚饭后,她们坐在廊上吃瓜歇凉,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不一会儿有四姐电话,四姐在客厅里讲电话,声音在走廊上能听见。   □□姐讲电话的对象,是他的男朋友胡先生。   胡先生在家乡蜀州上来,参加招聘考试之后,当上华界电力公司的工程师,最近手忙脚乱地做家。□□姐先帮着找房子,为男朋友效劳特别有兴头。   话说□□姐平常,像个炸刺的豪猪,见着人都想刺一下。   可是跟这胡先生说话时,她就把炸刺全都收敛起来,说话也娇嗲甜蜜,男人听了,恐怕头盖骨都能酥。   这位胡先生,是不是□□姐提过的对她忽冷忽热的那个,珍卿无从得知,但这上赶着的劲头,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姐的声音吹送到走廊里,珍卿还听见她说:“你租的公寓,不是每层都有厕所,所以我买杂货的时候,给你买了一个夜壶。”   正在吃瓜的珍卿,震惊脸地看谢董事长。   谢董事长老神在在地吃瓜——喂,谢董事长,你女儿都给野男人买夜壶了。   这□□姐简直奇葩,又没有订婚,又没有结婚,殷勤到关心人家吃喝就算了,还殷勤到关心人家拉撒了,把男朋友当儿子、孙子养吗?   ……   过了两天功夫,有一天晚上珍卿睡觉,迷迷糊要睡着的时候,忽听见外头有男声疾声暴躁,小孩子鬼哭狼嚎的。   珍卿打开房门,小心地往外面探头看。   就发现南面的走廊里,吴元礼被扒了裤子按在条凳上。   他爸爸正拿鞭子狠抽他,他还哭嚎着喊:“不是我,我没有,那些不是我拿的……”   什么叫皮开肉绽,珍卿算是见识到了。吴大嫂在旁哭劝不止。   过了一会儿,吴二姐来问怎么回来。   吴大嫂见吴二姐来干预,赶紧死死抱着吴大哥,死活不让她再打大儿子了。   吴大哥气极败坏地,说出了打人的缘由。   原来吴大嫂最近,丢了不少贵重物品,盘问遍了身边所有人,每个人都能自证清白。   吴大哥刚才心血来潮,去检查吴元礼的功课,见吴元礼买了新的玩偶房子,而且还不只一个。   吴大哥立时心生疑窦,翻捡了吴元礼的房间,才在吴元礼藏得很严密的箱子里,找见他妈丢失的几件首饰,还有将近一百块现大洋。   亲儿子长了三只手,人赃俱获还死不承认。吴大哥气到炸裂,半夜三更抄起家伙,就把吴元礼往死里打。   作者有话说:   刚才踩点发文,好慌好慌,格式有点乱,重新整理了一下,这个比较容易看了……   感谢在2021-06-25 23:58:06~2021-06-26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辣椒爱吃冰淇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ixi 47瓶;橙色芭蕾 20瓶;?柚子?、云端、怕胖的饼干 10瓶;暂且不提 5瓶;莹光流逝 3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兄弟遇暴力威胁   珍卿深更半夜被吵醒, 见识到吴大哥棍棒教子名场面,惊奇过后打了一个哈欠。吴二姐催她去睡,她从听从姐姐的劝告回了房。   她将要沉入黑甜梦乡时, 隐约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连续地砸东西, 还有人在不停地啼哭。   第二天早上起来, 谢公馆已然风平浪静, 除了吴大嫂和吴元礼, 吃早餐的人还挺齐全的。   晚上下学回来的路上, 珍卿无意间看到,□□姐坐阿洋的车,拐进东面的六福里弄去了。   珍卿看着那条巷子, 直到车子走到很远,她才收回自己的脑壳。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钱姑母和钱明珠母女俩, 一个礼拜前就搬到了这个里弄。   这孤儿寡母举目无亲, 租房子和请佣人的事, 都是谢董事长一手操办的。为了方便照顾这母女俩,连给她们租的房子, 距离谢公馆都不到两英里。   谢董事长也未必喜欢这二人, 但她这种人行事有讲究,必定会把弱势群体照顾好, 让别有用心之辈挑不出大毛病。   但□□姐跑进六福里弄, 总不见得她也在此租房吧。   但愿□□姐没那么傻, 特意跑过去找钱家母女玩耍。   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是珍卿从不与外人说的处世心得。   钱家母女享惯了安逸, 又习惯了不事生产, 可怜归可怜,在珍卿眼里却是两堵危墙。   君子有不立危墙的觉悟,珍卿不会去沾惹她们。可□□姐脑子明显不够用,这事儿真是不好说。   走到路口上坡的时候,前面有一辆轿车被堵住,有一个形容潦倒的男子,拿着枣木棍在车前敲打,扯着嗓子厉声叫嚷:   “陆浩云,我晓得你谋害我,哈哈,你想给袁某报仇……”   黄大光沉稳有经验,见三少爷车被阻住了,他事不关己地跑过去,想的是回去搬救兵的主意。   黄包车才跑上这个缓坡,珍卿赶紧从车下跳下,叫黄大光快跑回去叫人,并且打电话叫警察过来。   珍卿也有自知之明,见那人就是拿棍子挡住车,不能拿车里的人如何。而且这人像是神智不清,情绪看来也不稳定,珍卿不会贸然跑上去的。   那人说话一声高一声低,珍卿蹲在拐角大石头后面,压根听不清他讲什么。   她只好走得稍微近一些,躲在一棵行道树后面观望,见那个人身形趔趄摇荡着,一会儿死盯着车里头,像个失心疯一样,笑得很怪诞森然,一会儿矫首仰视,冲着围观者桀桀地笑,拿着棍子指指戳戳地说:   “陆浩云,你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手段,好毒的手段……爱莲娜是你介绍给我的,你好深的心计,从你介绍她给我,你就算到了今天……爱莲娜是一头母狼,狼哪有不吃肉的,狼哪有不喝血的?……”   珍卿刚听出一点名堂,忽然背后有人抱住她,珍卿回头一看是金妈。   金妈扯着珍卿向家里走,一声声叮嘱珍卿“不是什么热闹都能看”。   珍卿见家里的男听差过去,扯着那个人推到路边,三哥的车立刻开上来了。   上坡以后车子停了一下,三哥把珍卿拉上车,她同他一道坐在后座上,就猛听那摔在路边的人,站在路边歇斯底里地叫:   “陆浩云,你送我入十八层地狱……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你也等着下地狱吧,还有你心爱的小妹妹!哈哈哈……”   陆浩云忽地抱住珍卿,把珍卿的脑袋按在胸前,等到了谢公馆下车,三哥护着珍卿一路回房。   三哥带珍卿去洗了手,回来给珍卿倒杯水喝,珍卿被刚才的架势惊到,有点心神不宁,问:“那个人,是大兴厂的范静庵吗?”   陆浩云高速运转的心思,分出一缕来和她说话:“你看出来了?”   珍卿按按乱跳的心脏:“范静庵究竟怎么了?”   陆浩云眼中酝酿着黑暴,他抚着珍卿的后脊梁,声音出奇的镇静:“你什么都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想,明天一觉醒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了。”   珍卿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反倒更不安定,她扯着三哥的袖子:   “范静庵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视你为仇?”   陆浩云也不欲瞒她,简单地跟她说明一番。   原来,三哥本有意在花山开发旅游业,结果被消息灵通的范静庵截了胡。   也许是对三哥眼光的盲目信任,范静庵把他的大兴厂抵押给银行,借了近十万块钱兴建花山别墅。   但是从六月末开始,到花山的游客总出事故,先是一家四口上花山游玩,一大窝马峰蜇死两个人。   范静庵和老婆爱莲娜,赶紧做危机公关,又在花山治毒虫毒蛇,勉强把事情压制下来,花山的别墅项目得以继续。   但是好景不长,有个外国人带人到花山玩,住在半成品的别墅里头,他和未婚妻半夜被毒蛇咬死……   坏就坏在,这个死于蛇毒的老外,是租界工董局某董事的私生子。工董局的人一旦插手,不但花山别墅项目搁浅,范静庵还要付大量的民事赔款。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来跟范静庵如胶似漆的爱莲娜,见情势大不利,赶紧找律师跟范某谈离婚。   范静庵现在不但倾家荡产,而且还会负债累累。   三哥还告诉珍卿,给范静庵提供贷款的银行,是华界军警联合开办的银行。现在的军警比流氓手还黑,范静庵不但欠一屁股债,一个不好连命都会没有的。   珍卿看三哥风轻云淡,特想问他,他是怎么一步步引范某人入彀的。   看她有点闪烁的眼神,三哥就知道她心生疑忌。他摸着她脑袋看向窗外,平静的黑眸中,似有一层狠戾的锐光:   “其实这一年来,我从未单独见范静庵,更没对他言语暗示过什么,但他对我极为关注,自作聪明的人,不知不觉就自掘坟墓……”   坐在书桌旁的珍卿,莫名惊跳了一下,三哥欺近了身形,在她头上吻了一下,又在她额角安抚地一吻,他的声音很是低柔:   “你乖乖写功课,晚上早点睡下,明天照常上学。”   三哥安抚完珍卿就出去了,谁也不晓得他去哪儿了。   今天谢公馆里空荡荡的。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一块儿到应天出差去了。   □□姐回来就回房,照例在楼上吃的晚饭。   吴大嫂和三个儿女,都跑到冀州路和她母妹住去了。   原来,吴大哥昨夜在气头上,把吴元礼一屋子迷你玩具,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吴元礼哭得死去活来,一天吃不下睡不着,今天连学也没有去上。   而且他还被父亲骇破了胆,一听吴大哥的说话声,就跟老虎遇到武松一样,简直惶惶不可终日。   一早上,吴大嫂就带吴元礼到冀州路去了,晚上也接了两个小的过去。   珍卿淋漓做了一夜梦,早起觉得心里不肃静,是徐师傅开汽车送她上学的。   今天先生宣布一件事,下礼拜就是期末考试周,要同学们务必打起精神来应对。   珍卿这天晚上写完功课,读一下今天的报纸,发现一条很劲爆的消息——大兴厂范经理不堪债务缠身,今日凌晨三点蹈江自尽。   珍卿认真读了报道内容,就是说今天凌晨三点,有打更人看见一个人跳江,马上通知了街上的巡警,把人救上来后,发现已气绝身亡。巡捕房找医生验定,蹈江者确系大兴厂范经理,并且确系溺水而亡。   新闻还介绍范某欠债始末,说范某已与妻子姚氏离婚,大兴厂既已抵给银行,而兴建逾半的花山别墅,也抵给了他的其他债主,范氏这一跳也算身死债销了。   珍卿看得像怪诞故事,心里多少纾解一些。但三哥一直没有回来,她其实也有一点疑虑,不晓得范静庵的死,跟三哥有没有直接关系。   下个礼拜就到了八月份,培英的期末考试周也来了。   这后面的一个星期,珍卿就比较忙碌了。   珍卿上的这所教会学校,其实期末考试压力没那么大。   因为平常的课堂表现和作业成绩,还有每个月的小考,都会占一定的学分比例。   期末考试的成绩占比,只有百分之五十。   当然,考试形式算比较丰富了。   除了最基本的笔试外,有的学科还会写小论文,像语言课还会有口试,化学课还会有实验等。   就在考试的同时,她们有的课程——比如音乐课、体育课,还在继续上课。   期末考试压力没那么大,但《十字街心》的魏主编,催促珍卿多写文章,她在课余连着又写了两篇文章。   其中一篇写的是《论社会当予女性之便利》   珍卿写得另辟蹊径。   她讲当代工商业家,还有发明家,应当发明母乳的适当替代品,让女性能从漫长的哺乳期中,抽出时间来投入工作。   还可以研制更便利的经期用品,让女性在经期免于某些尴尬,能够愉快地投入到工作中。   珍卿写这个本为好玩,可是要发表出去的东西,不能不注意一点逻辑和措辞,也是修修改改好几回。   珍卿还根据景舅爷的故事,编写了一个悬疑推理小说,取了个特沙雕的名字叫《莲塘魅影》。   悬疑推理小说,非得一遍遍推敲不可,短短不到两万字,她就推敲了两个礼拜,简直累死狗子了。   珍卿把两篇文写完,期末考试周的第三天,晚上下学回谢公馆,发现难得一家人聚得挺齐。   前面一个礼拜时间,家里除了□□姐在,经常是珍卿和吴大哥在家。   吴大哥最近不是一般的宅,甚至有时白天也在家,莫名其妙不去公司上班的。   就在昨天,珍卿从吴二姐的闲谈中,才晓得吴大哥行为异常的原因。   吴大哥不晓得怎么搞的,得罪了海宁护军的吴团长,那浑名“吴大癞子”的吴团长,不时给吴大哥来一些死亡威胁。   比如往吴大哥外头的公寓,扔了不少死狗死猫死耗子,后来又往他的公事房寄子弹,最近一回,竟然往他车里扔手榴弹——万幸扔的是个哑弹,而且还没有扔进车子里。   吴大哥惶惶不可终日,进出都有六个警察保护,听说他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还要叫警察在他卧房打地铺。   碰巧今天谢董事长回来,吴大哥向谢董事长请求,说想叫海宁警备司令部的一个亲戚,派一些士兵来租界暂时充当他的保镖。   大家在饭桌上也商量这事,珍卿看着瘦了两圈的吴大哥,言谈间还有点惊张似的,实在忍不住心生怜悯。   她特别想替他出个主意:   吴大哥跟吴团长既然是本家,倒不妨认他当个义父,好好孝顺人家一下,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毕竟虎毒不食子嘛。   ……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下,最近就忍不住踩点,不过大家提醒得对啊,踩点容易翻车,好烦啊。还有三天我这个月就圆满了,努力努力……   感谢在2021-06-26 23:59:12~2021-06-27 23:5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928904 20瓶;羽羽与鱼语雨、山山、星晨晨晨儿、杳杏音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人人有难念的经   这一天晚饭之后, 谢董事长他们移步书房,又商议不足为外人道的要事去了。   珍卿在复习功课,明天还要考历史和地理。   等珍卿洗完澡在窗前放空, 三哥找她来说话了。   三哥特意来告诉珍卿,她画的三十二张明信片, 已经送去海宁邮政总局过审, 快则一礼拜, 慢则半个月, 审稿结果就能出来。   珍卿最近觉得有点累, 把这一茬子事早忘了,谢过三哥后,她忽然低头看他的手, 想这手有没有直接沾过血。   陆浩云摸摸她的额头,顺势在她身旁坐下,皱眉问:“怎么了, 没精打彩的?”   珍卿收回看三哥的视线, 捧着脸看向窗外的夜, 倦倦地说:“等放暑假了,我想把祖父接过来。我在发愁他住哪里。”   陆浩云听得一怔, 把手搁在她椅背上, 语气很寻常地说:   “杜家祖父若来,自要住进谢公馆, 你愁烦什么呢?”   珍卿扭头看着三哥笑, 三哥这种人精儿, 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杜太爷珍卿太了解了, 他这个人见了好东西, 心里是死想占便宜, 但面上一定是要脸的。   杜太爷要是住到谢公馆,等于坐实了独生子是倒插门,老头子说不好会羞愤而亡的。   见珍卿笑呵呵不说话,陆浩云也摇头失笑,拈起葡萄剥皮吃,随意地问:   “是想购房住,还是赁房住?”   珍卿也吃起水果来,有点茫然地感叹:   “若是有钱买房,也许不错,哎……还是先租房住吧!”买房她哪儿买的起呢!   陆浩云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的光熠熠地浮动着。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送她一套房子住,可终究理制克制了冲动。   他如果冲动行事,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他没送过二姐、四妹房子,贸然对小五太过慷慨,会引起无谓的家庭纠纷。   珍卿见有点冷场了,状似不经意地问:“三哥,范静庵……果真跳江溺亡的吗?”   陆浩云看她小心翼翼,按按她耷拉着的脑袋,说: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珍卿拿下头顶的手,垂头丧气地说:“我不想你为恶人,坏了心性脏了手!”   她这几天在脑海里,演缩了不少江湖恩怨,三哥变成了海宁许文强……   陆浩云本不想告诉她,见她这样挂记,还是解释了一下:   “范静庵债务缠身,确实走投无路,本想使一出金蝉脱壳,诈死遁走的。但他原有不少仇人,容不得他逍遥法外……   “坊间现在有传闻,说是他岳母雇人杀的他。”   珍卿听得悚然而惊。   范静庵的原配一尸两命,悲剧源头是范抛下了她。若果真是岳母雇凶杀人,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之后,三哥叫珍卿安心应付考试,租房的事他会帮她留意的。   第二天一大清早,谢董事长早早醒来,就坐在花园凉亭上,一边赏着夏季艳景,一边自己喝点养生茶。   倪二姐和金妈在一边,跟她禀报家中的事情。   谢董事长问金妈:“你去冀州路那里,看元礼怎么样?”   金妈就唉声叹气地说:   “元礼这一回真吓坏了,都过三天了,说茶饭也不好好进,觉也睡不安生,喝安神汤才能睡,没三天就瘦了有四圈。   “我问他,去当偷走的东西,陪着他的人是谁。   “他就哭得直抽搐,只说‘他没有,不是他’,连一句囫囵话儿都说不出。   “大少奶奶气煞了,直把我们往外轰,不及再多问半个字……”   谢董事长喝着茶,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看着眼前灼烁的月季,微微出了一阵神——神情里看不出端倪。   这时秦管家过来,倪二姐和金妈退下去了。   过一会儿,谢董事长回过神来,见秦管家站在旁边,问:“什么事?”   秦管家就压低声音,跟谢董事长嘀咕一阵。   谢董事长问她:   “你觉得,元礼偷大嫂的东西,有没有可疑之处?”   秦管家就捏着手,为难地支吾一会儿,勉强说道:   “大少奶奶的东西,元礼从前也踅摸一点,卖了买点儿小玩意儿。   “可是这一回,他拿的首饰,算起来……值不少钱。   “送到当铺去的东西,那么多没追回来。追回来的钱,数目也不够。也不晓得谁帮着元礼,弄的这些事情。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若是没有别人掺和,元礼敢做这种事,我是做梦也不敢想。”   秦管家说着直叹气。   谢董事长神情淡淡地,没有回应秦管家的话。   秦管家离开没一会儿,她的大女儿吴祖怡过来了。   谢董事长看吴二姐,穿一身丝质的月白家居衫裤,头发也没有认真梳笼,随意地披散着,她问女儿:“睡得不好吗?”   吴二姐揉一把头发:“梦里光怪陆离的,一场连一场,一会儿在手术室,一会儿在巡病房,一会儿又是丘八来家收捐,一会儿又在汽车上,大哥被一群强人劫走了……”   说着,吴二姐看向自己的母亲,见她脸上也带着倦色,问:“妈妈,你也没睡好?”   谢董事长四下里瞅一眼,这个亭子的周围,全是矮种的灌木丛,既藏不住什么人,人从各个方向过来,她坐在这里也都看得清。   谢董事长跟女儿叹道:   “警备司令部一位翟旅长,说起来与谢家有亲,他祖父跟你外婆,是一脉的堂亲姐弟,要叫我一声表姑妈的。   “他辗转叫人告诉我,说那位吴团长罪不容诛,现已被吴大帅羁押,不日将施以极行,叫我们放宽心一些。”   吴二姐很是费解:“不是说吴大帅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吗?”   谢董事长苦笑摇头:“军政大事,难免扑朔迷离,我们平头百姓不在局中,晓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说着,谢董事长低着声音,跟吴二姐说了一些话。   吴二姐愕然失语,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谢董事长看着姹紫嫣红的园景,说:   “有个商场上的朋友,跟我聊起育儿经,以侍弄花草来比喻。   “说首先种子要优良,比如玫瑰,他会亲自到欧洲,选英国或法国的玫瑰种,一定要最好的……即便选了好种子,也不能一劳永逸。   “种子播下发了芽,要捉虫、上肥、浇水,样样都要付出心血。   “尽了所有的人力物力,还要看老天爷是不是向着你,给那地里的花维持好的环境……   “稍有疏虞,孩子说不定就长歪了,与你的期望南辕北辙……”   吴二姐也倒茶喝,说:“妈妈你不用太自责,她身边出了贼手,她自己浑浑噩噩,非是你教导不好。她本性与教养如此,旁人再多好话,她一句听不进,我辈怎么能奈何?”   谢董事长伸个懒腰,说:   “我并不是为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看她亲友的样子,就晓得她怎么样,我对她并无期望……   “我昨天也没有睡稳,想到你外公、外婆,抚育我跟大舅舅,付出远比想象得多,难得伤感一回。   “又想从前离开吴家,舍下你大哥;离开陆家,丢开惜音,往事如烟啊,往事如烟……”   吴二姐扯扯嘴角,看热闹似的问:“你后悔了?”   谢董事长摇摇头:“我一小是男孩子性格,做事情风风火火,就是一心要往前冲,谈不上为什么事后悔。   “不过,即便不后悔,也有经验教训能总结,可以作为以后人生的镜鉴。”   吴二姐就洗耳恭听,听谢董事长说:   “……惜音倒比从前老实些,不过她这样不着四六,非得栽一个大跟头,心性上才有望成熟。”   “其实最难的倒是你大哥,还有元礼他们小孩子……”   母女俩聊了一会儿,谢董事长给女儿安排任务:“你最近不是要出游?把仲礼、娇娇也带上,别让他们跟林家人处太久。”   吴大姐问:“那元礼呢?”   谢董事长轻笑了一声:“他现在身上有伤,勉强上路也是受罪……”   八月五号培英考完试,三哥给珍卿送了四百块钱。   七月份珍卿跟三哥提议,可以做“葫芦七子”的布偶。   三哥叫她不要操心,帮她联络了本埠与外省的布偶,之后证明做中低档的布偶,钱还是比较好赚的。   这三百是珍卿的分红。   关于玩偶用料、尺寸、风格等,有的作坊也征求了珍卿的意见。   还有这玩偶的受众、定价、出售方式,她也跟生产者讨论过一番。   陆三哥让珍卿弄的合同,是珍卿啥也不用干,在刨去成本的净利后,还能拿到三成的份子。   虽然后世厂商做周边产品,也要付版权所有者版权费。   但此世不同于后世,国内的工艺品匠人,相互之间模仿借鉴,简直是泛滥成风,哪有什么版权意识呢?   珍卿拿着热乎的四百块,问三哥:“四成是不是有点多?人家出材料出工力,累死累活还能挣多少啊?”   陆三哥笑着拍珍卿:   “你提供的是智力成果,后续还要为他们出智慧的。如果没有你的智慧,他们做不出新玩物,生意不过是勉强维持。   “有了你这创新的概念,即便他们只拿小头,也比从前挣得多,更何况他们拿的大头。”   这样一说,珍卿勉强安心,她倒不怕占人便宜,就怕三哥在朋友面前不好做人。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27 23:58:54~2021-06-28 23:5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看炸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éjàvu 46瓶;咕咚来了!、爱我的小仙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来势汹汹的感冒   进入一年中最热的八月, 海宁连日艳阳高照,暑热蒸人。   考完试之后头一天,珍卿跟三哥出门看房, 特意避开暴热的晌午头,珍卿回来还是中了暑。   这一回除了用六一散, 胖妈还抱来一个冰釜子, 拿电扇吹着冰块给房间降温。   胖妈是极端畏热的人, 这温度走两步就一身汗。她听说珍卿夜里不用电扇, 觉得她傻乎乎不晓得热。   结果证明胖妈矫枉过正, 把中暑的珍卿整成感冒了。   这场感冒来势汹汹,过了两天症状还很重,身上别提多难受了。   她又不能吹电风扇, 又不能喝冷饮吃冷盘,整天就是吃药和睡觉。   到第三天总算好些了。但珍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儿。   胖妈倒难得有点羞愧,但她拉不下脸道歉, 就嘀咕珍卿底板不好, 吹点冷风都受不住。   珍卿觉得这一回生病, 是这一年太疲劳紧张,之前是靠意志力强撑着, 所以身体显得很刚强。   而考完试学习压力没了, 而且又能操办杜太爷的事,她身体心理上积压的东西, 借着中暑和感冒爆发出来了。   第三天下午四点钟, 陆三哥从外面回来, 听说珍卿又闷头睡了快一天。   陆三哥随便冲了个澡, 直接到珍卿房里来。   他走过去坐到她床边, 摸摸她的额头, 倒没有发热,就是汗津津的,整个人像过了一遍水。   陆浩云按铃叫胖妈上来,把小五叫醒给她擦洗一下——交代她别再睡了。   他自己走到珍卿房门外,边抽着烟边等珍卿洗换好。   陆浩云不由回想,他在欧洲留学的时候,为了给自己挣学费,也一度过着辛苦的日子。时常也会一天睡不足五小时,健康状态很糟糕。   但他不想向家求助,都是自己生挺过来的。   他完全理解小五的心态,心里拧着一口劲,想靠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   所以,她从没表现出痛苦,也没有向任何人抱怨。   这种心性品质,陆浩云很赞赏,很喜欢;甚至对比其他女孩子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仰望之感……   可他也会觉得矛盾。   之前,她在课业之余赶画明信片。   他坐在一旁看着她,她忘我地投入颜色和线条的世界,颈背不觉间佝偻下去。   他帮着纠正她坐姿的时候,摸到她硌人的肩膀,忽然心生无尽的心酸。   他一瞬间颇感自责,也许他该带她出去玩,而非给她找个熬心耗力的工作,她真的快累坏了。   陆浩云看玻璃门外净蓝的天,莫名觉得那悠闲的白云,看着有几分忧郁。   他往痰盂里掸掸烟灰,夹着烟也不抽,静静揣摩着自己的心境。   小五所承受的辛苦艰难,不及他对自己要求的一半。   但小五甘愿承受的一切,他每每想及,每每看到,都会从心里绵延上来一阵针刺似的痛。   他审视自己发现,如果把他的喜欢作为评价结果,达到喜欢这个结果必有一套标准。   他对小五设立的是一种标准,对他人设立的是另一种标准。   自相矛盾的两种标准,却又似乎是和谐并存的,并未给他的认知和情感,造成太大的冲击。   他回想跟上一位女朋友的交往。   其实薛小姐学识教养尚好,陆浩云一度颇喜欢她。   只是薛家亲友每回有事,总要叫他去襄助管理,薛小姐与其亲友,渐渐也觉得天经地义——毕竟,他看起来已是薛家准女婿。   薛小姐受周遭人的影响,觉得理当男朋友或丈夫,替她操持生活中的一切……   陆浩云那时候看着薛小姐,像是看着未来的“吴大嫂”,不觉间就兴味索然了。   可小五是不一样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事,是别人天经地义该帮她。   所以她靠自己埋头苦干,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是她身上让人忍不住珍视的美好。   这种美好的品质心性,反倒叫“陆浩云”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替她做更多的事。   确实是心甘情愿的!   他现在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是小五看重的亲友,他都打算认真合理地对待他们。连听起来不好相处的杜太爷,也不例外。   陆浩云脚在地上点着,嘴角不由翘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十五六岁,不由自主地,有一些过分美好的幻想。   陆浩云兀自乱想一会儿,回到现实的问题上,他还是觉得小五太辛苦了——辛苦到他不能坐视的程度。   陆浩云把阿永叫上来,叫他联络惊华书局的庞先生,方便的话明天跟他见一面。   而房间里的珍卿擦洗完了,还躺在床上没起来。   她正要跟自己的免疫细胞打商量,请她们务必大发神威,把在她体内肆虐的病毒通通消灭掉。   免疫细胞是D细胞,还是T细胞来着?对话总得有个称呼吧?   胖妈要给珍卿做病号饭,她忙完就出去了。   陆三哥敲门进来了,他没有进到珍卿的寝间,而是坐在小客厅里,不远不近地跟珍卿说话。   如果跟她对面说话,他怕自己,忍不住露出心疼的眼神。   他轻轻柔柔地问珍卿,小时候在乡下经常生病吗。   珍卿说小时候确实多病,然后还讲她生病的时候,她生母照顾她的情形。还有后来大一些,在病中自娱自乐的日子。   陆浩云在心底,静静发了一声浩叹,忽然问珍卿:“小妹,你理想中的生活,是怎样的?”   若在平常清醒的时候,珍卿未必会信口开河。   可是现在,身体和重感冒对抗三天,让她整个人筋皮力竭,戒备心也随之降低。   她毫无阻滞地吐露真言: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其实没有远大理想。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有钱有闲,有一副好身体,然后像小猪一样,混吃等死就行了。”   珍卿说到这里时,发现陆三哥走过来,挨坐在她的床沿上。   他见珍卿头发汗湿,他找来一只白毛巾,让珍卿坐起来,他坐在旁边帮她擦头发。   他缓慢地跟珍卿说:   “暑假只有一个月,你好好歇半个月,房子和祖父的事,我帮你办,其余的事,后面再说。”   他轻柔地给他擦头发,珍卿闻见他的身上,有洗衣剂的芳香,洗头水的气味,还有烤烟和薄汗味儿。   这样一种混合的气味,最近渐渐熟悉了,带给她强烈的安全感。   刚才,听珍卿说了理想生活,陆浩云反而心里一松。   若说她的人生理想,是成为名作家、名画家,或者别的什么家,那任何人都无法代劳,唯有靠她自己竭力去实现。   可是“混吃等死”的人生理想,却可以由他人帮助实现。   陆浩云擦着她的头发,心想:除开时局难以逆料,小五能说出来的一切,他自信都能帮她办好。   陆浩云又引导着她,说出理想的屋舍是怎样,理想的佣人是如何,还有其他的理想生活方面……   其实,混吃等死的人生理想,珍卿此前没跟任何人说,现在说出来,也是一种发泄释放吧。   离吃晚饭还有一阵,三哥拖着珍卿散步。   临近傍晚,外面光照还很强烈,三哥带她在走廊上走。   珍卿今天感觉好很多,感冒症状都轻了不少,但是身上还是软绵绵的。   几乎是三哥拖着她在走,不一会儿,两人就出了一身汗。   但通过这一会散步,这三天睡太多的珍卿,渐渐找到行走自如的感觉。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忽然金妈上来告知:“三少爷、五小姐,有个叫韩清涧的先生,说来找五小姐。”   珍卿听得莫名其妙:远在粤州的韩师兄吗?   他们来到前面客厅时,果见有个穿长衫的男子,站在那打量厅中墙壁上的屏条——那是珍卿写的。   这位找到这里大约有点辛苦,淋漓的汗水让他略显狼狈,他衣服头发都汗湿了。   这位三四十岁的男子,神情平和地打量珍卿,眼中吹着春风似的笑意,不给人一点侵略感。   他走上来迎着珍卿,轻轻喊了一声“小师妹”。   珍卿瞬间想了很多,谢公馆家大业大能量大,她在一些圈子里也小有名气,她还拜了鼎鼎大名的慕江南先生为师。   她如今也算光环加身,有了可资利用的价值。   对于从未见过一面,却莫名找到谢公馆的韩师兄,还是先“验明正身”再说话吧,验明正身也该小心说话啊。   这“韩师兄”见珍卿神色犹疑,笑微微地没有多言。   他手伸进公文包里头,拿出一枚红玛瑙印章递给珍卿,这印章四四方方,个头真不小。   陆三哥先上来接过,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又当着客人的面,莫名凑上去嗅一下气味。   三哥看过后才递给珍卿,珍卿举动更多一些。   她先走到正门边上,举起印章迎着光线看,看完拿手指摩挲着印章表面,然后细看上面阴刻的文字。   看了一会儿,珍卿把印章归还客人。   她也有一块这样的印章,用料一样,形制差不多,只是刻的文字不大一样。   这位客人手里的印章,确实是李师父的手笔啊。   这人多半就是韩师兄了,不过师兄妹初见,不妨再把场景弄活泼一些。   想着,珍卿忽然狡黠一笑,说:“这位先生,未免弄出差错来,恕我还要再走一步。我提问题你来回答,看看咱们是否有师兄妹的默契,先生觉得可好?”   这位长衫男欣然颔首,让珍卿尽管说出来。陆三哥坐在一旁观看。   珍卿不假思索地说:   “话说我跟我的师父,秋天到别人地里偷花生,一共偷了1388颗花生。   “我吃了271颗,还剩下668颗。   “问我师父吃了多少颗,不许求助任何人,必须你自己回答。”   她身边除了陆三哥,碰巧回来的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听金妈说一下情况,吴二姐笑着说:“就属她招术多,名堂多。”   她们与客人厮见一下,也顺势坐下来瞧热闹了。   谢公馆两代人念书,数学都学得不错,珍卿出了题以后,他们也都在心里默算。   谁知那客人哈哈一笑,不假思索地答:“你师父一颗也没有吃。”   珍卿也哈哈乐了两声,大拇哥高高竖起来,笑嘻嘻地说:“不错不错,悟性不错。”   算出数字是449的陆三哥:“……”   算出数字是449的谢董事长:“……”   算出数字是449的吴二姐:“……”   大家还摸不着头脑,珍卿又提了个古怪问题:“这位先生,请你再听一题:   “我师娘身边姓胡的老妈子,算数不好,买东西常手指脚趾并用。   “她某一日上街赶集,买了烧饼二十个,她自己吃了四个,给我师父吃了一个,给师娘吃了三个,又给车夫分了若干。   “她手脚并用地计数,每分一个,就窝下一个手指头或脚指头,窝到最后,只有两个指头是伸开的。   “请问我师娘的老妈子,给车夫分了几个烧饼?”   就见客人拿着指头掐算一下,然后颇兴奋地嚷:“分给车夫九个。”   珍卿原地蹦跶了两下,兴奋地拍手欢笑:“答对了。你果然是韩师兄。”   算出给车夫分了十个烧饼的大家:“……”   他们这两个师兄妹,要么数学是针线老师教的,要么就有不为人知的关窍。   珍卿真高兴起来了,这一下可以确认,这位韩师兄和她一样,真正是师父、师娘都认可的入室弟子,知道李家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作者有话说:   最近睡得太晚,不能再这样下去鸟,以后尽量不踩点点了……   今天本想七点发,结果搞到快九点,控制不住寄己的手手……感谢在2021-06-28 23:53:21~2021-06-29 20:4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乱也是一种美 10瓶;孤玄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众星捧月杜小姐   珍卿以一种奇葩方式, 给韩师兄验明正身。   吴二姐好奇有什么关窍,珍卿小声跟大家说,他李师父有花生过敏症, 从来不碰任何花生食品。   她师娘姓那胡的老妈子,右脚只有四根趾头。   大家都听得拍手笑。   给韩师兄验明正身, 其他人都先走开了, 珍卿带他到内客厅说话。   佣人们这时候, 又殷勤上了更丰盛的茶水瓜果。   他们师兄妹初见就觉投契, 说说笑笑也很自在。韩清涧一边啃着西瓜, 一边说起找小师妹的缘由。   这还要从《葫芦七子》说起。   连载还未过半的《葫芦七子》,已发展成全国闻名的畅销出版物。   这个讲葫芦娃娃的连环画,不但风靡全国各大城市, 隐约还有向海外辐射的势头。   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晓得《葫芦七子》的,没有一个人不爱它的。   作品中天马行空的神幻构架, 闻所未闻的新颖故事, 勾得读者心心念念, 神魂颠倒,寝食难忘。   它像一种神异的宗教, 把人的精神都勾引进去。   这股席卷全国的“葫芦热”, 韩师兄所在的粤州也没能免俗。   但绘画不同于文字作品,办小报的小作坊, 只要觉得内容好看, 给作者付一点版税, 想转载就很容易转载。   不能直接转载《葫芦七子》, 韩师兄干脆亲自来到海宁, 想从惊华书局订直购《儿童画报》卖。   结果《儿童画报》实在紧俏, 每回才一加印出来,很快就被各地客商抢购一空,来晚半步都不行。   他想请订到《儿童画报》的同业朋友,多少匀给他一些拿回去卖。   但是如此商机之下,同业朋友进货量也恐不够,能匀给他的也不多。   韩师兄在海宁延宕半月,进货之事一筹莫展。   他只好托熟人找关系,想求见《儿童画报》的编辑。   就算再等五天后加印也行啊,但他来海宁一趟不易,实在不愿空手回粤州。   《儿童画报》的古编辑,最终约见了韩师兄。   古编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珍卿写的纸条。   珍卿前阵子来给师娘买书,古编辑帮她拿到最低价,珍卿写了个条子留言致谢。   她写字条用的寻常楷体,她给亲友写信也用这种,而李师父给韩师兄写信,珍卿曾经代笔过一回……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古编辑喜欢珍卿的书法,把这张致谢纸条夹在记事本里,时不时拿出来观赏一下,碰巧被韩师兄看见了。   韩师兄认出珍卿的字,问古编辑作者是否叫杜珍卿,禹州永陵睢县人氏。   古编辑惊问他怎么知道,韩师兄简直高兴死了。   他不及跟古编辑多废话,赶紧出了惊华书局,直奔谢公馆而来。   韩清涧跟师妹李娟娟,在信中交流过珍卿的事,他晓得珍卿住在海宁谢公馆。   只是碍于谢公馆财雄势大——从街头小报都可见一斑,未免有趋炎附势的嫌疑,他没有立即上门拜访。   他想着等事情办好心也闲了,好好叫珍卿出来见面。   但韩师兄万万没有想到,风靡全国、震惊业军的《葫芦七子》,竟是同门小师妹的手笔。   韩清涧作为同门师兄,自然是喜出望外,与有荣焉。   韩师兄正说着原委情由,金妈过来告知珍卿,先生带了好多客人来见五小姐:有惊华书局的古以锦先生,还有宁报的肖如山先生,海宁大学的孙离教授,还有平京大学的郑先生。   这里面有两位先生,珍卿是不认识的,难得金妈记性好,嘴皮子也利索,一点不错地叙述下来。   珍卿放下热茶水,挠了挠腮帮子,这么业界人物要见她,莫非也为《葫芦七子》的事。   珍卿真是纳了闷了,怎么一声招呼不打,一窝蜂都拥来谢公馆找她?   金妈没等到珍卿答复,就听见内客厅门扇大开,杜教授跟一群客人说笑着,信步走进来了。   他们这些人走进来,都额外关注起珍卿,问杜教授:“这就是令爱吗?”“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易宣元先生呐?”   笑容满格的杜教授,连连点头说是,还意气风发地吩咐:   “秦管家,把太太给我的玉露,沏一大壶送上来。今天贵客莅临,晚饭再添些菜品。”   秦管家领着吩咐去了。   珍卿走两步迎一下客人,陆三哥也在帮着招呼客人。   珍卿一溜问候了众人,说了“古先生稀客”“孙叔叔久违”,还有两个不认得的中老年男性。   孙离教授把着手,给珍卿介绍着:   “这位是《宁报》总编辑,肖如山先生,他是你爸爸跟我的东主,珍卿你务必恭敬一些,叫他对我们好一些,哈哈……”   《宁报》肖先生也哈哈乐了两下。   此人长袍马褂配着皮鞋怀表,一派儒雅士绅的风度,笑着跟珍卿说:   “玩笑玩笑,岂敢岂敢,对你们这些大教授,我才是跑前跑后的长工,何敢称一声东主啊?”   珍卿礼貌地鞠躬,客气地问一声:“肖先生好。”   不及与肖先生多言,孙教授又牵着珍卿,让她面对另一位先生,以很郑重的语调说:   “那位狡猾的东主,可以不与他多言,可是郑余周老先生,若不结识一番,可谓是平生大憾。”   被调侃的肖先生不以为忤,还跟杜教授有说有笑。   孙教授有点人来疯,一到人多的地方,老实人也不老实了。   孙教授继续对珍卿介绍,说:   “郑先生是平京大学校长,他可是难得现世的人瑞。   “他中过前清的进士,做过前清的官员,还在前清办过新学,却又加入过革命党,造过满清主子的反。   “他在旧军阀的政府,做过教育司的小头头。   “如今既是国立平京大学校长,还是中华研究院的总办理,又是应天监察院的理事。   “珍卿啊,高氏诗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郑余周先生,就是天下皆识的学界知己,他可是很欣赏你的,说不好来日也是你的知己呢……”   珍卿恭敬地鞠一躬,对着大佬老实问好。   虽然她是年轻的晚辈后学,可现在却成了场中焦点,大家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她身上。   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就像前阵子写《我启明的先生们》,被捧到舆论漩涡的中心,“卜语子”成了一种炙手可热的符号。   珍卿那时候虽没有掉马甲,有时也会大脑发热,也有如在梦中之感。   内客厅此刻的情景,还让她想起上辈子的一幕场景。   上辈子她被姑姑收养,虽然很努力地学习,平常成绩也还不错,但在中考高考的褃节儿上,总遇到这样那样的事,她发挥得都算不上好。   中考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哥,考了全市第三名。   那好多名牌高中的校领导,一趟趟地开着小汽车,拜访这个小哥哥家里,小哥哥初中的校长、老师,都一块陪同着。   那个众星捧月的阵势,珍卿上辈子有好多回,在梦里都套在自己身上过,下意识羡慕了好久。   不过多活了一辈子,她已经开悟了:这种虚虚热闹,能少来就少来,能得点实在东西——比如钞票,才是比较靠谱的。   没想到时移世易,也轮到她被众星捧月了,这感觉有点像嫦娥吃了不死药,有点浑身想发飘的意思。   就见这郑余周先生,和颜悦色地看着珍卿,自我解嘲地说:   “这些都是老皇历了,遐仁(指孙离教授)一再提起,倒叫我想起来,与老朋友打口舌战的时候,有人特意指我为‘三姓家奴’,说我郑某人,必如吕奉先一样,没有一个好下场啊……”   说得大家一齐哄笑,杜教授就说:“鸦鸣蝉噪之声,说起来只博我辈一笑。老师,您请坐——”   杜教授难得有眼力见儿,对客人极尽殷勤恭敬。可见这位郑老先生,杜教授是发自内心崇敬的。   最先来的韩师兄,也有礼地自报家名,还跟后面来的客人,都一一打了招呼。   韩师兄恭敬地跟郑老先生说,他十多年以前,在旧京念美专时,聆听过郑校长的多次演讲,听了不少有关社会革命和青年自治的教诲。   郑余周校长桃李满天下,巧遇一个外门弟子,倒也不太惊诧,顺势问起韩师兄的现况。   韩师兄颇觉惭愧,说以前的激情热血,现在全都冷却下来。   他如今在家乡粤州,营理着一个审美店子,专卖些畅销画报、画册、月份牌等。   不过近一两年来,他和友人入了一个春晖画社。   社友在一起活动时,专做些宣传爱国主义、引导社会风尚的画作。   画作中推选出来的优秀作品,也都会放在店子里卖,勉强算做了点积极的事。   陆三哥也是一时人物,这些教育、出版界的人,倒是对他有个脸熟的,介绍一下大家都就坐了。   珍卿没有贸然说话,陆三哥也没急着讲话,其他人热闹地说着话,两个人抱着茶杯喝茶,一边听他们分拨说话。   秦管家他们弄了冰盆,还拿了两只电风扇,三哥小声交代秦管家,电扇都对着客人吹,不要对着他们这边。又交代胖妈上楼,给五小姐拿两件纱衫来。   胖妈赶忙去了。   这一会儿韩师兄说完话,陆三哥突然笑着插一句:“韩先生同我们小五,系出同门,是今天才相认的师兄妹呢。”   杜教授先惊诧起来,问韩师兄道:“阁下也是李先生高足?”   韩师兄连说惭愧,他当时叨父辈之光,忝列李先生的门墙,从前学的东西,这些年倒荒疏了,远不及小师妹学问精深。   大家就问起李师父的根底,杜教授管郑先生叫“老师”,老师问话他自然想合盘托出。   但他见珍卿虎视眈眈,好像他若乱说,就能把他拆巴着吃了,他还是放弃明说的打算。   他向郑老先生附耳低语,小声说珍卿的师父,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李松溪先生……   珍卿坐在他们的对面,都听到“李松溪”三字,更何况坐在左近的古先生、肖先生、孙教授?   古、肖、孙三位先生,明显都神情微妙,显然是听见“李松溪”三字。   珍卿觉得杜教授太沙雕,你说一个悄悄话,说到在室之人全听见,你说得哪门子悄悄话啊!   孙教授见珍卿表情,内里笑得不行,赶紧提醒大家一句:   “诸位,韩先生和杜小姐,都是清静自守之人,不愿意借师名延誉邀名,还请在坐的贤达们,体谅他们一片诚心,还是不要再追问了吧。”   在座的悉数是聪明人,晓得这杜小姐有个性,不喜他人提及师父,虽然都得知她师承李松溪,但谁也不会触她的眉头。   惊华书局的古以锦先生,心里真是七上八下。   他自然晓得杜小姐,不喜别人乱谈她的事,因此从前特意交代,勿使她谢公馆的家人,晓得她作连环画的事。   《儿童画报》的老行尊柳先生,也再三叮嘱编辑所的人,一定要按杜小姐意思来,好好把她笼络住了。   今天也是个邪性日子,先遇见杜小姐的师兄,古编辑就担心泄露作者的身份。   正赶上惊华书局大停电,没有及时给杜小姐报信,他正要亲自登门解释。   这宁报的肖如山带人来了,他仗着跟杜小姐父亲是朋友,摆开了和他谈分享利益。   若不是有杜小姐父亲在,他绝不会冒着惹怒杜小姐的风险,事先也没通知一声,就跟这三人一道来谢公馆。   但这关系到《儿童画报》,还关系到惊华书局,他非要一同跟来不可。   这一会儿,《宁报》的肖如山先生,笑眯眯地恭维珍卿:   “孟子言人生三大乐,三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可谓道尽教育者的大快乐。   “杜小姐天赋如此,听闻还能苦学自律,如今书画文章,造艺既深,思想也先进。令师若是得闻,必能老怀大慰,欢欣鼓舞啊。”   郑余周先生看着珍卿,也轻轻点头微笑:   “老夫一生教育学生无数,每闻学生奋发自砺,在一领域有所建树,或者只树一文明之言,立一风尚之事,都令老夫心怀大慰,比什么事都快乐。   “想必杜小姐的尊师,闻杜小姐如此成就,也会乐得坐卧不宁吧。”   胖妈拿了两件纱衫,一件给她穿在身上,一件给她盖在腿上。   珍卿对郑先生谦虚表示,诸位长辈为了鼓励后进,着实谬赞得太过了,她不过是小儿心性,随心所欲地涂鸦一番,受不得诸位前辈如此盛誉,云云。   惊华书局的古以锦先生,一反沉默笑着说:   “杜小姐太过谦虚,凡是晓得《葫芦七子》,不论是画家、书商、编辑、发行,无不对杜小姐大作赞不绝口。   “他们称颂这《葫芦七子》,不但艺术功底深厚,而思想境界也高。   “多少业内人士,都说想见杜小姐,都被儿童画报拦下来,免得扰了杜小姐清静。   “今日倒是恰逢其会,肖先生带着杜教授来敝社,鄙人才晓得杜小姐,原是杜教授的女公子,原来是书香门第,积蕴氤馨了。”   说着,古先生轻飘飘地,瞅了《宁报》的肖先生一眼。   珍卿立刻明白,古先生故意说这番话,算是对她做的一个解释。   如此说来,大概率是《宁报》的肖先生,晓得了《葫芦七子》作者的底细,又正好跟杜教授有交情,有心想做点连环画的生意。   杜教授晓得此事,必是喜出望外,头脑发热,就带着这几个人来见她。   《葫芦七子》在神州大地爆火,不但让《儿童画报》声名鹊起,还给惊华书局带来巨大利润。   而且,他们很看好杜小姐的潜力,希望能够长久合作,是绝不愿意得罪杜小姐的。   现在虽已解释情由,但古先生想若有机会,一宁要给杜小姐当面赔情……   《宁报》的肖先生也有话说,他当场罗列了一大串数字,说各地有多少分销商,涌入惊华书局的招待室,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书馆给他们一些货。   又说每一期的发货缺额是多少,还有预估的整个市场,还可以被《葫芦七子》,开辟出多少新领地。   而与惊华书局合作的印刷厂,都有哪几家,他们每日的印量又有多少……   在这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一些批量生产劣质连环画的小作坊,已经开始偷偷翻印《葫芦七子》。   这种低成本的翻印品,也许质量不怎么样,但肯定能抢走不少中下层的读者,这对《葫芦七子》来说,终究不是好事。   肖先生说了这么多,他话里的深意,在座的都听明白了。   说的直白一些,《葫芦七子》势头太好,市场上占有率还没有饱和,书商们求着要进货,如久旱盼甘霖一样。   然而海宁的不少印刷厂,虽然能印精品连环画,但跟惊华书局交情不深,工费工时都不好商量。   所以,惊华书局想加大印量,有些厂子一时谈不下来,很多事情都耽搁下来了。   而且,惊华书局还要打击翻印,合理维权,应付起来怕会左支右绌的。   ……   作者有话说:   六月最后一天,为了迎接七一,今天多发一点点,提前祝党一百岁生日快乐,等有灵感了要为党写诗……感谢在2021-06-29 20:40:59~2021-06-30 17:4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泪的蒲公英、听风就是雨 40瓶;?柚子? 20瓶;Nancy、瑭瑭、阿久、国光苹果 10瓶;sunny、我不是白白、游山有水 5瓶;暖锋过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女孩的赤子之心   《宁报》的肖先生说了一番话, 为他此番的来意做了铺垫。   珍卿作为《葫芦七子》的作者,听肖先生的话并不多么反感。   《宁报》建馆近四十年,根基深厚, 财雄势大,在印刷发行和打击翻印方面, 有强大的资源和丰富的经验。   所以他们《宁报》以此为资本, 想就《葫芦七子》的生产发行, 从惊华书局这里分一杯羹, 也算不上吃相多难看。   《宁报》一方面肯定是为赚钱, 另一方面也为提高影响力,分一杯羹的决心肯定不小。   大家热火朝天地议论《葫芦七子》,杜教授却一改常态, 有点失魂丧魄的,还时不时看珍卿一眼。   把《葫芦七子》大夸一遍,肖先生终于讲明来意, 他说他们《宁报》下面, 有一个《九州画报》, 也想转载杜小姐的《葫芦七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肖先生的态度, 还是比较恳切的。   他说代表他自己和《宁报》, 希望先征得杜小姐的同意,与惊华书局方面妥善协商, 在确保杜小姐利益的前提下, 变更一下版税合同和发行方式。   韩师兄后来没怎么吭声, 他本意就是进点货来卖卖。   他在粤州的审美店子, 论规模和实力, 还支撑不起他的野心, 只好按兵不动罢了。   珍卿对业内的情形,有的是一知半解,有的是知之不详。   肖先生提议加大发行量,在此基础上变更合同,她自然没打算自己谈。   陆三哥也一直甘做壁花,没怎么说话。   他现在默默地拎着茶壶,给珍卿续了一点热茶,然后拍拍她的手背,似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资深望重的郑余周老先生,对这个天资不俗的小姑娘,抱着一份好感和怜惜,他不忍见她当众与人讨价还价。   他就自然地说了一句:   “你们若真有意向,不妨先草合同,草好了让杜小友私下揣摩。现在说得天花乱坠,难不成还能当场看合同签字?”   说着,郑先生撑着拐杖起身,笑着跟珍卿说:   “杜小友,都说你笔墨丹青极妙,又说你学业太忙,难以讨到你的手迹。今天老夫恰适其会,可要偏劳你几幅墨宝了。”   珍卿忙放下茶杯起身,把盖腿的纱衫放一旁。   古、肖二位出版界的先生,也站起来跟珍卿确认:“草了合同,给杜小姐和杜教授,各发一份吗?”   珍卿看也不看杜教授,不辩喜怒地说道:   “麻烦二位先生,合同做成一式三份,送我的律师傅习文先生一份,我本人一份,还有我三哥陆浩云先生一份。   “至于具体细务,跟我的律师和我的三哥陆浩云先生谈。”   这时候韩师兄也站起来,说跟郑先生和师妹一道写字去。   等珍卿和韩师兄,扶着郑余周先生出去,大家面面相觑,不由都去看杜教授。   杜教授自然失魂落魄的。   孙离教授这一会儿,也有点会过味儿来。他们乍然听说这件事,感叹珍卿是个天才少女,天才少女离他们这样近,激动之下径带外人过来。这件事情怕是做坏了。   宁报的肖先生神色变幻,心里不由暗叹一声“坏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杜小姐,跟她父亲关系如此微妙,以至于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这么重要的版税合同,她说让律师和兄长参与,连合同都不给她老爹看,明摆着不想让他插手。   这肖先生暗暗失悔不已,一时失察,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孙离教授看着杜教授,想想都替他尴尬伤心。女儿对父亲的不信任、不重视,赤裸裸地被展现于人前。   而在杜教授的书房里,郑老先生和韩师兄,在旁观看珍卿写字,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郑老先生叫珍卿写的,不是常见的诗文对联之类,而是一些教育家的名言,比如:   一、教育青年人,是有识之士的志愿。   二、任何人都应该有自尊心、自信心、独立性,不然就是奴才。   诸如这一类教育格言,珍卿帮郑老先生,写了有十五六条——她从没给一人写这么多。   珍卿觉得差不多,正准备搁笔呢,郑老先生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笑言:   “三十年以前,李松溪先生,正在粤州学道任上,他老人家正是我的座师,我的考试卷子,还是他判的呢。   “如此说来,我今日倒可倚老卖老,自封是你们的大师兄。   “小师妹,我人老多病,下一回再见,还不知何年何日。给师兄多写几幅字,好不好呢?”   珍卿神奇地看着郑先生,看他老人家的年龄,跟李师父差不了几岁,为了多讨她几幅字,竟要认李师父当师父吗?——但压根没听李师父提起“座师”这事啊。   韩师兄跟珍卿解释说:“我倒听师父说过,说郑先生身有锐气,又有钝气,是个身负伟器、能惊天动地之人……”   郑老先生连忙苦笑摆手,说他的一生快到头了,锐气、钝气、伟器,都不足论了,说出来是贻笑大方。   珍卿感冒还没有好全,写了这一会儿字,其实又有点不舒服。   不过,老郑和小韩大约都是直男,一点没看出来她不舒服。   在郑老这样的老前辈面前,犯不着为点小不舒服,表现得很虚弱很矫情。   所以珍卿啥也不说了,又给郑老写了四幅字。   给郑老先生写完之后,韩师兄也是贼不走空,叫珍卿帮他写几个斗方和屏条。   珍卿还在睢县的时候,韩师兄有时寄点玩物画册给她。   此番初见韩师兄,自然是有求必应的。   晚宴在洗尘楼开宴,谢董事长、杜教授,还有他们的五个儿女,都在席间陪客。   郑余周老先生,得了珍卿二十幅字,一反为人师表的稳重,席间对珍卿赞不绝口。   他说珍卿这一手妙笔,是自幼沉淀下来的深功夫,结构布局,运笔点画,可见其用心之苦,功夫之深。他这个荒废多年的老朽,着实是自愧不如了。   古以锦先生也热情附和,说他们社内同仁也议论,说杜小姐对古文经典,涉猎也着实广泛。   这一点,从《葫芦七子》的情节设计,就可见一斑了:   像神瀵之泉的典故,是出自《列子》的;   黄帝失玄珠的典故,又是出自《庄子》;   还有烛阴是出自《山海经》里的人物……   那《宁报》的肖如山先生,更向谢董事长和杜教授,夸赞珍卿说“谢家宝树生庭阶,青骢俊骑驰千里”,赞扬杜爸和后妈教导有方,杜小姐必能成家成名,大放异彩。   珍卿感冒还未痊愈,这一会儿室内有风扇,穿得厚也觉得头有点犯晕。   所以因病不适的她,表情确实乏善可陈,在众人眼里倒像是宠遇不惊了。   她这“喜怒不惊”的坦然态度,又引来人们疯狂夸赞,珍卿礼貌地跟人们客套着,真不习惯被人这么浪夸。   她从小受的是棍棒教育,匡先生和李师父也喜爱她,但是当面夸奖都是点到为止的,倒是跟别人夸她比较多。   还真别说,再淡泊明志的人,被人这么交口称赞,感觉骨头都要轻几两。   陆三哥给珍卿,弄了点南瓜粥吃。   珍卿听大家一痛狂夸,感觉舌头都轻佻了几分,有点不想听使唤似的。   陆三哥看她心不在焉,嘴上沾的饭迹太出格,就递给她一块餐巾,示意她好好擦擦嘴。   同在席中的□□姐,提了一个特别的问题:“你挣那么多钱,以后打算怎么花销呢?都当成嫁妆吗?”   就见一桌子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珍卿。   珍卿的脑海里面,思绪晃荡沉浮着,感冒让她失去紧绷感,她很自然地说出肺腑之言:   “我原想买一栋房子,把祖父接到身边来住。”   说着她蓦然低下头,掩饰了一点鼻音,然后抬起头又继续说:   “我少小时候在家乡,与祖父相依为命,蒙诸亲友恩养善待,还被众师长谆谆教诲。   “便不能涌泉相报,力所能力之处,也当回报一二。这些都要花钱的&”   这样不同寻常的几句话,当事人长久在心里记念,说出来觉得是稀疏平常的。   但听到众人的耳朵里,却因骇异而忍不住默然。   刚才还人语沸腾的席面上,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就听郑老先生问她:“这些事,不该你父亲来做吗?”   然后就是一阵声音空白,一分钟内没人讲话,还是谢董事长赶紧说话:   “是我们做儿子、儿媳的,行事散漫,没了规矩,倒让小妹替我们担了责任。”   □□姐看着珍卿,一向心性浅薄的她,忽然受到一种震动,她心里起了一阵阵战栗。   她还不明白,她今日从小五的事迹中,获得了什么影响人生的感悟。   但她清醒地意识到,与小五的生活态度相比,她整天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日子过得太稀里糊涂了。   吴大哥和吴二姐,也颇觉受到洗礼似的,一时间无话可说,默默地消化着一些东西。   陆三哥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场合,摸了摸珍卿的脑袋。   原来她日复一日的努力,是为了坚守心中可贵的道德感。   忽听见《宁报》的肖先生,拿着帕子出来擦泪,感喟不已地说道:   “我见世间少年人,皆自诩为朝阳春草,盛气非常地往前冲奔。   “他们将昏昏老迈之人,说成灰心怯懦的毒瘤,恨不得消灭之而后快。   “我今日见杜小姐之面,才知世上的少年人,还有像杜小姐这般,不但不以己身为障,冲破性别的藩篱,锐意进取,生气勃勃。   “而且对老迈浑噩的一辈,也抱以宽容体谅之意,如此兼容并包之大胸怀,我在少年人中,所仅见矣。”   他一行哭一行说,忽然当着众人之面,许诺道:   “我肖某人当着众位的面,来表达我的意思。   “杜小姐欲置房产,以奉养祖父,我代表《宁报》许诺,可以预付杜小姐部分版税,以充其购房之资。若还不够,我个人愿掏荷包,帮杜小姐补齐余款。”   那古以锦先生不甘人后,也连忙举手表态,也愿意预付杜小姐版税,也个人尽微博之力,助杜小姐购买房产。   古先生说也认得财政局的朋友,这买房客税之事定会倾力相助。   谢董事长也表态说:“感谢各位成人之美,我们作为父母,作为儿子、儿媳,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边。”   郑老先生也表态,说珍卿给他写的字,他也一定要付她润例的。   ……   作者有话说:   莫名把自己写哭了,为了早点接祖父来,我让女主过得好辛苦,心疼……感谢在2021-06-30 17:45:12~2021-07-01 20: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矢车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矢车菊∮ 48瓶;?柚子? 30瓶;cccccc 20瓶;4517427、hebaozhimu 15瓶;无语ing、占卜的鱼、怕胖的饼干 10瓶;游山有水 7瓶;天高云淡 5瓶;萱萱 2瓶;木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拒捐款和迎暑假   洗尘楼的宴会桌上, 一堂宾主都表示,愿意襄助珍卿买房,各自都许诺要出钱出力。   珍卿自己站起来, 向大家诚意致谢,说本是她自己的事, 不能太劳大家破费。而若果能预付版税, 就是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是感激不尽的。   珍卿本来还想说一下, 她未必一定要买房, 现在觉得租房倒也可行。   不过,他们愿意预付版税,也能免她夜长梦多, 也是一件划算的事。她就啥也不多说了。   杜教授怔忪地看珍卿,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在珍卿的心目中,早就是一个不可靠的人。她在他的身上, 没有寄予过任何希望。   杜教授觉得心里空极了, 就像盘古开天地之初, 世间万物一切都没有,更连一点思想也没有。   若非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简直想嚎啕大哭一场。   谢董事长心里叹气, 面上还要维持住体面,努力地招呼好客人。   晚上其他客人离开之后, 韩师兄给珍卿留了粤州的通讯地址。   他说明天跟惊华书局谈一下, 谈完就要立刻回粤州了。   韩师兄洋洋得意地说, 有师妹这个镇山佛在, 惊华书局肯定会给他供货。——这件事不用太担心了。   而他毕竟出来半个月, 必须要尽快赶回粤州。   谢董事长欲留韩师兄住一宿, 韩师兄终究没有留宿。   《宁报》的肖先生,不愧是出版界能人。   第二天,《宁报》第三版道德专栏,写了个感天动地的孝道故事。   故事从珍卿的童年讲起,一直讲到今时今日。   故事讲祖父如何舐犊情深,孙女如何勤学苦练,还特意渲染祖孙离别之情景……还有孙女进入新家庭后,不为富贵荣华所惑,一心想靠己身所学,买一栋房子把祖父接来奉养……   这文章言辞深秀,情感沉挚,简单的家庭故事,写得跌宕起伏,生动感人,洋洋洒洒近一万字,长使读者泪满襟。   肖先生背后是《宁报》,他不但贡献了深挚感人的文章,到晚上的时候,他还派人送来一张银行本钱,整整八千块钱呢。   珍卿诧异地问来人:“这是肖先生预付的版税吗?”   肖先生派来的听差,对珍卿很是恭敬客气,说:   “回杜小姐的话,版税什么的我不晓得。先生让小的来送票,交代说是这一点钱,是他个人和亲友捐赠,皆为成全杜小姐拳拳孝心……”   珍卿神情立刻凝重:分明昨晚已经说好,她若买房钱总能自己攒够,万万不愿叫他们破费的。   她立刻跟这听差的说,这钱她实在收不得,她马上写一封书信,请听差把信件与本票,一同给肖先生带回去。   结果这二五眼的听差,接过珍卿的信立刻跑了,珍卿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无奈之下,只好由三哥带着她,亲自拜访肖先生的住所,晓情动理地要拜还捐款。   肖先生一直不肯收回,珍卿一直力请他收回。   珍卿义正辞严地说:   “先生以晚辈孝心可嘉,如此热忱为我奔走,晚辈着实感激,终身莫忘。   “然晚辈正在少年,能写会画,不痴不愚,不乏谋生赚钞之手段。   “若在己有余力的情形下,贸然领受这意外之财,这样撇开自己手脚不用,那与沿街乞食的乞童何异?   “如此以来,晚辈又有何面目,忝登《宁报》的道德专栏?晚辈还有何资格说,自己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人?……”   这一番铿锵激昂之语,又把肖先生说哭了,最后竟然真收回了八千块。   捐赠出去的钱,还能原封不动地送还。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等到珍卿和三哥离开,肖先生急慌慌回书房,赶紧控制住了情绪,思考着把珍卿刚才的话,务求不错一字地录下来。   他中间还把他老婆找来,问刚才也在场的老婆,杜小姐原话是不是这样。   肖太太也一把年纪,刚才只顾感动抹眼泪,哪还记得什么原话,她嘀嘀咕咕地说:   “我不求闺女给我买房,只要儿子有这心气,我就烧了高香了……”   肖先生心不在焉地说:“就你惯的祖宗秧子,不叫你给他买房,就是我们烧了高香喽……”   到晚些时候,惊华书局的庞先生,打电话跟肖先生打听,杜小姐有没有收他的钱。   肖先生跟这庞先生,原本有点互看不顺眼,不过这件事倒没必要瞒骗,他直说杜小姐一毛没收。   庞先生顿时感慨万端,说给杜小姐送了六千,结果杜小姐也一毛没收。   杜小姐还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庞先生赞杜小姐如此少年英材,品性又如此上成,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肖先生正想打听下,杜小姐跟他说了什么,结果庞先生突然把电话撂了。   肖先生再打过去,对面说庞先生已睡下了,急得肖先生抓耳挠腮。   过一会儿肖家电话响,是郑余周老先生打来。   他问杜小姐有没有收钱,肖先生回说一分没收,郑老先生在对面哈哈笑,说早亏他有先见之明,根本没有给人家送钱,他晓得定会返送回来的……   第三天的《宁报》第三版,祖孙俩的孝道故事竟还有后续,讲的是女主人公力拒赠款,还有她发出的生气勃勃的豪言……   《宁报》连着两天加印了……   读者的来信像雪花一样多,堆满了《宁报》日报的招待室,好多人问当事人的信息,好多人还想捐款给人家,好多人想要确定真实性,才说捐款给人家……   第四天珍卿要返校,因为期末成绩出来了。   培英每个年级的成绩,都在公告栏上张榜公布。   珍卿的体育成绩一般,而家政、烹饪、缝纫等成绩也蛮差——但这些课程的分值比重,不像圣音那么大,但也着实拖了后腿。   然而然而,珍卿还是险险冲过了关,做了高一年级第一名,但总计分只比第二名高五分。   每个年级的前十名,学校都予以奖品奖励。   而每个年级品学兼优的学生,还可向审查委员会申请助学金、奖学金。   培英的助学金和奖学金,都是上一期期末申请,由教职员和理事会组成的审查委员会,在暑假审查申请者的资格,在下学期伊始按审查结果发放两金。   施先生管着班上的杂事,看到珍卿也申请奖学金,特意找珍卿说这件事:   “……教会学校不同其他,助学金、奖学金的发放对象,主要是在教学生和信友子弟。   “今年这一期,全校有二十个奖学金名额,但其中十六个名额会给在教学生,只有四个名额给你们。所以,单是成绩好也没用……   “而且珍卿,之前你写《小辣椒理想的覆灭》,在校长和理事会那挂了名……总之,你有个心理准备吧。”   就是得不到奖学金呗,哼!   施家和看她不大畅意,想着再找教务长说一说,毕竟培英的教育经费,不少也是毕业校友捐赠的——校友却未必都是在教的人。   珍卿学习上有多用功,施家和一直看在眼里。本班□□、庶务长、教务长,都很是欣赏喜爱她。   可这里总归是教会学校,校长和理事会把控经费,他们在华办校的宗旨还在传教。   说完奖学金的事情,施先生给了珍卿五十块,说是戏剧社给她的剧本定金。   期末考试周结束当天,施先生跟珍卿说了一件事,说戏剧社想排练云之亦先生的《逃》。   一道一道的话,最后落到施先生这里,施先生让珍卿趁着假期,想想要不要亲自改编剧本。   珍卿当时已经感冒了,懒得搭理这一茬子事儿。   但是不得不说,培英女中的戏剧社,经费还是比较宽裕的:做一个短剧本,一出手定金就是五十块。   看在钱的份儿上,她就勉为其难地接了吧。   戏剧社要求她一个礼拜之内,把《逃》的剧本改好,时间也还算宽裕。   考第一名的荣耀和幸福,被学校奖学金的操作,多少冲淡了一些。   培英的奖学金设置形式,其实就是减免学费,分为全减免和半减免。   全免的话,一个学期能省二百块钱,二百块钱说多不多,她自己都能交得起。   可好歹是份荣耀不是!   徽州和禹州战事一歇,杜太爷的信立马来了。   杜太爷说听三表叔说的,杨家大房的仲钧表哥,念书念得好,学校还发廪膳,一期能得将近四十块。   杜太爷说仲钧哥的学校,也是外来的洋和尚办的,问珍卿这里洋和尚洋尼姑办的学校,学习好的每个月,给不给发点廪膳?   他说珍卿打小这么灵醒,在启明年年没落下头名,她要从学校得点廪膳,该跟吃馍馍那么容易吧!   吃个毛线的馍馍!   她从小就爱吃包子,压根不爱吃馍馍,叫她吃馍馍才叫不容易。   从施先生那里出来,珍卿在路上还听见有人,在讨论她买房子的事儿……   有人说这故事不像真的,像耍笔杆的人胡编乱造的;还有人扼腕叹惜,说那个孙女太傻了,一个女孩儿累死累活,什么时候挣得下购房款呢?……   在置物柜收拾东西时,米月扯着珍卿噘嘴嚷:   “我爸爸自从晓得你,天天把我跟你比。他恨不得换个女儿,羡慕你父母羡慕得不得了。”   珍卿把食物还有贵物,分类收到袋子里,好笑地跟米月说:   “庄子他老人家,两千年前就说过,千里马日行千里,捉老鼠却不如小猫咪,连动物都各有所长,何况是人呢?   “你跑步、打球、游泳,样样比我厉害得多,你在体育方面,给学校争的荣誉,我是永远争不来的。”   珍卿这么一安抚,这米月即转嗔为喜,蹦蹦跳跳地拉珍卿:   “暑假你去哪里玩,不出城的话,到我家打网球,好不啦?”   “我爸爸才翻新球场,还做了大遮阳棚,打球累了,就到银杏林里吃冰,想想都好惬意。”   珍卿不一定有空,就浅浅地笑着说:   “你叫我陪你打网球,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倒不如请我捡球呢。   “不过,听说狗子训练好,都能帮人捡球哒。   “大伏天出一趟门,就像叫牛犁二十亩地,犁过去人都要散架了,哪还有捡球的气力,不中暑都算造化大。   “你打球我就不去了。我寻一只会捡球的狗,代我陪你们玩算了。”   米月笑得前仰后合的,说她偷懒也怪会创新,别人想都想不出来的。   其他同学也跟着乱笑。   不知打哪儿来的裴俊瞩,跑过来,摇枣树一样乱摇着珍卿:   “你就是学得太多,玩得太少,正该多出来随大家玩。”   裴俊瞩兴高采烈地提议:   “今年暑假只一个月,我好多事情要忙,也未必到外省去。   “我们大家约一块,到海边游泳好不好,每个人出五块钱,再叫两三个大人陪着,往返不会超过三天,钱是尽够我们花了……”   裴俊瞩这么一提议,好多同学都感兴趣,一班同学七嘴八舌地讲,要讲出好多名堂的。   珍卿给裴俊瞩使眼色,现在一放假,《新女性报》就要开刊,约稿、审搞、排印、发行,之后的事情多着了,尤其裴俊瞩自己揽过了发行,她以为还有玩耍的时间呢!   但珍卿没法当众讲这个事,只好照实说:   “我从禹州出来一年,我祖父夏天要来探我,肯定张罗好多事情,说不好还要写点文章。你们的娱乐活动,一天半天还好说,要是三天五天,我怕是要失陪了。”   大家多少觉得扫兴,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们有另一拨人商议,时间不便的不强求,大家时间方便的一起去海边玩。   珍卿说话间瞪着裴俊瞩。   裴俊瞩虽然爱玩爱闹,好歹脑袋瓜是灵光的,瞬间会过珍卿的意思,脑袋一转又换了个主意:   “听说黄溪公园很好玩,地点也近便,不然,我们就近到黄溪公园玩?”   不少女生又转嗔为喜,开始说黄溪公园的项目:她们可以去逛庭园楼阁,可以坐在水帘前喝点伏茶,还能在莲塘里划船采莲……   反正,黄溪公园也好玩就是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1 20:30:51~2021-07-02 22:4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diiiii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是累呀 50瓶;风干物燥小心催更人 30瓶;零零00、44761606、houhou、云端 10瓶;爱妈妈的冒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林家人的新厄运   珍卿拎着收拾完的东西, 从置物间一路出来,不停地跟同学们道别。   在校门外,跟朋友们约下玩耍时间, 然后依依不舍地告别。   今天家里有汽车来接,但是车没有停在校门口。   □□姐不想让人知道, 她们两人是组合家庭的姐妹。珍卿谢公馆五小姐的身份, 只有少数几个朋友晓得, 她们还答应为她守口如瓶。   所以培英学校的大部分人, 不晓得珍卿和□□姐有关系, □□姐一直努力维持这个局面。   站在树荫底下的胖妈,热得汗流浃背,这会儿正甩着手帕急扇风。   她一瞅见珍卿出来, 赶紧撑开水蓝色的蕾丝阳伞,冲到珍卿身边,接过她身上丁零当啷的东西。   她又把一直捏着的凉白开, 也塞进珍卿手里催促她喝, 她身上挂着那么多东西, 还顾着给珍卿撑阳伞。   珍卿补充完了水份,把阳伞接过来自己撑着, 问胖妈:“四姐出来了吗?”   胖妈脸上汗水淌个不完, 难受得龇牙咧嘴的:“出来有一袋烟功夫,早坐车里喝冰汽水了。五小姐, 我们也赶紧走吧。”   一路往停车的地方走, 热燥燥的胖妈也牢骚地很:   “你们这学堂管事儿的, 也蝎蝎蜇蜇不爽性, 神仙也叫热的中伏天, 哪个贼偷子会跑出来?把我们个个做工的都当贼了, 听差老妈子都不让进,把小姐们累成什么样了……”   珍卿不好跟胖妈说,这是校长拍板决定的,他就是觉得华人里贼骨头多。   终于坐进树下的车子里,□□姐喝着冰可乐,难得还记得给珍卿买一瓶。   胖妈却赶紧告诫珍卿:“五小姐,你这伤风还没有好妥,可不能喝这冰凉的。”   珍卿闭着眼养精神,说叫胖妈把汽水喝了吧。   就听胖妈声气喜滋滋的:“四小姐眼瞅着要嫁人了,也要少喝这些冰凉的,不然以后生孩子要受罪……”   □□姐也晓得人事,她花钱买的汽水便宜胖妈,她就是哼了一下,倒也没有多吵吵。   □□姐见珍卿东西多,问她:“你怎么比我东西还多?”   珍卿出了一身热囔汗,头发衣服汗了个水湿,头发汗成一绺绺的,这会儿仰面靠着缓神,眼也不睁地回答:“不是还有奖品吗?”   她一说车里人都感兴趣,胖妈问她发的什么奖品,司机问她考了多少名。   □□姐听他们这样问,不由提心吊胆而暗生愤怒,她使气打开珍卿的奖品之一——一盒巧克力,冲胖妈和司机嚷嚷:   “没见小妹不舒服吗?东打听西打听干什么,快点开车回谢公馆,让小妹回去躺下休息……”   胖妈都能摸着□□姐的脉,她就是怕五小姐学业太出众,让她做姐姐的脸上挂不住。   胖妈和司机都不讲话了。   □□姐化悲愤为食欲,等珍卿缓过劲儿来,惊见一大盒巧克力,被□□姐啖去一半,赶紧夺过来盖好了,不高兴地说:   “我还想让母亲她们尝尝呢?你怎么自顾自吃这么多?”   □□姐见她这吝啬样子,一时间更加悲愤:“有什么了不起!两元一盒的劣质货,还想着拿回去瞎显摆?!你打量我稀罕吃你的烂东西?!……”   说着,她气气扭扭地别过头,看向另一边不搭理珍卿了。   培英女中经费充足,奖励学生也舍得花钱,这盒巧克力哪是劣质货?   珍卿也不甘示弱:   “既然你说是劣等货,剩下的你都别吃了,我都要留给二姐和娇娇她们。”   珍卿说完觉得可以了,不搭理□□姐就好了。然而,心闲嘴不便宜的胖妈,故意在前面小声嘀咕:“白捡一个大桃子吃,有人还嫌桃核大……”   眼见□□姐气得要哭,珍卿赶紧呵斥胖妈。她们姊妹间闹意气,还轮不到胖妈搅三豁四的。   终于回到了谢公馆,谢董事长、吴大嫂、吴娇娇都在,珍卿就把巧克力拿出来给她们吃。   吴大嫂跟□□姐,经常是一个德性。   她看着巧克力也不吃,皮笑肉不笑地讲说:“小妹啊,你们倒是近水楼台,好吃的东西先拿先吃,剩下的再给我们吃……”   胖妈是个直脾气,当场给她们讲:“五小姐路上不舒服,哪吃过一口巧克力?是四小姐拿着一路夯吃,要是没人拦她都吃完了……”   □□姐一回来就上楼,她心里肯定不自在,怕从母亲那里收到“特别的爱”。   谢董事长听说女儿又不着调,立时面色不虞,见吴大嫂还有话要讲,不咸不淡地说:   “你要是闲得慌,去叫仲礼进屋里来,大日头底下玩疯了,你这慈母倒不怕他中暑……”   吴大嫂垂眸闭上嘴,悻了一会儿自己出去了。   吴娇娇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甜蜜蜜吹捧小姑,说小姑好厉害。   珍卿还有另一样奖品,是一袋子绒线球,能用来织绒衣绒裤,还可以织点手套袜子啥的。   珍卿叫金妈把绒线分给女佣,干得好就多分一些,干得不好就少分或不分。   每个人分两个绒线球,最低限度能织双袜子吧——小恩小惠还是可以有的。   交代了这么些事情,珍卿觉得不太舒服。谢董事长立时上心,叫胖妈服侍她回房躺着。   万幸的是,珍卿喝点藿香正气水,睡到下午起来就好多了,还是感冒没有好妥,去学校出了太多汗,导致人有点虚乏。   这一天下午,冀州路吴大嫂的母妹那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吴大嫂的老丫鬟方姐,被吴大嫂派去服侍林家母女。   今天方姐忽然抽了风,与吴大嫂的母亲和妹妹,先是发生言语冲突。   后来又升级为肢体冲突,林太太被方姐推下楼梯,她现在已被送往医院救治。   然后很莫名其妙地,说方姐跟那边新聘的车夫齐三私奔,不但窃走了林家不少财物,而且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   吴大哥赶紧报告了巡捕房。   林太太摔成了重伤,就近送去了洋人的医院。   冀州路那边的房子烧起来,现在也住不成了,吴大嫂嚷着接妹妹来谢公馆,谢董事长叫吴大哥送她去旅馆。   而卷着细软私奔的方姐两人,着实走得太过仓促,直接从码头被捉拿归案,而且是人赃俱获。   大房之前丢了不少东西,大家现在,很自然地把窃案着落到方姐头上。   被逮回来的方姐与其情夫,也先被带到谢公馆来审讯。   一位小有名气的蒋探长,负责审讯方姐与其相好。   珍卿下午睡醒之后,一直在房中没有下楼。   这一会儿,她在窗里见有两三个警员,站在后院的草地上讲话。   照这个情形看来,大房丢失的贵重物品,也许都是方姐的手笔,大概许就是冤枉了元礼。   后来,胖妈给珍卿通报审讯情况,说从方姐二人的包袱中,发现很多林家母女和吴大嫂的东西——包括吴大嫂之前丢失的,被误认为是元礼偷走当掉的东西。   而那个据说跟方姐私奔的人,也不是方姐的相好,而是方姐的亲外甥——方姐把他带进林家做活,刻意隐瞒了他的身份。   这姨甥俩人背主作窃,里应外合,本来配合得很不错。   他们原打算,把林家母女的财货掏空,再悄悄地远走高飞的。   但今天林太太打牌不顺,大约也在外头还受了气,莫名见方姐眉飞色舞的,就肆意地冲着方姐撒气,说方姐又老又丑还跟人卖俏,而后她二女林兰馨也上来助阵……   总之,林家母女习惯了作践人,对方姐一个没倚仗的老姑婆,自然是不晓得口上积德了……   而方姐偷那么多东西,一直没有被主人家发现,她也未必多么敬畏林家母女,又自以为有了后路,就有了后来口角并推人的事……   珍卿冲个澡翻点闲书看,没一会儿说准备吃晚饭——有一些警察在家里走动,珍卿也准备在房里吃饭。   等了一会儿晚饭,忽听见楼下惊张呼叫,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珍卿枯坐着听一会儿,闹不清是什么名堂,也没有人上来跟她解释。   正准备出门探听一下,胖妈端着饭菜上来,看样子也有点神慌。   听着胖妈说了情况,珍卿不得不感叹,林家人真是祸不单行啊。   蒋探长把案情审理清楚,跟主家讲明情况之后,经过了吴大哥的应许,巡捕房的警员们,正要把两个案犯带回巡捕房关押。   而吴大嫂像个喷火龙一样,逮着方姐撕扯个没完的,那污言秽语随意倾泻而出。   已经是罪犯的方姐,这时候也是豁出去了。把林家该说不该说的事,一股脑地全当众说出来。   她说林家的女人,数得着的全是破烂货,把林家母女身上不能见光的事,当着里外这么多人,全数都给抖露出来。   更绝的是,这方姐还恶狠狠地说,吴元礼就是天生贼骨头,偷了吴大嫂那么多东西,现如今全栽到她头上,就是为了给吴元礼洗……   终于有人把方姐的嘴堵上了。   吴大嫂凶神恶煞似的,往方姐身上又踢又踹,那狠劲儿活活能把人踹死一样的。——吴大嫂现在捅死方姐的心都有。   但不但不感叹,豁出去的方姐战力太强,直接上脚踢了吴大嫂。   吴大嫂被踢得重重摔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半天都爬不起身,最后是王嫂看见了,才惊叫着说“大少奶奶流血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2 22:48:48~2021-07-03 23:5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巷 15瓶;£矢车菊∮、喜欢银子?、蒲雨 10瓶;莹光流逝 2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第 127 章   方姐狠踹了吴大嫂一脚, 不知道自己怀孕的吴大嫂,就这样流掉了第四个孩子。   目睹这一切的吴大哥,尤其痛心疾首。他自幼受祖父母的影响, 也有一点多子多福的念想。   吴大嫂紧急被送到众仁医院,谢董事长和吴大哥一起护送去的。   嚣张过头的老丫鬟方姐, 这一下是自取灭亡了:盗窃贵物数目极大, 还烧了几万块的房产, 还把一个孕妇踹流产。   谢董事长都不会放过她, 不然不足以威慑下人, 管理偌大一份家业。   但方姐被警察带走前,也看到了吴大嫂的惨状,她蓦然仰天疯狂大笑, 说她报了心中仇怨,这一脚总算是赚到了。   珍卿晚饭在楼上吃,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   等她跑下来的时候, 大房子的孩子们, 都追到大门外头, 看着汽车疾驰而去。   珍卿也跑到门口看。   吴娇娇看着消失的汽车,不觉间啜泣起来, 珍卿把她抱到怀里, 吩咐秦管家准备食盒,给谢董事长他们送饭去。   吴元礼愤恨地冲珍卿吼:   “我妈妈流那么多血, 说不定她会死的, 你现在还惦记着吃饭!你不是在幸灾乐祸!你还有没有人性!”   秦管家连忙扯着元礼, 小声叫他“不要昏乱说话”, 然后看着被吓着的仲礼, 赶紧说大少奶奶不会死, 。   娇娇在珍卿怀里啜泣着,尖叫着说“小姑,我害怕,我怕妈妈会死”。   珍卿抚着她的后脊梁,温柔地哄尉了一会儿。   她看着似欲噬人的吴元礼,冷冷地笑着地说:   “我为什么要兴灾乐祸?!我高低叫她一声大嫂,看在仲礼、娇娇的面上,我也犯不上幸灾乐祸,你以为仲礼、娇娇在我心中的地位,跟你是一样的吗?”   吴元礼却莫名哭了,对着珍卿咆哮说:“如果你没幸灾乐祸,你为什么一点不伤心?”   黄大光和阿洋拉住吴元礼,秦管家招呼珍卿先回去。   珍卿冷冷睨着吴元礼,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抱着娇娇、招呼着仲礼进去了。   家里只剩珍卿和大房三个,秦管家张罗给医院送饭,金妈照应珍卿四个人吃饭。   珍卿和仲礼、娇娇一起,吴元礼远坐于另一头。   趁着上菜的这一阵儿,珍卿温声细语地,安慰娇娇和仲礼:   “流产不会死人的,你们妈妈不会有事,流血也没严重到要死人。   “这个……就像寻常伤风感冒,治一个礼拜就能回家。   “不过,中国人小产,也有坐月子的风俗,也许你们妈妈还要坐月子,就看她在医院坐月子,还是回到家里坐月子……   “再过一会儿,奶奶、爸爸、大姑,肯定有个人会来电话,告诉你们没啥大事!”   他们就问啥叫“小产”,珍卿根据自己的知识,尽量在不刺激人的前提下说清楚啥叫“小产”。   仲礼和娇娇情绪渐稳,珍卿一边叫他们好好吃饭,一边循循善诱道:   “妈妈现在出了事,爸爸、奶奶、大姑,都在替她操心费力,你们就不要再添乱,免得让长辈们人在医院,心里还挂记着你们。   “人如果为太多人担心,一着急也会生病的,所以,你们小孩子在家,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再闹出什么风波来,就是为长辈排忧解难了。”   吴娇娇已经不哭了,她乖巧又期冀地说:“小姑,那我在家乖乖的,大姑能专心给妈妈治病,妈妈的病是不是好得快?”   珍卿看着这小可怜,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他见仲礼也神情茫然,元礼也噘着嘴瞪着他。   好吧,善意的谎言毕竟是善意的,她就笃定地跟娇娇点头说:   “我想应该是的,上天对善良、可爱的人,总会偏爱一些的,而且,上天也会爱屋及乌,把好运气赠给她的家人。”   然后,珍卿就给他们编了个故事——把后世的《神笔马良》改编一下。   这个信口说来的仙话故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安抚了他们不安的心。   不管怎么说,家里总算是消停了。   等他们吃完漫长的晚饭,谢董事长果然打电话回来,说吴大嫂孩子没有保住,但人并没有大事。她在医院里住几天就能回家。   这天晚上,珍卿和仲礼一起,把娇娇哄睡了才出来,吴元礼跟个瘟神一样,一直跟着他们来回活动。   珍卿叫男孩子自己去睡,可仲礼也娇娇气气的,非说叫珍卿哄他才敢睡。   这发嗲撒娇的黏糊劲儿,真比吴娇娇还黏糊,像是投胎投错了性别。   珍卿不想惯着男孩儿,直接跑回她房间去了,然而仲礼竟然也跑进来,片在她房间里不肯出去。   珍卿真服了这粘牙糖,无奈送他回她房间哄他睡。   而吴元礼也一直阴魂不散,跟着珍卿进到仲礼房间。   珍卿给仲礼讲故事的时候,吴元礼那阴凄凄的眼睛,就死盯着珍卿他们看。   等珍卿把仲礼也哄睡,吴元礼走面到外面走廊上,仰着头死盯着珍卿,一副高傲不羁又有所求的样子。   珍卿出于礼貌,勉强跟他搭了一句:“时辰不早,你也早点睡吧。”   那吴元礼咬着牙关子,气得下巴扭来转去,翻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珍卿,然后跑到房间“砰”地撞上门。   珍卿抱着手轻哼一声,慢悠悠晃回了她的房间。   家大业大事情也大,她要是还在睢县,未必能见到这么精彩的生活剧。   若说珍卿对吴大嫂,勉强还抱有同情的话,对林太太的遭遇就无动于衷了。   她从去年初入谢公馆,见识林家母女无故欺人,就预感她们有一天会遭遇恶运。但没想来得这么快。   又恶毒又愚蠢的人,人生路难免越走越窄的。   珍卿洗完澡也准备睡,□□姐、陆三哥、谢董事长,先后回到了谢公馆。   陆三哥特意找珍卿聊天,问她有没有被吓着。   一会儿谢董事长也来,问珍卿身上还难不难受,有没有被吴大嫂和方姐吓着。   对比他们这样的态度,珍卿后知后觉地想,也许她镇定过头了吧,怪不得吴元礼说她幸灾乐祸。   谢董事长是心有余悸,她真怕家里再出事,嘱咐陆三哥,盯着珍卿再吃一遍感冒药。   临出珍卿房门前,谢董事长交代陆三哥:   “林太太摔断了腰椎,伤得很重,恐怕要瘫痪了。浩云,大嫂必定会闹的,我们心里都当计较!”   陆三哥和珍卿看她离开,三哥揪揪珍卿的脸蛋儿,好笑地说:   “你真是无动于衷,不同情林太太吗?”   珍卿摇头噘嘴说:   “我祖父旧学不通,新学不懂,在睢县男女老少的眼里,他是个不伦不类人。他活了六十多年,夫妻疏远,子女反目,朋友一个没有,来往的两家亲戚,也都是迫不得已,才跟他做亲戚的。   “可是他有两个好处,是林太太没有的。”   珍卿突然不说话了,跟三哥卖了个无聊的关子。   三哥抚抚她半干的头发,很温柔地问:“是哪两样好处?”   珍卿捧着脸叹息:“第一,他不无缘无故作恶;第二,他待佣人、长工极好。”   陆三哥眸光轻柔:“所以,即便胖妈是那样,你也不随便打骂,是受了祖父言传身教?”   珍卿撇开脑袋哼笑出声,又不屑又得意地说:   “我是受的圣人教诲。对懵懂的小孩子,还有无知的成年人,都不行‘不教而诛’那一套……”   陆三哥听着很有趣,但随即转移一个话题:   “我听说,你也申请了奖学金?”   珍卿讶异地回想着,然后很奇怪:“我们学校没有熊先生啊!”   陆浩云见开水冷一些,把水杯递给珍卿,从药盒里给她取药,看着她把感冒药喝下去。   珍卿乖巧地吃了药,陆三哥才给她解释:“你班上有叫熊楚行的吗?”   珍卿点头,三哥说:“熊楚行的父亲熊世万,是达生百货的经理,我今天去百货大楼,碰到听到熊楚行跟他爸夸你……”   说到奖学金的话题,珍卿难象有点怏怏的:“名额有限,他们偏爱在教学生和信友弟子,大概率不会有我。”   陆三哥没有说什么,他甚至也没打算做什么。   小五家世不坏,相貌可观,天赋也好,性格也好,都属于得天独厚的一类人。偶尔遭遇一些不顺,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   陆浩云站起来要走,交代珍卿一句:“明天没有不适的话,我带你去看看洋房,挑一个最喜欢的,是租是买看好再说……”   珍卿立刻精神一振,三哥一走,她赶紧跳上床准备睡觉。   第二天一早晨,珍卿兴匆匆起来,吃完饭就跟三哥出门。   没想到连续看了两天,没看到一个合心意的房子。   离谢公馆和培英近的地段,好房子都被抢租抢购完了。   设备老化、道路不便的旧房,也紧俏得不得了,而珍卿又觉得不满意——就像《新女性报》租的房子,夏天不隔热、冬天不防寒,门前污水横流、白天噪声不止,在那里干点事业还行,住起来就太糟心了。   当然,三哥也带她看了些好房子,但好房子的问题,就是距离培英女中太远,上下学太不方便了。   就这样看了两天房子,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三哥劝她不要着急,暑假还有二十多天呢。   与此同时,谢公馆也确实不安宁。   果然不出谢董事长所料,吴大嫂仗着自己是病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要把母妹接到谢公馆住,要给瘫痪的母亲养老送终……   但谢董事长不搭理她,还给吴大哥放了狠话儿,若是想向丈母娘尽孝,大房一家人必须搬出谢公馆。   吴大嫂还口口声声说,若非谢董事长铁石心肠,把她孤苦无依的母妹赶出去,绝不会有这惨绝人寰的事。   若非她母妹单独住在外头,方姐不会丧心病狂到那地步。   吴大嫂小月里这样闹腾,到第三天下面又出血,一检查发现子宫破裂了……   珍卿对吴大嫂不多的同情,现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方姐是吴大嫂的老丫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而后又从林家带来的。她即便算谢公馆的佣人,别人哪好越过吴大嫂,动不动调/教这个方姐呢?   吴大嫂作孽到这地步,竟还威胁吴二姐说,要把谢董事长恶待亲家的事,捅到满海宁城的人都晓得,叫大家看看商界名家是什么人……   然后,吴二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给吴大嫂历数林家母女丑事——有的事从前大家不晓得,还是方姐广而告之的呢!   反正后来,吴大嫂继续住院治疗,谢公馆也没啥丑闻爆出。   珍卿找房找了三天,还是没下定决心要哪个。   与此同时,与方姐的判决结果出来,判了一个终身□□并服劳役。   方姐是一辈子做苦役的命了。   珍卿从大家的闲谈中,拼凑出方姐的心迹。   这一年多以来,吴大嫂待方姐大不如前。吴大嫂言语刻薄是一则,赏方姐的东西也少了。   方姐本就怀恨在心。而大房的三个小孩儿,竟然都不怎么待见方姐。   方姐没有结婚生子,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就是吴大嫂和她的孩子们。   可是这四个人,却都让她失望了。   方姐的情绪积压,肯定不止十天半个月,从量变发展到质变,她最终选择了铤而走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3 23:57:39~2021-07-04 23:5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蒲公英的独舞ing 10瓶;西和、怕胖的饼干 5瓶;暂且不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美丽的花园洋房   这天晚上, 大家聚在一起说话。   一南一北的两只高脚凳上,电风扇不知疲倦地转动着。   室内没有开大电灯,但挂着两盏烧洋油的灭蚊灯。   三哥看珍卿不大精神, 有时候大家说着话,她眼神虚虚看着别处。知道她忧心房子的事, 但现在也不好说什么。   谢董事长莫名讲起一事:   六月份端午节之后, 陆三哥跑到江州去, 为一个朋友办丧事, 后来杜教授也被叫去了。   这事大家不晓得端底, 也没人想起来去追问。   谢董事长说,三哥是为一位徐澎先生办丧事。   徐老先生年逾花甲,是一位很有名的收藏家。   他不但自己收藏宏富, 还致力于保护文物古迹,在古玩字画圈子里名望很高。   陆三哥资助过这位徐先生,慢慢跟他成了忘年交。   可就在六月初的时候, 这位徐老先生自杀了。   徐老先生的独生子, 把徐家的产业和徐老先生的毕生私藏, 两个晚上全输在赌桌上了。   没过多久,债主带人来徐家收房收物, 无奈寓居旅社的徐老先生, 在旅馆留下八个字:世道昏昏,吾先去也。   然后他就服毒自杀了。   徐老先生还有一些孙辈, 家产被收之后, 着实彷徨无依、衣食难继。   在陆三哥和其他朋友的奔走下, 徐老先生被债主收走的藏品, 好歹抢收回来一些子。   他们与徐老先生的遗眷商议, 决定将这些藏品拍卖出去, 所得资费交与徐老遗眷,供他们一家子维持生活。   陆三哥后来把杜教授叫去,就是让杜教授帮着给藏品估价的。   珍卿特意去看吴大哥,他的表情挺寡淡的,但心里肯定没脸上这么肃静。   谢董事长在林家出事之后——也是吴大嫂闹事的当口,特意给大家讲这个故事,毕竟是意味深长的。   珍卿看向大房懵懂的仨孩子:元礼一脸丧不叽叽的表情,仲礼把手伸近电风扇,吴二姐捉住他的手,吴娇娇软软依在爸爸的怀里。   谢董事长针对刚才讲的故事,开始进行总结陈词。   她说,她的儿孙们无论是谁,如果有一天突然跑回来,说在外面欠下了赌债、嫖债、人命债、良心债等等。   只要过错方是他自己,而非别人阴谋陷害,谢董事长无论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祖母,或者是其他的角色,她都绝不对替任何人还这种债。   总之,各人自己做的事,要有自己负责的准备。   已经成年的儿女们,谢董事长当场敲打一遍。   没有成年的孙子、孙女——还包括珍卿这个未成年,长辈在平常必务严加管教。   谢董事长忽然说这种话,有点“勿谓言之不预”的意味儿,是针吴大嫂这个人的吗?   □□姐大约没听进去,珍卿去二姐房里上厕所,她鬼鬼祟祟跟过来,黏黏糊糊地求珍卿,想请珍卿以她的口吻,写一首白话诗回给胡先生。   □□姐挺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文笔不咋地。   珍卿懒得招惹麻烦事,陆老四满口地许诺,说要送珍卿衣裳首饰,珍卿对她始终没有松口。   ——————————————————————————   一天以后,珍卿站到一片大草坪上,眼前是一栋苍翠掩映的灰砖红顶三层洋房。   三哥领珍卿先看两侧,北边是厨房和仓房,南面是一间汽车房。汽车房开了一个侧门,侧门直通到外面里弄的。   看完了南北两边以后,他们从前门进到大厅。   前厅一应陈设都没有,但是实木地板、水青墙壁,还有小巧的吊灯、拱顶式的铁艺窗子,一切能看见的色彩形制,都挺赏心悦目的。   两侧的厨房和汽车房,占去了一层不少空间。   所以一层楼除佣人房外,只剩两个房间可用——这两个房间,一般会用做客厅和饭厅。   这房子的楼梯在中间,二层的房间稍多些,大小一共有六间房——包括一个工人房。   珍卿边看房边琢磨,她可以预留三个房间做卧房,他跟杜太爷一人一间,再留一个做客房。   剩下的两个房间,可以是图书室兼书房,另一个她还没想好怎么用途。   第三层阁楼比想象中大,通常有小孩儿的人家,阁楼就是留给小孩子住的。   从这个阁楼的玻璃窗,可以望见海宁西面的镜湖。这阁楼的东边还有个大晒台,大到可以开阳台趴体的。   然后又看后面的小花园。   这小花园草木扶疏,时花逞娇,蜂蝶在花丛中肆意游荡,还有凉棚桌椅供人坐下喝茶观赏。   珍卿看到这个花园,对这个花园洋房的喜爱,渐渐地达到了极点。   她真的太喜欢这里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房子有九成新。   这座洋房位于楚州路,楚州路离谢公馆稍有点远,但离培英女中就太近便了。   珍卿瞅瞅闲庭信步的三哥,这房子是陆三哥帮忙找的。   她暗想,还好三哥不是房产经济人。   要不然,就她这喜形于色的样儿,价钱肯定很不好谈的。   她这一会儿理智回笼,抱着三哥一只胳膊,把脸埋在他肘窝里,哼哼唧唧地哀叹着:   “三哥我买不起啊!”   她原计划就是先租房,可这房子她爱到心里,一下子生出买下它的冲动。   陆浩云看她摇头晃脑,觉得好可爱。   但他还是端稳平淡态度,问她:“不是给你预付版税吗?你爸爸不也在筹钱吗?他说可以筹到两万。我们再给凑一凑,你的钱还是够的。”   珍卿从他肘窝里抬起头,然后晃着胳膊,莫名在凉棚里走来走去。   有些账不是那样算的。   《儿童画报》已付的版税,还有布偶坊给她的分成,还有她写作挣的钱,加起一共不过七千块钱。   肖、古二先生承诺预付版税,加起来最多能有五六千——这已经是极限了。   在不向人贷款借钱,也不接受捐款的情况下,珍卿近期能拿到的现钱不到两万块。   肖先生和古先生的捐款,珍卿之所以不接受,不仅仅是因为清高,还是怕给将来留下后患。   她作为后世来的人,很忌讳欠人家人情。   因为你不晓得,别人将来会怎么让你还人情——何况肖、古这种业内人士,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收了捐款难免为人掣肘。   谢董事长和陆三哥,自然不差这一点钱。可是人家凭啥给她花钱呢?   杜教授占便宜是习惯,谢董事长也心甘情愿倒贴。   但珍卿心里明镜儿似的,谢董事长并不是圣母,跟这样的后母相处,她自己必须要有分寸。   她作为已知人事的继女,不能心安理得地占人便宜,人家没有这个义务惯着她——小便宜占了就占了,将来回报一下即可,但大便宜不能随便占。   杜教授正筹划卖古董字画,说会尽快给她筹到两万块。   但杜教授典卖得来的钱,归根到底还是谢董事长的钱。   珍卿若用也觉得膈应。   而珍卿不想辛苦买套房,将来还要听不相干的人说,她究竟还是靠谢董事长买的房——杜太爷听到这种话,肯定会很觉逆耳的。   若真用了杜教授的钱,这种议论就不好辩驳了。   更何况,珍卿不愿与杜教授同住,万一用杜教授的钱买房,他抬着腿说来住就来住,那她住得多糟心啊。   珍卿没头苍蝇似的,前后转悠了一会儿。跟三哥解释说:   “三哥,我不用你们的钱,也不用爸爸的钱,这房子无论租买,只是我与祖父的家,不能是别人的家。   “如今国家动乱不止,勉强买房未必就好。一旦此间烽火再起,买的房拿不走的,倒不如把钱留着,到哪里都能租房。”   陆浩云讶异地看珍卿,她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自然知道,乱世的房产不能长久生利。   所以,他在房价地价低落时,会买进房地等待升值,有的赚就毫不犹豫地出手。   小妹竟因时局而放弃买房,更能摆脱传统的安居思想,而决定租房居住。   陆三哥仰头发笑,笑意莫名怪异,然后他突然跟珍卿说:   “这栋洋房实是我的产业,我想推广华美绸厂的绸缎,正需要一笔经费作活动之用,本想把房子卖出套现的。   “既然你如此喜欢,倒不妨租赁给你。   “若无意外,你想租多久便租多久,我可以不出售房子,既不会毁约,也不会涨价。   “不过,你也要给我行个方便,你预付给我五年租金,供我作推广绸缎的经费,你看如何?”   完全始料不及的珍卿:“!”   她脑子里好多头绪,问出最想问的话:“五年租金多少?”   三哥俊朗的脸庞上,晃着白净细碎的光,他笑起来真是明亮:   “你若慷慨地预付租金,我干脆也好人做到底,月租只算你一百三,五年共计七千八百块,你看怎么样?”   珍卿对这个数字表示震惊:与两个出版机构的合同还在商洽,说要预付她的版税还没到手,她手上就有七千八百块来着。   虽说预付五年房费有点多,但一百三住上这种洋房,到底是她占便宜了。   这时候胖妈走过来。   她扁平的大胖脸上,神情似乎有点凝重,她跟珍卿和陆三哥说,刚遇见前后近邻的佣人,一听他们在看这栋房子,忽然都呆着脸不吭声了。   胖妈死缠烂打问半天,才听说这栋房子里,从前死过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是下楼摔死的,尤其耸人听闻的是,那小女孩儿死的时候,正好穿着红裙子红鞋。   刚才邻家的佣人都说,这房子深更半夜的时候,能听见小女孩儿嘤嘤地哭,他们大白天也不朝这走,更别说晚上了。   胖妈神神叨叨地说,像这种横死的小孩子,煞气重的会变成厉鬼。还说这种厉鬼投不了胎,每隔七天中阴身重复死时惨状,要摆脱痛苦一定会找替身的……   胖妈理论讲得煞有介事,乍一听好像还挺有逻辑的。   陆三哥闲闲地瞅胖妈,不大在意跟珍卿说道:   “胖妈说的我也晓得,不过我并不信这些,小五,你很忌讳吗?”   珍卿摇一摇头,说:“三哥,我也不信的。”   胖妈见这兄妹俩,对神鬼全无敬畏,急得了不得:“三少爷,你跟五小姐要好,可不能由着性子把她害了,鬼神的事,这可不是玩笑的事——”   三哥无所谓地说道:   “也罢,小五,就算你不忌讳,别人也要忌讳的。想必你祖父会在意,要给他老人家住,倒要叫他住得安心。   “不然我减些房租,你做一场大法事,来超度这里的亡灵可好?   “房租减多少合适?减到每月八十,你看如何?”   珍卿看财大气粗的三哥:“!”   胖妈听得愕然之极,指着三哥磕巴地问:“三……三少爷,这是你……你的房子,你怎么找这么个……”   珍卿叫胖妈赶紧打住,陆三哥竟然又退一步:“那我再减二十,月租六十如何?”   珍卿简直说不出来话:还有这样做生意的?分分钟变成跳楼价啦!   胖妈也不惦记厉鬼的事了,凑过去悄声问珍卿,原来月租是多少钱来着。   珍卿说原本是一百三,胖妈替珍卿怦然心动了,在一旁猛撺掇珍卿赶快答应。   她说这种带花园的洋房,正常月租至少两百的,在外头租一间公寓,也不止六十块钱啦。   珍卿感觉三哥在套路她:   他想送她一套好房子住,然而又怕她不愿意接受,才故意编个狗扯羊腿的鬼故事,请了些拙劣的演员来表演给她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4 23:58:05~2021-07-05 22:5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山有水 12瓶;梅花鹿 10瓶;萍萍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笨伯难免的一幕(有新增的内容)   珍卿拒绝了长者的捐款, 还拒绝了亲爹、后妈的钱,她是觉得该矫情的时候,一定不能不清高。但不该矫情的时候, 也一定不能假清高。   即便三哥一直套路她,房子不好找还是很现实的情况。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 是带点榴莲味儿的巧克力糖。   把这颗糖接过来吃掉, 一点实质性的坏处没有。   虽然还是她占三哥的便宜, 但三哥也不是白让她占便宜, 她还是要付房租的啊, 而且要预付五年房租,这在别处也没有先例吧。   不过珍卿摸摸下巴,郑重其事地说:“三哥, 要不,月租你再涨涨?六十太不像话啦,说出去要引人侧目哒。”   胖妈在旁边听得发急, 赶忙悄摸捏珍卿胳膊, 珍卿被她捏得“嘶”了一声。   三哥低头掩唇, 掩饰着要逸出来的笑意,他拉着珍卿朝外头走, 说:   “这房子你要装潢一番, 定下来还要做法事,后续花销不小, 这样, 月租七十如何?”   珍卿“嗯哼”着摇头摆手, 说:“不妥不妥。七十七十, 去死去死;还是九十吧, 长长久久, 寓意也好。三哥觉得如何?”   陆浩云捋了一把头发,看着远处说:“小妹,月租就做八十吧,我做生意的人,图个意头好嘛!”   珍卿斟酌一下,慎重地给三哥建议:“二八二八发发发,要不定个八十八,八十八你就发发发,意头比八十还好,三哥觉得如何?”   三哥一时忍俊不禁,歪头想了一下,没想到合理的应对之词,干脆伸手向珍卿,笑得温文尔雅:“如此,就成交吧!”   珍卿也煞有介事地颔首,双手重重地握三哥的手:“成交!”   成交之后,俩兄妹就欢欢喜喜走了。   胖妈皱着扁平的大胖脸,泄气地拿手掌锤拳头:   “这会不会聊天儿啊,怎么就聊成八十八……唉呀,五小姐、三少爷,六六大顺,万事如意,我看六十六比八十八好啊……”   珍卿他们坐车回谢公馆。   她正在算月租八十八,预付五年该是多少房租。   她翻眼瞪天用心掐算,算一会儿把自个儿算糊了。她掰扯着手指小声嘀咕,“八十八乘以六十,四百八加上四千百……”   珍卿吭哧半天还不确定,三哥在边上笑得不行,收敛好笑意好心告诉她:   “是五千二百八十。”   珍卿点头如拨浪鼓,嘴里说着:“对对对,对对对。”   三哥摩挲着她脑袋,逗着她玩:“这这样怎么得的头名?”   珍卿哼唧了两声,理由很充分地说:“我这会儿又累又饿,反应钝一点也属寻常,等我吃饱喝足就好了。”   三哥哈哈乐了两声。后面,珍卿又跟三哥商量合同,草完合同马上去银行取钱。三哥说今天歇息一下,这些事明天再办。   预付完五千多房租,剩下的两千多块钱,装修和置物省着点花也足够了。   算清了这些个小账,珍卿想想刚才的事,三哥套路她的证据真不少。   他们看楚州路的房子时,已经是上午快十一点钟。   胖妈遇见的邻家佣人,怎么还能在外面闲逛,跟胖妈一个陌生人扯闲篇呢?”   再回想一下,三哥早上要把胖妈带上,说是为了近身照顾她。   现在想来,这个安排多奇怪啊。——前几天分明没带胖妈,她也没啥需要照顾的。   如此看来,胖妈也是重要的道具啊。   三哥想套路她住好房子,设计得这么漏洞百出,当天套路当天就发现。他连一成智商也没用上,好像成心想叫她看明白。   人家围墙外的蔷薇花架,泼泼洒洒地开满院墙,一朵朵清妍的粉红花儿,依托在柔韧的绿枝叶间。   这景象,美得想叫人轻声歌唱。   那么lovely的花园洋房,想想住在里面的情景,哎呀,今天的心情也是蔷薇色的。   那怎么能多回报三哥呢?   珍卿绞尽脑汁地想,想啊想啊,到谢公馆下车时,珍卿忽然轻呼一声:“我想到了。”   陆三哥牵着她下车,微微侧目看她:“想到什么?”   珍卿也侧过脸睇着三哥,带着一点狡黠的笑影,摸着辫梢说:   “说不定是个生日惊喜,说不定什么也不是,反正先不告诉你。”   陆三哥的心弦,似被一支轻羽拨动了,心脏噗通噗通跳了两下。   从小五的身上,他受到一点启示:女孩子青春期的变化,看似无声无息的平淡,有时候不经心地一看,却猛觉有惊心动魄的变化。   小五原本生得不坏,但她从前的肤色五官,都像蒙着一层灰纱似的,让人忽视了她的相貌。   可是从今年开始,蒙住她的那层灰色的薄纱,渐渐地被一双奇妙的手剥去了。   她青春美丽的颜色,渐渐地显现出来了。   白肤、黑发、红唇,狡瞳、娟眉、笑靥,渐渐有一种鲜明的丽色,悄然地绽放出来,让看见她的人不能再忽视她。   她刚才不自知的一笑,无意间也证明,她从一个小女孩儿,渐渐地长成青年女郎了。   三哥移开向下看的眼,孩子气地皱眉看天:“我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呢。”   珍卿在地上蹦跶一下,和三哥一起看向蓝天,说:“那有什么,四姐还提前一年要礼物呢。”   珍卿回到房间里,先给杜太爷写信。   她讲她写文章画画,目下挣了一笔钱,现在接他来海宁同住,足够租房和日常开销了。   珍卿信里跟杜太爷暗示,她赚了有两三千块钱,没有说已挣到七八千块,后续还能收到更多钱。   她在信里嘱咐杜太爷,从现在就要开始筹划,之后他来海宁居住,老家的田地店铺、房舍工人等,都应该怎么做出安排。   还告诉杜太爷若来海宁,至少要带两三个乡人,免得语言习俗相异,以后种种不能适应。   珍卿咬了咬笔管,又在信中交代一事。   她说觉得袁妈和老铜钮,行事最为稳妥可靠,他们在外做事见闻也广,对于到外省居住,当比其他人更能适应。   珍卿在结尾交代,等杜太爷一切安排得差不多,赶紧打电报到海宁来,也许他们需要向东坐海船来,这行程要跟后妈家的人商量一下。   给杜太爷写完信后,她还给族长向渊哥那里,还有杨家姑奶奶那里,都讲了欲接祖父来宁之事——不过,不像对杜太爷讲得那么细致,大致先说了一下意向。   珍卿共寄了七八封快信,说是三四天就能到达禹州,到睢县还要稍微晚一些。   也不用太急迫叫杜太爷来,就算租下了这个房子,后续还是要装修整治一番,而且那么大的楼房花园,至少需要四五个佣人的。   杜太爷不定带几人来,珍卿打算先等他回信,晚一点再开始找佣人的。   给睢县亲友的信都寄走,这天晚上的功夫,珍卿就挖空心思做了个计划书——是帮三哥推销中新绸厂的绸缎的。   推销布料之类的东西,通常是做成衣物用品,展示给潜在的客户来看,后世有不少方法可以借鉴。   绞尽脑汁搞了一晚上,还真是弄出了一点名堂,后面寻功夫再修改一下,这个计划书给了三哥,他也可以集思广义一下嘛。   第二天上午,珍卿和三哥就走合同,然后去银行取钱预付房租。   珍卿给三哥交了钱,三哥把钥匙交给她。珍卿了了一件心事,轻轻松松回到谢公馆。   没想到,□□姐终于出事了:她随心所欲活了二十年,正在遭遇廿年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   这还得从□□姐的爱情说起。   海宁有个很出名的桂梧庵,这桂梧庵建立的源头,就与缠绵悱恻的爱情仙话有关,以后也脱不了拿爱情做噱头。   他们最近出了一种梧桐锁,据说以虔诚之心求到梧桐锁,由一对男女一起锁上它,两人就能恩爱好合,永不变心了。   □□姐的男朋友胡先生,在电力公司任职事务很忙,说要晚点才能去梧桐庵找她。   □□姐想请别人陪她先去,别人懒得陪她去搞封建迷信活动,她就拉上明珠表姐陪她去。   明珠表姐最近在守父孝,还要照顾身心有病的母亲,整天闷在家里也悒悒怏怏。   她也是青春渐大守空闺,钱姑妈也催促她到庵里,求求神仙保她觅一良缘。   这表姐妹俩坐着车,一道到了华界的桂梧庵。   本来求锁活动非常顺利,但她们等的胡先生却一直不来。   □□姐使气出了梧桐庵,说想在河边跟明珠姐散步聊天。   后来她们在僻巷遭遇逃兵——吴大帅处决了吴大癞子,吴大癞子的兵也受清算,其中有一些逃跑四散,这些散兵游勇最近开始妨害治安。   华界警察厅已大力整治,说是效果很是显著,华界治安已然大好,没想到竟还没有整治干净。   陷在海宁的吴氏逃兵,那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奸杀无辜妇女的案子做起来也随意。   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与这帮亡命徒狭路相逢,当时就把二人捂着嘴往暗巷子拖。   跟着□□姐的王嫂真忠心,当时拿砖头砸伤了一名恶徒。   明珠表姐也是个机敏果决的人,拿簪子伤了另外两个恶徒,然后拉着四姐一齐向外逃。   结果明珠表姐落后一步,被两个恶徒从后面扯住了。   明珠表姐表现得很悲壮,被人扯住还叫□□姐快逃,逃出去一定叫人来救她。   忠心的王嫂赶紧扯着□□姐跑。   吓得屁滚尿流的钱家老妈子,早撇下小姐们逃之夭夭了。   □□姐和王嫂慌不择路,耽搁好久才找到地方打电话。   她们先打电话到谢公馆,家里又再联系华界的警察。   华界警察大队人马出动,最终找到了明珠表姐,但是明珠姐现在究竟如何,大家都是讳莫如深的。   本在别馆养病的钱姑妈,拖着病体冲入谢公馆来说话。   她说她女儿是为救□□姐,才被人糟蹋得不成人形,必须由四姐的亲哥浩云娶了明珠,这才对得起她女儿的牺牲。   谢董事长死活不同意,吴二姐也说岂有此理,吴大哥阴着脸不说话。   谢董事长本欲叫三哥避开,陆三哥冷笑了一声,翘着二郎腿镇定地听钱姑妈喷,珍卿也留下来坐观进展。   谢董事长他们并没赶她。   等过了中午饭之后,医院传来个很惊爆的消息,明珠表姐拿床单结成绳索,在医院的病室里投缳自杀,就差一口气就真死了,幸亏来给她打针的护士发现了。   钱姑妈由此更加寻死觅活,不少记者听说了这件事,还堵在谢公馆外面说要采访当事人。   一直阴着脸的吴大哥,语重心长地开口了,说:   “浩云,现在两条人命横在你面前,你不能太自私了,如果你不来担这责任,明珠表妹还有钱姑妈,恐怕都是不能活了。”   谢董事长怒喝一声:“你给我住口!”   吴二姐跳上来抢白:“大哥,你说的还是人话吗?!浩云替家里担的事还少吗?你有没有把他当弟弟?!”   吴大哥看向失魂落魄的□□姐,振振有辞地说:“惜音不是她疼大的吗?惜音受了这么大人情,难道叫她一辈子良心不安吗?”   三哥很淡漠地说:“大哥今日说出此言,我便不当大哥是大哥了!请大家往后自己珍重!”   吴大哥愕然地闭上嘴,脸色登时难看之极。他这个弟弟会做表面功夫,但从不轻易跟人撕破脸,更不轻易跟人放话儿——但他今天放了狠话儿,就等于是撕破了脸。   陆惜音哭着还想哀求三哥,但是被她母亲谢董事长,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谢董事长青着脸,眼神阴冷地看她:“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和你断绝关系,以后由你自生自灭。”   □□姐被打懵了,她惊恐地看着她母亲,不敢再说一句话。   谢董事长直接发话,她的家规早有言在先,谁造的孽谁来补赎……   她当场跟大家宣布,把给□□姐准备的嫁妆,全都赔送给钱家的明珠。□□姐以后想嫁人,只有她父亲给她出的嫁妆了……   谢董事长向钱姑妈保证,会给钱明珠择一良婿,送她风光大嫁;若是实在不能,她也会送钱送房,让明珠表姐安然终老。   事情接着就峰回路转,与□□姐恋爱许久,已经要谈婚论嫁的胡先生,忽然向明珠姐求亲。   胡先生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回想他的学历家世,再看他的相貌谈吐,做谢公馆的女婿并无参差。   他一来到谢公馆的前厅,就噗通跪在谢董事长面前。   他说是因为他临时开会,才错过与四小姐定的期约,以致她们百无聊赖之下,走到河边危险的境地,遇到这场不该遭遇的恶运。   而钱明珠小姐舍己为人,救下了她的未婚妻……   他一时的粗心失约,毁了一个女孩子的终身,他必须替四小姐补赎过失,也要挽救一个如花女子的性命。   他要担负起明珠姐的后半生——如此,只能对不起□□姐了。   胡先生说到后来,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寻死觅活的钱姑妈,却顿时原地满血复活了。拉不到姓陆的女婿,却有个姓胡的女婿送上门。   这对□□姐来说,却无异于是天崩地裂。   她看着痛心疾首的胡先生,几欲跟钱姑妈抱头痛哭的胡先生,她觉得她不认得这个人。   是怎么样神经错乱的人,才能想出这种离谱主意?   □□姐再看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像是阴司地狱的阎王和判官,而她像一缕茫然的幽魂,只能等待他们的裁决……   她妈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说要把她的嫁妆,都送给救了她的钱明珠,她必定是言出必践的。   思维凝固一阵的□□姐,忽然冲到胡先生面前,一声声质问他是不是疯了,捶打着问他为何这样对她。   原说是托着病体的钱姑妈,表情阴狞地推开□□姐,□□姐重重地跌出两步远,她仓皇的神情像是定格。   然后她抬起左手来看,发现她的手掌被割出血,这是钱姑妈砸烂的碎瓷片割破的……   她的母亲和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去扶起她,她的未婚夫胡先生,优柔的面上露出不忍之色,还是狠心地别开头,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钱姑妈逮着一个女婿接盘,并没有一力纠缠陆三哥,没一会儿,就扽着她的准女婿出了谢公馆。   □□姐凄厉地跟人叫喊,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帮我?”   没有一个人再理会她,过了许久,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人,整个世界都安静极了。   □□姐泪落无声,原来这种感觉,才是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珍卿对□□姐同情有限,大家对她失望透顶,她最大的错误,并不是没有及时救回钱明珠。   而是她自始至终,都把家人的话当作耳旁风,谢董事长甚至让钱家母女住出去,□□姐还悄摸跟钱明珠搅和在一起。   钱家母女的一系列表现,珍卿都看出事有蹊跷,更别说后妈和三哥他们了。   □□姐愚钝得几乎无可救药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5 22:57:11~2021-07-06 23: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りさん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359496、阿玖、朝茗 10瓶;游山有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谢公馆遭遇阴谋   钱明珠的事暗暗发酵, 无孔不入的小报神通太大。   他们许多人涌入事发地点,采访当地的的居民、行人,包括乞丐在内的一切可能目击者。   他们获得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熟稔地运用演绎渲染技巧,把事前事后两位小姐的寻常言行, 描述得充满了戏剧张力, 一些稀疏平常的细节, 都似乎透露着奇妙的宿命感。   小报连篇累牍地报道两天, 原本还按捺着的各大报刊, 也忍不住跟风报道起来。   不到三天的功夫,谢公馆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而小报对此事件的追踪报道,显然是带着明显的偏向性。   钱明珠成了勇毅贞烈的女英雄, 她舍身救下的富家千金陆惜音,成了卑劣自私、恩将仇报的恶女。   很多市民慕名去探望钱明珠,据说鲜花堆满了她们的客厅, 还有人给她捐助医药费, 还有她今后的生活费。   而这位高风亮节的女英雄, 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捐款。   那些留下姓名的捐助人,女英雄叫把人家捐的钱, 全都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没留下姓名的捐助人留下的钱, 女英雄又捐给了更弱势的人。   据胖妈听金妈说的,已是钱家准女婿的胡先生, 最近天天守着身残志坚的钱明珠。   哦不, 钱明珠其实也没有残废, 她到底被□□成了啥样子, 就凭着钱姑妈一张嘴说得吓人。   她入进了医院就闹自杀, 在医护人员的劝慰下, 终于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但她立刻要求回家休养。   她回家后任何人想探望她,她是一概闭而不见的,只叫佣人和她妈客气地转达谢意。   谢董事长和三哥他们,整天进进出出地忙碌,说在给钱明珠准备一个盛大婚礼。   但珍卿怀疑他们另有事务,毕竟仅仅筹办一个婚礼,未必能叫他们忙得不能开交。   为了钱明珠的名声计较,谢董事长本想悄悄办婚事,结果小报上又爆出耸人听闻的消息,为了谢公馆的名声计较,又只好大张旗鼓地给钱办婚事,就是办给广大吃瓜群众看的。   小报上又爆出新消息,钱明珠的未婚夫胡先生,深明大义,对不幸的钱小姐不离不弃。而那个跋扈刁钻的陆惜音,竟然要撬人家的未婚夫,如此寡廉鲜耻着实令人发指。   谢公馆被些激进人士围住,那帮人摇着小旗、喊着口号,向百年一遇的恶女陆/惜音示威,要求她亲自到钱家给钱明珠道歉……   □□姐继失去嫁妆,失去未婚夫后,又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情场、钱场的失意都靠后,□□姐的世界观都崩塌了。   她的状态处在恶性循环中,她总要看有关她的各种报道,看完就缩在床脚哭个不停,寝食不安地苦捱着暑假时光。   □□姐一开始只是不出门,后来有同学打电话来骂她,她之后更连房间也不出,任何人打给她的电话都不接。   谢董事长疾言厉色地嚷,叫她动一动她的猪脑子,她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究竟是因为什么。   珍卿忙完了租房的事,这三天都没出门,一直在写《逃》的剧本。   她把小说改成了四幕剧,一些场景转换的剧情,直接用丰富的对话给它涵括承接过去了。   其间一遍遍地斟酌修改。到第三天下午,她觉得改无可改了,翌日一早出门给施先生送剧本。   培英女中有暑期班,施先生还在学校兼课。   他看了剧本还算满意,说难得珍卿没写过剧本,没想到改得简洁而完整,寓含的深意还都保留着。   施先生让人准备了水果,珍卿吃着水果,听施先生告知奖学金的审查结束。不出所料,她没有通过奖学金的资格审查。   珍卿也有心理准备,倒没有多在意这个事,师生俩随意聊了一阵,她就告辞出了培英女中。   她往北去了麦特林路,荀学姐说找她有点事。   到了《新女性报》报社,荀学姐开门见山地说,叫她帮忙写《新女性报》的开刊词。   荀学姐本要自己做开刊词,但是做来改去,觉得没有振聋发聩、涤荡人心的效果。   珍卿纳闷地问:“不说要把内容做通俗些嘛,怎么又要振聋发聩、涤荡人心?”   荀学姐握着珍卿的手,颇是豪气地说:“通俗内容只是手段,我的目的还是要‘唤醒’,开刊词不想言之无物……”   珍卿应下开刊词的事,荀学姐把她拉到后院,左顾右看了一番,小声地询问她:   “你家的事,要不要我帮忙?我们家在出版界,还是小有人脉的!控制舆论还能出一点力……”   珍卿想起谢董事长交代,现在万事以隐忍为上,谁都不许做任何小动作,珍卿摇摇头说:   “长辈不叫我们掺和。”   荀学姐费解地看珍卿:“那位见义勇为的钱小姐,跟你家究竟什么渊源?”   荀学姐是稳重深密的人,关于家里的糟心事,珍卿倒不介意跟她吐槽一下。   她从钱姑妈家被吃绝户,谢董事长帮助他们说起,又讲他们对钱家怎么照应周到,而钱家母女看上陆三哥,婚事最后没有落成,后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又给钱家母女赁房雇人,还是谢公馆包办一切开销……   荀学姐狐疑地问:“那你三哥跟她,真没什么吗?”   珍卿噘嘴瞪荀学姐:   “我三哥你也见过,想必也耳闻过,他的绯闻有几件坐实?   “你信不过我三哥,还信不过我吗?我就要说我三哥是个君子,随你信不信吧。”   最近小报里还有少数的声音,非说陆三哥看上钱明珠,有酱酿见不得人的事情,提起来都让人一股恶气。   荀学姐愣怔一下,连忙哄着珍卿说:   “陆三少‘及时雨’的名头,我自然是如雷贯耳。   “我也听长辈们说过,你三哥不但是本事人,还是个急公好义的慈善家,不过我都是听人说的。   “既是你也这样说了,我自然没有不信的。好啦,我别生我的气啦……”   荀学姐给珍卿续水,又问珍卿:   “你姐的传言也耸人听闻,说她抢救命恩人的未婚夫,故意把钱小姐留与歹人糟蹋……”   珍卿唉声叹气地说:   “此事我必须为家姐澄清,钱小姐那未婚夫胡先生,本是我四姐的恋人。   “胡先生的兄长,是我们家的生意伙伴,他们是两方兄长无意间撮合的。   “胡先生之前在蜀州做事,我四姐跟他鱼雁往来,快有一年功夫。这中间哪有钱表姐什么事?   “胡先生来海宁不逾月,跟钱表姐碰巧住在同巷,那巷子离谢公馆近便,也是为与家姐见面方便,并非冲着钱表姐去的。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胡先生也莫名其妙,他说钱表姐舍身救家姐,如此终身就算毁了……抢着要对钱表姐负责任,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荀学姐表情渐渐凝重,珍卿赶紧晃荀学姐,说:   “唉呀,好学姐,我替家姐澄清一二,但你万不要跟人乱说,更不要为我轻举妄动,在报刊上为我们家说话。   “……我们家为报钱表姐的恩,新郎也让给了钱表姐,嫁妆和房子也给她包办,生恐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现在可不能节外生枝,现在一切事都努力避嫌……”   荀学姐狐疑地问:“不觉得事有蹊跷吗?我看胡先生的行事,就比荒诞剧还荒诞,若说没有隐情我便不信。”   珍卿蔫儿头耷脑地说:   “谁还是傻子不成,但舆论现在对我们家不利,钱家母女又会寻死觅活,我们一家都在焦点位置,哪还敢轻举妄动呢?   “我母亲也如此交代,所以,只好束手隐忍罢了……”   荀学姐唏嘘地附和两句,珍卿又交代她不要泄露她的话。   珍卿回到谢公馆的时候,还有些学生在馆外示威,正在被警员往外驱赶,有人看珍卿要进谢公馆,还问她是不是陆惜音……   金妈告诉珍卿,她走后一位慕先生打电话,叫她今天或明天,带她画的《天路》去找她。   珍卿表示知道了,下午给《新女性报》写开刊词,打算明天带画去拜见慕先生。   第二天到中古文艺书馆,慕先生一对一督她改画。   他不但在一旁输出经验和理论,有时候看珍卿画得不好,还叫珍卿闪到一边,他亲自上手改珍卿的《天路》。   改到中午不叫她出去吃饭,叫听差的买点烧饼红薯,叫她跟他一块就着开水,随便把午餐糊弄过去。   吃完饭也不叫休息,又鞭策珍卿继续改她的画。   慕先生站在她背后念叨:“你看你这里少了一个tone。画画不等于日常吃饭,日子窘迫时饭倒可随便吃吃,但你使用颜料一定不能露‘穷相’,每个地方的颜料都务必要给够……你色感不足的问题确实改了,但是改得还不够充足。你现在一定要听老师的,动起笔来大胆一些……”   珍卿依言再大胆一些,慕先生就欣然地夸赞:“这就对了,你现在再看效果,是不是醒目提神很多?……”   一直改到下午五点钟,慕先生觉得改得可以了,一改严恪肃穆的教师面孔,变成儒雅和善的神态,跟珍卿商量:   “你这画名取得怪,我看也不大切题,你要不要改一改呢?”   珍卿恭顺地请他指点,慕先生沉吟一番,拿起毛笔写了四字——“寂寂兴亡”。   珍卿觉得主题明确不少,确实比她随兴起的“天路”好。   她觉得叫什么名都行,她现在特想离开慕先生。   中午就开水吃的烧饼、红薯,感觉现在还在肚里翻腾呢!真是的,慕先生明明挣不少钱,怎么这么会装穷叫穷,也不说给她吃顿好饭。   珍卿正在心里吐槽,忽听慕先生问她:“你家里目下还好吗?”   珍卿感觉她的师长朋友,对她的关心比较多,她心里还是很熨帖的。但照例不好在外头瞎说,就简略回答了一句:   “并没有多大的不好。”   慕先生重重拍珍卿一下,珍卿被拍得一个趔趄,惊讶道:“先生,你手劲咋这么大呢?”   慕先生眼见身体大愈了,这么大的手劲差点把她拍翻喽!   慕先生肃然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说:“我从小常干体力活,难免手劲儿大些。”   慕先生没空送珍卿出来,他还有别的学生要指导呢。   珍卿出了中古文艺书馆。见黄大光挨在路边看热闹。   还有不少路人和清洁工,也都站路边神往地看着。还有记者抱着相机咔咔地拍照。   珍卿也站住看那街中景象,就见那一个个好壮劳力,拉着装得沉重的榻车,一辆辆慢悠悠地走过去。   前车榻车装着红木家具,还有气派的云母石雕花器具,后面就是许多精致的红箱宝盒……   那穿着黄马甲的清洁工,眼里是生动的艳羡光芒,他那凝固住的神往表情,让珍卿忍不住拿出速写本,画了他的一个脸部特写……   珍卿新鲜过后问黄大光:“谁家在搬嫁妆呢?”   黄大光神情有点古怪,嗫嚅一下跟珍卿说:“五小姐,咱们回家吧。”   珍卿收起速写本,忽听有个胖绅士说:   “要说这谢公馆的女当家,也真是用足了诚意诚心,她闺女害了救命恩人,她就送房子贴嫁妆,叫恩人风风光光地出嫁……”   有人撇着嘴不以为然:“都说为富不仁,无商不奸,你怎么不说她家的小姐还要抢人家汉子,这谢公馆的千金太刁毒……”   路人在那闹哄哄地议论,说好说歹的都有,但颠倒是非的车轱辘话,听起来尤其刺耳扎心……   黄大光见珍卿面色不虞,躬着身小心地催促:“五小姐,咱们回去吧……”   珍卿回到谢公馆的时候,天边橘色的云霞漫天。   又暖又脏的橘黄色,看在眼里竟让人感到忧郁。这可真是感时花溅泪了。   钱明珠和钱姑妈这两人,真的是太贱太贱了。珍卿对这个家有了归属感,而现在啥也不能做,她简直快要怄死了。   要不是看后妈和三哥,都是“我有后招”的笃定模样,珍卿非要想点阴招,揭开钱莲花婊的真面目。   珍卿未免心里烦躁,晚饭前改好《新女性报》开刊词,打个电话晓得荀学姐在麦特林路,叫黄大光把稿子给她送过去。   麦特林路 《新女性报》馆舍   黄大光恭敬地把稿子递上,询问荀小姐有没有要交代五小姐的。   荀淑卿看了珍卿写的开刊词,立刻眉开眼笑、拍掌叫好,然后把稿子递给另一个女青年看。   荀淑卿起身整理衣襟,就叫黄大光转告珍卿,说稿子她特别满意,说谢谢他家五小姐。   现在看稿子的苏见贤,猛拍着桌子爽朗地笑:“就冲杜珍卿这份犀利豪爽,我这一回就舍命助大才,好好帮她家一把吧。”   荀学姐深黑的眼眸里,闪过一点犹疑。但旋即翻一下她的包包,拿出一大叠钱给苏见贤,说:   “珍卿听说你们女师的人,在华界办儿童扫盲学校,给了我一百块钱,托我转交给你。好嘛,你今天自己送上门,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苏见贤脸上有一点触动,接过钱装在包里装妥,笑容爽朗地跟荀握手,说:   “我早听说,他们谢公馆的人,一个个都是散财童子,没想到小姑娘也挺有钱……”   荀淑卿笑着接她的话:   “那要看用在什么地方,这丫头脾气也够古怪的,她就从来不给叫花子丢钱……   “见贤,我们参与的运/动示威多,最怕跟警察、巡捕打交道,主动揽事还是要谨慎一点,我们再来计议计议吧,务必要万无一失才好……”   苏见贤站起来跨了几步,掐腰睨视着荀淑卿:   “其实,钱、陆二小姐遇险的事,白梅看见后就告诉了我。我一见与你小师妹有关,立刻留了一个心眼儿,找我表弟跟上那几人……   “但我也怕沾惹警察权贵,这四五天,我叫白梅也别做声。   “但是你在租界不晓得,应天政府派来的新市长,还有警备司令部的军官们,对华界的治安多重视。   “他们花了好大功夫,让华界治安好转许多。没想到逃兵袭击人的事一出,应天上面就派特派员来视察。这件事在华界倒是压下来,但在租界里头闹得这么大……   “华界的那么多军政要员,一个个尽被特派员申斥,搞不好一个个都要贬官下野。   “华界的那帮子人,正巴不得有人去作证,说钱小姐的遇袭,是她自导自演的把戏呢!”   黄大光回到谢公馆,跟珍卿说了送稿的事。   她不知苏大姐和荀学姐,有那么一场对话。   她只知道从第二天起,关于那件事的舆论,就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首先,《宁报》爆出某位医生的采访——她被证明是仙蕙妇幼医院的医生。   她说钱小姐送至他们医院,是她给钱小姐做的妇科检查。   钱小姐虽然遇歹人欺凌,但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侵犯,只是受了一些体表外伤,这绝对是不幸中的万幸……   《宁报》爆出的大好消息,一时间引起大众哗然,很多人由衷为钱小姐高兴,原来人家还是完璧之身,他未婚夫也不是绿王八。   但有些人就嗅到怪味儿了。   大众所以强烈谴责陆惜音,是因为她拖延救人时机,导致警察四十分钟才到达。   那钱小姐还是完璧之身,她一个柔弱女子,是怎么从四个歹人手下挺过来的呢……   这些质疑论调一发出,钱姑妈代女儿接受采访,大骂别有用心者血口喷人。她说她女儿小时候学过武,而且从小性子刚硬,哪会轻易向淫贼就范,她女儿的完璧之身,是她拼死抵抗的结果……   好吧,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大部分报刊并不死揪着不放……   随着钱明珠婚期即将到来,这件事发酵得更加奇怪。   有知情的邮差给报纸爆料,说钱小姐的未婚夫胡梓先生,早一年就老给陆惜音小姐寄信,而钱小姐一直住在他负责的区域。   他从未见胡先生给钱小姐写信,胡先生忽然成钱小姐未婚夫,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   华界警方在此事上也有新进展。   华界警方一开始就悬出赏格,有提供袭击钱、陆二小姐的罪犯的情报者,一人能领五块钱的赏格,后来赏格更提升到十五块。   络绎来了很多糊弄事的人,警察厅没有可靠的线索,大海捞针根本找不到罪犯的下落。   谁曾想事发七天之后,两个女学生突然来报案。   说七天前路过案发现场附近,碰巧看到穿着破烂兵服的四个人,急匆匆地从案发地方向跑出来。   只是之前不大敢确定,并听说歹徒还在逍遥法外,一直没敢来警察厅提供线索。   直到他们看到军方人员介入,心里稍微安定一些,而且还有赏格可拿,她们才跑来说出看到的情形。   根据两个女学生的陈述,警察厅配合警备司令部,很快找到四个歹徒的去向。   又过了有三天功夫,钱明珠的婆家人也赶来,她姐姐钱明月也赶来后,隆重而盛大的婚礼,将在亲友们的见证下举行,大家忽然发现,新娘和新娘的母亲都不见了。   据不明所以的胡先生说,钱明珠在婚礼的前夜,忽然跟她凄凄惶惶地痛哭,说她一直非常犹豫,觉得抢了好朋友的丈夫,余生恐怕都要在愧悔中度过,因此很怕即将到来的婚礼……   然后,宾客们都在教堂中翘首期盼,新郎却能接来美丽的新娘,新娘母女带着包袱细软悄悄离开,连她的亲姐姐也没有告诉。   这其中有很多细节,珍卿都无从知道,但是后来回到谢公馆,明月表姐挺着大肚子,跪在谢董事长面前哭求:   “我娘和小妹贪墨的钱,都由我来替她们偿还,我还到临死的那一天,若还不完就叫我儿女还……舅妈,从今往后,我当她们死在外头,请舅妈和表弟、表妹,也权当他们死了吧……”   珍卿这时候才晓得,原来钱明珠母女俩人,一见眼下情势不好,华界的警察将找上门,立刻变卖她们两个住处的一切物品,包话谢董事长给她的嫁妆,还有送她的那一套婚房。   有些东西没有收齐全卖款,这母女俩人就仓促逃走了。   谢董事长没答应钱明月所求,她说谁欠下的债就当由谁来还,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她们。   而后续的真相爆出来,更是颠覆海宁群众的认知。   原来这一切都系钱小姐导演,并且她还是绝对的主演。   那钱小姐让他雇的听差,找了四个沦为乞丐的脚夫,叫他们扮成吴大癞子麾下的逃兵,在桂梧庵外头等了三天,才见到照片中的两个女孩儿……   王嫂拉着□□姐逃走后,在那四个演员的帮助下,钱小姐给自己弄了一身伤痕。   而她那一开始就逃走的老妈子,实际上早跟钱明珠合计好。   那四个“逃兵”戏演完戏之后,每个人给他们二十块钱,再给他们准备一口袋干烧饼做干粮,就让他们赶紧从海宁逃走。   四个扮逃兵的脚夫乞丐,也不晓得怎么被摆布了一番,反正其中三个离开海宁没多久就死了,剩下的一个活口归了案,叫钱明珠所有的计划功亏一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6 23:59:42~2021-07-07 23:5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りさ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少爷 49瓶;笑里低语 30瓶;天堂鸟之2009 2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新女性报》开刊词   珍卿睡完了午觉, 娇娇和仲礼跑过来,要和她下五子棋玩——这是她暑假才教他们的,俩人最近玩得特别入迷。   他们三个轮流上场玩, 每回都是输家下场。每人能轮流坐一会儿庄——这就显出娇娇智商高了,她今年才刚刚八岁呢。   五子棋比赛节奏很快, 年龄参差不齐的三人, 溜溜玩了快两小时, 还没有觉得无趣。   胖妈给他们送水果来, 他们正吃着西瓜、葡萄。天上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翻墨似的黑云滚滚而来。   吴娇娇惊奇喊一声:“天黑了。”   他们观看着暴风雨的前奏,胖妈又进来了,她给珍卿送来一封信, 是荀学姐送来的开刊样报。   《新女性报》正在疯狂赶印之中,她们计划明天做发行日,也不晓得明天天气好不好。   珍卿看看这个报纸, 觉得质胜于形, 虽然纸张不大亮眼, 质量还是很不错的。   吴娇娇拿着报纸念出来。   珍卿指着开刊词叫她念,吴娇娇的小嫩嗓子, 就嗑嗑巴巴地念起来:   “我们创……创造这个……”   吴娇娇依到珍卿身上, 指着一个字问:“小姑,这个字念什么?”   珍卿揽着吴娇娇, 凑近看那字说:“念‘刊’, 两个合在一起念‘刊物’……”   吴娇娇重复念了两遍, 正要接着读报纸, 忽然眼前光线一黑, 外面有人惊叫着说“停电了”。   这么隐晦的天气里, 灯一暗就像进入黑夜一样。   视线里一阵闪烁的电光,把屋里映衬得阵明阵暗,紧接着,外头一阵嗡嗡的闷雷声。   娇娇赶紧抱着珍卿,头埋在她胸口说害怕。   急骤的夏雨说来就来,带着土腥气的雨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转眼就把窗前书桌漂湿了,窗帘也被急风吹得乱拂动。   胖妈赶紧把窗子都关上,跟三个孩子絮叨:“打雷别站窗户边上,去去去,到里面儿坐着玩儿。”   娇娇嚷着屋里太黑,珍卿说去楼下客厅,楼下还有一圈外廊挡着,可以把前门开着照亮。   珍卿拉着娇娇出去,落在后面的仲礼,把小姑放起来的报纸拿上,下雨停电没有什么事,他打算到楼下去看报纸——暑假先生布置了读报任务。   珍卿和娇娇在走廊上,看见三楼飘下来一个人——她穿着白地挑红纱的睡裙,赤着脚急速往下跑,里还抱着一只红盒子。   这个飘下来的人只给她们,留下一个裙角翻飞的残影——珍卿觉得构图很漂亮,要是画下来一定很好。   陆三哥的房门打开,问珍卿他们上哪儿去,娇娇说下面客厅亮,他们到客厅里待着去。   三哥瞅了珍卿两眼,捋着头发跟娇娇说:“叔叔房里开着窗,没有走廊遮挡,比客厅里还亮,到叔叔房里玩一会儿,等电修好了再到下面玩……”   仲礼和娇娇没啥机会,到叔叔房里玩儿,都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兴滋滋地跑了进去。   三哥却莫名站到窗边,神情寡淡地看着不远处。他想点一根烟吸吸,回头瞅瞅娇娇和仲礼,又把那支烟放进烟盒里。   三哥上午还不在家,大约是后晌才回来的。这一会儿洗完了澡,穿着一件薄棉浴袍,头发也是散乱的倜傥。   吴娇娇背着小手,兴致勃勃地在叔叔房里观光。   她观光完了,见二哥摆起架势要读报,她就非常贴心地坐过去,打算做一个热心听众。   仲礼冲二叔、小姑嚷一声,说他要开始读报了,叫他们认真一点听,听完要给点家长意见的。   三哥和珍卿笑着答应,元礼就正襟危坐的,就着天光开始念报纸:   “我们创造这个刊物,一定要开宗明义地,问明白几个问题:   “女性是什么?女性对社会是什么?女性对家庭是什么?女性对历史是什么?女性对未来是什么?女性对自己又是什么?   “因为女性有子宫和□□——”   这时仲礼中断朗读,提问:“小姑,什么是子宫和□□?”   珍卿也站在窗边看外面,心不在焉地回答仲礼:   “子宫,就是你没有出生前,在你妈肚子里待的地方;□□就是你吃奶的地方。”   陆三哥下意识回头看,见娇娇疑惑地看小姑胸口,不由无声地哂笑了一下。   十一岁的仲礼似解未解地点头,然后继续念《新女性报》的开刊词:   “……那么,女性就必须是妻子和母亲。   “若一个适龄的女子,既非别人的妻子,也非别人的母亲,那她似乎就该受别人的冷眼,甚至是受无端的侮辱践踏。   “在这样冷漠的规则下,出家的女性就像隐形人,别人似乎是看不见她的。   “而寡妇和娼妓,又似乎是隐晦可厌的符号,人们一看见就觉得不洁……”   在谢公馆大门厅的地方,几个男女在模糊地移动着。   秦管家、封管家,还有车夫阿洋、女佣王嫂,正拉扯着两个年轻男女,正要往主楼的方向过来。   雨势大得似银河倾斜,硕大的雨点像银亮的冰雹,砸得雨地里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披头散发的□□姐,顾不得被淋成落汤鸡。   她拿着手里的红木盒子,狠狠砸向那个男客人。但那男客人捡起盒子,抱在怀里跟走上来。   他们几个人走过凉亭了,透过海涛似的雨注声,似听见□□姐声嘶力竭地喊: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你我此生再不必见……你给我滚……”   被雨淋得透心凉的男客人,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迫切地向她辩白:   “音儿,我们被她骗得好惨,好惨……音儿,我知道我伤你至深,但这决不是我的本意……   “我在她身边的每一刻,无不在想你的苦境,我是恨不得去死的,可是我想着娶了她,就是赎了你我的罪,报了她的恩情。   “哪怕我娶了她再自裁,她做了我家的寡妇,由我的家人照顾她的余生也好……   “你遭到莫大的痛苦,痛苦到死去活来的心境,我全然感同身受,我每回想到你的痛苦,身心如受凌迟一般……”   □□姐狠狠甩开他,尖声嘶吼:“那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出现在我面前!……”   她把红木盒夺过来狠砸向他,把那胡先生头都砸破,秦管家赶紧把盒子夺下来。   □□姐晃荡着站在雨里,赤着的脚踩着泥水,仰头放肆地悲笑着:   “你差点毁了我,你差点毁了我,你跟那个贱人,差点把我毁了……   “我是谢公馆的小姐啊,我是谢公馆的小姐啊!……可是你跟那个千人/骑的贱人,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连捱家讨吃的叫花子,连暗门子的臭婊子……任何人……任何人都能指着报纸,诅咒我,糟蹋我,说我该是游街示众的贱人……   “哈哈哈,我是谢公馆的小姐啊,不过一夜之间,仅仅一夜间,你们把我变得贱人还不如……”   说着,□□姐打开那红木盒,把那里面的一封封信,通通拿出来撕个粉粉碎,然后都扬到晶色的雨帘中。   然而沉重的雨水压着纸屑,它们想飞也飞不起来。   那胡先生满头满脸的血,见□□姐撕掉那么多信,他扑到泥浆地里想捡拾起来,不过徒劳地把纸屑揉得更脏。   他狠狠地捶打自己胸膛的,痛彻心扉地仰天嚎啕:   “我以为她柔弱无助,我以为我酒后无德……却是她精心设下的骗局……音儿,我不求你现在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你当牛做马也好……”   说着,他在雨地里跪着爬向她,他抱住她小腿痛苦嚎啕,还念起一些倒牙的诗句,说什么你是幽丽的一丛花,我是围护着你的篱笆……   珍卿忍不住扭回头发笑,陆三哥也看着她发笑,问她:“你若是给人写情诗,必定比他写得好。”   娇娇拿手指嘘他们,指指正认真读报的仲礼,仲礼还在读珍卿写的开刊词:   “……一个女孩子来到世上,她必定先成为别人的女儿,之后才继续有别的角色。   “她做别人的女儿,是否接收到家人理智的爱与感性的爱,就决定了她能否把理智的爱和感性的爱,恰当地传递给以后的家人和朋友。   “她做别人的女儿,是否接受了适当的教育,就决定了她是否能成为理性智慧的妻子和母亲。   “她做别人的女儿,是否拥有了合理的经济权力,就决定了她是否能在夫家拥有应当的地位和尊严。   “事实上是,很多人作为别人的女儿,没有收到充足适当的爱,没有受到充分适当的教育,没有获得合理的经济权力,却依然做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   “但是,她的父母对她像个女佣,或是一个无思想的花瓶,她的夫家更不把她当做主母,她是低下的无能的家庭角色,她还是做着女佣和花瓶……   “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是她们无法落实的虚假角色。   “那么她对社会能充当什么角色呢?   “她的性情学识足以交到朋友吗?   “她的知识学历足以胜任工作吗?   “她的经济能力、人脉背景,足以支撑她做点利他的慈善工作吗?……   “如此以来,她真实的人生角色在哪里?她人生的地位和价值从何而来呢?……”   □□姐仰头发着狂笑,她自由地受着天雨的洗礼:   “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千夫所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对那个贱人嘘寒问暖,你兴匆匆地要迎娶她入门!   “十天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那贱人为什么害我,我如今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什么都比她强,我有的她做梦也梦不到……所以,她嫉妒我怨恨我,想要毁了我……   “可是,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对你死心塌地,满心满肺地爱你啊,我对你比对我的亲人,要用心十倍百倍。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胡梓,你对得起我吗?!我恨不得咬死你,你对得起我吗……”   说着她抱着□□姐的腿,涕泪与雨水一同流下,他信誓旦旦地说:   “音儿,我是罪该万死,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就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姐狠狠踹他一脚,然后笑得像个失心疯,随后,她就从楼下进了主楼里面。   吴仲礼在念开刊词的后半部:   ……孩子也许还能爱母亲,让她做一个真实的母亲。   但大部分的妻子,终归是丈夫的奴隶,区别只在于,有些妻子的丈夫还算温和,还算负责,她们自觉是幸福的奴隶;而相当一部分人,是真正在当牛做马,切切实实给丈夫——甚至儿女做奴隶的。   女人对于社会,还有繁衍种族的贡献,但女人对于家庭的意义,往往是被看轻了的。   她们之所以被看轻,是生存和价值寄附于他人,走不出男性设置的圈养圈子,没有充分受教育的权利,没有到社会上做事的能力,自然也没有自给自足之力。   若是找到一个良善的丈夫,家庭就是幸福的猪圈,房屋衣食皆有人供养,人生最痛苦的时刻,就是死亡的那一瞬间。——但幸福的猪圈很难遇到。   若碰巧遇到一个中山狼,那么家庭便是一个死亡的囚笼——走不出去会死,走出来也大概率会死。   ……   所以我要来告诉你们,在许多薄恶男子的眼中,女性究竟是什么吧。   ……   最后归结到一个问题:女人对自己来说是什么?   过去的很多女性,根本找不到自己,自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想敬告女性同胞:   你要做自己的母亲,多爱一爱自己;   你要做自己的朋友,多慰一慰自己;   你要做自己的先生,多教一教自己;   你要做自己的主人,多管一管自己。   但我最希望的是,你去做自己的神灵,永远自主沉浮,永远保佑自己。   吴娇娇听得都瞌睡了,吴仲礼从头念了一遍,迷茫而无聊地丢开报纸。   他嚷着“一点没有意思”,娇娇说叫小姑陪着玩点别的。   然后室内忽然来了电,金妈过来叫两个小的,给他们住院的妈打电话报平安。   珍卿站在东边窗户下,看着封管家扶着胡先生,往北尘楼那边去了。   这么狂风暴雨的时候,四姐打得她头破血流,贸然赶他出谢公馆,路上出个什么事故,谢公馆受不起这个风波了。   陆三哥捡起那份《新女性报》,大致翻看一遍笑一笑,拉着珍卿到沙发上坐下,问珍卿:   “这篇开刊词是你做的?”   珍卿心不在焉地点头,陆三哥端着酒喝两口,好笑地说:   “倒有点愤愤不平之意?”   珍卿惊讶地一挑眉,“咦”了一声,回想自己的心路历程,还真是有点愤愤不平。   陆三哥抹着她脑袋,顺势揽着她肩膀问:   “你觉得我们家的女性,还是附属于男子的奴隶吗?”   珍卿回想谢公馆的女性们:“至少,母亲和二姐都不是。大嫂和四姐,其实也不算是,她们都是自己思想的囚徒,可不是哪个男人的奴隶。”   三哥又抿了一口白兰地,笑问:“那你呢?”   珍卿哼哼了两声说:“谁若叫我做奴隶,我必然叫她灭亡。”   陆三哥抚着额着失笑,真是好不柔顺的小丫头,说的话比铁石还要硬,他接着这话题问:   “那在你的标准里,怎样的家庭生活,就等同于是做奴隶呢?”   珍卿觉得有点子犯困,把脸庞搁在沙发上,闭着眼在脑海里思量,深呼吸两下说:   “家务全是我一人做,孩子全是我一人带,亲戚朋友全是我照应,还说我在家不事生产,找尽理由不给我家用,家庭里的事不跟我商量,逛妓院、泡赌场、抽大烟,恶习一个不愿改,糟蹋钱还打人……”   这是珍卿见过的糟糕情形的集合,设想她穿越结了婚,丈夫还就是这样的,不如找点耗子药给他药死算球了。   陆三哥也把头向后靠,脑袋一歪挨到她的头。   俩人头对头静了一会儿,珍卿忽然坐直身说:   “对了,还有非常至关重要的两点:我必须有工作的权利,有决定生不生孩子、生的话生几个的权利……这样才不算是奴隶……”   陆三哥也坐正身子,好奇地问她:“你想过不生孩子吗?”   珍卿理直气壮地说:“想过。”   不过,她不太想跟三哥深入聊这个,总觉得有点尴尴尬尬的。于是很干巴地转移话题:   “三哥,这回咱们家的事,我有一点疑问,你能给我解惑吗?”   陆三哥叹息着说:“能说的就告诉你。”   珍卿提第一个问题:“钱明珠这么厉害吗?就凭她能做这么多事吗?”   首先,逃兵袭击事件发生在华界,租界各种小报反应迅速,而且像有意把这话题吵热,并且不惜得罪谢公馆的人,把□□姐营造成恶女。   若说无人操控租界舆论,珍卿是不能相信的;若说有人操控舆论,这是区区钱明珠能做到的吗?   其次,华界警察的案情通报,珍卿也在报告上看到了。   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正常死亡,都没有想到有可能是被人下药。   钱明珠雇来演戏的四个乞丐,其中三个亡命于百里外的滑县。   他们都死于病毒性的痢疾,三个人一同死得突兀而迅速,当地的医生还怕是可传染的疟疾,结果证明并不是。   吴二姐以报载症状推断,这种情况多半是药物所致。   这么高效率的灭口良药,专业人士都搞不清是啥,钱明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呢?   她要是脑袋这么灵光,手腕这么通天,那她还用寄人离下吗?   而且珍卿与钱明珠相处过,总觉得花信之年的女孩儿,未必有那么大的狠心,一下子能害这么多人命。   陆三哥也揉了一把脸:“钱明珠自作聪明,其实做了别人的棋子。这一回的事,本就是冲谢公馆来的。”   “那幕后主使是谁?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做这些?”   陆三哥无奈地说:“利用钱明珠的是爱莲娜,后来推波助澜的,还有我们其他的对家,商业上的竞争对手……”   “爱莲娜是因为范静庵吗?”   陆三哥捏捏她凑来的脸,笑着说:“她对范某未必多深情,也许是因为——”   “因为什么?”   陆浩云无奈地沉默,有的话不便跟小姑娘说。   爱莲娜曾对他屡屡示意,而他不但拒绝了她,还利用她坑了范静庵。   爱莲娜这人自视甚高,心机深手段也强,怀恨在心也是难免的。   不过,爱莲娜这一回出手,却正好栽了个大跟头。   钱明珠已经被逮回来,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儿,熬不过警察厅的审讯手段的。   钱明珠早晚会供出爱莲娜,除非爱莲娜能及时让她闭嘴。   陆浩云觉得,爱莲娜到底意气用事,为莫名其妙的理由,竟能做出这么无聊的事,结局必定是引火烧身了。   幕后主使即便暴露出来,对谢公馆也不会多大不利。   爱莲娜对谢公馆的报复,若说是为了范静庵报仇,大众也未必会认同这个逻辑。世人都晓得,范静庵当初一落难,最先落井下石的都是爱莲娜。   只是他与爱莲娜的绯闻,稍微有一点麻烦,但他与爱莲娜自然什么事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先发了再修改感谢在2021-07-07 23:58:03~2021-07-08 23:5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剩当时月 44瓶;£矢车菊∮、无语ing 20瓶;游山有水 11瓶;2315526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新女性报》发行日   问完了钱明珠的问题, 珍卿又问感情上的问题:   “三哥,胡先生刚才表白,他是以结婚报恩和赎罪, 虽说要跟钱明珠结婚,心里还惦记着四姐, 想到四姐就痛不欲生。   “他说的话可不可信呢?”   陆三哥晃着酒夜, 似笑非笑的不说话, 而后忽然看向珍卿, 认真地问:“你觉得呢?胡的话, 究竟可信不可信?”   珍卿耸耸小肩膀:“看似可信,但这个人太——太——”   “太什么?”   太太太让人想抽他了,琼瑶男主都干不出来的事, 他一个工科博士干得理所当然。   你喝了酒有没有干那事,自己是个小雏鸡,闹不明白咋个回事, 那你不会咨询一下医生吗?   先是觉得毁了人家清白, 然后, 见这姑娘舍身救了女友,他就圣父附身想赎罪报恩, 自己就要献身跟人结婚。   这事怎么能说得通呢?从小吃脑残奶片, 也未见得能干出这事来。   陆三哥见她想不明白,好心地给她解释:   “胡先生会写情诗, 你也别把他想得太烂漫。   “胡先生在电力公司任职, 我们家做的生意, 跟他的职业没什么关系, 对他事业的帮助有限。   “而谢公馆家大业大, 你四姐的底气也大, 他娶了你四姐,将来过日子未必自在。   “而钱明珠家世寻常,可倚仗的就只有他,钱的性情比你四姐好,钱的嫁妆也很丰厚。而胡梓家世优渥,也未必缺钱花。所以,他不是非你四姐不可……”   珍卿若有所悟,问:   “三哥,那姓胡的必定晓得,钱明珠并没有玷污。那这一回的事,岂不是他也有份?”   陆三哥神情寻常:   “你想明白这一点,就该晓得,胡梓也许喜欢你四姐,但她未必不喜欢钱明珠。   “他对钱明珠的行事,忍耐度如此之高,未必不是喜欢钱明珠更多。   “而且,胡梓是他家里的幺子,读书外没操过别的心,行事随心所欲,性格颠三倒四也是有的……”   所以,胡梓面前倒掉了一个钱明珠,还有陆惜音这个备胎啊。   还是□□姐人品太差,遇到个脸嫩心花的大渣男,真的差一点被毁掉一辈子。   回想胡先生的相貌举动,珍卿一直看不上他,但她是因为觉得此人愚蠢沙雕。   现在仔细想一想,能读到工科博士的人,智商能有多感人呢?   所以,以后要切记人不可貌相啊。   他们聊完都各自思量着,金妈进来跟三哥说:   “三少爷,四小姐想找你说话,请你——”   陆三哥淡淡瞟她一眼,说:“你告诉四小姐,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叫她自己负责,她以后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了。”   金妈神情为难,欲言又止,但终没有多说什么,她放轻脚步退出了房间。   三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看着珍卿,眼睛里的情绪很深浓。   他忽向珍卿伸出手,带一点酒后鼻音跟她说:   “小五,你来抱抱三哥,好吗?”   珍卿稍稍有点意外,但她并没有想推拒。   她起离坐得离三哥近些,三哥伸出双手紧抱住她,他闭上双眼轻嗅她的发丝。   默默地相拥一会儿,珍卿觉得有点热了。   三哥在她耳边说:“惜音跟大哥不同,惜音——我在东洋留学时,常在惦记着她,后来回国定居,也尽量补偿她。   “我对她对的失望,比别人以为的深。以后……四妹,也许只是一个称呼。”   珍卿为三哥感到难过。易地而处,陆惜音这样的妹妹,她也会一脚踢开的。   出事的那一天,□□姐话没说出来——谢董事长阻止了她。但是明白人都明白,她想牺牲三哥成全自己。   下雨天也还比较闷热,三哥估计也焐了一身汗,终于主动结束了这场拥抱。   他掰着珍卿的肩膀,说:“小妹,我由衷感谢杜叔叔,若不是有他在,你不会来到我身边,那么我的人生,必定充满失望和黑暗的。”   现在,他只是有点依赖酒精,如果世上没有一个珍卿,他难免会更多地自我放纵——因为其他人的人性,足够让人失望,但珍卿尚未叫他失望过。   珍卿握住三哥的手,恳切地说:“三哥,母亲,还有二姐,他们都很爱你的,他们不会永远让你失望。我也很在乎三哥,大约,不会叫三哥太失望。”   他黑漆漆的眼眸很温柔,说:“陪我去晋州路住两天,好不好?”   珍卿低下头有点为难:“《新女性报》明天发行,我答应了学姐,一定要帮忙的。三哥——”   陆三哥截断她的话:“发行我帮你办,好不好?”   珍卿还是觉得为难:“就算三哥一手包办,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总不能不露面吧。”   陆三哥不能强逼,只好答应明天陪她露面。   翌日是八月十六号,这是个炸晴的艳阳天儿。   《新女性报》正式开刊了。   除了直送报摊的报纸外,她们六大创社元老,各自承接了一份推销任务,每个人负责熟悉的片区,带着报纸向学校、医院、工厂、社区、车站等,兜售新鲜出炉的《新女性报》。   珍卿亲友师长比较多,虽说日常杂事不少。但这时候就显出人多力量大。   家里晓得《新女性报》要发行,都主动帮珍卿分担任务。   杜教授把报纸带到学校去,叫他同校的孙离教授,帮着女儿搞搞发行大事。   海宁大学三年前放开女禁,招收女生与男生在校同学。   现在他们校中女学生将近百人。还有校中教职员的女眷等。这些都是《新女性报》的潜在客户。   谢董事长也支持继女事业。   除了以公司名义订《新女性报》,分发给下属工厂的女工人看。她还许诺要把《新女性报》,带到她参加的各协会组织,鼓动那里的女性成员订购。而她各方面的朋友,也都可以帮着推销。   连吴二姐也自己出资,买了报纸带到医院,说会叫朋友们帮忙,帮珍卿好好推销一下。   陆三哥这里更不必说,他直接吩咐阿永,联络工厂、青帮和警界的朋友,直接向全城的报摊、报亭,摊牌《新女性报》的推销任务。   还有《十字街心》的魏先生,教她画画的慕先生,等等,一听说她要推销报纸,二话不说都愿意帮忙……   虽说她承接的分销任务,直接被大家给包办了。但珍卿也没坐家里喝茶。   下午五点的时候,珍卿和三哥到了蜀州路。   他们坐到最南头的面档外头,点了一份酸辣酱面吃,权当是晚饭前的开胃。   珍卿大口大口地吃面,弄得满头大汗,一边还关注着斜对面的报摊,听那摊主热势势地向读者推销:   “《新女性》开刊就放炮,号召广大的女性,不要做男性的附庸和奴隶……瞧一瞧看一看嘞……”   果真不少男女一听这话,就说要买一份《新女性报》,一人带头就有三人跟风。   珍卿吃一口面的功夫,就有五六个人买《新女性报》,她不由暗笑这摊主套路深,晓得耸人听闻才能吸引人。   坐在对面的陆三哥,饮了两口黄澄澄的热茶,登时觉得毛孔伸张,身上又出了一层细汗。   小五也热得汗出如瀑,脸上汗水小溪一般,潺潺地顺着她颈下,流到了她洁白的绉纱衫子里。   小五若是他手下员工,他也许欣慰她吃苦耐劳,可是小五毕竟不是她的员工。他不情愿叫她出来,但是说不通她。   三哥敲碗引起她注意,指指她前襟被溻湿的一处,让她拿帕子擦擦头颈上的汗。   珍卿漫不经心地擦汗,留意到一个长衫肥胖男子,买了《新女性报》坐到茶摊上看。   那胖中年人看了一分钟,就按着眼镜惊噫连连,似在自言自语:   “这报纸要鼓噪妇女们,来一场家庭大革命嘞。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带孩子、做家务,都说是奴役压迫女性。女人家要是都听了这野狐禅,家庭都闹得支离破碎了……   “这哗众取宠的报纸若出头,非要闹出大乱子不可!……”   他邻桌瘦短的长衫先生,却看着他发笑,他指着一篇文章跟胖男人说:   “你看这篇《评工部巷女青年自杀事件》,作者对位这离家出走的女青年,论调就大大不以为然。你听这执笔者的评述:   “‘若女性所谓之独立自由,是摆脱纳币逼婚的封建家长,转头依求另一男子庇护,而不以求学工作图自立。那么如此之独立自由,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徒为遗老遗少哂笑,也为新式先生所叹惋矣……   “须知摆脱封建家长只须双腿,而衣食住行皆赖银钱,而往后生活怎么离得房舍、铺盖、粮食?   “……予遍观时下女性之窘遇惨境,根源在于两头,一则自为一己思想之囚徒,作茧自缚不能冲破藩篱;而勇于冲破封建牢笼者,又多乏经济独立之能力,易近工部巷女青年之末路……   “而思想解放与经济独立,皆有赖于普遍而强制的女性教育……”   这篇时评紧接着,讲了女性高等教育的不美现状,又讲如火如荼的女性职业教育。   有不少人凑到那茶摊上,听那矮瘦的长衫先生念报,一个以帽作扇的人恍然大悟:   “说了半天,这报纸想叫女伢读书啊?我家的男伢都没得书读,还叫女伢儿去读书,那读出来便宜哪个人嘛!”   那些听热闹的一哄而笑,有人调侃那以帽作扇者,说总归是便宜他的女婿半儿嘛……   陆三哥见珍卿太入神,给主人家付了面钱,拉着她站起来向外走。   他拿手表看看时间,说:   “街北边也有报刊亭,我们看那边人怎么说。”   北边报亭有不少女孩子买报。   珍卿见旁边是个肥皂学校,这些女孩儿,大概是肥皂学校的暑期培训生。   不少女孩子买了报纸,就站在行道树下看报——五六点钟天还大亮呢。   珍卿和三哥在小道上来回溜达,真有一些女孩子在看《新女性报》。   有个女孩原本一脸兴味,看到最后气得直跺脚,说“这冯的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还有两个女生在电线竿下,兴味盎然地相互交流:   “你看这个《新女性报》,还教人织毛线袜子,果然是个女性报纸啊……这漫画儿太有意思了……   另一个女生也颇得趣:“你看这还教卫生习惯,到哪里买牙刷、牙粉……你瞅他讲得真细致,不同牌子不同价钱的……这也是画得漫画儿,画得可真细致……”   前一个女生忽指着报纸说:“上面还有招工的广告,也不晓得可靠不可靠……”   这两个女生接着讨论,某某肥皂工厂的招工,她们要不要结伴去应聘一下?   珍卿和三哥溜达来去,已经引人侧目了,他们干脆打道回府。   对《新女性报》销售情况的考察,总体还是让人满意的。   兄妹俩回到谢公馆,胖妈说有珍卿的信:杜太爷给她写了长长的回信。   杜太爷说把家务料理清楚,把田地铺子安排明白,就带着袁妈和老铜上海宁来。   不过里外烂七八糟的事多,少则一旬多则半月才能过来。   珍卿把信件收放好,荀学姐从麦特林路打来电话。   她兴奋地在电话里尖叫欢呼,电话的背景音一片嘈杂,似还有熊楚行、裴俊瞩的欢叫声。   荀学姐兴奋间语速快极了:   “珍卿珍卿,特特大的好消息:我们的创刊号两千份,不到一天全订购完了,至少还有三千份的缺口,还有外地客商有意向要预定呢!   “珍卿,我代表我们创刊全体人员,代表我们要拯救唤醒的女性,发自肺腑地、无限感激地,向你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   “谢谢你的锦绣文章,谢谢你的亲朋好友,对《新女性报》的鼎力相助,我现在是百感交集,简直不晓得说什么好……”   荀学姐说着话哽咽了,珍卿颇能理解她的心情。   那边裴俊瞩接过话筒,接着传递兴奋喜悦之情:   “珍卿珍卿,我爸爸说,好的开始就是成功了一半,我们的开刊号旗开得胜,我们成功了——至少是成功了一半。   “这一上午出来进去,我像跟全城的报贩子都打过交道了……   “珍卿,外面热浪滚滚、尘土飞扬,要是搁在往年的暑假,我打死也不会出门的。   “……可今天我拉着三捆报纸,往我负责区域的那么多报摊,还有学校、医院、工厂,一家家兜售我们的《新女性报》……   “有的上门就被撵出来,我连一句话还没说呢?我可从没受过这种气……   “可是每推销成功一处,我感觉好像,世界都有我的脚下,好像我什么事都能做成……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我多为自己感到自豪……”   裴俊瞩太兴奋了,要不是还要赶着加印,她恐怕能跟珍卿聊到半夜。   本来珍卿也该去帮忙加印,但三哥第一个不同意。   他给麦特林路派了两个帮手,工钱都由他来出,就算是顶了珍卿这份人力。   八月中旬的傍晚时候,快八点钟天还大亮着,灼灼的热浪蒸腾着这个世界。   珍卿坐在凉亭里吹风,回想着回来时看到的街市景象,主要是看街头的女性们。   有骨瘦如柴的女乞丐,忍耐着热气坐在地上,腿边一只破瓷碗,是她人生的伴侣;   有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在毒日头底下愁眉苦脸地走路,皮肤被杏色的灼热阳光晒成了铜色。   有呼朋引伴的丰腴女人,鼓鼓囊囊的身体,裹在五颜六色的旗袍里,白色的肤光映着太阳,她们站在商店的橱窗外哈哈笑;   还有戴眼镜的小女孩儿,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三本厚厚的书   ……   只要女性不被锁在四方天里,只要她们能够上学求知,她们总会一点点发生变化。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希望,但有希望的人去获取知识,有知识的人会自己和他人带来变化……   一个人给许多人带来变化,时日有功,会引起整个女性群体的变化。整个女性群体的变化,终将改变这个世界的面貌。   这也是珍卿来到这里,给她自己和这个世界,创造的一种价值。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08 23:56:36~2021-07-09 23:3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幸运大赛一等奖、爱吃饭饭不想肉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悬崖下的静音姬 33瓶;Victory 20瓶;阿玖 19瓶;爱吃饭饭不想肉肉 13瓶;木卯、/beat/秋至旳冬末。 10瓶;磨子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杜太爷大发神威   禹州省永陵市睢县东桥镇杜家庄   姑奶奶吃了小花寄的洋药, 觉着一月月比从前硬朗。   她听说老表弟要去大城市,以后就傍着小花儿住了。   她不顾暑热来杜家庄,问杜太爷是个什么成算。   杜太爷说话浪里榔槺的, 说他啥事情都计较好了,叫老表姐别操那大的心。   杜太爷特意说起珍卿的婚事。   他说珍卿如今有大出息了, 她自家都攒下好些嫁妆, 更别说她爹妈还给她添不少。   说个不好听的话, 别说县里的大家公子, 就是省里头的显贵人家, 她想嫁哪家就嫁哪家,绝不嫁个乡下的麻虾儿……   杜太爷说出“麻虾儿”三字,登时把姑奶奶气得倒仰, 姑奶奶气得胸口直泛疼。   陪着一同来的大伯娘,忍不住跟杜太爷嚷:   “表舅说话太也不中听。   “你家里产业都留给小花的,那小花可是我们看大, 就跟自家孩子一样的。   “不论表舅把家业托给谁个, 天长日久总不能没个监管, 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我们老太太好心好意, 怕表舅庄上有人作怪,特意来给表舅撑场面。   “表舅直把人想得恁坏, 说话扎我们老娘的心窝子。   “表舅摸着良心想一想, 这么多年我们家对你, 对小花, 除了昱衡那事有些不讲究, 其他的, 有一点不是的地方没有,说这么扎心窝子的话,表舅你亏不亏良心?   “想一想小花这个妮儿,真比表舅懂理性得多。一直给她姑奶奶,给她表伯、表娘,还有昱衡,寄那么些洋药衣裳、胭脂水粉啥的……   “那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嘞……这妮儿真是好妮儿,比表舅可人疼多了……“   “若衡就住在眼面前儿,就是为照顾她兄弟,小花跟昱衡大家都不提了,表舅还老提起来说……   “先儿若衡成亲,收到小花那么些东西,哭得花轿都坐不稳,她不说我们也晓得,她是失悔逼小花嫁来了。   “若衡那妮儿都想清白啦,我们还有啥不清白的,两下里都该翻篇了……”   杜太爷对姑奶奶冷哼,撇嘴白眼望大天,说:   “现在说得比唱得好听,那时候我去杨家湾看你,你就跟我说要聘珍卿,亏得我没有应你……   “说是当成自家亲孙女疼,到底比不过你亲孙子,都是嘴上说得光溜……   “要不是我把珍卿送走,等你拉聘礼哭到她面前,妮儿心肠软面皮薄,说不好你就把她害喽……”   丫头正给姑奶奶揉胸口,姑奶奶又被扎心窝子,推开丫头举起拐杖打向杜太爷。   杜太爷赶紧缩脑袋躲,姑奶奶颤巍巍在后面撵:   “害啥害害啥害,你以为你多能,小花有出息全靠你一人!   “先前小花那个匡先生,要不是她大表伯张罗,你能找来这好的先生教她?   “没有匡先生,就你那死砍头的九先生,咋能把小花教出息!   “就你这信都不会写的死砍头,教育孩子只会打她,妮儿爱干净你还不依她,天天给她穿得像个寡妇,一点人情世故不教她,你能把妮儿养成啥糊样儿……   “我怕你把她祸祸坏了,没日子不替她操心,你一张嘴还说我害她……”   姑奶奶疯狂追打杜太爷,最终以杜太爷扑倒水缸,把一口缸打破告终。   姑奶奶换好衣裳,坐在东厢里喝伏茶,看杜太爷叫黎大田捡皮子,说带到海宁去送人。   大热天想着送人皮子,他还真够会想事儿的。   姑奶奶心里有点茫然,她打心眼儿里疼小花儿啊。   当初昱衡一心念着小花,姑奶奶是有一点私心。   可是除了丈夫又瞎又麻外,她跟昱衡她爹娘都打包票,小花一辈子能过得比谁都顺心。她嫁到任何人的家里,都不会比到杨家自在啊。   还是说人的命天注定,昱衡跟小花从前没定下,这是他该认的命。姑奶奶早就不强扭了。   她已跟儿子们商议好,将来小花出嫁的时候,她要把自己的嫁妆分一份给她,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是这糟心的老表弟,动不动拿这事儿来刮棱人,要不是小花这孩子通透,这么多年的亲戚成仇人,还要被乡里人说三倒四。   姑奶奶正想着心思,杜太爷坐在旁边,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姑奶奶听言一惊,想了想说:   “这事恐怕太难。你那个族长侄孙,那是你的亲侄孙儿,我也是看他长大的,要拿住他容易。   “但杜家那么多老家伙,脾气又臭又硬的,他们不会同意的。   “小花他爹妈干的事,在哪儿都伤风败俗,败坏子孙的福气,再早些年,那都是要命的事儿。   “当初他们带小花回来,容他们住在庄上,向渊侄孙儿受了多少唾骂,你是看在眼里头的。   “你想叫小花上族谱,那是踩他们肺管子,这哪儿能由得了你,你一回回没脸,还没想清白吗?”   杜太爷倔头倔脑地,说:   “这么灵醒的妮儿,将来还能有大出息,背着个私生的名声,这县里是人不是人的,背地都骂她是杂/种,这是踩我的肺管子嘞!   “以后念书、找婆家,别人挑捡她是私生,叫妮儿跟谁哭嘞?”   姑奶奶低头不言语,她觉得这事成功不了,而且有的大姓族,女孩压根不上族谱。所以女孩上不上族谱,压根没有那么重要。   但她终究没有给他泼冷水。   她决定还是帮帮老表弟,私下里找杜氏族老说说,总归小花也是个好妮儿。   这一天下午,杜太爷和姑奶奶一起,叫族长杜向渊,又召集一次族老大会。   姑奶奶一个个找人谈,苦心婆心劝了半天功夫,结果倒被倔老头杜向秦,当众狠狠撅了一顿。   族老杜向秦说,别说出嫁女不管族中事,里外前后地算,老姑奶奶都不算杜家人,没有资格置喙杜家的事。   姑奶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放话说就算不上族谱,有本事的人还是有本事——这是她的亲身感受,这世界已然不同了,   姑奶奶放了狠话,就跑回北村杜太爷的宅里。   姑奶奶被气走了以后,族老们话讲得很难听。   他们说杜太爷仗着辈分高,一回回想坏睢县杜氏的家规门风。他们要真把“奸生子”放族谱上,睢县杜氏就不配称书香门第,就不配称道统人家,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死后统统不配见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睢县的父老……   又一次努力以失败告终,杜太爷从宗祠里出来,负着手闷头往北边走——他瘦长的脊背,似比从前更佝偻了。   后面出来的族老之一,最严厉反对珍卿入谱的杜向甫,甩着袖子睨着杜太爷,冷冷向杜太爷讲:   “叔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族人犯了过错,国法管不管,我们没话说,但只要他是姓着杜,族规就能管得着他。   “叔爷,这事议过多少遭数,族法家规没有变,妮儿的父母没有变,管她爹娘有多大的家业,管她自家有多大的能耐,族法家规,它一百年不变,一千年也不会变。   “叔爷,此事以后不必再议了,不通过就是不通过……”   旁边另一位族老杜向秦,也冷冷哼笑了两声说:   “叔爷,你到四里八乡扫听去,哪个讲究的大户人家,叫奸生子放在族谱上,说破天不过是丫头片子……”   杜骐迈呼噜呼噜咳几声——他是杜太爷的侄子辈,比杜太爷大了快十岁。   这老爷子眼神陡然一厉,对出言不逊的杜向秦,沉声呵斥道:   “还有没有一点规矩,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就事论事,论过就算,无故攻讦一个妮儿,你脸上很有光吗?”   老头儿教训了杜向秦,杜向秦老实受教,大家本要各自走开。   谁知杜太爷开始抽风,在地上捡砖块、土坷垃,利落得像投暗器一样,投向出言不逊的杜向秦。   那杜向秦一边躲挡着,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叔爷,不是我不敬您老人家,您哪有长辈的样子!一句话不顺耳就打人,你做老家儿的不尊重,这……这像什么样子这是……”   杜骐迈腿脚不好,急得直跺拐杖,嘴里呵斥小辈儿,又赶紧劝说杜太爷住手。   杜太爷谁的话也不听,一边砸人一边咒骂:   “烂腚的龟儿子,你爹才是‘奸生子’,你死鬼娘才不尊重,你一家子都不尊重,才下出你这遭雷劈的鳖货。   “你这龟孙儿早晚死在外头,叫狼给你骨头肉都啃光了……”   老铜钮拦腰抱着杜太爷,一连声地说:“太爷,回吧,咱们回吧……邮差刚来送信,说大小姐来信了……”   杜太爷气头上不理他,还在发狠飙脏话:   “你这个不上嚼子的野骡子,野驴跟家马串出来的岔巴子,太爷一脚把你肠子踹出来,你那绿王八的死鬼爹,也一个屁都不敢放……”   那性格确实很驴的杜向秦,对杜太爷叉七叉八地乱骂,什么不好听他就骂什么,专捡杜太爷家的破事儿骂。   杜骐迈颤巍巍举起拐杖,砸他的背打他的腿,都止不住他的破嘴,还是杜向甫踹他一脚,又甩了他两个嘴巴,才叫长工把杜向秦拖走了。   族长杜向渊也走出来,劝杜太爷为珍卿着想,万万别再骂下去了。   另一些族老也都出来劝。   杜太爷为给孙女上族谱,多年来都是低声下气,委屈求全的。   可这一回不知道怎么的,他竟在祠堂门口跟人干上了……   这场面传扬开了以后,让外姓人看足了笑话,还说杜太爷与族老都撕破,以后在村里谁还让着他?   当杜太爷像发了狂犬病,叫嚣着要打死杜向秦时,他管家黎大田着急忙慌地跑来。他扯着要干架的杜太爷,气喘吁吁地嚷:   “太爷,出大事了,家里来了好些生人,还有收捐的警察也来嘞……”   杜太爷一听气势大萎,他揪着黎大田脖领子,颤抖着问:“警察又来收捐啦!……”   这可怎么是好啊,他要收拾东西上海宁,不少好东西都摊面上了。   这这这……这些烂腚抽风的警察,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呢?   黎大田也有点说不准:   “不单来的收捐的,大小姐上的启明学校,那学校好多当官的,还说有教育局当官的,漫漫当当站了一院子,还驾了两驾洋车来……对对对,那驾洋车来的,还穿着洋报的人,说是专程来拜望太爷的……”   杜太爷眼睛“噌”一亮,珍卿学校当官的,教育局当官的,那指定不是来收捐的。   还在当场的杜氏族老,纳闷地问族长杜向渊:   “你那二儿最近升了官,是说升到市教育局去了。那学校跟教育局当官的,是不是要来你家,从北边来走错门户了?”   杜太爷也不上心干架了,豹子一样一跃而起,赶紧往北边玉带河走。   杜氏的族老们面面相觑,看杜太爷、老铜钮、黎大田,通通走得不见人影了。   族中资望最重的杜骐迈,卡着痰咳了三四声,跺着拐杖语重心长道:   “小叔性子跳脱放诞,来了这么多官面人物,恐怕他脑子一发热,说些口不对心的话,叫人觉得杜家人怠慢外客,大家都去小叔家里,帮他撑撑场面吧……”   杜骐迈老爷子说得在理,连被长工拉走老远的杜向秦,也从拐角那甩开长工,跟上去北村的大队伍。   等他们赶到杜太爷家门前,果见北边停了一驾洋汽车,黑压压围了几层人在外看。   那车夫模样的人,呵斥村民不要乱摸,说摸坏了干一辈子都赔不起,又说那四轮的洋车会咬人……   杜太爷的家门外,还停着六架两轮洋车,也围着好多村民看新奇。老铜钮带着家里长工,现在守着这些洋车。   杜骐迈老爷子吩咐一个族老,叫家里的长工们都来,守着贵客们驾来的这些洋车。   谁都不准摸不准碰,守完了车要是一点没破损,每人赏三升小米,守坏了没有米拿还要受罚。   杜骐迈老爷子整整衣冠,带着杜家族老一道进去。   只从客人的坐驾就晓得,这些客人绝不是来收捐,寻遍全睢县全永陵全禹州,也找不到驾洋汽车来收捐的。   黎大田把族老们接引进去,直接往后一进的厢房而去。   族老们刚走到场院里,就听见哗啦啦一阵欢笑声。   族老们见东厢走廊外面,站着两个穿民国公服的官员。   杜骐迈急率众赶上前去,跟那两个官员拱手问礼,说着“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迎迓”的话。   跟着一块来的族长杜向渊,向里屋一眼瞅见二儿杜明堂,也站在那一群眼生的客人里。   杜太爷是没有大局观的人,珍卿上族谱的事被否了,适才又差点跟晚辈们干起来。   他看着族老们不请自来,翻翻白眼扭过脑壳,一点没有给两拨人介绍的意思。   刚当上市教育局宣传科长的杜明堂,赶紧站到中间给大家介绍。   客人里有永陵市曲市长的代表赵秘书长,还有市教育局的王局长、温科长……   还有启明学校的校长、庶务长、教务长等……   一个个高大上的职位称呼,把杜家族老唬得目定目呆,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两下里终于介绍完了,资深望重的杜骐迈老先生,以非常恭肃的态度问:   “不知诸位大人驾临敝庄,是有何贵干啊?”   那位市长代表赵秘书长,握着杜骐迈先生的手,热络地说道:   “杜老先生,你们杜氏家族,培养出了一个好妮儿,小小年纪文笔了得,给母校写了一篇文章,就造福了全市的父老乡亲啊。”   杜太爷猛然跳出来:   “我们妮儿连族谱也没上,他们都没正眼儿瞅过她,哪里是杜氏家族培养的……   “我们珍卿,是我这个祖父培养嘞,还有打小教她的匡先生,还有启明学校的先生们,还有磨坊店的李先生……   “压根没有族里啥事儿嘞……她在族里学了三个月,那九先生天天叫她念《女儿经》,她啥也没有学到嘛,哪是杜氏家族培养嘞……”   杜向甫反驳杜太爷:“叔爷,你别嘴一歪话也歪了,珍姑姑在族学念《女儿经》,还是你交代九先生的,难道你不赞成念《女儿经》……”   杜家族老七嘴八舌地说,说族里对珍卿的学习,都做出了哪些贡献。说往年好多人家的门联,都是珍姑姑写的嘞,好多门画都是她画的嘞……说珍姑姑字写得那么好,画儿画得也不赖,没有他们督促鼓励的功劳吗?   但是杜太爷放片撒泼,就是说没有族里的功劳,有功劳也只是他族长侄孙家有功劳,其他人屁的功劳也没有。   眼见这杜家人你争我论,场面尴尬得要死,赵秘长才咳嗽一声,就给珍卿表功来转移大家注意。   赵秘书长笑眯眯跟大家说,说当初霸占永陵的罗旅长,伙着他的一帮爪牙,在永陵市各个县镇,整日里横征暴敛的,弄得四里八乡鸡飞狗跳……   因为种种原因,启明学校也维持困难,杜小姐为母校鸣不平,于是写了一篇文章,这文章传到全国上下都晓得……   罗旅长在永陵的恶行,不觉之间上达天听,引起韩领袖的高度重视,一来二去的,就把盘踞永陵的罗旅长赶走……   说着,那赵秘书长紧握杜太爷的手,满怀深情地说:   “杜老太爷,曲市长派我来拜望您,对您和您的孙女,致以最真诚的问候,和最深挚的谢意。   “你的孙女仅以一言,救满县民众于水火,我们怎么回报都不为过,只是罗旅长才被赶走,市里各地百废待兴。我们只能聊表一下心意。   “听说您老人家,跟杜小姐相依为命,教育出这么优秀的妮儿,你老人家功劳最大,我代表市长曲先生,把给杜小姐的嘉奖,颁发给您老这个大功臣……”   市教育局王局长亲捧托盘,托盘里托着一个纸轴,还有三百块现大洋,这都是当场转交给杜太爷。   还不晓得那纸轴是啥东西,但三百块的现大洋,可是刺红了不少人的眼……   杜太爷从小用心栽培孙女,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一刻。   他真有恍在梦中之感,他颤抖着一张皱脸皮,一时间老泪纵横,忽然当众跪到地上,他仰着头高高举着双手,嘴里高声嚷着:   “列祖列宗啊,列祖列宗啊,我孙女成器啦,我孙女成器啦,珍卿成器啦,我光宗耀祖啦……”   作者有话说:   杜太爷要跟人干架。   珍卿摸着下巴问:“尚能饭否?”感谢在2021-07-09 23:32:35~2021-07-10 23: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りさん、yingxueju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乐happy 70瓶;无离 57瓶;敏耔 40瓶;35333731 10瓶;季渊 8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光宗耀祖那些事   杜太爷猛然跪到地上, 热泪淋漓地向祖宗祷告。   客人连忙把他拉起来,那个王局长颇受感染,从托盘里拿起长长的纸轴, 递给杜太爷说:   “杜老太爷,这是曲市长签发的聘书, 您孙女以后学成归来, 若想在永陵市谋职, 只要专业对口, 科长及以下职位任她挑选……”   杜氏族老瞬间哗然, 那骂珍卿是“奸生子”的杜向秦,挤上前不可置信地问:“啥,大人, 你说的啥话嘛,她一个妮儿,她也能当官儿啦……”   稍微精明点的杜向甫, 慎重地跟客人打听:   “如此, 赵大人, 王大人……,那……那要是妮儿在外面混得好, 懒得回永陵当官儿, 那这能不能恩荫杜氏——”   赵秘书长微笑着否定:“不能,从前还有科举的时候, 想当官儿也要先考科举, 那也是凭本事吃饭。现在已经民国了, 那更要凭本事吃饭, 我们从杜小姐的文章, 看得出她德高才厚……”   还有族老不服气:“族里培养这妮儿成材, 那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气力,她在族学受九先生的教,那就一点功劳没有吗?……”   杜太爷简直气死了,果然是瘦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   他一声高一声地跟人叫:   “有啥功劳有啥功劳,你们总说她是那啥‘奸奸奸……’,往日正眼也不瞅她。   “你们这些小辈儿人,把她当长辈看待吗?你们咋称呼得她,天天‘妮儿妮儿’的,‘妮儿’也是恁们瞎叫的,龟孙儿……   “从前连族谱都不给上,现在见妮儿有出息了,现成上来摘桃子来了,要脸不要脸不要脸不……?!”   杜骐迈顾不得羞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珍丫头既然光耀门楣,那这上谱的事就可例外的,其他族老赶忙附和他。   要不是当着贵客的面儿,他真要跟他们干起来了。   杜氏的其他族老想争辩,杜骐迈老爷子叫他们都闭嘴,现在一句话都不许瞎说。   若顺着杜太爷的驴脾气,后面的事也许还可以聊,若不顺着他的脾气,把话说绝那可就糟了。   杜太爷现在有一种认识,他的孙女珍卿,是他最优良最光荣的资产,那谁要是敢上手来抢,那就等于抢他的命根子——那他这个杜家庄老霸王能甘休吗。   杜太爷这大闹天宫的劲头,把在场贵客们都看得傻眼,这位老太爷活似个老孙猴子啊。   与杜小姐相依为命的祖父,原来竟是这种作派?   启明的梁校长、卢校长、张庶务长,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杜同学还在启明时,杜太爷不时在校园出没,大家也见识过他的处事风格,现在是见怪不怪的……   杜太爷如今算想明白了,他家珍卿这么能耐,以后只有人求她,没有她求人的。   连当官的都这么器重珍卿,翻遍杜家庄翻遍睢县,没一个后生有这份儿能耐,更别说哪户人家的妮儿了。   这紧箍咒样的族谱反倒不能上了,这帮烂腚的龟孙儿为珍卿的身世,糟蹋他们祖孙这么多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啊。   杜太爷觉得他这门绝户,从今以后可以抖起来了。   他拿杜向甫在祠堂外说的话,反过来填塞老家伙们,说珍卿不管自家有多出息,那族规家法没有变,珍卿她爹娘没有变,那还入个啥族谱嘛。   杜太爷没啥家族荣誉感,也没什么大局观念。   他午前所以敢揍杜向秦,他一面是恶向胆边生,一边想到珍卿不到一年,她就挣了两三千块钱。   想他十来年挣的钱,也没有攒下来这么多,就冲珍卿这份能耐,俨然是他家门里的顶梁柱。   她没成人都这么能耙钱,往后还用求着谁呢?靠自己就有荣华富贵了。现在村里倒不济气,族老还有三饥两饱的呢!   就说珍卿那当官的名额,族里的老杆子们就垂涎三尺,哪能叫他们占珍卿的便宜呢。   这个对峙场面闹到最后,还是族长一家出面平事,顺着杜太爷的心意,当着市里县里的大人们,把事情勉强圆乎过去了。   姑奶奶作为女性长辈,一直没有出来面见客人,不过中午招待客人的饮食茶水,全都是她和大儿媳张罗的。   这些当官的很讲礼数,还是拜见了一下杨家老太君,姑奶奶此番也极高兴。   从这帮贵客到杜太爷家,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十停人有九停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有人跑过去看那些个洋车,有人攀上杜家的院墙坐着,他们好奇坐洋车的官人,有没有长着三头六臂……   家里的长工,左近的邻里,扒着门缝儿、捱着墙沿儿,都在那笑嘻嘻地看热闹。   连跟杜太爷不对付的余二嫂,还有瞧不上丫头片子的汤老汉,也兴兴势势地跑来打听,是不是志希大老爷放了道台了,怎么市里的官人都来了。   晓得大小姐封官受赏,家里的管事、佣人、长工,不觉得都昂首挺胸,自觉比村中的同类都高了一截。   黎大田拿手巾打身上的灰,睨向余二嫂等大呼小叫的长舌妇——大小姐从在这庄上住下,就少不了这一班长舌妇,整天捏着大小姐的身世,明里暗地叫她不好看。   黎大田冷蔑地看余二嫂等,然后拱手与乡亲们见礼,跟围观的人们高声宣言:   “诸位亲朋乡邻,我们大小姐在杜家庄,承蒙各乡邻亲爱友善,平平安安过了十二三年。   “如今大小姐学业有成,蒙永陵市长曲大人厚爱,特派官差前来尉勉本家,还给大小姐奖掖封官……太爷和族长发了话,要大摆两日流水席,酬谢本庄高德父老……”   乡人一时听得目瞪口呆,大家先是听得哗然惊诧,而后现场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九先生的儿子也在,他就像听见皇帝驾崩了,脸色惨白地追问黎大田:   “大田儿,你……你别是听岔了吧,是给大小姐她爹封官,不是给大小姐封官吧。   “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家能做官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只会围着锅台打转,那叫她们做了官,这天下还不乱套了?!……”   代表市长前来的赵秘书长,带了听差的守着车子。   听这帮乡下人说话,这听差白眼都翻到天上了,他乜斜着这群土老巴子,哼笑着说:   “你们乡下人见识也太短,这个世道早就变了,女人能考洋翰林,女人能做大生意,女人自然也能受赏封官。   “你们不瞅瞅那些个大城市里头,好些学堂里头,还有那个医院里头,女人当官多的是嘞……我们市教育局的曹科长,那可不就是个女人家。   “我们曲市长自晓得杜小姐,当众狠夸过她好几回嘞,说她比多少男娃子都强得多……   “你瞅瞅你们一个个的,窝在乡下的闭塞地方,见识只有井口恁么大,都跟不时代上潮流了……”   黎大田也听得很新鲜,心想果然是市里来的人,连一个听差都这么有见识。   瞠目结舌的杜家庄群众:“……”   大家不管懂不懂的,就晓得杜家大小姐,现如今变成了不得的人物,连市里的大官都捧着她。大家都你一嘴我一舌,夸起杜太爷和大小姐。   有的说大小姐从小就灵,一看着脸上就有气象;有的夸大小姐念书真勤谨,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从不见她出来撒疯玩的……   还有的说杜太爷教导有方,不然大小姐未见得成大材;还有人夸大小姐她娘,独一块的坟地风水好,如今果然兴旺了大小姐……   黎大田听大家夸得肉麻了,他又跟大家宣布一遍,说从明天开始,在南村杜家祠堂的院坪里放流水席,一直从晌午管到后晌下舂的时候。   好多人扯着嗓子问,是不是人人都能去,黎大田大手一挥,说不管谁给杜家添喜气,都能来吃杜家的流水席。   那驼包嫂喜气洋洋,对着黎大田说奉承话,说要连夜做个节节高,明天流水席给大家吃,祝大小姐的学业前程,芝麻开花节节高。   北村的外姓人都附和,说不如大家伙在一起做,叫明天吃流水席的吃糕也吃个够。   从南村也跑来不少杜家人。   那杜家的大娘媳妇们,一看杜家的事叫外姓人占了先,立刻不甘人后地嚷嚷,要给太爷和大小姐赶一身披红袍,那是过去中状元走街才穿的呢……   只要不是痴痴悻悻的傻子,人人都想烧杜太爷家的热灶。   即便过去跟杜太爷有隔阂的,也不会现赶着给人家添堵,趁此机会露个热脸还怕来不及呢……   族长杜向渊和大儿子杜锦堂,还有二儿子杜明堂,到下午四五点钟才从北村回来。   杜氏的老少女人们,都聚在族长家的前堂,热火朝天地给杜太爷祖孙做披红袍,用的是最好的绛红暗纹绸料……   男人们也忙活开了,借桌椅的借桌椅,去杀猪的赶杀猪,还把好多妇女们拢来,要准备收拾碗碟菜肉呢?   族老们忙轰轰要开祠堂,说要把珍卿的名字就加上去。杜向渊赶紧跑过去阻止他们。   这些族老把珍妹妹记谱上,除了说起来光耀门楣,其实也想沾点能人的好处,不经杜太爷和珍妹妹同意,这种事强自办下来并无益处。   不管怎么说,既要跟杜太爷商量好,也该询问一下珍妹妹的意思。   杜太爷懒得搭他们这一茬,他提篮挎纸地给祖宗上坟去了。   跟祖宗絮叨了一个多钟头,向村南又走了两里路,到了一个蔓草凄凄的孤坟冢。   老铜钮和袁妈两个人,表情恭肃地把祭品摆好。   袁妈正要摆下棉垫子,杜太爷摆摆手,他撩起衣服的下摆子,跪在那郁青的杂草中。   他先点烧了两沓纸钱,就絮絮叨叨跟往生的人说话:   “珍卿她娘,今天市里当官的来了,你闺女长大本事了,当官的把她夸上天了,说她造福家乡父老,小小年纪功德不小……   杜太爷把聘书的纸轴拿出,仔细地舒展开对着坟头,抹着眼泪花儿对着坟包念叨:   “珍卿他娘,你瞅瞅这是个啥,这是珍卿以后的官凭,凭着这个她想做啥官做啥官……   “珍卿是个聪明脑壳,念书灵醒得很,这个像了他爹了……你临死叫她一定读书,看来还是你想得深远,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圣人说得一定没错路……   “她打小是个不吭声的,可谁也没她心眼灵光,这个准定是像了你,她有如今的成色,准也是你在保佑他……   “哎,你也是个命短福薄的,再多活他二十年,她不定给你挣个诰命……”   杜太爷边絮叨边抹眼泪,忽见袁妈惊叫起来:“太爷,太爷,官凭烧起来了……快快快……”   老铜钮赶紧夺过纸轴,把纸轴有火的地方捏灭。   杜太爷站得离火堆远些,捏着烧掉一小角的“官凭”,悲愤地盯着那老坟包,欲哭无泪地说:   “珍卿他娘,这‘官凭’你就想细瞅瞅,你也不能这样干啊……”   老铜钮催促杜太爷:“太爷,听说市里的老爷们,今天还在县里落脚,赶紧去问问老爷们,烧掉一角还有没得用嘛……”   因此族老们去寻杜太爷,莫名扑了一个空。杜太爷往县里赶去了。   晚上终于送走族里娘儿们,族长杜向渊和一家人说话   族长老婆杜丈夫儿子,珍妹妹到底干了啥大事,弄得市里都来人了。   杜明堂没明讲珍卿做什么,就说珍卿做了一件大事,对市县乡人立下大功劳,因此大大嘉奖了她一番。   还有珍卿上过的启明学校,为了感谢她对启明的贡献,不但把她列为优秀毕业生,还要给她一笔助学津贴,每月津贴有二十块钱。   既然珍卿远在海宁求学,每月的津贴就发给杜太爷,由杜太爷以后转交给其孙女。   玉琮奶奶掐算一下,惊奇地问儿子:   “那珍妹妹,岂不是廪生的待遇了?”   玉琮奶奶的哥哥曾是生员,那时候在县学里头念书,每月能得八斗廪米,一家九口人能吃一两个月,换成银子也不过四两银。   这珍妹妹一月竟能领二十块钱。   杜明堂颇是感慨地说:   “从珍姑姑身上看,人但凡有本事了,一点不必在乎出身,更不必在意是男是女,有本事的人,路都是越走越宽的……”   玉琮她娘也很赞叹,又不免忧心一件事:“珍姑姑是能耐人,可再能耐也不能传宗接代,他们将来从族里抱养,还是珍姑姑招个女婿倒插门?……”   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这就不是他们能管的事情了。   说起来杜向渊二儿子杜明堂,做上了市教育局的宣传科长,这一回还是托了珍姑姑的福呢。   就是前面那一段时间,他替珍姑姑办了不少事,还都是跟启明学校有关的。杜明堂所在学校的教务长,晓得珍姑姑读过启明学校。   反正询问来猜想去的,弄得市教育局王局长,晓得《我启明的先生们》的作者,是他同族的女孩子。   今天市里县里来人嘉奖,看似场面弄得非常大,其实相比曲市长原来想弄出的声势,这个场面已经小很多了。   因为毕竟现在盗匪猖獗、人心不古,他珍姑姑一个小妮儿,万以后再被军阀匪类,或者别有用心的人盯上,说不好就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嘞。   杜明堂和启明的校领导,再三跟市里领导说了这个顾虑,最后决定对于杜珍卿小姐,不在任何报刊上大肆报道,即便给了这一点嘉奖,也不向外人透露她的姓名籍贯。   对杜太爷有点意思就行了。   杜家庄不少族老也晓得内情,后面就叫父亲和大哥善一下后。   总之,别叫这事妨害到珍姑姑,相信他们启明学校的领导,也会有爱护学生的觉悟。   他就跟他爹和他大哥,说了一下这方面的意思。   杜向渊磕磕烟袋杆,看着外头隐晦的天,说:   “这还用你交代?你不交代,我跟你大哥也心里有数,就冲你珍姑姑是明白人,该帮的忙也要帮他们……”   ————————————————————————————   大都市海宁 麦特林路《新女性报》   《新女性报》开刊一炮而红,她们正紧锣密鼓地做第二期。   现在正召集大家开会。   会议主要有两个大议题,一是必须加聘人手,二是要扩大版面。   有读者打电话来说,《新女性报》本系周刊,而内容又不够丰富,建议编辑们改版一下。   大家聚在一块商量半天,决定《新女性报》还是做周刊,但是容量计划增加一倍。   《新女性报》上载的文章,主要是珍卿做的内容最多,还有其他社员做一些,少量文字是社员亲友做的。   现在文章需求量加大,就必须更提高稿件质量,向小知名的文人学者去约稿,还要向热爱文学的社会人士约稿。   荀淑卿学姐和俞婉学姐,办报的经验相对丰富一些。   她们两人一致认为,她们经费还不充足,现阶段的征稿对象,未必要全找资深的有名作者。   她们可向一些进步学校和团体,征收进步知识分子和学生的稿件,经过斟酌筛选后,肯定有质量不错的文章。   只要稿件质量是过关的,无所谓投稿者名气大小,都可以登载在《新女性报》上。   而珍卿还有一个建议,本报的征稿广告,能否优先向女校投放,而不要过多向男性征稿呢?   这一面是对报纸很好的宣传,让广大的女性同胞晓得,《新女性报》是给女性办的报纸,她们既可以是读者,也可以是作者。   另一面也是预防一些弊端:现在为数不多的受教育者,十之七八都是男性,面向社会无差别征稿,天长日久,女性投稿者是竞争不过男性的。   如此以来,《新女性报》不知不觉间,会成为男性的话语平台,这就违背了《新女性报》的初衷。   珍卿说得大家惕然警醒,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大家所能见到的知识男性,有的人还觉自身当有封建特权,有人还重男轻女、三妻四妾,不以来耻,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男权主义的劣根性,会不知不觉反应在文章中,以致对懵懂女性造成不利的思想灌输。   珍卿给大家讲了一个实例,《宁报》下面有个《女性杂志》,杜教授和孙离教授,都在里面做撰稿人。   珍卿听孙离叔叔讲过,《宁报》的《女性杂志》下面,不只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编辑。   但他们平时写文章,多以痛骂女人为能事,说女人是愚蠢、懦弱的代名词,是百无一用的造粪动物,甚至仅有生子一项功能,也还有人经常做不好……   所以,真正要启发打造新女性,用男性作者一定要有所甄别。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用女性作者也须有甄别。因为女人若被男权洗了脑,她们践踏起女性来比男人还更厉害。   加聘人手由大家一起留意,这个议题商量得很顺利。   最后还加了一项议题,大家商量了加版后的定价,原来一张纸定了两分钱,照说两张纸该定四分钱。   荀淑卿学姐和女师的白眉,认为应当先不要把价钱定太高——因为四五分钱,通常是小康人家的一顿早饭钱,你如果把价钱定得太高,原本咬着牙买《新女性报》的人,恐怕也要望而却步了。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暂定三分。她们要做承担社会责任的报纸,目前盈利少一点倒也无妨。   ……   作者有话说:   左眼也跳,右眼也跳,到底是什么征兆……………………感谢在2021-07-10 23:46:00~2021-07-11 21:2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りさ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瑭瑭、我素妘妘╭(╯^╰)╮、灵诗蕾米莉亚、怕胖的饼干、狐狸尾巴 10瓶;我饿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灵感迸发的事业   《新女性报》是个低成本周报, 一共分成六大板块,包括时事资讯、文学社评、娱乐爱好、婚恋指南、家庭生活、健康礼仪等。   珍卿要写四个板块的专栏:文学社评、娱乐爱好、家庭生活、健康礼仪——当然,她只是会涉足四个板块, 并非是四个板块所有内容都由她来做。   《新女性报》第一期,成了业界的一匹黑马, 热度高自然有不少读者来信, 尤其给珍卿写信的人多。   负责整理读者来信的白梅, 把那些谩骂攻击的信摘出, 让珍卿看那些提建议和赞美的。   她在头一期的文学专栏, 写了个小说叫《蜀州来的冯先生》。   这篇小说,是受与韩师兄相认的启发,也有那个胡梓带来的灵感, 就是反才子佳人小说的套路,写成了一个伦理世情小说:   海宁三泰里弄的花家,开着一家勉强维持的杂货铺。   这家的大女儿花月英, 小时候定过一门亲事, 眼见月英快到花信之年, 这未婚夫还未来迎娶她。   月英与裁缝铺老板的儿子杨某相好,奈何她身上有这个婚约, 而杨母又嫌她妖调懒惰, 不是能居家度日的好儿媳……   正当花家人焦头烂额时,月英的未婚夫冯世贞带着信物来了。   这冯家少爷不但长相英俊、风度翩翩, 而且是念过大学的高材生, 人品教养也极好。   冯世贞在三泰里弄住了不多久, 整个里弄的人, 都喜欢上人物出色、性情和善的冯少爷。   多少女孩子跟他暗送秋波, 这冯先生一点不顾盼的。这么出色的冯少爷竟是个柳下惠, 满心满意都是他的未婚妻月英。   花月英与她的父母,太满意前来履约的冯少爷。只有这家的儿子花星武讨厌他,处处叫他难堪不自在。   大家不在意花星武的孩子气,盖因这大姊夫来了以后,爹娘阿姊妹都爱他爱得很,把他这花家独生子抛到脑后——大家觉得他只是小孩心气不平。   冯世贞向岳丈陈明迟来因由,非是有意误了信期,实在是父母先后亡故,他恐怕耽误月英的青春,本来有意退婚又恐被人说背信弃义,也是这二年又忙于学业,到如今大学毕业才敢来见。   然而他刚在洋行找到工作,恐怕还要再等一年,才有余资把花小姐迎娶入门。   那花家人哪里还等得了,又着实满意这个姑爷,干脆自家掏钱举办婚礼,叫冯世贞做了上门女婿。夫妻俩着实蜜里调油,恩爱逾常。   唯独一点不好,冯世贞前些年治父母的丧事,加上坚持完成学业,在亲友处欠了些债务。他在洋行上班得的薪水,一直用来还债,还没给花家父母交过家用。   但冯少爷嘴甜心巧,把岳父母关照得很好,又常写点风花雪月的诗,把月英哄得神魂颠倒。一家人倒也没有大的矛盾。   三个月后花月英怀了孕,冯世贞的事业也蒸蒸日上。   冯世贞被洋行上司委派,要北上到旧京出差,小两口在火车站依依惜别,浓情蜜意不须尽说。   谁知冯世贞一去就消失了,花家人先到冯所在的洋行,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那建筑洋行的人竟说,职员里压根没有冯世贞这个人。   花家父女先去旧京找寻,但哪里能寻见一点踪迹?   然后又去冯的家乡蜀州找,这时候到冯家才发现,这桩婚事竟是一桩大丑闻。   与花月英结婚的冯世贞,根本是个招摇撞骗的人。   真正的冯世贞,在学校遇到情投意合的恋人,三个月前正要到海宁来退婚。   然后,他在来海宁的火车上,碰到一个叫“梁友”的人。   真冯世贞与那梁友交谈之后,发现这梁友竟是他的校友,此人正好要去海宁公开。   这梁友鼓动如簧之舌,哄得真冯世贞与他交底。   二人最后谈得格外投契,竟商议好由梁友拿着信物,帮真冯世贞到海宁替他退婚。   花家到这个时候才晓得,那假冯世贞说要去旧京公干,主动提议帮岳丈进些北地的货物,给他的盘缠和进货款加起来,竟有一两百块大洋。   假冯世贞失踪以后,岳丈为了寻觅他,又花去了无数钱财,竟把花家的家底都掏空了……   珍卿在小说的末尾,还写了警醒女性的按语:   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子,与一个男子交往之时,觉得他温柔体贴、尽善尽美,和他一起时般般自在如意。   那女儿家务必要小心了,他炉火纯青的应对女人的功夫,若非是天赋异禀的交际才能,多半是许多女人锻炼他的结果……   那么多给珍卿的读者来信,近一半对这个小说谈感想。   很多人夸作者笔力深绝,把人伦世情写到绝处了。这篇小说里的人物,塑造得真是惟妙惟肖,好多角色都能与身边人对上号。   还有的人看了结尾按语,简直把作者当成人生导师,结婚恋爱的事都往信里写,想征求一下人生导师的意见。   还有一个女读者跟珍卿说,这故事很像她表姐的经历,她表姐被欺骗身心之后,心灰意冷之下出了家……   还有看惯才子佳人的读者,在信里向珍卿哭诉,说现实已经足够离奇惨淡,为何还把这惨事写出来,作者把一切的美梦都击碎,叫身在泥沼不能摆脱者,还从哪里得到一点意趣呢?   这个满纸丧言的女读者,还说自己现在想要自杀。   珍卿想耐心劝勉这女子,然而斟酌来斟酌去,竟然只能改编一句后世名言写上:   希望不会轻易俯就任何人,人必须通过努力来接近它。   就像高山无法自动移到你的脚前,你必须不畏艰险地穿过山谷,攀过悬崖峭壁,才能到达希望的领地。   结果荀学卿学姐看到后,说正好加版后内容不足,可以给珍卿辟一个复信专栏,让她像这样写一些警语臻言。   珍卿觉得烦恼,她不给自己找事,怎么总有人给她找事呢?   给楚州路住宅驱鬼的事,就由胖妈、金妈俩人包办。装修陈设之类是三哥在张罗。   珍卿除了天天写文章,就要去慕先生那里听教。   这天收到杜太爷的电报,他莫名又说起入族谱的事,说现在族人同意她入族谱,而且愿给她妈正名,把她妈的坟迁到祖坟里。   族人为何有此转变,杜太爷在电报里没完全说清,只说永陵市嘉奖了她。   珍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打电话跟杜教授商议此事,杜教授沉默一会儿,问珍卿自己是什么想法。   在她长大的过程中,上族谱是场旷日持久的煎熬,珍卿心里反感上族谱,觉得这个时代不必靠宗族,犯不上干这脱裤子放屁的事。   当初她妈虽不得入祖坟,但棺椁寿衣还有选址,都尽量做到了最好,现在又何必去惊动往生者?   听了珍卿自己的意思,杜教授又默一会,说族谱上不上都不妨,她妈的坟也没必要迁,他死以后想跟她妈合葬,但并不想葬到杜氏祖茔里。   他们夫妻二人,本就是反叛祖宗规矩,才得以结成十年姻缘,死后何苦再躺到祖宗身边?   珍卿和杜教授意见一致,都说免了入谱和迁坟的事,如此这般答复了杜太爷。   但是珍卿要讲一句良心话,你从宗族自治的角度看,杜氏宗族管治族人的手段,其实算不上血腥的。   当年她爹娘从外头回来,等于是奸夫□□该严惩的。   但杜氏宗族对他们再唾弃,也并没有进行血腥惩罚。   杜珍卿作为奸生之子,虽然免不了听闲言碎语,但在杜家庄顺当过了十二年——杜氏族人对她已算优容。   所以,虽然她没想着入族谱,但也犯不上跟族人闹僵。   她给杜太爷写了一封信,劝他记念族人对他们祖孙的善待,不必与杜氏族人关系闹僵。   她还给族里写了一封情辞婉转的信:   回忆当年杜氏族人,对她们一家的怜恤和宽容,表达对家族善待的感戴之情。   在最后表明自己的态度:为了更好地教化杜氏后人,请不必特地将她记入族谱;而她父母的叛逆之举,虽然自身不必悔恨自责,但毕竟违背了杜氏族法,当年的规矩现在也是规矩,给她亡母迁坟也大可不必。   最后,她再次表达对族人的感念。   她对她不管不问的族人,自然做不到对向渊哥一家那样,多多少少尽一点意思吧,将来给修条路挖个渠啥的,但这个意思不能先许诺出去,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这天晚上,三哥拿了两份合同给珍卿,这是三哥和傅律师,跟惊华书局和《宁报》谈的版税合同。   所以拖沓这么长时间,《葫芦七子》的单行本,也在重新商议版税之列。   陆三哥公事公办地说:   “惊华书局提高了版税率,他们和《宁报》也谈拢了,允许他们转载你的《葫芦七子》,转载费百分之五十,付给惊华书局,另外百分之五十给你。《葫芦七子》的单行本,惊华书局和《《宁报》联合印行……”   珍卿打开合同翻看,不少细节都有变动,但总体朝着有利作者的方向变动。   更让珍卿惊爆眼球的是,惊华书局和《宁报》,联合发行《葫芦七子》单行本,版税率竟给到百分之二十四。   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嘛!   而宁报的《九州画报》,它们的受众是中低端群体,虽然印制品质量不比《儿童画报》,定价当然不会太高,但发行数量、发行范围,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这个《九州画报》在南洋,还有欧美的华人社区,也有很大的影响力。   所以,不说单行本版税的天文数字,珍卿从《九州画报》转载上挣的钱,未必比惊华书局少多少。   珍卿有一点不大理解:“他们给的版税这么高,还能挣钱吗?”   陆浩云不由失笑,扒拉着珍卿脑袋:“你倒真会设身处地啊,当着出版方的面,可绝不能这样。”   珍卿不由对三哥傻笑,她想起了后世影视圈的事。   演员的片酬占太多经费,电视剧到后面就粗制滥造,这样做出来的烂剧自然铺盖,演职人员被骂成臭狗屎了……   这分明是恶性循环嘛。   珍卿还是希望她的作品,被制作方做成精品,想给他们多留一点利润空间。   珍卿是这种反应,让陆浩云出乎意料。   他听小五说过生活理想,又说要奉养祖父、报答亲友,所以他和傅律师费尽心机,给她争取到最高的版税率。没想到反让她忧心忡忡。   珍卿向三哥剖陈心迹,说:   “我听说有些大家,作品抽的版税太高,挤占了出版商的利润,出版方有的粗制滥造,务求降低成本;不然就是提高售价,让读者不得不买翻盗的书。——如此反而得不偿失吧。”   陆浩云温软地睇着她,微微一笑说:   “言之有理,不如我们当成做慈善,版税稍微退让一些,让他们赠送一些画报和画册,给一些经费不足的小学校,你看如何?”   珍卿思忖一番,有点担心:“会不会让人玩物丧志呢?”   陆三哥哭笑不得: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富家子身边诱惑多,才恐他们玩物丧志;对另一些窘迫的孩子来说,他们的娱乐乏善可陈,连玩物丧志的机会都没有。”   珍卿也笑自己杞人忧天,说:“我在启明的校长说过,各国国力之发展基础,无不先在于教育,我们力所能及,积极支援教育,总归是有益之事。”   《葫芦七子》的合同落停,珍卿拿那个推广计划书——最近修修改改一直没给三哥,今天正好想起来赶紧给他。   三哥他们的中新绸厂,生产的乔其纱、绸、缎、单绸、双绸,都是效仿欧美织造方法,使用电机织造的新式面料。   尤其夏装面料手感丝滑轻薄,颜色也光亮动人,图案设计也叫人耳目一新。   中新绸厂的产品,在质量和创新方面,其实并不输那些舶来品。   但价钱不占优势的同时,中新绸厂本身没啥名气,所以一时间打不开市场。   珍卿觉得,推广布料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它们做成美丽的服装,想法设法展示给潜在客户看。   珍卿计划书的核心内容,就是设计新颖别致的服装,找摩登亮眼的名流人物,以最时尚创新的方式,把衣服展示给人们看。   珍卿在计划书中叙述了很多细节。   比如,中新绸厂可以做个厂刊,把绸厂的各种面料,跟时装、舞会、慈善、爱国、女性解放,等等时兴的主题结合起来,让中新绸厂成为热门话题,短时间内扩大知名度……   再比如做时装表演的模特,不但可以找那些电影明星,还可以找思想摩登的上流人士——比如像□□姐这种,喜欢赶潮流的有钱人家小姐……   ……   珍卿把一切能想到的,又不太出格的主意,都放在她的计划书中了。   三哥又一次讶异极了。   这讲划书的推广核心,跟他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皆以服装展示为核心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11 21:26:55~2021-07-12 23: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糖糖 30瓶;蒲公英的独舞ing 20瓶;悬崖下的静音姬 18瓶;21084084 10瓶;单音旋 5瓶;白无常 3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实业界青年才俊   海宁明华大饭店大厅   美术建筑装饰洋行的工人们, 按照留法建筑装饰家的的设计,,在酒店大厅中间搭起个大圆台, 又从圆台中间向四个方向,搭起四个等高的长桥。   观众席设在四个长桥之间, 观赏距离非常适宜。   陆浩云带着两个合伙人——厂长肖桂梁, 还有技术顾问胡先甲, 把舞台设计和室内装潢, 一点一处指给他们看。   “这个大的圆舞台中间, 会有一个绸扎电光灯伞,可以把中间的圆台照得很耀眼,最末位的观众也能看清……   “……声音效果的设置, 我找到德国西门子洋行,让他们用最新式的播报电机,把场中的音乐、歌唱、讲演, 传到整个大厅所有人都能听见……”   中新绸厂的厂长肖桂梁, 看到最后赞叹不已, 连连拍手称赞陆浩云:   “竞存,还是你这年轻人思路开阔, 敢为天下先。   “之前纸上谈兵还不觉得, 现在亲眼见到舞台设计,还有这一排排讲究的灯光, 你真是服了你……   “夏装本以亮色为主, 你这灯光真是匠心独运;这个舞台比戏台还高, 到时候的视觉效果, 肯定是把穿着靓衫的模特, 映照得如同九天玄女下凡……”   胡先甲抚抚假门的流苏, 也觉得叹为观止:   “看来真如竞存所说,至美之境是需要营造的,像慕江南那种名画家作画,也要选一个天时地利;   “而人的购买欲望也需要培养,一件事物美好到你想占有,我们生意人的机会就来了……”   胡先甲笑问陆浩云:“竞存,这次预算恐怕要数万吧?”   陆浩云随意笑笑:“若能打开绸缎市场,让我们的中新绸一炮打响,中国市场这么广大,总有一天能挣回本的。”   虽然作为厂长压力很大,但肖桂梁还是意气风发:   “你我当初毅然投身实业,难道是为了黄白之物吗?”   这大厅里空气浑浊,三个合伙人谈笑着出来,肖桂梁看到街边乞丐,继续大发他的感慨:   “还不是想振兴民族工业,担当起炎黄子孙的使命!现在嘛,看到民生如此艰难,我倒愿意多开些工厂,多养活一些工人……”   抒发完了鸿鹄之志,见对面报亭在卖画报,胡先甲兴致盎然地问:   “竞存,听说你这个舞台设计,还有你小妹的灵感,她小小年纪怎么思量这些?”   陆浩云他们一出来,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他看到三个少年靠在树荫下,读着一份《九州画报》,回头笑着跟两位朋友说:   “她古灵精怪的,喜欢琢磨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时有一点奇思妙想,而且她一直学画画……”   面容俊秀的年轻厂长,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莫名哈哈笑几声:   “就是那个圣甲虫嘛?你家的小妹妹吗?我还送她原版的《昆虫记》,里面水彩插画很精良,小妹妹可还喜欢吗?”   陆浩云有点心不在焉的,颔首微笑道:   “她一直很喜欢,想起就抱出来看,还临摹里面的插画。”   肖桂梁还笑个不停的:“我至今记得她的话,说圣甲虫推得好粪球,兢兢业业就为过好日子,还说谁推粪球手艺坏,连一顿好粪都吃不上……”   提及此事真叫人忍俊不禁,肖桂梁笑过一阵,问:“令妹如今长了一岁,还这么好诙谐吗?”   陆浩云自然地回想,想到一件很好笑的事,顾自笑了一下,并没有跟胡、肖二人明说,而是胡乱编两句话敷衍他们。   胡先甲特别赞叹:   “竞存,你们谢公馆的女士,个个不是凡胎俗相,你这个小妹未缘一会,可我听着她很不寻常,我看她将来,必然又是一个女界楷模,你们家的男士,倒有点泯然众人了……”   他们三个合伙人,对于这次公益茶舞时装展览会,各自分管着一摊子事务。   技术顾问胡先甲,负责请同行捐赠布料,作为此次服装展览的面料来源之一——当然,他们三人花这么大气力,展示的主要还是中新绸厂的面料。   厂长肖桂梁主要负责设计服装,他要找最具创新精神的裁缝,设计出符合进步女性审美的作品。   而陆浩云就主管舞台场地设计,还有邀请明星作模特的事。   陆浩云本不想干后一件事,但肖、胡两个滑头滑脑的,说好说歹把此事推给了他。   他最近每次见那些女明星,总要带上三四个人,就是不想传出什么绯闻来。   八月十九号 谢公馆内客厅   珍卿在教娇娇、仲礼写大字。   □□姐像一朵萎谢的花,死气沉沉地坐在一边,似乎没什么精神关注珍卿他们。   □□姐在房里窝了十几天,大概快要闷出病来,也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今天终于下楼吸点人气了。   她穿着一件玫瑰纱裙,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静静地不说一句话,美丽得像一团红色烟雾,让人想从心底赞叹她的美。   只从投胎技术上来说,□□姐的相貌,在谢公馆的女性中无敌。   年纪轻轻的美人儿,但凡把性格改造好了,前途还是可以很光亮的。   她身上这件玫瑰纱裙很炫目,可珍卿去年就听她说过,这裙子还是前年三哥给她订做的。   对□□姐这种人来说,隔了仨月就是旧衣服,更别说隔了两年的衣服。   她现在的一切衣物首饰,没有一件是新置办的。   谢董事长给钱明珠的嫁妆,被那母女两个贱卖太多,能收回来的钱物也有限。——当然,这也是谢董事长故意的,为了显示钱家母女的邪恶。估计也有针对□□姐的考虑。   谢董事长明白给四姐说,她以后只会给她付学费,她任何其他方面的开销,她不再给她出一分钱。   陆家又从江平传来不幸消息,陆爹如今待业在家,还莫名染上了酒瘾,想从陆家得一份丰厚嫁妆,还是做梦来得比较快——毕竟,□□姐还三个异母弟妹。   教写大字快有一个小时,□□姐忽然不见了。   珍卿和俩小孩儿歇一会儿,欢快地吃一点水果,随便地聊一会儿天。   吴娇娇有点小欢喜,她说她妈跟她通电话,说她过不了两天就能回家了。   仲礼较为理智淡定:“我听医院里的人说,我妈妈以后,不能生小宝宝了。”   珍卿啃瓜的动作一顿,拿手帕给娇娇擦下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吴娇娇可可爱爱对小姑笑。   仲礼又接着放炮:“小姑,我妈说你们都不好,都巴不得她死在医院,永远别回来了,她说的是真的吗?”   珍卿尽量管理好表情,不咸不淡地说:   “你也上了四年学,知识学问长进不少,平常长辈们聊天,你也能明白五六成,你用你聪明的大脑,好好想想你妈的话,她平常说的话一定对吗?她平常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吗?   “然后就以此来判断一下,她在医院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再用你们的小脑瓜回忆下,你们在谢公馆里,听见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叔叔、姑姑,说过盼着妈妈死、眼着她不回来的话吗?”   包括娇娇也思考起来,然后兄妹俩沮丧地发现,他们的妈妈经常说瞎话儿,有时答应的事情,她自己倒忘记了,能记得的事情,也不一定按承诺兑现。   吴娇娇小大人似的叹气:   “小姑,妈妈又在说瞎话吗?她说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姑姑、叔叔,通通都盼着她死的话,我没听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叔叔、姑姑说过啊?”   仲礼猛拍一下桌子,说:“我最不喜欢外婆和小姨,就是她们瞎话最多,还有很多歪道理,现在妈妈也变得像她们。我觉得奶奶不让外婆、小姨住谢公馆,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事,做得简直太对了。   “要不然,说不定娇娇以后,也变得和她们一样,是讨厌鬼中的讨厌鬼……”   吴娇娇立刻捍卫自身形象,说她才不会变成外婆、小姨那样,她以后一定会像奶奶,不然也是像小姑的……   珍卿挑一块蜜桃吃,真是歹竹出好笋呐,要是大房一家人都糟心,谢董事长就很为难了。   仲礼和娇娇去上外语课了,珍卿在下面画点静物素描。   说起来珍卿也该上外语课,但比较相得的萧老先生,天气太热现在生着病,珍卿没有现成的老师。   过了一会儿,金妈进来撑起一个帘子,珍卿正要打听她干什么,王嫂抱着好多衣服进来,后面跟着□□姐。   □□姐难得跟人说话,她说谢董事长六堂哥的老婆,也就是她的一位六舅妈吧,想接她去邻县散散心。她要挑些衣服带过去,想让珍卿帮着参考一下。   □□姐也不怕费事,一件件换着衣掌给珍卿看。   珍卿忍不住心里吐槽,明明□□姐好看衣裳挺多,怎么她抱下来试的衣服,都有点怪里怪气的。   去年才来的时候,每逢谢董事长和陆三哥,长久地不在谢公馆,珍卿就觉得□□姐的衣品,莫名出现断崖式的下降。   □□姐大概自创了一个品牌,俗称“经典妈见打”系列。家长在的时候,这个系列就是压箱底的宝贝;家长不在的时候,“经典妈见打”系列,就出来跟主人招摇过市了。   □□姐又换一件旗袍,挎着夸张的红绸披帛,她神情寡淡地凹了个造型,有气无力地问:“小五,你看这一件如何?”   珍卿淡淡地瞅了两眼,见她那旗袍颜色太艳不说,衩子都快开到大腿根儿了,她挑眉说道:“六舅妈家里,有跟你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吗?”   □□姐神情淡淡:“你什么意思?”然后她没等珍卿回答,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表情有一丝迷惘,有一丝难堪,然后默默又去换了一身。   珍卿看炭笔有点秃了,拿着刀子修一修,又看四姐重新换的这一身,简单地评价道:   “这个不好,太显老气,这颜色,把你衬大至少六岁,你穿着这一身出去,别人以为你有三十呢!”   □□姐不知想到什么,神情默默变幻好一阵。   金妈和王嫂对视一眼,都觉得这真是一幕奇景。   从前,四小姐挑拣五小姐穿截,总嫌她村里村气的,一点不会捯饬自己。没想到她有一天,会让五小姐替她参详穿戴。   再然后,□□姐穿上一件烂花绸的紧身旗袍,那黑的花红的花,简直快把人的眼睛闪瞎,并且还是衩子快开到腿根儿。   虽然旗袍的造型设计,在以后会大开放一阵,但现在才是二十年代末啊,还没到三十年代捏,随大流保守点不好咩?!   珍卿真是无力吐槽,但她难听的话不直说,而是笑眯眯看着四姐,热烈地拍手捧场说:   “这个特别好。上回爸爸带我去商事印书馆,晚上回来的时候,路上有几个摩登女郎,就穿你这样式的衣服,形式颜色大差不差的。   “对了,她们还烫着头发……而且一人拿一把骨扇,有的手里还燃着香烟……   “……有的就那么靠墙站着,还提起一只脚抵墙上,像月牌上的女人,特别有韵味,好多男士冲着她们笑,可见是十足的魅力了……   “四姐,你要不也去烫个头?!也做个魅力四射的摩登女郎吧!”   珍卿说完又埋头画素描。   □□姐沉寂的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她呆怔地盯着珍卿看,王嫂以为她要发怒,扯着她低声劝说:   “四小姐别生气,五小姐还小呢,她哪晓得私门头的事……”   □□姐呆怔了一会儿,忽然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珍卿故作讶然地放下画笔,赶紧跑过去问四姐:   “我说错话了吗?哎呀,你也别听我的,我自小穿戴随便,也许说得没有道理,你不听就好了嘛!”   □□姐声泪俱下,莫名伤心得不能自已。   她哭了快有一小时,最后哭到眼泪阑珊,才怔忪地跟珍卿说:   “这些衣裳,都是我继母……曲姨给我置办的……”   珍卿叫金妈和王嫂出去。   □□姐再次泣不成声,哭到再也哭不出时,她眨着婆娑的泪眼问:   “小五,你说为什么,妈妈带走了三哥,却偏偏把我留下来?”   珍卿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为了三哥和二姐,为了善待她的继母,她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你知道,真正糟糕的父母,怎么对他们的孩子吗?”   珍卿略去真实的姓名,把她父母各自的故事,先后讲给□□姐听。   □□姐没有说话,但并非全无触动。   珍卿讲完了故事,给□□姐做总结:   “谢公馆五个少爷小姐,只有你过得最无忧无虑。   “你在陆家过了九年,真有那么糟糕吗?母亲对你的决定,真有那么错误吗?   “二姐、三哥吃的苦,比你和大哥多几倍,你们算得清楚吗?你们吃得了这份苦吗?   “四姐,你在责备母亲以前,你也该扪心自问,你除了在意她的钱,在意她的地位,你爱她有几分呢?你尝试设身处地,为当时的她考虑过吗?哪怕是一分钟的考虑?   “你是遭遇了挫折,但事前没人提点你吗?你听进去多少呢?你自己的人生挫折,为何叫三哥为你负责?你对你的亲兄长,又有几分在意呢?”   □□姐缩在地上哭,尖叫着让她“别再说了”,她抱着脑袋痛苦地啼泣:   “是我的错,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是吗?为什么小时候不教我,现在却来管教我?他们对我公平吗?他们对我尽过该尽的责任吗?”   珍卿不温不火地说:   “你说什么都可以,你对过往斤斤计较,怨恨他人无可自拔,任意荒□□春年华,这是你的一种选择。   “搁置痛苦和怨恨,为自己找一个出路,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这也是一种选择。   “你的命运由你掌控,我的命运也由我掌控,我可没空多在意你,别人也忙着掌控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可能为你负全责。”   ……   谢董事长收回开门的手,她让金妈别做声,别打扰她们俩人说话。   作者有话说:   眼皮老跳,感觉不好,先发了再改感谢在2021-07-12 23:56:00~2021-07-13 23:4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ppy糖windy 30瓶;秃头贞子、暂且不提、蒲公英的独舞ing 10瓶;why 5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她又干了件坏事   □□姐最终没去成邻县。   下午, 谢公馆来了个不速之客,是珍卿久闻大名的罗蔓茹。   珍卿去年才来的时候,那个林兰馨总说, 珍卿很像罗蔓茹女士。一提到这个罗蔓茹,□□姐就咬牙切齿的。   还是胖妈给珍卿普及的, 说罗蔓茹在谢公家住仨月, 偷了多少东西卖不说, 还把二小姐夫婿魏某某抢了。   这是吴家给二姐定的亲事, 吴二姐压根不喜欢, 被撬了未婚夫是正中下怀。但吴二姐因此,被一些亲友嘲笑,这也是事实啊。   这罗蔓茹作派很讨厌, 她带着个两岁的小孩子,专赶着人午睡的时间过来。   谢公馆的主人里头,只有珍卿和□□姐在。   秦管家也不耐烦陪这恶客, 就是金妈在那里应付着。   听胖妈转述罗蔓茹的话, 这罗蔓茹敢情是卖弄来了。   他的老公魏耀庭来海宁, 做了个药检局的头头。   罗蔓茹就大讲他们多风光,说从应天坐船来海宁, 下船就有二十个听差接着, 三辆小轿车连人带行李,送到漂亮的洋楼里头, 说魏耀庭多么得上头器重……   □□姐极厌恶罗蔓茹, 一听说罗蔓茹来了, 就跑下来跟珍卿商量, 怎么压下这贱人的气焰。   珍卿受吴二姐疼爱, 待她像亲闺女样无微不至, 一直想回报二姐而没有机会。   今天罗蔓茹送上门来,珍卿不想叫她耀武扬威一回,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珍卿鬼主意多得很,想一想就跟四姐如此这般说来。   然后她们俩一起出去,从南边廊门绕到走廊外,珍卿去厨房找胖妈。   □□姐绕到东边走廊上,又从走廊临近前门,听罗蔓茹在客厅说话: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二小姐就不该念那么多书,那么多书把人读迂腐了,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这么大年纪还不嫁人,叫亲朋友邻怎么看嘛。   “……女人家照顾家宅里的事,不说你亲自下厨缝补,你总要知道盐在哪儿咸,糖在哪儿甜……掌家理事学问多着呢,抱着书本管什么用呢……   “你瞧瞧我们家,耀庭是三代单传,自打我一进门,三年我都怀上第三个了,我婆婆拿我当心肝宝贝一样,哪用像男人家,整天风里来雨里去……”   □□姐握拳咬牙,想一遍小五教的说辞——今天非整翻这罗蔓,整得她再不敢踏进谢公馆。   说着罗蔓茹的大儿子拉了,而且肚子好像不好,弄得满客厅登时臭得不行。   这姓罗的自己不想上手,还想指挥金妈帮她带来的陈妈收拾。   正说着,忽听外头一个女孩儿喊叫:   “秦管家,快找杀虫的药来,你看这里满地的蟑螂,太可恶了,天天只会吃饭造粪,跟老鼠一样窝在阴沟里,别出来恶心人就是了。偏偏就爱爬地上恶心人   “老太婆攒了那么馊水烂菜,猪狗都不吃的脏东西,它还把馊水烂菜当山珍海味吃,吃下去就下小蟑螂,她就一生生一窝,生了一个两个,现在还要生第三个……   “生这么多管什么用呢,不过是一窝没用的臭虫,都是吃馊水烂菜的命,杀虫的药一洒下去,一杀杀一窝子……”   罗蔓茹脸色顿时一阴,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只有陆惜音能讲得出来,每每回想在此受的屈辱,她恨不得杀了陆惜音。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罗蔓茹气得七窍生烟,连儿子也不愿意管了,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出去。   走廊上只见一个金妈,没瞅着说话的陆惜音。   罗蔓茹找遍了走廊附近,都没找见陆惜音的人,忽听见大门的方向上,有女孩唱歌似的喊:   “杀臭虫喽杀臭虫喽,这臭虫一生一窝,一会儿爬到客厅里,一会儿爬到院子里,指不定哪天爬到人床上,给人家生一堆老臭虫……”   罗蔓茹跟着那声音,一直走到大门外头,又转进旁边巷子里,直走到后边的竹林边。   这毒日头照在头顶,一直听见声音却总不见人,罗蔓茹是恶向胆边生,想着找到陆惜音,非在这背人地方狠打她的一顿。   她一边找一边气得冒烟儿,一直听见声音就是不见人。   她扶着院墙喘不过气,感觉头又热又痛,脑袋快要爆炸了一样。   她感觉不安,正想往回走的时候,没提防撞翻收泔水的车。   这一阵哗啦啦地乱呀,那收泔水的桶子,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罗蔓茹身上,泔水桶砸到她的身上,她就着泔水洗了几遍澡。   这比掉进粪坑还叫人难受,她坐地上干呕半天,身上也不知哪受了伤,半天都爬不起来。   她晕头转向的,脑袋里一阵阵眩晕,站起来还一阵阵发呕,她一时感觉像是生了重病,一时感觉像是在蒸笼地狱,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的,不晓得清醒着还是在做梦。   这巷子里根本没有人,这泔桶车也不晓得谁推来的,罗蔓茹跌跌撞撞出了巷子。   她狼狈地跑回谢公馆,发现谢公馆大门已上锁。   陈妈抱着她的大儿子,哭哭啼啼地不知怕什么。   那黄包车夫也莫名害怕,嘴唇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陈妈哭丧着脸跟罗蔓茹说:   “太太,你到底……到底上哪儿去了?谢公馆既然……既然没人,咱们赶紧回吧……这么大热的天,咱们回吧,你看把大少爷晒的……”   罗蔓茹难受极了,她脑子里天旋地转,感觉像要爆炸了一样。   她扒着谢公馆的大门,朝里面的屋子、场院看,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谢公馆内却一点动静没有。   罗蔓茹站都站不稳,她歇斯底里地叫着:   “啊,你们这些该死的,到底弄什么名堂,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陆惜音,金妈,秦管家,你们……你们别给我捣鬼,快点给我开门,你们有本事捣鬼,有本事把门给我打开,我们当面说话?!”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罗蔓茹扯着车夫和陈妈,问: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把门锁了,还跟我们装不在家。陈妈,你怎么抱着大少爷出来了,好好的怎么出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锁的门,他们什么时候藏起来的?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他们是疯了吗?他们是疯了吗?”   这车夫莫名浑身颤抖,脸上惶恐得很,可还是不得不说:   “太太,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中邪了,我……我跟我们家烧锅的,一直在外头等着,啥时候走进去过啊?……啥时候进去过……太太,你到底怎么了,什么出来进去的啊?”   罗蔓茹被臭味儿熏染着,这太阳照得她头晕目炫,她歇斯底里地叫着,对陈妈和车夫又打又骂,尖声叫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谢公馆的人都死哪儿去了?陆惜音——,金妈——,秦管家——”   陈妈哭丧着脸说:“那我哪儿晓得,太太,你别嚷嚷了,既然人家不在家,咱们回吧!你别撞了什么东西,中邪了吧!这都说得什么胡话啊?”   罗蔓茹觉得她快疯了,她觉得在做一个噩梦,一个怎么闹腾都不醒的噩梦……   谢公馆的大部分人,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连陆惜音也是云里雾里。   胖妈和花匠老刘,跟珍卿的关系格外好,而且这两个人也很得力。   给罗蔓茹泼泔水,是□□姐配合着老刘,两个人很顺利就完成。   完成以后未免碰到罗蔓茹,他们一直躲在竹林里头,听珍卿的吩咐,至少过半个钟头再回来。   而罗蔓茹的老妈子陈妈,“碰巧”砸坏了一件古董(假的),安分守己的陈妈被拿捏住,她被迫签了个一百块的债据,胖妈说要是不签就送她见官。   陈妈跟那车夫是老两口,这凭着这个债据,车夫也被胖妈拿捏住了。   胖妈按照珍卿的吩咐,教陈妈和车夫怎么说话,这俩人虽然骇得要死。但胖妈当面承诺,只要按她的吩咐做,这个摔坏古董的钱也不用赔了,事成以后当面把债据撕掉。   而前院的大门所以上锁,是珍卿告诉大家,她妈妈的冥诞快要到了。   她每年怀念母亲的方式,就是做一件好事告慰她。   她今年要做的好事,就是给每个人都照个相。   而且她是学画画的,没事还要练习素描,也许还要给照过相的人,每人都免费地画一张像。   她叫人们去换下衣服,整理一下仪容。   等他们把衣报换好,未免这一会出什么纰漏,珍卿请管家们把内外门都锁上,先给管家们把相照好。   后花园里头景色不错,不需要二十分钟,就能先给管家们照完,照完以后马上干回正事,也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所以,被吓神经的罗蔓茹,他们离开不到五分钟,谢公馆的内外门又重新打开,照完相的人重新回到岗位。   还有最后的一个步骤,珍卿和□□姐一起,交代秦管家、封管家这些人:   罗蔓茹来谢公馆的事,肯定会恶心到吴二姐。因此除了太太之外,任何人问起来,都不要提罗蔓茹来访之事,有人问就说没接待这个人,或者说不晓得怎么回事。   □□姐不晓得珍卿用意,她以二姐还算有感情,不想叫这女人恶心到二姐而已。   包括胖妈和□□姐,都不完全清楚,珍卿把罗蔓茹刺激成啥样。   珍卿这么煞费周章地,刺激不速之客罗蔓茹,当然不是为□□姐,她一面是为吴二姐,一面也想替谢公馆出一口气。   谢公馆一直在做好事,这一个两个的人,不思回报却想着恩将仇报,想想都觉得太憋屈。   除了罗蔓茹会不好过,珍卿不担心有啥后果。   首先,罗蔓茹来谢公馆,就是为了耍官太太的威风,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所以,也耽误不了什么正经事。   其次,珍卿也听□□姐说了,罗蔓茹在嫁给魏耀庭后,过得不像她口里说得那么光鲜。   那魏耀庭就不是好东西,他跟罗蔓茹结婚前,就搞大了丫头的肚子,他有个七八岁的庶子,这是亲戚们都晓得的事。   而这爱享齐人之福的魏某人,最近悄悄娶了个女学生——这是胖妈从陈妈口里炸出来的。   人家韩领袖刚刚颁布禁令,说公务人员禁止纳妾,要实行一夫一妻制,同心戮力树立公民党的好形象。   啧啧,就这一身把柄的魏耀庭,真想斗他,他其实不堪一击啊!   这魏耀庭是药检局的头头,现在卖药的都发财了,连带药检局的公职也是肥差,多少人盯着这肥差呢!   珍卿觉得姓魏的在海宁,说不定时不时就要恶心二姐,暗搓搓把他搞下台。   不过也只是在暗搓搓想的阶段,动手是轻易不敢动的。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暑假过去近一半了。   慕江南先生突然召唤珍卿,叫她把画好的《寂寂兴亡》带去。   一早到了中古文艺书馆,慕先生跟珍卿讲,他要在进步社办联合画展,把旧京、海宁、粤州等地五名画家的作品,都做一次集中的美术展览,向社会各界展现中国画艺流派,以及各流派如今取得的创新成就。   慕先生还说要从学生作品中,挑选上佳之作共同展览,其中就有珍卿的那幅《寂寂兴亡》。   珍卿疑心自己听错了,受宠若惊又觉得惶恐。   她极其审慎地向慕先生推辞:   “学生涉猎西画,不过一年,老师这样安排,会否……会否不妥?”   慕先生是原则性强的老师,他觉得作品不过关的学生,不一定会疾颜厉色地批评,但通常也不会假以辞色。   叶小哥刚才还跟她抱怨:“我最近的作品全是佳人,老师说‘佳人未必是佳作’,他一件也没有看上眼,这次联合美术展览,我的画都被老师黜落了……”   当师兄的作品被黜落了,小师妹的作品却后来居上,来日有幸与那么多名家作品同列。   万一有不心宽的师兄,因嫉生恨对她使坏咋办呢?少年成名也没有人身安全重要啊!   珍卿惶恐推辞先生美意,但慕先生个性很执着——当然,这也是非凡成就的助力。   他最后还特意关紧房门,跟珍卿谈了一个小时。   慕先生给珍卿讲审美理论,他说人们欣赏一幅画作,他到底能从画中获得什么?   然后,莫先生又给她讲解,物之美一在于性质,一在于意象,由此衍生的两大美术流派,写实派偏重性质,而理想派偏重意象。   慕先生先拿叶小哥举例,说叶小哥倾向于理想派,对作画的对象难免太过苛刻,有时对性质、意象,反倒都不能把握好。   而珍卿倒是天生写实派,她对任何对象都能作画,而总能提炼出特别的意象,叫观画者产生一种共鸣,从而产生美妙的审美感受。   ……   慕先生语重心长地说:   “珍卿,你的《寂寂兴亡》很好,是难得性意兼具的佳作。   “你万万不要妄自菲薄,把这个佳作束之高阁,你要把它展示出去,给对艺术迷蒙的人,以由表及里的审美启发……”   外面响了两下敲门声,莫先生在外面平和地说:   “老师,旧京康先生委托人送画来了。说是叫您亲自收画……”   说着,慕先生和珍卿都站起来。   慕先生拍打珍卿两下,叫她一定听他的话,珍卿无奈只得点点头。   慕先生开门跟莫先生说话,讲完了交代叶知秋小哥:   “艺大的暑期美术进修班,是梁华玉先生代我主持,朱书琴在给她当助教,你把珍卿交给朱书琴,让她听听梁先生的课……我处理一下事务,十点钟我也过去……”   作者有话说:   吹空调使人感冒,关空调使唤暴躁,怪只怪,地球在不停地自转和公转……   想起之前有人评论,为什么坏的女性角色,都没有什么技术水平,因为有一些女性没受到好教育,没有受教育的同时,家人对她没什么寄望,没指望她做顶梁柱,她潜移默化受的也不是啥好影响……比如现在有的儿女双全之家,名誉上说儿子、女儿都一样,但你对男孩儿有要求,对女孩儿是盲目地惯……   但是家风好的,就能教育出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这样,本质上讲,男女若有同等的机会,女孩儿不比男孩儿差……   ……我不知道我在说啥,头是晕乎的……感谢在2021-07-13 23:48:17~2021-07-14 23:5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尾巴、簇已、喜欢银子? 10瓶;壹宝 5瓶;宴霜、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美术生那些事儿   艺大离中古文艺书馆不远, 叶小哥和珍卿步行过去,黄大光给珍卿撑着伞。   伏天的太阳毒花花的,前天谢公馆另个车夫阿洋, 驼着吴大哥的时候,直接晕倒在马路上。   谢董事长于是发话, 叫家里两个包月师傅, 天气响晴的时候不要拉车, 就做个听差供大家使唤。   所以黄大光这两天没拉车, 他跟着珍卿, 相当于是听差和保镖。   叶知秋看向撑伞的黄大光,不赞同地说:“你行动都带个听差的,撑伞也叫人家代劳, 慕先生看见会不高兴。”   珍卿接过黄大光的伞,黄大光退到两人后面走,默默地瞪了叶知秋一眼。   叶小哥说先生会不高兴, 但还是对珍卿颇艳羡地说:“你家里赞同你学艺术, 你能理所当然享受家里的资助, 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珍卿步子迈得不慢,惊讶地回头:“叶师兄, 莫非你家里不赞同?”   叶小哥抬手挡着阳光, 若有所失地说:   “我祖父和父亲都说,艺术无益于救国兴邦, 毕业了就业前途也渺茫, 一定要我学理工科。   “无论我怎么不愿, 他们就是不依我。我姑姑建议, 可以选建筑学, 建筑学就业前途好, 而且画画的机会也很多。”   珍卿不免低头发噱,说:“建筑绘画和美术绘画,还是有区别的嘛。”   叶小哥无奈地耸肩,颇是慨然地说:   “所以呀,我原本报考应天大学的的建筑系,报考表交了上去,第二天就要考试,我却连夜跑到海宁来,报考艺大的美术系。   “我是遂了学美术的意愿,家里却不给我交学费,他们就是为了逼我回去,当初,我差点要露宿街头……”   叶小哥一点不见外地,把手搭到珍卿肩膀上。   黄大光正打算把他拨拉开,珍卿自己把叶小哥拨开了,她问:   “那是谁资助的你呢?”   叶小哥说是慕先生资助他。   慕先生的很多私事,都叫叶小哥帮着跑腿;慕先生还常给他找别的事做,叫他替校刊或墙报画漫画,或者有宣传画也叫他画——多少都能得些报酬,日子勉强还过得去。   所以叶小哥对慕先生,几乎是侍奉父亲一样,公事私事都帮他的忙。   珍卿“嗯”着点头,这是意料中的答案。   慕先生卖画挣钱不老少,个人生活却极艰苦朴素。   他有时候磨墨临写碑帖,没有用完的墨水,非要涂鸦一幅水墨小画,或者写个字幅斗方啥的。   他中午管学生吃饭,烧饼青菜就对付过去。   珍卿真不爱跟慕先生吃饭,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就不强求了,她有时候甚至是吃不饱。   慕先生这么死抠儿,也许就是因为资助了不少学生朋友吧。   到了中国艺术大学,叶小哥带着珍卿,直奔艺术系的素描大教室“敏学堂”。   珍卿和叶小哥站在敏学堂门口,叶小哥恭敬叫了声“梁先生”。   梁先生暂停讲课,问叶小哥来干啥的。   叶小哥点了一下珍卿,说是慕先生吩咐的,叫珍卿交钱加入暑期班,跟低年级学生一起作基础性的训练。   这位代慕先生负责的梁先生,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先生。   她体态微丰、个头不稿,还戴着一副近视远镜,神情静穆淡然,不太像美术系的先生,倒像个寻常的家庭妇女。   梁先生态度和蔼斯文,说起话不紧不慢地,跟助教朱书琴吩咐一声。   这朱学姐叫了两个男生,给珍卿搬画架和凳子进来。   梁先生退到讲台一边,叫珍卿自我介绍。   珍卿看教室中稀稀拉拉,不到十个学生,不由愣了一下下。   果然家长觉得学美术没前途,报考美术系的人也许不多,这暑期进修班的学生好少哦。   珍卿一派自然地微笑,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年纪,说自己还在念高中,是暑假来补习美术的。   教室里先静默一阵,然后就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个男生拍着手笑,扭头跟一个小男生说:   “黄尧,现在有小师妹进来,你就不是最小的了。”   朱师姐安排人搬来用具,珍卿就坐在靠南的地方,跟那位姓黄的小师兄是近邻。   黄小师兄帮她摆画架,珍卿连道了两声谢,黄小师兄唰地脸红,他的眼睫毛动个不完,像是受了惊要振翅起飞……   这时代易害羞的男生不少,这黄小师兄羞答答的,让珍卿想家乡一位潘同学。   这个素描教室挺大的:教室里有七尊大石膏像,多是西洋的神仙或人物,比如维纳斯、阿波罗、奴隶等,而且这些石膏像多与真人等大。   珍卿在教会中学上学,美术课当然也有石膏像,但了不得是维纳斯的半身像,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等身像。   接着就是继续上课了。   梁先生在前两节课,讲了不少绘画的技术理论,但珍卿都错过了。   她现在继续给大家讲明暗和比例。   她说观察明暗和比例时,你的两只脚务必要勤快,必须要前前后后地审视,近处看局部,远处看整体,把观察的印象与实物对比……   梁先生讲完以后,大家就开始自己琢磨了。   今天是画维纳斯的等身像,梁先生一再强调,动笔之前大家多观察,但有的人还是只看片刻,就马上开始动笔了。   梁先生站在那个急性子身边,和声细气地跟他强调,务必要观察好了再作画,那学生直说他观察好了。   梁先生脾气温和,虽然态度不大赞同,也没有强叫学生就范。   珍卿观察石膏像约十分钟,一边开始用小刀修炭笔,一边继续观察着细节。   她仔细把轮廓勾画好,开始从暗的部分画。   正画着,朱书琴学姐走过来,给珍卿递了一个白馒头。   珍卿笑着接过馒头放一边——处理明暗层次用馒头擦,珍卿还是从慕先生这儿学的。   果然应了她的那句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处理明暗不能一蹴而就,这是反复而细致的工作,有时候必须要返回修改,而且有时候需要大改动。白馒头就有了用武之地。   珍卿沉浸在自己的作画中,朱学姐发的馒头正要用上,忽然有人严厉地叱问:   “你告诉我哪一点最亮?”   珍卿抬头看向声源处。   慕先生不晓得啥时候来的,他站在一个男生面前严厉诘问,那男生正是梁先生告诫过的急性子。   那男生一改对梁先生的散漫,对慕先生的态度很恭敬,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慕先生就一遍遍问他:“哪一点最亮?”   那急性子只好看着维纳斯,瞪大眼睛仔细地观察,过一会儿在画板的图上指一指。   慕先生肃着脸点点头,又问他“哪个点最暗”,那急性子仔细地观察一番,也终于指对了地方。   慕先生顺势给大家讲点理论:   “同学们,我一再给你们强调,你们在画石膏像的时候,只有一个点最亮,可以留出空白;也只有一个点最暗,可以画成黑点,其他的部分都是中间色。   “受光面最暗的部分,不能比背光面的最亮部分更深;反之,背光面的最亮部分,不能比受光面的最亮部分更深……”   下午课程结束的时候,慕先生给布置了构图作业,一个星期内画一幅人物或风景构图,开学之前把作业交上来。   珍卿从南边回到谢公馆,先赶紧冲了个凉。   胖妈特意上来告诉珍卿,她前晌去见罗蔓茹身边那陈妈了。   陈妈把罗蔓茹回家后的事,一五一十都跟胖妈说了。   罗蔓确实中暑挺严重——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病,总之回家后就哭闹不休,对陈妈和她老伴又打又骂。   陈妈本是老实巴交的人,但胖妈手里有那张债据,而这位太太又不受宠。   陈妈他们炸着胆子扯慌,一口咬定太太不是犯了癔症,就是去谢公馆的路上中邪了……   那魏耀庭大热天当了一天班,回来被这“疯疯癫癫”的老婆惹烦,将他打骂了一顿,就出去找新娶的小老婆了。   罗蔓茹和魏耀庭,对佣人都算不好的,陈妈两口子已经背叛,以后,再说破真相对他们没好处,这么糊弄过去才是首选。   所以后患也许有,但没有那么大。   胖妈依照对他们的约定,当场把那张赔钱的债据撕碎了。   胖妈说完这事就出去,珍卿自学一会儿德语,吃过晚饭又读一会儿德语,就叫胖妈把报纸送上来。   《新林报》第二版有篇文章,标题比较耸人听闻:   正标题是:颜伯达将军慰抚梁军,归途不幸染疟身亡。   副标题是:梁南铁路工人死疟者五六万,当地土民疑为亡魂作祟   这文章开头简述新闻事件,说颜伯达将军受韩领袖差遣,前去颁布对梁军云志舟和余连韬二将军的任命,并且慰劳不知干过什么好事的梁军。   然后,颜将军染上梁境风行的疟疾,在归途的火车上突然病发,没一天就不治身亡。   这篇文章痛悼颜将军之死,说他是公民党的大元老,当年追随先总统南征北战,那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可叹颜将军年老体衰,没等火车开到大城市用奎宁救命,就因肝肾衰竭死在了火车上。   但接下来的内容就画风一转,从十几年前梁南铁路开工说起。   它说修筑梁南铁路的地段,地质条件和气候环境都复杂,自古以来就是流放要犯的瘴疟之地。   而承建这个铁路的法国公司,压根不把中国劳工当人看,工作强度大不说,生活环境也极艰苦。   修筑梁南铁路的头一年,承建工程的法国公司,在淫雨暴热的时节,还维持着庞大的施工队伍。   当年的疟疾大流行,造成近五千工人死亡……   梁南铁路一共建了七年,据说死于梁南铁路工程的劳工,至少有五六万人。   然后这文章又画风一转,讲了当地的一些传说,营造了诡异的鬼故事气氛。   珍卿觉得这篇文章特怪,前面讲政治事件,后面讲劳工血泪,最后却以鬼故事落幕。   这文章好像是个良家妇女,遇到想逼良为娼的强人,她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女,却又碍于强人的刀斧,不能真实地表达意愿……   这梁南铁路的修建,说起来是前清的事了。六七万是一个屈辱而惨烈的数字啊。   如今的民国看似好了一些,但劳工的命还是不值钱的。   不过,这作者到底想说什么呢?是想借颜将军说军政,还是想借劳工说国势呢?   珍卿又把文章看一遍,发现它还真在讲政治,只不过三言两语极尽含蓄。   原来的梁州王被手下推翻,手下们又开始龙争虎斗,争夺这梁州一地的实权,这不就把梁州弄得乌烟瘴气嘛。   这中央政府的韩领袖就插手了嘛!   他把胜出的争夺者封官赐爵,云将军为二十八军军长,余将军为二十九军军长。   瞧瞧,瞧瞧这韩领袖的用心,给了两位将军同样的名份,就是要他们继续龙虎斗,他肯定想着坐收渔利呢。   唉,《新林报》受欢迎是对的。   它能总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有时候又有未竟之意,并且在一篇文章里,把国势、军情、民生、传说熔于一炉——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   珍卿看完这个又看其他报纸。   她好久没认真看报纸,一看之下地才发觉,江南的夏天蚊虫肆虐,不少地方都发生疟疾疫情。   但是万幸的是,这疟疾的发生都是点式的,不像之前肆虐西北的肺鼠疫,危急到不得不封锁西北地区。   他们现在治疗疟疾,就是用金鸡纳霜。珍卿见过药店卖的奎宁丸药,价钱特别特别贵。   她想起《诗经》里的一首诗。   陆三哥忙到很晚才回,胖妈一直等他回来,跟他悄悄说了一件事儿。   说罗蔓茹跟前的陈妈告诉她,她们家男主人魏耀庭最近,神神叨叨地要干一件事,说要把什么真药换成假药,好像说是治打摆子的药……   现在已经快十点,四里灯多灭掉了,除了拐脚处的小灯,就是灭蚊灯还亮着,能听见蚊虫嗡嗡地叫。   陆浩云眼睛一眯:奎宁丸最近非常紧俏,黑市上价钱翻了几多倍。这魏耀庭是想挣大钱啊。   胖妈说完事正要走,忽又退回来说:“三少爷,五小姐想找你说话,一直等着你,不晓得现在睡没睡。”   陆浩云下意识看斜对面,胖妈正想去敲一下门,陆三哥赶紧阻止了她,说待会他自己去看看。   他回房花五分钟冲了澡,不到十分钟,珍卿的房门就被他敲响了。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这楼里的人都睡下了,只听见外面虫子的叫声,倒把走廊趁得更寂静。   陆浩云微微有点失望,觉得小五多半已经睡了。   他正消化心里的失落,眼前的房门忽然打开。   就见明眸皓齿的小五,披着微泛栗色的一头秀发,睡眼惺忪地站在门框里。她左脸颊有一道红印子,不知道被什么压出来的。   陆浩云莫名觉得蹐跼,他举起手搔了下额头,把手放下来插进荷包里,又发现这睡衣没有荷包。   但珍卿没看出他不自在,听他笑着说:“时间太晚了,事情若不紧急,我们明天再说也行?”   珍卿揉着眼说“没关系”,她刚才趴在睡了一会儿,现在走了困睡不着了。   珍卿给三哥搬个椅子,怔怔看着三哥头上的水,落在地毯上,晕成湿湿的一片。   陆浩云的视线放在别处,想摆脱情绪的一点浮腾,他拿起桌上一幅字,问珍卿:   “怎么突然写这首诗?”   这幅字写的是《诗经》中的《鹿鸣》。   珍卿有点头疼似的,揉着脑袋说:   “三哥,我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前觉得跟我无关,也没有多上心,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陆三哥神情费解,坐下提一个建议:“那让别人帮你想,是老家的事情吗?”   珍卿看着温良的三哥,把脑袋磕在桌板上,很感自我唾弃,□□着说:   “是只有我晓得的事,别人都不知道,他们也无从想起……”   三哥看她磕自己脑袋,连忙扶正她的脖子,笑着安慰:“不重的事才易忘却,你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它不重要。”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14 23:51:35~2021-07-15 23:0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米 30瓶;17377517 10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脚踏实地的女孩   三哥跟珍卿说, 不重要的事才易忘却。   珍卿看着三哥苦笑,说:“三哥,你觉得你有时候, 待我,还有四姐是太惯着了……我想记起来的, 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早知道, 早知道……”   陆浩云拉开她相互掐的手, 低着头笑得温柔:   “早知道什么?”   珍卿摇头不说话了。   禹州是个北方大省, 早些年人口流动性不大,珍卿没听过省里有大规模疟疾流行。   她自己打小是病秧子,还就没得过这个“打摆子”的病, 杜家庄也“打摆子”的也少有。   她两辈子都是文科生,上辈子对医学成就也不关注,压根不晓得疟疾是怎么回事, 更不晓得怎么治它。就从电视剧里晓得, 金鸡纳霜这种药能治疟疾。   所以来这里近十五年, 她没太琢磨过,可以帮此间的人摆脱这种流行病。   她当然记得屠呦呦, 老太太得了诺贝尔的某某奖, 而且跟俩外国人一道得的,得奖有一个关键词是“疟疾”。   珍卿上辈子对这事, 也许听说过什么关键信息。   但她一穿过来就是病秧子, 发烧昏迷那是家常便饭, 记忆不深刻的事早忘光了。   她模糊记得一回在外头吃饭, 电视里碰巧播放一个综艺节目, 主持人提到屠呦呦的名字, 念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她对老太太的名字记忆犹新。   但她随后的日子,就没心思多了解这件事。她忙着为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奔波。   自从作为养母的姑姑去世,她的亲生父母,惦记上姑姑留给她的房子。   她忙着跟他们斗智斗勇,不惜把家事暴给电视台,还写一些帖子在网上发,把这俩人名声搞得臭大街;还把那个傻子一样的弟弟,整进了少管所里头。   她花了不少精力在原生家庭,留下了让“亲人们”刻骨铭心的伟业。   她老家就在一县城里头,把名下的房产租出去收租,租钱就够一年两季的学费。   她不想过抠抠缩缩的日子,所以生活费必须得自己挣,不免要打点工改善生活。   而且为了搞点奖学金,既要好好学习还要参加活动,跟院系领导、辅导员打好关系。   她整天忙得狗獾子一样,觉得与己无关的事,基本不关注。、   早知道要穿越,那么多发明发现,她死记硬背也要背下来啊。   说起来,她穿越那天也没出啥事故,还遇到平生难得的一件喜事呢。   自从念了大学以后,她把姑姑的忌日作为号码,连续买了一年多的福彩、体彩,这天正好知道中了两千块钱,算一算早就回本了。   她当时感觉她跌宕的人生,总算是要否极泰来了,这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她兴奋得不能自己,她是含着笑入睡的。   可是她就睡了一觉,说穿越就穿越了,没有一点戏剧性的征兆。   她穿的时候才二十岁,她这么年轻,难道会是因为太过兴奋,以至于心脏骤停吗?   回想她的前世今生,一时间百感交集啊。   珍卿跟三哥瞎聊天,说起《新林报》上的颜将军之死,不觉说起江南的疟疾疫情。   珍卿问三哥,为什么有地方的人患疟,病情是反反复复的,发烧打摆子时也很凶险,但症状一下去,这种人也能正常吃喝干活,有的吃一阵药就好了。   可是有些地方的人染疟,症状发展得那么快,两三天内病情急剧恶化,人说死就死了。   那位颜将军的死亡情形,很莫名地,让珍卿想起钱明珠药死的几个乞丐。   陆三哥讲传染病,没有吴二姐那种专业人士精到,他带珍卿跑到二姐的屋子,找到一本医院出的疟疾防治宣传册。   俩人回房一起读宣传册,了解此时的疟疾分三个类型,有两种间隔性的有症状,虽然会复发但不至于那么严重。   最后一种恶性疟疾,就非常可怕了,短时间内可造成严得后果。   珍卿总结道:“那位颜伯达将军,如果真生的是疟疾,想必是第三种了。”   陆三哥读过之后,反应却有点古怪,他古怪在好一会若有所思,但啥也没有跟珍卿说。   珍卿想承担点社会责任,想写一篇防治疟疾的宣传单。   她还没来得及跟荀学姐说,荀学姐已经想在头里,说珍卿家里既然是开医院的,就找专业人士请教一下。   荀学姐说,这个疟疾防治宣传单写好了,除了大家到街上散发,还可随《新女性报》免费送。   ——————————————————————————   这天晚上吴二姐晚归,她母亲大人为了等她,一直没有睡下。   谢董事长关上女儿房门,看她今夏瘦得快脱一层皮,脱了衣服累得没功夫洗澡,就坐在椅子上靠着养神。   金妈送了饭菜进来,吴二姐也没有说话,坐下来呼噜噜地吃,这吃相像个生猛的小猪。   她的大女儿这么能干,谢董事长在人前备感自豪,但也同样觉得心酸。   吴二姐喝过半碗冬瓜汤,舒爽地出了一口长气,跟谢董事长说:   “妈妈,我快要累死了。干田野调查真不容易,给疫区的人宣讲卫生习惯,真不是一步到位的事……”   这时忽听谢董事长说:“祖怡,你该找个人结婚,让他好好照顾你。”   吴二姐脸色一臭,随手抛掉汤匙,看似风轻云淡地说:   “妈妈,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我,什么年纪结婚,跟谁结婚,你都不能干涉。你我母女一场,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吗?”   谢董事长观察她神情,她就是安静地吃饭,没什么特别的外露情绪。   谢董事长克制地长叹,有点委屈似的:   “我也不是干涉你,你这么优秀,好男人一抓一大把,总不该叫个没念书的女人,跟咱们家耀武扬威,又到亲戚面前说三道四吧……   “多少人给我推荐人选,都是品貌俱佳的青年才俊。   “……义赈会的龚老先生说了,他龚家的子侄里头,成年而未成婚的,你看上哪个就跟哪个结婚。龚家子弟的品性没得挑,你可以考虑一下……   “还有,你外祖这边的远房亲戚,就是警备司令部叫翟俊的,他是粤州军校的高材生,年年轻轻就做到中校营长。   “他前途光亮倒是其次,我跟他接触了两回,他是个满腔热忱,还能做到人情练达的人……你跟个明白人过日子,什么时候都不必你操心……”   吴二姐火气蹭蹭朝上,霍然站起来冷笑:   “哟,谢董事长,你跟三个不明白的人,过了三场不明白的日子,现在晓得,跟明白人过日子好。到我面前现学现卖来了?!   “你以为沾了个‘妈’字,就能对我为所欲为吗?!我想结婚的时候你不让结,不想结婚了,你倒牛不喝水强按头。   “谢董事长,你是法西斯吗?   “你觉得给了我生命,给我一点产业,就可以操控我的人生吗,那你是看错我吴祖怡!……”   说着她直接丢下筷子,拿着衣服包袋就要走。   谢董事长扯住女儿:   “祖怡,就算妈妈做错了,就算当初依了你——   “但东洋人是狼子野心,他的家族那么好战,你嫁了他,你没有想过怎么收场吗?   “你叫你找个人结婚,并非是出于旧思想,想着女大当嫁。   “我是想,该有一个人照顾你,安慰你。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是再好的管家佣人,都无法替代的一个角色,妈妈是过来的人……”   吴二姐在门口停住脚,背对母亲听她说话,但最终没有任何回应,还是摔门离去了。   秦管家过来收拾东西,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忽然听谢董事长喃喃自语:   “我看将来,倒是小五最叫我省心吧!”   秦管家附和了一句,说:“太太说得极是,五小姐伶俐又乖巧,四小姐有时找她说话,说完以后,四小姐倒像冷静一些。”   ——————————————————————————   珍卿收到睢县来的电报,杜太爷终于从睢县出发了,禹州、徽州两地的铁路,之前两位督军乱战时,破坏了不少地方的铁轨,好久说要通车还没通起来。   没奈何,只好叫杜太爷他们坐船来。   英国太古公司有个货轮,从北边运货往南边来,会经停鲁州的一个港口。   谢董事长托朋友买二等舱,叫杜太爷他们赶到邻省滨海市,到了以后直接取票上船。   其实,只要走完路上的行程,坐船比坐火车快得多,那船票当然也贵得多。   谢董事长本要买头等舱,珍卿极力劝阻之下,才买了条件也不错的二等。   在一个星期之内,有望等来暌违一年的杜太爷了。   ——————————————————————————   自从过了末伏之后,早晚间温度适宜了一些。萧老先生身体大好,开始来给珍卿补课了。   萧老先生叫珍卿读《圣经》。   他说语言只是文化的载体,你只学习常用的词汇、语法,并不能真正学会道地的外语。   而《圣经》可谓西方文明之基础,它里面的语言、内容、思想,渗透到西方社会的方方面面,对语言也不例外。   萧老先生告诉珍卿,他上教会学校的时候,早早地皈依了天主,他长久地纯熟地朗诵,到最后已能背诵《圣经》,学外语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老先生以亲身经历,告诫珍卿重视对务必《圣经》的学习,先读德语版的《圣经》,读过一段时后,再把英语版的《圣经》,对照着德语版的内容看。   他说,她只要坚持这样做,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两种语言的异同之处,并省悟学习西语的奥妙。   当然,萧老先生也明确表示,这只是一种学习方法,没有拉珍卿信教的意思。   暑假剩下的半个月功夫,珍卿日子只会比从前更忙。   ——————————————————————————   这天,珍卿跟老先生学半天《圣经》,觉得自己像个神神叨叨的外国尼姑——也说不好是个外国和尚。   念这玩意儿也有腔调的,没有专门的老师教,还真念不了这个洋经。   珍卿坐在窗口发呆,回想上辈子的学习经历,跟这辈子着实没法比。她觉得家庭的底蕴深,确实能让很多人赢在起跑线上。   她上辈子就算买彩票中大奖,也未必能找到萧老先生这样的老师教她。   珍卿还有慕先生布置的构图要画,想着吃完晚饭再说,她现在先下去溜达溜达吧。   天色朦胧要黑的时候,胖妈出来叫珍卿进去吃晚饭,说完莫名叽叽咕咕地憋笑。   珍卿没兴趣问她,一会胖妈自己说了。   她说来了个军官客人,姓氏怪不说,人也丑得很。她说这军官客人比她还丑,长得跟个妖怪一样。   珍卿嘱咐她别胡说,胖妈笑得腰都弯下去。   她笑够了终于讲到重点——她说这个比她还丑的军官,是谢董事长给吴二姐相的女婿。   珍卿心里“咯噔”一下,叫吴二姐配个大丑男,这不太合适吧!   她赶紧跟胖妈跑到客厅,见谢董事长在客厅里,跟一个坐得很板正的丑男说话。   谢董事长笑得一脸慈爱,瞅见珍卿赶紧叫她来,很热情地给那板正丑男介绍:   “俊俊,这是我的小女儿,叫珍卿,你们都是平辈人,就以哥妹相称或叫名字就行。”   珍卿表示难以理解:丑男为什么要叫“俊俊”?这不是提醒别人注意对比吗?   这个板正的丑男站起来,笑得像个葵花似的,跟珍卿敬了一个军礼,热情而客气叫了声“珍表妹”。   珍卿也赶紧礼貌地叫“俊俊哥”。   这俊俊哥立刻特别高兴,热情洋溢地谢董事长夸赞道:   “咦,姑妈,珍表妹一看就是机灵相,小嘴儿也吧嗒甜的,真是讨人稀罕嘞……”   作者有话说:   写疟疾就是时代背景,不给女主相关的金手指,她上辈子本来就是普通人……   从前常听人说落枕,今天亲身体验啥叫落枕,今天脖子不能往右拐,右拐就好疼,明天去瞧瞧,也许会更新会少一些………………………………感谢在2021-07-15 23:02:55~2021-07-16 23:3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anHe 2瓶;芝麻陈、妮妮说我很美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好军官和坏军官   谢董事长介绍两人认识, 三人重新又坐下来说话。   他们先说点珍卿的事儿,说上几年级、学习咋地等等;然后又讲这姓翟的俊俊哥,在海宁警备司令部是啥职位, 管了多少号人,积攒了什么功劳, 等等。   到后面, 还是谢董事长与俊俊哥说话。   要说这俊俊哥的扁嘴唇, 那才叫一个吧嗒甜呢, 听他跟谢董事长说话, 那真是发自内心的热情:   “……请姑妈放宽心,我要在海宁警备司令部履职三年,会常来拜望姑奶和表弟表妹的, 甚么人都不敢造次的。”   谢董事长蛮高兴:   “你这孩子真是贴心,叫姑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你才出生的那年,我抱过你一回。这都二十七年过去了, 你如今事业有成, 前途无量, 你父母定为你骄傲,连我这做姑妈的也与有荣焉。”   俊俊哥握着谢董事长的手, 笑得挺喜庆挺真诚:   “姑妈, 往前咱们是天各一方,我这个做侄子的, 有心多孝顺姑妈, 多照看兄妹姐妹, 那是想破天也不能够。   “现在是老天爷疼我, 让我来你们身边来了。以后我要是常来常往的, 姑妈可不要嫌侄子。”   瞧瞧小伙子多会哄人, 谢董事长简直太开心。   珍卿坐在那听他们谈话,自然要观察俊俊哥的形貌。   俊俊哥身高约有一米七,长得是虎背熊腰的。上身躯干像个倒梯形,感觉从肩膀那里,就有点儿向内扣着。   他的大脑袋长得还算圆厚,一张似圆还方的大脸盘子又平又凹。   他的眉眼鼻唇,像是身不由己地,陷入脸中间的盆地里。脖子着实有点短粗,突兀地衔接着脑袋和躯干。   单从相貌上来说,俊俊哥确实比胖妈还丑,但从精神气质上来说,他比胖妈强了不知多少。   而且珍卿画的人多了,对看人有自己的心得,她对俊俊哥印象还不错。   不过,珍卿怀疑这俊俊哥,真是很远房的亲戚。   谢董事长和儿女们,没一个难看的不说。谢董事长的那些亲戚,跟这俊俊哥都不像一个谱系出来的。   大家在桌上吃晚饭时,除了吴大哥和吴二姐,一家老少都是在的。   珍卿狐疑地看胖妈,说是叫吴二姐相亲,连二姐的人影都没瞅见。   再看谢董事长和俊俊哥,神情都是热情而自然,吴二姐不在也没多扫他们的兴嘛……   谢董事长还兴致勃勃地跟大家讨论,想理清这拐了不知多少弯的亲戚关系。   说谢董事长他爷爷,跟俊俊哥的太姥姥,是嫡嫡亲的姐弟俩人。   俊俊哥是个喜相的人,从珍卿看到他开始,他说话一直是带着笑的。   这一会儿,又听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娘生我是头一胎,五官都随着爹妈的缺点,朝天鼻儿随了我老祖母,招风耳随了老祖父……   “太姥姥五十年前就入土,不过听我老祖母说的,说我这凹脸盘子,是随了我那太姥姥的……”   这俊俊哥并不怕人嘲笑,先当众自曝其丑,大家多报以善意的笑。   珍卿不由大生同情:俊俊哥真是太可怜,这爹妈爷奶的遗传基因,哪个丑遗传哪个不说;太姥姥入土都五十年,隔着半个世纪,还遗传给他一个凹脸盘子,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啊!   不过他性情这样开朗,反而叫珍卿暗暗佩服。   俊俊哥不怕以缺点自我解嘲,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   谢董事长回护俊俊哥:   “听说,凹脸在女人身上不好,在男人身上是个福气相……上回不记得听谁说的,说脸相外凸内凹,对应的星象难得一见,这种脸相的人,能成就一番大事……”   □□姐早听烦了,嗤嗤有声:   “什么外凸内凹,成就大事,不就是个柿饼子脸嘛,嘁——”   珍卿立刻哈哈大笑,她一笑把汤碗差点带翻,前仰后合笑得眼都睁不开。   大房的孩子们随她哄笑,一时间大家都笑起来。那俊俊哥也跟着笑:   “四表妹说的是嘞,是有人说,我这是个柿饼子脸,不过,我平常也爱吃柿饼子,也算以形补形了哈……”   这样一来,更说得大家满堂哄笑。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笑得颠来又倒去;元礼和仲礼趴桌上笑;娇娇笑倒在她妈怀里;珍卿也靠在三哥胳膊上,笑得头都不抬不起来。   服侍用饭的佣人也多笑翻了,没有一个还能站得稳的。   陆三哥和□□姐两人,反倒笑得浅很多……   这一向宾主尽欢,把翟俊送出谢公馆。   阿永从外面回来,跟三哥说了几句话,后来三哥就找谢董事长去了。   ————————————————————————   俊俊哥来过的第二天,谢董事长和陆三哥两人,不晓得因为什么事,进出都有点神情凝重。   第二天俊俊哥又来了,跟谢董事长和陆三哥秘谈许久,走的时候听他们在门口说话,俊俊哥安慰谢董事长:   “姑妈,三表弟,这事儿系人诬陷,那就不是大事,一个礼拜之内,我保准处理好。你们该干啥干啥,不必挂心。”   遇到麻烦事的时候,遇到爽快人愿帮忙,没人不觉得窝心。谢董事长对翟俊印象更好了。   在这一天的晚报上,珍卿又看到一则惊爆消息,说导演遭乞丐□□大戏的要犯钱氏明珠,不知怎么回事,竟从华界警察厅的监狱逃逸了,此女不知去向已四五日,华界警察厅却秘而不发。   珍卿赶紧拿报纸给家长看。   谢董事长并不紧张,顺势安抚大家:   “大家不必过虑,钱明珠是从警察厅逃跑,不过半道上正遇上警备司令部的人,又把她捉了回去。放心吧,她如今不能如何。”   这种消息让人默然,大家都没多评论什么。   钱明珠近来的许多言行,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认得她的人都难以置信:一个柔弱单薄的小女子,竟能莫名做下这么多大事,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啊!   幸亏当初叫钱家人搬出去,要不然,还不晓得多少人要受害呢。   ——————————————————————————   □□姐整天无所适事,听说三哥要邀请模特,做一场标新立异的时装表演茶舞会。   四姐对此生了兴趣,终于不再丧叽叽,心心念念要做时装表演的模特。   但陆三哥一口否决,他说这一回只邀请电影明星。   □□姐难得没有闹事,只是整天没精打采的。她跟一缕游魂似的,在谢公馆里晃来晃去的。   后来,吴二姐提醒□□姐,说三哥也没有把话说死。   这一回只请电影明星,下一回说不定就请贵妇名媛,四姐此番虽说无资格参加,但不妨去观摩她们怎么做事。   二姐叫四姐先学些技巧,下一回就比别人有优势了。   这一天天气阴沉,难得吴二姐回到家里,□□姐招呼大家到内客厅,她跟大家展示她新学的模特步。   三哥他们采用的模特步,跟后世还是有区别的,不过步伐也很有韵味。   三姐妹正在其乐融融,忽然有生人来找珍卿。   珍卿先自己出去看,见是一个威昂耸壑的年轻男子。   乍一看此人的站姿神态,觉得他跟俊俊哥气质很像。   他身后站着的六个随从,身体姿态也比较板正,看着都像身有武力之人。   这个英武的疑似军士的人,自我介绍姓聂名梅先,是海宁警备司令部的上尉旅长,说现有一桩要案要请珍卿配合,希望杜小姐跟他们走一趟。   还没说到正事,吴二姐也从内客厅出来,打量来人问是怎么回事。   这聂梅先冷冽的神情,露出一丝笑意:“吴小姐既然在家,此事倒好说了,这是鄙人证件,请吴小姐过目。”   吴二姐接过他证件一看,神色凝重起来:   “聂先生到谢公馆,究竟有何贵干呢?”   聂梅先无声看珍卿一眼,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看样子还没有成年,此事恐怕跟她说不通。   他略一思忖跟吴二姐说:“此事说来有因,可否于私室详谈?”   吴二姐叫秦管家,打开琴房旁边的会客室。   吴二姐领人走过去。   珍卿招手叫来金妈,叫他到谢董事长办公室,给谢董事长、陆三哥打电话,说家里来了一帮易装的军士——对了,也给警备司令部的俊俊哥打电话。   那聂梅先回头见珍卿没跟上,扬声说道:“杜小姐请一同来,此事正与杜小姐相干。”   珍卿瞟了金妈一眼,金妈跟她眨眨眼睛。   一楼的会客室里,吴二姐听这聂先生说了来意,立刻皱眉回拒:   “这件事不能办,我家小妹年幼,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审讯破案是你们的事——”   这聂先生平淡瞅着二姐:“吴小姐,不过请令妹帮一小忙,在下向吴小姐保证,下午五点之前,一定把她安然送归。”   这姓聂的军官说,钱明珠是他们的要犯,她说必须要见珍卿一面,了了心愿才能死。   吴二姐说没这个道理,她把珍卿护在后面,说她坚决不同意这无理要求。   这聂梅先抬手看表,脸上神情像渐变色,慢慢地冷却下来。他那琥珀色的瞳仁,泛着蛇一样幽凉的光,缓缓淡淡地说:   “审讯破案,确是我等职责,但协助公人办案,也是公民应尽的职责。吴小姐,如果你不同意,我还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直接带杜小姐到公所询问。”   此人看着二姐和珍卿,扯扯嘴角说:“这样就不好看了!”   吴二姐忍耐地说道:“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租界。”   聂梅先散漫笑一下,踱着步看向窗外:“吴小姐不妨自思,这一方九州大地,是租界宽敞,还是华界宽敞——”   珍卿百思不得其解,前后这么多事情,什么事能跟她扯上关系?要有关系也该跟四姐有关吧?钱明珠为什么要见她?   正当聂梅先指挥手下,要对珍卿用强之时,谢公馆的电话响起来,是警备司令部三营的翟俊营长,说要找聂梅先先生。   海宁华界 全蕉监狱   官大不知几级的俊俊哥,最终也没能阻止聂梅先。   聂梅先欲把珍卿强行带到华界,吴二姐说除非叫她陪同,不然死也不叫他们带珍卿走。   这个全蕉监狱房舍陈旧,连大门都是锈迹斑斑,里面的泥土地一坡高一坡低,低浅的水洼里水色泛绿,绿头苍蝇在周边嗡嗯不停。   进门就见许多武装的士兵,看这些人都穿着制服,证明他们确是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兵。   那位聂长官带珍卿姐妹,进了一间所谓的“会客室”。钱明珠已经坐在里面。   珍卿乍一看到钱明珠,觉得她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室内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还有腥膻的血腥味,让人一瞬间直欲作呕,随即觉得毛骨悚然。   这会见室不到二十平,内中陈设极尽简单,四壁全粉刷得白花花,室中除却一张乌黑的旧木桌——无抽屉的,就是四张乌漆麻黑的方凳。   室中打扫得也很干净。   萦绕鼻间的复杂恶臭的味道,像是从钱明珠身上散发出来的。   吴二姐脸色遽变,直言诘问那位聂长官:   “就算她杀人要偿命,事实罪行都已清楚,给她一个痛快就是,为什么要私刊折磨……”   这个不大的房间内,四个士兵占据四角,身材高拔、面容冷酷的聂长官,杵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鹰隼似的目光盯着她们。   吴二姐一番诘问,那聂长官不阴不阳地笑一下,说:   “在下也是执行公务,与吴小姐无干的事,还请吴小姐莫要多言。”   吴二姐虽然义愤,终究把情绪按捺下来。   珍卿来到这个时代后,从未见过像此时的钱明珠这样,受过残酷刑法的女囚犯。   钱明珠身上烂花绸的短袖旗袍,和着数不清的脏污和血迹,衬着那种恶臭腥苦的气味,再配合她无力的体态,还有涣散的神光,看起来格外叫人惊心。   珍卿想起才进门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钱明珠的腿,她大腿、小腿的部位,白绸衬裤被染成了殷红色。   她刚才刻意避开视线不看钱,可现在她跟二姐,与钱明珠隔着一张桌子对面坐着。   珍卿看钱明珠身上的血衣,可以想见,她一定受了非人的痛苦折磨。   珍卿不敢深想下去,她看着钱明珠只一个感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要死了。   钱明珠就算十恶不赦,以后世的价值观来看,死刑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可她遭遇了肉刑的折磨。   珍卿的眼泪下来了——为了人对人像牲口一样的折磨。   珍卿脸色苍白,不自觉地握着拳头,身体也轻微地颤抖着。   守在房屋四角的士兵,全都无动于衷。   站在对面的聂姓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珍卿,嘴角一勾,露出一丝无情的笑,似乎还带着一点轻蔑。   吴二姐的手伸过来,挡住珍卿的视线:   “我抗议,我妹妹还没有成年,如果她因精神刺激,妨碍她以后的健康和生活,你们要负法律责任的。”   “聂长官,你们说要执行公务,说犯人要见我妹妹,强硬地以军事命令带她来,你却让她看这种景象,你究竟是何居心?”   那聂长官眼神像蛇一样冷沉,他从兜里拿出一块白布,好像是什么人用过的绷带,然后皮鞋声坨坨地,走过来要把珍卿眼睛蒙上。   但吴二姐把他推挡开,把她头上戴的印度绸方巾,折起来给珍卿绑上眼睛。   珍卿紧紧握着三姐的手,二姐带她重新坐下来,听二姐对钱明珠说话:   “你找小妹来做什么,有话就赶紧说吧。”   二姐是救死扶伤的医生,骨子里有悲天悯人的境界。   但她对受了酷刊的钱明珠,并没有多么客气。毕竟,确实有三个沦为乞丐的脚夫,死在了她的手上   钱明珠神情已经恍惚了,她哀伤而散离的眼神,僵僵地看着吴二姐和珍卿。   忽然脉脉地看着珍卿,伸出手想握住珍卿的手——但珍卿及时把手收下来——就是以前在谢公馆,她们的关系也没到这个地步。   一个士兵上来打钱明珠,粗声大气地叫恫吓,叫钱明珠老实一些。   聂长官盯着钱明珠,那神情像要噬人一样。   钱明珠哆嗦了两下,眼神更加涣散下来。   钱明珠又看着珍卿,无声地垂首泪落,用一种追忆似的口吻说:   “珍卿,你知道吗?整个谢公馆里,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最佩服的……也是你。   “一样是寄人篱下吃白饭,你却那么伶俐可人,还有满肚子的甜言蜜语,哄得舅妈那么疼你……二姐……三哥也宠你;连不容人的惜音,也认可你这小妹。   “我做梦都想像你,想活得……跟你一样精彩,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东施效颦……让人笑掉了大牙……   “……实在是我想左了,一步错步步错……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我……呵呵,也要死了……   提到已故的父母双亲,钱明珠哭出了声音。   吴二姐一直留心观察她,她的前胸处血迹更深,显然是有新的伤口。   她无力在靠在椅背上,像是一件没骨头的衣裳。她眼泪无声地落下来,轻泣着诉道:   “珍卿,我想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一样的命运,我一脚跌到地狱里,你却还——高高地在天堂里?”   ……   作者有话说:   昨天、今天晋江有点毛病,请问你们这些小可爱,是不是有人买不了昨天新V章(139章)?在评论里可以跟我说一下,其实说了大约也没用,客服应该下班了。   我昨天说落枕是真落枕,就是想今天少更点,可以好好玩耍休息一下。没想到昨晚上睡一觉就好了,我真是不生病就有强迫症,今天就多更一点。但明天必须好好休息,要少更。感谢在2021-07-16 23:39:45~2021-07-17 20:3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o 10瓶;宴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办法总比困难多   ……   钱明珠质问珍卿, 为什么她一脚踏到地狱里,而珍卿却还高高在天堂里。   聂长官也看向蒙着眼的珍卿。   这个平平无奇的毛丫头,不过长得漂亮一些, 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叫必死无疑的钱明珠, 临死前有这么深的执念?   无论如何, 今天必须要撬开钱明珠的嘴。   珍卿也感到疑惑, 钱明珠费尽心机见到她, 莫非仅仅是为了问这问题?   吴二姐按住珍卿的手, 按捺心情替珍卿回答:   “明珠,我们学医学的,都会学一门课程——叫心理学。   “心理学简单来讲, 就是讲一个人,认识人事、看待身处的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看待, 为什么会产生某种想法和行为。   “明珠, 你为什么走到今天, 与其问她一个小姑娘,不如听听我这个医生的分析。   “你也许没有注意到, 你从小时候开始, 就并不满意你自己。   “你老家的生长环境,极端地重男轻女。   “因为是一门‘绝户头’, 你们家总受到族人无端的漫骂、欺辱, 后来过继的那个嗣子, 差点害得你们家破人亡。   “你对你的性别不满, 对你的处境、形象, 还有你的性格、能力都不满。”   这些耸人听闻而又新鲜的心理分析, 连站岗的士兵也在认真听。   聂长官也若有所思地踱步,频发搓动的手指,表时他的心理活动很激烈。   “……你一来到谢公馆,就不自觉地模仿惜音,你不自觉地想变成她,因为她的生活,是光鲜的、幸福的生活。   “在你的家乡秦州,你家人之外的人们,对你一家多不抱善意,所以你对家人以外的人,也没有多少同理心、同情心。   “四妹对你算不上好,但她对你能有多坏呢?你托她的福得了不少东西,可你还是差点毁了她一生。   “你与谢公馆众人的交往,究竟付出多少真心,你心知肚明,我们也都不是傻子。   “我母亲还有我,多次跟你们提议,可以出钱叫你继续求学,学成后以便将来自立。可你母亲说上学耽误婚事,你就顺应了她的意思,因为这也是你的意思。   “你羡慕小妹的人生,可你刻意忽视了,她背后付出的心血汗水。而你既不够聪明,也不够努力,更不够善意……”   珍卿的心蓦然提起来了,二姐对钱明珠的心理分析,再一次提醒她们的处境,她必须赶紧见机行事。   而那位聂长官眼睛一眯,突然恍悟了什么,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钱明珠视线跟着聂长官,这一会儿看着房门,她动着嘴正准备说点什么,忽听二姐感慨地说:   “……说了这么多,我也必须为你说些公道话:   “你对别人的残忍,是从前别人对你的残忍,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迹……   “美利坚国有个学者叫库利,他发展出一种‘镜中我’理论。一个婴儿、小孩长成什么样,很大程度上,与他跟别人的互动有关,他人如何看待他、评论他,对他的性格形成,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是家庭和社会环境,造就了现在的你,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全是你个人的过错。但说到底,你也没有资格怨尤谁,你已经比很多人幸运,是你没有珍惜……”   钱明珠呵呵笑了,笑得恍惚而脆弱,她眼泪涔涔地看地面,对着地面低语着:   “我想变成别的人,我想做个更好的人……我就这么十恶不赦吗?我该遭受这样的折磨吗?   “我想我住过的别墅,以后还能住;穿戴过的衣服首饰,以后还能再添换新的;还有骨瓷咖啡杯,抽水马桶,留声机,还有那么漂亮的花园……   “我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对惜音来说却唾手可得。她满不在乎地向我卖弄,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不想要的施舍给我,我又嫉又恨,每一天都在痛苦煎熬……   “可是舅妈待我们……总算还是不错的……   “现在想想,连嫉妒和怨恨都是纯真的,从前为前程焦虑的每一天,也觉得无比幸福……”   钱明珠笑着流眼泪,那眼泪似乎带着血,她嗤嗤地仰头发笑,却似乎牵动身上的伤,她脸色扭曲了一阵。   她奇异地看一眼珍卿,忽然对又进来的聂长官说道:   “我现在就告诉你……”   钱明珠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珍卿“嗷呜”一声,突然开始浑身抽搐,四肢都扭曲成怪异的姿势,她抽摔一阵,又开始翻白眼吐白沫,从椅子上歪倒在了地面上。   吴二姐顿时吓坏了,她赶紧叫人抬她出去,要赶紧送她上医院。   钱明珠愕然看这情形,脏污的面皮不停抽搐着,扯着聂长官想大声说什么。   正在这时,房门陡然从外头打开,一个长得巨丑的军官,一见室内的情形,冲上前抱起倒地的珍卿,冲那位聂梅先长官咆哮:   “聂梅先,你不过上尉职衔,奉命来宁执行公务,竟敢滥用职权,私行传唤,还敢妄动私刑。   “哼,我翟某人,非向应天告你一状,你等着申饬和处分吧!!!”   原本动作非常僵滞,像个僵尸似的钱明珠,忽然诈尸似的跳起来,惶急地向珍卿伸着手,张着嘴说:“你们不能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聂梅先神情一动,不理翟营长的咆哮,立刻扯着破布似的钱明珠,死死地捂住她的嘴,由着翟营长把吴、杜二小姐都领走。   等到那几个人一走远,士兵把会见室的门关上,聂长官把钱明珠丢在地上。   钱明珠痛苦地缩在地上,伸着鸡爪似的手向门外。   她的身体因痛苦而抽搐着,喉咙里还喃喃地念:   “不行,不行……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这样,你还高高在上……你不能走……你告诉你们,那些药,那些杀人的药……原来是领袖用来杀自己人的……却被我用来,杀了三个贱命的乞丐……   “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要灭口大家都灭口……我告诉你……珍卿妹妹,我要下地狱,你也陪着我吧……”   室内的长官士兵们,立时神情凌厉,登时都后脊梁冒大汗,原来这钱明珠安的这份心。灭口也要分对象,对谢公馆的两个小姐灭口,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一个士兵恨得咬牙切齿,立刻狠狠踹钱明珠几脚,钱明珠一声声惨叫不停。   她成了个破布娃娃,睁着眼再也爬不起来,她眼神虚虚地看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她神情邪佞得像个巫婆一样,看着聂长官笑得瘆人:   “姓聂的,你不是人……你会遭报应的,你会下地狱的……所有的恶人,都会遭报应……没一个人能逃得过……   “你们不择手段想捂住的秘密,我本想说给她听……她总是幸运,竟然躲开了……为什么一样的人,命却……”   聂梅先把脚踩在她手上,她忍受着来自地狱的痛,嘴里嗬嗬地惨嚎着,聂梅先冷然而笑: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得了?你指使朱妈,从爱莲娜那儿,另偷了六瓶致痢药。   “你没有谋害谢公馆的人,他们不是你的仇人……刚才吴祖怡小姐,已经说得很明白,你的仇人在秦州,你的族人……”   钱明珠眸光乍然一亮,但她已经没有生机了,她的眼神无可奈何地黯淡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兵摸她的脖子,跟聂长官说一声“没气了”。   俊俊哥把珍卿抱出去,陆三哥早在外头等着,把珍卿抬上车之后,车子很快驶离森然的监狱。   三哥焦灼又自责,拿帕子给珍卿擦脸,催促司机就近找个医院,又问二姐小妹究竟怎么了。   二姐检查完脉搏和眼睛,也很狐疑地说:   “心跳、脉搏、体温,没什么不正常,在这儿又没有仪器,看不出来什么问题。你不是带小妹体检过,她没有特殊病史啊……”   俊俊哥赶紧叫给珍卿掐人中,珍卿轻呼一声痛,猛然诈尸似的坐起来,吓得徐师傅车差点开翻。   珍卿摸着人中出的血,哼唧着看掐她人中的三哥:   “俊俊哥,你给我掐出血了……”   一车人缓过神来,纷纷问她哪儿不舒服。   全蕉监狱刚才的会见室,士兵正在清理钱明珠的尸身。   聂梅先看地上的口沫,竟然好一会儿没消失。   他拿手指捻起一些,凑到鼻间嗅了一下,他恍悟间猛睁大眼。   没想到,被个小丫头拿牙膏沫子糊弄住了,真是岂有此理!   聂梅先站起身回想刚才情景,怪道她一直没有说话,牙膏怕是进大门前就含在嘴里了。   哼,抽羊癫疯装得还挺他/妈像。   聂梅先自负聪明,没想到被个小丫头当猴耍了,心里就是有一口窝囊气。   聂梅先从会见室出来,一个士兵走上来,把文件递给他看。   他看完利落合上:“那六瓶致痢药,果然流落到秦州省会龙兴。”   聂梅先神色一凛,即刻走进电报室,叫驻在龙兴的领袖嫡系部队,秘派人手到龙兴城的钱家封锁消息。   龙兴的钱姓人家,死了六个族中话事人,绝对不能让人做更多联想——尤其不能让人把这六人的死状,跟颜伯达将军的死亡情形联系起来,必须做成是钱家的家族内斗。   他先给龙兴的当地驻军发报,他又赶紧给他上峰发报,必须请能直接跟领袖说话的人,再给龙兴当地驻军发一道命令。   此事关乎领袖的声誉、威望,他们底下人不惜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别有用心的反对派,把颜伯达将军的死栽到领袖头上。   此事坏就坏在,致痢疾的药被东洋人献上后,没有执行好保密原则。颜伯达将来骤然死亡,立刻有些党内反对派,处心积虑地要攻讦领袖。   到这天晚上的时候,聂梅先收到上峰自应天发来的嘉奖电。   上面说秦州的事态完全控制住,领袖知道后龙颜大悦,还特意夸聂梅先头脑灵活,行事果断。领袖亲口下令升赏聂梅先,任命他为海宁谍参处副主任,系特务处在海宁的三号人物。   聂梅先获得升赏的同时,收到两个重要任务,这两件事都非常棘手。   当初江越财阀支持领袖北伐和清/党,出钱是非常大方的,而现在眼见社会党销声匿迹,工运/农/运也全面禁止,这些财阀的工人好管了,生意好做了,挣钱又容易了,就过河拆桥搪塞领袖,找尽理由不提供军费。   现在各方战场都在催饷,上峰要求聂梅先配合相关人员,让那些不愿出钱的巨商大鳄,乖乖地把军饷给领袖贡献出来。   聂梅先把电报给副官刘同看,刘同看过后也为难:“筹饷倒是有法可为,有枪在手谁都要听话。只是爱莲娜带着身家,嫁给柏长官做二房,听闻柏长官很爱重她;要清除爱莲娜容易,怕就怕柏长官震怒,我们就是替罪年……”   聂梅先冷漠地看月亮:“时下不有一句俗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动动脑子!”   刘同敬个军礼退下去。   珍卿他们回到谢公馆,二姐、三哥还没有缓过神。   他们想要骂珍卿一顿吧,她这办法确实奏效;若要不骂她吧,她刚才快把人吓死了。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聂梅先,今天蛮横地闯入谢公馆,谁的面子也不看,就是要带珍卿走。   谢公馆硬碰硬碰不过人家,而且还后患无穷。   想珍卿上辈子,跟生身父母斗智斗勇,她想了很多主意对抗无赖。   含着牙膏装羊癫疯,她干得是熟门熟路,运用起来回回有奇效。   不过这伎俩只能在生人面前用。   所以她在睢县压根没用过,毕竟她有没有羊癫疯,杜太爷还能不清楚吗?装这病肯定会挨打……   作者有话说:   想说两点:   1.我为什么写钱明珠,因为看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以前怎么想都想不通,荀薇龙为啥为个不爱她的人,堕落成那个德行。后来有一点领悟,她享受了好的物质条件,她不想回去了,不仅是因为爱情……所以民国的女性,要么是非常强大,不然要想过好日子,还是要走歧路……   2.不得不写一些政治,因为女主处在这个环境,谢公馆又是一块大肥肉,乱世里个人和家族,都很难拜托政治军事……感谢在2021-07-17 20:33:22~2021-07-18 22:3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りさ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叽里咕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太爷一来眼泪宽   ◎珍卿站在全蕉监狱大门外,周围是一团团树影,草间还有活泼的虫鸣。珍卿却觉得毛骨悚然。浑身是血的钱……◎   站在全蕉监狱大门外, 周围是一团团树影,草间还有活泼的虫鸣。   珍卿却觉得毛骨悚然。   浑身是血的钱明珠,霍然出现在监狱的大门里。   她的眼睛、胸部、腰腹、腿上, 都汩汩地流出血水,她哀戚地向珍卿哭诉:   “珍卿妹妹, 我死得好惨呐, 我死好惨呐……阎君说, 不得好死的人也不得好活, 我不能去转世投胎啊……   “珍卿妹妹, 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啊?!”   珍卿知道是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来, 梦里的她镇定情绪:   “明珠姐,你这么心狠手辣,你值得我费心救你吗?”   钱明珠的眼球不见了, 那空空的眼眶里, 流出两行狰狞的血泪, 衬着阴惨的夜色尤为可怖:   “乞丐的命也算命吗,我不杀他们也会死, 杀了他们我才好活……说到底, 你跟我有多少不同?   “你怜惜四个乞丐的命,大街上那么多乞丐, 你想过舍己救助他们吗?   “你不过是虚情假意, 自我开解……   “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死, 你讨厌我觊觎你三哥。你从来没想过要帮我, 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也是不作为的刽子手……”   钱明珠扭曲的鬼脸欺上来, 黝黑尖利的爪子扼住珍卿的脖子。   陆浩云开着房间门,在沙发上睡得不深,当他听见一声突兀的喊叫,赶紧跑向珍卿的房间。   到寝间发现她坐在地上,瞳仁印着窗外的月光,扑扑闪闪地显出皎洁的亮。   陆浩云跑过去抱住她,在她头顶亲吻一下,利落地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抚着她的脊背,一声声说着叫她不怕。   珍卿抱着他宽厚的背,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委屈地说:   “她说我也是刽子手,可我没觉得做错,每个人该自己为自己负责……”   陆三哥看她浑身汗湿,头发也溻湿成一绺绺。   他到洗手间拿她的毛巾来,一边给她擦拭汗湿的头发,一边以一种镇静温润的声音,温柔而笃定地说:   “你知道你不是,你看到她死前惨像,同情她的悲惨结局,因同情而生愧疚。   “可是你心知肚明,她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你只是被吓到了,精神有点不安稳……我守在你身边,时间还早,你乖乖地再一觉,睡好就早点起床吧,今天还要去接你祖父……”   三哥开着台灯坐着,珍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时候天都已经亮了,三哥打算直接吃早饭。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已经坐在餐厅吃饭,大家都没睡好的样子。   谢董事长问珍卿怎么样。   陆浩云疲倦地捋头发:“她说梦里的钱明珠,指责她也是刽子手,可她觉得没做错什么。但她嘀咕这时代不好,一个人就算十恶不赦,刀枪一下杀死就好,不该对人施以酷刑……”   谢董事长笑叹一声:“原来小五的心结在这里。”   吴二姐自动解说:“梦是自我意识的投射,她说梦里的钱明珠指责她,是她自己内心在自责,觉得有解救钱明珠摆脱酷刑的义务,但是什么也没有做。   “其实这种情况下,恐惧后怕该是第一位的,倒没想到,小妹的精神境界还挺高,我倒对她的祖父好奇,怎么把小丫头养成这样。”   谢董事长补充说:“小妹是比常人胆大,但没有受过训练,就不该受这样的刺激,吓人是能活活把人吓死的。”   也在餐厅忙活的胖妈,就撇着嘴说:“都说死人的脸不能看,偏要五小姐去看,这下被个没好死的鬼缠上了……”   谢董事长他们都沉默。   金妈突然问谢董事长:   “太太,明珠小姐葬在哪儿,去给她烧点纸钱吧……”   谢董事长和二女、三子,对这个提议不大热忱,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儿。   胖妈也斗胆附和道:   “太太,昨天五小姐走着楼梯,裙带子挂到栏杆上,差点栽一个大跟头……五小姐走路稳当,自来没有这样的事……   “听说钱二小姐死之前,衣裳破破烂烂的,她不定看上五小姐的衣裳了。我们给她烧点钱、烧点衣裳吧……”   吴二姐摇头苦笑,陆三哥若有所思,谢董事长冲她们摆手:   “要烧就烧点吧,事情也不光彩,悄悄去烧,别大张旗鼓的!”   金妈和胖妈脆声答应了。   珍卿自家明白自家事,她只是同情钱明珠,而且吴二姐也说过,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纯然是她个人的错。   她这两天琢磨钱明珠,觉得她短暂的人生,具有典型的警诫意义,她想以钱明珠为原型,写一个女孩为生存堕落的故事。   她一遍遍回想钱明珠的惨状,想到她所受的酷刑,继而感到这时代的可怖,最终把自己给吓到了。   作为国家机器的代表,穿着军装的人,手段这么残暴不仁,珍卿由衷地感到战栗心悸。   珍卿七点钟下来吃早饭。   她连着三晚上做噩梦,难免人有点蔫搭搭的。   昨天该去艺大上慕先生的课,她因为精神不好也没去。   但今天非要出门不可。   近些日子长水沿岸多雨,太古公司的船在海上航行,遭遇了至少两次大暴风雨。   杜太爷他们的船迟了两三天,今天得到确切消息终于要抵埠。   谢董事长有别的事,先走一步忙活她的事去了。   杜教授和珍卿、吴二姐和陆三哥,加上管家佣人,一共十几号人,开了五辆黑色轿车,浩浩荡荡地往码头接杜太爷一行。   临出门珍卿才发现,杜教授穿了一身白西装,还骚里骚气地穿着白色镂空皮鞋——像是给哪家吊丧的打扮。   俗语话“要想俏,一身孝”,杜教授那俊俏的小白脸,此时看着更加欺霜赛雪了。   珍卿一只脚踏上车又挪下来,眉毛皱得像黄土高坡的沟壑:“爸爸,你这西装,要不要换一下?”   杜教授也刚要坐上车,闻言低头看自家衣服,然后若有所悟,却笑得一脸明朗说:   “珍卿,你祖父总要习惯的……我这一身是高级定制,用的最贵的羊毛面料,花了快半月的薪水,去参加宴会典礼才穿呢!唉,多少年没见你祖父,我此番算极尽郑重了……”   说着,杜教授有些唏嘘迷惘,看着滚着轻雷的天空,莫名出了一会儿神才上车。   杜教授坚持这么说,珍卿不可能再说什么。   洋派绅士爱穿白西装的很多,按理说是该杜太爷早点适应。   伴随着天边的阵阵闷雷,一大早天就黑沉下来了。   车子才走了一程路,雨就哗啦啦地下起来。   珍卿担心地问三哥:“雨下得这么大,船还能靠岸吗?”   三哥笑笑说:“雨大风不大,风不大浪也不会太大,还是能靠岸的。”   谢董事长没亲自来,一则是她确实有事,不能在码头这么空等,二则她还要到东方饭店,把给杜太爷一行的接风宴准备好。   吴二姐可是推了很多事,要看杜太爷的庐山真面目。   车子驶到码头的时候,雨势已如倾泄的瀑布。   烟雨激荡,使视野里一片茫茫,花草树木、楼房船舶,尽皆笼入斑驳的雨幕。   阿永下车去问了一下,回来跟陆三哥他们说,杜太爷他们坐的英国货轮,保守估计还有一个钟头才到港口。   珍卿心里还是担心,下车站在雨伞底下,看眼前那浩渺的江面。   果如三哥所说,江面上虽是水波动荡,好在波浪并不多么高。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还有簌簌的波浪声。   陆三哥也从车上下来,和她一块静静地站着。   杜远堂两口子也来接人——一面是为接辈分高的杜太爷,另一面也是接他二哥杜明堂。   杜明堂和杨家二表伯,此番一同陪送杜太爷来海宁。   杜远堂两口子,低头哈腰地过来,跟珍卿和三哥说些话。   但雨声太大,说话费劲,后来他们就干站着不说话了。   陆三哥见珍卿鞋袜湿了,还是拉着她先回到车里坐等。   外面是单调的落雨声,吴二姐问珍卿的心情。珍卿自我体察一下,觉得很平静,并没有特别的激动。   杜太爷是她的亲人,并非她崇拜喜爱的人,想想真不觉得多激动。   她跟杜太爷在一块,生活了有十二年,他的缺点她能忍受,他的优点她也明白。   杜太爷从北方的乡下,来到霓虹绿影的大都市,会感受到非一般的文化冲击。珍卿觉得应该还能应付。   没有过多的期待,也没有太大的意外,所以心情是淡淡的喜悦,平常的镇定。   珍卿打了一个哈欠,三哥看一看时间,叫珍卿靠着他睡一会儿。   陆三哥昨夜没怎么睡,看着珍卿很快睡熟了,他也阖上眼睛打盹儿。没过一会儿,兄妹俩偎依在一块儿,进入了酣甜的梦乡里。   吴二姐看他们的睡态,忽然心绪一动,觉得这情景格外美好。她拿起弟弟放在一边的相机,就这个情景拍了两张照片。   一个小时之后,杜太爷他们乘坐的浦水号,终于抵达了海宁的大码头。   又过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说已经靠岸,目下正在下锚。客人要待会儿才能出来。   万幸的是,下了一个多小时的暴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小雨。   陆三哥打个小哈欠,把珍卿拍醒拉她下车。   站在码头上,能看见新泊进来的轮船,半新不旧的庞大船体上,矗立着黑漆漆的大烟囱,还有高耸的长桅杆。   来接乘客的人非常多,码头上挤得漫漫当当,撑开的雨伞像一朵朵寂静的花。   好多乘客都站在船廊上,有的乘客蹦跳着挥手,向码头上的人们呼喊着。   珍卿他们撑着一溜伞,封管家把做好的长条幅,竖杆子撑起来,上面写着“睢县杜太爷”。还有佣人另举布旗,另写着杜太爷、杨仲骐、杜明堂等名字……   珍卿揉一揉迷蒙睡眼,觉得这待遇,比她当初来强太多了,这叫一个人山人海,彩旗飘飘啊。   杜太爷一出杜家庄,享受的是VVIP的高级待遇。   站在码头上等了一阵,听见船上吹了几声哨子。   就见二层的舱门打开,听得一阵嘤嗡之声,一下涌出好多提包带箱的乘客,站满人的码头霎时间更加热闹了。   这么醒目的条幅名牌,谢公馆的人举了半天,竟然没有人主动找上来。   认识人的杜远堂和杜教授,钻地猴一样前后瞅了半天,一直没瞅见杜太爷一行人。   还是大部分人下来后,杜教授从舱门进去找人,杜远堂还跑到人家甲板上去——一部分客人从甲板上出来。   珍卿也想走过去找寻,被二姐、三哥拦住了。   等杜远堂高声喊一声“二哥”,在下面等待的人都朝上头看。   珍卿也一眼瞅见杜太爷,他穿着寻常的青色旧布衫,还是印象里高瘦直楞的样子。   杜太爷看起来状态不好,他走路跟踩着棉花似的,身体左侧还有人搀扶着他。   紧接着,就看到了搀扶杜太爷的人——是背着包袱的袁妈。   后面还有背提行李的二表伯和老铜钮,以及跟自己三弟拉手的杜明堂——论辈分他也是珍卿的侄子。   珍卿霎时间兴奋起来,高高跳起来向上招手,用禹州话大声喊他们:“祖父——祖父——”“二表伯”“明堂侄子”。   杜太爷也手搭凉棚,扶栏远远地向这里望。   杜太爷停步挡了别人的路,他身后的人搭他肩膀,说了句什么,杜太爷赶紧点头,躬着背继续往下走。   二表伯也看见蹦跶的珍卿,也大声地喊着“小花”,推着杜太爷快步走上码头。   珍卿三两步跑上前去,杜太爷瞅着珍卿,也不知在瞅啥名堂,上瞅瞅下瞅瞅,左瞅瞅右瞅瞅,好像一直瞅不够似的。   杜太爷嘴张张合合的,“你”“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然后这一把年纪的人,莫名地开始抹起眼泪儿来。   珍卿也搞不清为的啥,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杜太爷,一阵阵激动有点按捺不住。   她拉着杜太爷的胳膊——杜太爷没有推开她,她想起当初分别时发下的豪言,想说点什么圆场话,可发现根本说不出话。   看着杜太爷老泪纵横,原本心情平静的珍卿,不觉之间也热泪上涌,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她的喉咙又似哽住了。   当初在火车站分别时,那种脑子发热的感觉又来;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   杜太爷看她哭得眼红鼻头红,像她娘死的时候,她哭得那副可怜模样儿。他伸出手想为她揩泪,忽地自己尴尬住了——他对孙女从没有亲密举动。   珍卿想抱抱久别重逢的祖父,可是想起多少回碰壁的情形,身体都像有记忆似的,没过脑子动作就打住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不远不近地站着,都没有打扰这祖孙的真情流露。   这时谢公馆听差们上来,要帮杜太爷他们拿行李。别的行李都给了听差,就是老铜钮提得的个藤箱,杜太爷一把薅过来给珍卿,一咕咚塞到珍卿怀里,说是给珍卿带的鱼干儿。   这时候杜教授也蹑过来了。   杜教授看他爹一眼,然后就侧身把眼光低垂——就是不看着杜太爷,他只低低地说一句:“一路辛苦!雨又大了,咱们先上车再说吧。”   杜太爷也是一样的,仓促地瞅儿子一眼,也是把眼神放到别处,嘴上嗫嚅着没有话说。   珍卿正在情绪激荡着,渐渐也感到团聚的喜悦,忽闻见扑鼻的一阵恶臭,一低头看杜太爷塞的藤箱,这恶臭味快把人熏得升天。   珍卿受不了这么蹿的味儿,让胖妈把藤箱打开看看,要是吃的东西臭了就地扔掉,没必要再往家里带了。   杜教授跟杜太爷俩人,既没有眼神交流,更没有肢体接触,杜教授视线低垂着又说:“雨又下大了,快上车吧。”   杜太爷侧对着杜教授,他冷冷地抽气克制情绪,身上莫名地颤抖着。   珍卿看杜太爷的喉咙耸动着,似乎心中感情汹涌,现在就要爆发出来。   杜教授也受杜太爷感染,眼圈莫名泛红了。   他伸手搭上老爹的肩臂,又说一遍“快点上车”,杜太爷忽然扭过身来。   就见这杜太爷嘴一圆张,发出德语的一个呕吐音,好家伙,也不知几天吃的饭,搜肠刮肚地全呕在杜教授身上。   杜教授瞬间石化掉了,他搁在杜太爷身上的手,一瞬间绝望地拃开了。   你听这水声哗啦不停,杜太爷这呕吐的动静,比三个女人害喜的动静还要大。   他要不然上一顿吃得稀,要不然就是消化不好。   杜教授半月薪水做的西装,全造在杜太爷的半消化物里。   这时候胖妈打开了藤箱,那反应就像里头装着谁的尸体似的。   就见箱包里黄黄白白的干鱼,发出让人难以承受的地狱恶臭,登时把过路人都快熏得死过去。   胖妈高声嚷着说:“唉呀,这都长了蛆了,白花花的蛆在里头拱,唉呀呀呀,要不得了要不得了!”   杜教授本就快被老爹恶心死,又看见这腐臭的鱼和黄白的蛆,立刻也“嗷呜”一声跑到栏杆边,对着大海就是一阵狂吐。   然后他就跟蛇蜕皮一样,把那高定的西装扯下扔掉,然后他像一阵急惊风,一溜烟儿向码头外面跑   这杜教授被媳妇养得娇,这阵势确实够他受的,他颤颤巍巍地往外跑,步伐都有点内八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18 22:31:54~2021-07-19 23:5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ileyey 25瓶;宅女九段 20瓶;潜水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想幸福的杜太爷   吴二姐赶紧指挥听差的, 把杜教授的衣裳捡起来,看他到底要往哪儿去。   珍卿本就被臭鱼熏够呛,这两天还睡不好吃不好。   在这声色味俱全的呕吐现场, 她一时间也忍不住想干呕。   三哥赶紧拉珍卿走远些。   杜明堂在关照杜太爷,还有听差把准备的水, 拿给杜太爷漱口净面, 胖妈跑去扔臭鱼干去了。   二表伯看向二姐、三哥, 暗叹好摩登、好风度的年轻人——一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子弟。   珍卿看有人管照杜太爷, 这一边给两下的人介绍。   大家都是有头脸讲风度的人, 一面给一面道辛苦,一面给一面致谢意。   尤其二姐、三哥经事多,对于心有惴惴的二表伯, 表现得非常热情并体谅,让初次见面的人心里熨帖。   二表伯咂嘴叹气地说:   “二小姐,三少爷, 小花他爷不是成心嘞, 她爷本身就好晕船, 来的路上风浪太大……唉呀,吃进去的那些吃食, 一多半都吐出来啦, 这三天走路都打晃嘞。   “今个儿听说要下船,特意说吃饱饭下来, 没想到捱到下船了, 吃的饭也没存住, 这一下全窝小花他爹身上。”   吴二姐和陆三哥, 都一旁微微含笑聆听, 他们都对“小花”这名字暗感兴趣。   两人听这二表伯的话, 又回想刚才那骇人的情景,都有点忍俊不禁,移开目光去看杜太爷——要不是这事装不出来,真怀疑这老爷子是成心的。   该认识的人也认识了,该吐的饭也吐完了,二姐和三哥叫所有人上车。   有三辆车先送行李,到楚州路的杜宅里头。另两辆车把人送到东方饭店。   三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珍卿坐后座的中间位,杜太爷和二姐在她的左右。   吴二姐跟杜太爷解释,说她妈谢董事长有事,晚一点会到东方饭店,杜教授是回去换衣服去了。   杜太爷倒没太在意这,这回受了一轮洋罪,唉声嘘气地叨咕:   “这轮船一遇风浪,晃得天旋地转的,可快把我一把骨头整死了……珍卿,你为来海宁找你,可快去了半条命了,哎呀呀,以后走路也不坐船嘞……”   吴二姐说是天气太坏,珍卿说坐火车就好些,陆三哥说禹州、徽州铁轨一修,大约年底可以重新通车。   议论一会儿这些事,杜太爷蔫耷耷地问:   “珍卿,那一大包袱干鱼,你咋叫人甩嘞?我去年就给你晒起的!费了多少气力弄来的!”   珍卿瞅着杜太爷噘嘴:   “祖父,人一辈子的喜好有限,那罗妈把腊肉腊出蛆,就毁了我一样喜好。   “今儿那长蛆儿的干鱼,那气味现还在鼻子里蹿嘞,我真不该多瞅那臭鱼,我现在还犯恶心,以后我干鱼也不吃嘞……”   杜太爷不晓得想什么,盯着珍卿瞅了一会儿,莫名说了一句:   “我看你走这一年,倒还贴了些膘,这脸巴子鼓起来了,还是城里的伙食养人呐。”   然后他就跟一车人絮叨:   “珍卿叫她娘养得毛病多,从小这不吃那不咽的……   “那炖的腊肉跟筒子骨,香喷喷油花花的,她楞说有什么味儿,不吃;腌好的酸白菜、酸豇豆,她说人腌的时候没洗手,也不吃;还有那白面馍馍,落地上沾点灰,沾灰的地方撕了也不吃……   “你说这妮儿是个啥人,我养这妮儿不容易啊,把她养活这大我去了半条命。   “总算把她养活成人,这么大的出息,这么大的能耐;都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珍卿,到你敬我的时候了——”   珍卿多少有点无语:“祖父,我还没到三十嘞……”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暗里发笑。   杜太爷横眉怒目:   “那就是个说法儿,你跟我较啥真儿,还差那一年两年哒?!;真要等到你三十岁,我骨头都化了我,你还敬我个啥,只能给我进三炷香……   “哼,一把屎一把尿,养你成了人,如今有出息长本事了,眼也高人也厉害了,不把你爷放眼里头了……辛苦给你晒的鱼干,不吭不嗯就扔下了,哼……   “那圣人还说了嘞: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二姐和三哥就是听着,不了解老爷子的脾气,暂时按兵不动。   珍卿也听杜太爷絮叨,一直不插话儿不顶嘴儿。   她太了解杜太爷了:老头儿是可惜那鱼,觉得心意被糟蹋了,面上也有点过不去,让他絮叨一下事就过了。   杜太爷最后哼一声,愤愤地说:“那是玉带河的鲜鱼晒的……”   珍卿最后哄杜太爷两句,他总算不叨咕了。   听他们祖孙俩说话,用的非常朴素的乡音,老人家虽然行事怪诞,心里确实惦记孙女。   过了一会儿,杜太爷顾念起继孙子、孙女,说给大家带了好多皮子。   那都是从关外贩来的好皮子,很多是存得好好的皮筒子。   叫继孙子做成皮袄皮裤,入冬穿上既灵便又排场;还叫吴二姐做成皮大衣穿,说现在的官太太们,都喜欢穿个皮大衣,洋气得很。   杜太爷还带了不少土产,像毛笔、锡器、陶人、韶酒,还有那烟草、瓷器、茶叶、绣品,提了快有十大箱子来,可把人累了个够呛的……   吴二姐和陆三哥都捧场,卖力恭维杜太爷一路,可把这老头子舒坦坏了。   珍卿看杜太爷舒展的眉眼,就晓得他心情放松了。   毕竟,后妈家有钱有势门第高,他一个僻野乡村来的人,难免怕人不拿他当回事。   两辆汽车驶到东方饭店,那餐厅经理率着一众属下,迎接钦差大臣一样站外头迎接贵客。   这阵势说大也不大,却还是把睢县来人震着,杜太爷走那旋转门的时候,差点又把自家旋转出去。   大家的衣裳或多或少湿了,早由等候着的男侍应带着,各自到房间洗澡换衣服去了。   酒店还给杜太爷请了医生,收拾完了以后就给看病。   珍卿和二姐、三哥一起,守着大夫给杜太爷看病。   杜太爷就是晕船引发的肠胃炎,年纪大了脾胃虚弱,所以症状显得严重些,暂时没有大碍,先吃点药再说。   临到餐厅吃饭的时候,谢董事长和杜教授,竟然一直都没有露面儿。   后来三哥接了个电话,回来时神色淡了下来,说请他们先入席,他要上楼打两个电话,待会儿就下来。   珍卿晓得肯定有事,要不然,不至于两个人都不来,三哥也不会临入席再打电话。   儿子儿媳都没来,杜太爷虽说反应不大,但也不能叫他凭白误会。   珍卿悄悄告诉杜太爷,最近总有人查商户的税,一个不好人还要坐牢,这事儿一点不能大意,必须后妈亲自去坐镇,杜教授也能在边上帮帮忙……   给睢县来人办的接风宴,虽说谢董事长和杜教授都缺席,但谢董事长把钱给到位,把这小宴弄得像皇宫盛宴。   瞅瞅那锃明瓦亮的屋子,看看那新鲜洋气的陈设,还有那一个个装束光鲜的后生,板着小脸往那儿一站,那训练有素的言语举动,客人的自我感觉立刻良好。   杜太爷在接风宴上,享受的是美食美器,听的是西洋乐器。   他看着杜家两兄弟,还有杨家二外甥,都有点受宠若惊,也没见过多大世面似的,他心里这得意劲儿哦,比当了太上皇还过瘾。   不过杜太爷得意是得意,这也好多地方不习惯,这上菜不先上齐就吃,他就觉得别别扭扭。   到后来他憋得想解个大手,珍卿叫谢公馆的男听差,上房间里的马桶。   杜太爷对个菜盆样的马桶,蹲在上面死活上不出来。后来没奈何,只得叫侍应给他找个痰盂,他终于解决了生理问题。   这一顿接风洗尘的午餐,吃得勉强算是宾主尽欢。   下午也没有别的事,他们并未在饭店多逗留。   杜明堂被他弟弟杜远堂,直接带到他家里住去了。   吴二姐回了众仁医院。   陆三哥一直没离开,和珍卿一道儿,带着杜太爷、二表伯、佣人,雨幕中回到楚州路的杜宅。   珍卿住了一年的谢公馆,终于捞到自己的宅子住,想想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公馆一词来历复杂,古时指皇家宫室或别馆,亦可指公家的馆舍,时下多指官员、富人住宅。   珍卿自忖非官员、富人,把住宅叫成“杜公馆”,听起来太过托大,就简单叫一个“杜宅”。   到杜宅的时候,金妈和胖妈,领着黄大光、新雇丫鬟来娣,早在小楼台阶下迎候了。   这一会儿雨不大,但还是淅淅沥沥的。   胖妈给珍卿举着伞,珍卿招呼杜太爷一行人,一路上台阶进到门厅里头,先换上准备好的单鞋子。   黄大光给杜太爷换鞋,杜太爷打量屋顶的烛形吊灯,惊奇地问珍卿:“这灯吊那么高,不好点灯吧。”   胖妈笑着上来说:“太爷,这是电灯,不用点火。开关一摁就开了。”   说着,胖妈去摁了开关,昏暗的大厅一下亮如晴日。   杜太爷神情颇是惊诧,但是当着城里的佣人,他怕自己这主人家反倒现眼,就故作淡定地颔首,言简意赅地说:“不错。”   怕杜太爷腿脚不方便,珍卿把楼下最大的房间,给杜太爷隔成一个套间。   之前先批送回的行李,早给他送到楼下套间里。   大家先去看杜太爷的房间,他的房里多是暗色系:   床架、窗子、衣柜等,都是红色的;   而多宝阁、书桌、斗柜等,一律是都是黑色的;   窗帘桌布都是灰色系的;   地板是棕色的实木,桌柜的类型都古朴。   这里面的电灯、电扇也都齐全。   珍卿教杜太爷怎么用电器,他大致学会之后,珍卿又嘱咐他一些安全事项。   杜太爷的房间是珍卿布置的,果然知爷莫若孙,杜太爷一点没有不满意。   陆浩云一直甘于沉默,没有在杜太爷面前,特意逞能表现自己,他还在观察这对祖孙的相处。   在祖父面前的小五,跟在哥姐面前的小五,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她似乎谨慎而庄重些。   回想杜太爷在车上的话,也不难猜想这是为什么。   祖孙俩相互间有感情,然而又不能无障碍地沟通——显然问题主要在杜太爷这方面。   陆三哥有自知之明,他活了二十六年,不太擅长与杜太爷这种人打交道。——他除了慷慨地给他花钱,更好的沟通办法,目前尚在摸索之中。   看完一层杜太爷的房间,大家一起移到二楼客房。   给二表伯安排的房间,是二楼靠中间的客房——离楼梯远住起来清净些。   一块观摩房间的杜太爷,发现前头的阳台窗子,是从前面拱出去的。   他一听说是洋人建的,就撇撇嘴有点蔑然。觉得这房子建得犄里拐角,就是不如中国人的房子方正。   不过他怕改造房子白花钱,瞧不上也不多说什么。   杜太爷觉得百叶柜也造得怪,全部都漆成白色的不说,还非要漏出那么多缝隙来——这洋人真不会过日子,瞧瞧都弄得什么玩意儿。   杜太爷唯一觉得好的,就是这房子封闭性好,窗子关上不会漏风漏雨的。   过一会儿他对房中的地毯,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敌意?)   他围着地毯绕了一圈,看半天没看出啥名堂,又把地毯掀开看底下,也没有看出啥名堂。   他像遇到了世纪谜题,问珍卿:   “这么大块羊毛毡,撂地下干啥嘞?房子漏雨还是咋?”   珍卿就解释说:   “住二楼的人动静大了,一楼就吵得慌。这不是隔雨的羊毛毡子,这叫隔音地毯。人在这隔音地毯上走,楼下面的人吵得会好些。”   杜太爷一抬脚,在地毯上跺两下,还是觉得不能接受,眉心深深地皱着说:   “过日子跟绣花一样,过这精细哪儿成呢?这花多少钱啊?”   胖妈接嘴说了一句:“太爷,这不是贵地毯,才二十块一张。要说贵,还是谢公馆的地毯贵,一张地毯几百上块的,家里就有几十张呢。”   杜太爷听了胖妈的话,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嘴里的话吐不出咽不下的。   他一时觉得,珍卿为个不实用的东西,一花花二十块钱,实在不会过日子。   又想珍卿她那后妈,家里几百上千的毯子,张嘴就说有几十张,也不晓得送几张来,给她后姑娘撑撑门面,还要让她自家花钱买便宜货。   杜太爷心里难受,觉得珍卿这后妈,对珍卿不够尽心。   他瞅向名义上的孙子——陆浩云。   听那浩云正跟她二表伯,聊啥子各地方的官话,说南方官话还不一样。   杜太爷心里更不高兴,珍卿这个后三哥,肯定是故意装听不见。   他这一天跑前跑后,那么殷勤周全的行事,肯定就是做做样子,也不是真心疼爱后妹妹。   杜太爷瞪着后孙子,默默地在心里运气:   这么傻的大个子,一点不会来事儿。妹妹用钱不凑手的地方,妹妹不吭声,他就该主动帮着花钱奔走,难道还叫一个妮儿自家要吗?   陆三哥跟这二表伯,倒还能沟通得了。   一抬头见杜太爷拿眼瞪她,他记得他们刚才说地毯,就走过来,跟珍卿和杜太爷笑着说:   “小五,我有一个外国朋友,从旧京定做的好地毯,他原本要装饰新家,现在他急着回国,想把地毯低价卖与我。   “我如今也没有用处,放我这里还要保管打理,就拿来给你用好不好?”   刚才还挑刺的杜太爷:“!”   如果他晓得什么叫“脑电波”,他一定会觉得,后孙子接收到了他的脑电波。   杜太爷是个直肠老汉,他一瞬间回心转意,觉得这个叫浩云的后孙子,真真是会看场面能懂眼色,难得出手还这么大方,他必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好后生。   不过,杜太爷故作不经意地问:“你那啥朋友卖给你,是多少钱呐?”   陆三哥心里好笑,面上一派自然:   “他在旧京订的两百块,卖与我自然会折价,大约是一百多块。拿来给珍卿用就好,一家人再不必提钱的。”   杜太爷听得心花怒放,差不多要喜形于色了。   珍卿觉得这事挺无聊,她自己买的地毯没啥不好,何必又占三哥的便宜呢?   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拂三哥的面子,也不能让杜太爷下不来台。   她把话往回找补着说:“三哥,既然你用不上,你折价卖给好不好?”   杜太爷就吊着脸,瞪着白眼珠子,嚷珍卿道:   “你这妮儿不懂事儿,你哥待你一片心,你要拿钱填塞他,你是搡开了他待你的心。   “你这个妮儿,跟你亲哥谈啥钱嘞?   “你将来发了有了,多孝敬你哥不就行啦?……唉呀,你岁数小不懂事儿,讲这见外不讲情理的话,太伤你哥的脸,太伤你哥的心啦!为人处事不是你这样……”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19 23:57:50~2021-07-20 23: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 12瓶;宝帘、占卜的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古往今来老一套   杜太爷大言不惭地跟珍卿说, “为人处世不是你这样”。   珍卿第一反应是“荒谬”,第二个反应是:这老头子,啥时候口条这么好了?!   然而此情此境之下, 老头儿这番不合情不合理的话,绝得让人无法反驳。   陆浩云听“孝敬”这词, 觉得很不顺耳, 就截住他的话头儿说:   “杜祖父, 人跟人是讲缘分的。我跟小五就极有缘。   “我从初次看见小五, 就忍不住多疼她, 无论怎么待她好,都是不求回报的。”   杜太爷愣愣看向三哥:这后生咋这么会说话,句句说到他心坎里头。   这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嘛——你当哥的待自家妹子好, 你还想要啥回报呢?   地毯的事就这样顺利解决。   到后面,看到一楼厨房的时候,杜太爷可是认真闹起来了。   他非说那厨房的门啊, 不该朝着南边儿开。   因为南方属火的, 而厨房也属火的, 这火对火要对出事的。   他非要闹着珍卿和三哥,叫这好好的厨房从别处开门。   陆三哥接到谢董事长电话, 四点钟的时候离开了杜宅。   三哥临行前跟珍卿说, 他晚上大概不回来吃饭,但肯定会来这里睡觉的。   杜太爷从乡下来, 而珍卿又是女孩子, 许多事处理起来都不便。   这杜宅老的老少的少, 大家本来就商量好了, 三哥没事就长住这里, 照应着珍卿和杜太爷, 也是为了对二表伯尽地主之谊。   陆三哥走了以后,杜太爷闹得珍卿没办法,只好叫胖妈去找大师,来解解门朝南的厨房困局。   到晚饭的时候,杜宅果然来了个“仙风道骨”的风水先生。   这先生云山雾罩地分析一大通,生把坐北开南门的厨房,说成了有贵人相助的大吉之局。   珍卿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杜太爷是风水界的半调子,他让一个拿嘴混饭的人一忽悠,他这毛病竟然说好就好了。   既然杜太爷从善如流,这个事也算圆满过去了。   这个新家共住了十个人,佣人有胖妈、金妈,丫鬟来娣,听差兼拉车的黄大光,还有杜太爷带来的袁妈、老铜钮,。   目前需要侍候的有四个人,杜太爷、珍卿、二表伯,还有陆三哥。   陆三哥也住在二楼,暂住珍卿拟做卧房的那一间。   珍卿暂时住到三层阁楼上面。   三层阁楼比二楼房间宽敞,开窗睡在床上就能看星星,真是美哉爽哉……   晚饭杜太爷说想简单吃,就吃的臊子很丰盛的臊子面。但他吃了以后肚腹不舒服,拉了两趟肚子。   杜太爷看着环境生疏,上上下下溜达好几圈儿,溜达完了特别想找珍卿说话。   他上阁楼见她正奋笔疾书,他心里顿生敬畏之感——他觉得珍卿写下的每个字,那都是闪闪的光洋啊。   他穿着布鞋走路没啥声儿,悄默声站她后面好久,她都似没有察觉——杜太爷心上一阵暖意:好久没瞅见珍卿写字了。   他见珍卿翻了三张纸,还在继续做她那老长的文章。   杜太爷往帘幔上看一阵,又悻悻地呆了半天,迟缓地调转脚步,他正准备轻轻下楼去,忽又莫名地转过身,扒着门框子回头看,见珍卿在电灯的光影里,小小的背脊,似乎笼着大大的希望。   杜太爷无声无息下楼,才走到楼梯口上面时,见珍卿她后三哥,站在前门道那里换鞋子。   他换了一双怪里怪气的鞋:鞋底板像是皮子做的,鞋却只有前帮没有后帮。   杜太爷绞尽脑汁想不通,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着调的鞋子。   陆浩云换好拖鞋直起身,猛见楼梯口站了个人:一件黑袍子上头,顶着一张肃穆的棺材脸,他冷不丁吓了一跳呢。   他收神定睛一看,是今日才相见的杜家祖父,他站直了上前跟杜太爷问声好。   结果杜太爷神情不虞,背着手上下扫量他,提了个莫名的问题:“陆……浩云,浩云,你脚是几尺几寸的?”   含笑面对杜太爷的三哥,弄不清老头子要做什么:“……”   但他立马把脚长脚宽的公尺,大致换算为杜太爷常用的尺寸,说道:“杜祖父,我的脚长是——”   杜太爷的稀眉毛深皱着,却没仔细听陆三哥的讲话。   他边摆手边走到门厅,坐地上把他的老布鞋褪下,然后把他的布鞋底子,跟陆三哥的皮鞋对一下,还拿手指比划了一两下。   杜太爷叫三哥等一哈,他顾自背着手往他的房间走。   陆浩云好奇地看着他,见他推一下门没能推开,试了几下才记起来,这门把手是转着开的。   杜太爷有殪崋点跼蹐地,回看了陆三哥一眼,啥也没说进房间去了。   三哥等了没到两分钟。   杜太爷出来时,一手拿一只黑布敞口布鞋。   他嗓里稀里呼噜咳几声,把那黑敞口的布鞋递给他,口里挺诚恳地解释:   “你瞅瞅这鞋帮,是单一层的洋布,穿着又轻省又透气,一点不臭脚……   “你瞅瞅这鞋底儿,是她袁妈纳的千层底儿,穿上比皮鞋舒坦得多……浩云,你上脚走两步试试,比你那啥鞋舒坦得多……”   三哥有点啼笑皆非,但很礼貌地笑着说:“杜祖父,我从小多穿皮鞋,怕穿不惯千层底……”   杜太爷听着不高兴,想教训下不驯顺的晚辈,但是碍于他家有钱有势,而且对他还算尊重,于是暂时隐忍下去。   杜太爷等了两分钟没听见他说话,就见他在那忙活穿鞋。   三哥把两只黑布鞋试了试,还依言站起来走两步,试完还是含蓄地表达歉意:   “杜祖父,对不住您老人家,我怕是穿不惯这鞋……”   杜太爷坠着下巴瞅三哥,一副“我不高兴了,你还不快哄哄”的样子,想等后孙子瞧他脸色说点好话。   结果就看后孙子扬着脸笑,就是没有一句中听的服软话儿。   杜太爷忽然瞪起陆三哥,就像瞪着阶级敌人一样:   “你你你……你那鞋子走路吧嗒响,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别吵到珍卿作文章,坏了她脑壳里的思想嘞……”   陆三哥听得一愣,原来杜太爷顾虑的是此事。   陆浩云笑容是温恭的,说:“杜祖父不用担心,明天我叫人来,把楼梯走廊都铺上地毯,上下就不怕吵到珍卿了……”   杜太爷冲着陆三哥嚷嚷:“你这后生咋是个直脑壳嘞,那是铺这多地衣花销大,还是你换双鞋花销大……”   陆三哥微笑着说:“这点钱不算什么,杜祖父,住洋房该花销一定要花销,客人一看家里器物陈设,就晓得你的家底如何,一打眼就叫人高看了。   “您老人家不用担心,这点钱我替珍卿掏了……”   杜太爷被撅了面子,心里不痛快面上不高兴,不吭声扯着他的老布鞋回去了。   陆浩云微微笑着看他走,他不想说的话一句没有说。   人与人的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必须要讲究进退的策略。   与杜太爷这种人相处,若一开始表现得太势弱,让他习惯了占上风,那以后欲与之平等相处,必要花费更大的功夫。   所以,对杜太爷该示弱要示弱,该示强要示强,该大方慷慨的时候,也要不惜金钱物力——这个调子必须由他来定。   但是,也不可太伤杜太爷情面,若不然,……   陆三哥到阁楼看珍卿,见她还在案牍劳形。   他见时间不到九点钟,决定干脆先去洗个澡再来。   三哥洗完澡过来,时机赶得将将好:珍卿一边喝着热水,一边视线投向黑夜里,眼里氤氲着思想的雾气,不晓得在脑海里思虑什么。   三哥叫了一声“小五”,自然地坐到书桌旁的沙发上。   珍卿问三哥出了什么事,她惦记这事惦记一天,想打电话问又觉得多此一举,不如直接等三哥回来问他。   陆浩云想了想说:“有人要讹诈谢公馆的钱,派他们的鹰犬勾结洋人,给我们安上一个‘奸商罪’,还有‘资助旧军阀罪’,结果是莫名其妙,他们诬告我们的罪证,竟然都是一堆不相干的账册……”   珍卿心中惊疑忧惧:“幕后是政府的人吗?既然要诬陷栽赃,怎么会是不相干的账册?如此以来,会否更叫他们忌惮谢公馆?”   陆三哥安抚性地笑着:   “你不要担心,他们弄些流氓地痞的伎俩,无非想从商贾手里榨钱,多少要给他们一些,可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也未必会坐以待毙……”   其实谢家的不少亲友,都在港岛、美国等地投资置业。   谢公馆原想扎根中华大地,但搞政治的这么多流氓,新式的军阀也要吃肉喝血,不得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陆三哥见珍卿心神不宁,就笑着问她:“你怎么还叫‘小花’呢?”   珍卿有点囧囧然,她实在不想提这个,看三哥笑意冉冉地看她,笑意里还有点促狭似的。   她抱着杯子猛喝水,扬着脑袋哼一声说:“我不告诉你。”   陆浩云解颜一笑,把她的台灯往侧边挪,没有纠缠这个较可爱的话题,又问珍卿:   “你写什么文章,这么厚厚的一摞?”   说到这个珍卿就叹气了,她捏着稿纸发愁道:   “我想根据明珠姐的生平,写一个警示女性的小说,可是写别的就行云流水,写到她与胡先生的交往,就觉得漫无头绪,怎么写都不对劲……   “我该多看些红男绿女,看看他们怎么……呃,交往的……”   说实话,珍卿看过些弹词小说,上辈子也接触过网络信息,见识过爱莲娜这种高手亮招,但是这时代一般人的情感体验,不能这样千篇一律地写作。   陆浩云垂眸看她的手,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唉气声,心里酥酥麻麻的,觉得很想做点什么。   然后他真做了点什么。   他忽然从沙发上起来,一屁股坐到珍卿书桌上,在珍卿惊诧的眼神中,随意而迅疾地,把她刚才捋到耳后的碎头发,拿手指挟到她的脸颊旁边。   她下意识往后躲避时,她的碎发就在她脸颊前乱飞。在珍卿错愕的眼神中,陆三哥若无其事地发笑,然后低低地对她说:   “小五,你知道吗?女孩子最惹人心动的时刻,就是她低头浅笑,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时——对了,就是你刚才的动作……”   珍卿这一会儿心慌死了,她像只受惊的小老鼠,黑亮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心也噗通噗通地瞎跳。   却忽听陆三哥哈哈一笑,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重重按她脑袋一下,泰然自若地从桌上抬起屁股,走到小桌上倒水喝,然后回过身笑得温润:   “男女间最引诱人的东西,无非就是暧昧和挑逗。   “钱明珠跟胡梓住在同一里弄,看准他平时下班的时间,站在他回家必经的路上等……   “今天在林荫道上散步,明天在道旁嗅一朵鲜花,后天在他面前崴了脚,把怀里的书落在地上,男士礼貌地帮她捡起,她接书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   珍卿听得一点都不新鲜,就这些在后世算个啥嘛!   难道钱明珠已经无师自通了这些套路,这一点倒是比较让人讶异:   “三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做过走访调查吗?还是,这是你用过的招术?”   陆三哥看她神色恢复了正常,暗叹她真是心宽神经粗,叹息着说道:“有女孩子这么追求过我。”   珍卿立刻感兴趣:“那她追上了吗?”   陆三哥莫名傲娇:“我已经看穿她的招术,还有什么暧昧可言?”   珍卿手指弹着桌面,噘着嘴说:“那明珠姐跟跟胡梓的事,也写不出什么花儿来,不过是古往今来的老一套。”   作者有话说:   错误太多,非得改一下。而且还是不得不跟你们说,年龄不到没法谈恋爱,不过可以做一点准备工作   感谢在2021-07-20 23:31:58~2021-07-21 23:5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空欢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欢喜、小姐姐 40瓶;空剩当时月 30瓶;封涯、咕咚来了!、houhou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爱情亲情和婚姻   珍卿跟陆三哥聊男女恋爱, 问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   陆三哥看她一脸好奇,鲜花一样的明媚面孔上,绽放着青春的美丽和纯真。   他自不会讲他的自身经历, 就讲了个留学东洋的女孩,跟东洋男子发生初恋的故事。   这个女孩儿上的女医学校, 会有东洋京大的教授来讲课。   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教授, 虽说是东洋人, 但他母家那边是姓秦的, 说祖上是经商的中国人, 最后加入了东洋国籍的。   这个中国女孩儿,一开始单纯听东洋教授讲课,课后也会有专业上的交流。   后来他们就约着一块赏樱, 一块谈论中国的古典诗词,教授会请女孩儿吃饭,有时候会试着做中国饭给她吃, 他们在默契的相处中渐生好感。   到最后两三年的实习期, 女孩儿家人皆离开东洋, 她在工作、生活上,与那位教授交往更多了……   他们两人后来相爱极深, 但无奈两方家长, 都卯足了劲棒打鸳鸯,鸳鸯就真的被打散了……   讲完了这个故事, 陆三哥补充说明:   “这个女孩儿后来, 恋成了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但忆起她从前的恋人, 她还会一脸甜蜜梦想;回忆起与恋人的点滴, 她从有男子气概的状态, 变得像软绵绵的小女人……   “一段真挚的恋爱,就像夏天的栀子花,洁白纯净,不染一丝尘埃,让人不自觉地信任它,亲近它;而它馥郁蕴藉的香气,又让人沉醉于它的魅惑中。   “小妹,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不自觉地想跟他撒娇耍赖,想放任自己做个小孩儿……”   珍卿想了一想说有,但她不想说是谁,于是故意沉默下来了。   三哥看一看时间,起身去把台灯关掉了。   阁楼的地面面积很大,三哥在西南面的墙沿,摆了长长的一组沙发。珍卿跟三哥两人前后躺着,也没有觉得空间多紧迫。   外面又听见潇潇风雨声,三哥刚才把台灯关了,屋里是黑漆漆的一团。   珍卿手指摩挲着屋顶,静静地说:   “三哥,我好像明白了,你讲的是不是二姐?”   陆三哥呢喃似的讲:“你要保守秘密。”   珍卿觉得莫名其妙,把手伸到她脑袋后面,手指拃住三哥的脑袋,摸索着扯住他的脸皮,问:   “三哥,你怎么也像长舌妇,对不应该的人,透露不应该的事,又说叫人家保密?”   陆三哥闭目长息,握住在他面上作怪的手,然后按在脸颊上不许动。   他静深地长呼长吸着,好一阵没有说话。   珍卿等他回话有点发急,下意识地坐正身子,结果头磕到斜坡样的屋顶。   三哥严令她不许动,然后去把台灯打开,拉着珍卿坐到桌前,揪着珍卿的脖子脑袋,凑在台灯下头仔细看,按一按问她疼不疼。   珍卿被碰到的额头处,感觉不怎么疼,倒是三哥掐着她的颈和脸,使劲地往台灯那里凑,倒是把她下颏脸嘟,弄得稍微有一点疼。   三哥意识到赶紧松开,他问她:   “小妹你会撒娇吗?其实你娇声呼痛,心疼你的人自会放开。男女之间的交往,少不了有人要撒娇,你的小说要写得自然,该研究一下别人怎么撒娇。”   珍卿回想当年,跟姑奶奶和李师娘撒娇,把她们哄得心花眼笑,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一样,不服气地小嘚瑟说:“我可会了。”   想想又觉得不能骄傲,至少□□姐那种硬撒娇——就是别人不给一点好脸,还能硬生生撒娇下去,这种技艺她还是不够娴熟。   比如她要是在杜太爷面前,哼哼唧唧娇娇啻啻,让杜太爷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杜太爷会狂化揍人的。   说起来她的家庭环境太特别,她现实中撒娇的机会真不多。来到谢公馆以后,她在二姐那撒过一点娇。   跟三哥关系虽然也好,但碍于性别和心里的念头,她总是在意自己的言行,怕自己给人留下自作多情的印象。   三哥叫珍卿撒个娇试试,珍卿此刻真是赶鸭子上架。   就像父母带孩出门做客。父母跟人家说孩子学武术,跟头翻得特别好,叫孩子现场给大家翻一个,孩子既扭捏又紧张,要么发脾气不配合,要么不情不愿发挥差。   珍卿看着三哥的眼,她酝酿了半天,都撒不出来这个娇,最后只能抱着他胳膊,把脑袋抵在她胳膊肘里,哼哼唧唧地含糊说话:“三哥,你这样太强人所难了。”   陆三哥无声一笑,这个不就已经是撒娇了嘛。   现在快十一点钟了,陆三哥摸摸她脑袋,说时间太晚明天再聊。   然后,他脱下他的拖鞋,静悄悄地下楼去了。   珍卿捂住自己的脸,老天爷,她现在脑子里蹦出来的,竟然是李后主与小姨子偷情的诗: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珍卿赶紧把门关上锁好,然后把鞋子一抛飞,踮着脚尖一下扑到床上去。   她狗刨式游泳一样的,在床上翻了好一阵腿,把自己折腾累了,才翻过身来静心思考。   她从前怀疑过好多次,但直到今天这一刻,陆三哥这么多似进还退的举动,她才忽然有一丝笃定:陆三哥肯定喜欢她,不是止于兄妹间的喜欢。   他刚才分明地告诉她,男女间的情意始于暧昧,可他今天的暧昧言行不少,还有十一点才下去的举动,明明白白就是对她暗示什么嘛!   但珍卿又有点患得患失,三哥虽然看起来光风霁月,但会不会是个隐形海王呢?   而且以三哥的性情,如果他真心喜欢她,为什么一直没挑明心意,也几乎从没有明确表达爱意?   她在小说里写男欢女爱,写得特别欢实,可实情是,她压根没有谈过恋爱,她上辈子连暗恋对象都没有,呃,似乎也没有追求者……   唉呀,恋爱这件事真的好难啊!   ——————————————————————————   一楼南边的房屋里头,杜太爷还没有睡着。   他在房里看什么都觉得好新鲜,溜溜看了有三四圈,他坐着摸床上冰软的褥子,嘀咕这啥玩意儿做的,软坨坨冰凉凉的呢?   杜太爷看床头台灯的光,觉得这台灯就像个小太阳,这么明晃晃地照着亮。   他感到一种懵懂的幸福,唏嘘地拉一下那灯绳儿,屋子里变成一片黑暗了。   过了半分钟,只听见这室内“格达”一声,杜太爷床头的灯又亮了,把室内照出一圈圈琥珀似的光晕。   杜太爷张着嘴,仰头看这平整的西洋屋子,这屋子里的景象多奇幻,像小时候娘给他玩的万花筒,还有年轻时看人拉的洋片……   房中又响起了“格达”一声,室内又变成一片黑暗;过半分钟又“格达”一声,那琥珀似的光圈又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袁妈侍候杜太爷梳洗,早餐照例还是吃面。   杜太爷特意吩咐袁妈,做珍卿喜欢的鸡汤面。   金妈和胖妈还做了生煎和水饺,还弄了四个热碟、四个冷盘、四个腌菜。   她们的手艺跟谢公馆大厨比,自然还差着一些火候;此刻杜宅餐桌上的十二碟子,也比不上谢公馆的宴会长桌一满席。   这小场面还是把杜太爷镇着了,他暗惊早餐竟已这么丰盛,但他还是表现得镇定从容,一副我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杨家二表伯倒也还好,他毕竟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金妈还热络地说:   “太太的意思,本来要给太爷送个大厨,专门服侍太爷和五小姐。只是谢公馆的大师傅,都是南方厨师,怕他们的手艺太爷用不惯。太太正寻摸做禹州菜的大厨,说叫太爷身在海宁,就跟在睢县里一样自在呢。”   杜太爷不大在意吃喝,但后儿媳妇的这份心,他听着还是很受用的。   等吃完饭大家忙活,外面的雨淅淅沥沥,陆三哥做的出游计划,一时间也不能成行,大家就只能宅在家里。   珍卿作为晚辈和亲人,自然要陪着杜太爷和二表伯。主要是珍卿问他们家乡的人事。   正聊着若衡姐出嫁的情形,给杜太爷打扫房间的袁妈,拿着一根寻常的绳子,对着珍卿和杜太爷说:“小姐,太爷房里的灯绳咋断啦?”   正喝着水的杜太爷,一不小心呛咳起来,继而一阵疯狂的咳嗽,陆三哥若无其事地笑:   “杜祖父不要在意,任何厂子产的东西,都会有几件残次品,没想到这不好的灯绳,正好叫杜祖父碰见了,我叫黄师傅瞧瞧有没其他毛病,若没有,换一根拉绳就好了……”   杜太爷本有点提心吊胆,担心在晚辈面前掉形象。经浩云之口这么一圆乎,大家都没啥疑问了,也纷纷安慰杜太爷,说把拉绳修修就行了。   珍卿瞅着心虚的杜太爷,用脚趾头想也晓得咋回事。   然后三哥叫黄大光去修一下,黄大光磨磨蹭蹭弄半天,杜太爷瞅着都着急了——三哥说让他来看一看,三哥三两下就摆治好。这一下,杜太爷着实刮目相看了。   昨天这浩云撅了他面子,他心里多少怄着气。闹了电灯拉绳儿这一出,杜太爷对这浩云一点气没有了,他觉得浩云这孩子,虽然倔头倔脑不会想事儿,倒难得是个厚道能干的。   在杜宅里待到八点多钟,住在三弟家里的杜明堂,特意打电话过来,跟杜太爷珍卿他们说他生病了。   来海宁前在船上漂了太久,有两回在甲板上又淋了雨,杜明堂说他身上的湿气太厉害,准备找中医开点药排排湿气,这几天怕不能来见长辈。长辈们要出去玩的话,自己出去玩不必理会他。   珍卿听明堂侄子如此说,赶紧叫他稍等一等。她连忙打电话给吴二姐,问海宁城哪个中医最靠谱,吴二姐叫她直接问三哥。   结果最好的中医在华界,三哥叫徐师傅开车到华界去接的。   珍卿听说明堂侄子病了,想着必得尽到地主之谊,把明堂侄子照应好了。不但要帮他请个好大夫,而且还得亲自去探一探病。   说句良心话,珍卿对明堂侄子的印象,比对远堂侄子好不少,此番人家跋山涉水,把杜太爷护送来海宁很不易,珍卿跟杜太爷商量去探望。   杜太爷本来不以为然,觉得珍卿作为长辈,嘴上问候到了,行动上也给请了大夫,犯不上再亲自登小辈的门。   但珍卿觉得不是这礼数,而二表伯也赞同珍卿。   若非是杜明堂一路跟着照应,二表伯一人怕顾不来这么多事,人家作为亲戚执了晚辈的礼数,做长辈的也该有长辈的态度。   珍卿赶到南边梁州路杜宅,发现三哥帮忙请的中医,已经给明堂侄子开了泻药,而明堂侄子已经服下大夫开的药。   珍卿跟他们聊了没多大一会,明堂侄子药劲儿上来了,开始一趟趟奔厕所而去。   杜远堂两口子也想留珍卿用午饭,可这味道一蹿蹿一屋子,他们讪讪地说些闲话,都没好意思开口留人。   用泻药除脾胃湿气,在乡里常见这种法子。那个中医大夫又是三哥荐的,她也没有多嘴说什么……   珍卿跑书店买过书,心里有点不放心,她顺道跑到众仁医院,跟吴二姐咨询一下。   吴二姐对中医的有些手段,抱着怀疑审慎的态度。   但她还是中肯地告诉珍卿,西医里头没有除湿的概念,中医里一些湿气重的症状,西医治起来都从别处着手。   但患者对西医办法的反馈并不好,反倒一些中药偏方,并没有一些人说得那么糟。吴二姐说泻药对除湿有些效果,但也不能频繁地运用。   说着话到中午饭点,二姐带珍卿去下馆子,连带见过一面的柳惜烈先生,也跟她们两个女孩儿一起。   他们上的海宁本地菜馆儿,吴二姐是肉食动物,一气儿点了四个大菜,红烧肉、白斩鸡、熏鱼、酿鸭子,又点了两道素菜也还是带肉的。   就见那柳惜烈先生,笑眯眯地看着二姐,像是欣赏一幅名画那样,姿态摆得特别有范儿。   他略跟珍卿说了两句话儿,就把珍卿当成了背景板。   珍卿低头摆弄餐巾,觉得世上情侣千百万,各家是各家的模范。   柳先生拿出个蓝绒盒,笑得像个甜饼一样,把盒里工艺精美的大金镯子拿出,捏着吴二姐的细腕子,一边给她戴上去,一边放出一脸迷幻的爱意:   “怡儿,你看,这赤金镶宝莲花镯,是我家传女不传男的宝贝,我母亲谢世之后,是我祖母亲自收着,专门传给孙媳妇的。”   吴二姐举着手腕晃荡,本在漫不经心地观赏,听这话赶紧把镯子撸下来,小心放回那绒盒子里,对柳惜烈说:   “传女不传男的宝贝,怎么不给你大嫂呢?”   柳先生和善的表情,闪过明显的鄙夷:“这是传给正房嫡媳的。”   吴二姐心不在焉地,莫名瞅了珍卿一眼,柳先生堆起一脸热笑,招呼珍卿喝点茶汤,回头又把镯子取出来,想给吴二姐再套上去。   吴二姐淡淡地说:“后天就要随团出发调研宣讲,我一则没心思想这些;二则也没想过立刻结婚。”   柳先生一听这话,就变身黏黏糊糊的话唠,跟吴二姐一时说工作,一时说爱情,一时说家庭,唠唠叨叨讲到没完。   珍卿第二回 见到此人,觉得他莫名像杜教授,着实有点烦他。   作者有话说:   改了很多错误的地方……   这两天看了不少河南的东西,又揪心又感动,中原大地的群众很热血,我党我政府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力……   对比一番,觉得中国人真的太棒了,中国人自来吃苦耐劳守纪律,我党把国人塑造得更加团结爱国、乐于助人,真是太棒了……   中华民族本就是洪水的遗民,我们必会战胜洪水,希望大家都平安,河南的朋友保护好自己……   在2021-07-21 23:54:12~2021-07-22 23:5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离 67瓶;happy糖windy 40瓶;我是猫 20瓶;FIRE早日退休 10瓶;rain、木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1-07-21 23:54:12~2021-07-22 23:5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离 67瓶;happy糖windy 40瓶;我是猫 20瓶;FIRE早日退休 10瓶;木呢、ra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有人说她是乖囡   本地菜馆   柳先生在吴二姐耳边聒噪, 吴二姐不理会柳先生,问珍卿什么时候恢复补课。   珍卿想一想说:“后天吧,明天带祖父他们, 去瞧瞧海宁的文明戏。”   柳先生笑着提醒珍卿:“小妹,住惯乡间的老先生, 未必看得惯文明戏啊, 你可不要弄巧成拙。”   珍卿就说再想一下。   就在前天, 裴俊瞩打电话给珍卿。   说由小说改编的话剧《逃》, 经过近半月的排练试演, 要正式在升平戏院开演。《逃》是一个四幕话剧,一天演完。   裴俊瞩说她们太忙没空,叫珍卿跟米月、乐嫣同去, 看完每个人写两篇评论,正好发在《新女性报》上。   就是今天第一回 公演——珍卿一早去看望明堂侄子,把这个事给混忘记了。   吴二姐对文明戏没兴趣, 跟珍卿说:   “我听你们庶务长讲, 你功课就是理科稍弱, 你以后多半要学文科,数、理、化, 倒没有那么要紧, 在数学上稍微用点心,等明年直上三年级, 十八岁就到国外走走吧。”   吴二姐这话像空穴来风, 珍卿一时跟不上节奏, 问:“是母亲的意思吗?”   二姐捏捏珍卿的耳垂, 语重心长地说:   “是我的意思, 国内现在太乱了。”   至于国内怎么乱, 吴二姐没有展开讲——这时,他们的大菜一下上来两样。   吴二姐无端提议这个,珍卿想着,她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本该为民做主的父母官,恬不知耻地敲诈民众的钱,用的还是卑鄙无耻的流氓手段,也难怪富人也无安全感。   吴二姐吃饭专注而快疾,而柳先生吃饭不专心,却像欣赏艺术品一样,专注观赏吴二姐的吃相,然后啧啧赞叹地说:   “怡儿,我最爱看你吃饭,简直太爽快了,跟我娘一模一样,我跟你一起太幸福,最好一生一世不分开……”   吴二姐越发不想搭理他。   珍卿正吐槽此人沙雕,这柳先生看气氛不好,忽然把目标转向珍卿:   “小妹,我听说你上期是头名,我考你一道数学题,好不好?”   面无表情的珍卿: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样做人真的好吗?   “假如,餐厅提供十种荤菜,十种素菜,今天吃饭是我们三人,每人点一荤一素两道菜,但每人点的菜不许重复。那么,小妹,本次就餐的荤素搭配形式,一共能有多少种呢?”   这餐桌上瞬间一静,吴二姐不咸不淡地问:   “她是来吃饭的,不是来上数学课的——”   柳先生笑呵呵地说:“怡儿,学习要寓教于乐,越怕什么越不叫她躲。”   这柳先生呵呵笑着,向珍卿又把问题重复一遍。   珍卿在心里“呵呵”他大爷,瞅他那嘚瑟样疯狂想捶他,觉得他早晚会被二姐蹬了。   吴二姐没有过分干涉,她跟弟弟的理念一样:   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要学会自己应付各种人事。她可以事后再引导她,但没必要替她清除一切障碍。   珍卿来这里混了十来年,每回遇到有压力的事,她就做两样的梦:一样是荒野遇狼,一个是数学考试……   所以,她要是有一个锤子,她一定要锤死这个姓柳的。   珍卿拿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计算着,算了一会跟柳先生说:   “桌子太窄了,我算不出来。”   柳先生笑着跟珍卿说方法,然后把他算的结果公布。   他得意扬扬,简直是顾盼自雄,珍卿笑着说:   “柳先生,礼尚往来,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柳先生表示洗耳恭听,珍卿慢条斯理地说:   “我听过一个奇怪故事,至今想不通是为什么。   “说张三老爹是个读书人,病得要死但无钱买药。一日,张三看邻舍李四,在门外台阶上晒钱,他就悄悄偷钱给老爹买了药。   “张三老爹吃药后大好,拷问张三哪里来的钱……   “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李四门阶上晒的钱又回来,张三父子都松了一口气。   “李四什么也没有说,把门阶上晒的钱又收回去了。   “听说张三老爹病大好了,对街的柳二麻子调侃张三,问他是不是偷了钱?说街坊邻里都在议论呢!   “张三老爹在院里听个正着,后半晌拿了从前教学生的书来看。不知为何,老头儿当天夜里却上吊死了。”   珍卿吃了一口鱼肉,唉声叹气地问柳先生:“柳先生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怪事,有人在台阶上晒钱,有人病好了却上吊了。”   柳先生已经听明白,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架势:   “小妹还是经事少了,不明白其中的世情。那李四在门阶上晒钱,就是给张三家晒的,后来丢的钱莫名回来,说不定也是他重新放回的。不然,晒钱为何不在自家院里?   “张三的老爹是读书人,有的读书人太看重名节。   “那柳二麻子多了一句嘴,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在张三面前捅开了,那张三老爹羞愧难堪,想不开就才了绝路……唉呀,都怪柳二麻子多嘴一问……”   珍卿恍然大悟之间,捶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   “原来是因柳二麻子多嘴!   “可恶,这柳二麻子太也可恶,街坊邻里都看出来,大家都守田如瓶,看着李四暗助张三。   “这杀千刀的柳二麻子,偏偏自作聪明,贫嘴烂舌,多此一问……“   说着珍卿霍然站起来,杀气腾腾地捶桌子,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这姓柳的嘴头太贱了,……长着嘴吃饭喘气就够了,偏偏没事呱嗒个没完,早晚有人拿钢针给他嘴缝上……”   柳先生心间莫名不适,暗觉这小妹脾气挺急,看捂着脸莫名嘎嘎笑的吴二姐,他搞不清是为什么。   珍卿全无异色地跟二姐说:“姐,我去上个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柳先生终于有点恍悟:“这小妹骂人,无意间殃及池鱼了,我在家中行二的啊。”   吴二姐莫名笑不停,好容易止不住,问:“你不说你是嫡长子嘛!”   柳先生不太愉快地说:“我前头还有个庶长子,论理也是我排第二的,唉呀,小妹真的是……要不是她年纪小,我真怀疑他在指桑骂槐。不过,她肯定是无意的,肯定是……”   珍卿没在外头上厕所,就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儿。   回来在他们的邻桌,看见个化成灰她也认得的人——一想起钱明珠受的酷刑,珍卿一记起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他帽檐压得很低,把半张脸都遮得严实,叼着一支香烟,一直垂首翻看报纸。   珍卿轻手轻脚地回座,跟吴二姐小声说:“二姐,我肚子疼,我想赶紧回家。”   吴二姐去账台结账,珍卿和柳先生先出去。   珍卿等到吴二姐出来,说有点事要单独跟他说,那柳先生老大不高兴,一步□□地向南边走。   他走了有一二十米,冷不丁折回来忽然问:“你们不是在议论我吧?”   珍卿跟二姐讲看到聂梅先,两人压低嗓子小声嘀咕,这柳先生   在背后猛一出声,差点没把两个人吓死。   吴二姐反应没有太大,叫珍卿别在外头逗留,就坐黄大光的车回去。   吴二姐回到办公室,先跟母亲、弟弟,沟通遇到聂梅先的事。   讲完了正在思虑,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   吴二姐赶紧接起来,以为是弟弟或母亲打来。没想到是柳惜烈,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问,小妹讲那个张三老爹的故事,是不是特意骂他的,又说小妹小小年纪太刁钻……   走了一程路之后,珍卿见到处都是水涡,黄大光鞋子裤角都湿了,她就说下车自己走一会。   珍卿见对面有个会馆,下面站的有两个熟人,是铁通实业大学的男学生——之前为施祥生的事,围施家住宅和立法会请愿,不少活动他们都碰过面,也算混了个脸儿熟吧。   对面那两个人,他记得一个叫郜家俊,一个叫卫什么君的。   珍卿没有叫住他们,本来就是半生不熟的关系,叫住人若妨害到人家私事,着实没有必要。   等回到楚州路杜宅,才晓得米月、乐嫣,给她打了七八通电话,问她下午来不来升平戏院。   珍卿问杜太爷和二表伯,有没有兴趣看文明戏,这俩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身上不爽懒怠走动。   陆三哥已叫过医生来,病症是晕船加水土不服。   珍卿看又下雨了,又因碰见刽子手聂梅先,她原本不大想出去。   但三哥说这阵子家里事多,珍卿自己也太忙碌,合该出去散一散心。   而米月、乐嫣两个人,又在戏院里殷殷期盼她,珍卿还是没精打采地出了门。   看珍卿刚到家又出门,杜太爷瞅着像有话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啥,说叫袁妈陪着小姐出门。   但胖妈跟杜太爷说,袁妈人生地不熟,话也讲不大通,倒不如叫她陪着熟悉。   等到了升平戏院,米月、乐嫣早在门前等。她们三个半个多月没见,小别重逢着实亲香地很。   米、乐两人讲出游的见闻,说前面倒还好玩,后来江南整天下大雨,连烟雨园林也看腻了。   米乐、乐嫣挟着珍卿进去,一边讲着上午两幕戏的内容。   她们说跟原小说讲得差不多,就是阿葵跟表弟戏加了点。但是观众反响特别热烈,报社记者采访之后,目前也是大唱赞歌的多。   珍卿被她们欢快情绪感梁,心情也不觉轻快了不少。   她们进升平剧院略晚,戏目已经临近开始了,主持人正在念作者信息:   “……云之亦先生,以洞若观火的冷峻视线,付以深蓄而富爆发力的笔刀,刺响昏昏噩噩的吹号人,叫他吹响女性独立解放的号角……”   珍卿她们三个人,躬腰缩背地挤进座位,她挤蹭到了某一个人,赶紧一脸诚挚地道歉。   她们在培英的老对头,察丽看到他们,一脸酸薄地冷笑:   “有人真是没德性,守时是做人最基本的美德,是对别人最基本的尊重,你们要是热衷消遣玩乐,干脆不要来看表演,都已开始了,老鼠似的钻进来,真是扫兴……”   周围的观众也在侧目,不知惊讶于察丽的尖酸,还是不耐于珍卿三人的迟到。   还有另一个女生姚铃儿,也看热闹不嫌事大:   “米月、乐嫣、杜珍卿,你们这帮人整天群出群入,夸口说要办报纸做大事,如今做出什么惊天伟业了?”   米月仰面翻着眼说:   “哟,哈巴狗儿好大口气,我们群出群入的这帮人,横空出世做的女性报纸,每期订购量有六千份,培英同学抢着阅读呢,你们这舞台上的文明戏,也不过是拾人牙惠——”   察丽发狠踹一脚凳子,抱胸冷笑着说   “这年头谁还没些文才,会写一点酸诗小文,把小檀也不放在眼里,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你们看看这么大的场面,别管是不是拾人牙惠,你们一辈子都不能有吧,好好跟人家学学吧,写出来的东西,只配给闲汉村姑看……”   米月跺着脚拉珍卿:“你倒是说句话啊,叫这些土哈巴狗,踩到我们头上了。   珍卿还没有发神威,胖妈仗着胖粗身躯,把那拿脚踢凳的察丽,挨挤得直向她右边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嘿诶诶,这是谁的脚,还是哪头母驴的蹄子,看文明戏不讲文明,你上大街上看打快板。真是的,来的时候掉屎坑是怎么着,这脚也臭嘴也臭,把人都熏恶心了。”   察丽他哥察奇过来了,推搡着胖妈,骂的特别难听的脏话。   坐在前头的几个男生,赶紧过来把察奇拉走,打头那个小白脸子,还替察奇给珍卿她们道歉,说男生欺负女生没道理。   不过也提醒他们,戏目马上要开始,还是赶紧坐下来看戏。   乐嫣在位置上坐好,拉着珍卿和米月,乜斜着姚、察二人冷笑。   珍卿示意米月、乐嫣不要动,笑眯眯看着察丽她们说:   “察丽、姚铃儿,上回看你们在剧社表演,我看你们不在台上做配角嘛,一个人演树木,一个人演风婆。   “唉,说起来,如今剧社的舞台大了,经费足了,倒给大家不少的便利,你们也不用辛苦做配,自自在做个观众,倒是轻省多了……真是替你们高兴呢!”   前面那几个男学生,还有人频频回头向这里看。   米月、乐嫣都发笑,察丽、姚铃儿正大声反驳……   这时主持人已经走下去,台上大幕缓缓地拉开,灯光暗时察丽还在说话,有身边的观众喝止:   “请你们安静些,对表演有最起码的尊重吧……”   “阿葵,你安心跟他走吧,我们终能再见的,你要相信我……”   那个演阿葵表弟阿黎的人,手伸的像扔铁饼一样。   又像是胡先生给四姐写情诗,说他有一只钩子,能伸到恋人的身边。珍卿觉得那演员的手势,就像举着一个钩人的钩子。   演阿葵的阮小檀,泪雨涟涟依依不舍,然后决绝地跳下舞台……   珍卿认真地看完节目,她自己是哭笑不得,什么玩意儿这是,简直演成了狗血爱情剧。   周围是观众们潮水般的掌声,好多男生吹口哨尖声呼叫,还有人争先恐后地上台献花。   更有不少人簇拥到台上,要跟演员们拥抱合影,前面人群往舞台上涌,工作人员艰难维持秩序——这一切都证明一件事,这一出话剧《逃》火了。   珍卿觉得阮小檀很尽力了,但不晓得是谁改的剧本。   察丽她们比台上人还高兴,一边热烈地拍手掌,一边把珍卿把阮小檀她们比,冷嘲热讽没个完了。   米月、乐嫣本也觉得好,被察丽等夹枪带棒地刺,觉得好也不能说好了。   两拨人针锋相对地吵,培英男校的几个男生,从前面坐席那里跑过来调停。   卢君毓和邵棣两人,是海宁高官子弟,而且学业好风度好,在培英女学生的心目中,也算是白马王子一类的人物。   邵棣很潇洒地开口,说请培英所有女生,去西点屋喝冰汽水并且看跳舞。   女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米月和乐嫣瞧不上她们发春,也没兴趣跟男校毕业生撩骚。珍卿是观赏体验不佳。她们三个人不理会邀请,手拉手扬长而去了。   卢君毓本在应付别人,见状赶紧追着她们出去。   珍卿坐上车的时候,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喊“杜珍卿”。   珍卿叫黄大光先停下,见西装革履、气度翩翩的卢公子,小跑着来到她的车前,扒着她的车围栏,有点喘吁吁地说:   “杜珍卿同学,你这么抵触社交,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告诉你,你写文章样样都好,就是一点,我觉得不尽人意。你写的有些情节,与实际不大符合,看起来像不社交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珍卿本来想着,说啥也不跟他们瞎玩,他这么一说倒提起她的兴趣,瞅着他说:   “愿闻其详。”   卢君毓看她如此反应,他倒有点漫不经心了:   “你写花月英跟冯世贞,他们之间耍花腔,弄把戏,还有旧式弹词、传奇的腔调,让真正的饮食男女看到,会笑作者乱编的。   “我有一位堂兄,他是个惯吟风月的人,看到你写的小说,笑嘻嘻地跟大家戏言,说这《蜀州来的冯先生》,作者要么是娶不上老婆的鳏夫,要么是……待在闺中,没见几个男人的……”   珍卿瞪着坦然自若的卢某,心里头不上不下的,想说话又觉得不能说——她觉得被这个人踩着尾巴了……   米月和乐嫣也过来听他讲,卢君毓说到这里,米月推了他一把:   “你蔫叽叽乱讲什么!大家都还在求学,见过很多男人值得卖弄吗!   “卢君毓,你这样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我们各人家里,不晓得出入得几多,哪会受你的激将……”   卢君毓不为所动,还是冲着珍卿笑言:   “杜珍卿同学,文学艺术的精髓,必然来源于生活。   “你看那成名的女作家,生活阅历都很丰富,你长久闭门造车想当然,怕会被人看出年龄小、阅历浅,压根儿没有社交经验的……   “杜同学,我们是男女校同学一起,并不去什么声色场所,在一块吃喝谈笑,看他们洋人跳点舞罢了……   “你到底怕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是爸妈捧在手里的乖囡囡吗?连同学间的社交,也被管教得如此严谨?”   乐嫣把卢君毓隔开,跟珍卿说:“珍卿,咱们赶紧回吧,你听在打雷,别待会儿半道淋雨!”   珍卿看着神情飞扬的卢君毓,不得不说这是个人精儿,说的一番话真会拿人的脉。   她确实不在乎,是不是受他们男生青睐,也不在乎被人笑没有交际经验。   可她在乎有人批判,她的文章脱离了实际生活,是在闭门造车想当然——虽然,他是故意夸大其辞了。   珍卿叫米月、乐嫣,到前面坐上车准备走,她并不打算陪这帮人玩乐。   她仰头睨视卢君毓,哼了一声说:   “卢君毓同学,你不用跟我使激将法,我能去的社交场所很多,生活阅历说不定比你还丰富。   “红男绿女打情骂俏,你来我往耍花腔,我在哪里不能见到?还用得着跟你长见识?!”   说着她吩咐黄大光拉车,卢君毓就被闪在一边,脸上还挂着自信迷离的笑,目视着珍卿她们走远了。   ……   作者有话说:   《国际歌》真好听感谢在2021-07-22 23:54:36~2021-07-23 22:3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りさ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dupsunny 50瓶;りさん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报社学习和游乐   邵棣招呼着男女们出来, 见卢君毓独站街头发笑,跳过来搂着他肩膀问他:   “怎么,卢三少, 到嘴边的肉也能飞,你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   卢君毓的笑意褪去, 耸耸肩满不在乎:“有才华的女孩儿, 自然比常人清高, 恐怕她家里也管得严, 她未必轻易相信别人……不过, 这也说明她比别人纯净,不是吗?”   邵棣特别愿意看热闹,故意给卢君毓泼冷水:   “她虽说是谢公馆的继女, 但我听我们老头讲,谢董事长很宠爱她,兄姐待她也不错。卢大少, 你可不要打鹰被啄眼, 到头来闹一个没意思!   “你秋来就要去海宁国立大学, 那里有几百清高的女学生,你还怕爱不过来吗?”   卢君毓轻笑了一声, 没有理会邵棣, 大步流星地走开,却跟那帮同学是相反方向。   邵棣在后头撵着问:“卢君毓, 同学们都往西点屋去, 你一个人哪里走呢?那么多张嘴去吃喝, 你不会叫我一人买清吧?”   卢君毓坐上街对面一辆车, 远远跟邵棣招手, 说花销都记到他的账上。   珍卿满腹心思地, 看着大街上的景象.   比起她刚来海宁的时候,这大街上着实冷清寂寥不少。   那时候能瞅见工人纠察队,还有涵盖各阶层的游/行示/威者。   现在,有些工厂还保留有工会,但工会受到严密的监控,也组织不起来什么活动。   现在才刚有五点钟,珍卿跟米、乐二人分别后,没有直接回家,她想到麦特林路看看。   阮小檀等表演的话剧《逃》,擅自改动了她的剧本,着重表现阿葵和表弟的爱情,弱化了小说“女性自强”的主旨。   偏偏这种套路很得人心,这次升平戏院的首演大获成功,这后面牵扯到很多人的态度,珍卿还不能随意口诛笔伐。   她打算以云之亦的笔名,写一篇含蓄点的批评,直接发在严肃点的《十字街心》上。   《新女性报》根基太浅,批评这个大受欢迎的话剧,要是引起舆论攻击,恐怕《新女性报》扛不住。   现在,《新女性报》正出到第三期,销量大了以后工作量更大。   珍卿本身是个笔杆子,自己有事就不跟大家一起忙。   而且三哥找了熟练的工人,出工钱叫他们代替珍卿帮忙。   到报社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   珍卿让黄大光把买的汽水,分给辛苦工作的众人。她跟裴俊瞩、熊楚行等聊了一阵,一直没看到负责的荀学姐。   裴俊瞩咕嘟灌着汽水,说女师的苏见贤大姐来了。   她是来拿《新女性报》印的防治疟疾传单,打算带回女师,叫同学们到华界各处散发。   珍卿到后院找荀学姐两人,正在准备晚饭的老妈子,看见是她热情地让进去。   穿过院子里的小道,后面有三间僻静的屋子。   这小道用不规则的砖铺成,有些砖块被雨水冲得松动了。   珍卿有时不留神踩上云,砖缝里压出一些污水,把她的袜子和皮鞋都弄脏了。   珍卿微微皱一下眉,但没有俯身去擦它。   她一边向后面房子走,一边叫“荀学姐、苏大姐”,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近前看三间屋里都没有人。   珍卿疑惑地四下张望,见那个窄小的后门开着。   她下意识走过去钻出门,就见荀、苏二位姐姐,站在离小门五六丈外,正目送一男青年走远——走到要拐弯的地方,他还回身,向荀、苏二人笑着挥手。   珍卿看着觉得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话说回来,这报馆后门外也够荒凉的。   这些平房看着略显陈旧,不说杂草丛生,但却是寂无人声;海宁近来有点水患,后面比较低洼的地方,都积着一些浑黄的水。   荀、苏二人一转身,猛见身后杵了一人,霎时间吓得心惊肉跳。   荀、苏二人相视一眼,荀学姐盈盈堆着笑,过来亲昵地挽着珍卿问:   “好稀客啊,你多久没来报社,你祖父接过来了?”   珍卿答了荀学姐的话,跟苏大姐笑着点头,三个人拉着手进去。   荀学姐问珍卿好多话,有的是珍卿家事,有的是工作上的事,苏大姐也加入说谈。   珍卿想问,她们刚才在外头干什么,竟然一直没有机会张口。   说着荀学姐想起什么事,说珍卿来得正好,就起身取了一沓信递给珍卿:   “这是我父亲托我转交你的,之前打电话说你生病,后来又说你祖父来了,我一直没好扰你。   “一些出版界的朋友,晓得《新女性报》系我主办,就拐了好几道弯子,托我向你转达意思,想叫你给他们撰稿,他们都很有诚意,说润例可以坐下来谈。”   珍卿看这七八封信,颇有点哭笑不得。   她是《新林报》的忠实粉丝,他们的编辑辗转向她约稿,想一想还有点受宠若惊呢。   《十字街心》她是周周投稿,竟然有一位叫边庭的先生,拐弯抹角地给她写信约稿。   她与《宁报》肖先生更相熟,他大约只晓得她能画画,不晓得她在好多地方投稿。没想到《宁报》的一位编辑,竟也从荀学姐这里跟她约稿。   荀学姐调侃珍卿,把笔名取得太多了,反倒弄巧成拙、分散名气。若她的文章通用一个笔名,说不定她早就名声大噪,《新女性报》也能借她的名气,说不定早就行销全国了。   荀学姐故意玩笑着说,叫珍卿以后把笔名统一,让《新女性报》,好好沾沾“云之亦”先生的光。   珍卿连忙说不妥,还把卢君毓评她的话转述给她听。   珍卿在《新女性报的》笔名,叫“费舂烟”,走的谐音梗,是“非村言”,意思不是村子里讲的没用的话。   苏大姐也大发感触:   “古人讲‘狡兔三窟’,我看活在当下正当小心。   “多用一个笔名,就是多一块挡箭牌,多一处隐身窟。   “这个笔名犯了忌讳,当局禁这个笔名的文章,换一个笔名继续写,也不用重新积攒名气。   “只不过你在外人眼里,就似乎变成数个人,你站在他对面,他也未必认识你呢……”   珍卿想起小门外见的那人,是她早上才见过的郜家俊——就是晌午遇见的铁通大学学生,一块为施祥生奔走过的郜家俊。   珍卿差点脱口问她们,但想到她二人讳莫如深,她又警觉地把嘴里的话憋回去。   荀、苏两位是强干女青年,今天行事莫名神秘,珍卿警觉地不探究她们的秘密。   见珍卿莫名停顿一下,苏大姐暗看荀学姐,笑着转移话题:   “珍卿,上回你托荀学姐,给了我一百块钱,助我办少儿扫盲学校,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说来想做的事太多,经费却总捉襟见肘,总赖大家扶持接济,想来真是惭愧……”   珍卿狐疑地看向荀学姐,她啥时候托荀学姐给苏大姐钱?   荀学姐连忙出来圆场,推一推苏学姐说:   “见贤,这种事你就别提了,珍卿为善不欲人知,你何苦跟她说破了?”   在珍卿紧追不舍之下,苏、荀二位前后说漏了嘴。   原来之前钱明珠擘划的大事件,后来提供嫌犯线索的两个女学生,正是苏见贤大姐和报社同事白梅。   当初谢董事长和陆三哥,自然也在暗中谋划推动,让案情尽快真相大白,使谢公馆摆脱风口浪尖。   但不得不承认,若非那两个女学生提供线索,找到钱明珠指使的四个乞丐,案情没那么容易水落石出。   对两个女生的出现,谢公馆的人都暗感庆幸,但是碍于舆情发酵太厉害,谢公馆反倒不能跟她们接触。   谢董事长交代以后,大家甚至都不打听这二人,只晓得警察厅把赏格给她们了。   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原来竟是朋友们帮的忙。   苏大姐和白梅姐若非是认识她,未必会冒得罪恶人的风险,提供了那么重要的线索。   而荀学姐借她的名,送给苏大姐一百块钱,想必也是为推苏大姐和白梅姐一把,让她们帮谢公馆的忙。   珍卿一时间不能说破,但越发觉得欠人良多,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杜太爷生气咆哮:   “你弄啥嘞浪到这么晚,你是个妮儿,咋在外头浪这晚!”   珍卿解释了半天,不得不说出跟人办报纸。   杜太爷打开新世界大门,又晓得珍卿一样能耐,才算放过了珍卿。   杜太爷和陆三哥两人,一人占据饭桌的一角,不错眼地盯着珍卿吃完饭,他们两人才各自回房了。   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珍卿回到阁楼上,在窄巴巴的高屋顶区域散步消食,散完步摆开纸笔写点东西。   但她今天心思太杂乱,写了一篇半不免有点跑神。她干脆躺到沙发上,看顺着阁楼屋顶玻璃,潺潺流下去的小溪水。   当初和荀学姐一同办报,她特意问过荀学姐,她办《新女性》有意对抗当局吗?   荀学姐说,她家受了六三政变的教训,说他们父女也并非激进派,珍卿才放下心给她当合伙人。   但珍卿后知后觉,政变后社会党人见不得光,但他们其实并不没有消失。   容易传播先进思想的学校,最有斗争根基的底层劳工,还有策动后能见奇效的机关单位……   别说是珍卿有感觉,像杜教授这种傻白甜,有时候不知不觉的谈话中,都表现出社会党魂灵犹在……   但荀学姓和苏大姐,看着并不像社会党,更不像激进的献身派,她们热忱地投身报刊业和教育界。   可她们有时候的行迹,就是有点神神秘秘的。   珍卿想不通其实纠葛,看着眼前的字纸笔墨,想到卢君毓对她的文学批评,也觉得有一点烦恼。   其实,之前读者来信里头,也有人质疑她的男女互动,但这是微乎其微的声音,荀学姐跟她说不用在意。   她觉得男女耍花腔那点事,她没有直接经验,还没有间接经验吗?她对生活观察得也细致了。   这天晚上,杜太爷上来好几回,三哥反倒一晚上没来。不过他没上来也是对的,杜太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   古以锦先生和肖如山先生,都给珍卿打了电话过来,说《葫芦七子》第一部 单行本,有望在九月之前面世,现在各地预定的零售商,每天都是电话来信不断。   这倒是一个利好消息,但也有一个不算糟心的坏消息。   珍卿去年画插图的《昆虫记》,因为翻译著作权的问题,三位译者一直僵持不下,把《昆虫记》的出版计划都搞黄了。   这插画稿费都结清了,珍卿想上心也上心不起来。   萧老先生又来给珍卿上课了,雨天不愿出门的杜太爷,有时候会溜达上来,静悄悄在旁边围观一下。   不过外语他也听不懂,不过听个热闹和寂寞罢了。   倒是杨家二表伯兴头十足,没事喜欢出去走动。   但他既不愿意坐黄大光的车,出门也不愿随身跟人,就愿意自己出去转悠着。有时候一转悠就是一天,天擦黑才回到杜家宅子里。   ————————————————————————————   时间进入公历八月末,再过不到一个礼拜,珍卿就要开学了。   《葫芦七子》的第一部 单行本,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男女老少的市民们,凌晨就跑到惊华书局排队。   那些巡夜的巡捕们,以为这帮人故意犯禁,还赫赫势势地驱赶他们。   珍卿一早接到古编辑电话,说才是上午的九点钟,头批五千本单行本就已售罄。当时敲了几遍锣告知读者,首批印出来的五千本已售罄,惊华书局门市那还人头耸动,   《宁报》的发行所那里,客商把店铺挤得水泄不通,那场面也是很激动人心的。   但珍卿不能亲自去见证。   海宁很多好游玩的去处,但之前秋雨淋漓,杜太爷和远堂侄子身体不适,大家一直没能成行。   正好今天风和日丽,陆三哥特意辟出时间陪伴,珍卿今天也没有上课,就陪杜太爷他们逛海宁城。   住在三弟家的杜明堂,现在也已经病愈出门,正好跟大家一起游览闲逛——他是永陵市教育局科长,开学之前必须要赶回永陵,现在不玩以后没得玩了。   三哥走前跟徐师傅交代,叫他从惊华书局外面经过一下。   已经是上午十点钟,惊华书局所在的格瓦拉路,竟然还是人流涌动、吵吵嚷嚷,俨然是盛大的节日气氛。   杜太爷纳闷地问:“今天是啥节气嘞?”   杜太爷和明堂侄子,都掰着手指计算,杜太爷小声嘀咕:   “离七月半还差几天嘞。”   明堂侄子觉得不像:“哪咋是七月半嘞,七月半也不是这个热闹法。像是买啥……买啥书籍嘞。”   路边的人多拿着一本书,好多人就站太阳底下看,走路都顾不得了。   明堂侄子欣然赞叹道:“果然是人文新风,气象不凡嘞。大城市学校多,爱读书的人也多,不像永陵那地级市,闲嘞都坐茶坊泡戏院上赌馆嘞……”   徐师傅多了一句嘴:   “他们买的是漫画书,名字叫个《葫芦七子》。这漫画书画多字少,不识字也能看得精嘞,陆先生没事也爱看,不过这头一拨怕抢不上……”   徐师傅这么一说开,明堂侄子恍然惊悟,说他侄子侄女天天也看这个,为争看那个《儿童画报》还打架嘞。   杜太爷这一会儿,也有点长辈风范了,他说这书既是这么好,叫浩云帮着买三本,明堂回禹州一路带回去,叫孩子们也见见海宁的新鲜世面。   珍卿说不麻烦三哥,这事还是由她来办吧。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多发点,但想去吃个夜宵   再看看附近有没得鸿星尔克感谢在2021-07-23 22:31:27~2021-07-24 21:4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糖果 50瓶;波光潋滟cxm、喜欢银子? 10瓶;TianHe 3瓶;辞镜、2713606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游览海宁二三事   在惊华书局外面看过热闹, 杜太爷嚷着要去培英女中。   培英女中现在没太多人,教职人员也还在度假,现在还没有全部返回学校。   一些校工在学校里值守, 一开始不放他们进去观光。后来,陆三哥打了个电话, 才允许他们游览半小时。   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 一切处所现在都进不去, 杜太爷和杜明堂, 没有看出太大的名堂。   从培英女中出来之后, 到江边看成群的西式建筑。   杜太爷他们来时正下暴雨,街市上的景象根本没看清。   现在看着那些西式楼宇,他们一路上都在啧啧称叹。   他们讨论禹州最高的楼塔, 是五十年前被雷火击毁的蟠龙寺塔,说有十六层那么高呢,说要重建一直没能建起来!   杜明堂好奇海宁这么高的楼房, 怎么没被雷火击毁呢?难不成那些妖魔一样的洋鬼子, 连老天爷也更待见他们?   之后下车眺望江上情景, 那桅杆林立、巨轮穿梭的景象,在内陆省的禹州难以得见, 这是夺走了游客呼吸的异景。   后面还观玩了风情各异的教堂, 县城见不到的百货大楼、商券会所。   随着新的生产生活方式,应运而生的各种新事物, 杜太爷和明堂侄子, 走马观花地领略了一遍。   但杜太爷后来就不高兴, 他在某马路见有三个女子, 穿着紧身贴身的露骨旗袍, 那旗袍的袖子是半袖, 露出一大半胳膊,那么白花花的一对胳膊,晃得人眼睛都发晕。   杜太爷拿着袖子挡眼,小声地跟明堂侄子嘀咕,那些女子是不是做皮货生意的。   二表赶紧瞅珍卿一眼,叫杜太爷别当妮儿的面瞎说。   珍卿不好插话,三哥委婉解释:   “现在有女界新风,新潮女人着装大胆,也是有的。”   这一车坐着不同辈分的人,而且男女有别,这个突兀的话题,让气氛尴尬下来了。   陆三哥看时间快一点钟,就提议去吃个晚午餐。   杜太爷鹰隼似的眼,回来打量珍卿半天。   她穿一件青竹布的夏旗袍,是七分的倒大袖,只露出小半截细白腕子;头发规矩地扎成麻花辫,发梢绑着两个青幽幽的绫带。   虽说脚上是露脚趾头的凉鞋,但她规规矩矩地穿着袜子呢。   杜太爷油煎火熬的心安定下来,还慎而重之地交代珍卿:   “你不许穿成那模样,要不然,看我不打坏你……”   明堂侄子有点讪讪,赶紧劝说杜太爷,说这以后的潮流不好说,世人谁不随着潮流走呢。仙逝的国父还说呢:人们要顺着潮流走,不然就是逆之者亡。   杜太爷问珍卿:“那潮流到底是个啥嘞,那潮流咋跟皇上一样厉害?”   陆三哥说一声:“远德大菜馆到了。”这个话题就暂时打住了。   杜太爷在远德大菜馆,见到出双入对的中外男女,吃着饭还愚蠢细语,明目张胆地眉目传情,走起路来还腻乎乎吊着膀嘞。   明堂侄子看得眼发直,又不敢正眼盯着看,杜太爷是真没眼看   。   他像是看见地狱景象,惊恐而骇异地收回眼,脸色沉重得像九天寒水,死活说不在这地方吃。   珍卿、三哥、杜明堂三人,轮番给他讲半天道理,杜太爷才勉强答应留下来。   直到捡定座位等吃饭时,珍卿还得跟杜太爷讲,国家的总统、领袖,还有更多的大官、军长,现如今也是这样的行事……   杜太爷接受起来很难,但他也没什么过激举动,就是惘惘怔怔地发呆,他头一回正式吃大菜,那吃得是没滋没味儿。   后来,他瞅见女人们的高跟鞋,也暗暗嘀咕,大城市一多半都是大脚片,长着大脚片就能到处走,怪道现在街上女人家这多。   珍卿和陆三哥也吃得不安定,一人带一个初学者,手把手地教他们吃西餐。   大都市的不少风貌,都让杜太爷碎掉三观,他对这一切都在紧张消化中。   等吃完了晌午饭,已经是下午快三点,老头子还一脸的精神头。   陆三哥问他们还想去哪儿。   杜太爷听说珍卿拜了个师父,非嚷着说要登门拜见一下,他说这是应有的礼数。   珍卿从远德大菜馆打电话,慕先生没在中古文艺书馆,他最近筹备联合美术展览,时常不在住处。   杜太爷还不会用电话,见孙女儿用得那么溜巴。发现她每回走亲访友之前,总要拨弄那小玩意儿,跟人煞有介事地讲一阵话。   他就跟珍卿小声嘀咕,那泰利丰他想学学咋使,能行啵?   珍卿听“泰利丰”仨字儿,还愣了一下神,想起来是电话的音译,就跟杜太爷说:   “祖父,泰利丰如今叫电话啦,就是通过电线传出信号,这两头电话机就能讲话,所以叫成电话啦!祖父想学也能学,就是要先学认阿拉伯数字!看你愿意不愿意!”   杜太爷完全蒙圈:“啥啥伯……哪个伯伯……你哪还有个伯伯在海宁啊……”   明堂侄子稍微懂一点,就是一种外国数字。   珍卿和他轮番给老头儿解释,勉强把杜太爷讲明白了。   杜太爷又小声跟珍卿嘀咕,是不是每逢走亲访友,都得用这个泰利丰,先问人家时间便不便,这也太外道了吧?   明堂侄子倒觉得新奇:   “还是城里人爱讲究,咱们那乡下地界儿,哪有泰利丰这洋玩意儿,有事抬脚就去了。还有那穷家儿的,去找人总赶饭点儿去,叫主人家烦死嘞……”   坐在前头的陆三哥,听珍卿一直在讲乡音。   世人总说禹州话最土,但从小五嘴里说出来,这方言显得倔头倔脑的可爱啊。   杜太爷这大半天走过来,心里觉得新鲜而惶恐。   他除却前几年去过江平,多少年没在外头走动,这活得都不上趟了啊,泰利丰都改叫电话啦   这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像个不知何时发怒的老虎,左瞧右瞧,总不如他居住多年的睢县亲切。   往中国艺术大学的半道上,那绣着黑边的白云,渐渐地变成了浓密的黑云……   一阵阵闷雷在头顶上响,这小闪电挺会烘托气氛的。   杜太爷刚说,这老天爷憋着一场大雨,那腥热的雨点子就扑落下来。   珍卿和陆三哥,赶紧把前后的车窗关上。   杜太爷莫名嘀咕:“大晴天说下雨就下雨,不是个好兆头。”   珍卿有点不高兴,但自小在祖父面前规矩,没法当众叫他不好看,所以啥也没有说。   明堂侄子晓得应付场面,笑着打圆场说:“古有程门立雪,今有暴雨防贤,难得这雨这么会赶时候。”   珍卿给面子地笑了笑,听明堂侄子给杜太爷说,啥子叫做个“程门立雪”。   进入中国艺术大学时,天黑得像是入了夜。   雨势已如倾泄的瀑布,这能见度低得不能再低。   徐师傅已放缓了车速,三哥先下车撑伞,叫珍卿他们一个个下车。   他们后座三人赶鸭子似的,脚步惶惶地跑到走廊上。   走下车到上台阶的功夫,他们的鞋袜全都湿了,撑着伞衣服也湿了一大半。   看天井中泼天盖地的雨势,古人把这种雨想象天上破了洞,其实还挺贴切的。   车子碰巧停在顶楼出水口,那雨水就直往车顶倾注,三哥叫徐师傅把车子挪一下。   大家站在走廊上清理泥水,忽从前面楼梯口跑下一人,直接往正在挪动的车上撞,就那么一下摔在雨地里。   杜太爷和明堂侄子都吓到,赶紧从台阶上往东走,想看看那撞倒的人怎么样。   三哥叫他们不要动,他跟徐师傅负责处置突发情况。   见那人好好地站起来,廊上三人都暗松一口气,   珍卿拉着杜太爷站廊上,看那人被陆三哥扶起。   这时从楼梯口,走下来叶小哥和朱师姐,撑着伞看那撞车摔倒的人,态度看起来却很漠然。   朱师姐看到珍卿高兴,拉着她问:“这么大的雨,你们怎么还赤来?”   说着,她好奇地瞅杜太爷两,珍卿收回目光解释说:   “师姐,我祖父和侄子从乡里来,祖父听说慕先生教导辛苦,特意来拜见慕先生的。”   叶小哥也走下去,站在雨地里头,跟那被撞的人说着话。   朱师姐热络跟杜太爷他们问好,说慕先生一直在等客人,原来等的就是小师妹家的贵客。   折腾了大约六七分钟,陆三哥过来告诉珍卿:虽说被撞的莫先生没大碍,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把他送到医院检查,免得来日有什么后患。   行事周密当然更好,只是叫三哥辛苦跑一趟。   这时慕先生也下楼来,叫给他当助教的另个学生——雷厉,和三哥他们同去医院;务必要确定莫家谦先生无碍,再回来跟他讲一声。   直到三哥他们坐车走了,珍卿才晓得,刚才撞上车摔倒是莫家谦先生——那位毕业于巴黎大学,崇西医贬中医的莫先生。   慕先生和他的学生们,对这莫先生态度很怪,似是轻蔑而又冷漠,似乎还有一点戒备,但当着珍卿这拨客人没多说。   慕先生常在工作室见客,见杜太爷是乡下来的老丈,怕他理解不了美术工作者的状态,就把客人带到招待室奉茶。   慕先生因为待见珍卿,又听她跟祖父相依为命,初见就非常尊重杜太爷。   他拿出最好的茶点招待客人,说话当自己长辈那么敬重,跟杜太爷聊些家长里短,又问他坐船来海宁的情形。   杜太爷表现得很古怪,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动不动总盯着慕先生看,还无礼打听慕先生私事,更荒唐到打听人家生辰八字。   慕先生是个无神论者,神魔鬼道的事他不喜欢,这场宾主见面弄到最后,反倒没一开始气氛好。   慕先生这人很有个性,他既然心生不悦,就找借口走开了,由朱、叶二人陪着客人。   珍卿实感无奈之极,以前的杜太爷,也没这么神神叨叨的啊!   终于等到三哥他们回来,雨势也稍稍小一些。珍卿赶紧上楼跟慕先生告辞。   慕先生虽说不大愉快,还是询问珍卿的作业,珍卿说在画一幅构图,总觉得不尽人意,想着也许该画成竖幅。   慕先生听得起兴趣,叫她下回再来,把这幅拿不准的构图带过来,他帮她好好参详一下。   珍卿跟慕先生道了再见,下楼杜太爷已坐进车里,似乎也是忙不迭地想离开。   杜太爷在车上直嘀咕,说出门没看皇历,还嘱咐徐师傅驾车,务必要留十二分的神。   珍卿噘着嘴不高兴:   “祖父,咋头回见慕先生,就跟人家瞎打听嘛!从前你见李师父,也没见恁失礼的……”   明堂侄子也不赞同:   “表舅,这海宁不是睢县杜家庄。   “这一地是一地的风气,不能像在老家由着性子来,老家那咱亲戚六家都在,有事能给你兜得住……   “海宁这地界洋式得很,说达官贵人遍地走,警察地痞也不好惹,还有更惹不起的洋老爷……   “你要是惹出祸事来,那谁能给你兜得住嘛……你叫小花给你兜着,她一个妮儿,书还没念完咋给你兜嘛!”   杜太爷挨了小辈儿训教,稍微有点恼羞成怒,就口不择言地:   “那她想兜咋兜不住嘛!   “我来前先生给她算过了,她福禄寿都齐全,以后是个当大官的命,那她咋不能兜嘛!随便兜兜就兜住了,你以为她是你啊,一辈子窝——”   珍卿直接高声嚷:“祖父,你到底说啥呢嘛……明堂侄子辛苦陪你走一趟,你咋恁么样说话啊,你要是信先生的话,在海宁就任意妄为,有一天把我害死了,你就叫我爸给你养老吧……”   很奇怪的是,这要是往常在乡下,她敢大声小气地对杜太爷,那杜太爷早抄尺子打了。   这会儿杜太爷被珍卿嚷,他气势顿时一弱,弱弱地嘀咕一声:“你现是翅膀硬了,敢对你爷嚷嚷的,你这个妮你……你……你不孝顺。”   前面的陆三哥没有吭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杜太爷虽然不着调,对孙女还是有感情寄托的,他未必是认真要叫板。看小五跟他的相处,还真有点一物降一物的意思。   说起来杜教授也一样,他在谢公馆被谢董事长宠着,没人敢对他怎么样,也就是小五能降伏他,能骑在她脖上作威作福。   珍卿按着额头扭过脸,克制着想跟杜太爷吵架的冲动。   看着窗外的雨平复情绪,她准知道杜太爷一来,她日子肯定消停不了。只盼望他心里有点数,别作出什么大祸端来   到后面,三哥说起莫家谦的事,说还花钱给他照了片子,全须全尾一点事没有,连油皮都没有磕破一块。   珍卿顿觉如释重负。   ……   作者有话说:   悔不该吃夜宵,辣到我肚几嘞感谢在2021-07-24 21:47:53~2021-07-25 21:2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30瓶;陈 10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第 149 章   杜太爷说出门没看皇历, 果然,他一回到楚州路杜宅,就回房看皇历去了。   晚上出来吃饭他问珍卿, 慕先生身边,最近死了亲戚朋友没有。   珍卿直接说不晓得, 免得变相鼓励他搞封建学信。   嘴快的胖妈说可不嘛, 上半年才死了老婆, 后半年又死学生, 前段时间邻居又死了, 你说慕先生身边,是不是阴煞气有点重。   就见杜太爷的眼神,噌噌噌像加了电压似的灯泡, 一下子亮了好几个度数。   好家伙,这杜太爷和胖妈一对眼,像失散的亲人道中相适, 这叫八豆看绿豆!拦都拦不住的啊!   这两人讲一阵迷信术语, 杜太爷沉吟良久, 忽然一跺饭碗,斩钉截铁地说:   “珍卿, 慕先生是孤煞的命, 一小就六亲断绝了,现在又死老婆又死学生, 我今天一去见他, 这又下暴雨又撞人, 可见他是专门妨人的……你以后别跟着他学啦……我再给你寻个好先生……”   正在吃面喝汤的珍卿:…………   陆三哥看珍卿无语, 笑着跟杜太爷解说, 说慕先生中国外国都有名, 连多少当官的都喜欢他的画。慕先生在官场、商界、军中,那是有大面子的人,做他学生好处多着呢……   又说慕先生画画得好,他的画一出来展览,好多人哭着喊着要买,一幅画少则几千块,多则十数万……   “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做他的学生,就是想学慕先生绝技,学来既有名望地位,还能大把大把挣钱呢!”   杜太爷立刻心热了,追问果真挣那么多吗。   连二表伯也惊诧不已,想他在各地贩货卖,忙忙哄哄折腾几个月,也不过挣几百上千的。   这位慕先生的画,一幅竟能卖到几万块,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二表伯问珍卿:   “那慕先生画一幅画,要花多少时间啦?”   珍卿说:“要看画的大小,还有构图复杂不复杂,快的不超过一个月,慢的可能要几个月吧,有的画太难,忙活几年也是有的……”   最后,杜太爷的灵魂被金钱占据,帮他战胜了封建迷信,他对慕先生的指戳告一段落。   后来,珍卿去艺大美术系,找慕先生帮她改构图,才从朱师姐和叶小哥那,晓得了莫家谦做的事。   那天莫家谦先生跑下楼前,才跟慕先生大吵了一架。   莫先生想把自己的十幅画,放到慕先生的联合画展展览。   慕先生说他的作品不过关,一直没同意莫先生的请求。   那天他又跑过来交换条件,说若同意展览他的画,他就告诉莫先生,他失踪的学生究竟下落如何。   慕先生想到失踪的学生,一时间悲愤交加、怒不可遏,把莫家谦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通,说他利欲熏心,满心机巧诡诈,根本不配称作一个艺术家。   珍卿觉得这种决裂早有前兆,六月份的初次见面,他对莫先生观感就一般。七月份的郊外写生,莫先生也一同去了。   也许那天慕先生痛斥的,就是当时在场的莫先生。   ——————————————————————————   明堂侄子不日就启程回禹州,珍卿本说翌日就去找人,给他弄一套近日连载的《儿童画报》,再弄一些《葫芦七子》的单行本。   没想到啊没想到,三哥筹备的时装表演慈善茶舞会,在酝酿了半个多月后,在租界的华明饭店隆重召开——竟然没有报刊大搞广告攻势。   虽然没有大搞广告攻势,但此次大会,在某一些圈子里声势造得很大。   一般人根本得不到此会请帖,主办方不遗余力地运作下,在大会举办之日,本城政军绅商学报各界名流,一时间云集明华大饭店,共襄中新绸厂所创之盛会。   大会之根本目的,是为推广绸厂之服装面料,但也有丰富的娱乐活动。   比如一开始热场的茶会,大家喝喝茶联络一下情谊,然后让贵客们露露脸讲讲话,接着会有别开生面的时装表演活动。   在冗长的热场阶段,作为《新女性报》特派记者,珍卿就把新闻的导语在脑海中写好。   这一会儿她抱着相机,就是满场乱窜着,拍点可作配图的相片——当然,如果拍得不尽人意,她还是会直接用三哥他们的照片。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宣布后,今天的重头戏——时装表演,总算在众人翘首期盼中开始。   那美轮美奂的舞台设计,那酷炫精彩的灯光转换,还有那面容姣好、身姿曼妙的美人,摇曳着神秘魅惑的步伐,络绎从高高的展示台飘荡过去,有人脖子伸得像鹅那么,色与神授的样子,简直要留哈喇子了。   美人们身上似披着五彩云霓,不啻是九天玄女下凡,霎时间抓住了男人的心魂,激发了女人的审美。   模特们穿着靓衣摇曳来去,主持人还在上头解说:每位表演模特是谁人,她穿的旗袍用什么面料,这件旗袍的领、袖、腰、肩、下摆,都有什么新颖亮眼的设计,等等。   不过稍有一点遗憾的是,这放送音乐、歌声的播音电机,立体环声效果虽然酷炫,但放送的音乐还是柔曼,没有后世T台走秀的炫酷感。   但此间在座的贵妇名媛们,已如恍如置身宝境仙宫,聆听的是盛宴仙音,观赏的是仙境丽影……   有些人面带得体微笑,在观赏这别拘一格的表演;有的人拍手欢呼舞蹈,脖子快伸到高台上面;更有的人站起来,模仿着那些明星模特的步态……   陆三哥是时装表演的统筹,一直在后面忙活,没有露面。   珍卿听主持人的话音,已经要展示到最后一件服装,珍卿连忙跑去后台,想给三哥拍张工作照。   想象中的发号施令,雷厉风行,没有出现在三哥身上。   三哥正拿钢笔在纸板上写字,写完交代员工交给外头的主持人。   珍卿赶紧抓拍这个瞬间,三哥一见她瞬间解颜一笑,屁股靠着摆杂物的大长桌,抱手笑看着记者范儿的珍卿。   噢呵呵,这姿态真是潇洒倜傥,而且意气风发,珍卿又赶紧抓拍一张。   外面主持人大声宣布,叫中新绸厂厂长肖桂梁先生讲话。   珍卿侧目听了一会儿,这肖厂长也挺意气风发,从中新绸厂的人才引进、技术提升,还有生产理念、设计工艺,讲到由面料引发的服装创新理念,自如地挥洒了二十分钟……   他讲完又听技术顾问——胡先甲先生讲,到了竟然都没请三哥讲。   珍卿意外之极:“三哥,你是事了拂去,深藏功与名吗?怎么连面都不露?”   三哥无所谓地笑:“我投资产业那么多,都叫我抛头露面,我更不成肥羊了。我也是跟你学的,只得利不图名,深藏功与名……”   珍卿不好意思地笑,忽听这后台的简易门外,有人刻意清嗓提示自己存在。   珍卿跟三哥不约而同看去,是卢君毓这个年青人。   陆三哥笑得客气:“卢三少怎么来后台了,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吗?”   卢君毓跟三哥握握手,笑得洒然:   “这场舞台表演,在下惊艳不已,忍不心生景仰,特地想瞧瞧是谁的手笔,不想竟是陆先生的杰作,真是让人既羡且惭啊。   “怪不得家父提及慕先生,总说是我们青年一辈的楷模……”   陆三哥莫名瞅珍卿一眼,见她表情平淡随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三哥自然会应付场面,瞅着这位不速而至的卢先生,不失礼貌地跟他打点太极。   不得不说卢君毓还是年轻,三哥不动声色打太极,珍卿老神在在不插话,他就主动提起来:   “陆先生有所不知,我与令妹还是校友,在下一直钦慕她的才华,她是新时代女性的典范,不愧是谢董事长的女儿。”   陆三哥忽然揽一下珍卿,笑着打量一下她,替珍卿谦虚一番,说卢三少着实过誉,他是没见到珍卿冥顽无赖的时候,又说:   “这倒并非纯是家母功劳,珍卿来谢公馆不过一年,还是她祖父和自己努力。”   珍卿觉得卢某人莫名其妙,好端端把她吹嘘一顿,难道她就会对他另眼相看吗?   后来,陆三哥说去下洗手间,珍卿也说要出去拍照,卢君毓也跟着珍卿出去去了。   这大会还请各界人物讲话,现在是警备司令部的参谋讲话。   他讲演的大致意思是,在伟大韩领袖的英明领导下,内乱已近戡平,太平世界已经到来,他欣喜于工业界诸位贤达,以艰苦奋斗之决心,同心戮力发展民族工商业……   紧接着是华界卢市长讲话,慷慨激昂地忆往昔,谈现在,盼未来……   好容易听完一盆盆鸡汤,茶舞会已经开始了。   三哥他们忙着应酬,随时与各界的友朋贤达谈笑风生……   其余地方,有人带舞伴滑入舞池,在人艳赏的眼神中翩翩起舞;   还有人帮着引介各方人士,娇妍美丽的女明星,矜持地跟某些达官贵人握手……   珍卿觉得有点不适:这时候的女明星,跟后世的女明星没法比。   他们地位没有那么尊重,有时候替达官贵人站台,很容易很被视为可口的猎物,就算个人想清高些也难办。   卢君毓跟珍卿待了一阵,见她一直忙于捕捉画面,觉得没意思就暂时走开了。   □□姐现在是边缘人,在名媛小姐堆那待不住,就跑去跟那些女明星聊天儿,倒是兴高采烈,如鱼得水。   珍卿拍到谢董事长那里,正与人谈笑风生的谢董事长,一把捞住珍卿大笑着问:   “我看你像个小蝴蝶,这半天,你一飞到这儿一飞到那,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你倒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说得那些政商界的头面人物,都善意地哄笑起来——珍卿略瞅了众人一眼,有认识的也有不识的,反正都是大佬就是了。   珍卿赶紧稳住台面,低头微微抿唇一笑:   “母亲把我比作蝴蝶,可是方比对了。   “我这个小蝴蝶看遍全场,今日可谓大饱眼福,我回去要告诉其他的小蝴蝶们,这里的花衣裳最漂亮,叫他们每人都裁一身穿。   “那么多着装漂亮的小蝴蝶,整天在眼前飞来飞去,那人人都觉得赏心悦目,心情好人就不暴躁,世界也变得更美好。人们也不打仗也不做坏事了。   “母亲,你看我是在全场乱转,实际我将为创造美好世界,做出不小的贡献,只不过这一份大功劳,大家以后才能得见呢。”   大家都捧场地大笑,不由细打量这娇憨可爱的五小姐:   见她尤是青春韶华好样貌,虽然年纪让她略显青涩,但是她落落大方,神采自若,说她笑起来明媚娇妍,举手投足间落落拓拓的书卷气,也着实让人暗暗心折。   众人忍不住心生赞叹:谢公馆的小姐,果然不是俗流凡品。   大家夸谢董事长后继有人,这将来不定又是一个谢董事长;还有人笑说谢公馆风水好,养出的孩子个个钟灵毓秀,调侃某某当初怕鬼没有拿下;还有人看珍卿半大不小,问她如今在哪里上学,一听说他外甥女也在培英;也有问五小姐定亲没有,他家的犬子侄儿或是良配啊……   谢董事长大笑着拍手,说她可不会包办婚姻,由着孩子们自己看上眼,她以后只管出嫁妆就是了。   珍卿好容易从这里脱身,总算是嘘出一口气,跑到餐桌那想找杯饮料喝。   不知从哪冒出的卢君毓,拿了一杯温水过来,正递到珍卿面前。   珍卿审视了一下他,叫他留着自己喝,小动作地推开这杯温水,扭头拿了一杯橘汁喝。   卢君毓手插进衣袋里,面露不快地牢骚:“你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   珍卿咀嚼橘汁里的颗粒,耸肩叹气道:“这世道太坏了,世上的衣冠禽兽太多,我怎么晓得,你到底是人是鬼呢?”   卢君毓无奈看着她:“珍卿,你若愿意牵一下我的手,就晓得我的手是热的,我的心也是热的,怎么可能是鬼呢?”   珍卿听着他这说辞,忽然忍不住笑开,嘀咕了一句:“你好油啊!”   卢君毓听得神情一僵,她是说他油嘴滑舌,还是说别的地方?他不由抚一下脑袋,今天特意抹了不少桂花油。   珍卿喝完橘汁正要走,卢君毓微挡一下她肩膀,单刀直入地问她:   “我们好歹是校友,对你也没有失礼,你怎么避我如蛇蝎,我这么面目可憎吗?”   三哥正与合伙人说着话,却向珍卿这里张望,见姿势似乎要来给她解释。   珍卿不想麻烦三哥,也不想把场面弄难看,无辜地解释:“男女社交,泰半是为找恋人,我想继续上学,还不想谈恋爱,而且你名声在外,我若跟你交往太切,招别人无谓议论,岂不是自寻烦恼?”   卢君毓难以置信:“我有什么名声在外?”   珍卿毫不隐晦地笑:“爱在花丛游走的名声。”   卢君毓觉得好冤屈,他把珍卿半圈在桌子和手臂间:   “杜同学,你是个有洞察力的人。我还是学生,怎么会是狂蜂浪蝶呢?   “你三哥的狂浪名声,也传得家喻户晓,难道他也是狂风当蝶吗?”   珍卿翻着眼肯冷哼,从另一边敏捷地闪开身,一下子跳开好几步,扭头补充一句:   “我三哥是自己人,你是外头人,你这样比就不对劲,你以为我是无知少女嘛!”   说着她跟北边的三哥招手,果然跟个小蝴蝶似的,翩跹地飞舞走了。   卢君毓端详着那杯温水,忽然仰起头一饮而尽,哼了一声嘀咕:以为我会知难而退吗?   三哥身边有位肖桂梁先生,态度风采让人如沐春风,问珍卿还喜不喜欢虫子,说起当日的话大家还是笑。   珍卿跟人家瞎聊天儿,大讲昆虫跟中国人的关系,建议可以在面料图案设计上,引进一些传统吉祥寓意,比如蝙蝠、螽斯、红豆蚂蚁啥的   现在很多开通的女性,在穿戴上也喜欢标新立异,引发潮流,这样的面料生产出来,一定会获得女性亲睐的。   卢君毓站在不远处看珍卿,见她被青年才俊捧月之势,心里像喝了半瓶老陈醋一样。   他暗自磨了一会牙,他老爹卢副市长过来跟他说:“市府有紧急公务,你跟不跟我走。”   卢君毓按捺翻涌的不甘心,咬着牙说一句“一起走”,卢副市长顺着他的视线看,瞅见陆浩云和珍卿,艳羡不已地说:   “谢如松这女人不得了,一个女流之辈,撑起这么大的家业,儿女个个是人中龙凤,看得人眼馋啊……   “谢董事长是个手撒的人,我看她膝下的五小姐,很得她另眼相看,这五小姐也是伶俐可人儿,你们年龄相仿,我看不如……”   卢君毓冷笑着说:“年龄相仿又如何,你觉得好,人也觉得好,那么好打动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7-25 21:21:30~2021-07-26 23:5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178818、山山、5189147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第 150 章   ◎珍卿遇见一个哭笑不得的事。她许诺给明堂侄子弄漫画,昨天给古编辑和肖先生打电话,问能不能要些弧◎   在明华大酒店举行的复合型时装表演, 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力,海宁大大小小的报刊杂志,竞相报道了这桩服装时尚业的盛事, 《宁报》《新林报》《竞业旬报》这类大报纸,以赞赏而欢欣鼓鼓的笔触, 图文并藏地报道这件盛世, 甚至将之鼓吹为服装界、实业界、广告界等界开天辟地之大事件。   《新女性报的》同事们, 也对时装表演有极大兴趣, 不但在三大板块——时事资讯、娱乐爱好、家庭生活中, 全方位地推介了这次时装表演茶舞会,还免费给中新绸厂打了广告,宣传中新绸厂的各种创新面料, 并且帮中新绸厂推广厂刊。   珍卿朋友中的娇娇女乐嫣、米月,就对靓丽服装的热爱就不必说了,连《新女性报》中自诩职业派的女孩儿, 看见珍卿穿着时装表演中的同类服装, 都纷纷说要去做一件, 跟珍卿打听哪家裁缝铺能做呢。   中新绸厂的厂长特敞亮,早就给谢公馆的四位女性, 各他厂里的面料制作各种场合穿的衣服, 当然也是为借谢公馆女性的魅力,进一步推销中新绸厂的面料。   能回报一下三哥, 珍卿当然不会拒绝, 但她自从穿上这些漂亮衣服, 不但在街上回头率增加了, 这一天还遇见一个哭笑不得的事。   她许诺给明堂侄子弄漫画, 前些天给古编辑和肖先生打电话, 问能不能要些画报和《葫芦七子》第一部 单行本。   惊华书局一本多余的没有,他们是印多少卖多少,门店和零售点一直供不应求,倒是《宁报》的发行所能给珍卿匀出一些。   今天一大早上,珍卿就出门来了,到《宁报》位于东山路的发行所,拿了一些《九州画报》,及三本《葫芦七子》单行本。   谁知刚从发行所出来,珍卿正要上黄大光的车,鞋刺里冒出一个小叫花子,一下子把珍卿拎的手袋夺走。   那细细的手包袋子,把珍卿的手,勒挂出好长一个红印子。   黄大光拔腿就要去追,珍卿赶紧拦住了他。头一个抢书的小叫花,珍卿没有看清楚。但后面接应的那一个,脸儿正对向过珍卿。   珍卿清晰看见了后一个的长相,她干脆找个茶馆儿,趁着记忆还清晰,把那个小孩儿的样貌画下来,直接把这事报告巡捕房。   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这个案子就已经破获。   那两个抢包的小叫花子,直接流窜到华界去了——准确地说,他们本来就常住华,抢走的画报和书,他们没多久就给卖了,卖的对象是百家小孩儿,但价钱是贱卖血亏。   珍卿觉得这事特难办,追究几个小乞丐,没家底儿也谈不上民事赔偿。何况小小年纪沦为乞丐,他们已经够可怜了。   但他们这样公然抢劫,乱发善心放纵他们,只会让他们越往邪道上走。   这事真让人无所适从。   但过了两天之后,华界警察局来电话,说那三个小乞丐,不知道抽的什么羊癫疯,在警察局外头跪两天,说想见到被抢劫的人,亲自给她磕头赔罪。   事出反常必为妖,珍卿这么惜命的人,她就更加不会去了。   后来,珍卿见到苏见贤大姐,莫名给珍卿打了电话。   她带着哭腔给珍卿道歉,她说抢劫她的小孩儿,原是跑街卖报的报童。   她看他们挺机灵勤快,不卖报的时候,就教他们认些字,也算是扫盲学校的学员,   苏见贤大姐态度坚定,她把那三个孩子开除了。   因为他们心术坏了,她教导他们有两个月,长期地给他们灌输道德,一定要靠双手生活,绝对不能偷不能抢——对他们绝不能姑息优容。   但让苏大姐痛苦的是,这三个孩子很孝顺,他们是为给生病的娘买花才抢的。而这三个孩子受罚的话,他们的娘是没命活了。   这样一个道德困境,珍卿自己不知如何面对。   珍卿跟傅律师聊这个事,傅律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说古代有一位贫穷的孝子,母死无钱置棺入葬。   他因此去邻家偷钱置棺,不慎惊醒邻家男子,揪斗中不慎将邻人打伤,县官最后判此人徒一年,却给这贫孝子置棺葬母,时人盛赞县官仁善……   傅律师没说太直白,但他的意思他明白了。中国社会的刑事案件,一直讲究天理、人情、国法。   珍卿最后请傅律师帮忙,把这件事情处理圆满。   开学前的三天,苏见贤托荀学姐转告,说翌日是她娘的生日,,一些朋友要给她庆祝。若不嫌她寒舍鄙陋,请她到时候务必到赏光。   珍卿想一想答应了。   华界玉河街道   珍卿才刚一走下车,就见一个巷口有人喊“珍卿”,跑出来好几个青年男女,荀学姐和苏大姐都在,还有俞婉、白梅,还有些半生不熟的男校学生。   一个男生看见黄大光,惊讶地问珍卿:“你竟然还带了蛋糕来,你这大小姐,太会过日子了吧。”   苏见贤见珍卿手里,还拎着水果点心,真不知说什么好:“珍卿,你来就是蓬荜生辉,何必带这么多礼物?你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就是礼数太多了,我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所以……”   俞婉和白梅一左一右,笑嘻嘻接过珍卿手里东西,一个男生说迫不及待地尝蛋糕,俞婉也说好久没吃水果,这一下是沾到杜大小姐的光了。   走进里弄右边第五边,苏太太也在门口张望,看见她们这一拨人,连忙走下来迎接,拉着珍卿笑眯眯瞅她,惊讶地叹道:   “好个天仙一样的大家小姐,果然脸上有些气象,怨不得见贤没天没日的夸你。”   说着就把珍卿胳膊,一路就没有撒开过手,白梅他们都调侃,说这老太太捡着宝贝了。   苏见贤说客人到齐,就招呼着老妈子上菜。   “我头一回见杜小姐,倒觉得在哪里见过,许是上辈子就连着亲……”   两个女生俞婉、白梅,珍卿比较熟悉,三个男生都苏大姐朋友,分别是铁通大学安奇峰,还有海宁文理大学的羊觉鄞、微琴南。   大家对珍卿格外热情,连黄大光都被热情招待。   珍卿被迫做了会主角,被大家打量夸赞得羞臊。   她赶紧提议给寿星佬祝寿,珍卿叫苏太太说她的事,这五十年人生必也很精彩。   这么一听才算晓得,苏太太原来是个小脚,后来儿女都到城里念书,也带她到城里长见识,她的见识长多了,不但放了三十年的小脚,而且捡起小时候学的字,现在天天读书看报,还帮女儿管着扫盲学校。   一群开朗进步的年轻人,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把老人家的生日过得格外热闹,大家相互加深了解不少。   珍卿觉得在这个小院里,难得过得轻松而愉快。   有的人喝多了酒,醉醺醺往人家床上一躺,呼噜呼噜睡起大觉来了。   后来,连豪饮的苏老太太,也跑去了睡大觉了。   苏见贤一边整理残局,一边跟珍卿聊些家常,她苦笑着看珍卿说:   “抢劫你的三个小乞丐,他们原是本巷的人家,他们家的事说起来平常。   “他们爹是机关里的抄写员,他们娘在左近卖花馍。   “然后,他们爹突然坐监了,警察说他走私鸦片,倾家荡产还背上高利贷才救出来。   “可这高利贷还不上,那些人抢了他家闺女,叫她就去做娼妓,女孩子不胜羞耻,后来吞生鸦片死掉了。   “他们爹到码头做卸货工,年初开始便血,人说没就没了。他们娘没日没夜做工,也染上了肺结核……   “可是他们的难还没尽,他们家的大儿子,才十五岁,托人找了工厂做事,勉强养家糊口,总算有一点盼头,又折在六三政变……   “如今只剩个有病的娘,两个不满十五的孩子。   “这巷里的人不坏,有的给他们屋住,有人舍他们吃的,我也送过他们钱。还让两个小孩来扫盲。   “我原来以为,教给他们知识、道理,就能让他们有机会翻身……   “可他们转眼去做抢劫犯,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两三年间,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晓得他们抢劫了你,你家里督促严惩,我恨不昨跪在你面前……   “这样两难的绝境,叫我大彻大悟,原来是我太狭隘了,不是有的人命运多舛,也不是一片地方不好。   “是我们整个的社会,早已经病入膏肓了……”   原来不吭声的珍卿,听到这里心提起来,说到社会病入膏肓,是不是要讲政治变革。   苏见贤见她神情有异,若有所失地苦笑:   “我不是,你放心吧。   “六三之前,我接触过他们的主义,当时不以为然:他们让没智识的无产者造反,跟封建农民揭竿而起,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不外是将天下搅得更乱。   “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倒希望我是。   “我希望他们,真的是救世主。   “珍卿,你说,救世主是不是已经降临了?”   珍卿神情一怔,蓦然想起那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其实她自己的经历,还有此间进步人士,都是赞同要自救自助。   珍卿莫名看苏见贤:“苏大姐,这些话,你为什么跟我讲?”   苏大姐洗着那些碗盏,有的已经破了缺口,她告诉珍卿说:   “我之所以学师范,是抱着强烈愿望,希望传授给一个儿童,以知识、技能、品德、思想,他会变成对个人、家庭、国家有益之人。   “儿童少年变强,家庭才能变强,国家才能变强。   “可我发现我错了,我看到他们家破人亡,是病态的社会,为他们敲响丧钟,我业余的一切努力,也许都没有意义。我有一种强烈的恐惧。   “珍卿,你说教育真能救国吗?”   “一个底层的人,无论怎么挣扎,希望都是渺茫的,他愿意跟压迫他的阶级,决一死战吗?这是有可能的吗?”   珍卿笃定地跟她说:   “苏大姐,你不必如此自疑,如果教育没有意义,那你我此时此刻,就该在绣楼绣嫁妆,等着一个未曾谋面的丈夫来娶,过着一眼看到头的生活。   “我相信底层人,只要受到引导和教育,她们也能渐渐抓住希望,你看很多工厂的工人,有了一份踏实的工作,他们不会轻易沦为乞丐和罪犯。   “你一只手不能救下所有人,可你自己尽一分力,别人就多一分希望……”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时间作自己不规律,身体状态比较不好,尤其是失眠很困扰人。   对不起大家,我觉得身体需要歇一歇,而且大脑也要清一下缓存。   我看这个月能不能苟过去,不能苟不强求了,整个状态奇差,要码字的时候简直想吐一吐 第151章 华界的那些人们   来华界玉河街道这天, 珍卿吃完饭没立刻离开,她看着苏大姐在厨房忙活。   苏大姐后来话就很少,她清洗碗碟用水极省。   她每一道清洗过程, 舀的都不到木盆的三分之一。洗了碗的水先不倒掉,而是拿抹布各处抹擦一遍, 细致缓慢地洗完锅灶碗筷。   本来有心帮忙的珍卿, 很自觉地缩回手脚;她若帮忙, 不但会浪费不少水, 可能还会打烂几只碗碟的。   过一阵白梅过来说话, 她先说起女子师范的事。   她说女师一位先生失踪很久,近来又一位同学又失踪了。   见白梅似还欲展开说,苏大姐把话题岔开, 讲起她家里的事。   苏大姐讲过她家的事,白梅也讲起她家的事。   白梅此时神态多了凄然。她说不久前,她的小妹生孩子死了, 还不到二十岁——跟她们的母亲一样的命运。   她小妹真的很命苦。   当年她娘才怀上小妹, 就总梦见有个女鬼向她索命。娘日里夜里不能安生, 果然生下小妹她就死了。小妹才一下生,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 十五岁就开始生孩子……   从苏大姐和白梅的叙述中, 珍卿能感受到底层民众习以为常的,无处不在的痛苦和劫难, 还有能看清、能说出但无能为力的知识分子的痛苦和愤怒。   苏大姐取下蓝布围裙, 叫白梅去把房间收拾好, 若是待会下雨, 晚点在屋里给孩子们上课。   她回头见珍卿望着房顶, 神情上似乎受到震动, 也许还动了恻隐之心,就对珍卿说:   “珍卿,苦难是满眼皆见的,我倒希望你在你的文字里,给读者看到苦难里的希望……你不用太受白梅影响。现在是多事之秋,大家容易感伤……   “我本不当请你来,可我要给你道一声谢……那两个孩子,你不但原宥,且行救赎之力,还给他们的娘治病,……我替他们,谢谢你,谢谢你的家人,把你培养得……这么良善……”   说着,苏大姐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惊颤的泪珠间,似还有滚动的热气。   珍卿看她喉间耸动着,压抑着不哭出声,秀气稳重的脸涨得通红。   想起刚才的谈话,珍卿觉得,苏大姐大约还有些别的痛苦,然而不便向她吐露吧。当然,她也不会去追问人家。   白梅邀请珍卿看她们的教室,跟珍卿想象得一样简陋。   这小院一眼望到边,不但苏家母女住,已经毕业的白梅近来也搬入,有时还容留无家可归的小孩儿过夜。   教具都摆在白梅住的屋子。   夏天他们多在外头上课,因为屋里光线不够理想,他们可以省不少电。   最重要的教具,是一个支架子的方形黑板,刷了厚厚的黑漆,还能看到粗糙的木刺,完全没有桌凳可言,学生看来是席地而坐的。   外头地面的黄沙上,还有学生留下的书写痕迹,珍卿看见一个稚嫩的笔迹,写着一个“耻”字。   已经学到“耻”字,说明学生的程度不算低了。   白梅说夜校学的最久的,已经学过快两年,不过之前学生极少,称不上是学校,现在夜校已有三十个学生。她们还给学校取名,想叫启明夜校。   珍卿微微讶异,跟她念的第一个学校同名,所以学校就像是启明星吧。   苏大姐站在珍卿身帝,她眼睛黑黑的,里面有一种忧郁的沉着,看着院墙外苍灰色的低天。   苏大姐这一会话还是少,还是白梅在跟珍卿说:   “……原本无钱置纸笔,就让学生拿树枝在地上写字,亏你送来的一百块,找人做了黑木板,又从工地购得黄沙铺地,还买了黑石板与白垩,风雨天在室内教学用……既是想给人免费扫盲,总想做得长久些……”   吃醉酒的人也陆续起来了。   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在一起总有无穷的话来争论,文理大学的羊觉鄞就说:   “这么好的时光,与其无谓争论,不如我唱歌给你们听吧!”   其他人连忙拍手捧场,听这羊觉鄞唱的是:   新旧军阀勾结列强祸害中华   一阵枪声满腔热血为谁抛洒   为奴隶的炎黄儿女   为落难的华夏人家   ……   热血让它尽情地洒,洒洒洒——   从外头回来的男学生安奇峰,过来止住羊觉鄞的歌声,叫大家一起唱《大同歌》,一起唱才有气势。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   苏大姐看眼唱歌的人,抬头看一看天,说像要下雨了,珍卿时候回家了。   白梅笑着叫“贵客要走了”,苏大姐无奈地看她,她很着急让珍卿快点走。   大家把珍卿送到巷口,才认识的男生羊觉鄞,笑嘻嘻往珍卿怀里塞个布包,说:   “今天承蒙杜小姐关照,让我们饱食一顿美食,喏,礼尚往来,这是给你的回礼。”   苏大姐和安奇峰很意外,有点紧张地看那包袱。   珍卿在谢公馆待久了,作风有点西化,当面拆了礼物看:是一本蓝皮的线装书,上面标题是“朱子家训”。   她刚翻开一页,还没看尽一行字,却被苏大姐和安奇峰,四手并用地抢回书。   苏大姐笑骂羊觉鄞:   “你真是昏头,这是我要寄给弟弟的学习材料,怎么倒把这个拿来了。……”   羊觉鄞似要反驳什么,安奇峰和苏大姐没叫他说。   其他人也凑上来看,安奇峰扎起包布,往回跑说重新去拿礼物。   大家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见天上曛云低聚,黄大光插嘴:“五小姐,要快行啊,雨说话就落了——”   珍卿哪愿收礼物,即叫黄大光快点走路。   这帮人回到小院里,安奇峰也赶忙告辞。   他回去把羊觉鄞痛批一顿,说先唱那首《工农奋斗歌》,又送局杜小姐要命东西,说不好会害死一群人。   羊觉鄞很不服气,说他听过杜小姐的事,又读过她写的文章。   这住洋房、吃巧克力的大小姐,愿意走这么远的路程,到华界跟他们穷学生交往,足见她是可以争取的人。   那为什么不争取过来,大家同向一个崇高理想而奋斗呢?   ……   苏大姐也惊悸不定,让珍卿见闻这些,不是她的本意。   她近来涉世愈深,恩师失踪后罹难,有意定婚的男朋友,也失踪不知死活,这些让她痛苦无措。   珍卿对蓝家人的宽恕和帮扶,让她无限感激,也重拾信念和力量,所以想当面表达敬意谢意,也想让她看到底层人的生活。   可是不知轻重的羊觉鄞,差点坏事。   人家衣食无忧的小姐,何苦使她染上尘埃?叫她安生念书,在她的地位上奉献社会,不是更加有益吗?   白梅问给珍卿的什么书。苏见贤想最近形势危险,叫白梅不要胡乱地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地保护自己,最好跟安奇峰那帮男生保持距离。   珍卿也是心神不宁。   出了巷子,她未及细想书页上内容,就见前后两个男孩子,跟着她的车一路跑——他们衣衫破烂,没有穿鞋子,像是寻常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珍卿摸着她的钱包,见车子驶到宽敞路面,路上破衣烂衫的乞丐太多,她谨慎地收起善心。   黄大光叫珍卿坐稳当,他要跑快一些了。   这时珍卿回头一看,玉河街跟出来的两个小乞丐,竟然跪在街上,对着她车的方向连连磕头。   珍卿福至心灵,也许是抢她连环画的蓝家孩子。   这样一想,她更多的记忆复苏了。到苏大姐家里时,就有两个小孩子一路跟着走,珍卿当时没有在意,以为他们在看热闹。   她蓦然想起在杜家庄,陈家孩子守在门外等磕头。她心里沉甸甸的……   适才羊觉鄞送她那本书,头页写了这样一些话: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   这种论调似曾相识,但苏大姐说她不是。   珍卿想,她犯不着撒这样的谎,那么安奇峰、羊觉鄞、微琴南这些男学生,究竟是什么情况。   ————————————————————————   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陆三哥留信告诉她,他有急事到应天出差,下午就匆匆走了。   珍卿这满腔的倾诉欲,都向远在天津的玉琮去了。   她跟玉琮一道长大,有时对着玉琮,比对着二姐、三哥更能畅所欲言。   珍卿信里写道:   普通民众的痛苦,不是直接毁销人的□□,就是让他们的精神麻木,以致对苦难压迫习以为常,甚至自己堕落到黑暗里头,再给他人制造新的苦难压迫。   而知识分子的痛苦,是清醒而撕扯人的。他们若不愿意随波逐流,与世同污,又要多半要遭受精神上的折磨。   她在信里跟玉琮探讨,究竟从哪个方面着手,才能迅速有效挽救绝望的人们呢?   统一国家,稳定政权,颁布惠民利民的政令,让国家一步步好转,有识之士都晓得要这样做。但是谁能带领做到呢?   玉琮所在的津城,有东洋人的驻军和租界。东洋人在华北做坏事,经常从津城那调集东洋军。   身在津城的玉琮,对国家危亡感受更深。过继他的杜四叔,也在东洋留过学,原来让玉琮上东洋人办的中学。   后来,玉琮拼着挨了三场打,死活不念东洋人的学校了。   他在信中说,东洋人想把中国人的孩子,教成背弃祖宗、亲慕东洋的人,他不愿意上这个当。   珍卿心想,幸亏玉琮到津城四叔身边时,他已经十六岁了,要不然不晓得被洗脑成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没啥想法,更就更呗,少更一点   我静悄悄地回来了,特别希望过年前能更完,但也许是一种奢望……………………   没有特殊情况,以后都中午更新吧,晚上更新不利于养成良好的作息,不利于身体健康……感谢在2021-07-27 00:04:55~2021-09-20 19:3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白无常、りさん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咕咚来了!、果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621698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散华礼弥 100瓶;喵喵~ 70瓶;赤鸢 64瓶;笑里低语 60瓶;毛茛 45瓶;20928904、直挂云帆济沧海、Tori、老想安静了、庆子 30瓶;回眸的微笑 24瓶;蒲公英的独舞ing 21瓶;绿芽、冰柠檬红茶、nana、努力留言、中庭姝、考试必过、哈哈哈哈、瑭瑭 20瓶;怕胖的饼干、沐雨暖心、m15 15瓶;蔻蔻 14瓶;诗酒趁年华 12瓶;喜欢银子?、占卜的鱼、宝帘、cho、电量还剩5%、青子玉辉、一一、浪人甜甜、zoe、20411746、宋昭昭昭昭、波光潋滟cxm、云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heinzzz、游山有水、想吃点东西、水墨丹青、毛毛、一片叶子、暂且不提、霁惔 10瓶;未烬、婉若*清烟~、凌乱也是一种美 8瓶;大瑜爱吃小鱼的鱼 7瓶;天晴dmssj、潘潘、天高云淡、鹤鹤 5瓶;秋日色 3瓶;莫莫末默 2瓶;3017881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2章 记住生活的诗意   秋霜染得浓醉的枫树, 站在鲜绿的青苔中,叫潇潇细雨洇湿她的衣裳。   薄润的凉风拂落一片叶子,她飘飘荡荡地, 匍匐到窗台上面。   一蓬零散的雨落,和着叮咚的琴声, 让人耳朵瞬间一鸣又一静。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穿着深色绒呢校报的女孩们,身姿像竹节一样亭亭,修长的颈认真直立着, 吟唱着清灵静神的圣歌,与飒飒秋雨和谐地呼应。   一首《Amazing Grace(奇异恩典)》唱完,琴音和歌唱止歇, 这音乐教室里, 有半分钟没有一点动静。   音乐老师伊利莎小姐, 坐在琴凳上扭回头,微笑着给大家鼓掌, 然后给大家讲解不足之处。   她说二、四声部唱得还是平, 所有的音都不该一样地响,对渐强和渐弱的衔接, 应该更加自然。   伊利莎小姐用温婉的声音, 点了几个人直接指导, 她重新弹动清灵的音符, 女生们在琴声中重新开始歌唱。   等到一节音乐课结束, 学生们像潮水一样哗啦涌出。   教室门一打开, 雨声显得更大些,有人抱怨这雨下个没完,跑到新教学楼上代数课,又要把鞋袜弄得湿淋淋。   伊利莎小姐留住珍卿,关怀她是否生病,说她脸色不好,嗓子也低哑。珍卿说近来总是多雨,她连着几天没睡好。   实际是她近事情多,思虑也多。   从玉河街道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开学,现在开学已有两个月。   珍卿看见路上的小孩子,总是想起蓝家兄弟。她找傅律师帮忙,给华界难民局交了份材料,帮蓝家申请到一月一块五的救济金。   可是,蓝家这样的家庭不知多少,大人拿命去做工挣份血汗钱,懂事的孩子也找散工做,比如卖报、跑腿、做脚力。   可他们仍是城市贫民,前途是非常灰暗的。   但少年儿童还在成长,如果有人施以援手,他们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她跟父母哥姐讨论过,跟荀学姐、苏大姐也沟通过。   苏大姐、白梅已从女师毕业,也找了正式的学校教书。   她们白天在外面教书挣工资,晚上还点灯熬油,给那些贫民的孩子扫盲。   珍卿佩服这种努力,所以经过几番商议,她每月给她们五十块的经费,希望她们的“启明扫盲夜校”,能帮助更多没有机会的孩子。   这是让珍卿思虑多的事之一。   还有一件事,是杜教授耗费四年时间,终于完成学术著作《神话通论》。在付梓之前,他找好多人帮他校读,珍卿就是他找的帮手之一。   珍卿所以被杜教授看重,是因她古代经典读得多,而记载神话的古书也学过不少,有些典故引述,她或许可以校读出错误来。   珍卿从图书馆借了好多古书,都摆在桌上以备查询,这样的校读着实耗神费力。   接受过关怀跟伊利莎小姐道别,米月和熊楚行还在等她,她们伸手接外头的雨,看见珍卿赶紧喊:“Lara,快来。”   说着,米月把接的雨水,淋到熊楚行身上玩,看珍卿来也往她身上淋,珍卿被凉水激得缩脖子,率先往下面跑着去了。   她们进入二年级后,有一些学科按程度分组学习。比如这个代数课,珍卿跟米月、熊楚行一组,而乐嫣、裴俊瞩是一组。   三个人笑闹着下楼,珍卿在前面催促她们:   “快走快走,代数课该开始了,瞿先生可不好相与,咱们别迟到了……”   家里想叫珍卿跳级读三年级,不巧教会来了名洋人巡视,在培英指手画脚一番,想把规矩都往保守里改。   珍卿升级考试都过了,奈何不敢这时冒头,只好按部就班读二年级。   珍卿在二年级的新课,除数理繁复、家政麻烦,目前一切都觉得如鱼得水。   在学习的科目上,他们数理化还要学,但分组后她们文组标准低一些。   三个人撑着两把伞,快快地踩着水往新教学楼跑,黑白蘑菇似的雨伞下,荡起一圈圈笑的漪沦。   米月还在议论:“Lara,Lara,这名字太难听,连彭娟也说,这名字配不上你的人,我给你改一改,好不好?   “嗯,就像《傲慢与偏见》,改叫Jane好不好,不行叫Elizabeth也可爱,我看就叫Elizabeth,我们班还没人用。”   终于跑到新教学楼,校工叫她们把脚上泥水跺一跺,熊楚行小声跟两人嘀咕:“还是算了吧,阮小檀叫Elizabeth的。”   米月恼怒地讲:“她莫非是皇妃太后,别人还要避她的讳?!”   耳听着上课铃声响起,她们蹬蹬磴快往楼上跑。   熊楚行心里觉得,犯不着为这种无聊事找麻烦,但说出来米月不见得听得进,就委婉地劝说:   “外国人才爱取重名,中国人讲究独一无二,你要是真用心,给珍卿取个独一无二的吧。”   米月撇嘴哼一声,三人在瞿先生的死亡凝视中,跑进教室。   关于换英文名的事,朋友午饭时还在议论,珍卿觉得很无所谓,说:   “名字不过代号,在农村大多指物为名,以日月山川、花草树木为名还好,有那不讲究的,以家畜家禽、厕所谷仓为名,也满耳皆是……”   听得大家瞠目结舌,设想大街上走来一个人,别人称呼他为“厕所”的情景,真是了不得!   珍卿解说道:   “在我们那的乡下,茅棚下面埋只陶缸,就算厕所,北方乡下多叫茅缸,那就有人指物为名,叫‘茅缸’的嘛!”   珍卿吃完饭就睡觉,一直下午课快开始,她才蒙登跟着人流去教室。   下午第一节 课,学的是《英美经典散文选》。   罗杰生先生进教室了,他见珍卿还迷糊着,随口问她昨天布置下Franklin的《Time》,大家都背诵了没有。   珍卿猛然一个激灵,这个背诵作业她给忘个干净。   昨天晚饭后写作业,她接到慕江南先生的电话,说杜太爷昨天又去骚扰他了。   自从杜太爷见过慕先生,他就像个阴魂一样,从此纠缠上慕先生,非说他属相八字不好,总给慕先生讲阴宅阳宅、寿数吉凶的话。   慕先生不胜其扰,并且光火不已,对杜太爷这老头没法乱骂,珍卿这学生没少挨慕先生的骂。   杜太爷一开始,总去中古文艺书馆找人。   从九月中旬开始,慕先生的联合画展开始举办,他在举办画展的进步社待得时间长,杜太爷几乎天天去进步社。   据说老头儿挺不自觉,总给人家找麻烦。   珍卿气得快要飞升,真是城隍庙里去写生,大白天看的尽是鬼。   老头子太变态,太讨厌了。   她昨晚在电话里,给慕先生道足了歉,之后跟杜太爷大吵一顿,连夜搬东西到谢公馆。到谢公馆又跟二姐聊夜天,把被背诵英文课文的事忘个精光。   想当初在磨坊店拜李师父,杜太爷老实得鹌鹑一样,到慕先生面前,他怎么敢如此无礼?   此时来不及多思想,珍卿拿出英文课本,翻到富兰克林的《时间》,在心里默看默记三遍,听罗杰生先生笑问:   “Lara,你完成你的作业了吗?”   珍卿坦然而自信,没有一丝慌张地说:“Of course,Mr. Rogerson.”   罗杰生先生抬手示意,她就声情并茂地背起来:   “If time be of all things the most precious,   wasting time must be the greatest prodigality,   since lost time is never found again……”   珍卿一字不错地背诵,罗杰生明朗地夸奖几句,大家自觉地鼓掌。   罗杰生先生很喜欢珍卿,他欣赏她的国学造诣,有些中国的文学文化问题,做老师的反倒请教学生呢。   下午第四节 是国文课,施先生讲陈与义的《临江仙》。   米月问珍卿用韵的问题,珍卿给她讲:   “……咱们中国的古诗,若想朗朗上口,出声响亮,押韵就会刻意押开口音,不押闭口音。比如这词里的押的韵,‘英’‘声’‘明’‘惊’‘晴’‘更’……”   米月和乐嫣都去读那诗,发现果然如此。   米月、乐嫣都感叹,乐嫣说:   “学国学越深,才越晓得什么叫博大精深。   “中国古诗讲究这么多,外国人的四行诗、十四行诗,不管怎么讲究怎么优美,我看还是唐诗宋词更胜一筹!”   珍卿想了一想,又补充讲解道:   “《诗经》第一篇第一句,就是世人皆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听我的老夫子讲过,说‘关关’当是斑鸠一类的鸟叫,它们多是‘咕咕’地叫。   “但诗中却写作‘关关’,几千年来没有人改动它,其实,也是为了韵律的美感。   “‘咕咕’是闭口音,‘关关’是开口音,读起来更朗朗上口。你们试着念念,是不是这道理?”   知识的领悟,给人以美的感受,而美的感受也会让人快乐。   米月和乐嫣学了新知识,都感到高兴,珍卿这教的人也高兴,这样的朋友相交也很美妙。   大家抬步走出教室,听有人叫“有彩虹”。   大家顿时眼前一亮,举头便见东方天际,架着一道七彩的虹影   然后听米月惊喜地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Iris,珍卿,你改名叫Iris好不好,你是七彩的,总给人耳目一样的感受。”   乐嫣也拍手附和:“我最喜欢鸢尾花,珍卿,你就叫Iris最好不过。”   裴俊瞩和熊楚行也觉得好。   珍卿看着朋友们的笑脸,再看向东方的天际,在深翠轻灰的薄暮中,带来梦幻感的七色虹桥,她心里有汩汩的清泉淌过。   珍卿在这天晚些时候,在日记里写道:   虽然有不如意之人事,但正如Hazlitt(赫兹利特)所言:   All that is worth remembering is the poet of it.(值得记忆的是生活中的诗)。   富兰克林说:如果时间是光阴之宝,那么虚度光阴就是最大的浪费。因为光阴一去不复返。   我既没有挥霍光阴,也没有错过生活中的诗,这是最好的时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0 19:35:14~2021-09-21 13: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别的名字都被占、白无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蒲公英的独舞ing 23瓶;安诺、见青山、暂且不提 20瓶;山山、瑭瑭、houhou 10瓶;21848458、封涯 5瓶;拾光 4瓶;白无常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3章 女儿们的为难事   这天, 珍卿放学照例回谢公馆去。   吴二姐从长水沿岸调研疟疾疫情回来,整个人黑瘦了两圈。   这一个多月她都在海宁,除了料理医院的事, 还时常在家写调研报告。   这天珍卿回到谢公馆,家内气氛不大好。   遭过灾厄出院回家的吴大嫂, 并没有洗心革面, 从此开始好好经营生活。   她瘫痪的母亲林太太, 被江州的林家大伯、伯母带回, 由他们在家乡照料。她妹子林兰馨倒还在海宁,   林家姊妹常约着一道出去,不外是逛百货公司、吃饭打牌,出入一些宴会舞会, 这些玩腻了就到南边去玩,时常连孩子也懒得管。   早些时候,吴大嫂刚指桑骂槐地, 跟空气吵了一顿架, 不外是借故撒她的怨气, 觉得她没有长媳的地位和尊严,也说谢董事长对人太刻薄绝情。   珍卿现在对吴大嫂, 连腹诽都懒得做。   只是吴二姐和谢董事长, 气氛似也不大友好。   这母姐二人都不拿珍卿当外人。   谢董事长先叫她过去说话,说时犹自愤懑。她说吴二姐跟柳先生分手, 而转头就交了个新男朋友, 坊间流言蜚语简直不能入耳。   前几天谢董事长参加商券酒会, 业内的老行尊多在席中。   被分手的柳惜烈见不到吴二姐, 便找谢董事长闹死闹活, 一时说是因工作上的矛盾, 一时又说吴二姐见异思迁——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分手。   当着业内这么多尊长,柳惜烈请谢董事长帮助调解,说他现在神魂颠倒、生不如死,若不能跟吴二姐复合,怕真的命不久矣。   谢董事长哪里会管?   结果今天小报就登出来,柳惜烈为情所困真个闹自杀,把谢董事长闹得有口难言,无颜见人。   珍卿着实无语,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竟然也能变成男人的本事。   说起男女情感上的事,二姐跟三哥不愧是谢董事长亲自生养的,他们都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个。   珍卿又问:“那二姐这么快交新男友了吗?”   谢董事长摇摇头:“柳某人一口咬定,外面也在传说,但你二姐说没有,她说没有,那多半没有,有人追求倒是真的。”   珍卿去找吴二姐时,她正围着浴巾出浴室,问珍卿:“你总回来,你祖父没意见吗?”   珍卿无奈又得意:“我祖父现在,是得意便猖狂,屡番骚扰慕先生,我对付他别无他法,唯有不理他,说来也不是好计策,不过对他总是有用的。”   知爷莫若孙,珍卿经过这两个月,也把杜太爷的心思摸得很清。   杜太爷不会住到谢公馆的,甚至因他个性倔强,他连谢公馆的门槛也从未踏过。   如果他住到谢公馆,就坐实杜教授是倒插门,他杜老头儿也在吃软饭,以后回乡不好见人说话。   而且,杜太爷和杜教授之间,不是一句“隔阂”能概括的。   珍卿她祖母盛年早逝,杜太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杜太爷早年没管过杜教授兄妹,这第一重怨恨,   后来的棍棒教育,逼得二人不得不离家出走,受尽了漂泊之苦,这是第二重怨恨。   再是一直没找回来的姑姑,这是第三重的怨恨。   有这么多重怨恨的父子,连死亡也不一定能解开心结。住在一起总会搅勺碰锅灶,让人想起多年的积怨。   有些埋在心里的伤疤,最好永远不要去碰它。一不留神扯破旧伤,大家都很痛苦难堪。   杜太爷这点认知还有,所以,他绝不会住到谢公馆。   吴二姐先点一枝烟,表情寡淡,皱眉好笑:   “你祖父在你身上得意什么,你倒还没做上女总统呢?”   珍卿把对杜太爷心路历路的分析,说给吴二姐听。   杜太爷一生无所成,受的歧视恶语不知有多少。   那种耻辱自卑压抑多年,而孙女受到市里嘉奖,再加上游方老道的忽悠,他心态发生天极大变化,他的行为失控是因心态失衡。   吴二姐嘬了一口烟,感叹道:“也是可叹可悲的人。”   说过这个,珍卿也不拐弯抹角,挨到二姐身边,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问:   “二姐,小报上写你见异思迁,始乱终弃,那么——你跟柳先生,究竟乱过没有啊?”   二姐亲昵地捏她的脸,好笑地摇头:   “你真会满嘴跑火车。哪家小报也不会写女人始乱终弃男人!“一对男女分手,就算是女人提分手,也要把女人写成弃妇。几千年的男权思维,把女人当作一件物品,男人不喜欢才丢掉。   “他们写坏女人,无非说她们‘水性杨花’‘勾三搭四’。”   吴二姐抽过烟,拿电吹风吹头,吹完在梳妆台前打理,想起什么有点啼笑皆非:   “有一回,我送柳先生回公寓,雨下得大,他一心劝我留宿,他倒是满心想跟我乱呢……我觉得没意思,还是回家了。柳先生说我该体谅他,男人会——呃……”   大概有限制级的话,吴二姐打住了。   “那为什么跟他分手?他做了什么坏事吗?”   吴二姐将心路历程慢慢道来。   原来二姐对柳先生情淡,跟出轨一点关系没有,跟工作倒是关系匪浅。   两个月前,二姐跟柳先生一道,参加了医学会组织的调研活动   ,一方面调研传染病流行过程,一方面在沿岸宣讲各种防疟知识。   这次活动各有分工,柳惜烈是负责调研病患,收集资料以后做量化研究。   结果有一天晚上,柳惜烈赖在二姐房间不走,说见多了行尸走肉样的患者,还有那么张牙獠齿的死尸,一宿宿睡不踏实,长久下去精神非垮不可。   他说要跟吴二姐一道睡,不想自己单独受煎熬。   二姐说到这里,珍卿心想,许是柳先生亲近佳人的伎俩,拒绝不就完了吗?   吴二姐向来对工作负责,也觉得做医生却怕死尸,那是滑天下之大稽。无论柳先生什么心理,反正她是拒绝了。   柳先生其后就开始装病,做了宣传防疟知识的工作。就这么轻轻省省地混完调研。   当时吴二姐看不过去,主动请膺担负起柳先生的工作,柳先生还挺心安理得的。   就这样回来以后,柳先生的调研报告,还想叫吴二姐帮他写,什么人呢这是!   吴二姐跟珍卿说:“这一回共同工作,我才知他娇生惯养,好逸恶劳,还贪生怕死,不是能好好做事的人。”   珍卿纳闷:“当初你帮他办医院,没看出来吗?”   吴二姐怅然若失:“所以,才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呢。”   二姐惘然一会,斩钉截铁地说:   “我总还愿意多做事,想找志气相投的人,跟柳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珍卿对二姐肃然起敬,就二姐这思想觉悟,这行事风格,真让人想呼喊一声“吴二哥”!。   柳惜烈先生倒像是“柳小姐”。   正说着,秦管家来叫吃饭了。   □□姐早坐在餐桌前,两眼无神地看着外头,看见二姐、小妹过来,有气无力地打了招呼。   舅姑在家,吴大嫂非说自己不适,就是要在房里用晚饭,却又要了瓶顶贵的红酒去。   谢董事长只说了一句:“要喝喝她丈夫的酒,我和浩云的酒不许动。”   大房三个孩子都在,一律安分在餐桌上吃饭。   大家安静地用着餐,过一会儿,吴二姐见□□姐蔫头耷脑,没好气地问:   “你拖到何时去上学?”   □□姐嗫嚅半天,讲不出话来,把调羹在粥水里戳来戳去的。   吴二姐还要再说,谢董事长轻飘飘地讲:“不愿上学就嫁人,找个不嫌你没嫁妆的。我们家这样的地位,总归能把你嫁出去。”   □□姐不弄调羹了,她的嘴唇紧紧抿住,垂着脑袋,眼眶里鼓起了两泡泪,她猛推开椅子上楼去了。   没有人理会她,珍卿看不做声的大房仨孩子,想着有□□姐这负面榜样在,其他孩子就容易教养了。   晚上珍卿做完作业,在琴房里练一会《奇异恩典》,吴二姐过来听她弹琴,晚上还是陪着她睡。   这个烟雨迷离的秋天,每个人都心事千回,不时地泄露出一点凄伤。   吴二姐说□□姐很可笑,现在迷恋起买彩票了。   各省发行的彩票名目不少,就是应天政府也发行彩票,但发行名目多是“救灾”“兴业”,听起来还挺正当的。   比如今年洪水泛滥的楚州,就发行“水灾救济奖券”,街上还有发行奖券的大广告牌,她们班上就有人买来玩。   珍卿只好奇一点:   “那他们兑奖吗?”   吴二姐疲倦地叹气:“明面上自然要兑,不然谁还买它?不过你看发行的都是谁,不是军方背景,就是□□青帮,里头名堂多着呢!获利未见得是百姓。”   □□姐现在没钱,悄悄地典质衣服首饰,谢董事长叫人盯着她呢,应该是翻不了天。   随后,珍卿就晾着杜太爷,给他打电话告知行踪,但就是不回去住,不回去理由也很充分,杜太爷说啥都没用。   杜太爷在电话里,倒是服了点软,说以后不找慕先生了。   但杜太爷还狡辩说,他每天去进步社,主要是看画去了,有些画上东西恁小,他也买个放大镜子看。   还真别说,杜太爷听了一个多月解说,一些作品流派作者啥的,也能胡搭一下,在不懂行的面前能充学究了。   但珍卿还要观后效,并没有立刻回去。   礼拜五的上午,第四节 课体育课。   雨淅淅沥沥地下,大家在室内体育馆上课。   今年多雨,本拟十月初举办的运动会,到现在还没开。   但据说这绵绵淫雨,到十一月就会过去,大家还是为运动会做准备。   珍卿不擅长球类运动,跑步跳高好一些,体育老师褚先生叫她练习四百米跑和跳高。   她的四个朋友,都算得是运动健将:米月报的游泳和网球,比较文静的乐嫣力气大,报的是铅球;裴俊瞩报的篮球;熊楚行报的羽毛球和游泳。   大家分散在各处,练习自己的参赛项目。   珍卿喘得特别厉害,跑一阵歇一阵。她最近经常十一点睡,对她来说算是熬夜,这一熬夜,身体状态立马不给力了。 第154章 慕先生的艺术观   礼拜五的上午, 珍卿跑完一节课,与朋友们结伴吃过饭,又去图书馆。   珍卿找了各种报纸看。   去年盛大的收复主权运动, 竟然有一些可观成果:长水两岸不少租界收回来,还争取到本土的关税自主。   许多民众欢欣鼓舞, 觉得一洗百年屈辱。   韩领袖不但要戡乱建国, 还要把国民经济也整饬起来。   他任用留洋归来的精英, 成立经济实业部专管国民经济, 成立中央银行统一中央地方财政, 还要在工商、农矿、交通、卫生等各领域改革建设……   乐嫣说:“我爸爸和伯父看好韩领袖,说他像能整顿乱世的雄主。”   珍卿和熊楚行不晓得怎么评论。   她们一块做报纸,与同事们开会互通有无, 对时局的了解更全更深,然而有的事,不便向乐嫣小乖乖道之。   近来, 各种报纸对两件事的报道, 是天天不会缺席的, 一是韩领袖的种种“功绩”,另一个就是慕先生的联合画展。   联合画展荟聚近十位名家, 一百多幅不同流派的作品, 陈放于进步社三十多间展室,每天的观展人数近千人。   多少文人骚客、名流闻人来捧场。报馆的主笔们也纷纷发文, 让慕先生的联合画展举国闻名。   叶知秋告诉珍卿, 欧美的一些驻华要人, 还盛邀慕先生到他们国家办展览。   慕先生上回在西洋办展, 经历很是狼狈, 差点人画都回不了国。此番西洋官面人物邀请, 对慕先生是一种肯定。   珍卿的作品《寂寂兴亡》,也引起一些关注,有人提议请原作者出来,给大家讲创作故事。   珍卿懒得被人炒作,就只写了篇文章,解释创作的心境,现在被改成解说词。   杜太爷是真关注《寂寂兴亡》,每天回家总会播报行情变动。   画一涨价他就高兴,就像发现自己的庄稼,比别人家好出一大截,他一高兴就喜欢哼小曲儿。   可要是哪天行情不涨,他就蔫儿头搭脑的,在饭桌上不平地议论,说那谁的画画得烂叽叽,价钱喊得那么高,识货的人太少了。   慕先生开始就告诉珍卿,不少人买画是投资,所以首选是名家作品。她是没名气的画家,一定要懂行的买家,才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所以要耐心等一等。   礼拜五这天放学,杜太爷破天荒来接她。   他穿着黑乎乎的雨衣,老远地伸脖子向校门看,眼睛叫细雨迷得张不开,一副狼狈的可怜相。   他佝偻着的细长身子,站着黑压压的人丛里,显得比周围的老人都老丑。到近前,珍卿在他打湿的脸上,注意到新鲜的老人斑,莫名有一点心惊。   杜太爷叫她回家,她想一想也就回了。   回到家里,杜太爷喜滋滋地说,珍卿那画儿又看涨。已经有人出到两千块钱。   他喜不自胜,又一次算着画布、颜料、用具的成本,跟这卖画的价钱一对比,再次确认画画太挣钱了。   隔了快一个礼拜,珍卿又回楚州路住了。   礼拜六晚上的时候,谢董事长说翌日带他们去看电影。   但珍卿接到慕先生来电,说许久没看她的画,叫她带着作业,明早到中古文艺书馆。   慕先生苦心孤诣,想发扬中国绘画艺术,培养更多绘画人才,珍卿作为弟子深有体会。   他为联合画展忙得不行,却总还要挤出时间,关注艺大的教学情况,还会检查学生的作业,甚熬夜帮着修改。   礼拜天这天早上,珍卿到慕先生住处,他的好友容牧师也在。   珍卿把最近的作业放下来,见慕先生垮着清癯的脸,他那两只硕大的眼袋,好像也吊着两团戾气。   她心里咯咯噔噔的,暗惊莫非杜太爷又作妖,把她老师得罪更厉害了!   她慎慎站在先生身侧,觉得有点气闷——最近大约是累着了,跑个步也喘得厉害。正胡思乱想,惊见慕先生桌前一沓明信片,最上面一张叫人看得真切,那画面着实香艳精彩之极:   一片青嫰明媚的草地上,开着几束枝茂花妍的芍药,一个穿着茜色低胸洋服的丰腴美人,凹着诱人的姿势笑得甜美……   珍卿自家知道自家事,这是她的“大作”啊。   当初,三哥不想叫她发表来着,但这美人图给价最高,一张图给到两百块呢。她觉得又不是实名,有啥不能发的,陆三哥也没有硬拗。   慕先生猛一拍桌子,怒喝一声:“岂有此理!”   珍卿惊得一个哆嗦,立刻束手低眉,老实得像个才出生的鹌鹑……   是当着外人跟慕先生承认呢?还是想方设法遮掩下来,打死不承认她是香艳派画手?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呐!!!   碍于那笑眯眯的容牧师在场,珍卿最终决定: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珍卿正在装天真,慕先生的儿子小郭来了。   小郭他娘过世以后,被他父亲寄养在姨母身边,被他姨母喂得肥墩墩的。   就见慕先生睨一眼珍卿,温声吩咐儿子小郭,去把他房里的鸡毛掸子拿来。   小郭从来一副喜相,这会逮到这有趣差事,笑出两个甜滋滋的酒窝,兴匆匆跑进他爹房里。   没有半分钟,小郭就举着鸡毛掸子,像个肥企鹅一样跑回来。   慕先生跟儿子说“谢谢”,从他手里接过鸡毛掸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容牧师,终于知趣地出去了。   慕先生把鸡毛掸子,在黑漆卷案上面,砸得是梆梆直响,指指那一沓明信片,严肃地指着珍卿:   “我看你是少年得志,无所不至,终于等到你的危机了吧!”   珍卿老实地哭丧着脸,还真别说,慕先生这架势跟杜太爷挺像,她条件反射地有点发怵。   小郭一见他爹蓄势待发,痞痞赖赖地趴在桌上,一边喜滋滋地看珍卿的热闹,一边啃着他的西瓜,啃的嘴脸上满是碎的西瓜瓤。   慕先生梆梆砸鸡毛掸子,厉声对珍卿说:   “我再三叮嘱,你还敢阳奉阴违,你是匠人还是画家?你追求的是风月,还是金钱?你是个女流氓吗?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个女流氓吗?!啊?!”   女流氓?那不存在的,她打小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多少青年才俊在她面前走过,她都不带多瞅一眼的。画风虽然不够纯洁,她本人不知道多纯洁!!!   当然,她只能在心里这么说。   慕先生说的“女流氓”,是说她迎合恶俗的男性审美,画娇艳丰满、姿态轻佻的女郎,供一班没有审美情趣的俗人意淫……   就像泰坦尼克号电影里头,杰克给露丝画人体的时候,她可以□□出镜,因为那是艺术的呈现;但杰克跟露丝深入交流时,那就不能太过祼露,因为那是欲望的伸张。   梆!慕先生把鸡毛掸子砸断了,吃瓜群众小郭嘎嘎地拍手笑!   珍卿心有余悸地看阵亡的掸子:这是杀鸡毛掸子儆我啊。   没想慕先生怒起来这么凶,但慕先生终究没有打她。   他恼怒地指着珍卿脑门,说他教过的所有学生,闹到最坏不过是退课不跟他学,从没她这样混不吝百无禁忌的,而且还是个姑娘家家的。   珍卿本想走一轮苦情计,说她实在是有苦衷,她小小年纪就重担在身啊。但小郭这吃瓜群众戏太多,总是妨碍她的情绪发挥,她那眼泪怎么挤也挤不出。   她只好哭丧着脸,说祖孙俩相依为命有多难,亲爹实在不中用,她也有自尊心,不想太占后妈家的便宜。   慕先生听完默了,他进屋拿个信封出来,说:   “这有五百块钱,你拿着先去用,你祖父养你不容易,你小小年纪,别太辛苦了。”   珍卿花了半天口舌,才打消慕先生给钱的意愿。   然后,慕先生打开珍卿的作业。这作业珍卿取简单的名字,就叫《蔷薇》。   这个月刚打好一遍素描稿,然后按慕先生的要求,正在原样默写她画好的原稿。   这幅画是送给娟娟姐的——李师父、李师娘的独生女。   娟娟姐夫家韩氏与韩领袖是同乡,虽同姓但不晓得是不是本家,但韩家两兄弟一早支持韩领袖的革命。   现在革命既然“成功”,娟娟姐的丈夫做了财政次长;她小叔子又在国防部任职。总之是权势煊赫、炙手可热。   娟娟姐举家搬到应天,已有一月,说特别想跟珍卿见一面。   但她管着一大家人,膝下还有三个幼儿,哪有功夫过来呢?   珍卿也有心拜见师姐,但已经上学,也犯不着特意请假。   这师姐妹的情谊只能在书信中传达。   珍卿决定送师姐一幅画,就画磨坊店李家宅院的景象。李家宅院最可观的景象,就是前院的竹林和后院的蔷薇花。正好慕先生布置作业,叫大家画一幅构图,干脆就做一幅蔷薇花。   慕先生听珍卿讲了创作由来,说一句:“不错,本当以自然为师,把景语变成情语。”   然后他说现在没功夫,画先留下来他有空给她改。就叫珍卿去艺大找朱师姐,他们周末组织人体写生。   听说是人体写生,珍卿不由却步。   她心里太有数了,她若是去画人体写生,能保密还好,万一叫杜太爷晓得,这老头儿抽起风来,怕闹得她不能学画。   珍卿瞅一眼挺会玩的小郭,小屁孩儿才四五岁,画他的人体还差不多。   慕先生觉得发愁,杜太爷孤拐难缠,他这两个月领教得够够的。但他的学生不做人体写生,他觉得太可惜。   他想出来个馊主意:“我找人给他请保姆,你送他回老家,行不行?”   无言以对的珍卿:“……”   那她狗獾子一样忙成这样,究竟是图什么呢?   看来,慕先生烦老头也是烦得太狠了,竟然想主意送他回去。 第155章 看电影和收礼物   慕先生要赶去进步社, 没那么多功夫说服珍卿,最后画人体的事暂时作罢。珍卿离开时,瞅见那个容牧师坐在客厅, 瞅着珍卿远远在那笑。   珍卿在心里哼一声,慕先生也许是没想保密, 也许是没留神说漏嘴。反正珍卿已经晓得, 印着香艳美女的名片, 是这个洋和尚跟慕先生告的状。   珍卿直接到明华酒店去。谢董事长带着孙子孙女, 都在明华酒饭店看电影, 她干脆也去凑凑热闹。   谢董事长是该酒店股东,她专有一间私人放映厅,放映厅给谢公馆的客人独家放映。   珍卿到放映厅的时候, 一部电影已过一半,放映的是一部武侠片,名字叫《双剑女侠》。   嚯, 那电影里身手矫健、嫉恶如仇的女侠, 一把双剑使得直是银龙火链, 炫目之极,还叫人心神震荡。   仲礼兴奋得手舞足蹈, 像被电击过的青蛙。   连对正常玩物没兴趣的元礼, 也看得兴致勃勃;还有不知道有没有看懂的娇娇,也看得津津有味呢。   珍卿虽然错过前面一半, 但仲礼和娇娇讲了一阵, 她就明白前面发生什么。   接着又看了《西游记之莲花洞》。   下午就不叫孩子们看电影, 叫人带他们到游艺园玩去。   珍卿觉得, 谢董事长这做祖母的, 真是良苦用心。吴大嫂拎不清, 吴大哥人太忙,夫妻感情也越来越糟,成长中的孩子没好处。谢董事长担起了安抚的责任。   三个孩子都出去了,珍卿觉得游艺园人多喧闹,想玩会儿就回家去算了。   谢董事长笑着,帮珍卿理衣襟,又抚着她脸蛋说:   “你三哥两月未归,倒攒积好多东西,今天火车站叫去提货,我叫汽车去拉东西,晚点才来接人。   “好闺女,我这里有两部纪录影片,你看一会打发时间,车来了送你家去。噢,对了,里头还有你三哥的影像。”   谢董事长跟人谈事去了,工作人员开始播放纪录影片。   第一个纪录片是一个大会,会场有一两百人的样子。   与会人员都是西装革履,精神奕奕。   这片子是无声无色的,人脸上也笼着银白的光晕,让人的面目有些失真。   坐着开会时没看出什么,等里面的人活动起来后,珍卿就认清了三哥,他坐在第四排右侧边缘的位置。   三哥座位分明比较靠后,但在会议上似有很多相识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与他交谈握手。   后来的日子里,珍卿通过读报、听长辈说,晓得现在看的纪录片里开的什么会。   就是韩领袖要推进改革和建设,叫经济实业部等部门开会,要金融、工商、农矿、交通、卫生等领域有大动作,需要建议建言的人,也需要斡旋各方关系和做事的人。   三哥受邀列席许多会议,现做着两部门的挂名顾问,一脚踏在宦海的高门槛上呢。   看完会议纪录片,又看革/命军的北伐纪录片。   那画面里战士们手持钢枪,奋勇地向前冲锋杀敌,忽然字幕上出现士兵的呼喊“总司令来了”。   紧接着画面一变,出现一个正在盛年的骑马军官,大约就是画面中的“总司令”,应该就是久闻其名的韩领袖……   后面结尾画面定住,音乐声起来了,接着是铿锵激越的男声合唱:   迈开雄健的步伐,摆动粗壮的臂膀。   我们是英勇的革命战士,齐为国防大业奔忙……   看了一整天无声影片,再听这个革命军军歌,还真能感受到他们壮盛的士气。   珍卿总结,现在这个时期,应天政府和韩领袖,比清末以来的历届政府,形象和公信力会好一些,比竟他们收回了一些主权。   但随后的一件事,又让她把这念头推翻了。   观影全部结束的时候,珍卿上了个厕所,回来听见花仙子公司的周会计,在走廊上跟谢董事长讲话,说“购进国库券的三十万款子,已经给中央银行打去了”,问那些国库券怎么保存。   谢董事长无意趣地说:“一些不知多久才能回利的纸,难道还要放保险柜里?”   珍卿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她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勾当,但也知道韩领袖使了不少手段,从商人手里榨取钱财。   ——————————————————————————   下午回楚州路杜宅,三哥送她和杜太爷的东西,金妈他们已经大致分捡好了。   三哥给杜太爷带的东西,除了皮货金器、茶叶药酒等,一尊半人高的孔子陶瓷像,还有个外箱是胡桃木的戏匣子,最得杜太爷亲睐。   珍卿回来的时候,三哥另一随从阿成,从市公用局为才买的收音机申领到了使用牌照。   珍卿看了申请牌照的回单,上面填写的信息真是详细:包括地址、姓名、收音机种类、真空管数量、用电种类等多达十五项信息。   原则上,有些收听范围太广的产品,公用局是不许家庭私用的。   珍卿纳闷买个收音机,难不成还防着各种势力洗脑听众吗?   杜太爷啧啧有声,转悠着摸那戏匣子,说:“这么一个唱戏的匣子,溜溜花了四百大洋,啧啧,这点玩意儿,还没个穿衣柜大……”   阿成乖觉地恭维:“太爷,这是陆先生专门买来孝敬您的,美利坚国来的进口货,用个三五八年也难坏,就为让你在家消遣解闷的,您别说是五百,就是八百,该孝敬您也不能眨眼。”   这种新式机就三个旋钮,开关、调频和音量。阿永在那教杜太爷使用。   这时的电台节目,多是娱乐性的,放送中西音乐、戏曲最多,余外还有天气预报、金融市价、新闻时事、条令秩序等。   其实这一年商业广告也增多了。有一回珍卿在谢公馆听收音机,好家伙,广告一气播了半个小时。   而新闻时事类的电台,并不受听众的追捧,前阵子一个此类电台就干黄了。   所以,对于谢公馆的忙人们,高价买来的收音机,就像名贵瓷器一样,只是显示尊贵的摆设,实用价值不大。珍卿也没怎么听过。   戏匣子的声音震天响,珍卿婉劝杜太爷别太大声,免得周围邻里闹意见。   这一带的住户非富即贵,惹着有钱人倒好说,惹着官面上的人麻烦大着呢。   杜太爷高兴时也听劝,当场活学活用,马上把音量的旋钮转一转。   杜太爷听着咧嘴憨笑,黄大光问戏匣子是放太爷屋里吗?   杜太爷连说三声“好”,眼见要搬进他屋里,他又改变主意说就放在客厅。   珍卿回到阁楼上,看到三哥除送了衣料珠宝、文房用品,还有一对瓷驴、一对瓷马,这都是托人买的九江瓷器。   按照慕先生的要求,珍卿该经常写生一些动物,但她每日上学不便,三哥就买了瓷的驴马,让她在家里也有练习对象。   珍卿摸着那瓷驴的身躯,长长地叹了一声。   更让人惊奇的是,三哥还送她十二只大红描金的闽地皮箱,都是给她装精细衣料用的。   胖妈稀罕得不行,说这种皮箱关起来特别密实,就跟封好的罐头一样,把衣料皮筒装进去,再放上樟脑丸儿,四五年都不坏一点。   珍卿问后妈二姐有没有,胖妈说他们原有不少,所以给她们没分那么多。   珍卿倚靠在红箱子边上,摩挲着皮箱面上的纹理。   今年夏秋多雨,珍卿给三哥写信,无意地抱怨过雨水太多,把她的衣料皮袍霉坏了。没想到三哥不吭声,就送来这么闽地的好皮箱子。   三哥对人的好,从来不是咋咋呼呼的,就像“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让你心里无比熨帖倚赖。   她年龄也渐大了,将来免不了涉足婚恋,她想要的不仅仅是男朋友,不仅仅是丈夫,还是能给她父兄般关爱的人,唯有如此她才可能幸福。   她看身边的其他男性,想着他们能提拱的生活场景,觉得都不及三哥让她有安全感。   更何况,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三哥啊。   可是天公不太作美,珍卿撇着嘴耸肩叹气,她本质上还是个女童:月经它还是不来啊。   胖妈在忙活着装衣服,听见珍卿叹气,纳闷:“五小姐,你最近总叹气,得了这么多礼也叹,心里存什么事啊?”   珍卿捂一下胸膛说:“能存什么事呢?我大约不该熬夜,最近上体育课都比从前累,看来以后要早点睡,不能熬了。”   胖妈连忙附和她,说她一个小姑娘,天天熬到三更半夜,累坏筋骨多划不来。   无所事事地闲了一会儿,袁妈上来叫珍卿下去,说孙夫子的陶瓷像已经请好,叫珍卿下去上头香,保佑她一路做到洋翰林去。   ——————————————————————————   珍卿收到杨家三表叔来信,说他要结婚了。三表婶过世是前年的事,算算也有二十七个月了。   从世俗的角度看,三表叔这样的地位,愿为妻子守孝三年,已经算是有心人了。他还没有儿子,姑奶奶不会容忍他继续单身。   可是想一想,生孩子死掉的三表婶,稍稍有一点凄凉吧。还有没了娘的讨论鬼杨若兰。三表叔要是再婚,最难受的大概是她。   珍卿给三表叔买了金表,还给买了呢料的西装大衣、牛皮鞋,还有给新三婶的礼物。思量再三,也给杨若兰也买了首饰。   阿成把东西寄到禹州。   虽然是雪花随风飞满眼,但禹州省城的杨家宅子,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穿红着绿的宾客盈于庭户,喜宴的热闹气氛并未稍减。   此时新娘子已经接来,午间宴席已经开始,宾客吃喝说笑着,喜宴已进入高潮。   知客过来告诉三表叔,说海宁中新公司的外庄经理,这时节又送了好多礼挑来,人家现在正等在外面。   杨家三兄弟都奇怪,他们不认得中新公司的外庄经理啊,但来者是客,自然不能拒之门外。   那中新公司的外庄经理,走进来连连告罪,说他受人之托前来献礼,没想到被大雪阻住,说着也无别的话,让礼单子送上来,请主家把礼挑搬抬进来。   杨家三兄弟都上来看,东西虽然零碎,可确是诚心诚意的。   宾客们看搬进的礼物,有三匹鲜亮的绸缎,有一个柜式留声机,还有不少衣服首饰盒子。   知礼的人,都会提前把礼物送来,这踩着点等宴开了才送来,也是稀奇。   宾客们好奇是哪一位亲朋,送这么贵的礼人却不到。   二表伯大笑着说:“这却是晚辈送的礼,家母娘家那边的外甥女,她在外省念书,礼到人不到。这孩子一小是精细人。没想到,她一个晚辈送这么厚的礼。”   有晓得的人赶紧问,是不是杜家庄那个小状元……   不晓得的亲戚朋友,纷纷问是怎么个讲法,有人晓得杜家事的,就把这“小状元”的事,讲给周围的人听。   这姑娘虽然还不大,但各种故事以讹传讹,口口相传,她在睢县已是传奇人物,如今,名声俨然传到省城来了。   有一个眼尖的客人,看佣人掉下一个首饰盒,捡起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名牌金表,值好几百块大洋呢,赶紧起哄叫新郎倌戴上。   不少人都离席起哄,说这个外甥女没白待她,舍得给长辈买这么贵的表。   三表叔也被吹捧得有点飘,把这浪琴金表戴在腕上,怎么看怎么顺眼啊。想小花这孩子真会暖人心。   新房里头,新娘围着盖头坐着,听见外头阵阵声浪喧哗,问进来的丫头怎么回事。   丫头喜气洋洋地说:   “是姑爷的外甥女,说在外地念书的,送了几百大洋的金表,还有洋人穿的呢子大衣,大家看得好新鲜眼热。那位表小姐这样会孝敬人,不说姑爷脸上有光,小姐你脸上也有光,我看送的好鲜亮的绸缎,还有不少首饰呢。”   新娘子问是哪个外甥女,丫头说不上来,新娘子在盖头底下轻轻吐气:“不管是哪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以后好好待她。”   这一回她嫁进杨家,本来婆婆也该来的,可是婆婆自己病了,二房的嫂子、侄子也病着,二房的侄女又有喜,婆婆几面的不放心,就留在老家里坐镇。   新娘子原有些不如意。可现在回心一想,虽然夫君比她大不少,可是杨家不兴娶妾养婢的,亲戚朋友也这样和气——一个她不晓得的外甥女,对长辈都这样敬重,由此可见亲友的关系。   她也许不该这么心窄,觉得婆婆不看重她。   想到这里,新娘子心气一顺,吩咐丫头,给姑爷备着置换的衣服,还有醒酒汤;看大小姐那里吃的什么,不够再给添一些;还有他大伯、二伯的屋子,炉子一定不能断火,免得进去时像寒窑冷窖似的……   丫头脆声答应着去了。   作者有话说:   写一点点老家人的生存状态感谢在2021-09-21 16:47:59~2021-09-22 17: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敏耔 77瓶;妄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捕人者与被捕者   杨家三表叔再婚的事, 杜太爷没想起来要上心。要不是陆三哥补些礼物,以杜太爷的名义送去,加上珍卿也送了礼, 他这个当表舅的,简直太不讲礼数。   他整天惦记珍卿的画, 喜气洋洋地跟珍卿说:“你的画可是又涨了, 今天有人多出五百块……”   珍卿没有发表意见, 说画的事就听慕先生的, 她没那么多功夫操心这个。   杜太爷一高兴, 就饶世界地瞎转悠,像个老小孩儿一样行为怪诞。   有时听树上鸟儿叫,他就仰着下巴颏子听, 莫名在那咧着嘴傻笑半天。   有一回晚上他出去转悠,在黑蒙蒙的暮色里,看一家门前玩耍的小孩发呆, 他那死僵僵的棺材脸, 小孩瞅见以为是鬼, 吓得哇哇哭到半夜。   那家的女人找上门,讲她孩子每天在门前玩, 玩够了就安生睡觉, 一直很好。可现在一到晚上,他就吓得不敢出家门, 唯恐看到杜家太爷。   那女人揉眼泪求珍卿, 跟老头儿好好讲一讲, 以后入夜就不要随便出门了嘛。   被迫当家长的珍卿:“……”   杜太爷是恼羞成怒, 在家里乱嚷乎一顿, 脸面上颇下不来。   可他还有一点心路, 知道这不是杜家庄,由不得他横行霸道了。   杜太爷晚上不爱逛了。   可他白天出门又增多,又常跑慕先生的进步社了。到晚上时,家里噪音也超标了。   杜太爷只要在家,那戏匣子就不歇场地开着。若非珍卿说太费电,老头儿怕睡觉也要开着。   这电台节目花样不少,比想象中丰盛得多。珍卿晚上在家,耳朵就没有肃静的时候。   电台播放最多的戏曲,种类也是老多哒。有京剧、粤剧、江滩、宁曲,还有弹词,弹的是《三笑姻缘》《珍卿塔》类的传统作品。   余外,还有当下流行的中西音乐,包括分贝老高、轻佻耍俏的爵士乐。晚上在自家听这音乐,简直像住在舞厅里头一样。   ————————————————————————————   又一个礼拜天,珍卿去《宁报》发行所,拿回《葫芦七子》近期画报,还有新出的第三、四部单行本。   可是拿东西顺利,回家却不顺利。   此刻,珍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她跟前哇哇地哭求:   “姐姐,你就卖给我一本吧,我出双倍……不,三倍价……姐姐,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买不到《葫芦七子》,我就不去上学了……”   黄大光忙拉起这少年。   现在的《葫芦七子》,是全民知道的畅销读物,来晚了有钱也抢不到,竟然有人能买一捆,无处不在的葫芦迷们,对珍卿艳羡不已。   《葫芦七子》真得太火热,火热到珍卿觉得夸张,间接证明大家平常娱乐匮乏。   本来这个月,他们该印第五部 单行本,结果前面三、四部都供不应求,批发、零售的地方一到货,大家都拥过来疯抢。   可眼前这么多人盯着,珍卿不能转卖给少年,搞不好要被哄抢的。她说自己也要送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说好说歹耽误半天。   黄大光拉着她挤出人堆,好容易从发行所脱身。   珍卿把那一捆漫画书,都塞在黄包车后面,用外套裹得严严实实。   刚在黄包车上坐稳,街道上忽然喧哗扰乱起来。   黄大光比较机警,觉得不对赶紧把车让到路边。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见两个穿制服的青年学生,一阵烟似的飞过去。   黄大光挡在珍卿身前,一群拿着警棍的红头阿三,凶神恶煞地追逐过去的俩学生。   珍卿并没有受伤,稍稍受了点惊吓。   穿制服的洋巡捕在追人,路人都见怪不怪,看两眼就不太关注你追我赶的人。   黄大光眼观四面,想确定现在没危险,正跟珍卿商议说回家。   一群巡捕从前头下来,押着跑过去没多久的俩男学生,趾高气扬地原路返回来,那架势像擒住山大王,回去要领功受赏了。   那左边的男学生,不屑地呸印捕一口,冷笑道:“亡国奴还不自知,倒给亡你国的人做起了狗,爱国是最高尚的道德——”   那印捕叽里咕噜咒骂,拿警棍狠砸那男学生的脑袋,男学生头上顿时砸出鲜血。   那男学生头被打破,还不改激昂慷慨之态,恨恨地骂着红头阿三:   “狗奴才,一时做奴才,生生世世做奴才,子子孙孙做奴才……”   另一个被押着的男学生,被白人巡捕按着脖子,强力地把他的脑袋往下压。那青年却死命地要仰起头,把头颈挣得通红,鼓涨的青筋跳动着,似从灵魂里发出嘶吼:   “同胞们,市民们,醒醒吧,旧军阀没有消灭,新军阀拔地而起……”   一个阿三狠抽他耳光,给他打出一嘴血沫,他更加挣扎得血脉贲张:   “我们还是殖民者的奴隶,韩领袖也与列强勾结,承认清末以来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们的关税、经济、司法,都还没有真正独立,你们以为的伟大领袖,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大盗。呜……”   一个中国巡捕脱掉鞋,扯掉两只袜子,都往这青年嘴里塞下。青年“呜呜”说不出话来,他的同伴却唱起歌:   新旧军阀勾结列强祸害中华,   一阵枪声满腔热血为谁抛洒   为奴隶的炎黄儿女,为落难的华夏人家   ……   被臭袜子堵住嘴的男青年,不知怎么捅开那层臭布,与同伴慷慨悲愤地合唱起来:   热血让它尽情地洒,洒洒洒   志士心里有怒花开,开开开   这悲烈的歌声,是从心肺里嘶吼出来的。   但周围不相干的看客,他们疑惑而茫然地看,像是来自异时空的电影看客。   两个月前,在华界苏见贤大姐家里,她听文理大学的羊觉鄞唱过这歌,但羊觉鄞当日没唱完全,就被安奇峰打断了。   眼前的歌唱者又被堵嘴,右边那个男青年,呜咽着从嘴里头,挤出零落的歌词:“灼如烈火……彻底……地烧,烧烧烧……   ”   他左边的同伴也悲咽着:“蒙冤者……终将冤仇报,报报报……”   被捕者跟押人者,从珍卿旁边走过去,她不由向里让一步,两个男青年被押着走远。   珍卿这才留意到,地上有一些彩色传单,黄大光看她伸手弯腰,赶紧捡了一张递给她。   珍卿两眼扫完:传单把韩领袖跟洋人媾和,为了自身利益,出卖国家利益之事,该讲不该讲的都讲了些。   她正在暗暗心惊,忽然手中传单被夺走,她一抬眼,看见一个不太陌生的人——英国的埃尔弗上尉。   六三政变那一天,在同学荀美兰家见过的那位。   埃尔弗上尉有种族优越感,一派和气的神情,都让珍卿感到一点讥诮和轻蔑似的。他打量一眼周围麻木的观者,笑着跟珍卿说:   “好姑娘不该看这些,杜小姐,你是温柔可爱的淑女,不要在外面逗留,早点回到你安泰的家中吧。”   说着他将传单撕巴碎了,丢到清道夫的篓子里,然后就昂首阔步地向北走远了。   黄大光好奇问珍卿:“五小姐,你认识那洋鬼……洋老爷啊。”   珍卿看那帮人走远,翻着眼睛出口长气,有气无力吩咐黄大光拉车。   对于街上的行人来说,两个青年学生的行径,像是不知所谓的失心疯,叫嚣着与别人生活无关的疯话,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何苦来呢。   不知怎么的,珍卿眼前总现出刚才的一幕:   男青年死活不肯低头,不但他脖上的青筋,证明他不屈不挠的意志;辖制他的白人巡捕,从他头上揪下的那绺带血皮的头发,也能证明他的不屈不挠……   她心里汹涌着强烈的情绪,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这两个被捕的青年学生,她不晓得他们的生平和事迹,可只从他们被捕一刻的表现,她都要心生敬意。   黄大光拉车没走几步,前面有人流把路堵住,珍卿无意间的一瞥,惊见路边一张阎罗似的脸。   她瞪大眼看那个人,——全蕉监狱见过的聂梅先,就站在三丈外的电杆下面。   她一瞬间感到血液逆流,汗毛直竖。她才摆脱钱明珠死亡的惨象,没想到在此地又遇见此人。   珍卿一回头的功夫,又遇见慕先生的朋友容牧师。   容牧师碰巧从前边上来,说前面一辆汽车,撞死了一匹马,事主警察等围了一大圈,现在恐怕路不好走。   容牧师供职的三一教堂,就在这条街的后巷上,他请她到教堂里喝杯热茶。   珍卿不想面对那见鬼的聂梅先,略想一下就答应了容牧师。   她下意识看向电线杆,那聂梅先从电杆下走开,眨眼间就没入人流不见了   容牧师给珍卿新泡了茶,讲他跟慕先生如何认识。他一点不避讳,说他为挣钱什么活都干过。   所以,他也做过艺术品掮客,在帮慕先生卖画过程中,跟慕先生熟识起来。   他墙壁上悬着些中外的画,给珍卿讲,他对艺术的认识过程。   他说他原来赏画,重视官能的感受,重视最初的印象;后来有点欣赏能力,就重视思考过程和内心感受。   珍卿想到被抓的两个学生,唱的那两首歌,她就觉得心神不宁。她觉得这容牧师,对她有点自来熟,其实他们这才是第二面。   容牧师叹一口气,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闺女,你慕先生看好你,给我讲了你的许多事,说你可做文学家、画家、教师。只是怕你胆子太大。   “刚才警察捉人,我也看见了,你还捡起传单看,你同情被捕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   穿越人在自我牺牲上没啥优势,感觉人家土生土长的人,本身更有牺牲精神感谢在2021-09-22 17:21:49~2021-09-23 16:5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佳、电量还剩5%、流光皎皎 20瓶;三两只 10瓶;封涯 8瓶;白无常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有女故意来使坏   在此之前, 只见过一次的容牧师,问珍卿是否同情被捕的学生。   珍卿看着容牧师,觉得这人真喜欢交浅言深。   这个像陷阱的问题, 她没有如实回答,低低地说:   “我第一次见这种事, 有点吃惊, 还奇怪租界的警察, 捉这些学生做什么。”   容牧师的眼睛, 显出奇异的洞察力, 他把倒好的热茶,挪到珍卿面前,珍卿看着茶没有喝。   容牧师告诉她:   “洋警察卖力抓学生, 是因为,他们拿着特殊津贴,拿了钱自然要替人办事。”   他给珍卿一个“你懂”的眼神, 珍卿瞬间恍然大悟。   珍卿在回家的路上, 顺便跑到《新女性报》, 见了荀淑卿学姐一面,讲述她在街上见到的景象。   她也搞不清楚, 想向荀学姐表达些什么。她晓得荀学姐与苏大姐关系近, 而苏大姐跟唱那首歌的人,关系匪浅。   容牧师说的那些话, 让珍卿感到心惊。也就是说, 应天政府的特务组织, 以金钱开路, 与租界的警察队伍勾结, 一起围捕他们政治上的敌人。   那是不是意味着, 她稍有一点“越轨举动”,周围可能就会人注意到?   她不能再牵涉太深了。   谢董事长、二姐、三哥,他们谁都不容易,真的是谁都不容易。   ——————————————————————————   “珍卿,珍卿,你发什么愣?伊利莎小姐让我叫你,一起去练习Line Dance,快别磨蹭,你快洗手换衣服。”   乐嫣跟她说两句,说找个搪瓷盆给她接水去。   珍卿从思绪里回神,看看眼前的广告画板。   将近一个小时,她写了标题的九个大字——“培英女中秋季运动会”,构图里的运动健儿,她才画了两个。   她手拿沾着油彩的画笔,坐在凳子上没起来,懒懒地回乐嫣:   “集体舞人数不够吗?施先生叫我做广告牌呢!”   说是叫她画广告牌,其实,她刚才跑了半天神。   她看了今天的报纸,那天在福州路被捕的两个男青年,埃尔弗上尉提交起诉状,租界法庭今日召开引渡听证会。   除了这两个陌生人,还有两个相识的人,铁通大学的郜家俊,文理大学的羊觉鄞,赫然也在被捕引渡之列。   按理说,她只碰巧认识他们,她不晓得他们做过什么,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被捕。   可她与他们,机缘巧合地产生过一点联系,印象间也并非恶人。这样不大熟识的人,将要身陷囹圄,甚至将要殒命,她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她什么都做不了,理智地讲,其实什么也不该做,可这事萦绕脑中,总是影响着她的情绪。   这一会儿乐嫣回来,端着一盆温水,帮珍卿洗手洗脸,珍卿心不在焉地配合她。   米月也跑过来拉她,咋咋呼呼地说:   “姚芝芝病了,伊利莎小姐钦点你替她,你人材这么出色,做甚只做幕后工作。察丽、姚铃儿这样的,跟在阮某某屁股后头,都经营出偌大名声,做张做致地耍威风……”   珍卿诧异:“班里多少闲人,未必非要找我吧,彭娟、冯同珠,我看她们都没事嘛!”   米月很不以为然:“开幕式的集体舞蹈,当然要尽善尽美。彭娟那五短身材,嘁,要她上去,安生叫人我们女中的笑话,还有冯同珠,整个是个天灯杆子,比男生还长得高——”   珍卿和乐嫣赶紧制止她:“别随便议论同学的是非……”   米月不大在乎,但看两个朋友严肃,撇撇嘴没有再说了。   房外有人敲门,竟是刚才被说坏话的彭娟。彭娟说施先生叫她转告珍卿,救场如救火,叫她安心给伊利莎小姐救火,广告画他会安排别人画。   彭娟对珍卿没好气,讲完话还拿白眼翻米月。彭娟走后,珍卿和乐嫣都瞪米月,估计彭娟听见米月的话,这姑娘有一点心窄,肯定心里存气了。   唉呀,真是背后说不得人。   珍卿擦洗了手脸,还是不大情愿地说:“我最近体力真坏,选我并不是明智之选,我觉得伊利莎小姐,应该更慎重一些。”   乐嫣帮她把衣裙从上面套下来,耐心安慰说:“你也不用心太重,Line Dance说白了,就是一群人走来走去,又不是叫你跳高蹦远,动作做对,不要鸡立鹤群就好。”   米月也帮她整理衣襟头发,惊咦道:   “我们天天一起,还不觉得。乍一换了鲜亮衣裙,才发现你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乐乐,你看珍卿,何时出落成个美人了……”   珍卿拨弄一下刘海,无聊地感叹道:   “生活中并不缺少美,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伊利莎小姐和施先生都发话,她是推无可推了。   乐嫣笑得直弯腰:“你也休要托大,你不曾美到那地步吧……!”   米月火急火燎地说:“闲言少叙,大家都等着,快走快走!”   天高云淡,丽日暄暄,校园里的木樨香气,馥郁得像一种暖香,让人心情轻暖一点。   Line Dance有三十个女生参加,最近都是晴天,这一会儿,女孩子们就在操场边练习。   伊利莎小姐拉着珍卿转两圈,说非常好。   有的人在那认真练习,有人偷偷打量珍卿,一个女生翻着眼睛说:   “我们练习三天,她中途插入不拖后腿吗?”   另一个女生冷笑一声。   珍卿瞅了一眼,原来是察丽和姚铃儿。   伊利莎小姐亲切地跟珍卿说:“不用担心,亲爱的,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说着她就拍拍手,叫来一个叫Lily的女生,又跟米月、乐嫣交找,配合着Lily教珍卿学会动作和步伐。   米月悄悄告诉珍卿,三年级的Lily学姐跳得最老练,所以才叫她来教珍卿。   Lily负责教珍卿,跳男步的米月负责配合她。   Line Dance原本是男女集体舞蹈,但想也知道,校方不想让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女,这么近距离地混在一起。   Line Dance概括一下,本质上就是各种转圈圈:   男一排、女一排地转,男女手拉手地转,交叉着转,并排走着转,你停下我开转,我停下你开转……   我的乖乖,爱的魔力转圈圈吗?   Lily教珍卿转圈时,脖子不要猛扭过去,要有点留恋似的顿一下。珍卿都力求做到十二分。   女孩子们体态优美、动作轻巧,她们的面庞也可爱,声音也娇美,着实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珍卿学了快两个小时。有女生突然发现,围墙那边有一排黑乎乎的脑袋,趴墙顶上偷窥她们跳舞呢。   奇怪的是,虽然有女生感觉被冒犯,也有人觉得不必大惊小怪。   操场围墙连接着男校那边,应该有女生觉得,正因为她们舞姿优美,才能吸引观者驻足吧。   教珍卿的学姐Lily,性格不够热情,但自尊心强,她坚持认为男生不该偷看。就算她们舞跳得美,那也是她们的事,何曾需要别人赞赏点评?   那姚铃儿是个小辣椒,说被人赞赏,是对个人努力的肯定,问Lily有什么见不得人,这么怕人家看……   因为男学生偷看之事,一些女生分成两派阵营,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幸好大部分女生都自重身份,不愿意大庭广众争吵。   偷看的男生自然有人管,伊利莎小姐也没有换场地。   Lily教了珍卿半天,她的动作、走位,基本是教会了,但要做到优雅和谐、配合无间,还是要珍卿私底下功夫的。   高冷的Lily拍打珍卿说:   “你笔杆子耍得好,没想到跳舞有点笨,难得你还会用心。”   米月笑着反驳Lily:“学姐,她可不笨,她功课总是第一名。”   Lily倒没有生气,表情淡淡地说:“你好好练,伊利莎小姐,想让你站在显眼位置呢!”   她们四人正在记忆步伐,乐嫣冷不丁脚下绊一下,她一两下没站稳,又不小心在那只绊她的脚上,摇晃着踩碾了两三下。   就听着姚铃儿惊声尖叫:“你瞎了,走路不长眼睛的!”   乐嫣转过身诚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站在这,我们四人在这练习,一直没有人过来,我没太注意。真对不起,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去医务室?我扶你去吧。”   姚铃儿一把推开她,按着被踩的脚,呜呜地哭起来,跟伊利莎小姐说:“我的脚好疼,我走不了路了。”   察丽也得理不饶人,把什么东西向乐嫣扔,掉在地上梆当响。珍卿挡在乐嫣跟前,裴俊瞩和熊楚行也过来了。   察丽指着乐嫣的鼻子,说她伪装清高,实则一肚子诡谲伎俩,是故意踩伤姚铃儿,想给她的朋友抢姚铃儿的位置。   米月就先冲出去反驳,叫她们少血口喷人,裴俊瞩也上前助阵,没想到高冷的Lily姐也帮腔:   “这一片地方,就是我们四个人练习,姚铃儿莫名跑过来,脚伸得那么长,生怕别人踩不到她。   “她先站在珍卿背后,差点叫人撞到也不走,转头又站到乐嫣背后。这么大的人,自己不经心就算了,同学之间有什么仇,上来就给人家泼脏水!”   伊利莎小姐过来了,她要看姚铃儿的脚,她不让看;珍卿她们这一方的人,要看她的脚她更加不让看。   姚铃儿哭得撕心裂肺,说她的脚疼得动不了,也许是骨头被踩裂了。   乐嫣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过一会儿,校医来了,庶务长和教务长也来了。   但姚铃儿吃秤砣铁了心,校医才摸一下她的脚,她就哭得声震云霄。之后,她不让任何人动她的脚,说叫人给她家打电话,叫汽车接她去教会医院看医生。   到时候如果真是骨裂,她要请全城最好的律师,治某人故意伤害的罪过。   阮小檀也带着一伙人过来,那架势,一个个都能充当医生、律师、法官,当场给人家乐嫣审判定罪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3 16:55:02~2021-09-25 01:0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是累呀 70瓶;薄荷酒巧、见青山 10瓶;李唐宋朝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8章 纨绔子弟多造孽   培英女中的操场上, 大家为了踩人事件还在对峙。   珍卿请施先生帮忙,给众仁医院的吴祖怡院长打电话,请她如此这般地帮个忙。   熊楚行搂着乐嫣安慰, 珍卿耳朵动了动,悄悄地从人群中退出, 往草丛那踅摸一阵, 再回来时, 她悄悄挤进人群的中心。   察丽站在姚铃儿身旁, 做出一副回护的架势, 还在口沫横飞地试图给人定罪。   珍卿的手,在察丽脖子后面晃一下。   没有十秒钟,察丽就觉得不对劲儿, 她手下意识摸摸脖子。摸到一个挺大的活物,吓得三魂六魄散出一半,尖叫着把手里虫子死命丢出。   这个时候, 高坐凳上像个太君的姚铃儿, 也像背人狠揍了一下, 惊声尖叫:“妈呀,什么鬼东西!”   察丽把虫扔到姚身上了。   珍卿另一只手也没闲着, 早把另一只土狗子, 扔向姚铃儿的脖子和脸的方向。   如此,刚才还说脚被踩断的姚铃儿, 如有神助似的, 一蹦三丈高地跳离她坐的凳子。就见她健步如飞, 一跑三丈远, 矫健得完全不像脚骨裂了。   珍卿也在那惊恐乱跳:“天呐, 哪来这么多土蟋蟀, 还尽往人身上乱跳。哎呀呀呀……”   说着,她一边往远处跑,一边在身上乱扑打,三丈外的姚铃儿一听,更吓得赶紧向远处跑。离得近的熊楚行和乐嫣,赶紧也帮珍卿扑打身上。   伊利莎小姐是个妙人,她惊喜地问姚铃儿:“Julie,your foot is quite good.How are feeling now?”   然后施先生也回来了,他也欣喜地跟教务长、庶务长讲:“如果真是脚骨断裂,稍微动动都很痛苦,不会像Julie那么灵活,应该没有大碍。”   领导们安慰一阵姚同学,最后只有伊莉莎小姐,还有庶务长留下来陪伴她,教务长打电话去了。   裴俊瞩上前跟姚铃儿冷笑:“刚才疼得碰也不能碰,这一会又蹦又跑,没见你叫一声疼,你不是会是装的吧。”   姚铃儿人缘并不好,许多同学都抱怀疑态度,议论声并不好听。   阮小檀温声细气地讲:“人在紧急情况下,本来就能迸发巨大潜力,我有亲戚腿脚有病,一直坐在轮椅上。家乡发水的时候,她突然就能站起来,跑了足有两英里地,等脱离危险她又不能走路。铃儿应该也是这种情况。”   珍卿真服这个阮小檀,白莲花的语气,干着胡搅蛮缠的事。   这时候救护车来了,一个白大褂医生上来,问谁是姚铃儿小姐,然后走到又变瘸的姚铃儿面前,说:   “姚小姐,我们是仁爱医院的,接到您父亲姚行长的电话,立刻赶了过来,我们马上带您去医院。”   姚铃儿看这医生,没啰啰嗦嗦要当场看,又是她父亲派来的,就由着他们抬自己上车。   察丽跟着去了,伊利莎小姐、高教务长也跟着去了。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学校广播催促走读生离校回家。   在置物柜收拾东西时,乐嫣又哭了,她跟大家道了三圈谢,鞠了六圈躬。   她没有想到,不但朋友们站她这边,跟阮小檀她们据理力争,连平常没啥交情的彭娟,还有其他同学,竟也愿意站她这边,她觉得感动又温暖。   彭娟很豪爽地说:“常言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她们三年级那帮人,整天拉帮结派欺负人,我们谁看得惯?哼,我们班的人叫她欺负,以后谁也抬不起头,不能咽下这口气……”   连珍卿都感动了,没想到彭娟看着小肚鸡肠,也有这样的胸襟。   经过这件意外的小事,她们这个班集体,好像增强了向心力。大家对班级、对同学的情感,好像不知不觉升华了。   珍卿猜测姚铃儿的举动,应该不是事先预谋的。姚铃儿这刁蛮小姐,在她们的练习片区,脸色很不好地走来走去,大约是想找碴儿吵架——珍卿觉得,她应该是想找自己吵架,但一时找不到理由。晃来晃去叫乐嫣踩到,因此借机发挥起来。   乐嫣的爸爸是洋行高管,但最近听说在人事斗争中落败,恐怕要面临离职。姚铃儿、察丽这些人,大约是听到风声,阴差阳错逮到乐嫣把柄,当下将计就计,柿子偏捡软的捏。   乐嫣绵软又善良,不该让人欺负得像个小可怜儿。   珍卿跟好朋友们,自然是透底的。   她晚上打电话告诉她们,她从小在乡下就爱捉虫子玩。海宁气候湿热,十一月初还有土狗子,她就捉了两只,先扔到察丽身上,再扔到姚铃儿身上。这两个娇小姐立刻显形。   大家都惊奇又好玩,她们只晓得言语争持,争得面红耳赤没结果,没试过这么出其不意的办法。   珍卿打电话谢二姐,但二姐说,是妇产科的高医生,帮她联系的仁爱医院。   珍卿跟吴二姐解释一番,又给高医生打电话致谢。从她最初来海宁,就认识了跟二姐一样热血的高医生,这回让人家帮忙,感觉好像更亲切了。   第二天照常上学,庶务长公布姚铃儿的伤情,人家仁爱医院的主任给证明了,姚铃儿的脚骨头没事,软组织没啥大事,皮肤一有小处破损,休息一天就能上学。   但姚铃儿退出Line Dance,察丽也退出了,也不知道跟谁示威。本来负责组织工作的裴俊瞩、熊楚行,补充进集体舞的队伍。   之后察、姚两个人,见到珍卿她们这伙人,不是鼻子不是眼儿的,有回在饭堂差点掐起来,珍卿赶紧阻止:   “我们快离开,这儿有两个气球,是氢气也装,氦气也装,装的肚子鼓囊囊,不定何时就炸了,好女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快点走吧,别叫气球给炸到了。”   乐嫣会过意掩口发笑,大家一块儿往外走。   察丽看周围人窃笑,气得直跺脚:“真该撕了死丫头的嘴!”   姚铃儿咬碎银牙:“这贱丫头太嚣张了!”   阮小檀背后说她们:   “跟Iris比学习,你们比不过。比心眼,你们比不过。比口齿,你们更不是对手。可她自视甚高,除了讨好先生和校领导,校内没见怕过谁。   “也许,她的靠山很厉害,是个不好惹的人,我们不要自找麻烦,相安无事总可以吧。”   十一月上旬的某一天   珍卿她们下学之后,发现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听同学们抱怨一番,珍卿他们才晓得,今天是阮小檀生日,不少追求她的人一拥而至,有些人开车放喇叭做声势,有些买花唱歌造气氛,还有人高举横幅,上面写着“自强女性典范,朴真佳丽楷模”……   黄大光在外面跟珍卿招手,珍卿和朋友们,想挤一时也挤不出去。   没想到这个乱时候,竟有人噼里啪啦放起花炮。   不晓得怎么回事,扰乱之间,竟有人把花炮往人丛里丢掷,珍卿她们几个朋友,相互拉着赶紧倒退。   一起迅速退了两三丈,她们刚才站脚的地方,有鞭炮炸了起来,看着叫人心有余悸。   裴俊瞩当场骂起来:“哪个眼瞎的狗东西,鞭炮往人头上丢,想把人脑袋炸开花,赶去戴枷板吃牢饭?!”   听见还有噼啪作响的声响,珍卿向堵门口的学生喊:   “大家快点退进来,外面有乱丢炮的大傻子,脑袋不灵光的大傻子,下手哪里有准头,叫他伤到脸、炸到眼,那可太冤了……”   等到堵在门口的人退开,就见一个瘦高的小生,拿着装了好多花炮的布袋,像个展览品一样站在那。   大家不及细端详这大傻子,就听见街上一阵噼啪炸裂声,同时还有一阵车擦人喊的动静。   等声音消失时,大家就惊骇地发现,眼面前的马路上出了连环车祸。   由近至远,先是一辆黄包车斜滞一边,上头坐着的培英的女学生,吓得从车上跳下来,也退到校门这里来。   有一辆被冲击最重的汽车,大约原本正行驶在马路中间,因为什么原因急向右转,撞翻右侧同向行进的黄包车。也是奇了,这汽车不知怎么曲里八拐,就撞到路边一根电线杆,车头完全撞瘪进去了。   交通警察吹响哨子,赶紧跑上去检查出事的汽车。   珍卿跟裴俊瞩说:“他们肯定需要医生,咱们去打电话吧。”熊楚行和裴俊瞩,撒腿就向校内跑。   珍卿干脆留下来,观望一下形势,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出了车祸,培英校门外这段路,更加被堵塞住了。   见惹出了祸事,那群放炮的二百五,一溜烟儿都逃跑了。阮小檀和她的朋友们,也坐着追求者的车迅速离开。   据跑回来的裴俊瞩说,培英的庶务长打了电话,已经叫了救护车过来。   挽着珍卿的乐嫣,指着左边道上的车夫说:“那人手指头断了——”   是被车祸波及的黄包车夫,那车夫左手的小拇指头,失去了骨头的支撑,肉指节向外撇得很远,一看就叫人头皮发麻。   这时,一个巡官大声喊起来,说那个撞电线杆的汽车内,竟坐着一位月份很大孕妇,这孕妇被撞伤动了胎气,必须得赶紧就医。   可是她的汽车已经撞坏了。巡官问哪个汽车主人能行行好,快点送这孕妇去医院。   话音还没有落地,万幸救护车已经跑来了——应该是培英庶务长叫来的那辆。救护车上下来三个人,利落地把那孕妇搬抬上车,救护车又呜呜地开走了。   这汽车中的孕妇得到及时救援,但那断手指的黄包车夫,只能坐在边道上茫然地发呆。   他面对着嘈杂而凄凉的黄昏,像一尊苍凉麻木的泥土雕塑,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车夫竟然有个工友不拉车,跑过来检查他手的断指。   珍卿她们站得稍远,开始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那断指的车夫呜咽一声:“哪个弄钱嘛!”那样的绝望,像从死亡坟墓里传来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5 01:06:59~2021-09-25 23: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诺 20瓶;拾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9章 神仙会保佑你吗   女孩子们看着车祸现场, 听见断指的黄包车夫,痛苦于没有治伤的钱。   黄大光也唉气连声,扭过头不忍看:“这些下苦力挣命的, 好手好脚的,背时的天还要白忙。背时歹命的, 家里顶梁柱断了手指头, 一家子就全完了。”   黄大光出身颓败的乡村, 进城找工一直是下气力, 比较能感同身受。   珍卿与几个朋友挺默契, 都各自掏弄自己的钱包,虽然随身带的钱不多,好歹凑集近四十块钱。   乐嫣正疑问够不够, 国文老师施先生走出来,催促她们快点回家。裴俊瞩跟施先生借钱,说帮忙把那车夫把手指头接上。   施先生吩咐女孩们快回, 不够的钱他来垫付, 大家把钱交给施先生, 都坐上各家的车子。   街道拥堵车走得不快。   珍卿听路边一个女人说:“就是坐车上带黑眼镜那一伙,拿几盒的掼(音同‘惯’)炮, 就手往马路上乱丢, 先丢到车顶头上,又丢到小汽车轮子下头, 小汽车就跑歪了嘛, 又拐到右边的洋车, 可不就撞去电线杆上……”   这事就在大马路上, 肯定不止一人看清。   又听近处一个老头儿咒骂:   “那些闲得屁疼的纨绔子, 拿些掼炮到处瞎丢头, 害得多少人口,雷公恁么不下雷劈死他们。”   学校职员校工全出动,赶紧疏散还没离校的学生,学生可再不能出事。   可这时候,出现很戏剧性的一幕:   载着孕妇那汽车的司机,跟警察交代原委的时候,竟然没说是被掼炮砸到车他惊吓到,才打歪方向盘造成事故。   他说是离校门很近的一辆黄包车,突然逆向跑过来,堵住他的前路,他怕撞到才转方向盘,跟那黄包车擦蹭了下……   走出拥堵的地方,黄大光拉着车紧跑起来。珍卿也着实疲累,没精神多关注这件事。   黄大光跑得很快,那片乱局渐渐听不见。   车里坐着孕妇的汽车司机,也不知是太惊惶,感觉和认知出现了问题,还是刻意栽赃的黄包车夫。   只是可怜那个孕妇,看样子月份不小,却遭了这场无妄之灾。   迷蒙的月色中,珍卿看到个“禁止停车”的牌子,她叫黄大光找个旅馆停下车,她想去上个厕所。   然后她穿着长外套,把帽子戴严实了,进到一个旅馆后,过一会儿就出来了。   杜太爷问怎么天黑才回来,珍卿没精打采的,说啥说话的兴致。黄大光主动讲了缘故。   讲完他还后怕地说,那些作祸的少爷小姐,听他们的下役自己张扬的,听起来个个来头不小。   那买花炮的据说是市长公子;那些乱丢掼炮的,说是哪个督军的侄子;还有警察局长的亲戚……   这事怕会不了了之,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他们怎么会倒霉呢?倒霉的只会是别人。   珍卿心里一阵怪异,这事情的发展也许会出人意料。   看二表伯心神不属,忧虑地说:   “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与官斗,亏得珍卿避开远,没有卷到车祸里头,要不这事真是难办。”   袁妈、金妈、胖妈这些女性,听说那个受伤的孕妇,抬下来血把裙子都给浸红,忍不住念佛念神。   杜太爷瞅瞅珍卿,直念“祖宗保佑”。   晚上珍卿弹着钢琴,练习新学的圣歌。   Lay up treasure in Heaven.   (把珍宝献给上天)   Though men count you poor   (在人间你没有钱)   Thou shalt be with the son of God forevermore.   (你会和上帝的儿子在一起,永远不会变。)   搞不清怎么回事,珍卿晚上睡觉做了个梦:上帝给她一项特殊使命(记不起来是啥),她却公然反抗上帝,就被杀死埋在地下,人间谁也找不到她。   这时候深更半夜的,珍卿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的,送到众仁医院,检查说是急性肠胃炎。   但珍卿就在家里和学校吃饭,病从口入,也不该是她一个人入吧——但其他人都没有事。   大家心里都在嘀咕,昨天五小姐先被鞭炮吓着,然后遇到车祸,看到断了手指的车夫,还有一身血的孕妇,说不定是冲着了。   胖妈小声嘀咕,五小姐今年实在事多,这是碍到哪路游神了。   珍卿说不用大惊小怪,估计是昨天练习跑步,出了太多汗着凉了。其实她觉得也有压力,她最近工作繁学业重,而思虑也太多了。   但杜太爷格外上心:   “虽说你命厚,福星在你头顶上照着。也架不住一回回这样,你是叫命薄的人带衰了。   “你去拜拜祖宗,把你娘也拜拜,再去庙里发个愿,叫佛祖菩萨保佑你,啧,还是要找先生算算——   “当初你出那一身痘疹,看是要变大花脸,我天天拜祖宗拜神佛,你瞅你这脸现在光溜的,就是凭的神佛祖宗保佑——对了,把孔圣人也拜拜……”   屋子里所有人都附和,包括念过书的二表伯。珍卿实在好无语,真是掉进封建迷信的贼窝子了。   珍卿这一张嘴,说不过他们七张嘴,他们念得她简直烦死了。真想念唯物主义的后妈和哥姐。   她先去杜太爷屋里,拜他恭敬请来的佛像,还有三哥送的孔子像。然后去隔间拜祖宗。   再后去了胖妈的屋里。   珍卿一走过她门前屏风,就见正中三个神龛,分别供着观音菩萨,关二爷,还有排排坐的七个葫芦娃——红橙黄绿青蓝紫。   珍卿是嘴抽眼也抽。不过,这说明《葫芦七子》真的火,周边都被供起来了。   这七个泥塑的葫芦娃,产品质量有待商榷,可是五彩缤纷、精精神神,还真挺喜庆的。   葫芦七子走进百姓家,这版权官司也没法打。   胖妈点了三根线香,珍卿一言难尽地接过,这迷之信仰的人也是个神人。   珍卿捏香拜了九拜,问:“你把这三路神仙,请在一起,他们倒愿意吗?”   胖妈颇信赖地说:“怎么不愿意,可都灵验着呢!之前老刘病了,都说要送医院了,就是我给他拜好的。”   珍卿简直愁死了。这天天烟熏火燎的,火灾风险直线上升,哪天他们把房子点着,那可太糟心了。   她故意发了脾气,拜什么神佛都可以,但在没人的屋子里,不许燃香,这要真把房子烧了,烧香拜佛的人赔不起,她也赔不起。   谁要是不听她的话,就直接离了他这里,连杜太爷也不能例外。   她威胁杜太爷,要是听不进好话,她以后就跟后妈他们住,再也不搬回来。   杜太爷当然不愤,说珍卿不敬重老人家,三番五次地,他把戒尺找出来,扬言要打她一顿。   说到《葫芦七子》的周边,珍卿想起开布偶作坊的褚家。   他们做出的相关布偶,基本放在百货大楼寄卖,走的是高端路线,珍卿也得了几百块的分红。   她回想要用钱的地方,其实,她在《新女性报》的稿费较低,就相当于是投钱进去了。   启明学校现在不差钱。   施祥生也许困窘吧。   但她好久没想起她。三哥提醒她,应该叫施祥生自立,她一直照此说法做的。   还有苏见贤大姐那里,每月给她五十块,她手头的钱够用。   ——————————————————————————   珍卿在家休息一天,第三天去上学,发现那场车祸,确实向着奇怪的方向发酵。   原来那个出事的孕妇,是新宁百货公司吕家的儿媳妇,她的孩子没有保住,不幸中的万幸,孕妇没有大碍。   新宁百货的家主吕经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找到大人物来给警方施压,叫他们三日内查案缉凶,务必给他儿媳一个交代。   珍卿这天进学校的时候,一个面目黧黑的筋瘦车夫,对着培英校门口的校工诉说:   “你听我讲萨,昨天我的工友冒三,就在学校门口拉客人,公子哥儿掼炮惊了汽车司机,那司机把车开跑偏了,先是向左路头乱拐一气,别到我工友冒三的车子,把冒三左手小指头拐断喽,那司机再向右头乱打转,撞到那头电线杆子,才伤到他家那少奶奶。   “可是那司机乱推祸,非说冒三逆行到马路当间。我们拉洋车都是靠边头走,哪里会跑到路当中嘛。   “冒三断了小指头不讲,还叫巡捕房的人,关去牢里头吃牢饭,我们做苦力的,一个人养活一个屋头的人,个人受冤屈不讲,一家老小都要饿死喽……   “昨天冒三拉的小姐,就是这个学校的,我找你们学堂管事的,找到那个小姐,替冒三讲个话,不是他走到路当间的嘛,是那个汽车跑偏拐到他嘛……”   那个为工友仗义出言的人,身形偏于羸瘦,还有一身铜炭似的皮肤——一看就是卖苦力的底层人。   连平常对女学生点头哈腰的校役,在这个车夫的面前,都不自觉昂首挺胸,神情睥睨,说了一套官面话:   “这位兄弟,就这个世道底下,咱们没傍上一对好爹娘,就别想着把天给捅破喽。跟你说句贴心肺的话,咱们这一等人,在那些阔人大官眼里,连猪狗牛马都不如,就像一只蚂蚁,心情不好,想踩死你就踩死喽……”   到学生们都走进去,培英的校门要关闭了,那车夫还扒着大门哀求校工通融。   校工自然通融不了,他们也只是做工的人。   过了一会儿,另个黄包车夫走过来,黑毡帽的帽沿儿压得低,跟那黑瘦车夫讲两句话,两个人双双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5 23:55:41~2021-09-27 00: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瑭瑭 9瓶;白无常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丧事乐事两重天   车祸事件发展得很蹊跷, 但源头在哪儿,培英的学生都明白。   阮小檀成为被批判的对象,这是意料中的事。   虽然往马路上扔掼炮, 并不意味着就是造成车祸的凶嫌——因为确实没人出来指证这一点。   珍卿她们前天也都在,但没有看清车祸时的情景——但肯定有别人看得清楚, 就比如珍卿当时听到的路人闲话。   连泡在校门外, 跟下役们闲话的黄大光, 都晓得纨绔子弟们的来头。培英的女生们难得不晓得?   恐怕给家里添麻烦, 大家都心照不宣, 在私底下跟人议论咒骂罢了。   就是珍卿和朋友们,未尝不是这样的心态。   那么巡捕房的人,难道不顾及这些纨绔子的后台?怕是一面, 恐怕也免不了利诱吧。   米月家里与洋人关系近,她悄悄告诉大家,前天晚上车祸没多, 就有人向总巡捕房举报, 说培英校外有人违禁放炮, 且是租界严禁燃放的掼炮,不但造成交通事故, 而且是吕家少奶奶被难的元凶。   可总巡捕房的督察长贺文斯, 亲自出马压下此事,连派个巡警来核实情况也没有。   所以有这样的督察长, 洋人的平等、法治也是屁话吧。   还有吕家那个不镇定的司机, 害苦他家少奶奶不说, 还愣说断了小拇指的黄包车夫, 才是连环车祸的罪魁祸首。   熊楚行看珍卿拄手发呆, 推她一下, 问:“你想什么?”   珍卿同情地说:“想吕家的少奶奶,快要瓜熟蒂落,孩子却没了。”   大家也是心有戚戚,所以说这天灾人祸,不会因你是富人就放过你。   有一点珍卿没有说,身在底层的黄包车夫,多是衣食难以为继,又受黑恶势力的盘剥,谁不是各人顾各人?   那个冒三前天傍晚遇车祸,昨天又被关进牢里,竟然都有人耽误活计,情愿替他出头——想想今天校门口那位,虽然讲的是方言,说话还是有条理的。   ——————————————————   中午,吴二姐接珍卿出去吃饭,她们去饭馆的路上,见外头绵延老长的送葬队伍。   她们坐汽车慢吞吞走了十分钟,还没走出一里地去。感觉满耳都是怪诞的丧乐,满目都是白花花的颜色。   这送葬队伍里的人们,人穿着白孝衣,戴着白头巾,后面跟的一溜轿子,轿衣子通半也是白色,洒得漫天飞花的纸钱也是白的。   汽车实在没法前进,吴二姐跟珍卿下车走路,听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   这样隆重的送葬场面,珍卿还是头一回见。周围人也都稀奇纳罕,都在猜测是哪家人出殡。   可人们议论来议论去,愣猜不出这是哪个大户,哪位仙寿翁婆驾鹤西去了。   她们坐汽车只走了这一段,就看见两个路祭棚,那些孝子贤孙哭得呜呜嗡嗡,跪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二姐和珍卿,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有点怔住,还有点背后发凉的感觉。   等到捡个馆子坐定,珍卿奇异地问:“二姐,吴家的祖父母仙逝,场面也有这么大吗?”   吴二姐给两人斟热茶,不大热情:“差不多吧。”   珍卿问二姐:“姐,你怎么不高兴?”   吴二姐把茶壶一丢,说:“我来找你,是谢公馆出了点事,家里公司一块乱。这个礼拜天,你自自在在地,想去哪就去哪儿,别搅进家里的乱里头。”   珍卿狐疑地一想:“总不见得是四姐吧?她现在的心气,只够天天买彩票了。难道是大哥?大嫂?”   吴二姐拿手指点她,失笑:“你呀,刷个白脸,就能装小鬼儿了。还真是大哥出的事。”   吴二姐移移菜盘:“这事情,原不该叫你知道,不过,连惜音也知道端的,你知道了也好,进进出出,心里也装着明镜。”   就在昨天晚上,为了花仙子公司的事,谢董事长差一步就气疯了,把吴大哥骂得狗血喷头,虽说在书房里头骂,但火气大得整个宅子都像要烧起来。   这事儿是吴大哥作的祸。   花仙子公司专营各种化妆品,原材料包括各种草本啥的。   吴大哥预备私自做一件事,大约是给一剂贵药,找个廉价点的替代品,并且串通一些负责人,跟一些董事也通了气,唯独没经过谢董事长的同意,他就把事情预备起来了。   结果谢董事长的心腹——目前还不晓得是谁,给谢董事长通了风讯。   谢董事长七窍冒烟,气恨程度,远远大于上回一车厢货被扣在楚州。   昨天,谢董事长在家大放狠话,要撤掉吴大哥总经理的职位。   吴大哥极力狡辩,说他请专家研究论证过,还做过不止一次试验,他找到的替代药物,不但价廉而且质优……   更让人紧张的是,吴大哥说他妈听信小人谗言,所以先入为主地否认他的努力,如此偏听偏信,是要误人误己的。   而吴大哥暗示的小人,就是陆三哥了。家庭公司的大混战,眼看要一触即发。   吴二姐一直跟珍卿强调,没事别去谢公馆,有事也别去,千万不能搅和进去。   到她们吃完了饭,外面那么长的送葬队伍,还没有走出视线。   到后几天,车夫冒三被逮捕的事,就发酵得更加厉害了。   不少报纸都有报道,说黄包车夫聚合起来,在巡捕房静坐请愿,要求当局追查真凶,还蒙冤受屈的冒三清白。   珍卿回家时,路过江越路的大巡捕房,还听见他们喊口号:黄包车夫有尊严,做活养家不受冤。   现在各方势力,都在加紧追缉社会党人,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还要在风口浪尖上运/动,仿佛是在刀尖上跳舞。   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当局就以煽动违法集会、妨害社会秩序为由,逮捕三个带头运/动的人。   很可悲的是,普通民众并不关心这些,也不在乎被捕的车夫冒三怎么样,还有那三个被捕的带头人怎么样。   倒是珍卿她们五个朋友,特意筹钱给车夫冒三治疗断指,本指望他伤好之后,继续做工挣钱,养家糊口,谁晓得就这么蹲局子去了,也不知道他的断指头怎么样。   想起来就觉得沮丧而可怖啊。   珍卿觉得很不得劲,对于一个萍水相逢的可怜人,不说下死力气去搭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总行吧。   谢公馆现在一团乱,她不好再去给人家添乱。   珍卿先想跟慕先生谈谈,因先生一贯是急公好义的人。   但她还没跟慕先生提及,就听见慕先生自己议论。   对于这件事,慕先生也是义愤填膺,找了有门路的朋友递话。   他的那些大人物朋友,听到他为车夫冒三求情,有一种共同的态度,说慕先生这样功成名就,这样伟大的艺术家,跟一个卖苦力的穷汉,不沾亲不带故的,何故找这一场麻烦?   慕先生只叹,当今贪官污吏横行,只会欺下媚上,为洋人当奴才,劳苦大众的身家姓命,怎么会在他们眼里?   如此,叫珍卿还有何话说?   就在这天,珍卿收到应天的来信。娟娟姐说收到大作《蔷薇》。   她说观赏这幅景物画,一看就像回到磨坊店,她一看就觉得很亲切放松。   娟娟姐说她公公和丈夫,有时晚上,也爱站在那里观赏《蔷薇》,说它能松弛疲惫的精神,很有妙用。   娟娟姐夸赞珍卿,说她很有名家风范,赞叹师妹越发出息。   她还说,有些来访客人,看到她悬在起居室的《蔷薇》画,纷纷赞不绝口,追问出自哪位名家,有人张口就要买下呢。   但她叫珍卿放心,她绝不会把小师妹的礼物,随便送给别人的。   娟娟姐在字里行间,有不掩饰的欣喜和骄傲。   李师父家人丁凋零,娟娟姐跟珍卿一样,在这年代竟然是个独生女。虽然娟娟姐亲爹才高名重,亲妈也身份贵重,她没多少亲近的娘家人,也是事实。   她肯定也把珍卿当娘家人了。   珍卿心里想,也许以后,该多给娟娟姐寄点画作,让她有更多机会显摆骄傲。   珍卿拿笔头按着下巴,看萧萧黄叶落疏窗,蓦然想起《唐多令·惜别》中的那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一到秋日,景色人事都萧条,心肺里时不常地阵阵发凉。   珍卿犹豫一阵,还是依从心意,跟娟娟姐闲谈见闻时,把学校门口那场连环车祸的原委,还有车祸后她的见闻和感想,简略地告诉了娟娟姐。   一天晚上下学,珍卿去东方图书馆借古书,回去路上下起雨。   现在天气凉了,珍卿没让黄大光冒雨跑路。他们干脆就近在茶肆里避雨。   那茶肆中有个长衫的说书人,讲的是唐代的《薛仁桂征东》。   此时说到唐太宗东征高丽时,在某战场失利被围,他骑在马上高声大喊:“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只凭喊叫还没有喊来人,太宗他老人家在马上大声唱起歌:   “谁能救得李世民,你做君来我做臣;谁能救得唐天子,万里江山平半分……”   然后,不晓得在哪个旮旯里的薛仁贵,听见堂堂天子的嘹亮歌声,于是提起方天画戟,跨上红棕烈马,突围破阵,打败那高丽大将盖苏文,救出唐天子李世民……   珍卿听得直要发笑。这些艺人说书,明显是杜撰编造的。   就像《西游记》的朱紫国王,说谁能给他治好病,就愿意平分社稷(国家)。这种事,也只能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和评书里。   遍观史书和现实,权势中人少有善类。   ……   作者有话说:   会审公廨:清同治七年(1868年),根据上海道台和英美等领事商订的《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在英美租界设立了会审公廨(也称会审公堂,英文名为Mixed Court)。   会审公廨设正会审官1人,总管公廨事务,副会审官6人,办理刑民案件,另设秘书处、华洋刑事科、华务民事科、洋务科,管卷室。陪审官则由外国领事担任。随租界不断扩张,上海英美租界会审公廨改名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裁判权实际由会审官操纵,亦不得上诉。   特别注明:以上内容来自百度百科。   感谢在2021-09-27 00:05:37~2021-09-28 00:5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 10瓶;Zooey 8瓶;拾光 3瓶;妄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富贵权势果杀人   潇潇暮雨之中, 不知名的鸟儿叫声,也像被雨水沁湿,声音听起来十分润泽。   坐在茶肆里看雨, 若心里没有别的事,还是能感受到惬意的。   这时走进来一个青年男子, 他不要茶博士招呼, 从容缓步地, 向珍卿的桌子走过去。   卢君毓在桌上敲一敲, 珍卿看见他愣了愣, 听见他问方不方便同坐。珍卿想起一个念头,难得没有拒绝他。   但她不想给卢君错觉,开门见山地问:“车夫冒三的事, 你听说了吗?”   卢君毓听她起的话题,立时脸上有点苦意,仿佛还竖起一张警惕的屏障。   他按着珍卿的手, 动动嘴唇笑得温柔:   “珍卿, 即便你和我无话可说, 听听雨声,说书声, 脑袋里什么也不要想, 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谈这种事呢?”   珍卿看着卢君毓,此君作为权贵子弟, 也许有点纨绔, 但政治素养不低, 知道该闭口的时候闭口。   她兴意缺缺地耸肩, 把她的小嫩手抽出, 淡淡地说:“既然如此, 我们也不便同桌,卢少爷,你请自便吧。”   卢君毓无奈之极,场面上人都要面子,他站起身正要离开,又不甘心地握拳搁在桌上,弯身搭着珍卿肩膀,小声说道:   “这里不便说话,我们出去走走。”   珍卿想一想,觉得走走也没关系。   卢君毓又提议同撑一只大伞,这样说话可小声些,珍卿也同意了。   但卢君毓还不入正题,先谈起海宁的气候,问珍卿觉得本埠气候,跟北方相比如何。   珍卿按捺急切,配合他的话题:   “北方三季气候宜人,南方三季风景怡人,各有各的好处吧。”   卢君毓笑一下,说:“珍卿,你看待人也同看待地方一样,总是先看好处吗?——那为何看不到我的好处?”   珍卿觉得,她傻了才跟他白耗时间,说着就跟黄大光招手,要跟卢君毓说再见。   卢君毓有点起急,摆手叫黄大光等等,而对珍卿告饶道:“我跟你讲,跟你讲,还不行吗?姑奶奶,你真比男人家还性急!叫我拿你没办法。”   珍卿收回脚步,却听他说起劝阻的话:   “大小姐,我准知道,你跟那黄包车夫,八竿子打不着,你何苦白白替他操心?   “这桩事不复杂,不外是公子王孙的祸事,有权重钱多的父辈镇着,叫个黄包车夫做替死鬼。可是珍卿——”   “罪魁祸首们都有靠山,买掼炮的是连市长的公子,还有察丽、察奇他们家,他叔叔是警备司令部的人,他祖父早年是一方军佬,军政方面很有关系……   “就只是这些头目,常人已经惹不起。还有其他背景的人,医生、律师、银行家、买办……   “方方面面的人,把各方势力都安抚住,连受害的吕家人,也不敢乱嚷嚷,由着儿媳妇受委屈……”   卢君毓停住脚步,按着珍卿的肩膀,严肃地告诫:   “珍卿,你听我一句良言,就算不为自己,你为你后妈一家想想。你家里个个都本事,人人赚大钱,就像一块诱人的大肥肉,引人垂涎。你千思万想,也别替他们惹祸上身。”   珍卿沉默良久才说:“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你说的,我也知道大概,所以,什么也没做。”   鉴于卢君毓一片好心,珍卿诚恳地谢过他,说改日请他吃顿好的。   卢君毓看她兴致不高,坐上了黄包车。   他擎着一只黄色大伞,站在荡着清浅涟漪的边道上,看她的车子渐渐驶远。   之后,珍卿悄悄地构思文章,向一些小报秘密投稿。   她写连市长的公子连云,还有警备司令部营长的侄子察奇,爱上一个倾国名花谭小怜,为他争风吃醋、洋相百出,最后闹出一个连环车祸。   她也写了车夫入狱后,车夫一家人的悲惨情形。但市井民众,对悲惨故事司空见惯,大多数不感兴趣,珍卿对车夫和他家人就简写。   果然不出所料,买小报去读的人,更关注权贵为追逐美人的风月闲事,关注车夫悲惨境遇的很少。   ……   就在培英运/动会的前一天,有报道称,肇事致吕家少奶奶流产的车夫冒三,在巡捕房的拘留所里自杀了。   “自杀”二字前头,加了“畏罪”两个字。   冒三那些工友的静坐请愿,变成了示威游行,不但绕着巡捕房示威游行,还到租界的会审公廨去,厉声喊着“冒三无罪,还我公理”。   这明显是有人组织的!   珍卿能想到这一点,自然当局也能想到。   这个游行示威活动,当天就被当局下令镇压。那天下午各巡捕房联合行动,这些运/动的人有的被逮捕,有的是逃跑了。   也同样是在这一天,经过会审公廨的法医检验,这车夫冒三还真是自杀,在拘留所里撞墙自杀的。   为了替他伸张正义,在巡捕房等地静坐游行的人,就坐实了“煽动闹事、妨碍公序”的罪名。   运动会终于到来了。   家长亲友都可以来观看。   珍卿她们三十个女学生,穿着统一的红绒连衣裙,跳了Line Dance作为开场舞。   没想到这转圈圈的Line Dance,在整个表演的过程中,获得了无数的喝彩和掌声。   人们拿着照相机,上来下去地拍照,热情洋溢地赞美追捧,看他们的神情态度,不像瞎给面子乱起哄的,是真心实意地在赞赏。   等开场的Line Dance结束,吴二姐亲自给珍卿递水。   跟吴二姐同来的陌生中年男士——赵先生,还周到地帮珍卿把外套穿上,说这时节出回汗,最容易伤风着凉,一定要小心在意。   这位礼貌周到的赵先生,吴二姐只介绍是她的朋友,无意多说的意思。   胖妈对珍卿也没口子地瞎夸奖,说这么多小姐,就属五小姐条子最顺,论相貌也是头一份的。   吴二姐赞美珍卿就含蓄些,她说珍卿舞姿曼妙、表情很好。   然后大家都兴致勃勃,一块拍了好些照片。好朋友们也一块大拍特拍。   除跟朋友们一起拍,还跟朋友家长们一起拍,朋友家长们也一起拍。不太认识的家长也认识了,大家嘻嘻哈哈好不快乐。   还有其他同学也来拍照,到后面竟然有陌生男观众,说想跟她们合照留念一下。陌生人哪能行呢,她们嬉闹玩笑着走开了。   但有一个男孩子,跑过来给珍卿送了张纸。珍卿打开一看,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赞美朱丽叶的那一段:   天上最灿烂的两颗星,   因为有事要他去,   请求她的眼睛   变成了天上的星   ……   明明是赞美珍卿的诗,她却看得直皱眉,问吴二姐要了只钢笔,在那只纸上刷刷写一阵,一边看着的吴二姐,发笑不已。   那个送信的小男生,被同伴不停地起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还忍不住一直向这里看。   珍卿写好叫胖妈送回,就见那小男生接过信,珍宝一样紧紧揣在怀里。还是架不住那么多人起哄去夺,夺到的人就打开大声念:   “男儿当以报效国家,为终身之事。并且,错别字大王,还不配谈恋爱!   “‘二桂子’,你连‘眼睛’的‘睛’都不会写!哈哈哈!”   那信主人闹得大红脸,大吼着叫他们闭嘴,又赶紧把信夺回来,回头瞅珍卿一眼,一扭头跑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在那哈哈大笑。   珍卿带二姐到休息室歇一下,吴二姐摸着珍卿脑袋,想到刚才操场上的场面,感叹道:“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珍卿冲二姐笑一笑。   吴二姐却觉得心酸,小五早早撒手人寰的生母,死前想到不能陪女儿长大,当时,也许十分留恋人间吧。   珍卿难得化妆跳一回舞,杜太爷没来是好事,可三哥也没来,就有点小小的遗憾。   吴二姐问珍卿,她的参赛项目是什么。珍卿说是四百米跑和跳高,跳高待会就开始,四百米跑下午才轮到呢。   珍卿上辈子独来独往,这辈子家人这么好,在学校交上的朋友,也跟自己家人似的。   她参加跳高比赛时,乐嫣马上就有比赛,还过来给她加完油才去。米月打了鸡血似的,珍卿无论跳得好坏,她都不讲条件地瞎叫好。   裴俊瞩和熊楚行俩人,比赛项目不多,却兼职维持运动会秩序,抽空也来给她做了会观众。   珍卿自己比赛结束,自然是投桃报李,去给小伙伴们加油。   乖乖这个隆地咚,乐嫣扔铁饼子还好,裴俊瞩打篮球在室内更好。   米月和熊楚行报的有游泳,好家伙,赶上这阴冷天气,游完从池子里起来个个冻得筛糠似的。   珍卿早拿毛巾待命,一上来就给她们围得严严实实。   珍卿没有获得啥奖项——因为天气确实冷,脱了外面厚衣服,她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想蹦也蹦不高。   小伙伴们倒都有斩获。   中午,她们回楚州路吃的饭,下午三姐的朋友赵先生就没来了。   还是吴二姐带着手下,全程给珍卿助势呐喊。最后,珍卿也没有创造奇迹,十三个人参加四百米的比赛,珍卿得了第七名。   但亲人朋友,都在那尬吹送温暖,有人说她是全场最气定神闲的参赛者,有人说她步伐稳健、体态优雅,是全场跑步最好看的崽……   珍卿没啥不满意的,开开心心地跟大家合影。   回家的路上,还看到本区的大巡捕房外,有个女人在那呜呜咽咽地哭,从车里一闪而过的影像,她们看到是个女人抱着谁的尸体。   司机跟两位小姐说,就是闹得人尽皆知的冒三案。司机直叹可怜,说这年头,老百姓就别想好活。   吴二姐喟叹一声:“升斗小民,偏偏要这样逼害。”吴二姐跟珍卿议论,找人给这孤儿寡母送点钱吧。   珍卿出了一点黏汗,也没在学校洗澡,穿着厚绒外套,也觉得身上有点寒嗖嗖,这点寒气,好像也渗透到心里去。   连一个不明真相的司机,都觉得这冒三是有冤屈的,可见底层人命如草菅,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   作者有话说:   在九月份的最后一天,要特意感谢一直购买正版支持作者的人,没有你们可能复更会稍难一点,呵呵^-^……   其实我复更后,一方面是累,一方面觉得盗版真讨厌,所以也没心情说什么话。   我昨天偶然看到一句谁的名言,说应该感谢自觉地花钱让行业继续存在下去的人。我觉得好像被点化了一下,有的读者小可爱真的很宝贵,不应该只关注让我不高兴的人。   感谢读者小可爱们的陪伴,提前祝你们国庆节快乐,在十一小长假,甩开生活和思想的包袱,能高兴时就尽情高兴,给大脑和身体清一下缓存吧……   感谢在2021-09-28 00:55:28~2021-09-28 18:3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 5瓶;拾光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编个故事长腿走   圣音女中的同学曹汉娜, 突然给珍卿打电话,说她们的同学唐兆云怀孕,约她一起看将为人母的唐兆云。   珍卿跟圣音同学久未联系, 想起在圣音的日子,觉得像隔了经年似的, 想着看看老同学也好。   珍卿给唐兆云送上鲜花, 曹汉娜送的宝宝手镯, 唐兆云高兴极了。   唐的婆婆李太太亲自张罗茶果, 跟珍卿他们说话, 笑容就没离过脸上。她尤其对珍卿好热情,问她受聘(订婚)没有,说这样花一样的姑娘, 岂不叫做媒的人踏破门槛!   唐兆云说这事自有人家父母管,李太太脸上下不来。   珍卿跟曹汉娜面面相觑,唐兆云结婚前, 跟她婆婆处得不是像母女那么好吗?   唐兆云不但说话不客气, 在她婆婆面前也懒懒的, 她婆婆进进出出地忙活,她就躺在藤椅子上, 连个笑脸也不给。   曹汉娜问唐怎么回事。   唐兆云撇嘴小声说;   “我丈夫的舅舅死了, 他们乡下有说法,说新妇进门, 三年内有亲长过世, 都是新娘子翻死的。   “为了这个鬼名堂, 我婆婆现在待我, 动不动阴阳怪气的, 我委屈又生气, 可我丈夫叫我体谅……”   果然应了老话儿,玻璃再厚不是墙,婆婆再好不是娘。   但唐兆云这样处理矛盾不大好。   曹汉娜举她堂嫂的例子,说婆婆真要虐待媳妇,那绝对让你生不如死,有苦还说不出的。李太太看来还只是嘴不值钱。   珍卿也讲乡下妇女的遭际,就比如她童年好友李宝荪的娘。   唐兆云娘家也有头有脸,她婆婆李太太就算思想不转弯,了不得嘴脸上给点厉害,不见得敢拿唐兆云怎么样。   珍卿两人都劝唐兆云,也犯不着因婆婆跟丈夫闹大意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是正经。   唐兆云经她们一番劝说,对她心情还是有益的。   珍卿家里两个学过医的,多少懂得些医学知识。   她见唐兆云不住口地吃,跟唐说千万别吃得太多太油腻,孕妇胎儿太大不容易生,产妇跟婴儿都会有危险……”   珍卿和曹汉娜说了很多,唐兆云感动得很,说她们这样才是真朋友。   她们中午还一道吃饭,午后唐兆云犯困,她们宾主尽欢而散。   珍卿跟汉娜散着步,随便聊着别后的事。   曹汉娜问珍卿:“你在想什么?”   珍卿看向灰蓝的天,说:“想兆云以前无忧无虑,整天只操心衣裳、妆容、指甲油,结了婚,也有这种事要发愁。”   曹汉娜也在回想,笑着说:“她好多新奇的指甲油,我倒想试一试,我的父母太严厉了……”   她们路过一个小报摊,摊主还在讲冒三的事,曹汉娜很是感慨:   “这事闹得挺大,车夫受的无妄之灾。”   珍卿也很感喟:“两条人命白白没了,两个家庭也受到重创。”   曹汉娜看着珍卿,忽然笑了,挽着她胳膊向前走:“难得你还惋惜吕家少奶奶的孩子。”   珍卿说:“听说吕少奶奶月份大,都快要临盆了。”   曹汉娜也觉惘然,说道:“你不晓得里头的事,与其说是车祸,倒说不定是人祸……”   原来汉娜的母亲,跟新宁百货吕家还是表亲,所以晓得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跟曹汉娜分别之后,珍卿没有直接回家,跑到书局找点有没有好的古籍校注。李师父快过生日,作为小弟子总要意思一下。   她给李师父就寻到一部《淮南子》新注,倒是给李师娘寄了十三本西洋小说。   没想到福州路上闲逛,遇到抢过她连环画的蓝家小孩。   珍卿问怎么称呼他,他说他叫蓝云麒,弟弟叫蓝云麟。   他现在竟拉起黄包车了。   他本来大约是要招揽珍卿坐车,这时似乎认出她来,整个人异常跼蹐,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人。   黄大光挡着珍卿,呵斥蓝家小孩儿,说小姐不坐他的车。   这蓝家小孩儿却又跪下,说谢谢小姐大恩大德,他们兄弟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他们那位母亲也交代,小姐的恩德不报答不能做人。   蓝云麒说,他们哥俩常在福州路上,他弟弟帮人搬东西跑腿,每天再卖些报纸。他拉车每天来这里等客人,倒不限于在这条路上跑。他们晚上下了工,还到《新女性报》给荀姐姐做搬工,也能得一份工钱。”   珍卿看这黑溜溜的豆芽菜,心里转了许多问题,最终只是问他道:   “你娘好些了吗?”   说到这里,这小孩儿眼里发光。   珍卿刚叫黄大光扶起来,他又冲珍卿跪下来,说:“谢谢小姐给我娘治病,我娘如今大好,啥活都能做得了”,然后又是当牛作马要报答的话。   珍卿看他黑黢黢的赤脚,生得异常粗大黑糙,脚上有个明显的伤口。想上回去苏大姐家里,在那看见他们兄弟,也是赤着脚在街上跑的。   珍卿勉强撑住笑意,调开自己的视线:“你脚扎破了,还能跑快吗?”   这小孩儿笃定地说能,他拿一块白毛巾,把车座和篷盖擦拭两遍,还说叫珍卿坐着试试,说给小姐坐他的车,一辈子不要钱。   珍卿叫把借书卡给蓝云骐,叫他去远东图书馆取来五本书。   珍卿叫黄大光给他五毛钱的酬劳。又叫黄大光,把那两双厚布鞋,装作不要随意给丢蓝云麒。   结果,这蓝云麒没要那五角钱,甚至打算连那鞋子也不要。   珍卿说他的脚看着吓人,他不穿鞋他都不敢看他。   这蓝云麒听得自惭,把一双黑脚直往后缩,嗫嚅了半天,从口袋里把赚的钱都拿出来,才拿着两双鞋子走,说“以后小姐有事,尽管吩咐我们”。   珍卿看那些钱哭笑不得,难道她是为了卖鞋吗?她叫住他,叫他跟她去趟医院,但这小子扭头就跑飞起来了。   ————————————————   没过多久,一张小报刊载的小说《高门》,记载一个耸人听闻的豪门故事,迅速风靡海宁的大街小巷。   这故事讲开着新海百货公司的何家,小儿子荣欣奉父母之命,娶了个贤惠美貌的妻子殷红。   但他嫌恶妻子是小脚,又不会弹钢琴讲英文,不像朋友的老婆摩登有趣。   他就以妻子多年无出,娶进一个念过新学的二房良玉。   那二房虽为丈夫喜爱,又赶在原配前头生了儿子,但是在公婆那里,总不如贤良温驯的殷红得人意。   这殷红如今忽然有了身孕,连原来不在乎殷红的荣欣,也因为大老婆肚里的孩子,对她有几分另眼相待。   眼见殷红要生儿子了。良玉干脆铤而走险,买通家里的司机老号作怪。   一次载大少奶奶外出时,老号见有人把鞭炮掼到车上,他灵机一动,干脆故意乱开车,弄出一个大事故,如愿把大少奶奶的孩子弄没了。   但他发现向他车上掼炮的,是些高官富佬的子弟,他万万不敢叫指证这些二世祖。   见恰好有个黄包车,被他的车子剐了一下,他干脆把祸水引到这黄包车夫身上。   毕竟一个赤脚拉车的泥腿儿,谁在乎他的死活呢?谁在乎他是否受冤呢?   种种诡谲阴谋的后面,不但被冤枉的车夫死了,那位失去孩子的何家少奶奶,也心灰意冷割腕自杀了。   小说《高门》竟能跟现实中的事对号入座,迅速地引爆了海宁的坊间舆论,狗血离奇的伦理情感故事,最能吸引民众的兴趣。   小说影射的高门大户——新宁百货的吕家人,立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尤其当时开车的司机老号,还有“背后指使”的小少奶奶,被民众演化成十恶不赦的奸角恶人。她在家如履薄冰不说,在社交场合也被孤立,还有人写信辱骂诅咒她,甚至扬言要杀了小少奶奶。   只要文章写得好,故事就能长腿跑。海宁是全国经济文化中心,这里的流行趋势,容易被外省外埠模仿。   这篇叫《高门》的奇情伦理小说,不管当事人怎么捂怎么按,不到一旬功夫,就有流播全国的趋势。   而且更加妙绝的是,小说中的故事与人物,与海宁大户对号入座,传到外省载上报端时,宣传者也特意拿这事做噱头,这就是新宁百货公司吕家的实事。   现实中吕家的情况,跟小说《高门》的描述差不多。吕家的正版少奶奶,并不得他们大少爷的喜欢,倒是跟二房如胶似漆的。   大少奶奶的孩子没了,那吕少爷不想得罪太多权贵,没想给原配讨还什么公道。   那原配奶奶伤心之极,丈夫这样无情不说,趁了心愿的小妾,专往伤心人的痛处踩,恨不得将人逼害死。   婆家人一味叫她忍耐,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自然一日日心如死灰,形同枯槁。那少奶奶不止一回寻死,不过更加招人厌烦而已。   幸好,终究还有人替她出头的。   吕家大少奶奶的娘家汤家,虽然是式微的旧门第,但是破船还有三斤钉,人家也没有真正破败。   吕少奶奶虽没上过新学,她有个亲手养大的弟弟,可是留学喝过洋墨水的。   这位亲弟弟要给姐姐出头,带了汤家满门的老少男女,各方串联着要重审姐姐的案子。   小说《高门》流传广泛,坊间舆论已经发酵,各种团体势力都在鼓吹敦促,叫租界警察局、租界会审公廨,促成此案重新审理判决。   这个庞大半殖民地国家的民意,他们不能全然不顾;白人在远东的形象声誉,也不能这么垮塌掉。所以,在本国和半殖民地的双重压力下,他们最后妥协,决定把案情重新审理。   作者有话说:   快乐国庆节哟感谢在2021-09-28 18:39:26~2021-09-30 17:5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2个;会向瑶台月下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雨暖心 25瓶;庭之、侬侬、可爱的吃货 20瓶;波光潋滟cxm 15瓶;cho、李唐宋朝、拾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陆三哥回到海宁   培英女中校门外的车祸案子, 汹涌舆论导致沉渣泛起。   不但吕家闹得沸反盈天,那死了的黄包车夫冒三,她的老婆孩子也向巡捕房诉冤, 说她丈夫做了替死鬼,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吕家少奶奶的弟弟汤先生, 也是真心地疼姐姐, 他到处串联煽动, 真把姐夫的小老婆, 还有被小老婆“买通”的司机, 一并送到巡捕房审讯去。   已然被全国人喊打喊杀,还有可能要判罪入狱,那吕家的二房小少奶奶, 哪还管会得罪多少权贵,扯着嗓子嚷出了罪魁祸首——就是在培英女中校门外丢掼炮的公子哥,还有跟公子哥们戏耍的女学生们。   这时警察们, 也讲究“谁主张谁举证”, 他们叫吕家少爷那位小老婆提供证据。   吕家小少奶奶大嚷, 满海宁城谁不晓得,他们家的大少奶奶, 就是叫那帮纨绔子弟害的, 就是谁都不敢吭声儿。   要证据人证多的是,要物证吕家就有。   那些纨绔子弟的靠山们, 为了让吕家人吃下这暗亏, 送了吕家多少礼物, 许给吕家多少好处?   吕家这位新式小老婆, 掰着手指头给警察们说, 某某市长家许诺她公公吕经宏, 把华界的一块地皮,便宜卖给吕家开酒店;某某营长家里,给吕家送了五千大洋……   这女人也够口不择言,吕家的声誉形象可谓一落千丈。不过也难怪她会如此。   之前没了孩子的大少奶奶,在各方势力的操作下,成了吕家的弃子;此番坊间舆论太盛,各方势力依然在操作,其中的利益干系更要紧,她要死挺着不开口,准被这帮人也操作成弃子。   性命攸关之时,谁还能不苟且偷生呢?   珍卿又一次发现,她做了一篇小说《高门》,引起的反响又在她预想之外。   在这一出爆款豪门大戏中,各种人物粉墨登场,每个人的角色都很独特,每个人的表现都叫人津津乐道。   但珍卿觉得,有两个人的表现,多少出乎她的意料。   吕家那最初肇事的司机,一直闭嘴没说任何话。吕家小少奶奶,把想抖露的都抖干净时,这个人离奇地死了,据说是在狱中撞墙死掉的。其间内情外人无从得知。   不过如此一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正是吕家这个自杀的司机,上下嘴唇一碰,就把无辜的底层车夫冒三,扯进这漩涡中丢掉性命。   新宁百货创始人吕经宏先生,他的行为表现最富戏剧性,也最具备奸商风范。   他们吕家风评落到最低时,他公开接受记者采访。   这老头儿哭得如丧考妣,说那些权贵之家要掩盖罪行,一个个人物在吕家粉墨登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他若蛮干,他的百货大楼也许关张大吉,三代人的基业毁于一旦,这就不说了;还有人给他们家寄刀片、子弹,威胁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吕老先生对着记者涕泪俱下,说他违背良心操守,叫儿媳妇平白受此大冤,不能为其伸冤报仇,他确实不配为尊长,天天羞愧得想自杀。可若能保全一家老小,他连性命也不计较,还顾惜什么羞耻呢?   经过吕老先生的详情披露,坏人的形象更坏了。   前头表演完了苦情戏,吕老先生宣布,为了答谢市民多年来的支持,新宁百货决定在三个月中,把全部商品都折价处理。   三个月后,若还有人迫害威胁,不如把百货公司关张算了;但他是相信,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不会不来……   吕老先生的决定,从广告发出之日执行。   好家伙,海宁的人开始到新宁百货疯狂抢购。   谢公馆和杜宅的佣人们,也被裹入这股抢购狂潮,衣服鞋子、毛巾牙刷、食盐香醋、肥皂樟脑、棉线绒线,用得上用不上的,一股脑全往家里倒腾啊……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珍卿下学回来,见金妈她们又弄回点东西,有几盒老刀牌的香烟。   胖妈拆了一包香烟——弄散了用来待客的,胖妈把里面的美女郊游画片给珍卿。   珍卿看了看收起来,可惜她的水彩擦笔画法,如今不敢画这种美女,以后画点别的吧。   她回房拿了晚报看,有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海宁市长连晋安之子连小波,还有他一些狐朋狗友,被人在车里投炸弹,爆炸引起连环车祸,连小波没来得及抢救,当场就死了……有十数个无辜市民,也被这场爆炸波及,幸亏被波及的,是有伤者无亡者。   那投弹的人当场抓获,人家明明白白地说,他就是替天行道来的,法律是个摆设不管事,那就由他了结这段因果。   他说是读了《高门》这小说,后来知道事实真相,这帮权贵公子拿人命做儿戏,却还能逍遥法外,继续为祸,他忍不了。   珍卿看得很是心惊,难不成她的一篇《小说》,还能有这样的威力?   珍卿按着报纸养神,所以任何事的因果,都会有好有坏。她以后行事必须更谨慎。   她写这小说的时候,知道吕家的小少奶奶,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珍卿没什么愧疚心。   她在小说里头说,是小少奶奶买通司机老号,叫他故意谋害大少奶奶良玉。   实情也许不一定是如此。她听曹汉娜说,现实中的小少奶奶也奸毒得很,往常对大少奶奶,那是想尽办法争宠陷害,隔开人家原配夫妻的情义。当然,大小老婆搞宅斗,也是各凭本事,先不谈她的对错。   但吕家大少奶奶出车祸那天,正是因为小老婆找茬吵架,大少奶奶不欲公婆丈夫担忧,才说身体不舒服,要到医院看一看。   而且人家大少奶奶因意外失去孩子,正是身心最脆弱的时候。这小少奶奶,在丈夫面前讲阴险话,说大少奶奶命不好,天生要妨害人,好不丁地出个车祸,孩子怀不住不说,还给吕家带来灾祸。她混淆视听的话,把本就不好的丈夫变得更坏,促使丈夫对原配不管不顾。   她在大少奶奶面前说得更狠,说她这个小脚婆娘,什么事都拿不上台面不说,还天生不配当娘,孩子投到她肚里也待不住,说她是满世界难寻的扫把星……   珍卿都能想见此妇心理,她厌恶正室的存在,却也晓得杀人要偿命,就趁着大少奶奶伤心痛苦,而以毒辣的言语,来刺激本就脆弱的大老婆,为的就是逼死大老婆,她好独大……   所以,珍卿在小说里也许错安罪名,但在现实里,吕家小少奶奶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这一点不必后悔。   ——————————————————————————   这个投弹案的效果惊人,外国报纸拿此事做文章,说中国的官僚有多阴险□□的法治多黑暗落后,他们那帮洋鬼子来中国,不是侵略迫害中国人,而是带着法制文明,来拯救中国人来了。   一直跟珍卿不对付的察丽,还有她的哥哥察奇,与当日一起乱丢炮的其他人,通通被逮捕进巡捕房。   阮小檀和姚铃儿等,倒没有被逮捕,显得特别清白无辜。   这个时候,同学们的家庭背景,有点高下立现的意思。在华界政府做官的人家,就比不上给洋人做事的人家。   吕家的司机死了,当初往吕家车上掼炮的连小波,也死了。   死去的车夫冒三,在地下已是长久寂寞。   各色人等参与进此案,让冒三的家眷,还有他的工友们,不再是单打独斗。   珍卿听说,冒三家得着不少捐款,吕家人也叫冒三老婆按月领钱,但地痞流氓正打冒家的主意,这钱不知多少会落在她手里。   但珍卿不想操这份闲心,她既然做了文章,暗地得罪了不该的人,就绝不能叫自己露馅儿。   而且她也真觉得疲惫,给人帮忙好像总帮不完似的。   因为冒三请愿,被关进拘留所的车夫们,也被放出了一部分。   这帮人又成群结队,叫租界的巡捕房,给冒三正名并给予补偿,但不过是枉然地讨骂挨打而已。   洋人想证明的是,中国人有多黑暗腐败,并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脸。   珍卿听学校的人议论,说这帮车夫不晓得见好就收,还在不自量力地去找死,真叫人笑掉大牙。   底层人的反抗,就那么可鄙可笑吗?   最低限度,他们让世人看到,被视作猪狗的他们,也还能发出一点声音,表达自己的主张;就算死去,也不是无声无息地死去吧!   可是这种努力和斗争,确实争不到实际权益,只能说,可以让人在抗争之中,觉醒自我意识,斗争意识。   ——————————————————————————   时隔两个多月,陆浩云回到海宁市。   他先到楚州路杜宅,听金妈说,二小姐带着五小姐,到众仁医院做身体检查去了。   杜太爷也不在家,他老人家又看画展去了。他叫金妈把带回来的东西分好,该送谢公馆的送谢公馆去。   金妈看三少爷一只手里,提着好沉重的狭长盒子,金妈叫老铜钮接过去。陆浩云说里头的琴很贵重,还是由他自己拎上去。   其他给小妹的东西,都由听差女佣们拿上去。陆浩云提着那只琴箱,先拎到他自己房间。等到小妹回来,他想亲自交给她,并说一说这琴的来历。   等乔秘书过来,他和乔秘书在房间说事。   说的是购买印染机器的事,乔秘书说:“按照陆先生的计划,我们公布田本一郎帮津城东洋军运粮的事,学生们围了他一个礼拜……本田商社和德意志洋行,已经先后表达降价的意思。”   想起来这件事,陆浩云还有瞬间的唏嘘。   他有一个德国朋友阿登纳。从他在德国学机械时,他们就认识。两个人交往经年,关系密切,也算是好朋友。   没想到,阿登纳会毫无征兆地摆他一道,当然,是为了金钱利益。   陆浩云这两个月虽在应天,却抽空在鲁州买下两家印染厂,两个厂要进一大批印染机器。   结果,差不多达成购买意愿的德意志洋行,以运费上涨为由,突然将价钱提高一成。陆浩云多方咨询,认为德意志洋行的价钱不合理。他转头找到东洋的本田商社。   本田商社的要价也很高,跟德意志洋行差不多。   陆浩云各路的朋友都不少,这种事他略一查证,就晓得是怎么回事:   德意志洋行的阿登纳,跟东洋的田本商社暗里勾结,商量好一起抬高印染机器售价,不管哪家做成这笔生意,最后都会一起分享利润。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30 17:58:08~2021-09-30 23:4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亓氺翗姰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赠古琴与广谈天   在商场上, 陆浩云被洋朋友摆弄,若非有其他朋友通气,他陆浩云的脸面、名声, 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跟德意志洋行的阿登纳,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那时他在德国留学, 阿登纳邀他到家中做客, 他父母姐妹人都很好, 他们在暑假还结伴游欧洲。   陆浩云这样的年纪阅历, 自然不会因此消沉愤怒, 可也忍不住会想:人性为何如此善变?变得叫人猝不及防。   乔秘书还报告了花仙子公司的事。   吴大少爷私自订的不合格原料,给发货方的保证金要不回来了。   但万幸的是,被吴大少爷私自取消的原料订单, 双方协商后稍稍提了一点定价,还是卖给花仙子公司,货船正由南洋往中国开。   谢董事长言出必行, 提议罢免吴大少的总经理职位, 但是受到一些董事的阻挠, 谢董事长看来并不肯罢休,但她最近身体不适, 事情暂时搁浅。   等乔秘书走后, 阿成上来找陆先生,报告陆先生离埠期间, 里里外外的一些私事。   陆浩云最关注珍卿的事, 除了日常小事, 听说小妹爱慕者众多。他听了先是哂笑, 而后眼色渐渐深沉。   听完又问:“她们校外的车祸, 现在还沸沸扬扬, 她反应大吗?”   阿成说:“五小姐反应大不大,阿成讲不好,反正她天天读报纸,看起来比较注意。”   陆浩云漫不经心地点头,问:“我叫你备的东西,你备了吗?”   阿成赶紧说:“就在门外,我去搬来。”   陆先生叫他准备的,是海宁一个畅销小报近一年的报纸,名叫《追风恋月》。   阿成混迹市井之间,自晓得《追风恋月》载的是哪一类故事。   虽然好奇陆先生的兴趣,可他绝对不敢问出来,他不过在心里乱琢磨:以陆先生的身价条件,找多少真女朋友找不到,何必看这虚模假式的故事呢?   他见陆先生在翻报纸,对,不像在看,而像是在翻找什么。   陆先生看阿成杵着发傻,叫他忙他的去。   陆浩云翻过不到五张,就找到最后连载小说《高门》的一期,往前翻五期都有《高门》的连载。   作者的名字叫万影,万影先生一开始连载《高门》,就是在《追风恋月》上面,以后都是其他人的转载或翻印。   陆浩云叹息片刻,起身打开留声机,放了张莫扎特的唱片,又给自己倒一杯热茶。   他听二姐在信中提起过,培英校门外的连环车祸,小妹当时亲眼目睹,她们还给洋车夫冒三筹钱,叫冒三去治疗他的断指头。   冒三最后冤枉死了,以小妹的性格,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高门》陆浩云在应天也读过,这种把真实目的隐藏于艳情之下的含蓄写法,让他联想到小妹的性格。   她是个谋定而后动、不太显山露水的人。   但他不能确定,一定就是小妹写的,就是看着这种文风,很像小妹的口吻。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臆想。   小妹在《新女性报》上的文章,陆浩云几乎都读过。   她写不同题材的文章,当然是很多变的。   比如她的开刊词、论说文、杂文,跟他《追风恋月》上的小说区别很大,可是她最近的小说风格,跟近来引发风潮的《高门》就很像。   海宁华界的连晋安市长,死了宝贝疙瘩似的小儿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其他倒了霉的士绅官僚,一旦听到风声,也不会哑忍的。   这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高门》,如果真是小妹的杰作,对她来说就是定时炸弹。   陆浩云继续翻看小报,他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大约是下意识地,想从往期的小报中,找到类似小妹的文笔,想证实一下她的猜想。   他翻过十一月和十月的期刊,发现连载于九月的一篇《苏湖风月鉴》的小说,首先名字就比较特别。   他的老家江平城外有座湖,就叫做“苏湖”。   陆浩云本来漫不经意,待到一行行看下去,他现出玩味好笑又不可思议的神情。   等到一篇篇连载认真看下去,陆浩云渐渐地感到,身体里有一种震惊、意外、感动,让他理不清究竟是怎么样的情绪。   小妹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内容呢?像个老练的老头儿。   让人难以置信。   他继续往下看,因公事紧张的精神,渐渐松弛轻快起来。——他发现她的笔杆若是放肆起来,写出来的文章既辛辣讽刺,又幽默滑稽。   他嘴里像撑着个衣架子,把笑容一直撑在他脸上。   他边看边摇头,自言自语地笑念:“真是个傻丫头。”   这一会儿,他嘴里又像含着一块饴糖,那傻兮兮的甘甜滋味,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世上还有哪一个人,会用这样的方式爱护他呢?也许只有小妹和他自己吧。   汽车声惊动到他,他放下报纸站到窗前,杜宅前面没有动静。他又走到南边的窗前,原来是南边邻居家的汽车。   海宁的天一向低矮,但它没有一毫云丝时,也干净得像一面灰蓝色的镜子,看着叫人心境也澄澈了。   陆浩云看邻居的小姑娘,穿着花衣裳回家真高兴。   他心想:他跟小妹的这点默契,算不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哼,当然算了,这都不算什么算呢?   他真没有想到,小妹竟然跟他想到一处,都用这种“下三滥”的办法,来对付他厌恶的生父继母。   其实最难得的,倒是她这份可贵用心,他知道她也有很多事要做。   回想九月的时候,陆家老家那边又不消停,生父后母回到老家江平,但是还想他们的儿子、女儿,能回到海宁念最好的学校。   后母竟然想得出来,叫陆浩云这个“哥哥”,负责所谓“弟妹”的学业。   所以小妹写《苏湖风月鉴》,必定是在谢公馆听闻此事,所以才将那家人的丑态,淋漓尽致地写进小说。   这个《苏湖风月鉴》,比他找人写的《江平春事》,故事线长得多。文笔也有点文人清秀,不似他找来的匠人写手,写的完全是男女间的艳冶之趣。   他又听见楼下汽车的动静,   这回汽车声就在家门口,他把报纸整理好放进柜子,从房间里走出,走下楼梯的时候,听小妹跟二姐议论:   “……我看吕家大少奶奶,相貌礼数不错,就是病怏怏不快活,哎,不被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陆三哥下楼到客厅,先牵着珍卿的手,笑问她们:“吕家少奶奶,已经是这么重要的名人吗?你还替她操心?”   珍卿一时间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问三哥什么时候回,怎么突然回来,要在海宁待多久呢?   陆三哥说:“这次回来会待久些。”   二姐摸着珍卿跳脱的马尾,也笑问弟弟:“你回来怎么没告诉人?”   陆浩云觉得小妹瘦了,暗想她真不该操那些闲心。   他跟二姐笑说:“到楼上聊。——我在外省住厌了,想到回家就归心似箭,不耐烦再发电报。”   陆三哥问二姐,小妹体检结果如何。   说到这二姐严厉起来,跟珍卿说:   “结果你自己也听见,你小小年纪,累得影响心肺功能,这是大蠢人的活法,你从此必须改正,再叫我知道你熬夜,我就专门找人绑你上床睡觉。”   陆三哥若有所思,挑眉跟珍卿说:“也许,你该有针对性的体育锻炼。”说着轻挽着她上楼。   珍卿塌着肩膀叹气:“其实,我大约是累到了。也不缺体育锻炼。”   到了三哥的房间,三哥带珍卿看他带回的古琴。   珍卿打开那只琴盒,听三哥说:“是从江平流出来的东西,说是桐木为身,梓木为底,弦是马尾,是唐代传下来的,我倒不懂,当时拨弄一下,觉得声音极好,就买下来。”   吴二姐纳闷:“小妹,你还会弹古琴?”   珍卿晃晃脑袋说:“我在老家的李师父,还有李师娘,都爱古琴,我也是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而已。”   吴二姐觉得她看似谦虚,实则骄傲,跟弟弟做个怪表情。   就见珍卿先左手不动,右手四个指头拨弄一阵,然后又左手按弦,右手还是四个指头拨弄。看着还挺有名堂的。   吴二姐跟弟弟说:“声音确实干净,我这个外行,都觉着琴好。”   陆三哥按着珍卿肩背,说:“音乐是用来养心的,你西洋乐学了钢琴,不妨把本土乐器古琴也捡回来。”   珍卿撒娇推搪:“可我好累,不想捡了。”   陆浩云想到小报《追风逐月》,她正事做了不少,闲事做了更多,倒理应觉得累了,就说:   “你有兴趣时,把玩一下,也不必过分在意。”   珍卿点头答应了。   陆三哥问起吕家少奶奶的事。   吴二姐说:“这汤小姐打通任、督二脉,心灵通透起来,坚持要跟她丈夫离婚,吕家人总去闹哄她。她弟弟的老师,是我同学,把她推荐到众仁医院来了。”   陆浩云毫不掩饰:“她是个烫手山芋!”   二姐和珍卿都蛮惊讶,二姐哼了一声:“你如今越发世故,从前的古道热肠呢?”   珍卿摸着手串没吭声,过一会儿,她很有眼色地说,慕先生布置的作业还没做,她得去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30 23:43:36~2021-10-02 00:3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有过者未必有罚   还是陆浩云回来的这天。   珍卿走后, 吴二姐问弟弟:“你怎么了?像是不高兴?”   陆三哥心不在焉地,走到他公文包那边,翻出一盒精美邮票:“我今天不回谢公馆, 朋友送我的外国邮票,你拿回去用吧。”   吴二姐歪头看他:“你奇奇怪怪的, 莫非真嫌恶吕少奶奶是烫手山芋?!”   陆三哥在她面前很随便, 把鞋子一踢开, 一下子躺到沙发里, 想了个理由说:“我回来前, 明戈青先生推我做万国博览会的筹备委员,我现在不想沾染他,可博览会我倒想多送些展品参加。”   吴二姐耸耸肩:   “从来针无两头利, 明老先生近来风评大降,可还是公民党元老,多少地方都会碰到他。你想彻底躲开他, 那是痴心妄想。”   陆浩云看着天花板说:   “美国政府多次给应天发出正式照会, 邀请中国政府参加博览会。韩领袖摩拳擦掌, 也欲借机建立邦交、兴盛商贸、树立新政府的形象。   “筹务委员会野心很大,共分三个大组, 内政、外交、财政、经济等十部配合他们, 以后事务繁多,旷日持久, 我恐怕须长住应天, 如此非我所愿。   “不过我若做筹备委员, 我旗下的产品过审, 会容易得多。”   吴二姐好笑:   “你不愿分其劳, 而欲得其利。真真俗人之态。不过你常在家也好, 我跟妈妈都安心。   “对了,妈妈近来常问我,你有一阵不交女朋友,是怎么回事?你在应天有没结识什么登对的女郎?”   陆三哥呵呵笑两声,把头枕在脑袋后头,说:“我倒看中海宁的一个,只是当下不好追求她。”   吴二姐赶紧跳过去追问,她弟弟只是笑而不语。   ……   ——————————————————————————   晚饭过后,吴二姐回谢公馆去了。   珍卿正在读技术流的报纸。   荀学姐说,现在自制矿石收音机很流行,成本也不高,应该帮女性开拓新的爱好和娱乐。   所以她给珍卿建议,可在“家庭生活”板块开一专栏,专门给娱乐匮乏的女性们,讲解制作矿石收音机的知识。   如此,她们既能获得做手工的乐趣,还能从做成的收音机中,听取中西音乐和各种报告。这对女性智识的增长,肯定非常有益。   像三哥送杜太爷的高档无线电收音机,一架就要大几百块。这种普通人家可消费不起。   大部分普通家庭的男性市民,会选择自制矿石收音机。   珍卿最近收集资料研究,还做了读报笔记:   制作矿石收音机的原料,包括可从药店购得的矿石,从电台公司购得的听筒,加上其他零碎的纸筒、裁纸刀、铜线等,成本并不太高。   珍卿研究的结果是,制作需要理工思难,做成效果未必理想。   珍卿正在发散思难,忽然听见三哥在外头敲门。   她亲自跑过去开门,见他递给她一个大首饰盒,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唱片,左边胳肢窝里还夹着个报纸筒子。   他把报纸筒子放桌上,走去把那唱片放到唱机上,说:“你听听莫扎特,精神会松弛下来。”   珍卿坐在椅子里,听着音乐声从耳朵,渐渐钻进心灵里头。莫扎特是能抚慰人心。   她打开那只大首饰盒,里面是两只极漂亮的蝴蝶胸针,看见的瞬间就叫人移不开眼。   金镶翡翠的那只,碧色透到人的心湖里,而银嵌珍珠的也璀璨夺目,像是借了银河的光色。   三哥慢慢走过来,屁股就搁在她书桌上,轻笑着问:“喜欢吗?”   珍卿尚是惊艳之色,“嗯嗯”应了两声,抚摸两只胸针说:“简约灵动,做工精湛,漂亮极了。”   陆三哥看她穿深色睡袍,拿取那只银嵌珍珠的蝴蝶胸针,帮她戴到衣服左侧,给她捧着小圆镜子让她瞧。   因为久违的三哥,再一次离她这么近,她有难以言表的雀跃和羞赧,又生怕叫他察觉到,就装作专注欣赏的样子。   珍卿觉得确实很好看,不过她没那么自恋,看过就摇着三哥说“谢谢”,还说他不该总这么破费。   陆三哥满不在乎:“大家都有。每个人都有收礼物的预期,我出差再久,也还是受欢迎的人。这样会快乐很多。”   珍卿每听到这句话,既觉得有一点失落,又似乎自然坦然。   三哥看他桌上摊那么多报纸,都是关于制作矿石收音机的,奇异:“你对这个感兴趣?”   珍卿畏难地摇头:“是荀学姐说的,制作矿石收音机,用收音机收叫节目,不该是男性独美的事。她建议我在‘家庭生活’板块,教女性制作‘矿石收音机’。这可是为难我,我对做手工向来没有兴趣。”   陆三哥好笑:“这种专业技术,最好找专家撰稿,我帮你找人吧。”   珍卿把三哥的手,放到她的脸上,特别温情地吹捧:“三哥三哥真真好,夏天是把太阳伞,冬天是件大棉袄。三哥三哥真真好。”   她闭着眼夸张地吹捧,抱着他的手在她脸上晃,整个把人的心都晃酥了。   陆浩云不用照镜子,也晓得他的眼神,大约跟春水一样绵柔。   他轻轻咳嗽一声,把带来的报纸,推到珍卿面前。   珍卿晃悠完她的手,随意拿起他带来的报纸,扯开一看,脑袋登时就“嗡”一声。   被莫扎特安抚的心,在瞬间提到嗓子眼儿。   珍卿看着微笑的三哥,仿佛看到一个玉面判官,他正准备施展她的手段。   她不是那种遇事就怂的,所以她还若无其事地,念那一页的文章名:“苏湖风月鉴,这名字倒是怪。”   说着她就把报纸推开,整理起明天上学的东西。   三哥静静地看她整理,被她的气定神闲弄笑了。   他决定开门见山:“小妹,以后这种东西,不要再写,也不要再接触《追风恋月》。”   三哥这么笃定地说话,看来是找到证据了。珍卿不能再装没事,人的脸皮毕竟不能过分厚。   她本能地不好意思:写小黄文叫人发现,跟看小黄文被人发现,一样抬不起脸见人。   她想表现得淡定些,然而肾上腺素不放过她,她准知道自己面红耳赤的。   她脑子里也有点乱嗡嗡,手是不由自主地,在那卷着桌布下面的流苏。   三哥拿手兜起她的下巴,有点哭笑不得:“我问你,小说《高门》是你作的吗?”   珍卿心里又咯噔一下,眼睛瞪得像铜铃,感觉三哥像如来佛,她像那个乱撒尿的孙猴子,她噘着嘴问:   “三哥,你今天是要做判官,特意来审判我吗?”   陆浩云捧起她脑袋,怜爱而真诚地说:   “小妹,我不是要审判你。你一篇小说《高门》,搅得海宁风云变幻,多少要掉下来,你知道吗?有人会注意到你,甚至危害于你。我怕你有危险,明白吗?你这个小傻瓜。”   珍卿一听他这样说,后知后觉地恐怖:“三哥,你这么容易查到,那别人岂不是——”   三哥抚摸她的头发,以眼神示意她稍安:“我总读你的《新女性报》,明白你的风格,在应天读到《高门》,有似曾相识之感。   “若非看到《苏湖风月鉴》,我不敢向你身上猜;若非你自己认下,我也难确定是你作的。”   珍卿稍微放下心,原来三哥刚才也在诈她。   也许她确实大意了。现实中认得她,而又关注她文章风格的人,未必只有三哥,但未必都像三哥这样好心。   三哥循循善诱:“在冒三的事情上,你做过哪些事,讲过什么话,都要一一告诉我,我必须尽快善后。”   珍卿在三哥面前,就不必遮遮掩掩的。陆三哥赞叹她足够谨慎,但她还是忽略了一个人——卢君毓。   此人看似纨绔实则精明,但万幸的是,他父亲作为海宁副市长,与作为正市长的连晋安,龃龉丛生,并不和睦。   三哥安抚完了珍卿,再次告诫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若到非做不可的时候,必须告诉三哥。   时间快到九点钟,三哥叫珍卿早点睡,要离开时要走回来,跟她提起一事:“我们夏天去花山,见过的陶望三先生,还记得吗?”   珍卿回想一下,忆起陶先生的跳脱模子,点头说“记得”。   三哥说:“他在花山的饭馆修缮扩建,现在重新开张,礼拜天带你去玩。”   ——————————————————————————   珍卿礼拜一到学校,发现气氛格外怪异。   她到教学楼的时候,朋友们都趴在走廊上看热闹,米月小兴奋地跟珍卿说:“察丽退学了,你看那些,都是察家的人。”   上课铃声响起来,先生催促她们快进教室,大家不再随便议论了。   中午她们找个私密处,小声地议论这件事。   裴俊瞩冷静地发评:“学校本要开除她,不过察家找人活动,由察丽自己退学,好歹保住这层遮羞布。”   熊楚行看乐嫣一眼,遗憾道:“可惜姚铃儿还在,阮小檀也毫发无伤。”   裴俊瞩又发锐评:“姚铃儿她爸她爷她姥爷,都是洋人的狗腿子,银行家自有他的本事。阮家不是医生就是律师,跟洋鬼子熟络着呢。看人下菜蝶儿,可不是中国人的专例。”   大家叫珍卿也讲讲。   有的事,珍卿在心里盘桓多少日,反倒没兴致宣之于口。   珍卿讲了一个法国故事:   “说意大利和法国之间,有个很小的国家摩洛哥。他们要给一个死刑犯处以极刑,自己国家却没有刑具,到法国和意大利租借断头台,可是租金太贵了;只好给死刑犯改判终身□□,可是又没有钱建牢房,结果,只好放这死刑犯自由。”   熊楚行很纳闷:“你这故事讲什么,讲他们‘借刀杀人’,没有成功吗?”   珍卿含糊其辞:“没那么多大道理,就是想说,生活本身就充满荒诞。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非是即否呢?”   裴俊瞩却开悟了:“珍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有时候坏人得不到惩罚,不是她们不该受惩罚,而是形势没有创造条件惩罚她们?”   珍卿无语地嚷:“讲个故事而已,你们感想这么多!”   珍卿不想承认也不想说的是,大家都觉得阮小檀有罪,或者姚铃儿有罪,但讲点法制精神的话,她们两个没有实质的罪行。   那帮人不管是否阮小檀招来,未必是她叫他们买鞭炮。姚铃儿就算心怀恶意,也没有人证明她没丢过炮。   法制的老祖宗——商鞅他老人家说,法治不诛心,而要观言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2 00:32:42~2021-10-03 00:0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暂且不提 15瓶;无语ing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商人的是非爱恨   杜教授的《神话通史》, 珍卿已经校读完了。珍卿把从远东图书馆借的古籍,大部分还回去了。她最近打算好生休养,不想干太费脑的事情了。   远东图书馆背后有一湖, 珍卿还完书,特意走过去溜达一圈。   秋水已然多情缱绻, 湖岸边的参差草木, 也像蘸足彩色的画笔, 将明黄艳红渲染得浓情之至。   更难得此处人流不多, 好景中更能寻得静谧。   逛够了要回家时, 她遇到圣音的同学了。就是那个让人一言难尽的同学——直接导致她从圣音退学的梁玉芝。   梁玉芝拿着小彩旗,正跟同学们一道游行。   相比珍卿的喜忧难辨,梁玉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同游行的同学, 远远喊着“梁玉芝,快走”。   梁玉芝向她们挥旗,中气十足地呼喊:“我遇从前学校的好朋友, 你们先去。”   珍卿没瞧见她们拉横幅, 问梁玉芝:“你们为什么游行?”   梁玉芝一回头拉住珍卿, 又喜得眉欢眼笑的,说:“国货游行啊, 你不晓得吗?”她四下里张望一阵, 指着一个方向说:   “你看那有江平点心,我记得你家女佣总给你送, 我们去那坐坐吧。”   珍卿心有犹疑:“玉芝, 我来图书馆还书, 说好中午回去吃午饭的。”   她看看手表快十一点, 晃着梁玉芝的手说:“玉芝, 我最多跟你待半个钟头, 十二点前必须回家。”   手劲不小的梁玉芝,哼哼哈哈地说“没事”,一副中气十足的豪爽范,拉着珍卿就往那点心屋走。   这点心屋门框挂水晶帘,很有中式的情调,但里面装潢比较西式。她们进去捡靠窗的地方坐。   梁玉芝兴匆匆地看水牌,叫珍卿尽管敞开了点,今天一定是她做东。   珍卿说中午还要吃饭,在梁玉芝的殷勤劝说下,点了一样酒酿饼,一样定胜糕。   梁玉芝点了猪油糕和枣泥糕,欢欢喜喜地大快朵颐起来。   旁边客人看她这吃相,都侧目而视,很有点耻与此女同室用餐的意思。   珍卿看着她的吃相,渐渐地有点笑意,说:“你还是大大咧咧,不过,好像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听珍卿这么说,梁玉芝得意扬扬的:   “珍卿,我们鲁州姑娘,本来就鲁莽粗放,放到处处讲究的教会女中,就像孙二娘放进大观园,你看你文得别扭,你看我武得别扭。曦光中学没这些规矩讲究,我反倒如鱼得水嘞。”   珍卿听着也高兴,说:“我还是觉得,豪爽可以,但鲁莽还是要改改。”   梁玉芝很诚恳地说,她已经努力在改,但还改得不够好。说到里,梁玉芝愧疚起来:“我害你退的学,说好给你交学费,可不知道你在哪。”   说着,梁玉芝从河包里,取出一张包裹好的票子,不好意思地说:“这里只有一百块,珍卿,你先拿着吧。我不晓得到哪儿找你。”   珍卿当然不会要,说了半天不缺钱,推来搡去引人侧目。   珍卿只得放点狠话:“玉芝,你一定给钱,咱们就别做朋友了。”   风风火火的梁玉芝,在珍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她说早想找珍卿送钱,可是不晓得她住在哪,电话号码也没有。她家里爹娘哥哥都说,她害人家被退学,人家躲她还来不及,咋还能再撞上门给人添堵……   珍卿开解她好一阵,看到她手边的小旗,问:“你们如今为什么游行?”   梁玉芝犹自忧郁地说:“为了支持国货啊。”   珍卿为了转移她注意,赶紧催她仔细讲一讲。   “《埠上商报》《进步日报》上讲,东洋人狼子野心,一直企图蚕食中国,先是害死抵触东洋的东北王,又在我们鲁州制造事端,东洋兵开进省城乱杀人,杀死了有一千口子。   “哼,最恨我非七尺男儿,不然我就投笔从戎,也杀他一千个东洋小鬼子……”   听到这个话题,珍卿心里觉得沉甸甸,不管怎么歌舞升平,总有一件件的事,提醒你这是个乱世。   珍卿吃得没胃口了,见斜对面的一对男女,男人拉着女伴的小嫩手,抚摩着对方的腕表,一行说一行笑,大约是在打情骂俏。   梁玉芝顺着她目光看去,听见那对男女在讲英语,就冷哼着说:“中国人在中国地盘,非要拽这洋腔洋调,不伦不类的。”   她正说着,回头忽见珍卿以手挡脸,手指还竖在嘴上示意她噤声。   珍卿觑那男客走出去,赶紧拉着梁玉芝出去。她像是被鬼撵了似的,一直沿着湖边急走,梁玉芝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   珍卿觉得今天真见鬼,好好地撞到这种事情。   她也无心跟梁玉芝多解释,尊重起见,还是说了一半实话:   “我看见一个熟人,在做一件特别糟糕的事。玉芝,我们以后再约吧,我现在心情糟糕透了。”   梁玉芝虽鲁莽粗放,也不是不懂世故的人,她也没有追问珍卿,只可惜没吃完的点心,本来可以打包带出来的。   珍卿无奈说抱歉,又说:“总是有人吃的,也不会白白地浪费。”   梁玉芝还是心疼:“却进不到你我嘴里了。”   珍卿坐上黄大光的车,直接赶回谢公馆。   还不到开饭的时候,碰巧元礼、仲礼在楼下玩。   元礼被老爹砸烂所有玩偶房子,以后也不许任何人给他买。元礼不由自主地转变爱好,——他如今喜欢收集邮票了。   珍卿回来的时候,他们兄弟俩正欣赏一张邮票。   仲礼赶紧叫珍卿:“小姑姑,你快来看这个德国邮片,是小叔上回带回来的。”   珍卿在心底里难过,这一对小兄弟,难得这么亲近祥和,却不晓得世上的事情正在变化。   但她装作开心的样子,跟他们凑在一块看邮票,仲礼兴致勃勃地讲解:   “这是德国的萨尔区,你看他们的河真安静,河边还有教堂和钟楼。我将来一定要去他们那逛逛——”   本来挺高兴的,元礼却猛地把邮册合上,不高兴地瞪着珍卿和仲礼,也搞不清他为什么不高兴。   不过,珍卿今天心生同情,对他的坏脾气,倒多一点包容心,跟元礼说:“你喜欢邮票上有建筑吗?我那里也有一些,你要不要?”   元礼倔头倔脑地看她,跟谁使气似的别过头,说:“要。”然后就撅着腚跑上楼去了。   珍卿摇头轻叹,元礼这种性格真是愁人。   仲礼不在意哥哥发脾气,蛇一样地纠缠珍卿:“小姑姑,你给大哥,也给我一些吧。我也喜欢邮票。”   珍卿烦恼地答应了。   因为要等外出的人回来,午饭大约晚一个小时才开。   珍卿觉得心烦意躁,也不想上去看书写字,干脆跑到琴房去弹琴。   娇娇和仲礼倾情加入,珍卿跟他们一起唱会歌,唱了一会儿,元礼也蹭蹭痴痴地过来加入。   娇娇唱《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仲礼唱的《密密西比河》,珍卿唱一首中文歌《送别》。   大家正嗨皮的时候,琴房门突然打开,吴大哥怪异地杵在门里,看着他们四个大小孩子。   娇娇欢快地叫一声“爸爸”,珍卿若无其事地扭回头,手里弹着嘴里和着。   吴大哥站在那听,过一会儿,二姐和三哥也回来,也都靠在门边上静静地听。   孩子们认真唱完后,大人认真地鼓掌,外面叫大家出去吃饭。   吃完饭珍卿到花园逛,三哥说待会来找她。   她逛了一会儿,蹲在地上玩蚂蚁,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向后一抬头,竟然是没啥交情的吴大哥。   吴大哥也不拐弯抹角,居高临下地问珍卿:“你看见了?”   珍卿假笑着露出疑惑:“大哥,你说的看见什么?”   吴大哥看着她,忽然自嘲地扯扯嘴角,看着天空露出寂寞的笑:   “看见了也无妨,告诉人也无妨,也省得我一一告知。”   珍卿心里暗暗惊异,虽然吴大嫂是可厌,可吴大哥这样理直气壮的无耻样子,也叫人火气蹭蹭上升啊。   珍卿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说:“大哥,你今天怎么了,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吴大哥端详着她,眼神深沉而复杂,但并不让人觉得友好。   良久,他冷笑着说:“你跟他真像,明明心里厌恶一人,倒能若无其事地敷衍。哼,虚情假义之人,嘴脸最是可厌。”   说着他就扬长而去了。   珍卿在心里吐槽他贱:难道讨厌他的人,个个都跟他撕破脸,一迎面就横眉冷对,破口大骂,他才觉得真情实意吗?   陆三哥正往这里来,跟吴大哥走个迎面,不过哥俩谁也没有理会谁。   三哥过来直接问珍卿:“他出什么事了?”   珍卿摊手做个怪动作,不想在这露天场所聊这个,花匠老刘神出鬼没的,万一叫他听见传出去,她不成了传闲话的碎嘴子了?   在谢公馆吃了晚饭,珍卿和陆三哥一起回楚州路杜宅。   直到坐在自己阁楼上,珍卿才告诉三哥,吴大哥跟一个年轻小姐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举止非常暧昧。   陆三哥也是叹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也犯不着去拦他。”   珍卿只是觉得:“娇娇他们多可怜。”   陆三哥摸摸她脑袋,说:“儿女遭遇父母情变,没有一个不可怜。若说可怜,我们这种人家,终归算不上可怜。那些贫苦人家的夫妻,没有情变婚变,难道是因为情比金坚。在基本的生存底线面前,这种事不值一提。”   原本忧郁的三哥,被理性派的三哥治愈了。   说到三哥的理性,珍卿想起来一件事:“你们秦州路商会办的报纸,是叫《埠上商报》吗?”   陆三哥有点奇异:“你也看这个报纸?”   珍卿把今天遇到梁玉芝的事,跟他原原本本地讲了。   陆三哥说:“抵制外货,终究还是靠爱国者,工人受限制太多,投机自利的奸商,更加不能指望。”   除了比较积极的爱国学生,最先投入新一轮的爱国抵货运动。其实商人也在酝酿联合行动。但这其中涉及的事很庞杂,陆浩云没给小妹详细解释。   见小妹若有所思,他扯扯她耳朵,悠悠然地讲:“你还是安心念书,不要掺和进去。”   珍卿觉得他这口吻,很有无耻奸商的风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3 00:05:47~2021-10-04 01:0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7章 半年后再游花山   这天晚上三哥走后, 珍卿想到吴大哥的事,想到妇女儿童的生存现状,再联想白眉讲的家庭故事, 一时间思潮起伏,构思了一家母女三人的生存故事。   故事从母亲的十六岁讲起。她少年时, 生得娇美玲珑, 秀外惠中, 会理账能绣花, 知书而识礼, 父母媒婆给她相中一门亲事。   珍卿这样写道:   媒婆和父母的手中,牵着一只结实的索子,这门亲事一旦定下, 就算把索子套进女儿的脖内。   心疼女儿的人家,把这索子系成活扣,若是有朝一日索子勒刻女儿, 父母还愿意把它解开去;不心疼女儿的人家, 一开始就将索子系成死结, 言道:生是某家人死是某家鬼。   卖方的父母接下彩礼,买方的父母, 看着鲜花似的大姑娘, 赞两声“端庄贤淑,宜家宜室”, 对钤了印的货物很满意。   买卖双方都觉得满意, 皆道结了一门好亲事。   唯独作为货物本身的人, 不晓得该不该满意。她将来的丈夫, 像是老实木讷的人, 看着并不凶蛮。订了亲的女孩子, 忐忑地想:她不至于打老婆孩子罢。   ……   这母亲生下大女儿,公婆过了弄瓦之喜,催促她再生一个儿子。大女儿不满半岁,做母亲的又怀上了。   但她总梦见一个女鬼,夜里来向她索命,她感到死期将至,寝食难安。果然,她生下小女儿就死了。   这时,成为两个女儿母亲的她,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小女儿刚出生,大女儿不到半岁。   公婆以无人喂奶,将小女儿送与人做童养媳。   会给人做童养媳的姑娘,不外是母家穷得养不起;或者定婚以后,女孩儿父母都死了,亲戚无人照管或不管。   作为童养媳的小女儿,四五岁就做家务带孩子。再大一点家境衰落,被养家送去做女佣,一天到晚不停地做活。   苦苦撑到了十五岁,小女儿被夫家接回完婚。婚后依然有无穷的活计,再加上不间歇地生孩子。   她姐姐找到她的时候,她生下一个小女儿,自己却死掉了。   悲痛欲绝的姐姐,看着破襁褓里的外甥女,仿佛看到廿年之前,她生母死去的情景,多么可怕的生死轮回!   没有被送走的大女儿,是被继母带大的。   继母对大女儿不坏,甚至用嫁妆贴补她的学费。   姐姐以后念完师范,把没有生育的继母,接到身边奉养。继母把死去小女儿的孩子带大,晚年也享到天伦之乐……   ……   这两代三个女人的故事,当然是为给人敲响警钟:一是该反对包办婚姻,二是不该虐待童养媳,三还是讲女孩子要受教育,四是劝说善有善报。   自从《新女性报》开办,珍卿写女性故事,主人公多是自立自强,以知识和劳动自我救赎。这一篇稍微特别点。   说到女孩子要受教育,珍卿除捐助苏大姐的夜校,在杜教授之友——孙离教授的介绍下,也在援住一个私立的师范学校。   说一千道一万,全民教育本该由政府主导,私人办学虽是好心,但常常会后继无力。   珍卿自身学业未竟,兴趣也不在于教育,倒不如多挣点钱以救人之急。   日历上红色星期天翻过去,又是一个星期一。   珍卿起床后悻了一会,带上稿子去学校,准备直接给裴俊瞩或熊楚行,由她们带到麦特林路《新女性报》。   杜太爷不喜欢她放学晚归。她感觉得出来,三哥也不喜她去《新女性报》。她近来很少晚上去《新女性报》。   礼拜三的下午,学校要做全面防疫消毒,陆三哥带珍卿去花山游玩。   坐在车上浏览风光,珍卿惊讶地发现,市区通往花山的路,竟变成一条平整的沙石道。   相比半年前的行人寥落,这条路上行人车辆多了,来往的既有游客也有商贩。   珍卿看车外峰恋如画,红叶流泉,比春夏景象更添仙气,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   她问三哥:“花山的别墅还有人建吗?”   陆三哥笑笑说:“花山毒物太多,初期防治投入很多,范静庵为这项目家破人亡。他死之后,他老婆也离开了,未竣工的花山项目,被抵给他借贷的银行。投资商都觉得不吉利,所以无人问津。”   珍卿点点头,山上普贤院建成未久就荒废,范静庵也在此铩羽而归,投资者自然该谨慎些。   却又忽听三哥说:   “范静庵全数身家投进来,还背负巨额贷款,即便外界看衰花山项目,他当时也没有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后来,他请人漫山捕杀马蜂、毒蛇、毒蛙,灭毒工作已见成效,可惜灭毒技士死了几个。   “其实,范静庵若能坚持下去,设法给人们证明花山已经安全,假以时日他未必不能翻盘”   珍卿暗暗挑起小眉毛,三哥的神情态度,有点意味深长的感觉啊。   到地方下车,珍卿再见陶望三先生,觉得此人几乎没有变。   他穿着黑色绸衣绸裤,手腕上还是一串念珠,油头滑脑地像个老痞子。   所以说他几乎没有变,是因为他戴了副玳瑁框眼镜,显得他像个文人学士。   他高兴地上来拥抱三哥,一边热呼呼地说话:   “哎呦,我的太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您真是贵人事忙啊,想找你叙叙,电话打了有八百回,总说你不得闲算怎么的。   “总这么劳碌怎么成,你好歹顾顾身体啊,你要是活活累死,没老婆没孩子的,还不是便宜那些没出力的……”   陶望三是个碎嘴子,陆三哥简单答一下,他自己就能没完没了地说。   说着一席子的话儿,陶望三瞅向珍卿,有点诧异地看她半天,恍然大悟地指她说:   “我当你开窍要找老婆,敢情还是上回来的珍妹妹。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哟。”   珍卿看陶老板扩建的饭馆,原来的两爿房子,西边的大约还是原本用处,而东边也改成吃饭的包厢。   后面新建三层灰砖楼房,房子的造型很寻常,但屋檐、四壁的的装饰风格,明显借鉴了西式建筑。   陶先生带他们到新楼,他说是给行旅之人备的客房,上中下三等房间都有。   他带珍卿和三哥逛了下,就是普通的民宿风格,并没有过分装修,上等房只是大一些,设施稍微多一些。   陶先生说一些画家、作家,累月地住在这里搞创作。   直到绕过这旅馆到后头,珍卿才发现,后面竟还有一座小点的两层楼房,小楼红漆门上面有一块匾,匾上写着“小西涧”三个字。   珍卿猜这里是陶先生藏书处,前清有一藏书楼叫“西涧草堂”。   走上水门汀的台阶,打开红漆的门,果真里头别有洞天:一排排黑漆木架,摆满了各种线装书,三个大画缸里,都装满大小卷轴。   珍卿留心看书架上的书,经史子集还挺齐全,不少都是私人收藏的古籍。墙壁上挂的画幅书作,真真假假也有点东西。还有四周围的书架柜顶上,摆着各色各样的盒子,有的看不出装的什么东西。   这房子东、西、南三面,都开着拱形圆玻璃窗,所以里头采光非常好。不同方向的圆窗下面,还陈设着桌椅卧具,还有文房四宝、饮娱之器等。   珍卿向窗子外头看,有的窗外是古树异卉,有的窗下潺潺小河流过。   这是极清静的休闲娱乐场所,陶老板显得挺有情趣,挺有文化。   把第一层溜达完了,陶先生吩咐听差,在下头好好守着,有人来就上去叫他。   他转头跟二哥和珍卿说,楼上才是他最经典的收藏。他们家从前是王府,留下多少好玩意儿,不是变卖就是糟蹋了,剩下这点也不容易。   他跟珍卿夸下海口,说但凡她看上的东西,许她任意挑三件。她好奇地问:“陶先生,你对我都这么大方,那要是三哥看中的东西——”   对象换成三哥,陶先生豪爽之极:   “就我这饭店旅馆,还有这一楼的东西,不管你三哥看中什么,我陶某人都拱手相送。你三哥这人局气、高明,我陶望三服气,五体投地的服气。”   陶先生跟三哥铁瓷,也不把珍卿当外人,上了三道锁的稀世珍卿,一口气全打开给他们看。   珍卿今天真是开眼了:一整套的青瓷虎口杯,小半人高的珊瑚佛像,紫檀漆地嵌玉圆光座屏,还有造型古朴的青铜器,紫檀、黄花梨、红雕漆、金漆的各式卧具、陈器……   珍卿看得眼花缭乱,简直快被馋哭了。   她以前小家门户,不认得好东西,也喜欢不上好东西;现在认得好东西,自然也喜欢上好东西。   李师娘她妈是前清的格格,师娘陪嫁里好东西也不少。不过多是金银珠宝之类。   眼前这一屋子的大件好玩意儿,平生头一回见这么多。   要么老话说呢,穷家儿的穷是真的穷,富家儿的穷,扫扫地缝子还能吃三年。   难怪陶望三先生这么洒脱,愿意离开繁华的大都市。天天跟这些东西一块玩,其他身外之物自然瞧不上眼了。   听差的上来叫陶先生,陶先生叫下人沏茶拿点心,让珍卿任意地赏玩古董,挑选书籍,碰了疵了都算他的,当自个儿家一样的。   珍卿在小西涧饱览奇珍,三哥问她:“看上什么了?”   珍卿大饱一番眼福,倒没有把宝贝据为己有的意思,   珍卿摊着手笑:“我看什么都喜欢,想着什么都不必要。”   陶先生下去一趟又上来了,问喜欢为什么不要,珍卿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跟陶先生没交情,也不想欠你的人情。”   陶望三与三哥对视,“嚯嚯”两声,说:“好飒爽的小姐,说话真是爽脆,像以前的满洲格格,可惜后来就不成喽,都是关在四方天里养。珍妹妹,冲你这富贵不能淫的劲儿,我还非得送你点什么不可。”   珍卿继续饱览宝物,陶先生跟三哥说:   “花山风景独绝,不过林业部的技士,天天还上山除蜂除蛇,最好还是不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4 01:00:56~2021-10-05 21:5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德国客人的审美   花山的“小西涧”二楼。   陶望三又下楼一阵子, 上来给他们倒茶,他问陆三哥:“有没有中意的,白送给你们。咱妹妹这么爽脆, 我也不限她三件儿,随便挑!”   陆三哥兴趣缺缺地说:“我是个生意人。”   他注意到, 珍卿看一把古琴许久。   陶先生在那儿嘀咕:“我这一个大火炉子, 碰到你个冰釜子, 心里呲呲地冒冷气, 你可真够瞧的。”   珍卿已经没看琴了, 陆三哥指着一个方向:“那上头是什么年代的琴?”   陶先生上凳子把琴取下,打开给他们看:“我爷爷那辈传下来,他老人家是管弦高手, 到我们这一辈儿,彻头彻尾地荒废。”   陶先生忽然想起什么,瞅着珍卿问:“珍妹妹, 你是会谈弦琴吧?”   珍卿瞅一眼三哥, 说:“小时候学过, 荒废几年了。”   陶望三冷不丁拍手大笑,说:“我陶某人, 今天是找对庙门烧对香, 就遇到珍妹妹这救命菩萨。”   陶望三说了他的缘故。   原来他欠一个德国人的钱,一点不想还他现银。   他想把一架破古琴贴给他, 但那洋人债主不识货, 他正想找个人弹两首曲子。再把那琴胡吹乱捧一番, 正好糊弄那德国人债主。   陶望三跟陆浩云挤眉弄眼的, 陆浩云立刻明白他在弄鬼。   陶望三是心里不过意, 他原来的饭馆, 都被范静庵那孙子抢了。现在的所有场面,都是竞存替他张罗的。这“小西涧”的家族旧物,也是竞存帮忙各地淘弄回来的。   他碰巧遇见这么个机会,想让好兄弟结识一个人。   说要叫她给德国人弹琴,珍卿连忙摆手,说她多几年都没练了,陶望三满不在乎:   “嗨,别说这栋楼里头,就是整个花山里外,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个会弹的。就那么个傻洋鬼子,你就是给他弹棉花听,他也能听出好来。”   陆三哥看珍卿不愿意,不想叫她为难。这个土匪一样的陶望三,已经拉着珍卿下去。   珍卿有点烦了,但已经下到一楼,看到是四个衣冠衣楚的客人,她不好给陶望三拽脸子。   陶望三两下里介绍,说这是德国的沃尔夫先生、沃尔夫太太,他们的儿子,还有沃尔夫太太的弟弟——卡尔曼上尉。   德国人的小孩子,都仿佛不苟言笑似的,确实是一副债主模样。   那中年男子沃尔夫先生,对他们三个中国人,都有点不大感冒,就是用蹩脚的中文,叫陶望三快点拿琴出来。   陶望三又攀高纵低的,把一个镶嵌金玉珠宝的琴盒取下,打开盒子取出里头的古琴。   这架琴确实失于保养,但是它的质感还在向人诉说,它曾经是一把非常名贵的琴。   那个严肃的沃尔夫先生,严厉地看向陶望三:“陶先生,你请来的演奏家呢?”   陶望三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他隆重地介绍珍卿,说她是古典派的中国才女,弹弦琴是一把好手。   虽然陶望三瞎张罗,而这帮德国人又傲慢,珍卿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先用德语跟他们自我介绍。   这四个德国客人,听她上过德国教会学校,德语讲得还算溜巴,当下收起傲慢嘴脸,开始正眼瞅起她来。   珍卿检查一下琴弦、琴板,敲敲拨拨,确定这琴没有严重的损伤。   然后她跟德国客人讲,她接下来要弹奏一曲《关山月》,大致讲一下乐音描绘的意境。   珍卿刚才想好弹什么,已然回忆过数遍指法,这时她闭上眼按弦,再在脑中回忆一遍,便沉心静气地弹起来。行不行的德国人未必能听懂。   古琴音箱不大,所以它的声音不大,但它音色奇特,余韵悠长,就是不懂它的人,也瞬间感到精神上的宁静。   陶望三请德国客人们就坐,他开始闭上眼享受。   德国客人也静静聆听,在音乐声中,想象这位小姐描述的情景,配合着此地的风涛溪鸣,感觉神经松弛镇定下来。   珍卿把《关山月》弹完,他们还沉浸在琴声余韵中。等陶望三拍手惊醒他们,这些德国客人严肃的脸上,现出真诚的笑意。   沃尔夫太太喜不自胜,她先跟珍卿握个手,热情洋溢地说:   “没想到,你这个年轻的小姐,竟然如此具有天赋。这样美妙的音乐,像是东方巫术,Iris小姐,你能做我的古琴老师吗?你能教我弹奏这神奇乐器吗?”   原来沃尔夫太太本身弹竖琴,是个资历很深的音乐家。   珍卿婉言拒绝,说她也还是个学生。沃尔夫太太虽然失望,也没有强求。   但她又拿出一本琴谱,跟珍卿讲她苦恼的求知经历,她说明明这是中国的琴谱,偏偏中国人也说这是天书,遇到的人都说认不得,殷切地期盼珍卿答疑解惑。   珍卿噘嘴瞅一下三哥,她不习惯应付陌生人的热情。   珍卿不情愿的状态,沃尔夫的弟弟——卡尔曼上尉看个正着,珍卿就跟他走了个对眼儿。   这个卡尔曼长得很英俊,大约是传说中的容克贵族,但珍卿由他总想到纳/粹。   无奈,她被卡尔曼上尉看个正着,下意识更耐心地给沃尔夫太太讲解琴谱。要解释琴谱上的字符,就非得一个个拆分给她讲。   陆浩云听珍卿要纸笔,他找来纸笔给他,又开始帮她磨墨。   他听小妹讲琴谱里的一个字符,上部代表左手指法,下部代表右手指法。左上部为左手按弦用指,右上为所按徽位……   珍卿把一个字符拆成四部分,一一指着拆开的部分,一边嘴上解释指法指位,一边在琴弦上给沃尔夫太太演示。   她丈夫、儿子、弟弟,在一旁完全听傻了。这琴谱就是天书,琴谱上的符号讲出来,还是天书。   别说他们听傻,陆浩云也听得极新奇。他小时候在江平长大,陆家也是几屋子的藏书,没见过哪个人会弹琴、会看琴谱的。小妹确实是古典派才女。   沃尔夫太太很兴奋,她说这本琴谱是在德国遇到的,迄今为止终于有人能弹奏它,证明它不是一本鬼画符。   小沃尔夫先生,对这个天书样的琴谱不感兴趣,他悄悄地问他爸爸:“那位小姐用笔画的,是中国的画吗?”   陶望三跟小沃尔夫先生提问:“Iris小姐笔下,是中国的神奇书法。你想不想见识真正的中国书法?”   那德国男孩儿狂点头,陶望三跟陆三哥商量,陆三哥跟他指指手表,说:“我妹妹明天要上学,不能在城外太久。”   沃尔夫先生一改谨肃,变得特别温和有礼,他用典型的外国腔调,跟陆三哥致歉:   “希望我们到来,没有太过失礼,让您与令妹感到不愉快。如果能观看书法表演,鄙人将毕生感激。还请——”   陆三哥从不失礼人前,用德语客气地说:   “您不必太过介意,舍妹明天还要上学,太晚回城影响她休息。并非因为您和家人的缘故。   “您尽管说回您的母语,我在德国留过学。”   这真叫德国客人喜出望外,兄妹俩都上过德国学校,这让他们很有亲切感。   陶望三翻箱倒柜,取出一沓泛黄的陈宣,三哥取出两张大纸,帮珍卿铺平用镇纸压上。   珍卿在笔筒里挑毛笔。她再次确定,陶望三附庸风雅,这一筒子毛笔毛都太干,显然平常不怎么用。   珍卿无奈地叹气,请三哥帮他兑点温水,陶望三先殷勤地去了。   她先把毛笔烫软了,同时请沃尔夫夫妇,想一个主题,她对应地写一首中国诗歌。   沃尔夫夫妇都很兴奋,一方面是看到中国文人的仪式感,一方面觉得定主题写诗很有趣、很惊喜,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主题——爱情。   珍卿试试毛笔韧性足够,控下笔毛里的水,略一思索说道:“写一首汉代的《上邪》,三哥,你帮我跟他们翻译。“   德国客人看她正色肃容,连蘸墨水都是优雅的仪式感,不由暗暗地心折。   珍卿在纸上先写“上邪”二字。   德国客人屏气凝神地观看,这年轻的女士聚精会神,她的手腕灵活而柔美,腾转自如地画出美妙的线条,那神秘的线条,又组成一个个神秘美丽的中国字。   《上邪》这首诗短小精悍,珍卿几乎每写一句,三哥就迅速翻译出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沃尔夫两口子感动之极,三哥翻一句,好像他们的爱情就加深一分,俩人真够能黏糊的。   珍卿自幼练习书法,虽然进城后练习少些,但有十二年的功底在,她写得行云流水,不到三分钟就完事。   德国虽说是列强,但作为有欣赏力的人,对文明古国的艺术,还有应有的敬畏表情。   陶望三惊讶地对珍卿赞叹:“嚯,珍妹妹,你这一手真不赖,十年八年可练不出,人不可貌相矣。”   珍卿写完搁笔,还保持着大师风范不说话。   沃尔夫先生捧着心,沃尔夫太太感动落泪,说中国的爱情诗这么决绝热烈,诗人的情感像火焰一般炽烈,这真叫人没想到。   小沃尔夫先生挺兴奋地说:   “亲爱的小姐,你的书法,就像表演魔术……”   珍卿大致地给他们讲:“这是中国汉朝的民歌,那时候社会风气还开放,人们没有被礼教严格禁锢,所以能有这样的诗篇传世……”   连卡尔曼上尉也心想:原以为中国人是不开化的动物,没想到也可以这么浪漫。   沃尔夫太太又许愿,希望能听Iris小姐,把这么美妙的爱情赞歌朗诵一下。   陆三哥立刻感到,小妹心里有多无奈。   德国客人把珍卿这幅字,视若珍宝一般,对珍卿的古典才华也极尽称赞。   三哥带珍卿离开时,德国客人依依不舍,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第169章 多种面孔的生活   ◎陶望三送他们到很远,陆三哥叫珍卿在车里等,他跟陶望三说点事。陆三哥也不拐弯抹角,问那四个德国俊◎   三哥和珍卿从小西涧出来。   陶望三送他们到很远, 陆三哥叫珍卿在车里等,他跟陶望三说点事。   陆三哥也不拐弯抹角,问那四个德国客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竞存,你看是这么一件事:这个德国人沃尔夫, 是德国驻华公使的秘书, 一等秘书。总带着一家人来花山玩, 会讲点中国话, 喜欢瓷器、字画……懂点汉学还挺洋洋得意……   “咱们讲朝中有人好办事, 驻华公使身边的秘书,那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少事不用叫皇帝知道, 在大太监那就办得了。   陆浩云自谓生意人,不会过分自命清高。   他觉得这事可以办,不过不该当着小妹办, 他从不想叫她沾染这些, 更不想将自己势力机心的一面, 展现在她的面前。他叫陶望三下不为例。   陶望三瞅瞅汽车里,啧啧有声:   “你说咱这珍妹妹, 上半年还是个花骨朵, 这才半年功夫,成了倾国倾城的白牡丹。   “我说你也真够人瞧的, 天天也不上心找老婆, 原来是做了个光源氏的计划。”   陆浩云很反感这个对比:   “我不喜欢光源氏, 我没那么自私霸道, 我只是站在旁边等花开。”   陶望三挤眉弄眼的, 啧啧地没完了, 碎碎叨叨地念:   “我看花已经开了,别的爱花人肯定也瞅见她开了。你别那么死心眼儿,学尾生抱柱傻透了。”   后上车的三哥心不在焉,珍卿问他:“三哥,你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他压一压她的帽子:“是为买机器的事,不过也没关系,我现在有信心,对手必然会把价钱放很低的。”   刚才那英俊的德国军官——卡尔曼上尉,小妹不自觉多看两眼。   不能说多么稀奇,这是少年人天然的反应。如果他现在跟她在一起,在不可预知的将来,她一定不会爱上别人吗?他不能断定她绝对不会。   所以,他宁愿她经历更多,性情更加稳定,能更笃定地坚守她对爱情婚姻的决定。他才能为双方的感情,做一个清晰理性的规划。   珍卿见他忧心忡忡,猜测道:“那些德国客人,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关系,是能帮得上你的人吗,三哥?”   陆三哥看她忧切的小脸,捏她脸说她是“小机灵鬼”,不过他必须解释:“是陶先生自作主张,我今天带你出来,就是让你散心。”   她摇头晃脑,笑得蛮可爱,抱着他胳膊说:“三哥,我当然信你,你不用解释。”   他看她明媚的青春面庞,他确定她信任他,在乎他,但这种情意是否坚定?是兄妹或男女之情?她自己能确定吗?   说到这个三哥笑说:“陶先生看你喜欢,把那套青玉虎口杯送你了。我放在后备厢。你在二楼看的琴,陶先生已经许了人,不便送你。”   珍卿倒不在乎这些,她正在反省自己,如果德国客人很重要,她是否表现得不够热心呢。   三哥说冷淡反而自然,证明不晓得他们身份,两方人是不期而遇的。珍卿这才安心。   陆三哥想起陶望三的话,是不是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他有时候也会怀疑,他想为小妹考虑周全,让她人生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在他人看来是不是很可笑呢。   这次花山之旅后,“偶然”一次机会,陆浩云在德国饭店吃饭,碰巧遇见沃尔夫先生。   沃尔夫先生问起Iris小姐,说他的夫人很想念她,说起她弹的曲子,说一直是寤寐不忘。   正巧他的妻弟卡尔曼先生,将要结束假期到应天的军校上课,他们夫妇要给他开欢送会,邀请陆浩云和珍卿一块去。   陆浩云给珍卿买了小礼服。   那天他们兄妹去参加宴会,应沃尔夫两口子的请求,珍卿又给客人们表演古琴,这一回的曲子难度大点,弹奏的是《玉楼春晓》。   沃尔夫夫妇的客人,看来多是有艺术知觉的,他们都盛赞中国弦琴,是非常高雅圣洁的艺术……   宴会上有个勒伦斯太太,她是南洋华侨,嫁给了一个美国人,现在基督教女青年会听课,她盛邀珍卿也去基青会,教一些贵妇小姐弹奏古琴。   珍卿知道,去的话可以结交很多人脉,可她想一想,还是以学业为由拒绝。   勒伦斯太太虽遗憾,却友好地讲起基青会的事。   基青会给女性讲课真好,她们在那里学国学、英语、法律、时事,还有各种社交活动可参加。勒伦斯太太说珍卿若不教课,有空和她们去玩玩也不错。   基督教女青年会办校,有针对上流社会女性的,还有针对底层工厂女工的,但毫无疑问用心都是好的。   珍卿忽然起了强烈念头,想见一见改名杜葵的施祥生。   ————————————————————————————————————————   认识沃尔夫先生之后,陆浩云一番明暗操作,成功买到六套不错的德国印染机器。   本身从德意志洋行买机器的价钱,就已经低了三成。再加上陆浩云巧施计谋,从中套赚来的意外之财,他实际付出的代价,比原议的售价至少低上七八成——这简直跟抢来的一样。   此番买印染机器之所以一波三折,最初就是东洋人田本十二郎,跟德意志洋行的阿登纳提议,定下抬高售价后分利润的计策。   陆浩云有心报复,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这个贪婪的田本十二郎。   这时节的抵制东洋货运动,在东洋人较多的鲁州反响最大。   田本十二郎运到鲁州海港的机器布料,还有其他一切东洋货品,正要运送到订购者(通常是一些工厂主和经销商)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爱国学生得了消息,跑过来意图捣毁机器、烧毁货物,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原来的订购者们害怕,他们大多都不想要货了。   在鲁州的田本十二郎听说,有人在烧东洋货经销商的店铺仓库,已经十分坐立不安。   而在海宁这一边,在公使秘书沃尔夫先生的帮助下,德意志洋行把阿登纳撇一边,弄一个新的襄理上来,配合陆浩云演了一出风声鹤唳的降价戏——叫在鲁州的田本认为,海宁这边受抵货运动影响,连其他国家的货也一通受抵制,德意志洋行受不住,已经打算给产品大降价。   再加上鲁州田本商社的货仓周围,总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没,田本最终在各种压力之下,将他商社社仓库里的大部货物,都以极低的价钱,秘密卖给陆浩云在鲁州印染厂的唐经理——当然,田本这个时候,并不晓得唐经理与陆浩云有何关联。   这鲁州的唐经理是个头脑灵活的鬼才,三教九流认得的人也多,有同样神通广大的陆浩云保驾护航,他们南北配合之下,悄悄把这些低价买入的东洋货,从火车上一直向南运,转卖给闽地的一个昌远大贸易行。   这昌远贸易行的东主秦仲斋,是一个老牌的东洋货经销商,在历次抵制东洋货运动中,仗着闽地的一些城市民风不化,仇洋程度不高,都顺利地保住他的贸易行,生意还越做越红火。   巧合的是,陆浩云与此人早有龃龉,唐经理也跟此人结过仇。   这秦仲斋除做常规生意,私底下还是个文物贩子。   当初陆浩云的忘年交——大收藏家徐澎老先生,一生收集的古董藏品,一夜间叫独生子赌输光了,逼得老先生绝望自杀。表面上是赌坊做的局,其实幕后之人就是这秦仲斋。徐老先生被没收还赌债的不少藏品,未及赎买收回的,不少都流落到了东洋、西洋。   秦仲斋三年前,就帮东洋人从中接洽,从江越没落的积蕴人家,买走不少古董家具和书籍字画,运了几船的好东西到东洋去。   当然,这是人家心甘情愿卖的,倒还勉强说得过去。而秦仲斋从文物生意中尝到甜头,胆气越来越足,竟将青铜、佛像等国之重器,也开始向海外私自贩卖……   新仇旧恨加上国耻人怨,陆浩云趁此机会定下一计:从抵货运动气势高涨的鲁州,以极低价钱买入有滞销甚至被销毁风险的东洋货,源源不断地卖给秦仲斋的几处贸易行。待到钱货两讫,再秘密给报馆送消息,秦仲斋屯积东洋货之事,立刻引起当地爱国进步人士的围攻。   陆浩云一早收到电报,秦仲斋的两处货仓,都被爱国学生点火烧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秦仲斋要付出的代价还会更大。   陆浩云把电报烧毁。又拿起唐经理从鲁州发来的电报,唐经理的电报很简单地说:鲁州业已大捷,愿给好汉牵马坠凳。   陆浩云不由笑了一下。   这唐经理是个有趣的人,当时陆浩云买下那破产的厂,唐经理曾十分颓丧地讲过一句:宁肯给好汉牵马坠凳,不愿给赖汉当祖宗。言里话外,就是抱怨他原来的东主,外行瞎指挥内行,生生把一个印染厂整垮塌了。   乔秘书也喜气洋洋地,说:“陆先生,经此一役,唐经理是彻底服您了。”   陆浩云笑着笑着,笑容就淡下来了。   不但秦仲斋付出代价,田本十二郎付的代价,也远比外人想象得大。唐经理从田本那里进货,一回回价钱压得越来越低。这一整船的货物,生产成本加上运费等,田本十二郎几乎是血本无归。   也许倒卖东洋人的货,从中牟取暴利,违背抵制洋货的原则。   但他陆浩云不去弄这些勾当,他也不会因此高尚到哪里去,不过白白地放任猖狂的东洋人。倒不如甩开思想包袱,叫东洋人尝尝剔肉剜骨之痛。   二十多岁的陆浩云,绝非十几岁的陆竞存。   他不认为空有一腔热血,再喊着理想主义的口号,就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就能让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若不能尽力开源节流,让手上有更多的资金,他开不起来这么多工厂,不能提供这么多工作机会,不能支援教育家广办学校,不能为慈善救济出一把力。也许,他连施舍一个路边的乞丐,都要斤斤计较一点得失。   所以一味侈谈道德,把自己营造得像个清高圣人,对他理想抱负的实现,并没有太多意义。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更像奸狡市侩的生意人。但他感到庆幸的是,他还能做更多积极的事,让这个世界稍微好些。这样的得失比较,庶几可使他坦然一点。   他看看时间,下午五点钟,小妹快放学了。   陆浩云看窗外的树上,一只麻雀扎煞着翅膀,缩着脖子东张西望,不知在寻觅什么。   他背对着乔秘书说:“此番南北联动,决胜千里,唐经理功不可没,你给他寄五万块钱,剩下的钱……楚州现在正闹饥荒,我母亲正为义赈会筹款,余下的钱你交与我母亲,说是捐给义赈会的……”   ——————————————————————————————————————————   礼拜五珍卿下学,顺道到熟肉铺子买肉,碰巧遇见慕先生的朋友容牧师。他买了两块熟牛肉,坐在街边上大快朵颐。看见珍卿热情地打招呼。   此人大约四十岁,听闻背景颇复杂,既是天主教堂的神父,还是青帮大字辈成员,跟公民党人也有来往,以前还办过幼稚园。   他有时也充当艺术品掮客,由此跟慕先生搭上关系。   珍卿对这八爪鱼一样的人物,本能地想保持距离,   但容牧师在他的地盘招待过她,他每回见珍卿都是笑脸迎人,这一会儿偶遇,还想给珍卿让一盘肉吃。这时候的人重场面、讲礼数,珍卿打小受这种教育,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珍卿说家里人等吃饭,容牧师好意她心领了,不过她还是得跟他聊两句:   “容牧师,上帝他老人家说过,有肉带血的不能吃,你们洋和尚不持戒吗?什么都不忌口吗?”   容牧师好笑得很,看这丫头的模样,就晓得她是为明信片的事,心里还有点各各楞楞的,就笑得面面地说:   “我就混口饭吃,不是道地的洋和尚,上帝他老人家想不起我。”   这容牧师难怪混这么好,原来是个二皮脸。   珍卿就停下这一会,见外头过了两趟巡捕,暗想这两天街面上的警察,好像比往常巡视得勤快。   容牧师悄声跟珍卿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也免不了这俗啊。听说那什么里出了叛徒,这礼拜捉人,一捉一个准儿,这帮洋警察挣得腰包都鼓了。”   珍卿赶紧四下张望,这种事难道能随便当街说?见街面和熟肉铺里,大家都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没有人在意他们说什么。   晚上回到家里,没想到陆sì姐来杜宅了,胖妈说她哭了一半天。   陆sì姐的彩票事业没什么起色,心情持续沮丧。   就在昨天,有个“老朋友”打电话来,说某某周五下午举办茶会,想邀请陆sì姐一块参加。   陆sì姐挑了一半天衣裳,到下午盛施脂粉准备出门。那朋友打电话来了,特别气愤地说,某某的茶会上来了个人,是南边一个盐商的女儿,说要加入她们的茶会。   如果陆sì姐再过去,与会的就有十三个人,这是个很不吉利的事。主办茶会的名媛“老朋友”,就婉言表示,希望陆sì姐不要去了。   珍卿心里啧啧,陆sì姐这“老朋友”,作风可真够西化的,就陆sì姐这样,她也做不成第十三个客人犹大吧。   陆sì姐的心气,没有剩下多少了。珍卿能感觉得出来。   她现在一受挫折,并不敢跳出来闹事,多半时候会闷着头哭,因为没有人“待见”她,她甚至变得自卑了。   如后妈他们所设想的,这个跋扈短视的陆sì姐,也被管制得不敢跋扈了,短视单蠢不知道治好多少。   珍卿有点同情她。所以,当陆sì苦苦乞求,让她住在这里一晚上,珍卿嘴一松答应了。   睡到半夜,珍卿是泼天的悔恨,不该一时不忍容留陆sì姐。   作者有话说:   绝绝子了,两个字之间加双横杠,竟然也不行,只好用拼音了,将就看吧   真是出奇,以前在陆跟四之间加一个“/”,就不会被屏蔽,现在竟然失灵了。我加两道杠试试,不行也许就改成拼音了。   屏蔽“□□”大约是因为上世纪的一个什么事件。这屏蔽得也太离奇了   本来想小修改,没想到改这么多。   陆三哥不是个纯洁无瑕的圣父,其实他刚刚出场的时候,他就是精刮商人的形象,也许你们没太注意……………………感谢在2021-10-05 22:04:52~2021-10-07 19: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0章 恰逢其会传消息   这一天, 陆三哥回来得很晚,他见珍卿坐在三楼台阶上,惊诧地看看手表, 已经半夜两点钟。他简直怀疑出视幻视,赶紧上去问她怎么了。   珍卿睡眼惺忪, 可怜巴巴地跟他说:“我没法睡觉。”   没法睡觉, 也不至于坐到室外, 陆浩云脱下外衣给她罩上, 拉她站起来, 问她怎么回事。   珍卿一五一十讲了。   陆sì姐简直人间奇葩,她睡觉打呼噜就算了,还以肚脐眼儿为中心, 不定时进行自转运动。   那么大的一张床,就没有她犁不到的地方,珍卿窝在角落勉强睡, 都没有容身之地。   这哪是个大姑娘, 这简直是一头牛!将来谁能坚持跟她一床睡觉, 她绝对拜服!   可怜这陆sì姐,昨晚是哭着睡着的, 珍卿怕半夜扯她起来撵她走, 再给她造成不可逆的创伤。   悔不该收留她啊,悔不该收留她啊。她以后要再滥发这样的同情心, 她就把杜字倒过来写, 对着月亮发誓啊!   珍卿抱着脑袋犯困, 陆浩云把她半抱进去, 放到床侧面的沙发上。   他满脸阴霾地到床前, 把陆sì姐叫醒, 不管她脆弱不脆弱,受伤不受伤,他给她三分钟把衣服穿好,要不然,他就这样把她送回谢公馆。   陆sì姐哭都哭不出,抖抖索索地把衣服穿好。陆三哥叫珍卿快点睡觉。他扯着陆sì姐下楼。   最后证明,深更半夜地,陆三哥没有送走陆sì姐,他只是叫她睡在客厅。珍卿早上刚起来,陆三哥就叫谢公馆来人,把陆sì姐接回去了。   ————————————————————————————   星期天的早上,陆浩云送珍卿去中古文艺书馆,说一整个白天都会非常忙,晚上也许能回家吃饭。   珍卿带着作业见慕先生,她画的三哥送她的两枚胸针,在胸针旁边配一只红丝带。   慕先生观看一阵,冷不丁问珍卿是在谈恋爱吗?   珍卿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想说没有,又不能笃定地说有,就干脆没有吭声。   慕先生见状也没追问,说时间紧张先帮她改画,她看过之后自己拿回去琢磨。又交代等给她改完画,叫珍卿再去找朱师姐,写半天石膏像就算完。   慕先生工作时,浑然忘记周遭的世界。他非常擅长用脏颜色,上色的方法也异常细致。   初时看着不觉得如何,到最后修改完了,就发现颜色的处理,异常的优美和谐,叫人悦于目赏于心。   慕先生改了二三十笔。珍卿不错眼地看完全程,用色上色又收获不少心得。她暗喜跟大师学习,艺术上少走不少弯路。   慕先生改完画后,就匆匆地离开。珍卿去艺大找朱师姐搞学习。   慕先生叫她写石膏像,没想到写的是大卫全身像。这跟直接写人体像,好像没多大区别。   珍卿中午饭也没有吃,一口气写完石膏像,并当场默写一遍,直接把这大卫石膏素描留下,就算给慕先生交差了。可不能把作业带回家去。   从艺大出来,珍卿饿得前心贴后背。她就近找个面馆吃饭。   吃完饭站到街上,听见教堂的钟声,珍卿记起来想看施祥生了。   她从前刻意不看施祥生,也没有打听基青会女工夜校在哪儿。   之前跟荀学姐一打听,才晓得女工夜校,就在一个老旧的圣母堂里头,在租界和华界交界处,离中古文艺书馆不到两里路。   没到二十分钟,黄大光就把她拉到圣母堂。   这里基础设施一般,屋顶门窗、台阶地面,都有修缮过的痕迹。   珍卿跟知客修女丽莎讲了来意,这修女态度温婉平和,微笑着跟珍卿说:   “阿葵告诉过我,你是世上最热心美好的姑娘,她每天都为你祈祷。如果知道你来,她一定非常高兴。”   珍卿有点讪讪地,她一直刻意地没来看她。   丽莎修女又跟珍卿说:“不过她的学生生病了,她去探病并且补课,我恐怕她很晚才会回来。”   白天这里没有人上课,丽莎修女说带珍卿到处看看。珍卿婉拒她的好意,留了一张字条给施祥生。   虽然没有见到人,珍卿心里由衷地欣慰:施祥生已能走出舒适区,到女工的糟糕生活环境中,抚慰生病的女工并给她补课,说明她的性格渐渐放开,开始能正常地与人打交道了。   珍卿坐上黄大光的车,这下真正准备回家了。   车子刚走过一条街,见一个巷子里走出一对母子,手里拿着“董记梨膏糖”的纸包,小男孩从纸包中拿糖来吃。   珍卿想起杜太爷总咳嗽,吃着药也好得很慢,就叫黄大光停一下车,路上跟人打听两次,就踅摸到那“董记梨膏糖”的小铺。   珍卿站在小巷的小店前,店员铲着橙黄色带药香的梨膏糖,她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她妈云慧常给她吃这个。   在睢县梨膏糖还是有点贵的,但她伤风咳嗽时总有的吃。   那个利落朴钝的老店员,见珍卿紧盯着像是犯馋,夹一大块笑着说送给她呷。珍卿谢过老店员,用手帕接着直接塞进嘴里。   她转过身对着街面,在董记梨膏糖对面茶坊里,看到两个半生不熟的人。   看到这两个人,珍卿心里一个激灵,收回视线接过糖袋,坐上车叫黄大光赶紧走。   刚才在茶坊看到的两个人中,特务聂梅先就叫人心神不宁。   而在他旁边那个男青年,看着非常眼熟,是铁通实业大学的学生,叫卫什么君的。   就是那时候为施祥生,在施家门外闹运/动时,一起行动的学生领袖之一。   珍卿记得这卫什么君很活跃,准确的说,是很激进。   暑假她跟二姐一起吃饭,柳惜烈君也在时,就看见过这卫什么君,那时他与同校的郜家俊一起。   铁通实业大学的郜家俊,和她一起为施祥生奔忙,郜君爽朗干练、热情宽厚,珍卿对他印象深一些。   说起来铁通实业大学,她很认识了几个人,还有在苏大姐家见过的安奇峰。   一个见不得光的暴戾特务,一个热心运/动的进步学生,怎么会凑在一起喝茶呢?珍卿一时间心跳急促。   她摸摸手里的“董记梨膏糖”,猛然想到什么,想丢掉想再想一下,又没有丢掉,而是收进她的包袋里。   黄大光把车拉到大街上,突然停下车子,说后面有人叫她,又见她脸色卡白,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要就近上医院去。   珍卿勉强回过神,确实听见有人叫她,登时心提到嗓子眼,骤见身后跑来一人,气喘吁吁地按着车问:   “杜珍卿,你安心消遣我吗?我追你半天才停下。”   珍卿一见是卢君毓,心神松驰一些,笑问:   “好端端地,你追我做什么?我看像要大雨,要他快些跑回家呢!”   卢君毓擦拭汗水,喘吁吁地冲珍卿嚷:   “你让我受这洋罪,你非要请顿下午茶不可。”   珍卿这一回没拒绝,她一抬眼,见买梨膏糖的巷口处,一个穿着卡其布衬衫、长风衣的人,就站在那跟人说话。   她记得刚才看见聂梅先,他就是这样的装扮。   珍卿没敢多留意那里,若无其事地跟卢君毓讲话,忽然间硕大的雨点落下。   珍卿心思电转,她若要给人通风报信,反倒更加不能回家。下雨不好找理由出门,若行事有什么纰漏,难免会连累家里的人。   忽见两丈外有个报童,揽着几张报纸,和他们一样站在屋檐下避雨,那报童这会儿正愣愣地看向她。   珍卿想起已来到福州路,拉车的蓝云麒,说他弟弟常在这条路上卖报。   卢君毓拉着珍卿,来到一家咖啡馆里,珍卿上了趟洗手间,她在里面待了有五六分钟。   出来本想打个电话,可恨这咖啡馆的电话才坏掉了。   她回到座位上,点了一杯咖啡,咖啡来了却没有喝它。   卢君毓整理好头发,看着心不在焉的珍卿,温和地微笑着:   “雨这么大,看来要在此盘桓一阵,以我来说是天公作美,你觉得呢?”   珍卿看了他一眼,见那个小报童在门口踟蹰,店员正要驱赶他呢。   珍卿暗暗精神一振,笑着招手叫报童过来,她轻声问那小报童:“有没有《新女性报》?”   报童抽一张《新女性报》,珍卿接在手里头,前后翻了一下,并不认真地看它。   她仿佛故意问那小报童:“这报纸卖得好吗?”   那小报童堆起笑脸:“自然卖得好嘞,先生们买《宁报》《新林报》多,太太小姐们上来,专问《新女性报》呢。”   卢君毓似乎晓得她的心思,也同样地恭维:“不瞒你说,我家也订《新女性报》,原来只是我有兴趣,可后我母妹也爱上。一期都不会拉下。”   珍卿扑哧一笑,白了卢君毓一眼说:“你不必假意恭维,你若有点真挚的批评,我也会觉得很荣幸。”   说着,珍卿从钱包掏出一块钱,告诉报童说:“你剩下的《新女性报》都给我,其余一样来一份,你再去杂货店里,给我买两把雨伞来。”   卢君毓调侃小报童,说:“你可遇上大买卖,早卖完早收工。”   珍卿看着卢君毓:“你真不食人间烟火,他们这小报童,一早赚钱养家,手不停脚不歇,能多挣点就多挣点,我就算给报纸买光了,他们也要去发行所拿货呢。”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一块钱够不够?”她把一块银洋丢在桌上,那块银洋滚落地上,那小报童忙趴到地上,钻进长长的桌帷底下去捡。   小报童捡起一块银洋,累得出了一脸薄汗,又接过珍卿递的纸币。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第171章 各人各鬼生死忙   小报童离开之后, 珍卿开始端着报纸看。   卢君毓温柔的目光,放在珍卿的身上,她似乎没心情理会同伴, 打算在雨停之前,把买的报纸全看完。   卢君毓故作不郁地说:   “珍卿, 自从请我吃过一顿饭, 我约你总有十次, 你竟一次也不理我。说实话, 我从没在哪位女性身上, 受到这样的轻慢,你让我感到沮丧。”   聂梅先不知何时进来的,珍卿眼角余光, 注意到他的风衣,不自觉地身体僵硬一下,但她必须表现若无其事, 她正眼看向卢君毓。   她跟卢君毓该有点饮食男女的对话, 这样才显得自然而然。   她一边放下报纸, 一边想着说点什么话题。   就见卢君毓笑语:“你这看报的架势,倒像我父亲。好容易见面, 我们一起谈天不好吗?”   珍卿做个思考姿势, 从善如流地放下报纸,问:“谈些什么好呢?”   卢君毓问:   “我们谈谈爱好如何!晓得一个人的爱好, 就晓得他是什么人呢!你在培英女中也是闻人, 我听人讲了你不少事。”   珍卿“哦”了一声, 表示有兴趣听他讲。   “说你文课好得不得了, 武课坏得不得了。”   珍卿好奇:“你说武课指什么?”   卢君毓卖俏地眨眼:   “动手动脚就是武课, 听说你茶饭很不济, 烹饪老师很怕见你。我还听说,你一节缝纫课,只订三四颗扣子。   “你不爱做家事,肯定不喜欢做贤妻良母。”   珍卿噘着嘴不高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不说讲爱好嘛,怎么尽讲非爱好的?”   卢君毓手搁在颈侧,抿唇笑言:   “我知道,你喜欢书法绘画,经常逛书店和图书馆,偶尔到公园走动,在外面不外吃饭,不像其他女孩,喜欢喝咖啡看电影,还有逛百货大楼和珠宝店。   “我想了很多遍,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特别?但是又还这么可爱?”   卢君毓行事并不猖狂,讲话也不夸夸其谈,珍卿观感上不讨厌,便愿意诚恳一点,她反问他道:   “那你说,生活是为了什么?”   卢君毓皱起好看的眉毛,一派坦诚地说:“我觉得是为了享乐。”   珍卿笑他的诚实,也恳切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听我父辈的长者讲,人生分为四个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我们关注衣食住行,关注名利地位,天然就在前两个境界,相当一部分人,还能进入道德境界;至于天地境界,那是圣人才能达到。   “讲老实话,我希望我的恋人,境界高一些,最好能自然地让我景仰。世上庸碌贪欢的人够多了,没什么意思。”   卢君毓不以为忤:   “在你眼中,我是否在自然境界,还只在依循欲望本能?”   珍卿笑笑摇头:“你含着金汤匙出生,想要的人都给予你,看起来无欲无求,不过是一种表象,自然不会只在自然境界;人之大伦是孝敬,我听说你事母极孝,你未必没有道德诉求。   “每一个人,都在前三种境界打晃,端看在哪里停留久些。”   卢君毓看她的眼神,很绵柔甜腻:   “那我境界再高一点,能得你另眼相看吗?”   聂梅先啜饮一口咖啡,一边留意属下有没有来,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   “其实我对你……也不完全依据境界,跟你的家庭也有关系。”   珍卿诚恳地给卢君毓剖析:   “一对男女结了婚,女性付出和忍受更多。   “你父亲除你母亲外,另娶五房侧妻,你兄长也多娶纳,我设想一下,都觉得难以近处。我再爱一个人,也不能到容忍他三妻四妾的程度。”   坐在一旁的聂梅先,向门口看了一眼,属下跟他摇摇头。   卢君毓面无表情,赌气似的看着珍卿,默了一会儿说:   “你真是坦率得过分,你这样否定我,对我是否太残酷?”   珍卿自我反思一下,点点头说:“如果我不戴眼识人,草率选择,我的人生,不也极可能面临残酷?!”   说着,她见小报童买伞回来,站起身说:“天色不早,我要回了。”   卢君毓霍然起身,拉着她胳膊,有点哀求似的说道:   “我与父兄不同,你也……别一棒子打死我,至少我就可以保证,若能得你相伴,我绝不纳二色……”   卢君毓举手盟誓,声音不小,引得店中客人侧目。   珍卿惊诧扫视四周,不经意与聂梅先四目相对,下意识被惊吓得瞠目僵视。   他那毒蛇一样无温度的眼光,阴冷地锁定着珍卿,她想起钱明珠的惨状,不由一个激灵。   没想到这个姓聂的,不好好遮掩行藏,竟大剌剌让她认出来。   聂梅先付了咖啡钱,听那油头粉面的小生还纠缠杜小姐,那姓杜的姑娘已不耐烦,忽听那小生说:   “我家有件宋拓兰亭,听说你喜欢书法,特意跟家父求来,你若喜欢就拿去临摹,若想要让给你也无妨,你觉得如何?”   聂梅先就见那女孩,一瞬间转嗔为喜,惊喜得眼睛发亮。   看来这“宋拓兰亭”很吸引她,她的身体姿态表明,她现在不想挪步了。   珍卿确实对“宋拓兰亭”感兴趣,看看外头天色,问卢君毓是要去华界他们家吗?   卢君毓不胜欣喜,说他在楚州路上有公寓,宋拓兰亭就保存公寓里。   珍卿犹豫一会儿,想想跟杜宅距离不远,决定顺道跟卢君毓看看。   正要走出咖啡馆,一个人冒冒失失撞上来,把珍卿的手袋撞翻在地,卢君叱问那人怎么回事,珍卿蹲下去拣东西。   聂梅先赫然看见,她袋里装着“董记梨膏糖”,她的东西掉地上弄脏了,她微微慎恼看那个冒失鬼,不过一直没口出恶言。   珍卿说去卢先生的公寓,黄大光倒有点犹疑,觉得这样跟男士出去,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   看着他们走远,聂梅先询问属下:“那报童浑身都查过吗?”   属下斩钉截铁地说:“检查了两遍,那位杜小姐给的钱也查过,没什么名堂。报童去时跑得急,跟一辆黄包车撞上,污言秽语骂了一阵,其余并无可疑。”   聂梅先心下微松,也许就是聪明点的娇小姐,没什么了不得。   刚才在茶坊见卫稚君,卫稚君忽然一惊,说看见一个也许很要命的人。杜珍卿虽出身豪富,也喜欢参加一些学生运/动,所以她认得一些颜色带红的人。   尤其她正巧认识他聂梅先,还有这个卫稚君。两下里结合就很要命了。   卫稚君不能确定,杜珍卿是否看到他们,但聂梅先必须预防万一。他先到“董记梨膏糖”,确定她到底买了什么。再以此证实,这个挺聪明的姑娘,是否试图掩饰她的行迹。   珍卿到卢君毓的公寓,卢殷勤去取“宋拓兰亭”,珍卿说要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她先给杜宅打电话,跟杜太爷说跟朋友在看一幅书法,估计晚一点才回去。   卢君毓拿了东西出来,珍卿想给《新女性报》打电话,但想到聂梅先这个人,还是放弃了这危险想法。   珍卿也是辗转得知,钱明珠所以被折磨至死,是偷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其中的始末情由,她也不甚了了,但是事情牵涉到的层面很高。   而钱明珠的族人也出了事,他们钱氏族长的儿子成亲,吃罢筵席没到半天功夫,筵席上就死了十几口子钱家人。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   此事在当地沸沸扬扬,有人说是仇家夺命,有人说是内部争产。   坊间传说是云里雾里,传不出一个真相来。   珍卿总觉得跟聂梅先有关,此人在她印象中,就是心狠手辣,而且异常精明。   所以她再同情别人,也不能行差踏错,叫这位聂某捉住什么把柄,以致连累到亲朋好友。   那个小报童就是蓝云麟,他们蓝家兄弟抢她连环画时,她看清过这蓝云麟的脸,还画过他的画像。他作为小报童出现,她没两下就记起来他。   她跟卢君毓在咖啡馆时,把一张纸裁成鞋垫形状,暗示蓝云麟送到《新女性报》,又从桌帷底下塞给他。   那首诗写的是:   商君固少秦,强国路难行。   公器报私仇,血溅鬼神惊。   她也不确定,那孩子是否能明白。但她一定要赌这一把。   诗写得如此直白,如果信能按照设想送到,荀学姐大抵能明白,众目睽睽,她不能再做更多。   没想这蓝云麟,不愧在街面上混惯了,脑瓜倒真机灵,看懂了她的暗示,把那首诗藏进鞋子里。——也只有这一种可能,那些特务才没发现什么。   她服从心意通风报信,但也服从心意点到为止。所以,她给人通风报信,信也不在家里写,用的也非身边人。   卢君毓满腔热忱,小心给珍卿看宋拓兰亭,珍卿心神不宁却只强装镇定,算是把这件珍品认真欣赏一遍。   ——————————————————————————   聂梅先跟卫稚君联系,但约定好的时间电话没人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卫稚君也许已经暴露,社会党人的秘密聚会也许已经取消。   最近在“投诚者”的襄助下,他们捉拿不少社会党。这些逆党越来越像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一哄而笑。   聂梅先不甘心这样放弃,据闻他们此番开会的人很多,一些神秘头目都会来,若能一网打尽,他就能更得领袖器重,任何企望都不在话下。   社会党人此番的聚会地点,卫稚君猜测过大致范围。他必须尽力去碰运气,要不然对谁都无法交代。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示威游行的车夫们,说不得也有代表参加社会党人聚会。想到这里聂梅先不敢耽搁,立刻询问监视车夫们的情况。 第172章 二表伯的机密事   车子在细雨中行驶, 珍卿脑袋里头绪纷纷,一时安心一时焦心。   之前卢君毓十分盛情,说那宋拓兰亭一直在那, 珍卿何时想去临摹都可以去。   想到卢君毓的小心思,珍卿心绪才能安静些。   回家的时候, 天已黑了。   不知道报童蓝云麟怎么样。   最好能打一通电话, 找荀学姐确认一下。可她不太确定, 聂梅先有没有发现她的举动, 会不会监视她家的电话呢?   珍卿咬着指甲胡思乱想。最后她只好安慰自己, 若小报童蓝云麟出事,她家不会这么风平浪静。她应该被当作同党抓起来。   所以她这里没动静,就是蓝云麟那边没出事。   大约七八点的时候, 珍卿陡然听见一阵枪声,好像声音并不那么远,大约就在租界不远的地方。   ——————————————————————————   九点多将要歇息的时分, 珍卿听见楼下有动静, 猜会不会是到应天出差的三哥回来了。   她轻轻从楼梯走下来, 楼下有模糊的说话声,二表伯和杜太爷站在一起说话。   杨家二表伯之前回禹州, 参加完三表叔的婚礼又回来, 说之前从海宁办的洋货,在禹州卖得非常俏, 所以这回来再办些洋货回去。   此时此刻的情景, 珍卿觉得, 有什么事不大对劲。   雨明明下得不大, 二表伯浑身却是透湿的, 衣角裤角上, 还向下滴着微浊的泥水。   金妈、袁妈也出来了。   二表伯正给杜太爷解释,说路上没车了,走回来时太慌跌到水坑里。谁曾想,正撞到一个人的脚上,那个人脚上穿着白鞋子,后脚跟上缝了一块红布。   二表伯说,自从撞到这个人,他浑身觉得不对劲。   金妈和胖妈听得紧张起来。   原来,这是南方的丧礼习俗:刚死了尊长的男人,孝子鞋是白色的,但后脚跟会缝一块红布。   二表伯摔在刚死尊长的人面前,又是晚上,又是水坑,弄不好是要撞客的。   这种说法一出来,正踩在杜太爷的神经上,他叫胖妈赶紧陪珍卿上楼,没事别出来见二表伯。   珍卿真是无力吐槽,天天被这些烂七八糟的事围着,说又说不通。   不过回到楼上一想,二表伯的状态很奇怪,他完全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脸上白得异常。   他们禹州没这样的风俗,一个缀红布的白鞋,就把二表伯吓唬成这样吗?   不过二表伯是跑生意的人,听说过这个风俗,心里忌讳,也未可知。   杜太爷严令胖妈看着珍卿,珍卿后面就躺下睡觉。   等到珍卿睡着了,胖妈也下楼去,金妈正在专供菩萨的屋里,烧二表伯的衣服鞋子。   胖妈上了三炷香,跪在那里念念有词。   珍卿迷蒙沉睡之间,梦见一个穿缀红布白鞋的鬼,头发那么长,脸色那么青,忽听见他一声声喊:“小花,小花,你醒醒。”   珍卿蓦然睁开眼,惊见床前一个脸色青白的人,顿时吓得坐起来缩成一团。   “别怕,别怕,是我,二表伯。”   珍卿定睛细看,原来是二表伯。事情果如预想,向着怪诞的方向发展。   二表伯看起来很紧张,也许还有点——惊恐?他失神地坐了好一阵,喃喃地跟珍卿说:   “小花,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兄弟姊妹一块,听大表伯讲春秋故事吗?”   不需要珍卿接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时候,你明衡表哥很喜欢听。有一回说到个啥事,不知谁说了一句:‘这都叫当官的操心,你操那闲心干啥’。   “你明衡表哥就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自打他上永陵念中学,我们爷儿俩,越来越讲不到一路。到了大学,就更像掉了笼头的马……”   不知想到什么,二表伯的表情异常沉痛,他眼睛里有泪花花了……   珍卿看着二表伯,忽然间发现,不到五十岁的二表伯,竟老态毕现,像被人抽去精魂一样。   二表伯哀恳地看珍卿,说:“小花,你帮二表伯一个忙,好不好?”   珍卿似有一点预感,二表伯握着她的手,迫切地讲:“你救救——”正在这时,阁楼房门猛然被打开。   心口跳到嗓子眼的珍卿,瞬间叫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表伯激动的脸色,瞬间灰白下去,他嗫嚅了半天,颓然地把话都咽进去,自觉地退出去。   三哥又到应天出差,这个时辰才回来,自是风尘仆仆。   他清俊的眉眼间,有掩不去的疲惫痕迹,他看珍卿一会儿,笑问:“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他把公事包放一边,珍卿要帮他脱大衣,他双手握着她的手说不用脱,待会儿回房还要洗澡的。   他的眼神是皎洁月光,温润没有侵略性,但这种温柔的神光,似无处不在一样。   他低头亲亲珍卿的手,又轻声问她:“困吗?”   珍卿犹疑了一下,点点头。   珍卿欣喜三哥的回来,但想到二表伯的情状,觉得他要说的是非常要紧的事。   这桩疑虑盘亘于心头,让她心中不安。   她的心事,三哥自然看得出来,他站起身拿上包,语气很是安抚:   “你二表伯的话,我在门外听到了。我下去找他谈谈。你不要挂心。早点上床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珍卿想起姑奶奶家的温馨情景。   明衡表哥大她八九岁,但也是一个温暖的哥哥。听说她喜爱书法,不时把他的文房用品送给她。   还有谢公馆的二姐、三哥,拿她当亲妹妹疼爱,让她倍感家庭的温暖。   两股力量撕扯着她,心上有一阵阵翳痛。   眼见三哥拉门要出去,珍卿上前拉他,嗫嚅半天说:“三哥,如果太难,太……危险,可以不必——”   三哥揽住她,极具安抚力的声音:“我知道,我有分寸。”   这时忽听杜太爷在楼下嚷:   “老二,你恁不像话,你上楼干啥去了?!   “本来珍卿今年就霉得很,你撞了生客,不叫你上去,你偏上去,你这当长辈的啥意思吗?你成心想害她是咋地?!”   珍卿正准备去劝解,三哥把她推进门内,说:“你去是火上浇油,我来解决,你乖乖躺到床上,安心睡觉。”   他亲亲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脸,利落地下楼去了。   珍卿躺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记忆再次清晰起来,记起明衡表哥是善良宽厚的少年。   因为她母亡父走,他似乎总多怜惜她一些,总是教导绍衡表哥、若衡表姐,要多照看小花妹妹。   那时给李师娘抄琴谱,明衡表哥热心给她找琴谱……   她觉得都模糊的往事,不知为什么,齐齐涌上心头。   还涌上心头的,是去年的慈善拍卖会上,谢董事长忧国忧民,却克制着不要说太多;还有三哥要办丝厂绸厂,吴大哥鄙夷不堪的样子;还有二姐,办产护学校、赴疫区调研……   谢公馆的人们,谁不是花十二分的力气,努力叫自己活得好的同时,企图让别人也活得更好。   又是一轮轮的天人交战……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珍卿悄悄下到二楼,到三哥门前正准备敲门,听见三哥正在讲电话。   他讲了好一阵电话,珍卿坐在门口待着,听见里头终于没讲话声,她还没有起身敲门,三哥猛从里头打开门,讶然地看她坐在地上,有点严厉地问她:“怎么还不睡?”   他把珍卿拉起来,向走廊左右看看动静,拉着她回到三层阁楼。   珍卿被他按着躺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语重心长地说,这其中的事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惹火烧身,说不定还要累及全家,所以她不能瞎掺和。   他再三嘱咐她什么都不许想,必须马上睡觉。   珍卿本来就忐忑不安,三哥的态度更叫她发慌,扯着三哥袖子,弱弱地说:“三哥,我要跟你讲一件事,很要紧。”   伴随着潇潇的夜雨,珍卿讲了她今天干的事。   三哥的表情更加沉峻肃然,他反复问聂梅先的表现,还有蓝云麟两兄弟的情况。   三哥又下去打电话,后来的动静,他大约是连夜出门了。   珍卿又是不安又是自责,她自己的事情,到底还是叫三哥麻烦受累,她觉得自己跟吴大哥一样,一有事也给三哥找大麻烦。   珍卿两点钟还没睡着,她打开一扇窗,感受扑面的湿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睡得再不好,第二天还是要早起上学。饭桌上杜太爷嘀咕说,三哥天天忙啥呀,动不动三更半夜回来,动不动三更半夜出去。   珍卿哪有心情听她嘀咕,她看早报发现,一群“社会匪党逆渠”,在租界某马路密谋暴动,被巡捕房侦获消息,军警一齐出动施行围捕,持械之逆党病狂丧心,先是负隅顽抗,而后与军警火并,至五名警察死伤,无辜街坊死伤五人……   报上还说,这帮社会匪党阴险狡诈,伪装成洋车夫或产业工人,身怀利器欲行不轨。报上还有巡捕房的布告,鼓动市民提供逆党线索,许下不菲的赏格。   冷不丁被杜太爷夺走报纸,他斜眉瞪眼地嚷:“你一个妮儿,充啥大官儿,吃个饭看啥报纸嘞,赶紧吃了上学堂去!”   珍卿食不知味地嚼着面:所以,昨天下午八九点的枪声,就是源于军警们围剿“逆党暴动”。   珍卿吃完早饭,穿得厚实围得严密,顶着寒风上学去了。   二表伯看见报纸上消息,暗暗地心神不宁。但是珍卿他三哥交代,一切都交给他办,而二表伯既然见过逆党,必须马上离开海宁,最好近期不好回来。   心神不宁地吃过早饭,二表伯就来跟杜太爷告辞。   杜太爷跟他保持点距离,有点纳闷:“你才来几天?洋货这快办好啦?”   二表伯乐呵呵地跟杜太爷说:“这还不是托表舅的福嘞,小花她三哥人路广,我们跑断腿的事,他打几个电话就得嘞。”   杜太爷看他脸色不好,默不作声地想一会,忽然侧过脸问表外甥:   “你别是……你别是怪我……昨天当众人嚷你啦?哎呀,老二,你晓得我一家内,就珍卿一个妮儿,看得跟命根子一样——”   二表伯连忙摆手说:   “表舅,你别想岔,不是为这。我是听你戏匣子里气象报告,说北方马上冻雨要来,冻雨一来铁路上难走路,多少事情叫耽误了。我才叫小花他三哥帮忙,赶紧办好赶紧走路煞……   “你心疼小花,咱们谁不心疼?哎,表舅,我昨儿个也是着急,想让小花跟他三哥讲……我怕是撞了个生客,我快点走路,也是叫你心里肃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7 22:53:54~2021-10-10 18:1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154751 10瓶;拾光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3章 想重生的施祥生   这一天, 珍卿不晓得二表伯离开。   早上到学校才晓得,她和裴俊瞩,不知道被谁举报, 被校长从校报除名,理由是她们散播激进思想, 而且对西方人不友善。   荀淑卿学姐消息真灵通, 她和裴俊瞩才被除名, 一早就收到她的安慰信。   荀学姐在信中说, 校报的池子太小, 容不下她这只大龟,她们把《新女性报》做好,比在校报影响的女性不知多几多。   学姐在信末补充说:下月京剧名伶魏鹤鸣先生抵埠巡演, 阿姊已托人购票,至时与妹共睹大青衣之风彩,必至欢愉。   珍卿心里石头落下, 荀学姐以“魏鹤鸣”“大青衣”暗示, 她已经全明白了。   荀学姐的意思是说, 她的传信起到作用,许多人幸免于难, 现在并没有太危险。   裴俊瞩这会儿恼火得很, 因为有人悄悄告诉她,校长之所以把她们从校报除名, 是因为有人写检举信, 添油加醋地数落她们的罪过。   裴俊瞩暗暗发誓, 查出来哪个小人背后捣鬼, 绝不会这么轻易算了。   然后她看珍卿的信, 难得孩子气地说:“荀学姐对你真好, 请你看魏老板的戏,倒没说请请我。”   珍卿回过神来安慰:“你不喜欢京剧,这是一早晓得的。她恐怕吵得你们烦,不是说了请吃饭吗?”   乐嫣和米月也过来看,说这个魏鹤鸣是谁,熊楚行说,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兰华魏老板嘛。   珍卿由她们把信拿走看。   “魏鹤鸣”谐音“未鹤鸣”,荀学姐借以暗示:没有到风声鹤唳的地步。   “大青衣”的典故古一些:南北朝时,前秦皇帝苻坚书写大赦文书,一只青蝇停在笺纸上,几番挥去又复来。结果赦书还没发出去,大赦消息就传到满城皆知。追查是谁走露消息,众人皆说是一青衣人奔走相告。原来,是青蝇化作青衣人传报大赦喜讯。   荀学姐告知珍卿没大事,珍卿姑且信了她。   如此以来,珍卿终于能放心些。而荀学姐的身份,又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三哥帮二表伯做了什么,做事的结果如何,别说露出来只言片语,三哥连日常的神情态度,都是一派自然,全然不像做过什么越矩的事。   不过,三哥倒是告诉珍卿一件事,玉河街道的蓝家三口人,三哥在有关人士的配合下,很短的时间内叫他们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这个知之无益。   ————————————————————————   海宁有个团体叫母亲会,杜教授和孙离教授,这个周末都在那里演讲,珍卿顺便过去听一听。   到的时候,杜教授正在讲解放□□的要义。他说□□就相当于两个杯子,里面要储藏喂养婴儿的奶水,如果你给她压成扁平的,那怎么还能储藏奶水呢?   话题已叫人面红耳赤,而杜教授这个十三点,在说到“两个杯子”时,下意识拿起两只手,在胸膛上比划一下,当时就有个男听众,骂着“臭流氓”,拿鞋子上哐啷扔向讲台上。   杜教授敏捷地躲过去,并且不以为忤,说有些陈规陋习,给女性健康造成大伤害,削减了女性的寿命,不能再讳疾忌医下去。   然而,杜教授纵沫横飞地讲,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还是躲出去了。   其实,针对女性身心的解放运动,老早都已经开展起来。但对一些生活封闭的女性,有些早已流行的道理说法,还是很冲出三观的。   女性羞于听大男人讲这些,大不了躲出去。激进派的男听众,几乎把杜教授煽轰下去。亏得杜教授脸皮够厚的。   杜教授艰难地讲完,孙离教授赶紧上去,他讲的题目是《解放妇女》。   孙教授避开敏感的雷区,先解构妇女受压迫的原因:   首先是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一面建构一整套封建伦理纲常,培养从上到下的执行者,用这套枷锁一样的伦理纲常,先从外部束缚住女性,不遵守就会受到严厉处罚。   同时,他们进行配套的文化建构,把这一整套伦理纲常,塑造成正面的价值观,让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内化成自觉遵守的道德系统,让她们从无知女童,慢慢变成维护封建统治的自觉的“牺牲(祭品)”……   紧接着,孙叔叔又讲妇女解放的必要性……   珍卿很受启发,一边做笔记一边想,孙叔叔这篇《妇女解放》,她们《新女性报》可以转载。   杜教授他们在此讲完,下午还要回学校开会,叫珍卿自己回家去。   珍卿听了这些演讲,自然地想起施祥生,干脆又去圣母堂看施祥生。   这一回施祥生正好在,还是丽莎修女接待珍卿。   珍卿在圣音、培英两校,先后见过不少修女,尤其以圣音的修女最为肃穆刻板。而培英的修女就好很多。   但还要属女工扫盲夜校的修女,面目上最有慈悲平和感,而且比别处修女多点烟火气。也许是因为,她们做的是真正慈悲的事业。   珍卿没让丽莎修女通知施祥生,她先跟她沟通施祥生在此的情形。   修女丽莎告诉珍卿,阿葵长得单薄,性格也显得怯弱,无知女工也晓得她好欺负,一开始,她上课时秩序最坏,学生们根本不听她的,对着她乱骂、吐痰的也有。   最初,施祥生天天以泪洗面,后来她开始读《新女性报》,以上面的文章自我激励,她就很神奇地坚强起来。同事们也教她对待女工的办法:   第一个办法,就是叫阿葵讲她自己的故事,打破她给学生的“娇小姐”印象,与命运悲惨的女工产生共鸣。   第二个办法,尝试安慰女工的痛苦,关心女工的生活,力所能力地帮女工解决生活上的困难……   人心都是肉长的,女工再粗鲁无知,也晓得谁是善意谁是恶意,她们对施祥生的态度,一点一点地发生转变,施祥生现在处境好多了。   珍卿了解过情况,觉得这已经很好,请丽莎修女带她去□□宿舍。   □□们的宿舍靠后些,走过前院再穿过一道门,才到了比较隐秘的□□。   没想到但意料之中的是,房屋后面有一些坟墓。   珍卿来到门前,施祥生正在窗前看报纸,恍惚像从前在圣音女中时的样子。   一听见敲门,施祥生从窗户里看见珍卿,惊喜得眼睛都放光,嘴里叫着“珍卿”,赶紧跑过来开门。   她握着珍卿的手,一时间热泪盈眶,激动得话也说不出。   修女丽萨温和地告辞。   施祥生,哦,不,阿葵热情迎她进去,进去后她满屋子地乱忙乎,她把干净的旧褥子给珍卿坐,又试图找出一个好茶杯待客。   珍卿把买的书籍、纸笔、点心,放在阿葵的桌子上。其实她虽然没有来过,却托荀学姐给她带过一回衣裳。   阿葵花身上穿的夹旗袍和短呢外套,是她的新衣服和旧衣服。   阿葵一边倒着水,一边羞赧地抱歉:“珍卿,真对不起,我也没茶叶……”   说着她心里暗暗难过:没法用最尊重的规格,招待她心目中的好朋友。这种悲伤,别人没法理解她。   珍卿安慰她:“施,呃,阿葵,我看你手脚麻利,屋子收拾这么好,精神比在圣音还好……还有,我听说你给女工补课,我真的太高兴,你能坚强振作,你真是好样的……”   说起这个阿葵还难过。   自从来到这个圣母堂,她一直盼珍卿来看她,却没想到她终于过来,她又正巧错过。阿葵悄悄哭了三个晚上,还好珍卿说下回再来。在这之后,她星期天再也不出去。不过,这些她没想跟珍卿说。   珍卿捧起杯子,看里头放的是菊花,笑着说:“我自己也在喝菊花茶,滋阴润燥。没想到你也准备这个,你真细心。”   阿葵有点高兴,羞涩地说:“是吗?这菊花是我自己采的,我听荀淑卿姐姐说,你有点肺热,偶尔会咳嗽。”   珍卿谢谢她这么惦记。   阿葵被夸得羞赧,有点手足无措。   珍卿拉着她到桌边坐,说给她带了什么书籍,还有南方的点心。   阿葵先是低着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珍卿,她眼里的光那么亮那么复杂。   珍卿有点怪诞的尴尬,其实在圣音的时候,她们两个也不算是好友,住在一个宿舍里,也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珍卿暗想讲个什么话题,拿头点点不远处的坟墓,问她:“你住这里怕吗?”   阿葵笑着摇头:“嬷嬷跟我说,埋在这里的人,死后也会变成善意的灵魂。再说,我总看你们的报纸,我也觉得世上无鬼神,有什么可怕呢。”   珍卿点点头,看桌上一厚摞报纸,她一翻全是《新女性报》,有半个指节高的一摞。   她们《新女性报》从八月中旬开刊,做了快有二十期,看一摞报纸的厚度,大约近二十期都在这。   珍卿想,报纸倒是个好话题,施祥生眼神亮得惊人,忽拉住珍卿的手:   “珍卿,你不晓得,我多高兴你能来,我一直盼你来望我——自然,我晓得你事情很多,未必有空绕这么远……我就是太高兴了,我很高兴你能来……”   珍卿无言地看着她,她觉得她太重视她。   也是,施祥生从小在那种环境,容易敏感多思,没有靠谱的亲人,没有交好的朋友,所以才把对她好的人看得这么重。   珍卿指着桌上报纸,那里有最新一期的《新女性报》,笑着问:   “这《新女性报》,你也看吗?”   阿葵果然转移注意力,说上面总有珍卿的文章,所以她期期都买来看。   珍卿拿起报纸,这一期有她写的社评、小说、科普、漫画等,而名字署的有“费舂烟”,有“离恨天”。   她诧异地问阿葵:“我用的全是笔名,你怎么知道哪些是我做的?”   阿葵告诉珍卿:“虽然你用的化名,可我一看就知道。你的文章有一股生气,执着于批判旧制,执着于唤醒女性,语重心长,字字深切。”   珍卿叫她说说看哪些是她写的,阿葵一指之下竟然都对了。   珍卿没有掩藏她的惊讶,她觉得阿葵很有天赋——有做编辑的天赋,也许还有做文章的天赋,不过这些都还有验证。   施祥生妙目起涟漪,把报纸按在怀里说:   “在圣音,我就读你的文章,你的文辞,若不是激昂慷慨,也是沉着冷峻。随意写就的闲章,也是言之有物,发人深省,不似有的人故作高深,或是无病呻吟……反正,我就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第174章 别拘一格的惩戒   珍卿给阿葵讲做报纸、写文章的事。   阿葵崇拜地看她, 婉转娇弱的情态,看着还有点像林黛玉,让珍卿忍不住疑虑:   “你在这里教课, 可还能适应?……学生可还驯顺?”   阿葵神色一顿,神态略显优柔, 旋即又把这优柔收起, 面现坚毅地说:   “珍卿, 我一切都好, 没关系, 我不再是施祥生,我现在是阿葵了,我会向阳生长, 你不用担心我。”   说实话,珍卿叫惯了施祥生,叫“阿葵”这名字微觉别扭。   “阿葵”是她小说主角的名字, 并且这个角色, 有一半是她这个作者的化身。   施祥生看珍卿无言, 以为她在担心她,她挤出大大的笑脸说:   “她们, 她们……我是说我的学生, 没有一个不是苦命人,我看到她们, 才发觉我并不那么命苦……   “一开始言谈不通, 难免鸡同鸭讲, 产生误解。语言是思想的桥梁, 这话再对没有了。我学了不少江越话, 现在比从前好太多……   “这里的修女嬷嬷, 待我也善意,比在那恶人身边强千倍百倍。珍卿,我真的很好,你别担心……”   说着阿葵到她的床边,拿了一个小荷包过来。   阿葵骨廓棱棱的细手,虔诚地捧着这衣服,眼中的光盈盈动人:   “有个叫秀儿的学生,她学会了二十个字,她说要给我磕头不说,还扯布给我做了一个荷包,你看上面还绣了花……”   珍卿接过荷包看,是用最常见的衣久蓝布做的,阳光下看这布并不致密。鉴于女工的经济状况,这秀儿是个有心人。……   阿葵想要涅盘重生,肯定不是几个月的事,不过,只要还有秀儿这样的人,阿葵就可以不丧失信心索。珍卿把心放宽了。   她们聊起《新女性报》的文章。   珍卿指着《新女性报》上的征文广告,温声建议:   “阿葵,《新女性报》向女性征稿,在圣音时,俞先生就欣赏你的文笔,说你词赋精妙,你喜欢而且擅长,不妨试试在《新女性报》上投稿……”   施祥生先神情一亮,紧紧绞着手指,下意识地摇头说:   “可是……可是我会的……只是陈辞滥调,无病呻吟,我写的算什么呢……不行不行,我不行的……我能作的东西,连私塾里的蒙童也能作,怎么配登到报纸上?”   珍卿循循善诱,说先想一个低调的笔名,由她先帮忙审读修改,接着,又给她写作技法……   在珍卿不懈地劝说下,阿葵终是同意试一试。   阿葵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跟珍卿说:   “珍卿,你能帮我念诵开刊词吗?我真喜欢你的开刊词。   “你的声音有力量,能给我力量……珍卿,你帮我念诵《开刊词》,好吗?”   珍卿整整念诵两遍,阿葵说一定要记在脑子里,。   珍卿离开的时候,阿葵哭成个泪人儿,又像生离死别似的。   珍卿觉得,她最近得到女性厚爱太多。   ——————————————————————————   自从帮一些特别的人,传过一回特别的信,三哥帮珍卿扛下所有的事,其后他对珍卿态度就变了,变得不咸不淡、爱理不理,但也不能说对她不好。   珍卿很是忐忑数日,做了无数次深刻反省,预想过多少种以后的行为规范,终于在礼拜五一早,第二只靴子落下来了。   礼拜五的前天晚上,陆三哥给珍卿请了假,上午就把她带到晋州路他的洋房。   珍卿晓得三哥要管教她,她想起胖妈跟她说过,陆sì姐偷摸看小黄/书,三哥带人抄检她的屋子,抄出来的小黄/书,叫四姐一本本亲手烧掉……   珍卿明白三哥会有套路,但她也知道,人性一定是有理可循的。她心甘情愿接受管教,是因为三哥对她足够好,他管教她的本意也是好的。   珍卿微微有点悬心,但大约没有太担心。她总觉得从杜太爷手底下混过来,一切家长式的惩罚,没有什么她不能承受的。然而她没有料到……   在洋楼一层的起居室里,门窗都紧紧关闭着,壁炉里添够了木柴,橙黄色的火焰熊熊地燃烧着。   海宁的十一月份,最符合秋高气爽的时节,远不到需要燃烧壁炉的时候。   陆浩云坐在沙发上,只着一件薄薄衬衫,随意地翻着报纸看。   桌子上放着两杯茶水,一杯冷茶一动未动,他端起离他较近的一杯热茶,浅浅地啜饮一口。   他喝过茶又翻过一张报纸,向着壁炉左角面壁的人,淡淡地说了一声:“不要乱动。”   站在壁炉旁边面壁的珍卿,听见后一个激灵,不敢乱动了。   她穿着厚厚的绒衣绒裤,外套崭新的人字呢大衣,所有扣子都扣得严实,脚上是加绒的制式皮鞋。早上临出门,三哥一派寻常地说,他们要去的地方,需要她穿厚一点。——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她呢。   三哥不许她乱动,也不许她脱衣服,更不给她喝一点水。   她站在壁炉旁边烤自己,已经烤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失去时间的概念,她觉得她站了有一天,但理智告诉她,肯定没有那么久。   门窗基本都关闭着。她像是站在闷罐子里,脸上的汗像溪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淌着。   她感到内衣衬衣,还有绒衣绒裤,全都被汗水透湿了。湿衣服黏在身上难受不说,那壁炉中燎人的热浪,还在不停地向她辐射着。   她眼角余光看见,三哥信步走过来了,可他的动作叫她失望了。   三哥手脚真勤快,他取下一边挂着的壁炉钳,麻利地往壁炉往加了三块木柴。   珍卿那一绺绺头发上,滴下一串串水晶似的汗珠。她开始觉得一阵阵晕眩,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她面前只有严实的墙壁,脚下的木地板是檀色的,她的眼睛只能看向这两个地方。   这样直挺挺地面壁思过,既不许随便走动,也不许说话、喝水、搞小动作,跟杜太爷的关祠堂、打手板比,真的是太太太高明了。   既不用浪费口舌,也用不上浪费体力,省了多少事情。一边监督她一边还能看报纸,也没有白耽误他的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珍卿觉得腿好僵,有点站不住,头晕的症状更严重,眼睛干涩得睁不开,嗓子干得已经冒烟了。   看报纸的陆三哥,现在换了本杂志看。   他杯子里的茶喝完,提着壶慢悠悠地续杯,珍卿听他咔哧咔哧吃着什么。——大约是水果,刚开始面壁之前,徐妈送了水果来,是才买的新鲜苹果。   珍卿羡慕嫉妒恨呐,三哥真是会享受,哼,真会气人!   随着时间快到正午,室内外温度持续上升,这更是干热得没法说了。   珍卿觉得有幻觉了,她感觉像到了夏天,耳朵里仿佛有一百蝉在叫,还叫得越来越起劲,叫得人越来越烦躁。   徐妈在外面敲门,问:“陆先生,晌午在不在这儿吃饭?”   陆三哥音量稍微提高,说:“不用准备。”徐妈答应一声走开了。   徐妈走到外头去,伸手挡着太阳光,跟司机徐师傅嘀咕:“徐师傅,从外头摸房门,那么热燥燥的,陆先生火烧得太旺了。”   徐师傅正在擦汽车,说:“陆先生心里有数,徐妈,你别掺和。”   徐妈还是唉声叹气,抬头瞅瞅天上,太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她是想不清为什么。   她低头跟徐师傅说一声:“先生说不用准备午饭,先生小姐准不在这吃。徐师傅,我们就吃打卤面吧。”   徐师傅在盆里搓擦车布,说怎么样都行,叫徐妈看着做。   徐师傅回头看向起居室,这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陆先生这小妹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还跟男孩子打架呢。   这一会儿,倒一直没听她闹腾起来。   只有陆浩云自家知道,他看着若无其事,内里不知道多心疼她。   可这小妹不管不行了。   她随便得着一个讯息,就敢于铤而走险,给社会党人通风报信,太胆大包天。再不管教,她恐怕什么事都敢做,叫心狠手辣的特务盯上,多少罪等着她受。   他母亲谢如松管教孩子,向来是恩威并施,他把母亲那套也学过来。   能对小妹好的时候,他竭尽所能地爱护她、宠溺她,到了非管教不可的时候,他的威严也能使得出来。   可是管教小妹,与管教惜音还不同。陆浩云很下了几天决心,才把她带到晋州路来施展手段。   原本,他怕她一哭一求,他就会不忍心惩罚她,转而去放纵她。   没想到,恩威并施的效果意外地好。   她三个小时不吭不哼,这么能忍受难忍的事,他没有想到。若是惜音,早就哭闹求饶了。   他又一次从侧面知道,小妹在祖父手底下,有可能遭受怎样的待遇。这使他心疼加心疼,几乎想立刻中止惩罚。   可若不让她感到痛苦,这场体罚能达到该有的惩戒意义吗?   他抬手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胖妈和徐师傅都吃过饭。   本来为了达到惩戒意义,陆浩云计划不给小妹吃,他却坐在一边大吃特吃。可他终究没有狠下这份心。   徐妈过来送新沏的茶水,三哥在门口接过来,那迎面扑来的热气,叫徐妈吓了一大跳,但陆先生立马把门关上了。   陆浩云放下茶水,看时间快十二点半钟,算来小妹站了快四个钟头。   时间远远超出预期,想想她这份意志力,他简直怕了她。想等她服软求饶,怕是等不到了。   他往旁边没动的冷茶里,续了半杯热茶,漫不经心唤一声:“小妹过来。”   ……   作者有话说:   不要随便模仿啊 第175章 培英中学质检会   像要站到天荒地老的珍卿, 听见三哥这一声“小妹过来”,简直如聆纶音啊,她用手撑着墙壁, 先把重心往墙上靠一下。   身体放松片刻,她才踉踉跄跄走起来, 三哥看她差点摔跟头, 他赶紧起身, 把她扶到沙发坐下。   她濒死之鱼似的软瘫着, 陆浩云怜爱地看她, 放低声音问:“渴了吗?”   珍卿狂点头,以觊觎的眼神,投向三哥桌上的茶水。   三哥拿起刚兑好的温茶, 看似要往她嘴边递,谁知道半路的时候,又远远地把手臂撇开。   珍卿抱着他的胳膊, 可怜巴巴地噘嘴, 委屈地说:“三哥, 我好渴。”   她想拿过茶杯自己喝,手上酥软无力, 差点连茶带杯撂在地上。   陆三哥心里叹气, 半揽着她薄弱的身板,茶水还是没递到她嘴边, 他在她脑袋边上问:“知道错在哪里吗?”   珍卿把脑袋搁他肩膀上, 睁着无神的眼睛, 有气无力地说:“遇到这种事, 应该找三哥商量, 不应该自作主张, 脑子一热,做那么危险的事。”   三哥下巴搁在她头顶,她头发湿漉漉的,他又在心里叹气,她可真够能忍耐的。   他很怀疑,近四小时的面壁思过,对她究竟有多大影响。   他还在她头顶上问:“如若以后再犯,该当如何?”   珍卿抬起无力的头颅,懵懂地问:“还能如何呢?”   陆浩云失笑,把茶水递到她嘴边,她两手抱着茶杯,狼吞虎咽,咕嘟咕嘟,一点儿没歇气地,眨眼喝完一大杯。   三哥劝她喝慢一点,她已然顾不得了。   陆浩云给他的冷茶里,也续了半杯热茶,叫珍卿一口一口慢点喝。   等她喝过两杯温茶,还气喘吁吁地发怔。三哥抚抚她的湿头发,怜爱地在她头发旋上,轻吻一下。   他叫她把衣服解开,过一会换身干衣服,下午还上学去。   却见她半晌没动静,还软软窝那里,没精神地发着呆。   三哥拍拍她脑袋,再次叫她把外衣脱下来。   珍卿抬手解扣子,轻飘飘的两只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似的。   三哥帮她脱下外套,看她完全没精神,觉得还是不能这样,就叫徐妈下两碗面条来。   过一会吃完打卤面,时间已经快一点半钟。陆三哥回来摸她的衣服,叫她回房换一身去上学。   珍卿本要站起来,又身不由己地倒坐下去,三哥一看就明了,问她:“腿不舒服?”   珍卿摸着肚子点头。   三哥让她坐在身边,让她把腿搁到他膝上,开始运着手劲儿给她按摩小腿肌肉。   按完一只又按另一只,他的笑温柔而歉意:“心情如何?”   珍卿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嗡声嗡气地“嗯”一声,算不上是回答。   他捏着她的小腿,心里觉得难过,问她:“你也难过吗?为什么难过呢?”   珍卿抬头噘着嘴,想一阵又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大约像犯错的小姑娘,被一向温柔的父亲,严厉地惩戒一番。   虽然父亲打一巴掌揉三揉,策略上没有问题,也已经过渡到温柔的阶段,小姑娘还有点委屈似的。   珍卿在想,不管是不是真心认错,她会长久记得这种渴热感觉,记住罚站后的腿酸感觉,还有对着墙壁无聊之极的感觉。   三哥作为家长的职责,已然完全尽到。她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脑海中一定会清晰地印现出这一天。   按摩了大约半个小时,三哥把脸在她脸上贴一下,格外温柔地说:   “去换一身衣裳,我送你去学校。”   珍卿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上过了一节课。朋友们看她情绪低落,猜她是不是参加丧事,都谨慎地没有贸然打听。   下学后回到楚州路杜宅,杜太爷不知从哪得的情报,上来就问:   “你三哥带你哪去了?”   珍卿的难受劲儿,到现在还没完全过去,她蔫不出溜地答:“三哥带我除湿拔毒去了。”   杜太爷的神情,像在他脑袋上打个问号。   他也许感觉脑袋上有个问号,赶紧收起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故作寻常地问:“城里除湿,跟乡下除湿,哪个管用些?”   珍卿换好鞋子,有点被他问愣了,仰头想一想说:   “乡下除湿就是泻药,一拉几天不说,还长一身烂毒包,一连几天受罪。   “城里有一种除湿,就是把你放个热腾腾的房子里蒸烤,一半天出几身热汗,寒湿就排得差不多。”   杜太爷听得直愣,惊怕地说:“那还不得叫人蒸烤熟了?”   金妈和胖妈走过来,也含着笑在那听,珍卿懒得跟杜太爷胡扯了,干脆地说:   “那也许不合适老人家,蒸笼房里那个热劲儿,上岁数的人怕受不住。祖父,我做功课去了。”   说着,她摇摇摆摆地上楼去了。   陆三哥晚上回来,杜太爷缠住他,问起拿蒸烤的方法给人除湿的事。陆三哥哭笑不得,只有促狭的小妹,才想得出这样的说辞。   ——————————————————————————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三,美共美教会的人来巡视教学,培英的女中和男中并在一起,在大礼堂开教育质检表演会。   上午是培英男中质检,下午才轮到培英女中,都是以抽签决定表演顺序。   时间是下午三点,珍卿她们班还在等候。   现在,阮小檀她们班的人,在表演话剧《安东尼和克柳葩》,当然也是莎士比亚的作品。   这剧讲的是罗马三大首领之一的安东尼,跟埃及艳后克柳葩的情爱纠缠。阮小檀扮演的克柳葩,是个风情万种的聪明女人。   阮小檀英语非常好,台词讲得声情并茂。她的妆容使她的美貌增色,她还有丰富的肢体语言,种种优势使她的表演极富感染力。   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掌声喝彩一阵连一阵。   即便不大喜欢阮小檀,珍卿也承认她有天赋,尤其在舞台上表演时,她天生容易成为焦点。   话剧《安东尼和克柳葩》广受好评。   虽然阮小檀的爱慕者,在校门外弄出风波,但她最终得以置身事外。她的戏剧表演天赋,还有层出不穷的绯闻,为各种小报竞相报道,连宁报都恭维她为“埠上名媛”。   珍卿她们又等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抽签的顺序。   她们班先表演歌舞剧——《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教会女中的质检大会,所有节目基本都用英文,珍卿也把歌词翻译成英文歌唱。   三哥帮着润色过《萤火虫》的曲子,他把整个曲风改得明净简洁。   之前音乐课学《奇异恩典》,珍卿就觉得这种圣歌曲风很美妙。   珍卿和几个朋友,没事就凑一起头脑风暴,把曲子修修改改,加入不同的乐器合奏,还有特别的舞蹈设计,最终形成她们的“歌舞剧”。   她们二年级甲班,对这个节目可谓用心十足。   但她们班这些表演的女孩,一上来高矮不一、胖瘦不齐,大家期待值不怎么高。   表演已经开始,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女孩们开始轻声吟唱:   Black gauze over windy night,   dew kisses flowers wet.   Dancing lightly green little star,   carrying lanterns they meet and part.   教会中学的女孩子,经过专门的合唱训练,声音非常纯净轻灵。那纯净清灵的歌声,在舞台上就是向上走,而飘散到舞台下面,就往观众的精神中走。   大家自觉地宁心静气,聆听这洗涤心灵的乐声。   唱完了第一小节,简单的钢琴伴奏声,在乐嫣的手指间流淌出来。琴声像山泉流淌一样轻悄空灵,但大家的合唱,变成富于情趣的好奇风格:   Oh,the little spirit,   swaying gently in the mist.   There something you looking about?   Fairy wands you magically pull out,   all under the moon amazingly sprout.   这一节唱过之后,观众感到跳跃的心情,都会心地微笑着,不约而同地以掌声表示赞赏。   来巡视教学质量的杰拉德神父,热情询问这首歌是谁创作的。   校长神采飞扬地告诉他,这是本校学生的劳动成果。但具体的创作过程,校长不十分清楚。   还是较关注学生的高教务长解释,说这原是本校一个叫Iris的学生,创作来歌颂老师的诗歌。然后,诗歌被音乐家所注意,就给它谱曲歌唱。   但诗作者Iris并不满意,就请她的亲戚朋友,还有同学Claris等人,结合她们学过的圣歌修改……   还有弹钢琴的女孩Claris,她是个热爱体育的姑娘,乐器歌唱也非常出色……   杰拉德神父非常满意,这表明他们重视音乐、语言、体育教育,在这帮年轻女孩身上,展现出了令人惊喜的成果。   接下来歌唱形式又有变化,女孩子开始分部吟唱,富于层次的叠加唱法,增强了尾部的气势,让这首诗歌想表达的赞美崇敬之意,渐渐被观众所接收领会。   Floating green stars low and high,   All dark souls are lit in the light.   Suddenly the rain is flying.   The beaming stars dance somewhere to hide。   You are messengers of wit and want.   with you lanterns scatter light for wide。   Never you fear of ordeal and test……   最高潮的部分过去,收束是轻缓的吟唱,还有贴着歌声的钢琴伴奏。   歌声琴声渐渐变弱,弱至于无,女孩子提着青纸灯笼,款款地走上来谢幕。   现场安静足有半分钟,才陡然响潮水般的掌声,呼哨声和喝彩声此起彼伏,点亮女孩子们的笑脸。   ……   作者有话说:   英文诗大致是按照《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翻译,英文翻译也是原创,跟中文意思不完全一致,大部分人应该忘却了,把原诗附在下面。   黑夜提灯的萤火虫   夕风荡着夜的纱   露水浥湿了黄花   草丛里浮起了   一个个小青伢伢   那翩翩的小青伢   它把草木人家   都以青光粉刷,   仿佛漫天流星雨落   却听不到雨声滴答   忽见乌云蔽月华,   一霎间   风泼泼雨哗哗   它浮着湿翅在风中轻斜   娟娟地,飞到草间树下   黑夜它何曾惧怕   寒雨时也闪光华   它的基因里   载着古今照明家的诗话   它有风雨不灭的神火   也要做黑夜里的照明家   沉沉无际的黑夜   翅子半干的照明家   飞光千点再出发   只愿那煜煜的清光,   播洒在学子的书窗,   照亮他的求学生涯……感谢在2021-10-11 22:26:13~2021-10-13 00: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20瓶;杯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6章 舞台上的那些事   《萤火虫》歌舞剧评分很高, 比阮小檀的《安东尼与克柳葩》还高。   二年级甲班的女生们,尖叫欢呼着抱在一起,这半个月的辛苦努力没有白费。   大家都说珍卿是第一功臣, 珍卿说每个人都是功臣。   姑娘们少有这样的荣耀,一个个兴奋得欢蹦乱跳。   米月脑袋发热, 说今日一定要痛饮庆功酒, 大家不醉不归。   说起这个节目的来历, 起初是因彭娟使坏。布朗先生布置的朗读作业, 她故意没告知米月和乐嫣, 当堂检查时米、乐二人就抓瞎。   布朗先生一生气,不让她们参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本学期莎士比亚赏析课的内容。莎士比亚戏剧,是质检大会必须表演的节目。   有些人冷嘲热讽, 让米月、乐嫣很没面子,就找珍卿她们商量,想法子一鸣惊人, 煞煞那些没口德的锐气。   整个歌舞剧的设计、表演, 耗费大家不少精神, 不必再赘述。   《萤火虫》表演完了,布朗先生催珍卿她们换衣服, 接下来的节目, 是她们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有错,珍卿混上了“朱丽叶”角色。   幸运中选原因无他, 珍卿英语口语是真好, 那大段台词她也背得溜巴。况且, 她的外形也还不错,   当然, 布朗先生还是觉得, 她演技比不上三年级的Elizabeth(阮小檀),但在二年级甲班挑选,也算矮子里拔将军。   珍卿从小到大,各种人鬼都见过不少,也磨炼出一些应付场面的演技。   但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尤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珍卿暗暗觉得夸张而肉麻。   她们班选的第二幕来演,比如朱丽叶说的这段话:   Tis but thy name is my enemy.(见作话)   Thou art thyself,though not a Montague……   汉译: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   在舞台上表演的莎士比亚剧,语言跟生活用语大不同。表演者表现这些台词时,感情怎么把握,语气怎么控制,应该是这样或那样,珍卿努力地练习。   但乐嫣评价珍卿的表演,想半天不知怎么形容,后来给出一个说法:说珍卿扮演朱丽叶,像给扫盲夜校做招生演讲的样子。大家都笑得不得了。   所以此时此刻,珍卿在台上卖力表演,三哥一直笑着看完。   观众有的是含蓄窃笑,有的叽嘎嘎笑出声。有个人形容得很妙,说珍卿演得不像朱丽叶,倒像是蛊惑人的命运女神。   珍卿从舞台上下来,在等待评分的时间里,先生和同学们都相互打气,说表演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任何明显的失误。   扮演罗密欧的熊楚行,从舞台侧面观察观众,说掌声非常地热烈,大家脸上都是笑容,有人在那笑着议论,这一切都说明她们表演得很成功。   扮演班伏里奥的彭娟,没好气地说:“笑难道是好表情?!我们演的是爱情悲剧,又不是滑稽戏!观众笑说明我们可笑,你们还能得意起来吗?”   扮演劳伦斯神父的裴俊瞩,拍着桌子冷笑道:   “你那短短几句台词,气息都处理不好,好意思讲别人?!你连Mercutio(茂丘西奥)跟Friar Lawrence(劳伦斯神父)的词都背不顺,叫你去演Juliet,观众怕笑都笑不出,都要被你狼狈哭了…… ”   珍卿咕嘟咕嘟喝着水,正想说点“谁行谁上”的话,施先生过来叫她,说是校长和教务长叫她。   出后台施先生跟她透露,说来巡视的杰拉德神父和格林顿神父,对她们的《萤火虫》合唱很感兴趣。   乐嫣、米月已经过去,就差刚才演朱丽叶的珍卿。   等珍卿到神父们面前,杰拉德神父对她们大加赞赏。他说《萤火虫》作为教学成功的典范,他们要传播到别的地方,让其他学校看看培英的优质教学。他还说《萤火虫》看似歌颂教师,但他听在耳中,却觉得显现出主的荣耀……   格林顿神父也予以肯定,还扬声说要推荐她们到美国念书,勉励她们继续好好学习。   保送美国名校念书的机会,对美国有向往的人都要羡慕。神父们讲那么鑫,就是保送机会比较吸引人。   不过想一想,跟洋教关系太密切,未必是好事。不过看到阮小檀那帮人吃瘪,她们就觉得扬眉吐气。   陆三哥叫胖妈找珍卿来,他站在礼堂外等珍卿,他笑着看过她的整场节目,等到她出来,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赶紧掩饰笑意,一本正经地赞美:   “小妹,你演得好,很吸引人,观众都很专注,觉得很有趣。”   珍卿耸肩哼一声,错开这个话题,问:“三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浩云抿唇忍笑,把视线放低一些,扒拉她夸张的泡泡肩,说:   “来得很巧,你的朱丽叶刚上场,我正好赶来。”   珍卿噘嘴瞪三哥,见三哥的笑像长在脸上,她又跺着脚发躁。   珍卿决定先不理他,她先进去卸妆换衣服。   胖妈在那嘀咕:   “姑娘家一年大似一年,五小姐越发出挑了,出来进去都有人打听她,有那看戏的太太少爷,都寻问五小姐是谁。   “才来像个冻鸡似的,没事捡毛毛虫玩,眼瞅着也能嫁人喽……   “……不给五小姐早订婚,好的都让人订走,剩下那些歪瓜裂枣的,就是凤凰配乌鸦,日子怎么过呢……”   陆三哥若有所思,没心思搭理絮叨的胖妈。   他站着礼堂侧门等待,一个人小心上来问:“陆先生,没想到果然是您!适才在堂内看见,在下还不敢冒认,您哪位令妹在培英吗?”   陆浩云看眼前之人,回想一下,客气地笑:“费先生一向安好?近来应天大兴土木,贵号生意大兴隆,前日回宁遇见贵祖母,说您忙得冷落娇妻呢……”   他几句话把费先生说笑,这费先生颇觉受宠若惊,没追问陆先生妹妹的事,顺势说起近来的政治经济形势。   陆浩云特地等在侧门,就是不欲与人多交际。自从与费先生接上话,陆续来了四五个场面上人,听他们恭维他财源滚滚,官运亨通。什么财政部长、经业部长,不是他的忘年交,就是他的老学长,个个都给他荐官做。   陆浩云轻描淡写:“诸位前辈,国中一切百废待兴,中央部署的职员,都是一人作十人用,若我果真封官授职,还能如此悠闲吗?”   他说着苦笑摊手:“陆某蒙大家抬爱,赚得一点虚名,实则留学归来的高材生,济济聚于首府,都要摩拳擦掌大干,陆某这等散漫之辈,还是做点实业便当。国家庶政大计,我万不敢轻率指画的……”   这些人随声附和,陆三哥见珍卿卸妆换衣,清清爽爽地站在立柱后面,他拿下巴指个方向,意思叫她先到西面等他。   珍卿冲他摇摇头,先生叫她坐下当观众,那么多领导留心她,她东跑西颠不大好。   这时有个人上来,跟陆三哥拱手:“陆先生,不日家父六十寿辰,阮某备下美酒香烟,恭请先生到府,还请不吝赏光啊。”说着跟周围人也抱拳,也请他们赏光。   这时,阿永过来跟陆浩云耳语,陆浩云听得变色:“人命关天的事,这么儿戏!”   说着他正色抱拳:“家中急务,不能久陪,诸位,恕我先告退。”   大家不明所以,也难以相问,两下里客气道别。   ——————————————————————————   这次质检表演大会的节目,还是阮小檀她们班获得第一名。   珍卿他们编排的俩节目,莎士比亚戏剧的表演,总体来说不够完美。   所以,她们班获得第二名,也算有史以来相当好的成绩。   获奖班级代表一起上台,接受掌声和鲜花,珍卿没在近处看见陆三哥。   没想到,卢君毓捧着玫瑰要上来,台上人看向阮小檀,台下人尖叫着“Elizabeth”,好多人开始起哄。   但款款风度的卢君毓,没走向众望所归的阮小檀,却走向第二名的珍卿,深情款款地把花递给她:   “Iris,希望你的学业,你的人生,都像玫瑰花一样,永远绽放最美的颜色。”   珍卿不想接下,阮小檀的表情很怪,她眼里显出一点狠意。   珍卿今天才发现,追求者众多的阮小檀,喜欢的人也许是卢君毓。   那她更不能接卢某的花,阮的影响力非同小视,不能太得罪她了。   正当她为难时,阿永跳上来,拿了一大把向日葵花盘,咧着嘴交给珍卿:   “五小姐,先生说祝贺你,希望你的人生永远,像太阳花那么生机勃勃。”   前天,珍卿顺嘴说喜欢向日葵,三哥竟找人做这么多假花。   趁着卢君毓被阿成挤开,珍卿接过向日葵花盘,跑到主持人的麦克风那,跟大家说:   “感谢各位贵宾莅临,希望我们每人都做太阳花,永远向着太阳生长,结出这么丰硕的果实!”   珍卿跟前排的男士大喊:“接着!”   之后她一气把假花盘,全部丢给下面的观众,大家起哄似的抢着玩,莫名掀起一个小高潮,也让人记住这不拘一格的姑娘。   珍卿扔完了花盘,顺势跑下大舞台,为避卢君毓一直跑到外头。   卢君毓当众送玫瑰花,这是把她放在架子上烤。   卢君毓落寞地走下台,被冷落的阮小檀更难堪,她几乎要在台上哭出来,姚铃儿把她拉下台,暗骂珍卿心机深,故意当众卖弄风骚。   ……   作者有话说:   Tis but thy name is my enemy.   Thou art thyself,though not a Montague.   What\'s Montague? It is nor hand,nor foot.   Nor arm,nor face,nor any other part.   Belonging to a man.o,be some other name!   What\'s in a name? That wich we call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汉译: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吗?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感谢在2021-10-13 00:43:13~2021-10-15 01:5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酒巧 20瓶;柠檬的叶子 15瓶;阿秀白 12瓶;哈哈哈哈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7章 灰色世界的彷徨   珍卿摆脱尴尬的告白场面。   而陆三哥摆脱搭讪者, 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借学校的电话一用。   家里确有一件急事,他远房二舅妈的小儿媳妇, 怀胎至六个月时伤风着凉,大意之下恶化成心肺病, 现在病入膏肓将要死了。然而胎儿还在孕妇肚子里。   孕妇的丈夫(陆三哥的表弟), 强烈坚持送到西洋医院。谢氏家族的开明人士, 也都以为该送医院, 好歹把胎儿取出来。   结果, 倒是产妇宁死不上医院,说不想给那些男医生看,也不愿叫人开膛破肚的, 死了连个全尸都落不到。   他的公公婆婆也以规矩说话,他们就是一个听天由命,死活不许将产妇送到医院。   陆浩云打过电话, 听说孕妇的娘家发来电报, 说既然嫁到了谢家, 就由她公婆拿事,娘家的人并不好管。   妈妈和二姐正在交涉, 陆浩云觉得可笑, 都已经这个年代,他谢家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有些人真是愚昧死的   珍卿收拾好东西, 找到三哥时见他神情凝重, 自然问是怎么回事。   三哥简单讲过原委, 没有兴趣深聊。   虽然事不关己, 珍卿设想一番, 颇有心惊肉跳之感:那孕妇娘家、婆家众人, 竟只有她丈夫是个开明的,连她自己为了礼教迷信,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   他们向校门外走,珍卿问三哥:“你不去看看吗?”   三哥神情淡漠:“妈妈跟二姐都在,我不必再去。”   谢董事长亲堂兄弟,大都是开明士绅之家,经商作贾、求学做官,人材济济也算兴旺。但她同一曾祖的本家亲戚,多还在原籍过着传统的生活。   三哥心情真的很差,坐车上一直沉默寡言,珍卿跟三哥说:   “前阵我给老家捐钱,请启明的梁士茵校长帮忙,给杜家庄的泥土路修一修,下雨路能好走些,再在田间地头装上水车,天旱用水就没那么难……   “我们族长向渊哥写信说,大家都稀奇得很,说一个姑娘上了新式学堂,竟然这么会做事,这么会赚钱……   “受我的事迹影响,庄上有一个财主,不但送两个孙子去念新式学堂,还把他孙女也送去。   “我忽然顿悟了,我作为女孩子,若能学业有成,造福乡里。也许能使更多乡人转变观念,也把女孩送出去念书吧。   “以前,我总鄙薄祖父抠搜,其实,我也生怕被不相干的人占便宜。   “如今想一想,我亏损一点银钱,能这样给同类的人造福,一点点改变世界,也觉得很荣幸。”   珍卿拉着三哥的手:   “三哥,就算圣人降世,事也要一点一点做。反正,在我心里,你是我最崇拜的青年才俊。你一向意气风发,为了亲戚家的糟心事,何必这么自苦呢?”   陆三哥感到欣慰温暖,自然地解颜一笑,怪不得都说,巧言令色能够移人心性。   他便是个铜铁铸成的人,看到各种心狠手辣的人,看到般般黑暗残酷的事,也会郁结于心,难以纾解。   就在前天,他收到裴树炎先生来信,信中说了一件不幸的事。   裴树炎先生到处奔走,立志将职业教育发扬光大。之前一直在楚州省治星汉市。   星汉市的盐商孙国安先生,在裴先生帮助下,建了一所国安职业学校,专业培养对口的工业人材。   眼见头批毕业生将要工作,孙先生之子被以□□罪逮捕,他自己也被诬指盐厂偷漏税款。   孙先生既要补交“税款”,还要赎免儿子的“死罪”,几至于倾家荡产。他在遗书自言,一生事业毁于一旦,无颜面对职工和学生,于八月十三日,从写字楼一跃而下。   那位英明神武的韩领袖,采用流氓才用的下作手段,从江南多少财阀手里,勒索敲诈近百万元的军费,还不晓得算不算完。   就算谢公馆这样,没有成功被他们敲诈勒索的,也在前海宁总商会会长的说和下,购买中/行发行的几十万国库券。这国库券何时能兑现利益,谁也料得准呢?   作为政治军事的首脑,对于资助过他的企业家,耍出这样卑鄙下流的手段,让人难以置信。   陆三哥调整两日,今日又看了小妹表演,心情本已轻快不少。偏偏又有亲戚家的孕妇,勾动他想起孙国安的事。   他在某一个瞬间,忽然觉得心灰意懒:这样黑暗残酷的世界,是不是已经没救了?   幸好此刻,眼前有这样一个小妹,这个聪明善良、明朗洒脱的姑娘。   她是阴影里最美的花,让人赏心悦目,也让人生出想占有的欲望。   陆浩云心头阴霾释去,只不过两天没见小妹,恍惚觉得她又长开些。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女孩快要长成女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到惊心动魄的美丽。   陆浩云垂眸低笑,自嘲地想道:他觉得她格外美,也许是因为,她在他的心里,比别的女孩可爱得多。   他沉甸着心中躁动,见外面的广告海报,还在登载慕江南先生联合画展的广告,他想起阿永刚才跟他说的事。   他状似随意地问珍卿:   “是不是很多男孩子追求你?”   珍卿瞅瞅前头的徐师傅,她现在是个内秀的人,在徐师傅面前说这事,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她心里有一点乱,三哥是以兄长的身份问,还是有其他的用心呢?   珍卿觉得遮掩一点好,就噘着嘴说:“三哥,你怎么跟我祖父一样,我上的可是女校,能遇见几个男孩子?”   三哥看她的眼神,让人感觉一点深意,显得有点古怪的严厉,但他嘴边又衔着笑意,他轻轻淡淡地说:   “我听杜祖父嘀咕,说你们学校的卢先生总找你?跟你讨论写字画画的事。   “卢先生是哪个学科的老师?”   珍卿霎时间炯炯有神,支吾半天,记起三哥晓得卢君毓,她一咬牙决定投降:   “三哥,呃,呃……有个叫卢君毓的青年,他原来是培英男中,现在已经是大学生。我记得你知道他。   “对了……你的时装茶舞会,他当时也在……他大约是在追求我。可我没有喜欢他……”   三哥笑一笑,有点漫不经心:“原来是这样。”   三哥有时讲话太简洁,让人琢磨不透他想什么。   车里安静一阵,忽听三哥说道:   “杜祖父很为你操心,他说你去过姓卢的家里,叫我多留意你跟异性的交往,生恐你有一步行差踏错……   “我也看出来,你祖父待你父亲很冷淡;看起来倒是爱你至深。   “他整天跟慕先生过不去,是认定慕先生命薄倒运,怕慕先生会妨害到你,他是日夜担忧,坐立难安,每天把能拜的神仙全拜过……小妹,最低限度,你做任何事,别叫杜祖父太忧心。”   三哥这样提醒,珍卿默了一会,跟三哥说事情是这样的,卢君毓有一件宋拓兰亭……   陆三哥不由失笑,说原来是为这个,便松松搭搭地说:   “我三堂舅那里,也有一件宋拓兰亭,还是三婆婆的陪嫁。你要是喜欢,从亲戚那或借或买,你看多久都不打紧,何必白欠卢公子一个人情。”   珍卿讷讷地点头,心想,这难道不欠你亲戚的人情?难道不欠你的人情?   陆三哥还交代她:“现在的世道人心,叫人防不胜防,你去同学家都不妨,去其他人家,总是让人不放心。   三哥抚她辫上的丝带,语重心长地说:“我再给你找个手脚有力的,但凡出门叫她跟着你。”   珍卿:“!”   珍卿无奈地说:“三哥,家里佣人够多了,现在二表伯一走,是七个人侍候三个人,而且你的阿成,也常在这里,哪用得着那么多。”   杜宅有金妈、胖妈、袁妈,一共三个老妈子,还有老铜铃、黄大光两个男听差,还有一个丫鬟来娣。   珍卿一直觉得杜宅该减丁口,可好像谁都不能减。   袁妈千里迢迢来的,半途让她回老家不像话。金妈是拿全盘的管家婆,她的地位无人能代。而胖妈这个鬼难缠,就更不好开销。   算来算去,三个老妈子都能使唤的来娣,好像是一个多余的。可来娣既勤快伶俐,还老实巴交不惹事,不过有胖妈把控着,她等闲不能到珍卿面前,珍卿对她感情比较淡。   但珍卿还是觉得事怪,陆三哥见她犹疑不定,可觉得自己心思很可鄙,有点自我厌恶地,跟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哥笑笑说是开玩笑的,就把这话题岔开,问珍卿在慕先生画展上的画。珍卿解释一番,三哥说周末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去看画展。   ——————————————————————————   质检会之后的礼拜天,珍卿跟表演《萤火虫》的同学,还有其他的朋友们,约在一起玩了一圈。   她们九月暑期时,本来约定要去黄溪公园,谁想到珍卿、裴俊瞩、熊楚行,忙得一点闲空没有,公园之行就泡汤了。   这一回说要出来玩,她们一行十个女生,干脆去黄溪公园玩耍。   到公园游览庭园楼阁,坐在亭轩里赏景喝茶,都是寻常的事,没觉得多新鲜。   可在叶败莲残的莲塘划船,这可有趣极了。这是景区开辟的新亮点,灵感就来自《红楼梦》,林黛玉说了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在一连数亩的枯荷荡中,女孩子们弄了三条船,有人不甚娴熟地棹桨划船,有人用手揪那灰瘪的莲蓬。   她们在莲塘中间,偶尔看见池塘边缘,有戴着草帽的挖藕人,如此鲜活有层次景象,像是出自名画家之手。   裴俊瞩问怎么没有菱角,拿手去拂那渌渌的肥水,结果揣在怀里的帽子,还有她揪的莲蓬,全都跌落到水里面。   裴俊瞩仗着会游泳,还打算跳下去捞。划船的女工连忙劝阻她,这已经是初冬,水极冰凉,而且塘泥非常软,脚陷进去半天拔不出来。   这一回游玩,可谓是解放了天性,大家上岸的时候,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5 01:57:40~2021-10-15 22:3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殇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8章 试问苍天饶过谁   ◎在米月的提议下,珍卿她们离了黄溪公园,到西点屋吃点下午茶。店里的芝士蛋糕和红茶,都还不错。米月……◎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 珍卿上完体育课回来,教职人员正突击检查学生置物柜,看有没有违禁物品。   女孩子们的柜子里, 零食首饰很多,庶务长警告大家, 贵重物品不要放在置物柜, 若有遗失学校不负责。   有一个蔫不出溜的女生, 她柜里藏着一瓶硫酸, 看瓶子包装, 来自学校化学实验室,这真是匪夷所思。   大家纷纷猜疑,这个女生偷硫酸, 是不是想要泼谁。教工打开硫酸瓶一看,里头装的是中国白酒。这更叫人匪夷所思。   珍卿看那女生被带走,想她是不是有抑郁症呢?   一回头见教工正搜检她的柜子。她柜里不是衣服鞋子, 就是书籍纸笔, 还有没吃完的糖炒栗子, 她自觉光明磊落。   就见那教工毛手毛脚的,把她糖炒栗子带翻了, 糖炒栗子撒了一地, 跟糖炒栗子一起跌落的,还有一本封面陌生的书, 上面有个肤白貌美的西洋女人, 她美丽的金黄色头发, 浓密得像海藻一样。   那个搜检的教工, 刺溜把书捡起来, 嘴里还念着:“Lady Sterling's Lover, 嘶,斯特林夫人的情人,这书——”   珍卿瞬间觉得头顶有道雷,雷上弹出五个字:苍天饶过谁!她以前用这本书,调理过陆sì姐来着。   庶务长赶紧夺过书,叫念标题的教工闭嘴。庶务长看着珍卿:“Iris,你告诉我,这本书是你的吗?”   珍卿的神情,是懵懂而惊讶的,她很确定地回想:“这不是我的书。”说着她看向朋友们,纳闷:“是你们送的礼物吗?”   米乐裴熊四人上来看,众口一词:“没有。”   珍卿狐疑地自语:“Lady Sterling's Lover.庶务长,这是新的畅销小说吗?”   她兴趣缺缺地补充:“也许是谁送的礼物,最近,总有人往我柜里塞东西。”   庶务长咳了两声:“这种书不看也罢,Iris,你跟我来一下。”   珍卿大脑急速转动,怎么向人证明,她是一个没看过小黄书的纯洁孩子呢?   她琢磨两分钟,发现在这一点上,唯有装傻充愣一途。   怎么证明小黄书不是她的呢?   她在两分钟内,想了六个应对举措。   首先,指纹验证法。此时的租界警察机构,已经有较为成熟的指纹分类系统。那本书封皮表面平滑,应该能留下指纹吧。早知道薅个小刀跟铅笔,一到办公室,直接让庶务长走进科学。   其次,寻找目击证人。通常置物间没有人,但巡视校园的役工会经过,清洁工会在上课时打扫——咦,她瞬间灵光一闪:今年冬天比较干冷,置物间对面的教学楼,有电线滋滋冒火花,他们上体育课之前,有两个电工正过来修。珍卿咬着手指,回想清洁工的打扫时间,还有电工可能的修理时间。   第三,靠她的人品说话。这就要靠朋友鼎力相助了。   第四,靠强大家长撑腰。后妈、二姐、三哥都在海宁,甚至叫慕先生来也行。啊呸呸呸,慕先生还是算了,他见过她的艳俗画风,说不定觉得小黄书是她的呢。   第五,苦肉计自证清白。   第六,……………………   珍卿定一定精神,理一理思路,一抬头瞅见电工们晃悠过来。   她正准备故作天真,向电工师傅打听一下,三点三十五到四点十分,置物间有没啥人来过。   结果电工又被人叫走,扭头又往回走了。   珍卿一脸的天真磊落,跟庶务长到公事房。她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教国文的施先生,气喘吁吁拉来一个清洁工吉嫂,说她有话跟庶务长说。   然后,一脸老实相的清洁工吉嫂,就以一种意识流的叙述方法,从她三点三十向置物间出发讲起。   吉嫂说她觉得天气很好,天是瓦蓝瓦蓝的,太阳光是金闪闪的。她看见电工在那架梯子,走到置物间门阶时,她看见地上有个东西扑闪扑闪,捡起来一看是颗赛璐珞(塑料)纽扣。   就听到里面有开柜子的动静,她站到门口放下清扫工具,向里头定睛一看,发现一个女孩子,正在珍卿的置物柜前,贼头贼脑地放什么东西。   吉嫂晓得珍卿的置物柜,有一回珍卿一块钱掉地上,滚到柜子底下去,她赶着上课来不及捡,就叫吉嫂帮她捡一下。捡到以后,珍卿把一袋子奶糖,给吉嫂装了一荷包。   庶务长问吉嫂,那个动珍卿柜子的女孩儿是谁,吉嫂想一会儿说,听其他女孩叫她“严丽丽”。   好嘛,一下子就找到嫌疑人,案情进展得过分顺利。   大约有六七分钟,三年级甲班的严丽丽过来。庶务长叫吉嫂跟她对质,严丽丽对吉嫂很鄙夷,都不屑正眼看她,说吉嫂呆呆傻傻的,她一定是看错了。   结果吉嫂一伸手,把手上的赛璐珞纽扣,跟严丽丽开衫的纽扣一对比,跟她毛衫上的其他纽扣,是一毛一样的。   庶务长问:“你去二年级的置物间做什么?”严丽丽急想说辞。   过了没一会儿,珍卿一脸天真磊落地出来,跟朋友们说没事了,庶务长说相信她。   远远观望的姚铃儿,气得咬牙跺脚,成绩好这么了不起吗?看禁书校领导都不追究。   珍卿正莫名有点沮丧。她身边闪过去个年轻女人,她像驾着风火轮似的,飞过去把姚铃儿从墙角揪出来,指头掐着她的脸嚷:   “死丫头,我的书你也敢偷,Lady Sterling's Lover呢,《斯特林夫人的情人》呢?你把它藏哪儿去了?不交出来我们就同归于尽。”   姚铃儿咬死不承认拿过,这女人跟姚铃儿掐起来,有三个校役跑过去拉架。   那女人嚷着把《斯特林夫人的情人》交出来,扯着姚铃儿的头发拽得她嗷嗷叫,一个校役拉不开她们,语重心长地对姚铃儿说:   “你啷个把人家情人藏起来嘛,楞么不像话!叫人家冲到学堂闹起嘛,我们拦都拦不住。   “你说叫你交出来就交出来嘛,一个大活人,你能藏起到几时嘛!哎呀呀!叫人打得勒个样还不撒手!”   珍卿她们无厘头做了直播观众,裴俊瞩笑得直打跌,其他人笑得直不起来腰。   庶务长赶紧走过去,拍那狂躁女人的后背,问她:“女士,你看这本书是你的吗?”   那女人一挥手臂,无意甩了庶务长一巴掌,施先生拿过那本书,举到那女人眼前,扯着嗓子问是不是她的。   让一个狂躁女人镇定下来,原来真的只需要一本(小黄)书。   那女人接过书翻着看,兴奋地笑起来,跟施先生、庶务长讲:“是我的书,你们看这有一句话:人生是花,而爱是花的蜜,这是我写的。啧,我只看到高啊潮部分,被这死丫头偷走。”   说着她又恶狠狠地对姚铃儿:“再敢偷姑奶奶的书,两只爪子都给你剁了。”   她一扭脸马上变脸,特客气地跟施先生鞠躬道谢,道完谢说走就走了。真是来如朝露无多时,去如似春梦无觅处。   被揍成个披毛鬼的姚铃儿,眼角被打得乌青不说,鼻孔里还流出一道仓皇的鼻血。   庶务长神色不善地看着她,让施先生带她去医务室,处理好来他的公事房。   不到半个小时,案情真相大白,两个嫌疑人全部归案,再过半小时大约就能结案。   珍卿忧郁地叹口气,莫名有点蔫耷耷。   裴俊瞩抱着她拍她脑袋:“你是不是傻了,你一朝沉冤得雪,罪犯也将要伏法,好好地叹什么气。”   珍卿耸着肩膀再叹气,人是不是有点贱呢:她准备六套应对措施,结果一套也没用上。莫名运气好得爆棚,金手指猝不及防,咋觉得这么不得劲呢。   原来英雄无用武之地,真的如此寂寞。   乐嫣告诉珍卿她们,跟姚铃儿打架那个,大约是姚铃儿同父异母的姐姐,十年前因为婚事不顺,干脆发愿说不嫁人了,一直没见她出来交际,只听说她是个爱学习的人,整天抱着书本在家自学。   珍卿和朋友们:“……”   后来,姚铃儿和她的狗腿严丽丽,都被记了一次大过,在全校通报批评不说,还被叫了家长。   珍卿给施先生道谢,施先生说是举手之劳。珍卿暗暗决定,以后上国语课,可以稍微认真一些,就算是对施先生的报答吧。   这天放学之后,姚铃儿找到阮小檀,在她家发脾气:“虽然我们暴露在先,那死丫头未免太心机,施先生和庶务长都袒护她,连个下等的清洁工也帮她。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阮小檀看她鼻青脸肿,鼻孔里还塞着可笑的棉球,觉得这蠢兮兮的姚铃儿,远不如察丽、察奇好用。   但她拉着姚铃儿,一脸诚恳地说:   “她才在质检大会上出风头,教会把她的《萤火虫》作为优质教学成果,向国内国外传播,若传出她看偷看禁书,德行败坏,教会何以自处?……   “哎,我小时候念书不用功,我姆妈狠狠打我,说‘成龙上天,成蛇钻草’。看来只要成了龙,总要在天上飞啊,所有人都捧着她,别人想拽也拽不下来。   “铃儿,你别再跟她过不去,杜珍卿学习好,有心机有运气,还有人一门心思护着。你看,施先生那么清高,教我们的时候,对谁都不假辞色,却一次一次帮她。铃儿,不得不承认,Iris是个讨喜的人,比你我都要讨喜得多。   “我们还是安份些,在她的光芒下面,努力找到自己的地位,也许也能过得很好。”   姚铃儿听这话更觉恼恨:“你真没出息,卢君被她抢走,你这么懦弱,我可不甘心!”   从窗里看着姚铃儿,气呼呼地离开,阮小檀冷冷一笑。   她家里爸爸是律师,两个舅舅是律师,她知道做一件不好的事,还想免于被起诉定罪,就应该不让任何人找到罪证。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坏事都叫别人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5 22:35:24~2021-10-17 02:0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泊秦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9章 因爱而生勇与忧   十二月下旬的礼拜天, 珍卿班上有个同学过生日,请大家到西点屋吃下午茶。店里的芝士蛋糕和红茶,都还不错。   米月跟珍卿抱怨, 说姚铃儿太可恶,见天背后人嚼人坏话, 编些无中生有的事败坏人。   珍卿晓得米月所指为何, 校内有关她与施先生的流言, 传得异常夸张。庶务长与教务长, 都找过她与施先生, 虽然没查出来什么,鉴于影响不好,他们似乎有意调走施先生。   珍卿也觉得姚铃儿讨厌, 但笑面佛似的阮小檀,其实更讨厌。   姚铃儿她们总搞事,看似阮小檀都没参与, 珍卿总觉得跟她脱不了干系。   姚铃儿跟阮小檀这路人, 挺会膈应人的。既然不晓得适可而止, 那她也不能再客气下去。   只对付她们本人,那就太小儿科, 而且太有针对性, 有暴露的危险。   珍卿决定从对方家庭入手,乐嫣比较了解姚铃儿家, 谁比较了解阮小檀家呢。   珍卿听慕先生提过阮小檀之父, 这个人喜欢附庸风雅, 跟慕先生也算熟悉;而傅律师作为业内人, 肯定也了解同为律师的阮父。   珍卿暗暗想着她的计划, 还是得以不暴露为前提, 不能莫名其妙连累家人。   此时的气氛欢乐洋溢,其他同学一边吃喝,一边放肆地歌唱说笑。   裴俊瞩还跑去弹《生日快乐歌》,大家一起为过生日的同学唱歌。   等唱完生日歌,大家又在小舞池乱舞,然后,米月、乐嫣拉起其他人跳起Line Dance.   那个请客的同学,笑着笑着忽然哭起来,她说她马上要退学嫁人。但是她很高兴,有许多好朋友陪她过生日。这是充实快乐的一个生日,是人生中值得铭记的一天。   珍卿听得很有触动。身边的同学要退学结婚,在后世很不可思议,但珍卿到这里已经习以为常。   这场生日宴的后半场,难免有点伤感。   四点多的时候散场,珍卿坐上车没走一会,看见对面马路上的卢君毓,他身边的女生,好像是阮小檀。他们像是从咖啡馆出来。   卢君毓想也不想,就从马路对面跑过来,非拉珍卿说点话才有意思。   珍卿不想跟他纠缠,坐在车上压根没下来,以目示意卢君毓:“你这样丢下女伴,恐怕不够绅士吧?”   卢君毓回头瞅路对面的阮小檀,含糊地说:“不是我约的她,她有事叫我帮忙,软磨硬泡的,我不过意,就出来见见她。”   珍卿“哦”了一声,无意打听他跟阮小檀的事。   她又瞅一眼对面,阮小檀似乎在哭,珍卿叹着气说:   “你好歹善始善终吧,我跟她本不友好,你抛下她来找我,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说着珍卿叫黄大光走,卢君毓目送她远去。对面的阮小檀,也哭着坐上车离开,也没跟卢君毓招呼。   珍卿猜测阮小檀的事:真是奇怪,她什么还没做呢,阮小檀家就像遭了事。   她恍惚地回到家,抬头听见有人叫“小妹”,一见是三哥,她下意识绽开笑脸。就见三哥举起相机对着她。   这个照片以后洗出来,珍卿自己也满意得很,大家也觉得照得很出色。杜太爷还赶时髦,洗了张椭圆形照片,特意放在她的房间。   不得不说,三哥随意捕捉的画面,光线从枝罅间射下来,大自然最精湛的打光,照亮她最真心的笑容。   她没法欺骗自己,一看见三哥,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跟见到卢君毓正好有一比。   珍卿其实也有点着急,她给自己定了时间点:只要她月经一来,变成一个大姑娘,她就鼓起勇气,给三哥表白一哈哈。   可是,月经它总是不来,它总是不来啊!不来的话,她总莫名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个儿童,她真不好意思,以一个儿童之身,叫三哥跟她谈恋爱。   这真是叫人干着急啊?!   ——————————————————————————   珍卿第二天去上学,学校里有两个重磅新闻,见得着的人都在议论。   第一个重磅新闻:据说阮小檀的爸爸,背后阴姚铃儿爸爸,导致姚爸爸被流氓大亨找麻烦,他自己也没能幸免。如今,若说姚家日子过得很难受,那阮家日子过得就是水深火热了——阮小檀之父是流氓大亨重点报复对象。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得罪了流氓大亨,这个流氓大亨又是谁。   第二个重磅消息:姚铃儿一早来学校,就跟阮小檀厮打一场,骂她是biǎo子养的贱/货,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由此大家才知道,阮小檀原来是庶女,她妈妈还是个jì女。   也怨不得全校为之哗然,原来的阮小檀,像高洁不可侵犯的圣女,那么多人仰望膜拜,她一个人就把全校的青春少女,都遮掩得黯淡无光,没想到身世却如此不堪。   对阮小檀落井下石的人很多,盖因阮小檀脱离人民群众,她在学校人缘并不好。   中午在饭堂的时候,姚铃儿和严丽丽,故意拿脚绊阮小檀,阮小檀努力忍受着,含着屈辱难堪的眼泪,想要一言不发地走开,但姚铃儿和严丽丽不容她。   裴俊瞩和米月认为,姚铃儿和阮小檀捣这么多鬼,叫人烦不胜烦又拿她们没办法。如今看见始作俑者反目,真是大快人心。   乐嫣和熊楚行,自然也会觉得快意,但她们的个性和教养,让她们不会过分刻薄。   珍卿倒格外地沉默,她晓得被人攻击出身,被人看得低人一等,是怎样如鲠在喉的感觉,所以,她并不觉得多么快意。但是叫她同情阮小檀,她还没有那份圣母心。   阮小檀从此跌落凡尘,很多人明里暗里拍手称快。但阮小檀还未走到绝境,她毕竟有不少护花使者,学校里的男先生,有那怜香惜玉的,趁佳人落难正好献殷勤呢。   三年级的沈瑞芳先生,出头露脸地做了一回护花使者。他挡开欺负人的姚铃儿,把阮小檀扶出去了。   姚铃儿是个愚蠢之人,她只顾发泄自己的怨恨,却不晓得作恶总有代价,加上从前积累的过错,她又被学校记一次大过。再有一回就会被退学的。   姚、阮二人的反目成仇,一整天都是热门话题。晚上下学的时候,阮小檀家的黄包车,被几个青皮流氓围着,阮小檀试图冲过去赶快离开,却被流氓拦住,动手动脚地调戏半天。   维持放学秩序的校役不敢管,若非有个外来的护花使者上前,阮小檀连从流氓圈子跑开的机会都没有。   珍卿默默地坐上车,惊异谁这么神通广大。   上回新宁百货吕家的事,阮小檀和姚铃儿家,都是全身而退。这才多久的功夫,忽然他们都得罪流氓大亨,并且三两日间就反目成仇?   这个局面正中她的下怀,她却只是做好计划,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   回家路上遇到陆三哥,三哥问她怎么心不在焉,珍卿把学校发生的事说了。   三哥不在乎阮、姚两家如何,他只在意珍卿的感受:“你是叫她们欺负了吗?”   珍卿赶紧摇头:“她们那些小伎俩,还不至于把我如何,何况我还会告状,师长们早厌恶姚铃儿,她要是再犯个错,就会被勒令退学的。”   陆三哥看她满不在乎,想到她从不抱怨这些,忍不住心生怜爱,他摸摸她脑袋,揽着她向回走。   等回到家里,他轻笑着问:“想不想知道,你同学为什么倒霉?”   珍卿表示愿闻其详。   现在有个词叫“流氓大亨”,他们一面被租界当局默许行事,而今又有应天韩领袖撑腰,在租界可谓呼风唤雨。   一个叫阎孝昌的青帮头目,与姚铃儿之父合开一家博山药局。这个药局最近被人举报,他们私通社会党人,给社会党输送违禁药品。   当局一去侦查,果然发现有违禁药物。他们私自生产吗啡和□□,向国内各地走私贩卖,也向“匪区”输送其他违禁药品。   据说举报人就是阮小檀之父。阮小檀之父与姚铃儿父亲,原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之前因为口角相互衔怨,阮小檀的父亲就暗暗举报,把博山药局的勾当抖露出来。   所以举报人阮父,被姚家和阎孝昌都记恨上,阮家再人脉深广,都会有一段日子不好过。   知道内幕不多的人,所知就是这个样子,以为阮小檀之父是举报人。   知道内幕更多的人,就晓得阮父跟生产违禁药品的事本无关。是因阮父与姚父关系原本很好,姚父向阮父透露过药局的事,有意叫他加入到其中来。后来闹矛盾之后,阮父没有替人保密,把药局的事抖露给别人听。   这个别人正是徽州某将军之子卢小驴,巧合的是,卢小驴跟流氓大亨阎孝昌有仇,他转头就向当局举报博山药局,把阎孝昌和姚父都坑了。阎孝昌原以为,是姚父那边走露的消息,所以一开始对姚铃儿家很不客气,后来晓得是阮小檀之父泄露消息,才有后续珍卿所见的这些事情。   补充一点,青帮头目阎孝昌不但涉猎黄赌毒产业,并且近来强力进军□□业。   就在今年秋天,为争夺徽州彩票在海宁发行权,阎孝昌跟卢小驴争斗厉害,差点引起一场大规模械斗。   陆浩云见小妹听得惊异,然后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一脸忧切地看着他:“三哥——”但她嗫嚅半天,低下头说不出来话。   她似乎猜到什么,只是不能宣之于口。他摸摸她的脑袋不言语。   珍卿默默哭起来,三哥用指肚给她揩眼泪,她说:“三哥,我以后做事,一定会三思而后行。你别太为我……”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他有时候觉得,他似乎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毫无保留地去做——这样的心性,多少像他的少年时候,不像现在连付出都要斤斤计较。   雨果讲过,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他觉得这句话,越来越能在他身上验证。他心里有很多惧怕,在别人看来也许可笑,却切实地影响着他的决定。   若非怕她自作主张,把自己陷于危险境地,他所做的一切,压根不会跟她提及。   他叫她知道一些事,也是想叫她警惕:这些名流世家背后,盘亘着不知多少利益与矛盾,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应对的。   陆三哥宽容地笑笑,把她抱在怀里说:“小妹,你答应三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跟三哥讲好不好?”   珍卿趴在他怀里,默默地哭起来,瓮声瓮气地应一声。她想她的两辈子,都找不到这么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她真是幸运之极,无以为报。   陆浩云在培英有耳目,他很多事都晓得,连小妹与施先生的绯闻也晓得,他趁现在的机会问:   “你跟施先生的绯闻,也是那个姚——编造的吗?”   珍卿点点头说是,又特意解释:“施先生人很好,像个大哥哥。没有烂七八糟的那些。”   陆三哥若无其事地点头:“这个人有点神秘,小妹,他神秘得有点泛红,你答应我,跟他保持距离好不好?”   珍卿犹疑一瞬,施先生对她很不错,一直包容而善意,就因为他“神秘得泛红”,就远远躲开他,会不会太伤人?   看珍卿如此犹豫,陆浩云瞳孔一缩,心里微感不快,他神态却是寻常,笑着询问:“有什么难处吗?”   珍卿咬着手指头,很为难地说:“施先生帮过我,那他遇到难处时,我不能帮帮他吗?”   陆三哥笑得温善,说:“你告诉三哥,三哥来处置吧。”   她似有疑虑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我说句良心话,《功勋》真好看。   要等闺女成年,阿编说过了十八岁生日后才能谈恋爱(搞么什?!),我多少时候想写点羞羞的事都不能写。不过已经在酝酿中,在不久的将来,你们能看到他们谈恋爱,哎 第180章 总巡捕房走一遭   从阮、姚两家反目成仇, 姚铃儿总找阮小檀麻烦,终于作得自己被退学,校园一霸离开培英女中, 其他的虾兵蟹将不敢冒头,培英女中总算风清气正起来,   一个礼拜三, 珍卿在操场上田径课, 庶务长派人找她接电话。   她这一去接电话, 直到体育课结束, 她还没有回来。   熊楚行和悲俊瞩,刚从置物间出来,就见珍卿拎着书包袋, 飞毛腿似的跑向校门,远远瞧见她上了辆汽车,汽车刺溜一下开跑了。   熊楚行有点忧心:“珍卿家里, 别又出事了吧, 谢公馆今年走背字, 事情一出接一出……”   裴俊瞩撕下糖纸,把琥珀色的太妃糖放进嘴里, 轻推熊楚行一下:“你不要乌鸦嘴, 说不定是好事呢?”   说着也递给熊一块太妃糖,本来给珍卿、乐嫣、米月, 一人留了一块的, 米、乐俩也人不晓得哪去了。   珍卿心焦得很, 明明这个月杜太爷出门很少, 也没听慕先生再投诉他, 没想到还是作出祸来了。   就在两天前的夜里, 慕江南的联合画展出事了。慕先生在进步社的一楼储藏室失窃,丢失了一共十九幅展画。   巡捕房的人接警之后,立刻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并且提审讯问一切相关人员。   警察今日又忙活近一天,排查进步社的邻舍,审查进步社工作人员,以及慕江南先生师生等。   巡捕房究竟查出什么名堂,来接珍卿的阿成告诉她一些。   首先,这帮神通广大的窃贼,并不是在夜里作案,而是在慕先生他们刚刚收画入库,暂时未有人关注储藏室时,光明正大地在后门停了辆卡车,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就拿走了十九幅展画。   慕先生的联合画展,将要告一段落,因此才把展画集中收放储存,收到货款的马上寄送出去。   没想整个展览期间都没事,刚要结束就立刻出事。   经巡捕房技正检验,后门和一楼储藏室的门,都没有发现撬损痕迹,如果它曾经被开启,那一定用的是钥匙。   进步社所有人的钥匙,巡捕房的技工都作了检验,只发现慕江南先生的钥匙上,有配钥匙的模具泥的痕迹。   近一个礼拜的时间,能接触到慕先生钥匙的人,都被进行了严密的询问审查。   然后,一个嫌疑非常大的人,杜太爷就浮出水面。   这三个多月画展期间,杜太爷就像个厉鬼似的,纠缠上了慕江南先生,前两个月来得非常频繁,后两个月来得少些,但出事的这个礼拜,他来得又勤快了。   杜太爷一来进步社,就在各层展室转悠,一寻着机会,就偷摸往慕先生公事房跑。   进步社不止一人看见过,杜太爷神头鬼脑地,在慕先生公事房外头转磨。   慕先生被他扰得没脾气,看在珍卿的面子,只吩咐说大家一定把他的公事房锁好,别给老头闹太难看。   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慕先生公事房门没锁,杜太爷逮着机会溜进去。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鬼鬼祟祟钻在桌底,一看就知道没干好事。   听阿成讲了这些详情,珍卿一巴掌拍脸上,她以为是祸从天降,没想到自取其祸。杜太爷的行为,实在难以解释。   珍卿又拍自己一掌,她真是前世不修啊,前世不修。她以为杜太爷老实学乖了呢。   阿成赶紧劝诫:“五小姐,想来也不要紧,太太和陆先生跟总巡捕房的人在交涉,肯定能先保释下来。这样的通天盗案,说破天不会是太爷做的。   “这帮该死的洋鬼子,肯定邪了心想讹钱!不过话说回来,钱能解决的事,在太太和陆先生这,都不算事。”   珍卿塌着肩膀叹气:后妈和三哥有钱有担当,那是他们的好处,平白无故地,杜太爷给人添这么大麻烦,想想都觉得无地自容。   阿成尴尬地沉默一会,还是给珍卿打预防针,说巡捕房的人去抓太爷时,杜太爷疯了似的,一直不愿意配合警察,几乎是被拖拉到总巡捕房的,杜太爷吃了大惊吓,受了大刺激。   反正待会儿看见杜太爷,五小姐应该有点预备。   珍卿赶到总巡捕房时,正撞见谢董事长出来,说她马上把保释金办理好,祖父今晚就能出来。   陆三哥还在楼上,跟他们那督察长贺文斯说话。   阿成进去使了不少钱,一个中国巡捕就带着珍卿,到了后头的押房里。   杜太爷没被关在押房里,而是被铐子锁在铁栅栏上。   他整个人狼狈颓唐极了,像跟人打了几场架,又在地上滚了几十回。   他身上哔叽布的绿长夹袍扯破了,露出里头絮的白绵絮。   他惯常戴着的瓜皮帽也不在,一颗光溜溜的花白脑袋,就那么惶然地暴露人前。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迹子,像个猴儿似的被挂在那儿。   他看起来吃了不小惊吓,精神完全不镇定,老铜钮站在他身边,茫然无措地守着他。   珍卿赶紧跑过去,拉着杜太爷问怎么回事,杜太爷一见着珍卿,像见着救世主,孩子似的呜哇大哭起来,哭声听着是嘶哑的。珍卿来之前,他大约没少叫唤。   有警察呵斥声太大的杜太爷,杜太爷惊恐万状地闭嘴,然后拉着珍卿的袖子,不住声说不愿意在这儿,叫珍卿快点让他出去。   听巡捕房的中国巡长说,杜太爷一直胡言乱语,只说些神迷鬼道的话,拒不配合讯问,一直没有录上有益的证词。   之前把他关在里头,他没完没了地乱喊乱跳,所以干脆给他绑在外头,叫一个仆役守着他,他倒能肃静一些。   珍卿恼恨又心疼,跟这中外的巡长巡捕都使了钱,给杜太爷梳洗了一下,守着他喝了一杯热茶水,老头儿神智才清楚些。   珍卿哄了杜太爷半天,杜太爷才从头到尾地,讲清他为何总在慕先生公事房鬼鬼祟祟的。   这事说起来,还是封建迷信惹的祸。   杜太爷找算命先生看过,认定慕江南先生命薄运蹇,而孙女珍卿命厚运深,慕先生一定会妨害到珍卿——珍卿今年总不顺利,叫杜太爷更认定这一点。   但碍于慕先生是下金蛋的鸡,不好叫孙女就甩开他。   所以,杜太爷听信算命先生的话,从慕先生的阳宅上着手,意图帮慕先生改改运势。   改运势要用些小招术,如移动一下床的位置,在某方位上摆一盆兰花啊,在某方位不能出现乌龟啦。   可慕先生不信风水相术,无论如何不配合杜太爷。   杜太爷一直纠缠而没有结果。他被慕先生警告,因此害怕招惹官非,被珍卿威胁,他怕影响祖孙情谊,不利于他晚年生活。所以,他很消停了一段时间。   可怜珍卿总遇些小事故,让他心里不能安定。   上礼拜又听黄大光说,珍卿好好地走在路上,忽然一个广告牌砸下来,就差那么两三步,就会砸到珍卿身上,黄大光说五小姐吉人天相。但心神不宁的杜太爷,反倒下定了决心,非得帮慕先生改改运不可。   说来也是巧了,他上一个礼拜,又到慕先生公事房转悠。转悠没半盏茶功夫,乍见里头跳出来一个人。   杜太爷心虚胆怯,吓了好大一跳,结果那里头出来的人,像是也吓了一大跳。并没理会杜太爷,拔腿就跑了。   难得这回出来门也没锁,杜太爷瞅着机会,就把兰花搬进慕先生屋里,摆在桌上太显眼,他就想找个隐蔽地方……   刚钻到桌子底下,就被慕先生的学生发现,慕先生的学生都拷问他,门锁着他怎么进来的。杜太爷说他来的时候,门就开着。还说他去的时候,门就是开着的。   其他人擂着问那叫叶知秋的人,为什么不把先生的门锁好。叶知秋一开始不认,说杜太爷胡说八道,他记得清楚锁过门。   慕先生来了以后,问杜太爷,从他房里出来的是哪个人。杜太爷说不清,就记得跟叶知清是一样制服,他在中古文艺书馆也见过那人,那还不就是慕先生学生嘛。   闹来闹去,检查东西也没有丢失,慕先生不想跟杜太爷夹缠,叶知秋锁没锁好门,吵到后头自己也晕了,这件事就这么含糊过去。   其实之前,杜太爷也零散说过这些。   但这些警察认为,杜太爷故意装疯卖傻,假造出一个人来混淆视听,他们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更对杜太爷恫吓威胁,快把老头儿吓破胆,他什么也不敢说了。   珍卿知道,杜太爷在慕先生房里看见的人很关键,杜太爷嘴里描述的人较年轻,但慕先生的学生里头,她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也没有听人提起过,也难怪慕先生他们不信。   珍卿叫杜太爷仔细回想,她要把这个可疑人物画出来。   “……祖父,你再仔细想一想,这个人头发啥样儿,头发有没有盖着额头……额头是高是低,宽一些还是窄一些……是蒜头鼻儿还是高鼻梁……”   杜太爷见她从容不迫,而且确实相信他,他心定下来,脑子也越来越清明。   当时那个人猛从慕先生公事房出来,他惊了一大跳,反而印象深刻一些。   珍卿按着他的描述,一点点把人物显现在纸上。   陆三哥在督察长贺文斯办公室交涉,本来贺文斯没有切实的证据,两个人都在打太极。   结果这贺文斯接了个电话,就得意而轻蔑地说,杜太爷在民生银行有个保险柜,慕先生丢失的其中一幅画——《三江儿童》正在里面。   此画已被一个闽地富商订购,价值八千美金呢。   这一下真叫拿贼拿赃。这么大的数额,已经算是刑事案件了。   陆浩云心里一寒,没想到他平时不在意,竟然着了这样卑劣的招术。   巡捕房有了证言证物,拘审杜太爷算是合理。就算不能认定他是幕后黑手,也可以断定是窃贼的同谋。在他户头找到《三江儿童》,就是他分赃的证据。   珍卿还没画完素描肖像,一个叫托马斯的洋人探长,忽进来打断他们祖孙对话。他说珍卿私自与被拘审者谈话,不合规矩,立时把她与杜太爷隔开,把杜太爷吓得吱哇乱叫的。   珍卿温声安抚杜太爷,趁着背对众人的机会,把几近完成的肖像画撕下来装荷包里。   刚做完这个,那贺文斯督察长推开门,煞有介事地高声说:“这个房间的警务人员,不只一个发生了职务腐败,违犯执法操守,放进了来历不明的无关人士。我一定会调查清楚,让渎职犯罪的人付出代价。”   那贺文斯耀武扬威得不得了,他看见珍卿的速写本,像只大鹅一样高昂着头颅,问:“年轻的女士,你能否回答我,你拿画本,在我的监押室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希望不要太苛责我女鹅,说她没有管好祖父,她从前是被杜太爷管,而没管过杜太爷,没有什么威严,并且杜太爷全心全意扑在她身上,这种不完美的祖孙情,在她心里分量不轻,比她自己以为的要重。而且她不可能把杜太爷托付给其他人,不可能把杜太爷送走。况且女鹅自己事情多,她不可能天天盯着人,底下人如果不讲,她不能天天穷根究底地问杜太爷行踪……   感谢在2021-10-18 14:45:07~2021-10-19 12:2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ixi 30瓶;蔻蔻 23瓶;宝帘 10瓶;洛殇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1章 厚命人自有天相   ◎珍卿若无其事地说:“尊敬的先生,我作为这个老人的孙女,安抚了他不安的精神,让他说出有……◎   很能装腔作势的督察长贺文斯, 问珍卿拿着画本,在他的监押室做什么。   珍卿若无其事地说:   “尊敬的先生,我作为这个老人的孙女, 安抚了他不安的精神,让他说出有价值的线索。   “我没有任何恶意。你可以看您属下记录的供词, 这位老人的话里, 出现了关键的新人物, 我正在把他画下来。”   托马斯探长拿本子看, 看她翻到的那一面, 才只画了一个男人的轮廓,就没兴趣地把本子送回。   贺文斯同样无动于衷,他对于新出现的关键人物, 似乎完全没有兴趣。   陆三哥站在门口说:   “尊敬的贺文斯先生,我听闻许多记者,正向此处蜂拥而来。   “我听闻贵国的法律, 非常重视程序正义, 若租界有谁妨碍了司法公正, 本城报纸定会争相报道。荣耀的日不落帝国,在这座远东城市的文明形象, 怕会在一夜间坍塌。出现了新的重要人物, 您却打算置之不理吗?”   显然,贺文斯的应变能力, 不足以支撑起他的傲慢, 他脸色变幻一阵, 耸耸肩向三哥假笑说:   “陆先生, 执法部门的人, 也会混进不称职的下等人, 我对此深表遗憾,至于我们的工作疏忽,我会做到赏罚分明的——”   然后,贺文斯指着三个华捕,怒斥他们玩忽职守,说那位华人巡长再衣冠堂皇,也像偷穿富人衣裳的猴子。   然后贺文斯当着外人宣布,他们三个华捕被辞退了。   他轻蔑地瞅一眼陆三哥,好像在说,这就是我对你胆敢挑衅我的报复,终究受罪的还是你们华人。   督察长贺文斯骂完人,才命人找画像的技士来。   珍卿安抚杜太爷,说今天一定救他出来,请他务必耐心等待。   贺文斯走到外头,还在图嘴上便宜,说画肖像的技士,一定要找英国人,找不到英国人,也要找其他欧美强国的人。华人技士是最不济事的。   慕先生不知何时来的,还有朱师姐、叶小哥等人。   慕先生平生最恨洋人嚣张,最厌洋鬼子以人种来区别智识,他极自尊地跟贺文斯督察长说:   “先生,我和我的学生,都是美术专业的,我三十年以来绘的人像,没有十万也有八千,让我来也做个素描师,为警方侦破此案,尽一点绵之力。”   贺文斯得意于找回场子,对慕先生的要求,倒没什么不能忍耐的。何况他晓得慕先生能量不小,工董局的董事,他至少认识三个。   贺文斯走了以后,珍卿请慕先生借一步说话。   珍卿拿她画好的素描像,叫慕先生辨认一下。   这人慕先生也不认得。   珍卿不由失望,这只能证明嫌疑人是外来的,故意伪装成艺大的学生。若不能确定他的身份,追缉起来无异大海捞针,杜太爷的罪名就难洗清。   陆三哥劝慰珍卿:“他们无非想要钱,待会妈妈交了保释金,祖父就能出来。”   珍卿提不起心思问,保释金究竟是多少。   僵滞了一会儿,慕先生请他们稍等,他去打一个电话。慕先生似乎想起什么。   他刚才给一个学生打电话,想起早年间的一件事。   八年前慕先生在应天教书,有个学生因不满他课业要求严格,从他的班上转出去,后来听说退学了。   因为仅仅见过一面,时间又太久,慕先生其后还生过大病,几乎是没有印象了。但他那时的学生唐人礼,根据慕先生对肖像画的描述,说有可能是叫曲鉴的那个人。   珍卿叫慕先生别声张,这个案子,最要紧的不是抓住犯人,是找回失窃的十九幅展画。   这总巡捕房的贺文斯督察长,一看就不是个牢靠的人,万一他们大张旗鼓地找人,走露风声惊到犯人,恐怕失窃的画就危险了。   慕先生觉得很有理,珍卿把素描像给三哥,请慕先生带三哥去找唐人礼学长,看能否确定嫌疑人的身份信息。   珍卿知道三哥神通广大,在警察系统也有朋友,如果可以确定身份,三哥一定有办法的。而且,若失窃的画已不在租界,那警备司令部的俊俊哥,肯定能帮上忙。   看着三哥和慕先生离开,珍卿回到总巡捕房那。真可笑,警察竟然还没找来绘画技士,杜太爷在那含糊描述,是朱师姐和叶小哥在那画。   但杜太爷精神衰弱,已经坚持不住了。   大家让他休息一会,结果他一睡半小时,叫醒又迷登好一会,耽误了很长时间,才继续画嫌疑人的肖像。   好容易画出准确的肖像,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以后。   这贺文斯督察长,一点也不着急,竟然在办公室睡大觉。   属下喊他下命令开始行动,他拿腔作势地说一阵,总巡捕房的人,才开始通令各分区巡捕房,配合着总巡捕房的行动,迅速追查嫌疑的人。   大家刚准备要出警,却得到一个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的消息。   这桩离奇的失窃大案,竟被秦州路一个姓蒋的探长,误打误撞地侦破了。   秦州路的那位蒋探长,按照工董局的常规命令,在区内突击检查违禁售卖烟花爆竹的情况,在搜查一处杂货铺的时候,发现店主的举动非常可疑。   总之,那位蒋探长带着属下,把这可疑人士的前店后家,上下里外翻个底朝天,竟然发现慕先生的失窃展画,不过只有三幅。   经过一番严厉讯问,那店主供述其他展画的去向。   在华界警备司令部翟营长的配合下,这桩涉及金额巨大的盗窃案,不到三天就宣告侦破。   所谓杜太爷窃画后,把《三江儿女》藏在银行保险箱,实情也被那蒋探长讯问出来,确系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谢董事长派公司的严会计,把一万保释金都送来了,结果案件已经侦破,杜太爷迅速洗清嫌疑,这保释金也用不上了。   总巡捕房的人,看着严会计提来的一箱钱,只有傻眼的份儿。   案情忽然间拨云见雾,总巡捕房杵了一屋的人,都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一个红头阿三从外头回来,说把这盗窃大案交与会审公廨,接收状词的检察处长说,鉴于此案十分重大,这个展画失窃案会优先审理。   贺文斯督察长自作聪明,为了增强对杜太爷家属的威慑,还没有审出个一二三,就把案子捅到审判程序,却最终证明抓错了人,搞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真是!   巡捕房各种嘴脸的外国巡捕,三个小时前,看珍卿他们为案情奔走,就像看着蝼蚁艰难偷生。   现在案子忽然侦破,他们没一个人不像小丑。   陆三哥过来总巡捕房,对被解雇的三个华捕说,无辜受冤的人,不会永远冤屈的,叫三个无助的人看到希望。   悻了一会儿,还是陆三哥提醒巡捕房的人,该取消没有证据支持的拘审,把无辜的杜太爷释放。这帮被点了穴似的鬼子们,才慢吞吞地走好流程,把杜太爷给放了。   杜太爷还自惊魂未定,珍卿一直扶着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一阵阵腿软呢。   没想到遭此一劫,他倒愿叫珍卿拉手挽胳膊,完全像一个小孩子。   直到坐车回了家,杜太爷才勉强安下心来。   珍卿回到家里,慕先生马上打来电话,他也是如释重负。   失窃的十九幅画作迟迟寻不回来,一些居心叵测之人,阴谋扇动舆论,说是慕先生监守自盗。   这个倒还不要紧,但很多画已被议定价钱,不日都要钱货两讫,若画果真找不回来,老友们的损失他怎么赔?   不幸中的万幸,竟是托赖杜太爷,这桩失窃案就这样戏剧性地告破。   只要展画没有毁灭性的损伤,他此番于人于己都有交代了。   慕先生还有很多事要忙,等他忙完后再来谢过,说话就挂断电话了。   这一天,据守夜的老铜钮说,杜太爷在睡梦里都喊:   “珍卿,我不走,珍卿,别叫他们带我走,你快救我……”   天晓得,他竟对她这么信赖笃定,好像在他的眼里,她一个小姑娘,有翻云覆雨的本领。   过了两天,案子审出了眉目,三哥跟珍卿讲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场祸事的源头,确实是由慕江南先生那来的。   那位巴黎大学的莫家谦先生,根本没从巴黎大学毕业,回国后拜入慕先生名下,也因急功近利被扫地出门。   他于是恶向胆边生,本来打算烧毁慕先生的展画,让他永远翻不了身。到慕先生公事房偷钥匙的——就是杜太爷看见那人,叫曲鉴的,是他的远房亲戚,既缺钱又跟慕先生有龃龉,就被莫家谦哄来帮忙。   结果,被莫家谦雇来做事的帮派分子钱世钧,见慕先生的展画那么昂贵,就起了盗窃转卖的念头,反客为主否了莫家谦烧画的主意。   租界、华界的警察,拦住运画的汽车,发现这是军方用的道奇卡车,这事竟还跟华界军方有牵扯。   据说拦住运画的道奇卡车,警备司令部的俊俊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约是因为与军方有关,此案的后续捂得严实,但捂得再严实珍卿也看出来,这军方、帮派勾搭在一起,可见世风有多恶。   至于为什么要栽赃杜太爷,据曲鉴和钱世钧供认,在进步社偷偷复制钥匙的曲鉴,之前也曾秘密往中古文艺书馆复制钥匙。   那时候杜太爷见天在那转悠,曲鉴几回回跟杜太爷走对脸。在进步社慕先生公事房复制钥匙,也跟杜太爷撞个正脸。曲鉴是做贼心虚,而反客为主的帮派分子钱世钧,纯粹是多走一步,给他们找一个替罪羊。   最初引发这件事的莫家谦,还有后来的曲鉴、钱世钧,包括其他未浮出水面的人物,都不晓得杜太爷跟谢公馆有关系。   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做杜太爷的背景调查,就是在十月和十一月初,这时候陆三哥一直出差,根本不在海宁。而杜太爷除了珍卿这孙女,根本没有别的亲友来往。他们做杜太爷的背景调查,也没想着对他孙女多上心,以为就是孤老头跟独孙女,栽赃陷害的事抬手就做了。   结果筹划三个月的盗画案,冷不蔫儿的三天就给破了,还是因为那位蒋探长,例行检查店铺中的鞭炮存放情况,无意间(并不是)找到分给曲鉴的三幅画,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至于总巡捕房中,配合这个盗窃团伙,把杜太爷包装成嫌疑人的人。据被贺文斯当场解雇的三个华捕说,极有可能是洋人探长托马斯,或许还有其他人知情参与,但目前还不能完全断定。   珍卿想起始作俑者莫家谦,还觉得唏嘘不已。她向慕先生拜师的那天,莫家谦跟一位陈小姐也在,当时她听莫家谦贬中医崇西医,心里对此人观感就不好。还有去郊区古墓遗址写生那回,慕先生意味深长的那番话,也是警告莫家谦的。   莫家谦好好一个艺术家,竟然堕落成了罪犯,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   这个盗窃团伙涉案金额特别巨大,如果从重判刑的话,珍卿想一想,这里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量刑,按后世量刑标准的话,最低限度是三年□□起吧。不过,针对杜太爷的洋人探长托马斯,怕不会轻易受到当局处置,毕竟当局会维护白种人的体面和名誉。   三哥叫珍卿别操心,一切都由他来办。   珍卿跟三哥说“到此为止”,因为三哥才为她戏耍姚、阮两家,还有大流氓阎孝昌、军阀之子卢小驴。他相信三哥做事会很缜密,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宁愿叫杜太爷认下这个栽,也不想三哥再招惹任何麻烦。 第182章 革命家的复杂性   星期五的时候, 珍卿看《宁报》上报道,华界警备司令部处决“逆党”十一人,据说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   珍卿闲下来就会想, 那回她去《宁报》发行所取书报,亲眼所见的两个被捕学生, 是否也包含在十一人中呢?   第二天, 她接到粤州韩清涧师兄来信, 说此时粤州□□面混乱, 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他把妻小送回老家,打算来海宁盘桓一阵,顺便研究海宁的书报市场, 回去改进他的审美店,盼望小师妹找个暂住之处。   珍卿跟三哥一提这事,三哥就吩咐阿永去办, 就叫韩师兄住在麦吉公寓——施祥生曾经住过的地方。   礼拜天麦特林路《新女性报》   老妈子新斟上热茶水, 会桌上的女孩子们各据一方, 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拨弄手边纸张, 其实既没兴致喝茶, 也没心情讲话。   各人的情绪,都在袅袅的茶烟中腾落不定。   会议桌的中间, 摆着一张当日的《新林报》, 这是刚才熊楚行恼怒之下扔上去的。   《新林报》的主编们, 一向胆气十足, 竟敢公然在报上发表对公民党“清dǎng”事件的评论。   说起来, 也不算是他们的评论。   他们连载的相关内容, 都是一位公民党底层党员,对在江越亲历的“清dǎng”事件的自述。   这篇自述性的文章中,以大量的亲历亲见之事实,揭露了公民党“清dǎng”运动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实。   公民党本意要清除社会党人,净化他们的党员队伍,没想到盲目扩大清dǎng范围,却叫一些土豪劣绅和腐化分子趁势崛起。   这帮攫取了公民党基层党权的腐恶分子,盲目扩大“清/党\"的范围,把公民党中热血忠诚的基层党员,诬陷为社会党任意摧残杀害。   这位公民党员登在《新林报》上的自述,提供了不少身边的悲惨清dǎng事例。   比如说,有人通过将人诬陷为社会党,动辄搜没人家的财产,甚或淫占人家妻女……诬陷人为社会党员,俨然变成公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工具……   熊楚行说,她有一位表姐夫,原本在粤州机关做职员。只因他穿着西装、佩戴钢笔,就被人说成是从北边S国回来,竟被诬为社会党叫人迫害致死……   熊楚行有切肤之痛,自然是悲愤填膺,也想随着《新林报》的步伐,在她们的《新女性报》上,对公民党所谓“清/党”作最彻底的批判,让读者认清应天政府的嘴脸。   裴俊瞩赞成熊楚行的看法。   但荀学姐和俞婉姐姐,都觉得海宁离应天这么近,本地报纸杂志易被监视,批评是可以批评,但应理智稳妥地处理。   俞婉姐姐说了很重的话,说她们办《新女性报》的初衷,是为引导激励广大女性,不是为向政府示威,也不是为展现政治立场。任何人若为一己之私,陷《新女性报》于不利,她都不能原谅。   她的话虽然尖刻,倒让激动的熊楚行和裴俊瞩找回他们的客观和理智。不能否认,一味表明激进立场,确实是熊楚行感情用事在先,裴俊瞩头脑发热在后。   她们两个脑袋回冷,荀学姐拿出一篇文章,叫《怀念不嗜杀人的总理》。   但这文章的作者明戈青,又引起熊楚行的极大反感,裴俊瞩又跟着头脑发热。   两拨人因为这个吵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   珍卿去了趟麦吉公寓,看房子有没有不妥,唯恐怠慢将要到来的韩师兄。她来得稍晚一些,来的时候两拨人正在吵架,好容易劝她们冷静下来,现在又完全不讲话,真是愁人。   过了一会儿,珍卿提议大家讨论明戈青此人。   熊楚行因为亲身经历,听家里人讲过明戈青的经历,所以她先说。   明戈青是老牌的公民党人,韩领袖一在应天立住脚,就推荐明戈青做政府的监察委员。   而后,明氏与数位公民党元老一道,在那个有名的杀人命令上签名,公开支持清dǎng杀人行动。   据说很多有名的社会党人领袖,是他特意圈红说非杀不可的——其中有一些人,还是这位明先生的学生呢!可见其人心狠手辣。   熊楚行说的,是明戈青人所共知的罪过,他前半生的经历,是荀淑卿学姐补充的。   “明戈青也是老牌的革命家。他在前清就是有名的激进铁血派,专爱组织暴动和刺杀。   “后来对旧军阀失望,投身教育界、不问政治,很做了几十年教书匠,造就不少专业人才。结果晚年重新复出,就做出这种毁败名节的事。   “我听业界的人议论,也有同情他替他辩白的。   “说明戈青公开支持清dǎng杀人,是他不认同社会党的理念,认为阶级斗争论不适宜国情,又觉得工农运/动杀人放火,不是社会革命的正道……”   珍卿点点头说:   “听说,明戈青从前归隐治学,正是对旧军阀大失所望,因为他们残杀学生,践踏民国的法治和人权。   “这一回之所以复出,是因为他觉得,能在韩领袖那里实现他梦寐以求的民主和法治……”   这是她在谢公馆听来的议论。杜教授他们那帮文人,也都认识这位明戈青老爷子。   跟珍卿攀了师兄妹的平京大学校长——郑余周老先生,跟这位明戈青先生,不但是相识,而且是知交。   教育界的人们,有人鞭挞批判,有人还是为其叹惋。说明戈青一朝为人利用,声誉一落千丈,终究是晚节不保。   熊楚行拍着桌子:“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为杀人魔张目起来!”   裴俊瞩也很义愤:“再想要民主与法治,这样倒行逆施,任意屠杀青年,也是不可原谅的,不能用这刽子手的文章。”   珍卿也点点头,火气不小的俞婉姐姐推她一把:“你到底哪一头的,你今天要做墙头草吗?我要你必须现在表态!”   荀学姐也看向珍卿,眼神示意她好好说话。   珍卿为难地摊摊手:   “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可不是中国人的理性。   “世人说起古代帝王,总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但他们谁是白璧无暇的君子呢?   “错处是错处,优点是优点。可以一分为二地看待嘛!你们可以鞭挞他的过错,难道不能利用他的好处吗?”   “我们的目标要明确,究竟要批判‘清dǎng杀人’,还是要批判老头儿明戈青?你们说说,到底目的为何嘛?”   裴俊瞩很贪心:“就不能一道批判吗?都是可以批判的标靶嘛!”   荀学姐不同意:   “批判欲要有力,怎么能分散火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新林报》批判‘清dǎng杀人’,我们也批判‘清dǎng杀人’。”   “再说,明戈青原来支持杀人,现在却出来批判杀人,等于他一只脚从杀人阵营中站出来。   “自己人批判自己人,以子之矛击子之盾,明摆着他们起内讧了,这样的批判难道不更加有力,难道不更能启发民众吗?”   熊、裴二人也都灵光,立刻被珍卿和荀学姐说动。   大家顿开茅塞,读《怀念不嗜杀人的总理》,熊、裴二人也都得承认,老头儿这文章写得发自肺腑,是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以不喜杀人的公民党创始人——他们的先总理,来叫喜欢杀人的韩领袖站不住脚。   大家又夸珍卿头脑清醒,及时点醒她们两派人。   珍卿表面上谦虚,笑着说大家还是有理智,所以能听得进去好道理,心里却想道:你们吃亏就吃亏在,没有经受过马列主义毛邓三的洗礼。   ——————————————————————————   这个礼拜天的下午,珍卿还是回的谢公馆,回去陪仲礼和娇娇玩耍。   珍卿是个故事篓子,先给他们讲点神话故事——她自己觉得有意思,就老是爱给人讲,她讲了人面鸟身的神仙,比如玄女、句芒之类。   难得元礼没太自重身份,后来也加入他们一起玩,大家一起讨论,这些人面鸟身的古老神祇,相互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陆三哥回来的时候,见孩子一块聊得挺开心,没有打扰他们。   讲过好玩的神话故事,珍卿又出谜语给他们猜,谜面出的是:   一点周瑜无志量,三战吕布刘关张。口骂奸臣曹操贼,十万雄兵难抵挡。   娇娇和仲礼还在苦想,元礼立时脱口而出,说谜底是一个“计”字(繁体的“计”)。   元礼已经上初二,珍卿想他也许从前猜过,不过犯不着找不高兴,随便夸了元礼两句,这孩子看似得意扬扬,倒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玩了一会儿猜谜语,珍卿又给他们出几何题。第一个问题就是:用四根火柴摆成十字,只许动一根火柴,然后摆出一个正方形来。   这一回,年岁比较大的元礼,也苦苦思索了很久,结果跟娇娇一道猜出来。仲礼这孩子挺豁朗,没猜出来也不以为意,晓得答案后觉得真好玩,叫小姑继续出些好玩的题。   大家停下来吃水果时,娇娇还问珍卿,小姑为什么一直住外面,都住在谢公馆的话,天天陪她玩,她就太开心了。   珍卿解释要多陪陪祖父,仲礼问“杜家太祖父何不一起住到谢公馆”。   吴大嫂冷不丁冒出来,阴阳怪气地说:   “还不是你奶奶发的话,你外婆病得那么重,都不许她住进来,小姑的祖父,难道能住吗?!” 第183章 大时代的左与右   珍卿和大房孩子一起玩, 讲起杜家太爷爷,为什么不住到谢公馆,吴大嫂阴阳怪气地说, 谢董事长连他们外婆都不叫住,怎么会叫杜太爷住进来呢?   大房的孩子们都疑惑, 这样说来, 似乎是奶奶不近人情, 但分明奶奶不是坏人啊。   珍卿觉得吴大嫂蠢极, 小孩子们与奶奶关系好, 从成长发育和家产继承上,都会有不用明说的好处。她这样挑拨,无非是损人不利己。   吴大嫂这么胡说八道, 让小孩们夹在大人中间无所适从,也会引起谢公馆其他人的反感,这样对她林家人, 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珍卿默默忍了一会, 还是决定说话婉转点, 不跟吴大嫂针锋相对,她给小孩子们解释:   “你们奶奶我后妈, 好些回邀请我祖父来住, 可我祖父年纪大爱清静,到谢公馆人太多, 他怕觉也睡不好, 干脆就住在外面。”   吴娇娇问:“那我外婆生了病, 为什么偏爱不清静呢?——”   元礼捂着娇娇的嘴, 怒声说道:“你少讲两句, 没人把你当哑巴。”   吴大嫂眼神发厉, 珍卿觉得厌烦,正想自己走开算了。   胖妈给珍卿拿吃的来,是新打的黑豆浆,还有新做的琥珀核桃。   娇娇他们都知道,这是给小姑补身体的,但娇娇也有点想吃。   珍卿一想,干脆给三个孩子分吃了,娇娇说蛮好吃的,又想尝珍卿喝了一半的黑米浆。   珍卿问胖妈,打的黑米浆还有没得,胖妈笑眯眯地说,剩下的还能盛两杯子。   仲礼说他也要尝一尝,又拿一颗琥珀核桃塞嘴里,吴大嫂恨得不行,狠打仲礼的后脑勺,尖声说:   “讨饭吃的东西,别人剩的不要的,你当甚好宝贝抱怀间,人家拿你当叫花子甩弄呢!”   仲礼被打得呛住了,胖妈给他拍后背,棱着眼扯着嗓子喊:   “都说‘雷公不打吃饭人’,仲礼吃着东西你打他,你安心要呛死他怎么样,这哪儿像个当妈的,横是后妈也没有这样恶的。”   吴大嫂被佣人抢白,更是气得倒仰,倒跟胖妈对骂起来。   吴大嫂不可理喻,珍卿叫王妈快喊谢董事长来。   她回头拉着仲礼问怎么样,见他咳得撕心裂肺,把脸咳得紫涨。   珍卿快要骇死了,见谢董长进来,赶紧喊:“母亲,你快来看仲礼,刚才他吃核桃,大嫂打他后脑,仲礼呛住了。”   谢董事长赶紧走过来,看仲礼有没有咳出东西。   仲礼咳了一阵,总算把咳嗽止住,谢董事长叫他喝点温水,问他感觉怎么样。   不但是娇娇吓着,连元礼也没好到哪儿去。珍卿拉着他们俩人,一直站边上看着。谢董事长吩咐珍卿,带娇娇和元礼,到楼上或花园去玩。   谢董事长带走仲礼,自始至终没看吴大嫂一眼。   银杏叶在长椅脚边,黄澄澄地铺了一地。娇娇和元礼很沮丧,娇娇问妈妈怎么了,她为什么总发疯呢。   珍卿动一下嘴巴,话到嘴边还是罢了。   吴大嫂经历太多变故,跟家人都闹了意气,一方面她想问题不对头,钻牛角尖,一方面她大约也是郁积于心,生嗔生恨。   可是她未免太荒唐,把所有人都变成她的敌人,连她的亲儿子也不例外。   孩子们不是傻子,与其说违心的瞎话糊弄人(比如妈妈只是心情不好。妈妈身体不舒服,过一段时间会好),倒不如啥也不说,叫孩子们自己去感受。   从北边廊门进楼里,带着元礼、娇娇上二楼,看见吴大嫂打扮好了,没事人似的要出门。两个孩子习以为常,干脆不吭声。   等把两个孩子送回房,胖妈在珍卿的房里,鄙夷地嘁一声:   “天狂必有雨,人狂就有灾,五小姐,你别理会她,真把太太惹火了,她就晓得锅是铁打的,泥菩萨是泥捏的,哼。”   珍卿奇异地看着她:“你天天跟着我,礼拜天才回来一趟,倒像知道不少事,老刘跟你说的吗?”   胖妈到楚州路服侍她,她的老伴花匠老刘,是谢董事长最器重的花匠,没有一起去楚州路。两口子周末才见一面,见了也没觉得他们多黏糊。   珍卿在房里练了会字,下楼打算到园子里逛逛。   从一楼的北廊走过去,她见东北边洗尘楼背后,各色各样的菊花被摆成菊花阵,远远看着也觉赏心悦目。花匠老刘正在那剪枝子。   珍卿蹲在那观看,花匠老刘说,这些多是谢董事长搜罗来,还有别人送她的。   珍卿看得惊叹:这玫红色的雏菊,姿色着实不俗;还有优雅矜贵的波斯菊,白色的看着像金针菇……   有时花儿开得太美,人就蠢蠢欲动,特别想给它揪下来。花匠老刘回去拿工具,为了控制罪恶的手,珍卿站起来,一转身,才陡然发现身后有人。   她定睛一看,发现是穿着浴袍的三哥。他那凌乱的湿头发,滴着剔透的水珠儿,脸庞浸在傍晚的霞光里,像是迎着光亮的琥珀。这样的角度看着,让人想起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   三哥本想径直走过去,没想到还是惊动她,愣一下笑问:“喜欢菊花?”   珍卿愣愣地点头说:“还行吧,它好看得让人走不动路。”   她觉得肾上腺素上升,低下脑袋暗叫自己非礼勿视,却见三哥有些松散的浴袍里,露出精致的锁骨,还有隐隐的肌肉。噢吼吼,她的眼睛,简直没处落脚了。   她赶紧找话题问三哥:“你现在游泳,是磨炼意志吗?”话说她崇拜的一个伟人,年轻时就用冷水浴、风浴、雨浴磨炼意志,蛮伟大的。   陆三哥微微一愣,有种奇异的感动,没想到小妹竟能明白。   他笑开了一下:“我在东洋时,就热衷跟同学比胆量,比意志……”   说着他停顿住,他之所以在冷水中游泳,除了要磨炼一下意志,也是他最近太多绮思妄想,真怕忍不住对小妹——   说到磨炼意志,他又想起少年时无知无畏,跟东洋同学比赛悬崖潜水,还比冬天握冰,当真是意气风发。   珍卿见三哥眼中,有追忆似的神彩,他没再继续跟她聊天,摸摸她脑袋笑了下,径直从北边廊门进去了。   三哥已经走不见,她双手捂着嘴巴,心里小人疯狂尖叫:三哥好帅,三哥好帅!   天呐,美色果然能治愈忧伤,她刚才看花的时候,心里还感觉忧郁呢,现在是心花怒放。   她也见过三哥穿裕泡,不过光线没这么调皮,三哥也没像今天这样露出锁骨,天呐。   晚饭后,珍卿坐在前院亭子里琢磨文章。   杜教授从外面回来,健步如飞地进屋子——很少见他行动如此矫健,他大约心里有事,也没注意到珍卿。   过一会儿,三哥跟杜教授一块出来,阿永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到大门外,珍卿听见家里的车子开出去了。   珍卿本不放心杜教授,但有三哥在就还好。   她倚着栏杆看月亮,阶下响起皮鞋声,原来,三哥并没有跟着杜教授一起出门。   他的声音像被秋露润透:   “你看着月亮想什么?”   她抱着膝盖坐着,声音有点低沉:   “想了好多事,家人、学业、工作,心里好乱。”   三哥上来坐在她身边,没有追问她什么。   月魄朦胧,散着寒气,喷水池最近才修好,闭眼坐听那潺潺水声,恍惚有静谧深山之感。虽然确实有点子冷。   珍卿跟三哥说,她们《新女性报》,要刊登明戈青先生那篇《怀念不嗜杀人的总理》,也许之后,还会转载一些类似的文章。   珍卿不能自欺欺人,这样做当然会有风险,多少有悖《新女性报》的初衷。但装聋作哑地规避风险,她和荀学姐、俞婉姐姐作为慎重派,也觉得不应该。   陆浩云瞳孔微缩,心里稍稍发沉。他本能地希望,她一点不要沾染这些事。可是主动被动地,她总会卷进这些事。   三哥眼睛里的头绪,在晦暗的光影里浮曳:   “现在时局不明朗,你们做报纸须加倍小心,万万不要因言取祸,误了前程,明白吗?”   珍卿答应“明白了”,又长叹一声,说:“三哥,我爸爸在做什么?有危险吗?”   三哥牵住她手说:“没什么要紧的,他去买本书,一会儿就回来……”   忽然娇娇跑出来,焦急地叫着小姑,珍卿赶忙回应她,她就跑过来抱着珍卿哭,问她为什么哭,她一直没有说。   楼上大哥大嫂的房里,似乎有吵架的声音,破碎地掩抑在喷泉的水声里。   珍卿和三哥对此都无言。   珍卿给吴娇娇讲故事,讲的少数民族里伏羲女娲的故事:   这故事是这样的:   说伏羲女娲原是一对兄妹,他们俩的父亲和天上的叔叔雷公,因为争产结下怨仇。   雷公从天下来到地面约架,结果被兄妹二人的父亲设计捉住,把雷公囚禁在铁笼子里。   父亲要出门办点事,嘱咐兄妹俩看守着雷公,但是一定不许给他喝水。   但雷公装得可怜巴巴,兄妹俩就给他喝了一点水。   谁知这雷公叔叔遇水得济,以神力轰开了铁笼子。   雷走临走前,给伏羲女娲二人一颗种子,嘱咐他们赶快种入土中,如果遇到灭世的灾难,二人可以逃入种子所结果实中躲避。   兄妹二人的父亲回来,见雷公从笼中逃脱,晓得大事不好,她就赶紧打造铁船。   伏羲、女娲将雷公给的种子种入土中,这神奇的种子顷刻间,开化结果,结成了一个大葫芦。   雷公成功逃回天上,立誓要向兄长报仇雪恨,就发洪水淹没人间,父亲驶着造好的铁船,直撞天门,然而天门不开,雷公催动法术让洪水退去,父亲和铁船从高空坠落,登时摔得粉身碎骨……   三哥看着朦胧光影中的小妹,这故事听在他的耳间,像是别有意味似的。   但娇娇这个小姑娘,必定听不出什么意味。她听完故事破涕为笑,说了一会话他们都回楼中,珍卿叫女佣带娇娇去睡觉,她和三哥也要上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0 00:10:39~2021-10-20 13:20: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4章 赏析课的沈先生   这一天晚上, 珍卿用一个神话故事,哄好了娇娇小姑娘,她和三哥正要上楼时, 忽听大门外一阵动静,阿永背着杜教授回来了。《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也来了。   魏先生说杜教授托他订了本东洋名著《源氏物语》, 一直着急要看, 书一到就连夜去取。取到书后, 心不在焉地下台阶, 然后就崴了脚。   谢董事长一出来, 赶紧叫管家把杜教授抬进屋里,叫花匠老刘过来,给先生拿药酒揉揉——花匠老刘最会干这个。   珍卿去杜教授床前, 好赖充当一会孝女,这杜教授一点不受疼,当着妻女的面儿, 一惊一乍哼哈没完的。   谢董事长是真担心, 说杜教授不该这么不当心。   一会儿珍卿回到楼上, 见阿永从三哥房里出来。阿永喊声“五小姐”就走了。   阿永跟杜教授一同出门,刚才又特意跟三哥报告事。   神神秘秘, 鬼鬼祟祟, 联想一下觉得好滑稽。杜教授这样嗲性儿的人,总不见得去干革命了吧。   珍卿回到房间里, 见桌上多了一个纸轴, “咦”一声打开看, 是《宋拓兰亭》定武本, “湍、流、带、左、右”, 五个字都没有损佚的。   她心里欣喜, 肯定是三哥送来的,小心地看一会儿。想到杜教授不管什么事,三哥多半是知情的。   陆三哥是知情的,确实是一件要命的事。   身为监察委员的公民党元老,同时也是教育文化界耆宿的明戈青老先生,辗转给杜教授送了一信。   叫他通知出版界的一个人,速速离开海宁,因为有知情人向警备司令部告密,这个神秘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谢董事长把房间门窗关好,陆三哥问杜教授:   “杜叔叔,你们那位朋友,通知他们出城了吗?”   杜教授白着脸点头,说:“听说我们前脚回来,巡捕房的人就去了。在鬼门关走一遭,再想不到我也有这般际遇。”   《十字街心》的魏先生也心有余悸:   “我也是才晓得,那位年轻的羊伍先生,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陆三哥正告这几位:   “应天政府成立特务处,派遣大量间谍潜伏在海宁,与租界的警探勾结……最近一个多月,他们引渡了不少□□,引渡过去多半□□杀害……   “母亲、杜叔叔、魏先生,此事必须烂在肚里,忘个干净。而且,我们必须统一口径,以备有人询问……”   谢董事长很狐疑:“没风没影的事,难道警察敢上门盘诘吗?”   魏先生态度也很审慎:   “谢董事长,小心为上,小心为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六月以来的□□,你看各地的暴力屠杀,杀得血流成河……”   谢董事长也发感慨:“这明戈青老先生,支持清dǎng杀人的是他,如今通风报信的也是他。政客如此善变,叫人心惊胆战啊。”   魏经纶先生说:   “他低估了韩先生的心术,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到底是晚节不保啊。   “粤州人有一句俗话,叫‘翻转肚肠就是屎’。   “韩先生初初立国,声望资历不够,必要借助党内元老的资望,替他堵住悠悠众口,做足有利的舆论攻势……   “但他一旦利用完毕,不会在意他的棋子是否晚节不保。   “谢董事长,陆先生,杜老弟,诸位虽然不涉政治军事,但与这韩某人打交道,务必也要留神啊……”   魏先生讲完忠告,亲妈后爹都慎重应下,陆三哥看这魏经纶先生,觉得此人背景也似复杂。   ————————————————————————————   珍卿周一到学校上课才知道,教她们莎士比亚戏剧赏析课的布朗先生,前两个礼拜接到来自美利坚的家书,说他的母亲病重,他日前已经回去奔丧。   暂替布朗先生的人叫沈瑞芳(性别男),他本在教三年级的戏剧赏析课,现在兼着二年级的戏剧赏析课。   她们早就听说,沈瑞芳这人像贾宝玉,觉得女孩子如水,男孩子如泥,喜欢跟女孩待在一块,最烦跟老爷们一起玩耍。   之前姚铃儿没被开除前,老是欺负俏佳人阮小檀,这位怜香惜玉的沈瑞芳先生,屡屡回护阮小檀,珍卿在公共场合都见过好几回。   没想到这么一个人,现在给她们上课来了。 第一回 听这沈先生上课,没想到此人倒不是□□相,不过确实有点脂粉气,说话也是温温油油的。   他疯狂热爱莎士比亚戏剧,说莎剧是现实主义的巅峰。   他讲着课兴致一来,就大段地背诵《罗密欧与朱丽叶》,有时甚一人分饰数角,背着背着,像精神分裂似的沉浸式地演起来。   他背得好也演得好,大家虽然觉得他疯魔,但也佩服他文学素养高不说,表演天赋也这么高。   等到沈先生陶醉地表演完,也差不多要下课了。然而后面一节还是莎剧赏析课。万幸,沈先生终于正儿八经讲课,讲的是第三幕第一场,罗密欧的好友茂丘西奥(Mercutio),跟朱丽叶家的提尔伯特打架受伤。   沈先生随手一指珍卿,叫她翻译茂丘西奥受伤后讲的一段话:   No,‘tis not so deep as well,nor so wide as a church door……   珍卿抱着书开始翻译:   “是的,它不像一口井那么深,也不像一扇门那么阔;可是这也够要命了。倘若你明天来找我,我已经是墓中之鬼了。”   珍卿翻译到这里,沈先生咧开嘴笑,听她继续翻译:   “我保准是要完了。你们这遭瘟的两个家族!该死的!狗子、老鼠、猫咪,都能挠死一个人。你这个大话精、捣蛋王、白脸奸臣。”   女孩子们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发笑。沈先生骚气地倚在桌旁,这时也露出兴味的笑容。   珍卿把最后一点译完:   “打架还遵照四则运算公式!谁劳你插一腿进来?都是你拉着我,我才受了伤……”   大家鼓过了掌,沈先生问珍卿,开头“no”为何翻成“是的”。   这种问题,珍卿上辈子初中就学过,自然轻松答过。   沈先生又问,为什么把“a grave man ”翻译“墓中之鬼”,还把“villain”译成“白脸奸臣”,还把“ by the book of arithmetic”翻译成“遵照四则运算公式”。   珍卿答说:“因为Mercutio并不畏惧死亡,他临死之前还说着俏皮话,但简单直译过来,中国的读者不能懂,就不能体现他的性格,须用一点本土化的语言……”   沈先生笑得很夸张,看着珍卿直说“有趣有趣”,还把手臂高高扬起来鼓掌,然后眼里含春地,用英语柔声问珍卿叫啥名字。   珍卿照实答了英文名Iris。   就听见沈先生用夸张的咏叹调说:“O,Iris,what a beautiful name.Remind me of Juliet,the bright eyes.”   他就开始背《罗密欧与朱丽叶》台词,是第二幕中罗密欧赞美朱丽叶眼睛的诗:   Two of the fairest stars in all the heaven……   十一月份的运/动会上,有个小男生给她写情书,也用得是这么一首诗,质检大会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台词里也有这首诗,珍卿早背得滚瓜烂熟。   沈先生一边吟诵这一段,一边含情脉脉(油油腻腻)地睇珍卿,珍卿低下她的脑袋,默默数着自己的鸡皮疙瘩。   天上最闪两颗星   有事借走她眼睛   瞳仁骨碌亮晶晶   星变眼睛眼变星   星辉难胜脸晶莹   眼如太阳放光明   鸟儿吟唱夜岚清   手儿捧着脸儿嫩   愿做手套放肆亲   珍卿刚誊写好译文打油诗,施家和先生从她身边走过。   她忙摆好听讲姿势,施先生哗啦一下,把她写打油诗的纸一下抽走。   施先生干这事越发炉火纯青,珍卿无奈地看他拿着她的诗走远。   等叫学生们诵读课文时,施先生看珍卿那打油诗,大约也被她油到了,在讲台上笑得奇形怪状的。   沈瑞芳先生有真才实学,但此人念诗的样子真的好油,所以珍卿以油攻油,把经典段落译成打油诗。   珍卿刚娱乐一下自己,正要吃中午饭的时候,没想到杜太爷又出事了。   电话里金妈告诉珍卿,杜太爷受刺激昏过去,珍卿顾不得吃饭,赶紧往家里跑啊。   她坐在车上,心里是心上八下。   自从老头儿进了趟局子,跟从前整个变了一个人。   从前,老头儿就像一头野驴,见天儿就愿意在外面逛荡。   从前叮嘱他外头不太平,不要天天出门,他说他又不是大姑娘,为啥天天给他圈在家里,还找茬发脾气。   可现在整个颠倒过来,老头儿有事不出门,没事更加不出门。   珍卿咂摸一个礼拜,才大略猜到他由野到家的心路历程。   老头儿被巡捕房逮捕那天,他是一路是被拖拽出家的,为了不跟警察们走,他还在地上放片打滚儿,这左近的住户大多看见了。   之后还被锁在警车上带走,大概也被街上行人看个够。还有在总巡捕房的狼狈遭遇。   老头儿这大半辈子,虽然是被人指点议论过来的,但决没有这样的“奇耻大辱”。   老头儿是臊得狠了,觉得没法出门见人了。   他不但臊得狠了,确实还被惊吓到了。   他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头,总有点心虚胆怯的,但凡听到点大动静——尤其听见警车鸣笛,他惊怔好一阵才能缓过神。   珍卿瞅他像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想想真是可笑又可怜。   可是即便容易受惊,也没严重到昏厥过去。今天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难道是老家那边出了事?   终于赶回楚州路,见老头儿只是虚弱,也不像要死的样子——啊,呸呸呸,可不能想这个“死”字。   ……   作者有话说:   有两个英语引文还挺长的,不放在正文占字数,小可爱们看这里的注释一和注释二:   注释一:   No,‘tis not so deep as well,nor so wide as a church door;but \'tis enough,‘twill serve.Ask for tomorrow,you will find a grave man.I am peppered,I warrant,for this world.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 Zounds, a dog,a rat,a mouse,a cat,to scratch a man to death!A braggart, a rogue,a villain,that fights by the book of arithmetic! Why the devil came you between us?I was hurt under your arm.   注释二:   Two of the fairest stars in all the heaven,   Having some business,do entreat her eyes   to twinkle in their spheres till they return.   What if her eyes were there,they in her head?   The brightness of her cheek would shame those stars.   打油诗是自己译的,应该是没有问题   As daylight doth a lamp;her eyes in heaven   would through the airy region stream so bright.   That birds would sing and think it were not night.   See how she leans her cheek upon her hand!   O that I were a glove upon that hand   That I might touch that cheek.   ……感谢在2021-10-20 13:20:23~2021-10-23 00:4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酒巧 20瓶;现在及他日 3瓶;大南瓜、李唐宋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5章 杜太爷奋斗不止   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 看着据说厥过去的杜太爷没啥事,她稍微放心一些。却见慕江南先生竟然也在她家,赶紧两头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慕江南先生, 起头跟珍卿讲这个因由。   原来,慕先生的画展彻底结束, 该处理的事已经处理完, 饮水思源, 想到此番展画能找回来, 多亏杜太爷误打误撞, 撞见那个复制钥匙的曲鉴。   慕先生无限感激杜太爷,想着怎么回报一下他,想这老头儿没啥高雅追求, 就说送杜太爷五万块钱。   杜太爷当时就懵住了,他紧紧攥着慕先生的手,沉默了不到半分钟, 就问是不是给现钱, 钱带来了没有。   中国人一向讲究含蓄, 不屑于直白要钱,杜太爷这样把慕先生听愣了。但他马上讲不是现钱, 但他把银行本票带来了, 杜太爷随时可以去银行取钱。   老头儿拿着那银行本票,抖着手是涕泪口水俱下。   结果慕先生又放一炮, 说再给他一套四五万的房子。杜太爷看着慕先生, 眼球都不会转圈了。   慕先生考虑也周到, 说:“如果不想要房子, 我跟太爷你承诺, 以后我有新画出来, 您任意挑两幅喜欢的,是藏是卖都由您做主——”   杜太爷指着慕先生,眼睛发直,口舌不清:“你,你,你——”没说出完整的话来,他一下子就厥过去了。   幸亏家里常备速效救心丸,赶紧给老头儿塞进去。慕先生是失悔不已,早知道就只给五万块算了。   那救心丸刚喂下去,老头儿就幽幽转醒,哑着嗓说:“你敢敢敢……不给我……房子……”   珍卿不愿受此大礼:“先生何必如此,这些身外之物,我们不能要——”   杜太爷像是又要厥过去,手哆嗦嘴也哆嗦,上气接不上下气地说:“不不不,不能——”   珍卿赶忙替他补充:“不能要。”   杜太爷倒吸一口凉气,从嗓子眼挤出一声:“不能不要!”   终于喘匀了气,杜太爷指着珍卿   “边儿待着去!”   大家忙劝杜太爷别激动,也纷纷叫珍卿别说了,老头儿可不能再受刺激。   珍卿瞅慕先生一眼,摇头叹气啥也不说了,她跟胖妈说:“快把午饭拿来,我陪慕先生吃顿饭,吃完赶紧回学校。”   老头儿也是瞎猫撞上死雀子,来海宁不到半年,挣下来五万块和一套洋房,比如珍卿累死累活挣得多得多。   ——————————————————————   时间又滑过去三四天,陆三哥来接珍卿下学,远远看到校门里头,珍卿跟同学搂抱着出来,嘻嘻哈哈看起来很快乐。   将近校门口的时候,一个穿长衫的男先生,拿着个竹编的笊篱,拦住珍卿不晓得问什么。   她们那帮女孩子,笑笑闹闹跟那长衫先生说话,说话又高高兴地出来了。   陆浩云自然微笑起来,小妹对那位长衫先生,明显并没有特殊的情绪。   珍卿在校门口看见徐师傅,赶紧跟同学挥手,喜盈盈地跑过来。   她和三哥并肩坐在车上,三哥问她为什么高兴。   珍卿忍不住又笑,还是跟她那首“天上最闪两颗星”的打油诗有关。   她为玩笑做的打油诗,不知怎么在学校流传开。   昨天的戏剧赏析课上,沈瑞芳先生拿此诗举例子,说掌握文学文字奥妙的人,才会做新奇又好玩的文字游戏,才能做得幽默又不庸俗。   他把珍卿大赞一番,鼓励大家多读诗文,以后也可以玩点文字游戏。   然后她就把打油诗的英文原文,与珍卿写的打油诗,联合起来声情并茂地表演一遍。   但他用朗读莎剧台词的腔调,朗读挺俚俗的打油诗,反正就是很有逗人笑的效果。   同学们从课上笑到课下,从教室一直笑到大门外。   看珍卿讲得眉飞色舞,陆三哥也跟着笑,笑一会儿问:“这位沈先生,是罗曼蒂克的一派吗?”   珍卿“嗯”了一长声,莞尔一笑:   “我觉得他很罗曼蒂克,他整天沉醉在诗文里,见到可爱的女孩子,就搜肠刮肚地给人家念诗文听。   “不过,他大约没有不规矩的事,不然学校早容不下他。而且,他订了一门亲,听说礼拜天就要完婚。”   珍卿听懂三哥问话的意思,主动讲了沈先生的作派。   陆三哥还觉得寻常,徐师傅就义愤填膺:“没事兜着女伢念诗,这叫女伢家人看到,揍一顿丢河里都有的。这种人怎么能给人做夫子,四周全是女孩子。”   珍卿暗暗松一口气,其实她最开始笑,不是因为什么“天上最闪两颗星”。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她们听说,沈瑞芳先生将与未婚妻完婚。   学生们觉得他不讨厌,有兴趣的都给他送礼物。珍卿昨天想能送什么礼物,发现有个新奇礼物可以送。   大家在课前送上礼物,多是送鲜花、糖果、手绢、桌帷之类。   沈先生看珍卿送的漏勺,费解地瞅了半天,似乎不晓得是啥东西。   女孩子们叽叽咕咕地笑,后座有人掰珍卿的肩膀:“杜珍卿,你送沈先生一个笊篱,是叫他结婚之后,不要只顾琴棋书画诗酒花,也顾顾柴米油盐酱醋茶吗?”   老对头彭娟冷哼说:“一颗心八个窟窿眼,送礼物也怪里怪气。”   喝着水的珍卿,却忍不住喷笑出来。大家都揪着她问,到底是什么名堂。直到放学她们还在追问。   珍卿没法说出深意,因为她送这个礼物,是基于后世的流行用语。   漏勺和笊篱,都是炸丸子、炸酥肉时用来空油的。   送给沈先生是她的恶趣味,她觉得沈先生太油腻,买个漏勺让他空空油(谐音“控控油”)。   可这跟本土人士解释不清,就只好拿昨天沈先生念打油诗的怪模样来打马虎眼,朋友们想起昨天的情景,都很和拍地随她一块笑。   她也没指望沈先生明白,就是自己闹着玩罢了。   三哥问她们为何发笑,她也还以“念打油诗”来解释。   讲完这个,珍卿倒跟三哥聊起别的话。   谢董事长想让四姐出洋,□□姐怕吃苦头,一直死犟着不答应。   珍卿问三哥:“留学欧美,辛苦吗?”   三哥说:“不管在哪儿,想要出类拔萃,都是苦差事;但你经济上不会太苦,这个三哥可以保证。你盼望马上去留学?”   珍卿意兴阑珊:“我听同学讲过,黑人在白人眼里,是低一等的仆人,但白人看待中国人,比看待黑人还不如。想想就没意思。”   三哥轻轻嗯了声:“说得没错,教养好的白人,毕竟是少数。那么,你更想留在国内?”   珍卿也摇头:“我设想将来的职业,不外是文学和语言,学这两样,总该出国长长见识;而且业余画画,更该亲眼见识各种西洋画派。”   三哥拍拍她脑袋:“迈开腿向前走,总会看见目标在哪。在家就享受生活,留学终归辛苦些。”   珍卿撒娇地说:“其实我在家也辛苦,从来没安心玩过半天。”   撇开学校的功课不说,她业余的事情很多:写作上,她一直坚持写作投稿不断;绘画上,慕先生总给她布置作业,说她是能鞭打的马,所以一直在鞭策她;语言学习上,课外也有大量的背诵内容。   珍卿回到家里才晓得,三哥又给杜太爷买好多礼物,杜太爷尤其喜欢两只龙头拐杖,一只是稀有的阴沉木,一只是名贵的黄杨木。   珍卿太知道杜太爷了。   他原先的藤木拐杖,是从睢县带过来的,自从看见左近的某老翁,拄个黄杨木拐杖就耀武扬威的,他就暗暗地羡慕嫉妒恨,在餐桌上讲过不止一回。   珍卿给他买个红榉木的,他还是不满意。这下三哥给他把黄杨木和阴沉木各买一根,定要盖过拄黄杨木的老翁。杜太爷的尾巴都要翘上天。   除了两只贵重拐杖,三哥还给他弄些常用的药酒药丸,比如能通经活血的五加皮酒,还有肾气丸、三黄宝蜡丸之类的中医方剂等。   五加皮酒杜太爷喜欢,但不太舍得买来喝;而三哥买的那些中医方剂,又是老头儿早常会用到的。   杜太爷自是喜不自胜,爱不释手地摸那些礼物。真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   晚上杜太爷跟珍卿打听,三哥整天到底在哪坐班,怎么这么有手腕,这么会踅摸东西。   珍卿从前给他解释过,他大约听不太懂,珍卿不想摆出坏态度,又耐心地给他解释一遍。   杜太爷嘀嘀咕咕地:“要是这么讲,那他像个孙猴子,神通广大,我想弄些东北的皮筒子,你看他——”   珍卿嚷了一声:“祖父,三哥天天前半夜忙到后半夜,连个歇脚喝茶的功夫都没得,他……他对你老人家够可以了,别把他累掯坏了。你再往哪寻这么会送礼的孙子!”   杜太爷嘴嗫嚅着,悻一会儿背手走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杜太爷竟然又愿意出门了。跟三哥的随从阿成,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也不知道整天瞎打听什么,珍卿叫所有人都盯着他,可别再作出什么祸事来。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3 00:48:50~2021-10-23 21:0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无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6章 能武能文的一天   从谢公馆网球场向上看, 瓦蓝的天上,无论是棉花似的云朵,云天下的屋角、枫树, 还是扯金丝的阳光,让人有一种悠闲的幸福感。   网球场边的大遮阳伞下, 吴二姐递给弟弟一份文件, 陆三哥接过来仔细阅读, 放下文件说:   “全民防疫事务, 本来就需大基金和政府强力执行, 就政府官办防疫局,做好了确实利国利民。   “姐,你们医学会想跟政府合作?”   吴二姐看向网球场上, 两个妹妹在场上慢吞吞地跑,与她们的青春健康相比,多少穷人家的孩子, 一出生就没有机会。一场瘟疫就能吞没他们。   二姐沉重叹道:   “我们家是开医院的, 亲戚家的孕妇一尸两命, 我想到就痛恨地很。   “如你所言,全民的医疗体制, 非大基金、非强制力、非长久地做下去, 根本不可能惠民利民。   “我做了多少事,无奈都半途而废, 个人、机构的力量有限, 跟政府合作也好, 其实我只是帮办性质的。”   陆浩云想二姐这十年, 一直想在医学事业上有所作为, 尤其在防治时疫上头, 宣讲、调研、筹款、买药,耗费多少心血,可结果多让人痛心失望。   吴二姐看一会场中两姊妹,见还在她们慢悠悠地打着,说:   “其实,内陆省份资源充足,人才也多,只要政府有决心,建立现代防疫没那么难。最难的是边疆省份,比如西北、西南等地。   “去年跟妈妈考察药材,在晋州、秦州走了两趟,那里的人们毫无卫生观念可言,人畜杂居、垃圾乱堆、饮水污染,有的民族信教,妇女在糟糕的环境中生产,妇女难产,婴儿夭折,是当地司空见惯的事。   “我看到医学会的数据,说晋州去年新生儿出生六万人,死亡竟有三万余人。浩云,真是触目惊心。也难怪一发瘟灾,就是灭顶之灾……   “可惜西北军与中央对抗 ,现代防疫制度还无从建起。”   全国的新生儿死亡率,当然没这么高,西北防疫环境恶劣是一点,还有去、今两年的鼠疫爆发。   陆三哥在看《中央日报》,说:   “在应天听了不少官会、私会,很多专家、有识之士,将国民健康,上升到‘国防能力,边疆稳定’的程度。韩领袖欲得人心,总会想起西北的。姐,你先去徽州积攒经验,来日要造福乡梓,那就驾轻就熟了。”   吴二姐耸肩苦笑道:   “这不是一人一代的事……”   他抚她胳膊体贴地说:   “时局如此,尽十分力至三分功,也比什么不做好。况且,你多年的时疫调研,不是很得医学会看重嘛,你培养的看护妇和助产士,三批已经就业实习,我听说她们很得力。姐姐,你跟妈妈,都是我最佩服的女性。”   吴二姐攥住弟弟的手,心里不是不感动,忽听惜音在那嚷:“你怎么懒洋洋的,也不积极跑动,打得太没意思了。”   姐弟俩看向球场中,听见小妹嘟囔着说:“你还说我,你多久没锻炼了,都胖成个肉虫,你又哪里是在跑动,简直是在蠕动。你蠕动我走动,我已经够尊重对手了!”   二姐和哥哥都发噱,这两人也不打了,先后过来这边休息喝水。   她们两个都穿着网球装,群裤配着长筒厚袜,真有点英姿飒爽的意思,不过,两个选手打得让人没法看。   陆sì姐气呼呼地坐下,抱着一大杯红茶一气喝半杯,白眼睛直向珍卿翻。珍卿悠悠然走过来,坐下来一口一口喝着茶。   吴二姐好笑地按额头:   “体育运动,不仅锻炼肌肉骨胳,还锻炼意志情绪。你们也太敷衍,不像话。   “小妹,上回你身体检查,心肺功能稍弱,我绝对不许你偷懒;惜音,你三个月长了八磅,再这样下去,还能出门见人?!你昔日的朋友都要笑死,你自己掂量。”   三哥摸摸珍卿脑袋,好笑地说:“打球对身体和精神都好,这个不能偷懒,好好看我们打。”   珍卿泄气地耸耸肩,让她跑跑步都好一些。   哼,想一想这打网球,寒风里奔命似的跑,没完没了地撵那个球,她觉得自己像只柴犬,人生过得好艰难。   她跟陆sì姐互视一眼,又互翻白眼互相哼哼。   还真别说,二姐和三哥一把年纪,呃不,正值壮年的两个年青人,在球场就像上了战场,那么得威猛雄壮。   他们静下时沉着预测,跑起来快慢腾挪,他们脸上的精神,和身上的肌肉都变得好看。果然竞技精神一起,比赛又变得有看头。   珍卿咬着饮料上的麦管,觉得三哥跳跃有爆发力,奔跑时肌肉线条也漂亮,可谓赏心悦目之极。当然,二姐也是棒棒的。   打了快有二十分钟,吴二姐下来换珍卿上。   珍卿打起全幅精神,跟强大的三哥对打起来。   三哥把她调动得满场跑,她后来看那网球的时候,感觉都有虚影了。   珍卿打一场下来,累出了一身虚毛汗。半天还没把气儿喘匀。   吴二姐和陆sì姐换上去了。   三哥给珍卿杯里加热水,递给她喝。他本意是想她别太懒惰,所以强迫她动起来,但看她头发都溻湿,脸颊挣得那么红,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不过,他没把心疼露出来,秋末冬初的时节,她一动就出这么多虚汗,正说明她需要多锻炼。   等珍卿歇息够了,陆三哥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巧用胳膊手腕的力量……   陆sì姐打了十分钟,就靠在栏网上歇气,吴二姐说她太不济,她噘嘴看向珍卿和三哥——三哥站在小妹身侧,教她感受挥臂时肌肉的状态。   陆sì姐气得直跺脚,嘴巴撇来撇去的,说是恼怒其实更像是委屈:   “三哥眼里只有小五,已经看不到我了。”   吴二姐蹙着眉头,看小妹和弟弟好一会,表情奇异地耸耸眉毛,她耸耸肩:   “你在嫉恨小妹?”   陆sì姐皱着脸,闷头想一会说:“不是,我不是嫉恨小五,我是恨三哥厚此薄彼,他现在对小五,就像从前对我。可是对我,却连从前的一分也没有。”   吴二姐看着四妹,淡淡地:“你怎么对你三哥的,全忘了吗?”   陆sì姐抹着眼泪:“二姐,三哥永远不原谅我吗?”   吴二姐捏着球拍,看看天空说:“各人的路,只能各人自己走。我爱莫能助。”   陆sì姐在球场这一边,一个人待了很久,才悻悻地回到遮阳伞那边。   三哥和珍卿也没再练习,穿着衣服,坐在一旁悠闲地看天和云了。   秦管家说翟营长来了,大家收拾一下,回到楼里接待客人。   翟营长就是警备司令部的翟俊,珍卿一惯叫他“俊俊哥”。   俊俊哥这个人,既不忸怩也不傲慢,而且爱说爱笑不作假,又手撒爱给人买礼物,所以大家还都挺喜欢他。每次他一到谢公馆,整个谢公馆就热闹起来。   所谓人无完人,他唯一的缺点,就是长了张柿饼子脸,不大中看。   俊俊哥的到来,叫谢公馆的午饭很热闹,珍卿也放松了精神。   然而到下午大家弹琴唱歌,三哥突然想起来,珍卿好久没有练琴,就督着她练了小半天的钢琴。   晚上,杜教授又带朋友来家里谈天说地,珍卿照例去听免费的专家讲座。   陆三哥接过一个电话,准备去公事房处理事情,吴大哥走到他门前来跟他说话。   “浩云,我做大哥的要恭贺你,九十月份,都以为你在应天开会。没想到你趁着印染界的价格战,在鲁州又买两个印染厂。雇两个能干的行家,没日没夜地给你干活。江北的市场,你占得有一半了吧?”   陆浩云手插在兜里,淡淡地笑:   “那还亏了海宁的印染前辈,想着独霸全国市场,以低价倾销的策略,把全国有名的厂子都挤垮,我也是碰巧捡的漏。”   吴大哥顿时火气上来,以低价倾销扰乱市场,就是他与人合伙做的,为的当然是占领全国市场。   但事实证明,他们这样扰乱市场,自己没吃到好果子,还给他人做嫁衣裳。   但他不会自曝其短,而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浩云,我真佩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花山的度假别墅,绕了一大圈子,原来还是落到你手上。   “这项目原是你先看中,范静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办水厂,又是牵电线修公路,别墅盖好一大半,他却落到家破人亡。   “范静庵这个冤死鬼,要是晓得为你做嫁衣裳,也许能气活过来吧!   “我真是自叹不如,妈妈真偏心,把宠爱给了你,还把心眼也都教给你。”   陆三哥态度自若,温和地笑着说:   “大哥把这么多事,全说成是我的心机,是过分抬高我。   “人心是最难算计的,不是吗?   “譬如妈妈煞费苦心,尽一切所能为大哥好,我们弟妹也多有忍让,而大哥总嫌不足。妈妈做得再多,你也觉得她偏心。当初,她怕没有想到,你的心是这样吧。”   吴祖兴表情一沉,感觉那股熟悉的郁怒,又腾腾地袭上心头,他闭上嘴没说话,他晓得自己一说话,不知道会倒出多少怨气。   这个话题是他的七寸,每每都让他无法冷静,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冷静。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的母亲是这样,他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珍卿在杜教授书房,听这些教授学者们讲话。   讲的比较多的是编写教材之事。   杜教授、孙离教授等等,都是商事印书馆的特约编者,帮他们编写小学中学各年级的新教材。   新政府就想有新气象,所以教材也有大变更,编写教材的任务很重。   编写教材的负责人们,就向周围的朋友约稿,连一直做编辑的《十字街心》魏经纶,也应孙离教授之请,要给他们写点介绍文化出版事业的文章。   珍卿作为忠实听众,也有看他们稿件的机会。   她正在看一份没完成的英文稿子,稿中有一些明显的错误,比如说“What is the matter?”,下面的汉译是“这是什么缘故?”   这个英文教材的编者彭寿曾教授,是个教育专业的博士,他在谢公馆常来常往的,珍卿跟他也蛮熟悉。就直接把这问题指出。结果这彭教授一呱嗒手,霍然站起身对杜教授说:   “老杜老杜,我们把珍卿给忘了,她是教会中学的高材生,别说校对小学英语,让她校对初中英语,我看是as easy as a cake啊?”   珍卿帮杜教授校完《神话通论》,后面还帮着画了不少插图。她最近觉得格外累,正想抽空多歇歇,搞校对太费眼睛,她实在懒得干。   但大家认真起哄起来,说珍卿干这事很便当,父女俩一起工作,将来传出去也是美谈呢。   杜教授就有点心动,还是孙离教授善解人意,乐呵呵地说:   “你们当我想不起她,我早打主意想叫她作插图。可她刚帮志希画完《神话通论》插图,过分劳累究竟没有好处。”   珍卿觉得孙离叔叔真好。   既如此大家就不强求。   但画画是她兴趣所在,给小学生画点插图,既有趣也锻炼技术,多少还能挣俩钱,也不会被说成是女流氓啊。   她连忙跟长辈们表示,有那不着急付梓的教材,可以容她休息一段时间来作插图。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3 21:02:10~2021-10-24 23:0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缀兆舒疾 65瓶;波光潋滟cxm 30瓶;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7章 不停发育的女孩   又是一个礼拜六, 珍卿回谢公馆,见杜教授一边脸肿得老高,而且还发青, 像被人狠揍一顿,惊问怎么回事。   陆sì姐难得笑嘻嘻:“是叫柳惜烈打的。杜叔叔从楚州回来, 好不好跟柳惜烈坐一只船。柳把他叫到一边说话, 人家看到时姓柳已经打到他脸上。”   珍卿吃吃地问:“怎么……那怎么会……他那么胆大包天?!”   杜教授咬着苹果, 牵动脸伤疼得直“嘶嘶”, 吴二姐从房里出来, 斥责陆sì姐:   “叫你别胡说,没由来叫人打了,难道是什么体面事。叫外头人听到, 不晓得传成什么样子。”   说着,她无奈地跟珍卿解释:   “你别听四姐乱讲,你爸爸跟柳先生说话, 哪晓得跑来一马蜂, 本来人不乱动还好, 那个姓柳的傻子,往你爸爸脸上乱拍打, 马蜂可不报仇蜇人嘛!”   陆sì姐撇撇嘴, 有认得的人演绎出好多故事,说柳惜烈记恨吴二小姐悔婚, 见到人家继父也恨意滔天, 竟然当众殴打起人。还有更离谱的说法, 说是杜教授从中作梗, 把吴二姐跟柳惜烈的恋情搅黄。   谢董事长也出来, 见杜教授咬一口苹果, 总牵扯得半边脸疼,就吩咐佣人把苹果打成苹果泥,这样就不用嚼它了。   杜教授嗲兮兮地对老婆笑,老两口隔着沙发拉手,自然而然地眉目传情,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约而同地,三姊妹耸肩瞪眼做怪表情。   谢董事长绕过沙发,与杜教授坐在一边。   吴二姐见他们秀恩爱,还记得提醒他们:   “杜叔叔,妈妈,现在小报又乱写我们家,说你整天在家打杜叔叔,杜叔叔在谢公馆,就像个通房丫头——”   珍卿喝水呛着了,谢董事长打二姐一下,二姐躲一下说:“总之,外头人话讲得难听,你们也留心一下。”   杜教授不大在乎:“坊间的人讲闲话,都喜欢耸人听闻,越是离奇古怪的事,越传得长远,我们清者自清——”   谢董事长笑笑不说话。   珍卿不敢苟同:“给自己辩白,虽然事倍功半,可是只讲清者自清,一味地不辩驳,别人倒以为你默认……”   大家就这个论题说着,一会儿三哥回来,也惊诧于杜教授的脸,失笑着道:“不会真像外面传言,是柳先生打的吧?”   因为莫名其妙的误会,柳惜烈在海宁富贵人家,已经没有名声了,说起来也有点冤屈。   但谢董事长也觉得,柳惜烈没有那么冤,他之前与祖怡分手,几回闹到大庭广众,他一个外地来的医生,给自己闹出偌大名声。若不然,祖怡也不是风头人物,柳某更非社会名流,小报能写出什么来?   谢董事长顺嘴说了句:“柳惜烈确实心窄,翟俊这孩子倒是心宽,可惜——”   陆sì姐接嘴挺快:“就是人长得太难看,太难看。他其实会办事,也会说话,人并不讨厌,可惜太难看。”   陆sì姐一说,见大家都看着她,她妈妈与跟哥姐都皱眉。   陆sì姐紧张地说:“我可没诋毁她,他丑得有目共睹,这难道不是实情?”   没有人接她的茬,陆sì姐觉得大家态度莫名其妙。   ————————————————————————————   有一天晚上在杜宅,珍卿跟三哥一起散步。这杜太爷盯着三哥死瞅,瞅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珍卿寻机问老头儿,在三哥脸上看出什么花了。   杜太爷没搭理她,神情凌厉而冷飕,像是跟谁结了仇一样。难道不喜欢她跟三哥走太近?可他们一起散步很久,没道理杜太爷今天才各色起来。   后来,家里佣人告诉珍卿,前一阵杜太爷老打听三哥,后来又嘀咕三哥是个色中恶鬼,很不高兴。   珍卿觉得肯定是坊间传闻,还有从前那些绯色小报弄的,但她搞不清杜太爷为何到外头打听三哥。   她私底下吩咐大家,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顺便”给大家讲些三哥的事,掰掰杜太爷对三哥的坏印象。   但杜太爷对三哥的态度,总有些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有一回还跟珍卿提,想叫三哥从这里搬走。   ————————————————————————   慕先生送杜太爷一套房,手续都是三哥帮着办下。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陆三哥从外面办事回来,直接找到沉迷戏曲的杜太爷,递给他一个档案袋。   杜太爷从档案袋里,拿出新房子的一切证件,摸着上头一个个红印戳。   看他手抖脸也抖,陆三哥暗暗感慨:“其实,您可以把房产落在自己名下,如果改变主意,也容易修改证明。”就是要多交点捐税。   杜太爷拿袖子擦擦房产证明,又郑重其事地装回去。他似乎没听到陆三哥的话,也有可能他听到了,但觉得没有必要回答。   杜太爷跟三哥说:“浩云呐,搬家的事还要劳务你。还有珍卿预先给的赁屋钱,你看啥时候还回来?”   陆浩云无奈地笑:“杜祖父,搬家太劳动了,这里离小妹学校近便,她也刚刚住惯。”   杜太爷喉咙里有痰,说话的时候呼噜着,像是动了一点气:   “慕先生送的房也近便,说一千道一万,自家有房还来赁房,太不讲究。”   三哥笑得有点意味:   “杜祖父先别急,你听晚辈讲讲心里话。其实这栋小洋楼,本来我就预备送给小妹,将来作为她的陪嫁房产。   “但您晓得自家孙女,她是个自尊要强的,不想无故占我的便宜,我才以租赁之名给她住。这房子是我诚意要送,只差一道法律程序就是她的,所以说起来也是您的,你们祖孙何必搬它呢?”   杜太爷傻傻张着嘴,一时不晓得如何反应,他悻悻地,在心里转着好多头绪,转到最后,兴奋激动的劲头漫上来。   他过来握着三哥的手,颤抖着问三哥:“后生,你是真心话啵?”   陆三哥说当然是真心。   杜太爷激动得不行,往房里的祖宗牌位拜拜,喜极而泣地拉后孙子说:“那咱俩现在就去扯证吧!”   杜太爷现在也懂点行,给未成年的人签纯受利的合同,可以不用经过本人,他肯定不会叫珍卿知道。   他觉得这事美得很,不吭不嗯地,他给珍卿弄了俩小洋房,多美啊。   陆三哥无奈地说:“杜祖父,今天时辰太晚,明天再说吧。房子跑不了。”   第二天早上,陆三哥一早出门,杜太爷笑眯眯在门口目送他。   珍卿真是纳闷,杜太爷原本对三哥没好脸色,暗戳戳想叫他搬出去。这两天他态度有点怪怪的。   ————————————————————————————   杜教授《神话通论》一印出来,就给珍卿送了五本。珍卿正好给朋友们一人送一本。   她先前校对就认真读过,现在看还觉得很有意思。   这本书是杜教授遍稽群籍,花费四年功夫写成的。   书中结合不同国家的历史伦理、传统习俗,对中西的神话作了探索性的比较研究。   珍卿觉得《神话通史》既见功底,也难得充满趣味。   她觉得美中不足有两点:一对西方神话评价过高,珍卿觉得中国的上古神话,很多东西可以发掘,虽然内容比较零碎,比不上希腊罗马神话,经过前人整理筛选,内容系统而完整,思想性也很强。   第二个美中不足处,珍卿觉得论述太充足,对故事的推证不够详实。   但还是瑕不掩瑜。   所以,不能只看到杜教授脸白,还要看到他的真才实学。谢董事长看上他,当然不只图他长得俊。   这时节才有冬天的感觉。   南窗迎灯坐,凄凄岁暮风。狞声难惊心,为有书为朋。   这种感觉真是好极。   正瞧着《神话通史》,金妈、胖妈、袁妈一道来了。金妈、胖妈给珍卿织了一套绒衣,袁妈给她做了件棉旗袍。   珍卿先试袁妈的棉旗袍,说松松爽爽的不太厚,正适合在家里穿着,赞了袁妈一番。袁妈见手艺受赏识,她特别高兴。   绒线衣的上衣是金妈织的,下衣是胖妈织的。   但下衣臀围有点瘦了,珍卿穿着稍有点紧,胖妈摸着珍卿的腰臀,大惊小怪地说:“五小姐,你什么时候胖了?”   金妈打开胖妈的手说:   “十七八的闺女,正是长血肉的时候,五小姐的体格再不算胖的。五小姐越发长大,有些衣服该放放了。”   金妈叫胖妈去把绒线裤改改,胖妈手艺现了眼,有点不高兴。   金妈叫袁妈也先去忙着,她留下来检查这阁楼四处,说没想到一阵北风来,冷不丁这么冷,问珍卿屋子漏不漏风,晚上睡着冷不冷。   这小洋楼有管道供暖,晚上确实没觉着冷,就是听见风呜呜地吹。   金妈走后她也不看书,她准备构思小学教科书的插画。   楼下杜太爷又开了戏匣子。   搞不清杜太爷咋想的,好像从某个时候开始,老头儿心情越发好,没事哼着小曲儿,还会无缘无故地偷着乐。   珍卿按着脑袋□□。   也许是因为天气乍冷,珍卿听着戏匣子觉得烦躁,干脆收拾好绘画工具,打算找个暖和的咖啡馆待一会。   她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还是黄大光跟着她。   珍卿在街道外,看见一张新的通缉令,很多通缉犯都有照片,照片里有的人看起来并不那么凶恶。   她觉得后脖子发冷,昨夜又听见一阵枪响,也不晓得是不是□□。   她莫名想起明衡表哥,她猜他大约是活着的。上个月才收到姑奶奶的来信,说若衡表姐怀孕,大家非常高兴,连二表娘也精神不少。   昱衡表哥也有好转,二表娘寻了个丫头侍候他,那丫头知书识字,常给他念报读书听,两个人倒也相得。   “珍卿!”珍卿正在思忖,忽听人叫惊了一跳,没想到卢君毓竟在这。 第188章 母子关系的破裂   珍卿正在看布告墙, 思绪纷纭,忽听见卢君毓背后叫她,她吓了一大跳。   她疑惑片刻, 从那布告墙上走开,卢君毓面现欣喜:“我听你祖父说你病了, 看能不能登门看病。”   珍卿听得有点诧异, 旋即反应过来, 大约杜太爷接过卢君毓的电话, 但杜太爷故意隐瞒, 她说:“你别见怪,我祖父思想传统,不习惯男女交际。”   卢君毓握手欣喜:“珍卿, 你跟我解释!我真高兴。”   珍卿转换话题:“你找我什么事?”   卢君毓说看了她的新文章,觉得好极,就是想跟她讨论一下。   第二个原因是, 他有两张西洋交响乐会的票, 想请她去听音乐。   他这么小心翼翼, 作小伏低,珍卿真不晓得怎么拒绝。沉默了一会儿, 她还是狠狠心, 说她恐怕没有闲空,把她要画的教科书插画亮给他看。   卢君毓摇头苦笑:   “珍卿, 你像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堡, 外面是护城河, 河过去是郭, 郭过去还有城, 一层层阻住我。我这么喜欢你, 可你真叫我感到彷徨。”   珍卿吃软不吃硬,看他放下身段示弱,一点儿没有逾矩之处,她反倒不能再在言行上发狠。只好无声地低头,看着带着飞毛的小皮靴,还是三哥给她买的呢。   其实该说的话都说过,她不会把“我不喜欢你”放在嘴边。   他们找个咖啡馆坐下,珍卿拿出纸笔开始构思,琢磨一会就灵思泉涌,专心致志地画起来。   卢君毓看她画画,觉得真美好。可是过半个钟头,家里听差找到他,说他父亲的坐驾被人袭击,路上出了车祸。   他见珍卿聚精会神,完全忘我地作画,跟黄大光讲一下,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三哥找来的时候,正看见卢君毓匆匆离开。   珍卿画的是三年级语文课本插图,这一会儿刚画好的一课,是个挺熟悉的故事:   说过年要吃点好菜饭,吃什么呢?先说杀鸡,鸡说它会啼鸣报晓;又说杀狗,狗说它会看门守夜;又说宰牛,牛说它会犁地耕田;又说杀马,马说它会拉车驮人,最后只有杀掉一无是处的猪……   珍卿翻翻自己作的画,合上画本休息一会,因为对自己的工作满意,她脸上不觉挂着浅笑。   陆浩云是疑心生暗鬼,他猜测,也许小妹跟那位卢君相谈甚欢,金妈说五小姐嫌吵才出来,但她平时不容易受干扰,这一回是为什么?是跟卢君约好的吗?   他厌恶疑神疑鬼的自己,可他控制不住。   珍卿看见三哥,惊喜地叫一声,然后收拾东西跑过去,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陆浩云不想说,他是一家一家找过来的。他若无其事地说碰巧看见她。   他说带珍卿回家,珍卿撒娇:“家里饭食,总是迁就祖父的口味,一味腌腊。今天是礼拜天,我也想吃吃南方风味,或者西餐也行啊。”   三哥跟珍卿坐上汽车。   三哥看她嘴里哈白色,在外面才走一阵,她鼻尖就冻得粉红,他帮她把围巾裹严密,看到她玫红色的绒线领子,笑问:“金妈的绒衣织好了?”   珍卿点头说:“金妈是细心人,织得不错。胖妈织的绒线裤,有点瘦。”   陆三哥安静地挑眉,记得听过一耳朵的事。上回在谢公馆量身做冬衣,裁缝跟妈妈说,小妹再次发育,臀围和胸围都有变化。   陆浩云抿一抿嘴,克制住不让思想走远,不动声色地问:“是去望鹤楼吃江平菜,还是就近吃点法国菜?”   珍卿见天色阴沉,想一想说:“三哥,不要走太远吧,说不定会下雪。”   这是下午五六点钟,这家不大的法餐厅,侍应生给他们点过单后,没一会人都走光了,珍卿感叹:“天气一冷,大家也懒得外出用餐了。”   “我把这里的桌子买清了。”三哥摆弄着餐巾,淡漠而寻常的语气。   珍卿看着三哥,半晌无语,然后问:“是怕有人打扰吗?三哥,你心情不好吗?”   三哥看一下手表,有点疲惫地看外面,说:“我忽然发现,交情不错的洋人朋友,也会因为国家强弱,调整对你的态度。。我觉得失望。”   这当然不是真话,他为小妹跟卢君在咖啡馆约会闹心,谢公馆也有一些烦心事,然而都不方便讲。   珍卿拍一下他的手,露出理解的表情,说:   “《圣经》里说,上帝是唯一的神。不信上帝就会下地狱。   “照这样说法,上帝的地狱里头,占位最多的该是中国人。   “但你看但丁游地狱所见,异教徒有荷马、苏格拉底,犯淫邪的有特洛伊的海伦,还有但丁的仇人、老师,各种稀奇古怪的人……   “古希腊罗马神话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作为人过的人生,只是不朽灵魂很短暂的经历,地狱才是更长久的居所。然而西方的地狱里,一个中国人都没有。   “三哥,你晓得说明什么吗?”   陆三哥按着额头轻问:“说明什么?”   珍卿摊开两手,理直气壮地说:   “说明洋人看不到中国人,连在地狱里,都不给中国人留位置。那在天堂里,就更没有中国人的位置。   “三哥,不给你留位置的人,你何必太在意他?!”   陆三哥眼睛blingbling的,耸耸肩怪异地说:“很荒诞,太绝对,但很奇怪,你的安慰方式竟然奏效。我感觉好很多。”   三哥的酒来了,珍卿的前菜也来了,珍卿得意扬扬地说:“我若把这个概念写成文章,一定有人拍案叫绝。”   陆三哥喝一点酒,笑得很温情:“你知道吗?妈妈和二姐,说你是我们家的天使,带来的都是福音。”   珍卿耸耸肩,小模小样地说:“我何必是天使呢?我如果是天上下来的,一定是西王母派遣的仙女,跟上帝一点关系都没有。”   三哥好奇:“为什么是西王母派的?不是女娲、嫦娥派的?”   珍卿喝一口汤说:   “女娲娘娘早就神隐,不管人间的事。嫦娥是偷药成仙,没有什么功德。   “道教的神仙体系中,西王母是女仙之首。   “最著名的女仙,像九天玄女、瑶姬、织女、七仙女,都是归西王母管制的。   “我若是女仙下凡,肯定有正规编制,受西王母的正式差遣,不会是野狐妖仙之流。”   飘渺虚无的神仙事,叫她讲得煞有介事,陆三哥不觉笑开,觉得她脑海里,有个丰富有趣的世界,让人永不觉得无聊寂寞。   自始至终,三哥并未说不快的原因。吃完饭,他把珍卿送回楚州路,大约有事,而后又到谢公馆去了。   最近,花仙子公司一直事多。而他今天又遇一桩失望的事。   回到谢公馆,吴大哥又骂他:“家里出这么大事,你不上心,磨磨蹭蹭现在还回!”   谢董事长呵斥大儿子:   “你住嘴,你别忘了,你不再是我公司的总经理,轮不着你来高声大嗓,对浩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   “你利令智昏,干了蠢事,次次要浩云收拾,你还能耍出威风来?!你真是要气死!”   这是头一回,做妈的在众目睽睽下,一点没给大儿子留颜面。   吴祖兴脑中响了两声闷雷,炸得他脑袋嗡嗡响,一股气直上顶门心,口不择言起来:   “但凡做生意发财,哪个没搞过鬼?就是外祖父跟舅舅,难道没有囤积居奇,倾销垄断,没有偷税漏税吗?   “你以为撒出钱买个慈善家的名头,财神爷就白给你钱赚吗?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要不是我苦心经营,东奔西走,花仙子早玩完,外公、舅舅留下的家业,早叫你败光。   “都说你厉害,你厉害在哪,你厉害在找男人,龚先生给你挣名望,王先生给你找关系,杨先生给你写文章……”   谢董事长气得要昏厥。所有人都觉得大少爷疯了:没人该这样诅骂自己的母亲。   杜教授赶紧叫秦管家: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你们傻愣着做什么?快请大少爷出门。”   秦管家赶紧吩咐听差。听差把吴祖兴往外拉扯,他对□□打脚踢,忽然一个人冲上来,拳头脚掌疯狂往他身上砸。   吴大哥还在挣扎嘶叫:   “外祖父死前发过愿,花仙子就是我吴祖兴的,轮不着你跟奸夫生的野种——”   陆三哥发了狠,往他脸上一记记砸拳,把他的咒骂砸得支离破碎。   谢董事长指着吴祖兴,整个人都在颤抖,咬牙切齿:“你给我滚,滚出我的家,永远不要再踏进来!“   谢董事长吃了救心丸,又走近前大声说:“浩云,你别打他,不要脏了你的手,他是无可救药了。”   吴祖兴听得傻眼,冲撞脑门的那股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他脑海里响着那句话,“不要脏了你的手”,当妈的为了小儿子,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当妈的吗?   听差的抱住打红眼的陆三哥。   吴祖兴看着冷酷的谢董事长,喃喃地说:“我早说你偏心,你为这野种,一直看不上我……”   谢董事长失望透顶,她不再看大儿子一眼,发号施令:“把吴祖兴跟他老婆,通通轰出去,这两个人,我不想再在谢公馆看见。”   看傻眼的吴大嫂尖叫:“他发的疯,凭什么轰我?你要是敢轰我,我把孩子都带走,我敢叫他们不认奶奶——”   谢董事长呵呵冷笑:   “我还有一个成器孝顺的儿子,两个成器孝顺的女儿,将来孙子孙女不知多少,你要带走尽管带走,我不缺孙子孙女。”   谢董事长不轻易放狠话。吴大嫂不敢开口了。   陆sì姐站在一边,捂着嘴抽泣,却不敢发出声音   她心里明白,妈妈说的两个女儿,肯定是二姐和小五,不会包括她。   也许有一天,她让妈妈失望透顶,也会像大哥大嫂被人嫌恶地扔出去。   谢董事长雷厉风行,说叫大儿媳两口子滚,就不管天上是月亮还是太阳,宣言明天一早她醒来,大房就得搬个干干净净,不然,就把他们的东西往大马路上扔。   她既然做了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她狠下心就不怕丢人。 第189章 女子应有的知识   北风呜呜吹了半夜, 珍卿听窗外有动静,也许是树枝折断声,也许是什么硬物砸墙, 在耳边有节律地轻砸,伴着她渐渐进入梦乡。   睡到不知什么时辰, 做了个坠入深渊的噩梦, 她惊醒时感到肚子痛极了, 她疼得叫也叫不出, 说也说不出, 赶紧爬到床边按铃叫人……   她疼得不能大力呼吸,不一会儿,就感觉自己汗出如浆, 她眼睛也疼得虚幻。滚动着,猛然翻到床下头去。   先是胖妈开门拉灯,一见床上被褥掀开, 床上没了五小姐, 她心里一惊, 正要去洗手间里看,见五小姐掉在床底下。   这时候金妈、袁妈也过来, 连三哥听到动静也起身。   三哥看珍卿脸白如纸, 捂着肚子疼得打滚儿,骇得三魂六魄都不稳当。赶忙蹲下半抱起她, 问她哪里不舒服。   珍卿疼得出眼泪, 她手无力搁在小腹, 抽泣着说:“三哥, 肚子……好疼……”   金妈在被褥上检查, 惊声叫道:“五小姐别是, 别是经水来了……”   三哥有点发蒙,直到金妈请他出去,他才心神不定地出去,下楼给二姐打电话,讲起话来颠三倒四。   二姐在电话那一头,说她马上赶过来,三哥支吾地说:“先别,我先问清楚,你把药跟工具带齐……”   三哥刚跑出房门,金妈看见他赶紧说:   “三少爷别急,五小姐成大姑娘了,这事姑娘家都要经,有人一点没感觉,有人疼得满地打滚。五小姐是后一种,这可受罪。”   陆三哥没心思答腔,赶紧回房给二姐说清楚。   袁妈和金妈一块,给珍卿拿草纸垫在月经带里,把月经带给珍卿系到腰里,又拿瓷汤婆子给她焐肚子,又给她喂一大碗姜糖水。   珍卿勉强肃静一些,小腹还是温温吞吞地痛。   她们又在准备备用月经带,陆三哥眉心皱成川字,他记得二姐、四妹,用的不是这种传统物件,似乎是从药店里买来的。   他瞅瞅苍白的珍卿,又给开西药店的朋友打电话。   对面的朋友咒骂一阵,问他是不是天塌了,怎么深更半夜扰人清梦!   陆三哥不理他牢骚,让他找个店员,送一箱女人经期用的带子。   药店的店员还没送来,吴二姐带着医药箱,还有进口的叫“靠得住”的垫子,亲自教着珍卿换下来了。   珍卿翌日请病假了。   中午,米月她们来看她,看屋里摆的一大箱“靠得住”月经垫,羡慕地说:“天呐,你家竟成箱买这个。这个一袋就三块钱,我妈最多买三袋在家。”   珍卿躺在床上,脸色还是煞白的,说话也软绵绵的。   裴俊瞩很是稀奇:“你怎么这么晚,我十四就来了。”米月也说十四,乐嫣更早,是十三岁。   熊楚行说:“十七岁不算太晚,我有个乡下亲戚,她二十一岁才来呢,结婚也晚。”   珍卿拿这民国进口卫生巾的包装袋看,惊讶地念出“Kotex”,现在翻译成“靠得住”,噢吼吼,果然是个老牌子啊。   不过这时的卫生巾,背面没带着胶条,还要用别针固定在内裤上,跟后世比还是不方便。   后世卫生巾用的啥胶啊,能不能在这儿推广一下呢?   不过这“靠得住”是进口货,一袋子要三四块钱,月经时间来得长的,一袋也未必够用。寻常人家根本消耗不起,还是一种小众商品。   胖妈、金妈她们,一月工资两到三块,珍卿给她们特殊津贴,叫她们在月经带中垫草纸,她们用着草纸都心疼。其实更广大的妇女群众,月经带里填的是草木灰。   中午留小伙伴们吃饭,吃完她们赶回学校。   珍卿在家待过两天,好多亲戚朋友来看望,连谢家那边的舅妈、阿姨,也来了好几拨人。   珍卿觉得出奇,她又不是生孩子坐月子,大家来看什么西洋景儿呢。   ————————————————————————   珍卿初潮宅家期间,食谱变得很奇怪。   她头天早上吃大枣粥、红豆膏,半前晌的时候,喝一碗乌鸡汤,中午的菜包括海带、猪肝,零嘴儿是红枣桂圆。   到晚上她能下床(?),就到楼下餐厅吃饭,珍卿看着碗里黄澄澄的猪蹄炖黄豆,这算什么经典菜色。   杜太爷一脸殷切,催她赶紧吃,说这都是补血的。   她记得自己是来月经,不是生完孩子坐月子啊。袁妈还在一边解说,说这猪蹄黄豆汤,是老头儿钦点叫做的呢。   乖乖这个隆地咚,忽然无法直视杜太爷,当时现场迷之尴尬。   因为这道猪蹄黄豆汤,珍卿看到杜太爷,就觉得他迷之猥琐,这顿晚饭就顾着埋头吃。   陆三哥八点钟回来,洗澡换衣之后,到三层敲响阁楼的门。听着一声“请进”,他推门进去。   他一见房中情景,忍不住发笑。珍卿挺肚扶腰,唉声叹气,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她这个动作,容易叫人误会。   他走过去问:“肚子还疼吗?”   珍卿愁眉苦脸地,来月经叫她小肚子不适,吃撑让她大肚子不舒服,而且,吃撑还不好躺下来。   三哥本来想心疼她,可是看她像孕妇的动作,还是忍不住笑。   胖妈敲门走进来,拿一个红色的橡胶水袋,跟陆三哥说:“三少爷,这水袋洗了三遍,热水灌灌进去了。”   陆三哥点头:“给小姐焐焐肚子,另一个给小姐备着。”   珍卿背过身去,把肚子前面兜的瓷汤婆子拿出来,把这橡胶的塞进去。   她招呼三哥坐,她自己还走来走去的。三哥看她有点焦躁,就下去找了唱片,放点钢琴曲给她听。   有的钢琴曲适于思考,有的钢琴曲利于宁神。三哥把养神的放给她听。   珍卿听得肃静些时,三哥悄悄地离开了。   之后三天功夫,三哥都没有回来。   经水结束后的一天晚上,珍卿正在房里看《红楼梦》,袁妈送来阿胶红枣汤,珍卿咕咚喝下去,袁妈笑问:“小姐,再来一碗不?”   珍卿把头埋在书里,摆手说不要。这时又听见敲门声,三哥在门外笑问:“方便进来吗?”   珍卿咽下嘴里的汤,连忙说:“当然。”   三哥踱步过来,在珍卿书桌旁微微躬身,温润的面庞上有点好奇,问:“读什么呢?”   珍卿把书皮翻过来,说:“《红楼梦》,爸爸叫我读的。”   不过,陆三哥坐下来,轻问:“读到哪了?”   珍卿马上面皮一紧,心一瞬间提起来,乖乖,她正读“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喝那碗阿胶红枣汤前,正看到“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将智能就抱在炕上云/雨起来”。   三哥信手翻到她夹书签的位置,视线坦然地在书页上逡巡着。   珍卿特想翻到下一回,可是这样欲盖弥章,岂不闹得她与三哥都尴尬?   就在她天人交战时,离她有点近的三哥,他头上香喷喷的头油味儿,他磁性低柔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念着:“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他念完轻轻一笑,这一笑,让珍卿浑身紧张起来。   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心脏身不由己地乱跳。说起来,她读的是经典名著,她到底有啥羞耻的捏。   她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还是囧囧有神地问:“三哥,你笑个啥嘛?”   三哥觉得她傻乎乎,不觉笑着讲:“笑这本书有趣。”   可三哥偏偏停在那页,珍卿顿时如临大敌,连忙胡乱将左边一页看了,伸手就要翻页,被一只长手握住:“我前面还没看远呢!”   珍卿手一抖,心里毛刺刺的,暗想,莫非还专要看“云云雨雨”啥的?   三哥神情一本正经,不见一点猥琐色迹,珍卿回想上辈子,网上啥没有啊,啥都有——过。   本着只要你不尴尬,我怎么可能尴尬的心态,他们俩认真读起书《红楼梦》。   两人看书都很快,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宁、荣二府要建省亲别墅,这一回末尾讲到秦鲸卿(秦钟)忽然死了。   珍卿没有说话,不觉叹气,三哥问她:“怎么了?”   珍卿抚着洗笔的水盂,说:“少年人的生命,就像一件瓷器,碰见比它硬的东西,瞬间粉身碎骨。我小时候的玩伴,前年一场天花,说没就没了,还有报纸上的新闻,也动不动有人死。”   三哥瞬间想到什么,拍拍她脑袋:   “你还小,不必总想那些事。这里秦钟夭亡,是他自己不知保养。   “就是现在,封闭保守的旧式家庭,也还有这样的事。你们上卫生课不讲吗?”   珍卿揉自己的脸:“卫生课是位男先生,他只讲男女生理构造不同,上厕所跟男生不一样,话还没有讲明白,他自己先臊得不行,躲到教室外面,叫我们自己看教科书。”   三哥哑然失笑:“他不好意思,可能说明他是君子。”   三哥叫珍卿等一下,三哥找来一本《男女婚姻卫生学》,还有一本英文书,是一个叫Mrs. Sanger(山格夫人)的美国女人写的,名字《What Every Woman should Know(女子所应有的知识)》。   三哥以科学态度给珍卿概括讲,女孩子青春期生理结构变化,还有随之而来的情绪变化,大方面如何保护自己,跟男孩子交往时保持该有的界线。   哥哥送妹妹这种东西,是有一点怪诞,但是搞学习珍卿一定是认真的,她还没有想那么多。   然后,三哥就麻利地离开。   陆浩云回到二楼房间,暗暗地吁一口气,这种事本该叫二姐来做,可二姐到徽州出差去了。本来妈妈也可以代劳,但公司里家里太多事要操心,妈妈一时没有空。   所以,竟由他来代行女性长辈的职责。   珍卿随便翻《女子应有的知识》,发现真是女子应有的知识,竟然还讲到妇女节育,不愧是美国人写的,给中国姑娘打给新世界的大门。 第190章 有一少年忽然来   自从珍卿长成大姑娘, 不少亲友明里暗里打探,问谢董事长对她膝下的五姑娘怎么打算。若无别的安排,家里的某外甥不错, 娘家的某侄子不错,与五小姐正相匹配。   谢董事长不好讲, 约略跟丈夫提一提。   女儿一夜间长大成人, 杜教授忽生伤感, 翻起从前在粤州的日记, 想及当初跟珍卿她妈一起的时日。   慧慧生珍卿的时候, 她前头的哥哥刚夭折,他也正在惨伤之时,珍卿不比前头三个哥姐健壮, 也没指望她能长到这么大。   谢董事长脱鞋上床,跟丈夫并头坐,一起看他旧日的故事。看到一处产生疑惑, 轻轻念出声:   “听相士言, 改小四生辰辛亥年正月十八, 为辛亥年十二月十八日。”   谢董事长挺奇怪:“好端端改生日做什么?”   杜教授神情凄然:   “珍卿下生后,早夭之相, 怕她妈受不住, 试了多少办法。邻居有一位英姐,市井之人热心又活络。说正月出生的命薄, 不如改改生辰八字, 就算帮她改了命数。我记得请相师, 花了有六块钱, 掏空家底还欠了外债。”   谢董事长心想, 生日一改, 整整差一年光阴,去年小妹才来时,看着却像十三四岁的孩子。可想而知,她一小有多瘦弱,多令她的生母忧心。   珍卿初潮后的礼拜六,是谢董事长五十岁生日,在海宁的亲近朋友都来给她过生,才是一早上,家里就来了好多宾客。   珍卿被叫去露个脸,那些人到中年的大妈,眼神可媲美X光线,把她里外扫过一遍遍。有人摸她头发,赞她头发真厚,有人摸她手腕,惋惜她生得瘦。   她们也没啥恶意,不过是闲得没事干,总想给人牵线搭桥的。   还有人建议煲什么汤给珍卿喝,给她好好养养气血。   舅妈们给谢董事长帮腔,说她天天给小闺女煲汤,你们没见过五小姐刚来时,瘦得一把骨头,现在贴上不少膘啦。   这时胖妈进来叫珍卿,说银耳猪肝汤熬好,珍卿下意识皱个脸,旁边的二舅妈听见,抓着珍卿哈哈大笑:   “才说给她煲猪肝汤,猪肝汤就来了,五小姐最嫌恶猪肝汤。”   二舅妈讲起珍卿为不喝猪肝汤闹的故事,妇妇同胞们的座谈会进入新高潮,珍卿赶紧趁机溜走。   珍卿把银耳猪肝汤生吞下去,胖妈告诉说杜教授找她,到杜教师书房,杜教师叫她坐,开门见山地跟她说:   “珍卿,你现在大了,想提亲的人,快把谢公馆的门槛踏破。但是,但是,但是爸爸希望你明白,爸爸对你的期望很大,不欲叫你早婚。你好歹到国外走一走,待上四五年回来,结婚也还不晚。”   珍卿一时心乱,竟有不少人给她提亲。她可没打算跟别人结婚。   珍卿从房间窗户看花园,三哥在陪客人,看身形是个年轻男子。谢董事长过生日,三哥带来的朋友,必是很亲近的朋友。她在猜想会是谁呢。   她有点烦躁地抛到床上,到了该表白的时候了,一碗粥要是熬太久,早晚得给它熬糊了。   可今天客人也太多,要不还是等明天吧。再说她从没跟人表白过,想一想都紧张得要死,她想练习一下口条,可在心里想的那些话,怎么也吐不出口。   珍卿懊恼地捶自己脑袋,有人表白张口就来,她怎么觉得比上战场还难呢。   要说对谁表白过情感,她就是离开永陵市时,在火车上跟杜太爷喊了几嗓子,要是换了面对面,她不见得能说出来。   珍卿最后跟自己妥协:能轻易说出来的,终究轻浮;难以宣之于口的,方显珍重。她这么紧张,这么失措,说明她是真喜欢三哥。   她两手枕在脑后,无助地弹腿儿呻 yín着。   刚才,楼下花园旁的三哥和客人,也注意到窗前的珍卿。他们不约而同地驻足,向上望了一下。   肖桂梁是陆浩云好友,一起办印染厂、丝绸厂,还一起办技工学校,可谓是志气相投,合作无间。   他们向洗尘楼那边走,有默契似的沉默着,走过南边廊门的时候,里面传出女客们的喧笑。   肖桂梁缩了一下肩膀,仰面朝天地深呼吸,他停下脚步看着好友,忽然郑重其事地讲:   “竞存,为兄有一件事,呃,积在心里,忐忑难言,可是常言说得好,有希望才能有造就,为兄今日不揣冒昧,想跟你聊一聊。”   陆三哥看他的忐忑情态,忐忑中还有点羞赧,瞬间猜到他“不揣冒昧”要讲什么。   没人知道他们讲什么,肖桂梁最终失落地离开。陆浩云以家长为挡箭牌,格开一个强大的情敌,他不觉得自豪,也谈不上欢喜。但他确信,他非要这样做不可。   他捏着肖桂梁送小妹的礼物,目送好友黯然远去。   上楼去敲珍卿的房门,珍卿请三哥进去,三哥似乎无意进去,他手撑在墙壁上,浅浅地笑:“杜叔叔跟你说什么?”   珍卿望着三哥说:“他希望我到国外走走,不要着急跟谁结婚。”   说着她低下头,老天,“我喜欢你”这四字,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做了半天心里建设,发现两辈子攒起的勇气,都不能让他在走廊上跟人表白。   珍卿正在自我唾弃,三哥递给她一个布包:“这是中新印染厂的新样布,那次时装表演会,你提议在布上印传统吉祥图案,肖桂梁厂长和胡先甲顾问,画了图,在洋行订制新的印花机,现只试出一种新布,是螽斯(蝈蝈)图案的。”   珍卿诧然地想,他们厂子的新样布,还特意送来给她看,三哥的合伙人真心细。   她觉得这印花真不错,图案有传统虫草工笔风格,想必他们重新刻印板过程不会容易。   她跟三哥竖大拇指,赞美道:“三哥,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看你们比三个诸葛亮都厉害。对了,他们经销商看好这个花色吗?”   陆三哥漫不经心地点头:“本身图案刻得漂亮,中国人很重视寓意吉祥,不少经销商看过样布,都认为大概率能卖得俏。”   珍卿请三哥帮他转达谢意,三哥眼神闪了闪,低下头“嗯”一声。   三哥说若无事的话,他就先回房间,珍卿看着三哥回房,默默地噘着嘴,他有什么事不开心?难道是为大房的事,不至于吧?   三哥最近很容易郁郁寡欢,烦心事多的人,耐心也会不好,这让珍卿的表白压力倍增。   珍卿刚进房关门,胖妈把门敲得梆梆响:“五小姐,快快,杜家庄来人了,二小姐叫你下去。”   陆浩云听到动静也好奇,刚到楼梯口,听见小妹好激动的尖叫:“玉琮!!!啊!”   吴二姐也从房里出来,陆三哥跟她站一起看:一个俊朗朝气的健朗男孩,笑容飞扬地抱着珍卿,就在客厅里转起大圈圈。   小妹也抱着男孩的肩膀,仰着头欢快地大笑。   等那男孩子停下脚,把珍卿放下来,他们还双手相执,小妹高兴得一直蹦跶,大声问男孩:“你咋来了?!你咋来了?!”   那男孩儿又抱起她,一连串爽朗的笑声中,他大声喊:“珍卿,你太想你,特意来看你!”   他们快有三年没见,两个人都是惊喜欲狂,像红军在长征中会师那么高兴。   终于把热情宣泄一些,珍卿才发现,以前一直平视的小伙伴,现在看他的脸须仰头,她拿手先比画自己,发现自己刚到他嘴巴那,她高兴地说:   “玉琮,你长这高了,我看你快有一百八十公分,在杜家庄准能俯视群雄。”   杜玉琮也喜气洋洋,此时仔细打量珍卿,他莫名羞涩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你也长高,而且……变了好多。”   这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珍卿问玉琮怎么会来海宁——现在还没有放年假,玉琮跑半个中国来海宁,一定请了长假来的,这件事想着不太合理。   原来玉琮是逃课来的,江越省的茧河市那里,新成立的空军军官学校正在招生,玉琮不远千里赶过来。结果到了以后,人家头一期招生已结束。   这对小儿女聊得浑然忘我,仿佛再也想不起别人来。   吴二姐看向弟弟,他从烟盒中取烟,点上默默抽起来,但他看着珍卿和那男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陆浩云早省悟一个道理:少年人的状态,跟青年人不一样,青年人的状态,跟中年人不一样。你走路还是用走的,他们却喜欢蹦蹦跳跳。小妹跟同龄男孩在一起,明显绽放出青春活力,那种欢天喜地的热浪,可以用最热烈的肢体语言来表达。   十七岁女孩跟二十六男人,也许也能真心相爱,但一定会在相处中形成沟壑。   珍卿他们被围观一会,才想起给大家介绍玉琮。   娇娇小可爱问玉琮:“哥哥,你能抱着我,像抱小姑那么转吗?”   珍卿噗呲直乐,戏谑地跟大家说:“按辈分,玉琮得叫我姑奶奶,也许得叫娇娇阿姨。”   玉琮在生人面前,还不是那么放得开,他抱着娇娇意思地转三圈,不像对珍卿那么随性,但娇娇小可爱已经很高兴。   珍卿带玉琮去见谢董事长,她跟杜教授在花园里。   大约自强不息的成年人,也喜欢自强不息的少年人,谢董事长一听玉琮的事迹,立刻喜欢上他,力劝他在海宁多待一阵,上军校的事她帮忙想办法。   陆三哥默默地上楼,吴二姐有点好笑,又有点小心酸,她跟弟弟一块到他房间。   她把门关上直接问:“你不会吃小男孩的醋吧!”   陆三哥摇头苦笑,并不附和姐姐的玩笑,他算明白为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直到刚才,小妹玩笑地说起辈分问题,他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感叹幸亏不是表哥之类、竹马之流。   过分浓烈的情感,会让人失去理智的判断,关注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然而晚饭桌上的一句话,又让陆浩云不是滋味。   作者有话说:   表白会来的,不过这是个种田文,女主性格摆在那,男主有他的思考方式,不打算写突兀老套的表白情节,耐心点,他们在一个星期的内容中,应该会在一起的。我也是有点卡文了,mmm   感谢在2021-10-26 22:52:28~2021-10-28 00:1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习双 170瓶;财神到 15瓶;和岦 11瓶;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1章 文思泉涌写情书   在谢董事长寿辰这天的晚饭餐桌上, 客人还有不少,不过都是近亲了。   珍卿与玉琮关系好到怎样,大家都很感兴趣, 珍卿就给大家说,他们小时候念书一块, 吃喝一块, 捣蛋干坏事也一块, 是青梅竹马的情份。   而玉琮笑着说起一事。那时候珍卿在启明学校, 玉琮在永陵他二叔那学校, 他时常会恐怕,怕跟珍卿的感情变淡。   珍卿为了安慰他,曾经信口开河:   “第一个最好的朋友, 永远是最难忘的,就像第一个老婆,永远是最难忘的, 咱们是元配的朋友,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饭桌上的谢公馆诸人, 被“元配的朋友”逗得发笑。   可谢公馆原配的大房两口子,婚姻已岌岌可危,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 自然不算是元配。   吴大嫂冷冷哼了一声,倒是没敢再说什么。   谢董事长本来发了话, 叫吴大嫂也跟丈夫滚出去, 可今天白天宾客太多, 吴大嫂自己跑来谢公馆, 又恰巧叫娇娇看见, 谢董事长就暂时忍耐她。   谢董事长微笑着看吴大嫂说:“你丈夫在家病着, 吃好了,就回去照顾他。”   吴大嫂有点发慌,记起不久前被赶的情景。此时还有亲友在场,被当众驱赶她受不起。   二姐与三哥淡淡的,自顾自吃着东西,瞅也不瞅吴大嫂一眼,连佣人也眼观鼻鼻观心。吴二姐眼神示意三个孩子,乖乖坐着不许动。   吴大嫂灰溜溜地离开了。   在一个并不腐朽□□的家中,吴大嫂混到这地步,着实可悲。   玉琮不由暗暗后悔,他低估了这家人的复杂情况,一不留神讲错话了。   晚饭后宾客全都离开,自家人开始给谢董事长送生日礼物。大家多送衣服、珠宝、书籍、手表,小孩子们送的手工艺品。珍卿给谢董事长送上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母亲:   ……   我坐上火车来海宁,一直惴惴不安,不蓄以最大恶意,来揣测继母,思忖许要过卧薪尝胆的日子。   我对于您的认识,富于欲扬先抑的戏剧性。不过您对于我,始终不像一位母亲,更像擎天柱似的父亲。   您也有慈母的柔肠,却让步于澎湃的事业心。所以,您凭借聪明才智和耐心毅力,把家族事业发扬光大,成为了女界的楷模。   而比事业心更蓬勃的,是您的慈悲之心。   使我最感动的,是您讲述一场瘟疫时,用最克制冷静的语言,讲述一串叫人惊心的数字。   那一连串数字的背后,意味着多少逝去的生命。那么多人无动于衷,您按捺着无奈与悲哀,镇静地向人呼吁着。原来这就是大音希声。   这样似有妇女的荏弱,可我觉得,伟大女性柔韧的脊背,也像高山一样挺拔。   我生母壮年早逝,我永失她的爱抚,幼年豆蔻之岁,唯凭隔代长亲来管教。我总以为,他人不足凭恃,该多加自爱自重。   可您用行动告诉我,一个人的灵魂,除了用以自爱自重,还可以爱惜这么多人,扶持这么多人……   中国人对亲疏远近的廓分,就像把一颗石头子,投进一片湖水中,把自己作为中心,距中心越远的漪沦,仿佛越与自己不相干。   但在您并非如此,中古圣人的言论中,大道行的其一标准,就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您是大道的践行者,是自发的慈善家,是菩萨在人间的化身,是我人生十余载,第一个自觉接受的榜样……   谢董事长看哭了,哭得叫人没有料到,珍卿从未见她哭过。   她泪中带笑,把珍卿揽在怀里,亲昵地用额头抵额头,静静地抱她一会儿,又在她鬓角上亲两下,擦着眼泪说:   “我有这么多儿女,没想到最会疼人的,还是我的小女儿。”   大家没看到信的内容,是不能感同身受的。仲礼和娇娇嚷着要看,看小姑写什么把奶奶弄哭。   珍卿跟谢董事长,早先是有隔阂的。谢董事长在珍卿跟杜教授间,总是把杜教授放在优先位置。所以,她跟杜教授结婚后,她没有努力接珍卿来海宁。   珍卿与杜教授闹矛盾时,她会优先维护夫妻关系,不大批评教育杜教授,自然把她与儿女的关系,放在次要的地位。   这一方面,她亲生儿女也看不惯,珍卿也不会过分看重自己的感受。   谢董事长有她的私心,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珍卿是个太明白的人,她会权衡她的得失,确定需要回报的比例。所以她对谢董事长,总不如对二姐、三哥那样亲。   但珍卿扪心自问,谢董事长作为继母,少有人比她做得更好。何况她赶走大房两口子,又听吴祖兴浪骂她那么多话,心里一定会有伤痕。   越是真心实意的话,越难以用轻率的语言表达,珍卿干脆写一封信,表达对谢董事长的感激和崇拜,这大约比任何金银珠宝更能抚慰她的心。   一试之下果然如此。珍卿恍然大悟,她忽然看向三哥,她当面讲不出来,干脆也写信算了。   三哥看她眼神奇异,问她怎么了,珍卿说没什么。   玉琮看着珍卿,他真佩服珍卿这么伶俐,他跟养父母相处太难。   ——————————————————————————   本来难得见到玉琮,珍卿预备跟学校请假,带玉琮好好在海宁玩耍。   俊俊哥第二天来给谢董事长祝寿。   他听说玉琮想参加空军,问他为什么。   玉琮毫不掩饰男儿热血,说中国现在山河破碎,侵略者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他希望有一天开上轰炸机,把胆敢凌犯中华的敌寇,全部赶出中国,为此粉身碎骨也无怨。   俊俊哥拍手大赞:“好小子,保家卫国,就需要爱国有雄志的青年人,我支持你参军。”   然后,俊俊哥问他想不想参加陆军。   俊俊哥自己是粤州陆军军校出身,跟茧河空军学校联系不大。   陆军军官学校已迁至新都应天,俊俊哥有很多师长、同学在那,就算错过招生期限,事情也不是不能操作。   玉琮之所以要参军,就源于对外国侵略者的厌恶,尤其津城有日租界,东洋小鬼子最会耀武扬威,他看一回就痛恨一回。   他在科学画报上看到,飞机能做的事很多,除了执行运输、侦查任务,还能定向轰炸目标,在战场上的作用,是其他兵种不能替代的。   他想象做个飞行员,一定是无上光荣的事。   但考虑此时的处境,玉琮也愿意在兵种上妥协。   他自小在乡下自由长大,养父母苛刻严厉的监管,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了永远不再回去。   当然,玉琮最关注的是:“能上战场打仗吗?”   俊俊哥笑着说:“当然,领袖创办各种军事学校,就是为培养能统帅军队的将才。“   珍卿听他们说这些,又见玉琮跃跃欲试,心里觉得复杂黯然。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贱,但当兵打仗早死的概率,比做平常工作大很多。   可她不可能阻拦玉琮,当兵既是报效国家,也能建功立业。坏人前程不是明智之举。   俊俊哥立刻给应天市打招呼,很找了几位师友打招呼,还叫他的副官亲自送玉琮去。珍卿也给娟娟姐写信,希望娟娟姐帮忙接待玉琮。   下午,珍卿销假上学去了。   ————————————————————————   培英女中图书馆   珍卿这两天,看了不少中外的经典情诗,想写出一首空前绝后的Love Letter.   原本都挺好的诗篇,如今读来都有毛病:   李商隐太缠绵,陆放翁太虚情,曹子建太痴性,白居易太矫饰;歌德有一点荒唐,叶芝是个失败者……   最真挚的一种情谊,究竟要怎么表达,才能让她显得理智而真诚呢?   真是好伤脑筋。   珍卿先试着写了一首:   我遇见你的心情,   像脑畔奏一阵天音   来自林间的风笛   轻吟着春光的轻灵   可是,   你那时漫不经心   靠近你心如萍浮   又像小草依栖大树   欢欣与悸怖共舞   明月曾照我情楚楚   有时   你将甘甜化作苦   我吹着未来的风   窃思量许是你鼓动   我前后望见清空   盼你与我一道彩虹   也许   你画笔悬在穹窿   ——Iris Du   珍卿写得愁肠百转,写诗的纸猛被拿走。她霍然站起来,从座位上走下几步,想追上再次乱拿东西的施先生。   全班同学见鬼似的看她,珍卿握拳瞪着施先生,解释说自己以为下课了,忍了又忍才回到座位。   等这节国文课结束,珍卿顾不得跟朋友说话,赶紧跑到施先生的公事房。她进去的时候,正见施先生把纸锁进抽屉。   施先生态度郑重,放轻声音问:“你想要什么?”   珍卿眼风往抽屉那扫,施先生合着十指,轻笑说:   “我作为先生,作为朋友,都不能还你。你以后再这样,我要请你的家长来。”   这时有人进来了,珍卿努嘴瞪眼,跺跺脚跑出公事房。   施先生扯扯嘴角,但他笑不出来。他不由思量,思量她是写给谁的,凭她刚才的态度,大约不会是给他的。   写开第一首Love Letter,珍卿后面就下笔如有神,压根没心思认真听讲,总在脑海里斟酌词句,有空的时候录下来,一天内写了十封Love Letter.   珍卿决定,必须树立破斧沉舟的决心。   珍卿的写作经验是,用最平白朴真的语言,才能写出最真挚深浓的情意。最后一节国文课上,她再一次灵感迸发,写又一首白话诗,叫《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施先生讲了半篇《北冥有鱼》。等到下课先生走人,熊楚行叫珍卿好几声,她才醒过神来。   乐妍帮珍卿收东西,很忧心地说:“你这两天怎么了?动不动神情恍惚,还这么大的黑眼圈,是不是失眠了?我用的袪眼袋霜,特别好用,我明天给你带一瓶。好不好?”   米月笑嘻嘻地说:“现在不要讲什么霜,刚才上课,施先生一直不怀好意地看珍卿。珍卿,你先想好怎么对付他吧。”   裴俊瞩在那嗤笑:“不会就别乱用成语,‘不怀好意’不该用在施先生身上,施先生那叫‘恨铁不成钢’。珍卿,你有点准备吧。”   珍卿讪讪地不好意思,她打死也不会讲实情的。   珍卿收拾好东西,又在心里暗暗鼓舞士气,今天必须有个决断再拖下去她就女乌龟。   这时有同学在门口喊:“杜珍卿,施先生叫你去。”   施先生确实恨铁不成钢,没啥表情地问:“你到底爱上谁了,这么神魂颠倒?”   珍卿避重就轻地说:“我没有影响功课。”   施先生眼里有点失望:“你的作文和日记,没有从前用心了。”   珍卿低下倔强的头,塌着肩膀叹气:“先生,我晓得我不对,给我两天,呃,三天时间,我一定调整好自己。”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8 00:11:31~2021-10-30 00:2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浪人甜甜、微积分不挂科、汤圆 10瓶;云端、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2章 说好了我来表白   这两天时间, 三哥还是整天东奔西走,住在楚州路也是早出晚归。   今天难得下午有空,特意来接珍卿下学, 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   他站在校门口,点了一枝烟, 借以驱散精神的疲惫。   过一会儿, 见校内有两个人影晃动, 定睛一看是小妹, 还有她的国文先生, 他记得此人是姓施的。   在袅袅的浮烟中,他看见那位施先生,把手搁在小妹肩上, 停留了一阵时间,而小妹垂着脑袋,在施先生面前似屈了理, 也似乎有些沮丧。   陆浩云指头弹一下烟灰, 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烟烧红好大一截,猩红的烟灰向下落。   一旁的校工走过来, 看他神情不大好惹, 小心翼翼地询问:“先生,你接哪班的学生, 我帮你进去问问?”   他还没有答什么, 就见那施先生把一张纸递给珍卿, 她提着包袋没精打采地向外走, 一看见站门口的三哥, 拽着书包袋子小跑过来。   校工自觉地退走。   珍卿又在暗暗下决心, 碰巧三哥今天这么早下班,老天爷给的机会。   在车上不方便做什么,她打算回家先不回房,必须把这一捆子Love Letter,亲手交到三哥的手上。   一定,必胜!!!   珍卿暗戳戳留意三哥,他眼睛瞅着前面,情绪不太高的样子,珍卿小心问:“三哥,你很累吗?晚上还出去吗?”   三哥把手放她肩上,无声地看着她,忍耐半天终究没问,扯扯嘴角说:   “我需要休息,今天不出去。”   珍卿忐忑又雀跃,默默给自己打气。   他们两人之间,难得有这么静默的时候。   陆浩云看珍卿凝视窗外,似在注意地看什么,见刚错过她钟爱的卤肉铺子,他叫徐师傅停下车,他跟珍卿说去买些牛肉牛肚儿来。   三哥麻利地下车过马路,珍卿透着窗子看他,一回头,见三哥的公文包躺在她手边,那么无辜纯良的公文包。   陆浩云打开车门时,正瞅见珍卿的手,放在他公文包的搭扣上。他觉得这情景很怪:“怎么了?”   珍卿紧张地收回手,眼神飘忽地说:“没啥,就是这包的搭扣,真巧妙……挺有意思……我瞅瞅……”   陆浩云感到什么不对,不过一切可以回家再问。   珍卿有种憧憬式的紧张,她难免对三哥的包格外在意。她像是把一颗鲜红的心,放进他的公文包里,她希望它被郑重地对待,温柔地呵护。   陆三哥一回到杜宅,金妈就迎上来说有加急电报。因为要用三少爷的印章,人家邮差一直等着。   珍卿看三哥把包放沙发上,特别随意的姿态。   她坐在台阶上按胸口,紧张得像要疯了,不能设想三哥读信的画面,许多激越的情绪降临她,她觉得快要失控了。   她决定先回房间写作业,等三哥看完了信,也许他们要说一晚上的话,也许——她会心情很糟糕,都不可能好好写作业了。   心不在焉的她,没注意到杜太爷不在家,也没注意到三哥也跟上来。   珍卿拿出包袋里的东西,有一张纸掉在地上,三哥顺手捡起来,打开纸看见两行字:   我遇见你的心情,   像脑畔奏一阵天音   ……   珍卿看三哥没打开的包,这首诗的初版被施先生收,但后来她重新誊写一遍,也夹在那一捆子信件里。   三哥看得很专注,珍卿惴惴地观察他,发现他没什么表情,脸上浮着倦意和淡漠,看完淡淡地看着珍卿,但神情似乎感兴趣:“是写给谁的?”   忽然金妈在外面喊:“三少爷,太太的电话,说有极要紧的事!”   三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珍卿伸长手“唉”一声,三哥的大长腿捣得可真快,半分钟就从三楼下到一楼,跟叫鬼撵了似的。   珍卿就想说十二个字:“就是写给你的,包里还有很多。”   可金妈杵在那莫名看她,她简直没法说话。   珍卿心里七上八下,作业也没心情做了,人生的机遇也许只在一线。谢董事长又有事劳烦三哥,他可别是又要出差,乖乖诶!   珍卿在房间转磨似的,待了有一刻钟,忽然噔噔噔跑到二楼敲三哥的门,胖妈端着热水正要上三楼,看见珍卿赶紧说:   “五小姐,三少爷还在楼下讲电话。”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胖妈诧异的目光中,珍卿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昏头胀脑地回到三层阁楼。   胖妈在她身后紧追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什么事急着找三少爷呢。   珍卿一下扑到床上,默默地趴一会,冷不丁握拳捶床,然后又叫唤着乱踢蹬腿,再然后就满床打滚儿。   胖妈想她这弄什么妖,没等她问出什么,杜太爷在外面敲门:“珍卿,有事给你说,我进了。”   说着老头儿推门就进,珍卿赶紧跳下床,理一理衣服头发。   杜太爷八字步踩进来,吭哧咳两声,瞅着杵在旁边的胖妈,胖妈心领神会地出去。   珍卿这会心烦意乱,这老头儿瞅她一阵,眼神又四处乱飘一阵,支吾半天才说:   “今天,我跟你后妈通气,你后妈没啥意见。你跟浩云的事,你后妈也应承了,末啥意见。我看这婚事就能定下了。”   实际谢董事长的意思,一定要孩子们愿意才行,她不同意包办婚姻。不过杜太爷觉着,这是无聊的场面话,珍卿和浩云早看对眼儿,他这一对陈年的火眼金睛,准保不会瞧错。   正漫不经心揉衣角的珍卿,嘴撑得能塞鸡蛋:“啥玩意儿!……”   她仿佛挨了一记雷劈,脑袋里半天都是白光,语言系统完全丧失功能。   片刻后,一股股强烈的怒气,席卷了她的身心,她暴跳如雷:   “祖父!你咋能这样?!你咋能这样?!你咋还是这样?!”   三个暴烈的反问句,震得杜太爷心惊胆战。   珍卿像个狂化的小暴龙,一跃跳到她床铺上,她站在床上的暴怒模样,让杜太爷想起睢县潘家提亲的情景。   那时候珍卿站在房顶上,也像这样掐腰瞪眼,三言两语把一桩好亲事搅和没了。   杜太爷下意识犯怂,但这回的亲事他咂摸很久,除了她三哥岁数大点,这婚事是五角俱全,再好没有,不能由着妮儿的性子闹稀塌了。   杜太爷叫珍卿“别嚷”,然后从家世、相貌、财力、品性等方面,把三哥夸成上上上佳的金龟婿。   珍卿暴躁地按着脑袋,似哭似笑地吼道:“你咋说该跟我说一声!你不吭不嗯的,先跟后妈说了,你这办的啥事情!”   杜太爷也吹胡子瞪眼:“咋了!咋了!这好的人家,这好的女婿,你还不愿意?你想找个啥人嘛!你不愿意我愿意,老子这点主还不能做啊!”   珍卿气得在床上乱蹦:“我愿意不愿意,都该我自己跟他说,啥事都讲个水到渠成,你瞎掺和个啥嘛!”   杜太爷也暴跳起来,对着珍卿乱嚷嚷:   “啥叫水到渠成,你跟我讲啥叫‘水到渠成’!谁是水谁是沟呐!   “哎呀,我滴爷哟,那水不流到沟里头,这水跟渠有啥关系嘛,那沟里不流着那水,那沟跟水有啥关系嘛……   “啥水到渠成,你白跟我扯这文词儿。我逗晓得,按在碗底就是菜!   “你个人瞅锅里菜好,绕着锅沿儿瞎转悠,那好菜叫人家抢盛走了,你是哭死也末得法……   “珍卿,你爷吃的盐比你走的路多,我老汉还能害你不成?你看见一盘好菜汤,先白管自家饿不饿,你先给它按到碗底——”   杜太爷一边老道地讲,一边做着“按到碗底”的动作,声情并茂地大讲:   “你年轻不觉气,以后见到多少孬货,就晓得这捂到碗底里的,那才是最好滴,你爷还能坑你啊……”   珍卿像不认得杜太爷:嚯哦,这老头儿讲起恋爱经,竟然这么头头是道,呔,要不给你出本《爱情宝典》,要不要在《新女性报》给你开个专栏,再倒腾一个全国巡回演讲,你去做个恋爱大师得了,这老头儿。   老头儿说得似乎有理,可她就是不甘心呐。   珍卿死揪着床柱子,脑袋一下下往上磕:她甜蜜美好的自由恋爱,被老头儿这么一搅和,眼见着变成一桩包办婚姻!说出去丢人不丢人?!啊!   她怎么想都不得劲,怎么想都不得劲啊!   珍卿忽然想到要紧的,杜太爷都告诉她了,那有没有告诉陆三哥,三哥的想法态度呢?   珍卿问杜太爷,有没告诉三哥这事。杜太爷说他没有,但刚才谢董事长打电话,跟三哥讲的大概就是此事。   珍卿拉开房门向下冲,胖妈站在二楼,看见珍卿说:   “五小姐,三少爷有急事出差,提着箱子走得真急!”   珍卿心里忐忑极了,三哥每回出差,只要在家,再急也会当面给她讲一声,怎么这次走这么急!   胖妈嘀嘀咕咕地说:“三少爷上楼去,像要跟你说一声,他正准备敲门,你们爷孙嚷得厉害。三少爷叫我跟你说一声,说走就走了。”   珍卿顿时两眼眩晕,双腿乏力,问胖妈:“三哥何时上去的,那时候我们在讲什么?”   看珍卿眼睛都急红,胖妈回想一阵说:“是,是说到‘你咋能这样,你咋能这样,你咋还是这样’,三少爷没有多听,赶紧下楼来了……”   这才是晴天霹雳,枯叉一声。她耳边有一个声音,诅咒似的念着:完犊子了,完犊子了。但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跑到三哥的房间!从三哥房间出来后,珍卿情绪松垮不少,是过分紧张后的虚乏。   三哥把公文包也带走,这是她的一线曙光。   两个小时之后,坐到外交家朋友专机上的陆浩云,打开公文包想找一份文件,却发现一沓厚厚的信,上面写着“陆浩云亲启”,他一见字很好看,觉得是小妹写的。   陆浩云先打开其中一封,一目十行地看着,再仔细看内容和落款,忽地一扫沉郁之态,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陆三哥给卿发电报,说长辈提议之事,待他两日后回来,一定给她一个答复。 第193章 姐弟的爱情讨论   珍卿揪着杜太爷问, 他之前还说三哥是“色中恶鬼”,怎么就想叫他做孙女婿了呢,这作派像学过“变脸”的。   杜太爷遮遮掩掩的, 怎么问他也不说。还是袁妈盘问老铜钮,才晓得杜太爷人真老辣, 脸皮也不怕别人扯。他去过许多声色场所转悠——都是坊间传闻中三哥常爱光顾的地方。主要采取利诱的办法, 收集一切能收集的证词, 论证三哥到底是不是当代西门庆。   珍卿暗暗称服, 这老头儿除了当恋爱专家, 竟然还是当间谍的好材料,可惜他只有中华田园犬的追求(中华田园犬:最擅长的工作是守家,没事喜欢到田野玩耍, 颇能自得其乐),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   谢公馆的主人房间   谢董事长跟杜教授,还在讲这件大稀奇的事。   今天杜太爷头回上门, 提出这桩儿女亲事, 不啻在谢公馆上空放了一炮。   谢董事长第一反应, 是太太太荒诞了,他们兄妹那么要好, 这样一办有□□之感。   这一天剩余的光阴, 她再没有做别的事,在头脑里一帧帧地回想他们兄妹俩相处的画面。   谢董事长恍然大悟, 她小儿子大约早有贼心, 只碍于小妹年纪还不够, 所以一点形色没露出来。   谢董事长一直在咂嘴, 一直在拍自己额头。   她真是忙得太昏头, 以浩云的谨慎个性, 他若对小姑娘无意,怎会不避忌没有血缘关系,跟小妹相处得那么亲昵?以他的身家财富和个人魅力,多少女孩子爱他,他心里会没有数吗?   老天爷,谢董事长一直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反倒杜教授不大愿意,他想,继子仗着近水楼台,怕是早已经把便宜占尽了。   男人总是更晓得男人,光风霁月的脸庞底下,究竟涌动着多少龌龊绮靡的念头,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是继子主动提出跟珍卿和她祖父同住,方便照顾这一老一少。   现在看来,他说不定是抱着方便自己的心思,住到那小洋楼的第二层。   杜教授忍不住想象:夜深人静以后,一楼的人都睡深了。那陆浩云趁着昏暗灯火,敲开三层阁楼的门,跟珍卿说睡不着,想找她谈谈心的。两个人也许怕人发现,也没有打开房里的灯。   也许是在长长的沙发上,也许是在宽宽的床铺上,一个老练的风月高手,一个无知的清纯少女,就那样促膝谈心,渐渐躺在一起,他向她伸出了魔掌……   可是,在珍卿没有到来以前,浩云作为继子,对他就比较尊重体谅;珍卿来了以后,好像是更加殷勤了……前后给他帮过不少忙。   杜教授丧着脸狂想,手指死死地抓着睡衣,于无声中,快把自己弄疯球了。   他想叫人给珍卿做妇科检查,可是一由他老婆经手,她就晓得他怀疑她宝贝儿子的人品。这会引起家庭动荡的。   而且杜教授个人如此想,珍卿未必听他的指挥呢。   杜教授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好跟好朋友孙离秘密倾诉。   孙离教授听得瞠目结舌,旋即拍手发笑,说他女儿跟继子都是人中龙凤,若真能匹配婚姻,那一定是天作之合。   ————————————————————————————   数日前吴二姐赶到应天,开徽州筹建防疫委员会的报告会,会后被组织在风景名胜处游完,恰在一处古迹跟弟弟浩云偶遇。   陆浩云正巧来看朋友——附近有个气象研究院,他朋友是里头的研究员。   这时都已经吃过晚饭,姐弟俩没有要紧事做。就在公园内信步游走,吴二姐问弟弟:“你在应天忙什么?”   陆三哥轻轻呼气,漫不经心地说:   “应天作为新都,到处在大兴土木,我的洋灰公司和建材公司,自然要抓住发展机遇,大干一场。洋灰公司的总经理雷季西出事。我过来搭救他,还要暂时代掌军机……”   吴二姐蹙眉:“出什么事?”   陆三哥停下脚步,靠在一座玉石桥的墩基下,懒洋洋地说:“风花雪月的事。”   吴二姐是直率脾气,下意识就想批判,回想她也出过“风花雪月”的事,内情外人未必知道,便没有妄加点评,只问:“解决得如何?”   陆三哥靠墙抱胸,看着天上的弦月,说:“我找人使了钱,明天大约就能出来。”   吴二姐催促说:“那明天事毕,我们一起回海宁,你不要总在外面,杜家祖父的提议,不能拖延,必须尽速有个结果。”   陆三哥咳嗽两声,引出一点鼻音,说:“我晓得。”   吴二姐问他是不是伤风,陆三哥说他昨天几乎没睡,现在是疲劳之极。   他们站着说一阵话,夜风沁冷得很,他们又一起往外面走。   吴二姐跟同伴讲一声,上了弟弟的车子。车前座有许多从百货公司买的东西。   其实应天的百货,倒未必有海宁的好。可小弟在外头总喜欢给人带礼物,尤其喜欢给小妹和杜太爷带。可见用心之深。   城市的零落灯光,将建筑物与树木的轮廓,投在车中人的脸上,影影绰绰地织成怪诞的画。   初冬湿寒的风,吹得人人脸发僵。   “浩云,莫非我错看了你,你——并不愿意?”   弟弟没有回应她,莫名其妙地沉默。   吴二姐反复思考,觉得她不可能猜错:   “她学画,你请最有名的先生;你日常给她送礼物,活像在挑聘礼;她有事,你比谁都着紧;唉,她都大了,你教她打球离她那么近,一点没有避嫌的自觉。你不会告诉我,你只当她是小妹吧?”   陆三哥呵呵地笑,吴二姐一听声气,就晓得他并非不愿,她心里顿时如释重负,更有兴致跟他讲些小秘密:   “晓得妈妈怎么讲你?她说看你心理病态,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点不上心找老婆,不像一个正常人。   “哼,我一早觉得,你是司马昭之心。”   陆三哥被姐姐说笑:“我看,你不是先见之明,也是后知后觉吧。”   吴二姐也笑:“你向来心细体贴,作为姐姐和妹妹,我和惜音很受用;小妹讨人喜欢,你待她如待我与惜音,我往日真没有多想,我看你讨好杜祖父,觉得你在弄鬼,才认真疑心起来。”   到达陆三哥下榻的酒店,姐弟俩一起到房间。陆三哥吩咐阿永,把买的东西先托运回海宁。   看见阿永关上门,陆三哥倒了杯酒,浅酌两口,情绪看起来不高,神情倒还泰然:   “我洋灰公司的雷经理,是敢拼能干的才俊,她老婆小他十岁,我旁观他们恩爱五年,孩子也生有两个。可他老婆一朝变心,爱上昔日同学,她丈夫差点变成杀人犯。   “姐,雷经理从前多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可他在拘留所颓唐失意的样子,像被抽去筋骨的蠕虫。我看得着实心惊。”   陆三哥晃着酒杯:“小妹有太多好处,青春正好,蜂迷蝶猜,我想到万一以后有变故,我就变得胆怯,怕自己变成雷经理那样。   吴二姐静默有时,几番开口又闭嘴,终究说道:“小妹不是那种人,你太杞人忧天。”   陆三哥捋着头发,头向后仰靠着,长长地出气:   “我年长她九岁。花花世界,人心险恶,男欢女爱,朝三暮四,我见识得太多了。   “乍见有些女子,我也觉得她们可怜可爱。可我明白,我并不真心喜欢她们。无论理性地权衡,还是感性地思考,我都觉得,谁也不如小妹可爱可亲,她总能抚慰我的彷徨不安,让我觉得世上还有美好之人物。   “可小妹阅历还浅,现在可能喜欢我,当她见地更深,选择更多,她不会动摇吗?未必吧。   “我原本设想,由她按部就班地求学,出去见见我曾见过的世界,遭遇我曾遭遇的人物,甚至不妨交两个男朋友——”   吴二姐惊讶唏嘘:“你不怕她真爱上别人,把你抛在脑后?”   陆三哥笑得坦然:“二姐,你应该了解小妹。你看她祖父、父亲是什么样子,就该晓得,她需要甜蜜的爱情,更需要像堡垒一样的亲情。”   他扭头看向二姐:   “我自信,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也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可她祖父的乱拳,打乱我的计划。姐姐,我太爱她……我感到害怕。”   吴二姐想到自身经历,表情复杂地说:“浩云,需要反复权衡的爱情,并不能令人憧憬和心醉。如果你这么犹豫,也许会错失——”   陆三哥挑眉发噱:“怎么会?我跟小妹在一起,无与伦比的惬意、快乐。我怎么舍得放弃她?我没有权衡什么,我在整理我的恐惧,并且努力做好准备,准备迎接属于我的幸福。”   他说完,耸肩太息,转头问二姐:“你与赵先生,是反复权衡过的吗?”   吴二姐起身倒水,小得意地说:“与你想的恰恰相反,我与柳惜烈交往,反倒有复杂的推因,可与赵先生一起,决定挺仓促,可是我很快乐。”   陆三哥平躺到沙发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两天我在脑中演习,若某一天,发生我最恐怖的一幕,我要如何挽救我的爱情?   “仅仅设想,都觉惨然,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是亲历了。”   二姐笑得幸灾乐祸,笑过一阵说:“没想到有一天,你陆三少也会患得患失,婆婆妈妈。”   等吴二姐笑话够了,还是以言语安慰弟弟:   “浩云,我和妈妈都认为,你太理智能干,心事又重,而小妹伶俐可爱,遇事能自我开解,你们若能相爱,那是天造地设,良缘佳偶。我们一致赞成。傻弟弟,你不要杞人忧天,作茧自缚。”   吴二姐走了以后,陆浩云从保险柜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沓信。   拿出最上面的一封展读,上面写着这样的诗:   我遇见你的心情,   像脑畔舞一阵乐音   ……   他用钢笔抄写在记事本上,抄完摩挲着信上的诗行。她在诗中诉说初见的悸动,相处的矛盾,还有心里殷切的希望。   陆浩云感到鼓满胸腔的幸福,他的心不由自己操控了。   这些传情达意的文字,他乍然见到时,像个少年人一样欣喜欲狂,他兴奋得一夜不能睡,一遍遍翻看着,把她给他的情诗,一篇篇几乎都背下来。   他着实没有想到,前些日她失魂落魄的,是为了用这些字符向他表达这样的心情。   这样毫无虚饰的深挚情谊,与他压抑已久的热望迎合,他恨不得把一颗炽红的心,剖出来捧到她面前。   她这么慷慨无伪,让他得到如此浓烈的感情馈赠,浓烈得简直像要融化他,让他在恐惧的幸福中消失。   他把信纸贴在胸口,像一个沉疴的病人,遇到仙人惠赐的灵药,他由此获得新生的希望。   他虔诚地吻在信纸上,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下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30 00:32:18~2021-11-01 00:0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酱爆肉233 20瓶;汤圆、cho、白糖年糕、绿芽、凌乱也是一种美、hebaozhimu 10瓶;可爱的吃货 4瓶;和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4章 爱的冰火两重天   陆浩云把信纸贴在胸口, 像一个沉疴的病人,遇到仙人惠赐的灵药,他由此获得新生的希望。   他虔诚地吻在信纸上, 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下一封信。   陆浩云喃喃地念: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这念头叫人神夺   念诵声戛然而止。——这个念头,何尝不叫他为之神夺?愿意同人一起生活, 岂不是最朴实的表白?   他接着念那首诗:   也许   我们听着外滩钟声   谈论时序的变更   漫步雨中扮演与世无争   也许   听我们谈话的台灯   辐射一圈圈橘火   安静朦胧地照着你我   也许   你修理老旧的唱片机   调试时声音滋滋   听见乐声时我已睡迷   也许   我愿酣睡在你怀间   驱走梦魇的斑斓   坠入满天星辉的花园   也许   清晨窗前我亲吻你   你回应我的亲呢   说希望今天是礼拜七   ……   陆浩云忍不住想赞叹, 一个人小姑娘, 对爱情的展望, 如此地生活化, 让人想见她预设的场景,一回回心旌摇荡,有一种朝圣般的澎湃感。   他想, 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只要,她永远以这样的诗情, 慷慨地表达对他的满腔情意, 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只因为她给予的热情, 慷慨美好得让人窒息。他才这样患得患失。但他心知自己的选择,他的小姑娘, 人品没那么糟糕, 他明天回去会认真面对。   ————————————————————————————   海宁城   才是下午四五点钟,天色阴晦得如同深夜。   蒸汽机车的呜呜声, 蹿进耳朵里鸣响, 寒气在夜色中腾起雾岚。   他们姐弟俩回海宁, 是搭一位外交部要员的专车, 这位要员是上一辈人的朋友。   恭送完让他们搭便车的长辈, 他们姐弟俩一起向街对面走。吴二姐搓着手, 呵出团团白气,问弟弟回谢公馆吗。   陆浩云简短地说:“我去楚州路!”   说着他利落地钻进汽车,吴二姐也跟着钻进去,拍手笑着说:“你这一会儿,倒是归心似箭!”   然后,听见弟弟连打两个喷嚏,吴二姐关心道:“你冒雨跑到火车站,衣裳全湿,还是先跟我去趟医院吧。”   陆浩云说待会儿再说。   ————————————————————————   珍卿这两天感冒伤风,有一点轻微地咳嗽。   她在研究给小孩子识字的字角。字角就是一张纸,正面写一个字,背面是与字相对应的事物。类似她小时候的识字工具。   她听荀淑卿学姐提了一嘴,说基青会的女工扫盲学校,需要这样的东西。   可她心里装着别的事,研究正事也有点心不在焉。   过一会儿,珍卿在一楼餐厅里,喝着袁妈给炖的冰糖雪梨汤,胖妈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   珍卿早知道胖妈是个人物,但她不知道,胖妈能是这样吃得开的人物。胖妈竟然在放高利贷。   当然,她也不是什么大财主,走的都是小额的钱,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的,一般就是放给周转不开的仆人,再经人牵线搭桥,也会放给下等巡警、小买卖人。   她若是放出一块钱,收上来的利息,至少会有三分钱,多的也会达到八分利。这已经是高利贷了。   珍卿一边吃着汤水,一边听胖妈告饶。   胖妈说她是在做小额的慈善,那就是有些底下人,有时候紧急需要一块两块,没有就要全家完蛋,有了就能暂时活命……她说,她又没逼死过人命……   珍卿一直没有话,她对底层人的生活,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在她的印象里,高利贷者能逼到人家破人亡,即便王熙凤这样的人放高利贷,你也不能把她装扮成慈善家。但听胖妈讲借贷者的故事,原来那些真正的底层人,到借贷无门、走投无路时,一块钱真是救命良药啊。   珍卿觉得为难:胖妈有情有可原之处,可她不能姑息纵容,高利贷毕竟是高利贷,她宽纵这一回,其他人有样学样,早晚会做出祸事来。   然而胖妈帮过她不少,个性虽然奸懒馋滑,但没做过危害她的事,也没做过危害谢公馆的事。她如果发落得太过,未免寒了大家的心。   杜太爷也在一旁转磨,其实,杜太爷也放过高利贷,那也是他让钱生钱的办法。不过,万幸他没有逼死人命,闹出事情。   事情正在僵持,听外面黄大光惊叫:“三少爷回来了!”   珍卿忙咽下一口汤,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沉稳。她按捺着激动澎湃的心情,从餐厅走往客厅那边去,看见让人惊讶的一幕:   三哥解开外面的厚皮衣,就见里头蒸汽腾腾,白烟直冒,看起来像要升仙一样。   珍卿看得发傻,杜太爷倒有点经验,问三哥里头衣裳咋打湿了。   三哥看珍卿慢慢走近,他似乎不好意思,低头解释:“应天午后下大雨,道路阻塞,赶火车跑了一段路。”   珍卿看三哥不大自然,不知怎么的,她联想其间的过程,脸蓦然大红起来:“三哥,你淋了雨,穿了半天湿衣裳,别伤风了。”   说到伤风,珍卿自己倒咳起来,三哥顾不得身上冒烟,赶紧问她怎么了。杜太爷站在中间看,看他们这么黏糊,觉得有点不成体统,心里还有点酸溜溜——虽说是他自己撮合的。   杜太爷清清嗓子,金妈赶紧上来说:“三少爷,你赶紧洗换着,我叫人给你熬姜汤,你别喝那什么洋酒吧。”   袁妈也过来说:“小姐,你别站在客厅,门缝里野风进来,你仔细再冻着喽。”   珍卿和三哥相互看一眼,先后上楼回自己房间。   胖妈眼巴巴跟上来,问珍卿怎么处置她。珍卿想一想,站在楼梯上说:“今天时辰晚了,这事明天再说。”   珍卿躺到床上去,她一会儿觉得心乱如麻,一会儿觉得镇定异常。一会儿脚发热,又会手发麻……   她思绪过于频繁,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上发热,嗓子也开始发痒咳起来,她拥着被子倒热水喝。   忽听见外头沉着的敲门声,珍卿一走神,把杯子里的水倒漫出来了,她听见外头三哥说话:“小妹,我……我方便进来吗?”   珍卿一时手忙脚乱,紧张地拍自己脑袋,回头看那将欲打开的门,无奈地跳下床说:“三哥,你进来吧。”   陆浩云缓缓推门而入,又轻轻地把门关紧。多少年了,他从未试过像此刻这样忐忑。   他见珍卿穿着睡衣,在床头柜上抹擦水渍,他大步走过去,叫珍卿赶紧回床上盖好被子。   珍卿掩口咳嗽着,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拥着被子坐下来看他。   三哥把桌子擦干净,不自觉地捏着毛巾,屁股挨在床沿上坐。他捏着湿热的毛巾,觉得太不自然,就把毛巾放回洗手间。   他出来见珍卿又在咳嗽,端起太满的水杯,往水盂里倒出一些,给她加些冷开水,又侧坐在床沿上,递给珍卿让她小心烫。   珍卿握着水杯焐手,喝一口停一下,把水喝去半杯子,三哥接过去在床头柜放好。   三哥顺势握住她的手,低头沉默一阵,然后突然欺近身子,把珍卿吓得向后一缩,他一手钳住她的脖颈,一手抚抚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一下。   他们两个人都感觉到,这个额头上的吻,别样的圣洁而让人战栗。   三哥揽着她轻问:“你以后的人生中,一切成功、气馁、悲伤、快乐,不论什么时刻,我都想在你身边,小妹,你愿意让我陪你吗?”   陆浩云被她推开,她潮热的双手捧起他的脸:“那,你以后能不能减少工作,多陪陪我呢?”   他的心回到原位,握着她的手失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愿意。”   珍卿也眯眼咬唇,释然一笑,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呜”一阵,连说了三句“我愿意”。   他们紧紧抱着彼此,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又似也可以尽在不言中。   过了不知道多久,珍卿推开三哥,笑眯眯搂他脖子说:“三哥,你等一下,我准备得有礼物。”   就见她一跃而起,跳下床光着脚,跑到她的书桌前蹲下,拿钥匙打开书桌下面的斗柜,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盆独株的玫瑰,她珍重地捧着它跑过来,笑盈盈地递给三哥,口中还念念有词:   “孤霞从此两般色,荧火琼光深浅同。白色与红色同在,荧火与琼光一体。三哥,我们最好永远在一起——”   陆浩云心颤不已,他的眼睛也在轻颤,整个身体都经历震荡的潮流,他都不知道,他是如何郑重地接过花盆的。   他轻怜地抚着那朵玫瑰,它的花瓣内白而外红,是非常难得的品种,他记得他妈妈有一株。这么难得的植株,小妹不知何处寻来,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个   他脉脉看珍卿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大的红丝绒盒子,打开后里面一片暗红的光。珍卿顿觉眼光一暝,三哥把这精美之极的项链,取出来小心放到手掌上,托着给珍卿看:   “那年我从欧洲回国,Port Said有人卖红宝石,我买了好多回来倒卖,成为我最初的资本。可是最漂亮的九颗,我全部留下来,想将来送给我爱的人。”   它们是晶莹剔透的玫瑰色,在晕黄灯光的照耀下,它们流光溢彩,美得叫人心醉。   连珍卿这不爱珠宝的,都觉得心神为之夺矣。她失神地看一会儿,噘着嘴问:“不是说九颗嘛,这里只有七颗。”   三哥抚着她的脸庞,声音磁性而柔暖:“有人说,我是七窍玲珑心,宝石代表我的心,那我就给你七颗宝石。这样不好吗?”   珍卿觉得她飘起来了,浑身都软绵绵热融融,也许她该化成一蓬白辣辣的雨,重新回到地面上;也许她该交激成一道闪电,滋生出裂天的电花来……   她渐渐地丧失一切头绪,似乎连思想也失去,她只知把她的心偎依着他的心。她紧紧地抱着三哥,说不清的幸福安然。   三哥帮她把项链戴上去,把被子从后背给她围严实。他就紧紧地抱着她外面的被子。   杜太爷穿着老棉袄,手插在袖筒子里。他一直守在楼梯口,听着新孙女婿出来的动静,可眼见座钟敲了十二下,便宜孙子还没有出来。   老头儿不由焦躁起来,驴转磨似的走个不停,嘴里骂骂咧咧说“不像话”。   他脑海中一次次幻想,他冲到珍卿房间里,气轰轰地宣布:你们这桩婚事取消了,他们脸上全是错愕悔恨的神色……   可他一踩上楼梯上铺的地毯,就想起便宜孙子贼有钱,有钱还对他们祖孙这么大方的,恐怕再不容易找了。杜太爷终究没有上楼,阁楼上该下来的人不下来,他也只能干着急,恨恨地念叨“太不像话”。   又等没多大会儿,杜太爷听三楼开门声,连忙一缩脖子,踮着脚往墙后一缩,听见他们轻声地说话,话音传到一楼就太弱,听不清在讲啥。   过一会儿,又听见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二楼轻轻的开关门声。   杜太爷心里真熬淘,明明是他撮合的亲事,现在心里觉得这么不得劲呢。 第195章 姜也许是嫩的辣   第二天一早吃饭, 珍卿从三楼上下来,正遇着陆三哥从房里出来,两个人一对上眼, 都有点不好意思,又都不愿挪开相视的眼。他们之间的空气, 似乎洒了什么粘合剂, 叫人凑在一块儿, 就莫名难舍难分的。   但胖妈就在一楼候着, 他们只是并肩走下来, 并没有别的动作。   胖妈殷勤接过珍卿书袋,三个主人坐上餐桌,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   这时候珍卿就发现, 陆三哥鼻子有点囔囔,杜太爷不知怎么的,也是伤风感冒流鼻水。   陆三哥交代金妈取药来。珍卿也忧切地问杜太爷, 房里暖气管不够热吗?怎么昨晚上还没事, 今天早上就这样了?   杜太爷神情躲闪, 却满不在乎地摆手,说就是房里暖气管太热, 一早起来叫冷风激着。杜太爷说他不吃药, 说等他们走了,叫她们给他熬点姜汤水喝就成。   珍卿不同意, 说杜太爷咳嗽没好彻底, 到时候小病拖成大病, 花钱都是小事, 最怕人太受罪。两个孙辈一起说了不少好话。   三哥吩咐金妈和阿成, 今天务必送杜太爷上医院看看。   杜太爷老大不高兴, 说医院阴气恁重的,没事不该叫他上医院。他要不也吃点西药算了。   这事暂时先这样,珍卿看胖妈在旁边杵着,瘟神似的那么盯着人瞅,扭头瞅她两眼,态度很平淡地说:   “我年轻没经过事,你这事我不晓得怎么办。你现在就回谢公馆,我叫母亲和二姐跟你说。”   陆三哥瞅阿成一眼,问是什么事。全知全能的陆三哥,难得有不晓得的事,阿成大约还没机会跟他报告。   珍卿只提胖妈在外头放贷,没有详说。   胖妈装出一副怂样儿,把昨天给珍卿讲的事,给三哥又讲一遍。说她就放三四分的利,也从没逼害过人命,又具体讲她在外头向人放贷的事。   她讲华界一个三等巡警,犯错叫巡官开了差事,那一家子连饿三天都快饿死了,得了她一块钱就能救命啊。   还有一个母子四人,小儿子病得要死,卖了大姑娘给人做小,病还没有看好,又要把小女儿卖做童养媳,也是三块钱就能救命啊……   珍卿也动了恻隐之心,还摇头笑得无奈:“他接下你一块三块,要连本带利还你钱,就要豁出命去挣,一块三块就像渴极的人看见一碗毒药,喝进去暂时保了命,保不齐以后死得更惨。”   三哥在桌下按住珍卿的手,手掌把她攥得紧紧的,示意由他来讲话,他开门见山地问:   “胖妈,谢公馆给你的薪水少吗?”   胖妈讪讪地发起慌,她觉得三少爷动怒了。   她此刻回心一想,谢公馆的薪水不低,但凡太太和二小姐管家,也从不拖延克扣。再说,她跟老伴挣两份钱,主人家为人也都大方,不时还能得着赏赐……她认识那么多同行的人,也晓得谢公馆是个好所在,投托在这里安生是福气。   陆三哥摆明道理:“小妹一来是你服侍,念你服侍她还算尽心,你没有错待过她,你有不当的话,不当的事,我跟太太、大小姐都容下你,不曾想,容得你越发胆大猖狂……”   胖妈心慌地看五小姐,见她不吭声地吃着粥,她心里越发慌了。虽说五小姐心会软,但三少爷的话她少有不听的。   陆三哥看着胖妈:“我在古叶山有处房子,别人去打理我不放心,你今天就收拾东西过去。薪水福利,还同往日一般给你。你要放贷,我们不坏你的财路,但利钱必须在三分以下,再敢放三分以上的高利贷,别怪我不讲旧情。胖妈,你听明白吗?”   大冬天的,胖妈额上虚汗淋漓,她还想扒拉珍卿哀求,一撞见三少爷的凌厉神情,下意识哆嗦一下,再不敢张嘴说什么。   金妈和袁妈等人,明明白白看这一幕,心里也咯噔咯噔的,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胖妈这样就是呢!   她仗着跟五小姐的情份,在这杜宅虽不是管家,地位却很超然,除金妈以外,她想支使谁就支使谁,想说教谁就说教谁,别人只有听着受着的份,主人家吃用不尽的东西,她也随时能得着受用。   就连从睢县来的袁妈,虽说待了珍卿有三年,论跟小姐太爷的情份,明明比她深得多,却也不好跟她争执什么。   陆三哥叫胖妈去看房子,可是一下把她砸地上,里子面子都没有了。   话说郊区古叶山的房子,一到冬天主人家谁还去?弄不好,大冬天连个说话的也没有。   胖妈可怜巴巴的样儿,珍卿不大忍心看,所以她一直没有看。   金妈招呼胖妈回房收拾。   杜太爷猛咳嗽一阵,待他喘息平定了,忽然捡起胖妈说的一个话茬,感慨地说:   “给人家做童养媳的,是上辈子不修,这辈子来受,没一个过得痛快的。童养媳吃婆家饭长大,叫人看不起,可怜呐可怜……”   珍卿看向杜太爷,杜太爷咳个没完,还要不歇嘴地讲,这话题真是莫名其妙。   陆三哥含笑一直听着。   珍卿吃完准备上学,杜太爷才说出真实意图:   “浩云呐,你看珍卿,是先给你做妹子嘞,这以后……咳咳咳,有那嘴不值钱的讲闲话,珍卿要受大委屈嘞,你看这个……你要不动一动,搬……”   珍卿刚挎上书包袋,正由袁妈帮着穿戴衣帽围巾,听见杜太爷图穷匕现,不由心里一提。   三哥要是搬走,他们见面肯定不便的。   却听三哥含笑说道:“祖父,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今天就搬吧。”   说着,他跟珍卿眨眨眼睛,看看手表,笑眯眯地摆手说:“小妹,你等等。”说着他拿起药盒,倒出两粒药,端起一杯水过去的。   珍卿乖巧地接过药,和水吃了。三哥让她把药带上,叮嘱她:“西药伤胃,这记得饭后再吃一遍。你安心上学去,没关系的。”   杜太爷看他笑眯眯,心中又警铃大作。这个笑面虎样的便宜孙子,打的什么鬼主意?看他嬉皮笑脸的,难道是心甘情愿要搬?   话说这呆人想事儿,活活能把自己想疯了。   这一整个白天,杜太爷眼盯着阿成,帮他陆先生把东西收拾打包,搬家的榻车也说要叫三辆。   左邻右舍都来询问,这才住没几个月,怎么就要搬家呢?叫杜太爷暗暗恼恨的是,那个阿成傻乎乎的,一点不避讳地向人说,说太爷和小姐还住着,陆先生要搬到别处去。   阿成这大嘴巴一嚷,没一上午,左邻右舍就有流言起来。   杜太爷后晌到后园走走,还听见院墙外有闲人议论,说杜太爷这人太孤拐,什么人都处不来,那样和气热心的陆先生,也被他逼得住不定……   后半晌阿成搬完家,陆浩云特意回来一趟。   他拿来一大张单子,细细凿凿地给杜太爷讲,哪些是收电费、水费、煤气费、无线电费的,还有修电路、水管、换电灯等杂务的工人,还有收捐会收什么捐,仔细别叫人糊弄了……   杜太爷火气腾地蹿起来,垮着僵僵的棺材脸,冷笑着问:“咋?!不叫你搁这儿住,这费啊捐的你全撂挑子不管呐?!”   陆浩云并不紧张,陪着笑说道:   “杜祖父,你老人家别误会,这些花销还是归我负责。   “你老人家怕人说小妹是童养媳,我觉得考虑得很是。   “我有个亲戚家的童养媳,想起来是可怜,一辈子浸在苦水里过。她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还叫人看得比丫鬟贱,祭祖、宴客啥都不叫她出面,熬到亲儿子结婚,才算熬出头……   “这种事我原来没想见,亏你老人家见事广,提醒我们不住一起。   “杜祖父,晚辈是这样想的,为珍卿将来着想,做就要把事做到最圆满。   “阿成跟了我五年,外场人都认得他那张脸。若这些费啊捐的,还是叫阿成去张罗,说不是我花的钱,人家也不信,所以做戏也要做真,不能再叫阿成办了……   “每月付多少钱,还照往常一样由我出,事务叫黄大光、老铜钮去办。我把钱都悄悄给你老人家。”   杜太爷听傻眼了,“这,这,这”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合情理的话,只好佯怒道:   “浩云,你跟我讲实话,珍卿要是跟你结婚,你们家也把她看得比丫鬟还贱?”   三哥立时赌咒发誓,说绝不会有这种事,他们家是开明人家,媳妇娶进来绝不虐待。并且妈妈和姐姐都爱小妹,怎么舍得歪待她一分?   他还举例子说七舅的儿媳,就是七舅母的内侄女,等于就是在夫家长大,七舅和七舅妈待得像亲闺女一样。   珍卿晚上回来,见三哥竟然没有搬走,心里窃喜不已,在杜太爷面前勉强若无其事。   晚饭还是三人一起吃,三哥说珍卿像好多了,又亲自从药盒里倒两颗药,看着珍卿乖乖地服用。   就听杜太爷拍桌子,瓮声瓮气地问:“我的嘞?!”   没反应过来的三哥:“!”珍卿放下杯子,连忙给杜太爷弄两颗药,杜太爷接过药片,对三哥横鼻子竖眼的,袁妈赶紧端上一杯水来。   杜太爷吃了药还怄,觉得浩云这屁娃一点眼力见儿没有。   三哥没走珍卿当然高兴,只是连着三四天,杜太爷总在二楼走廊转悠,转悠到十点半钟才去睡。珍卿通常十点就睡下。三哥不好扰乱她的作息。杜太爷这拦路虎还真得逞了。   在家里,他们只能眉目传情,定情快有一礼拜,他们只在外头见过一次面,三哥又去应天公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1 00:11:41~2021-11-03 00:4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极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7377517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6章 二小姐的喜事近   今年国家内战不休, 新年元旦很随意地过去了。   韩领袖自居正统,一边对付旧军阀,一边围剿新□□, 东南西北全部打得热火朝天,没心情与民同乐也正常。   这一天晚上, 珍卿正在复习国际史, 拿着地图看英国的各洲殖民地。可以这样说, 十九世纪是日不落帝国最辉煌的时代。到本世纪已经在没落了。   她正在画图巩固记忆, 杜太爷在门外头说:“珍卿, 我进啦。”   这是杜太爷一贯的风格,他也不爱敲门,就在外头通知你一声, 不管你方便不方便,说进来就进来了。   珍卿坐在书桌前没动,等杜太爷自己说完话走人。   杜太爷满屋子走动, 东瞧西看了一会儿, 忽然问珍卿:“你成亲想要啥家具啊?中意红木还是黄木嘞?”   珍卿喝着水小呛一下, 好多话一股脑堵到嘴边,比如“这事我八百年以后再想”“我还想出国留学”“家具还用我操心吗?”。   但这些话通通被她挤回脑子里, 她低眉顺眼地说:   “爸爸说, 希望我到国外走一走,挣个洋翰林回来, 我自己也想出去念书, 给祖父跟睢县杜家, 显显能做学问的名声。”   杜太爷背脊微伛, 背手侧身对着珍卿, 老眼瞅着虚无的焦点, 里头似乎闪烁着矛盾的思想。   好一会听不见他说话,他提起脚步又放下,放下脚步又提起,连连发出三声长叹,无奈地说:“这个由你自家。不过,你跟你三哥说好,不管啥时候成亲,要给我们杜家留个根。”   珍卿心里明了,但还是问:“祖父,你说的啥意思嘛?”   杜太爷哼哼两声:“啥意思?你三哥给我立了字据,说将来你跟他生的孩儿,要留个男孩儿姓杜,传宗接代,必须留个根儿。也是你爹不中用,续弦续个老太太,想生也生不出喽。”   杜太爷说着这话儿,莫名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幸灾乐祸,珍卿不高兴地嚷:“祖父,你别恁样说我后妈,她对我们够好的。”   杜太爷敷衍地嗯两声,又背着手打量这阁楼,回到最初的话题:   “啧啧,往前,在老家那都给预备了……啧啧,旧一潮的家具,放在洋房里不登样儿,睢县原来那一座院房,我还给你留着,你以后回乡省亲能住。   “我寻思,再给你陪些新式家具,摆在洋房里也登样儿。”   珍卿绕着头发说:“成亲,成亲的话,家具这不都有现成的嘛,哪还用再置办新的?”   杜太爷撇着大嘴说:   “你这,你这都啥烂东西嘛,都是淘换别人不要的,叫人瞅见像啥样嘛!   “你这一回聘给你后哥哥,落到他们亲戚窝里,我做爷的要给你多陪送,不叫人家说嘴。我说你听着,家具全要新式新样的,衣裳首饰、床账被物,也都要给你预备新崭崭的。   “到时候,咱们杜家庄上一家子的人,还有杜家湾你姑奶奶那,还有磨坊店你师父师娘那头,都得给你厚厚地添嫁妆,不能叫你后妈家小瞧了……   “从杜家庄给你排排场场地发嫁,车轿上的驴马拉下的粪蛋蛋,叫人捡去能肥十亩庄稼地,嫁妆摆出来到街上,从北头连到南头还没摆完,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咱们家嫁闺女,比宰相家嫁闺女排场也不小。”   珍卿默默地鼻子泛酸,听杜太爷这口气,是想在杜家庄给她办一场世纪婚礼来着。哼,这老头儿一天天闲着,想头未免太多。她若结婚,大约会尽量简单。   珍卿和三哥商量,结婚的事还早着呢,就算要结婚也不想大办,但话也不能讲得太白,只好委婉地道:   “祖父,都晓得我后妈家富得流油,多受人羡慕尊重。你不晓得,那我们国家官府的人,还有贪财的洋鬼子,找个油头就来诈我后妈的钱,前后已经诈走几十万银洋……”   杜太爷的小眯缝眼儿,霎时间瞪得像铜铃,他不敢相信他的耳朵:“这败家娘……人家要她就给啊……”   珍卿给他讲这其中的厉害,说不给的话,那当官的就找地痞流氓,绑架你的儿子孙子勒索,不然就污蔑你是奸商,要么就说你通军阀通□□,叫警察给你丢进大狱,想咋样拿捏就咋样拿捏,到时被榨去的钱更多。   杜太爷听得傻眼了,他没想到后儿媳家大业大,也受当官的祸害。他倒真被珍卿吓唬住,惊惊愣愣地要往外走,临要走出门时又问:   “你中意红木还是黄木啊?”   珍卿说随便哪种都行,杜太爷叨唠着“难办”,晃荡下楼去了。   ——————————————————————————————————————   一清早在花园里,谢董事长看着二女儿发呆,烟都烧到她指缝边上,烫得她下意识甩掉,又蹲下捡起烟蒂,丢进烟灰缸里头。   谢董事长抚额长叹,有点颓唐地说:   “我也长久不了解你了。可你跟那位赵先生,未必要这么快结婚吧。之前你杜叔叔叫蜜蜂蜇,也是我疏忽大意,柳惜烈的名声传得不好听,他心神不宁,在医院又治坏病人,听说你们医学会把他除名。我正在帮他……”   吴二姐漠然也无奈:“妈妈,我跟赵先生交往四个月,因为柳君总在闹,我们一直秘密恋爱,可是我们确定要在一起,最低限度,今年我要和他结婚。事业中的男性和女性,婚礼可以省却了。”   谢董事长完全闭嘴了,因为大女儿的神态,完全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她只得委婉地说:   “你……你,舅舅舅妈他们那里……连婚礼也不办,恐怕亲戚们会怪罪的。”   吴二看着她的母亲,神情里透着一些话,谢董事长看明白了,一时间颇感狼狈,可是她动动嘴,又觉得无话可说。   她原本想,自己从前走过的弯路,但愿她的儿女不要再走,可她渐渐地意识到,人一生要走多少路,过多少桥,不是打着为她好的名目,就能随意替她张罗的。   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声叹息。   谢董事长此时此刻,才能明白父兄当年的感受,见女儿行事这样我行我素,感到作为母亲的无奈。   就在这天晚上,吴二姐亲自来送请柬,名目是当选为医学会理事,要好好地庆贺一番。实际上是为她的婚事,明天她的男朋友赵先生,要请大家吃一顿便饭,没有别的安排请大家都务秘赏光。   二姐临走时也邀请杜太爷同去,杜太爷含含糊糊地答应。晚上吃过饭回房去挑衣服鞋帽。可是珍卿临睡之时,他又敲门进来,很是踌躇地说:   “你跟你三哥的婚事,是我先去求人家,现在想起来办得冒失。女方巴着男方,我在你后妈跟前儿,像是低一头。你们这桩婚事,我看她不冷不热的,也没给我说个啥准话儿。珍卿,我觉着我不能去,我不能上赶着她。”   珍卿想这是什么跟什么,觉得他有点不能理喻。只好讲谢董事长没有不冷不热,她自己追求婚姻自由,自然也尊重儿女的婚姻自由,所以她想讲也没有讲。还有这回吴二姐请客,是二姐的男朋友要会亲……   费了半个钟头的口舌,杜太爷才算回心转意,勉为其难地答应明天一道去。   ————————————————————————   翌日一早,杜太爷穿了两件袄子,换上没上过脚的皮棉鞋,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不动窝,像个不能禁受寒风的脆弱老人。   珍卿催促杜太爷走,杜太爷沉沉地一叹,背着手仰望天空,这架势像要吟诗一首。   珍卿等他踌躇一会,黄大光和金妈也不催,杜太爷怅惘地说:   “今天天儿也不好,我也不大舒坦,腿脚僵僵的不听使唤,就不出门了吧!”   珍卿看头顶的太阳,感受并不寒冷的风,无言以对。   杜太爷又手搭凉棚看太阳光,身子很戏剧性地打着晃,杜太爷连忙捂脑袋说:   “我这一早,头晕沉地很,万一晕在街上可不好,不能出去瞎逛荡。”   说着就拄着拐棍儿,迈着小碎步回屋去了。   袁妈随口说一句:“太爷,今儿天儿暖和,不出门就别穿恁厚,像上回再捂一身痱子,那是不上算。”   屋里安静片刻,听见杜太爷质问袁妈:“你瞎说啥嘞,你说谁焐痱子嘞?”   袁妈赶紧软了声气:“太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脱件衣裳 ,别把你热着呢。”   珍卿哭笑不得地摇头,就在上个月,杜太爷看三哥穿的皮衣眼热。   三哥给他弄了一身,他穿着羊毛衫配绵袍,外衣还罩着一件皮衣,在温暖的阳光下溜半天,好家伙,差点没给自己溜中暑。这老头儿一天天真宝气。   他这做长辈的,看待儿子跟儿媳妇儿,几乎一点不上心。更别说是其他人了。   谢公馆长久没有喜事,终于盼来一桩喜事了。   谢公馆所有人盛装打扮,那叫一个倾巢而出,别说小孩子们兴奋,连大人们都有点小兴奋。   吴祖兴作为二姐亲大哥,他主动要求参加,没道理把他排除在外。所以,吴大哥和吴大嫂也到了。   这一天十点半钟,大家浩浩荡荡到东方饭店,二姐的男朋友赵先生,竟站在大门外迎候。   赵先生剃着短头发,穿着一套深色毛呢西装,脖间系了一个铁色的领结。   有点好玩的是,他在门口一一跟大家握手,跟珍卿握手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叫“小妹”,他的寒暄问候很得体,神态谦逊而真诚,整个过程都未失礼。   但是这场面给人的感觉,像是高级官员在接待重要外宾。 第197章 会亲宴上的事情   赵先生的亲友多在老家甬安, 现在都未方便过来。吴二姐说是要结婚,但赵先生不敢太孟浪,他把这次聚餐当成一次会亲礼。   请这一大家子吃饭, 赵先生定了一个大包房。   进到包房里,赵先生给准丈母娘抽椅子, 他的态度一直谦恭真诚, 但是并不显得卑微。   男士们给女士们抽椅子, 自己再一一落座。珍卿跟三哥挨着坐。他们俩拿着菜单, 头对头凑得很近, 很自然很亲昵地商量要点什么。   吴祖兴看着他们,在心里冷笑,早觉得他们像在捣什么鬼, 没想到真个勾搭在一起。   赵先生作为主人,他最后在上首落座。他跟大家说尽可以随便点,也不必讲究洋人的规矩。   大家都笑意盈盈地看二姐, 赵先生一直照顾她, 连点什么菜, 赵先生都有温和的建议。   吴二姐一向风风火火,这么多人眼光灼灼看她, 难得把她弄点有点焦躁, 她翻着眼睛说:   “我说诸位,你们这是干什么, 就是逮着山大王, 也不是你们这般看法。快收了你们贼溜溜的眼, 好好点菜吧。”   谢董事长他们都笑, 仲礼喜盈盈地说:“大姑喜上眉梢, 这是走桃花运了。”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赵先生也随着大家笑,连侍应生也在笑。   丧着脸的吴大嫂也破功,拍一下小儿子笑骂:“小孩子不懂别乱说,公共场合你少昏乱讲话。”   仲礼没有看他妈,瘪瘪嘴不说了。   本来别扭的谢董事长,冷眼看大女儿跟赵先生相处,觉得祖怡是真喜欢赵先生。赵先生看起来既不张狂也不扭捏,也是大家子弟的风度,就是年龄大了些——大约比祖怡大了一轮。   谢董事长拍手笑道:“二姑姑当选医学会理事,又交上这么好的朋友,今天是她双喜临门,你们谁也不许多说话,不许抢了‘东道主’的风头。”   饭菜上来之前,大家随意聊天。陆sì姐问赵先生,二姐是常在外头跑的人,他们结婚后打算怎么住。   赵先生笑看二姐,握着她的手说:   “此事我跟父母和祖怡都商量过。祖怡事业家人都在海宁,我的药厂、药店也在海宁,我们就在海宁定居,最好在谢公馆左近找房,我们能常常承欢父母膝下。我父母亲戚在甬安,逢年节去省亲就好。”   谢董事长真高兴起来,说:“秦州路一带房子紧俏,我也可帮你们留意。”   这样说起来,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跟婆家的关系都比较松散。   大家都觉得蛮好的,多了个姐夫、姑父,也没有丢失了姐妹、姑姑。珍卿发自肺腑地高兴,二姐就像她的小妈妈,她若远嫁真叫人伤感。   陆三哥看着也高兴,但他并非纯粹地高兴。他听姐姐讲过赵先生的家事。他的原配妻子是他表姐,那位贤惠的表姐虽是早亡,倒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年龄跟小妹差相仿佛。   赵先生家世为人皆好,对姐姐确实无微不至,但他原配娘家是赵家近亲,并且儿子也已大了。二姐难免要费更多心。   以二姐的条件和本事,找个头婚人也好的,未必找不到,可她恰巧就遇见赵先生。做弟弟的唯有沉默地祝福。   珍卿看三哥双手搁在膝上,她就蠢蠢欲动地想牵他的手。她上半身还端着不动,下面却伸出一只手,一把覆住三哥的手背,从手背上与他五指穿插。   三哥悦然地轻轻微笑,无声看向眼睛发亮的小妹。他把她的小手翻过来,反客为主地握紧些,微微低头看她的指头。她的手不同于寻常女孩,她的指头是修长瘦劲的,指腹上有握笔形成的茧子。   只看她的手,便晓得她勤于握笔。不过,她来海宁一年多,好歹血肉养得丰满些。   他又想起小妹写的诗,她的意思,是头一回在东方饭店,她心里就喜欢他,但那时他却漫不经心。   他近来总忍不住回想,那时觉得是寻常一日,现在想来,却觉得是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天。还就是在这个东方饭店,不过那时在二层的大餐厅,今天是在三楼包厢里。   他握着心许之人的手,心里晃荡着融融的甜蜜。也许他头一回见面,已预感到她的特别。不过,他不在意乡下来的继妹,心思大半在他的生意上,大约也确实漫不经心。   当时,她是那么瘦弱的小姑娘,他难以产生什么男女之情,可她那张满是煤灰的小脸,还有脸上黝黑不安的眼睛,还是让他微微地放下戒备,莫名生出可怜之意。——他那时,已经鲜少轻易地可怜谁,无论对象多么值得可怜。   陆三哥庆幸地出一口气,嘴边勾起一朵笑纹,低声问:“小妹,近来还写诗吗?”   珍卿诧异地睁大眼,她觉得三哥的眼中,似是天河中动着星辉的涟漪,那么好看!   珍卿欢喜地贪看一会,又记得要回答他的话,耸耸肩噘着嘴说:“前阵子为写诗,先生责我上课不专心。我答应他,诗一写完,定会专心致志学习。现在确该多上心学习。三哥,你怎么不写呢?”   这时,酒菜已经陆陆续续地上来。   被珍卿反将一军,陆浩云俊颜笑开,在桌下捏她的手指:“你晓得我,九岁就到东洋,写诗确不在行。”   珍卿正准备说什么,忽听吴大嫂尖声说话:“哟,你们这新式人物,新式的作派,女儿傍着娘家住的啊……”   吴大哥冷笑一声:“我倒愿意傍着你娘家住,我能在江州开家缫丝的作坊,让你母亲再别看西医,以后一律叫中医调养,你看如何?”   珍卿心里“嘁”一声,中医还就擅长病后调养,吴大哥这是瞧不起谁呢!   丈夫在此场合这样讲她,吴大嫂觉得脸上火辣辣,但一桌之上没有人给她解围。   元礼把椅子往后一搡,冷哼一声跑出去了。   陆三哥若无其事,开始慢条斯理地切鸡肉,给珍卿分两块叫她尝尝,见她有点心不在焉,温声督促她专心吃饭。   一个拎勿清的吴大嫂,让好好的气氛冷掉了。   赵先生觉得不大好,就离席亲自分大闸蟹。   他说甬安的大闸蟹最好,不过冬蟹稍微嫌瘦,来日请大家到甬安去吃最肥硕的蟹。还说甬安莲藕也出名的甜润,他从老家运来不少,今天叫这里的厨师炖了汤,待会请大家尝尝风味,他吃着好,他叫听差往谢公馆和小妹、大哥家都送些。   吴二姐接他的话:“那实在好,我们一家别的不好,向来是好吃喝玩乐的。”说着又向谢董事长说:“妈妈,你有口福了。”   心里有事的谢董事长,也对准女婿露出个笑脸。   陆sì姐干脆说:“赵先生,你们甬安好玩吗?”   吴二姐似笑非笑:“与你什么相干?”   陆sì姐说:“好玩,我就去玩玩呗。”   赵先生由她们姊妹说话,并不贸然地插话。锣鼓听音,说话听声,一听未婚妻的说话,他就晓得不能急于表现热情大方。   荀子他老人家说过: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这是智慧;不该说话的时候闭嘴,这也是智慧。   赵先生如此作派,珍卿心里暗暗点头,看得出这是个懂世故的人,比从前的柳惜烈君强,更比在场的吴大嫂强。   不得不说,二姐还是有点靠谱的。   三哥拍拍她脑袋:“专心吃饭,不要游思杂想。”   珍卿冲她噘噘嘴,摇头晃脑做个怪样子。   珍卿心里又想,三哥这样的才是大智慧:其他人讲话,他始终表现得像个背景板,看他吃饭还挺好看,嗯,优雅的背景板。   这时乔秘书走来,跟三哥耳语两句,三哥跟说一下失陪,他要去接两个电话。   然后,杜教授出去也没回来。   珍卿去上厕所回来,大房两口子带着仨孩子先走了。谢董事长和二姐、赵先生,在那里谈论疫苗的事。   吴二姐说着在建的徽州防疫局,人员一到基本框架就能搭起来,但后续的工作还很细致。   比如防疫委员会包括医务、事务、检查三组人。   医务组需组建一些诊所,除了本职的医务工作,还有针对民众的宣讲教育工作,包括对职员的培训教育。   而检查组在初期事务挺多,比如检查各地的卫生环境,需要对不合格的水井、厕所等进行改良。——所以吴二姐建的新防疫系统,对疫情的预防很重要,比以往疫情爆发后的被动应对,又高明了不少。   事务组职责就更复杂了,人力、资源、财务,都归这一组调配。   吴二姐是筹备委员会二把手,她说现在最难的是疫苗和药物。   对于防疫委员会来说,天花、霍乱、伤寒、白喉、疟疾、猩红热等,容易在本国流行的传染病,都必须储存疫苗和药物……   赵先生谈起他药厂的生产能力,说哪些他们已掌握技术,能够生产,哪些还是只能依赖进口药……   赵先生的话涉及商业秘密,珍卿觉得不宜再听。   三哥、杜教授、陆sì姐,出去了都没有回来。珍卿跟谢董事长他们讲一声,说下楼找找杜教授和四姐。   陆浩云一直在讲电话。   头一个电话来自一位老朋友,他转达应天经实部长秦拾遗先生之意,要他跟开罪领袖的“奸商们”保持距离,不然也许会有麻烦。   所谓的“奸商”,是不愿再白给领袖提供“军饷”的人,比如楚州星汉市跳楼的孙国安先生,还有其他被军棍流氓诬陷勒索过的商人。   秦拾遗老先生是好意,他托人向他转达这番话,也自然也是有针对性的。   原在星汉市开盐厂办职校的孙家,因孙国安和与其子孙耀庭先后出事,现在已经宣告破产。   孙庭耀从狱中出来,送其父棺椁并家眷回乡,念及陆浩云襄助其父丧事,途经海宁特想欲拜谢一番。   陆浩云想及孙家惨祸,不忍拒绝,到底见了孙家人一面。便被人捕风捉影,任意演绎,以致叫应天的人都瞧见,引得秦拾遗先生这样担心。   头一个电话刚回完,他又接了三个电话,金融界与工商界众人都为一桩事焦头烂额。 第198章 吴二姐惊魂一刻   海宁金融工商界群雄, 与应天的韩领袖原本约定,一方出钱支持革/命军持续北伐,统一全国, 一方帮助克制倾轧本土商人的帝国主义经济势力,并镇压日益蓬勃的工农运/动。   最初双方都还满意, 但事实是, 韩领袖虽镇压工农运/动, 但在洋老爷面前并不硬气, 没有实质上保护民族工商业。   更可怕的是, 那位“英明神武”的韩领袖,理直气壮地把海宁的江越财阀,当成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库, 稍有忤逆便施以恫吓胁迫。   应天中央银行所发之国库券等,由秦拾遗、钱甫贞等“忠诚”韩领袖者,一直从中敦促斡旋胁迫, 由海宁各商会、银钱公会、各商家认购, 一次又一次, 大家出过血还没缓过神。   而韩领袖还说“军事未已,庶政兴旺”, 此番又向海宁各会“借款五百万元”, 许诺以海关附税抵还。   他们认购的诸多国库券,还不知何时能够返利, 如今又来一个不知可不可靠的“关税抵还”。   可是即便晓得不可靠, 大部分人不过痛发牢骚, 毕竟韩大领袖的流氓手段, 大家已经见识过了。   终于没有电话再来。乔秘书报告:中新厂的肖先生, 送来了上年的销售和财务报表。   陆三哥看完, 眉间渐生疑虑,乔秘书一旁感叹:   “近来洋人动作不少,中新厂名下的纺织厂,进口棉花的价钱涨了一成,中新从洋行进的颜料、化学剂也提价,面粉厂添机器也比往日贵……   “原料机器涨价是一面,现在洋货卷土重来,外资企业又故意抑价倾销,上年纺织、棉油、水泥、肥皂、搪瓷等厂,收益有的没有增长,有的还有倒退……”   陆浩云思考一会儿说:   “欧战结果十余年,他们渐渐缓过来,又想起中国的庞大市场。政府不扶持我们,除了打铁自身硬,还是要利用一切运/动。”   乔秘书虚心请救:“怎么利用?”   陆浩云淡淡地说:“说白了,还是老调常谈,让民众不要被蒙在鼓里,外国人对我们不好,大家都有知情权,既然列强在中国倒行逆施,抵制洋货也该贯穿始终。”   其实最近,海宁从上至下的商会、公会,陆续都在开会讨论如何对抗洋货倾销。商人们自身也要行动,因为他们受的切肤之痛。   ……   珍卿下到一楼,见杜教授坐在茶座,跟一群人在那抽着烟,一个男人很激愤地说:   “我的学生失踪两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他们父母没法交代。他们抓人杀人,越发兴起,青年人叫他们杀个光净,国家倾覆亦在不远……”   旁边一人连忙劝解,似乎在请他小声点。他们赶紧转换话题,讲起应天政府发起的“废娼运/动”。   杜教授不大吱声,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在专心听大家讲。   “废娼”运/动不适合她听,珍卿决定不去加入他们。   三哥也不晓得在哪里,若能找他说话倒是好。   她随意向饭店外面一瞥,见陆sì姐在大门外不远处,她面前还站着三个托钵化缘的尼姑。   珍卿走出大门下台阶,先踩到一张《宁报》,看见上面醒目的“禧报”二字。   这禧报写的是彩票开奖消息,说楚州洪灾救济奖券,于今日第五期开头彩十万元,二彩五万元,三彩一万元。中头彩者分别有某三个人,某中一个是某邮局的门童,他因无多钱只买三条奖券,开彩得头彩两千五百块,真是可喜可贺云云。   珍卿记得陆sì姐一直买的是楚州洪灾救济奖券。   这时代的彩票跟后世一样,你花钱买一个号码,在这个号码上买多少注自己定,发行彩票者也就是负责抓号,赌的是一种概率。   珍卿看过报纸,见陆sì姐顾自抽泣,她面前三个尼姑的其中一个在说话: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这位施主——”   “可为什么一个门童也能中,我连一个小彩也不曾中。”陆sì姐痛不可当地打断她。   那尼姑又宣一声佛号:“女施主,达摩祖师言,若得荣誉好事等,是我过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   陆sì姐抽噎着道:“小师父,你是说我没做好事,才中不了大彩吗?”   三个尼姑都愕然看她,珍卿走上前,从钱袋里拿出三块钱,分别放进尼姑们的钵盂里,笑着说:“尼师道法精深,小女随喜。”   刚才跟四姐说话的尼姑,看看珍卿给的一块银洋,眯眼笑着说:“阿弥陀佛,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布施,后必得安乐。善哉善哉。”   忽见陆sì姐随手一抛,往尼姑盂里丢个啥东西,看那颜色好像是奖券——也就是后世的彩票。   三个尼姑默然无语,不说一分钱都没中,奖券给她们干啥呢,却听四姐语出惊人:“三位小师父,我家人都厌弃我,我也看清世态炎凉,我今日悟了,跟你一道去了吧。”   尼姑扫量四姐穿戴,紧张地宣佛号说:“这位施主,你与佛门无缘,请于红尘中了结尘缘吧。”   说着这三个出家人,脚上踩着风火轮似的,没两分钟就走不见。   陆sì姐痛苦得不得了,几乎要以头抢地了,她说尼姑看她穷酸,都不愿意带她吃斋念佛。   珍卿真是一言难尽,蹲下来好奇地问:   “四姐,你想出家?做尼姑要剃光头,冬天一起风头皮都吹破,还要持好多戒,牛扒不能吃,红酒不能喝。也许,做道姑滋润一些。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陆sì姐跳起来打珍卿,珍卿向后闪避两步,被一个人拉住胳膊,就听杜教授嚷四姐:“惜音,你又怎么了,好端端打珍卿做甚?”   四姐看珍卿有爹护着,一时间委屈全涌上来,叫道:“你们全把我不当人,我干脆死了干净!”   杜教授赶紧过来拦,她把头撞向杜教授,好像顶到杜教授的肺了,里面有人出来拦阻。从外面来的封管家,见状赶紧帮着按住四姐。   经过一通乱战,四姐把自己弄得够狼狈,还叫外人看足热闹,还有人小声问,这女孩是狂躁病犯了吗?   珍卿也累个够呛,她重新走进东方饭店,在茶座里坐下捯气。见前头柜头那里,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子,在那里询问什么。询问完就去等电梯。   珍卿没有多在意,默默地把气喘匀。   珍卿见电梯那人多,就走楼梯上到三楼,上完厕所出来,一个侍应生惊慌地跑出来,高声喊着:“杀人啦!”   是他们家包厢的方向,是她家人出事了吗?   珍卿赶紧拐到走廊里,就见到叫人思维停止的一幕。   准姐夫赵先生站在一旁,捂着他受伤的胳膊。谢董事长惊恐地站她身边。   而他们对面站着的,背对着珍卿的人,是刚才她在前台见过,穿着长长燕尾服的人,他似乎有什么武器,架在被挟持者的脖子上。   他挟持着一个女人,看衣服是吴二姐。吴二姐,天呐!   珍卿瞬间觉得血液倒流,一时间身体像被冻僵了,她紧张向四下里张望。   这饭店走廊装设很清爽,连个装饰性的花瓶都没有。她想起厕所旁边,好像有清洁工的工作间。   珍卿努力不让脚步太响,她紧张得头皮发麻,循着本能悄悄去来。   等珍卿返回来的时候,从另个方向回来的三哥,正远远地站着跟挟持者谈判:   “柳先生,我以生命和名誉向你担保,我们家人一直在澄清,我们全家的所有人,没有一人说您殴打我继父,我们一直向所有人澄清,他的脸是被蜜蜂蜇伤,跟您一点关系没有。   “请您放开我姐姐,我保证,只要您放开她,我们全家人连续一个月,在报纸上、无线电广播上,发表给您的道歉声明——”   吴二姐的前男友柳惜烈,他的声音已扭曲了:“我不信,你们这些腐臭资本家,蛇鼠两端,见利忘义,还有这个见异思迁的贱女人——”   陆三哥向柳惜烈身后,露出讶异表情,柳惜烈顺势也转过脸,就见一个长棒从天而降,径砸在他拿刀的胳膊上。   他手臂吃痛手向下一低,珍卿再接再厉,再次砸他握刀的胳膊,三哥忙冲上来扯胳膊夺刀。   谢董事长和赵先生,把吴二姐救下来,赶紧检查她颈部的割伤。   陆三哥夺下柳某手中刀,惊见柳某在夺小妹的长棍,他直接飞脚踢柳某的腿,本在与柳某夺棍的小妹,出其不意地把手一松,柳某一吃力向后坐倒。   小妹飞身跃起,往柳某身上一顿乱脚,踢得柳某哇哇惨叫。饭店的人一涌面上,把爬不起来的柳某制住。   珍卿这时肾上腺素飙升,连汗毛都直竖起来,头脑也忍不住发热。   柳惜烈已经被制服,她还飞着脚,往他身上狠狠地踢,在柳某肚上又狠踹一却,小姑娘发狠叫嚣:   “野猫子腰里别把枪,你也变不成森林王,姑奶奶打得你奶妈不认识!你来啊来啊,再来啊!”   陆三哥拦腰抱着她,珍卿情绪激烈,在那乱弹腿,一身蛮力把三哥带得也站不稳,本来三哥是严阵以待,一时间是哭笑不得。   他一手紧揽珍卿的腰,一手从前面按住她的手,气喘吁吁地,在她汗湿的头发上吻两下,让她转过来面对他,用力钳住她肩膀,软语安慰着:   “小妹,我们没事了,二姐也没事了,大家都没事了,你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下去……”   他摸她的脉搏跳得很快,通红的脸上汗珠滚滚,然后感觉她身子一软要晕过去,他连忙抱住她看向二姐——二姐脖子上流了不少血,饭店的医生已经来了。   陆三哥看二姐的伤,觉得触目惊心,惊问:   “要不要紧?” 第199章 忽言人性之难测   陆三哥紧抱着珍卿, 回头问吴二姐要不要紧。   谢董事长松一口气说:“幸亏还只在皮下。”他们看医生做紧急处理,处理好赶紧送医院。   大房两口子带孩子们走,本就带走两个听差;陆sì姐在下面闹事, 谢董事长叫一个听差,先送陆sì姐回去。着实没想到会遇见这种紧急事故。封管家总算赶过来, 万幸是有惊无险。要不然不晓得怎么收场。   封管家说车已经备好。谢董事长要去盯着吴二姐, 临走前紧紧拥抱珍卿, 捧着她的脑袋, 在她额头上亲吻, 很动感情地说:“我的乖乖,今天多亏有你,母亲一辈子感谢你!”   谢董事长叫小儿子照顾小妹, 等缓过劲儿送小妹回去。杜教授也过来看珍卿。   三哥把腿软的珍卿抱进包厢,给她按摩一下四肢,又拉她起来慢慢地走动, 走了一会, 她脸上红潮退些, 头脑也清醒一些。   一直难以置信的杜教授,对他闺女表现得如此神勇, 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记得她暴揍过元礼, 可她今天面对的可是持枪的歹徒啊。   杜教授追问珍卿的心迹,三哥叫杜教授别问, 珍卿刚才救人心切, 是激发了身体的潜力, 她现在明显很疲惫虚软。   见小妹还显得恍然, 三哥对着她温声絮语:   “现在一切都别想, 我们都没事了, 你保护了二姐姐,你是好样的。我一会打电话回去,晚上就能吃糖醋肉、炸紫苏肉、水晶蹄蹄、老鸭汤、酱牛肉,还有连花酥、玫瑰糕……你想吃什么,应有尽有”   珍卿哭着睡着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哭。   一个小姑娘英勇救人的事迹,被饭店的好事之徒传出去。陆三哥准备带珍卿回家,饭店的前堂,早被闻风而来的记者和看客堵住。   陆三哥在东方饭店有股份,饭店的人积极配合他,把该清场的地方清过场,在饭店人员的掩护下,他们带着珍卿顺利坐上车,   回到楚州路住宅,珍卿睡得特别深,怎么叫也叫不醒,三哥只好一路把她抱回房间。   杜太爷吓了个半死的,他这一天天的,总担心珍卿有个好歹,没想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哥和杜教授编个谎,说路上有两个苦力争jì女,当马路上打得头破血流,珍卿有些怕血,冷不丁看见被吓到了。   杜太爷似信不信的样子。   一路跟着三哥上楼去,珍卿被安顿在床铺上,老妈子仔细检查过,说一点外伤没有,也叫了医生来看过,说珍卿是运动过度,可能还受了点惊吓,休息一夜就好,也没给她开药。   说了没大碍,杜太爷却神情凝重,追问珍卿到底是怎么被吓到。   杜太爷和杜教授编的话,他是一笔一划都不信,最后他发了脾气:   “这妮儿我还不晓得!她一小胆子大得出奇,啥事儿她不敢干?!啥地方她不敢去,她才上启明那一年,在坟地里头睡了一夜,事后一点不觉性。一个妮儿,胆子比男人家还壮,在我们睢县谁不看她例外?!   “她要是托生个男娃儿,那是当大将军的好材料,你们说她是个啥人,啥事儿能叫她吓着!!哼,还糊我!”   杜教授听得目瞪口呆,追问:“她一个娇小姐,咋睡到坟地里,你是不是打她了?”   坐在床边的陆三哥,也颇觉耸然,这听着像是天方夜谭。   他看着睡颜恬静的小妹: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温驯的黑色海藻,静静地映衬着她的脸宠,她恬静酣然的脸,让她整个人显得柔美无害。   陆三哥心想,这张脸的主人,睡过坟地而夷然不惧。   虽然他早就知道,她不像看起来那么温顺。可她总在刷新他对她的印象,叫他总不能完全认识他。这种感觉叫人不晓得怎么形容。   金妈过来悄声说,一位姓蒋的先生打电话,说是关于二小姐的事。   陆三哥握着珍卿的手,起身在她额头上轻吻,杜太爷看得目?欲裂:他往谁脑袋上乱亲呢,她长个脑袋是叫你胡亲的吗?   但杜太爷不及说点什么,陆三哥匆忙下楼接电话。   杜太爷不知道一句话,叫活得久了啥事都能见到,不过他现在正是这样的感觉。有人当众“非礼”他孙女,按说他应该生气。   可想一想,登徒子亲的是自己老婆,好像也争不出个一二三。   杜太爷怅惘而纠结,在房里来回溜达不吭声,一向温婉的杜教授还在发急追问:“你说呐,是给她打多狠,她才离家出走嘞!”   杜太爷与儿子有心结,之前都默契地回避着,才没闹出什么风波来。   今天难得见这一回,杜太爷心里觉得好寻常,没啥特别的情绪反应,父子之情被时间消磨,比较有限。   杜太爷冷哼讥笑:   “还有脸问?!你早干啥嘞,你亲闺女,十几年不闻不问,心狠呐,心比我狠呐。”   说着他打量杜教授,很不满意地说:“你有啥好追究嘞,我还不晓得你,你给自家吃这肥,你看珍卿瘦成啥样?!还有脸问!”   杜教授闻言理亏,讷讷地不说话了。   看他丢了魂似的,杜太爷又愤愤了:   “你给她三表叔的信,叫她看见了,你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说以后啥也不管她,妮看了信哭成那样。我一小给她带大,少见她哭……”   杜太爷想起那情景,忍不住抹了眼泪,觉得人一老眼泪窝窝浅。杜教授也失魂落魄的。   睡到晚上八点钟,珍卿饥肠辘辘地醒来,杜教授良心发现,难得愿做个好老爹,看着珍卿吃完饭,还一直守着她说话。   杜教授追问,珍卿为什么会睡到坟地。   珍卿回想那一幕幕,看着眼前的杜教授,心情略感复杂。   人的情感与记忆息息相关,她的记忆片断组成的杜教授,一直是个不负责任的自私鬼,这种印象根深蒂固,导致无论杜教授做什么,她心里还是有芥蒂。   不过被人嘘寒问暖,总比让人漠然以待的好。   她大略讲一下睡坟地的因由,杜教授听完很复杂,有点狼狈地低头感叹:“你祖父说,你要是男孩子,是个当将军的好材料。果然不算错!”   珍卿擦擦嘴,不置可否。她忽然想起来,那时候谢董事长分明怀孕,并且先后怀了两次孕,怎么都没能生下来呢?   这个疑问她一开始就有,珍卿忽然间很想问他:如果你跟后妈的孩子顺利生下,你还会想着接我来吗?   她下意识咽回这个问题,从不太敏感的角度说:“爸爸,祖父虽说疼我,也还想着传宗接代。你是不是也想过生个儿子?母亲为什么没生下来呢?”   杜教授略感怅惘,对着珍卿掩饰性地笑:“娶妻生子,本当顺其自然。没生下来,大约是天命使然,不必强求。有一个女儿,顶人家十个儿子。我从来不在意这个。”   珍卿回想杜家庄的生活,背地里被人骂作绝户,她并不是全无所感。族里给杜太爷张罗嗣孙,杜太爷一次次回绝后,珍卿也会面对莫名的冷眼欺侮。   其实世界是很现实的,她越是深入这个世界,就越晓得没那多童话,不过是她比常人幸运些。   珍卿随意感叹道:“我有时也想,若我是男孩子,大家都省事了。”   杜教授纳罕道:“你想做个男孩子?”   珍卿摇摇头说:“随口一说,也没那么想。”。   杜教授好奇道:“那为什么呢?”   她珍卿捏着下巴,仔细想一想:“大概是因为,不习惯站着尿尿?”   由女变男,那是从身体到精神的一场革命,她也未见得能习惯跟女人搞对象。   杜教授哭笑不得,捶了女儿一小拳头。   站在门外听的陆浩云,好笑不已,未免被人发现偷听,他光明正大地敲门。   在他的印象里,北方农村的未婚少女,闺训应当是极严的,绝对不许说出这种话。小妹真是过分古灵精怪。   陆三哥进来之后,杜教授虎视眈眈,防贼似的防着三哥,直到珍卿自己开口,说想跟三哥单独聊天,杜教授才不甘不愿地离开。   三哥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并没听到他们讲睡坟地的事,于是又问了他一遍。   他听完之后也默然,抱着她说:“我真好奇,你的匡先生,是何方神圣人,把你教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把珍卿头发向后捋,若非晓得杜教授在门外,他真想好好地亲吻她,这个又横又悍的小傻瓜!   晚上谢董事长没过来,一直在医院守着吴二姐。   吴二姐真是侥幸,柳惜烈造成的伤口达到皮下组织,若进一步伤到气管和血管,后果让人不敢设想。   柳惜烈现在巡捕房里,之前给陆三哥打电话的,是他在巡捕房的朋友蒋先生,刚才是跟他交流案件情况。   据说那柳惜烈在巡捕房,辩白说他是太爱吴二姐,失去她的日子太痛苦太难捱,他才变得神智不清,有时候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说没想把二姐如何,他就是虚张声势,想叫二姐的未婚夫知难而退。   珍卿问三哥:“柳惜烈君,怎么如此出格?”   陆三哥摸珍卿额头,温度还是正常的,无奈地讲:   “二姐跟他分手,他不能接受现实,想方设法纠缠,以为凭着死缠烂打,能叫二姐回心转意。   “这是男人的劣根性,是病态的占有欲。柳君又是家中嫡长子,自私霸道惯了,在这方面更出格。他总以为一个女性,一时是他的,就该永远是他的。   “再者,二姐跟他分手之前,他就自作主张把结婚请柬发出。突然分手不结婚,他在亲友父老面前,尊严脸面也全没了。他必然因此受刺激。   “二姐跟赵先生一起,他不能理智看待,想法误入歧途了。   “月前,杜叔叔被蜜蜂蜇伤,坊间盛传是柳君打的,他无法自证清白,精神恍惚,治坏了一个病人,被圣玛丽医院除名不说,医疗界也再难有容身之地。他因此更受刺激……”   珍卿听来心有余悸,之前没觉得柳惜烈情绪不稳,却莫名其妙弄到这地步,可见人心之难测。   可有一点她也觉费解:“他是念到医学博士的人,照说该很有理智。可你分析他的心境,这个人全无理智可言,自尊要脸面还能理解,就像大哥一样,总觉得嫡子长孙,就该处在特异的地位上。可是在男女关系方在,他的心思,就像是乡下的土狗,一片地方沾上自己的气味,就该永远是他的地盘,这样不挺奇怪的吗?”   陆三哥看她懵懂之态,心里陡然一热,他用被子紧紧围着她,宽厚的胳膊环着被子。   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说:“所以,男性与女性的不同,不仅是生理结构上,心性也不尽相同,你跟男性打交道,仅仅推己及人可不够,还要注意分寸……”   珍卿这样靠着三哥,听他低沉的讲话声,她觉得身上真热乎,心里也泰然,感觉像泡在妈妈的羊水里。也许这样泡上一辈子,都会这么舒泰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5 02:11:52~2021-11-07 03:1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 20瓶;不在状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0章 混混沌沌的世界   陆浩云看她闭上眼, 脸蛋红扑扑的,他凑上去轻轻咬一下,留下一个浅淡的齿痕。她似乎已经半入睡, 毫无防备地靠着他睡。   他看时间快十一点了,他把身前的小火炉推开, 把她身上的被子剥开, 扶着她平躺到床上, 把被子重新给她盖上。他在她鬓角轻吻一下, 又给她倒了半杯开水。   明明只隔了一层楼, 却好像就此一去,就要走过千山万水似的。这么叫人恋恋不舍的。   他已经走到门口,又走回去坐到床沿, 握着她绵软的手,放在手里轻吻一下。李太白诗云: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这简直没法用理智来推测。   他又坐了片刻, 听见杜太爷在外头敲门:“浩云, 时辰不早呐, 你叫珍卿歇下吧。”   陆三哥轻笑一下,有点无奈, 又给珍卿掖掖被角, 回头见杜太爷把门推个缝,沧桑的一颗脑袋, 像照相机镜头似的戳在那, 机警地在捕捉什么镜头似的。   他轻轻地走出去, 悄声对杜太爷说两个字:“睡啦。”   杜太爷扬脖子瞅一眼, 把脑袋收到门外头去, 然后没好气地打量三哥, 瓮声瓮气地说:“你拉着妮儿说话,一说说忘了时辰,你记着她是学生嘞。”   陆三哥老实地应下,杜太爷就不再说下去。   陆三哥下楼打电话。   谢董事长跟三哥商量,要不要对柳君赶尽杀绝。谢董事长怕再节外生枝,对吴二姐名誉有妨。但陆三哥认为,最低限度,要叫柳惜烈在海宁不能立足。   这件事传出去很不利,包括吴大哥在内,大家动用一切人脉资源,想要把事情捂严实。   结果,各种流言还是满天飞,吴二姐被讲得不堪,职业女性稍微有点成绩,有一起子黑心黑肺的人,总说她是跟人睡觉睡来的。   还有些小报恶意演绎,把二姐讲成浪□□人的代表。谢董事长因为婚史复杂,有些小报把母女两个放在一起污蔑。谢公馆又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比较可笑的是,柳惜烈的律师说他患有精神疾病,试图让法官轻判或者不判。陆三哥找了最好的律师,正跟对方针锋相对。   但这种舆论没有持续两天,吴二姐常日与人为善,急公好义,积累下的强大人脉资源,开始给她巨大的支持。   二姐所在的医生会,以机构的名义,说明二姐的医学素养和职业精神,说明她在临床和理论方面,为医疗事业做出的贡献。   还有与她交好的同事,讲她日常以医院为家,为了病人十天半月不回家。而出去调研期间,遇事从不畏惧躲懒,总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   包括政府官员、红十字会、中西义赈会,还有像龚老先生等德高望重的人,都站出来为二姐说话,证实她人品有多好,胸怀有多大,男女关系上并不乱。   这样强大的社会支持,甚至不是后妈和三哥操作的,他们是自发地为吴二姐澄清。   这一场舆论风暴,来得迅猛,去得匆匆。吴二姐的事,很快被其他热点新闻代替。   谢公馆受震动最大的人,竟然是浑噩度日的陆sì姐。   从自己的遭遇上面,四姐没意识到“平日不积德,墙倒众人推”;从二姐的境遇上面,她却反而醍醐灌顶了。   正巧三哥他们的中新绸厂,为了推广绸厂和印染厂的面料,在报刊、电台大做广告,要做一个时装设计征稿活动。   不论什么样的参赛者,都必须用中新绸厂的面料,来制作参加征选的衣服。从民间征集来的优秀作品,不但能载到中新的厂刊上,优胜者还会获得丰厚的奖金。   这种推广方式,能让普通百姓熟悉中新面料,并激发他们用中新面料制作服装的兴趣。   陆sì姐别的不说,审美和品味其实相当不错。除了她后妈曲女士帮忙张罗的,陆sì姐自己选择或作设计的衣裳首饰,都非常地耐端详。   珍卿觉得,出家不如出工,就怂恿四姐参加中新厂的时装征集比赛。   ————————————————————   三哥中新厂的合作伙伴——肖先生和胡先生很周到,每一季都给谢公馆的女人们做时装穿,当然,也有叫她们帮着宣传的意思。   珍卿衣服多得放不住,有时候也送给朋友们穿。   赶巧一个休息日,荀学姐送给珍卿一张戏票,说是魏鹤鸣魏老板的《翠屏山》。珍卿挑了件素点的旗袍,打算送给荀学姐。   荀学姐跟珍卿一照面,就搂住她问她冷不冷,含糊地问她家里人都好吗。   珍卿小声跟学姐说:“现今抵货运/动又起来,好些街道人满为患,我差点来迟了。”   荀学姐笑笑说,大家都是一样的,她们的交情也不在乎迟不迟。   她们亲亲热热地拉手,到了第二层的包厢。荀学姐接了珍卿的旗袍,谢过珍卿。   荀学姐把新一期《新女性报》,特意带来给珍卿看。   珍卿的未婚夫陆先生,还只是她三哥的时候,就特意找过荀淑卿谈话,说希望珍卿更多关注学业,办报的事不能占她太多精力。话里话外的意思,叫荀淑卿跟珍卿保持点距离。   荀学姐既不敢得罪陆先生,也觉得珍卿学习在行,也确实该多费心在学习上。   所以一般没事的话,荀学姐也不叫珍卿到麦特林路的报馆,每期的样报多叫裴俊瞩和熊楚行带给她。   珍卿看着《新女性报》,上面有一则耸人的新闻,说一个普通的木工师傅,自从迷恋上买彩票,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他先卖女后卖儿,最后把老婆也卖了,背了一身高利贷,眼见无望中奖还债,昨日众目睽睽之下跳江死了。   还有一篇社会新闻,讲自从应天、江越等地,开展一场自上而下的禁娼运动,那些被吊销执照的娼jì,渐渐地涌入不禁娼的海宁来。不少明娼暗妓站街女,充塞着一些街市坊里,妨害交通与治安不说,还污染了社会风气,引起许多家庭震荡,非要严肃治理不可。   珍卿耸耸眉毛叹气,她摇着头不知说些什么,下面响起鼓板琴声,戏已经开场了。   就听见荀学姐感叹:“不巧,今天唱的是《翠屏山》,我挺不喜欢这一出。”   珍卿是才接触京戏,好奇《翠屏山》讲的是什么。荀学姐给她普及常识。   这个《翠屏山》讲的是……(见作者有话说)   珍卿听完默了片刻,原来是《水浒》里的故事,就跟荀学姐笑:   “所以我才不喜欢《水浒》,那些好汉动不动杀人,多少人罪不至死,多少人甚至无辜,他们杀这样的人,算什么好汉呢?”   荀学姐给两人斟茶: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女性有点行差踏错,就成了一个耻辱的符号,非要挖出五脏剁碎才解气。就像报纸上骂娼jì,仿佛她们是天生的奸邪,就该被人们喊打喊杀的。而那些天生幸运的人,有权利肆意挞伐她们。   “我坐车经过一个巷子,那些穿着夹衣的jì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的是倚墙而立摆姿态,有的在那艰难兜揽客人。我觉得她们真可怜,但凡社会和政府好,就该叫她们有正经的工做,而不是走投无路做这些……”   说着荀学姐向旁边一指:   “你看这些阔太太,还有那些娇小姐,哪里在认真听戏,都在谈天说地、吃点心、嗑瓜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她们没兴趣读书看报,她们不会反省思考什么,人生不会有更新鲜的境遇。   “珍卿,我忽然在想,她们并不比娼jì更能干,某些程度上说,她们和娼jì一样的。”   珍卿理解地点头:“学姐,我明白你的意思,真正的娼jì,还有这些无所事事的富女人,是这世上的大多数女人,她们并不看《新女性报》,也不看别的报纸,没有自我启发和自我改良的希望。糟糕的人,糟糕的事,依然继续糟糕下去……”   荀学姐忽然搂住珍卿,欣喜得像个小姑娘:   “天呐,咱们俩才是心有灵犀。我讲给别人听,人家莫名其妙。   “我们的《新女性报》,但凡做得严肃些,销量就上不去,但凡做得伧俗些,销量就陡然上涨。你不晓得,我还有亲戚向我建议,叫我在报纸上多写爱情故事,最好教人如何谈恋爱,再讲点大婆抓奸的事,保证每期都卖到五千份。”   荀学姐苦笑着:“我最初办报豪情万丈,觉得可对女性潜移默化,使之变成自强独立的新女性,引起女界的觉醒进步。现在,我真怀疑自己,熬心费力地做些,对于社会究竟有何意义?许多我们想改变的事,集政府之力才能做好,我们做是徒然无功……”   珍卿跟荀学姐讲故事,讲她在杨家湾时,遇见的卖掉三个女儿去扶持独生子的老太婆。后来,那老太婆悄悄把重孙女卖掉,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就像重男轻女的思想,你指望从老太婆的脑中取出它,给她装进男女平等的先进思想,只会徒劳无功。应该把新的思想,安放到儿童、少年身上,他们多半能改造;还有一部分青年也有望改造。学姐,你想通过一份报纸,唤醒全天下的女性,太贪心了。能唤醒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再影响另一小部分,已经是大功德了。”   荀学姐并非全然想不通,她只是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又觉得自己做的事效果不大,因此想找一个人好好地倾诉一番。   她们聊着聊着,还略谈及社会改革,这世界充斥着军阀、娼妓、赌徒、瘾君子、贪污贩……,如果人人都被审判定罪,再建比现在多一倍的监狱,都不见得能装下他们。所以,就算韩领袖统一了国家,他们也不会自行消失,非要进行一场社会改革不可。   作者有话说:   京剧《翠屏山》内容:杨雄、石秀结拜,杨雄让石秀开设肉铺。杨妻潘巧云与僧人裴如海私通。为石秀所见,石秀告诉杨雄。杨雄醉归,潘巧云及婢迎儿反诬石秀调戏潘氏。杨雄见事不明,与石秀绝交。石秀与潘巧云反目,愤而离去,乘醉夜杀裴如海,杨雄始悟,定计诓潘巧云及迎儿上翠屏山,勘问奸情,石秀逼杨雄杀潘巧云…… 第201章 女流之辈的韧性   吴二姐伤势才小好, 就要赶回徽州的防疫委会员,继续履行她的使命。临行前特意来楚州路见珍卿。   珍卿说想看二姐的伤疤,二姐把颈中丝巾取下。   珍卿看她带着痂的横向伤疤, 又想及外面的蜚短流长,有点想不通:   “二姐, 你跟赵先生, 当初为什么那么快定情呢?”珍卿听三哥讲过, 几乎与柳惜烈分手不久, 二姐跟赵先生走得就越来就近。这是柳惜烈自己供述的, 所以他一直不能接受。   二姐看出她的心思,讲她与赵先生的相识。其实医院院长跟卖药的商人,交集不会少, 他们早前就是相熟的朋友。   大约在去年十月份,吴二姐有一位肺炎重症病人,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太, 当时她使用常规药物已无效果。   吴二姐跟病人家属商议, 为这老太太使用进口新药, 结果引起突发性休克,没有抢救过来。   家属把二姐骂得狗血淋头, 还扬言要对簿公堂, 柳惜烈也指责二姐贪功冒进……   虽然这种药物的稳定性,是经过临床试药的, 虽然吴二姐怀疑女病人基础疾病太多, 但她心里还是自责。   赵先生来跟她商量事情, 见她失魂落魄, 就跟她说:   “世上的真理, 不一定都在西人手中, 可要自己掌握真理,就该抓住机会捕捉真理。   “沉痛教训未必不是机会,若你愿意,我帮你争取,给老夫人做病理解剖,查清她真正死因,找出自己的失误。”   天知道赵先生怎么做的,他竟合法拿到女死者的遗体。   他让吴二姐通过解剖,证明并非新药的问题,而是老太太的小儿子,擅自给老娘用了偏方……   珍卿听得出奇,那赵先生一派温和,像个笑脸迎人的买卖人,没想到男友力爆棚啊。   不过珍卿也有点狐疑:“你说的新药,不会是赵先生家的吧。”   二姐杵珍卿脑门:   “当然不是,这是德国进口新药,拿到制药技术都难,更别说由中国药厂批量生产。   “我也不是药学家、化学家,不能帮他做新药研发。最多给他提供临床数据,不过没有制药技术,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好了,小管家婆,你二姐没傻到那种地步。   “生意人最看重金钱,姑且说赵先生也如此。但他把最重要的东西——钱券、房产、股份,主动跟我分享,没有提任何附加条件,我们甚至还不是夫妻。……他对我像个父亲,平常很慈爱,有适当的威严,我觉得安心。”   珍卿由衷感叹:“成年人的感情,甜蜜也如此复杂,姐,原来你给自己找了个爹。”   吴二姐笑推她一把。   不过,想想吴二姐的童年,找个爹也是正常需求,她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   吴二姐最后跟珍卿说:   “小妹,你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并不怕死,刀割进我的脖子时,我在想,毫无意义地死去才最可笑,这想才觉得不甘心。   “……我看到那么多同胞,那么多贫苦百姓,遇到瘟疫、灾荒、战乱,没有政府的保护、救济,毫无希望地、毫无意义地死去……   “死亡好容易,就像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简简单单就达成死亡,死去的人变成一个个数字,人们对数字却最冷漠……   “我忽然省悟,人确实是一根芦苇,我也不能例外,随时被什么意外折断生机。区别只在于,我进行更多思考,能作些意义微薄的努力。我想我的努力,总会带来有意义的变化。   “小妹,谢谢你。”   ——————————————————————————   北风吹着簌簌的梧桐叶,给人带来深彻的凉意。   珍卿在图书馆读报纸。   自从公历新年以来,谢公馆在海宁,甚至在全国都是风头无两。   谢公馆被媒体密切关注,始于谢董事长的救灾义举。   谢董事长凭借强大的人脉,调集数以百万计的粮食衣药,使长水沿岸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中西义赈会的龚老先生,家族世代经营民间慈善事业,义声响震寰宇,自是圣人一般的人物。   而谢董事长作为女流之辈,竟能当仁不让,屡屡解民人于倒悬,在坊间声望渐大,已有人将她与龚老先生同论。   其后,其女吴祖怡博士,作为医学会派遣到徽州的骨干,按照她历来调研积累的经验,帮徽州组建防疫委员会,正巧抵住了秋冬的一波汹涌疫情。   徽州的疫情与往年相比,跟它的邻省相比,都有了非常大的改观。   吴祖怡博士在业内,一时间声誉大著。虽然她再三跟大家讲,非她一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但当民众晓得,她是谢如松董事长的女儿,民间就掀起对母女二人的追捧狂潮。   接着,陆竞存这个名字,也与她们联系起来。报纸上讲,他是最年轻的实业资本家,他的投资对象无所不包,一年能给多少提供工作,一年能挣多少钱……   反倒是吴大哥没人大吹,处在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可到一月底的时候,坊间报刊对于谢公馆的胡吹乱捧,又渐渐地变了味儿,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姐的丰功伟绩,先是与桃色旧闻糅合在一起,继而又掺杂着兄弟阋墙的秘闻,   在更多报道出来前,终于有人暗中干预,把这样渐渐失控的势头刹住了。   《新林报》上有后妈的照片,幸好没有二姐和三哥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公馆的人大出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忙着呢。   ——————————————————————————   珍卿进入期末考试周。   最后一天上午考完代数,女孩子们哀鸿一片,抱怨连天。   她们一对题目才知道,瞿先生出的考试题,根本没分什么文组理组,文组理组的题是一样的。这一下文组学生都觉得吃亏。   同学彭娟说组织去抗议,但下午还有体育考核,有的同学建议先不要闹,等全考完再找教务长说话。   下午考完体能测试,大家忙忙轰轰换衣服、收东西,彭娟等人又提起要跟教务长反应代数太难的事。   珍卿一边在那听着,一边默默地收拾东西。   代数她学了半个学期,“排列组合”问题,依然是她觉得老大难的问题,想起代数她就觉得伤心断肠。   题目太难固然讨厌,可她好歹认真做完了。如果再换一套题再考一遍,她心里觉得很讨厌。   再说她从前在圣音被动“闹事”,搞到最后要退学,心里总有点阴影,不想参加这种抗议活动。   珍卿跟抗议派说肚子疼,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出来。   裴俊瞩和乐嫣代数是理组,说不上占不占便宜,自然也不凑这个热闹。   熊楚行和米月也跟上来,期末考试结束,就意味着很快要放年假,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   米月跟乐嫣商量,年前年后去哪里串亲戚游玩,而熊楚行和米月真有干劲,家还没回就说要去报社。   熊楚行催促珍卿,赶紧把她负责的板块做好,明天排版后两天印刷,大后天正好赶上发行。   米月举着一只风车,说她们家过年去港岛玩,问珍卿要不要一起去。   珍卿拨一下那风车,哈哈笑着说:“除非你把我们一家都带上,二十多口人呢。”   米月蹦蹦跳跳地拍手:“那最好不过,我最喜欢一大群人一起出去玩……”   大家说说笑笑走出去,校门外熙来攘往,车山人海,她们的说话声都淹没在人海里。   跟朋友兴高采烈地道别,珍卿把东西递给胖妈,钻进徐师傅的汽车里,问徐师傅:“三哥回来了吗?”   徐师傅笑着说:“陆先生说,明天上午到。”   珍卿看着语声喧阗的离校场景,想起她在启明学校的情景。   因为身世坏而成绩好,她在启明一直很受孤立,睢县士绅之家的女孩子,脾性大多骄纵一些,她也不屑于委屈讨好。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许多知交好友,有珍爱她的家人,还将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未婚夫。   想到这里,她默默地思想着,默默地害羞着。   ——————————————————————————   考试周后的头一天上午,珍卿就跑到谢公馆去。   胖妈进来给珍卿送茶果,见她盯着书桌上的抽屉发呆,跟她说:“五小姐,三少爷已经到站,汽车去接了。”   胖妈本被三哥罚到古叶山别墅,待了也快有一个月。古叶山别墅冷清得很,胖妈和门房守在那很受折磨,临近年关花匠老刘病了,谢董事长问过珍卿的意思,干脆叫胖妈回来了。   珍卿放下胳膊收回神,拈起一颗杏仁,若有所思地跟胖妈说:“胖妈,劳务你一件事,你帮我打听,我不在谢公馆时,都有谁来过我房里。”   胖妈剥个杏仁递给她,神气活现地说:   “这还用打听吗?我一回来,她们什么都告诉我。五小姐不在,是王嫂给你打扫房间,这个人我晓得,一家人都是老实包儿。她动没动你东西,我去诈诈她,管保水落石出。   “五小姐,您猜还有谁常来?”   珍卿白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卖关子。胖妈笑得像个白面饼子,说:“先生动不动就来,拿着你的照片看,听说前一个礼拜一,他还在你房间睡了一宿,王嫂说见过她翻你抽屉,也不知道找寻什么呢。”   珍卿听得着实无语,她瞅向光鲜洁净的铺盖,拍着脑门问:“洗过吗?”   胖妈听得挺新鲜:“你亲爹你还嫌啦?”   珍卿没有理会她,把刚才翻出来的首饰盒拿起来,心里在琢磨:临近年关,她妈妈的忌日快到了,杜教授是不是又想她妈妈了?   可是跑到姑娘房间里,看照片还说得过去,睡她的床、翻她的抽屉,这算是什么呢?想一想是否有点猥琐?   珍卿心不在焉,见胖妈一直剥坚果,叫胖妈按刚才说的,去试试王嫂什么态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7 03:29:56~2021-11-09 23:5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姐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酒巧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2章 礼尚往来诉衷肠   过一会胖妈回来, 跟珍卿笃定地打包票,就王嫂那老实样儿,绝不敢翻五小姐的东西。   正说着, 听见外头汽车喇叭响,胖妈竖着耳朵听一会, 皱眉说道:“不是咱家的。”   没一会儿, 杜教授来找珍卿, 拿来一本小册子跟珍卿讨论——就是珍卿初来时给人记黑账的小册子。这个不要脸的杜教师, 不问自取, 还大模大样地拿出来跟她讨论。   珍卿一把夺过小账本,以隐私为出发点,疾言厉色地批判杜教授。最后问她:“我抽屉的锁, 你咋打开的?”   杜教授诚恳地说:“这种锁不严实,抽屉掰出个缝儿,我拿镊子夹出来的。”   珍卿摸着下巴纳闷:“杜教授, 你也是为人师表, 做了窃贼之后, 咋能一点都不羞愧?”   杜教授给她解释:“珍卿,你别这么讲爸爸, 我是怕, 你这么青春貌美,多少人爱慕你的才色, 我怕别有用心者会引诱你。”   珍卿猛地拍桌子, 质问:“少说废话, 你是不还看过我日记?”   杜教授斩钉截铁地说:“是的。”   杜教授一脸坦然无悔, 珍卿无语之极。   杜太爷偷翻她的东西, 一般都努力恢复原样, 被逮到还要心虚两下。   这杜教授,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   珍卿被他气笑了,下定决心给他个深刻教训,教训得他以后不敢再伸手。   但杜教授不愿意消停,他拿着珍卿记的“小账”,想一想莫名跑去把门锁上,回来问珍卿:“你这本小账上,记了秦管家、岳嫂、方姐不少事,爸爸没看明白,你记这些琐碎的杂事,是什么意思?”   珍卿把小账本夺过来,放进装着碰锁的床头柜,说:“你真看不出我为什么记吗?”这么大人还装傻充愣吗?   杜教授搭着珍卿肩膀,语气沉痛而恳切地说:“我不晓得,你告诉爸爸。”   珍卿有点不耐烦,若是二姐、三哥,或者是谢董事长,一看到这册子就能大致猜到是为什么。   吴大嫂身边的方姐,已被证明不是个好人,现在正受着牢狱之灾,而她最初来谢公馆时,直接躲避秦管家的安排,不愿服侍她的岳嫂,随着大房的逐渐沉寂,也变成一个不起眼的女佣。   还有她才来的时候,也有些神三鬼四的秦管家,看到了大房的没落,经历了毁容的事故,她现在心气已经很低,整个人姿态很卑驯,做事情也尽心尽力,唯恐被清理出谢公馆。   珍卿觉得,做人本当留一线,犯不着赶尽杀绝,秦管家并非是纯粹的笨人。   杜教授纠缠珍卿半天,秦管家忽然来叫,说谢董事长在公司那里,有点事想跟杜教授商量,请杜教授赶紧过去。   珍卿微微有点纳闷,就杜教授这傻白甜人设,谢董事长能有什么事,需要跟他一起商量,家事吗?家事何必在公司商量?   她一刹间想到,风闻谢董事长要把吴大哥踢出公司管理层,最近找人开会,动作频频,莫非是为了这件事?   ——————————————————————————   杜教授离开了,又过半个小时,还不见陆三哥回来,珍卿叫胖妈去问问秦管家。   胖妈慌慌张张跑上来,说谢董事长忽然发病,三少爷也上医院去了。   珍卿听得脑子一冲,赶紧拿包起来,跑下楼问秦管家,谢董事长究竟在哪个医院的。   秦管家正在接电话,说着“嗯,好”,挂电话跟珍卿说:   “五小姐,你别着急,三少爷打电话来,要我告诉你太太没事。他们马上一块回来,交代你在家安心待着,不要出门。”   珍卿按着胸口,微微松下一口气,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又直起身问秦管家,母亲生的什么病。   秦管家也有点恍神,对珍卿笑着说:“五小姐,三少爷也没有说,就说不大要紧,马上回来。”   珍卿默然地点头,站到门外头去等,胖妈给她拿了个披肩。   大约有二十分钟,车子直接开进院子,二姐和杜教授,一左一右扶着谢董事长回来,出差才回来的陆三哥也下来,珍卿赶紧迎上去。   二姐看她惊慌,神情很镇定地说:“妈妈没事,她是太劳累,,血压上来了,腿疼也因为劳损。”   谢董事长脸色浮白,也安抚担忧的珍卿说:“没事的,我自己也是学医的,累成这个样子,只怪我自己不服老。”   珍卿很是关切:“母亲,临近年关,你正该好好歇着。”她想搭一把手,但好像用不上她。   陆三哥揽着珍卿,说一句“没事”,把帮谢董事长把东西拿进去。   谢董事长被安排回房躺下,杜教授握着她的手,很贴心地呢喃软语,二姐取药倒水,亲自服侍谢董事长吃下。   谢董事长笑容微现憔悴,跟儿女们说:“你们去吧,我没事了。今天晕了一阵,踩空一下,我是豁然开朗想通了,我自己不折腾自己,我就什么事也没了。”   二姐和三哥心领神会,拉着不明所以的珍卿出去。   吴二姐交代秦管家,按时给太太吃药,家里保持安静,让太太静心养病。她说医院还有个会要开,下午再回来。   幸亏今天是冬日艳阳,照得人心情也高兴兴,如果是朔风冷雪的天气,珍卿恐怕会忧郁。谢董事长是顶梁柱啊。   陆三哥捏着她的脸颊,镇定地微笑:“脸这么白,吓到了?”   说着揽着她向楼上走,给她详细解释谢董事长的病因。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太过劳累,一个是情志不疏。总之,谢董事长健壮了半辈子,不会一下子有什么大病。   三哥叫珍卿回房间,他要洗个澡换身衣服。   大约过了十分钟,三哥顶着半干的头发,坐到珍卿身边,他抱着她在她额上亲亲,笑着问她:“过得还好吗?考试怎么么样?”   珍卿低下头害羞:明明他的神情、语言,都是平常样子,可她总觉得无尽柔情缱绻,这样的柔情缱绻,总在无意间拨乱她的心弦。   她顺从自己的心意,坐在他的腿上,近近地靠在他怀里,心里还有点噗通噗通,手指不自觉卷他的衣领。   其实,这样的姿态已经算出格,毕竟他们还没有订婚的仪式。   但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起呼吸着,都觉得这么幸福。   三哥用双手围揽着她,轻轻嗅着她的发肤馨香,他只是这样抱着她,都觉得像饮了醇厚又绵柔的酒,有一种醺醺然的幸福感。   他们默默相拥一会,珍卿动一动脑袋,问:“三哥,你说母亲   情志不疏,是因为大哥吗?”   陆三哥模糊“嗯”一声,珍卿觉出他声音的磁性,呢喃地说:“三哥,你声音真好听。”   三哥在她头顶上,又笑得很好听地说:“我有件东西给你。”   珍卿坐正身子,三哥从裤子荷包里,取出一个灰蓝色的绒盒,把那个绒盒捧在掌心。   三哥把那只盒子打开,珍卿下意识挡开极晃眼的光。陆三哥不由失笑,起身把两边窗帘拉上。他缱绻柔情的眼神中,带着不易觉察的紧张,笑着说:“在国外,双方订婚,会给女孩子买个漂亮戒指。”   珍卿看这大个的钻石,它有那么多面反射光线,每一次轻微地晃动,就像一颗小恒星,迸射出千万道光芒。   她对钻石并没有那么亲睐,但她有一种悚然震撼的感觉:三哥总是孜孜不倦地,给她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他送这些礼物之前,他费了多少心思呢?   他说每个人都有收礼物的预期,他出差再久也还是受欢迎的人。   那么给她送礼物,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她觉得脑中懵懂的障蔽,被一股强大的情感洪流冲开,她突然意识到,她从没有被任何一个人,这么深沉周到地爱惜过。两辈子都没有。   她觉得心里有火红的岩浆涌出,那火热的蒸汽顺着心房直上,让她的眼泪也变得滚烫,她轻轻取出银光璀璨的戒指,哽咽着跟三哥说声“谢谢”。   三哥帮她戴在无名指上,轻轻说道:“正好合适。”   珍卿顾不得擦眼泪,忽然叫三哥等一下,她起身找出一串钥匙,珍卿翻出她锁了几道的箱子,把李师娘送的金玉宝瓶、如意、葫芦找出来,一样样放在三哥手掌里:   “这是我师娘送给我的,三哥,你是要金还是要玉。”   陆三哥怔忪地看着,忽然春山一笑,用袖子给珍卿擦擦脸,说:“我要金吧。”   他拉着珍卿重新坐下,两人一起端详这六件坠饰。   才得这些宝贝的时候,珍卿没事就拿出来端详,醒着梦着整天胡思乱想。都快把自己想魔怔,心事却没有一个出口,干脆收起来压在箱底。   珍卿把金宝瓶、金如意、金葫芦挑出来,正要递给三哥忽又收回来,她不知想起什么,莫名有点心悸。   其实源自《红楼梦》的金玉良缘,打根儿上讲并不是良缘。珍卿本来不信这些,可冷不丁地,她觉得有点不吉利。   三哥握着她的手,把那三件金坠子也握在手内,笑问:“舍不得送了?”   珍卿顺势投入他的怀抱,呜呜假哭着说:“三哥,我真希望,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他们又拥抱在一起,陆浩云抚摩她后背,说:“等我们结婚,我们最好永远不分开。”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时头疼有时头晕,多方咨询可能是颈椎原因,本来想请几天假,记起来还在榜,字数还不够,歹命,呜呜呜呜…… 第203章 情爱如此绊人心   三哥和珍卿在她房间里, 正在无言地温存,忽听见急促的砸门声,珍卿惊了好大一跳, 赶紧从三哥身上跳下来,三哥去打开门, 原来是娇娇和仲礼。   原来, 佣人用篾丝编了个葫芦娃玩偶, 仲礼和娇娇两个本来商量好, 每个人玩一会儿, 然后换给另一个人。   结果仲礼太能折腾,把葫芦娃玩偶弄坏了。佣人又编好一个新的,吴娇娇说这个新的该属于她, 因为前头那个是哥哥玩坏的。兄妹俩人互不相让,因此争势起来。   谢公馆每个礼拜,一共要定四份《儿童画报》。   大房三个小孩儿, 每个人各据一份, 剩下一份就是大人们轮流着看——吴二姐看得挺有瘾。   珍卿挣钱比预想得多, 挣得钱囊鼓鼓,她现在都没动力再画个爆款作品了。   珍卿和三哥一人一边, 把仲礼和娇娇两个分开调停。调停完之后又有惊喜, 把两个人安抚得不生气,三哥向两个孩子许诺, 明天给他们一人一套葫芦七子的布偶, 两个人喜出望外, 高高兴兴跟佣人们带洗换去了。   珍卿黯然地自语:“大哥大嫂还在时, 大嫂也成天不着家, 仲礼他们都喜欢葫芦七子, 四大百货公司都有葫芦七子布偶,我们想不起,她做妈的也想不起。”有妈真不如没有妈。   陆三哥笑一笑,只简单一句:“她总有她的心迹,外人就算明白,也不能改变。”   三哥似乎是话里有话,只是他还不屑于讲人闲话,没有深入地说下去。   他回到桌前,把金的平安如意坠子收起,也示意珍卿把玉坠子收起。   珍卿一边收一边噘嘴:“三哥,临近年关,你还这么忙,你总上应天做什么?”   陆浩云心生歉意,他们两个的定情在计划外。在他原本的工作计划中,他想再奋斗四五年,一切生意顺利发展,他就可以更从容地做安排他的生活。   到那时候,小妹也差不多完成学业,该阅历的都阅历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是杜祖父的一记乱拳,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他不能说自己因此后悔,可不觉间就出现两难之事。   明年的万国博览会,他跟合作伙伴们一早规划,后半年一直精选产品,准备明年送展。若能得些金奖银奖铜奖,对他们在国内外的产品销售将大有裨益。   陆三哥虽然早作计划,但他一度想拜托好朋友魏先生代他去,因为他答应了小妹,一定要多陪陪她。伙伴们多少不理解,三哥又不便讲出对小妹的许诺。   他取消明年博览会的行程,大家都有疑虑,之前去南边祭奠亡友——当年被范静庵害死在东洋的袁振东,思及当年的少年意气,想起立志要“实业救国”,陆三哥就觉得愧负亡人。   之后,他本欲拜托的好友魏先生,因家里的变故,恐怕明年不能成行。三哥再欲找人代他去美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一看三哥的神情,珍卿收起抱怨,握着他的手问:“是很要紧的事吗?如果是,我就不问了……”   不过还是难以想象,如果将来他们订婚结婚,三哥还是忙得分身乏术,他们的婚姻质量能有保证吗?   陆三哥歉意更深:“小妹,我很抱歉。本欲叫魏先生代我出国,可他父母先后亡故,有一胞妹婚事不顺,家事不宁恐怕他无法分身。明年的世界博览会,我们合作伙伴事先商议,尽可能多地送产品参展,这是事先计划好的,恐怕……找不到更合适的代表,也许还是由我亲自去。”   陆浩云有一种感觉,对着小妹愀然的面庞,说出合情合理的缘由,好像也很艰难。   这种感觉真怪异,难以用理性的推证来理解。   陆浩云尽量平和地,给珍卿讲他最近忙的事。   首先他要挑选精品,送到应天世界博览会的筹备委员会应征,他要送展的产品包括绸缎、茶烟、工艺品都不同产地的各类产品,这其中的杂事不必赘述。   他还做了博览会临时筹备委员,帮筹委员会处理与美国会方交涉的对外事项。   三哥的这个临时筹备委员,先后做够一月,就能不负商界前辈的举荐美意,并且三哥趁机结交公务人员,顺利弄到官员护照和公务签证,这对他们将来参展会有益处。   这一阶段的目的达到,他年前年后,还有时间多陪陪小妹。   但明年博览会期大约有六个月,他至少要出差四五个月,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好奇怪,他与小妹明白彼此情谊,连心无旁骛地工作,仿佛也成了值得愧疚的事。   珍卿不知该说什么,三哥满面歉意地对着她。   胖妈在外面叫吃饭,珍卿应了一声,跟三哥一块走出去,好一会儿不做声。   陆三哥歉意满满,但过度表达太矫情。他为人处世的原则,让他大概率不会取消明年的美国之行。   珍卿没说话,不纯粹是因为失落,她自己未尝没有抱负,她不能妨碍三哥实现抱负。她这一点觉悟还是有的。   可是这么忙碌的三哥,将来有时间精力顾家吗?那她要做默默承担一切的贤妻良母?她哪儿干得来这种差事?!   吴大哥也回来了,他莫名慈爱贴心起来,给二儿子和小女儿,一人买了一套“葫芦七子”玩偶,特特地把元礼落下。也不晓得谁给吴大哥通消息,晓得两个小孩为葫芦七子吵架。   杜教授和谢董事长默默吃饭,三哥和珍卿异常沉默,吴大哥发表一通慈爱宣言,大家对此没一点反应。   吴大哥怫然不悦,认为他们成心叫他难堪。幸好娇娇很会捧场:“爸爸,你讲得真好。”   饭后,珍卿跟三哥没凑在一起。珍卿找杜教授说话,再次告诫他不要随意进入她的房间,更不许胡乱翻他的东西,不然也许会有代价——这一点珍卿已经开始做安排。   回到二楼之后,珍卿跟胖妈嘀嘀咕咕的,胖妈接到五小姐指令,乐得像个黄鼠狼。   陆浩云后脚跟上来,在楼梯口那看珍卿,他觉得小妹不太失落伤心,但她对他的态度,不如他期待中的热情了。……   ————————————————————————   谢董事长在家歇过两天,秦管家按吴二姐的吩咐精心照料,谢董事长血压下去,腿上的疼痛也缓解,精神也好了不少。   临近年关,珍卿去扫盲夜校看施祥生,顺便把已经做好的第一部 分识字字角,给扫盲夜校的人送过去。   施祥生的高兴自不必说,留着珍卿谈了许久,还把她近来的文章给珍卿看。珍卿惊讶地发现,施祥生的文风大变,比从前多了锐气和生气,水平足以在《新女性报》上发表了。   这半天珍卿一直很高兴,只是回家的时候,黄大光拐弯时遇到一点小事故。   黄大光在拐角急刹车,把珍卿也吓一跳,她从他背后歪着头向前看,发现是一个年轻女人,不知怎么摔倒了,神情痛苦地想爬起来。   黄大光回头告诉珍卿:“五小姐,不是咱们车撞的,我刚一露头,她已经摔在那了。”   珍卿四下里扫一下,看到瑟瑟寒风中,懒懒地踱步巡视的警察,角落里神情轻佻的jì女,还有更多无暇他顾的行人,心情也有些瑟瑟地发凉。   那女人艰难地靠墙站住,珍卿从钱包掏出一毛钱,经黄大光的手交给那女人,远远地嘱咐她:“你去买点药水,自己治治伤,不要一直站在街上。”   黄大光把钱递上去,那女人畏畏缩缩的,一双极细溜的手捧住一毛钱,卑驯得连头也抬不起。珍卿心里叹一声,张张嘴又闭上,叫黄大光继续走路。   过了三天,培英女中期末成绩放榜。珍卿稳稳拿到文组头名,得了一只派克金笔,还有一盒巧克力。   珍卿刚坐到汽车上,就欣喜地说钢笔送给三哥,认真替他别到右边口袋上。陆浩云含笑看着她:她的脸像个鼓嫩嫩的白桃子,脸上细软的绒毛,像是引诱人咬它一口似的。   他忽而抬头看着校门外,一口女儿扑到父亲怀里,画面真是美好。   将近年关,很多忙碌的家长,都亲自来接女儿回家;也有一些没家长来接的,落寞无声地走过人群。   其实,世事无非衡量得失,陆浩云把得失心看淡,在这一瞬间,默默地坚定了决心,他揽着珍卿低声说:“明年从美国回来,我会处理好行程,以后不再长期出差。努力地多陪你。”   珍卿仰头看三哥,微微一笑不语,三哥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看着车窗外的景象,没有绿意的萧索街道,衬着那些喜气盈盈的笑脸,也会让人心生暖意。   她扭着三哥的手,把他的手举起来看,他的手掌宽阔而干燥,只从这宽阔干燥的手掌,似乎都能看出他坚毅果敢的性格。   珍卿忽而释然,她笑眯眯地跟三哥说:   “三哥,如果你是苍鹰,不该束缚在鸟笼里。哼,我觉得我也是苍鹰,早晚要出去飞一飞,三哥,等我飞回来了,你也不要到处乱飞,好不好?”   开车的徐师傅,默默地瞪大眼:这兄妹俩这么说话?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吗?他天天给陆先生开车,有事他竟然没有先知道?!   陆浩云对她郑重颔首,心里又有奇异的感想:小妹不愉快时,他也莫名多思难睡;小妹豁然开朗,他又觉得云开雾散,心情飞扬。这种牵绊让人好受又难受。   作者有话说:   做了个理疗,感觉舒服些,暂时先不请假,请假的时候会写条子的。感谢在2021-11-10 00:15:48~2021-11-11 23:3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10瓶;一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为二姐筹办婚事   从学校回到谢公馆, 珍卿给杜太爷打电话,报告了一下成绩,杜教授还想问更多, 珍卿说她累了要上去歇着。   等到了珍卿的房间,陆三哥问她:“你跟杜叔叔吵架了?”   珍卿噘着嘴说:“他到我房里乱翻东西, 你知道他想什么吗?他拐弯抹角地问我, 你是否悄悄引诱于我。”   陆浩云心里微紧, 却微笑着坦然地问:“那你怎么说的?”   珍卿笑呵呵地挽着她:“我问他什么叫‘引诱’, 他对我妈妈算不算‘引诱’?他就哑口无言了。”   陆浩云既觉得好笑, 心里又微感惴然。   看窗外楼下有佣人在打扫,三哥把窗子关上,与她面对面地站着, 轻抚她的头发脸颊,笑得温润:“你认为呢?我有没有引诱你?”   珍卿茫然地回想着,搂着他的腰, 摇摇头说:“我觉得没有吧。不过, 送礼物算引诱吗?”   陆浩云碰碰她鼻尖, 情绪有点小复杂,无奈地说:“你是个小傻瓜。”   他很想告诉她, 如果他曾经引诱她, 必定是出于爱她;如果他放弃引诱他,也必定是出于爱她。无论如何都可以坦然, 似乎不必对谁心生愧怍, 然而在她父亲面前, 他也许该更谨慎一些。   正说着, 杜教授忽然打开门, 珍卿连忙松开三哥。   杜教授一看他们离那么近, 两个人又笑成那样,他觉得自己像个点燃引信的炮仗,霎时间就要噼啪炸起来。   他瞥一眼以往还算友好的继子,现在无论怎么看,都忍不住把他往流氓土匪上靠。   杜教授扯过珍卿,瞥着陆三哥说:“浩云,你妈妈的意思,要给你二姐办婚礼,事情不要拖过腊月,你下去谈一谈。”   陆三哥坦然自若,对杜教授的不友善恍若不见。他微笑着看他们父女一眼,出门下楼去了。   男人晓得男人的心性,看着志在必得的陆三哥,杜教授觉得心律不齐,他取出随身带的糖盒,拿出一块杏仁糖,嚼得咔吧咔吧响。   珍卿觉得他莫名其妙,说:“我也下楼听听,二姐结婚可是大事!”   杜教授又拽住珍卿,嘴里还有没咽完的杏仁糖。   他神情里掠过悲伤,近乎乞求地跟珍卿说:“闺女,你听爸爸的,不要着急结婚生子,先去国外走一走,二十五六岁结婚都不晚。太早生儿育女不好,真的不好。”   珍卿知道他又想起她妈,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她心有戚戚,她说:“爸爸,我都知道。从前你说不管我,我就知道我要靠自己保护自己,现在我更知道。再说,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杜教授又听见扎心的话:他以前,确实想不再管她,不再见她,彻底地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天意弄人。   现在,她在他人生的天平上,占的份量越来越重,他思虑也越来越多,这由不得他自己。   可珍卿跟她祖父,并未忘却他从前的不好。他的一切思虑,也许他们不会领情。   杜教授感觉悲伤而沮丧。   将要出去的时候,珍卿温和地警告道:“爸爸,你别总翻我东西,我有我的隐私权。不然,你会吃亏的。”   门口站着的胖妈,很鸡贼地暗笑一下,说:“先生,五小姐,太太叫你们都下去。”   他们来到谢董事长书房,谢公馆的第二代都在了。谢董事长跟吴大哥说,吴老太爷留给吴二姐的嫁妆,按照吴大哥之前说法,也该如数交给吴二姐了。   一屋子兄弟姐妹都瞅着吴大哥,端看他这个长子长孙,怎么给兄弟姐妹做表率。   家人们现在的态度,让吴祖兴觉得像个局外人,他感到被胁逼的屈辱和郁怒,感到没有长子的地位和尊严。原来这几天,妈妈允许他出入谢公馆,是为了二妹的嫁妆。   谢董事长看着年过而立的长子,眼中再次掠过失望,比对惜音的颠三倒四还失望。她当众一锤定音:“该给祖怡的必须给,不然,我就找你吴家的长亲说话。”   吴祖兴霍然站起身,表情阴怒之极,他沉沉地咬着牙说:“我现在就去办!”说着他就摔门而去。   一屋子人都随之静默,多少情绪和言语,不能宣之于口,只在空气里发酵震动,还是珍卿打破僵氛,趴在二姐身上问:   “不是办婚礼麻烦嘛,现在怎么又要办,在甬安办还是在海宁办?”   吴二姐看谢董事长,她和赵先生自然情愿从简从速。   可妈妈转述亲戚的意思:说舅舅、舅妈从别人那听说,她这个外甥女跟人订婚,悄默声就把事情办了,也没有通知亲朋好友。长辈们都骂太不像话,结婚连亲娘舅都不请,不是不晓得规矩,就是太瞧不起娘舅。反正气恼地很。   若非是谢董事长多方解释,舅舅、舅妈们,恐怕要打上门来骂人的。谢董事长之前的意思,婚礼还是要办一场,以对亲友有个交代。   这一会儿,谢董事长依然语重心长:   “祖怡,你不要新式人物只图新式作派。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想做些大事,一面要更多人帮你,一面是要人不要害你。   “你办一场婚礼,麻烦十天半月,结纳好亲朋好友,将来多少人心甘情愿帮你,你自己算算这笔账。”   吴二姐心平气和地讲:“妈妈,我已经愿意办婚礼,你别再说。”   其实,吴二姐同意大办婚事,也是因为心疼谢董事长。   大哥越发叫妈妈失望伤心,妈妈此番还病了一场。   她的妈妈谢董事长,一向是那么雷厉风行,干练强硬,头一回见她这样老态悲苦。   吴二姐对母亲的爱,还有怜老惜弱的软心肠,这些都让她对母亲心疼之极,想尽力安抚她的心伤。   之前逼婚的隔阂,忽然间烟消云散,女儿对妈妈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消磨掉的。   赵先生老母亲年事已高,她嫂子、姐姐都寡居,多少事他们不便操办。   所以决定婚礼就在海宁办,基本由谢家的人来操作。当然尊重起见,肯定是以男女双方名义办婚宴。   珍卿生母祭日的那天,心情照常的低落,因此一直待在房里。   其他人坐在内客厅谈天,因为谈论吴二姐的婚事,吴大哥吴大嫂今天也在谢公馆。   忽然吴大嫂扯着胖妈进来:“我的好太太,我丢的银瓜子儿,贼头儿找见了,就是这个胖妈,人赃俱获,她抵赖不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谢公馆多少金珠银宝,哪能经住这样老道的三只手?!……”   胖妈也不输气势,高声大气地嚷:“大少奶奶,你少血口喷人,我说是五小姐送的,你一问就晓得,你偏偏不问,你是撬开棺材喊捉贼,你诚心要冤枉死人!……“   吴大哥听得心里烦,叫人把胖妈的嘴堵上。吴二姐极不赞同:“事情没弄清楚,就敢堵别人嘴,侮辱别人的人格,大哥的威严也太盛了。”   吴大嫂掐腰冷笑:“二妹,你什么意思?你护着老道的三只手,都不护着你亲二嫂啊!”   胖妈是谢公馆的老人,大房两口子是谢公馆的衰人,没人敢真去堵胖妈的嘴巴。   胖妈急怒地吼道:   “少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这银瓜子儿是我过生,五小姐赏给我的。”   可是五小姐不在这里。今天又是五小姐生母祭日,杜教授和珍卿谁心情也不好。要不要去楼上打扰小五,谢董事长一时犹疑。   胖妈赶紧说:“三小姐给了我六颗,三少爷当场瞧见的。”   谢董事长示意管家去叫,不一会陆三哥下来,拿吴大嫂缴获的“贼赃”看,说:“成色像小妹给的,确实给过胖妈六颗。”   吴大哥若有深意:   “咱们家小妹,真是深藏不露。银瓜子看似不起眼,也是不能私造的御用之物,只能靠皇家赏赐。”   谢董事长轻哼一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老婆是宰辅人家,不也纡尊降贵,嫁入我们这商贾之家嘛!”   谢董事长跟吴二姐说:“明天,等小妹心情好些,亲自跟她验证,不要冤枉好人,不要放过恶人。”   吴大嫂还无理挑三分,说胖妈救过二妹妹,又是小妹的贴心人,难怪三弟这么袒护她。说小妹不过乡下财主,从哪里得着宫廷御用之物?   陆sì姐听得不耐烦,把陆浩云带的金宝瓶坠子,从他脖子里翻来叫谢董事长看:“这是小妹给三哥的定情礼物,这看看这东西,   陆三哥反感地推四妹,谢董事长凑上来看,细细摩挲金坠子:“确实是好东西。大嫂,你们家从前是宰相门庭,未必别人家就差了。”   胖妈也愤愤不平:“我们五小姐她……”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不约而同地吼她:“你住嘴!”   谢董事长批评胖妈:“你五小姐疼你,你也该疼疼他,给你点好东西,叫花子等不到过年,现时拿出来显摆。要不然你也不受这一遭祸事。”   她按按发疼的头,跟陆三哥说:“你瞧着办吧。”   胖妈嘴动来动去的,现在也不敢乱说话,忐忑不安地站着。   陆三哥把金坠子收好,陆sì姐艳羡不已,她自从无意间看到小妹送三哥“平安如意”金坠子,她心里也爱得很,可惜三哥不愿意给她,小妹也不愿意给她。   周围的佣人都听愣了,没想到这五小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还真有不少好东西。   这么一想,不由得许多人心热眼热,原以为胖妈烧的是冷灶,原来五小姐是个热灶。   陆三哥看着周围的人,晓得财帛动人心,他打算未雨筹谋,给小妹装个保险箱。   陆sì姐还想歪缠,吴二姐问她:“衣服设计得如何?”   陆sì姐重头丧气:“做好两件了。我还给你做一件婚礼服。”   吴二姐说谢谢她,她们就聊起婚礼服来。 第205章 摧心肝的厚资料   接下来的日子, 谢公馆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安排二姐与二姐夫的婚房。赵先生赶回老家甬安,接他在老家的亲友来海宁。   二姐、三哥在家的时间也多了。一切写写画画的工作, 大部分归了珍卿,小部分是杜教授负责。   珍卿先画好婚礼的水牌, 然后二姐、三哥做监工, 她一拨一拨地写请柬。此时请帖可不是只填名字就行, 请柬上所有文字都必须要手书。   谢公馆的亲友多是富商乡绅, 这一阶层的人最讲究规矩排面, 所以该请到的人全须请到。   珍卿短短两天之内,写了上百份的请柬。   赵先生不在海宁,吴二姐这甩手掌柜, 连婚书都不自己写,非叫珍卿给她写一篇,务必要与众不同, 一鸣惊人, 珍卿还真给她琢磨了一篇。   这天把婚书写好了, 元礼、仲礼、娇娇,凑在一起念:“喜今日赵谢联姻, 良缘遂证, 嘉礼因成,关雎早咏, 赵士远志已当归……”   念完他们在那奇怪, 明明每个字都认得, 怎么好像不大明白意思, 珍卿给他们逐句地解释, 这一句句可都有典故的。   陆三哥一旁听珍卿讲, 觉得女孩子若才比潘安,连形象也会变得伟岸,让人发自内心地崇拜她。   讲到后面啥叫“鱼水之欢”,珍卿只解释字面意思,就说鱼儿在水里最快乐,元礼听得直撇嘴,说:“不止这个意思……”   吴二姐也很喜欢热闹,喜气洋洋地跟弟弟悄声说:   “我一直有个妄想,我就算结婚生子,也还想跟手足常来往,就像小时候一样。所以啊,弟妇妹夫的人选顶要紧。浩云,你把小妹变成弟妇,是太罗曼蒂克的事,我就望着惜音找个和气的。”   姐弟俩人嘀嘀咕咕的。   ————————————————————————   吴二姐的婚礼请帖陆续发出,吉日在腊月二十八,距此时还有十天多的功夫——之所以踩着年根结尾,还是为了照顾远点的亲友。   大家为吴二姐婚礼忙碌,海宁城中却忽然来了一个大盗。   有个叫“鬼手青”的大盗,最近在海宁连作两个案子。   这“鬼手青”是江湖作派,盗窃手段叫人摸不着头脑。   鬼手青每回行窃之前,都预先给主人家递条子,条子上讲明何时何日,要取你家的什么东西。凭你把屋子守得铁桶一般,他探囊取物如同游戏,警察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晓得。   胖妈端着水果进来,听见珍卿嘀咕“鬼手青”,她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讲起她道听途说的故事。   说蜀州路上有个货栈老板,也是鬼手青给他递条子,说三天之内要偷走他的二十条小金鱼。   这货栈老板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歪才主意,把小黄鱼藏在马桶里——还在里头拉屎撒尿,企图把鬼手青糊弄过去。   结果,鬼手青还是干干净净地,把二十条小黄鱼掉包盗走。   胖妈把这大盗讲得很神异,说这人轻功了得,三丈高的院墙一越而过,行走速度比车还快。还说鬼手青得了仙人传承,任何旧式新式的锁,他只要吹口仙气就开了……   珍卿觉得不靠谱,听着像是传奇话本里的故事。不过事先讲明盗什么东西,这个伎俩确实高明,鬼手青也许未必晓得东西在哪儿,但收到条子的人心惊之下,必要查看收藏一番,这样可就露了馅。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陆sì姐倒有一件喜事。   珍卿这天外出回来,见四姐欣喜地跟吴二姐讲话,把她服装设计的获奖通知单给二姐看,说她设计的三件作品全部获奖,缎面夹旗袍是铜奖,晚礼服是创新设计奖,还有一件婚礼服是面料创意奖。   陆sì姐像打了鸡血,建议吴二姐在教堂一定要穿她设计的婚礼服。   四姐说得这么热闹,在谢公馆歇宿的一拨亲友都好奇,问四姐得的什么奖,这奖是个什么名堂。   陆sì姐龟缩家中半年,既没有宴会可参加,也没有成绩可炫耀,好容易有件出头露脸的事,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像个人工智能一样,对任何人都是有问必答。   这些没留过洋的太太奶奶,没有“服装设计师”的概念,她们把陆sì姐理解为“裁缝”,既然获了奖,那就是有心术有造诣的好裁缝。   除了夸四姐心灵手巧,夸她将来的丈夫孩子有福,夸谢董事长巧娘生巧女,一般人夸不到陆sì姐的创造力。   之前好长时间,陆sì姐信心宕到谷底,到人前总觉得抬不起头,好容易有件提气的事,大家捧场都不会捧,显得这件事不足在意似的。   陆sì姐又气恼又伤心,后妈和二姐招呼客人去了,珍卿赶紧劝解:“四姐,咱们家的亲戚,多不知道流行时尚,更不晓得何为时装设计,你既然作品都获奖,肯定是经过有审美的专家认可的,专家认可就是最大的认可。   “你的作品我也看过,我觉得很大胆,很有审美,如果尺寸合适,我就给你当模特,二姐婚礼的时候,我当着满堂宾客穿出来,告诉别人是你设计的,你看如何?”   陆sì姐瞬间止住哭:“小妹,你说真的吗?”   珍卿认真地点头,不过强调:“一定要尺码合适。”   陆sì姐破涕为笑,说:“肯定合适,我比着自己做的,你比我瘦些,冬天穿肯定合适。”   四姐殷勤地拿出夹旗袍,先叫王嫂举着给珍卿看:“这件是我亲手做的,送去应选的那件,是王嫂帮着缝完的,还没有还给我。”   看完了整体效果,四姐又热情介绍细节:“你看外面,我用的是中新厂的单色素缎,绛紫色做伴娘服正好,里面胎的是羊绒,保暖还洋气……我看看,外面最好配牙白的呢子大衣……”   珍卿无奈地道:“二姐,西式婚礼新娘服是白色,我们总不好喧宾夺主,中式婚礼又不宜穿白,恐怕白色风衣不妥吧。”   陆sì姐听愣了,她觉得小妹说得对,赶紧开始翻箱捣柜,非要找出一种颜色来配这件旗袍。   婚礼上写写画画的事已办完,珍卿也要忙点报社的事。   荀学姐给珍卿一堆资料,叫她读完之后,写一点有的放矢的时评社论。   谢公馆太热闹了,疯魔的陆sì姐没完没了地叫珍卿试衣服。珍卿没法专心读资料,干脆到外头,找了家清静的咖啡馆读资料。   珍卿先大致翻一翻,发现资料来源挺复杂,有历届政府的内部调查资料,有外国记者的实地采访记录,还有本土记者的实名采访。还有一个装照片的信封。珍卿先从文字资料读起。   一个叫伍德的美国女记者,花了一年多的功夫,走访应天、海宁、江越的烟花之地,当面采访各种层次的娼妓。   她们不是心甘情愿做娼jì,多是被家人卖到“脏地方”,有的是被爹娘哥哥卖,有的是被叔叔舅舅卖,还有更惨无人道的,有亲儿子把亲娘卖进娼家的。还有一些逃荒而来,没有别的生计,因此不得不卖起皮肉,有的是被同乡期骗,说是帮忙招工却被卖入娼寮……   珍卿读着一个个jì女的自述:   有一个叫镜儿的jì女,老家原来是赣州的。他们一家虽有田地,但一年的收成交了苛捐杂税,再被地痞流氓犁一遍,剩下的根本难以为生。镜儿的爹偷财主家的地瓜,被财主指使村中流氓活活打死。镜儿娘带着三个孩子,想上城里投奔亲戚,结果中途盘费不够,就把镜儿卖掉,筹集赶路的盘费继续走。   买进镜儿的人家,本意叫她做童养媳,一开始没有刻意虐待。可是老天爷真不疼人,那地方一直种甘蔗制土糖,清末民初时,他们的土糖行销中部六省,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产业。但自从洋人的白糖引进来,产量少杂质多的土糖,就被比较得一无是处。种甘蔗熬土糖的庄户,一家家破产了,镜儿被卖到脏地方,作为底层的jì妓,她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伍德女士去采访她时,镜儿已经染上脏病,在一家破庙苟延残喘……   有一个叫杨彩凤的jì女,她跟他的丈夫长富,都是珍卿的禹州同乡。长富在禹州的煤矿做工,煤矿坍塌把他埋在下头。那煤矿虽是官办的工业,话事人却是个洋鬼子,他用一点微薄的赔偿,就把杨彩凤打发走。杨彩凤跟长富没孩子,在老家也没有房屋田地,不然也不会出来挣命……毫无意外地,没有特殊技能的杨彩凤,渐渐沦为一个暗/娼……   珍卿心里沉甸甸,眼眶也开始酸涨,她感到光影一变,看见外面有两个帮派分子,拦住一个黄包车夫,猫逗耗子似的对峙着。那车夫点头哈腰陪着笑,僵持了好一阵子,还是被两个流氓夺了钱。   可是没有人理会这事,夺到钱的流氓得意而去,那车夫像被抽掉脊梁骨,没有支撑的上半身,不觉间塌得那么低,那么低……   那仓皇车夫的路途上,有一些无所期望的乞丐,呆呆地坐在街道边,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一对西装洋服的洋人夫妻,悠然从衣衫褴褛的乞丐身边走过。那洋人男子举着文明棍,像在列队准备加入宫廷跳舞一样,他们那么优雅而自矜,像是很高贵的样子。   那对洋人夫妻走开去,跟迎面遇上的巡警说两句话,那巡警就来凶狠地驱赶街边乞丐。   这样的景象,珍卿已经习以为常,时常也觉麻木无感,可此刻看在眼里,心间陡然有尖刻的刺痛。   伍德女士在采访日记中写道,她对中国本来没有好印象,可是这里待到两年后,她发现中国人勤劳忍耐,智力也并不低下,只是太落后了,工业基础落后,政治制度落后,军事力量落后,所以国运民生每况愈下……   珍卿思量着自己的感想,她能写出什么时论社评呢?就像胖妈说的俗话,如果能长出头发来,谁甘心做个秃子呢?如果能活得像个人,谁愿过猪狗不如的日子?   最可骂的当然是当局,他们立了新政府,不思量认真整饬经济,恢复民生,却弄这么多手段清除异己,应该击鼓唾骂之。在其位不谋其政,被骂被杀都是应当的。可是现在形势严峻,乱讲话会有代价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1 23:47:24~2021-11-13 02:2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林慢 21瓶;小姐姐、庭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6章 为英勇伟大者哭   珍卿正对着纸张失神, 她对面坐下一个男子。珍卿拿出装相片的信封,正准备打开看,抬头见对座之人, 一瞬间浑身发起警报。   聂梅先打发走侍应生,浅浅地讽笑着:“杜小姐,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每次见我都像见鬼?”   珍卿此时心神恍惚, 对此人的惧怕也减半, 自忖没什么事能叫他拿捏, 便把资料收进文件袋,随意地说:“聂先生,原来你也喜欢喝咖啡。不过天色已晚, 我家人在等我回去,我先失陪了。”   聂梅先霍然站起身,冷不丁钳住她胳膊, 咖啡馆的侍应欲阻止, 聂梅先却嘴脸一变, 歉意地苦笑着,说是他的小妹在闹脾气。   珍卿视线一低, 见聂梅先拨开大衣, 手按到腰间的枪套上,隐隐向她在示威。珍卿晓得, 就算她现在强硬地走开, 聂梅先也没道理向她开枪。   不过想到此人手段毒辣, 想到政治军事的力量, 往往能凌驾于经济力量之上, 她便重新坐下来, 端看此人有何说法。   她放下随身的东西,不情愿意地说:“聂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开门见山吧。”   蒋梅先抖开手里一张报纸,念出一篇文章名:   “《怀念不嗜杀人之总理》。杜小姐,你们办女性报纸,为何要转载攻击领袖的文章呢?”   珍卿心里“咯噔”,但转念一想,海宁许多报纸都转载了,于是一派坦然地说:   “此文盛赞贵党先总理诸般令人景仰的伟人遗风,谈何攻击哪位领袖?我们女流之辈,何敢攻击任何领袖,聂先生何必故甚其辞,故意来吓人?   “再说,此文作者是贵党德高望重的元老,文章先由应天的党媒刊发,那么多大报纸都能转载,偏偏我们不能转载?”   蒋梅先霍然凝眸,眼中似有凶桀的光。珍卿想起钱明珠的惨状,有点懊恼不该逞口舌之快。   却见聂梅先收起凶相,似笑非笑地,又从怀中拿出两份报纸递给珍卿。   珍卿警惕地打开看,是两份《广闻周刊》,聂梅先老神在在地说:   “《新女性报》的荀淑卿小姐,是杜小姐的密友吧。荀小姐可不是一般人。她父亲荀鹤轩的《广闻周刊》,先发一篇《马基雅维利主义》,再发一篇《我看中国革命之形势》,煽惑人心,攻讦领袖,报社被查封,本人也在监押。荀小姐的叔父一家,也与叛乱的赤fěi一道,他家的通缉令到处贴起来了……   “荀小姐颜色不对,杜小姐没被她照得变色吧……”   珍卿在读那篇《马基雅维利主义》。所谓马基雅维利主义,本质上就是不择手段主义,为达目的什么事都能干。   这篇文章真是辛辣大胆,几乎是在指名道姓地骂韩领袖。而文章的作者俟古矣,这名字,这名字珍卿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荀家人完全被打上标签,珍卿的心微微颤抖,但她只能适当地表现出受惊吓,而不能太过心虚恐惧,不然看起来她也像赤dǎng了。   又听见聂梅先爆料:“说起‘俟古矣’先生,又是令尊杜志希先生的密友,著名的国学金石大家——吴寿鹃先生,他第一时间逃之夭夭,不知杜小姐,可知道他的去向?……”   珍卿惊悚地看向他,她当然是不知道的。聂梅先犹不罢休,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画像,又递给珍卿看:   “杜小姐,这个小孩子,你想必有印象吧。”   珍卿立刻认出来,这是玉河街蓝家兄弟中的蓝云麟。这张素描肖像,是蓝家兄弟抢劫她之后,她凭记忆画的蓝云麟肖像,多亏有这一副肖像,警察才能火速找到嫌疑犯。   她还叫卖报的蓝云麟,向荀学姐传过密信,聂梅先当日也在,说不好聂的属下见过蓝云麟。   这个聂梅先,莫非是发现了什么?发现她给荀学姐通风报信?这其中究竟暴露了多少事?   珍卿心里悚然战栗起来,但想到三哥做事妥帖,这聂梅先再精明洞察,猜出了事情的脉络,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一定敢拿她怎么样。   珍卿面上一派如常,心里恍然大悟,聂梅先在对她布迷魂阵,不晓得想在她身上图谋什么,但他没有采取强制手段,也没有找租界的警察帮忙,大约不是想把她打成政zhì犯。   而且,他故意谈论耸人听闻的消息,牵扯一个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物,就是想击溃她的心理防线,以讹诈威胁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只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聂梅先淡淡审视着她,又重复一遍问题:“杜小姐,这个男孩子你认识吗?”   珍卿蹙着细眉,警惕地看向聂梅先,仿佛有点不甘似的:“算是认识吧。”   “杜小姐,据我所知,这个男孩叫蓝云麟,蓝家是城市底层的贫民,你怎么跟他们扯上关系呢?”   珍卿神情惕然,有点不耐烦地问:“聂先生,你以什么身份审问我?”   聂梅先发现她警惕多于紧张,倒没有太心虚,便温温淡淡地笑道:   “据我所知,杜小姐曾被蓝家兄弟抢劫,你不但宽恕他们的罪过,还给患重病的蓝母治病,又给他们申请难民局的救济。杜小姐,我不太确定,你与蓝家人是亲戚吗?”   珍卿心里惊疑一瞬,觉得聂梅先话有机锋,旋即恢复镇定,沉默片刻后答道:   “蓝家兄弟抢劫我,我本意是要制裁他们,可是有位朋友认识他们,告诉我蓝家人的惨境。且他们兄弟铤而走险,是为给生病的母亲治病,我觉得他们情有可原,并且孝心可嘉,我就问律师怎么办。律师建议我按照中国传统的天理、国法、人情的顺序,来评判这件事。   “聂先生,我不晓得你家风如何,但是我们睢县杜氏,还有谢公馆的风气,都教我能善待别人就善待别人,能成全别人就成全别人。我帮助过蓝家我,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聂梅先忽然觉得,这年纪不大的杜小姐,头上似乎有一点神圣光环,让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讲大道理。他忽然想起那回在咖啡馆,她跟那位叫卢君毓的公子哥,谈论什么人生四大境界。   蓝家兄弟看似寻常,但与社会党人亦有沾连。她问“有何不妥之处”,聂梅先无意透露更多,叫这小丫头更加警惕戒备。   聂梅先收回眼神回归正题,态度似乎很轻松地说:   “杜小姐,你说被蓝家兄家抢劫后,有位朋友跟你诉说蓝家的惨境,这位朋友,莫非就是玉河街道扫盲夜校的苏见贤女士?苏女士与你有什么亲切关系吗?她与激进破坏分子关系匪浅,也被华界军警传讯——”   珍卿闻言异常惊讶,惊疑地思索片刻,似乎恍悟了什么,忽然拍案而起怒声道:   “聂先生,你问这些什么目的,一会儿是攻讦领袖被逮捕,一会儿是激进破坏分子。敢是我身边的人,全是居心叵测的政zhì犯,因此我也离政zhì犯不远了。聂先生,我不管你是何用心,但要有证据,尽管也把我抓起来,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聂梅先温和神情消失,眼中渐渐生出冷意,淡淡地说:   “杜小姐,我是踩着你尾巴,还是戳到你痛处,何必如此激愤?在下常闻杜小姐天才之名,以为杜小姐应该自己珍重,远离那些无聊的政治是非,杜小姐反应如此激烈,莫非苏见贤女士,果真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珍卿镇定情绪,看着他冷哼一声,别过头,戒备而厌倦地说:   “我与苏女士的交往,是源于对教育事业的热心,因此每月给苏女士的学校提供五十元经费,实际我与苏女士交往并不多。你想知道她有什么勾当,尽管自家去查问,我无可奉告。”   说着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聂梅先死扣住珍卿胳膊,珍卿怎么也挣脱不开,蛮力之下怀中文件袋无意间掉落,里面的文件照片撒了一地。   珍卿恶狠狠甩开聂梅先,蹲在地上收拾掉落物。聂梅先居高临下地看她,没有要帮手的意思,见她收拾好纸质文件,却慢条斯理地看起照片来。   聂梅先看属下在门口张望,示意他们不必进来,却见这磨磨蹭蹭的杜小姐,拿着一张照片盯着直看。他漫不经心地问:“杜小姐,要不要帮忙?”   杜小姐却不回应她,一张张翻看那些照片,很突兀地,一滴滴晶莹的泪雨落下来。她低着头,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聂梅先皱眉发愣,觉得这女孩儿莫名其妙。   荀学姐给的这些照片,是荀伯父友人拍摄的中国城乡的凋敝景象:   荒芜田地旁边的道路上,逃荒掉队的骨瘦男人,抱着硬邦邦的骨头啃,前后左右都是倒伏的死尸;   依水而建的南方村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挂着大得畸形的肚囊,像一群异形的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狼狈地苟延残喘;   蚁穴一样的贫民窟窝棚,致密低矮像火柴盒的房屋,被垃圾堆围得像猪圈一样,人们从那烂板屋的门洞里钻出,像从狗洞里钻出一只只野狗……   珍卿一张张捡起照片,一张张认真地看过,不觉间泪雨滂沱。   聂梅先暗觉无措,他坐回他的位置上,示意侍应生不要管。他在暗暗思量着,这娇小姐的反应出乎意料,她到底弄的什么名堂?他讲这么多事,确实是故意恫吓于她,有意使她惊慌失措,使他的家人也自乱阵脚。她现在倒是哭了,却不是被他吓哭的。   珍卿也坐回到聂梅先对面,她紧紧捏着那些照片,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个没完,哭到后面浑身都颤抖起来。   仿佛,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她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痛苦。   大约没有人能够理解,珍卿只看着这些照片,为什么就会这样失态痛苦,不能自已。   她看着照片里的那些人,在天灾人祸面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绝望地接受命运,像牲口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她忽然记起上一辈子,每当国家有大灾大难,身在绝境中的老百姓,会举起一面红旗,恐惧却也饱含希望,他们对着记者的采访镜头说:“共chǎn党不会不管我”“解放军不会不管我”!   是什么样的党和军队,给那些没有共产主义信仰的普通老百姓,以这样坚定的认知和信念——他们的党和军队一定会来搭救他们?   而她在此间所能看见的百姓,他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却等不来他们的救世主。谁能是他们的救世主呢。现在的党和军队吗?   苛捐杂税、洋货倾销,一个又一个家庭破产,多少人日夜劳作不能裹腹,多少人沦为乞丐娼jì……   她看到这些惨绝人寰的景象,回想上一辈子的耳闻目见,眼泪不自觉地决堤了。   珍卿忽然间意识到,她曾经以为很伟大的那些人们,原来比她以为的还更加伟大。在她不曾亲历的历史进程中,他们抱着坚定不移的伟大信念,矢志不移地做过那么多伟大的工作,让中国人不再过得像猪狗牛马。   她为卑贱无望者痛哭,也为英勇伟大者哭……   作者有话说:   连我党的名字也被屏蔽,这屏蔽系统着实逆天了………………………………   感谢在2021-11-13 02:25:49~2021-11-14 19:4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110435 50瓶;薄荷酒巧、罗克万、灵诗蕾米莉亚 20瓶;柏林慢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7章 力所能及的行动   这杜小姐还在莫名地哭着。   聂梅先做不来递手帕的举动, 漠然地看着她哭,心里滋味却比较复杂。   侍应生也在猜测,莫非那位小姐遭遇情伤, 而对面的先生就是罪魁祸首?   聂梅先若知侍应生的想法,一定是哭笑不得。他刚才也看清楚几张照片。民生凋敝不是空话, 他晓得很多地方都有这种景象, 他从前在社会上打混, 对这些早已经司空见惯。   他也立志要戡乱建国, 建立强有力的中央政府, 让民众能够休养生息,过上太平安逸的样子。所以他现在最大的使命,就是帮助领袖消灭军阀, 肃清叛乱,如此才有机会整治经济民生。   珍卿哭了有一刻多钟,终于渐渐泪雨消止, 聂梅先见她眼睛通红水润, 鼻头也是通红的, 像个委屈无助的小孩子。   她脸上有痛哭过后的僵冷,神情里莫名有一种坚毅。   珍卿把照片递给聂梅先, 示意他看。她拿出手帕慢慢地把脸擦干净, 抽抽发红的鼻子,淡淡地说:   “哼, 如果有一天, 你对这些水火中挣扎的人, 尽到政府和军队所应尽的责任, 你不必使什么阴谋诡计, 我就会帮助你, 尽我所能地帮你,不计回报地帮助你。   “可是现在,你在我眼里,不过是心狠手辣的鹰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一点可敬之处,不值得多看一眼,不值得多听一句。哼,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你也休想拿捏我什么。”   说着,她从聂梅先手中夺回照片,把照片重新装进信封,又把信封装进文件袋,从包袋里找出一段绒绳,把摔破的文件袋捆整一下。   聂梅先没有阻止她离开。他坐着思量着什么,过一会儿,他也付钱离开咖啡馆。   经过这一回的试探,聂梅先可以断定,这杜小姐不是社会党,可这丫头同情心泛滥,又与危险人物交情匪浅,她的危机只在咫尺之间。她的父兄必定有所察觉,而且必定会担心她。   珍卿没立刻回谢公馆,直接回了楚州路杜宅。她打电话给三哥,说想跟他见面谈点事。聂梅先不知弄的什么名堂,只能确定他是没安好心。   她不知道的是,与聂梅先分别后不久,聂梅先的人就找到陆三哥。珍卿给乔秘书打电话时,聂梅先的谈判代表,已经坐到陆三哥的公事房。   珍卿叫乔秘书转告三哥,她没有什么小辫子,不怕别人揪。乔秘书告诉珍卿,陆先生已经知道情况,叫杜小姐安心在家别出门。   这天下午一点钟,属下跟聂梅先报告:“陆浩云态度很强硬,我告诉他,聂长官已跟杜小官谈守,杜小姐惊慌失色,我还拿出罪证威慑陆浩云,但他当着我的面,给明戈青、裴元映打电话,说我们给杜小姐罗织罪名,公然敲诈他们,他就是告到韩领袖面前,也不会束手就范……”   聂梅先神情无波,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这时,另一个手下刘同打电话,欣喜地告诉聂梅先:   “杜小姐父亲杜志希,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我给他讲了杜小姐的行事,把‘罪证’亮给他看,才有一两句恫吓,这大教授吓得屁滚尿流,说手边能凑到五千块钱,说话就给送过来了,他只求我们别打扰他女儿,说他女儿年轻不懂事,思想上赶点时髦也许有,但绝没做过出格的事。一个大男人,娘们儿叽叽的,一点不能经事。聂长官,他许诺要给一万钱,说剩下的钱三天内凑齐。”   聂梅先和属下都喜出望外,他们特务处经费紧张,最近穷得都快当裤子了,没想到能遇见杜教授这种软柿子。还没上手认真捏他,他自己先把自己放软了。   不过回想一下,也略略有一点无语。   陆浩云精明强硬自不必说,杜珍卿这丫头也又精又横,这个杜志希教授,怎么这么经不住恫吓?   其他人还欣喜不已,极端多疑的聂梅先,觉得事情似乎太顺利了。   跟陆浩云谈判的属下,忽然又打来电话,急切地禀报:   “长官,属下刚刚才获悉,这位杜小姐,竟是财政次长韩容亭之妻李娟的师妹,李娟之父李松溪老先生,不少故旧门生都居于高位,而韩容亭又是领袖的同乡本家,恐怕……”   正这时又一个属下来报告,说陆浩云的秘书刚去邮政局,给驻扎江州的十一军军长武向华、还有应天监察委员会的执委发电报,状告他们特务处罗织构陷,勒索无辜的良家女子。   聂梅先也大感意外,脸色微变,赶紧给手下刘同打电话:“杜志希给的五千块钱,怕是陆浩云将计就计的香饵,你快把钱还回去。不然,我们特务处就要遭弹劾了。”   他的心腹爱将刘同不以为然:“长官,那五千块给的现钱,是一个青帮流氓接的钱,我们根本没有露面,暴露了也没事,推到流氓地痞身上就行。上头经费批不下来,兄弟们穷得喝风吃屁,五千块够用一阵子,大不了剩下的我们不要了。”   聂梅先给他讲谢公馆的人脉,刘同也讶异得不行,谢公馆如果有这些靠山,他们就不是暴露不暴露的问题,这是能不能得罪的问题。   聂梅先甚至怀疑,杜志希送钱时,陆浩云埋伏了人监视,说不定正等着拿贼拿赃。   若真是捅到应天去,他说不定会被扯下台。就算杜珍卿说他是鹰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上鹰犬,多少巴不得挤他下台,自己取而代之。   聂梅先把报纸揉成一团,眼中寒光熠熠,磨着牙恶狠狠地出气。   谢公馆声势日盛,但行事却故意低调,陆浩云和杜珍卿的这些上层关系,他们往日竟都没显露过。好个奸诈深沉的公子小姐!   杜珍卿之父杜志希,他事前也调查过,他学问不一定坏,却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子。聂梅先原定的计划,就是想从这杜教授身上谋点活动经费,没想到,竟被这面憨心奸的小白脸摆一道。   这杜教授演技实在好,把他的特工都糊弄过去:杜志希教授,你不演电影可惜了,我聂某人记住你了!   聂梅先挟罪讹人,也不是头一回干,以前是无往而不利,哪个苦主也不敢声张,从没有像这回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他自认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既然谢公馆如此势大,自然要避其锋芒。   稳当得钱的勾当失利了,险中求财的办法看来必须着手了。   说来也巧,这年头人人缺钱,海宁城南边有一群散兵游勇,也有些稀奇古怪的巧宗弄钱,既然被他知道了,他就正好分一杯羹吧。   杜教授要是知道,一个精明辣手的特务头子,把他看得这么高明,他恐怕更忍不住要哭。   他是真以为,珍卿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快把自己给吓瘫痪了,本着“拿钱销灾”的原则,他把原先要给珍卿买房的钱,全都放在“拿钱消灾”的预算里。   谁晓得先给的五千块钱,那帮人竟给他退还回来。他搞不清对方是何意图,担惊受怕得不得了,到处找他老婆谢董事长,急得陀螺似的乱转。   珍卿和三哥先后脚回来,大家谈起话来,才晓得杜教授送出五千块钱。   如此把大家惊得不行——聂梅先一吓杜教授就给钱,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本来没罪名不心虚,一给钱人家觉得你心虚,更要放开胆讹诈呢。   那个聂梅先也莫名其妙,故弄玄虚地想讹钱,却叫人把五千块还回来,也不晓得弄得什么伎俩。   珍卿要是晓得,聂某人以为他爹面憨心奸,故意配合陆三哥做陷阱害他,她一定要为杜教授喊冤:杜教授他是真的憨,说他奸实在太冤。   大家都担心聂某还有后招,陆三哥冷静地分析,应该是慑于他们背后的靠山,不想惹麻烦了。杜教授这才三魂七魄归位。   其实,他们的清、党行动,说是在大肆捕杀社会党人,其实“清除异己”的目标也很重要。陆三哥听警备司令部的翟俊说过,当初两党合作的时候,好多青年男女都是双重党籍,这在当时是极为时髦体面的事。   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夫人,以前是非常活跃的社会党人,还有应天文化委员会的常先生,以前也是一位社会党。像他们这样的多得很,发一则脱离社会党的声明,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重新做人。   所以他们捕杀社会党人,未必所有人都将其视为铁律一样执行,各种山头派系的脸色要看,金钱美色的面子也会卖。聂梅先今日的举动,分明是为了讹钱来的。陆三哥并不在乎给他仨瓜俩枣儿,但对这些无所不至的臭虫,他并不情愿与之虚与委蛇,所以干脆头一回就做绝。以后大家行走江湖,就各凭手段吧。   杜教授搂着珍卿,看待得小心肝儿似的,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珍卿躲开杜教授的咸猪手,坐到谢董事长身边问点事。   她晓得中西义赈会在为楚州灾民做事。原来她更多地关注自己,所以连捐款也捐得不多。   现在她想打听一下,义赈会在楚州救灾,到底是怎样的一套模式,她捐的钱能否切实帮助灾民。   谢董事长带珍卿到书房,先给她看一些文件,包括他们在楚州的救灾方略,以及款项筹集、物资调配、人员设置等,珍卿一看才知,竟然有一套很完备的办事章程。   因为历届政府无力救灾,中西义赈会等民间慈善组织,从成立之初,就承担起救灾善后的社会责任。   中西义赈会除了现时救灾,还有一套“防灾事业”的建构,重点提高灾害多发区的防灾能力。   比如对于水灾多发的楚州,义赈会除了给予钱粮救济,还以义赈会的救灾款项,购买生产生活资料,雇佣上年无地可耕的灾民兴修水利、道路,清理洪灾中淤塞的河塘沟渠。这种以工代赈的方式,不但恢复了生产能力,还给灾民发放工钱,让他们度过了灾荒过后的秋冬季节。   义赈会还在乡村地区,帮农民组织起互助性的社团,让他们能够相互帮助着,在灾荒过后的翌年春季,有钱购□□耕的生产生活资料,尽量免受高利贷者的盘剥。   谢董事长给珍卿讲,此时的广大农民,饱受苛捐杂税的危害,他们根本存不下钱,一旦出现天灾人祸,他们不是拖家带口地逃荒,就是向高利贷者借债度日。   农民借贷来的钱或用来看病,或用来购买生产生活资料,一旦还不上高额的本息,不但生产进行不下去,还不得不卖儿卖女,弄到家破人亡。   这个农民间的互助社,珍卿听得颇为神往,这似乎已经已经搭上社会革命的边了。不过,苛捐杂税的盘剥,还是没有消失啊。农民的地,还是容易被夺走啊。   ……   作者有话说:   没想让女主男主,成为什么万众瞩目的明星人物,也没想让他们做什么惊天伟业,就是在这个社会背景下,让他们从自身出发,做他们愿意做而且能做的事…… 第208章 四面八方来的风   关于捐款者对善款使用去向的担忧, 谢董事长驾轻就熟地讲解,说他们设置哪一些机构,哪一些负责筹集善款, 哪一些负责采购物料,哪一些负责落实决策, 哪一些负责监督纠错, 般般样样都在历次救灾中发展得越来越好。而且中西义赈会, 从去年开始, 也开始公示慈善款子的使用明细……   陆三哥明显发现, 小妹今天很失意,她似乎大哭过一场。他不觉得,聂梅先这个想讹钱的, 能够把小妹吓哭。   小妹忽然如此关注义赈会,恐怕跟她今天哭的内容有关。果然不出所料,询问完她想了解的问题, 小妹一下向义赈会捐款一千块钱。只靠她自己挣钱, 一千钱当然不是小数目。不过既然是一家人, 一千块也没什么。   谢董事长颇为诧然,向小儿子暗暗地挑眉:小妹这是怎么了?   陆三哥示意母亲收下, 小妹虽然富于同情心, 但她自己花钱很精心,并不会漫无目的地挥霍钱财。   珍卿这一天都极沉默, 似乎在思考什么严峻的问题。三哥没有轻率地问她什么, 只是一直陪着她, 吃饭、散步、发呆。   晚上九点钟, 珍卿坐在桌前没精打采, 莫名把脑袋放在书桌上, 脉脉看着三哥,忽然感叹一句:“美好的世界,原是牺牲者建立起来的。”   陆浩云听得一惊,小妹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感觉很不好。他默默动了念头,觉得《新女性报》该换个人执掌。那位荀淑卿小姐,动静之间很不妥当,小妹不能跟她走太近了。   ————————————————————   珍卿翌日读报才晓得,昨天鬼手青又做下一起盗案:大中洋灰公司的盛先生,收到鬼手青的条子后,让他太太带着贵重物品,悄悄逃回乡里避风头,结果却在路上人财两亡。   珍卿看得不寒而栗,这鬼手青未免太胆大,不但谋财而且害命了。窃贼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变成悍匪,既能入室又能劫道,是不是太能干了?难怪把警察衬得如此无能。   除了鬼手青的惊悚故事,珍卿翻遍了报纸,终于找见荀学姐父亲荀鹤轩先生被羁押的事。   荀学姐之前还叮嘱她,看完资料以后,写一点有的放矢的文章来。她父亲出事也在这一天。   想起聂梅先那鬼森森的脸,想到他从牙缝里拔出来有关她的把柄,珍卿本想见见荀学姐,此时却犹疑不已。   她在房间里吃过早饭,对着那些资料和稿纸,握着笔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荀鹤轩先生已经身在囹圄,难道荀学姐还会叫她这个学妹,继续写些攻击时政的辛辣文章吗?   此时此刻的谢公馆,二姐的婚事一天天临近,谢董事长的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三哥要带着产品到世博会亮相。人人都在美好的前景之中。   她若一味抒发愤慨,站在当局的对立面,是不是太过自私呢?   她的思绪乱纷纷,各种念头扭扯着她,想写字却总不能落笔。   珍卿思来想去,给《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打电话,魏经纶先生是新闻出版界的资深人士,人脉可以直达天听,正该听听他怎么说。   没想到真找对了人,魏经纶先生与荀鹤轩先生是故交。资深德高的荀先生因言获罪,业内都在四处帮他活动。面向租界当局的请愿抗议活动,其实已经在开展。业内也在串连造势,以利于营救荀先生。   挂掉魏经纶先生的电话,珍卿还是打不起精神:营救荀鹤轩先生有那么容易吗?   中午杜教授回来,宣布了一件大喜事::他的那本《神话通论》,让平京的中华研究院注意到他。珍卿的老师兄郑余周先生,正是中华研究院的院长,他阅读过杜教授的全部著作,向研究院的评委会建议,可考虑杜教授为他们文史所的研究员。   杜教授着实喜出望外,兴奋地抱着谢董事长转圈,抱完谢董事长还想抱珍卿。珍卿懒洋洋地躲开了。   下午三哥回来,报告的也是大好消息。   中新厂办的服装设计征稿大赛,最近到了收尾阶段,在整个活动开展期间,他们厂中绸缎花布的销量,有非常可观的增长量。中新厂后天要举办一个盛大的颁奖仪式,趁着年前再发起一拨宣传攻势。   谢董事长格外高兴,简直不晓得怎么庆祝才好。   她一发话,晚上谢公馆就有一场小宴,不但整治了东西南北的美味食物,他还叫人来大放美国电影。   后半天大家吃喝玩乐,孩子们不管怎么疯闹,谢董事长都不拘束他们。连佣人们也能轮流来看电影。   珍卿心情不爽快,连累得胃口也不大好,中午和晚上都吃得很少,电影放映房里也闷得慌,三哥就陪她出来走一走。   冬夜的室外寒气凛然,珍卿走了一会儿,还觉得头昏脑胀的,不过心里梗阻的情绪,倒稍微有些松动。   他们走到冬青树下,炽白的灯光照着清寒的人影,珍卿忽然搂着三哥的腰,不做声地靠在他胸前。   三哥拿大衣半裹住她,两人默默站了一阵,才听三哥轻柔地问:“怎么了?”他的手摩挲着她的头颈。   珍卿嗯嗯嗡嗡一阵,含糊地答:“我也说不清怎么,好像什么都无能为力,走到那头也不好,待在这头也不安,站在中间,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我,我感到无所适从。天上没法去,地上站不稳,前后左右,好像全不是我的去处,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楚州的灾民捐了钱,可并不能因此自我安慰,说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然后心安理得地过生日子。可是不如此,她还能怎么样呢?学那些地下/党员,抛开家人和学业,到处去搞工/动、学/运、农运吗?   陆三哥感到她的纠葛和折磨,他心疼怜惜的同时,对一些人也生出厌恶之意。   他帮她扯起披风的兜帽,搂着她往前院里走,在背风的院子里又走一会,摸她的手有点发冷,就带着她回到楼上。   胖妈看电影太兴起,陆三哥叫不动他,干脆亲自照顾珍卿洗漱。她给珍卿兑水泡脚,珍卿渐渐不那么昏头胀脑,她看着三哥卷起袖子,蹲在搪瓷盆子旁边,帮她擦拭脚上淋漓的水迹。   他半蹲着服侍人的样子,既不显得卑微低下,也没有丁点儿的伪饰做作,好像他此时的姿态,是他天经地义该有的样子,那么自然而然。   卫生间的灯光是晕黄的,打在他身上那么恬软温柔,像是黄砂糖化开的糖水,那光线也像有味道——它是甜丝丝的。   梗阻在她心间的郁气,就这样莫名地开始散去。三哥正要站起来挂起擦脚布,忽听珍卿肚子咕咕直叫。珍卿心里郁气一散,羞赧之态也漫上来。   三哥挂好她的擦脚布,拉起穿好拖鞋的她,到卫生门外头的小客厅,捏捏她被蒸汽熏红的脸蛋,温声嘱咐道:“乖乖待着,我给你找点吃的。”   珍卿缀着三哥的脚步,依依站在门口看他离去,她身上心里,那一股说不清的难受劲,也在他节律的脚步声中落下去,落下去,落得越来越低,不知低到何处去了。   原来知道被人眷爱着,呵护着,就可以得到勇气和力量。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就知道三哥在她身边,她心里的世界也太平了。不管是什么事,她先安心度过今天,到明天再去想它吧!   珍卿半开着房门等三哥,一听着脚步声,连忙打开门向走廊上看。三哥端着一只托盘上来,一个硕大的食钵,盖得很严实,旁边还有两副碗筷。   三哥笑着跟珍卿说:“重味大荤的,我没有拿,这个鱼片粥炖得很烂,你吃一碗先垫一垫,想吃别的明天再说。”   三哥温柔体贴的举动,是珍卿往日最美好的幻想,也不能幻化出来的模样。领受着他所给予的美好,珍卿在心里想,也许他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听从的。   所以,他说鱼片粥吃一碗就行,她虽然还觉得肚腹空空,也没有再吃第二碗。三哥陪她吃了一碗。饭碗餐盘放到门外头,窗子略打开散散味道,这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三哥又赶紧再关上窗子。   他们挽着手在房内散步消食,屋子里温暖如春,外头夜风刮得肆意,心里却都很安逸。他们此刻的生存状态,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珍卿在心里发愿,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清静适意。   三哥低下眉眼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珍卿脱口而出:“火锅。”三哥摇头无奈:“你这么眷恋火锅呢?不过,既然答应你,自然如你的意。还有别的吗?”   珍卿又说:“我想吃些熟肉,酱牛肉、烧鸡、八宝鸭……”   陆三哥更觉无奈,她的喜欢还是这些,而且有时候格外馋肉呢。   后来,他们约好明天去晋州路,撇开其他所有人,他们安安静静地涮一回火锅,吃上一天功夫也不妨。   ——————————————————————   翌日上午十点钟,海宁国立大学附近的某茶坊   荀淑卿心里微微忐忑,对面的陆先生侧身斜对着她,神情漠漠地看着街市上面。   昨夜突然寒潮来袭,北风斜飘飘地刮着,今早起来,海宁下起雾蒙蒙的冰雨,叫路上行人有断魂之感。   这陆先生约她在此见面,却又一直晾着她。荀淑卿在心中苦笑,她好赖也见过不少世面,这陆先生还没拿她如何,她倒有点如坐针毡之感。   荀淑卿忍不住先开口:“陆先生,我知道您事务忙。您有什么事,尽管直言。”   陆浩云拿出一枝香烟,刺啦一声火柴点着,那火柴的光焰对着香烟一燎,立刻燎出猩红的一点。   他随意地吐出烟圈,冷冷淡淡地问她:“荀小姐,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任何事都会有后果吧?”   荀淑卿微微一惊。又见陆先生别开眼,似有不耐地说:“我家小妹这两日,寝食不安,失魂落魄,荀小姐可知是何缘故?”   荀淑卿又是一惊,她讷讷半晌道:“我给她看了一些东西。”   忽然阿永走上来,哐当一声把文件袋砸在桌上,荀淑卿垂眸低语:“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叫更多有识之士,看清国家展族的危机,对劳苦大众,抱有持久的同情心——”   陆浩云冷冷看她:“荀小姐,令尊尚困于缧绁之间,您为何行事不密,到处树敌?”   荀淑卿愕然地看他:“到处树敌?陆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陆浩云笑得轻淡好看:“此前,巡捕房的埃尔弗上尉问我,说是听闻令尊荀鹤轩先生,与我谢公馆有些渊源,问我是否属实,若是属实的话,倒可以网开一面。陆某还没有答复,荀小姐,我如何答复,还是在于你的举动。”   荀淑卿像被掐住命门,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心里泄下一口气,沮丧地问:“陆先生,你希望我怎么做?”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4 19:45:37~2021-11-16 02:3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发多时故人少 20瓶;和岦 10瓶;洛殇莲 5瓶;啵啵赞赞并肩雪山之巅、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9章 雪天聊天吃火锅   陆浩云从小茶坊出来, 阿永把汽车开过来,说:“陆先生,杜小姐过晋州路去了, 您马上过去吗?”   陆浩云站在阶沿上,紧紧大衣的前襟, 看街对面有个熟肉铺子, 小妹最喜欢楚州路上那家, 坐上车吩咐阿永先去楚州路。   到晋州路洋房的时候, 陆浩云才站到雨地里, 就闻见满院飘着火锅汤底的浓香,在这浓香的气氛中,他感觉脸上密集的凉意, 伸出手一接,发现这时下的是雨夹雪了。   就见珍卿在门阶上拍手,欢喜地向他嚷:“三哥, 下雪了!”   他见她穿着开司米衫子, 大衣也没有扣严实, 赶紧跑过去拥住她,帮她把衣襟扯严一些。把买来的熟肉交给徐师傅, 他拥着珍卿回到起居室, 燃着熊熊炉火的房间,暖和得让他直打喷嚏。   三哥上去洗漱换衣裳, 又到厨房找徐妈说话, 告诉蘸酱的口味怎么调制, 他才回到珍卿所在的起居室。   珍卿身边搁着德译汉的词典, 正在读席勒的戏剧《阴谋与爱情》。三哥紧挨着她坐下来, 头挨头一起读着德国名著, 听着壁炉里柴火哔剥的声音,时间不知不觉走过去。   中午火锅好了,见外面雪屑纷纷扬扬,三哥干脆打破习惯,叫徐妈把锅子摆到起居室。   三哥尝尝徐妈调的酱料,觉得差强人意,也没有多说什么,把口味从轻到重的三种酱两边摆好。   他们涮锅的食材很丰富,新鲜的素菜有白菜、冬笋、冻豆腐、腐竹,干菜倒是有七八种,如土豆干、茄丝干、豆角丝、黄瓜干、干菇等,肉类主要就是鱼丸、羊肉,还有三哥买的酱牛肉、烧鸡、腊肠。   珍卿看得口水上涌,恨不得马上甩开腮帮子嗨吃,三哥先把素菜放进去煮,叫珍卿先别忙着吃肉。   三哥把煮好的素菜捞起,叫珍卿由素到荤、由清淡到重口味的顺序吃。   其实这时的人们吃火锅,并不会放这么多东西,可珍卿说这样营养丰富,三哥自然也没有禁忌。   看着煮得热滚滚的火锅,两个人都坐在飘袅的蒸汽中,珍卿的味蕾被美妙的食物打开,再看对面煮夫模样的三哥,忽然觉得岁月静好,心花怒放。   吃了约有一刻多钟时,三哥又给珍卿捞些菜,笑得很是清隽温柔:“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珍卿从善如流地点头,一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笑得清灵灵地说:“好啊。”   三哥握着她的一只手,看着外头撒盐搓絮似的雪景,笑着说:“倒想起曹孟德‘青梅煮酒论英雄’,小妹,你觉得什么样的才是英雄?”   珍卿摸着下巴回想,简洁地说一句:“造福他人又不危害社会的,大约都是英雄吧。”   三哥又问:“那你觉得,三哥这样的是英雄吗?”   珍卿点头如啄米,她真心实意地认为,三哥办工厂增加救业机会,街上的乞丐jì女就少些;把投钱向不挣钱的经营领域,中国工商业的国际竞争力就强些;他长年累月地做慈善救灾民,他救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三哥是不拿枪的英雄,珍卿老早就崇拜他了。   三哥听得心里满意,不过还是回归到正题:   “如今国中还是军阀混战,乱相迭起,你觉得谁最有望结束乱世?”   珍卿在这异时空,有想法也不可能实说,略一思索笑笑道:“是应天的韩领袖吗?”   陆三哥凝重地点头:“讲实话,我并不喜欢此人。可是若有一人终能统一国家,我猜测大约就是此人。”   珍卿表示愿闻其详。   陆三哥从他的知识机构,有理有据地讲过来:   “政治军事上的问题,我大约不擅长,不过无论什么领域,总归脱不开一个‘钱’字。   “韩领袖手腕很伶俐,控制了工商业基础最好的华中、江南,暗里又获得英、美、法、德的支持,只以财力来论,他统一国家的希望很大。   “再说,就算公民党派系斗争复杂,韩领袖在目前来说,作为先总理遗志的继承者,比他人更加名正言顺,他手里有应天政府的金字招牌,号召力也比他人强。   “小妹,一想到这样的人,日后会成为国家的主宰者,我就感到后怕。此人深谙帝王心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的下作手段,我一件件见识过来了。   “他借‘清党’清除异己,手腕之利非常人所能及,他用千千万万的头颅,奠定了他的权力地位,他日后的行事不见得会改变。小妹,你明白我的忧惧吗?”   珍卿抿着嘴唇点头,扣起桌布下面的流苏,三哥握紧她那一只手,恳求似的说道:   “小妹,最低限度,你不要抛头露面做危险之事,你答应我,好吗?”   几难得有这样的时刻,珍卿看到三哥哀求乞怜似的神情。   她心里脑中咂摸一会儿,反握着三哥的手,郑重地说:“我答应你,不会抛头露面……可是三哥,我大约还要写点文章。”   三哥的神情松缓些,顿了一下说:“记得要匿名写。”   珍卿又点了点头,重新开始吃起东西。珍卿之前情绪容易低落,心里容易自责,就像杨季康老太太讲的,她有一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她现在的觉悟比从前高,看了那么多人间惨剧后,她感觉死亡是稀疏平常的事,她并不比别人更高贵些,设若现在要她牺牲自己,就能拯救千百万的百姓,她觉得自己会愿意的。可天下的事没这么简单。   她没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她两辈子都对政治斗争不擅长,倒不如就在她擅长的领域,潜移默化地改造人们的思想,这是她有信心能做好的事。   这时,三哥讲起他少年时的事:   “我在东洋念书的时候,受老派的改良主义影响,认为中国之所以弱于欧美,甚至弱于东洋,是因为技术装备落后,若是有了更多的铁路、电话、电报、轮船,国家自然会日益富庶强大起来。   “后来也觉得,老派改良主义不能解决所有事。可我还是认为,不论社会革命如何厉害,基础工商业和科学技术,还有教育文化艺术,对于国家的发展都很重要。除了有人去搞社会革命,也必须有人来专注做这些基础的事业。   “小妹,中国社会的痼疾很多人都看出来,但看出问题想尽办法却不能解决,多少人就在绝望中杀死自己,他们把视线放得太高,把自己的愿望放得太大,到底死得没有意义。   “裴树炎先生有句话,我以为极有道理。他说无论什么事业,都要从大处着眼,而从小处着手,脚踏实地做眼前之小事,才能谈以后的大事。”   陆三哥看着珍卿,这样触及精神的谈话,说起来并不叫人痛快。他真不想跟小妹讲这些,可他感觉到非讲不可了。但愿小妹能够谅解她。   珍卿握着三哥的手,恳切而体谅地说:“三哥,我都明白,我会经心的。”   第三天珍卿去了趟报社,结果荀淑卿学姐不在,听说她为他父亲的事奔走去了。   荀学姐找了一位同学代掌报社,珍卿头回见这叫钱缤的,就觉得这大姐性格挺各的。   珍卿交上去的稿子,她一下子甩给回来,指出几十处她认为该修改的地方,叫珍卿改好再送过来。   珍卿自从写文章投稿,什么时候也没受过这种气,头回见面犯不着闹得难看,而且她想到荀学姐,也暂时把气忍下来。   可珍卿临出报社时,说想拿新一期的样报看,这钱缤大姐跟她说,报纸份数是记录在案的,核算成本也以此为依据。若这个人拿两份,那个人拿三份,到时账要怎么算呢?   珍卿当时竟是无辞以对,道理虽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在《新女性报》投稿,她的稿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下,印刷发行的事,三哥时常派人义务帮忙,若真要斤斤计较,荀学姐还应该补贴她不少钱吧。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珍卿反倒冷静下来,荀学姐向来是周全的人,找这么个人来找掌军机,想想真是不可理喻。   珍卿跟钱缤掰扯一会,忽觉得意兴阑珊,就没有再跟她纠缠了。   钱缤这种人讲不清道理,就算撒泼跟她大吵一架,钱缤就能事事按着她的意愿来,她也不一定会做。   本身现在是多事之秋,钱缤对她来说又是生人,她很忌讳跟个生人说太多,兴起不必要的风波。   珍卿下午和晚上,跟荀学姐打了四五通电话,结果都没有找着她人,荀太太情绪很不稳定,只是说荀学姐早出晚归,一直在为她父亲的事奔走托关系。   如此一来,珍卿倒不好为这点小事,再给荀学姐添烦恼了。   可是后面的日子,荀学姐一直没有回归报社,那个钱缤处处不与人方便,珍卿的稿子她总是打回来,非说现时的情势下,不宜做任何煽惑性的言论,叫民众对抗应天政府。珍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钱缤在刻意针对她。   对于报社的其他人,钱缤对她们不像对珍卿这么苛刻,所以裴俊瞩和熊楚行也抱怨,却比珍卿的状态好一些。   珍卿来海宁之后,日子越过越舒坦,鲜少见到持续针对她的人。被人针对,火气上头就要跟人撕吗?当然不是,动不动就想血溅五步,那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脑残。   珍卿也重新审视当下局势,钱缤这样草木皆兵,是不是也有她长远的考虑呢?是不是荀学姐给她受了什么机宜,大约是有的吧。   既然她做出来的很多文章,在钱缤手里都过不了审,只能在家庭生活、娱乐爱好两板块下功夫,做些不痛不痒的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就算小说是个虚拟世界,女主角也不是世界中心,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过活,她犹豫后怕,都是正常的反应。她有时候听男主角的话,好像显得没主见一样,那是因为男主角的意思,可能正是她自己的意愿,有什么必要跟人杠呢?   我还要讲清楚,女主角目前来说不会加入什么党派,她也不会直接加入比较激进的运动。我写这么长的小说不能离题太远,还是要一直上学的。   还有我再次想说的是,一受气就上头蹦高的人,那就像《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小丑一样的人。   觉得女主、男主不好的,真的不用为难自己……   感谢在2021-11-16 02:31:04~2021-11-17 03:4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罗克万、Nanc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0章 一条道走到黑呀   陆三哥看珍卿不高兴, 问她打回来的文章,都是些什么的内容,珍卿把稿子拿出来给他看。   最上面的一篇叫《中国人赖以生存的资源》。开头就写广大乡村地区, 不同阶层的人对土地的占有数量:   ……占全部农村人口总数约10%的地主、富农、官吏、高利贷者,却占有70%以上的可耕土地, 中农所占有的全部可耕地约15%;而占农村人口65%以上的贫农、佃农和雇农, 却只占有全部可耕地的10%-15%……   讲了农村土地占有情况, 文章紧接着又罗列数字, 讲中国的农林矿产等资源, 有多少被洋人占据着利益,有的资源名义上是外商开发,实际上他们帮了忙就要利益均沾, 不知刮了中国人多少脂膏……   看得出来,小妹这篇文章写得很克制,陈述客观的事实后, 并没有陈述多少主观意见, 就是一篇要读者自我思考的文章。   他又接着看第二篇, 这篇又讲到彩票的流弊之深。   文章先讲□□业的发行获利,大致是怎样的一套流程, 发行商和分销商如何从中获利, 还有中彩者的奖品分发情况。然后把各种彩券的价格,跟普通的车夫、木匠、瓦匠、油漆匠的薪金相比较, 讲底层民众沉迷于□□业, 不但不能改变命运, 还更容易家破人亡。后面, 她还引用海宁总商会对政府发的电文:   □□之害, 胜于赌博, 若不从速禁止,于经济民生贻害无穷。本埠自各种彩券发行以来,无论托名慈善,抑或饰称公益,无非为收刮民财,竟饱私囊之意,而一般的社会民众,受害至破家亡身而不惜,当局诸公宜深鉴之……   陆三哥看得渐渐苦笑,他是不是该夸一夸小妹,关于彩券的发行获利者,她只是笼统地概括过去,还没有指名道姓地得罪人。   第三篇是讲娼妓行业的,先是罗列数据讲明现状,然后条分缕析地分析此时娼寮大盛的深层原因,还以一个个真实事例,来论证对深层原因的推理。   ……   陆三哥看完珍卿大作,对着她喟然长叹,小妹谋篇布局的能力不可谓不好。她即便没有大发议论,指斥当局,读到这些文章的人,只要是有基本思考的,都能从字里行间发现作者观点:她认为中国社会无处不在的问题,应该通过广泛的社会改革来解决掉。   三哥放下稿子捋头发,直截了当地告诉珍卿:“那钱小姐打回你的文章,很有道理。自从获得应天的财力支撑,租界当局的新闻管制就越发严格。你晓得今年以来,多少报刊被查封吗,被查封的经营者,之后是如何境遇吗?”   珍卿低下脑袋,手指下意识卷着纸角,她在心里感到棘手,照三哥这样说法,稍微有立场见地的文章,现在统统都不能发了。却听三哥说道:   “小妹,你现在必须谨慎,这不仅关于你个人,一朝不慎,你们倾注心血的《新女性报》,也会面临夭折的命运……”   珍卿在那摆弄纸角儿,琢磨魏经纶先生敢不敢发。她手指下头的纸角儿,卷起来又摩平展,摩平展又再卷起来。   陆浩云看得不忍心,捉着她无聊之极的手,亲亲她的手指头,笑着宽慰她:   “有名有姓的报纸不能登,不过,还是能从小报那想办法,可以这样……”   她抬起头微微讶异,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聂梅先说,吴寿鹃先生做文章针贬时弊,现在也被当局通缉,三哥,你晓得吴先生下落吗?”   三哥握着她的手点头:“吴先生躲进东洋使馆去了,他的文章在东洋也有名气,有的东洋文人很敬慕他。”   珍卿心里稍微舒泰些,以前她有不好发的文章,都是托吴寿鹃先生匿名发表,没想到吴先生如今也遭难了。   三哥心里有点自责,虽然他并不觉得做错。他跟珍卿保证道:“你以后的文章,一旦不便在《新女性报》发,都交给我吧。”   珍卿谢过三哥,耸肩叹气:“虽然时局如此,那位钱缤大姐的行事,跟我不大合拍。但愿荀学姐早日回来。”   三哥笑着给她削苹果,没有吭声了。若她真的做不下去,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珍卿看着三哥,欲言又止,其实荀学姐父亲的事,她特别想请三哥帮帮忙,可又觉得别人需要她帮忙,她总是慷三哥之慨,这不是做人的好态度。   腊月二十四日,谢董事长带大家去明华酒店,看二姐婚宴的筹备情况,他们先看宴会场的布置,又看宴会的菜单酒水。   珍卿带着娇娇二楼上,看他们酒店的人员,用彩绸、鲜花、气球、绢布等,扎出三个花门,同时还装点着四壁和天花板。   喜宴的客人陆续到达,谢公馆自然住不下,后面来人就被安排在明华酒店住宿,吴二姐才不管新娘不出门,亲自在二楼大餐厅招呼亲友。过一会儿,把珍卿和元礼三个也叫去,叫他们认一认亲戚朋友。   谢公馆的事业蒸蒸日上,亲友待他们小孩客气热情,珍卿看不到一个吊脸子的人,听不到一句刺耳的话,听到的尽是人们的笑语欢声,还有不计其数的恭维赞美。   不过,亲友们免不了问起,吴大嫂和陆sì姐哪去了,有的长辈心直口快、倚老卖老,说这么大的日子,他们也不晓得搭把手来。   仲礼这傻子心直口快,说四姑姑帮二姑姑做婚礼服,他妈妈跟阔太太打牌去了。   珍卿把仲礼拉出大餐厅,觉得跟这皮猴讲大道理无益,干脆给他讲个“祸从口出”的故事,讲的是《三国演义》中杨修的故事。   什么“一盒酥”“门上写‘活’字”,还有把“鸡肋”作为口令,听起来很有趣味,珍卿还拿出纸笔,给娇娇解说字的结构。   仲礼高兴地拍手嚷:“小姑,我已经明白了。你再讲个有趣的,不,再讲两个有趣的。”   珍卿又讲东晋孝武帝,酒醉后开玩笑吓唬妃子,说她年老色衰要把她废掉,就被妃子和宫女生生捂死,真是生得口无遮拦,死成千古奇谈。   娇娇听得太有意思,把故事的道理默记心中。珍卿没有料到,她这一回讲的故事,加上后面发生的事,让娇娇这丫头长大后变得极有城府,精得像小鬼儿一样。   仲礼听完故事高兴,觉得那妃子真是傻,怎么连玩笑话也听不懂,又问为什么有的女人聪明,有的女人却那么笨呢。   由此说到他妈林玉馨,仲礼说妈妈又笨又凶,他刚才在大厅里,是故意说妈妈去打牌,他想叫长辈们教训下妈妈,让她有个妈妈该有的样子。   元礼在旁边闷不吭声,他现今越发沉默寡言,倒不担心他会口无遮拦。   珍卿摸摸仲礼脑袋,忽然娇娇扯她衣裳,小声说:“小姑,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珍卿往走廊左右扫视,又从二楼向楼底下看,回头莫名其妙地问:“在哪儿?”   娇娇耳朵动一动,指着左边走廊说:“妈妈往那边上楼走了,小姑,妈妈是不是迷路了?大家都在这里,她上楼做什么呢?”   珍卿很诧异:“你在哪看见的她?”   娇娇抬脚向左走,拉着珍卿说:“我没看见妈妈,我听见她高跟鞋的声音。小姑,妈妈迷路了,我们去找她行吗?”说着就往左边楼梯那里去。   珍卿不能放任小姑娘乱跑,她和仲礼、元礼都跟上去了。   她们沿着走廊向北,随后又走楼梯到五楼,竟然真的找到吴大嫂。   珍卿不及惊叹娇娇的耳力,发现在一个客房门前,吴大嫂跟一男子举止狎昵,勾肩搭背地进入房间。   珍卿捂住娇娇眼睛,元礼却看了个正着,趁仲礼还未走过拐角,她赶紧抱起娇娇,拉着元礼也往回走。   娇娇哇哇要哭,珍卿捂住她的嘴,示意元礼、仲礼别说话往下走。   她竟然又遇见这种事!若像上回在外面遇到吴大哥,珍卿也许就悄悄躲开,了不得跟三哥叨咕一下,不会再向其他人透露。   可现在不一样,吴大嫂太过愚蠢轻狂,明知二姐在这酒店办婚礼,明知许多亲友住在这里,还在刀尖上耍小聪明,拿谢公馆所有人的脸面、名誉不当事。   一旦叫人撞见嚷出来,就是谢公馆的大丑闻,会把二姐的婚礼搅和得很难看不说,娇娇他们摊着这样的妈,动不动就会被亲友背后说嚼。   说句不好听的话,大房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二姐和三哥在珍卿心中的份量,更何况,谢董事长对她也算不错。所以此事必须跟家长交代。   珍卿回到四楼休息室,严厉地告诫元礼、仲礼和娇娇,对任何人都不许说上楼找过妈妈,不然他们的爸爸、妈妈,包括谢公馆的所有人,都会难过得像要死掉一样。   娇娇哭得很伤心,仲礼也蔫儿头搭脑的,元礼很是失魂落魄,眼睛里像是酝酿着仇恨。珍卿再次告诫他们禁言,她叫佣人看着他们,赶紧找二姐跟谢董事长。   二姐还在大餐厅里招呼亲朋,倒是谢董事长刚刚改完菜单,正往大餐厅这边走,珍卿赶上去借一步说话。   谢董事长听见珍卿所言,虽说镇惊倒也还算镇定。她直接叫她的秘书周先生,按着珍卿说的楼层房间,先去五楼控制一下场面,务必不能再叫外人看见。   然后,她打电话叫来两个儿子。   这时候,谢董事长叫珍卿避开,告诫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在之后谢公馆所有知情人那里,都会以为此事是周秘书看见的。 第211章 人间的烟火之气   不知谢董事长与儿子们如何商议, 就在第二天腊月二十五,吴大嫂收到林大伯发的电报,说她母亲病势沉重——伤到腰椎已瘫痪的林太太, 早被接回江州,由吴大嫂的伯父、伯母照看。   林大伯说当妈的想见女儿, 把林玉馨姐妹都叫回江州。   数年以后, 元礼在国外跟珍卿哭诉, 说他一度怨恨小妹娇娇, 恨她怎么耳朵那么灵, 叫他看见母亲的丑事,半辈子都活在羞惭、痛恨和不安中。   这一年,元礼不满十五岁, 仲礼不满十三岁,娇娇不满十岁。仲礼和娇娇不完全明白,他们父母究竟怎么了, 可也不妨碍他们察言观色, 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   珍卿同情他们小孩子, 可她看见小孩子不安,她也觉得难过。   三哥到年末异常忙碌, 没有空天天陪她出去玩, 珍卿想了一圈能说话的人,觉得找米月、乐嫣比较好, 没想到乐嫣正遭遇一件烦心事, 事情正好牵扯到米月家。   原来乐嫣的未婚夫要退婚, 这未婚夫又是米月的表亲, 几家人搅和在一起要说法, 一时半会说也不降服谁。   乐嫣悄悄告诉珍卿, 他未婚夫任先生,留学期间爱上别人,他要跟那女子结婚,便亲自登门来退婚,表示愿将乐嫣视作亲妹,给她添一份不薄的嫁妆。   乐嫣说她跟未婚夫差了六岁,也没有共同成长的经历,谈什么深情厚谊、难舍难分!任先生来退婚,乐嫣起初觉得难堪,伤心欲绝那是真没有。后来想一想,那任先生是个过分斯文的人,虽说并不是个坏人,可乐嫣也并不喜欢这一类。他能光明正大地赔罪退婚,她心里倒松一口气呢。   可是乐嫣父母很生气,因为这桩婚事,当初是任家上赶着促成,如今他家反口要退婚,乐家人觉得很受羞辱。当初给他们保媒的米家姑姑,也觉得对不起他们,在一道找任先生一家的麻烦。   当事人乐嫣不在乎,珍卿觉得就不算事,不过她们还有得搅,找米月、乐嫣玩耍是不能了,她最终想到她的韩清涧师兄。   韩师兄在粤州的审美店,引进海宁最时兴的绘画艺术品,生意是越做越红火,据闻在粤州一省都颇负盛名。所以韩师兄常在海宁与粤州来往,来海宁就住在麦吉公寓。   麦吉公寓三哥有投资,建公寓的王先生是三哥朋友,这王先生当初钱款不够,在银行贷款还是三哥担保,因此麦吉公寓建好后,王先生在二层、三层,送了三哥六个房间。这些公寓房间,三哥自己住不上,常用来安置一些朋友。   之前,施祥生自杀出院后,就在那住了两个月,韩师兄常到海宁出差,干脆也给安排一间房,常年地由他住着。   珍卿给麦吉公寓打电话,问303的韩先生在不在,那门房说韩先生刚回来。   珍卿没来得及多说,对方说有人来打电话,就把电话挂断了。这一天早上,珍卿穿得厚厚的,带着书和素描本,决定慢慢晃到麦吉公寓,在路上看看街景散心。   街市上新年气氛浓厚,两边吃喝玩乐的摊子,比任何时候都丰富热闹。   看那些耍猴跳圈的,舞刀抖竹板的,他们的声音真响亮,看客们的笑容也自然。还有那大宅院的门阶上,脚夫们抬着绑着绸子的礼担,似乎要举行什么祭祀仪式。那些卖衣裳鞋帽的铺子,正堂做生意还嫌不够宽敞,又在门前摆下桌档子陈列商品,伙计吆喝得热闹,客人选拔得认真;还有杂货铺子,各种花炮滴溜溜挂个满当,还有各种面具、泥人、竹哨子……   最叫人目不暇接的,还要属各种吃食档子。冰糖壶卢、冻梨柿饼,沾着糖霜的干果儿,还有生煎、油条、春卷、豆腐花、阳春面、胡辣汤、羊肉汤面……   腾腾升起的白色烟气,围绕着辛勤工作的人们,吃客们呼噜噜的吃饭声,在烟气中也显出圣洁来。   中国人永不变的精神是什么?就是无论什么样的政府时局,都挡不住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浸润着人间烟火气,珍卿忽然觉得被治愈,不觉之间神清气爽,回想所有的烦恼事,在这样的俗人俗态里,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珍卿拿出素描本,画了有一个多小时。   珍卿猛打一个喷嚏,看黄大光蹲在车边上,冻得缩手缩脚的,看看时间也快十一点,珍卿说干脆就在外头吃饭。   他们吃的是生煎、春卷、胡辣汤,胡辣汤喝着真爽快,她喝了有两碗,黄大光喝了有四碗。   到了麦吉公寓303,珍卿敲半天无人应门。珍卿到楼下问门房,韩先生又出门了吗?门房说这公寓有三道门,他也说不准韩先生出没出去。   珍卿站在门口发呆,忽见一个装扮时髦的女人走进来,珍卿一眼看出她的旗袍,用的是中新绸厂的妆缎,图案是啼鸟牡丹的,中新厂的绸缎有个优点,就是它色号精准,成布看着花团锦族,一见就觉得鲜艳逼人。   这女人穿着驼色大衣,但旗袍的领口和下摆露出,珍卿心里暗暗纳罕,这位女士穿的旗袍,很像她送给荀学姐的那件。   那件旗袍是肖厂长送她的,若说裁缝师傅给其他顾客做有一样,也并非不可能,可是旗袍的图案位置、形式细节,跟她送荀学姐那一件真像。珍卿试图看清她的长相,但她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妆容也十分浓艳。   那女士还带过一阵香风,珍卿翕动一下鼻翼,那女士用的香水,是花仙子公司产的玫瑰香油。   陆sì姐自从精穷之后,再买不起进口的香水,用得全是花仙子公司提供给谢公馆女眷的产品,玫瑰香油是陆sì姐最常用的。所以珍卿对这味道很熟悉。   珍卿甩一甩脑袋,也许确实是巧合吧。她今天出来本为散心,还是不要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珍卿跟门房说一声,说要是韩清涧先生回来,到对面来喊她一声,她就在对面玩一会儿。   那个风姿绰约的旗袍女士,走到麦吉公寓209房间,一位面色白晰的中年文士开门,白面文士向走廊上瞅一眼,这个时段并没有人。一进房就感到空气浑浊,窗户挡帘关得严实,大家坐在地上低声议论,   一个年青男子在说:“……鲁州新任省主席,禁烟口号喊得震天响,军警到处抓烟贩烟民,实际上缴获的鸦片、白面儿,都进了执法者的私囊,他们有的留下自用,有的转手继续贩卖,毒品之害更甚从前,他们一次招待军官的茶酒舞会,请女招待、女先生,就能花去一个营半年的军饷……这样的腐败政府,非要用无产阶级的铁拳打碎不可……”   另一男子拿拳头捶手掌,恨恨道:“这帮天杀的贪官污吏,仗着德国制美国造的枪炮,把大城市把得铁桶一样,可我们有什么?只有工人的扳手,还有农民的?头,有什么条件跟他们决战,决战又如何取得胜利?我们的前景究竟在哪里?”   那白面文士与浓艳女子对视,浓艳女子上前拍手说:“同志们,我们与城市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力量悬殊,这是客观存在的真实情况,我们应该正视客观情况,一步步地积蓄力量,由我们酿成决战的时机。既不是盲目决战,也不是悲观等待……   “我们一次次的经验证明,只有最受帝国主义和军阀、地主压迫的阶级,才是最有持久的革命意愿、最能持久革命的阶级,这个阶级就是工人、农民……历次的斗争经验证明,如果放弃这一最具革命性的阶级,我们最容易走向失败,而若团结好这一阶级,我们的事业就势如破竹。所以我们当前的任务,还是要深入到工厂、农村,和工友、农友拉家常、做朋友,关心他们的疾苦,重视他们的情感,用我们先进的思想,来改造他们,唤醒他们。   “半个月前,我们闽地的一位邵峰三同志,组织被税吏剥削的农民协会烟农,带着铁锹、?头攻打县城税务局,把税务局的贪腐税吏打得仓皇逃窜,省城的官员发现激起民/变,立刻下令把那些贪腐税吏全部革职。可见觉醒而敢于反抗者,拥有多么大的伟力……”   那些年轻的同志,很有能听进去的人,听进去就感到欢欣鼓舞,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地唱反调,说剥削阶级是狡诈多变的,腐朽的政府没有被推翻,反动势力随时翻脸杀人,他们应该组织城市总暴/动,推翻这压迫人奴役人的反、动政府。   白面中年人语重心长地说:   “同志们,阶级斗争和社会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即便是最具革命性的阶级,不拿先进的思想武装他们,不让他们醒悟悲惨命运的根源,他们就不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不知道该与谁殊死搏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同志们,妄图凭借还未全部觉醒的无产阶级,与武装到牙齿的强大敌人斗争时战无不胜,这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观……”   一个气冲斗牛的年轻人:“我们进行的是必胜的正义战争,应当不间断地组织城市武装暴、动,让豪绅地主阶级和叛变的民族资产阶级,在我们的正义战争面前瑟瑟发抖……”   白面中年人连忙说:“俊武同志,你声音要放低一些,现在海宁的租界遍布警察、特务,老百姓也有他们的眼线……”   这个叫俊武的同志,反倒更加怒气勃发,大义凛然地冷哼道:“你们害怕军警特务,我不怕,我随时愿为革命理想献身,把热血洒在敌人的枪头上,死一万次也无悔……”   麦吉公寓左近多是用于租赁的建筑,住户包括在校学生、公司职员、中产商户、无职业的有产者、小有财力的独居人士等,这公寓里动静还挺多,楼里有人放西洋唱片,有人开着收音机,里面戏曲的笛萧真热闹,好像还有印报纸的机器声,好像还又有人梆梆地捶衣服:这里住客复杂,环境也是够嘈杂的。   这么多住户在这做家过日子,周围各种商店小摊很多,珍卿先跑到地摊上玩套竹圈,套了三件粗糙的手工艺品,然后看卖空竹的小贩在那表演抖空竹,她又拿出素描本来写生。   画着画着手有点发僵,珍卿看时间快一点钟,决定去看韩师兄有没回来,他要是没回来,她还是回家算了。   珍卿准备过马路时,发现报摊那站着一个人,看着似曾相识,她赶忙若无其事地回头,把帽子围巾拉严实,过马路快速上楼梯,到三楼韩师兄门外,刚举手准备敲门,听见楼下有人上来,竟然还就是韩师兄。 第212章 鬼手青的鬼名堂   珍卿刚到韩师兄门前准备敲门, 就见他从楼下上来。   韩师兄见珍卿很意外,笑微微地走过来,揽着珍卿问她:“怎么没打电话来?若我不在怎么办?”   珍卿鼻子动了一动, 韩师兄身上的味道,不就是和那个旗袍女郎身上一样的玫瑰香嘛。   真是怪事天天有, 今天格外地多啊。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花仙子的玫瑰香油销量不错, 说不好韩师兄跟谁鬼混去了呢?   珍卿琢磨麦吉公寓对面, 站在报摊前的聂梅先属下, 之所对此人有印象,是上回聂梅先吓唬她时,这个属下一直守在餐厅门口。   很难说那人是来盯她的。珍卿闭着眼回想, 她从家里来麦吉公寓,那个人前有没有出现过。珍卿其实想不起什么,那个盯梢的特务, 一直对着麦吉公寓, 珍卿又轻易地发现他, 直觉上不会是来盯梢的。   聂梅先这个神通广大的狗子,到处都排布着他的狗腿子。珍卿心不在焉地在房里晃荡, 韩师兄把她按坐在桌前, 说:“我有两本书送给朋友,马上就回来。你等我一会儿。”   珍卿拿起桌上的白纸, 本来想卷着玩儿的, 发现这纸张很特张, 是滤纸。   珍卿要是啥也不懂, 肯定不会胡乱猜想, 可是她学化学并且做过实验, 今天还有这么多巧合,她自然会多想一想。   她拉开书桌的抽屉,见屉斗内有三瓶墨水,两瓶是正常的墨水,另一瓶中有酒精的气味。在有的碟战剧中,特工会用无色的酸碱指示剂,在纸上写出无色的字,晾干后还是一张白纸,用酸性或碱性溶液一抹,就能显出有颜色的字来。   说来也是巧了,这学期珍卿学了酸碱指示剂,因为仲礼热爱科学、喜欢动手,他们还在家做过酸碱测试。有一些酸碱指示剂用酒精溶解,所以会有淡淡的酒精味。   珍卿瞬间把很多线索连起,开门拉回快走到楼梯口的韩师兄,她把门紧紧关上,拉着他坐到客厅,挑眉问他:   “师兄,我听闻有一种‘釜薪论’,认为做一件伟大的事,就好比是烧一顿饭,需釜(锅)和薪(柴禾)。做釜的话,下面受烈火的炙烤,上面受滚水的烫煮,需要长期地忍受折磨,而薪只需要一瞬间的燃烧。师兄,你是在做釜,还是在做薪,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呢?”   韩师兄的白面一凝,露出微微惊肃的神情,却若无其事地跟珍卿笑:“小师妹,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从哪里受到的启发吗?”   珍卿了解的线索是这样:她在公寓下面见过的那个女人,穿的是她送给荀学姐的旗袍,那女人身上的玫瑰香水,韩师兄身上同样也有。可她并不能断定什么,在她与韩师兄有限的交往中,感觉他并不是个坏人。   如果在错误的对象面前表错情,说错话,等来的也许就是灭顶之灾。对韩师兄来说如此,对珍卿来说也是如此。   珍卿下意识犹豫了,可若能帮到荀学姐那样的人,难道不是安慰心灵的事吗?她还是决定豪赌一把,她若有深意对韩师兄说道:   “也确实有感而发,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一个人。此人曾经和他的上司,一起到我们家讹过钱,他是个腐败的公民党狗腿子——这么寒天腊月的,我想不通他图什么,就想起了锅和柴禾的事,跟师兄随便聊聊……”   珍卿说到这里时,韩师兄神情变化不大,他笑着跟珍卿说:“既然遇到不好的人,心里有烦恼,我给你放点高兴的音乐吧。”   说着他打开北窗下的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之后,音乐声慢慢地响起来。   珍卿竖着耳朵听,听出来是古笛曲《姑苏行》。   这间房正下方二楼的窗子里,守着听动静的人,立刻神色一变:“不好,通知我们立刻散会离开。”   大家惊怔片刻,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告诉大家先镇定下来,住在麦吉公寓里的人,不动声色地回房间去,其他人一个一个出去,某些人看后前和侧门,有没有可疑的人……   若非珍卿从前看过谍战剧,那韩师兄播放唱片的行为,确实一点破绽也没有。不过她既然看过谍战剧,韩师兄行为就很有指向性——以约好的信号通风报信。   珍卿与韩师兄,都没有说破什么。珍卿说去上个洗手间,韩师把重要资料丢进炉子里烧。   为了免除许多麻烦,珍卿话也没有明说,事也没有多看,秘密也无意探询。   珍卿离开麦吉公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她等到黄包车走远了,才回头去看那个盯梢的,那正在穿过马路,似乎打算进入麦吉公寓。   珍卿在心里默默祈祷,最好不要有什么事,这样她一方面帮上了忙,还可以不必愧对三哥。毕竟三哥才殷殷叮嘱过她,她也答应了要老实做人。   她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巡捕房的埃尔弗上尉带着警察,气势汹汹地直奔麦吉公寓209。却连“□□分子”的毛也没找到。   韩清涧跟上级汇报此事,才晓得他们是险之又险。若非小师妹适逢其会,这样提醒一句,他们恐怕经过一番苦战,还会落到租界警察手里。   除了小师妹的提醒,他们其实还有一桩万幸。   公民党的特务处长聂梅先,是一个八面长手的厉害人物,若不是韩领袖在西南用兵,那聂梅先在培训针对战争的谍战人员,近期没太上心捉社会党,珍卿发现的那个盯俏的人,只带了一个不太机灵的属下,说不好就会把他们一锅端喽。   上级竟然也晓得小师妹,说对社会党报有同情心的人,对社会党有帮助的人,有必要的时候,应当予以适当的保护。不要让他们暴露在敌人面前,也不能暴露在自己人面前。现在这个多事之秋,他们党内的叛变投机分子不少。   此次危机,正是源于他们党员不谨慎,金俊武在学校口舌不严,被别人听到后举报给特务,一朝不慎差一点害了所有人。   如此他们也意识到,他们的组织审查和活动方式,应该再更加谨慎严密一些。   韩师兄一直想找机会,询问珍卿怎么看出他底细的,可是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一时半会儿找不上她。   珍卿回去的路上也在琢磨韩师兄,其实要说参加社会运、动,韩师兄年轻时就是学生运、动领袖了。   ……   珍卿回到秦州路时,看到人们向二姐的婚宅搬大件家具,从南边运来的定制印度红木家具——谢董事长一片慈母之心,就在谢公馆的同一条大道上,给吴二姐买了一栋婚宅。十来天时间还没收拾利索,只是先把大件家什先搬进去。   而且二姐夫赵先生,自己也准备了爱巢,至少在赵家亲友离开之前,他们两口子不会住到这边的,不然叫本家亲戚脸面上过不去。   路上各家的佣人听差,站在道旁边看热闹边议论,珍卿也看了会新鲜,听人们艳羡谢公馆嫁女的排场。   珍卿回到家中,才发现四处好多巡捕,还有一些穿布衣的生人。   这些人十步一岗,放眼望去无处不有,他们留心着四周情况,状态是警惕而冷静的。   一个黑色制服的华人探长走来,拿一双探照灯似的眼,打量珍卿十秒钟,瞬间堆起满脸的笑,礼貌而恭顺地说道:   “五小姐回来了?”   珍卿看这人长得斯文,想不起哪里见过他。秦管家过来拉珍卿说:“五小姐,太太请了巡捕房的人来警戒。这位是蒋探长,三少爷的朋友。”   珍卿若有所悟地点头,记得那时候方姐做的盗案,就是一位姓蒋的探长侦查审理的,不过她没打过照面。她客气地向蒋探长点头:   “蒋探长辛苦了!”蒋探长客气地答对。   秦管家拉着珍卿,快步走进楼里去。虽然秦管家没有明说,但现在的警察给人印象不好,而且他们地位低贱,一个千金小姐最好不要跟他们搭对。   一个巡警看那小姐上去,怪模怪样地直啧舌,说这谢公馆的小姐们,一个赛一个地漂亮,天上仙女也不过这样,祖上积德才能娶上这种仙女啊。   珍卿回房里换衣服,问胖妈怎么回事,胖妈也说不出一二三。   珍卿站在房间窗前,发现主楼背后也有走动的便衣和巡捕。这严阵以待的架势,真有些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珍卿没来得及多琢磨,娇娇过来问小姑姑,她重病的外婆会不会死,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珍卿觉得无论怎么讲,都会伤害小孩子的心灵,干脆避开话题,搜肠刮肚地讲故事,再叫厨房师傅弄好吃的来。   把娇娇哄回房间后,三哥回来就找珍卿说话。   珍卿先想问吴大嫂的事,然而觉得一定没好结果,问题到嘴边又觉得兴味索然。她干脆问家里警卫的事。   陆浩云怕吓到她,犹豫要不要说,但对小妹这种镇定派来说,了解实情反倒没有坏处。   原来,今天谢董事长收到鬼手青的条子,说一日之内会把谢公馆所有的保险箱全部盗空。   珍卿真是哔了狗,鬼手青现世以后,后妈和三哥有先见之明,能装上保险箱的地方,都装了保险箱,连她房里也有一个。全盗光是不是也包括她的?   可鬼手青鬼就鬼在能开各样的锁,虽然不确定他会不会开保险箱,但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陆三哥告诉珍卿:   “据警方推证,‘鬼手青’不止一人,这个盗窃团伙缜密狡猾,并且擅长声东击西,让人弄不清他的动向,有的团伙成员还异常心狠手辣,有过杀人的劣迹。   “洋灰公司的盛家报警后,警察本来打算将计就计,引君入翁,他们叫盛家夫妇假作惊慌,把大宗贵重物品转移到银行,结果盛太太半路失踪,财物也下落不明。这一回轮到谢公馆,决不能再出这样的纰漏,于是就调动大量人力,施行一个瓮中捉鳖。”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8 01:53:46~2021-11-20 01:5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酒巧 20瓶;大瑜爱吃小鱼的鱼 5瓶;柏林慢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3章 谢公馆的人和鬼   鬼手青已经递了条子, 也许可以送珍卿回楚州路,可这鬼手青奸狡狠辣异常,天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所以珍卿离开也未必安全, 他还是想把她留在能看见的地方。   三哥握住她的小手安抚:   “鬼手青谋财是真,害命却不一定。除了巡捕房的人, 我还找了俊俊哥帮忙, 他手下的兵官便衣来的租界, 现在分散在院子里。小妹, 不用太担心, 晚间楼外有人警戒,楼里也有人……”   三哥带珍卿到他房里,给珍卿看他的勃朗宁□□, 很袖珍的那一种,他教一下珍卿怎么使用。不过不到绝境之时,一直会有人保护他们妇孺, 还轮不到一个小姑娘拿枪冲杀。   只看过□□的珍卿, 微微有一点战栗, 没想到谢公馆这样的人家,也能祸从天上来。   陆三哥把窗户关上, 揽过珍卿说道:“不然, 你晚上到我房里睡,我睡沙发。”   珍卿觉得不大好, 这么做一定会踩到杜教授的神经。   果然背后不能念叨人, 杜教授在外面敲三哥的门:“珍卿, 浩云, 我有重要的话说。”   珍卿与三哥面面相觑, 珍卿去打开房门。杜教授神色凝重地进来, 手指紧张地搓着,走进来却又返回去,往走廊上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把门关好锁上。   只有三个人的房间,杜教授神头鬼脑的,让珍卿和三哥凑过来,他声音压得极低:“刚刚祖怡开保险箱,发现里头的银洋、债券、首饰,全都被盗走了。”   陆三哥微微震惊,脚朝着门口移动,杜教授拽住她小声地说:“我有一个猜想,放在心里很久了。”   说着杜教授拉拉珍卿,说:   “珍卿,你记的那本小账提醒我,谢公馆的盗案,大概率就是监守自盗,家里有个好厉害的内贼。我暗中留意秦管家,发现她属实不大正常。”   陆三哥本来在思考,他晓得家里必有内贼,跟所有信得过的人都交代过,要注意留心家中可疑之人,本来有一个疑心对象,不过却不是秦管家。   此时听杜教授这样说话,他不明就里:“什么小账?”   珍卿本不欲小题大作,把些鸡零狗碎的事跟三哥说,从前她怕会让人觉得小肚肠,不过现在没必要再隐瞒了。   她正准备开口,杜教授添油加醋地说起来。   他讲完珍卿记的奇特琐事,还把他最近的观察讲出来。他说秦管家最近形迹鬼祟,有时候一惊一乍的,看着就像干了什么亏心事。   经过杜教授的语言加工,秦管家似乎已经是“鬼手青”了。   陆三哥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匆匆地下楼去了。   今天晚饭大约会很晚,珍卿干脆在饭前洗个澡,洗完澡坐在梳妆台前,把润肤乳拿出来往身上抹。抹着抹着,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得她头昏脑袋胀。唉,今天在外头吹着冷风,后来精神也有点紧张,像是要感冒伤风的节奏。   她把润肤乳放回抽屉,正要合上那个抽屉,忽然“咦”了一声。   她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除了收放一些日常护扶品,有时候也会放点不太贵重的首饰、小玩意儿。   她记得最上边的抽屉里,她昨天放了一串阿料的黄玉手串儿,她记得就放在抽屉边沿上的。   现在这个黄玉手串儿,放到很靠抽屉里面的位置。   珍卿自幼习学书画,练的就是眼力和记忆,又被慕先生逼着默写自己的作品,可以说她的视觉记忆相当不错。她又处在记忆力最好的年纪,而且只是昨天的事,不可能这点小细节都记不住。   像是有人动过她的抽屉。胖妈是个外憨内明的人,她已经警告过她,杜教授她也警告过了。   珍卿检查一下窗户地毯,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后面的小楼里面,白天黑夜都有人在,庭院里佣人们也常走动。如果有人从她后窗攀缘进来,不可能没有任何人察觉吧。   珍卿关上窗户拉紧窗帘,不管是谁动的,她必须把箱柜检查一遍。结果检查完了,发现任何东西都没失窃!箱柜都没有被撬开过,锁头也没有伤损的痕迹。她给杜教授准备的“小惊喜”,也完全没有被触动过的痕迹。   珍卿又打了两个喷嚏,觉得身上有点发冷,她赶紧把内衣、外衣都穿好。她看镜子里脸嘟发红的傻姑娘,一道清浅的鼻涕流出来了,珍卿擦着鼻涕按着头,心想,莫非是她太疑神疑鬼?   珍卿拿手抓着头发,心里总觉得不肃静,看着角落里的藤箱。她叫胖妈帮忙弄点“小惊喜”,想给杜教授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没想到胖妈挺促狭,给珍卿还弄来点“大惊喜”。   杜教授被警告后格外老实,没有再私自光顾过她的房间。“大惊喜”珍卿也不想用来对付亲爹。   珍卿把墙角的藤箱打开,往她的保险柜还有装贵重物品的大箱子里,都放进那些“大惊喜”。   珍卿刚刚忙乎完,杜教授又在外头敲门了,杜教授进来见她不高兴,黏黏糊糊地问她怎么了,珍卿指着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随口问他:“你动过这个抽屉?”   杜教授立刻低头,心虚声怯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你在洗澡,我给你理梳妆台,没留神撞一下,我怕把抽屉的东西撞翻,就手抽开瞅一瞅。”   珍卿问他动抽屉里东西了吗?杜教授的表情,明显是动过的。   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吼以后不许动她东西。   杜教授觉得无所遁形,他随便翻下闺女抽屉,怎么她背后就像长了眼,没过半小时就晓得了。   吴二姐保险柜被盗,不到一个小时,蒋探长就侦查出跟家里女佣岳嫂有关。   因吴二姐婚期临近,她用首饰的时候多,岳嫂有两回看二小姐开箱子,竟然自己三试两试的,就把密码试验出来。可岳嫂死活不承认偷了那么多东西,她说怕拿多了容易被发现,所以就只拿了一对玛瑙耳环,其他东西真不是她拿的啊。   所以叫人怎么说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大房关系近的佣人,已经出了两个贼偷子了。   ——————————————————————————   谢董事长的书房中,陆三哥平静无言,心虚气短的秦管家,攥着自己的手指,紧一阵松一阵地折腾。   之前胖妈跟陆三哥提起过,说秦管家最近越来越奸猾,总是叫别人多做活儿,自己变着法儿地偷懒。陆三哥原本也没上心,他觉得胖妈比谁都奸滑,又跟秦管家不大友善,说三道四是她的本能。   可是珍卿的小册子,冷不丁给他提了醒。小妹才来的时候,秦管家受大嫂指使,对小妹使些神三鬼四的伎俩,挑拨她与谢公馆众人的关系。这个人比其他人复杂,不过这半年,秦管家做事格外卖力,陆三哥也下意识忽略她的复杂。   她从前对小妹使的伎俩,确实是一桩错处,可此时此刻说破了,她似乎也不该这么惶恐万状,完全没有一点自控能力。   陆浩云知道,秦管家肯定还有别的事。   谢董事长对吴大嫂,是再兴不起一点期待,没想她信赖有加的秦管家,也会让她这么失望,小妹才来到谢公馆,身边就有个别有用心的人,怪不得她初时那么防备她。   外面客厅里忙活的人,陡然听见谢董事长的怒吼:   “秦采薇啊秦采薇,你我在江平陆家就相识,你良禽择木而栖,弄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你太叫我失望了,你让我怎么还敢留你?你要不要去大嫂那里算了!”   秦管家不知该怎么辩白。   在五小姐没来之前,她认为大少爷是太子爷,大少奶奶准是太子妃,她向大少奶奶递投名状,确实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大少奶奶管家总爱捞油水,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事,她替大少奶奶遮掩多少回,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让她一直没有向太太主动承认的勇气。   陆三哥跟秦管家说:“你还有一个机会,看你愿不愿意接住。”   ……   没过多久,秦管家犯了主人家忌讳,将被撵到郊区别墅的消息,在谢公馆暗暗地传播开。   没有多少人幸灾乐祸,最近谢公馆发生的事,一出比一出怪诞,弄得家里人心惶惶的。   秦管家从太太房里出来,走到主楼的外头,一脚轻一脚重地往后面走,她努力掩饰心间的茫然和恐慌,一直走到后面的佣人房才失态。   封管家和倪二姐跟着她,把所有账册、牌子、钥匙,一股脑全从她房间里全搬走。   倪二姐叹气,劝秦管家说:“秦妹妹,你也别怪太太他们,家里叫江洋大盗盯上,还不得有一万个小心……”   秦管家关上房门,茫然地看着桌椅床账,像是对住过多年的房间,突然感到生疏似的。   她在门边站到腿脚麻木,才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印着牡丹花的圆镜看自己:镜中人眼睛通红,憔悴衰老,一道长疤占据半张脸,像个丑陋的夜叉……   她的泪水凄惨地坠落下来。   忽然,镜中出现一个诡异的女人,她阴桀桀地笑着说:“秦采薇啊秦采薇,早叫你别太天真,五小姐没揭穿你,你就妄想事情败露后,他们会念你的功劳苦劳。   “有钱有势的大佬官,从不把下人当人看,只有她的丈夫儿女才算人,管家跟下人有多大分别呢?都是他们使用的物件儿,坏了、脏了、不得用了,就是随手能丢的东西,你跟他们讲情份吗?……”   秦管家流着眼泪,呵呵冷笑着说:   “五小姐的小账本不算什么,你偷来给我看还要还回去,可见你也没什么了不得;大少奶奶拿我从前做的事要挟,你听见也不算什么。你一个才进来的丫头,在太太、少爷跟前没脸面,你冲他们乱讲话,他们会首先会怀疑你。   “是我看得太重,生恐他们怪罪我,是我想岔了,是我太蠢了。我把你招进来,才是自取灭亡,是你把我逼到绝路……你们这帮该下油锅的贼骨头……”   秦管家却不敢大声嚷,只敢咬着牙低低地说。那女人走到她背后,捏着她的脖子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你一头小辫子,怨不得别人揪啊。”   那女人扬肩笑得得意:“你明白得太晚啦,你收留我太久啦,该做的事我都做好,秦管家,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你枉活了半辈子,一定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戏。” 第214章 谢公馆的漫长夜   天擦黑后, 谢公馆的警戒力量又增强。连洗尘楼都安排许多人。主人们都在房间里吃晚饭。   警备司令部的翟俊营长,刚刚才赶过来的。   俊俊哥是上过战场的将军,这样的场面他视之如常, 他斩钉截铁地跟谢董事长保证:“姑奶,我手底下的人, 个个身经百战, 侦查、射击、搏斗, 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姑妈, 他们近距离保护你们, 保证万无一失。”   谢董事长精神不济,跟陆三哥说:“叫惜音和小妹都下来,集中保护吧。”   陆三哥没立刻行动, 俊俊哥也委婉地说:“姑妈,这个盗窃杀人团伙,说破天人不会超过十个, 咱们分散就寝, 分散保护好些。”   谢董事长没表示反对。   陆三哥跟胖妈交代, 上去服侍五小姐洗漱,洗漱完了带五小姐到他房间, 他晚一点也会上去。   胖妈到房里跟珍卿讲, 俊俊哥的手下负责在室内保护大家,巡捕房蒋探长那些人负责外围警戒。   据说, 热衷逮捕社会党的埃尔弗上尉, 此番也跟蒋探长一块, 负责鬼手青的抓捕行动。但人家是堂堂的英国上尉, 不屑于给华人看家护院, 现下在外围蹲着呢。   珍卿忽然顿悟一个道理:江湖人最在意名声面子, 鬼手青已经递了条子要来搞事,谢公馆被围护得像个堡垒,也许更会激起“鬼手青”的胜负欲。人海战术也不晓得管不管用。   威胁秦管家的女人,远远看到主楼南边走廊上,巡捕房的人在准备吃饭。那神通广大的陆三少,跟租界有名的蒋神探,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   这女人轻蔑地冷笑,看四下里出入口,都有警卫严密守护,她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此刻她会按照主家要求,回到房中不再随便走动。   南廊上吃饭的黑衣巡捕们,捞好面条蹲的蹲坐的坐,都在那呼噜呼噜地吃着。   有个招风耳的巡警,留意南边廊门那里,陆三少跟蒋探长脸色不大友善地在说话。   招风耳巡警眼神闪烁,暗暗思量,他们现在还能有什么话说呢,至于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吗。   说到最后,那陆三少忽然提高音量:“蒋探长,我重金聘请你们来,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交代。”说着他进到楼里去了。   招风耳巡警的对面,一个巡警蹲在游廊栏杆上,摇头晃脑地慨叹:   “做人还是要命好啊,投托在这大富人家,当个小姐少爷的,啥事也不用干,天天吃香喝辣,哪比我们穷人贱命,累死累活,连个正经席面都没有。”   另一个人接话茬:“没席面那是老皇历,面条子煮得半生不熟,吃到肚囊里格郎格郎,肚皮不服帖才怄人。”   日常很和气的蒋探长走过来,眼神阴沥沥地打量众人,轻声问那个人:“惦记吃席面了?”   抱怨的人一个激灵,放下饭碗抽自己嘴巴子,说他就是闲聊打屁,没有真想吃席面。   就这样蒋探长还不放过,对那两个屁话最多的人,又甩嘴巴子又踢打,教训完了逡巡一圈他的部下: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是谁坏了我的规矩,手往不该伸的地方伸,自己自首认罪,我网开一面;若不然——”   大家慎慎地不说话,蒋探长和气是真和气,毒辣也是真毒辣,笑着杀人也不是没有过。   一个瘦猴似的小伙子,哆哆嗦嗦地站出来,看都不敢看他的长官一眼。手里捧着一块不知哪抠下来的金块。   蒋探长凶得似乎想打死他,但最终没有动手,随手指那个招风耳,又指了另外一个人,叫他们把那个瘦猴儿送回巡捕房,等他办完案子挪出空来再收拾她。   杀鸡儆猴完毕,叫他们赶紧吃完饭回到岗位上去。   那个招风耳巡警,心里微松一口气,若是为下面人手脚不干净,倒是不碍事。   他们警察除了办公事,还会拿私钱给人看家护院,要紧的就是手脚名声干净。瘦猴儿偷主家东西,难怪蒋探长这么生气。   不过,他走出铁桶般的谢公馆,警察这边就没有耳目了。招风耳巡警心里暗暗着急。   三哥说上来一直没上来,胖妈下去问一下,上来转达三哥的话,说叫她困了就先睡吧,门窗都紧紧锁着,里边有胖妈守着,外边俊俊哥的人一直会在。   珍卿躺在三哥的床上,看胖妈在那零碎地忙活,还一边说秦管家确实心眼多,她又识字又得力,太太小姐、少爷奶奶们也都信任,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时候想烧大房的热灶,干出那些上不得台盘的事。   珍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胖妈,吃饭的时候一直不见你,说你去厨房了,你去厨房做什么?”   胖妈支吾一阵儿说:“三少爷吩咐我一桩事,他不叫我跟人说,五小姐你别打听。”   珍卿听得纳罕,倒也真没有问了。胖妈说守着她睡,三少爷忙完了大概也会上来。珍卿看时间已经到十点钟。   吴二姐在她的房间里,对着一碗面嗅闻半天,又尝了一点汤水,凝重地对陆三哥说:   “是洋金茄花的味道,就是曼陀螺花,还有别的东西。可惜我不是药剂师,不能全看明白。”   “如果单纯是曼陀罗花,可以备用甘草片解毒,可是其他药物成份不明,现在就不能随便用。”   蒋探长进来告诉他们,他的手下陆续“倒下了”,前一拨吃饭的人是真倒下,后两拨吃饭的人是假“倒下”。万幸的是,翟营长他们是义务帮忙,吃的和主人们一样的饭食,奇怪那帮窃贼倒没在主人家饭食里动手脚。   吴二姐出了房间,作势到处去查看病患,陆三哥打电话到医院,叫医院除了派急救医生,还叫懂药学的医生过来。   大约十二点的时候,珍卿被吵醒了,她好像听到救护车呜呜的声音,三哥坐在床边看她,眼中有怜爱之意,珍卿问鬼手青现身了吗?三哥遗憾地摇摇头。   他说巡捕房的人被下药,人员倒下很多,俊俊哥带着手下士兵,挨个房间地搜索,并没有鬼手青的踪迹。   事情的进展着实蹊跷。   除了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谢公馆此时过分安静了,珍卿听着砰砰砰的心跳声,有点不安,三哥揽着她坐下,叫胖妈把她大衣拿来给她盖着。   前院里头,吴二姐检查真昏迷的巡警,发现有人呼吸越来越弱,还有人竟然进入重度昏迷。她赶紧甄别真正中毒的,先把他们送上救护车。第一辆救护车呜呜地离开了。   三哥又要下楼去了,他站在门口,神情肃穆警觉,把珍卿推到房间里,叮嘱胖妈寸步不离地守着五小姐。   三哥离开之后,她听着前院吵嚷的动静,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盗窃团伙既是为谋取财物,现在里外三层人围着谢公馆,偷东西不容易,运走东西更不容易。   珍卿打开对着前院的窗子,胖妈急哄哄要去关上,说三少爷交代不许开窗。   也许这一回还是内贼作案,偷到东西后先藏匿在谢公馆,等到风声过去再设法运出去。   这样也不太对劲儿,以三哥的精明,他怎么会想不到搜查整个谢公馆,找出那个神通广大的内贼呢?对了,也许他们已经掌握什么,之所以没有打草惊蛇,说不定是想引君入瓮,来个真正的一网打尽。   珍卿听着救护车的动静,一瞬间灵光乍现,她赶紧扒开关窗的胖妈,打开前窗向下面大喊:   “救护车不对劲,不要放走救护车,不要放走救护车!”   珍卿不及看他们反应,胖妈赶紧扯着她蹲下,然后就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声,还听见有人喊:“打轮胎!打轮胎!”   吴二姐的保险箱失窃,就是下午一半天的事,警察和俊俊哥的属下来得很快,窃贼和赃物不见得有机会运出去。更何况鬼手青递的条子说,他要盗空谢公馆所有保险箱,并且他们在晚饭时确实对巡警下了药,说明他们的盗窃行动还在继续。   那么,这个里外三层的警戒圈,一帮人数不多的窃贼,怎么才能突围出去呢?   除了警察出入的车辆,就是救护车可以自由出入。救护车既可以带走人,也可以带走物——盗窃的赃物。若真是如此,这幕后策划之人,可以说是极端地精明了。   确实如珍卿所猜测的,救护车上搜寻出被盗的赃物,价值二三十万的金银珠宝。   比较玄幻的一件事是,谢董事长的保险箱就在卧房中,她在睡觉前还检查过,她甚至不晓得什么时候失窃,她保险箱里面的东西和二姐下午失窃的财物,却被装在两个包袱里,就随意丢在被抬上救护车的巡警旁边,差一点就随着救护车走了。   按理说,保险箱所在的房间,没有长时间离开人的视线。这个神通广大的窃贼,行动真是神奇诡秘,并且无疑就藏在谢公馆内。   楼下,被打破轮胎的救护车周围,假昏迷的警察刚才都站起来了,这么多人一齐开枪,假冒医护的人虽然悍勇,可是不到五分钟也都被打死。不过这帮嗜血悍匪,也打死了不少警察。   现场还是比较惨烈的,吴二姐赶紧检查中弹受伤的人,若是还活着还是要立即送医院。   陆三哥的手下阿永带着一个人,从不知什么地方赶过来的,凑近陆三哥低声说道:“三少爷,我们把阿禾盯丢了,她已经不在房间,若在别处还好说,最怕他现在混在人群里。” 第215章 不要弄脏这房间   阿永把贼子阿禾盯丢, 并说恐怕她就混在人群里。   陆三哥扫视四下里,惊慌茫然的女佣听差,讳莫如深的蒋探长, 还有严阵以待的便衣士兵。   忽然秦管家跳出来,指着救护车阴影里的一个人:“那个就是阿禾, 就在那里!她功夫很厉害!小心!”   一个“小心”还没落地, 那个阿禾不知使什么暗器, 迅速放倒她身周的七八个人。   她本来还想挟持吴二姐, 站在室内的翟营长和陆三哥果断出枪, “啪啪啪”破灭了她的意图。   这“鬼手青”果然身轻如燕,身法诡秘之极,那么多人朝他开枪, 她借着黑暗的便利,竟然都侥幸地躲过去,随后, 他向谢公馆的东南方向逃去, 一刻不歇的绵密枪声, 惊动了海宁城熟睡的人们。   陆三哥和翟营长,赶紧拉大家躲进谢董事长卧室。因为保险箱被盗, 那里一直有人守着, 有歹人进去的可能性小些。   每层人都住着人,每层都有俊俊哥的手下保护。一楼谢董事长的卧室里, 大家或趴或躺或蹲, 但决不许随意站起来。   他们骇然地听着外头枪声, 双方开了至少有上百枪。   翟营长听着枪不响时, 嘱咐其他人不许妄动。他自己举着枪出去查看。陆三哥惦记楼上的人, 这时也站起身要出去。   一个人的功夫再高深, 也抵不过十数人的枪林弹雨,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那个叫阿禾的女人,终究中弹从高墙上坠落,被警察生擒后控制起来。   吴二姐赶紧冲出来,她红着眼冲弟弟喊话:   “这些中毒受伤的警察,是为我们家才中毒受伤,浩云,活着的人必须要施救。”   “既然不能再叫救护车,就把家里的两辆车都开出来,还有警察的车也用上,找胆大的女佣帮我,有些伤员伤口必须按着,要立刻送去医院。人命关天的事,我不听任何人啰嗦。”   陆三哥吩咐封管家、秦管家,立刻按二小姐的吩咐行动起来。   蒋探长说借用一下电话,他给近处巡捕房打电话,叫他们立刻出警,注意一切救护车,无论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上面有伪装成医护的悍匪,还有一群中毒的警察……   珍卿也下楼跑出来,帮一个大腿中弹的伤员按伤口,珍卿有一点害怕,可看那巡警可怜的眼神,她握着他的手跟他说:“你别睡,想想你爹娘,想你老婆孩子。”   那巡警勉强说一声:“我爹娘早没了……没……老婆……”   陆三哥见小妹这样,下意识想叫人替他。蒋探长见机得快,立刻喊了一个人,叫他把五小姐替下来。   珍卿被人替换下去,陆三哥拉她回到房内,亲自带着她去洗手。   珍卿看到双手沾满血,这时真有点脚软头晕的。   吴二姐把伤员安排到车上,拿着蒋探长签的通关证,赶紧就近往医院赶去。   阿永、阿成上来服罪认错,原来三哥早晓得“阿禾”是贼,为了不打草惊蛇,只是叫阿永两个盯死了她,看她有什么行动,跟什么人接触。没想到,那阿禾一直老实待在房里,等阿永他们觉得不对劲,近前去查看时,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蒋探长也许也知道阿禾苗,但他的属下显然不晓得,不然也不会没发现阿禾混到他们中间,把她盗窃的赃物放进救护车。   这时又有电话打进来,蒋探长听得异常震惊。   他若把消息告诉身边的巡警,恐怕会大伤士气的,所以他只告诉他很崇敬的陆先生,指望他能帮忙想出对策。他叫人哄回巡捕房的招风耳巡警,发觉不对劲儿,想逃跑的时候被自己人打死了。   而且说江越路上有一家银行,被开着救护车的人抢劫了,银行里面的黄金储备几乎被抢光。   救护车里的人抢银行,伎俩也没有多么高明:救护车在银行外面抛锚,司机急得捶胸顿足,说车里三个中毒的警察,眼见快没气了。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就想借银行电话一用,叫医院再派来一辆救护车。   银行的人见此情形,就容他们借电话一用。然后拿着枪的假医护进来,把能打死的人全打死。不到二十分钟的功夫,把能拿走的全拿走了。   正因谢公馆占用太多警力,银行附近警力严重不足。等最近的警察赶到的时候,劫匪早已逃之夭夭,鬼影子也不见了。   全城巡捕房都在找那辆救护车,蒋探长刚刚接到消息,救护车被遗弃在马路上,里面中毒的警察还在,劫犯与财物早不知踪迹。   也就是说,这帮手眼通天的江洋大盗,意图盗走谢公馆价值几十万的金银珠宝,还要抢走一家银行的储备黄金。他们前一件事虽失败,但后一件事却做成功了。   他们算得真是太清楚,晓得礼拜六银行关门晚,谢公馆也占用太多警力。这么缜密的筹划能力,让人防不胜防,不像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蒋探长觉得,这也许是他职业生涯的至暗时刻,死伤这么多警察,还叫他们成功抢劫了银行,这么大的经济损失,他要是追不回来他就全完了。   他一向崇拜陆先生的智慧,赶紧请求他想想办法,务必帮他度过这一难关。   陆浩云自然要想办法,这一切终究因谢公馆而起。   其实,这帮悍匪计划缜密,执行力也算不错。但是天算不如人算,中毒的警察没有他们预想的多,所以这阿禾再是功夫高强,还是警察活捉了。   可是马上有一个坏消息,这阿禾嘴像蚌壳一样,怎么动刑都撬不开他的嘴。不过也有一个发现,这阿禾是男扮女装的恶心家伙。可这个线索也并没什么用。   这着实叫人一筹莫展了。   谢董事长叫小儿子过去,经过秦管家的提醒,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楼原来的茶水间能通往地下室。但谢公馆的地下室,曾经存放过沙里逊家族的棺材,大家觉得太过阴森可怖,谢董事长干脆给它封存弃用。   但是这个旧茶水间,可以通向二楼茶水间,楼梯设计很特别,一楼二楼就隔着一层挡板,用地毯把挡板盖上,别人不会太注意……   那时候陆三哥在留学,回来后也不晓得这件事。   蒋探长带人去查看情形,通向地下室的水门汀封迹完好,两层楼之间的茶水间,倒确实有人反复上下过。   怪不得这前后半夜,俊俊哥带着人反复巡视,一直连个鬼影子也没找见。现在想来,阿禾每逢遇到人时,大约是躲在一层封闭的茶水间的。可是也没有道理,阿禾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难道真的没有人注意到?   窃贼任意上下出入的秘诀,他们已经找到了,但这对撬开阿禾的嘴,追回被抢劫的黄金,究竟有什么竟义呢?   陆三哥问秦管家,茶水间的这个秘密,是不是她告诉阿禾的,秦管家惶恐地摆手,说她只是被对方要挟,发现他偷刻她的钥匙,整天神出鬼没的,她也不敢吱声,却还没浑到主动泄露谢公馆的秘密。   陆三哥现在没心情追究这些,有没有秦管家自己心里有数。   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没想到这桩惊天奇案,竟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莫名地出现了转机。   尽职尽责的俊俊表哥,要大家各自查看保险箱,看有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盗走什么。   他们检查到珍卿房间,刚打开门还没有开灯,珍卿还没有发觉什么,就听见俊俊哥一声暴喝,立刻吩咐手下把她带走,走廊里士兵立刻涌进她房间。   有五个人把珍卿往楼下带,安置在谢董事长和杜教授身边,他们问她发生什么事,珍卿也摸不着头脑,大约是她房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吧。   她从父母房间窗户向外看,外面光线杂乱地晃动着,是警卫人员在到处搜检,尽最大的可能排除一切危险。   胖妈过去把窗户挡上,窗帘关上,语重心长地跟珍卿说:“枪子儿不长眼,五小姐别探头。”   翟俊走进珍卿的房间,一个不辨男女的人,坐倒在地面上,他身形偏于瘦小羸弱,右手上有个巨大的捕兽夹子,夹合处已经血肉模糊了。   她显然遭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她沉浸在她的世界中,举枪对着她的士兵,以及他盗窃的财物的主人,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她已是无路可逃的困兽,可他既不□□哀鸣,也不向任何人摇尾乞怜,她甚至没有看向任何人,似乎已经安于既来的命运,很平静地等待一切结果降临。   匆匆赶过来的蒋探长,像是看到了曙光,他蹲下身拿枪指着此人的头,问这个陌生的窃贼,他们的贼巢穴在哪儿,他们约定的会合地点在哪,还有销赃途径有哪些……   陆三哥看着半开的保险柜,再看这活着却像死了的贼偷。   此人一直无动于衷,蒋探长用枪戳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状似关切地问:“疼吗?……你是靠手艺吃饭的人,这个大钳子再夹下去,你的手会废掉。不是不灵敏了,而是必须砍掉……”   那人还是无动于衷,像一棵静静枯死的树,蒋探长心急生暗火,叫手下把那大夹子打开,打开到一半的时候,又吩咐手下丢开手,看着夹子凭着咬合力重新合回去。   那人的手看样子要烂了,再承受一次难捱的痛击,他瞬间痛苦地□□出声,硕大的汗珠随着身体颤抖。   蒋探长一直问他,他却一直不说话,蒋探长像猫戏老鼠似的,让手下把夹子开了关,关了开。   到后面,此人脸色蜡白蜡白的,神情已经开始涣散,几乎就是个死人了。   陆三哥却出声道:“把人带到仓房去,别弄脏这个房间。” 第216章 杜小妞专克恶人   谢公馆的三公子发话, 叫警察别弄脏珍卿的房间。蒋探长叫手下快快停下动作。   陆三哥跟蒋探长耳语了两句,蒋探长回头瞅一眼卧在地上的人,眼中迸射出希冀的光来。   他命手下把捕兽夹子取下, 拖死狗似的带着此人来到谢公馆的一处仓房。   原来,陆三哥看此人半天, 发现他与女佣阿禾长得非常相像。这说明他们有亲缘关系, 大概率是亲生的兄弟姐妹。   仓房里有个受过严刊的人, 这个人像在泥灰里打过滚, 肩膀上有一处血淋淋的枪伤, 破衣上到处都有血迹,说明他身上伤口很多。   果然,这两个窃贼身材细瘦, 脸容也都偏向娟秀,相貌确实生得非常相你象,不男不女的样子也相类。经过检查, 在珍卿房里的这个窃贼, 也是一个男扮女装的怪人。   他们易容伪装的手段极高, 尤其最先逮到的“阿禾”,她假扮女人许久, 谢公馆竟然没有人察觉。   蒋探长点着烟看他们, 兄弟俩都是奄奄待毙,倒卧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眼睛却相互看着对方, 他们似乎有不为人知的神秘语言, 可以让他们无声地心灵相通。   蒋探长不咸不淡地说:“兄弟情深, 真是感人呐, 你们两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娶了老婆,传宗接代了没有啊?”   说着他向手下示意,先扒掉那个阿禾的裤子,蒋探长拔出靴子里防身用的刺刀……   这两个人既然是亲兄弟,审讯起来就能对症下药。蒋探长动用非常的手段,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供词,便雷厉风行地采取抓捕行动。   撬开了这两兄弟的嘴,事情的真相,就全景式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阿青、阿禾两个兄弟,也是那种身世悲惨的人。他们的父亲是个锁匠,去帮一个船老大配钥匙,结果却是一去不回,听说是言语不合,被那船老大活活打死。   阿青、阿禾两兄弟,没人管而生得不难看,先被人卖进一个杂技班子,后来又在戏班子混了七八年。   后来戏班的老班主一死,戏班子散伙,如此这般混了一段日子,他们凭着精湛的开锁技艺,还有在打小练成的硬功夫,他们成了无往不利的神偷。   虽然不再缺衣少食,但他们毕竟见不得光,过得也是阴沟老鼠似的日子。他们在南省做案太多,军警追缉得很凶。后来,有当兵的要招募他们,说要洗劫为富不仁的富豪,给他们得不到饷钱的士兵筹饷。   惯于单打独斗的兄弟俩,其实性格还比较单纯,觉得这事做好了在道上很露脸,就入了这帮散兵的绺子,他们劫富济兵的计划,一直是无往不利,今天在谢公馆,头一回败得这么难看。天晓得是怎么了!   做哥哥的名字叫阿青,弟弟就是在伪装女佣的阿禾,他们两个自幼相依为命,同生共死,谁也不能失去谁,在蒋探长的巧妙逼迫下,把那些散兵的老巢、据点都禀报清楚。   蒋探长带着人去得及时,在他们老巢人赃并获,审讯之下顺藤摸瓜,发现这些人不是在籍军人,而是吴大癞子麾下的散兵游勇。   原在海宁的吴大帅,如今已被韩领袖放在应天荣养。   当初,他侄子吴大癞子趁着伯父出征,曾在海宁横征暴敛,倒行逆施,被海宁的富豪绅士告下台。这吴大癞子带麾下出走,在海宁南边占了一片地方,名为兵实为匪。   吴大癞子麾下肯定有一位高人,若非中间出了一个意外,他们的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的,偏偏遇到了命里的克星。   而秦管家是被鬼手青两兄弟利用。   她在六三政变中伤了脸,连嫁人的退路也断掉,所以谢公馆是她最后的栖身之地。她渐渐变得谨小慎微,疑神疑鬼,觉得谢公馆的人总注意她的伤疤,来往的客人好像也看不起她。   阿青、阿禾两兄弟,设计了当街抢钱的计策,叫男扮女装的阿禾,帮秦管家追到抢钱包的人,还把受伤的秦管家送医。   秦管家很是感恩戴德,正巧阿禾正挂在荐头行找事做,秦管家以为阿禾是个好人,她就这样引狼入室了。   后来,秦管家也发现不对劲,不过,她从前有些不光彩的事,阿禾拿着这些把柄威胁她。秦管家犹豫之间,就让阿禾在谢公馆越扎越深,深得秦管家患得患失,觉得怎么都不能好死了。   若非珍卿记的小账,让陆三哥想起秦管家的异常,陆三哥对秦管家晓以利害,她才说出阿禾做的事,那一帮警察都要栽在一被阿禾加料的面条里。谢公馆的保险箱会被盗光,银行被抢的黄金也难以追回……总之,这其中的后果难以设想。   阿禾悄悄把阿青带进来,就藏在一楼旧茶水间。因为阿青轻身功夫好,隐身在谢公馆两天,上下出入全无人发觉。想一想,真有背后发凉的感觉。   阿禾早晓得五小姐有好东西,所以老早叫哥哥阿青,先把五小姐的东西“拿出来”,只是去五小姐房间的时候,总遇着不方便的时节,他哥哥阿青竟然“失手了”。就算是被严刑审讯的时候,阿禾还觉哥哥“失手”得太奇怪。   传闻说鬼手青能开一切锁,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   他们也会开保险箱,但没高明到说开就开,他们仗的不过是善于潜伏,无声偷看人家的保险箱密码,所以才能如此迅疾地完成盗窃。   他们的轻身功夫非常好,窜墙越脊如履平地,夜里抓他们就像摸黑捉泥鳅,若非警员士兵一齐开枪,打伤阿禾的一边肩膀,而阿青又着了捕兽夹子的道,这么多人都未必能捉住他们。阿青阿禾简直像是怪物。   一天之内案情明白,阿青、阿禾从谢公馆押走,阿青看到在厅中观望的谢公馆众人,抬起他清秀的脸,伤心欲绝似的,向厅堂里大声喊道:   “五小姐,我对你好失望,好失望。   “平常都没人理我的,可是我摔跤了,你不但不骂我,还关心我。可你为什么变了,你放大夹子害我!你为什么变了?!”   吴二姐赶紧抱着珍卿,带她走离外面人的视线,听差也赶紧把大门关住了。   蒋探长心里感慨,这五小姐真是处处惹人注意,在保险箱放捕兽夹子,哪个小姐敢这么干。想想她干的这些事,真是张飞卖刺猬——人也刚强,货也扎手。话说回来,要不是她人刚强货扎手,他跟一帮兄弟都要玩完。   那个叫阿青的贼偷子,明摆着不是谢公馆的人,他怎么说对五小姐很失望呢。三哥揪着珍卿盘问,珍卿并非日行一善的人,她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有一回出门,遇见一个女人摔倒在路上,她似乎给“她”一毛钱,叫她赶紧去治伤去。   这一天,佣人们忙着整理打扫,主人们也没有闲着,配合着警察清点被盗的物品,还要继续准备即将到来的婚礼。   昨天巡捕房的警员死伤不少,吴二姐给他们安排医疗资源,但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吴二姐一早打电话回来,跟谢董事长商量医疗费的事。   谢董事长叫了公司的人,叫他们拿出一部分预算,给那些伤亡的警察,提供医疗费和抚恤金。   珍卿昨天紧张一宿,今天头重脚轻坐不住,一个白天都在三哥房里补觉。   下午起来补一顿午饭,胖妈喜气盈盈地说,原来昨天给警察的头一桶子面条,叫杀千刀的阿禾做了手脚,陆三哥发现之后,叫胖妈赶紧重新做一桶,这一桶子可是很干净的。   胖妈既欣喜自己立了功,又得意三少爷拿她当自己人,她屁股后面要是有尾巴,怕是要一天到晚都要往天上摇。   珍卿好奇地问:“秦管家呢?”胖妈撇撇嘴冷哼:“太太说,她是在悬崖边上勒住马,还没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叫她去郊区别墅歇一阵,歇好了还回来当差,肯定不叫她管家了。五小姐,太太和三少爷说,要提拔金妈做管家,也是红苕干办酒席,凑合着用吧。哼,话说回来,怎么就想不起我?”   说到这儿,胖妈在鼻孔里出气,颇有点不平不愤。珍卿好笑地看着她,想着她既然有功,还是说点好听的话:“你可别想着做管家,我这早晚间都离不得你。”   胖妈听了又高兴又扭捏,坐不住站不定的,拿帕子在那擦桌子,又莫名拨弄珍卿头发,一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半天吭哧出一句:   “五小姐,你今天嘴上准是抹了蜜,好难听见你说话这么甘甜。我看你一肚子甘甜话,多半都给三少爷听了。我不容易捞着你一句好听的!”   珍卿觉得她戏真多,不搭她这个茬儿,又问:“岳嫂呢?”   胖妈对岳嫂很不客气:“还能有什么,太太叫她走,二小姐、三哥,跟她也没有交情,敢伸贼手就别想留下来。”   也许最近活得太紧张,珍卿感冒症状不严重,身上却有一股难受劲儿,饭也吃得不香,身上也软塌塌的,胖妈叫她再喝点鸽子汤,她也懒得喝,叫胖妈给她熬姜汤去。   胖妈刚打开房间门,又回来取一下餐盘,三哥这时候回来了。   珍卿下意识对他笑开,三哥走来坐她旁边,温煦地对着她笑,抚抚她的脸蛋问:“脸色这么白?”   珍卿把头搁在他肩上,搂着他娇娇软软地说:“我伤风头疼。”陆三哥让她坐好,取了温度计来,叫她夹在腑窝里。   看她悻悻地没有精神,脸嘟上还有两团焦红,就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拍抚着。   取下温度计没发烧,陆三哥猜是暖气太足,把窗户打开进一下冷空气。   珍卿扒着窗户看外面的景象,三哥帮她把外衣披上,问她怎么想到救护车有问题。   珍卿讲解她的心理过程,反正有一个神探说过,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陆三哥诧异地问:“你读过《福尔摩斯》?”   珍卿脱口而出:“读过,呃——”她顿了一下,“还是没读过呢?”   三哥看她眼睛乱翻,觉得好笑地很,捏捏她的脸问:“在我面前,还打马虎眼吗?”   珍卿耸耸肩膀,挺无辜地说:“我其实不算是读过的,听同学说起过。”至少这辈子没有读过。她房里找不出这本书,就不应该胡乱地说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0 02:04:39~2021-11-24 03:5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954348 20瓶;占卜的鱼 15瓶;和岦、烟雨平生多机敏、Zooey 10瓶;Sparks 5瓶;柏林慢 2瓶;薄荷酒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7章 婚礼前一天的事   对着大开的窗子, 珍卿深深地吸一口气,肺腑间感觉清爽些。三哥比她高大半个头,胳膊肘直接架在窗舷上。   “你怎么想起, 在保险箱里放捕兽侠子?”他神情柔软,声音温淡, 眼里淡淡的好奇, 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珍卿讪讪地摸耳朵, 没好意思说是对付亲爹的, 后来觉得很不安心, 放在保险箱是以防万一的。   陆三哥是明察秋毫,笑着摸着她发红的耳朵:“是胖妈帮你弄来的?”   珍卿连忙帮胖妈找补:“其实多亏了胖妈,嗯, 阴差阳错地办了件好事。”三哥似笑非笑地,抚着她的头发说:“你倒是会心疼人!怪不得她这么滑头,倒是服你。”   刚说到胖妈, 她就在外面敲门, 说给五小姐的姜汤熬好了。   胖妈神情有点奇怪, 看来偷听他们说话了。三哥神情淡淡地,说话却直接叫胖妈安心:“这一回家里遭贼, 你有功也有过, 工钱给你涨一块钱,以后少自做主张, 安心服侍五小姐。”   胖妈先是一愣, 然后高兴得手舞足蹈, 向珍卿和三哥满谢了三圈才走。   胖妈大事明白小事跳脱, 珍卿看着她就不省心, 摇摇头问三哥:“他们盗走的黄金, 都追回来了吗?”   三哥说现在还不知道,鬼手青主导的这些盗案,似乎跟海宁南边的散兵游勇有关。   这帮散兵游勇,是原来驻海宁的吴大癞子部下,当初吴大帅奉命北上打击地方军阀,他的侄子吴大癞子留守期间太放肆,吴大帅明哲保身舍弃侄子,吴大癞子不服气也不认罚,带着一部分手下跑到南边,就差扯绺子占山为王了。   珍卿已经想起来了,也就是去年的事,谢公馆也被吴大癞子强征巨额捐税,吴大哥狠狠得罪过吴大癞子,还被吴大癞子寄子弹恫吓过。   这回这癞子哥弄这么大动静,上头应该不会再继续放任吧?珍卿问那些逃兵有人管吗?三哥说吴大癞子已捉拿归案,其他少量逃兵不知去向,警备司令部从租界引渡了吴大癞子,正在忙着审讯他,其他还未归案的逃兵,说不好什么时候捉回来。   珍卿还是纳闷,这吴大癞子引渡这么顺利吗?三哥立刻提醒了她,说引渡之事是俊俊哥去交涉的,此番谢公馆遭遇鬼手青,俊俊哥出于私人情感,实际上给蒋探长帮了大忙,是蒋探长投桃报李,给俊俊哥这个面子。说白了也是一种利益平衡。   蒋探长破获大案有功,在贼巢中起获很多赃物,已经够巡捕房肥揣一阵子了。   而吴大癞子暴虐贪婪,在海宁经营多年征敛无数,租界警察缴获的赃款肯定不是全部,他在其他地方他必还有钱,警察司令部肯定想给他榨出来。   陆三哥对她不欲多讲这些,转变话题:“你想换个房间吗?”   珍卿愣了一下,晓得是说她房间见了血,一般人肯定会觉得忌讳,珍卿倒是无所谓,拉着他的手说:   “三哥,你不记得了?前年秋天,你还给我讲沙里逊家族的事,说这里有过多少死人,闹过多少遭数的鬼,照你的逻辑,谢公馆没有一间房能住了。”   陆三哥眸光一动,想起刚才跟妈妈谈话的情景。妈妈晓得小妹在保险箱放捕兽夹,先是交代她不要传出去,然后神情复杂地苦笑:“亏得当初,大家对小妹尚不错,若不然,你心爱的这块滚刀肉,准把谢公馆闹得天翻地覆。不过你倒不用怕了,小妹能帮你担不少事。以后打雷撞鬼的时候,她的怀抱也是你的安慰。”   妈妈当然有层隐喻在里头。   陆三哥倒觉得还好,他拉着珍卿离开窗户,把窗户重新关严实,叫珍卿讲讲在睢县时,睡在坟地里是什么感觉。   阿禾在谢公馆的房间,之前被警察翻个底朝天,几乎没搜到的什么银钱财宝,也没找到其他赃物——这兄弟俩劳心劳力,也不知道分到多少赃。   翌日海宁的各大报刊发号外,说十恶不赦的“鬼手青”已捉拿归案,他们盗窃数额巨大,案子上还有人命,大概率会被处以极刑。   《新林报》报道角度清奇,像是特意给谢公馆的人贴金,说原来沙里逊家族在时,没十年他们人口就死个精绝。谢董事长一家倒好,带着儿女孙辈住进去,不但生意越做越红火,家庭也越来越兴旺,遇事还都能适凶化吉。《新林报》联想谢公馆的慈善事业,夸他们家是好心人天不负,善事做多了自有神佛保佑……   但谢公馆的人一致认为,谢公馆真有福星的话,那应该是他们五小姐。莫名对她搞起个人崇拜,都上升到封建迷信的程度了。   珍卿对“福星”称号很恶寒,拒不接受这一称号。并且觉得,《新林报》说不好是拿了谁的钱,特意在吹捧他们一家。沙里逊家族之所以死光光,是因来到一个疫情多发的国度,还不好好地打预防针。他们既没有好好学科学,也不给家里培养一个医生,就死盯着那份遗产,最后死光光怨谁呢?   不过,珍卿有件意外的伤心事,让她顾不得关注鬼手青,也顾不得享受这些“殊荣”。   贼匪混战的那一夜,被杜教授借去的羊脂白玉镇纸,搞不清被谁碰翻摔到地上,其中一只镇纸磕坏了一角。   这可把珍卿心疼坏了,发誓好东西都不能叫杜教授过手了。还遗憾捕兽的夹子,怎么没夹到这个妖孽祸害呢?   第二天下午,珍卿的房间就重新收拾好。   家里人确实很细心,她房间叫“鬼手青”光顾过,给她大扫除一遍不说,里头的地毯、窗帘也都换了。连桌布也换成蓝白格子、红白格,特别地小清新合她意。谢董事长和陆三哥的意思,她既然不愿意换房间,就让她觉得这是新房间。   珍卿不是没心的人,觉得谢董事长很不错了,三哥对她更是没得说了。   再翌日就是吴二姐婚礼,珍卿实在忙得不行。她跟朋友们原定好排一个歌唱节目,珍卿是作词兼半个作曲,表演由四个朋友完成。结果米月的好公做梦梦见她,昨天临时派人接她去南边过年,四个人的节目少了一个人。   裴俊瞩她们三个人,非要珍卿临时加入,说凑足四个人排面上才好看。因此珍卿在婚礼前一天,还临时抱佛脚地排演节目。晚上回来也没有得闲。   因为最会画妆的米月走了,乐嫣说她堂姐愿意帮忙化妆,叫珍卿找一套好些的化妆用品。   化妆这事是陆sì姐的专长,她现在虽用不起进口货,不过家里厂子每月会供应日常用品,其中也包括妇女用的化妆品,按例珍卿也有一套化妆品,不过她没什么场合用,一直是陆sì姐用得比较多。   珍卿上去找她要套化妆品,陆sì姐也不知怎么听人讲话,理解成珍卿请她教化妆。四姐完全没心思招呼她,说婚礼服还有一点瑕疵,她必须连夜修改好,没空教珍卿化妆。但她有一本美容化妆剪报,一点不藏私地给珍卿看。   珍卿拿着化妆剪报下楼,叫胖妈去库房里找化妆品,她就百无聊赖地翻起剪报。   珍卿打开四姐的化妆秘籍,颇有叹为观止之感,这些都是陆sì姐历年的积累,从她十三岁开始收集,到现在也是厚厚的一本了。   不得不说,各人有各人的倾向爱好,你喜欢的东西反映你的习性。珍卿做的《新女性报》,受众按说也有化妆的需求,珍卿愣想不起教化妆做噱头,其他人好像也想不起来,或者说是有点不屑啊。现在的职业女性,或多或少有需要戴妆的场合,她们的报纸也该对职业女性贴心点啊。   珍卿循着四姐的收集脉络,一路看过那些文章,这些文章标题的设计,跟后世一样吸引眼球,比如《从好莱坞明星面容来决定你的面型》,然后这文章就从鹅蛋型、长方型、倒三角型、混合型等脸型,图文并茂地讲解不同的画妆办法。   还有不同季节的化妆法,面颈不同部位的化妆法,怎么美白防晒,怎么根据服色场合,来制适宜的妆容发型。   珍卿翻了有半个小时,找到一篇详解化妆步骤的文章,从净面、敷粉、抹脂、点唇、画眉讲起,她看过基本晓得需有哪些化妆用品了。   珍卿合卷时不由瞠目,乖乖这个隆地咚,没想到化妆这件小事,还有一套科学理论嘞。   胖妈侍候珍卿吃晚饭时,珍卿一直皱着眉头瞪她,把胖妈看得心里毛乎乎,想着是不是发现她偷吃肉,那酱牛肉数着块数是不是不对,她赶紧说要继续找化妆品,却紧张得走路都并手并脚了。   珍卿觉得匪夷所思,亏她这么多年阅文无数,自忖大脑中词库的丰富程度,可与后世拼音打字法相媲美,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归纳胖妈的脸型类别。真是人生之大滑铁卢。   珍卿吃完饭懒得动弹,等到胖妈把化妆品找到,她才有兴趣研究一下。   陆三哥回来时,胖妈上来跟他打招呼,说五小姐今天找化妆品呢,特别上心明天的化妆。说着却做出很怪诞的姿态,缩着肩膀矮着脖子,咬牙瞪眼出长气,看着像要抽羊角风一样。   三哥问她没事吧,胖妈才说一个“没”字,却又发出似哭似笑的动静,把陆三哥弄得莫名其妙,她又说要给五小姐熬姜汤,胖滚滚的身子踉跄着跑出去了。   陆三哥冲澡换过衣服,从堆着没机会用的化妆品里,捡了估计用得上的凑成一套,到斜对面敲门半天没人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4 03:51:53~2021-11-25 03: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 10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不拘一格办婚礼   三哥敲珍卿的门没人应, 他举表看一看时间,还不到九点钟,她难道会睡这么早?倒是胖妈这时上来, 告诉他五少姐准在化妆,她化妆跟念功课那么上心, 大约听不到有人敲门。   陆三哥随胖妈走进去, 见珍卿坐在梳妆镜前面, 刷脸的样子像是在刷墙, 刷一阵就对镜端详, 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胖妈作怪地猛然大声唤她。   珍卿下意识调过脸来,陆三哥惊了一跳, 胖妈又做起她的怪样子:先发出母猪打鼾的动静,之后又像高压锅炖肉开锅时,乱蹿的气体把限压阀冲得乱飞的动静。   珍卿翻着眼睛白她, 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陆三哥看珍卿噘嘴, 赶紧把胖妈赶出去, 把门从里头倒锁上。   三哥走近看珍卿的脸,再次觉得错愕又滑稽, 她脸上粉扑得很厚实, 眉毛也是一粗一细,还有两团让人难以置信的腮红。   三哥捏着她的下巴轻笑:“怎么这么笨, 化妆都不会化?”   珍卿扯着三哥袖子, 哀叫着讲起她悲惨的化妆初体验。她就是生病有点不舒服, 既不想写也不想画, 就按着那剪报上的化妆步骤, 试验一下方法对不对。   结果粉饼她不太会用, 脂啊粉的没控制好用量。还有“感人”的腮红,她就是用刷子刷一下嘛,谁晓得色调那么重哒。也许跟她今年学画有关,慕先生总嫌她色调太淡,现在纠正过来很多,色调重有点下意识的。   最糟糕的是眉毛,她不太会用修眉刀,两边一直刮得不对称,左边修修右边修修,快把眉毛修秃了,她干脆不敢动它们,指望晚上二姐回来,能够帮她抢救一下下。   陆三哥拿手一摸才发现,她不是剃光眉毛重新画,眉上还留着岌岌可危的毛发呢。   他揽着她同情又无奈:“你眉毛本就好看,用眉钳理理就好,怎么想到要修它?”   珍卿更加欲哭无泪,她说就是什么都想试试,其实啥玩意儿也不懂,她上辈子有爹妈相当于没有,这方面确实嘛事儿也不懂。   她是一本正经地想诉苦,可她的妆容让她正经不起来,陆浩云看得忍俊不禁,内里也感到心疼。拍着她脑袋叫她先把妆洗掉。   珍卿嗷呜地呻yín着,踢踏着鞋子跑到洗手间,然后就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以及使劲搓脸的声音。   陆三哥晓得她真不懂,拿起一包卸妆纸,还有不同的卸妆液,到卫生间手把手地教她。   他忍不住抿唇轻笑,从小妹身上可以看出,一个很有天赋的画家,未必是天生擅长化妆。   珍卿把脸洗得白扑扑,但眉毛还是一粗一细,她神情有细微地不好意思,却若无其事地问三哥:“三哥今天忙什么?”   三哥打量她的面庞,眼中有点笑意,拉着她走出卫生间:“中新厂应征作品获奖的参赛者,年前要把奖金寄到,也许有人要靠这点钱过年。”   珍卿点点头,回去看姜汤温度正好,就一气儿把姜汤全喝掉,三哥拍她的后背,提醒她一口一口喝。   喝完开始收拾化妆用品,三哥却按住她的手:“这么丑的眉毛,怎么出去见人?”三哥斜挨一下她,重新打开她的化妆盒。   就听珍卿冷哼一声,佯装气恼地说:“有句老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扁担挑着走。陆先生,这话反过来也是通的,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娶到扁担挑着走。先生,你既然摊上的是个扁担,不想挑也得挑了。”   说着她搂着三哥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蹭蹭他软软的毛线衫,嗡声嗡气地说:   “三哥,有些家务我没有天赋,有些闲事我没有兴趣,你都可以可原谅我吗?”   三哥也搂着她的杨柳腰,故作无奈地对着她说:“那还能怎么办?既然娶的是个扁担,那我就挑着她走吧。以我的力气难道还挑不动?”   她精怪地睨着三哥,踮着脚在他脸上“啵”一下。三哥也在她唇边回一吻。   两个人含情脉脉地看着,然后三哥忽然扭开脸,非常无奈地说:“你的眉毛太坏气氛,我看着它们真难过。我给你剃掉吧。”   说着他就去翻找剃眉刀,珍卿咬下指头迟疑地说:“三哥,我看还能抢救一下,等二姐回来——”   三哥已经按着她坐下,不容置疑地说:“左边得太细了,没法抢救。”   珍卿坐下由着他动作,却紧张地抓着她衣角,一声声地叮嘱:“三哥,别给我剃破皮了,三哥,你听见没有啊?呃,剃光了会不会很丑啊。”   九点半钟的时候,胖妈来收姜汤碗,看三少爷在给五小姐画眉,五小姐把头高高仰着,三少爷拿手捏她下巴,两个人脸凑得那么近,像随时能亲上去一样。   胖妈看得心里一跳,赶紧收拾悄悄退出去。   三哥给珍卿画好眉毛,掰过她让她照梳妆镜,珍卿惊讶地瞪着镜中人,为啥三哥还有这手艺?   刚才眉毛剃光后,珍卿觉得自己像外星人,赶紧拿起眉笔要描上,这方面可是她的专长,三哥却说他帮她画,他说再不懂得绘画,不至于两道眉也画不好。   珍卿蹬着脚跟三哥说:“三哥什么都会,把我衬得不像个淑女了。”   三哥捏捏她的手指说:“正因为你不会,我会不是正好吗?”   珍卿噘着嘴瞪三哥:“那你这么轻车熟路,给多少女朋友画过呢?”   陆三哥不由失笑:“现在的时髦女人,哪还有不会画妆的?我在外头出差,总想买化妆品给一个人,可想到她不会化化也无兴趣,莫名其妙就买了化妆杂志看。我还有好多化妆品,你要不用?”   珍卿觉得他在输出工业糖精,但她并没有被齁着,反倒觉得这个甜度正正好。   翌日胖妈看着珍卿还夯笑,珍卿除了翻她白眼,还给她的脸型娶了个名字叫馕型脸,胖妈听到说不好会气死,不过珍卿是不会说出来的。   ————————————————————   鬼手青的事告一段落,为婚礼添喜的珍贵礼品,还在络绎不绝地送上来,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名俗土产,这些常见的都不在话下,还有送车船房屋的,还有送考古新发现的……   谢公馆诸人的身价地位,反映在价值不菲的礼物当,所谓煊赫高门、炙手可热,说得就是如此景象了。   腊月二十九天公作美,一早就是明媚的响晴天气,吴二姐婚礼在明华大酒店如期举行。   酒店门前车水马路,社会名流济济一堂。为了接待好满堂的宾客,不但谢公馆上下全员出马,花仙子公司的接待部员工也都在酒店听用。   吴二姐也是交际能手,不过现在可没人敢用她。新娘子必须在休息室待着,除了珍卿和陆sì姐作陪,谢家的表姐妹和吴家的堂姐妹也在。   不过珍卿还有节目要演,后来离开了休息室。   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司仪过去告诉新娘子,仪式差不多要开始。新娘子的爸爸杜教授,已经等候在新娘休息室外。   吴二姐和赵先生都不信教,也没兴趣把婚礼办得更繁复,便省略了教堂神父提问的一套,把这场中西合璧的结婚仪式,都放在明华大酒店举行。   陆sì姐负责拿着戒指,两位伴娘出自吴家和谢家。   乐队是三哥请的专业乐队,珍卿跟朋友们就是合唱团。   被告知典礼要开始时,珍卿已在钢琴旁等待表演,乐嫣赶紧帮她理一理头发,熊楚行帮她理裙摆,搞得她莫名紧张起来。   随着司仪说奏乐,乐队开始演奏《结婚进行曲》。   圣洁恬静的钢琴声,让人们的心灵,也变得庄重而虔敬。   吴二姐挽着杜教授,一步步缓缓地移动步伐,脚底仿佛踩着节律似的,优雅从容地走向新郎。   先不说特别的仪式设计,只说吴二姐这一身装扮,就先把满座高朋镇唬住了。   二姐不屑西式的白色婚纱,又嫌中式的凤冠霞帔累赘,陆sì姐自告奋勇地要帮忙,帮她设计了仿古的旗袍大衣。旗袍是一件红一件绿;毛呢及膝大衣,也是一件红一件绿。其中一套由陆sì姐自己缝制完成,另外一套叫盛翔公司帮着做,免得只靠四姐到时候她再坏事。   所以设计绿旗袍和绿呢大衣,还是杜教授无意勾起来。他说唐朝人的婚礼最是华丽,那时已流行红男绿女,杜教授赞叹唐人的婚服最漂亮。   但二姐的红鞋子不是新的,她说平常连高跟鞋也不穿,红色高跟鞋更没场合穿。买红鞋穿不了第二回 ,白白地浪费太可惜。于是二姐就大胆地动手,把一双黑色高跟鞋,用红漆刷成大红色儿的。   二姐一贯是利落的短头发,发型上也没什么搞头,陆sì姐别出心裁,用玫瑰纱给二姐做头纱,在穿着一身红的情况下,二姐全戴的白玉或水晶首饰。   这样特立独行的妆容服饰,在自信大气的二姐身上,形成好精致利落的女王范儿。   宾客们差不多全傻眼,有的人是新奇喜爱,有的人瞠目结舌,有的人交头接耳,有的人拿着相机咔擦咔擦拍个不停。   乐队演奏到后半段时,珍卿她们的合唱团,开始轻吟圣洁的歌声。听过《结婚进行曲》的宾客,头一回听见用圣歌唱法,并且用中文歌词来唱词的婚礼进行曲。   钢琴声那么圣洁清透,女孩子们的歌声也轻盈灵净,一点没有对乐器喧宾夺主,可谁也不会忽视那歌声,它涤荡着人的心灵,让这场婚礼显得更神圣。   有外国朋友问陆三哥:“你们给曲子加词,还是中国的词,非常新鲜的尝试,我从没在婚礼上,听过这样的歌曲!”   这洋人没有说难听的话,但心态大约是不赞同;而特意请来的德国公使助理——沃尔夫两口子,对这样的表演却异常地欢欣鼓舞,沃尔夫太太拍手说妙极了。   …… 第219章 婚礼上的众生相   把《结婚进行曲》配上中文唱词, 不少洋人虽觉不合规矩,但这样的表演有种怪异的美妙感。   文化名流们多在笑着欣赏,留意到她们的歌词就只是四句词反复吟唱, 唱的是:   春阳娇,桃夭夭。凤凰于飞花期好。   执子手, 愿携老。关雎比翼随暮朝。   一个老先生拍手叫好, 兴高采烈地跟同座讲:“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桃夭》本是婚礼贺词, 今日巧用婚礼之中,正合祝颂婚姻之意。”   孙离教授笑着补充说:“凤凰于飞,月圆花好。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比翼双飞,暮暮朝朝。词简而情深,国人的婚礼若都如此办, 才见博大精深之中华。我猜这四句唱词, 多半出自杜小姐之手, 作诗遣词造句容易,趣味情境却最难得, 这却是她的风格。”   同座便追问杜小姐的大作, 这时孙离教授倒缄口不言了,乐呵呵叫大家认真观礼。   在场不少媒体从业人, 也把这歌词记录下来, 并赶紧叫摄影师多多拍照, 这样别开生面的新式婚礼, 明显能造成大噱头, 明天的头条已经有了。   宁报的肖先生跟邻座同业者说:“老金, 我老肖给你打包票,我《宁报》今天有一号外,专门登载这中西合璧的新式婚礼。”   这时,杜教授已经把吴二姐,带到春风满面的赵先生跟前。   司仪说着“相识有缘,相守有分”的话,拿戒指的伴娘在温婉地等候着。   大家都瞩目台上那对新人,在司仪的主持下,德高望重的证婚人,拿着一个红色婚书,在麦克风前念起珍卿写的结婚证词:   喜今日赵谢联姻良缘遂证,嘉礼因成。   关雎早咏,赵士远志已当归;   麒趾尤歌,吴女仁心方春回。   系神农之二袋人祖阖赞   奉华子之青囊药王尽欢   慈善世家瑞叶添花子孙旺   文明新人莲藕缠丝情谊长   举案何必齐眉,对坐添欢   相敬未妨如友,共敲棋盘   鱼水之欢今始,   鸳鸯之盟永誓。   这与众不同的结婚证词,先点明是赵吴两姓联姻,再讲出两位新人从事的职业,其后再讲家风学术,后面的两句又显示反传统的夫妻关系,希望夫妻间能够因平等而和谐。   小小的一纸婚书,又引得众宾朋哗然震惊,纷纷笑着议论并鼓掌不停,再次把婚礼带进一个小高潮。   紧接着,是新郎新娘在婚书上签名,然后是双方父母和证婚人签名。   《宁报》的肖如山先生,喜盈盈地跟邻座说:“我说得没错,阅文听戏都不喜平淡,这个婚书又是一奇,今日婚礼新奇有序,我的晚报号外必定也精彩。”   孙离教授他们那边,又把婚书的文字录下来,议论这证婚词的意思很大胆。   再下面,新郎新娘开始交换戒指。   新郎新娘的家人们,眼含虔诚地看着新人,双方父母是都哭了。   珍卿她们的合唱团,现在已经成了背景,也在一旁安静地看这一幕,乐嫣抹抹眼泪,抱着珍卿的胳膊:“珍卿,你将来也要给我写婚书。”   熊楚行和裴俊瞩异口同声:“我也要。”   吴大哥在不远处看着新人。很奇怪的是,他没有如数给二妹嫁妆,与亲妹几乎已至决裂,他却一瞬间也感到鼻酸,蓦然想起七岁时,妈妈带着五岁的妹妹离开。祖怡被妈妈拉着离开,却一直回头,哭着喊“哥哥,哥哥”,她抱着妈妈的腿仰头流泪:“哥哥怎不一起走,我想跟哥哥一起走。”   那个才有妈妈腿高的小丫头,今天已经嫁作人妇了。他们兄妹那么小就分开,长成以后再相见,祖怡跟小时候全不像了,以至于他总觉得妹妹很生疏,不容易找回幼时的亲切感。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吴大哥拿手帕擦眼泪,掩饰性地侧过身去,不想叫人看见他落泪的样子。   婚礼仪式结束之后,先叫谢公馆的人,全体照一个全家福。   男方家没有年轻女孩,珍卿和四姐站在二姐身侧,不少人都在赞叹,新娘子两个妹妹真漂亮,有的说谢公馆的风水真好,有的说谢董事长会做生意,生的孩子也是满目琳琅。   从吴二姐的婚礼开始,开始有“谢氏三姊妹”的合称。   坊间最初议论她们三姊妹,比较多议论她们的家世、相貌,后来啊,就有更多可资议论的东西。不过,那就需要更长远的岁月来见证了。   主家的人照完相之后,就是各路亲友络绎上去,跟新娘、新娘合影留念。   卢君毓跟老爹坐在一桌,新人站的台子旁边,那么多亮丽的人影里,他觉得珍卿是最绚丽的霓虹,他总能一眼发现她。   他那翩翩风度的三哥,拉着她的纤纤玉手,往舞台外面挤出去,不知要把她带到哪里。   卢君毓深长地叹气,问身旁跟人乱侃的老爹:“卢市长,你说我去当兵保家卫国怎么样?”   卢副市长吓了一大跳,问他是不是烧得头发昏,他这样只能喝酒跳舞的身板,怎么扛枪上战场,活脱像要喂子弹的样子!   一切仪式都告一段落,下面跟酒店厨房宣布开宴,到了宾客喜闻乐见的胡吃海喝阶段了。   有比较时髦的宾客,叫乐队演奏华尔兹,一对对时髦登对的丽人,轻巧地滑入花团锦簇的舞池,旋动着高贵典雅的步伐。   习惯现代城市生活的人,都沉醉在这花香酒气、靡靡之音中。   不过来自闭塞乡镇的亲友,就觉得这景象光怪陆离,舞池里像是群魔在乱舞,看着简直快要吓死了。   裴俊瞩这人也喜欢热闹,看着舞池里跃跃欲试,可惜找不到现成的男舞伴,踮着脚急得抓耳挠腮,珍卿四下里瞅一圈,看谢公馆四舅的某表哥闲着,赶紧去跟他说她同学找舞伴,没想到一下来了三个人,三个朋友一下都到舞伴去了,跳得好不好先不管。图个热闹高兴就很好。   珍卿瞅一瞅远处的三哥,他正被人拉着狂灌酒,完全是脱不开身,再说珍卿还没怎么学交际舞,三哥在这也没什么用。   珍卿起身去上厕所,出来时见另一边走廊上,换上西装的蒋菊人探长,倚在墙上跟一个男人讲话,那个男人把礼帽压得很低,像是见不得人的样子。   蒋探长远远看见珍卿,立马正色站直,似有不便只向她点头。珍卿无意打扰他,微笑着也冲他点点头,顾自走回热闹的大厅中央。   蒋探长神情肃然,避开热闹的大厅,更往走廊那头的角落里走,他的同伴却站在原地看珍卿,直到她走得不见人影,他才轻叹着收回视线,走到蒋探长所在的偏僻处,对着看向窗外的蒋探长说:   “蒋探长,我的提议,还请你三思。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我聂某人为此欠你一个人情。”   蒋探长推开“聂某人”递来的烟,歪着嘴笑得很市井气,轻飘飘地说道:   “聂老板,我是街面上混的出身,行走江湖讲究个人面通熟,有信有义,聂老板若要其他人,在下没有推搪的道理。可你说的两个是死刊犯,把谢公馆搅得天翻地覆,还威胁人家千金小姐。我若松了手,有朝一日叫他们察觉,这租界还有我站脚的地方吗?”   聂梅先在心里想,他要的两个人是专一做窃贼的,有什么必要威胁人家小姐?威胁了谢公馆哪位小姐呢?真是咄咄怪事。   但他不会傻到问出来,只轻微地讽刺他:“陆三少真是慧眼识珠,结交了你这样有情义的好汉,我聂某人怎么就遇不见呢?蒋探长,我再给你加两个数,省些用够一家子花半辈子?你看如何?”   聂梅先手上的烟灰,被风吹到蒋探长衣角上,蒋探长拿指甲轻巧弹开,看着街上的行人笑道:   “聂老板见多识广,你说堂子里的chāng妇,甩开一条白花/花的身子,年轻娇嫩时谁都能上/她,做个dàng妇比太太小姐都快活,等她年老色衰身子败了,那白花花的身子,还不如一条五花肉值钱。你说她们何必呢?”   聂梅先又点一下烟身子,灰白的碎屑扑扑地落地,他拿舌头顶着上牙膛发疼的牙龈,虽然有一丝烦躁,倒一点不觉得愤怒。他觉得这位蒋探长,是个值得拉笼的人,比只认钱的洋毛子有人味儿。   聂梅先忽然问道:“此番的鬼手青盗案,你倒应该感谢杜小姐。若没有她的聪明智慧,你怕是抓不着鬼手青,银行被劫走的黄金,泰半也追不回啊。”   蒋探长看着聂梅先,神情里有点警觉,却见聂梅先轻佻地开玩笑:“女孩子聪明过头,不免引人瞩目,逗人爱慕,不过,倒是做特工的好人材。可惜是个千金大小姐。”   蒋探长眯着眼审视他,觉得他放肆得让人不能容忍。   聂梅先虽没达成目的,却很是悠闲地走开了。蒋探长看着此人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疑惑:早听闻应天政府经费紧张,这聂梅先为了换出两个死刊犯,能拿这么多钱买他这租界探长,这聂某人前一阵子,分明还在海宁敲诈勒索,怎么如今这么财大气粗了?   不过军政民生人事复杂,说不好人家就有弄钱的办法,蒋探长一时也没有多想。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珍卿送朋友们先离开。难得有一个盛大礼仪让他们表演,还吃喝玩乐大半天,大家可谓是尽兴而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6 01:56:25~2021-11-27 02:0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波光潋滟cxm、小丸子 10瓶;天晴dmssj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0章 惹不起的杜太爷   吴二姐一场别致婚礼, 当日就被海宁报刊竞相报导,引发海宁坊间的舆论风潮,有人说不伦不类丢大人, 有人说推陈出新好新鲜……   然后,二姐和二姐夫在家宣布, 他们婚礼收获的所有礼金, 会全部捐给中西义赈会, 以帮助救济更多的灾民, 其余贵重礼品大约也会折现, 全用在他们的医疗事业上。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私下跟自家人说的事,竟然又被捅到了媒体上头。   婚礼数日热度还不冷却, 谢公馆各人的新闻旧事,又被拿出来放在一块议论,有的报刊搞噱头乱吹捧, 把谢公馆说成“海宁第一名门世家”。这样耸人听闻的说法, 却在坊间越炒越热, 不免给当事人带来烦恼……   比如珍卿和杜太爷这里,有位不请自来的杜贵堂, 他是珍卿在杜家庄的族亲。杜贵堂之父, 是族老之一的杜向甫,他按辈分算是珍卿的族侄。   杜贵堂此番来海宁贩货, 特意头一个来拜访杜太爷。但杜太爷一点不待见他, 来了连茶水也不上, 听了他说的话更是直接轰人。杜太爷嫌这人太糟心, 事后也没跟珍卿提过。   杜贵堂在杜太爷这讨了没趣, 辗转跑到族兄杜远堂家——杜远堂是杜玉琮的三叔, 正是当初带珍卿来海宁那位,他也受邀参加了谢公馆的婚事,不过他是敬陪末座,无人理会,去了也没结交上什么人。   杜远堂家的一个听差,无意向族弟杜贵堂透露,说报上讲的“海宁第一名门世家”,就是杜太爷的后儿媳妇家里啊。   杜贵堂艳羡谢公馆富贵,没经过珍卿和杜太爷,也没问过接待他的杜远堂,竟然独自跑到谢公馆递帖子。   谢董事长接了帖子,见此人是继女的族亲,倒是不好太怠慢他,没一会安排好其他客人,就把他叫到偏厅里讲话。   这杜贵堂不晓得天高地厚,还是在杜家庄涎皮赖脸的作派,先亲亲热热地叫“叔奶奶”,接着说上一车的好听话儿,继而讲起杜氏宗族要翻修宗祠,还说要买地建屋办义庄,并资助有禀赋的子弟上学,指望他们像珍姑姑一样出息。   这个人翻过来倒过去,话多得叫人耳朵起茧,谢董事长笑着请他开门见山,他狮子大开口要三千块钱。胖妈给杜太爷递了消息,杜太爷听了立时冒火,脑子被这火气冲蒙了,这时候什么都不管不顾,生平头一回来到谢公馆。   虚荣而要脸的杜太爷,从不敢明面占儿媳便宜,更不会主动索要什么财物。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外四路的王八蛋敢先上门伸手。   杜太爷气得是狂性大发,看见那现眼丢人的杜贵爷,先重口味地“问候”他爹妈,就手捡起一个扫帚疙瘩,举着这轻巧的武器满院追打杜贵堂:   “你这个死砍头的舅子,吃干饭拉稀屎的阉驴子,张嘴就想吃现成,金山银山也不够你塞。   “珍卿她一个小妮儿,还有志气自己挣命,天天屋头点灯熬油写文章,一写写到深更半夜,你们这杂zhǒng秧子倒来吃现成,你们算啥东西嘞,啥东西嘞……   “狗日的龟孙儿,往年不叫我们当人看,现在想趴上来吸血……打死你这串秧的野杂zhǒng!”   杜贵堂被打得嗷嗷跳叫,被杜太爷骂成臭狗屎,嘴里一句利索的也还不上,这场合他也不敢乱还嘴,杜贵堂只嚷嚷是族长叫他来的,就算长辈也不该乱打人……   杜太爷更凶狠地追打:“打的就是你一窝烂秧,你爹是个烂腚的龟孙儿,你是个串秧的杂zhǒng娃儿,你儿你孙都是孬婆娘养的。你个绝户的憨杂zhǒng,再敢望这儿走一步,我把你蛋/黄子打出来!!……”   谢董事长跟一众儿孙,还有谢吴两家的近亲宾客,全都站在主楼门廊上目瞪口呆。   吴家表妹吓得往后缩,佣人捂着娇娇的耳朵,谢董事长他们这一等富贵人,虽厌恶杜贵堂这种上门讨钱的做派,可是他们处理这种占便宜讨嫌的人,从来不会破口大骂,更不会轻易拳脚相加,总有更加斯文的应对办法吧?   老天,谢董事长再也没想到,杜太爷是这么彪乎乎的人,她简直不晓得怎么反应才好。   谢家二舅妈跟谢董事长说:“怪道祖怡成亲,你没叫老太爷来,他这作派真是——”叫人不知如何评述矣!   谢董事长解释一下:“不是我不叫老先生来,是他那两天身体不爽,头晕目眩总想呕吐,更怕到人多气闷的地方。我怎好强拖老先生来?”其实她晓得不是为这个,丈夫给她解释过,说杜太爷这个人很好颜面,恐怕到时候在婚礼上,别人问起他不好介绍,他也怕跟他们照相,好像莫名留下个罪证似的。谢董事长不能感同身受,但她确实不想强求老人。   谢家五舅妈上来说:“你家的小妹,不会也学了祖父的做派吧?”谢董事长本来想说,你开什么玩笑!可她蓦然神情一顿,想起小妹才来没多久,就揪着元礼暴打一顿,而且她打柳惜烈的匪气——如今想来,真有些像杜太爷的作派。不过除开这一两次,小妹也没怎么再打过人。   不晓得怎么搞的,谢董事长的脑海里,忽然幻化出杜太爷和小妹,合伙暴打她小儿子的情形。谢董事长自己哭笑不得,甩甩脑袋抛开这诡异的幻想。   杜贵堂是个少爷秧子,心怯之□□力也消耗得快,杜太爷拿着扫帚疙瘩赶上他,下死力气往他头上砸,砸的是梆铛梆铛梆铛响,看客们听着都疼得慌。   二舅妈惊吓地缩脖子,仿佛是打到她的身上,她暗暗往后退一下,想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杜太爷。   唉!这老爷子以后得恭敬着些,万万不能招惹得罪他,先不说会不会被他打,就说他嘴里不重样的脏话,哪个要体面的人受得住?   谢董事长醒过神来,赶紧吩咐听差的:“快把太爷拦下来,他年纪大不好激动——太爷若是有个万一,怎么跟先生小姐交代。”   她其实是怕打坏了人,杜太爷要惹上官司,不过这老头儿很要脸面,她作为儿媳妇,不能显出维护外人的样子。   被打的杜贵堂听见这话,简直想仰天痛哭:怎么没人心疼我啊?!没人想着打坏我怎办嘞?!   杜太爷从到海宁以后,在杜家庄的威风使不起来,自从进了一趟局子,更快成了一只缩头的乌龟,不过在杜贵堂身上,他还有什么顾忌呢?这是他重孙辈儿的人,杜家庄的人指望掏弄他的钱,难道还能把他咋个样儿?哼!   珍卿跟杜教授出去会友,等她们回到谢公馆时,杜贵堂被杜太爷打得满头包。   杜贵堂等不到任何人来救,趁着听差的拉住杜太爷,他像犹太人冲出埃及一样,头也不回地逃离谢公馆。   珍卿顾不得管杜贵堂,杜太爷刚才激动生气,还有这么大的活动量,她怕他身体有个好歹。   谢董事长想拉杜太爷,叫他不要猛地停下来,杜太爷哪会由她拉扯,只好叫男听差的,拉着杜太爷走动几步。又拿出仪器给他量血压。   杜太爷自来倔强得很,他死活不愿在谢公馆多待。珍卿和三哥陪着她回杜宅,谢董事长怕他出意外,也跟着一块回去杜宅。   杜贵堂的厚颜索要,就这样戏剧化地收场了。   珍卿之后给睢县打电报,跟族长向渊堂哥简略讲起事情起因,又写信详写事情的经过,唯恐杜太爷在庄上名声坏了。珍卿后来才晓得,杜贵堂此番颜面扫地,回杜家庄绝口不提此事,不过确实暗暗恨上杜太爷。   但杜贵堂也只能是暗恨,他爹杜向甫想占珍卿祖孙的便宜,但他从前鄙夷他们祖孙,也不曾周济厚待他们,实在拉不下脸受他们祖孙的白眼,乞丐似的跟人要好处。所以杜贵堂弄这一出,根本就是他自作主张,这是向渊堂哥的话。杜贵堂做的荒唐事,他爹杜向甫事先不知,后来知道,在杜家庄几乎抬不起头见人。   不过翻修祠堂、买地建义庄,倒是确有其事,但向渊堂哥还未及通知他们祖孙。珍卿寄了两百块给向渊哥。   谢董事长事后琢磨此事,跟二女、三子感慨,说杜太爷闹了这一出,其实把事情简单了结。   若不然,此事处理起来很麻烦:太温和怕叫人黏上来,太刻薄怕伤了和气。   所以说,杜太爷此人虽然粗鲁蛮横,但粗鲁蛮横的人,未必不是一种有助于人的妙人。从此以后,谢董事长孝敬杜太爷,倒比从前更加心甘情愿。   杜教授和珍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杜氏其他族人但凡要一点脸,都不敢到谢公馆占便宜。   其实二姐这一回婚礼,他们就没给杜家庄发喜帖。   他们祖孙三代商量后达成一致:谢公馆与杜家门第悬殊,他们祖孙三代人,与宗族老辈也有龃龉,还是不要连亲的好。   没想到谨慎又谨慎,还是有个没头苍蝇似的杜贵堂撞上来。   珍卿刚给老家寄回两百块,倒又有人给她送钱来。   《宁报》报道吴二姐的婚礼,把珍卿写的和《结婚进行曲》的歌词,还有婚书上反传统的证婚词,都登载到报纸上。   《宁报》肖如山先生很细心,特意叫杜教授给了珍卿三十块钱稿费,之后他再催催转载的报社,还能得个几十块钱。肖先生还许诺说,珍卿若有心写点文章,给她千字十五块的待遇。珍卿笑笑而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7 02:09:02~2021-11-28 01:4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花飞语 15瓶;薄荷酒巧 10瓶;Rani 5瓶;拾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1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从这年除夕到正月初五, 珍卿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在应对婚礼后留在谢公馆的客人,主人们的私人空间很小。跟三哥也没啥独处的机会, 直到正月初五以后,谢公馆的宾客才全部离开。   正月初七的早上, 三哥带回中新绸厂的厂刊, 他们选出的服装设计的获奖作品, 名列前茅的都印在上面。   正看得有趣的时候, 大房的三个小孩, 叽叽咯咯地笑着跑来,把珍卿房门砸得梆梆响。   珍卿和三哥打开房门,仲礼抱着自制矿石收音机:“三叔, 小姑,矿石收音机制好了,黄师傅和阿洋要架线, 三叔, 小姑, 你跟我们一起行不行?”   金妈过来跟三哥说:“三少爷,太太叫你去二小姐那。”   陆三哥摸摸仲礼脑袋, 说:“注意安全, 小姑陪你们玩。”   珍卿看着三哥离开。   吴二姐的婚房在同一条街上,步行不用十分钟就到。   吴二姐出来准备茶水, 从水瓶往水壶里倒好水, 见弟弟走进来, 顿时像看到一个救星, 她亲切地挽着他走路, 把头搁在弟弟胳膊上, 眼中浮动着对往事的思忆,无能为力地沉沉叹息:“我为何总要见证这种事?”   陆三哥安抚地拍一下她,问:“谈得怎么样?”   吴二姐冷哼一声:“咱们那位大嫂,是个低格的凤辣子,以为凭着胡搅蛮差,就能逼妈妈就范。”   吴二姐端起茶盘,跟弟弟一起进到起居室。   里头的人抬头看他们,又无声地把眼神收回去,吴大哥不停地抽着烟,吴大嫂正在且泣且诉:   “才给二十万,叫我们一家怎么活?我妈妈卧病,要延医请药,还要两个佣人侍候,二十万能做甚,一两年就花干净,叫我们娘儿们怎么过?”   陆浩云点燃一根香烟,坐姿纯然是旁观者的姿态。   林家大伯与大伯母,带着愁绪和疲乏坐着,眼睛里是成年人沧桑人生的积淀,林大伯的样子尤为颓唐,林大伯母一直唉声叹气,口里念叨着“造孽造孽”。   林家大伯念过十数年私塾,还考中过前清的生员。在这个急遽变革的时代,他在江州水乡的小镇上,经营着祖上留下来的薄产,还领着一份机关职员的薪水。他自认是落后无用之人,虽不再奢求恢复家门荣光,也至少还想保持清高气节。   他对弟弟留下的孀妻弱女,用旧式的规矩严格约束,他与妻子也抱着这种道德生活,并不觉得多么有愧于人。   林大伯夫妇却没想到,亡弟留下的母女三人,不但消耗着他们的精力生命,还把他们半生安分守己积下的清誉,一回回折腾得支离破碎。   林大伯夫妇的茫然绝望,是旧式清贵人家的绝望。陆浩云理会他的痛苦,并发自肺腑地抱以同情。   出于对这对老夫妇的尊重,谢董事长对林玉馨厌恶到底,还是决定给她保留体面,以保全林大伯夫妇的尊严和声誉。   林玉馨却以为她还有筹码,她试探着跟谢董事长耍横:“若只给二十万,我要带走仲礼和娇娇,谢公馆必须给他们出赡养费。”   她以为她的母亲形象还不错,却不明白仲礼不喜欢她。她其实一直也不知道,娇娇和仲礼那一天看到她了。   谢董事长笑了一下,合上手垂目说道:“你甚至可以都带走,不必特意留下元礼,我谢公馆也会出赡养费,但我谢家的一切资产,以后都没有他们的份儿。”   林玉馨难以置信:“你是不是疯了?!元礼是长房长孙!”   谢董事长微微冷笑:“若照从前的规矩,谢家的一切产业,该给我的堂兄弟们,可最后,到底叫我继承下来。我不在乎什么长房长孙,只要愿意随我姓谢,不管次房次孙,还是外嫁女生的外孙,都可以是我的继承人。”   吴二姐看弟弟一眼,他倒事不关己似的。   林玉馨倒吸一口冷气,扭曲着一张□□脸,呵呵冷笑道:“你女儿是个老姑娘,跟个老女婿未必能生得出来吧。你小儿子,你小儿子找个小丫头,鬼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我晓得你的伎俩,你不过在比谁心狠,比谁能硬到底!我不怕你!……”   吴祖兴从听见母亲的话,他的狂怒就使他血液倒流,以致好半天他身体都是麻木的。次房次孙,外嫁女生的孩子,呵呵,他仿佛身在地狱的沼泽中,想挣扎却不知向何方挣扎。   他双眼赤红地看林玉馨,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讲一句,我叫你净身出户,还叫你身败名裂?你信不信!”   陆三哥向姐姐眨眨眼:看吧,林玉馨虽然愚蠢之极,但他们这位好大哥,不会轻易放弃他想要的,他已想到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不容有人来破坏。   林玉馨呵呵地冷笑:“那你就等着做个绿帽王八!”   吴祖兴霍然站起身,看着林玉馨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林大伯猛然跳起来,劈头盖脸地乱打林玉馨,他那种狠酷的暴打法,已经不像是在打侄女,而像打一个吃人的魔鬼夜叉。   谢董事长没有动作,她叫陆三哥把林大伯拉开。   ……   谢公馆洗尘楼三层走廊上,大小四个孩子手搭凉棚,靠着走廊栏杆望向屋顶,黄大光跟阿洋合作着,正把天线架设到房屋顶上。   娇娇握着手屏气凝神,小声跟二哥说:“二哥,弄好了先让我听听行吗?”   仲礼不高兴:“你什么忙也没帮,只会站干岸看热闹。你排在最后听……”   娇娇委屈地噘嘴,拉着珍卿的手:“小姑,你看二哥!”   珍卿对这矿石收音机,一点不感兴趣,大几百块的进口收音机她都没兴趣。她是觉得干活的人太危险,特意来盯着他们,一旦发现危险动作,她可以越过晚辈马上叫停。   元礼对这些也无大兴趣,站着旁边偶尔朝上看天,有时也会眺望远处的房屋。他大约只是,想站在人群里头,显得自己不那么凄惶无助。   今天早上,他听到奶奶跟二姑说,大房的事必须马上解决,没必要再拖泥带水的。然后,他们大人都去二姑家里了。   在房顶有惊无险地架完天线,黄大光和阿洋又去房子后面掘土,把地线接在自来水管上。等天线地线都接好,再把这些线都接在收音机上。   仲礼戴上听筒先试听,不知道他听到什么,就跳起来笑得嘎嘎叫。   娇娇跳起来想夺听筒,仲礼总算还有兄妹情,把听筒交给娇娇,娇娇戴上听得直皱眉:“不好听,像蚊子哼哼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   娇娇取下来叫珍卿听,珍卿先听见滋滋的声间,又听见滴滴答答的。仲礼拿过来摆弄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有人的说话声,他高兴地蹦跶着:“里面在唱戏……”   问他唱的什么戏,他们全部听不出来,就叫路过的金妈来听听,金妈听了一会,告诉他们唱的是《雷峰塔》。   娇娇重新戴上听筒,笑眯眯地跟大家说:“《雷峰塔》真好听。”   正说着听见大门响,门房叫着“太太”“三少爷”“大少爷”。他们背后有汽车驶过去,不过被挡住视线的孩子们,没有怎么太在意,只是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哭。   娇娇想跟奶奶分享《雷峰塔》的美妙,下意识向前跑两步,却不小心把耳机线给扯断了,仲礼顿时发恼地嚷妹妹。   娇娇今天被嚷几回,这会撑不住委屈地哭了。谢董事长上来抱起她,怜爱地亲亲她小脸,许诺给她也做个矿石收音机,以后她玩自己的,免得听哥哥大喊大叫的。   吴祖兴也走过来,摸摸仲礼的脑袋,低低地交代他:“以后在谢公馆,好好听奶奶的话,照顾好妹妹。”   仲礼正懊恼矿石收音机坏了,还叫他“照顾好妹妹”,顿时气得也掉眼泪:“我还不够照顾她?她尽会给我搞破坏,我不想照顾她了,让她自己照顾自己。”   仲礼抱着矿石收音机跑开,吴祖兴还想摸摸大儿子,元礼抬起头的一瞬间,却见他已泪流满面。他的大儿子也跑走了。   谢董事长化了浓妆,看样子很疲惫,抱着越哭越厉害的娇娇进去。三哥神情略显恍惚,有点心慵意懒的意思,他揽着珍卿也向里面走。吴大哥也灰败地走了,没有人开口留他。   珍卿暗暗纳闷,他们的情绪都很怪,他们到附近谁家参加葬礼了吗?   谢董事长叫佣人告诉孩子们,待会不要乱吃东西,她叫人去买朱古力蛋糕,今天想吃多少就吃少,她不会限制他们。   仲礼和娇娇小雨转晴,渐渐地露出笑模样来。   ——————————————————————————   情绪有些低落的三哥,一言不发地跟珍卿来到她的房间。   珍卿在外头吹了一小时风,乍然进到有暖气的房间,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三哥给她倒杯温水,跟她讲了大哥大嫂将要离婚的事。   按理心性还不坚韧的少年人,不该将冷酷的生活就这样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但小妹是个心思重的,与其叫她自己胡乱猜度,不如叫她有个心理准备。   吴二姐婚礼结束后,家里一直有宾客在。谢董事长和三哥他们,每天喜笑如常地款待亲友,珍卿没看出他们高不高兴。   但是这两天时间,谢董事长他们兴致都不高。原来是为大房两口子离婚的事。   陆三哥告诉珍卿:“他们夫妇双方,几乎变成仇人;而对于两个家庭,反倒算是和平分手。妈妈送给林家一套江州的宅子,还有一次付清的二十万赡养费,元礼、仲礼、娇娇,还是归谢公馆。”   珍卿有点纳闷:“一次付清吗?”   对于林家母女来说,一次性得到这么多钱,反倒应该说是人生的隐患吧。   陆三哥笑一笑:   “大哥与林家的婚事,是祖辈的指腹为婚,那时林家太爷是朝官,吴家太爷生意做得好,算是官与商的家庭联姻。   “本质上说,妈妈给林玉馨的补偿,不该由她一人独得,所以她让人把钱存到江州的妇女基金会,由林大伯拿着约好的凭证,每月取出三百块使用,就像给人发工资一样。至于林大伯给林家母女多少,那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不过话说回来,林家老伯人品很不错。”   珍卿点点头,这可谓是周全之道了。如果林大伯自己有适龄女儿,嫁到谢公馆会不会好很多呢?不过这是无用的猜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8 01:40:53~2021-11-29 01: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沁园 10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2章 关于镇纸那些事   跟珍卿聊一会天, 三哥心情轻松些,看她玩弄自己的辫子,他也拿过一只辫子看, 她的辫梢有一些分叉,然后三哥出去一会儿, 回来时拿个袋子给珍卿:“这是滋润型的洗发水, 你试试看。”   珍卿接过来道谢:“现在头发太长, 都快到腰下了, 我正想剪一剪。”   陆浩云记得“鬓云欲渡香腮雪”这句诗, 他觉得少女青丝垂挂的样子,很能增添她的清纯妩媚,他自己也觉得赏心悦目, 心里期待她最好别剪太短;不过,他也不愿以自己的意愿,来干涉她的选择。   他笑着摸她的头发:“要剪多短?像二姐那样吗?”   珍卿思量着, 把身子侧过去, 给三哥比画着说, 到背中间的差不多。三哥觉得也不错,就笑着说:“过了正月再剪。”   ……   正月初九的报纸上讲, “鬼手青”盗窃团伙被判刑, 包括阿青、阿禾在内的重犯,都会被处以极刑, 但正月可不会行刑, 还会等上一阵子。   珍卿没有太过关注, 现在大事都已了结, 损伤的羊脂白玉镇纸, 成了她生活中的主要烦恼。珍宝斋是陶望三岳父的店子, 里头的师傅远近驰名,是三哥托了陶望三,请他们正月抓紧修一修。   初九这天临近晌午,她去南城的珍宝斋,想看看镇纸的修补进度。却发现珍宝斋外有警探,三哥和陶望三也在。他们没料到珍卿来会,刘掌柜先上来告罪,说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珍卿的一对镇纸离奇失窃了。   大概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进来说买些玉料的文房用品。偏巧这个时候,伙计过来告知刘掌柜,说那对羊脂白玉镇纸的蜡,杭师傅已经收拾好,请掌柜的过去看妥不妥。   这中年男客一听大感兴趣,说羊脂玉做的镇纸,极为稀罕少见,他能不能见识见识。   这个珍宝斋,是陶望三岳家的产业,珍卿的镇纸只在这里修补,又并非在此寄卖,姑爷又再三叮嘱多上心,刘掌柜怎么会叫生人贸然去看,自然婉拒这位生客。   他叫伙计请那先生先瞧瞧别的,他马上就回来了。刘掌柜自家上楼去看杭师傅上腊怎么样。   刘掌柜上去看腊的时候,杭师傅去库房找材料了,刘掌柜上趟茅房的功夫,再回来摆在操作间的镇纸就不翼而飞了。   他责打两个学徒并逼问杭师傅,前后问了那么多人,结果玉镇纸失窃时,他们竟然都在别处,还都有证人看见的。   刘掌柜实在无法,先跟姑爷陶望三报告,陶姑爷叫他赶紧报警察,他说他立马赶过来。   警察过来勘探一番,说在二楼操作间窗外,发现了外人的脚印,还是皮鞋留下的脚印。刘掌柜恍然大悟,想起早前那中年男人穿的正是西服皮鞋。   珍卿到珍宝斋时,警察正在找人画肖像。她瞬间觉得晴天霹雳,镇纸在她身边多年,既没磕碰也没损坏,自从借给杜教授,先生磕了那一角,现在干脆神秘失窃了。   等三哥叫蒋菊人探长过来时,按照刘掌柜和伙计们的描述,那个有嫌疑的中年男子已画出来。   因蒋菊人破获“鬼手青”盗窃杀人案,还追回私人银行的失窃黄金,立下了汗马功劳,租界当局破格擢升他为总探长——这是个挺新鲜的头衔。但蒋探长的职权扩大,租界各区的案件他都可以过问。   不过蒋探长的功劳,还是被埃尔弗上尉分去不少。   当日,埃尔弗不屑在谢公馆当护院,离案情核心地带也很远,对于放走救护车有重大责任,但在南山剿贼起赃的战斗中,他据说表现非常神勇,击毙了五名凶悍的逃兵,他也光荣负伤还在医院诊治。   看着技士画好的肖像,刘掌柜和伙计略迟疑,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脸形似不大对……眼睛要大一些……八字胡也不对,他胡子是望上翘的……”   那绘像技士面现不耐,呵斥掌柜他们:“刚才恁么不说?你们一头里胡讲一气,耽搁警察办案,放走盗窃犯,你们负得起责吗?!”   掌柜和伙计们低着脑袋不吭声了。珍卿跟三哥和蒋探长讲,她来再做一幅嫌犯画像。甭管那技士愿不愿意,蒋探长说话就准了。   珍卿重新画嫌疑人肖像,蒋探长和三哥,都在楼上楼下勘察现场。他们看完基本可确定,偷窃镇纸的人,避开一直有伙计守着的前堂,进到后院攀爬到二楼,从珍宝斋的操作室,偷走珍卿那对镇纸。   珍卿跟掌柜伙计,再三确定每处细节的偏差。等她唰唰画完了,一伙计惊喜地嚷:“警官,杜小姐画得十足像,就是这个男人,斜着眼看人的神模都一样。”   这嫌疑人四十开外的年纪,生得瘦高挺直,长脸白面,穿着一身整洁的黑条纹西装,头发是短短的中分,胡子是颤颤上翘的八字胡。此人形貌举动像东洋人,但他中国话讲得不错,看起来又像中国人。   蒋探长立刻安排下去,叫把嫌疑人的肖像画,张贴到宾馆、车站、码头等人流密集处。   大家其实都觉得奇怪,这个嫌疑人既然腿脚伶俐,珍宝斋许多东西可偷,为什么偏偏是羊脂白玉镇纸呢?好像只有镇纸能引起他的兴趣。   陆三哥想起一事:“我之前摆弄照相机,拍过你的镇纸,照片可以给警察看一看,方便他们搜捡。”   他们赶紧回到谢公馆,把有玉镇纸的照片翻出来。   陆三哥看一下说:“失焦了,不过也有参考价值。”他叫阿永把照片送给蒋探长。三哥又说要洗几张照片,托各界的朋友留意一下。   珍卿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像被人打了闷棍,到现在还缓不过神。她莫名有一种感觉,那个偷镇纸的小偷,也是正是与镇纸有渊源的人。   这对羊脂白玉镇纸,原是曾外祖的所有物,后来给了她妈云慧。   珍卿想起杜教授和杜太爷,她赶紧重画一张嫌疑人肖像——这就显出慕先生的高明了,他总叫学生画完一幅画后,尽量凭记忆再默写一遍,如此才知哪里需格外注意,不过这也锻炼了学生的记忆力。珍卿很快画出嫌疑人肖像。   她先到海宁大学找杜教授,杜教授听说女儿来了,下一节课就让人暂代。他听说原委对女儿很歉意,绞尽脑汁地回想半天,不大确定地说:   “我不记得见过此人。仿佛……有些眼熟。”   杜教授对着窗户借亮,对着肖像看了半天,皱眉唏嘘道:   “依稀像你妈妈的父亲。我听你妈妈讲过,她继母生两个弟弟,自幼跟她都不亲近。此人若是云家人,看年纪或许是她大弟弟。不过,我不曾仔细看过你外翁,只在云家宅院外头,模糊见过他两回,瞧得不真。”   珍卿从有记忆起,从未见过云家人。听说云家早几十年,就搬出睢县禹州,很多年都不知音信。   珍卿找过了杜教授,他不能完全确定,她又到楚州路见杜太爷,杜太爷见的是多些,他看两眼就想起来:   “长得像你妈他亲爹,不是这装扮啊,他那时候穿长袍马褂,还戴着瓜皮帽儿的……这个神模倒像他,眼睛抬得高高,瞧不起人,哼,我从不认他这亲家。”   事情已经六成清晰了,从年纪上说,不可能是她血缘上的外公,大约是跟她妈一辈的。   不过这狗/日的姓云的,一出场就是七个馍馍上坟,尽会搞些神三鬼四的事。珍卿又想骂又想打,可就是找不到这个人,中国这么大,又不晓得他的身份,天知道他如今在哪鬼混着呢。   珍卿从杜宅回谢公馆的路上,听见报童在喊“号外号外”,说江洋大盗鬼手青兄弟与同伙,恶贯满盈,罪无可逭,将有六个案犯会被处地极刊。   她觉得盗镇纸的人,也该被处以极刑。   ————————————————————————   盛夏时节,园子里花草繁盛,到处深红浓绿,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且天气真是闷热,让人集中不了精神。知了一早就开始疯叫,草虫也在草窠里唧唧叫。凉亭周围整日点着蚊香,这香味儿像黏在人鼻孔里,真是够浓的了。   珍卿坐在凉亭的石台上,见花园的入口处,走来风尘仆仆的三哥,他笑着告诉珍卿:“你的羊脂白玉镇纸,我给你找回来了。叫一个徽州商人买走,我叫人追到徽州去了。”   然后招手叫蒋探长进来。蒋探长捧个盒子打开,果然是她那一对白玉镇纸。   可忽然画面一转,谢董事长又在问二姐:“小五的镇纸,浩云找回了吗?”   吴二姐笑容一隐,说:   “找人找镇纸都容易,拿回镇纸却不易。那人是行政院长祈连海的表妹夫,他是公民党的老人,从德国进修回来就被委任为卫生委员会主任,不久前又当上行政院副秘书长。他不承认偷拿镇纸,又有行政院长保驾护航,谁能拿他奈何?””   谢董事长默一会,说:“天下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忽然又是卢君毓拦着他,说他实在对不住她,珍卿暗自瞎琢磨半天,想不明白他们交集这么少,他能有什么对不住她。卢君毓拍自己一掌,说深悔自己行事鲁莽。   原来,他晓得她在珍宝斋修玉器,她极心爱的一对玉镇纸,被通缉令上的人盗走。卢君毓借着父兄人脉,很快就查出来,偷镇纸的,就是行政院的副秘书长云希宜。卢君毓想此人既然耍赖不承认,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跑到应天三姐家里,寻了些鸡鸣狗盗之辈,买通云希宜家里下人,探清他存放玉镇纸的位置。   谁晓得,明里暗里不只一拨人,在惦记云希宜盗的镇纸,这个狡猾之极的云希宜,公然将玉镇纸送给了韩领袖夫人,韩夫人对文房用品也有雅好,属于珍卿的玉镇纸,就成了领袖夫人的案头玩物。   睡得迷迷糊糊的珍卿,听见娇娇在叫她:“小姑,小姑,你在哪儿?”   珍卿觉得有人拍她的脸,她脚下踩空似的,一下子清醒过来。农历正月的灿烂阳光,像拉丝糖一样,金灿灿地给人暖意。   珍卿这梦看似荒诞不经,但梦里谢董事长和二姐的话,还有卢君毓坦白他做的傻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最近为了镇纸的事,人都有点神经了,天天做这些没营养的梦。   在灿烂阳光的前面,谢董事长关切地看她,她还在轻拍她的脸:“小妹,别太睡多了,到晚上睡不着的。”   正月的暄暖阳光,把人晒得暖洋洋的,她伸个懒腰惬意地长叹,谢董事长向南边招手,叫胖妈把五小姐的药端来。   她的羊脂白玉镇纸,去向已经找到了,就是那个叫云希宜的狗东西,弄来弄去送给韩夫人,行政院长祁连海的连襟。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谢公馆再是名门世家,在韩领袖那的印象并不好,这种事若胡乱捣鼓下去,搞不好就会给谢公馆带来灾难。她如何能因一己之私,折腾出太多无谓的事?   就算做上了皇帝总统,也不见得能随心所欲,何况谢公馆还只是商人之家,没有资本跟官家硬刚,偏偏无知无畏地跟人刚,也许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29 01:57:05~2021-11-30 00:3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ana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3章 平平安安就是福   珍卿坐在藤椅上想事情, 听见里头仲礼和娇娇在说话,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仲礼和娇娇已经和好了。   谢董事长告诉三个孩子, 他们妈妈以后会回江州生活,不会再跟他们在一起。但如果他们想她了, 也还可以去看望她。   仲礼几乎没受什么影响, 整天该吃吃该喝喝, 很享受长辈们因怜惜而给予的宠爱。   元礼更加地沉默寡言, 在没人督促的情况下, 会自己习字看报读书,变得有点过分乖巧。   娇娇的反应最明显,她很没有安全感, 据说晚上总是做噩梦,一哭就要哄半天,白天也时常郁郁寡欢, 没几天白嫩嫩的小脸就瘦瘪了, 看着可怜巴巴的。   珍卿这两天不得不喝苦药汁子, 还就是为了安慰娇娇,吃了她小脏手剥的青桔, 当天晚上就开始闹肚子, 去医院检查说是细菌感染引起的急性肠胃炎。   珍卿刚喝完苦药汤,娇娇不知打哪儿来, 她的装束真是奇怪, 衣服外面穿件罩衫, 手里还拿着另一件罩衫。   娇娇难得喜滋滋地问:“小姑, 你早上说想缴头发, 我跟二哥给你剪, 好不好?”   紧接着好事鬼仲礼也来了,装束跟妹妹是一样一样的,手里还举着推头的推子,还有一把蠢笨的大剪子。   珍卿看着热切的娇娇,还有跃跃欲试的仲礼,心说你们还是省省吧,还打算给我推成秃瓢咋滴!   仲礼举着推子大胆反驳:“你讲的都是封建迷信,我们不信,小姑,你信吗?”   珍卿把身子坐正些,把仲礼拿推子的手拨开:“我也不信有什么不吉利,可是,我也不信你们的手艺。还把推子也拿来,想给小姑剃成秃瓢是怎么滴?”   娇娇想到“秃瓢”,就捂着小嘴笑成眯眯眼,仲礼想想也是,就把推子放到一边。   珍卿摸摸自己发梢,也有点起了意,说:“胖妈,我正想剪头发,不让他们剪,就你给我剪,不然金妈来也行。”   胖妈在一边直撇嘴:“哪有正月剪头发的!正月剪头发死舅舅!”   珍卿闻言精神大振,仿佛受到什么科学启发,慷慨激昂地扶着娇娇的小肩膀:“你们的提议很不错,我现在剪头发,既剪了头发,还能死一个舅舅,这叫一个石头打两只鸟。再好也没有了,胖妈,你来给我剪。”   谢董事长颇感哭笑不得。仲礼在旁边纠正:“小姑,这叫一石二鸟。”   吴二姐从外头回来,听见了好笑地说:“你不过剪个头发,还想死个舅舅,真好大的口气。”   说着她也来凑热闹,说他们以前在东洋,三哥和后妈的头发都是她剪,她倒也有兴趣给珍卿剪,胖妈就只好退开去。   吴二姐拿起剪刀梳子,捏着珍卿的头发问:“你要剪多短?”   杜教授不知打哪出来,连忙插话:“别剪太短,女孩子太短不好看。”珍卿听得直翻白眼,没事儿人似的,哪儿哪儿都有你。   大房的两个小孩儿,忙前忙后地张罗,帮着珍卿拆开两条麻花辫。   陆三哥看这一幕,也下来围观,很有家居气氛的场景。   等珍卿剪完了头发,也差不多吃中午饭,吃完饭三哥找珍卿说话。他先对她说了抱歉。   之前,查清窃取镇纸之人的身份后,他找人把通缉令也贴到应天,却又很快被撤了下来。他跟官面的朋友打听。才晓得这云希宜背景不浅。此人不但是行政院长近亲,而且与韩领袖夫人一家也有私交。不然,他未必有资格给韩夫人送礼物。   而应天现下政局也很微妙。   韩领袖与行政院长祈连海,是明争暗斗许久的政敌。但韩领袖内外敌人很多,他最擅长拉一拨打一拨。此时中央军与西北军大战,以韩领袖的心术城府,就不会再叫内部出事,现在他与内部那些政敌,相处得还比较和睦。   那位行政院长祈连海,韩领袖暂时不会对付他;而若是有别人动了他,就算正中韩领袖下怀,为了堵上悠悠众口,必定会严办害人的凶犯。   所以从目前形势来看,云希宜的靠山还很牢靠,他既然会偷这两块羊脂玉镇纸,别人索要他便不会轻易给。何况陆三哥的朋友里,够得上分量的明戈青先生,跟云希宜早年就交恶了。   为了安慰小妹的心,三哥当时决定铤而走险,想通过不足与外人道的办法,把那对镇纸再偷窃出来。但他一贯的处事原则,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敢于挑战法律的事,他从来不会轻易干,没想破戒了事也没办成。   他的朋友已买通云家女佣,晓得云希宜的起居规律,知道每日早晚的时候,云希宜会把玉镇纸拿出来看。早上不便潜伏隐藏,他们决定到后半夜再动手。   谁晓得卢君毓少爷那拨人,冒冒失失地撞上来,还在他们之前行动打草惊蛇,云希宜此人精明异常,立刻把玉镇纸另藏他处,第二日他就送给韩夫人,一切计划都功亏一篑。   陆三哥按着珍卿肩膀,他眼中有强烈的愧疚,珍卿少见他这样踌躇自责之态,但是他还是坚定地说:“我回来之前听说,云希宜主动请缨,要往南洋给北伐军筹集军饷,他妻子是南洋富商,韩领袖和祈院长正要倚重他。小妹,追回羊脂白玉镇纸的事,恐怕要暂时告一段落。也许要等一等,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珍卿不想看三哥这样,他捧着她的脸微微地笑:“值此乱世,生死之外无大事。三哥不必自责,这本不是你的错。何况我妈妈若在世,她也绝不愿意看到,我们为了一件死物,像傻子一样横冲直撞。我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   陆三哥摸摸她的脸,心里觉得轻松一点,对她保证道:“云希宜不可不防,我会找人盯着他,来日找到他的把柄,给他一个致命痛击。不过,我也得找人看着你,不然明年出国也不安心。”   ————————————————————————   冬日的铁轨,像一条黑色的长蛇,雄壮地在江北平原上蜿蜒。   火车的窗子关得很严实,除了冬季凋敝单调的荒野,只能看见苍山白屋的一点景象。   山村野道上偶见一些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袄和袄袍,有的人还算衣裳完整,有的人纯是破衣烂絮,他们袖着手缩着脖子走路,迅速被隆隆的火车甩在后头。   一等车厢里开着热气管,大家穿着绒线衣或羊毛衫,觉得季候类似春秋时候,看到车外行人的装扮,才记起车外旷寒的冬日。   坐在一等车厢的珍卿,咬着她的笔管放松眼睛,忽然为坐在一等车厢稍感自愧,不过谢董事长所以买一等,是因为二等找不出能装进全家人的空车厢。这样想想也没什么,等她把眼睛放松够了,她看到眼前纸上的“究”字。   她正给女工扫盲学校画字角。字角是幼儿的识字工具,正面是要认识的某个字,背面是与字对应的图画,图画是帮助人联想记忆的。   忽听仲礼兴奋地拍桌子,给谢董事长看一个画报:   “奶奶,你看这上面写的,说将来的科技更进步,火车每小时能跑三百公里。”   娇娇兴奋地畅想:“那肯定快得能飞起来,像风筝那样,迎着风就飞起来了。“   谢董事长笑着,对仲礼和娇娇说:   “只要敢想敢做,什么事不可能呢?!奶奶小时候,火车、轮船还是稀罕物,出门还是马车驴驾多,要从海宁坐马车到晋州,快点是一月出头,慢点就要两个月。多少学习和做事的光阴,都白白消耗在行路上。   “可是你看现在,火车一天能走近千公里,从海宁到晋州用不上一个礼拜。不然你二姑姑结婚,准得拖到猴年马月去。这都是有智慧有毅力的人创造的。”   小孩子们想象那场景,都莫名笑起来,仲礼跟谢董事长发愿:“那我将来做个发明家,发明能飞起来的火车,好不好?”   也在看科学画报的元礼,手支脸庞静静在那听。自从他爸爸妈妈离婚,元礼的存在感越来越低了。   珍卿奇异地看仲礼,他常对电气机械感兴趣,说不定真是个当科学家的好苗子。对“究”这个字的图面,她立刻有了灵感,然后下笔如有神,画出一个孩子研究火车零件的画面。   接下来又画了三个字,三哥在她头上敲敲:“你的茶又快冷了,快点喝。”   珍卿抱着杯子喝起来,三哥挨在她身侧落座,稍微用劲按住她的杯子,轻笑着低声说:“你要一口一口喝,不要急。”   谢董事长叫孩子们活动一会,不要一直坐着看书读报。   珍卿喝过大半杯水,才注意到杜太爷、吴二姐、二姐夫都不在,问三哥说他们吃饭去了。   这次谢公馆全体出动旅游,最初是大家商议,二姐和二姐夫到哪里度蜜月好,商议的过程中,孩子们听得起了玩兴,跟谢董事长嚷嚷着要出去游玩。   谢董事长一狠心,决定以二女新婚为由,放下新年一切交际应酬,带全家好好出游散心。目的地是西部邻省的黟山。黟山以古树、奇石、云海、温泉闻名于世。   此番大家一起出游,谢董事长打定主意要带杜太爷,包括她这个儿媳在内,她发动所有人上阵,劝说杜太爷一起出游。杜太爷被“温泉”吸引,最终一起参加家庭活动。这是他头一回参加谢公馆的家庭活动。   就是吴大哥和杜教授没来。吴大哥是没有人邀请他。   而杜教授就在年前,被选为中华研究院的文史所研究员,去平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去了。   作者有话说:   在镇纸这件事情上,现在不打算叫女主杀四方,女主有一点挫折就觉得憋屈,真的大可不必。只是物件出事又不是人出事,没到玉石俱焚的时候。就像文中写的那样:值此乱世,生死之外无大事。好好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PS:镇纸还没有杀青,它在更晚一点的时候,还会出现的。感谢在2021-11-30 00:37:42~2021-12-01 00:5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乱也是一种美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4章 火车上的奇葩事   看着仲礼他们活动手脚, 三哥也叫珍卿活动一下,等第一拨吃饭的人回来,他们也要轮换去吃饭, 现在正好停下工作。珍卿就站起来伸手踢腿地活动。   不得不说,一等车厢就是一等好, 这里座位宽敞, 暖气充足, 卫生间宽敞洁净, 睡铺一律弹簧床。陆sì姐一困就去睡铺躺着。   车厢里还有华丽的地毯, 仲礼和娇娇蹦蹦跳跳的,也不怕把车厢地板踏穿了。   珍卿活动了有一刻钟,三哥帮她整理头发衣领, 两个人站在一块,身材好、相貌好、仪态好、笑容好。怎么看都觉得好,真如金童玉女一样。谢董事长看着他们两人, 觉得自己春心忽发, 也像小儿女一般, 像是谈起恋爱来了。   她本就乐见其成,祖怡又跟她分析, 小女儿变成小儿媳妇, 可想象今后许多美妙的事:浩云跟小妹凑成一对,小妹没有难缠的公婆妯娌, 浩云也不必扶持整个岳家, 她丈夫杜志希也能晚年有靠。   若非要照顾丈夫的意见, 他们两人自己也不着急, 谢董事长是愿意马上给他们订婚的, 结婚自然还远得很。   先去吃午饭的一拨人回来, 杜太爷吃饱喝足,跟二姐夫赵先生很谈得来的样子。杜太爷还在讨论吃的饭,他大约不太会点西餐,而二姐、二姐夫也没纠正他。他既点了一份牛扒,还点了份番茄鸡丝饭。他说车上的饭分量还挺足,就是那鸡丝饭甜不甜咸不咸的,他吃了觉得有点不受用。   二姐夫对杜太爷特耐心,说中国人做饭的调味剂,跟西洋人喜欢用的不大一样。杜太爷吃的鸡丝饭里,有一种叫芝士的东西,西洋人做吃的爱放,其实中国的蒙古人也吃这,不过他们叫奶豆腐……   二姐就捧着脸笑看他们。看起来,二姐夫比三哥还厉害,杜太爷这么各色的人,都能被他哄得这么服帖。   二姐夫这么一解释,杜太爷恍然大悟直说“对”,说他年轻时候贩皮子,走西北见过这玩意儿,隔多年早不记得了。杜太爷大约是吃撑着了,兴奋地说着话,中间还打了两个饱嗝儿。   珍卿觉得杜太爷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明媚的快乐,他满是褶皱的苍褐色脸庞上,洋溢着一种童真的期盼。也许是新知与旧识重合的快乐,也许是感到他人耐心的快乐,也许是出游带来的新鲜感。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窗外闪过的景色,脸上有种似含失落的平静欣然。珍卿忽觉既高兴又心酸。   第一拨人已经回来,轮到他们第二拨去吃饭。   谢董事长招呼孩子们先走,扯着睡迷的陆sì姐跟上去。珍卿要上一下厕所,三哥也陪她落在后面。   杜太爷看继孙这黏糊样,上不去下不来地难受,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能说,毕竟婚事是他张罗的,大家都乐见其成,珍卿自己也很情愿。   吴二姐看杜太爷的眼神,不由跟丈夫赵先生对视,无奈地轻叹一下。赵先生笑笑,握着她的手眼神示意:船到桥头自然直。   珍卿跟三哥晚了五分钟,到一等二等中间的餐厅时,谢董事长他们已经吃过一半。等珍卿和三哥点完单,已经是一二等车厢客人的用餐高峰。   三哥点了一份牛扒和苏打水,珍卿点蕃茄鸡丝饭和苏打水,在等待的过程中,发现火车慢慢地在减速,从车内向外头看,在有数条铁轨交叉的地方,车子渐渐停下来。   看起来他们走了挺远,其实还在海宁与邻省的交界,他们是十点半钟才坐上火车,慢悠悠走了一个多小时,耽误耽误就到午饭时间了。   等他们点的菜上来,三哥把牛肉给珍卿分点,珍卿也把鸡丝饭给他分点,他们两个默契地动作,相互碰到对方的刀叉,不由相视一笑。   珍卿在专心地吃饭,听见外头机械操作声,三哥随意地解释:“他们大约在加车。”   珍卿竖起耳朵听动静,猜测:“从中间加吗?”三哥也抬头留心听,点点头说:“看来是的。”   三哥吃饭稍微快一点,珍卿那份饭量不小,还剩下一小半呢。三哥就喝着水不做声,微微笑地看着她吃,顺便讲讲这次庆州之行的安排。   他们主要目的是泡温泉,但也不妨到处走一走,在这个纬度和气候之下,冬季还有一些绿色植被,山中冬景也有可观之处。   珍卿吃完的时候,旁边一个老太太,很慈祥地看着他们,问:“你们是去度蜜月吗?”   珍卿陡然羞赧起来,好奇怪被“蜜月”二字弄得害羞。陆三哥拉她起身笑着说:“不是,是陪家人去过年假。”   那老太太摸珍卿一把,笑眯眯地打量她:“丫头长得真俊。”   珍卿莫名被摸,有点不习惯,但好像也没多么不痛快。他们离开餐厅往回走,发现不少人围在那里,加车里有男女声在吵嚷,听乘客议论是争车座引起的纠纷。珍卿和三哥也被堵在这。   因为加车里发生纠纷,纠纷当事人的佣人们,又堵着加车门不让其他乘客进去,没进去的就挤在走廊上,是些年轻女人和年轻军官,再加上看热闹的乘客。   这些疑似军属的女人,多穿着富贵的锦缎旗袍,配着裘服皮帽等奢侈品,一个个娇容媚态、盛施脂粉,显得这些军官格外有艳福。   里头好像是座位不够,有两个女佣盛气地堵着门,跟那些肃穆的军官发脾气:“叫我一路站过去,我可不做事的。”   打头的一个军官,气得鼻子都要冒烟,说这是执行重要任务的军用加车,他们走后门的堵门占座,没有一点道理,再无理取闹就送他们上军事法庭。那堵门的两个女佣人,倒是一点不发怵,说他们家有某将军做靠山。   听他们言来语去才知,那制造混乱的一方人,与漂亮女人、年轻军官不是一拨的,他们七个人占了十二个座。   这时军官已经大为不耐,用蛮力把两个女佣推进去,等在走廊的女人们和军官们,一齐拥入那个车厢里。   趁着走廊里留出空档,珍卿想拉三哥快速通过,不想有两个漂亮女人又被挤出来,有好事的看客接住她们占便宜。嚯,这两个漂亮女人真彪悍,对着乱占便宜的人又骂又打。好嘛,走廊又堵得走不过去了。   正巧珍卿他们被堵住的位置,能斜着看见那搞事情的一家人,他们的穿着态度全然不同。   一个穿着旧锦缎旗袍的微胖太太旁边,横躺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这孩子一下就占两个座位。   胖太太对面是一对体面男女,男的穿着崭新的政府公服,女的穿着崭新的洋装和呢大衣,他们中间有一个空座位,座位上放着行李和衣服,就是不愿意让出来。旁边的六个座位旁边,站着那两个横气女佣,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听差。   那穿着政府公服的男人,颇有点倨傲地讲:   “海宁的万将军是我的连襟,他叫铁路局的刘局长,给我们十二个座位的,你们倒好叫我们让!万将军的话你们也不要听了?!要不然,这火车干脆不要开,我们先去找万将军评理。”   跟他交涉的那个军官,不为所动地说:“本列加车是庆州省主席鞠将军命令,运送军属北上专用。全车由我们罗峦中校统管,你们无权滥占位置,请你们立刻让开。”   那个胖太太恼怒得很:   “你们嚷什么,嚷什么,没见孩子睡着吗?惊到他你们陪得起吗?晓得海宁谢公馆不啦,那是我亲亲的姨妈家,我姨妈是韩夫人的朋友,她一通电报打给领袖夫人,叫你们通通丢官掉脑袋。”   她斜对面穿洋服的年轻女人,嗤笑着说:“大姐,上车前你还在唾骂,说谢公馆太太人老珠黄,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给她丈夫纳妾,害得他丈夫要断子绝孙。现在又叫起亲亲的姨妈来。”   那胖太太气得脸色紫涨,却紧闭口没有反驳,她的男人只轻轻呵斥那洋服女人:“你别胡说八道。”却狠狠瞪他对面的胖女人。   珍卿听出点眉目来,陆三哥拉她向退,直接退到餐厅这里来,陆三哥跟珍卿说:“是寄宿过我们家的女人,姓罗,不过妈妈不是她的姨妈。她胖得——让人认不出了。”   珍卿惊讶地想起:“是……罗蔓茹吗?”陆三哥问她如何知道。   他们正在争执拉扯,有人喊了一声:“罗峦上校来了。”   那罗峦上校军装齐整,帽子檐压得很低,直面闹事的主仆几个,脸对着他们问:“你们认识我吗?”   他们都露出诧异的表情,那霸占座位的男子,面露讶异:“尊驾是——”那罗峦中校却没回答他,接着问顾着孩子的胖太太,还有穿洋服的年轻女人,问他们认不认识自己,这两个女人都很诧异。   那个罗峦中校轻笑一声:“我是海宁万将军的亲外甥,天天在他手下当差,你们不认识我,却能叫万将军弄车座?”   这罗中校一改温和态度,冷冷地跟手下下令:“趁着火车还没有开,把这些妨碍军务的人通通丢下去。”   刚才还颐指气使的一家子,大人小孩儿佣人主人,还有十几件的件包袱行李,都被军士们不客气地丢下车,鬼哭狼嚎吵得人耳朵疼。   等到再没有人堵着过道,珍卿跟三哥赶紧往回走,走到那节加车那无意一瞥,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也看过来,珍卿陡然见鬼似的收回眼神,跟着三哥忙不迭跑了。   走远了她才跟三哥说,那罗中校像是鬼见愁的聂梅先,此人看起来易了容,连声音都刻意变了下,天晓得他又搞得什么鬼名堂。   “罗峦”中校也看见珍卿,颇讶异地看他们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1 00:54:47~2021-12-02 00:2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中摇摆的小树枝、薄荷酒巧 10瓶;一一 6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5章 自然界里找灵感   珍卿和三哥回前头车厢,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笑眯眯地看他们,倒是什么也没有问。珍卿才反应过来, 大约她们以为,他们在餐车那说私密话呢。杜太爷犯困睡去了。   他们两个人刚刚坐定, 火车开始慢慢地启动, 随着车子渐渐移动起来, 珍卿看见罗曼茹那家人, 在站台上冻得哆哆嗦嗦, 那女佣跳着脚指着火车骂,胖胖的罗曼茹在哄孩子,在车上还熟睡的孩子被惊醒, 扭来扭去嗷嗷地哭着,连他的先生跟洋装女人,在动作很大地吵架。   忽听吴二姐“咦”了一声, 珍卿猜她已看到那家子, 不过当她丈夫问她怎么了, 她却平常地笑着摇头,说奇怪有人竟然没有坐上火车, 站在那里跳着脚地骂人。她丈夫顺着她的视线看, 兴味地讨论可能的缘故。他们脸上是快乐和温馨。   寻根溯源地说,罗曼茹成为孤女以后, 被好心的谢董事长收留在谢公馆, 这个蔫不出溜的罗曼茹, 竟然撬了吴二姐的未婚夫, 之前还特意来耀武扬威过。   珍卿觉得, 这才叫天道好轮回, 被伤害的人收获幸福,做了坏事的人遭了劫数。她丈夫爱上年轻的女学生,她成了碍手碍脚的黄脸婆。余生零碎的苦楚,只好由她自己去承受了。   三哥见珍卿打个呵欠,积极地劝她去躺一会儿。珍卿问黟山什么时候到,三哥说大约五六点钟,她可以睡上一个小时,那时候还没有到呢。   看着珍卿去睡觉,陆三哥暗自思忖,那聂梅先故意乔装改扮,弄了一群高级□□说是军属,也不晓得干的什么勾当。不过与他们一家无关,最好远远地避开是非。   珍卿睡了两小时才起,这时已到邻省的黟山市,黟山就在黟山市境内。孩子们都趴在窗前看,说这里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山,冬天还有这么多绿色,真是新奇。珍卿也觉得此间风物,比她的老家禹州清新秀致,跟海宁那种现代大都市比,这里有一种自然闲逸之感。   五点多钟到达黟山脚下的旅馆,他们站在旅馆门前看山,感觉天地间漫着薄薄的雾气,娇娇小手指着那山那雾,兴奋地说她来过这里。   吴二姐夸娇娇记性好,说她三岁时全家一起来过,那时好像是为庆祝浩云学成归国,不过他们那时是秋天来的。   娇娇忽然说一句:“妈妈怎么不来呢?”大家都不做声了。   纯粹的旅游出行,珍卿头一回来名胜之处,今天阴天雾气有点大,他们看不清什么。就先到旅馆里理东西落脚。   黟山脚下的旅馆不多,然而渐渐已分出等级来,谢董事长这方面不吝啬金钱,早叫封管家捡了最好的旅馆,最好的多少会干净方便些。   大家坐了一半天的火车,天气又是冷飕飕的,草草吃了晚饭多回房间了。   珍卿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跟三哥挽着手散一会步,结果夜风寒冷刮脸,他们没走上五分钟,就冷得赶紧跑上二楼。他们一家都住在二楼上。   就住珍卿对面的杜太爷,背着手在走廊里瞎晃悠,听见动静猛一回头,虎视眈眈地看着三哥和珍卿,活脱脱像在捉奸现场。珍卿把手从三哥臂弯拿出来,装出一副不惹事的老实相。这是她在杜家庄用惯的伎俩,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一定要老实。   杜太爷瞪着白眼睛,瓮声瓮气地跟三哥说:“你跟我过来。”然后又横着眼跟珍卿说:“山风这大,你在下头瞎晃荡啥子嘛。你回去歇下去,别冻伤风了。”   杜太爷背手回房间了。三哥向珍卿暗暗挑眉,装出一点怕怕的神情,老实地跟杜太爷进去了。   珍卿站在走廊上暗忧心,杜太爷正好住在她对面,又喜欢在走廊里瞎溜达,以后想偷偷出去见三哥,很容易被他看个正着。她倒是可以翻窗下楼,但上楼就成了问题。好像也犯不着。   珍卿一进到房里,发现二姐在里头忙活。听见珍卿的动静,她扭头意味深长地问一句:“回来了?”珍卿反正“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二姐做医生还是精细些。她正在旅馆的铺被上加床单,接着又在被子上加套罩——这是她和谢董事长商量好的,不直接用旅馆的铺盖。   珍卿赶紧过去帮忙,二姐意味深长地看她,笑着说:“你们是心中有火,身上不凉,这天气还散步,真够可以的。”   最近老是被人调侃,珍卿大多以羞涩的沉默应对,她发现对象是真心喜欢的人时,她总是生不出反驳的气势。   二姐张罗好了床铺,又跟她说水在哪里,锨铃在哪里,絮絮叨叨没有说不到的,珍卿看看时间,拥抱二姐笑得无奈:   “亲爱的姐姐,你不要总忘记你是新婚,忙前忙后忙到半夜,反倒冷落了你的娇夫。”   吴二姐笑着拍她背,叹着气说:“可恨惜音睡相不好,不然你也有个伴,叫我放心些。”珍卿推着二姐出门了。   珍卿洗漱以后躺在床上,琢磨杜太爷会跟三哥说什么。她在陌生地方总会不安,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半小时后才迷蒙睡着。   也许是因为心无忧惧,珍卿意外睡得很好,虽然做了很多梦,但一个也不记得,早上醒来颇觉神清气爽。   可喜今天异常晴朗,他们决定第一个节目就是爬山。黟山大大小小的山都不是险峻的高山,爬起来运动量没那么大。   站在山脚仰望黟山景象,山峰在大地上静穆矗立,像是一个个吟游诗人,从上古时代一直吟咏至今。扎在崚嶒山石上的古木,像是翡翠做的装饰品,给吟游诗人似的山,烘托出刚柔并济的美感。   他们迎着太阳往上爬,年轻人不觉得吃力,谢董事长和娇娇、元礼有累感,不过也顽强地不叫人扶。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那山峦之间的白色云涛,被山风鼓动得波翻浪涌,看着一时觉得惊心动魄,一时又有身在天宫之感。   娇娇和仲礼都害怕,向导也说山上气温低,继续爬会有危险,大家就开始向下走。   往下走的时候,珍卿看到奇特的一幕,他们看到不愿爬山而坐轿椅的客人,是一个包裹严密的胖男人,而抬轿椅的却是两个面带风霜的妇女。   前头一个抬轿妇女的胸前,鼓起那么大的一个布包,那布包被蓝布补丁带子在那妇女腰部紧紧扎着,珍卿很惊异那是什么东西,似乎猛然听见婴儿的呓语。   珍卿惊讶地张着嘴,难不成,难不成那妇女胸前的布包里,装裹得的是她的小孩儿?!天呐!   陆三哥拉着她继续走,轻轻敲她的脑袋,温声警告道:“你小心些,东张西望什么,这山虽然不陡,一头栽下去也不是玩的。”   珍卿拉着三哥的手,还扭头向上面看,抬着椅轿的三人队伍已走远,她结结巴巴地说:“前头抬轿的女人,她……她前头裹着一个孩子……”   吴二姐很平常地赞叹:“中国很多乡下地方,女人跟男人一同做活,别说有人给她带孩子,她们大多都没福气坐月子,生孩子只三天,家里家外的活计全捡起来。可惜她们就算这么能干,还会受不成器丈夫的打骂。”   珍卿之后下山全程心不在焉,她努力回想叫她震撼的那一幕,等到下山午饭也不吃,赶紧跑回房间画素描。到一点多钟她还不吃饭。   杜太爷气得很,觉得她不该不顾惜身体,但被二姐、三哥劝住了。   这个时候,就显出慕先生训练有素,那坐轿者的悠闲得意之态,前头轿妇的衣裳形色纹理,还有她努力向前走时,她身体前倾的用力姿态,她记的有八九分真切。而后面抬轿的那个女人,只记得她的身体姿态,其他印象都比较模糊。因为她确实没有仔细看。   珍卿已画了一个多小时,杜太爷最后也不吭声,也不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像三哥一样坐下来看,不自觉地专注看她画。   他好赖看过不少名人画,虽然说不出名堂,可是觉得珍卿这画很感惑人,叫人不觉间看进去。杜太爷向上翻翻眼睛,默默地出一口长气,忽然对自己孙女有点崇拜。   又画了一个多小时,珍卿除了把人物画出来,还把周围环境大致勾画完整。等她这一股气歇下来,她才感觉饿得前心贴后背。   三哥叫她先喝点温水,三哥和娇娇守着她吃饭,杜太爷不晓得上哪里去了。   二姐奇异地问:“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灵感一来,就下笔如有神,不能停下来?”   珍卿抚抚自己肚子,感慨地说:“我算明白慕先生的良苦用心了,他叫我们到生活里写生,到自然里写生,就像厨子做饭一样,见识体会越多,味道才能打动人。”   说着她还若有所想,三哥摸着她脑袋,二姐拿着她的画稿看,手也摸上自己脑袋说:“咱们家准定要出个艺术家。”   陆三哥也拿珍卿的素描稿看。过一会儿,二姐被赵先生叫走,她顺便也把娇娇带走。   珍卿还有点恍然:“三哥,我以前走的地方太少,在海宁画素描都是舒适熟悉的环境,这其实对创作不利,我想以后多出门,你要是寒暑假出差,能带上我吗?”   三哥从水龙头接了冷水,又从暖水瓶里兑些热水,叫她来洗洗手脸再说,刚刚太着急让她吃饭,忘记叫她饭前洗手了。   等把手脸洗干净,杜太爷带个侍应生来,那侍应生端了一份汤,是一份放了葱蒜的姜汤。   杜太爷叫珍卿全喝光,说她在山上吹风,后半晌又饿肚子,喝了姜汤准不会伤风。他亲眼看珍卿全喝光,又叮嘱三哥早点去睡,他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2 00:26:20~2021-12-03 00:4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6章 某种事的初体验   其后两天都是大晴天, 珍卿天天出去找灵感写生。   她发现那些抬轿椅子的轿妇,是一群能吃苦有生气的女人,贫穷劳碌没压弯她们的脊梁。她们都那么愿意多干活儿, 没客人时手也总不闲着,有的人拿出花绷子绣花, 有的人在那缝衣服纳鞋底子, 有的人忙着照顾孩子, 少有只是翘着脚扯闲篇儿的。   珍卿对着她们画了好多精细的构图, 还有一些潦草的肖像素描, 很奇妙的是,她从这些逆来顺受的轿妇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产生莫名的豁达感受。   来到黟山的第三天晚上,她拿出珍藏的生母照片,摩挲着镜框仔细地看。照片里的妈妈年轻明媚, 是她才与杜教授私奔时, 对未来充满美好展望的样子。妈妈三十一二岁的时候, 已是注定要凋零的残花,全不是照片里的样子。   珍卿从前总觉得, 跟杜教授颠沛流离那么久, 她生母很难说还爱杜教授,所以倍觉生母可怜。每逢想起惨淡离世的生母, 都觉得无尽伤感, 甚至避免多想她。   她上辈子养成的悲观主义, 被此世生母和自己的命运, 无形之中加深了。因为人生来是要受苦的, 而人性也经不起考验, 所以她总愿意多保护自己。   她很多心事不愿向人袒露,生恐别人会伤害自己,甚至对着最好的朋友玉琮,最好的哥姐二姐三哥,都是有所保留的。比如她最本源的来历,她从不愿向人透露,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愿露出。从前是这样,往后恐怕也是这样。   可那些寒屋白衣的轿妇们,让她忽然反思,她只记下生母的憔悴病容,只记得她奄奄将毙的残躯,却恰恰忘却她顽强的母性,还有忍耐苦难生活的动力。即便她已经不太爱丈夫,也一定很爱她的孩子吧。   孩子带给她牵念和希望,虽然过着咸水似的日子,她也许也像那些席地绣花的轿妇,想到令她有希望的孩子,她还可以阳光地笑出来。   就像赫兹利特所说的,值得回忆的是生活中的诗。那些贫寒的轿妇坐在地上,绣花、缝补、编织、奶孩子,嘴角还能含着一点笑。这是她们生活中的诗意啊。那么她的生母尚在时,给她买用着更卫生的草纸,安排她每日的吃饭喝药,托着病体给她画识字的方字,是不是也是她生活的诗意呢?   所以,她为什么总是悲观地看待,为什么总想生母离世前的日子,有多么的痛苦和绝望,有多么地放不下自己,想她若晓得她弄丢她心爱的镇纸,会多么失望伤心,更来增添自己的悲伤呢?她是不是误解了亡人,也误导了自己呢?她是不是该更多地信任,更多地给予,学会让自己的心门打开?   陆三哥进来的时候,珍卿看照片默默地哭。他把门关好,轻轻在她身边坐下,看到她手里拿的照片,默默给她递上一张手帕。   珍卿吸溜一下鼻子,把照片重新夹到书里,把书放回抽屉里,擦擦眼泪看三哥:“我祖父没在走廊吗?”   陆三哥把像胶热水袋,塞进她的手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想回睢县看看吗?”   珍卿把手搁在暖水袋上,这是湿润的温暖。生母云慧给她的爱,像是慈光一现,留下了有缺憾的爱,让她永远不能忘记,也永远为她伤心。而三哥给予的这份爱,却似乎持久而绵长。   她嘴上慢慢展开笑意,眼中还是水光盈盈的,他把手也放到暖水袋,慢慢握住她的手,斟酌半天才说:   “你祖父之意,叫我们走一走仪程,至少……把婚事先定下来,在亲友间广而告之。我之前倒觉得,不必太在意形式,所以,一直没跟你说,但在外人看来,走一个仪程为较好——”   珍卿不觉泪落潸然,刚才她想及两辈子的事,一时百感交集。   她并非是给颗糖就能笑出来的人。她一定要人给她很多爱,一直源源不断为她付出,让她感到安全信赖,她才愿意同等地回报,才有可能获得幸福。   抱着这样的防卫心态,想要获得幸福多么难啊。   万幸的是,她好像是遇到这个人了。她比上辈子的自己幸运,她比她的生母幸运。   看她又复哭得不能自已,陆三哥微感无措,他想拥抱着她安抚她,她却按住他的宽大肩膀,重着颈几乎泣不成声,一会才看着他勉强说:“三哥,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吗?”   他不知她为何如此痛哭,可他为她的伤心而难过,他用手指揩着她源源不绝的眼泪,轻轻地问:“什么时候?”   珍卿哭得鼻涕都出来,三哥拿起桌上的手帕,给她擤鼻涕,她本就哭红的鼻子,被三哥揪得更加泛红。   她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衣襟,水光盈盈的杏眸凝睇他,似乎在回想那关键的时间节点,想了一会儿眼泪又落下:   “我说不清哪件事,也许头一回在东方饭店,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你那么自信笃定,眼睛里充满力量,我羡慕你自信有力量,还有你平常的关心,你本意也许并不特别,我觉得你这么温暖,以后就越来越多,多到我害怕的程度……”   他的眼睛在灯光中,变成温淡的琥珀色,那么温暖柔情,轻怜浅爱,轻声问道:“那怎么不叫我知道?”   在杜太爷没插入之前,他一直揣摩她的心思,有时会觉得她对他的心思,也许并不多么特别,所以也未必多么坚定。   她忽然委屈之极地痛哭:“可我怕你不喜欢我,我怕若我与你表白心迹,也许,也许,你不把我当妹妹,我不想失去……这么好的哥哥……我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哥哥……”   他拿袖子揩拭她的泪水,脸离得她那么近,他十分动情地询问:“我想亲吻你,可以吗?”   珍卿愣怔的功夫,他握着她纤细的脖颈,由她通红的鼻头,吻到她右侧的脸颊,然后,珍卿紧张地闭上眼,他轻轻吻在她的嘴唇上,柔情地吮吸了一下。   两个人都感到无法言说的战栗,仿佛拥抱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真理。他强劲有力的手臂,将她更紧地揽在怀里,加深了这个初次神圣的亲吻……   珍卿感觉到身体发软,伸出无助的双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脊背,唇齿间溢出轻轻的喘息……   ……   ————————————————————————   陆三哥从珍卿房间出来,在昏暗的走廊里,惊见一个祖先像一样的鬼影,他微微惊了一下,看见是杜太爷,若无其事地笑一笑:“祖父,你怎么在这?”   杜太爷拄着拐杖立在对门,僵硬无表情的瘦刮脸,鬼气森森地盯着陆三哥。忽然举起龙头拐杖,直向三哥头上楔过去,三哥惊讶但敏捷地躲开。杜太爷直眉瞪眼地威胁:“你再敢深更半夜来,我把你骨头打烂。”   陆三哥有点无奈,示弱并求饶说:“祖父,我没做出格的事。小妹看她妈妈的照片,哭得伤心,我一直在安慰——”   杜太爷作势又举起龙头杖,陆三哥下意识跳开,听杜太爷跟他说“快滚快滚”。   陆三哥无奈地笑,快走到走廊拐角时,忽又听杜太爷恶声恶气地讲:“跟你妈商量个时日订婚,别叫我们珍卿无名无份的。”说着“呯”一声把门撞上。   陆三哥体味此话的用意,失笑地摇着头,骨头轻飘飘地走开了去敲他妈妈的房门。   回到房里看日历,原来今天已经正月十八,小妹真正的生日已经过了。这一夜,陆三哥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回味着初次亲吻的体验,奇妙美好的躁动,让他怀着甜蜜的愿望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珍卿跟三哥吃完饭,站在酒店的一层眺望山景,见杜太爷从外面走回来。   珍卿跟杜太爷打招呼,问他一早到哪散步了,杜太爷袖着手咳一下,低着头很平常地说,他往邮局往睢县发电报。   陆三哥立马明白,珍卿还没有完全明白。   杜太爷眼睛飘乎乎,不看腻乎乎的珍卿和三哥,脚却扎在那不动:“你要订婚,杜家门儿不能不来人。我给你姑奶奶家,玉琮他爷家里,还有你师父那儿,都递了信儿,别人我不管他,这三家儿得来人给你捧场。”   说着拍打身上的秸秆渣——搞不清从哪儿来的,背着手晃荡到餐厅去了。   珍卿小声问三哥:“这么着急吗?”   陆三哥自是有点着急,但他不好意思表现着急,就笑着说道:“祖父是老辈人,在乎规矩和名份。我们应该体谅一下。”   珍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不过想一想那场景,心里也觉得高兴,名正言顺对她和三哥也是好事啊。   说到请故乡亲友来海宁,珍卿想起年老体衰的姑奶奶。她老人家积病多年,虽说也在禹州省城检查过,但毕竟比不上海宁的医疗条件。还有李师父李师娘,还有玉琮他爷爷,请他们来海宁参加订婚礼,最好能他们体检一下。   三哥陪着珍卿,先给禹州省城的三表叔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请他劝姑奶奶务必来海宁治病,还有在永陵市的玉琮二叔,请他劝玉琮他爷奶到海宁,师父师娘那她只能自己劝。三哥也请在禹州省城的外庄经理,给将来海宁的年老亲戚,包下一辆一等座车厢,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到海宁来……   回到旅馆后又写三封长信,备述亲戚从前对她的眷眷呵护之情,还有她对师长们的孺慕感恩之情,请他们务必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3 00:43:26~2021-12-04 01:1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dupsun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山 10瓶;萱萱 5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7章 少年人的伤心事   从发电报发信的第二天开始, 黟山开始下雪,黟山的雪飘曳而下,像是发着梦的小精灵, 如此诗意浪漫。   泡着温泉来赏黟山的雪,不但有骚人赋客的感受, 谢董事长还感叹, 这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不过, 谢董事长和杜太爷都有点上年纪, 泡久了晕了巴乎的, 并不能天天来泡着。   娇娇还太小了,她常把头扎进温泉水里,说心里有奇怪的感觉, 把头扎在里头憋一口长气,起来时再出一口长气,那种奇怪的感觉就不见了。   珍卿跟二姐说娇娇的表现, 二姐就不让娇娇再来泡了。后来听二姐说, 珍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家庭破碎对小孩子的影响,远比大家以为的长久而隐秘, 娇娇还不到十岁, 她心里觉得难过,却没法分析清楚说个明白, 小孩子也会憋出病来。   吴二姐跟娇娇说, 难过的时候就哭出来, 实在想妈妈了, 等回海宁后可去江州一趟, 去看看他们的妈妈。   珍卿最近有点神经衰弱, 她倒是天天泡着温泉的。陆sì姐也泡得特别勤快   这天就珍卿和四姐在,陆sì姐看着珍卿问:“所以到头来,你反倒成了我三嫂吗?”   珍卿这两三天心情好,看着温泉池洞子外的落雪,忽然说道:“从前,你也没当我是妹妹,我不也适应过来吗?我给你当嫂子,比别人给你当强。其实也不必叫‘嫂子’,我听着还别扭呢?各论各的就挺好。”   陆sì姐转过身子,趴在水池边沿,眼神幽幽地看着别处,忽然咬着牙沉沉地喘息,悲切的神情,压抑着一点哭意,跟珍卿说道:   “妈妈想把我嫁给翟俊,二姐也说可以考虑……原来在她们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只配跟翟俊那丑八怪搭对……”   陆sì姐哭得很委屈,甚至可以说是很痛苦。   珍卿能理解她的感受,被亲妈亲姐瞧不起,确实不是一种好感受。   但谢董事长跟二姐,想让俊俊哥配陆sì姐,倒未必是出于瞧不起。以陆sì姐的心态性格,要找有能力而能包容她的人。可这种人哪那么容易找。说句不好听的话,俊俊哥若不但能力强,而且长得英俊潇洒,他却未必会喜欢四姐了。   可是话说回来了,叫四姐跟俊俊哥匹配,硬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真让人难过不甘啊。   陆sì姐见她反应平淡,质问她:“你愿意嫁个丑八怪吗?”   珍卿支吾一下:“我不说一定不一定的话,如果没有三哥,我未必不会选一个丑八怪。”俊俊哥虽说确实巨丑,但他能力性情人品是上佳,非要叫她在相貌和能力性情人品中选,以她的个性不会选容貌的。长得好而不着调的人,害人害己害家庭,杜教授是活生生的例子。   陆sì姐气咻咻地:“可三哥与丑八怪都在,你分明选了三哥。”   珍卿耸耸肩膀,无意跟不太省事的人纠缠这个。她分明先见到三哥的好不好!   过了半分钟,陆sì姐幽幽地说:“小妹,我决定出国了,到法国去学服装设计。我叫她们瞧瞧,我是不是只能配丑八怪!”   陆sì姐这半年宅在家,其实一直郁郁寡欢,之前还兴念头抛开红尘做尼姑,若她此番下定决心,出国自然比出家好。   珍卿跟她打预防针:“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四姐用手拍着水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这时三哥在外头呼唤:“雪下大了,天黑得很,积雪山路难行,我们早点回旅馆。”   珍卿赶忙伸脖子大声应着,招呼陆sì姐赶紧起身。   温泉水的温度很舒适,把人泡得红通通、热乎乎的。出了洞子一点没觉得冷,陡见外头千山妆银霰,万壑飞霜花,这情景壮丽奇秀之极,让人胸臆间浊气一散,忍不住惊艳地欢呼。   临近温泉的玉兰花开着,好像能闻见她浓郁的香气,三哥上前帮珍卿把围巾系紧,把她帽子也往下拉一下,揽着她莫名就觉得开心想笑。   陆sì姐看着这一幕,说不上嫉恨,却免不了心酸,不过一年多以前,三哥也是这样宠爱她,可刚刚她从洞子里出来,他瞅也没有瞅她一眼,现在也不过冷淡地瞥她,随口说一句:“走吧。”   三哥小心护着珍卿,珍卿笑嘻嘻地一手挽他,一手挽上陆sì姐,跺跺脚说一声“快走”,陆sì姐心里才好受一点。   三哥见着也心中微暖,妈妈跟他说过,小妹作为儿媳她很满意,除了她聪明勤奋有能耐,最关键的还有人品。   都说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难忘,她其实很有君子之风。对于抚养她长大的祖父,她愿意挣钱买房供养他,即使杜太爷并不通情打理,给她找过不少麻烦;对于善待她的二姐姐,她不计个人安危去救她,这也很让人感动。就是不友好的四姐姐,她也没有落井下石,就算是看其他人的面子,也已经很不错。   人生的路那么长,跟你共渡余生的人,是人品贵重、可堪信任的人,陆三哥轻松地想,少小时家庭破碎的痛苦,成年后人心难测的惊悸,也许都能这样被一个人抚慰之。   回到旅馆才知元礼生病了,昨天泡温泉没注意保暖,下午谢董事长起兴去看望贫户,大房的三个孩子也带去了,估计又吹着了凉风。   今天上午元礼没出来活动,谢董事长过去看他,发现这孩子发着烧,一个人在被窝里哭得伤心。   赵姐夫很自责,因为元礼昨天跟他一起泡的。只是他不好讲元礼古怪而别扭,姑父嘱咐他穿好衣服再出去,他头也不回地敞着衣服跑出去,怎么讲都不听。   父母离婚的半大男孩,本就别扭的性格更别扭,吴二姐其实最能理解,她见证过母亲两次离婚。家庭中的成员离你而去,原来的生活完全被打破,就是小狗也有一阵难受。   大家不约而同地去探病,珍卿把从山下摘的一把黄腊梅,放在元礼床头的鲜花瓶里,嘱咐他安心养病,病好后大家还一起游玩。   娇娇把巧克力给大哥,仲礼把最喜欢的轮船模型,送给生病的大哥在床头摆着——据说是元礼觊觎已久的,说好病好就还给他的。   心意已经奉上了,病人的房间,谢董事长不叫孩子们多待。她亲自给元礼吃药,告诉他吃完药睡到第二天,感觉肯定会好很多。   元礼吃过药,眼睛还睁得骨碌碌,吴二姐叫他睡他说睡不着。谢董事长跟小儿子说,你弹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陆浩云虽然觉得,元礼这种孩子不能惯,不能叫他以为生病了就成世界中心,还是坐下来弹奏一曲。   三叔弹完琴就出去了,元礼闭上眼并没有睡着,他心里有轻微的紧张,他怕所有人都走光,又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奶奶跟二姑交代一阵出去,二姑拿着一本书,守在这个房间里看护他。   他心里稍微安顿一些,那些压不下说不出的感受,也随之消失一些。仲礼的轮船模型在床边,小姑的腊梅放在玻璃瓶中,枕头底下还有娇娇给的巧克力。   他本觉自己在谢公馆可有可无,心里一时冷一时热,积累了不少怨恨,想着也许当初应该跟妈妈走。   可这怨恨渐渐平复下去:只要他知道还有人爱他,就算不像爱仲礼和娇娇那么多,他也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甚至在有一些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很幸福。   他又莫名其妙地想,原来生病是一件好事。   过一会儿,二姑父也过来了。他带来一碗杜太爷叫人熬的姜汤,元礼很乖顺地喝下去。   他这时开始有点犯困,二姑又给他量体温,跟二姑父轻声说什么,他在模糊的说话声中睡着了。   在黟山玩了一个多礼拜,等到正月二十六天大晴,他们一家人又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府。   在返程的火车上,珍卿还是画她的字角,同时也在构思新小说——钱缤学姐来年还在《新女性报》,比较锋锐的杂文在她那通不过。   到站前路过华界贫民窟,娇娇突然惊奇地说:“那么破烂的房子,他们在干什么?”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杜太爷觉得她少见多怪,嘀咕一句:“过日子嘛,干啥嘞!”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脸上,是一种冷静克制的同情,说:“那是他们的家,他们在那里过日子。”   娇娇、仲礼、元礼都惊奇,仲礼和元礼多少明白贫穷是什么,但娇娇还没有准确的概念,之前去黟山看望贫户,他们那有流行性的伤风,谢董事长没叫他们近处看。   所以娇娇还很不理解:“他们的房子那么破,为什么不搬到大房子住,他们在那做什么呢?”   珍卿在心里暗暗感叹,这就是传说中的“何不食肉糜”了。   元礼症状减轻后活泼了一些,敲娇娇的脑袋说:“你真傻,住大房子要用钱买,穷人哪里挣那么多钱!我们在黟山看的贫户人家,他们就是因为穷,所以衣服也破烂,吃饭也艰难,家里连煤都没得烧。”   娇娇同情地捂着嘴,指着贫民窟的棚户:“那里的小朋友真可怜!奶奶,我们也给他们捐东西,行不行?”   谢董事长宽慰地笑笑,摸着孩子们的脑袋:“这样的穷人很多,你捐的钱也许不够。”   仲礼挥舞手臂很热血,说:“那我们要多挣钱,帮助更多穷人。”   谢董事长意味深长地讲:“经常接受别人的捐赠、施舍,对穷人的自尊心有伤害,若是计较长远,应该给贫户的大人们,提供他们能做的工作,给贫户的小孩子们,找到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将来自食其力挣到的钱,花起来也心安理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4 01:16:22~2021-12-05 0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50瓶;毛毛 20瓶;薄荷酒巧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8章 乡间似有故人来   火车上, 谢董事长说自食其力挣的钱,花起来也心安理得。   杜太爷也插进话题:“我一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做善事, 那都是深更半夜,悄默声给穷家儿送东西, 要是长工给哪个穷家儿送东西, 叫人家瞧见了, 我娘还要教训人嘞!伸手接别人的东西, 脸面上下不来, 就是不能心安理得,要忌讳别踩人家的脸……”   大家对杜太爷难得的发言,都不约而同地捧场附和。   仲礼却理直气壮地说:“我花奶奶的钱, 也觉得心安理得啊!接过来花不挺好嘛!”说得大家都笑了,元礼盯着大人们的表情,特别在意他们如何说。   就听二姑姑笑着说:“你们还没有成年, 奶奶作为一家之主, 当然有抚养你们的义务, 可现在要好好念书,为将来自食其力做预备, 不然等你大学毕业, 你花奶奶的钱再心安理得,那大家也要笑话你了。”   谢董事长做总结陈辞:“你们生在富裕家庭, 比穷人家孩子幸运得多, 你们花长辈的钱心安理得, 他们只好接受施舍的钱, 有时难以心安理得, 还有更可怜的人, 连别人施舍的不心安理得的钱也接不到。”   珍卿抓住这奇妙的场面,赶紧先画个草图出来。三哥在一边帮她削炭笔。谢董事长最后的话,主要是讲给娇娇和元礼听,这两个孩子因父母离异,最近心思有点重了。所以,人不要总向上看,还要经常向下看一看,才能找到心理的平衡啊。   ————————————————————————————   回到海宁的当天,大家耽误许久的工作全涌上来,还有珍卿和三哥的订婚典礼,也开始要预备起来,谢董事长、二姐、二姐夫、三哥,轻松出游回来都忙得一批。   慕先生听说珍卿出游,打电话问她写生没有——珍卿暗暗吐槽他催稿如催命,电话里却报喜说写了好多,慕先生叫她拿过去给他看。   一惯不苟言笑的慕先生,反复翻着珍卿的素描本,难得对她露出笑意,说了一声不错。他对她画的黟山轿妇群像,尤其地感兴趣,建议珍卿把它们放大,试着都画成大幅的油画。   好嘛,这个该用横幅竖幅,那个该怎么用颜色,另一个该从哪开始画,慕先生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珍卿跟慕先生混了小一天,下午回到楚州路时筋疲力尽。   袁妈做了半天胡辣汤,端上来要珍卿趁热喝,她守在一边看着珍卿喝,正准备说什么话。吴二姐家的女佣黄嫂来了,问珍卿要她的高一课本。   原来,吴二姐的继子赵维良从甬安来,这孩子对医药化学感兴趣,二姐夫干脆叫他也念教会学校,预备将来出国学医或学化学,需要先看功课程度难不难。   珍卿找了半天高一教材,把吴二姐派来的佣人打发走。袁妈从外头回来,有点犹疑地问珍卿:   “小姐,胖妈跟你说了吗?”   珍卿看看天色已晚,纳闷杜太爷又晃到哪去,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奇怪地看向袁妈:“胖妈要对我说什么?”   因为谢公馆应酬太多,还要预备珍卿和三哥的订婚礼,胖妈被叫回谢公馆帮忙去了,今天下午刚刚走的,珍卿也是回来才晓得。   袁妈“哎呦”一声,赶紧说:“五小姐,怪我昨天忘记,今儿一早又出去采买,咱们杜家庄,李地主家的宝荪少爷,你还记得吗?”   珍卿听得稀奇:“一小长大的,咋会不记得他?”   袁妈看她是这态度,心里就暗暗地叫糟,虽说是一小长大的,但从小姐上启明学校=,跟宝荪少爷见得就少了,杜太爷也勒令小姐跟他避嫌,男娃女娃可不就越发生疏。胖妈强烈反对留下宝荪少爷,她怎么好随便做主留下他?   袁妈连忙拍手失悔:“宝荪少爷前天就来过,打听你啥时回来,我哪儿说得准,就说学堂开学前准回来——”   珍卿立时急得跳起:“你是说,李宝荪来海宁啦?!”   袁妈愁头烦恼地说:“就是这话儿,我看他穿得真单薄,大概许也吃不上啥,叫他先等一等,我进去给他找件厚衣裳,再笼些点心给他……谁晓得一出来,他人就不见了。胖妈说他留下个条子,扭头就跑走了……”   珍卿急得直捶手掌,着急无奈地讲:“我们一小玩大,情份不比别人,你不是不晓得,咋不给他留下来住?”   珍卿说完,又觉得不好太苛责袁妈、胖妈,她们毕竟不是主人,杜太爷也不好惹,   袁妈有点讪讪地,她确实是多思虑了一下,虽然宝荪少爷跟小姐要好,但亲人长年不交往也生疏,何况宝荪少爷他爹他奶,跟杜太爷也不对付,杜太爷还跟李家人吵过架,对宝荪少爷也不大喜欢。再加上胖妈的一叠话,她只发了最基础的善心,却把宝荪少爷放跑了。   珍卿顾不得想这些,问李宝荪有没说在哪里住,袁妈赶紧回到她的房间,拿出一张纸条子来,珍卿看上头写的“亚新旅馆”。   珍卿赶紧叫上黄大光,想着要认人也叫袁妈跟上,叫老铜钮好好看着家,等三哥和太爷回来,告诉他们她上哪儿了,别叫他们干着急。   等他们赶到亚新旅馆时,天色已经全黑,她跟账台里的老板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李宝荪的少年在此住宿。   那掌柜翻了翻登记簿子,说没有这一号人。珍卿心里焦慌起来,为免李宝荪没用真名,她叫袁妈描述李宝荪的相貌,结果两个人语言不大通,珍卿只好居中翻译。   那掌柜似乎想起什么,把登记簿子又往回翻,指着某页某行跟珍卿说:“宋,宋宝荪,你们嘴里说的这个人,像是这个宋宝荪。”   珍卿喃喃念着“宋宝荪”,她问袁妈“宝荪他娘姓什么”,袁妈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是姓孙的。   珍卿说就找这个宋宝荪,这掌柜看珍卿的穿戴,见她还有老妈子和听差,晓得不是一般家庭的小姐。他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圈,很低声下气地诉苦:“小姐,不瞒你说,这位宋小先生,十天前住进我旅馆,后面盘缠花尽,投亲无果,这,……我们是小本买卖,不是开善堂的大富豪,他交不出房钱,我容他白住三天,已经够善意了。”   “所以,你把他赶出去了。”珍卿又急又气地问。   这掌柜怂模怂样地苦笑:“小姐,世上可怜人多了,我对谁都讲慈善,我还怎么做买卖,怎么养家糊口啊?”   珍卿摆手不想听:“你就告诉我,宋宝荪离开你这多久了?他走时说没说往哪里去?”   那掌柜端量着珍卿,探问:“小姐,你是他亲戚,还是——”   袁妈上前挡住掌柜的贼眼:“你这掌柜的别瞎打听,小姐问啥你答啥,那宝荪少爷走多久上哪了?”   这掌柜倒也不敢得罪她们,回想着一会说没留意,叫他老婆和伙计过来,询问那个欠房费的宋宝荪,昨天是向哪个方向走的。   她老婆没有眼力见儿,当着珍卿就吊嗓子嚷:“问那穷酸鬼作甚呢,把他铺盖行李都当掉,也没见抵得掉房钱呢!”   珍卿听得火气上涌,那掌柜掀开柜板出来,呵斥他老婆快住嘴,指着穿戴光鲜的珍卿说:“人家亲戚寻找来,急得不得了,你好生讲话,那宋少爷往哪里去的?”   那掌柜太太瞅瞅珍卿,一看是富家小姐才忙正色,皱着脸想了一分钟,揉着帕子很为难:“我不晓得啊,我常在后头招呼嘛。你问问阿昌,他常在前头跑嘛。”   那伙计阿昌倒有点机灵,恭顺讨好地笑着:“回小姐的话,宋少爷常往新码头走动,喜欢站那看江里的船,他昨天一离了亚新旅馆,我瞧着又往新码头去了,我听宝荪少爷嘀咕,若是哪位小姐再不回来,他要坐船南下找他的姨妈。”   珍卿一时间心慌意乱,连铺盖带箱子都被扣下,他哪还有钱再买船票呢?她心里有很糟糕的预感,觉得必须得赶紧找到人,可是这黑灯瞎火的,他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   珍卿问这旅馆的电话在哪儿,忽瞧见亦步亦趋的老板娘,想一想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既熟悉这一带的环境,也知道宝荪的长相,便叫他们撒出去找宋宝荪,只要出了力的一人一块大洋,若把人全须全尾地找见,找见的人给他两块大洋。   这下从老板到伙计都心热,老板娘把儿子、女儿也叫出来,叫他们帮忙找那宋宝荪少爷。那儿子跟她娘一样嘀咕,说那穷酸鬼什么时候成少爷了。老板娘叫他少废话,扯着儿子、女儿赶紧出门。   珍卿正想着,还要不要打电话求助。三哥和杜太爷已经找来了,杜太爷虎着脸勒令她回去,珍卿根本不服从他,跟陆三哥说宝荪可能的去向。三哥也叫他先回去,他找街上的巡警帮着寻人,这么寒冷的冬夜,他们最知道无家可归的人会去哪儿。   珍卿非说不行,说别人并不认得宝荪。实际上他与宝荪,已有两三年不见,宝荪的样子已经变了,珍卿叫袁妈仔细描述,她就坐在大堂画宝荪的肖像。   最后,是两个帮忙找人的巡警,在码头的栈桥底下发现宝荪的,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那么痴痴愣愣地坐在水里,似乎不晓得何去何从,不晓得该活着还是该死去。   巡警把他带回亚新旅馆,他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脸色青白得像死了一样,他看见珍卿也是傻傻的,好像没认出来她似的。他单薄的破夹衣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有个巡警把大衣给他披上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5 00:00:09~2021-12-06 00: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桃子 50瓶;柏林慢、天晴dmssj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9章 找一个新的起点   两个巡警找到想寻死的宝荪, 珍卿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他如此羸瘦狼狈凄惨的样子,全看不出是从前圆脸的宝荪,也不像从前傻吃憨玩的小少爷。珍卿难过置信地掉着泪, 抱着宝荪的肩膀推他:“你咋,咋变成这样子?你难不成还要去死?!有啥过不去的事, 玉理死了, 难不成你也要去死?”   宝荪被她摇晃着, 沾上了鲜活人气儿, 这才禁不住开始落泪, 与珍卿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不晓得几多时,杜太爷把珍卿拉扯开,陆三哥拉着那宝荪, 招呼伙计带他换身干衣裳,再找电吹风把他头发也吹干。   老板娘期期艾艾地说,这位小姐事前许诺过, 只要他们帮忙找人, 就算人不是他们找到的, 也要一人给一块钱。   陆三哥叫袁妈和黄大光去办。先给帮忙的巡警一人一块钱,帮忙找到人的巡警每人给两块, 然后再给老板一家人发, 人人都是喜出望外,这要是傻傻待在家里, 一礼拜未必能挣一块, 今天是撞着好运了。   待到要给伙计们发钱时, 那老板娘觍着脸伸手想接, 说怕伙计们年纪轻胡乱花钱, 她愿意替他们保管着。   袁妈看向三哥和珍卿, 陆三哥直接交代袁妈:“就给伙计自己收着,给了老板娘,老板娘不见得会还回去。”老板娘神情讪讪的,被恼火的老板扯走,伙计们虽低着头不吭声,但心里都是暗爽加感激。   帮忙找到人的巡警察,每人再多给他们两块钱。   宝荪就算换了干净衣裳,也掩不住他的瘦弱悒郁,看着完全是生活惨淡的样子,难以想象他身上发生什么,他变成如此自卑畏葸的样子。   珍卿拉着他鼻酸地嚷:“你这个傻货,你能找到我家住在哪里,你多等我两天,能掉块肉咋地?”   宝荪异常憔悴沮丧,红红的眼睛瞅着珍卿,显出很迟钝愁恻的样子。看着珍卿焦急关切,又复落下眼泪来,拉着珍卿的手哭诉:“珍卿,我举目无亲,走投无路,若不是你找来,我……我打算与世界永别了。”   说着他又抱着珍卿哭。杜太爷真是看不惯,可想想这宝荪都想死了,便没有马上扯开他们。   未婚妻对别人又抱又拉,陆三哥颇感无奈,可这宝荪的景况可叹可怜,他心里也是同情的。   由他们发泄了一阵,他走上去拉开珍卿,跟她说:“我看他身体状况有点糟,不如先送他去医院。”   珍卿看宝荪的模样,就晓得他境遇坎坷,捶着他单薄的肩膀说:“咱们一小一路上学,一路捣蛋,我在海宁你说举目无亲,你也太傻啦。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为别个,为你娘算计算计——”   说到这里,李宝荪忽然蹲下身,埋着头呜呜地又哭起来,珍卿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宝荪哭成这个样子,他娘想必已经不在世了。   在珍卿的坚持之下,宝荪要被带到楚州路杜宅,说好明天再去医院。   在回家的路上,宝荪跟珍卿讲了好多话,他说去年秋天他娘就不行了。   他的三个小伙伴,玉理夭逝经年,玉琮和珍卿远在天边,同村的姑姑也不在意他娘的死活。他记得珍卿教过他,可用撒泼打滚的办法逼迫他奶他爹就犯。他娘最终被送到县城医治,大夫说他娘已经油尽灯枯,救不了。   他娘下葬不到一个月,他爹就续娶一个带儿子的俏寡妇。他们拜堂的那一天,宝荪死拧着不愿喊娘,他还当着满堂宾客跟那对新人说,她娘尚且尸骨未寒,他爹就迎娶新人,连猪狗牛马都没有这种规矩。   他爹当时狠狠打了他,他跑回永陵市的学校,但他爹后来把他的学费膳费都断了。他靠做抄写工撑过一阵,终于不得不退学。   这时他的继母已经怀上,他爹派人叫他服软认罪。今年秋末的时候,他继母生下一个男婴,之后,便有人派人到他做工的报馆捣乱——这个报馆还是玉琮二叔帮忙找的,还叫青皮流氓装麻袋打他。   他其后回过一趟杜家庄,把自己一身的伤晾给他们看,想叫他爹他奶他姑看清继母的歹毒用心,但他爹并不理会这些,一心一意叫他磕头伏罪,并诚心诚意叫继母一声娘。   李宝荪头也不回地离开,不管他奶他姑怎么劝他服软。他暗暗地下定决心,哪怕有一天死在外头,沦落到被野狗分尸,他也再不踏入那个家门,那个无情无义无耻的家门。   宝荪跟珍卿解释,她才知道,亚新旅店的掌柜两口子,大前天就把他铺盖和箱子扣下,当的钱拿回来抵房租,明明有富余的,却再不让他多住一夜,宝荪在旅馆的门阶上苦挨了两夜。   夜里寒风凛冽冻煞人,还不时有巡捕来驱赶他,他饥寒交迫地过了两天两夜,想到至亲都那般狠辣绝情,他还有什么指望呢,于是便想到自杀。   可是,当他走向冰冷发臭的江水,他忽然想到他那可怜的娘,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他只过了不到一年,就觉得生不如死,而他娘却过了大半辈子,她怎么能捱得过来,怎么能忍得下啊,当然,当然是为她亲亲的儿啊。   宝荪多年作为独子独孙,不管其他人对他娘如何,对他都是极尽宠爱的,没想到一朝翻脸无情,让他体会到世界翻覆的感觉。   在被亲爹断绝经济,一个人苦苦支撑的日子里,宝荪多少夜里不能睡去,不断想他为何到如此境地,为什么至亲之人,转眼间如此翻脸无情,有时候想得好像世界都要崩塌,有时想着干脆回去吧,只要回去服一个软,就不用过这忍饥受冻的日子。   可是宝荪每回想到娘,都会觉得悔恨无边,他是如此地痛恨自己,无法忍受向害死娘的人服软。   明明珍卿多次提醒过他,明明他曾经有机会救他娘,可他是个混混沌沌的大蠢货大傻子……   他是如此地厌恶自己,可他娘却那么爱他,因为爱他,忍受这么多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所以他打算不死了,哪怕还要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哪怕要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活着,他也决定不死了,就当是为可怜的娘活着吧。   珍卿想到一句“虎毒不食子”,她原来觉得李家人再糟糕,总不至于对宝荪这根独苗不好。没想有人做爹做得这么绝,比杜教授这个爹还绝。   原来到头来,还亲娘的死给宝荪当头一棒,让他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而宝荪醒悟得太晚了。   宝荪他娘是礼教的牺牲品,是个全然不晓得反抗的工具人,珍卿早就不对她抱希望。而宝荪也醒悟得太晚了,若宝荪是聪明通透的人,愿意冒险带他娘逃离苦海,珍卿会一早帮助他们母子,甚至村上的人也会有人愿帮忙。   可是宝荪他奶他爹他姑全是恶人,而宝荪又是点不醒的糊涂鬼,珍卿若贸然劝他们母子离家,在杜家庄那样的地方,罪名就可大可小了,搞不好弄个拐带人口的罪名,他们祖孙非惹得一身骚不可。   珍卿默然看向沉黑的夜,她承认她没法做个圣母,没法以自己的安全和前程作代价,无条件地帮助稀里糊涂的人,面对自己的冷漠她并不好受,可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大约还是这样的选择。   宝荪他娘已经没了,她今后尚可以好好帮助宝荪,让他成为有希望而能自食其力的人。   回到楚州路杜宅之后,给宝荪暂住的房间已收拾好,就是去年杨家二表伯住的那间。珍卿叫老铜钮教他用房里的东西,帮他洗澡并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三哥跟珍卿在阁楼上说话,三哥问她宝荪从前的性格,珍卿靠着他肩膀闭目养神,有气无力地讲起从前。   小时候,她在杜家庄有三个小伙伴。血缘最近的是族长家的玉荪,然后是同族的玉理,还有个傻乎乎的李宝荪。珍卿跟玉琮关系最要好,不但因玉琮待她尤其好,还因他们见识更接近,脾气也相投,交谈玩耍都比较合拍。跟玉理和宝荪稍微远一些。   宝荪小时候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瓜,珍卿其实忌讳跟太傻的人玩。所以对宝荪是若即若离的,只不过他一直没有省觉。   陆三哥本来担心,小妹给自己找了一份重担,这样一听反而放下心来。一个养尊处优的地主家少爷,过度宠爱使他心智发育缓慢,不免会稀里糊涂地度日,但他明白残酷的生活处境后,能够决绝地离开旧家庭,说明他精神上已开始独立,这样反倒让人容易帮他的忙。   陆三哥问珍卿打算怎么办,珍卿说明天会跟宝荪谈一谈。然后珍卿搂着三哥脖子,问他:“亚新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三哥,能不能给他们小小的教训。”三哥摸着她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这个容易,请蒋探长给下面递个话,他们就能哑子吃黄连。”   若非碰巧她已经回城,而袁妈及时告诉了她,珍卿心有余悸地想,这么冰冷的寒夜,宝荪无论把自己浸在水里,还是顶着一身湿衣坐在室外,到明天他还能有呼吸吗?珍卿在心里叹着万幸。   而且以后来自睢县的人,要不要接待留住他,她和杜太爷若都不在,应该由袁妈和老铜钮拍板,不了解情况的胖妈,根本不能叫她有资格拿主意。胖妈还在谢公馆没回来,等她回来必须耳提面命一顿。   第二天去医院,陆三哥没有再作陪,珍卿问宝荪对将来怎么打算。真是没有想到,珍卿觉得是小傻瓜的宝荪,在来海宁之前已做过职业规划了。他想念免学费的专科学校,能尽快完成学业开始工作。这与三哥的建议不谋而合。   如果宝荪想念大学,或者有更远大的展望,三哥说,可找老师帮他提高学业成绩,然后再帮他申请奖学金,但这样做可能会旷日持久,长期接受别人的帮扶,宝荪的心态许会发生变化,或者是自尊心受不住,或者是产生依赖心理。但如果他愿意上免费或学费少的专科学校,三哥的门路就非常多了。   “那你对啥感兴趣?师范、医学、警察、工业、律师,说一个你感兴趣的?”   宝荪眼中水光闪烁着,犹疑了一会儿,低下头告诉珍卿:“我想学师范专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6 00:55:36~2021-12-06 23:3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 10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0章 陆sì姐离家去国   宝荪说想学师范专门, 珍卿略感疑惑地看他,宝荪恍恍惚惚的,直到车子抵达众仁医院, 宝荪才告诉珍卿:“我娘略识一点字,她是我外祖抱着读《女儿经》《列女传》长大的, 好端端的一个人, 自己把自己装进牢笼, 我想, 我想要是有机会, 教妮儿学……学点好的……”   珍卿已经听明白了,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学师范专门是积德造福的事,政府也在鼓励学师范,而且学费也可望全免, 宝荪, 我帮你联系学校, 你这几天养养身体,马上要准备入学了。”   宝荪闷不吭声地点点头, 他心里很怕给人找麻烦, 但又怕不请人帮忙大家都麻烦。   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说宝荪除营养不良和一点冻伤、擦伤, 并没有别的大毛病, 叫他一日三餐吃饱吃好些就行, 开的也是珍卿从前吃过的营养素。   宝荪听见营养素的价钱, 捏着他的手指头, 紧张地又抠又掐的, 张了几番嘴不知该怎么说。人家医生说得也明白,长身体的时候落下毛病,以后麻烦事多着呢,所以,他也许该接受这份好意,养好身体别再给珍卿添麻烦。可是,好像也难以让自己心安理得。   对于该不该拒绝这份好意,他心里在做着激烈的争斗。   珍卿拉着他坐到车上说:   “你别胡思乱想嘞,人在世上立足的根基,头一件是要有一副健康的身板儿,不然其他事只好免谈,荪,把身体养好再讲其他事。”   宝荪低低地“嗯”了一声。   珍卿看着他枯细的手指,跟小时长长的肉指头完全两样,暗暗又感到一阵难过,她拍拍他的手背说:   “小时候你姑给你糕吃,你那么贪吃的人,还想到给我留一点,荪,你现在对我的心情,是我当初对你的心情,你就当是礼尚往来,以后你飞黄腾达了,对我好一点就是了。”   宝荪头扎得低低的,搭在他手背上的女孩的手,像是挽救他冰冷生命的暖阳,让濒于崩溃的生活信念,似乎又渐渐地拼合起来。   珍卿摸摸他后脑勺,低柔地向他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宝荪的眼泪,晶莹的眼泪,一滴滴落到她的手背上,过一会儿又听他低低呜咽起来。珍卿呼出长长的白汽,心想,宝荪还是个爱哭鬼啊。   宝荪就在楚州路养着身体,此一节不必再赘述。   ——————————————————————————   陆sì姐的留学预备事宜,该走的流程已经将近走完,她临离开前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全家人提前给她过生日。   结果珍卿这天一早出门,说中午才得回来,陆sì姐在谢公馆很不高兴,问珍卿为什么事耽搁,现在还有比她出国更重要的事吗?   吴二姐给她解释:“小妹是帮人帮到底,给他那个小乡党,联系免费师范就读,但他生活费还没着落,她又想给他找个饭碗。”   陆sì姐哼哼唧唧的:“人长大男女就有别,她跟个乡下男伢粘连上,看把三哥都晾起来了。”吴二姐推她一把,叫她少胡说八道、挑三豁四的。   珍卿并没有回来太晚,十一点钟就赶过来,陆sì姐得理不饶人,叫她赔礼道歉还不算,还想要珍卿的东西,说看上她的玉平安如意了。   这四姐真是乱弹琴,她跟三哥的定情信物,怎么可能随便给陆sì姐!   为了配合陆sì姐的情绪,谢公馆所有男女老少,全都放开了吃喝玩乐,四姐还安排大家跳集体舞,不管会跳不会跳的,都凑在一起乱扭乱蹦一气,场面倒是十足的热闹。   陆sì姐不喝酒也像醉了,后来就醺醺然地拥抱亲吻大家,连日常服侍她的王嫂,她也抱着亲了两下,说谢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把王嫂哭得稀里哗啦的,连声嘱咐四小姐照顾好自己,不要动不动减肥不好生吃饭,更不要没事熬到三更半夜……   四姐也过来拥抱珍卿,警告她不许不给她写信,家里有事都要告诉她,她说赶不上珍卿的订婚礼,嘱咐珍卿要把订婚礼的情况,写一封长信给她讲清楚。还有谢公馆以后所有的事,不管有什么宴会活动,谁死了谁生孩子了,都必须一一告诉她。   珍卿可不想惯她这毛病,她又不是她的秘书,更不是她的耳报神。好在陆sì姐比从前强不少,没有乱发脾气闹事,跟珍卿抱怨几句就没再说了。   最后,她去到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身边。   珍卿一边吃着东西,边看四姐一时哭一时笑,此时也是心潮起伏。陆sì姐真该庆幸,她身在谢公馆这种家庭,大家既没有由着她的性子,让她的人生变得越发糟,也没有完全地放弃她。幸好祖宗保佑,在大家的良苦用心之下,她心智上成熟了不少。   很多没有被正确教养的人,到后来都没有机会了。陆sì姐还有机会,宝荪也还有机会。   她把宝荪安排到《新女性报》,只要能做的杂活他都要做。他在永陵的报馆做过工,印刷和发行都有经点验,荀学姐说再好好培养一下,可省却女孩子们许多劳作。   在珍卿的印象里,宝荪是爱吃爱哭的儿童,《新女性报》都是女性,若让别的男孩过去工作,珍卿未见得会放心,可是宝荪大约还没开窍,并且他也不住在报馆,也还好。   她心里有点不中听的话,《新女性报》的女孩子们,出身和学历都不错,难说会喜欢落魄自卑的宝荪,而宝荪也难说会喜欢强势的姑娘,他现在没有这份底气和心志。   陆sì姐将乘坐的是一艘英国邮轮,邮轮从海宁出发,经过港岛后驶向印度洋、红海,过苏彝士运河到地中海,再到坐落在大西洋上的英国,从英国到法国就很容易了。   从过生日到第三日上船,陆sì姐一直做心理准备,临上船还是捂着嘴呜呜地哭,然后跑到舱房里头再没出来。   吴二姐也红了眼眶,对已经跑不见的四姐喊:“好好照顾别人,不要轻信自误。”封管家问谢董事长,要不要去上头看一看,开船前亲友允许参观的。谢董事长沉着地摇头,说:“不必了,你哭这一遍又够了。我们再上去,她再看着我们下来,他还想再哭一遍。”   陆三哥也蓦然想起,在东洋留学的时候,坐船三四天就能回国一趟。他有时会趁年假回来,看望他最惦记的小妹妹。   惜音小时候很是娇憨可爱。当年假结束哥哥要回东洋,她舍不得哥哥走,便讲一些童稚的关怀话语,离别时的眼泪真像是珍珠,把陆三哥的心都融化掉,那时候有关惜音的记忆,都是他留学东洋最美好的惦念。   惜音慢慢长大时,却变成一个骄纵跋扈、愚钝自私的妹妹,在他留学西洋回后,小时候那些美好画面渐渐模糊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对家人最柔软的惦念,转移到小妹的身上。   有一只柔暖的小手,悄悄地捏在他手心,低声安慰道:“三哥,四姐只是被宠坏,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她会好起来的。”   他侧身看着她的脸,低头亲吻她一下,说:“不论好不好,她必须负担起自己的人生。”   谢董事长也悠悠一叹:“社会是最好的大学,由不得她不成长。”她情态微微地低落。即便对四女恨铁不成钢,做母亲的还是有舐犊之心啊。   这时见吴二姐回来,谢董事长问她做什么去了,吴二姐扭头看背后的轮船说:“汤韵娴女士也要去法国学艺术,我想她跟惜音同道,路上可以相互照料。”   珍卿惊奇地问:“是新宁百货吕家的少奶奶吗?”   吴二姐摸摸她脑袋,纠正道:“你说的是老黄历,她现在就是汤韵娴女士,不再是吕家的少奶奶了。”说着,她指着船上面一个穿紫色洋装的女人,那女人生得娇小玲珑,走起路来也利落,看着不很像旧式的少奶奶。   谢董事长仰头看汤女士的步态,感慨道:“她大概把小脚放开了。”吴二姐说确实放开了。   大家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说些兴之所至的闲话,陆sì姐再也没有出来过。大家默默地准备离开。   到走出码头的时候,却见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那,穿着军装的俊俊哥走过来,笑着问谢董事长:“姑妈,四小姐……走了?”   那俊俊哥拿着一对皮手套,无意识地向另一只手上甩,甩的过程中却掉下一只,他弯着腰捡起来,看起来若无其事,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谢董事长对他点点头,正准备钻进车里,又扭回头跟俊俊哥讲:“浩云和珍卿后天订婚典礼,俊俊,姑妈希望他们拥有你的祝福,你也过来吧。”   俊俊脸上是过分灿烂地笑,说“一定一定,一定会去”。   在回程的车上,吴二姐不无感慨:“你喜欢她,她正好喜欢你,这就叫天作之合。单相思免不了痛苦,唉。”   珍卿跟大家一块回谢公馆,吴大哥在谢公馆已经大闹过,他把客厅里能砸的都砸个稀巴烂,大家站在客厅里都无处下脚。大房仨孩子杵在外头哭。   珍卿稍稍知道一点内情,谢董事长要彻底把吴祖兴分出去,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花仙子公司,这对还在做美梦的吴祖兴,是非常狠辣的当头一棒,也怨不得他要到谢公馆发疯。   三哥叫珍卿先上楼去,让二姐把大房的孩子们,也都带到楼上珍卿的房间里。把他们安顿好了以后,二姐和三哥又下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6 23:38:23~2021-12-07 18:3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ss miss 230瓶;nika 148瓶;云疏辞 50瓶;安诺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1章 微斯人吾谁与归   大人们跟闹事的吴祖兴对峙, 他们没成人的就在楼上待着。   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紧张,小孩子也难轻松快乐。元礼绷着一张少年的脸,把手里报纸撕成一绺绺, 滋拉滋拉的还挺烦人。珍卿把报纸夺过来,瞪元礼一眼说:“我还没看呢!”   元礼扭着嘴冷哼一声, 倒也没有回嘴说什么。   隔着一层楼板和一层门板, 还能听见吴祖兴的咆哮:“你把惜音扔到国外, 又把我扫地出门, 眼中钉都拔出去, 你最心爱的儿女留在身边,谢如松,你如意算盘打得好!”   珍卿见娇娇面含惊恐, 两手捂住她的耳朵,皱着脸跟元礼和仲礼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你们也把耳朵捂上。”   仲礼是马上照做了。   元礼不知心里恨谁, 咬牙切齿地说:“不看, 不听,就能当他不存在吗?掩耳盗铃而已!”   珍卿白他一眼, 也懒得跟他争, 既然他非不捂上耳朵,她就讲个故事转移他的注意:   “有一座庙里有个阴司间, 里头用泥塑着各种死法的鬼, 什么吊死鬼、刑死鬼、虎伤鬼、科场鬼……还有牛头马面, 黑白无常, 都用泥巴彩绘造得很逼真, 一回有个客人进去观光, 就被这人造的地狱恐怖景象,活活地吓死了。之后这阴司间就被捣毁封住,便再没有吓死过人。”   珍卿看向阴着脸的元礼,还有不知啥时拿下手的仲礼:   “你们倒想一想,那个被吓死的冤死鬼,若不走那一趟假造的阴司间,能被阴司间的假鬼假牛头马面吓死吗?   “所以说,恐惧在你心里存在之前,先从你的眼耳鼻舌身意过来,底下的声音存不存在,没有那么重要,作为会思考的人类,就是有权利决定听或不听,有权利决定让它到不到心里。”   仲礼赶紧缩脖子捂耳朵,嚷了一声:“那我决定不听。”   元礼死犟着不捂耳朵,瞪着眼看向窗户外,小小的拳头颤颤地握着。   珍卿还按着娇娇的耳朵,她自己的耳朵倒门户大开,毕竟挑起吵架的吴祖兴,跟她没有多少感情联结,她能受多大伤害呢?   吴祖兴大声说起从前,说谢董事长如何绝情绝义,他父亲咽气还没有多久,就跟后来的陆爹勾搭成奸,恋奸情热之下,还想带走吴家家产与奸夫私奔,还是他的老祖母多么老辣,他祖父多么能耐,才保下他父亲留给他的家业。   吴祖兴又一次忘乎所以,詈言骂语一直不断绝,口口声声骂陆三哥、陆sì姐是奸生子,还有杜教授和珍卿,他也一个没有放过。   珍卿上辈子被父母忽视虐待,作为养母的姑姑病逝后,给她留下一套房产和一些存款,她不愿意让生父母受益,生父母也视她为生死仇敌。   吴祖兴啊吴祖兴,在亲人身上吸血真容易,把你推开给弟妹分一点,亲妈就成了让你恨之欲死的仇人。   一直没听见谢董事长还过嘴,陆三哥的声音也没响起过。   倒是吴二姐跟他对着怒吼,说从前说他是‘遗老遗少’,是错判了他,他其实自以为该是皇帝,什么时候都要唯我独尊,一切东西都该是他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帮闲……但是时代变了,没人愿意供奉他这个皇帝。   后来大约有人拖吴祖兴吧,他歇斯底里的诅骂越来越远,后来那声音戛然而止,像忽然被人按住暂停键。   珍卿心里微微松口气,扭头一看元礼,他不知啥时候把耳朵捂上了。见珍卿发现还不自在。   没过多大一会儿,珍卿听见门响,三哥手里拿着一本书,进来把房门关上,他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本《黑骏马》,叫珍卿念给大家听。   珍卿懒懒靠在桌上,噘着嘴说:“英文原版,该叫元礼念,他学英语的年头比我长。”元礼翻白眼别过脑袋。   仲礼自告奋勇地拿过书,说他学英语的年头也不少,元礼赶忙把书抢过去,对珍卿“哼”一声打开书,开始用流利的美国腔念诵起来:“The first place that I can well remember was a large pleasant meadow with a pond of clear water in it……”   仲礼的程度听全英文也勉强,更何况娇娇才上二年级,珍卿会小声给两人翻译成汉语,这也是转移他们的注意,结果元礼说珍卿干扰她,还嚷娇娇和仲礼,说听不懂就好好学习,而不是跟小姑临时抱佛脚。   珍卿叫他有点大哥的样子,元礼完全不受她威胁,白眼翻得高高的,鼻孔哼得大大的。珍卿觉得这小兔崽子欠打得很,就按他这德性,她早晚忍不住要再捶他一顿。仲礼也批评大哥没礼貌,娇娇也说不喜欢大哥霸道,还说叫小姑继续给他们翻译。   看他们吵吵嚷嚷、生机勃勃的样子,陆浩云缓缓地松一口气。   其实去年二姐婚礼之前,妈妈就开了很多会议,跟律师商议不少回,要免去大哥总经理的职务,从前给他的股份和权力,能收回的也要全数收回。   不过,妈妈近年上心慈善事业,老大在公司已广插人手。他与他苦心经营起的势力,自然不甘心如此被踢出局。   经过两个月的角力对峙,最终以老大的失败告终。连老大手里的花仙子公司股份,经过妈妈的一番操作,也最终回到她的手里。   老大还能拥有的全部资产,是他后来建立的三家印染厂,还有吴家太爷留下的所有遗产——该给二姐做嫁妆的部分,他原本只给了二姐一小半,最终决定紧紧攥在手里,不给亲妹妹那么多嫁妆了。   他离婚前就交往的女友黄宝珍,是来自港岛的马来富商之女,可以预料的是,这黄小姐若是嫁给他,将会带来异常丰厚的嫁妆。这也是他可能倚助的资本。   吴祖兴暴风骤雨式的发泄,并没有把谢公馆搅得天翻地覆。中午他们如常吃了午饭。   谢董事长在一天之内,送走小女儿,赶走大儿子,她反倒胃口大开似的。   最近天天是响晴天气,有时正午温度高得像春秋时节。   谢董事长叫厨下做了凉面。晌午她连面带汤水,呼啦呼啦整了三四碗。   谢公馆吃凉面配菜很多,包括酱牛肉、卤鸡蛋、腌萝卜丝、冬笋、晶梨片,这些配菜谢董事长也没少吃。   谢董事长脸上没有伤感,午饭时在餐桌上,她一直沉迷于干饭,那饿虎扑食的饕餮状,把所有人都看愣了,也没有人出口劝她少吃些。。   午饭之后也不睡觉,大家继续群读《黑骏马》。   父亲母亲都从家中剥离,小孩子们当然会不快乐,但去到他们父亲身边,绝不会比在谢公馆好。   尤其吴祖兴有时脾气暴烈,打起孩子非常辣手无情,除了娇娇这个小棉袄,元礼和仲礼对父亲都是敬畏多于爱戴。   家庭的破裂,加剧了成长的阵痛,但谁也不能替他们去承受,只有他们一步步走过来。   直到把孩子们读困了,他们通通回房睡觉,三哥看珍卿还一脸忧戚,晓得她是在担心谢董事长。他们在书桌前坐下,看外头已有蠓虫在飞,三哥告诉珍卿:   “妈妈出生的时候,好婆(外婆)三十四岁,大舅舅身体太坏,生第二个孩子,本指望他是男丁,能够撑起家业、照顾兄长,没想到生出来是小囡。   “好公(外公)好婆很失望,听了很多风凉话,干脆把妈妈充作男孩养,不像女孩一样管教她,所以论顽劣出格,多少男孩儿都比不过妈妈。   “她十五岁嫁到吴家,内外一把好手,在晋州声名远播,二姐三岁时她守寡,寡妇抛头露面做生意,世风不容,她受了许多讥言冷语,吴家翁婆也不谅解,吴婆还要给她请贞洁牌坊,她毅然与吴家决裂了。   “她跟我父亲到了陆家,一家那么多丁口,还有生意人情往来,谁也不好招惹得罪,她照例内外给他们撑持着……后来继承了谢家产业,那么多沟沟坎坎,她都杀伐果断地闯过来。   “我自小崇拜她,觉得她伟大得不像一个女人。小妹,我们都在她身边,她会好起来的。”   陆三哥的意思珍卿明白,没必要把谢董事长看得太脆弱,施加她所不需要的同情。现在对她最大的安慰,就是儿女丈夫的默默陪伴。   珍卿坐到三哥的腿上,亲近地依偎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脖颈低语:   “为什么有人,那么贪婪恶毒,把自己当成世界中心,对最亲爱的人予取予求,还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陆三哥摸着她的脸,把脸紧紧贴上去,通过身体的接触,相互地温暖着彼此。   小妹问出的这个问题,正是长久以来最让他惶惑沉郁的大难题,为什么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总要恩将仇报、贪婪毒辣,损人利己、杀人越货,还觉得理所当然,洋洋得意。   他亲亲小妹的头发旋。其实小妹最初打动他,是她有强大的自制力,晓得自己需要什么,晓得什么时候需要忍耐,什么时候不可忍耐,而且她聪明得自然又可爱,谁能不爱这样可爱的她呢!   可是她一个人默默努力,只为买房子把祖父接来供养,才真正叫他感到震撼而安心。原来她是一个值得的人。   陆浩云抱紧怀中的人,惜音出国、老大决裂,他心里并不觉得快慰,他也会感到怆寒空虚,不忍细思。幸好世上还有一个杜珍卿,不然就真如范仲俺所说:微斯人,吾谁与归。 第232章 订婚礼之二三事   陆三哥感叹“微斯人, 吾谁与归”,他宽大温暖的手掌,轻轻托着她纤美的颈项, 在耳边呢喃似的问她:“我想吻你可以吗?”   珍卿面上顿时泛红,羞涩地垂下眼睑, 像等待一个令人期待的礼物, 她自觉地闭上眼, 睫毛频繁地颤动着, 三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湿热的唇齿吻上她的唇角,然后吮舐着她玫瑰花似的唇瓣,唇舌开始热辣辣地交流。   他一只手托住她, 另一个手顺着脊背,轻轻在她的腰上抚摸,他们短暂地亲昵一会, 他喘息地把她按在怀里, 头埋在她的颈项间, 带着欲念的声音微腻:“我但愿后天举办的,就是我们的结婚典礼。”   珍卿捧着他的脑袋, 主动在他唇上一啄, 眼睛里也有浓厚的情谊,她脉脉地看他一会, 说:“其实也不是不能——”   陆三哥按住她的嘴唇, 眼神温暖像春日骄阳, 亲昵抵着她的脸说:“小妹, 不要说, 你不要说这些。我是求之不得, 但对你不公平。一旦结婚,我们必要同栖同止,你会怀孕,孩子是沉重的责任,仅仅靠佣人是不够的,你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你的人生本可以更好。”   珍卿听他提到孩子,想到将来还有至少二十年战乱,她若把孩子生在硝烟弥漫的年代,最低限度地说,她能保他(她)有学上,保证他(她)能摄取足够的营养,保证他(她)不被乱世的各种动乱伤害吗?   珍卿惊惶地看三哥,急迫地想说点什么,却又迟疑地低下头,捏着三哥开衫的扣子,无意识拿指腹捻揉着:“三哥,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生孩子?”   陆三哥微微一愣,他奇怪她没有生育意愿,这是极少数人才有的极端想法。   但他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地吻她的手背:“当然可以,我自身未必多想生孩子,还残存的一点生儿育女的心思,不外是家业没人继承。你若不想生,我们随时就能在一起,只是,也许我要去做个手术。”而且,该对她的祖父有交代,不过他没有说出来给她压力。   珍卿泪盈盈地看他,撇着嘴哭道:“三哥,你是天下最好的三哥,我今生得遇三哥,也许是三生三世修来的。”   说着又扑到他怀里娇腻,脸揉在他肩膀头上说:   “其实,我只是害怕……三哥,我现在害怕,也许将来就不怕,三哥,你不用去做手术……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准。”   陆三哥抚着她的背笑:“你想怎样都好,我都配合你。”   ——————————————————————   珍卿订婚礼的前一天,禹州的亲戚师长能过来的都过来了。但遗憾的是,玉琮他爷爷奶奶没有过来,她最殷切期盼的杨家姑奶奶,写信说“年老体衰,畏寒难行”,不能来参加她的订婚礼。   幸好玉琮他爹娘来了,三表叔夫妇来了,李师父和李师娘竟然也来了。   李师父身体不大刚强,她满以为只有李师娘会来。他们的女儿娟娟姐,也派人送了许多礼物。   娟娟姐也要来给珍卿道喜的,没料到又诊断出来怀孕了,因对这一胎无察觉,娟娟姐差一点就流产,她丈夫、小叔子、公婆,都叫她卧床不许动。   说来奇妙的是,杨家那位新的三表婶,却是挺着大肚子来的,非说要来看看外甥女,谢谢她送那么多好礼。珍卿把她当珍稀动物对待,叫佣人务必无微不至地照顾。   珍卿觉得她怀孕还出门,有点奇怪。还是无意间听玉琮她娘说起,新三表婶与继女杨若兰,原本相处得还算和睦,但自从三表婶怀上身子,杨若兰就万般不自在了。   珍卿在私心里猜测,也许是因为继女难缠,三表叔若是来了海宁,三表婶恐怕跟继女在家难相处,反正她的月份已稳当,倒不如一道来凑热闹,免了与继女杨若兰独处。   睢县亲友来得不算多,楚州路杜宅也不够住,杜太爷死活不叫他们住到谢公馆。陆三哥在杜宅的近处,租赁了一栋洋楼供亲戚们暂住。   杨家和杜家的都是近亲,就安排在新租赁的洋楼里。李师父和李师娘是尊长,就住在杜宅的二楼。   与师父师娘暌违近两载,珍卿又高兴又心酸,尤其李师娘告诉她,李师父怕此生再难相见,特意趁此机会过来,更把珍卿说得眼泪哗哗的。   李师娘看见珍卿欢喜,看见三哥更欢喜,喜盈盈打量三哥的模样,又留意他的说话和举动,倒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中意,嘴里不停说着“好好”。   李师父大约累着了,来了一直没有讲话,陆三哥张罗着请他们上楼,叫他老人家好好休息。   安顿完李师父李师娘,珍卿特意去旁边的洋楼,望一望玉琮的父母,还有杨家三表叔夫妇。   三表叔谈起临行前的事:   “大表伯要主持里外事务,你若云姐刚生了个妮儿,若云怀她生她受了罪,你大表娘侍候她坐双月子,都不得过来,叫我们给你跟浩云带好嘞……   “你若衡姐好得很,三个月胎也稳了,你二表娘看得娇贵,专心专意在侍候她;你昱衡哥过得也不坏,天天给他念书那丫头,我瞧他不大厌烦她,你姑奶奶想不计家世,做主给他娶进来,你二表娘也没得二话,倒是昱衡自家不情愿……”   说到这儿,坐对面的三表婶拿眼睖丈夫,三表叔才留意小花表情,说失悔也算不上失悔,小花不至于那么心窄。他就是觉得有一丝惘然,小花没有一点不好,昱衡也不能说他坏,只能说他们本无缘分。   新三表婶比珍卿大了十岁,非常得热情亲切,握着珍卿的手就没放开过,说话就像连珠炮那么脆。   她从睢县杨家湾的姑奶奶,讲到在省城上学的杨若兰,说表姑娘遇到这般如意郎君,没有一人不替你高兴。只是正赶着姑爷爷的祭日,姑奶奶自觉不便来,再加上倒春寒太厉害,也是有点怕出门,三表婶替姑奶奶许诺,姑奶奶虽说把她订婚错过了,来日结婚姑奶奶肯定会来。   看完三表叔两口子,还去望了玉琮他父母。珍卿跟他们生疏一些。因小时候杜太爷不着调,总仗着辈分拿压向渊堂哥,向渊堂哥难免出力不讨好,他为人也比较严肃内敛,杜太爷受着侄孙子的态度震慑,心里总觉得不平衡,就不像近亲那么来往。后来珍卿大一点才好些。   珍卿仔细问了玉琮爷奶的身体,还问玉琮的哥哥姐姐等,得到的回答一律是好。珍卿问捎回去的营养品,堂哥堂嫂有没有按份量吃,玉琮他爹提起来很高兴,说玉琮他爷当宝贝一样,一天不拉地在吃着,只怕珍姑姑太破费了……   珍卿也不与他们多说,决定等订婚礼以后,再多准备点东西给他们带回去。   ————————————————————————————————————————   珍卿和三哥的订婚典礼,一切仪式都很简单。其实这也不妨事,单说这对新人的相貌风度,都足以让所有的简单低调,变得不那么简单低调。   珍卿穿的绿色洋绒立领旗袍,领口、袖口、衣摆,都带着白色的飞毛,这衣裳衬得她娇颜若玉,青春斐然。他身边的陆三哥穿着崭新的洋毛呢蓝色西装,也显得他俊朗挺秀,温润内敛。   三表婶兴奋地跟丈夫讲:“真是一对璧人!没想到表舅长得那模样,儿子孙女都这么俊,想必表舅母一定出色。”   三表叔顺口答道:“景舅母确实漂亮,不过小花长得不像她,小花她姑红珠——”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红珠也不知是死是活,小花长成大人要订婚,却从来没见过姑姑一面。   三表叔看着中间的珍卿,忽然抑制不住眼泪,掩饰性地侧身低头,他跟妻子悄悄地讲:“这孩子能到今天,不容易,多少跟她一样身世的,都埋没糟蹋啦,亏得她性情刚强。”   三表婶看着伤感的丈夫,也微微叹一口气。   她继女杨若兰的性格,远远不如这位表姑娘好,若是继女也刚强争气,就算别别扭扭的,她也愿意大力栽培,可她是落叶悲秋、迎风流泪的,送她上洋学堂成绩总是垫底,真是麻绳提豆腐啊。   订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新娘、新娘的近亲属们,谢家的舅舅、舅妈们,还有珍卿这边的亲戚们,在谢公馆主楼一层的大客厅观礼,由封管家充当婚礼主持,此刻正交换着两家结亲的定帖。然后新人给双方长辈行跪拜礼。   此时杜太爷先上坐,紧接着是谢董事长和杜教授。   珍卿看向一边,跟封管家说一声,叫他请师父师娘也上坐,她和三哥一道,向上坐的长辈们恭恭敬敬地行礼。   杜太爷眼泪哗哗的啊,眼睛水光光地都看不清了。他为了这个妮儿的婚事,头发熬白眼睛熬花,可算是等着这一天了。最擅于哭泣的杜教授,早已经快哭成泪人。谢董事长比较克制些,眼泪流个不停,但她一直不出声。还有也在哭的李师娘,最沉稳克制的要算李师父了。   叩拜完了两方的长辈,然后两个男女主角,把订婚戒指戴到对方的无名指上,之后在现场引起小高潮的,是新郎在新娘脸上的一吻。   像玉琮他爹娘还有李师父,就别开眼表现非礼勿视。李师娘和三表叔夫妇,就表现得异常开明,跟谢家的舅舅、舅妈们一块拍手欢呼着。   吴二姐上来拥抱珍卿,喜极而泣:“这下好了,咱们是两重关系的姊妹,要一辈子相亲相爱下去了。”   谢董事长也来拥抱珍卿,笑中带泪:“好了,永远是我们家的人了,这根红线一经牵上,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扯回来。”说着在她的鬓角上亲一亲。   谢家的舅妈们也来拥抱亲吻,倒是睢县的亲戚们,着实不习惯这边的礼数,就是寻常的笑面恭喜。   李师娘笑着揩眼泪,慈爱地看着珍卿说:“好好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们珍珍,总算顺顺当当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8 00:22:58~2021-12-09 00: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ixi 30瓶;柏林慢 3瓶;西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3章 婚礼之后闲杂事   正经仪式流程都走完, 到了吃吃喝喝的阶段,两下里亲戚友好交谈,谢家人极口称赞珍卿, 睢县亲友也真心附和,顺便讲讲新娘子的闲谈逸事。   三表叔跟陆三哥大舅讲, 珍卿一小是个心善的, 小小年纪就愿意替人着想, 说她看穷人家孩子烤火烧伤, 就千方百计给人家送衣裳送伤药。   玉琮他娘也热情补充, 说珍姑姑一小有礼数,常日的人情来往上,她祖父有想不到的, 她一个小人家都能想到,做事说话叫人心里真熨帖。   玉琮他爹作为杜氏族长预备役,觉得该有撑起场面的能力, 他也一改稳重的作风, 讲起珍卿小时候的趣事, 说珍卿确实心眼好,那时候在族学上课, 天天早上省出半个馍馍, 给杜家庄南村的一个老乞丐吃的。大家又是一轮交口称赞,顺便夸赞杜氏的家风。   珍卿听人夸她这件事, 顿时囧囧有神, 心虚不已。她给南村老乞丐送黄馍馍, 初衷可不是好心, 是蠢笨的罗老妈太蠢笨, 要做白面馒头碱放太多, 给做成了硬邦邦的黄馍馍。   她实在懒得吃那玩意儿,顺手就往玉带桥底下扔,被那个老乞丐捡着,吃的时候还把牙崩掉,搞得她心虚不已。有时候得着好吃的真给老乞丐匀半个。   主人家今天邀请来的,都是通情达理的近亲属,谁也不会那么不着调,讲话做事专门塌别人的架子。所以一直是其乐融融,人人都觉得大欢喜。   谢董事长觉得这一天,是从十六岁第一次结婚起,其后数十年光阴中最欢欣雀跃的一天。   这桩婚事真叫她满意,她小儿子的终身幸福,已经可以确定,作为继女的小女儿,也不用再替她担别的心。   女儿祖怡的继子已经大了,做继母必然需要更多的包容心,她相信祖怡会做得很好。可是祖怡的这桩婚事,还是叫人稍感缺憾。   惜音若能改好,婚事还能有一些希望。至于大儿子,谢董事长决定不再想下去,虽然有时还是忍不住会想。   祖兴一直讲她偏爱二女三子,她原来没想过要偏心,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发生了,证明她原本应该偏心一些。   谢董事长心情很不错,这时她远房表侄翟俊过来,说道:“姑妈,小侄不久要离开海宁,开赴前线为国效力。”   谢董事长面现讶异,看他有些失意的柿饼子脸,难不成是为了惜音吗?   她拉着翟俊的手忧心地说:“上前线那要死人的,俊俊,不管你是为什么,该替你父母想一想。”   翟俊丑脸沉着地点点头说:“姑妈,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传宗接代、侍奉高堂,有他们在我不担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将奉领袖的命令,继续北伐恃武割据的军阀,助领袖完成统一大业。”   谢董事长无言地点头,只好叮嘱他在战场上务必小心。   这天订婚礼结束之后,睢县的亲戚们还回楚州路住。   珍卿给基青会女工夜校画的字角,不知怎么传到出版界的人那。   惊华书局的古先生,还有《宁报》的肖先生,争先恐后地要出版这个字角册子。   珍卿给扫盲女工画的字角,分别集成三本册子,一共集合基础扫盲的四百字,可以给初级、中级、高级三个扫盲班分别用。   连她们做《新女性报》,也要尽量用这常用的四百字,免得识字不足又想读报的没法读。但要说这四百个字角,出版意义有多大,珍卿自己没什么概念。毕竟这种幼教用品,市面上产品很不少,有的家长自己也能画。   古先生和肖先生解释,说杜小姐书法已是上上佳,而她在字角背后作的画亦极好。这些画是帮助记忆前面汉字的,一般通过联想来记忆,但图画的好坏与记忆效果有关,还能影响人的审美趣味。   珍卿画的字角,无意间结合记忆功能和审美效果,他们调查总结后,看过的读者都非常喜欢。时下全国的文盲率这么高。这种高品质的扫盲识字用品,投放市场会很受欢迎。   珍卿正招待睢县来的亲戚,既然出版字角有益无害,她还是叫她的专属律师傅先生,来帮着先谈一谈。   李师父叫珍卿来房间,交代把字角带来给他看,特别注意看珍卿的书法,轻描淡写地指点她:“你笔力弱了,如今每日练几个时辰?”   珍卿讪讪地低眉敛目,想说她在高中功课多,业余写写画画的事情也多。不过想一想,在李师父面前,犯不着找这么多借口,她就低眉顺眼地讲实话:   “一个礼拜练习两三次,上学时练半个时辰,周末练习的话,会练一个时辰。”   李师父并没有动气,点点头说:“我老了,你大了,长年累月不在一处,鞭长莫及啊。不过你记下师父的话,学艺不易,别把手段丢下就行。”   珍卿猛地点头,扶着李师父,到痰盂那吐了一口痰。   李师娘端着药进来,笑眯眯地问师徒俩:“谈得如何?”   李师父一派端凝不吭声,珍卿笑眯眯地说谈得很好。   珍卿看师娘的腿有点用不上力似的,这两天她早注意到了。只是订婚礼举行在即,抽不开空关注这个。   珍卿握着师娘的手说:“师娘,您跟师父年庚日高,怕身体里有些病上来。我想带二老去做身体检查,看哪里有个病灶,咱们也好对症下药不是?”   李师娘愣怔一下,连忙去看她老伴,李师父精神头一般,说话倒是干脆,直截了当地两个字:“不去。”   李师娘也笑着说:“珍珍,晓得你有孝心,前年你娟娟姐才带我们瞧过,除你师父的肾病,其他也没什么,人老了谁不是这样。”   珍卿扶着师娘坐下,蹲下来摸她那条使不上力的腿,红着眼眶说道:   “师娘,师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珍卿从前无父无母之时,在二老膝下备受宠爱呵护,长思无以报答,我只盼二老长命百岁,往后再多疼疼我,二老连我这一点孝心,也不愿意成全吗?”   李师娘瞬间落下泪来,抱着珍卿的头说:“好孩子,好孩子!打你师父收你的时候,师娘就晓得你是好孩子,多少时候,我跟你师父觉着,你比娟娟姐都贴心濡肺……”   李师父也清清嗓子,拄着拐杖站起来:“你去画西洋画,我瞅瞅有什么名堂。”   第二天,珍卿拿出全部的孝心,带二老到众仁医院,由吴二姐安排人带他们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   珍卿一直全程陪同,每逢到一个地方,听着医护解说要做什么检查,珍卿柔声细语地解详细解释。不同项的检查若允许人陪伴,她一定紧紧握住师娘的手,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别害怕。   检查结果出来以后,两人身上确实不少毛病。   李师父患肾病多年,就是容易引发各种感染,他这两年尽力保养,还是被炎症折磨着躯体。   李师娘有两处问题:她这几年发胖,平常活动量又不大,所以血压有些高,有时候会头晕;还有就是久坐久卧,影响她的腰椎和坐骨神经。她右腿疼痛乏力,并不是珍卿猜想的风湿,而是运动少的原因引来的。   回去的时候,拿了不少外用内敷的药。   李师娘高兴得像小孩。以珍卿的猜想,并不纯粹是因为有人带着瞧病治病,而是被人真诚关心后,心里就是这么熨帖,就是叫人这么幸福快乐。   就像当初到磨坊店拜师,她从师父师娘的身上,也感到这种真心的关心和爱护。   珍卿由李师娘,想到杨家湾的姑奶奶。如果她老人家能来,必定也是一样的待遇。   想她姑奶奶这一辈子,先是被瘟疫害成孤儿,嫁到杨家生育六个儿女,她为丈夫儿女,甚至为不着调的老表弟,任劳任怨地操劳一生,临到晚年,还有丧媳丧孙的悲恸。她就是凭着一股狠气撑持着。   一位长辈给予你的恩情,若以时日久远为由忘记,也许不会受到什么惩罚,那么你之后的漫长人生里,若遇到忘恩负义之辈,感叹人心如此凉薄时,得不到同情是活该的,越活越孤独也是活该的。   想到这里,珍卿再一次给姑奶奶写信,请她春深日暖的时候,务必来海宁瞧一瞧病,她请人专门接她老人家。   珍卿带师父师娘检查看病,按规程付好了费用的。但心思太细的吴二姐,竟然把钱如数给她退回,还说算她孝敬大名鼎鼎的李先生的,还谢李师娘把她教养得好。   两姊妹在电话里磨缠半天,珍卿说她的亲戚故旧多着呢,个个都叫二姐垫钱,准能把她医院垫破产喽。二姐在电话那头哈哈笑,直言她们姊妹若还争这些铜臭,那未必是太可悲了。她跟珍卿说不妨回报些雅致的,有空给她画一幅画她就高兴。   珍卿无奈地跟二姐说,她在黟山写生的那些画,慕先生叫她放大做成油画,说不好猴年马月才能画完,现在可没功夫画别的。吴二姐乐呵呵说不着急。   说起来吴二姐也真忙,既要跑外面的事,还要管理医院和产护学校。谢董事长就跟她提议,医院和学校早已进入正轨,不需要她时时处处盯着,还是找些本色当行的叫他们做副院长、副校长,而吴二姐做个挂名一把手也行,实际还管事也行,总之不能大包大揽,把精力都放在细务上。   订婚礼后两天珍卿正式开学,三表叔两口子和玉琮他爹娘,带着大包小包坐火车北归。李师父、李师娘暂时不走。   珍卿把李师父引荐给慕江南先生,没想到一个山泽遗老,一个画坛巨匠,竟然意外地投契。   他们二位国学造诣都极好,这方面已经很有的聊。而李师父在书法画道上也有根基有见地,谈起传统国画的流派,一讲能讲大半天,慕先生也听得几认真,两个人连饭都会忘记吃的。   应天娟娟姐的丈夫韩先生,派来接师父、师娘的专员,等了快有五天功夫,李师父说不去娟娟姐家,他说要在海宁治病疗养,疗养完就直接回禹州,懒得去那龙气十足的新都应天。   李师父在前清做了十几年官,他有一些心思习性,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9 00:02:08~2021-12-10 23:5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独夫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独夫子 30瓶;柏林慢 5瓶;西西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4章 黯然销魂唯离别   陆sì姐走后不到一礼拜, 珍卿收到她发的一张明信片和一份空白纸的信纸。   四姐是在轮船经停港岛时发的信,明信片上就是港岛的景象——郁郁青青的山脚下,是空间紧凑的现代建筑, 建筑上是花里胡哨的招牌,招牌底下是各种面孔的行人。明信片就是让人知道去向, 再看一点新鲜的风景、人物。   但四姐寄来的空白信纸, 不晓得搞得什么名堂。珍卿谍战思维大爆发, 先把空白信纸搁火上烤, 一点没有显影的迹象, 又在学校找了酸碱指示剂,还是一点文字影儿都没有。   折腾过了两回回,珍卿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就陆sì姐那个瓜脑壳, 哪里整得出这么多高科技!她仔细观察这纸上痕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阁楼的门没有关紧,陆三哥敲着门, 门就调皮地自己开了, 陆三哥一见小妹就要笑。   她趴在台灯的光晕里, 拿着放大镜在研究一张纸,他走近看发现是张白纸。看她眼睛都贴在放大镜上, 陆三哥觉得她真有趣, 像只聪明外露的小老鼠一样有趣。   珍卿看得眼睛都疲劳,忽然丢掉放大镜, 嚷了一声“真无聊真无聊”。就听三哥敲一敲桌, 她下意识扭过头看他, 才听他笑问什么无聊。   珍卿把那张空白信纸递给他, 不高兴地揉脸说:“四姐是脑子进水了, 在船上晃荡晃荡的, 水就从眼睛里面倒出来,三哥你看,水就倒在这张信纸上,烘干以后能看见析出的盐粒,你用放大镜看看。”说着把放大镜也递过来。   陆三哥听得忍俊不禁,倒没仔细看析出的盐粒,信纸放在桌子上,他拉着珍卿的手:“你打算怎么回她的信,骂她脑子进水吗?”   珍卿很有姊妹爱地说:“那怎么会呢?我要写上美美的诗,让她的哀伤也变得美丽。”说着她就摆弄起纸笔来,略想一想就开始落笔:   有美一人倚阑干   蛾眉憔悴态婵娟   昼云酡面望乡远   夜月孤眠泪潸然   参差蛾眉暗猜嫌   彩衣玲珑映玉颜   红妆满面似花妍   凄惨珍珠堕无间   心网思郎结千千   ……   陆三哥在一边看得发噱,惜音小时候太娇养,她是个过分爱美的姑娘,就算是伤心流泪,她也一定会打扮得齐整,哭也要哭得好看。他和小妹都想象得到。   小妹故意曲解惜音哭的意思,肯定是想叫惜音恼羞成怒,没事少胡思乱想,也别故意寄一封沾泪的纸,叫别人去猜度她的心意。惜音年来心思沉重,宁愿叫她恼羞成怒,也不愿叫她沉浸在悲愁自伤里,小妹这样跟他是不谋而合的。   陆三哥每想起这四妹,感情是很复杂的。惜音从前的一些举动,他想起来很觉得惊心。   他这人其实戒心非常重,总是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要他毫无芥蒂地像从前一样疼爱惜音,他自问是做不到的,可是完全不闻不问,又仿佛对不起少年的自己,少年的陆竞存真疼爱惜音啊。   小妹有时候心有灵犀,做了他想做而觉犹疑的事,真可谓是贴心之极,由不得他不爱她。   他看小妹写完这首短诗,又在纸的右侧空白处,画了一只小船,船上有一彩衣红妆美人,很做作地捂着胸口啼哭,泪珠儿也大得夸张。   写完了这一封信,珍卿又写一封信,讲他们订婚礼的情况,还有家中最近的杂事,写就之后在一旁晾着。   陆三哥忽然就恍惚了。   珍卿做完了事,不着急画她的画,想跟三哥多聊一会儿闲话。三哥却只是抱住她,静静地没有话说。珍卿隐约猜到了什么,心里有点沉甸甸,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晚饭之后,珍卿陪李师娘散步,娘儿俩随便说话玩笑,陆三哥就站在门阶上,寂寂地看向珍卿那里。   等到她们散够步了,三哥跟李师娘打个招呼,李师娘就先上楼去了。   陆三哥拉着珍卿说:“小妹,我要出发了,不能再迟。”这话印证了三哥刚才的态度,还有珍卿自己的猜测。   他摸着珍卿无名指上的戒指,为了方便日常戴着,他们订婚戒指用的是金戒指,还是珍卿掏钱办的。   珍卿噘着嘴看三哥,低头掐着手指头问:“直到八月份吗?”   陆三哥愀然点头,握着她的手说抱歉,珍卿呜呜地说:“那春天和夏天都过去,我才能见到你啊。”   三哥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拉珍卿走下去散步:“你文章和字都好,你要多多给我写信,以慰我旅途客居之伤。”   珍卿心里有点堵有点慌,三哥从未离开这么久,她觉得好像自己身心的一部分,也要随他乘坐的船一同离开,心里是万般不舍,千般愁绪。   可她不可能胡搅蛮缠,因为各人有自己的事做,这是他们早前有过默契的。可就是忍不住蔫头耷脑的。   她的沮丧不舍,让陆三哥既心疼又受用,他摸摸她的脑袋,讲起一些要紧的事:   “有任何事除了找妈妈和二姐,阿成、阿永、乔秘书也会帮你,还有张律师……   “我们订婚没通知陆家,若他们得知,也许会有人来闹,不必理会他们,与陆家的事都由妈妈处理,你安心上学就是……”   公历二月下旬的某礼拜五,珍卿特意请半天假到码头送别三哥。   他们以巨大的邮船为背景,远行人和送行者拍了合照。然后大家一起上船看三哥的舱房,因三哥还有其他的旅伴,所以只买了二等舱,但舱房不过两个铺位,起居室、餐厅、甲板、吸烟室都很好。   当船上铃声响起来,送行者该下船了。陆浩云不知怎么的,看小妹悲伤的样子,他离别的脚步也难挪动了:   “画画写文章,相比健康都是次要,你记住不要太劳累。还有——”   他理理她的衣领发带,手搭在她肩膀上,黝黑的眼睛深邃明亮,像是装着一汪深情的水:“你要乖一点,不要多管闲事,明白吗?”   珍卿吸着鼻子点头,搂着他的腰最后拥抱一下。陆浩云趁势低下头,在她嘴上深深吻了两下,然后拿袖子帮她擦擦嘴,轻轻推她一下,催促她快点下船。妈妈、二姐他们已下船,正站在下面呼喊珍卿,交代三哥一路珍重。   三哥高高站在船舷边挥帽子,送行者也站在船下挥着手,还一边抹着眼泪。其实只有珍卿在抹泪,明明心情也不觉得太悲伤,看三哥挥舞礼帽的样子,她的泪水不觉间流下来。   谢董事长没有太难过,她小儿子自小就独立,在欧美留学有七八年,她早年已经适应过。杜教授反倒喜气洋洋的,笑微微地安慰珍卿,说不过半年的时间,一忽而就过去了。吴二姐看他笑得那样,也晓得他打的什么小九九。   可是珍卿不一样,她不说天天以泪洗面,但有时候会上课跑神,有时候看点诗词,也莫名生出丝丝愁绪。   她小时候读吕本中的《采桑子》,觉得真够矫情的,现在读着竟然会感深而落泪了。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   ————————————————————————   东南公海上的一只豪华游轮上,一阵阵靡软的西洋音乐,传到水波澹荡的深水中,引起海底动物的一阵惊慌。   在金碧辉煌的头等舱宴会厅,一场豪华婚礼办得异常热闹。在亚热带海域参加婚礼,新人和宾客都穿戴较为清爽。   一系列仪式结束之后,新郎和新娘率先滑入舞池……一直欢悦到夜深寒重时,新人才被送回奢华无比的新房。   吴祖兴的新婚妻子黄翠之,坐在梳妆镜前卸去妆容钗环,甜蜜地唤他“亲爱的亲爱的”。   吴祖兴模糊地哼嗯着,她气恼地跳上床,粉拳捶打她的丈夫:“你怎么不理我!”   新娘子对这新婚夜,作了很多美好的预想,他们也许可以不睡觉,而伴着海上的星月,听着呢喃似的涛声,一起谈戏剧,谈诗歌,谈人生的既往,谈美好的将来。   可是,他却像死猪一样打呼噜。   “叫你不要逞强喝那么多,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你把一切都毁了。”   可她想起妈妈交代,成了别人的媳妇,就不能再任性娇气,要会关心笼络丈夫。   黄翠之无聊地哭一会,开始给丈夫脱衣脱鞋,又打水给他简单擦洗。   黄翠之爱丈夫的精明强干,爱他的英俊潇洒,更爱他的艺术和文学修养,她认为,鲜有人把雅与俗调和得如此好,这是多么理想的爱人啊。   虽然爱人丈夫伦理不容,但她听说过他原配的作派,晓得他们感情早已破裂。   所以她跟祖兴结婚,他的近亲属一个没来,她也不忍责怪他一分。此时躺到床上,她还在为丈夫打算。   吴祖兴睡了沉重的一觉,早起觉得头疼欲裂。   他看着华丽的舱房,陌生感叫他觉得麻木,感觉像小的时候,在村口等他娘回来,可他无论怎么哭闹,他娘却再也没有回来。   昨天婚礼的情景,他几乎记不起什么。妈妈弟妹没来参加婚礼,他们拒绝的言辞委婉,只是说忙。   但他晓得他们的心意,他还没有离婚就与翠之出双入对,不说为他的原配妻子考虑,至少是为三个儿女考虑得不够。   好了,他从前总说妈妈抛夫弃子,水性杨花,他现在也有道德瑕疵,可以受他们的任意攻讦了。   他自问过千百遍,为何小时候慈爱的娘,对他如此冷酷绝情。为何他还在为此痛苦,不能把心思转移开。为何幼年带给他痛苦的人,如今还能继续施予他痛苦。   昨天结婚典礼时,他看见一室陌生的宾客,感觉心里什么东西碎了,碎到现在还拼不起来,空落落。   他的新婚妻子端上早餐,一边看着他吃饭,一讲她为丈夫打造的事业线。   黄翠之的母亲出身港岛富室,嫁予一位南洋富商做大房老婆,只因丈夫另娶了二房,她就带着一儿一女回了娘家。   黄翠之舅舅的生意非常好,就是搞远洋运输的,而舅舅舅妈又没有生养,因此很疼外甥和外甥女,外甥女婿也相当于是半子。黄翠之想叫丈夫做这个。吴祖兴心里却拧巴着一股劲,他就是要在国内出人投地,叫她妈妈好好看看。   作者有话说:   吴大哥长得还是不错,长得帅会很占便宜的 第235章 小伙伴们的相聚   海宁谢公馆   谢董事长一早叫二女过来, 母女俩在书房里说事。   谢董事长希望大女儿给她帮忙,她自己任花仙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大女儿给她做副经理。   吴二姐正在考虑。到花仙子可以帮妈妈分劳, 还可以接触化品制作,吴二姐心里有两分愿意。   可她其实也不太坚定:“妈妈, 谢谢你的高看, 我的志愿主要还在医药, 多多地救死扶伤, 才不负我之所学。公司的事, 需要帮忙你尽管吩咐,副经理我就不做算了。”   谢董事长唉声叹气:   “我这里把你大哥分出去,晋州的吴家人颇有微辞, 我懒得叫浩云受人诬蔑指责,再说他也忙不过来,就先不劳动他了。小妹还在念书, 别人我也靠不上。   “你再不起来理理事, 将来我一倒下, 谁来主持花仙子公司?你大哥心术不正,我不会再叫回来。这份家业要是败掉, 怎么对得起你好公大舅!”   她说着神态甚有悲意, 再看她颓唐疲劳的脸容,吴二姐心里不忍:“我又没念过商科, 给你做副经理, 恐怕不对路啊, 妈妈。”   谢董事长见她语气回缓, 就拍她的手说:“又不叫你一下当家做主, 只是叫你熟悉公事, 万一我又生病,你暂时掌印主事,不至于叫人蒙骗。”   听她如此说,吴二姐稍微宽心些。   说着她们又讲闲话,谢董事长瞅女儿的肚子,突发奇想似的:“不然,你赶紧生个孩子,再过二十年,我干不动他就能马上接班。”   吴二姐紧张地看门口,不赞同地讲:   “妈妈,你怎么乱谈,你自有孙子孙女,元礼已经懂事,仲礼嘴可够快,叫他们听见怎么好?”   谢董事长无奈感叹:   “你也不必惊心,我就是继承父兄之业,叫你们谁继承,都是外孙外孙女,改姓就好。   “而且元礼敏感软弱,不适合做生意;仲礼倒虎虎生气,可他对科学感兴趣,愿不愿学商科难说。娇娇也聪明乖巧,可女人欲做商业家,牺牲必然多,我不会操控她一定做这个。   “倒不如你生一个,我从小培养他生意人的头脑,这才是一劳永逸。”   吴二姐笑得直摇头:“你把小弟摆在哪里?”   提到小儿子,谢董事长下意识高兴,却也很无奈:   “小妹要留洋的,天知道她何时生,你弟弟都不急,我绝不会催促。若等他们,就等到猴年马月啦。”   吴二姐笑得前仰后合。   ————————————————————————————   公历二月下旬,玉琮并他的养父养母——也就是他的四叔四婶,前往应天陆军军官学校报到,中途特意从海宁下车,来看看刚刚订婚的珍卿和未婚夫。   玉琮似乎兴致并不高,看到珍卿也淡淡的。问她未婚夫好,珍卿说他正好到美利坚去了。   玉琮为什么不高兴,珍卿心里不少猜测,他本意想上空军学校,却只能上陆军学校,想一想会有遗憾吧。   年后听玉琮他亲爹讲过,玉琮晓得她订婚非常上心,本意想尽早南下给她道贺。但他去年私自南下报考军校,他养父母那跟他意见相左,一家人新年也过得不肃静,道贺之事就泡汤了。   珍卿头一回见向渊堂哥的四子四媳,也是她的侄子、侄媳妇。   四侄子杜处堂清癯沉默,面相微现古板,是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四侄媳瘐桂芝一脸病容,憔悴的样子总显悒郁。珍卿感觉,她除了身体不健康,大约精神也不大健康。   玉琮在杜家庄的时候,是备受宠爱的幼子幼孙,那时候的玉琮活泼开朗,特别阳光。可在养父母那却是独子,不健康的亲子关系,明显使他变得寡言内敛。而且他们一家站位的时候,玉琮会下意识避免看到养父母,可见隔膜的关系,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珍卿负责招待侄子、侄媳一家,为了和玉琮单独待一会儿,她叫黄大光和胖妈陪他们逛街。珍卿打算带玉琮去见见宝荪。   没想到她这对侄子、侄媳,对于逛街看景全无兴趣,就撵着珍卿追问,究竟把他们儿子带哪去,强调说他们家教很严,不妥当的地方绝不能去。   玉琮向珍卿示意别讲实话,她只好编个瞎话,说她有一位师长,对于军校的事很内行,她要带玉琮去拜望一下。   结果玉琮的养父母,刨根问底打听那师长,年龄、籍贯、性格、经历,像查特务似的那么打听。还非说要跟他们一起去。   珍卿瞬间明白,玉琮在养父母膝下有多窒息。   还是杜太爷呵斥他们,孩儿都那大了,天天跟盯贼似的盯他,咋不把他拴裤腰带上,上茅房也别解下来啊。这两口子晓得杜太爷口舌厉害,受不得他不三不四的话,这才唯唯地给珍卿和玉琮放行。   珍卿特意带了不少吃喝的,想给宝荪好好地补补,也避免他无钱待客的尴尬。   宝荪上的辅容师范学校在华界,珍卿和玉琮坐电车过去,下了车还要走两里路,珍卿直接问玉琮:“你想不想离开养父母?”   玉琮神色有些复杂,沉默有时,还是坦诚地说:“做梦都想。去年冬天,翟先生帮我进陆军学校,我回了一趟禹州,跟父母道明心愿,我爹为难得很,他说四叔、四婶连失子女,精神脆弱,要是我离开他们,等于叫他们去死。我娘心疼我,可她也听我爹的。爷爷奶奶啥都没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珍卿挽着玉琮的胳膊,玉琮微微不自然,脸上泛红,看周围的行人没注意,有点羞赧:“你们海宁,男女一块都这么挽着胳膊?”   “海宁洋人风气更开放,男子通常预留一个臂弯,给娇弱的女士攀着,说这叫绅士风度,女人也愿意追求这种摩登。不过我可不一样,不是谁的臂弯我都愿意挽,得是我的好朋友!”   其实他们小时候更亲密,摽着膀子一块玩虫子,上树上房你拉我我拉你,坐在炕上相互靠着吃东西,现在生疏得叫人难过了。   玉琮也眯着眼睛笑,很像小时候的样子,让珍卿觉得亲切而温暖,珍卿坦诚地说道:   “玉琮,若你想离开养父母,我一定帮你,我不在乎他们,只在乎朋友好不好。玉理死了,宝荪也在流浪,我希望你不要太痛苦。”   玉琮瞬间眼圈通红,忽然猛力抱住珍卿,抱了片刻又松开,他低低说了一声谢谢,珍卿拉着他的手笑:   “我这样拉着你,总想起一块在族学念书,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   玉琮紧紧握着她的手,让她靠边道里头走,他晃着珍卿的手跟他说:“真好,你还没有变。我还怕一订婚,会把我忘个干净,小时候想做一辈子朋友,我很怕我们越走越远。”   珍卿说不会的,除非你将来娶个恶婆娘。玉琮愀然地望上天空,黯然地说:“我养父母必会干涉我的婚事,如果——,我必将是个白眼狼。”   辅容师范学校周末也放假,不过宝荪没有离校,大部分师范生都不是本地的人。   珍卿和玉琮请门房报告,没过五分钟,就听见里头有人“嗒嗒”跑出来,宝荪看见他们两个,更加猛势地冲过来。   他激动得眼睛通红,见到小伙伴明显激动,却不习惯拥抱任何人。珍卿主动上去抱一下他,玉琮也走上去拥抱他,还拍拍打打地说又见面了。   童年的四个小伙伴中,宝荪最是天真懵懂,而突如其来的残酷生活,让他受尽人情冷暖,他虽然没被彻底击垮,却变成一个自卑羞怯的人。   他见到童年好友真高兴,却没法直接表达出来,他从前向人表达感情,大约收到太多负面反馈,沉默的习惯已养成了。   珍卿每月资助这学校经费,很容易给宝荪争取到学费全免,学校是租赁的寻常民居,教学居住条件,跟基青会的扫盲女校,在差不多的水准上。他还在《新女性报》做兼工,挣的钱作为膳宿费、书本费及其他开销,应该可以维持。   宝荪的状态好了很多,有学上有工做,他身上的悲哀绝望散去不少。珍卿问他:“中等师范毕业,以后是教小学校和初中?”   宝荪神情恍惚一下,继而坦然而坚定地说:“不管教哪个年段,我认定要教女学生。”   珍卿和玉琮都了悟,如此立志是为他可怜的娘。   珍卿忽然有个提议:“荪,你该把你娘的事写出来,中国千千万万的劳苦妇女,就是被封建纲常迫害死嘞,我想读者会有共鸣。”   宝荪茫然无措:“可我……我做的文章,向来不好啊!我理科学得好。”   珍卿默了一会儿:“那我帮你写吧,润笔费分你一半。”宝荪笑笑说他不要,到时候给他看看就行。   逛完了小小的师范学校,宝荪说回宿舍拿钱,他们到街上玩玩儿去。珍卿说若买吃的倒不用,她指着玉琮拿在手里的东西,说他们三个人吃都有富余。   便见宝荪略显无措,脸上有点窘迫和黯然,珍卿已后悔那样说,玉琮连忙笑着说:“其实该拿些钱,珍卿带的都是干的,不拘着到哪儿吃,都该找点喝的濡一濡。”   宝荪看看珍卿,珍卿连忙说她没想周全,是该带点钱在身上的。宝荪说回去拿钱,却不叫珍卿和玉琮一起,他不好意思地跟珍卿说:“你不晓得,十几个男生住一个屋子,能脏到什么地步。”   宝荪拔腿跑开了,周围的人都在看珍卿和玉琮,尤其是在看珍卿。珍卿其实穿的素色棉旗袍,脚上也是一双旧皮鞋,并没有多么扎眼。不过他们是男校,看着女生可能很新鲜。 第236章 旅途之中鱼雁传   宝荪很想尽地主之谊, 他们尊重宝荪的意见,但可想而知他没有太多钱。   他们出学校边走边聊天,华界的街道景象有点像睢县街市景象。   他们随意讲着别后的事。玉琮就说在津城的生活, 同学间攀比得很厉害,有的人家里豪富, 做学生竟穿西装戴名表, 引着一群男生女生吃喝玩乐, 这种人遭人羡也遭人忌。有个穷学生就很忌恨, 把那富学生的西装偷走卖掉, 不过也没有人发现,富学生好像也没那么在乎。   珍卿叫宝荪讲讲他的日常,宝荪腼腆地说起来, 他说其他学科觉得尚好,就是普通话、体育、音乐,感觉有一些吃力。他们三个在一起, 一直讲的是家乡话, 珍卿还没有觉察到。宝荪说在永陵上学时, 先生们也不讲国语,学生们自然更不会讲。他几乎是没啥基础。   现在下的功夫, 就是重学注音字母, 借先生那留声机听着,没事就自己练习一下。不过那套国语留声片, 都叫大家放花了。珍卿忙说她家里有一套, 到时候送过来给你们用。宝荪又感激又不好意思。   珍卿也说起谢公馆的糟心事——主要是大房的事, 玉琮和宝荪也颇感唏嘘。所以世上哪里有净土, 富到住三百间房子, 还是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他们谈得越来越有兴致, 分别多年的隔膜也在化开。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回忆小时候,融融的亲切感在心里流淌。可他们也都长大了,不像在杜家庄那样无忧无虑,也不会在街上疯狂嬉闹,做一些放肆幼稚的举动。   走很久看到有个小店,师傅在屋里洗面筋做胡辣汤,珍卿提议去尝尝家乡的味道。两个男孩子欣然同意。   珍卿把带的熟肉和点心铺开,热情招呼玉琮和宝荪吃着,还坐在低矮的棚下喝胡辣汤,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笑,这样越发像睢县的情景,街景像,人物也像。   宝荪喝进热乎乎的汤,爽快地呼出带汤味的白汽:“真爽快,好久没恁松活自在了,玉琮,珍卿,还有你们,还有我的好伙伴,真好,我咋想都觉着真好,这世界也真好。我要好好念书,叫更多女娃儿好好念书,将来自家养活自家去。”   说着宝荪眼圈又红了。   玉琮也感慨地说:   “我跟你一样的,好久没这松活自在,真高兴我们还能一聚,多少小时候的伴儿,一走就一辈子不见。我们还能见着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做救亡图存、力挽狂澜的新青年——”   他们拿起胡辣汤碗砰砰干杯,听着那声音莫名哈哈大笑。   ————————————————————————————————————————   回到楚州路的时候,玉琮的养父母在半道上等他们。他们叽叽咕咕斥责玉琮几句,说在生疏地方不该如此晚归,便礼貌疏离地跟珍卿道别,生拉硬拽地把玉琮带到他三叔家去——玉琮的三叔,就是早年陪珍卿来海宁那位。珍卿本想把玉琮留下,但玉琮给她使眼色,意思叫她不必妄动。她便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坐车走了。   珍卿回到杜宅里,跟杜太爷闲聊天儿,杜太爷是不惧说晚辈坏话的,也不吝于混淆事实给自家脸上贴金。他说怪不得玉琮的养父母,把自家孩子都养死了。那就是在乡下养鸡养鸭,天天给圈在圈里头养,那也容易养出瘟鸡瘟鸭来。他说玉琮往年多活翻喜庆的娃儿,现在叫他们养成个瘟鸡样儿了。珍卿哭笑不得地反驳,说人长大了自然老成持重些,这就说人家是瘟鸡样儿,也太不积口德了。还有一点她提了一下,杜太爷自己养孙女儿,何尝不是施行圈养政策,若非早年有姑奶奶疼她,后来还有师父师娘,她一年到头也是圈着养的。珍卿一提这个,杜太爷像叫人踩着肺管子,跟珍卿吵了两句回房间了。   秦姨把晚饭给珍卿热好了,珍卿吃着还在感叹,人越长大面对的事越复杂,宝荪还挣扎着继续生活,玉琮也将摆脱养父母的桎梏,而玉理已经没有机会了,还有已经盲眼的昱衡表哥。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幸运,健全的人比残缺的人幸运,她作为幸运者中的人员,自当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   珍卿看着忙着给她盛汤的秦姨,她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疤痕下的神态是沉静的,安详的,像是历尽沧桑后甘愿认命的泰然,时不时还有一种含着期盼的感激。   这跟珍卿初来海宁时见过的秦管家,满不是一种神情态度了。那时候的秦管家,也不说多么意气风发吧,作为偌大谢公馆的内管家,迎来送往、指挥倜傥,连寻常阔人家的男女主人,恐怕还要仰她鼻息,在她面前做小伏低。那时候的秦管家无论怎么掩饰,神态举动中都含着一点傲慢,可现在她却沦为杜宅的一个老妈子了。   秦管家就是谢公馆从前的秦管家,她在鬼手青一案中做下错事,虽然她是真心地悔过,主人家愿意原宥她,继续给她一份工作。只是她在谢公馆由高坠低,人事上面又不好处置,而珍卿这里原来的金妈,到谢公馆做预备的管家,这里的老妈子就剩下袁妈和胖妈,干脆把秦管家安在杜宅做事。   胖妈虽然通熟人情世故,但她是个奸滑刁钻的荒料,珍卿可不敢叫她管事。便和杜太爷商量提拔了稳重的袁妈掌事,又叫原来的秦管家从旁帮她,她们一个资历不足,一个名声有碍,正好可以互补一下,又都是聪明有心的人,杜宅这样一个小家庭,自然没有管不好的。而胖妈再有资历脸面,再是个刺头儿,在袁妈、秦管家那也翻不了天。为此胖妈很有意见,但珍卿好说歹说的,坚决不愿意提拔她。   秦管家是三哥老家江平的人,从少女时就跟谢董事长他们认识,因此她看着长大的陆sì姐,一直习惯叫她“秦姨”。现在珍卿也喊秦管家为“秦姨”,而不是喊她“秦妈”。   她是觉得既然要网开一面,就没必要再折辱于人,喊她“秦妈”是在时时处处提醒她的跌落。世上人人皆在意名利,从前的秦管家并非例外,在鬼手青的事件中她至少没有错到底。谢董事长教导珍卿时说过,若不是生死仇敌,做事切忌做得太绝。珍卿自己也觉得有理。   ……   陆三哥离开之后,珍卿小小忧郁数日,后面就忙得没功夫忧郁了。   她画的四百个基础字角,两个合作方心急火燎地要出版,他们的编校人员校过三遍,现在把小样给珍卿发来,叫她这个作者再审读一遍。珍卿连着一个礼拜,全在忙乎这件事。   刚忙完出版字角的事,慕江南先生也催命似的催她,叫她把《黟山轿妇》系列作品,赶紧放大把油画搞出来,他说想带到哪里哪里展出来着。   珍卿跟荀学姐提过要写个小说,讲讲类似宝荪他娘那种女人的命运。《新女性报》现在是荀学姐、钱缤学姐、俞婉学姐共同负责,她们对珍卿的设想感兴趣,钱、俞二位学姐轮番催促她快点写,她们说正想做个话剧,到时候去路演宣传妇女解放呢。   珍卿天天忙得不得了,每天在学校就把功课做完,回到家专心攻略《黟山轿妇》系列,有多余的空闲还要赶紧写小说。日子过得昏天暗日的当口,杜太爷说想回睢县看看。但谢董事长给他做过身体检查,查出他有咽喉炎、肠胃炎、膀胱炎等,医生给他开了好多内服外洗的药,不赞同他来回奔波劳累,珍卿自然认同谢董事长,反正不许杜太爷离开。杜太爷心里不痛快,动不动就闹点小脾气,珍卿还要哄孩子一样哄他。   还在他家的李师父,没事坐那看她画画,承认小徒弟是个大忙人了。   三哥走后一个多礼拜,珍卿收到他从东洋国寄来的快信和明信片,信中讲到轮船经停东洋国时,他上岸走动了一下,竟然碰到从前的同学。三哥说想买些东西送回国内,但感觉东洋人日益不友好,还是当以爱国意志抵制其货,东洋的东西一概未寄。   珍卿看那明信片中的东洋城市,那么高大的云天底下,房屋却是那么矮小袖珍,人也是矮小袖珍卿,虽然同样是东亚国家,但明显跟中原风物差别很大。   珍卿翻到明信片背面,抚着三哥的钢笔字迹,看着窗外发芽的庭树,不觉间悻了好一会。   珍卿也给三哥写信,但他没有固定的地址,现在还寄不出去,只好等他在纽约落脚后再说。   一年之计在于春,意识到看信就消耗半钟头的春光,珍卿把装信的匣子取出,郑重地把信和明信片放进专属三哥的一札信里。   ——————————————————————   聂梅先从去年冬天开始,一直率队在西北战场履职,只是偶尔能回到应天海宁。此番趁着回海宁之机会,他会见了两个特别的客人。   属下将这两位“客人”请进来,聂梅先很快地打量他们,见他们身形秀长匀称,面容娟秀如好女,心中暗暗点头,就是这样才扮得了女人、做得了飞贼呢。   那两个人一进来就拱手称谢,聂梅先连忙扶他们起来,嘴里说的是“二位壮士请起”,他显得非常豪爽亲切:“二位壮士手段出神入化,聂某景仰已久,早就期盼与二位一会,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两位客人越发受宠若惊,说若非聂先生仗义救援,他们已经成为枪下亡魂,聂先生无异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聂梅先看其中一人手碗,上面有一个狰狞的伤疤,他似颇感痛惜地说:“兄弟这手受罪不小。”又问另外一个人:“兄弟身上的伤可养妥了?”   那手腕上有疤痕的人,拱手抱拳感激地道:“我兄弟二人本是必死无疑,是恩公大人慷慨解囊,为我兄弟买命治伤,如此天恩一生一世也还不尽。请聂先生尽管直言,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兄弟二人愿效驱驰,恩公幸勿见疑。”那弟弟也是慷慨激昂地表态。   聂梅先把他们态度看得清楚,满脸笑意地请他们坐,还亲自给他们斟茶倒水,谈心似的讲起他的看法:   “常言说得好,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二位如此出神入化的武艺,从前沦于飞贼小道,着实埋没轻贱了。我的特务处正要广招天下英雄,为领袖勘平内乱、创立新朝,扫清一切障碍,不知二位兄弟可愿入我的门墙?”   这两位是斩钉截铁,奋不顾身。聂梅先是很精明的人,他也是出身底层的人,晓得跟底层人讲理想主义,在他们来说都是放屁。所以他除了以私情大义笼络之外,他总是准时足额地发放饷银奖金,才能笼得住人心,管得好队伍。   所以他此时笼络完了人心,明白告诉他们职务级别、薪资水准,鼓励他们好好立功表现,将来还可以升擢提拔,光耀门楣。   喜出望外的兄弟俩又跪下,连忙叫聂先生派最艰巨的任务,他们兄弟俩绝对不辱使命。   聂梅先不紧不慢地笑:“不忙不忙,你们本是江湖好手,对特务处的规矩还不懂,做间谍可非易事,还要集中受训一番,不过二位见多识广,身经百战,想必不在话下。”   半个月后二人完成受训,聂梅先请他们二人,先投托到一个政府要人的麾下,帮他监视那人的一举一动——特务处的工作,本来就包括监视党政军的人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1 01:04:06~2021-12-13 09:2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佳 60瓶;灵诗蕾米莉亚 40瓶;ddupsunny 20瓶;柏林慢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7章 鼓动人心之戏剧   ◎珍卿也同样写了回信,到时和其他信一并寄之。她在黟山收集过黄梅花,做成了干花标本;现在桃花也俊◎   三月上旬的时候, 娟娟姐的丈夫韩先生,亲自过来请李师父、李师娘往应天去,而珍卿总在做自己的事, 也没有功夫陪他们,做大官的女婿躬身来请, 他们老两口到底去应天去了。   三哥还在海上漂着, 到檀香山后又寄信与明信片, 说整个夏威夷风光都极好, 他在船上拍了很多照片。他到檀香山后下船半天, 又拍很多自然风光。他说那里的水田像江南的水田,之所以如此,可能也因上世纪很多华人来此定居, 他们开辟的水田难免像中国的江南。那里棕榈树林很有异域风情,不过看棕榈树林未必要出国,三哥说以后可以带珍卿去海南看看。   三哥在信中很有谈兴, 说他二十岁由美利坚回国, 曾经也经过檀香山, 但那时心里有点无聊。他预料到与大哥相处会难,想到跟妈妈、二姐的情份, 他一路思虑回国后的行事, 他确定了“忍让”的方针,一直贯彻了五六年。   三哥还提到船上的职员, 有个茶房总讲粤语, 闹了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   珍卿看过信写了回信, 到时和其他信一并寄之。   她在黟山收集过黄梅花, 做成了干花标本;现在桃花也挂了花苞, 珍卿叫胖妈去乡下给她采, 也同样做成干花标本。每种都在信里放三朵。   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等三哥回来时,春天早已经过去了。而他身在异国能看到这些干花,也许能忆起故乡春天的气息吧。   收不到三哥来信的时候,珍卿疯狂地画着底稿,画好底稿马不停蹄地上色。可现在天气不够热,有的油料干燥速度不理想,就是慢慢地等待着。在等待的时候她就写小说,小说名字叫《摩登时代》,糅合了宝荪和施祥生的事,在《新女性报》上连载已经接近尾声,反响着实不错。珍卿正在着手写话剧剧本,荀学姐他们学校话剧社决定演出来。   三哥到纽约后寄来一个地址,珍卿把之前攒的信全都寄去。   三哥在美国落下脚以后,他的来信反倒慢一些,看信上的字迹,感觉总像是仓促写就,写出来也只寥寥数行。珍卿想,三哥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唉,也可以理解啦,一个大国参加万国博览会,三哥熟人又多,除了本职工作,其他找他帮忙的想来也很多。   现在国际通信主要靠邮船,航空信超级超级贵,轻飘飘的两张纸就要收她三块钱,她要是多寄两封信,一下就花到十块钱。   以为类推,三哥在国外还要待四个月,她每三天写一封信的话,算起来也会花上一百二十块。   一百二十块她拿得出来,可她看着身处的环境,多少黄包车夫拉车一天未必挣到两毛钱,像胖妈这种女佣人,谢公馆待遇算好,一个月工钱也不过三块钱。   珍卿不想太奢侈了,她在信里跟三哥讲了此意,说以后一礼拜只写一封信,而且非要用钢笔不可了,不然容易超重。——只要不是写外文作业,她时常喜欢用毛笔。   又是一个礼拜天,宝荪来楚州路杜宅找珍卿,却站在外面半天不进去。珍卿揪扯半天才把他拉进去。   到了杜宅的客厅里,宝荪珍视地放下怀抱之物,眼睛亮亮地跟珍卿说:“麦特林路有个烧鸡店据说是禹州人开的,我尝了像在睢县吃过的烧鸡,我记得你往前最爱吃,就想让你尝尝。”   宝荪局促地看下四周,袁妈、秦姨、胖妈都杵在客厅,珍卿赶忙欣喜地接过来,特意闻了一下,很陶醉地说:“诶,还真是家乡的味道,算了,也不用切了,我们小时候在族学念书,饿了就拿手撕着吃,也挺好。”   这么一说,宝荪便转不安为欣喜,珍卿欢欢喜喜地张罗:“袁妈、秦姨、胖妈,中午饭我们在二楼起居室吃,没做好的菜就算了,做好的捡些拿上来,还有那个,嗯,二姐夫弄的果子酒,也拿点上来。呃,还有,你们跟祖父说一声,我要陪客人,不能陪他吃饭啦。”   说完便拉着宝荪一道上楼。   胖妈还想再说点什么,被袁妈和秦姨揪走了。胖妈在厨房里嘀咕:“哎,外面买的东西,好歹得蒸蒸再吃。你看那宝荪少爷,灰扑扑的一件衫子,不晓得多久没洗了,五小姐吃得埋汰,弄不好要跑肚拉稀。”   秦姨忙着盛菜没吭声,袁妈倒是絮絮叨叨的:   “话不能这一说,我们太爷脾气怪,往前在杜家庄罗妈做饭难吃,太爷也不着急找厨子,小姐天天馋得狼似的,还不亏着学里的伙伴惦记她,这个带点兔肉,那个带点烧鸡,让五小姐好歹吃些有油水的。咱们小姐多记人情儿,哪会叫他下不来台。”   他们进了二楼的起居室,珍卿笑问宝荪从哪儿来,宝荪摸着头不好意思,说是从《新女性报》那来。其实他买了烧鸡,才觉得花去五分之一的月薪,舍不得再花坐车的钱,他是一路抱着烧鸡走过来的。   他说刚印完新一期报纸,想起珍卿腊月从不过生日,正月杜太爷也不给过,有时候二三月份想来,才无声无息地给她做碗寿面。碰巧今天荀小姐发薪水,他就手买了心仪很久的烧鸡,兴匆匆地来找她。   不过他来了才觉得真冒失:珍卿身在这样的人家,啥样的东西吃不起?哪会稀罕一份烧鸡呢?没想到她还挺高兴,安排人的爽脆劲儿,像小时候那么古灵精怪,他心间忐忑就渐渐消去。   “傻站着干啥嘞,你们卫生课没学吗?饭前便后要洗手嘞,对了——”她把卫生间的门推开,给宝荪找了块新毛巾,然后莫名笑着说:“把你身上灰也掸掸,天呐,你咋还像个小孩儿,傻乎乎把自家弄那埋汰。”   说着珍卿忽然缄口,她适才记起来,那时候宝荪她娘难得能接触儿子的机会,就是在帮他换衣裳洗澡时,一边温柔地说着批评的话,一边在孩子身上拍拍打打,那大约是做母亲的最幸福的时候。   宝荪脸上的伤感一闪而逝,而坦白地告诉珍卿:“想起来是心里难受,可我晓得,我娘想我过得好,我就过好给她瞧,她在天上会看见的。珍卿,你不用那小心……”   珍卿为了表现喜欢,洗了手就积极动手撕烧鸡吃,一边还让着宝荪多吃些。他们两个都是少年人,饿的时候很能吃,等袁妈他们上汤上菜,他们已经吃掉小半只鸡。珍卿看见宝荪直在笑,觉得他笑得真傻气,和小时候一样傻气。   秦姨做的菌菇青笋汤很解腻,胖妈殷勤给珍卿盛一碗,珍卿叫她下去吃饭去,他们可以自己来。   吃吃喝喝差不多,宝荪很快就告辞了。   一个礼拜天的早上,珍卿被俞婉学姐电话叫醒,催她快点赶到麦特林路的大戏台,《摩登时代》首场演出快开始了。   珍卿揉揉发涩的眼睛,跟俞学姐软软地撒娇:“好学姐,我昨天画画到十一点,礼拜天让我歇歇吧,你们排练那么好,难不成演出还要我压阵?”   俞婉学姐就是不依她,说《摩登时代》首场露天演出,海宁大学话剧团的人来了,《新女性报》的人来了,连启明夜校苏大姐也来了,单单她这大作家不来,大家心里都觉得不美,总觉得撑天柱子缺了一根。   珍卿只好赶紧洗漱穿衣,喝一碗馄饨吃两个生煎,等到麦特林路大戏台的时候,台子被看客围了里外三层,就看到那么多人头在攒动,舞台上的人看不清全貌。   珍卿站在底下看不见,相当于听了一会话剧,现在还在演《摩登时代》的第一幕。   第一幕讲的是个悲惨故事,女主角之母宋氏熟读《女儿经》《列女传》,是个习惯忍受打骂、永远不会反抗的人。女主角名字叫顺贞,男主角是她的哥哥,叫启智。   这一段珍卿写的宝荪母亲的事。婆婆和丈夫把宋氏当牲口用,洗衣做饭、擦窗扫地、点烟倒茶,家里的一切事都是这个媳妇的工作,一天到晚都有人叫她名字,让她不停地做这做那,她像个陀螺一样不停转,可是晚上侍候婆婆洗脚,却被婆婆上手就打,打人还叫她咬着手不许叫。   珍卿看不见戏台上,却见观众的感情被带进去,旁边两个女学生咬牙切齿地说:“这老婆子真是魔鬼夜叉,我恨不得打死她,天底下叫好人活着就算了,却叫个老虔婆这么逍遥。”她们旁边有位穿布褂的大妈,手里还挎了个菜篮子,眼中有莹莹光芒闪动。这装扮通常是给人做女佣的。   其实不但是女性观众动情,也有穿长衫西装的男士,虽然看不出明显的表情,但观看神情很专注,有的甚至非常严肃,说明也在沉浸式地观剧。   台上,幼年的男主角启智在外头叫:“奶奶奶奶,我娘怎么了?她在叫什么呢?”那做婆婆的一改嘴脸,满脸笑意地向窗外说:“乖孙啊,没啥没啥,你娘累一天了,我不叫她给我洗脚,她还不乐意,不高兴跟我嚷嚷呢!没啥事没啥事!”她孙子嘀嘀咕咕地说,为啥他娘不像别人娘,一刻也不坐下歇着,一天天这么爱干活呢?   珍卿看那挎菜篮的女佣,捏着她的袖子角儿,不停地在那擦着眼睛,但她的哭泣是无声的。女学生们已经义愤填膺,大骂那老太婆虚伪又恶毒。有长衫男士也面有愤色,东面边角上的男学生,嘴里念叨着“太可恶,太可恶”,握着拳头在空气里乱挥舞。   宝荪亲妈的生存状态,在这个时代绝不是个例,被灌输了封建伦理纲常的女人,一个个都在作茧自缚,还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别人自然理所当然地摧残她。连出嫁的小姑子也能折磨她。   这时,台上表演达到第一个高潮:男女主角的母亲,因长期逆来顺受,积劳成疾,孩子怀到七个月,有一回因做菜有点咸,被小姑子搡了一把,又被她婆婆拿鞋子砸,她躲的时候忽然晕倒在地,肚里的孩子要出来……   产婆问保大还是保小,婆婆丈夫想也不想,异口同声地说要保小。可是最终大小都没保住。这个可怜女人已死去,还要被她婆婆丈夫唾骂,说她是个没福的扫把星,连个孩子也怀不住。才八岁大的男主角,牵着才两岁大的女主角,一无所觉地站在床前,哭着他们已经死去的娘。   此时台下的观众们,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地位,多被这凝重悲伤的气氛感染,都多人都哭了起来,这一回不限男女了。   连一个穿着车夫制服的黑瘦汉子,也把着车斜斜地站在那,眼泪像断了线一样,他通红的眼中隐藏着惊痛,珍卿没机会问他有着怎样的故事。有个客人上来问他拉不拉,他擦擦眼泪说一声“拉”,又凭着他的两条腿奔生计去了。 第238章 女性朋友之议论   ◎台上道具有个简易木床,一个演员穿长衫戴胡子,慵懒地躺在那抽大烟,极为蔑视自得地说:“你……◎   三月底气候不冷不热, 又正好赶上礼拜天,赶来看免费话剧的人,随着太阳高升越来越多。   珍卿不爱跟人挤动, 就被爱挤的人越挤越靠后,一直后退到电线杆子那边儿, 反倒能瞅着台上的表演, 不过声音就弱了一些。而且她好像有点尿意, 就跑去《新女性报》解决一下, 回来时连电线杆那都站满人。珍卿只好站到对街那里去。   现在已经是第二幕, 男女主角已是少男少女。男主角将要学成归来,他妹妹顺贞也生得亭亭玉立,被个开棺材铺的佟家纨绔子看上。顺贞原被父亲继母养得软弱, 可哥哥坚持叫她上学,她在学堂也渐渐觉醒自我,看不上泡赌场、抽大烟、逛jì院的佟家子。可是远在海外的哥哥, 救不了现在的她, 她现在连学堂也不能去了, 眼见与佟家的婚期将近,顺贞在绝望无助之下, 选择了寻短见, 偷了她爹的生鸦片,在婚礼前一夜吞下去。   幸亏启智及时赶回, 发现做傻事的妹妹, 及时将她送到医院治疗。可是无良的生父继母, 到此还来逼迫可怜的顺贞, 现在在演的就是接下来的部分。   台上道具有个简易木床, 一个演员穿长衫戴胡子, 慵懒地躺在那上头抽大烟,下面站着她的女儿、儿子,他极为轻蔑自得地,指着病体未愈的女儿说:   “你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你吃我的喝我的,我叫你看门你就得看门,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哼,哪里由得了你!你就算是真的死了,尸体也要抬到佟家,葬到他家的祖茔,生是佟家人死是佟家鬼……”   顺贞哀哀哭得绝望,启智不惜跟长辈对抗,痛恨地抒发心中块垒:   “十四年前,我恶毒的父亲、奶奶,害死了我可怜的母亲。她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你们却把她当成牲口,找不尽的理由驱使她劳作,她明明需要休息,你们却让她得不到一刻的休息。她怀着孩子叫你们逼死了,你们全都是杀人犯,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呵呵,保大保小!保大保小!女人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是一个生孩子的容器吗?!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低等动物吗?不,不是,我们的母亲任劳任怨,一片慈心地爱着她的骨肉,,可你们这些恶毒的人,生生地让她与骨肉分离,她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气,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不是在想着,她连情愿当牛作马守着孩子的机会,也永远失去了!我从此没有了母亲!妹妹没有了母亲!”   台上男演员声嘶力竭地叫,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女主角也上去,跟男主角一起抱头痛哭,过一阵男主角平复一些,又念起了他的台词:   “是你们无止境的恶毒,夺走了我母亲生存的机会,也是我愚蠢无知,让我永远失去挽救母亲的机会,我余生都将活在悔恨之间,这,是我的宿命。但我不会让自己再有新的悔恨,你们要把我冰清玉洁的妹妹,出卖给一个毫无希望的烟奴、赌徒、淫棍,我绝不容许,我绝不容许你们毁掉她的人生。”   说着,男主角拉着躲在他身后的妹妹,告诉她:   “你不要怕他们,他们身边也没有打手。如果你放弃将他们视作亲人,把他们当成迫害你的仇人,你就晓得以什么态度来对他们了。”   这时,男主角面向“敌人们”慷慨陈词:   “你们把她当作奴隶对待,是因给她灌输伦理纲常,欺骗她生来就是奴隶,必须对奴隶主的父母保持驯服,现在她不再读《女儿经》《列女传》,她明白你们不是她的亲人,而是毁灭她人生的刽子手,她晓得你们拿她不当人,她晓得你们生出儿女,就是想把他们像牲口一样驭使、弹压、摆布……现在,她已经决定要反抗了。”   珍卿留意观众们的反应,看进去的人越发沉浸其中,也有不感兴趣的人扭头就走。   最后哥哥拉着妹妹的手,一字一字地告诉她:“你要大声向他们宣布,你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你要读书,你要工作,你要自己选择丈夫。你要掌握自己的人生,因为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你既不是长辈的傀儡,也不是丈夫的奴隶,你就是你自己的。”   哥哥启智逼着妹妹顺贞,叫她向逼害自己的长辈宣布,在顺贞大声的器喊中,人们听到她不敢说却想说的话:   “我不是赔钱货,我一点不懒惰,我没有思春,没有勾搭别人,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你要告诉你们,女人不是男人的保姆、下人、生育工具,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解放我自己,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哥哥把妹妹带到舞台角落,他严肃地告诉妹妹:“你从今天开始自由了,但是,你要做好吃苦受罪的准备,独立不是容易的事。”   至此第二幕也结束了。观众意犹未尽地关注着舞台,沉浸在戏剧营造的环境中,暂时还没有出来。   珍卿抹抹眼角的泪花,她觉得海大话剧社演得真好,他们把小说中想表达的东西,在更富张力的舞台上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她觉得该叫宝荪来看看,转瞬又觉得他不看也好,这些内容无疑在揭他的疮疤。   说起来,珍卿原想叫宝荪写他娘的事,权当是个回忆录,不要求可读性有多高,她写小说也可以参考下。可他一提笔就回忆纷纷,自责愧疚伤心痛苦的情绪,让他下笔总是支离破碎。珍卿只好结合宝荪的言行,揣测他的心理活动,才把小说男主角塑造得饱满些。   这时候,有一个海大的男学生,举着手开始高喊口号:“女孩要上学!女孩要工作!女孩要独立!女孩要解放!反对无良父母!反对包办婚姻!”   他每举着手喊一句,情绪激昂的人们,就激情地跟着喊一句,戏剧表演成了个宣讲现场,或者动员什么活动的现场。   珍卿看不少警察在外围晃悠,她找到俞婉学姐说这事。俞婉学姐摆手说不用担心,麦特林路是《新女性报》的根据地,这里他们人面非常熟,再说也有人打点过,不怕有警察给他们捣蛋。   《摩登时代》还有一幕没演完,但演出比预期效果好得多,大家除了负责让戏继续,还有人要帮着维持秩序,俞婉学姐就在台上喊着不要挤。   其他人都大体满意,珍卿反倒不太满意,但这个不满意,也是她事先权衡的结果。   很多保守家庭的女孩儿,被家人当成兄弟的垫脚石,像男主角这样的哥哥可不多。不过时下现实主义写法很多,真把姊妹当垫脚石的被批判,实际不那么恶的也被批判,这就把可以争取的男同胞推到对立面,对于现实的改善没有意义。   所以珍卿突发其想,塑造出一个形象积极的哥哥,提醒那些有姊妹的男同胞们,他们可以为姊妹做些什么。   “反响这么好,你叹什么气!”   珍卿回头一看是荀学姐,她拉着姗姗来迟的学姐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竟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是扫盲夜校做老师的杜葵(施祥生),赶紧摆出笑脸打招呼。   珍卿拉着两个朋友,问她们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巧赶在一起来,前面两幕看过了吗?   荀学姐是刚刚才过来。   阿葵说她早就来了,不过只看了第二幕,第二幕借鉴施祥生的故事,她眼睛红红地跟珍卿道谢,说她刚才像被施了咒一样,听大家喊“女孩要学习,女孩要工作”,也热血沸腾地喊那些口号,简直像变成另外一人。   珍卿笑着说:“人处在群体之中,本就会受群体感染。不过,大约你心里有这些话,你是借机说出来了。”   阿葵崇拜地看着她,说珍卿你懂得真多。   荀学姐拉着珍卿的手,帮她避开街沿的黄包车,又看向对面的汪洋人海,问珍卿第三幕还看不看,珍卿问阿葵还看不看。   阿葵微微腼腆地说:“人多我有点不惯,其实你的小说我看过很多遍,不一定非要看话剧。”   珍卿站久了也有点累,第三幕不看也行。结果对面的茶馆、洋货行,能容闲人说话的地方,全都站着对对面话剧感兴趣的人。   荀学姐看一下时间说:“快十二点,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珍卿和阿葵没什么意见。   她们沿街向北走了会,荀学姐指着一个巷子说:“这里有家东北菜馆不错,你们吃不吃东北菜?”珍卿说她不挑嘴,阿葵自然也无异议。   她们三个人点了三个菜,炖大鹅、东北炖鱼、青菜豆腐汤。   她们三人都有点心事,都默默等着菜色上来。过一会儿,珍卿笑问荀学姐:“学姐在忙什么?你今年几乎变成甩手掌柜,多少事都叫俞、钱二位学姐出面?”   荀学姐也无意遮掩:“报歉现在才告诉你,我正在学英语,打算今秋去美利坚留学,学教育。”   珍卿稍稍默了一下,对荀学姐的求学,还是抱以祝福的态度,不过她也很担心:“那《新女性报》怎么办?”   荀学姐心里涌上刺痛,《新女性报》就像她的孩子,她含辛茹苦地发展到如今,最不舍的就是《新女性报》,可是她有必须要做的事,她告诉珍卿:“我会叫俞、白、钱三人继续办下去。”   珍卿也是小脸黯然:   “我不喜欢钱学姐行事,有的稿子她总不过审。我现在写的最多的就是婚姻指南,还有恋爱宝典,再不然就是科普常识,她对《摩登时代》也挑三拣四,若非你最后拍板定下,我就发到魏先生的《十字街心》。你此番一去,我怕也会疏远《新女性报》。”   …… 第239章 搞事业的那点事   ◎三月上旬的时候,娟娟姐的丈夫韩先生,亲自过来请李师父、李师娘往应天去,而珍卿总在做自己的事,也没有功夫陪恕◎   她们在东北菜馆边吃边谈。阿葵最关注的是珍卿, 她听说“钱学姐”针对她,她心里有先入为主的不快,觉得珍卿这么好的人, 还有人不喜欢,不是心生妒忌, 就是性格太坏。   珍卿绝难想到, 阿葵心里会这么想。她觉得阿葵不会乱说话, 也觉得让她晓得她的难处, 晓得她不是全知全能, 有利于缩短她们的距离,不让阿葵总那么自卑。所以有些话不避讳她。   荀学姐放下筷子,脸上有点歉意, 但郑重地跟珍卿解释:“其实,钱缤她很欣赏你,说你有很强的创作天赋, 知识丰富, 见识不浅, 有极深的洞察力,将来一定是有名的女作家。她喜欢挑刺是习惯, 他爹的小老婆很厉害, 她娘懦弱弟弟小,总是她出头跟人吵架, 养成了不让人的性格, 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珍卿觉得炖大鹅蛮好吃, 想这是怎么调的味呢。荀学姐还帮钱学姐说话, 她其实不那么领情:“我就觉得, 刀子嘴的就是刀子心, 我没法像喜欢你那样喜欢他,交朋友也要讲缘分的。”   荀学姐看珍卿的目光,无奈又含着满满的包容,就像珍卿说喜欢她一样,她其实同样格外喜欢她。阿葵看珍卿的汤碗空了,又帮着她盛了一碗,叫她多吃青菜多喝汤。她想,原来珍卿喜欢荀学姐这样的。   荀学姐是怎么样的,自信坚强干练,而且还忧国忧民的。   荀学姐想起来问:“刚才气氛那么好,你看着怎么忧愁?海宁大学话剧社的表演,你不满意吗?”   珍卿忧愁的原因很复杂,三言两语表达不清,就很笼统地说:“就是觉得世界很复杂,跟腐恶的旧势力做斗争,有时候竟然需要妥协。我写的《摩登时代》,就把顺贞的哥哥妥协成了进步的好人,为此钱学姐把我的稿子打回来。可我也觉得不得不妥协,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变成敌人吧。”   荀学姐微微讶异,她竟然能想到这些。阿葵却听不大懂。珍卿和荀学姐聊开,过一会儿看阿葵神情黯然,才觉得不小心冷落她,荀学姐赶紧问,是东北菜不合口味吗?阿葵摇头,珍卿问她是不是听得无聊。   阿葵认真看着珍卿,却又低下头,自卑地说:“你们说的,我好像听不大懂得。”   珍卿跟荀学姐对视,噢,原来刺激到一颗敏感的心了,珍卿握着她一手,柔声安慰她:“这也没什么,是你在的环境太闭塞,你的兴趣在文学上,对于社会革命、时髦思想不懂也正常,可以看点时政报纸之类,不然,对了……你也可以继续深造,我可以资助你学费,其他费用你自己负责。”   阿葵顿时眼神大亮,追问珍卿真觉得她该继续念书吗?荀学姐看着这个小学妹,把珍卿手握得那么紧,仿佛她能支配她的信念,觉得这姑娘真依赖珍卿。   珍卿连连点头说当然,问阿葵花想没想过,她究竟对什么专业感兴趣。阿葵脱口而出“教育学”,却莫名看荀学姐一眼。   珍卿自是举双手赞成,说师范学校大多免学费,不过阿葵可争取念师范大学,而非念师范中专。接着,她们就讨论此事的可行性。   珍卿曾经向玉琮许诺,写完文章以后,可以给他一半的润笔,但玉琮死活说不能要。按照这个思路,她也用了施祥生的故事,也可以给她分些润笔费。   实际《新女性报》给的稿酬,低于她在其他报馆的稿酬。这个小说比较火的情况下,前后挣的稿费和转载费,现在也不过五十多块钱。她决定给宝荪和阿葵每人十五块。不过就算是她拿大头,说服这两个内向之人接受这份钱,还是一件费精力的事。   ——————————————————————————   《摩登时代》作为一部话剧,比它作为小说火爆得多,首场的公开路演就大获成功,演出消息登上《宁报》《新林报》这种大报纸,魏先生的《十字街心》也登了,像《新女性报》这样的小报也有登的。   据俞婉学姐的兴奋转述,给海大话剧社的邀请函,像雪片一样不断飞过来,不但各学校请他们演《摩登时代》,各种机关、医院、社团、商会,都在邀请他们去表演,社团尤其以妇女社团最为积极。   珍卿的《摩登时代》打算写个系列。第二部 她想写鬼手青兄弟,这一对兄弟的经历,是具有典型性的底层人的经历,不过如何写得贴合主流舆论,如何写得适宜舞台表演,还是要花点心思好好设计一番。如果最后主题表现出来,是要反对城乡的剥削阶级,恐怕会刺激到有些人的敏感神经。   《摩登时代》的影响力,比珍卿想象得还要大,近期报纸多在讨论婚姻自由和妇女解放,像是海宁开了个主题论坛,大家都以各自报刊为阵地,或者列举实证遥相附和,或者强调以和为贵不要分裂家庭。大家骂的骂赞的赞,引得周遭城市的人都赞叹,海宁不愧是国际性大都市,总能引发辐射全国的舆论风潮。   但这样的热门话题,也将一些牛鬼蛇神引出来。竟然有个jì女在报上泣血求救,说被无良亲爹卖进娼家,成天要接多少客人,想活不好活想死死不得,问哪位英雄愿意搭救她,她愿意拜为兄长侍奉终生。好嘛,多少路见不平之士涌去,却发现是给娼家扬名打广告的伎俩,害得义勇之士灰头土脸,扑了一场空。   这个娼家一家造孽就罢,连累坊间又起势骂起jì女,让民众对这个群体更加厌恶。大家把这娼家骂到关张,也解不了心头之恨。珍卿原本同情jì女,也觉得有些人真是可悲可恨。   不过也有真实求救之人,她是经同学带出来的消息。有个才十五岁的初中女学生,父母都已亡故,因兄嫂贪图丰厚彩礼,竟要把个小姑娘送给儿女成行的鳏夫做继室。报刊上大肆挞伐就不必说,各学校、社团的示威队伍,已聚到那户人家外头,叫他们交出无辜的女孩。那家连买菜倒夜香都出不得门,那对兄嫂口口声声说是一姓家事,外人怎么敢如此逼害,死活不肯放小姑娘出来。   僵持到第二天的时候,珍卿下学去看了一下,看到各种举横幅的社团,除了海宁各大学校的代表,还有放乳会、放足会、限制生产会、妇女教育救国会等等,把那一家堵得是水泄不通。   珍卿本来想在边上看看,结果华界的学校也来声援,好家伙,她从边缘位置变成站在中间,后来的学生们向队伍中心挤,珍卿这并不想往中心挤的,差点叫人挤成馍夹肉,她天旋地转地穿插好一阵,两只鞋子都挤掉了,才从那人堆人簇里挤出来,大半条命都快没有了。   珍卿恰巧看到才来的白梅学姐,经过她们一伙人的提醒,才发现她辫子被挤散了,脸上不知啥时候划下一条细长的血道。白梅学姐顿时惊得不行,想她这身娇肉贵的小姐,愿意支持运/动已经足够了,要是她有一个好歹的,她家人不定会怎么样,赶紧叫男同学送她出街道,嘱咐她回去快点擦药。   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杜太爷可快气死了,把退居幕后许久的戒尺找出来,撵着珍卿就说要打死她,免得她专往乱局里钻不得好死。一家子人都拦着杜太爷,他们多不是杜太爷发薪水,基本上不太怕杜太爷迁怒。   珍卿觉得真是冤枉,她答应过三哥不涉险,就是想去看看因她而起的大事件,说白了就想看热闹来着,没想到声势搞那么大,比她帮施祥生那回大得多。   杜太爷把谢董事长叫来评理,谢董事长一来,先捏着珍卿的小下巴颏,看她脸上的细伤口。看着不是大伤松一口气,告诉珍卿注意擦药,又嘱咐老妈子们最近做菜别放酱油,然后宽杜太爷的心,说伤口又细又浅,指定不会留疤的。杜太爷哼哼唧唧的,说留疤又咋的了,板上钉钉的事还能跑了咋的。   谢董事长无奈一笑,压根不搭他这一茬儿。转头温和地批评珍卿,说她行事不该这么鲁莽。又说现在海宁周边的乡下闹春荒,城里有需要救济的逃荒穷人,与其去看那样危险的热闹,不如近距离接触一下穷人。   三哥:   见字如面。   赈济会新近有一活动,是同西洋教会联合筹办,接济春荒逃难入城之贫民,妹亦参与救济事宜。   天气暄暖之时节,无须为其供给被褥,然贫人暮春时尚着抛絮之棉袄,泰半贫人赤足无鞋袜,对于无业之逃荒贫人,须救济以布衣布鞋,并一日二顿稀粥。妹向学校、机关、团体呼吁捐助,因有友侪师长帮助斡旋,事情甚为顺利,筹得善款约六七百,妹私人亦捐入一百。   妹筹钱后参涉购物事宜,因不欲再坐享亲友之便,未请母亲与乔秘书帮忙,不想欲购足尺足称之布粮,竟比筹集善款艰难十倍。有二厂家见妹年轻女流,皆以脱色绡布哄抬价钱,意欲以堆仓布再赚大钱,强辨砍价得之亦无益,欲求价廉货靓之棉布,如斯难得矣。终得一鲁州唐老板襄助,发来有色差之堆仓布一匹,验后掉色缩水之弊不显,自鲁州购得十五匹色布,与贫人制衣制鞋之用。购布事宜才此告一段落。   不想异日才知晓,此人竟是我兄麾下掌柜,是乔秘书向其通风报信,言妹须要紧急购布,此人故意乔装伪扮,使妹以为是热心人解我燃眉之急,得知后甚感挫败无能。然妹业内业余功课甚多,确也无法计较送上门之便利,妹在海宁遥拜兄长厚爱。   而购粮所遇商界黑幕,更叫人瞠目结舌。有黑心奸商不知人间疾苦,往米袋掺沙土以增重,由是白米沙土混为一体,沙土在中挑不净簸不去,如此粮食人焉能食?而他人捐助母亲之米面饼干,亦多有掺砂发霉之物。母亲有时亦感叹,某某老板从前非是如此,今日亦成黑心奸商,如此鼠辈不配列善人名录。妹窃思之,这等不惜物力之奸恶商贾,当真捶之可也。   礼拜天施舍衣食时,妹偶尔去亲自劳动,见施舍现场柴骨羸肌之难民儿童,伸舌舔舐案上滴落之粥水,霎时间眼内发热;又见难民半饱食之后,无所事事坐于大街上,被巡捕驱赶亦无感羞耻,管子言“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盖言此等景象。   此等景象,妹若不见时并未常思,每见时却难以不思,如何才得使他们有工作、有衣食,闲暇时孰思前后,无处获得善法,不过日常用度再俭省些而已。   ……   兄在异国他乡,万万保重贵体。妹本来并不信教,现在学校偶也向西洋神祷告,愿他作为神仙有些度量,勿像他的下界子弟动辄种族歧视,将人分出三六九等。我兄既是善男好人,其圣光也当普照我兄一二,庶几方可望成为世界性神祇。   ……   珍卿正准备搁笔,想一想在信尾补充:今春打了四种疫苗,虽与逃荒难民接触,想来不至有大碍,我兄幸勿见忧。   珍卿写完信等它干,以手支颐看窗外美好的春景,她不想再考虑无结果的事,干脆收拾好纸笔,打算继续搞她的《黟山轿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3 09:32:57~2021-12-14 22:5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光潋滟cxm 15瓶;薄荷酒巧、cho 10瓶;西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0章 小孩子们的日常   四月份桃花开始谢了, 花谢后枝上坐上小青果。大家脱去累赘的夹衣裳,开始换上五彩缤纷的夏装。   珍卿忙活了两个多月,总算把四幅《黟山轿妇》暂时画完, 李松溪先生到应天前,要珍卿给他留一幅, 画完后珍卿挑一幅寄送到应天。   剩下的三幅画就交给慕先生, 慕先生往粤州出差去了, 等他回来再帮她改一改画, 这三幅画就算完成了。   不过到黟山写生的稿子, 她还没有全部画完,搞不好慕先生还要叫她放大做油画。如此以来,她的功夫一多半要搭在这上头, 遇到老慕这样爱拿主意的严师,真不知是好命还是歹命。   珍卿几难得在礼拜天休息,大房的仨孩子叫他们陪着玩。   元礼对铅笔画感兴趣, 谢董事长给他请了老师, 但元礼总说那老师贼眉鼠眼, 非叫珍卿教他画。珍卿一听就想打退堂鼓,碍于父母离异的孩子, 小心灵比较脆弱, 珍卿没有直言拒绝,委婉地拒绝之后, 迅速把师兄叶知秋找来救场。   叶知秋小哥性子跳脱, 并且出身富贵人家, 在挑剔的元礼面前不至露怯。他现在也不那么爱画美人, 教导元礼再合适不过。   谢董事长宠爱仲礼的方式, 就是给他订三种《科学画报》, 叫他徜徉在科学技术的海洋。仲礼挺爱看小众的科幻小说,什么潜水艇、太空飞船,在二十世纪初的科技迷心中,也是非常令人神往的存在。   好容易礼拜天能休息。仲礼这个多血质话唠,讲起那些未来事物,连比带划还自带音效,珍卿觉得他吵死了,可想到她爹妈不在只好多一点耐心。   可巧杜教授中午回谢公馆了,孩子们要听他讲外头的事,这下可把珍卿给解放了。   杜教授今年受中华研究院委派,到冀州对隋朝古墓进行考古发掘。他在那待了三个月,风吹日晒还吃灰,他傅粉何郎似的脸庞,也变得干瘦腊黄的,可把谢董事长心疼着了。   不过杜教授也是干正事,虽然出差相当于毁容,但作为研究院文史所研究员,此番考掘还是颇有收获的。   下午,珍卿和大房仨小孩儿,在杜教授书房听他讲故事。他们发掘墓葬的时候,在侧边发现一些盗洞,进去一看果然贵重随葬品多被盗走。但那些附于建筑物上的东西,比如雕在门上的人像、花纹、壁画,模似墓主人生前生活的鼓、灶、仓、舂、厕所的陶器、模型残片,还勉强保留了一部分。   杜教授翻着那些照片,一边指给孩子们看,一边讲述照片上内容的细节:   “你们看这个陶俑的残片,衣服样式正是隋代前期的,你看她的裙摆不长,她的半臂像今天的半袖一样,用料比较俭约朴素,但在当时还是很摩登的。墓主人我们初步推测,是隋文帝时期的大官人……   “隋朝第二代的皇帝,是个奢靡暴虐的君主,他继位后一改父亲的尚俭之风,追求奇异华丽的服饰,地位崇高的人个个珠光宝气。这若是隋朝后来的墓葬,就没有这么简约质朴……”   这样图文并茂的讲解方式,全面激起孩子们的兴趣,他们这专心致志的神态,大约比在学校上课都认真。   珍卿翻着看过的照片,突然纳罕地问杜教授:“爸爸,这个剥落的壁画,是伏羲女娲执规矩像?”   杜教授扭头看她捏的照片,笑微微地说:“你眼力不错,不过盗洞一开,水气侵蚀多少年,风化得不成样子。正要找一找专家,看看能不能复原。”   珍卿立刻大感兴趣:“爸爸,专家复原的时候,我能否去观摩观摩?”元礼说他也要去,仲礼和娇娇自是不甘落后。   杜教授却很遗憾地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研究院还在申请经费,要把壁画整墙面剥下来,非是专家不能办,剥下来往平京或应天运送,也非要大经费才能办。”   仲礼问不能叫奶奶捐点吗?杜教授哈哈笑地说:“你不要慷他人之慨吧!中国文化渊源流长,需保护的文物古迹太多,你奶奶就是倾家荡产,也保护不了几家家,还须集众人之力方可长久。”   珍卿跟杜教授提起来:“我看《新林报》上说,有不少西方探险家,喜欢往西北、西南去,这些都是军阀霸占的地方,爸爸,你们研究院过得去吗?”   杜教授听得怅惘了,若有所失地呆一阵,孩子们都莫名地看他发呆。   过一会儿,他摸摸娇娇的脑袋说:“现在中原腹地的考古发掘项目不少,连疆地区情况复杂,申请经费也不易,反倒成了外国探险家的乐园。”   仲礼霍然站起来,狠狠捶一下桌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汉唐盛世,也未听说外国探险家,在中国如入无人之境,现在的中国也太弱了!”   珍卿真觉得好为难,她刚刚鼓动人捐钱,救济了逃春荒的村里人。再要跑去募捐考古经费,张不了这个嘴啊。不过上回她募捐范围有限,她认识的出版界大佬,她还没有向他们开过口,而且还能向社会募捐。   不过珍卿也有点犹疑,她看杜教授向茶杯连放五块糖,又打开娇娇送他的玻璃罐,从里头捡出两颗太妃糖,撕开了全往嘴里头塞。   这么爱嗑糖的杜教授,就算给他募来钱款,以他的能力管得好吗?他那些同事她也不认识,哪放心随便拿钱给他们造?   珍卿刚听他讲了课,心里很有女儿的爱:“爸爸,你少吃些糖吧,不然到不了六十岁,牙至少坏一半。”   杜教授不以为然地笑:“晏子问管夷吾养生之道,管夷吾告诉他,养生就是要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咨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我这是自然养生之道,心情好牙齿就坏不了。”   珍卿若有所悟地想:她以为杜教授不着调,是他性格天生散漫,这会听他小词说这么溜,看来不着调也有思想指导的。   仲礼问杜教授是啥意思,杜教授笑呵呵地说:“就是说人要想长寿,就要听些想听的,看些想看的,闻些想闻的——”   珍卿拉娇娇站起来:   “爸爸,你不要教坏小孩子啊。《抱朴子》中却非此言,它特特地讲,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   然后转头跟娇娇说:“瞧见舅公家的太奶奶没?她就像爷爷一样乱吃糖,五十岁牙齿全掉光,安副假牙吃饭也真难,硬一点的通不通能吃,吃块巧克力牙板硌得疼,冰糕更是啃不动,想吃点水果要打成水果泥……”   娇娇看乐呵呵嗑糖的爷爷,仲礼也发愁地说:“那等爷爷牙都掉光了,可怎么办呢?坚果子也不能吃,糖醋排骨也啃不动,夏天刨冰也不能吃,这不是生不如死吗?”   杜教授听得呛着了,哭笑不得打起仲礼。   珍卿也听得哈哈大笑,止住后一本正经地说:“那能怎么办呢?叫爷爷多吃点软和的,天天给他煮粥炖汤做豆浆,吃这些汤汤水水的,连筷子都不用备,给他备一箱子麦管,吸溜完换个新的。”   元礼难以置信地问:“那还能吃面条吗?鱼丸、肉丸、酿鸭子、大骨头、猪蹄儿还能吃吗?“   “想吃面条煮得烂烂的,鱼丸、肉丸这些都剁碎,放倒粥跟汤水里,他吸溜进去就行了;啃不动大骨头、猪蹄儿,就让他吸溜一下骨髓,再舔舔猪蹄儿上的酱料,过过瘾就算完了……”   杜教授被闺女埋汰得,捂着脸无辞以对加哭笑不得。谢董事长开门进来,笑着问他们聊什么。仲礼兴匆匆地转述,等爷爷牙掉光是个什么光景。谢董事长笑笑看着丈夫,不说话。   珍卿可不是危言耸听,杜教授嗑糖嗑这么疯,四十开头的年纪就拔了三颗牙,长此以往那还得了?   珍卿为了尽点孝心,写了一首《糖贼辞》,借用一点武则天儿子李贤的《黄台瓜辞》,只为给杜教授敲响警钟:   我父真糖贼,贼手快如飞,倾糖入茶杯,剥糖投口内,唇齿糖为伴,床黑牙根危。一拔使牙好,再拔使牙稀,三拔面不美,四拔吃碎糜,五拔喝汤水,六拔犹可为,七拔龈无侣,八拔舌无归,九拔中门开,口水肆意来……   杜教授不但不以为忤,又到处拿出去卖弄,给珍卿的长辈们做了一回笑料。孙离叔叔经珍卿同意,拿到《申报》副刊登载,颇能博观者一乐,珍卿也小挣一点钱。不过这是向后之事,不必多言。   ————————————————————————   傍晚时候,谢董事长带着孩子们,去给延龄街的二舅舅祝寿。   珍卿现在已是订婚妇女,到亲戚朋友家走动,广大中老年妇女对她的关注,没有订婚前那么热忱。不过到了二舅舅家,也被妇女们摸过一圈才脱身。   没一会儿就开宴了,谢家的表姐妹也友好,大家说笑着吃点东西。好奇怪,在这么热闹的场合中,珍卿竟然觉得有点孤独,不经意就想到三哥了。   珍卿刚清静五分钟,娇娇小可爱跑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有恐怖神情。   珍卿抱她坐到腿上,柔声细气地哄劝,说什么事都不必怕,小姑解决不好还有奶奶,奶奶解决不好还有二姑和二姑父,所以娇娇什么都不用怕。   娇娇终于镇定一些,指着东北角席边的胖男孩——他正以挑衅的眼神看向这边。   她抽泣着告诉小姑姑,她刚才和胖男孩三喜玩,三喜说有个好玩的游戏。然后他拿出一把小刀,叫娇娇瞪大眼睛看刀刃。   娇娇就瞪大眼看刀刃,以为有什么奇迹发生,看一会什么也没有,那胖男孩却跳起来大笑,告诉娇娇这把刀是他的法器,他刚才用法器诅咒了娇娇,说娇娇不出三天就会死。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4 22:58:24~2021-12-18 00:3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时宜 5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宜 2个;西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似饭饼饼 50瓶;薄荷酒巧 20瓶;拾光 15瓶;ltjenny 10瓶;柏林慢、萱萱、和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1章 草蛇灰线之见闻   珍卿听娇娇说了缘故, 向东北角瞅那胖男孩还挺得意,心想这鳖犊子玩意儿,使个坏还这么有创意。暗想怎么找个机会,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那熊孩子也吓唬一顿。   娇娇才九岁多, 想到死当然会害怕。珍卿先不管那胖男孩, 跟娇娇说:“你也看过《科学画报》, 你也晓得诅咒不能咒死人的, 不然那些被人诅咒的恶人坏人, 早就该死光光啦。”   说着,珍卿指指那胖男孩三喜:“你看三喜要出去,那么小姑诅咒他在台阶上摔个大跟头, 难道他真会摔个大跟头吗?”   结果没过两分钟,三喜蹬蹬蹬哭着跑进来,手里还捏着一颗牙, 跟她妈妈大声哭嚎:“妈妈, 我走台阶摔了一跟头, 我上边一颗牙摔掉了。”   旁边一位宜夏表姐,惊骇地看着珍卿, 表情好像在说, 你这长得什么嘴!   无语之极的珍卿:靠之。不该开挂的时候开什么挂。   娇娇小可爱惊呆了,她愣了好一会儿, 才仰起圆嘟嘟的脸, 崇拜地看着珍卿说:“小姑, 你好厉害!”   宜夏表姐还攀着珍卿玩笑:“你别是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下凡吧, 怎么张嘴就灵应啊!”   珍卿苦笑着摆手:“表姐, 你也上新式尝堂, 封建迷信要不得,只是巧合,只是巧合。表姐,你可别嚷嚷。”   珍卿信口说的两句话,还带来点小麻烦,幸亏谢董事长面子大,三哥面子也大,她说两句软话就算完事。   晚上回去,娇娇睡觉被噩梦吓醒,哭得不敢再睡觉。非说要找小姑姑来。   珍卿半夜被人叫醒,吉祥物一样来到娇娇房间。娇娇虔诚地抱着她,问小姑姑这么厉害,能不能帮她解除诅咒。   珍卿看她怕得不行,一会喊爸爸,一会喊妈妈,女佣抱着她也不敢闭眼,珍卿只好捏造两个手势,假装念了三五句咒语,就告诉娇娇诅咒已经解除。   然后,谢董事长叫给点上檀香,后半夜若能睡好,孩子心理上就不会落下大毛病。   ————————————————————————————   最近,珍卿身边有一些怪事。   有一回,去华界苏见贤大姐那走动,路过胜利公园的时候,无意往安华书店一瞥,就瞥见培英教国文的的施先生,跟一个施袍女士近身说话。   那旗袍女士身量颇高,她的身形姿态和宽檐的纱网女式帽,让珍卿有似曾相识之感,不过只是远远的一瞥,她没来得及想明白什么,车子已经跑开很远了。   看过苏见贤大姐之后,又拐道去看了宝荪,回来时走到一处巷子,珍卿漫无目的地想点事,忽然听哪里有人在唱歌,而且还是合唱。   珍卿竖着耳朵仔细听,惊骇地发现有一群人在唱《国际歌》,街外是嘈杂的车马人声,完全听不清他们的歌词,不过间或传出的音调珍卿不会错认。   问车夫里头是什么地方,才晓得他们正从全蕉监狱的西墙边过。所以,全蕉监狱似乎关押着政zhì犯,那么,是不是她以为死掉的人,有一些也可能没有死?   珍卿再怎么胡思乱想,真心一点也不敢瞎掺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她又去《申报》发行所取漫画,然后去瞧一眼将要生产的老同学唐兆云。从唐兆云家里出来没走一里,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三分钟把人淋成落汤鸡。   珍卿瞅一瞅此时的地界,离麦特林路《新女性报》不远了,不过又想起荀学姐家更近,就叫黄大光就近跑到荀家去。   他们抄近路到了荀家的后门,一条路是通往外头的大马路——就是他们来的地方,荀家后门的周围,还有弯曲起伏的许多小巷道,大约通向更多窄小的里弄。   珍卿从车上跳下来,站到荀家后门跺脚上的泥水,发现通往不知何处的小巷道那里,一只大黑伞下站着一男一女。   一个似曾相识的旗袍女人,跟一位戴眼镜的先生依得很近,奇怪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们竟不知找地方避雨。   那眼镜先生背靠枝干高大的梧桐树,一手插进衣服兜子里,取出一件东西递到女人手里。他的脖颈扭出一个艺术的弧度。他就像喝醉了脚下站不稳似的,那旗袍女人扶着他的腰,另只手拿着那大黑伞几乎握不住。两人这么大的雨还鸳鸯交颈,珍卿感觉过分浪漫了。   黄大光皱着脸看头顶白亮的天,感叹这雨怕还要下一阵。滂沱大雨掩盖住其他声音,敲半天门里头也没人应。黄大光问是不是拐到前门去,珍卿觉得只好这样了。   黄大光叫她坐到车里,疾奔着把她向前头拉,珍卿下意识向梧桐树下看过去,那对过分浪漫的热恋男女,不知何时已经杳然无踪了。不过是否由于光线映照,她感觉梧桐树下的地面,好像隐约泛着红似的。   来到荀家前门外,黄大光锲而不舍地敲门,终于等于杂役来开门。   珍卿道明身份,讲了来意,这杂役反应有点古怪,好像,好像莫名有点紧张似的。珍卿问他荀学姐在不在,他支支吾吾很难说似的,顿了一阵才说道:“小姐刚才还在,这一会儿不见她,大约有事出门了。”   他说今天先生太太到乡下探亲去了,只有小姐一人在家。杜小姐是小姐至交好友,他们小姐历来吩咐过,不管杜小姐何时来,待杜小姐都要像待她一样。珍卿听着莫名其妙。   接着杂役叫他家的陈妈,把珍卿带到荀学姐的房间,服侍着杜小姐洗澡换衣裳。   陈妈做事跟她家袁妈一样利落,赶紧开淋浴叫珍卿洗一洗,把家里唯一的电吹风也找出来。   珍卿又询问荀学姐何时回来。陈妈说主人们进出会告知,要问出去了何时回来,做下人的谁也说不清。   刚才那杂役虽然古怪,行事可是非常周到。他从下面提来煤炉子,嘱咐陈妈帮杜小姐烤烤衣裳鞋袜。陈妈把炉子提进来关上门,利落地帮她烤衣裳鞋袜,又说珍卿没有换内衣,也请到炉边烤一烤才妈。烤一阵杂役又来敲门,陈妈提进一只铝皮水壶,拿热水冲出热腾腾的大麦茶,叫珍卿攥在手里焐手,过一会儿喝进去更暖肺腑。   荀学姐家珍卿只来过一次,上一回来荀学姐在还不觉得,这一回她不在,倒觉得她家佣人十足的伶俐。   珍卿问黄大光如何,陈妈说他在灶房烤火喝茶。黄大光的布鞋肯定全湿了。她自己也依栖着火光,让明红火焰蕴含的强大热量,辐射到她冷飕飕的身体上。四月的雨原来可以这么冷。   这陈妈还要准备晚饭,珍卿赶紧叫她去忙去。   天爸越来越暗沉了,珍卿觉得腿脚还发凉,努力想找个对的姿势好好烤一下。弄来弄去没啥好办法,只是把脚轮流悬空放到炉台的边上,结果她想事儿发呆,没留神把裤子差点点着,吓得吱吱哇哇乱跳乱扑腾,不小心把身后杂物柜撞开,里头雹子似的掉出来好多东西。   珍卿看那些化妆品、假发、假牙,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当看到里头古代当代的各种衣服,恍然大悟,也许是她们话剧社会用到的戏服,赶紧收捡东西,尽量给她复归原位。   黄大光不晓得何时上来,在外面敲门问珍卿怎么了,珍卿赶紧说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把人家东西碰翻。黄大光扯着嗓子说:“五小姐,你有事支应一句,我就在对过茶水房坐着。”   珍卿心不在焉地应一声。等烤得浑身发热了,珍卿隔着窗玻璃,看外面幕天席地的夏雨,看样子要雨要下到很晚,她这才想起来打电话报平安。   她挂了电话回到楼上,打算把东西收拾好。到楼上她恍然拍脑袋,她这会儿莫名心神不宁,脑子也变迟钝了。虽说楚州路杜宅没有车,她大可打电话到谢公馆,叫他们派辆车来接她。不然真等到更晚,路上恐怕更难走了。   她在荀学姐房里收好东西,顺道上了个洗手间,不经意间发现,从洗手间的窗子能看见荀家后面的那些巷子。还是在刚才那棵梧桐树底下,她看到荀学姐撑着伞,跟刚才在后巷见过的旗袍女人讲话。   荀学姐头微微仰着,是很专注的倾听姿态。两个人姿势并不亲昵,像在讲非常严肃的话题。珍卿看他们只停两分钟,他们就迅速地分别走开。   荀学姐从后门回家来了,珍卿从卫生间慢慢走开来。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发呆,觉得窗外天色惨白得吓人。   按说她撞见神秘难解的事,该避一避瓜田李下之嫌,最好在下面客厅等主人家回来。但是在荀学姐面前,大可不必此地无银三百两。珍卿隐约听见走廊上有人说话,是荀学姐跟黄大光在说话,没到半分钟荀学姐进来,她的神情并不轻松,但也没什么明显的内容。她看见珍卿一点没意外,只是说让她稍微等一下。   可她看到珍卿刚撞的杂物柜,忽然想起之前走得太慌忙,竟然忘记把柜子锁上,荀学姐亡羊补牢地锁上柜子。她讳莫如深地看珍卿一眼,但最终并没说什么。毕竟她敢把那些东西放于房内,便是叫人看见也有合理的说辞,她便自到隔间卧房忙活去了。   荀学姐出来时揽住珍卿,说出一句让她特别诧异的话: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去培英女中找施先生,你帮我告诉他我很爱他。珍卿,你帮我把这封情书交给他,好吗?”   珍卿始料不及地“啊”一声,她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好像是老虎要给猫当伴娘。   可珍卿还是答应了,陈妈早把雨衣、雨伞准备好,他们冒着雨到赶到培英女中。珍卿去找施先生时,还忍不住大叹:老天爷,为什么她要做这样的事呢?   珍卿边走边琢磨,决定向施先生请教《垓下歌》如何翻译,正好最近先生们重视翻译,而施先生也是留过学的人。送情书这理由真的太奇葩,正常人问起来,她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珍卿顺利找到施先生,向他转述荀学姐的意思,施先生也有一秒钟的时间,整个人像是遭了雷劈一样。   施先生到里头看过信后,出来时神情比荀学姐好不了多少,他叫珍卿待一会等雨停,他却行色匆匆地出去了。珍卿等他许久不见他回,见雨小了就干干脆脆离开了。   施先生回来时已经七点,那么黑沉沉的天,把人心里也烘托出一片阴霾。   潜伏在公民党内部的地下人员,下午冒死递出一个消息,关于营救关押在全蕉监狱的人员,竟是阴险毒辣的特务处长聂梅先,事先设定的“引君入瓮”之计。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的三十多名行动人员,差一点就有去无回了,幸好幸好。   自从这件事情以后,施先生从培英离职了,说他搭上了一个老同学的线,跑到华界教育局做官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8 00:36:45~2021-12-19 00:2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楼123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2章 信件来往四月间   四月中旬的一天, 珍卿放学回家,收到三哥的来信如下。   小妹:   见字如面。   为兄自入美利坚国,参与各国商品博览会, 无日不思我妹亲颜,久不亲叙, 事出有因。   兄一入美利坚国, 才知中国展馆破绽大开, 盛会开放之期已至, 展位近半空窗。盖因博览会筹备经费不足, 部分参展商品滞留中国出口海港,逾日不能运至美国参展。   个中缘故不可详述,为兄甚感耻辱伤心。多番奔走之下, 筹得三万运费,仅使滞留展品之十一继续来美。……   此次展会之主题,盖为“工业文明之新创造”, 而中国作为农业大国, 古老文明积累之茶酒、瓷器、丝绸、工艺品等, 都获得会方与览客亲睐,可望揽获无数奖项。而国产之工业文明创造品, 不少良莠不齐、鱼目混珠之辈, 非但我方人员痛斥,亦为西洋人讥讽耻笑。为兄甚感难安。   不幸中之幸福是, 为兄麾下参展之茶酒丝布、灰糖瓷纸等, 甚得观览之西人亲睐。订货商家络绎如云, 近日, 兄与属下职员后半夜才能睡。   其中, 我妹建议制作之螽斯虫草花布, 西人以为新奇之异域风情,有订购意向者甚众。   为兄厂下所制绿茶、红茶,亦广获赛会观众之亲睐。此事是为兄拾东洋人之牙惠,将茶室作少女深闺布置,以竹帘帐幕营造雅韵氛围,以鲜花古琴愉人耳目,以温柔和婉之少女侍奉茶水点心,使其感染中国茶文化之静美。最后以中国干花赠别……   凡事不可一蹴而就,虽然中国之参展颇多尴尬,忆我妹昔日劝诫之言,思及个人一点小成功,为兄卒感三分欣慰。思我妹切盼回归之情,兄当加餐勉力,希冀创造一点小辉煌。   我妹在宁,当安于寝食之养,勿劳累忧心太过。来日回国相拥,不愿见你形饥骨瘦。若不然,兄当重罚之。   ……   原来是因这个缘故,三哥才没空多给她写信。应天政府各种工作经费都紧,怪道韩领袖总找江越富商要钱,聂梅先也沦落到找她讹钱的地步。珍卿合着手掌祈祷,不管这世界博览会如何,不管韩领袖有多缺钱,她只望三哥平安健康啊。   三哥叫她别忧劳太过,她拿着镜子照自己,捏捏还算有肉的脸庞,再捏没有二两肉的胳膊。这一天天总闲不下来,又还长了点个头,明摆着是瘦了点。难道大晚上把自己吃撑吗?唉,算了算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学带点水果吃吃吧。   把三哥的来信妥善收好,珍卿做起《摩登时代》第二部 的写作大纲。关于鬼手青兄弟的事,珍卿听蒋探长说过一些。   珍卿觉得,欲把戏剧搬上舞台表演,主角不能完全是负面人物,该给窃贼赋予一点人性光芒。   《摩登时代》第二部 大纲,暂时起草如下:   一个寒风凄怆的傍晚,盐商方老板家的女佣方妈回来,见方家的后院墙边卧着个人,那人坐地上痛苦地叫人,方妈过去问,他说是被一辆车撞伤腿,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了,这方姐便进去叫老伴来,把这人送回他家里。   一年之后。   盐商方家富得流油,最近频频被江洋大盗光顾,家里银洋钞票、金银珠宝,一样一样地被人盗走。他请三四十个警察来,还是守不住一屋子宝贝。   这个贼偷真是神了,警察别说照他的面儿,连东西怎么丢的都不晓得。然后巡捕房来了个神探,神神秘秘布置一番,说准备了天罗地网引那大盗入瓮。   神探认为,警察连日严密把守方家,小偷若是外来之人,没道理一点蛛丝马迹没有。他便猜测此人必是内贼,如此这般侦查一番,发现新来方家的佣人阿宾可疑。   神探便把佣人听差集中一处,他们暗暗搜查阿宾的宿舍。发现他宿舍下有可疑的地道,却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设计抓他一个人赃俱获。   但这阿宾功夫出神入化,能够飞檐走壁、穿墙越脊,警察稍不注意他就飞不见,又在方家放了一把火。经过一番惨烈的乱战,警察负伤十数人才抓住他。   阿宾被捕时受了致命枪伤,眼见着要活不成了。他却完全无动衷,坦然地默默等死。神探问他功夫那么好,跳出墙便可溜之大吉,怎么耽搁许久才出来。   大盗阿宾吐了一口血,难得跟神探说一句话:“方妈在火场被柜子砸中,若非为了救她。你们根本抓不住我,警察都是饭桶!”   神探问方妈是他亲戚吗?大盗阿宾说不是。神探很感兴趣地追问。   阿宾孤单漂流一生,从未试过与人倾诉什么,也许是到了弥留之际,对抓住他的探长忽生倾诉欲。   他的家在一个宁静水乡,家中母亲早逝,父亲罗锁匠靠着祖传的制锁、配钥匙手艺,把儿子阿宾拉扯到半大。   罗锁匠是出名的老实人,从不与人争嘴闹纠葛。   一个寻常的下午,他出门给人配钥匙,晚上回来的却是一具死尸。断气的罗锁匠浑身透湿,他常年老实卑驯的脸上,布满血污水草泥沙。   八岁的阿宾什么也不懂,他看父亲那么脏地睡着,想叫父亲洗过澡到床上睡,可他怎么叫也叫不醒,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的议论他听不懂,说镇南的船老大伍尊阎王,非说罗锁匠既会做锁又会配钥匙,偷配钥匙顺走了他家的两个银锭子。罗锁匠还没有下葬,伍尊阎罗把家翻个底儿朝天,没找到他丢的银锭便把罗家宅子霸占了。   当阿宾几乎沦为乞儿时,有个传统杂技班子路过水乡,亲戚叫阿宾随杂技班子走,就算三饥两饱好赖能混点饭吃。   罗阿宾年龄小、身材轻,师傅打磨他学柔身功、顶碗、走钢丝、舞狮子,自从进了杂技班子,不是在卖艺就是在学功夫。   师傅们也没一点好性子,学徒们稍微躲懒练不好,就被师傅们往死里打,打坏了没钱治人就算废了。   这种日子苦得没法说,阿宾以为苦日子看不到头,没想到原来能看到头。   有一天,他们一个伙伴走钢丝,稍一分神脚底踩空,直接摔断脊梁成了废人。杂技班子把他扔到破庙里,由着那学徒自生自灭了。   阿宾害怕得睡觉都在战栗,他不敢想废掉的同伴会如何,他怕自己哪天也是那般下场。他从此越发勤加练习,想着就算掉下来,也千万不要摔坏自己。他努力着成为顶梁柱时,杂技班子老板得病死了,阿宾再一次流落接头。   他在街面上过了一阵狗都不如的日子,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偷,杂技班子也有变魔术的节目,讲究的手稳手快。他还有厉害的童子功,打小看过他爹的手艺,溜门撬锁学得也很快,他潜门入户几乎没被发现过。   他偷一般人家的东西,能够十天半月糊口就好,可是他恨这盐商方家,恨不得偷得他倾家荡产。   在方家做活的方妈和她老伴老佟,是阿宾漂泊江湖多年唯一的温暖,他往昔遇见的人,常当他是恶汉乞丐,他总是不停被人驱赶,不停地被人放狗咬。   可是好人没有好报,方老板路遇土匪抢劫,他把老佟推出去挡刀,还说老佟弃主逃跑,不给方妈赔一点钱。他们看方妈成天哭,还想主意撵她出去。……   公历四月末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国纽约的世博会展览中心   陆浩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是康大的一位资深教授——汉诺普先生,他没事就来中国馆参观,热衷于跟中国馆的职员谈天。陆浩云英文讲得漂亮,并且素质教养很好,那位汉诺普教授,几乎将他视作莫逆之交。   占地两千多亩的中国馆,主要由传统中式建筑群落组成,国民政府筹委会的钱,泰半都花在中国馆的建筑上。   行走在牌楼、正宫、偏殿、庙宇、园林间,陆浩云恍然有身在中国古都皇城的感觉。遗憾的是,展馆只建成了一大半,国民政府的经费就停掉。听说韩领袖挪用不少经费,用于剿灭军阀与赤fěi之用。   中国馆多达两千件的参赛展品,分别陈列在美术、教育、食品、矿物、农业、园艺、运输等九个不同内容的展厅中。   陆浩云一路向展馆外走,各国展馆多已熄灯闭馆,他捏着手电筒照着四周,提防有什么危险情形发生。   有洋人安保拿手电筒绕他,边向这边走边问“谁在那”,陆浩云心里觉得讨厌,还是大声地喊一声:“It\'s me,Davis Lou.”   那安保“啊哈”了一声,轻松地走过来,笑着拍他肩膀,说中国人真是勤劳,几乎每天都是他最晚下班,安保说他听说中国商品已经获得几百种奖,问他是不是真的。   陆浩云与他寒暄几句,客气地道了别,站在路过等黄色计程车过来。他想刚才那个安保说的话。确实如此啊,即便这次中国参展的全是民间商人,并且展馆展品漏洞百出,他们依然获了这么多奖。   有一位商界老前辈说:“我辈今日得奖,空赖祖辈先人之余荫,非我今人之德能。”   泱泱中华,不该在他们这一代彻底沉沦啊。陆浩云有真实的郁怒和虚幻的自豪感,可他今天心情其实不那么坏。   终于等到一个计程车,那司机几难得不是种族主义者。司机热情洋溢地跟陆浩云搭话,问他是中国人吗?他答是,司机又问他从中国哪里来,答海宁。这司机更加激动,嚷着他老婆也在海宁出生,长大后才回来念中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9 00:21:33~2021-12-19 20: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cie_lx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cie_lxy 70瓶;薄荷酒巧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3章 趁假期出门走动   这天晚上回到中国城的寓所, 陆浩云心情轻快些,他走进公寓先检查邮箱,喜见里面有三封国内的信, 有两封是小妹写的,一封是妈妈写的。   回到寓所脱下大衣, 他先把妈妈的信拆开, 是讲公司和家里的情况, 还有一些人情交际事, 问他收集博览会上化妆品没, 并嘱咐带方便携带之其他便利商品。   他看完信重新塞好放起来,迫切打开小妹的信看。   第一封信讲她参加义赈,说的是募钱和买布购粮之事, 他疲惫的脸上疲意顿消,调整好坐姿把灯移近些。他看着看着,脸上现出温柔好玩的笑来, 她在信尾还说请西洋神保佑他, 可怎么看怎么觉得阴阳怪气。这个坏丫头, 对西洋神一点不虔诚恭敬,倒不怕得罪了西洋神, 就真的不保佑他。   陆浩云笑得嘴合不拢, 忍不住又把信看一遍,心里软绵甜蜜的情感漫上来, 觉得她真是无与伦比的可爱。   陆浩云把信看了两遍, 终于郑重地收起来, 又接着拿起第二封信。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 竟从信封倒出一片干黄的蒿草。他捏起蒿草梗, 放在鼻下轻轻嗅闻, 还有鲜明的蒿草涩气,忽然忆起小时候在江平吃过的奇怪的蒿草粑粑。   他心间涌上一股清泉,这既是故乡的气息,自然也是小妹的味道。他闻着特别的味道,仿佛看见小妹拿着剪子,小心剪下一片小小蒿叶的情景。   他把那片干叶托在手心,轻轻念了一声:“小吝啬鬼!”竟然只传来这小小一片,想起她说要俭省用度,约莫是怕信件超重吧。   三哥:   见字如面。   有一意外之事,告兄以知,使兄在异乡增欢娱。   年初所写《黟山轿妇》诸画,业已完成四幅油画,三幅由慕先生江南携之南下粤州,一幅被李师父松溪索走(雪天抬轿上山一幅)。李松溪师父在新都应天,广会昔日亲朋契旧。某一日,李师父之友原先生、毛先生,同办“原诗毛画展览”,李师父将妹之《黟山轿妇》送展,忝列前辈雅堂之上,颇得宾客称颂。   宾内有一位甄先生嘉廉,系韩领袖夫人之胞弟,携妻同观“原诗毛画展览”。甄先生贤伉俪二人,对妹之《黟山轿妇》惊瞥错爱,将妹拙作引为上佳,使之更登大雅之堂,置于国父遗孀田夫人所办之妇幼局正堂 ,供来往宾客观览评论。妹在新都无意间略逞薄名,娟娟阿姊催促妹多作画,许诺异日出资助我办展。   最可喜者,甄嘉廉夫人颇为热衷慈善,观余描摹之黟山轿妇辛苦勤劳情状,联合妇联会、妇救会、儿童教育基金会等慈善救济组织,近与商界巨擘提出建议,拟于黟山市建设工艺品厂,专做扣花、补花、床单、桌布、手串等精巧手工品。闻西洋、东洋、南洋之人,颇爱中国之传统手工艺品。   利民之举虽尚在筹措,还未竞功于当地,若果能在黟山建成工厂,可望为黟山贫家解决温饱,实为可传颂后世之大功德。   妹听闻此事甚感荣幸,近半月间求助亲友师长,纠合新旧同窗友辈,到处收集手工艺样本。以期集合众人之智慧,助应天之各界慈善家速在黟山建厂。   为试验手工样本之成品,妹与胖妈、袁妈、秦姨依照图样,仿制精巧趣味之手工品,制成礼送海宁之近亲友,颇得幼少中老各年龄妇女欢心,故使妹信心大增矣。   妹因想如此手工技巧,何不授于基青会扫盲夜校之女工?因此周末召众女友在家大研习,沉醉有益进步之事业,不觉身体之辛劳,而感精神之爽悦……   陆浩云又看得欣喜而笑。小妹的思想行动,总朝着积极阳光的方向,让人读着她的书信,也觉得精神健康、情绪轻快。   知道有人惦记你爱着你,下意识更愿意爱惜自己。陆浩云把自己洗涮干净,也懒得再处理那些文牍,直接躺到床上睡起来。迷蒙睡去之前,想明日该去各国瞧一瞧,看有没有什么新异的手工品,带回去叫小妹帮助那些女工吧。   ——————————————————————————   四月下旬的时候,珍卿结束期中考试,考试后的假期跟法定节日一块,让她恰巧有了四天假期。   谢董事长这两年为救楚州灾患,付出了不间断的努力,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应天政府要给谢董事长颁个奖,便把珍卿和元礼兄妹三个也带上。   师父师娘已经回禹州去,娟娟姐第四个孩子差不多要生。珍卿正好去探望娟娟姐,   珍卿在火车上画画,是两幅关于花的——《莲花》和《玫瑰》,现在处在上色的阶段,两幅画轮换着上颜色,时间充分利起来。元礼抱着她的画儿看,虽然上色还没完成,但那种鲜活生动之感已经跃然纸上,花好像在画上活了起来,仿佛能与人传情达意似的。   元礼问珍卿怎么做到的,珍卿觉得很不好答。以前啊,她当画画是能挣钱的营生,就特别爱钻研会总结。自从跟了慕江南先生,习惯不停地写生画画,技巧不知不觉间迈向纯熟,慕先生又教她注重主观的感受和趣向。   慕先生说她的画自成风格,不单单是技巧的缘故,跟个人的感受和趣向有关。   珍卿跟元礼没法说得太抽象,就说首先要有长期认真的观察,但仅仅认真观察还不够,必须通过长久的素描训练。她给元礼讲海宁艺大绘画系,自从由慕江南先生接管,他就要求所有的绘画系学生,都需至少两年的基础素描训练和长期的默写训练。   经过长期有针对性的训练,对画面的感受力和记忆力就会变强,对绘画对象的把握也更精准,当画者能把精准的感受注入画中,观者当然也能感受到。   说着见火车快到站了。珍卿赶紧收拾颜料画具,娇娇小可爱帮着她收拾。   到达应天的第二日,应天政府在行政院礼堂,举行了隆重的楚州救灾与灾后重建功臣嘉奖会。坐在前排等待授奖的,有一些楚州当地的官绅,还有中西义赈会和红十字会的人员。   传说中的韩大领袖并没参加,听说坐飞机往前线督战去了。是韩领袖的妻子韩夫人,在行政院长祈先生的协助下主持的。   韩夫人先发表了一个讲演,赞美楚州官员尽忠职守,无私奉献,不负韩领袖殷殷重托,不愧为党国之英雄楷模。又赞美民间的慈善救济力量,在灾民的翘盼中奔赴灾区,热情忠心于义赈事业,使无数灾民免为饿殍……   总的来说,珍卿觉得授将仪式简约肃穆,韩夫人声情并茂的演讲,确实打动不少与会人士。但珍卿自己感觉,韩夫人此番的深情演讲,并不比去年慈善拍卖会谢董事长的演讲让她感动。   韩夫人演讲完之后,行政院长祈先生又演讲。因此人是便宜舅舅云希宜的靠山,珍卿特意留心他的表现,距离太远看不清相貌,但感觉这祈先生声音清亮,讲话也是文质彬彬的,没感觉此人性格有多凶狂。   不过,看人还是不能看表面呐。   两个大佬讲演结束,马上进入上台授将的环节。颁奖就完全是韩夫人的主场。那行政院长祈先生,就像个使唤丫头似的在一旁,帮忙端端盘子递递东西,还要露出得体适宜的微笑。   义赈会的龚老先生,跟谢董事长一样获奖,但他因年老多病没有亲自来,由他的二儿子龚植英代领。珍卿跟龚植英论的平辈,平常就叫他植英哥。   轮到植英哥代父领奖时,他的儿子小伦手都拍红了,珍卿和仲礼也帮着起劲地拍。   再给谢董事长授奖时,珍卿他们没敢乱喊,和小伦他们一样使劲地拍掌支持她。   很有气氛的颁奖环节结束,大家就举着酒杯吃喝说话了。   那位韩夫人气度优雅,谈吐不俗,她在人群中八面玲珑,谈笑晏晏,看来是韩领袖的贤内助。珍卿作为家属和观众,没有近距离接触她,但看得出是个厉害女人。   娟娟姐的丈夫韩容亭,特意过来跟谢董事长闲叙,很亲热地跟珍卿说,娟娟姐在家盼着她去,房间衣裳全都备齐了,又跟谢董事长说既来海宁,就不必再住什么宾馆,大家尽可住到他的寒舍,说他父母最喜欢热闹,一下去这么多人必定高兴之极。   谢董事长做人自有分寸,晓得这位财政部的韩次长,邀请他们全家不过客套之辞,真正是要请小妹去住。便说接交亲友故旧事情冗杂,不好扰了韩姐夫的两位高堂。改日专程拜访二老方显恭敬。韩姐夫当然情商高,说的话既亲切又热闹。末了韩姐夫叫珍卿回去收下东西,晚些时候派车过去接她。   在回宾馆的车上,仲礼掂量谢董事长的奖杯,问它是不是纯金的,谢董事长说:“不管是不是真金,你晓得它是做好事得的奖就是了。”   珍卿说了一句:“龚老先生真是人杰,他说病就病了。”谢董事长笑笑没说话。   其实,去年夏秋的楚州洪灾、寒灾,灾民大多靠民间组织救济,应天政府没拨付多少经费。那些授奖的楚州当地官员绅,给他们的颁奖词也是功过其实。真正奔走在救灾前线的,许多人并未走到颁奖台。可在应天没办法乱说话,只能乖乖地接受一个奖杯的封口费。   应天到处在大兴土木,好多街道都乱糟糟的,街上的汽车都像扑着一层灰,娇娇都感叹“车子好脏”。   谢董事长真当不了闲人,才回到宾馆就忙着应酬人。珍卿收拾了随身的行李,陪娇娇他们闲谈一会儿,韩姐夫派的车子就来了,珍卿就被接到韩家去了。 第244章 走亲访友那点事   珍卿到韩家一下车, 就看见台阶上的娟娟姐。   娟娟姐肚子挺大了,精气神倒是真不错,珍卿一来就攥着她的手不放, 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   她亲自带珍卿放行李,房间是她指挥人布置的, 收拾得像梦幻公主房似的, 里面的陈设器物亦考究, 这番深情厚谊珍卿是感受到了。   珍卿说收拾下行李, 娟娟姐说有什么可收拾?事情都叫佣人们去做。她带珍卿到处逛荡, 什么起居室、娱乐室、乐器室、厨房、花园,还有之前师父师娘住的屋子,娟娟姐带珍卿看了个溜够。   真佩服娟娟姐精力旺盛, 她一边带着珍卿到处转,一边做个溜溜巴巴的解说员,还能随时把佣人指点到位。   娟娟姐看她神情奇怪, 问她做的什么怪神情, 珍卿就抱拳搞怪:“小妹对姐姐佩服之极, 看你这么指挥倜傥、纹丝不乱,只叫你指挥一家宅真屈才, 该叫姐夫在财政部, 大小也给你弄个官当当!”   娟娟姐眉欢眼笑地捶她,哎呀哎呀地说她嘴贫, 叹着气说:“要说当官我指定也当得好, 可这一大家子指着我, 我这么笨沉的身子, 会个亲戚朋友都难, 想回去看看双亲更难。哎, 我现在都快成兔子了,隔一年就要生个小兔子。”   珍卿同情她生育频繁,不过嘴上却笑着说:“我看你生的小兔子,都挺可爱的呢!”   娟娟姐笑着拉她去起居室,叫珍卿看她从前送的《蔷薇》。珍卿仔细打量一会,娟娟姐见她皱眉,紧张地问她哪不对,她可一直小心保护着,那画框和玻璃都是高级定制,画框包得可是真金,任谁来了也不许乱摸它。   珍卿忍不住尬笑,就是这包金看着别扭。不过她只耸肩摊手说道:“没怎么,这画乍一看竟感生疏,我的画本来很寻常,姐姐的厅堂布置得高雅贵气,《蔷薇》在你家厅堂浸淫日久,倒有从前没有的高雅贵气。”   就像自己生了个孩子,送给别人家养三年五载,养得像皇子公主那么贵气,亲爹妈都有点不敢认了。   娟娟姐笑听直拍打她:“好一张油滑的嘴,怪道你师父师娘总念叨你好,我这亲生的反倒不如你。你天天吃饭还是吃蜜啊!”   晚上,娟娟姐丈夫、小叔都不在家,就珍卿、娟娟姐、她公婆和她大儿子在餐厅吃饭,却做了漫漫当当一桌子菜。娟娟姐的公婆热情地叫珍卿吃。   娟娟姐也积极给珍卿布菜,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多早晚盼你来,可惜你做学生不自由,我肚里这个太能闹腾,多半又是臭小子,你师父师娘走,我肚子疼都没送成。”   她摸摸旁边乖巧的大儿子,唉声叹气地说:“生了三个臭小子,我跟你姐夫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养个像你一样漂亮伶俐的囡囡。”   韩老爷子乐呵呵地说:“男小伟(男孩子)、女小伟都蛮好,顺乎自然、顺乎自然嘛。”韩老太太笑得眯眯眼:“多子多福,多子多福,这一回生男伢是福气,生囡囡是恩赐,都好都好。”   珍卿也笑着说:   “姐,送子观音娘娘怕是住在贵府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倒还想赶走。我看小彬人如其名,文质彬彬,性格稳重,你还说他是臭小子,你看你是故意自贬,想叫我这个阿姨好好夸夸他,让人给你脸上贴金,是不是?”   说得一桌人都笑起来。   吃完饭姊妹俩人在花园散步,娟娟姐还聊起李师父,说那个《淮南子》校勘注释好之后,叫她帮着珍卿给他出版。   娟娟姐说李师父真好笑,既要她这个女儿出钱,还又嫌她浑身的市侩俗气,非要清高弟子也出力。老爷子现在脾气真是怪。   一夜无话,珍卿在第二天早饭餐桌上,才见到韩姐夫尉亭和娟娟姐小叔子韩容亭。这二位韩先生,对珍卿自然也热情周到。   珍卿跟娟娟姐打听,陆军军官学校在哪,她小叔子韩容亭先生听到立马关心,问是找人还是做什么,珍卿说同乡本族的男孩在那上学,正好来应天顺便看看他,给他送点好吃的补身体。   韩容亭在国防部军需处任处长,跟陆军学校的人相熟,他说叫人用他的军用吉普车,送珍卿到陆军军官学校。不过七八点钟他们在上课,倒不妨十一点钟再去,临近饭点叫人出来会客,两下里都更方便些。   珍卿说出去买点熟食,娟娟姐叫她安生呆着,事情都叫佣人去做,左不过是买北方口味,有禹州口味的更好,出不了什么岔子。珍卿干脆把画架摆出来,继续给那幅《玫瑰》上颜色。   娟娟姐和韩家老两口儿,一边吃吃喝喝地闲聊,一边坐在那儿观珍卿画画,韩老爷子站在她后侧,默默地看珍卿画得专心致志,不知不觉看住,也忘记自己腿疼了。   韩老太太跟大儿媳妇说,杜小姐不但作品出色,作画之态也叫人赏心悦目,真想叫她多留几天,可惜小姑娘是个学生崽啊。   时间到十一点钟时,韩老太太叫儿媳提醒珍卿,该去陆军军官学校访亲戚了。娟娟姐叫珍卿多带点人,珍卿连忙推说不用,说韩二先生的军牌吉普,就已足够叫她狐假虎威,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还是做个低调点的狐狸吧。珍卿想一想又跟娟娟姐说,中午她肯定会晚回来,干脆到谢董事长的酒店吃饭,到下午再回来韩家。   没想到果如珍卿所说,到那学校卫兵查也不查,就让军牌吉普直接开进去,珍卿说找一下杜玉琮,就被人客气地领到接待室,说碰巧今天上面下来视察,上头人要检阅军官生们的步操,错过了正常就餐时间,不过他们也快下来了。   珍卿特意临近午饭时来,不想遇到特殊情况,她站在接待室内,把带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见墙壁横屏上写着: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孙子。   所以说,军官学校培养的是将军,不是上位者填炮的小喽啰,那么玉琮也没那么危险吧。   珍卿站一会有点无聊,便找张凳子坐下来。听他们的操练呐喊停下,片刻后开始唱起歌,唱的是:   三mín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珍卿听着心里发紧,忽然鼻子一动,闻见空气里的饭菜香,感觉没有她家的饭菜香。既然饭菜已在飘香,玉琮他们肯定是快下课了。   等了大约有七八分钟,听见“嗒嗒嗒”疯跑的动静,珍卿脸上不觉绽出笑意来。   玉琮又一次喜出望外,跑进来跟珍卿相互把着膀子,猴子似的在地上蹦着转圈圈。转完圈圈珍卿仰头看玉琮,很惊叹地说:   “才不到半年功夫,你又长恁么高,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你天天吃啥好东西嘞!”   珍卿拿手从头顶比画,发现自己只到他下巴,玉琮像个高昂着头的大公鸡,得意扬扬地说:“也没吃啥,我天生是孔武有力的男子汉,自然而然长成男子汉。这也没啥,我比你宽比你高,以后就能给你挡子弹。”   珍卿很奇怪这说辞:“为啥要挡子弹?”玉琮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教官说何为‘与子同袍’,就是战场上能给战友挡子弹,我们班上人有好有坏,有些恁各色的我才不给他挡子弹,不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情愿给你挡子弹。”   珍卿感动又诧异,又问他:“你愿意给你爹娘挡子弹吗?”玉琮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我爷奶爹娘,还有大姐小姐,我都愿意给他们挡子弹。不过——”   珍卿晓得他想说养父母,笑着叫他不必说,他的心事她都明白。玉琮就拉着珍卿蛮高兴:“珍卿,你真好,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讲就知道。”   忽听到外面窗扇响,听到外头有人在憋笑。   珍卿注意到窗外影子,接待室外面趴了一圈人,嘻嘻哈哈地在那浪笑,有人在外头高声嚷:“杜玉琮,把你未婚妻带出来走动,叫她见见小叔子、大伯子啊!藏着掖着算什么,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啊!”   玉琮恼羞成怒,冲外面暴喝一声:“滚/蛋!”珍卿耸肩挑眉做怪样子,悄声跟玉琮说:“你就说我是你姑奶奶!”玉琮咬着牙答了声“不行”!   外面还有人猥琐地笑:“叫我们滚蛋,你这青瓜蛋子拉着小姑娘,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外面感觉有四五人,叽叽咯咯笑得很促狭,还把窗框摇得咯咯直响。   玉琮被激得又羞又恼,按着珍卿肩膀叫她稍等,警告她不许说出辈分,要不然他们那帮痞子同学,能拿这辈分笑他一年。   玉琮气势汹汹地打开房间,又把门关严实才出去,有男声在那放肆调笑:“什么天仙样儿,藏得这么密实,看也不叫看一眼。”   珍卿正在想,在军校摸爬滚打的糙汉子,就是比教会学校的男学生放肆些。就见接待室的门猛被打开,有两三个人架螺螺似的在门里挤搡。   他们看到微讶的珍卿,却收起嬉皮笑脸的作派,讪讪地站直身板,敬着军礼说抱歉,说他们是十期九班的同学,没把杜玉琮当外人,请弟妹不要见怪。   珍卿只好解释一下:“请不要误会,我跟玉琮是本家同族,我们打小一块长大的。”   那其中一个年青军官,憨憨地摸着后脑勺:“原来你是杜玉琮妹子。”珍卿动动嘴唇,想想还是算了,妹子就妹子吧。   另一人热情洋溢地附和:“原来不是弟妹,是小妹啊。”   珍卿有点哭笑不得,追求者卢君毓在她面前,言谈都不会这么自来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1 00:25:57~2021-12-21 22: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发多时故人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5章 人至察则无徒矣   玉琮的同学跟珍卿胡说八道, 她就是站着笑而不语,不接他们的油腔滑调。走出去看玉琮还在不在,结果见玉琮竟然在打架, 她赶紧想去劝阻,他那些同学还拦劝, 说大家就是闹着玩, 不是真的闹翻打起来, 哪天不打还觉得不习惯。   珍卿不理会他们, 走上去连声喊玉琮, 就见玉琮接连把三人踢倒,气喘吁吁地叫他们起来。   珍卿赶紧过去拉他,叫他冷静一下。大家看珍卿走出来, 想打也不好意思打了。   军校连母苍蝇都没几只,乍一来个漂亮姑娘,那帮人心里兴奋得嗷嗷叫, 面上却要装出斯文嘴脸。玉琮赶紧要送珍卿出去。   走到军校门口, 珍卿才想起来交代玉琮:“给你带了烧鸡和兔肉, 刚才放在接待室了,天气已经热了, 你今天一定吃完, 不要隔夜。给你买的衣帽,不知道会不会小, 没想到你窜得这么快, 你先试好哪儿不合适, 到时候拿出来我叫人改改。”   玉琮问珍卿在应天待几天, 珍卿想一想:“待不了两三天, 我母亲办完事就走, 明天后天吧。”   玉琮垂眸想一想:“明天我正好放周假,你住哪儿?我去找你方不方便?”   珍卿把娟娟姐家的住址,还有谢董事长的宾馆地址,统统写在笔记本上撕下来给他。不过想一想还是说:“我们还是在外面见面,说话儿自由自在的,你们学校能打电话吗?”   玉琮说学校里面不能,不过出来有打电话的地方,珍卿又把两处的电话写下,说应天她一概不熟悉,叫玉琮想个清静的吃饭地方,边吃饭边说话儿挺好。   玉琮看门口卫兵挤眉弄眼,觉得他们讨厌地很,就催促珍卿坐上车赶紧走。   等玉琮赶回接待室,那帮饿狼把烧鸡兔肉造了大半,玉琮更在乎珍卿说的衣服,看见没人动它,他才暗暗松一口气。   有同学还不要脸地问:“杜玉琮,你看看我,家世尚可,品貌端方,我给你当妹夫行啵?”其他人吃着东西哄堂大笑。   ————————————————————————   珍卿去宾馆看小孩子们,谢董事长跟天南海北的商人坐谈,她就跟小孩们在大厅玩。娇娇问起一个问题:什么是涅俄普托勒摩斯法则。   娇娇刚跟一个小孩玩,那小孩有学问爱卖弄,问了娇娇一系列问题,娇娇大多答不上来,但仲礼还能帮一帮她。就是“涅俄普托勒摩斯法则”搞不清是啥。   这正是珍卿的知识领域,就开始给他们讲起来:   “涅俄普托勒摩斯法则,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典故。是说伤害别人的人,最终会遭遇同样方式的报复。涅俄普托勒摩斯,是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儿子,他与他父亲一样英雄善战,不过传说中他嗜杀成性,把一位老人从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坛拉到门口残杀,日后被一个叫俄瑞斯忒斯的人杀死,地点也是在阿波罗的神坛下。”   娇娇问这个法则是真的吗?元礼问“俄瑞斯忒斯”又是谁,仲礼问在神坛杀人惊动阿波罗了吗?珍卿解释一会话就跑偏了。最终建议他们自己看书,不然解释起来没完了。   三点钟的时候,珍卿回到娟娟姐家,发现他们来了贵客,说韩领袖夫人的弟弟来了,也就是财政部长甄嘉廉先生及夫人,也是对珍卿《黟山轿妇》登山那幅很赞赏的两口子。   姐夫韩尉亭介绍的珍卿,说《黟山轿妇》油画系列,都是珍卿游玩黟山的即兴之作,又指着起居室的方向,说她妻子娟娟最爱的油画《蔷薇》,也是小妹为缓解阿姊乡愁所作,是她们姊妹深情的体现。   甄嘉廉夫妇挺礼贤下士,珍卿一个无名无官的小卒,竟值得他们从座上站起来,绕过宽阔的客厅过来。先是甄先生跟珍卿握手,说见过她的《黟山轿妇》,与她这个人神交已久。   甄太太还特意拥抱珍卿,又亲吻她的两边面颊。珍卿暗感受宠若惊,也回亲了甄太太。   不过珍卿也看得出来,甄嘉廉夫妇虽作风西派,对待佣人还是矜持有架子的。珍卿自忖没啥值得看重,想来甄先生夫妇是真喜欢她的画。   娟娟姐安排了丰盛的下午茶,就摆在他们的花园里吃。   甄嘉廉两口子热情随和,他们这半路宾主谈得挺好,不过都只限于谈艺术和艺术创作。   韩姐夫是财政部次长,甄嘉廉先生是财政部长,这二位听闻关系很融洽,公务私交来往都很紧密。   甄太太卢伟珍女士,是妇女救济会的成员,据说一直关注底层妇女的生存情况,她对《黟山轿妇》表现的贫苦妇女的坚韧,觉得异常震撼和感动,所以联合其他慈善大家,已在黟山建起工艺品厂……   珍卿听到这消息很高兴,搜肠刮肝地恭维她半天。不过,甄太太谈起充斥街市的jì女,把她们跟黟山轿妇比较,觉得黟山轿妇坚韧又达观,而性工作者自然很可鄙。珍卿觉得甄太太有点伪善,她还是高高在上的阶层,并不真正了解底层人如何。但是即便有一点伪善,也比无所用心的人好些。   下午茶气氛非常愉快,吃完了下午茶,他们一对对挨着荫凉处绕圈散步闲谈。   珍卿独自一人走着,走到一盆玫瑰花前,她不由止住脚步,细细端详玫瑰花瓣的形态和颜色。她最近正在画的两幅小幅画,《莲花》是送给吴二姐的,《玫瑰》是送给娟娟姐的。她想在离开应天前把《玫瑰》上完色,直接送给娟娟姐。   嗯,不同时间看玫瑰花,总能发现一些新的细节。   他们两对夫妇走了一圈,回来见珍卿蹲在那看花,专注得听不见任何声音一样。   娟娟姐笑着跟客人说:“这是他们画家的痴性,想要画好一人一物,看见它就目不转睛。你瞧瞧她目光灼灼,我要是这一盆花,叫她看得都要害臊了,哎,这丫头,不分场合地就发痴。”   说得大家哄然而笑,甄家夫妇完全不介意,说杜小姐小小年纪,已经可见大家风范。他们热情夸赞几句,甄太太说有个不情之情,他们想当场观摩杜小姐作画,不知方便与否?   娟娟姐是心眼玲珑的人,她晓得甄太太与领袖夫人要好,所以待她一直贴心热忱,就是想维持一份亲好。   平时想讨好都没处使劲,既然甄太太主动提起来,正好叫珍卿妹子露一露脸,在上层人物那留下好印象。   娟娟姐就自作主张地,叫佣人把小姐的画架用具,通通搬到花园子里来。   珍卿看过二十多分钟,可以说是胸有成竹了。正说趁着天光还大亮,回去继续给《玫瑰》上颜色。没想到娟娟姐已准备好,告诉她甄部长夫妇想观赏她在花园作画。   珍卿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更别说表现得受宠若惊了。现在脑中全是线条、颜色、明暗。她随意地“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开始调制颜料,然后开始一点点上色。   专注于工作的女孩子,有一层叫人神往的光环,看起来有纯然的赏心悦目。珍卿沉浸艺术创作的样子,把看客也带入她的艺术境界。   甄太太感叹她小小年纪,有如此造诣还有如此专注力,想世上天才真是不少。娟娟讲一点珍卿的旧事,帮她在甄太太面前树立形象。   颜色上了三个多小时,珍卿一鼓作气把《玫瑰》上完色,揉揉眼睛跟娟娟姐说画好了。   《玫瑰》本来就是一幅小画,画起来不会旷日持久。甄太太对此画却是见猎心喜,非常诚心地恳求珍卿,能否把这幅画惠赠于她。   珍卿为难地看娟娟姐,甄太太不明所以,这意思还不能一口答应。   娟娟姐一看就晓得,这珍珍心里会有不快,之前说好这幅画送给她的,娟娟姐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拉着珍卿说道:   “傻丫头,甄太太跟我最要好,我是你姐姐,她就是我姐姐,我们还分什么彼此的,送我的不就等于送她。”   甄先生在一旁恍然发笑,掰着老婆的肩膀笑她:“伟珍,你见着喜欢的艺术品,也不管是否夺人所爱啊!”   甄太太讶然地看珍卿,不好意思地跟娟娟姐说:“既是给你的,我倒不能夺人所爱了。”说着语气颇为遗憾。   珍卿似是低头微笑,然后略有羞赧地说:“甄太太喜欢我的画,是我的福气,何谈惠赠呢?偏偏今日画好它,偏偏是甄太太今日看见它,说不好,是我的画等着甄太太,您若不弃就请收下吧。娟娟姐我再给她画,想必就算下一幅不好,做姐姐的也不能嫌我。”   大家都应景地笑着,甄嘉廉先生笑问:“今日可能带回去吗?。”珍卿礼貌得体地说:“此刻还不行,颜料上得厚一些,少不得我要替姐姐姐夫留客,甄先生甄太太吃过饭玩一阵,这画料也就能出门了。”   甄先生乐呵呵地搂着妻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甄太太也是真高兴啊。   这一天晚餐是宾主尽欢,吃完饭后果真玩一阵,甄嘉廉夫妇携着画尽兴而归。   珍卿洗完澡准备就寝,娟娟姐过来看她,姊妹俩说些交心的话。   再一次,李娟对师妹的表现满意,或者还有难得的感动。   刚才甄太太索画的时候,珍珍要是不假思索答应,她难免怀疑她在珍珍那的份量。可珍珍先犹豫地看她表情,对于甄太太索画也未欣喜若狂,已经充分给了她脸面,然后在她明示之后,她也大大方方地送了画,言谈应对真是漂亮。   连她丈夫尉亭也赞赏,说珍珍小妹不但天才卓绝,待人接物也很得体,不愧是岳父岳父教养出来,跟她老婆一样聪明伶俐。   李娟娘家没有兄弟姊妹,珍珍就相当于是她娘家人,她表现得好,她做姐姐的也有颜面。说句多心的话,就是夫家也要高看她的。   娟娟姐想这么多的时候,珍卿看着她直叹气,开门见山地问:“姐,你喜欢甄太太吗?”   娟娟姐笑着拍她一下:“她不害我还能帮我,我就喜欢她。你师娘还常教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想那么多做什么!”   珍卿兴趣缺缺地点头,问娟娟姐在这相夫教子,有时候会觉得累吗?娟娟敞开心扉跟她聊,说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遇到的人家已经够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1 22:58:53~2021-12-22 22:4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6章 大人物谈小人物   五月初的天气真好, 财政部长甄嘉廉的府邸,正在举办一场暖意融融的生日宴会。甄部长的母亲徐老夫人,正在度过人生中第五十九个生日。老夫人无意大宴宾客, 做儿子的便只请近亲好友过来,给老太太祝寿。   徐老太太在花园晒太阳, 身边围着她的儿女和相识, 她在阳光里感到愉快而安宁。人们在夏阳下游走谈笑, 尽情吃喝, 其乐融融的气氛让人放松。   甄家大姐依偎在妈妈身边, 跟弟妇指着那圃法国玫瑰,赞美弟妇照料得真是好。甄太太说谁叫她爱这个,爱什么必然会精心侍候什么, 就像大姐爱挣钱,家里就越来越发达了。甄家大姐心中暗暗不快。   这时候,甄家小女儿韩领袖夫人, 跟谁生着气似的走过来, 她弟妹甄太太问她怎么了。这韩夫人按捺一下, 还是没忍住抱怨:“现在的所谓艺术家,未免太张狂放肆了!”   今天是老太太寿辰喜日, 本不该说不愉快的事, 但韩夫人是一国之母,她老母和手足并不阻止她说, 别人就更不会阻止了。   “我老师季谖老先生, 看重慕江南先生偌大声名, 有几幅作品想托慕先生展览售卖, 他竟然不屑一顾, 非说展位已经满了。他连初出茅庐的学生, 都给了许多展位,却不愿给季谖先生腾出三五个位置。   “听说慕先生收了个女弟子,学画不过两年功夫,慕先生平日极力推捧不说,这小姐一人作品就占七个展位,我老师连一个展位也不配,不但不配,还要受慕先生的奚落批判,老师今日已经气病了。”   行政院副秘书长云希宜,是甄家在东洋的旧交,云副秘书长有要紧的公务,他老婆就代他出席了。   云希宜的老婆叹息:   “我听闻慕先生元配早亡,最喜欢收女弟子入门墙,对女弟子比男弟子好得多。慕先生那最小的女弟子,他手把手地教画画不说,她祖父过寿,慕先生还送房产送钞票。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学油画还没到两年噢,慕先生把她作品放到大师旁边,满心满意要带挈她少年成名呢。夫人说有七个展位的,就是最小的女弟子噢。听闻她聪明貌美,能说会道,最得慕先生钟爱,多少学了经年的‘男弟子’,都不及这小师妹‘进步’得快。”   能参加如此宴会的人,多是七窍玲珑的人尖子。看韩夫人正在气头上,云太太专意添油加醋,这里头肯定有点名堂的。大部分人先选择坐观,看话题能怎么发展。   聪明人不会随意插话,有个不聪明的却色兮兮地搭腔:“风闻这慕先生是学院派,他最喜欢画女人的身体。社会上说他伤风败俗,危害风气,学校也说不要画那些风俗画,可慕先生像被踩着命/根子,上蹿下跳地跟人骂仗,说不画女人的身体,就不配讲什么写实主义。还有传闻,他私下哄她的女学生脱衣服——”   忽听甄家大姐喝一声:“够了,老太太的大寿之喜,你讲的什么污言秽语?!喝了酒就睡你的去,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刚才胡说八道的,是甄家大姐夫家的侄子。   此时韩夫人也自觉失言,不该扰了老妈妈的好心情,连连跟她道歉说自己该打。韩夫人赶忙指着弟妹的玫瑰花,说这法国玫瑰开得真好,人看着都要心花怒放,请教她的弟妹怎么养的。   甄太太笑得非常得意,说管着先总理陵园的某某,是她一位拐弯抹角的亲戚,他常到法国去选玫瑰种,便常请他帮忙给她带些回来。自从种起来之后,她跟园丁一同侍候这玫瑰,浇水、捉虫、上肥事事亲为,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候了。大家谈起园艺话题就轻松了。   好吧,这才算把气氛扭转回来,   甄嘉廉部长搂着妻子,跟大家笑着说:“我太太对玫瑰实在痴迷,不但活生生的玫瑰她爱,前日在韩尉亭家里,他小姨子画了幅玫瑰花,我太太就见猎心喜,夺了人家韩太太所爱。弄得画画的小姑娘为难呢。可是好花人争赏,好画人争看,伟珍把那画珍重地带回,老妈妈看到也爱上《玫瑰图》,却又夺我太太之爱了。这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甄太太笑着打她丈夫:“我喜欢的姆妈也喜欢,证明我眼光真不错。我是心甘情愿孝敬,你倒把姆妈说成强盗,有你这样做儿子的!!!”   甄老太太笑得很慈祥,有一种很安详的快乐:“看着画儿,心里宁静,还很好玩。”   她说得大家好奇起来:一幅《玫瑰图》好看就算了,怎么还能好玩起来?   韩夫人叫女佣拿来瞧瞧,拿过来一看,发现这幅画并不大,就画着一红一粉两朵玫瑰。可那颜色的层次视感,给人非常奇妙的感受,这画法又逼真又抽象,明艳得仿佛看见花慢慢绽开,直到变成画上这个样子。   徐老太太所言的有趣,应该是有两处巧思。   一是说粉色玫瑰的花萼、花瓣中间,有一只头朝上的花蝴蝶,奇怪它为何不在花蕊上采粉,到底是不及爬上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有眼利的人发现一点端倪,原来草地上露出一条青色的腿,不知是什么虫子的腿,有人猜测可能是螳螂。   而另一朵红色玫瑰花上,两只小蜜蜂站在花瓣上,其中一只高高站在花瓣梢上,肢体朝下仆卧在那里,看那情态好像怕从花上摔下;而另一只大点的蜜蜂,半站起来的棕黄身子上,能看见微黄的花粉。   人们转着看那幅小画,脸上不觉带起轻盈的笑,甄家大姐六岁的大女儿,坐在妈妈怀里看那画,指着花朵里间杂黑纹的一处棕色,问妈妈那是什么   一旁的韩夫人才恍然大悟,连连惊叹地抚着掌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红花里竟有三只蜜蜂,还有一只在勤劳工作,身子都扎在花蕊里,只剩下半截屁股在外头。”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有的人赞美“真是有趣”,有的人赞叹“果然有趣”。尤其小孩子很喜欢,嚷嚷着想要这幅画。徐老太太是觉得没法分,给哪个孩子都不好,赶紧叫佣人收回去放好。   韩夫人欣然地说道:“要说炉火纯青,臻至化境,我倒觉得此画极有潜力。”想一想却柳眉微蹙:“我记得韩次长的夫人,是独生的女儿,她哪来的妹妹?”   甄嘉廉部长呵呵地笑,故意卖关子说:“你若知此画是谁的作品,准得大吃一惊。”韩夫人故意不催促,笑笑地说:“弟弟你也不用逗我,我见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再难有什么事,还能叫我大吃一惊。”   她弟妹甄太太说:“我们放在三姊妇幼局的《黟山轿妇》图,姐姐还记得吗?”不待韩夫人回答,甄太太笑意满满地说:“她画的苦难写实派我就喜欢,没想到她还能画这么精致漂亮的。”   韩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弟弟甄嘉廉颇有兴致地揭密:“她师父就是慕江南先生,她正是慕先生的女弟子。她虽然只学了两年多油画,却师从李松溪先生,学过十几年的国画。小姑娘很有灵气,我看她前途不可限量。韩尉亭太太,正是李松溪先生的女儿,她既是韩太太的小师妹,不是韩尉亭的小姨子,还能是什么?”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中华研究院的院长郑余周先生,还有公民党监察院长明戈青先生,不约而同露出了然的微笑。   甄家大姐打一下弟弟:“云里半天不到地面,你倒说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家的小姐?”   别人倒来不及说,郑余周先生出来抢话:   “当年老朽在粤州考试举人,李松溪先生作为学道,负责监考和阅卷,说来还是老朽的座师,杜小姐论起来,还是我的小师妹呢!   “她父亲杜志希教授,恰在我中华研究院麾下,如今正在冀州考掘一座古墓,杜家父女与老朽交往不多,不过论起来渊源甚深啊。   “老夫去岁路经海宁,访亲问友偶遇一件奇事,正是关于这杜小姐的,不知老太太与夫人们,有没有兴致一听啊?”   城府丘壑不浅的郑先生,突然冒出来说这一段话,大家一时间觉得很新奇纳罕,还不知道什么反应,老太太兴匆匆地说要听。   徐老太太年纪大了,年纪大就耳背眼花,如今常喜欢听戏匣子,习惯了听故事找乐子。夫人们作为新式女性,也喜欢有个性的女孩子,便请郑先生快点讲。   郑余周先生娓娓道来,从杜小姐父母私奔开始,讲她自幼慈母早亡,父亲又远奔他乡。她跟着老祖父在乡下长大,幼时从一位匡先生学经典书法,后跟随李松溪先生学国画书法经典。   “老朽头回见这种女孩,比之多少男孩都有骨气。她继母待她虽然不错,她却不想做寄生虫,上学之余勤奋作画,就为攒钱买房将对她有劬养之恩的祖父,接到身边奉养天年。   “余周听后极为感动,与申报肖先生欲资助其买房,结果杜小姐坚辞不取,道是少年人有头脑和手脚,不可寄食于人,空负少年。诸位不晓得,时下老少皆爱的《葫芦七子》,正是杜珍卿小姐的大作。不过杜小姐为人低调,不欲以真相示人,她的少年才名被埋没了。其实,如她这天赋深厚又勤奋者,何需慕江南先生偏袒带挈?慕先生虽孤高傲岸,却也不失清高,以老朽之心度之,怕是慕先生爱才心切,欲择英才而教养之,才对小弟子格外看重些。”   大家都沉浸在这故事里,徐老太太不再清亮的眼睛里,流出晶莹的泪花,把她眼睛变得湿润,她饱含感情地询问儿子:   “那杜小姐在哪儿呢?这么叫人心疼的小姑娘,我真想见一见她。”   她儿媳妇欣喜地拍手:“姆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本来住在海宁,早前放假来应天玩,如今正在韩尉宁次长家。派一辆车过去,马上人就接来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2 22:45:51~2021-12-23 23:4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ni、安诺 10瓶;洛殇莲 5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7章 老友聚餐生风波   大家说去接杜小姐来。主人甄嘉廉问了才晓得, 家里的车都派出去。甄家大姐大手一挥:“怕什么,派我的车去。”   韩夫人倒有点犹疑,关于慕先生和他的女徒弟, 她听了很多不一样的说话。其中就包括云希宜夫人的说辞。   慕先生这风头甚劲的小弟子,她还听了更多不堪的说话, 说她青春貌美, 又负才气, 多少人爱她爱得不行, 天天放学校外等着许多追求者, 她每天轮换一个约会,一个月都不会重样儿,还有追求者乱放鞭炮, 造成交通事故还害死了人。还说杜小姐在韩家住着,韩家两兄弟都欣赏她,据说容亭的未婚妻张小姐还吃醋呢!   韩夫人有这先入为主的印象, 态度转换就比常人慢些。但他的弟弟弟妇虽爱艺术, 也并非傻乎乎不能识人, 况且郑余周老先生,智慧人品她还信得过。他们总不见得会欺骗她, 只是为个半生不熟悉的小姑娘。   等去请杜小姐的人回来, 却告诉大家杜小姐已离开应天,就是昨天夜里的火车, 人家小姑娘赶着回去上学。   如此, 一段可以传为佳话的事情, 在此将要遗憾地收场。但甄府的管家去韩家请人, 也并非空手而归。   韩次长太太托人奉上一画给韩夫人, 正是珍卿早前画的本欲送给吴二姐的《莲花》。只因原要给娟娟姐的《玫瑰》, 送给了喜爱玫瑰的甄太太,珍卿便把《莲花》补送娟娟姐,没想到最后《莲花》也没留住。   韩夫人一见那幅《莲花》,脑中猛然现出一句诗,叫做“浓妆淡抹总相宜”,那画中的粉莲、荷盖、青蛙、浮萍,给人强烈的清新明艳之感,看着画仿佛瞬间身临其境,好像闻见荷香、听见蛙鸣,嗅到炎炎夏日的荷塘香气。   韩夫人看得十分稀奇,问着周围的人:“慕先生的画很雄壮浓烈,我觉得太有冲击,这杜小姐的画,分明有国画中工笔写意的风气,倒正对我的胃口。这画妙极了。”   其弟甄嘉廉先生笑着说:“二姐,慕江南先生对季谖先生的批判,呃,其实我也拜读过了。慕先生说季谖先生的画,不外是歪头绿脸的人,看着其实不像人,倒像是一个个妖魔,弟弟觉得说得恰当,您今天看了杜小姐的佳作,也该晓得她与她师父,并非是浪得虚名吧?!”   韩夫人看着画真喜爱,说:“何时得便,我要亲见一番杜小姐。不过,我不想听你说老夫子的坏话。”弟弟当场塌她老师的台,她明显不大生气。   其他人是连忙附和赞叹,说珍卿坏话的云希宜太太,脸上挂不住、心里堵得慌,可是此时的情境下,她绝不敢再随便说话,最好都想不起来才好。   原来韩夫人觉得,珍卿的慕先生是狂悖之徒,怎么也不好太抬举她,不过她真爱她的画风,又觉得抬举她有误解的小姑娘,这样也算虚怀若谷,有礼贤下士之风。   韩夫人处在第一夫人的位置上,不见得会轻易为珍卿做什么,只是以后再有关于珍卿的谗言,她便很不耐烦听他们说。这已经是明确的好态度。   前一天的中午时分,珍卿与玉琮约在中西大菜馆。她觉得正长身体的男孩子,每天训练强度也大,肯定情愿多吃点大菜。约在中西大菜馆,中餐西餐随他敞开了吃。   珍卿刚坐下不久,随意往楼下一瞅,就瞅见穿着军装的玉琮,她笑意还来不及上脸,见玉琮身后跟了一溜军官生。天呐,玉琮怎么傻乎乎把同学都带来。   他们越走越近坐着看不清,珍卿站起来朝楼下面看,玉琮站在大菜馆的台阶下,像在恼羞成怒地吼什么。看他大开大阖的手势,像要把同学们向外轰。他那帮同学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没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   珍卿无奈地收回视线,从没见过这么多不速之客,她心里也暗暗生恼。不过都是玉琮的同学,也犯不着给玉琮拱火,搞不好他以后就被孤立。她琢磨下叫来侍应生,说她还有五位客人要过来,麻烦拼出六个人的桌子。   桌子才不过刚刚拼凑好,那帮军官生已经找到包房,大部分人在军校接待室见过的。没想到卢君毓也念军校,还正巧跟玉琮混成了同学。   卢君毓一时没有说话,就是脉脉地看着她。大家看珍卿也瞅着他看,一个人自来熟的大嚷:“杜小姐,你不要看他脸最白,就觉得他最好啊。我们皮糙肉厚耐摔打,能文能武本事高,比他这最能耍嘴皮子的强太多啊。”其他人不管好不好意思,都在笑起来。   卢君毓对珍卿耸耸肩,伸出手跟她相握:“杜大小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你怎么这副表情,我们不请自来,你不高兴了?还是只想跟杜玉琮共进午餐?”   珍卿跟侍者招呼一下,上前拉玉琮坐她身边,虽然对不速之客不满意,她却始终面带微笑,也尽量柔婉地开玩笑:   “晓得我会不高兴,你不还是来啦。你们这些未来的将军,一个个摩拳擦掌向这冲,自然不是找我来打架,显然是要跟这的饭菜厮杀一场。我很荣幸认识大家,还要尽其所能地招待,只求你们吃了我的嘴软,不求给玉琮挡子弹,好歹待玉琮好些!”   说得大家都呼啦啦大笑,在军校招待室见过的人,觉得这杜小姐落落大方不怯场,说话儿也还算中听,有人赞叹玉琮好福气,同族的小妹真会疼人。   那个自来熟的特愿意说话:   “杜小姐,杜小姐,不拿你当外人才告诉你,军官学校的厨师从前是养猪的,好家伙,把我们都当成猪喂,他做什么都是泔水桶的味儿。有一回午饭的点儿,杂役去抬饭菜汤水,那厨师坐地上拍大腿直嚎,说好好做了两桶蛋花汤,叫哪个贼娃子偷走了。   “我们寻思他做的猪食,除了猪还能吃下去,谁会冒险偷他呢?到第二天才破案,新来的杂役不晓事,看着厨房摆的两桶蛋花汤,上面冒白翻翻的气泡,就像一个个鼻涕泡儿,杂役以为是两桶泔水呢,全让收泔水的拉走喂猪……”   这人说得大家哈哈乐,有另一个接嘴说道:“所以大师傅做的饭菜,分不清是人食还是猪食,还有那么多猪吃得挺香。我们想抗议却集不够签名!可恶可怜呐!”   这个说话的人,明显家庭条件好一些,他说这话是抱怨大家不能团结。   一个瘦白脸的男孩子,似笑似怒地推他:“你他娘说谁是猪呢?军校一千多学生,就你们少数分子嫌饭难吃,额们老家那滴一闹饥荒连人都吃,猪食算个什么嘛,饿你三五天屎都吃,还猪食人食——”   自来熟那个捂瘦白脸的嘴,挺有架势地教训他:“有个把门的行不行,在人斯文小姐面前,屎尿都从嘴里出来,你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崽子,还要表演个吃屎怎的?”   珍卿一言难尽地看他们,皱眉噘嘴怒瞪玉琮,意思他怎么带这些人来。玉琮又气又恨,霍然站起跟珍卿说:   “他们今天吃的我请,叫他们另到一边,我们单独在这儿,离这帮牲口远点儿。”   其他人还是有分寸的,说分开吃大家都自在。冷眼旁观的卢君毓,虽知珍卿、玉琮是本家,心里还像倒了醋坛子,嘴上就不愿意饶人:“杜小姐,以你们家的条件,一顿饭不会把你吃破产吧?”   珍卿正觉得很烦恼,那个瘦白脸的男生,笑嘻嘻拿出一张报纸,展示给大家看,上有谢董事长拿奖的照片,群像照中还有谢董事长搂着珍卿的。若非是认得珍卿,侧面像未必能认出他。   那瘦白脸笑呵呵地问:“看了报纸才晓得,杜小姐家可是义商之家,边做生意边做慈善,杜小姐,我老家西北又闹饥荒,可否请大慈善家惠恩于彼,本人是感激不尽啦。”   玉琮猛把菜单砸向这人,沉下脸恼怒地指他:“岑伟峰,少他妈喝干风放空屁,不会说话就把屁股嘴闭上。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那是起早贪黑挣的血汗钱,那么多卖假药、卖黑心食品、卖掺沙米面的,你咋不跟他们厉害去,到这儿冲起劫富济贫的好汉。你他娘的是什么东西,欺软怕硬的封建军阀?还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社会党?”   那个瘦白脸的岑伟峰,被骂得讪讪然无措,其他人拦得拦劝得劝,说社会党的帽子不好随便戴。   那岑伟峰虽说话太放肆,也是个能见好就收的人,一边给玉琮和珍卿道歉,一边扇自己嘴巴子,说自己狗嘴吐不出象牙。他解释家里穷读书少,荒年老跟家人逃荒要饭,要饭习惯了说话就没规矩。   说着岑伟峰就想离开。卢君毓招呼其他人走,说大家到外头吃也一样。卢君毓撺掇大家来蹭饭,本意就想见见珍卿,没想到惹得她动真怒,到时她从杜玉琮嘴里,晓得他撺掇了这一场麻烦,必定对他观感更坏,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珍卿看岑伟峰带来的报纸,上面对谢董事长的评价,实在有失偏颇。谢董事长一片公心做慈善,却被这报纸暗示做生意捣鬼多,说是做慈善为灾民尽力,其实不过暗施手段,把那些钱从左兜揣到右兜。   珍卿咬着牙暗怒,真是岂有此理。时下有一起子人,遇到有困难的人不但不帮,反而给帮助人的尽情泼脏水。把好人身上也泼脏,好像就显得他们不那么脏。   这时有侍应生过来,问珍卿是不是要点单,也是想看这包厢闹哄哄的是何情况。   珍卿心下暗忖,玉琮的同学将来都是军官,除了岑伟峰说话太过随意,其他看来并无恶意。玉琮为她放的狠话,恐给同学留下糟糕印象,她得替他转圜一二。再者应天的报纸乱讲,她更该摆出“唾面自干”的风度,替谢董事长好好解释一番。   她跟侍应生先压压手,笑着问走到门边的军官,想不想听她家如何做慈善的。然后请大家回来坐,请大家先把饭菜点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3 23:47:24~2021-12-25 01:2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茛 190瓶;占卜的鱼 20瓶;单音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8章 慈善惩贪之怪谈   大家菜点得差不多, 珍卿先问那瘦白脸的岑伟峰:   “岑同学接受过别人的捐助吗?”   那岑伟峰态度倒是如常,说要饭要来的算吗?说得大家一哄而笑。玉琮烦得在那翻白眼,珍卿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听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还就是关于要饭的。有个馒头铺的老板,可怜街边饱受饥寒的乞丐, 第一天给他一个馒头, 乞丐握着馒头感恩戴德, 跪地磕头, 视包子铺老板为再生父母。   “第二天, 老板又给乞丐一个包子,他依然感激这位老板,并且无比高兴。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他的感激和快乐减半,随着时间的推移,快乐和感激渐渐消失。   “乞丐每天定时来包子铺, 他渐渐地觉得, 这儿天经地义该有他的包子。有时候, 乞丐看着老板笼屉里,那么多白花花的包子, 心里怨恨地想:明明老板那么多包子, 为何只肯给他一个,他觉得, 老板虚伪甚至恶毒。   “这个不劳而获的乞丐, 心里暗暗盘算, 他至少该得到两个包子, 但老板始终只给一个。   “他的怨恨越来越深, 有时候甚至觉得, 这包子铺都该是他的。可这仅仅是他的幻想,包子铺经营不善将倒闭,每天一个的包子也没了。最后,乞丐抱着强大的仇恨,把包子铺老板杀死,把包子铺也烧了。”   岑伟峰脸色不明媚了,点点头自失地说:“升米恩斗米仇。杜小姐微言大义啊,是我小人之心了,还请杜小姐和杜兄,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珍卿和玉琮都表示原谅,珍卿还夸岑伟峰看着像江南人,性格倒符合北方人的豪爽直率,把岑伟峰都夸不好意思了。等菜上来大家吃起来,气氛已变得其乐融融了。   珍卿暗暗吁了一口气。“升米恩斗米仇”这说法,在后世有个更时髦的解释,叫做“边际递减效应”。   但珍卿晓得她讲的故事,还未能叫众人完全信服。她就讲起楚州洪水救灾的事,灾中直接的救济大家都懂。珍卿还讲义赈会如何合理利用资金,使灾民灾后顺利过冬、冬后顺利春耕的设计。   这帮军官生听得新奇又敬佩,他们也承认术业有专攻,经济民生领域他们既不懂,确实不应该轻易判断,人云亦云。   看他们吃饭像饿狼似的,还对谢公馆抱以积极的好奇。珍卿心里又觉得轻松点。珍卿叫大家想吃什么尽管点,确实不会把她吃穷,请务必酒足饭饱才散。不过以后务必多照顾玉琮。他们特别爽脆地答应了。   卢君毓很不平衡地说:“我们好歹是老同学,怎么不说多照顾我吗?”   珍卿说晓得他人面广,不需要同学们特别照顾。   吃完饭大家散场时,玉琮满含歉意又恼怒地说:“那卢君毓奸刁还巧舌如簧,怂恿大家一块蹭饭。我想悄悄甩了他们,他们人多主意多,还是被他们找到这。珍卿,对不起,好好一顿饭搅和了。可惜你马上要走了,不然就重新聚一回。”   玉琮眼睛里面一阴,本身这个卢君毓,在他班上就是最各色的,一直没想跟他计较,没想到叫他在珍卿这出洋相,找机会非得教训这王八蛋。   玉琮送珍卿回他们住的宾馆,到地方玉琮抢着付钱,那车夫已把玉琮的钱接手里,珍卿也把钱按到他手里,随意笑笑说:“养家糊口怪不易,既是拉着两个人,接两分钱也使得。”   玉琮笑着挽住她:“你也真够大方的。”倒没说想把钱要回来。珍卿晓得洋车夫是卖命挣钱,也听黄大光从前拉散活儿的不易,还见识过无辜惨死的冒三,最不愿跟车夫争七分一毛的。宁愿叫他们占便宜,也不叫自己太悭吝。   那面目黑粗的车夫,捏着两人给的一毛多钱,面色却怪异地变幻,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头小声跟珍卿说:“小姐,我天天在这等拉座儿,有句话讲给您听一听。斜对街有个拿报纸的,这两天一直盯着小姐您,小姐可要经心着些。”   珍卿在这宾馆住了三日,除开坐汽车的时候,但凡坐黄包车一定出手大方。这时候有钱悭吝的人多,车夫们说起她都有印象,有时候喜欢抢着拉他。珍卿自己倒没有觉得。   说完这黄包车夫拉车站一边,又是继续等客的架势。珍卿和玉琮都机灵,没有盯着车夫一直看,若无其事地回到宾馆房间。   玉琮问珍卿有没怀疑对象,珍卿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要说她在海宁能结什么仇,恐怕只有便宜舅舅云某某。   谢董事长来告诉珍卿,他们今天坐夜班车回海宁。谢董事长得奖后声名大振,应天官绅两界舆论颇盛,要推举她做这官那官的。谢董事长是不愿做官的脾气,近三日来不胜其扰,干脆提前打道回府。   既然全家都要提前回去,被人跟踪的事珍卿更没法处置,玉琮就大包大揽地接下来。说他在军校也有两三知交,商量着准能给她办好。珍卿怕玉琮出危险,对此事还感犹疑。但玉琮不以为然,说他们军校本就有侦察科目,帮她搞搞反侦察直当锻炼。再说他还吃她的嘴短呢!   ——————————————————————————   四月下旬的时候,在前线作战近半年的俊俊哥,带着队伍返回海宁休整。   暌违许久重见,俊俊哥满面风霜,左颊还多了道长疤,变成个有豁的黑柿饼子脸,比从前更加不受看,也比从前更加威严气派。   此番新旧军阀在西北大战,俊俊哥作战勇猛积累军功,擢升为海宁警备司令部摩托化步兵旅的旅长,领上校军衔,这个官升得可不算慢。   俊俊哥却满腔愤懑要发,据他跟谢董事长透露,中央军的将士在前线殊死博杀,对抗意欲割据的旧军阀,后勤补给却屡屡曝出贪腐丑闻:   前后三任军需处长,都与奸商沆瀣一气,先是军服军被用次等布料棉絮,消耗品根本经不起消耗;然后是米面里掺和砂土,让士兵吃都没法吃,白白糟蹋那么多粮食;最可恶的是用假药医治伤兵,把不该死的治死了,不该残的治残了……   俊俊哥是有良知的长官,想到那些本不该死的士兵,他忍不下这口龌龊气,连连向行政院和领袖上书,要求严惩贪污腐败、误党误国的奸贪分子。   在俊俊哥这类人的呼吁下,珍卿从应天回来没两天,应天方面派遣了惩贪除奸特派员。   海宁的《江南日报》和《宁报》,都报道了惩贪除奸的钦差队伍。正使是中央调查处的闫崇礼上校,据说此人颇得韩领袖器重;副使是行政院副秘书长云希宜,此人还在防疫委员会兼职,钦差牌面不可谓不大。   珍卿在报纸上看到新闻,一瞅见云希宜的照片,就晓得是偷她镇纸的梁上客。可惜镇纸他先送给韩夫人,后韩夫人又送给滕将军,听闻滕将军近来出国访美,想拿钱赎都不知人在哪儿。   玉琮和他的朋友们,帮珍卿“反侦查”在应天跟踪她的人,证实幕后之人就是云希宜。她跟云希宜从未见过,搞不清此人怎么回事,疯狗一样嗅着她的气味,也不晓得想弄啥名堂。   从去年白玉镇纸丢失,她就晓得云希宜不正常。在三哥的帮助下,她聘用一些盯梢高手,盯着云希宜的一举一动。云希宜家里遭过两拨贼,他治家非常严格,出行也格外谨慎,想窃听云月希宜日常谈话,现在很难办到。但查查他的人际交往,看他有没什么黑历史,这个还不太难。   盯梢的人从应天传消息,叫他们找云希宜的把柄,已经寻见一些蛛丝马迹了。   惩贪除奸的钦差大臣驾临,海宁军政商界都在观望,看他们究竟要如何惩治贪腐分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特派员们展现雷厉风行,在警备司令部配合下不断逮人,公民党军政队伍中的蠹虫,腐化官员、以次充好的奸商,从家里、声色场所,被穿着笔挺制服的士兵押着,投入森然的全蕉监狱之中。珍卿看报纸上的报道,看他们像要搅动天下风雷啊。   五月中旬,特派员们还摆开阵势,举行了惩贪除奸大会。叫各界群众代表来亲睹大会盛况,珍卿作为学生代表也去观看大会。   那全蕉监狱的大操场上,三四多名奸贪分子被验明正身,一排排地挨了枪子儿。   那魁梧威严的闫崇礼上校,亲自站在刑台上监察处刑,有那临死前惊恐乱跑的死犯。闫上校举着他的勃朗宁□□,“啪啪啪”果断地出枪射击,把人犯打得像血筛子一样,大家看此人简直像杀神厉鬼一样,有人悄悄说他是“酷吏”。   珍卿原来觉得,特派员们惩办的是军队中的贪腐,与普通民众的切身利益无干,好像没必要召集这惩贪除奸大会。   看那闫上校杀神临世的样子,忽觉他们国民政府杀人,也像前清在菜市口杀人,是为恫吓普通百姓别犯事,不然国家机器就是这么无情,会像杀这些人一样杀你。   原来,当代领袖在普通人中的威信,确实是用一颗颗带血的人头堆积起来,韩领袖也不例外啊。   他们离开全蕉监狱时,同车有人小声议论,说这叫闫崇礼的特派员,在他们公民党的内部,也是个出了名的酷吏。对于内部叛徒和外部乱党,他有很多毒辣的手段,听说有一回追缉逃兵,追到一处山崖,这姓闫的叫逃兵自己选,要么从山崖上跳下去,要么自己砍断一只脚。   有人说乱世就要用重典,一个男生很不以为然,若真正惩贪除恶固然大快人心。可未经法庭审判就杀人,不能证明被杀者一定有罪,而遍观现在的民主国家,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作派。他同学阻止他再说下去。   珍卿在想,学生最容易热血和天真,他们不能明确地意识到,世上有各形各色的人,铺设好罗网来让他们在困境中绝望。闫崇礼上校显然也是这种人。   自从清末以来,一轮轮政府走马灯似的上,法律与秩序已沦为空谈。这闫上校表面有一套说辞,已经是愿意裹遮羞布的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诞辰,莫名觉得高兴。怀念空前绝后的时代巨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逆反心理,越不让我说就越说。吼吼吼!感谢在2021-12-25 01:20:52~2021-12-26 00:1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9章 揭露她作者身份   珍卿后来听二姐说, 原来吴祖兴也卷进这场旋涡,前线中央军在他这采购被服,他用钱色贿赂军需官, 提供的是拉宽太过的堆仓布,非常地经不起战场消耗。以致战士新衣上身不久, 就成了个破破烂烂的队伍。   但吴祖兴自有办法, 他还是以金钱美色, 从容豁免了自己的罪刑。由吴祖兴的事情可知, 这帮特派员的铁面无私, 多半是虚多实少啊。   对于吴祖兴的行事,吴二姐实在不耻,谢董事长默默痛心。珍卿觉得, 吴祖兴真无谢公馆的风骨,是不可与之为伍的人。幸好早早叫他离开了。要不然恐会牵连谢董事长。   随着时间的推移,珍卿从各种渠道了解到, 作为惩奸特派员的钦差大臣们, 私底下也没做什么好事啊。   原来, 那些被枪决的所谓奸商贪官,除了真正毫无门路的替死鬼, 不少都通过权钱色的内幕交易, 赎免了各自的死罪、活罪。有不少被处决的犯人,实际是其他死刊犯、政zhì犯, 甚至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所以有人说这惩贪除奸大会, 就是张寡妇床上的棒槌, 就是摆出来给傻子看的样子货。   ————————————————————————   虽然三哥不在身边, 从春天到初夏的数月, 珍卿过得还算顺遂。但从五月下旬开始, 她开始遇见一些怪事。   在全蕉监狱观摩过惩贪除奸大会后,珍卿是《葫芦七子》作者的事,数日间传得市巷皆知。《葫芦七子》受众广大,甚至有说书艺人改编成话本,在街市茶坊《葫芦七子》的故事。对作者身份的爆料,数日内热度持续高升。   不到一个礼拜,连积粪卖水的人也晓得,最著名的小人书《葫芦七子》,是个叫杜珍卿的女中学生画的。珍卿有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竟听见路人议论此事,说她是“少年天才”之类。   珍卿认真回想起来,此事的知情者其实不少。惊华书局的相关人员,《九州画报》的相关人员,自然是知道的。   去年夏天,惊华书局古以锦先生,《宁报》的肖如山先生,大张旗鼓地找她谈合同。当时客厅餐厅说话,也没有刻意避讳佣人,有聪明的能猜出来。珍卿觉得秦姨、胖妈可能晓得。   虽然再三叮嘱相关知情人,叫他们务必对作者身份保密。但他们没读过保密守则,即便没有告知外头人,也难保没有对近人说起过。她期望的所谓保密低调,只是小范围内的保密低调。   但是她认识的知情人中,不应该会有刻意宣传的啊。还是杜教授从平京回来,带回郑余周先生给她的信。珍卿才晓得应天的大人物谈起过她,有人恶意败坏她与慕先生清名,扰乱上位者的视听,郑余周先生左右权衡,把她的事讲给宴会上的人听,主要是讲给韩夫人听的。   郑余周先生信中致歉,说当时参与宴会者中,不该有人会这样无聊:莫名把这个消息鼓吹出来,声势弄得大江南北都晓得。   这个消息发酵一阵子,热度已在向全国辐射。“杜珍卿”这个名字,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亲戚朋友们都打电话问,报纸上讲的是不是真的。   谢公馆最要好的亲友们,谢家舅舅们听后真高兴,义赈会龚老先生问了也感意外。而大家态度都是和好善意,感觉与有荣焉的,但也没过分大惊小怪。毕竟有教养底蕴的家庭,孩子的成材率会比较高,出些所谓“天才”也不太离奇。   培英的好友同学也轮番来问,她是不是做《葫芦七子》的杜珍卿。珍卿思虑再三还是承认了,这是没必要否认的事,现在说谎或者缄默,搞不好将来舆论会更不利。   朋友们第一反应是生气,珍卿做小伏低地道歉,跟她们诉说自己的苦衷,就是想低调地过日子。乐嫣非常温柔体贴,她帮着珍卿劝哄大家,不到一天就给哄过来了。其他人属实兴奋较多了。   好嘛,她本在校内小有名气,当下更成为培英的大明星。远近亲疏的校友们,把她当成香饽饽捧着,出入各处总有同学来打招呼,上厕所也有人指示谈论。甚至有不认识的低年级学生,送她进口巧克力和名贵糕点,还有人自家做应季的衣裳,竟然给她也做一件。   老天爷,从前跟她略有龃龉的彭娟,竟然硬塞给她一套翡翠首饰,请她有空到她家做客,他们一家都怪喜欢她。而且,送首饰彭娟可不是特例,珍卿天天拒绝礼物还挺累。   同学的热情已叫人无所适从。各个阶层的校外社会人,包括蜂拥而至的记者们,也叫珍卿不胜其扰。   珍卿为了不被记者照相,每天出入戴着有网纱的帽子,在家等闲不会出门的。幸好,下学时好友同学自动帮忙掩护。到目前珍卿的“庐山真面”,还没暴露在外人的照相机下。   但是珍卿越藏着掖着,越是引得民众好奇追寻。   珍卿的这部《葫芦七子》,放在后世不见得这么红。说白了这时代娱乐太匮乏。   在大部分读者的想象中,《葫芦七子》的作者,该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中年文士,而不是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想象与现实的反差引发好奇和讨论,都想一见“天才少女”的庐山真面。希望她讲讲自己的创作经历,跟广大读者当面交流一番。   少年成名本是大部分人求之不得的事,但对杜珍卿却不然,她从浮躁的自媒体时代来,普通人一夜成名是常事,成名后活得乱七八糟也是常事。她不觉得有啥值得追求的。她所图的不过是低调赚钱、安稳度日。人之蜜糖她之□□也。   事情才一爆出来,几拨人帮她打听情况。   爆料的小报名字很骚,叫《真相报》。《真相报》的底细很易打听,这是她们一开始就晓得的。   不过关于《真相报》的负责人,过了三四日才打听到。那负责人名叫费晓卿,早年革/命尚未成功时,此人帮办鼓吹革命的杂志《建设者》,后在《申报》做过数年主编,以后就越混越落拓,终于混到办《真相报》这种猎奇小报。   别看《真相报》专会捕风捉影、耸人听闻,报纸上没说过几件实事,但销量却比《新女性》多不少。   谢董事长他们最初以为,《真相报》以猎奇博眼球,报道珍卿的事不过为赚钱,那他们大可以钱来了事。   可比较神奇的是,负责《真相报》的费晓卿先生,压根不接谢公馆递出的橄榄枝,东躲西藏就是避而不见。费先生是个滑不溜手的社会人,他们找到他的报社和职员,找人封他报社扣他职员。这《真相报》还是天天出刊,把珍卿这“天才画手”越炒越热。   《真相报》在后续的报道中,不再是尬吹杜小姐的天才,而从日常展现天才少女的经历和性格。她写字、画画、作文章的事,甚至一些很细节的过往,这《真相报》的人竟然能挖出来。   比如说她来海宁那一阵,天天窝在房间不出来,也没见有先生指导,写出的字、画出的画人们却都喜欢、赞叹,除“天才”没法解释她的能耐。还提到三哥带他拜师慕先生,特意提及慕先生在西洋办画展,得到三哥的慷慨相助。还有家人给她找学校的事。   这费晓卿想以“奇闻”挣钱,这种心思不稀奇,他强调报上写的是知情人透露,那他的消息来源在哪儿?   他们把谢公馆佣人捋一遍,想起在谢公馆做过贼的方姐和岳嫂。   方姐原是元礼生母林玉馨的老丫鬟,后来把林太太踢瘫痪,还放火烧吴祖兴的洋房,现在大约在哪蹲篱笆子。那个岳嫂倒是不知去向。她叫乔秘书和阿成快点查。谢董事长也找人帮她查。   珍卿越看《真相报》的“溢美之词”,越觉得绵里藏针、笑里藏刀,费晓卿一定没憋着什么好屁。   除了品性不堪的前女佣,珍卿还严重怀疑一个人——恰在海宁做特派员的云希宜。若非郑余周先生来信提醒,珍卿不会想到,云希宜一个堂堂男儿,竟然叫老婆传仇人的谣言。既无胸襟又无手段,比长舌妇强不了多少,怪不得郑余周先生在信中鄙夷此人。   在俊俊哥的帮助下,乔秘书和阿成很快查到,《真相报》的费晓卿能冲破各种障碍,一天不落地出刊发行,除了有充足的资金,还与军方的保架护航有关。   云希宜现在的位置,算不算是军方呢?俊俊哥告诉她,惩贪除奸的正特派员隶属军委会,他们手下的人也多有军职。不过,是何处军方扶持《真相报》,还要进一步查下去。   《真相报》还在炒珍卿的闲事,讲的有好有坏、半真半假。比如讲珍卿不会做家务,学校布置的烹饪缝纫作,自己做不好常叫佣人代劳,有七八个佣人专侍候她。还讲她与继兄订婚之后,未婚夫陆三少着实爱她,但有所求无所不应,要天上星星也给她揪下来。   出版界的长辈朋友们,对《真相报》谈的关于珍卿的事,不实的尽力在报上帮她澄清,帮她把舆论导向往正面上引,营造出积极正面的形象。珍卿暂时没受太多负面影响。   在俊俊哥的倾力相助下,查到《真相报》的费晓卿,背后靠山是惩奸除恶副特派员云希宜。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肩膀疼、头疼,码字效率颇低,一定要撑过这个月啊,天呐………………………………………………………………感谢在2021-12-26 00:18:31~2021-12-27 22: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月 25瓶;白发多时故人少 10瓶;Zooey 5瓶;柏林慢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0章 大家相互揭露吧   珍卿早就怀疑是云希宜, 因无证据没有轻举妄动。现在既然证实是云希宜,她早已准备好的狼牙棒,就要狠狠地砸在姓的头上。   她从上年处处提防云希宜, 就把他出入的地方和交往的人物摸清楚,晓得他在东洋曾与人结婚, 还生过一儿一女, 被他悄悄养在江州。他在海宁这花花世界, 公于私于公也没有闲着。于私, 他养了个花骨朵似的小情人。于公, 他明里是惩贪除奸的副特派员,暗里却尽情收贿卖放、中饱私囊。   一头小辫子的云希宜,却想暗戳戳地整治她。   珍卿请在应天的玉琮帮忙, 把云希宜私生活上的烂事,想方设法捅到应天云太太那——这件事玉琮早张罗好了。不过珍卿心中还存善念,想着万一不是云希宜——   云太太出身娇贵, 晓得丈夫这么会乱搞, 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玉琮的行动非常快——怎样匿名告状云希宜乱搞的事, 珍卿和玉琮早前已经沟通过,私事就向云太太那捅过去, 公事珍卿用出版界的常规操作。   云希宜于公于私都不干净, 但是云太太也一身臊呢。她跟人合伙走私黄金,异地之间倒卖贵金属, 她自己倒是挣了钱, 却扰乱了金融秩序。   珍卿设计了一番, 叫玉琮那边先不用动作。她在海宁先把云太太暴露出来。   通过纸媒引起舆论关注, 对珍卿来说是本色当行。她私下跟荀学姐、魏经纶先生谈, 先把云太太的遮羞布扯破, 再由云太太牵扯出云希宜——只须在文章中讲明,云太太是惩贪除奸副特派员云希宜的老婆,大家自然而然会关注。此番惩贪除奸特员,在海宁杀个人仰马翻,外国报纸也争相报道,名声都传国际上去了。   珍卿不打算攀扯云希宜的同事,惩贪除奸特派员闫崇礼上校,论心狠心辣跟聂梅先不差,珍卿决定避开这个狠人,先死咬住云希宜不放手。   珍卿跟荀学姐和魏先生都要好,听珍卿说了都愿意帮忙,他们在出版界拥有的人脉,自然比珍卿广阔得多。   才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云太太走私黄金、搅乱金融秩序的事,就从应天传播到海宁,文章特意强调云太太身份,把她丈夫云希宜的职位全曝光。   云太太的违法犯罪行为,只引起一个小水花。然后,有关她丈夫贪污受贿的事,桩桩件件地暴露出来,云希宜的诸般丑行现诸报端,坊间对公民党“惩贪除奸”质疑声日大。但海宁也有监管媒体的,有关云希宜的新闻很快压下。   政治新闻被强有力弹压,但云希宜的花边新闻又出来。   玉琮那里已把事情办好,云太太“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云太太立刻跑来海宁大闹,弄一出最经典的大婆捉奸戏码。云希宜豢养的小金丝雀,被云太太扒光了衣掌,拖到大街上暴打滥踹,被蹲守那里的记者拍个正着。   可云希宜着实沉得住气,自始至终没发现他露面,没能把他更多丑态登诸报端。   但云太太与外室的较量,图文并茂传播甚广,云希宜惩贪除奸副特派员的职位,越发把他架在火上烤;云希宜自身一团乌黑,也把同事、机关映照得乌黑。尤其惩贪除奸的行动,已经快变成“皇帝的新衣”。这就要相关人士作出决断,是保云希宜还是牺牲他呢?   而云希宜的靠山祈连海,现在日子也不好过。珍卿想起谢董事长得奖时,看过的行政院长祈先生,当真是个脾性温和的文士。   祈连海虽是公民党元老,却是见事就缩的懦弱者,一直没有抢到什么实权,听闻他近来意图染指军权,韩领袖并不明里阻止他。这祈先生到了西北前线,想运筹帷幄大干一场,却很尴尬地发现,他指挥不动任何的将军和士兵。   ————————————————————————————   惩贪除奸特派员办事处,就在海宁警备司令部不远。摩托化步兵旅的翟俊旅长,约特派员闫崇礼上校见面。谈的是杜珍卿小姐的事。   俊俊哥自是不会啥都说,他就跟闫崇礼上校说,《真相报》揪着她表妹不放,把姑娘家的私房闲事,天天拿出来供人说嚼谈论,实在是非常不像话。所以他就帮着表妹查查,结果《真相报》的主编费晓卿,一直是滑溜溜地逮不住,逮住了也关不住,有位来自特派员办公处的先生,一直替这位费主编保驾。   俊俊哥把话讲得客气,就说希望闫上校查一查,她表妹究竟有何处得罪那个人,怎么揪着个小姑娘不放,生生要毁了人家还是如何?   说到最近人尽皆知的杜小姐,闫崇礼上校脸上有点异色。从谢公馆出来的吴祖兴,本也是惩贪除恶的法办对象。闫上校听过谢公馆的偌大名声,本想借着吴祖兴从谢公馆咬下一大块肥肉。   但是盯了半个月功夫,发现吴祖兴与他生母,公私事务断割得非常清楚,吴祖兴在海宁也不与其母见面。若非吴祖兴的三个小崽子,还落在谢公馆里过活,这对母子简直就是陌生人。   闫上校有一回亲自去盯,看一个蓝衫黑裙的女学生,款款地走过来就异常动人,她纯得像红雨的粉蔷薇,美得像承露的红菡萏,想这名门之家的女公子,比那些庸脂俗粉就是不同。   翟旅长递来一张肖像画,闫崇礼上校收起心中异想,这画像里面的先生,翟旅长说是给《真相报》主编费某保驾之人,若是果有此人,还请闫上校请出来一会,若果是与他表妹有何嫌隙,他这做表哥的罚酒致歉都行,还请放过一个小姑娘。   闫上校接下画像,不动声色地笑:“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容我三天给你交代。”   闫上校跟翟旅长道了别,七情不显地往办事处走。他跟翟旅长在军校就认识,也算有一个香火情。翟旅长在战场作战勇猛,非常得领袖看重赏识,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可以想见他会升得很快。所以此人不可以得罪,反而应该笼络交好。但云希宜对他也算有恩。   不错,那张肖像上的所谓幕后主使,闫上校一打眼就认出来。是副特派员云希宜的秘书,也是他本家侄子云博安。   闫上校回到办事处叫来马秘书,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马秘书是得力之人,不到两个钟头,就把云副特派员和云秘书的动向弄了七八分清楚。   晓得云希宜拿了不少钱,叫族侄云博安给费晓卿,闫上校就晓得谁是幕后主使了。   入夜时分,闫上校把云希宜叫到住处,两人边吃饭边谈论公私诸事。闫上校告诉云希宜,他们惩治奸贪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现在舆论对云很不利,可以暂时回应天述职以避风头。   本来只忠于领袖的闫上校,对跟行政院长一鼻孔出气的云希宜戒备而鄙夷。不过云希宜副秘书长,帮过闫上校一个很要命的忙。   这闫崇礼人不如其名,视礼法道德如粪土,对漂亮女人见一个爱一个,私生活有些不检点。   有回闫上校看上一位交际花,连着一月追求终于赢得美人芳心,云希宜却阻挠他的好事,闫气得差点对云动武。云希宜说那书交际花身子脏了,若沾她闫上校会后悔莫及。   云希宜主要差事是行政事务,但他是留学东洋的医学博士,后又在德国进修过,专业造诣还是很精深的。   闫上校一经查证,那交际花确实染上杨梅疮,火眼金睛的云希宜,从她皮肤上的疮疣看出问题。   闫崇礼也知道点好歹,想他对云希宜很不客气,此人倒有点以德报怨的气度,对他比从前亲近信任三分。云希宜自身的那些鬼祟事,闫上校就睁只眼闭只眼。   闫上校拍拍桌上一沓报纸,云希宜见上面“真相报”三字,不由地瞳孔陡然变大。   闫上校开门见山地问:“云秘书长,你与谢公馆的杜小姐,究竟是什么怨隙呢?”   云秘书长微微一惊,还装傻充愣:“我并不认识这位小姐啊!又能谈上有什么犯隙?”   闫上校对云希宜没实话,说是底下人跟他告状,说云副特派员拿了好多钱,叫他秘书交给一个叫费晓卿的。   云希宜登时脸色一变,变了半天定格在不甘心。   云希宜看到那对羊脂白玉镇纸,就晓得是睢县的故人出现了。   他在海宁盗走玉镇纸后,过了许久晓得有个便宜外甥女,便找私家侦探查她的底细,发现她日子过得真是煊赫。   她投身在海宁第一豪门谢公馆,拥有良好的教育资源,天赋也得到很好的发挥,在一些圈子少年成名,很有一飞冲天的架势。   云希宜越想越恨苦啊。在睢县时,云慧那贱丫头惯会装可怜,弄得全村指戳他娘恶毒,害得他们兄弟在同伴间也没好名声。   明明他是云家长孙男丁,祖父云太爷却视他如无物,把那个丧妇长女的贱人云慧,捧在手心里百般疼宠。祖传的羊脂玉镇纸不传长孙长子,却传给那丧门星的贱人云慧。   后来云慧与人私奔出逃,她原未婚夫仗着在县里有两门官亲,把云家迫害得在睢县活不下去,只好变卖家业往他外家那边托生。   想起从前受的唾骂白眼,再想到贱人淫/奔之后,她一死了却旧/事,其淫夫与孽女却扶摇直上,风光辉煌。云希宜一天天恶向胆边生,想叫让他们掉入泥潭才高兴。   云希宜从惩贪中贪个盆满钵满,他正好拿这些钱来收买费晓卿,对付那个不该活着的外甥女。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关心,运/动是要弄起来了啊 第251章 生活中愉快小事   闫上校对云希宜并不凶狠, 而是建议云希宜回应天,避开惩贪除奸的舆论是非。但叫云希宜灰溜溜地回到应天,便把他的公务私事都误了, 他怎么想都不甘心。   他晓得闫上校的手段,也晓得他的狠辣, 就赶忙满脸堆笑:“上校明察, 我跟这小丫头儿, 倒是没什么过节, 是跟他的父母有点小摩擦。”然后略讲他家屈辱旧事。   云希宜跟闫上校推心置腹, 闫上校意味深长地笑着道:“既如此,云秘书长可愿给闫某薄面,由我给你们充个和事佬?把这一场旧债了结?”   闫上校取出打火机玩, 把一份报纸卷巴起来,拿火点燃了,云希宜顿时心思明了。   不过他也有个疑问, 向闫上校问道:“莫非上校跟谢公馆, 有什么故旧交情不成?”   闫上校不露声色地说道:   “与谢公馆倒是无旧, 有位故旧托闫某从中调和。不知闫某这张糙面,云秘书长能否瞧出好意来?”   云希宜想清形势处境, 对闫崇礼立刻俯首帖耳:“闫上校的好意, 日月可鉴啊。说句掏心的话,没想到这小丫头儿跟唐三藏一样, 有六丁六甲、五方提谛常伴护身, 背后还有这么多靠山。闫上校, 老弟正愁不好下台, 您愿当和事佬,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弟感恩戴德啊。”   闫上校对他稍稍一点拨,他便表现得如此驯顺。闫上校觉得他识时务,一面又对他更加警惕。   若云希宜真对谁恨之欲死,完全不计较后果,不妨直接消灭她的□□。云希宜却不知有何后招。闫上校知道,此人不会轻易放下怨恨。不过,这未尝不是他的好机会。   闫上校打算多做些好事,但他不能白白地做好事,一定要让获益的人清楚知道。   按照闫崇礼上校的建议,云希宜不宜再在海宁露面,便准备灰溜溜地回应天。云希宜去养小情人的洋房,去瞻仰缅怀了一番,本来准备悄默声地离开。没想到这还有记者蹲守,一见云希宜在此现身,一窝蜂地拥上来的提问拍照。   ————————————————————————————   珍卿怀疑的两个佣人,方姐还关在租界的女监,岳嫂是给《真相报》费晓卿提供信息的人。珍卿请蒋探长帮忙找岳嫂,还是秦(采薇)姨提醒的珍卿。   岳嫂一直爱收拾打扮,可以她做帮佣的工钱,买不起太贵的衣料首饰。她有个信任多年的荐头儿,给她介绍些质优价廉的衣料首饰——基本都是一些旧物,岳嫂说不定还保持着联系。   倒真是多亏秦姨的提醒,他们找到岳嫂之后,碰运气找到了《真相报》的主编费晓卿。准确地说,找到准备带全家离开中国的费晓卿。   费晓卿的妻子是哑巴,他的大儿子是残疾,他小女儿身上也先天病症。费晓卿对阿成痛哭流涕,说他本意不想害杜小姐,只是一家子要图个活命。恰好他从前做《建设报》,跟云希宜共事过一段。云希宜以巨利相诱,走投无路的他就应下。他也觉得不好,可是他别无选择了。   然后费晓卿告诉他们,云希宜有可能想做什么,他只能是猜测一番。云希宜究竟想做什么,云神神秘秘一直没有明说。   珍卿只叫阿成转问一句:“你们想去哪个国家?”就由着他们离开了。   ——————————————————————————   到六月初旬的时候,揪着珍卿不放的《真理报》,毫无缘由地宣布停刊。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珍卿是《葫芦七子》作者的事,热度渐渐地冷却下来。   这世上每天都有奇异新闻,没人处心积虑渲染珍卿的事,她也渐渐被人抛之脑后。   有一天,珍卿看有关云希宜的报道,《新林报》有一篇标题是“藏娇处人去楼空,云特派员黯然徘徊”。然后有个三俗小报登了一连串的图,绘声绘色地讲云太太打云希宜。当然,这事发生在云希宜回到藏娇处,想念不知所踪的小情人后。云希宜豢养的金丝雀儿,被云太太带走了,天晓得云太太怎么对她。珍卿对此不觉多快慰,但也不想让同情心泛滥。   谢董事长这人洞见很深,在此“惩贪除奸”的凶险时刻,对付云希宜这种官面人物,他们作为商贾之家,一定不能由着性子使阴招。   不然闫崇礼上校那等人,一旦抓着把柄就要讹上来。破家的县令跟灭门的府尹,这都不是说着玩的话。海宁的这一阵腥风血雨,已经足够大家看清楚,有枪的军人对着有钱的商人,商人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所以谢董事长找来俊俊哥,让他这官面人物从中说项,以舆论和上峰的压力,侧面叫云希宜晓得,便是官面人物也不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阴招不能使他们用阳谋,也能叫你瞻前顾后,不得不把爪子收起来。   云希宜的上峰把他逼走,可以想见他绝不会放弃,说不定又在酝酿卷土重来。   云希宜的太太是南洋富商,珍卿还是请出版界朋友帮忙,在卖到南洋的《江南日报》上,隔三岔五就登云希宜的丑事,指望叫云太太的娘家人看到,最重要是叫她的亲友看到,倒要看看拆不拆得散他们夫妻。   稍后珍卿又看到一消息,云希宜的靠山祈连海,在参加一次会议时,被神秘刺客刺杀,人没死但伤得很严重。   云希宜经济上靠他太太,政治上靠连襟祈连海,两个靠山怕都快靠不住了啊。   到六月中旬时候,珍卿的传闻完全风平浪静,这时她才慢慢把心态放平了,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三哥:   见字如面。   我兄在美衣食可还足惯?但有所需尽可发电报来。   国内已经仲夏,到处绿密红鲜,如帷似锦,时时莺媚蝶翩,鼓簧飞舞。   上周黄溪公园划船,萍水分波,莲下采菱,误惊水中鱼与花上鹭,颇得李易安之乐。   端午除大啖五馅青团,尤以定西湖中观赛龙舟最得趣。二姐与姐夫携子观赛,意气风发报名划船,母亲与杜教授亦老骥奋发,加入赛舟之青年男女。   妹与元礼、仲礼、娇娇,在岸上蹬跃呐喊,声嘶力竭,虽未亲身参与,亦觉精神大爽快。   出人意料者,母亲与杜教授竟得魁首,二姐言父母心意相通,并且奋发蹈厉,由此从众青年中脱颖而出……   仲礼兴奋询问,何时再来赛舟,妖娇回程路上,黯然嘟囔若父母在更好。元礼怒斥娇娇,道父母不再回来,娇娇因此啼泣难止。   母亲询问元礼、娇娇,是否愿到父亲身边,元礼立刻否决,娇娇默默不语,仲礼斩钉截铁言,决不到父母身边。   ……   端午节前后三日,祖父过食青团米粽,积食难捱,忽忆幼时杨家姑奶奶对祖父喂食米粽,致其积食生病而自责逾日,因再忆姑奶奶沉疴难愈,言欲以同辈表弟身份,回乡力劝姑奶奶来宁治病。   母亲与妹极力阻止,恰有睢县杨家姑奶奶来信,言大表伯长子宏云表哥,将于五月初三(公历六月十三号)与未婚妻林氏大霞完婚。   此念一生,祖父忽然雷厉风行,叫阿成速办省亲礼呈,而其亦火速收拾行装,临行前将妹赠之鞋袜金表、兄赠之茶酒药丸,装满满满八个包袱。   火车起程之日清晨,祖父五点即起,拿兄所赠之两根龙头拐杖,第数于胸前反复比画,询问袁妈与老铜钮,是黄杨木的体面,还是阴沉木的气派……   祖父归心似箭,不至一周便成行。   看到这里,陆浩云掩唇轻笑,他大约明白小妹话意,也了解杜太爷的心态。   他点点手边一张中文报纸,这是一份《中国新报》,是美国华侨会读的报纸,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写着中国最畅销的连环画作者,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这引起中国人的大讨论。   陆浩云默默地想,小妹也爱报喜不报忧啊。   ——————————————————————————————————   有一天,珍卿下学去谢公馆,把吴二姐扶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摸她肚子,滑稽兮兮地说:“道路纷传,二姐你揣上小宝宝了,有这回事吗?”   吴二姐好笑地说:“什么道路纷传,你多半听胖妈说的吧。”   珍卿不置可否,吴二姐手撑着脑袋:“刚刚做的检查,不到两个月,如果一切顺利,你与小宝宝会明年二三月见面。”   怀孩子的是吴二姐,珍卿感到额外的喜悦,她回想这两辈子时间,没特别盼望哪个婴儿出生。在杜家庄的那些年,近亲属也没什么新生儿。不过若衡表姐倒是快要生了。   珍卿不跟俩月的小动物说话,只跟吴二姐说叫她保重些,最好现在不要再工作,好歹把胎养定再说吧。   晚餐时间和饭后散步时间,大家就二姐该不该停工各抒己见。最后除了二姐之后,所有人都赞成她休息养胎。如此就要继续商议,像众仁医院、产护学校、徽州防疫委员会等,这些重要的机构都交给谁来暂管。商议来商议去,暂定请谢家四舅的儿子某某,还有义赈会龚老先生的三儿子某某,帮着吴二姐分担这些事。他们都还是可堪信任的人。 第252章 杨家湾喜宴纪事(一)   禹州睢县杨家湾   宾客盈门的情况下, 杨家门前那几个拴马桩明显不够用了。骑驴马坐厢车的客人络绎不绝地到来,忙得三个专管驴轿车马的小伙子不可开交。   客人们满脸笑意地一抬头,看杨家的黑漆门厢上贴着常见的对子: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仲夏时节,庭树里盈绿的枝子, 肆意在庭院中伸展, 仿佛也在喜气洋洋地迎接客人, 到处院落的廊檐下张灯结彩, 长工仆役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个不停。   杨家大房的长子长孙成婚, 这是期冀三十二年的大场面,况且杨宏云还中了洋进士回来,是专门修铁路建车站的洋进士, 人家一回来就封了科长做。这在往前,一中进士就能派官儿做,也是幸运儿才能遇到的事。   等到偌大年纪的新娘子,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荣归故里的丈夫终于要将她风光迎娶进杨家门。   这场婚礼中的一切仪礼, 都照士绅人家的最高规格来办。杨家从两个月前,就向各地的亲友寄发请柬, 远亲近亲能来都来捧场了。   新娘子乡梓在隔壁夏阳县, 这么泼火流炎的夏天气候,新郎官并没一早去夏阳县接亲。新娘家人亲送她来到睢县城内, 新娘子一早在睢县客栈里等候, 不到两个时辰新郎官就把人接来。   若非新郎的舅子们太激动(终于等到姑爷来迎娶姊妹, 他们生怕杨宏云一有出息, 要仿效那有一起子人, 甩开旧式的定婚对象, 去娶外头的新式女子),拉着新郎倌忆往昔谈未来,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倒还能回来得更早些。   从村口一路到杨家的大门前,鞭炮绵延了足有半盏茶功夫,穿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倌,牵着还圆盖着盖头的新娘进来,人人都喜气盈盈地看他们。   坐在外间席上的杜太爷,被那满眼的囍字红色晃着眼,也仰着下巴颏看得心头鼓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欣,又突然觉得有点孤寂。唉,这要是珍卿结婚多好啦。   不过他远远地一低头,见那新娘是个可怜的小脚,便撇撇嘴不以为然了。接新娘的鞭炮已经放过,新娘子也送到洞房里去,知客宣布正式开席了。   各处席上都在发放餐具,旁边新郎倌的大舅舅高士信,见杜太爷悻悻地发着呆。想杜太爷这人名声在外,虽瞧着老头儿一身行头装束挺体面,又是好奇又是艳羡,却也没人(敢)陪他说话。高士信舅舅想给外甥做场面,便笑模笑样地主动问杜太爷:   “太爷,你家妮儿多大岁数,在城上订亲没得啊?”   杜太爷一听这可就亢奋了,他正想卖弄下孙女和孙女婿,可恨这帮呆头钝脑的二憨子,个个像长了蚌壳嘴,没一个人开口询问他,他自重身份不好自说自话。   听见新郎倌他舅舅这一问,杜太爷立刻眉花眼笑,挺得意又故作矜持地讲:“妮儿为着要上学,在大城市海宁订的亲,年后叫妮儿三表叔过去看的。孙女婿是好精神的后生,满禹州最精神的后生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个精神。这都不说,人家不靠爹不靠娘,一人开下五六家工厂,一个厂雇两个洋进士给他掌柜,能干着嘞。”   大家听得都惊叹稀罕,纷纷赞扬杜太爷好福气,女公子好运道啥的。但也有人怀疑这老头儿瞎吹嘘,毕竟这年头就是吹牛不用上税,穷人要吹家里从前开金铺,卑人要说哪个姨姥姥给皇帝喂过奶。   在这个天地混乱的年头,大部分人都越来越走下坡路,吹吹牛壮门面增底气是常事,大家相互也不太较真,哈哈一乐就完事了。   不过乡下汉子也有较真的,有个同席的人直接问:“太爷,那城里头恁厉害的财主,那咋能看上乡下妮儿?听说大小姐后妈阔得很嘞,是大小姐后妈找罗的?给大小姐出好多嫁妆哇?恁那孙女婿真有几家工厂?那城里头潘家有一家厂子,老天爷,是个沾亲带故的都嘘得不行啦?你那女婿能有恁厉害?!”   杜太爷先乜斜眼看这问话的人,冷哼一声举起他的龙头拐杖,很愤气地跟客人们指着说:   “这是我孙女婿买嘞,阴沉木做嘞,晓得啥叫阴沉木啵?那皇帝佬儿要打寿器,想找一幅阴沉木整板都不易,这叫千年不腐、万年不坏,贵着嘞……”   知客已经开始唱席,佣人和工人们开始走菜,一个客人拿手指头敲杜太爷那阴沉木拐杖,吸口气脸上满是赞叹,又疑惑地猜测道:“就是蜀州那的乌木嘛!”   杜太爷一把夺回拐杖,差点把端着一筛篮凉菜的工人打倒,那工人嗓门真亮真脆:   “我的老太爷唉,你老可留神些,这一桌桌都有数,?翻了淋人一身不算啥,叫我赔我可赔不起嘞!”   杜太爷瞪一眼这上菜的,白他一眼扭过头不理他:哼,竟敢这大声跟我讲话,屁娃儿一点礼貌没得。   隔壁桌珍卿她二表姑夫听见,嘴不值钱地调笑:“二娃子,别跟杜太爷没大没小,惹急眼他要打你的,他那乌木拐棍儿,砸到头上梆梆响,脑壳给你砸破瓢喽……”   这时左近四五席的人,听见都哄哄大笑起来了。   那个叫二娃子的上菜员,愣头愣脑地把头一别:“我下苦力挣饭吃,不受哪个欺负!我看哪个敢打我!”   说着这二娃子菜已经上完,这屁娃儿一扭腚就走了,倒把杜太爷晾了个不上不下,这些人三五句的闲话,莫名把他塑造成一个老恶霸(其实本来就是嘛)。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   刚才嘴贱的表外甥女婿,还在那挑逗火气:“杜太爷,你家妮儿那后妈还生没生,不生你孙女婿那能干,愿意叫给你传宗接代?”   好嘛,这就是暗讽人是绝户,老恶霸登时火气腾腾上来,瞪着那嘴贱的外甥女婿,脸色开始凝聚毒气了。   那高士信舅舅一看不对,赶紧按着杜太爷坐下,旁边也有人按那表外甥女婿。   杜太爷想起珍卿的行事,想起后儿媳继孙子的作派,忽然觉得没必要生气,他夹起一块拌牛肉,一边嚼动一边说:   “那我以前,也不晓得啥叫文明开化,到大城市长了大见识,才晓得啥叫文明开化,我孙女婿就文明开化。我还不好意思张嘴嘞,人家就叫话说在头里,说生头一孩儿就叫他姓杜,说得开化得我都不好意思,你们见过这文明开化的人啵?!乡下这文明开化的人难找哇!”   有的人似惊似诧,有的人似信非信的,有人质疑:“他家里几个儿子?不对头,你说你孙女婿开那些工厂,她啥样老婆找不见——”   见杜太爷狠狠瞪过去,他闭上嘴不呀呀了,杜太爷忽然觉得,他明白孙女说过的夏虫不可语冰了,他有点无聊有点寂寞:   “那自然是啥锅配啥盖,我孙女写一篇文章,润笔费少了一二十块,多了七八十块,她跟人家洋人也捧的师父学画,画一幅画能挣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哼,你们这坐井底儿的癞蛤蟆,一辈子能挣到两千块啵?见——都见不到!!!她画的画儿,人家总理夫人的弟弟都喜欢,挂到总理夫人那家里,晓得总理是啥样人啵?那相当于是皇上的地位!总理夫人那是皇后的地位!”   大家听得很惊骇。但有的人觉得可信,四里八乡关于杜家妮儿传闻多,真真假假大家总会信一些,比如启明学校的人给杜太爷送养老钱,还听说永陵市大官都许诺,将来杜家妮儿不管学的啥,一结业就给她个官儿当,还有杜家妮儿给族里捐钱,叫他们修路造水车啥嘞,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神乎其神,消息灵通的,都晓得这妮儿如今是个人物。   但还有人似信非信,觉得一个妮儿还能有这样成就,听着像说的梦话儿啊。   杜太爷那被按住的外甥女婿,一扭腚又张嘴嘲笑:“太爷,这天儿还这亮煌,你就说梦话了。   杜太爷的外甥女,顾不得男席女席的间隔,杀气腾腾地蹿过来,揪着她丈夫的耳朵当众骂:“没出息的窝囊废,灌了一碗黄汤就胡咧咧,你跟谁没大没小,表舅也是你能逗弄的?!你算哪个牌面的人物啊,啊?!”   说着她使大力要把丈夫拽走,但她丈夫脸上下不来,硬是片在椅子上不肯走。杜太爷那表外甥女,絮絮地骂了一阵,旁边人都出言劝说,今天是侄子的好日子,还是以和为贵啊以和为贵。   高士信舅舅帮着按也按不住,还是大表伯、二表伯过来,把他们表舅给拖走了。   看着丈夫叫他们拽走了,这表外甥女忍怒息声,堆起一团笑脸转过头,跟杜太爷这里点头赔笑:“表舅,你老人家别见怪,你那外甥女婿你晓得,是个没卵气的窝囊废,正事儿一件干不来,废话一篓篓地向出倒。我给你老赔不是,不是为我那混丈夫,是为我大哥大嫂,还是为你那外甥孙子。他没有礼数我记下,自叫我娘来教训女婿……”   杜太爷被外甥女给足颜面,自然也愿意大人大量,不跟这个烂腚的外甥女婿计较。   大家继续听杜太爷讲孙女,记起来那瘦伶伶的小妮儿,饿老鹰儿似的模样,咋能出落得这么有出息嘞,跟杜太爷取经是咋调理孙女的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8 00:02:26~2021-12-30 19:1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50瓶;拾光、大南瓜 10瓶;Zooey、天晴dmssj 5瓶;柏林慢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3章 杨家湾喜宴纪事(二)   席上人听了杜家大小姐的光辉事迹, 纷纷请教杜太爷如何调理孙女的。   杜太爷又夹着猪肚吃,像嚼着谁的骨头似的那么使劲:   “那养个孩儿就跟伺弄庄稼一样,可不是种上就丢开手, 你要给它掐枝浇水,还要锄草打虫, 我是日里夜里不松心, 你对田地不上心它就不出庄稼。   “那我孙女为啥有出息, 还不是靠我这些年栽培他?要给她请最上道的先生, 买书买笔也舍得花钱, 吃穿用度也不能省那仨瓜俩枣。她饿了渴了冷了,叫人欺负了,想她爹娘了, 啥事儿不归我管……一有点啥事儿,她不痛快我比她还不痛快,我操心呐, 操得觉都睡不着……”   有人感同身受地附和:“那养孩儿上心的爹妈, 哪一家不是这样嘞!太爷有心得很呐!”   也有人说不一样的话:“杜太爷是敞亮, 好些人家养男娃儿,也不抵她养女娃精细, 恁家妮儿这有出息, 抵人家十个男娃儿嘞。太爷现是苦尽甘来,以后只剩下享福嘞!”   杜太爷被吹捧得很舒服, 看着南边忙乎的三外甥杨叔骏, 忽然想一件要紧的事, 清清嗓子说起珍卿对杨家的回报, 说珍卿从前给姑奶奶家寄过多少东西, 她三表叔结婚送多少厚礼, 给表哥宏云送的什么贺礼,还有春上她自己订亲时,写多少信叫姑奶奶去海宁,说给她治治身上的病,她姑奶硬是拗着不愿去。   女席那边有个年高的女声喊:“你孙女出名的大脚片子,你孙女婿也不嫌啊!”杜太爷没听出是谁,特意站起来向里头女席瞅。外面席上哄得一阵笑。有人暗笑这老头儿真厉害,一点不在意看坏人家女眷。   杜太爷伸着脖子向里瞅,见是新郎倌宏云的亲姥姥高老太,这老婆子脸吊得那么高,很有点不平不愤似的。她身边坐着她儿媳、孙媳、孙女等,一水儿的全是小脚片子。就连杨家新娶的小脚孙媳,也是高老太牵线搭桥,照她一家习惯找了个小脚,说这新娘子还得过赛脚会的头名呢。   杜太爷撇着嘴嗤笑,对高老太很不屑似的:   “都说我孙女大脚片子找不到婆家。嘁,我们家妮儿样模随她娘,长得那叫一个俊,她还能写会画,能弹西洋琴,还会讲两国的洋话,讲得要多溜巴有多溜巴。求亲的人门槛都踏烂嘞。惦记她的人可不少,我那孙女婿一表人材,家大业大,再出色也没比别个出色到三里外,他还怕我孙女不够喜欢他哟,挖空心思天天找宝贝送她哟,还怕她不喜欢嘞……   “乡里头那多小脚婆娘,就会窝到房里生娃儿——是个女的谁还不会生娃儿?那老母猪一下还下一窝,人再能生总赶不上母猪会生。常言道得好,养女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嘁,你们懂个啥嘛,坐井底儿的癞蛤蟆。多少后生想娶我孙女,眼巴巴地排不上号……   “现在人家大城市,早不时兴小脚片子,裹一双臭烘烘的小脚,走出去人家都笑话,人家那亲式的富太太,看见你伸出一双小脚,就晓得你是乡下婆娘,理都懒怠理会你,你们还以多吃香嘞!”   杜太爷仗着辈分高家势强,随心所欲地当众埋汰人,里里外外瞬间横扫一大片,一下子席面上都寂静下来,参加丧礼都没有这么肃静。   被骂成是癞蛤蟆的高老太,气得是面红耳朵赤,火气腾腾地跳起来,想踮着小脚跟杜太爷干仗。被她儿媳、儿子按着,然后听到动静的杨家大表伯、大表娘,赶紧进来把快气疯的老娘拉出去。   高老太太两个儿媳也离席,她家晚辈的孙媳、孙女们,却像咸鱼一样干巴巴晾在席上,个个压着脑袋面如火烧,有心也想离席避羞,但所有高家女眷都避走,那就成了杜太爷大获全胜,他们高家全口人成了落荒而逃,这不积口德的老恶霸就更得意。   高老太太和她那些媳妇,天天晃着一家的小脚儿,没少在人前卖弄显摆。她们家女眷也高傲着。如今被个颠老汉当众踹脸,多少人暗地里兴灾乐祸,周围看客们的眼风神态,都够高家人瞧半天看不完,他们当然不必贫嘴薄舌地再说什么,高家人却是如坐针毡啊。   跟杜太爷同席的高士信舅舅,其实他心里也气恼,他家里不管太太、奶奶、姑奶奶,一水儿全是小脚儿,一二十年前的各种赛脚会,他们高家女眷总能出风头,叫杜太爷这么不给脸地埋汰,好像她们都该是甩手的货,高家的门第也要衰落。   可若杜太爷讲的是实情,那如今这算是什么世道,那么美妙的三寸金莲也不吃香了?高士信舅舅完全食不知味,越想心里越没底了。   还有那家里多有小脚的人,心里跟高舅舅一般,既觉得恼火又觉得没底,还想跳起来把杜太爷捶一顿,再怎么说,这糟老头子讲话也太不中听。   生恐杜太爷还要继续放炮,生生把这喜宴给搅和了,珍卿大表伯、二表伯过来,说老太太找杜太爷说话。好歹把他们这颠表舅给拖走了。   里面珍卿的姑奶奶是气笑了,听人转述老表弟说那些不着调的话,想这好不容易办一回喜事,要被那不着调的老杆子搅和,真是恨不得没有请他来,再不然干脆断亲算了。   姑奶奶腿脚不利索,生着气倒是中气十足,她拿她的拐杖去捶杜太爷,杜太爷拿拐杖去挡,得意扬扬地说:“你那红榉木的拐棍儿,没得我阴沉木结实,留神别给你杠断喽。”   姑奶奶一辈子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一遇到这不着调的表弟回回气得七窍生烟,她别过脑袋叫杜太爷趁早快滚,要真是搅和了他大孙子的喜宴,这门亲戚以后就再别走动了。   杜太爷远远站门口嚷:“走,你叫我走哪儿去?!我千里万里回来,叫你跟我上海宁瞧病,你侄孙女婿啥都安排好喽,我话也许出去了。你不去,我跟珍卿不好做人。”   姑奶奶捶着腿颓然说道:“我这病再不必瞧它,死了好,死了清静,死了享福,活得长尽看糟心事,活得长还惹人嫌呐!”   杜太爷微生同情,然而话却很难听:“你看你,儿孙满堂有啥好嘞,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有气那个有灾,谁都想躲一下懒,我就指望珍卿一个,她谁也推不了,我就靠她……”说着杜太爷有点幸福地傻笑。   姑奶奶气得把茶杯砸过去,恼恨地咬牙:“你少给我嚼蛆,滚回你的大城市去。”   杜太爷撇撇嘴说:“珍卿天天操心你,有时候想起来还哭,我要是不带你一块上城,她不能依我。你不跟我走,我就片在你屋里头。”   新郎倌的二妹杨若云,看到新郎倌站在院外廊上,出神地看着头顶的艳阳天。心里忽地一个咯噔。她在她丈夫的脸上,仿佛也看过这样的神情:就算你和孩子在他身边,你柔情蜜意地跟他讲着话,孩子咿咿呀呀地弄出动静,他的心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杨若云一瞬间心乱得很,想不清自己哪里做不好,惹得丈夫就是不满意她,却又从来不跟她明说。连他的亲大哥对新大嫂,竟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她这回到娘家听她娘哭诉,说大哥宏云喝了洋墨水回来,整个人都变化了,新娘子等了他这么些年,跟新娘子同龄的都要抱孙子,而大哥他竟还想背信弃义地悔婚,说多少钱都愿补偿人家。   早些年大哥就想过要悔婚,一回回被祖母爹娘拦阻下。杨若云甚至在想,也许正是想着要悔婚,大哥才拖到而立之年才迎娶大嫂。   杨若云黯然心慌一刻,想着自己来是为什么,便走上去跟大哥杨宏云说:“大哥,父亲叫你出去与亲友敬酒。”   杨若云这才惊骇地发现,她大哥泛红的眼中,竟微微地噙着泪花儿。杨若云觉得心都震碎了,原来大家都看好的亲事,大哥真是如此地不情愿,才有这么痛苦的神情。   她蓦然想到自己的丈夫,想他要娶她前是否也如此,可她出嫁前满怀着美好的憧憬啊。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扯着大哥的袖子,本来想大声质问他,回头瞅一眼内院那里,又只好压低声音:   “大哥,大嫂极是贤惠孝顺,早先我坐双月子,叫娘给累病了,她亲自过来服侍的娘,直到娘病好了才回去,人家那多闲言碎语,她为尽孝竟是顾不得……大哥,大嫂没有啥不好,你就恁不中意她?”   杨宏云含着悲伤的面容,温润地笑着看他的妹妹:“她没有错,我又何尝有错?男男女女在一处,并非只关上灯生孩子,一年年对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好歹能说出知心的话吧,可她却连字也不认得。……”   看着妹妹惊恐哀求的眼神,杨宏云似是沉痛又似释然:“我原指望补偿她许多钱,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却没想到,我不娶她就是叫她去死,长辈们也没脸做人。我只好担起我的责任。——妹妹,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会欺负你大嫂,也不会叫姑爷欺侮你!做兄长的本当为你撑腰。”   杨宏云看妹妹哭得厉害,晓得她也有一腔委屈和痛苦,可如今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他叫若云回房歇着去,别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他顾自迈开大步向前面敬酒去了。   杨若云莫名停驻一会儿,到大哥的背影也看不见,她也学大哥抬头看这响晴的天气,明明是暑热蒸腾的时节,她的身上心里却寒嗖嗖的。她想起丈夫也在心里发寒,她似乎想不通做错什么,似乎又想清明一点什么。反正这个朝代改换了,流行的东西和人物也不一样了。 第254章 杜太爷的要紧事   目送大哥上前面给亲友敬酒, 杨若云莫名停驻一会儿,到大哥的背影也看不见,她也学大哥抬头看这响晴的天气, 明明是暑热蒸腾的时节,她的身上心里却寒嗖嗖的。她想起丈夫也在心里发寒, 她似乎想不通做错什么, 似乎又想清明一点什么。反正这个朝代改换了, 流行的东西和人物也不一样了。   杨若云从旁边的院子走出, 往她父母住处去的时候, 发现堂妹若衡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他二哥昱衡的门外,旁边是她二哥的念书丫头。若云、若衡两姊妹远远地点头, 若云继续朝后面大院落走。   走到她娘的寝房里头,若云听见她外婆气恼地哭着嚷:“……我叫姓杜的贼老汉瞧瞧,我一门儿的三寸金莲, 到大城上也照样吃香结贵, 叫我们莹莹、玉玉都裹好, 找最好的吴婆来裹儿,我们几辈人都是她, 吴婆手艺好着嘞, 保准城里男子见了也爱——”   她两个儿媳妇也附和她,但总能看出一点犹疑, 珍卿她大表娘脸色有些憔悴, 心不在焉的, 并没有附和亲娘的意思。   那高老太太说着气势十足, 现在已经安排起儿媳, 说回家去就要找吴婆子准备。高老太一见外孙女若云来, 看看若云她娘怀里的外孙女,就对着杨若云说:“你家这小韵贞,四岁也望五岁,我也叫吴婆子上你那——”   若云却悚然地打个寒战,下意识否决她外婆:“不行,我们韵贞不裹脚,打死也不叫她裹脚,她爹不愿意叫妮儿受罪,说再大些就送幼稚园去。睢县城里有个启明学堂,她爹说梁士茵校长多厉害,秋上就把韵贞送到启明学堂的幼稚园。”   若云的娘怔怔看着她,喃喃念叨着说:“启明,启明,是小花那个妮儿念过的?”若云忧郁地看着她娘:“她爹就是听了小花的事儿,特意跑那启明学堂,跟人家先生谈了三天,说要给那学堂捐钱嘞,叫我们大妮儿去上那的幼稚园——”   高老太太和她的儿媳们,听着这些像天方夜谭,她们想不清妮儿跟学堂有啥关联,她们想不通为啥要给学堂捐钱,更不明了“幼稚园”是啥园子。   惊惶不安地怔忪一会儿,高老太疾颜厉色地问若云:“你丈夫弄的啥神魔鬼道儿,生生要误了你的大妮儿,一双大脚片子将来咋寻婆家,别只顾讨你那混丈夫欢心,想想你的亲骨肉咋样过啊,你是她的亲娘,你不狠心替她管着,谁还能真心为她,你那想着娶二房的混丈夫?!……”   听着高老太如此戳心的话,杨若云脸上的优柔愁态,如云雾渐渐地散开去,露出为人母的坚毅果断:“三叔跟我讲了,小花是个大脚片子,但她是凭本事给自家挣体面,她的丈夫万里挑一,我的韵贞将来也念书,也叫她靠本事吃饭,靠本事找丈夫。小花的前程没误了,我的韵贞也误不了。”   杨若云不了解外头的世界,她也说不清外头是啥名堂?但她的丈夫、叔叔、哥哥,都说外面是先进文明的。那她生的两个小妮儿,她也非得送她们去走走不可。就像从前谁也不看好的小花,人家现在比谁过得不惬意?   她的长辈们惊骇地看着她,觉得她像鬼上身一样。她自己妮儿的前程她做娘的管着,并不需要哪个长辈的应许。杨若云以前也讲三从四德,事事都顺应公婆丈夫,她自谓做到了极好处,足可不愧对任何人,可他的丈夫想要娶二房——一个新式的洋学生,论家世模样远远不如她。   她现在反驳亲外婆的主张,有违她从小受到的闺训,她心里也非是毫无波澜的,她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如此。可是她觉得非如此不可了。她的丈夫不喜她这妻子,她的大哥不喜她的大嫂,她非得做点啥变一变才好。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是不自己变一变,她的人生就能看到头了。   高老太暴风骤雨式的咆哮,把若云的大女儿韵贞吓哭,若云连忙抱着女儿走出房门。   若云和若衡在半道上遇见,一起再往后头看看老祖母,听说杜家表舅爷又气着老太太了。   若云看若衡圆滚滚的肚子,夏天衣裳穿得单就很显怀,问若衡:“还有多咱就生呢?”   一个丫头一个老妈扶着她,若衡扶着肚子笑得温柔:“论日子还有两仨月,可我怀的是双棒儿,讲不好一定等到那时!我刚才叫二哥放宽心,等到这双棒下生时,要有男孩儿准把男孩儿给他,就算他以后不想成婚,还有人给他传承香火,养老送终。你说他可笑不可笑,他倒专想要个小妮儿养着……”   若衡姐看着这堂妹,嫁给二姑妈家的表哥,公婆丈夫都是和气讲理的,竟愿意把头个孙子过继人,若衡也是顶有福气的人了。   若云姐紧紧抱着女儿韵贞,笑热:“这大热的天,你很不该一人出来走动,表弟咋不陪着你?”   若衡笑着说:“今天着实有点乱,他在前面看场子顾客人,省得舅爷又颠颠地讲话。”   若云低头看她宽大的脚,想当日她出嫁时的情景,她外婆跟舅妈都在她房里说话,她们瞧见小花狠狠贬击她,说她那么瘦还是大脚片子,她当时未尝不是那么觉得,如今正是风水轮流转,小花倒是一直往上走,她倒是奔着下面走。   所以常言说“莫欺少年穷”,竟果真应在她们表姊妹这里。连若衡堂妹也比她有福气。她已经是这番模样儿,好在她的三个孩子都还小,前程也还远大着呢。   ————————————————————————   杜太爷此番衣锦还乡,给珍卿说的理由是喝喜酒并劝姑奶奶上城治病。实际他给自己安排的使命很多,除了卖弄有出息的孙女,显着家势要兴旺起来,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他们这一枝族人迁坟。   俗话说,穷改门富迁坟,要是从前杜太爷还没这想头,可他孙女眼见着这么有出息,他孙女婿跟妮儿一样出息,他如今是谁阻挠也不怕了。   参加完外甥孙子的喜宴后,妮儿她姑奶奶死活说不想上城,其实正中杜太爷的下怀。珍卿写信催杜太爷回海宁,他就以顽固的老表姐太犟筋,他还要留下来做水磨功夫,尽全力把老表姐劝城上治病去。珍卿虽担心他胡作非为,也不好强说叫他马上回海宁。   杜太爷经过多方寻防,请到四里八乡最厉害的风水先生,围着杜家庄的山水丘陵,溜溜转了有小半个月,终于找到一处藏风聚气的上好阴宅。   杜太爷作为老来生的幼子,父母不是他一人的父母,向渊侄孙嫡长子那一支还在,还轮不着他动父母大人的坟。他就是想把珍卿她奶奶的坟,珍卿她娘独在荒野的孤坟,给迁移到他新找的风水宝地上去。   没想到全村的杜姓人,机关算尽地搞破坏,千方百计地阻挠他迁坟,就连向渊侄孙一家儿,也摆出一幅中立国的模样,戳在一旁死活不吭声儿,赞成不赞成没个痛快话。   杜太爷弄来弄去给气病了,天天在家里转着脑壳,想着怎么才能如愿迁坟呐,想得脑袋都快要炸裂了。   有一天,省城的三外甥杨淑骏回来,跟着杜太爷欣喜地大嚷,说那个《葫芦七子》,原来是他们小花做的功夫。杜太爷也不看小人书,不过这事儿他早晓得。   刚晓得的时候挺不是滋味,这大的事儿妮儿对他这亲爷,还捂得这么严实,再想到妮儿比他以为的还能耐,族里这帮老杆子,怕是更不愿意叫他家迁坟。   杜太爷把迁坟的愁事说了,三外甥杨叔骏听说他要迁坟,先不说愿不愿意帮这忙,但他家里事务很费脑筋,也顾不得管杜太爷这桩闲务。正巧启明学校梁校长听闻杜太爷回来,特意携礼前来看望。杜太爷一听梁校长当了官,想到世人对官家多有敬畏,想请梁校长帮着说说迁坟的事,梁校长可没有杜太爷这么不着调,绝不会干涉人家的地方宗族事务,就如此这般帮他想想主意啊。梁校长的主意,杜太爷还真听进去了。   ————————————————————————————————   海宁 六月中旬   珍卿在谢公馆的房间内,看陆sì姐从法国寄回来的信。陆sì姐到法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信回来。吴二姐猜她在旅途中种种难过,家人给她写信又不足够热络,也许她跟大家怄着气,故意不写信吧。不过陆三哥有朋友在那里,晓得陆她在那没什么事,只是不与人交际,一直郁郁寡欢。   到六月份就收到四姐的来信了。   四姐到法国后先念语言学校,三哥先时托人给她租赁房子。她因与房东性格不大相宜,后来就搬到了宾馆里头住,法国到处宾馆真是多,但宾馆毕竟还是太贵了。四姐的钱不够花销,还是租赁居民家的房子。法国吃的东西比欧洲别处好,但四姐离乡后方知思乡,反倒常常去找中国菜馆吃饭。有一次,为找人家推荐的江平菜馆,耽搁到下午三点才吃饭。她吃完饭站在异乡街头,忽觉得异常凄凉孤独,蹲在街边狠哭许久。但没人在意这东方少女的眼泪,她不过是情绪上的痛苦,街上熙来攘往奔生计的人,大部分人日子未必有她好过。欧洲人也才从欧战中缓过来。   …………   小妹,我在法兰西时常哭个不尽,想象不出我有这么多眼泪。可我不能憋着它不叫自己哭,每每哭过反倒觉得好些,蒙上被子睡到第二日,还能拾起书本上课,哭泣是我对付痛苦的武器。我在语言学校遇各国留学生,欧美国之学生颇瞧不起中国留学生,这里种族歧视比海宁还要厉害,华人留学生唯有忍耐而已。颇可厌者,东洋小鬼子竟敢歧视中国人……我只跟个满脸雀斑的胖姑娘米拉谈话,也没有人愿意高看她一眼。她家里全部信仰天主教,性格温和可是很古板。我从语言学校结业,将要进入斯特堡大学听造型艺术,为了就近上学又要搬一处家,无人求助精神上犹觉痛苦。但愿以后不要再搬家。……   珍卿放下信纸叹息,化茧成蝶哪有这么容易。不过也能看得出来,四姐虽说很痛苦常流泪,然而她一直在努力坚强。   四姐选择留学的一大动因,是谢董事长提议她嫁俊俊哥。俊俊哥回到海宁升任旅长后,有时也会故作不经意地问起四姐。大家背后说起来也唏嘘得很。   珍卿开始给四姐写回信,她咬着笔头想家里有啥好事,可回头一想,若只写好事莫非显得四姐更凄凉,干脆还是如实地写一写吧。   ————————————————————————————————   杜教授在旧京出差,想用一本古籍原本《尸子》——这是战国时期尸佼所著的观点性作品。   他打电话叫珍卿帮他找出来,注意不要弄坏其他古籍。找出来交给孙离叔叔就好。   珍卿进到杜教授书房时,谢董事长却在里面烧书,在谢董事长把烧的东西收起来以前,珍卿瞥见一本烧了一半的书,没烧的封皮上有“阶级分析”四个字。   谢董事长没料到她不敲门进来,蹲着的身体赶紧移动,挡住珍卿看向火盆的视线。   珍卿找到书交给孙离叔叔。   她一直心神不属,会讲阶级分析的无非是社会党,那些书究竟是谢董事长的还是杜教授的呢?   珍卿送完书不太想回家,想起最近给初中课文画插图,《唐雎不辱使命》那一篇,要画到战国时的宝剑。她记得陶望三的珍品中有宝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告行踪,她决定走一趟花山小西涧。   如今的花山闻名遐迩,此处的度假别墅络绎建好,一年多没传毒虫伤人之事,不少阔人都买这里的别墅度假。除了陶望三的草溪饭店,新开两家中低档的饭店也不错。   陶望三借此清幽胜境,吸引阔人来淘弄古董字画,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珍卿到地方直往小西涧,等陶望三接待完一拨客人,珍卿也不跟他拐弯抹角,就问有没有战国时的宝剑,她想借个剑当“模特”用用。   陶望三还真有,他找来一把秦剑和一把楚剑,明白告诉珍卿是今人仿制古剑谱做的,里面剑刃都没有开锋,给小姑娘玩玩正好,喜欢就两把都拿走。   珍卿欣喜地道谢,说用完就完璧归赵,陶望三满不在乎地摆手:“当哥的给妹子两件玩意,还提还,啊呸,瞧不起你哥是不是!拿走拿走,不还不还!”   珍卿倒没硬拧着说要还,想着用完放回来就走,陶老板不可能撵着她塞她手里。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刚刚加了一点内容 第255章 陆三哥论经济事   陶老板给珍卿找了两把古剑, 说叫她不必还,说着就找东西帮她装剑去了。   这时有位女客人来买古琴,想叫陶老板给她试试音。珍卿见陶望三还没有回来, 就帮陶先生做了回表演嘉宾。   古琴之音沉旷悠远,幽微余音能至心底深处, 买琴者与其他客人看见珍卿奏琴, 都默默地站在那听。待珍卿一首曲子弹完, 欲买古琴的女人, 很爽快地去付钱了。   一个老外拿本书过来, 指着上面一句话问珍卿,能不能帮他解释是什么意思。   珍卿看见陶望三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剑囊——是蓝色缂丝蝶纹布做的, 她一会背在身上,大约很像古代的女侠客,很有钱的女剑客。   她不由对陶望三笑一下, 才给那个老外看文句的意思。珍卿一翻那本书的封皮, 是讲中国古典音乐理论的。   老外有疑问的文句是:凡音之起, 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 故形于声, 声相应,故生变。   这一段话出自《礼记·乐记》, 还真是不好解释, 珍卿拿英语给他解释半天才总算脱身。   冷不丁在门口遇见吴祖兴, 他身边的人穿着崭新的政府公服, 英武而隐藏杀气的形态, 给人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珍卿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觉得这个生人看着很眼熟。   吴大哥上下睇着珍卿,阴阳怪气地说:“小妹,你跟陶先生熟络,莫非小西涧也是你三哥开的?”   那个魁梧凌厉的公服男子,直勾勾地上下扫量珍卿:她今天穿着中式的襦裙,上面是月白衫,下面是丹色裙,裹着她细骨玲珑的身躯线条真是曼妙;她莹润的脸庞粉扑扑的,像一颗鲜嫩欲滴的水蜜桃,一见就让人转不开眼睛。   闫崇礼上校瞬间眼睛大亮,目光灼灼地看着珍卿,眼神似乎能把人剥光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小姑娘看。   他看到珍卿背的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宝剑?”   珍卿不喜欢他露骨的眼神,觉得他跟吴祖兴一起,大约不是什么好人,就淡淡地回一句:“无可奉告。”   说着她就扬起小脑袋,像个小公鸡似的气昂昂离开了。   这个不苟言笑的煞气军官,看着身姿窈窕的小美人儿走远,眼神炙热得像装着两股岩浆,问吴祖兴:“她是你小妹?许人了没有?”其实,闫崇礼这是明知故问,谢公馆诸人的情况他颇清楚。   吴祖兴陡然一个激灵,心思浮动间,转过许多极端念头,末了意味深长地说:“已经许人,年初订的婚,巧的很,她既是我的继妹,将来也是我的弟妹。”   这闫崇礼原本相貌厚重,却有掩不住的煞气。鹰隼一般锐利的眼风,扎得吴祖兴浑身毛刺刺,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问:“吴先生,你今日带我来此处,恰巧遇见你那鲜嫩可人的小妹,她又恰恰表演如此动人的琴声,不会是你刻意安排的吧?”   吴祖兴诚惶诚恐,连忙摆手解释:“不会不会,在下绝不会的,您是今日才要找古董买家,在下临时思及‘小西涧’,我即有通天的本事,也铺排不了这些。小妹与我并不亲近,您刚才也见到她的样子。再者她的行踪,在下可不能未卜先知。”   闫崇礼的疑心病稍稍收敛,能在此与小美人邂逅相逢,说不好正是天意呢?碍于小美人靠山太强硬,他对她本已打消念头,今日见了这一出,他那一颗淫心又乱转起来。   这闫上校瞅瞅吴祖兴,此人与他弟弟向来不慕,特意带他来到小西涧,恐怕也没有安着好心。   闫崇礼微微轻蔑地眯着眼:“吴先生,你可知闫某为何痛恨奸商?”   吴祖兴已经拿钱消了灾,此刻再听到“奸商”二字,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陪笑。   这闫上校冷笑一声:   “我跟娘相依为命,她没运道,得了石淋病,请名医抓贵药,受尽折磨,还是轻症拖成重症,最后不治身亡。后来才知道,我借债给娘买的救命药,没有一样不掺假:金钱草原来是铜钱草,海金沙里头掺的砖粉,吃了这些,我娘想不死都难啊。   “吴大先生,闫某平生最恨假货害人、两面三刀的奸商,您的清白已经证实。家里人若有不法之举,可不要私心包庇啊。”   吴祖兴唯唯而已,暗觉此人阴戾反复,不是可以结交之人,不过他似乎看上了小妹,由他治治好运气的陆浩云,也颇能趁他平生之意。   这一次偶遇,珍卿没有放在心上。   下午回去看报纸,发现闫上校在惩办奸贪时,将一些涉事之私企和银行,通通地收归中央银行处理,这种做法是收私有为归有,在为国家积累资本吗?   她忽想起在小西涧遇见的人,正是最近频繁上报的闫崇礼上校啊,惩贪除奸特派员啊。   ————————————————————————   礼拜六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珍卿很喜欢的快步舞,高高低低蹦跶了一节课,到放学心情都很好。只是出了一身黏汗,衣服贴在身上不舒服。   珍卿刚一回到家,胖妈说有她的航空信,珍卿欣喜地接过来,果然是三哥的来信,她蹬蹬蹬跑上楼梯,顾不上洗澡先来看信。   小妹:   见信安好。   兄在美水土不服,得妹之新鲜荷叶烹茶,反复难愈之口疮逐渐痊愈,无事饮来亦觉精神清健。兄于会上买足西洋颜料与画纸,及精装之西洋经典书目,来日运回国内送我妹,正为投桃报李之意。   妹屡屡询问为兄行程,问盛会即将临近尾声,还有何事如此操劳,又问何事引我焦躁,以致口疮反复不好,兄将前信疑惑于此稍作解答。   本世纪以来的美利坚国,已有世界第一强国之势,为兄来美考察其经济态势,本拟投资其欣欣之产业,遥为国内产业之奥援,未料其间潜伏重大危机,只得赶紧撤回投资,取消后续投资计划。   该国上至总统先生,中至银行家、企业家,下至产业工人等,皆沉醉于未来经济繁荣之迷境,不知其工业、农业危机深伏。   小妹,小妹,万勿嫌兄之赘言,兄在大洋彼岸见种种言论迹象,与业内贤达论及看法,少有与为兄共鸣者,唯有向隅而书家信,与妹喋喋细语以纾烦闷。   兄与该国一统计学家坐论,此统计家预言美国将出现空前规模之经济危机,然绝大多数国人如饮迷酒,尚醺醺然在经济繁荣之神殿中。   经济学之基本原则,消费主体当有消费之能力与需求,工商业家方可扩大投资与生产。而该国繁荣股市与贸易顺差,造就一个个百万富翁,为政府商界之强心剂,以致众人不理智之扩大投资、产业规模,产出需要庞大市场的产品;该国工农阶层失业率意外之高,本身消费能力不尽人意,商家发明分期付款之偿付方式,诱导民众进行奢侈品消费,亦致消费市场之虚假繁荣……   美利坚国雄起于欧战,既免于兵燹之祸,趁势加大对欧战国之食品、军火输出,亦转嫁其证券市场之低迷态势;今日欧战结束已久,眼下并无另一个“欧战”,助美国挽救即将来临之大危机,资本主义国家之经济危机,于积贫积弱之落后国家并非善事。   ……   介于如此多事之秋,为兄心中幻梦亦碎,盖世上并无完美之制度。精英人才之远大目光,防微杜渐之高层策略,方为长治久安之大道,西式民方制度下,也无永久之极乐净土……   孟子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以内外危机成就国之大士,方为国运绵延之大道。   小妹,何为救时之策,何为国之大士,我等危世醒人,当向何处寻觅之,兄不免因之迷茫焦躁……   临札絮絮,念妹在母国安逸求学,方觉身后尚有乐土,此时归心似箭,盼早日团聚,共剪西窗之烛,畅叙别后幽情。妹在国内一切闲闻琐事,若不惧墨笔坠手,请多书之以寄为兄,此系兄之清心好药。   本届博览会经费支绌,盛会恐将提前闭幕,为兄亦当在七月初旬归国。   珍卿立刻掩卷而笑,三哥要提前回国,这倒是喜出望外的好事。   她把脸对着电风扇,让风吹干她汗津津的脸,心里洋溢着快乐的情绪,又把三哥的信看一遍。   她上辈子政治课学的东西,她以为她全忘记了。三哥这一说倒唤醒她的记忆:所谓的经济危机,根源就在于生产社会化,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   说起来,三哥的洞察力非同一般地好。他竟然通过自己的观察,通过与学者的谈论,预见了美利坚国的经济危机,就是美国自己的总统和学者,恐怕还限在迷梦之间呢。   怪不得她常听别人说,三哥在金融界有“点金圣手”的称号,盖因他总有敏锐的嗅觉。   珍卿整理一下心情,看时间快到晚饭,赶紧先去洗澡换衣服,嘴里哼着新学的英文歌。   现在是六月中旬,三哥再过不到半月就回来了,想想心情就很澎湃荡漾啊。   作者有话说:   哇哦,看到好多营养液投家,感谢!祝大家元旦大吉,新年新气象哦。感谢在2021-12-30 21:38:25~2022-01-01 23:1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c 135瓶;竹雪影、青山隐隐 50瓶;毛毛君吖 30瓶;11742636、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20瓶;拾光 17瓶;空欢喜 16瓶;波光潋滟cxm 15瓶;蔻蔻、和岦、Rani、筱陆 10瓶;云疏辞 8瓶;weiyudd 5瓶;柏林慢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6章 沉渣泛起的舆论   吃完晚饭珍卿先写功课, 写完功课开始给三哥写回信。   三哥:   见信安好。   兄言美利坚之经济形势,妹思之深以为然。兄以需求供应之说解释,妹觉甚合社会科学之原则。近来研读政治经济资料, 渐知帝国主义何以要拓展殖民地,即为劫掠资源与倾销商品之地也。为此, 其必要搅乱殖民地之政治、军事, 入侵其文化思想等领域。   帝国主义各自扶持势力, 使其相互频繁征伐, 为私利徒然消耗国力, 使国人更陷于水深火热,国家愈堕半殖民地之深渊。妹近日痛心愤懑,作文以讥殖民者之险心, 在《十字街心》都报刊投稿,欲引发智识者强烈反响,有团体组织援引妹之作文, 海宁之抵制货运/动低而复起……   妹近日学习一篇美国课文, 讲美国一位富豪子弟, 与一个窈窕淑女坠入爱河,双方因客观条件不便, 一直不曾剖白心迹。窈窕淑女将离城返乡, 公子开车送心上人到火车站,心中炙热之爱情言语, 快到火车站还不能倾吐。最终奇迹却从天而降, 到一个十字街口时, 堵车堵得漫长无期, 富家子趁机向爱人表白, 美人欣然悦纳其爱意, 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奇迹并非凭空降临,十字街口的大堵车,实为富家公子之老父,花费巨资人为造成的。目的便为公子争取时间。   此文作者不屑修饰态度,向我们传递“钱能通神”之价值观,竟连圣洁的爱情亦难免俗。妹初读颇感不适。   寿曾叔是大教育家,他说西方教育重视体育,指望培养跑得快、跳得高、举得重的壮汉,奥林匹亚竞技场上的古代健儿,还能与今日西洋健儿之矫健身躯重合。   难以想象礼制下的周王朝,会有比试强壮之运/动会。孔夫子若能穿越时间与空间,到奥林匹亚之古代竞技场,看到□□之古代西洋健儿,像禽兽一样放诞地奔跑跳跃,圣人怕也会掩袖而斥:“是可忍,孰不可忍!”   寿曾叔叔说,从文化源头上看,西方以体魄为基础培养强人,而东方在礼制框架下培养好人。近一世纪之屈辱中国史,似乎证明“好人”比不过“强人”。   在当今资本主义背景下,强人之一大标准便是富有,譬如课文中助子恋爱之大富豪,就是资本塑造之强大符号,他教人自觉变成拜金主义者,自觉撇开传统之仁义道德。   我们教会学校之女子,受此思想潜移默化,很有人崇拜西人强盛文化,言落后还不学习西方,挨打受难也是活该。这等人以身为中国人为耻辱,若不得为西洋强盛国家公民,便当为西洋强盛国家公民之妻。是为西人之文化入侵矣,细思令人惊恐!   妹连作六篇杂文,登载校报以回击此种论调,直言以强弱争高低,不同势力不能相容,强者吞并弱者,强强更要争持,国家必然走向分裂,而中国以礼制绳束之,国家虽合久必分,却也能分久必合,才有五千年顺承之文明……   妹之诸般论说观点,得教务长与先生们赞赏,却开罪校长与诸洋人理事,妹以言论自由未见惩罚,是恐保送名校机会渺茫矣,兄长请勿太责我!   不过,妹之诸文章得人追捧,被转载至许多报刊中,继而有教育界之人士,提议修改教会学校教材,不过目前声势并未起来,大家尚在努力之间……   ………………………………   写到这里,珍卿开始停笔发呆。不是她闲得想搞事情,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一些言论、事件,她听了特别刺耳、见了特别挠心,胸中有不平之气,实在是不吐不快。况且她又不是闹革命,言论炮弹就算放出去,也没人会摘她的脑袋,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唠完了正事儿,珍卿再唠点家长里短的:   二姐姐新近有孕,两家人皆大欢喜,亲家大姑姐亲来照料,对二姐夫中年得子,满怀欣欣之期望。妹始悟添丁之喜,是常人新生之希望。母亲与二姊夫同谋,使二姐解除一切职差,务必到三月胎稳后,再行恢复她的工作。   二姐常日在谢公馆,与元礼、仲礼、娇娇玩乐。仲礼系无忧无虑之乐天派;而元礼似厌恶娇娇,虽不曾以长欺幼,而娇娇被人欺侮之时,元礼作为长兄却作袖手旁观之态。二姐某次训导于他,他却冷笑:她不是挺厉害,为何不自己解决!   培英女中学生从二年级起,愈来愈多人辍学婚嫁,时有退学者与友人抱头痛哭,仿佛在生离死别之间。虽是司空见惯亦常觉憾然。   ……学校今年新开交际舞蹈课,妹选择华尔兹与快步舞,一舞高雅一舞倜傥,学习间颇觉欢乐无限,在家亦自觉勤奋练习,待兄功成回国之日,可望与兄潇洒共舞之。   珍卿寄出回信的第二日,发现费晓卿办的《真相报》,停刊后一个月后又复刊发报了。五月间云希宜造的舆论,一日内沉渣泛起了。还是戏说天才轶事的套路,看似在褒奖有钱有才有貌的杜小姐,实际上还是阴阳怪气,似褒奖却在贬击。   报上说有个出身谢公馆的女佣爆料,说杜珍卿小姐来海宁前本未学过绘画,来海宁一年后才开始学画,平常在谢公馆鲜少看她动画笔。难不成短短一年多时间,她的画技就达炉火纯青之境,一年多就做出整整十部连画作,杜小姐学画时不到十七岁啊。   第二日又有新文发出来。说杜小姐本是禹州乡下财主家千金,她父母是私奔逃婚生下她。其父是谢公馆大名鼎鼎的上门女婿,杜小姐借其父杜志希教授之便,进住继母谢如松的谢公馆,与风流成性的陆三公子,恰恰住在同一层的斜对门。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对才貌登对的年轻男女,未上一年就郎情妾意,如胶似漆。   又说杜珍卿小姐美貌绝伦,狡言令语也很讨人喜欢。她在教会学校名声很好,多少名门公子、世家才俊,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爱慕者送的情书装几麻袋,杜小姐都是爱理不理的。若有幸为她做司机听差,也是无上之荣幸呢。   杜小姐的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她最终选了财雄势大的陆三少,去年年初二人低调订婚。之所以如此低调,盖因谢公馆是名门世家,碍于她私生女的身份,来日讲出去不好听,暂且先低调处置。   坊间关于“杜珍卿”的黑料,越来越与桃色靠拢,把好好的青春少女,编排得像个交际花一样。   幕后主使大概率很有钱,不但《真相报》不断爆料,还有其他一些出格小报,例如什么《追寻》《花月》,编造层出不穷的香艳负面故事。想想三哥从前也受此苦,她现在终于感同身受。   最离谱的是,小报竟挖到慕江南先生,还说她与慕先生有苟且之事,不然不会送她家房产和钱。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这一回不像是云希宜,云希宜的行踪她一直派人盯着,云在应天处于停职不留薪,他老婆也正跟他闹离婚,他的靠山祈连海几乎要完犊子了。她自己的人加上玉琮传的消息,都可证实云希宜处境不堪。   要是云希宜如此窘迫时,还能弄起这么大的阵仗,那珍卿就太佩服他了。但可以想象,云希宜原先的套路大约就是如此。   珍卿动用身边所有的力量,试图揪出新一届的幕后黑手。最主要的攻略方向还是《真相报》。目前已查到的可疑人物,珍卿和谢董事长他们都不认识。陌生人如此处心积虑对她,太莫名其妙。   正在珍卿借助各方助力,更深入挖掘《真相报》幕后者。《真相报》就突然开始爆雷,说杜小姐哄得五迷三道的陆三少,多番寻访找到连环画大师——姜耀祖老先生,替杜小姐炮制了宏篇巨制《葫芦七子》,做了无耻之极的窃名大盗。   姜耀祖先生出道极早,曾经画了不少武侠、神话类的连环画爆款,三四年前忽然悄悄引退,普罗大众很快忘却了他。不过毕竟曾在江湖间留过名,重新提一提他的作品,老资格的连环画迷还能想起他。   姜耀祖老先生还在电台现身说法,说谢公馆仗着家大业大,再三对他威逼利诱,他有一家的生业要顾忌,不得已答应给杜珍卿小姐捉刀,拿了他们硬塞来的封口钱,玷污了自己一身做人的格调。   姓姜的在电台里说得声泪俱下,说自古文人最重是清誉名声,他近年来老病缠身,自感时日无多矣,进棺材前必须还自家以清名,不然无颜见列宗列宗。他还拿出了最初的手稿,欲与杜珍卿小姐交给惊华书局的手稿作比较。   负面舆论铺天盖地砸向珍卿。   这种无中生有的言论,这些粉墨登场的演员,自然是荒诞无耻之极,知情人都觉得不可理喻,还会选择继续信任珍卿。   可最喜欢奇谈怪论的坊间民众,把这种耸人听闻的弥天大谎,当成真实的豪门秘闻来相信,珍卿的故事先是变成桃色绯闻,在任何轻佻的场合谈起来,都能从促狭里谈出香艳来。现在更是变成耸人听闻的豪门丑闻。   谢公馆成了藏污纳垢的豪门世家,珍卿成了处处造假的假天才女。陆三哥成了颠倒是非的恶少,形象比往日的“风流公子”还恶臭。看形势珍卿已成了过街老鼠,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绝境。学校也有刺耳声音传出来,当初她被捧得有多高多牛,现在就似乎摔得有多惨。   让珍卿感动不已的是,舆论被污染到这种地步,学校的好友写传单到校内街上散发,证明杜珍卿是天赋超群的女生,她的作品得到大师的赞美,画十部连环画不在话下。   出版界的朋友们也声援她,父辈的朋友们也写文章,讲与杜小姐交往的闲闻趣事,讲这姑娘挥笔作画的情形,讲她少时与祖父相依为命,跟国学师父苦学经典书画,还有到海宁后满心想着作画挣钱,回报含辛茹苦将其养大的祖父。   还有些粉丝也让珍卿感动,他们说《葫芦七子》这部作品,打破陈腐封建的旧式创作,展现了中华始祖的救世精神;还以画中一件件上古法宝,来象征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人文道统,宣传中华儿女敢于反抗、敢于牺牲的精神,并且它还宣扬手足相援、男女平等的主义。   那候叫姜耀祖的老汉,从前只会演绎七侠五义、珍珠塔,再不然就是演绎封神与西游。他的既往作品借鉴古典小说,才出来会让人觉得新奇刺激,时间久了发现是换汤不换药。   他的作品中充斥封建伦理道德,女人根本没有地位,普通百姓更不是主角。若说他突然如有神助,画出蕴含爱国主义、男女平、奋斗自强先进思想的作品,稍有思辨能力的读者都觉得说不通。   倒是才只十八岁的杜小姐,受过传统经典的长期熏陶,并且处在思想最活跃的年龄段,倒更可能做出拥有思想性、独创性的先进作品。 第257章 舆论界斗智斗勇   珍卿近日被流言蜚语骚扰, 见识到造谣者恶到什么地步,更看清亲朋好友对她的好,能让人熨帖到什么境地。   亲戚师长们都尽全力帮她, 有关她的各路谣言传得够快,可是她家的人拼金钱拼势力, 绝不弱于幕后之人的手腕。   造谣报刊总讲珍卿多年轻, 从去年才开始学习西洋画, 平常也不怎么见她画画儿, 又讲杜教授把谢董事长笼络得好, 杜小姐把陆三少狐媚得好,把所谓“谢公馆女佣”的话,当成金科玉律一样地传扬, 就想证实《葫芦七子》不是她的作品,是那个叫姜耀祖的老杆子作的。   珍卿这边各路人马也针锋相对,讲她学了十五年的国画书法, 天赋和基础都很扎实, 画《葫芦七子》这种国风作品, 根本不就在话下,才学一年多西画什么打紧?   所谓吐露真情的谢公馆女佣, 是因为早先盗窃主人家财物, 被赶出谢公馆怀恨在心,才胡乱造谣污蔑旧主人, 这在巡捕房都是有记录的。   犯错被赶走的谢公馆女佣, 方姐还在继续坐监中;之前乱讲话的岳嫂被捉到以后, 追究她之前的盗窃罪和如今的诽谤罪, 按租界法律判了三月□□, 现在也还在监狱里关着。   给新一轮舆论提供消息的, 很难说还会再有别人。最初造舆论的《真相报》主编费晓卿,携全家逃离中国时被他们逮到,向他们交代了云希宜的套路——最终就是污蔑她不是《葫芦七子》作者。与现在的舆论套路如出一辙。   云希宜一直窝在应天不动窝,像跟珍卿现在的处境无干系。但珍卿他们一直认为,幕后之人定与云希宜有交集。两人也许是沆瀣一气,也许有什么别的勾当,才用同一套路对付珍卿。   既然对方这么多的套路,珍卿自然不甘心受他冤陷,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还击。   之前有理智派的分析文章,把那姜耀祖往日画作风格,跟《葫芦七子》作细致对比,再与珍卿的学识、性格对应,点醒了不少有思考能力的读者。   在流言蜚语乱飞的时期,珍卿画画、写作的一些马甲,也陆陆续续被人曝了光。比如她在圣音女中的文章书画,还有在《新女性报》以费舂烟为名发的作品,以及在培英校报实名发表的内容,还有长辈从前写的不记名轶事,通通被捅到了广大看客的面前。   珍卿以“费舂烟”之名写小说《逃》,讲的就是自己父母的故事;而《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又跟启明学校的经费问题挂钩,还有后来写的《摩登时代》。她先后写的各类文章,都跟她直接间接的经历相关。幕后之人再编出个给她文章捉刀的,不过是漏洞百出、门户大开罢了。   珍卿的作品一下子传播开了,除了产量最大的小说、散文、宣传画,像《小辣椒的理想覆灭》《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摩登时代》《西方的强人和东方的好人》等,现在已经传到广为人知了。   读者们从新颖的角度,重新认识了杜珍卿小姐。杜珍卿小姐的文风画格,与连环画《葫芦七子》一样,不但有深厚的历史文字功底,还有不屑和光同尘的创新,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创作趣味。   人们把她从前在报上画的宣传类作品,跟《葫芦七子》的画风比较,支持者就说画派手法虽异,但是审美趣味是同一的。《真相报》《追寻报》等还大唱反调,说风格流派大相异趣,显然不是同一人所为。   珍卿写的那首《渔家傲》,也被学姐们从故纸堆里捡出来,被吹捧到让人害臊的高度,说由此可观杜小姐的志向胸襟,比《葫芦七子》的胸怀气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首词是这样写的:   东洋西洋皆凌犯,烈士仁人血烂漫。   四亿人民屈辱咽,泪水漫,吾辈同人赴国难。   泱泱中华五千年,济济忠魂百千万。   天灾人祸几曾断,轩辕唤,神州儿女皆来捍。   好嘛,这么锐气冲天的一首词,头一句就写“东洋西洋皆凌犯”,一点不怕得罪气焰嚣张的东洋人;再一句是“烈士仁人血烂漫”,把烈士仁人的血写成文章。   这一系列文章的推广,一面坐实珍卿的“天才”名头,又更把她推到舆论的潮头浪尖。连“东洋西洋”的人们,都开始关注起这场中国的舆论风波。   钦慕珍卿的人钦慕得不行,厌忌她的人更厌忌得内伤。全国人民都晓得有她这一号人了,她这少年成名的汹汹势头,眼下是想刹也刹不住了。   文字书画全能的杜小姐,一面更引起崇拜者的狂热追逐,一面更招致造谣者的攻讦污蔑。晓得这世上天才人物多的,就觉得杜小姐是正常天才;不晓得世上能人辈出的,就以为杜小姐人小能耐大,听着总像编造出来的事儿。   这件事彻底吵得全国都热,珍卿被推搡到舆论的中心,叫她出出来露一面的呼声,像是有人在耳边擂鼓,声音听着越来越响了。   培英女中每日上下学时分,无数的人跑来一观杜小姐。珍卿每天出入都捂得严实,谢董事长还请俊俊哥派兵保护,上下学还要与各路人马斗智斗勇,有时需要同学扮成她吸引注意,等到后门也走不成的时候,珍卿还爬了三回学校院墙。   珍卿这些日子过得真累,有时觉得自己像被尾随了。幸好还有俊俊哥这个及时雨,他手下的士兵非常精干。   正在两方舆论疯狂角力时,一个自称《真相报》原主编费晓卿的人,开始在《新林报》解密事情真相。他说应天来的惩贪除奸副特派员云希宜,因早年跟杜小姐父辈有仇,之前给了费某人多少银钱,处心积虑把小姑娘名声弄臭,再循序渐进地把她家人拖下水,最后彻底把谢公馆也拉下马。   这新闻可是一石击起千层浪。   云希宜作为惩贪除恶特派员,上月在海宁舆论潮头待过一阵,是因他贪污受贿、卖放贪奸之事。上月军/政府怕事情闹大,叫云希宜灰溜溜地躲到应天装鳖。闫崇礼上校由上面授意,一步步把舆论平复下去。   本月珍卿被扔到舆论漩涡中,更没人提起云希宜那摊烂事。   现在,《真相报》的始作俑者费先生出来自白,一下把云希宜扒了个精赤溜光,跟珍卿一块承受舆论浪潮的拍打。海宁、应天的大小报纸,也在报上喊云希宜出来自辩。   玉琮来信跟珍卿说,他把云希宜住处泄露出去,云希宜堂堂的政府上层官员,竟然被围得出不得门了。他老婆已经跟他离婚,现时早已经远远躲走。   娟娟也悄悄地写信来,说叫韩姐夫参了一本云希宜,韩领袖听后大骂云是该杀的蠢货。这种贪蠹本该杀之以泄民愤,但不知为何领袖忍着没杀。但只是听候处置的云希宜,被撸掉一切要紧的职务,被打发去军政部的医务处做事。   云希宜还是待在应天龟缩不出,可他再不能清闲地隔岸观火,这一朝非叫他引火烧身终自焚!   珍卿对营造坊间舆论太有心得了。   有识之士关心的是国家大事,可是普通民众就喜欢豪门轶事、风月闲闻,最喜欢故事里层出不穷地撒狗血,越是狗血就看得越兴奋的。   堂堂的豪门小姐叫人陷害,“幕后主使”又是跟她父母有仇。那是什么样的爱恨情仇呢?这太曲折离奇引人探究了。而云希宜为人处事太嚣张,自己一屁股屎不擦干净,就疯狗似的出来狂吠咬人。又顺便带出他身上的狗血故事,云希宜够人们谈论半个月的。   当然,这一回搞事的肯定不止云希宜,但是现在爆出的雷全在云希宜身上,云希宜像是有点冤得慌。可他确实一件好事没干过,不妨替此回真凶做替罪羊,看能否叫他们狗咬狗一回。   其后,对方的后招也陆续出来。幕后之人依然疯狂造谣污蔑,说前番《真相报》的费晓卿主编,因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气,揭露杜小姐表里不一的作派,却被谢公馆的人阴险报复,费先生一夜之间失踪了。有可靠的消息说,他已被谢公馆买凶杀害,还登出费晓卿先生的照片,对照着疑似费先生的埋尸处。   珍卿再次见识幕后人的毒辣,竟然不惜弄出人命官司,也要将她和谢公馆扯到泥淖中不可。   紧接着《真相报》《追寻报》,又登出费晓卿的死亡案件调查,犯罪现场、腐烂尸体、罪案调查、亲人认尸,一个礼拜内设计出一整套刑事调查流程。   坊间民众被这一出出反转,弄的是眼花缭乱、无所适从,闹不清究竟该相信哪一方,或者干脆哪一方都不要信,干脆看他们狗咬狗吧!   六月下旬的一天,租界警察登门谢公馆,调查《真相报》费晓卿先生之死亡真相,对家报纸已经在鼓吹谢公馆有罪。海宁民众又迎遇一个天大反转。   费晓卿先生不但没有死,人家之前搬到港岛教书,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关于杜小姐的舆论风波,他在港岛报纸看得清楚,本来想置身事外不管它,眼看幕后黑手手段越来越下作,他虑及此事是他误信谢公馆女佣的话,才给杜小姐和谢公馆埋下祸根,如此便要挺身而出澄清一番。   所谓的《真相报》《追寻报》等,料不到费晓卿不但没死,而且叛变投机为对家张目。之前的表演把自己变成小丑,就干脆破罐子破摔,肆无忌惮地输出谣言,说真正的费晓卿先生已死,此人是谢公馆找的假替身。谢公馆财雄势大自然找得出。   其实,五月份头一番出现舆论风波,珍卿就隐约有预感,云希宜不死此事就不能完。珍卿他们上月按住费晓卿,不妨也给自己留一后手,云希宜若再回来兴风作浪,可以借这费晓卿绝地反击。   费晓卿本欲带一家人出国,珍卿软硬兼施地说明利害,叫他们先到港岛安身以防有变,叫徐师傅找人保护他们一家。云希宜那时大约自顾不暇,费晓卿一家没遇什么危险。   此番费晓卿出来给珍卿站台,他们早把费晓卿家人送出国,叫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做好事。   这幕后主使在租界巡捕房有人,珍卿他们的帮手不比他们少,他们放心地叫费晓卿去警局,找当初认了“假尸”的亲友乡亲对质,找一切认识“费晓卿”的人对质。在谢公馆在警局也有内援时,公开公正地验明正身,真正的“费晓卿”难道还能验出假吗?当然不会。   而《真相报》登记的经营法人,一直就是费晓卿先生,对方再是污蔑造谣,能否认他是《真相报》费晓卿,能否定上月舆论是他造的吗?费晓卿上月作为《真相报》负责人,还到税务局如数缴纳了税款。这些都是有见证人的。   费卿晓本人真的不能再真,作为始作俑者反水讲出真相,那说服力比对方造多少谣都有力。   作者有话说:   更新好难噢,mmmmmmmmmmm…………………………………………又是完成任务的一天感谢在2022-01-01 23:15:49~2022-01-04 18:5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妧染、爱傻笑爱生活 20瓶;毛毛 18瓶;安诺、喜欢银子? 10瓶;TianHe 5瓶;想吃点东西 3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8章 原来并非害一人   原《真相报》主编费晓卿, “死而复生”在人前现身说法,再一次给看客创造惊人反转。   这一回的反转效果很惊人,因为幕后之人狗急跳墙, 此前已经犯了太多的错误,弄出一副假尸装真人, 是这一出丑剧的高潮,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洗掉。谁是身心丑陋的奸角儿, 稍微有点智识的民众, 都能判断出来了吧。   费晓卿被严密保护起来, 阿成、阿永、乔秘书都夸珍卿,说杜小姐真有先见之明。他们当初觉得,费晓卿这祸害送得越远越好, 五小姐因心中还有疑虑,煞费苦心地安置费晓卿一家。如今用起来威力着实不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帮人造谣的动静再大, 现在也越来越像小丑跳梁。   到了六月底, 培英女中快要期末考试, 围绕着《葫芦七子》和杜小姐的舆论风波,基本倒向杜小姐这一方, 《真相报》《追寻报》已然臭大街。   而躲在幕后兴风作浪的主使, 现在也渐渐地露出眉目。因为叫大小报纸写文章带节奏,肯定要给人家提供经费的, 要不然得罪了谢公馆, 他们最后吃什么去呢?盯着谁在扶植这些造谣起哄的报纸, 时间一长就瞧出名堂了。   说起来这一回的幕后之人, 确实跟珍卿有点渊源。   珍卿当初暗戳戳写小说《高门》, 是想为流产的吕家少奶奶和冤死的车夫冒三平冤, 事情闹大后租界当局被迫严查。当时在培英校门外乱掷鞭炮的,察丽、察奇、连小波(本市华界连市长的儿子),先后为这事倒了大霉,察奇坐了监牢,察丽被流放到国外,连小波开车兜风时被人投弹炸死,阮小檀虽然一时无事,后来也躲到英国去留学。   难道是这件事东窗事发了吗?   可是这事她行动很隐密,三哥后来也替她扫除蛛丝马迹,难道是察家、连家的人这么厉害吗?   而且此事若果真暴露了,连市长小儿子连小波被炸弹炸死,连市长好歹是政府一把手,他□□岂不更痛快,何必弄这钝刀割人的伎俩呢?   虽然心里在隐约后怕,但珍卿感觉连家、察家的人,并不晓得《高门》是她写的,更不晓得两家子弟间接被她所害。不然,说不好他们会动什么血腥手段呢?   直到花仙子公司又出了事。   先前吴祖兴见利忘义,想用廉价的原料替代花仙子多年的进口原料。谢董事长顶住董事会压力,坚决要把章程改回来,这半年从南洋、印度订原料,因之前吴祖兴背信弃义,比从前稍微艰难了一点。   这一日,花仙子苦等的一船原料到港。结果连船带货都叫海关扣住。说是在船上检验出鸦片,事实没查清前不能卸货。   这一是头一件糟心事。还有就是花仙子新研制的化妆品,送到应天的标检局检验,竟然一件都没有过审,新产品既不能生产也不准发售。   两件坏事凑到一块,再结合珍卿近来遇见的事,自然晓得是有宵小处心积虑陷害了。   谢董事长找三哥的朋友罗伦斯。此人来华后一直在海关做事,现在已经做到二级监督。谢董事长晚上沮丧而归,告诉家人罗伦斯晓得内情,说是背后几股势力勾结,为的就是构陷谢公馆和花仙子,这帮人要把事情做绝。现在海关拖着不放货物,当然是有人里应外合,明面上的说法,是为搜查全船掌握更多证据,不过是扣着原料拖延花仙子的工期。   劳伦斯虽然透露一点实情,但他表示爱莫能助,显然并不想为花仙子的事出力。后来三哥回来以后,才从道上朋友那得知,劳伦斯也拿了幕后人的好处,才对谢董事长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可又不想放弃三哥这有钱朋友。   谢公馆的祸不单行,针对珍卿的《真相报》等怎么会放过?口口声声说谢公馆走私鸦片,连申请生产的产品也不能审,显然偷工减料、祸国殃民的国之大盗。谢公馆被他们说得都快散架了。   这时候才叫日久见人心,谢家的亲戚和义赈会的先生们,替他们奔走都说义不容辞,一点不嫌他们家麻烦事多。   珍卿也跟着一道寝食不安。   按说,谢董事长他们比珍卿人面更广,可珍卿思来想去,还是想向娟娟姐求助一下。韩姐夫兄弟终究在中枢冲要,随便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珍卿跟娟娟姐的交情,按理说不该被俗事玷污了。可是再清高也得分个时候。   那一船货扣在海关的事,谢董事长从来不跟她提,他们全都叫她安心念书。所以,弄不清是被谁陷害的,娟娟姐他们就算想帮忙,大概也不知从哪里插手。但花仙子新产品标检局不过审,此事正可以请韩姐夫帮忙。   她给娟娟姐和韩姐夫写信,请他们垂询标检局不过审的事,若确系不测小人从中作梗,还请姐姐、姐夫仗义出手,还清白商家一个公道;若确系花仙子产品不过关,他们便自察自省、自改自正,决不以暗昧之事为难姐姐、姐夫。   花仙子原料被扣的第三天,事情却莫名奇妙出现转机。   《新林报》上登出一篇文章,说据内幕人士提供的消息,海关在花仙子的货船上,并未发现更多的毒品,说他们走私大宗毒品就无从说起。就在这一天下午,《新林报》又爆出租界海关的更大丑闻,是他们职员收受外人的贿赂,在花仙子货船塞入装着鸦片的包裹——报上竟有海关职员捣鬼的照片为证,还有海关内贼收受贿赂的银钱凭证。   也不知谁预知了花仙子的劫难,之后竟然还能提供新证据。说是有一些帮派分子,拿钱打通某个海关职员,又由帮派分子负责弄来上等鸦片,他们里应外合地做大事,把花仙子陷害得一脸懵。好家伙,他们指名道姓地说是谁谁,在某时某地怎么盘算害人,都可能有哪些证人。好家伙,这内贼外贼通通无所遁形,谢董事长赶紧报警抓他们。   谢公馆众人自然抓住机遇,大肆营造舆论质疑海关人员的职业操守。珍卿自己的热度都被挤下来,海宁的华人报纸一致讨伐海关。学生们跑去海关静坐示威,叫他们必须给一个说法,这场面真是好看极了。珍卿是忍不住幸灾乐祸。   花仙子那船进口原料马上就能进关。应天韩姐夫也发来电报,说小妹所托他正请人调查,若果是有人故弄玄虚,他定为花仙子讨个公道。电报还转达娟娟姐的意思,说花仙子的产品她也用,很不错哒,想来必不至于偷工减料,叫小妹不必太忧心。   这么大的危机轻而易举化解,可得好好谢谢帮了大忙的人。结果认真谢过一大圈亲友,没一个人认领这份大功劳。   此番货船藏鸦片之事迎刃而解,说白了是有知情人联系《新林报》,不断提供海关内员滥用职权、勾结外人陷害花仙子的证据。亲友们都没搜集过这些证据,怎么谈得上是他们的功劳?   沟通了一大圈才发现,是有个神秘人在暗中帮助。有人提议查查是谁暗中帮忙,好生谢谢这个大恩人。谢董事长和龚老先生都说,别人既然不露面,说不好是有难言之隐,一定不能节外生枝。   为了保护暗中帮忙的贵人,之后大家甚至不谈论这件事。不过珍卿感觉,能未雨筹谋搜集证据的人,会不会也是海关内部的人,这人如此神通广大,说不定职位还很高,如此更不能暴露人家了。   《真相报》《追寻报》幕后的坏蛋,这一回又哑火没声了。   谢董事长、吴二姐、珍卿,都能清晰地意识到,有不止一股危险的敌人,从针对珍卿的舆论开始,一直处心积虑要整翻谢公馆。   设想先前《真相报》爆料若做实,不明真相的人们都相信了,那谢董事长和三哥成什么了?逼人捉刀作假的道德败坏者,敢杀人害命的黑心商人?谢公馆也成了藏污纳垢的贼巢穴,那花仙子公司还能干什么好事呢?   头一步把谢公馆的名誉败掉,那么这走私鸦片和产品不过审的事,是否也会被幕后人大肆渲染,再加上原料不能入厂生产,新旧产品不能按时上市,花仙子是不是也完了一半?   这幕后势力好歹毒的用心!生生要毁掉谢公馆和花仙子,想想真叫人不寒而栗。肯定是有几拨势力在陷害,仅仅是连市长和察老帅两家,珍卿总觉得还不太够份量。不同势力的目标有重合之处,但好像并不完全一致。   像云希宜是视珍卿为死仇,重点叫她没好日子过。而同在其中掺一脚的连家、察家,实是为政治、经济方面的事。   察丽、察奇的爷爷察老帅,从前是海宁护军府的二把交椅,随着吴大帅退到幕后养老,察老帅也不大能威风起来。但他的二子是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团长,他在海宁军中还有契旧。察家和连市长私下借姻亲联盟,两家沆瀣一气,疯狂地争权揽财。察丽、察奇、连小波,这帮目无法纪的纨绔子弟,就是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   马克思他老人家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会使人不怕犯罪,不怕绞首的危险。   察、连两家就是这样疯狂的攫利集团。他们明面上还是寻常军政人家,却借着盘踞军政界的便利,不择手段地疯狂捞钱。   他们的子弟或在要紧部门,或者下海经营起各种实业。通过一切卑劣下作的方式,在粮食、烟糖、布料、日杂等民生领域,不择手段地恶性竞争,疯狂敛财。   两家人拥有无止境的欲望,也知目前不可能一家独大,所以他们要广结盟友先一块赚钱。   谢公馆的谢董事长和陆三少,曾是他们极力拉拢结交的对象。可是谢董事长是守法良商,而且热衷于慈善事业,不屑与他们沆瀣一气。陆浩云比亲妈实际一些,但也不喜结交唯利是视之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4 18:53:01~2022-01-04 21:0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诺 10瓶;拾光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9章 与人奋斗乐无穷   谢公馆拒绝结盟合作, 已经扫了连、察两家的面子。而他们跟谢公馆也确有经济利益冲突。谢董事长经营化妆品还好些,陆三少麾下的民生用品,都跟连、察两家的产业重合, 这姓陆三少还总追求“价廉物美”,各种名堂弄得叮铃梆郎响, 把连、察两家的生意挤兑得难生存。   上年, 连、察两家想在印染界独占北方市场, 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商界盟友们——吴祖兴是他们的盟友之一, 甚至包括狼子野心的东洋人。他们想把北地的印染厂一个个挤死, 占领市场后就能随意定价,可以预见能赚得盆满钵满。却被陆浩云这类不识抬举的人,先是破坏形势后面就捡现成便宜。   就这样连、察两家也还忍着, 晓得谢公馆家大业大人脉广,一时间不敢做大手脚。珍卿从前不晓得这些事,现在晓得了就有理由怀疑, 往年针对谢公馆的不利舆论, 也许就有这两家人的手笔。   商人在生意场上的进退取舍, 或多或少地会得罪一些人,但未必都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今年谢董事长把这两家得罪死, 还是因为大儿子吴祖兴。   对于连、察两家的拉拢结交, 谢董事长和陆三哥都拒绝,反倒吴祖兴操行实在不好, 愿意跟这帮苍蝇蛆虫臭在一块, 先后干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前番吴祖兴卷入军需贪腐大案, 他一番上蹿下跳脱了罪, 竟然犹然不知悔改收敛, 还跟连、察这样的贪腐大鳄搅在一起。   谢董事长是恨铁不成钢, 她怕吴祖兴有天不得好死。她动用她还有的一份慈母之心,把吴祖兴好容易摆平的脏事,又通通给他抖搂到应天那里,她托了亲戚故旧帮忙,立志叫他狠狠栽个大跟头,只要人不折腾死就行。   谢董事长铁血手段教子,目的还没有完全达到,却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把囤聚积奇、以次充好、坏事干尽的连、察两家也差一点坑了。   按目前所知信息来理性分析,这当是谢公馆与连、察二家结成生死大仇最可能的渊源。   谢董事长跟两个女儿商量,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阴险毒辣的连、察两家人,必须想办法将他们打死。但说起来民也不好与官军斗啊?   珍卿忽然想起吴祖兴说过的话。是有一回他跟谢董事长吵架,说世上所有做生意的人,哪有不动手脚不捣鬼的呢?吴祖兴与连、察两家合伙动手脚捣鬼,吴祖兴的罪过就不轻,那连、察两家的罪过要大十倍百倍。   珍卿现下有个思路,不妨用对付生意人的办法对付连、察两家。既是小民不好与官军斗?那就叫官军去斗官军呗!   惩贪除奸特派员闫崇礼上校,头衔前面毕竟有“惩贪除奸”四字,既是连、察两家干了无数“贪奸”之事,不该是闫上校现成的法办对象吗?   或许碍于两家根深势大,那闫崇礼上校也有顾忌吧。怎么才能叫连、察两家得罪姓闫的,叫姓闫的大胆地对付他们呢?   珍卿正在暗暗琢磨办法,卢君毓直接找上谢公馆。   原来海宁华界的卢副市长,一直受连家、察家的合伙欺负,之前连、察两家的烂事,被人捅到应天那里去,卢副市长本想抓住机会咬死两家,却差一点被他们咬死了。   卢副市长是卢君毓的亲爹。卢君毓追求过珍卿一阵,绕来绕去的都是有渊源的人,有渊源的人又有共同的敌人。   上个月,军校快毕业的卢君毓,回家看到父亲凄惨卧病,甚至有轻生下世的意思,自对连、察二家恨得咬牙切齿,就申请到闫崇礼的惩贪除奸办事处实习。这个月卢君毓果然被调过来,才发现珍卿也被他们算计着。   他干脆悄悄联系谢公馆,商量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   这帮所谓“惩贪除奸”的军政人员,没人有宁国府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十个里八九个都涉贪腐。连惩贪除奸特派员闫崇礼也不例外。   之前,珍卿在小西涧遇见闫崇礼,悄悄问陶望三才知,此人手中有不少古董字画,好些都是豪富人家的家当。其中牵扯的富商卷入军需贪腐,向当官的献上那些东西,显然是贿赂上官以消灾的。   就说察家、连家恃权贪腐之事,够闫崇礼上校查个底儿掉的,但闫崇礼再彪也不会光得罪人,连、察两家也给他分一杯羹,闫崇礼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卢君毓上谢公馆一沟通,原来他也想设计“狗咬狗”,这就与谢公馆的计划不谋而合了。   而今时不同往日,卢君毓既是在闫崇礼的手下,更方便挑拨闫崇礼上校和连、察二家争斗。卢副市长被连、察两家架空卧病后,卢君毓就在留意两家人的举动。   原来,闫崇礼受贿卖放得的古董字画,除了一部分设法变现换美金、黄金,还有不少悄悄送到应天,用以收买要紧的军政大佬、领袖近臣,关键时候可以护一护他。   而碰巧连市长家的三公子,同样给军委会某长官送古董字画,想请他老人家帮办一件事,然他的东西没有闫崇礼送的好,那军委会长官当着连老三直夸闫崇礼。这连家三子也是个彪子,言差语失间,说闫崇礼送的都是赃物,不像他连家积蕴丰厚,全是历代积攒的老东西,长官接在手里没一点后患。   本来大家都是当官的做起贼,心照不宣谁也别说谁,结果连家的三公子坏了规矩。这事情本来也没有传开,是卢君毓千方百计打听到的。   卢君毓不会傻到亲自传闲话,这段时间设计叫闫崇礼晓得连老三说的蠢话。看似闫崇礼没有动静,但以闫崇礼睚眦必报的品行,哪能不怀恨在心呢?   两方的人商量后,悄悄叫人散播消息,说谢公馆近来屡被宵小算计,正是连、察两家在暗处捣鬼,就是谢公馆生意做得太好,名声也太过好,妨碍了这两家人发大财。然后再千方百计地叫连、察两家认为,是闫崇礼上校找人散的消息。   其实,这事也未必冤枉了闫崇礼。因为韩姐夫从海宁传来消息,确是经实部标检局的人弄鬼,故意不通过花仙子送检的新产品。而这个弄鬼的负责人,据卢君毓说,跟阎崇礼的秘书马某关系甚好。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卢君毓说那马秘书很圆滑,到处朋友多得很。   谢公馆还收到神秘的字条,有人叫他们小心闫崇礼,暗指花仙子货船夹带鸦片的事,似乎与此人有说不清的关联。   虽然不能详察前因后果,但闫崇礼必定不会是好人,算计他也不用觉得亏心。   ————————————————————————————   吴祖兴被亲妈送进监狱,他的二婚妻黄翠之女士来了一趟,说了一些“虎毒不食子”的话,请谢董事长把她丈夫搭救出来。   之后这婆媳俩如何商量的,珍卿无从得知,因谢董事长完全不叫他们瞎打听。但新大嫂黄翠之女士,没待多久就脸上衔怨地哭着离开,显然是没有达成心愿的。   之前谢董事长下狠心,从谢公馆和公司彻底清除吴祖兴。珍卿虽说为三哥暗暗趁愿,可也觉得谢董事长真是女强人,心肠比寻常的母亲硬一些。   此番弄出这么多烂糟事,才晓得吴祖兴背地里更不堪。她由衷佩服谢董事长快刀斩乱麻,把谢公馆和花仙子的隐患大大降低。   如若不然,从前是花仙子总经理的吴祖兴,说不好会把花仙子卷入军需贪腐案。花仙子被算计未过检的产品,大约会真正因质量问题不过检。花仙子货船被陷害□□,这是无中生有的罪证,真相浮现后就能证明清白。而以吴祖兴的为人处世,难道不会给幕后陷害者留下真实的罪证,免了幕后人熬心费力地制造假罪证?   想一想真叫人后怕,幸亏吴祖兴已经被踢走。要不然谢公馆被几股势力潜心陷害,稍有不慎,难保就叫他们做成功啊。   ————————————————————————   爆珍卿料的人牵三挂四,珍卿和三哥订婚的消息,还是传到他老家江平。三哥后妈曲迎香女士,带着大女儿来找珍卿攀亲戚。谢董事长叫珍卿不要管,她们在谢公馆便找不见珍卿。   珍卿在外面跟吴二姐吃饭,跟二姐道别后准备回家,没想到被曲迎香母女堵住。曲女士说三哥的异母弟妹,在江平没有好学校上,窝在小地方徒耗光阴,她这亲嫂子的不能不管。   珍卿本来还想面上过得去,只说这不是她能管的事。结果这曲迎香仗着辈分充大,说珍卿犯不着跟她耍威风,说她怎么挤走三哥原未婚妻,怎么处心积虑跟三哥订的婚,打量谁不知道她的下三路招术,说珍卿是不是黄花闺女都不一定。   珍卿心里被这婆娘气笑,敢情她许久没有撒野,连个外四路的破落货,都拿捕风捉影的事威胁她了。老虎不发威,真当姑奶奶是病猫啊!   珍卿不在意地跟曲迎香说,她想抖露什么尽管放开去抖露。请曲女士最好跟记者明讲,她是陆三少亲亲的后妈,让人晓得她是什么出身,把陆家、谢的陈年旧事都拿出来叫人说嚼个够。叫曲女士再次提醒大家,她从前怎么勾三搭四不检点,害得儿女们家里学校抬不起头,只好灰溜溜地待到江平去。   曲迎香那个大女儿,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看着就是心眼儿多的,见珍卿反过来威胁他们,她赶紧跟她娘说从长计议,然后扯着她妈走了。   珍卿看曲女士的大女儿,小小年纪穿得秾艳不说,还烫着头发描的浓汝,跟她娘曲女士像一个路数的人。   珍卿觉得既然扯破脸,不妨把事情做绝喽,如此这般计议了一番,就请蒋菊人探长帮忙,找理由把她们遣返原籍就行,也不必喊打喊杀的。除了怕三哥会介意,其他倒也无所谓。   不过三哥现在远隔重洋,珍卿也没法写信告知,有些事最好不要书于纸上,叫人窥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4 21:01:16~2022-01-04 23:0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夜zer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0章 比试前的一些事   翌日谢董事长告诉珍卿, 三哥他爹被他老娘做主,新近准备聘一房姨太太,那准姨太出生书香门第, 若非要照顾寡母幼弟,也不会拖到二十七八才找人家。   陆家家庭故事的发展, 倒像是珍卿想过的主意, 直是暗觉不好实施, 没想到被谢董事长做在头里。谢董事长黏糊地搂着珍卿, 捏着她的脸笑得怜爱。有的话她也没跟珍卿细说, 就说外面烂七八糟的事全丢开,要比试就先安心过比试,比试完安心休闲一阵。   想要趁火打劫的曲迎香, 火上房似的向江平赶,此后珍卿再没见过她。   警备司令部的俊俊哥说,闫崇礼上校向俊俊哥求助, 说惩治军中的腐败不法之徒是他责任所系。此番要逮捕军中一位察团长, 此人兼着海宁华界警察局长, 要抓他可没那么简单,闫上校请俊俊哥助他一臂之力。   闫上校的办事处人不算少, 就算办事处人力不够, 他还可请专管军队的宪兵队帮忙。但闫上校并未选择宪兵队。据俊俊哥说,宪兵队有一个小队长, 是司令部察团长的侄女婿, 因此必须要避开他。   闫崇礼处心积虑要弄掉察团长, 一定是要对付连市长和察老帅家, 没想到计策奏效这么快, 闫崇礼的行动也真够快的。   ——————————————————————————   在实施挑拨离间的计划期间, 对珍卿的负面舆论早就消停,一直兴风作浪的《真相报》《追寻报》也哑火。   可是珍卿这桩事还不算完。明明自知是假货的老头姜耀祖,竟然跟珍卿公开发起挑战,说孰是孰非不妨手下见真章。这老头子的馊主意一出来,坊间又起哄叫他们比试,叫大家也一饱眼福。   珍卿请律师跟姜耀祖接洽,给他讲冒名顶替的利害,这老头儿真是一颗硌牙的铜豌豆,竟然软硬不吃就咬死了要比试。   珍卿先前用心期末考试,自不会舍本逐末地搞比试,暂时没有给他一个答覆。   可珍卿准备期末考这段时间,这新闻却发酵成画坛奇闻、年度盛事,方方面面的人都起哄叫他们比试。   珍卿和家人一块权衡利弊时,那姜耀祖老头儿又走一拨骚操作。他污蔑珍卿私下拿钱与他讲和,求他高抬贵手放她和谢公馆一马,他在报上讲得大义凛然,说焉能受此宵小要挟利诱,咬死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试一场。   一次又一次的证据表明,是小人阴谋陷害珍卿和谢公馆,连助纣为虐的《真相报》《追寻报》都消停,各种报端都渐渐在冷却这件事,偏偏姜耀祖还上蹿下跳,安心要把路走绝了一样。他到底仗的谁的势安的什么心?   珍卿和家人亲友都觉得,这个姜耀祖像是疯狂了,他如此行事全然不合常理啊,他最后究竟能得到什么,多的难以想象的钱财吗?还是蹭流量大火一把?当然后者只是珍卿瞎想,这又不是后世群魔乱舞的时代。   不论当事人觉得姜耀祖多颠倒错乱,这姓姜的疯狂不合理的做法,却让有人觉得他冤沉似海,再三地一石激起千层浪,再把公开比试又推到热度顶点。   珍卿不会一生气就头脑发热,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相反她觉得这背后大有名堂,应付起来必得慎之又慎。   这姜耀祖表现得这么有底气,他敢跟珍卿这真作者挑战,他怎么就笃定自己能赢呢?一家人讨论推测许久,最终认为对方可能还有大招。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种:一是要危害珍卿的安全,让她受伤受限不能比试;二是要危害他亲人的安全,让她比试当日大乱阵脚,叫她没办法如期参与挑战。   想明白了可能的危险,珍卿先打电报到睢县,叫三表叔、玉琮二叔他们,帮着看顾亲友师长的安危。又把俊俊哥和蒋探长找来,商议一下如何应对。   两方人都愿意帮他们忙,又加派人手保护珍卿和谢公馆。   俊俊哥还有一个新消息:“自从姜祖耀跳出来,我就暗暗使人监视,他背后确是军方的人,目前看来确与察团长有关,我尚在追踪暗查。”   事情越发地扑朔迷离,但舆论发酵到这个地步,谢公馆的声誉和她的形象,也被莫须有的谣言中伤,已经由不得珍卿不应战。   姜耀祖这老头太过嚣张,珍卿也想弄清他的靠山是谁。   珍卿总算是松口接受挑战,姓姜的又说谢公馆手腕通天,杜小姐与画坛耆宿关系匪浅。她恩师慕先生在画坛一呼百应,能轻易动摇评判者的立场,老头儿非说由他选定评委。   世事岂能尽如他的意思!不管背后有何人策划,珍卿这姜老头儿精神状况堪忧。   既然对方一点不讲武德,珍卿干脆把公开比试之事,放到电台供广大民众讨论。呼吁观众们写信出主意,看比赛方式和评委选拔怎么办才公允。好家伙,观众给电台的信雪片似的,全都是用麻袋装起来。大家踊跃地建议建言,说可以如此这般操作。好嘛,这事吵得全国都出名了。   最后基本达成一致,一定要撇开亲疏远近关系,请数名全国有名的连环画手和各画派大家,请数名富有声望的连环画从业者,再请数名职业不同的读者代表,找个宽敞地方摆开阵势,现场务必请来许多观众,并叫摄录机录下比赛全程,两个人真正公开透明的笔试。   事情具体实施是这样的:今年才颁定的画坛名人录中,所有愿意来海宁见证比试的人,由《宁报》《新林报》《艺术报》等联合出资管待。然后还由这数家报纸主持,并请相关人员来公证,把海宁十三所好大学写在纸上,由那位姜耀祖老头儿抓阄,选出一所学校作为比试场地,所有业界评委和该校全数师生,来见证两位真假作者的比试。   姜耀祖抓阉抓到铁通实业大学。海宁所有的报刊、电台,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此事,说从公历七月三日八时,杜珍卿小姐和姜耀祖先生,将在海宁铁通实业大学大礼堂,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绘画比试。   消息一出大家都疯了一样,多少人跑到铁通大学找门路,就为当天能在那有个观看的座位,没座位有个站脚地方也行。铁通大学师生职员全成香饽饽,多少人求他们帮忙通门路。   也许姜耀祖的背后是连、察两家,但既然闫崇礼上校在对付他们,珍卿他们就不节外生枝。他们就是咬死了云希宜,不断推出新旧证据,说姜耀祖是受云的指使,云希宜没有一点廉耻心,专门跟人小姑娘过不去。云希宜家事公事一团糟,靠老婆上位还在外头乱搞,干着惩贪除奸的事他自己又贪又奸。她倒要看云希宜怎么办,会不会找他同伙给他平事。   ——————————————————————   果然幕后之人是有后招,就等待公开比试的两三天,家里先后有三个人来报告,说有人收买他们,要给五小姐的饮食、车子做手脚。   一个是从前服侍四姐的王嫂,还有是珍卿叫“秦姨”的秦采薇,再一个就是包月车夫阿洋。她们说企图买通她们的人,在真假作者事件开始前,就已经开始接触他们。不过之前只施以恩惠,这两天才道出真意,要给钱叫他们害主人家,他们就赶紧来报告了。   他们说受了主人家的恩惠,不敢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愿能帮到太太和五小姐。大家所言的恩惠,不一定指月钱比别家高,节赏福利比别家多。   就比如说王嫂,她的丈夫是个酒鬼赌棍,赶上婆婆死了办丧事,他丈夫没钱说要卖孩子,王嫂难得实在没法子,想先支点钱给婆婆办丧事,谢董事长给她支了俩月的钱。谁晓得王嫂丈夫黑了心,为喝酒赌钱还想乱卖孩子。陆三哥找专办职校的裴树炎先生,把那俩孩子送到职业学校去,将来学成好有一份生业。这是王嫂感恩戴德的地方。   而谢公馆包月的师父阿洋,是因一出死里逃生的经历,打心眼里觉得谢公馆里是好人。今年正月主人家出去游玩,给不少佣人听差都放了假,阿洋跑到南边表姐家玩,忽然间不知闹得什么瘟病,第二天表姐儿子死了,第三天她丈夫、女儿死了。那外国医生说那病是啥热,阿洋满以为他也难逃过。他却奇异地啥事情也没有。医生无意问阿洋的问题,叫他想明白可能是啥缘故。谢公馆主人每次打防疫针,吴二姐把佣人听差也都捎带上,还不收他们一分钱——当然,最后都是谢董事长来买单。   谢董事长、吴二姐、珍卿,一面恨得咬牙一面又是感动,给通风报信的下属都赏了钱,每个人给了二十块的银洋,还都升了他们的月钱。   虽说人心在疏忽可变之间,但一时好心至少有一时好报,也不必想得太多。   家里对珍卿的饮食活动,格外上心在意起来,全程由胖妈或秦姨监管。家里出行用的车子,也格外认真地检修保管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4 23:05:19~2022-01-07 15:1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175481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754819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cyun 30瓶;雁 10瓶;安诺 5瓶;柏林慢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1章 两只耳朵别苗头   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等着比试日期的到来。在比试的前一天,忽然江平有人打电报,传来曲迎香女士的倒霉事, 事情发生在曲迎香女士带大女儿回到江平时。   原来自从应天政府开始禁娼,应天及周边地区的性工作者, 被取消了合法营业资格, 纷纷向管制宽松的地方迁移, 历来有莺歌燕舞为业界楷模的江平, 也是这些迁徙流莺的目的地之一。   曲迎香带大女儿坐船回江平, 偏巧与许多性工作者同乘一船,也许是她们母女的打扮作派,与同船的性工作者相似。到港后在码头登记娼jì的公务人员, 把曲迎香母女也错认为娼家,要给他们依法登记,好叫她们以后依法纳税。   曲迎香母女被错认为下九流, 当然视之为奇耻大辱, 就跟公人撕扯咒骂大闹一番, 最后被定了滋扰公序的罪名,专门关进羁、押女犯的牢里, 那里女犯不怎么斯文有礼, 牢里的看守管理也随意。曲迎香母女在污糟的女牢,被关了有将近三天功夫, 才被陆家人找到。   绅士人家的太太小姐, 被误认作卖春妇女关起来, 天晓得她们两个经历了什么。曲迎香大女儿跟珍卿年纪仿佛, 好好的金闺玉质遭遇这羞耻事故, 在那闭塞水乡怕没法见人了。   陆家人打电报跟谢董事长说, 曲迎香母女被陆家找到以后,咬定是珍卿和谢董事长搞鬼,不然说了是陆家的太太小姐,却连个查问的人都没有,生生把她们关这么久,这事情发生得太奇怪。   这件事在江平闹得很大,江平最大的《江平日报》,把它当成社会新闻来报道,曲迎香母女的糗事传得市巷皆知,邻里街坊背后都在看笑话。陆家人几乎无法出门交际。曲迎香和她那大女儿,被送到乡下庄户家避丑。倒幸好她的儿子和小女儿,没有卷进耸人听闻的丑闻,不然说不好心理会扭曲的,长远来说对陆三哥没有好处。   她们说珍卿和谢董事长捣鬼,当然是她们疑心生暗鬼,没办法了才胡乱攀咬。即便她们有这份狠心,也要顾忌后果不会把事情做绝。谢董事长不失光明磊落,大概率不会是她做的。   不过这事琢磨起来也蹊跷。她们总有些随身的细软,在牢里咒骂威胁行不通,肯定会想到服软行贿,管理女牢的人们再懒散,也是底层的贫苦人,按说不会跟钱过不去,怎么会溜溜关了三四天,连帮忙到陆家报信的也没有呢?   ——————————————————————————   到比试前一天晚上,这桩莫名其妙的事终于现出点眉目。   俊俊哥受闫崇礼上校之托,带着闫上校的心腹马秘书,给谢公馆送来一件东西,说想请谢公馆帮一个忙。   马秘书特意要求屏退闲人,东西只给谢董事长和杜小姐看。有俊俊哥守着,珍卿她们便照做了。   谢董事长打开那檀木盒子,惊讶地叫珍卿过来看,竟是久违的羊脂白玉镇纸,两只都齐全地装在里头。三哥出国之后,谢董事长想从粤州滕将军那赎回镇纸,没想到滕将军出国访问去了,等滕将军访问回来,叫朋友跟他提提买镇纸,没想到滕将军理都不理。这姓闫的竟然有如此手段。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云希宜在信里认错赔情,说他是一时糊涂受女佣岳嫂的蒙蔽,受到上峰申斥教训后,一直闭门思过,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早先败坏了杜小姐名誉,他如今想来追悔莫及,但六月的事是连家、察家所为。因为他有把柄在这二家手上,不得已把之前对付杜小姐的计划,全部讲给两家的来人听,后来的事都是连、察两家做下,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已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请杜小姐给他一条活路,别总在报刊上翻腾他的事啦。   珍卿和谢董事长面面相觑。云某人是在示弱求饶?不想让她再把他置在舆论风头?嘁,他若真有廉耻心和反思能力,就不会悄悄偷走她的玉镇纸;若有一点忍恕之心,就不会无谓地搅风搅雨,把她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   而且云希宜在信中的语气,柔声下气、自曝其短,还在末尾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这封信不是现成的把柄吗?压根就不像清醒的人干的事。珍卿甚至怀疑信不是云希宜写的。   闫崇礼派来的马秘书,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像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大叔。他和气地跟珍卿母女说:   “……谢公馆向以实业救国,还做得偌大慈善事业,已叫人不胜钦佩之至,吴小姐开医院度众生,可谓是女中华佗,积德行善流芳百世;闫长官拜读杜小姐翰墨,为小姐博识进取的才气折服,一直颇为钦服敬重。近来三公子蜚声国际,商界名家叫人拜服神往。闫长官钦佩贵府清贵家风。早便有心结交谢公馆一府贤达,又恐他声名在外,府上有所误解,一直不敢登门拜见。闫长官好友翟俊长官,听闻是贵府亲戚,才敢请翟长官引见,派在下来先来拜见,以表敬意。   “此番云先生引来的风波,不但对贵府造成麻烦损失,对政府和领袖也颇多妨碍。妨害谢公馆与杜小姐者,先是惩贪除奸副特派员云先生,后面连、察二家也是军政要员,一旦大肆在海宁曝光,传扬于国际舆论,于政府和领袖恐有隐忧。   “闫长官敬佩贵府的风气和贤主人品,不敢虚言假意蒙骗诸位,此番是暂来做一和事佬,请贵府不必纠缠云先生,还有连先生、察先生,这些人还有其他的罪过,自有党纪国法来谨慎秉公处置,早晚给贵府和杜小姐交代。”   说着马秘书就拿出几张纸,递给珍卿母女看的同时,一边给她们解说:   “闫长官惩奸除恶期间,发现有魑魅魍魉,意欲在杜小姐前往铁通大学的路上,制造一二恐怖之事故,籍此阻止杜小姐参加比试。幸亏闫长官明察秋豪,为杜小姐扫清危险障碍,可保小姐明日出行安全无虞。所以谢董事长、杜小姐,闫长官一片明月之心,是欲帮贵府扫除害人祸首,并保证大家都安然无恙,并无其他意思。”   谢董事长和珍卿不讲话,把“魑魅魍魉”的证辞还给马秘书,就问他们闫长官究竟想做什么。   马秘书特慈眉善目的样子:   “在下适才已经讲明,不管是谁污害贵府和杜小姐,还请贵府一应心照勿宣,不要轻举妄动,只管专注杜小姐的比试,查案判罪处刑之事,全由政府特派员闫长官来做。诸位尽管高枕勿忧吧。”   珍卿已经明白了,恐怕是他们咬着云希宜,间接也妨碍了他们的“公事”。云希宜本身是政府的官员,他的形象要是定性成蛆和苍蝇,那么派他来的韩领袖,不可能是美丽无害的小蝴蝶。云希宜也算是闫崇礼手下,他要是被定性成巨贪国蠹,闫崇礼有治下不力的责任,还会被怀疑是一丘之貉,难怪他叫秘书直接上门告知其意。   临到走的时候,马秘书把两只镇纸收起来,笑着向珍卿她们补充说道:   “待一切风波了结,闫长官调停美意达成,贵府宴谢闫长官一番,谈论诗画文章、经济慈善,这对稀罕的羊脂白玉镇纸,正当物归于原主。”   珍卿惊讶地看向谢董事长,看来姓闫的是把镇纸当成筹码了。   但基本上来讲,闫上校派来的这位马秘书,一点都不猖狂霸道,甚至可以说帮他们揽了事、帮了忙。   闫崇礼派人直入谢公馆,明明白地跟他们讲,陷害谢公馆和杜小姐的人,除了云希宜还有连、察两家。珍卿他们担心跟卢君毓合伙干的事,会不会被闫崇礼察觉了。   谢董事长叫人秘密见卢君毓,卢君毓说不至如此,闫崇礼还没明察秋毫到那地步。   珍卿他们不够了解闫崇礼,虽晓得他多半不是好人,可是能否说到做到,保证他们高枕无忧,那谁能打包票呢?信任他的基础是什么,要听从他的意思,连云希宜也不对付了,大家心里还是犯着嘀咕。   还是俊俊哥给他们解惑。他说别看闫崇礼杀人不眨眼,在海宁惩贪除奸叱咤风云,他处境没有看起来那么好。   韩领袖有两个听风的“耳朵”,一个是聂梅先的军委特务处,一个是闫崇礼的中央调查处。这   两个机构的主事人,都是直接向领袖负责,但机构职能的设置很怪。军委特务处原是管反间谍、策反、刺杀等,中央调查处就负责内部监察,管些党务、军务、经济的事。   但很快就出现了问题——两个部门呛行了,他们工作常有重叠矛盾处,又都有逮捕、审讯、执行权。两家为争取生存机会,都铆足劲头争取立功,就是想让领袖高看一眼。两个机构成立不久就开始争斗,如今还有愈演愈演的趋势。   军委特务处的聂梅先,率人在西北战场工作,他把些jì女、舞女弄到西北,在重要的数条铁路线上,设置花样百出的流动酒吧,还派出经过培训的间谍,把有异心、不得志的将领,往那流动酒吧的温柔乡里引,瓦解他们的意志,贻误他们的战机。   他训练有素的谍报人员,再对那些将领鼓动苏张之舌,民族大义可以有,荣华富贵也可以有,把西北军很快弄得军心涣散,甚至倒戈相向。   聪明有魄力的聂梅先,对战势推进可谓有大功也。因此韩领袖非常器重此人。   不得不说聂梅先是流氓出身,他真是了解人之大欲,打蛇就是能打在七寸上。   而中央调查处的闫崇礼,在海宁做惩贪除奸特派员,却弄得老百姓骂他们监守自盗,把领袖惩贪除奸的布局,弄成了一个乌烟瘴气的笑话,把领袖的脸也衬得乌突突。领袖把他跟聂梅先放一块,他立刻相形见绌了啊。闫崇礼自然就着急,必得能稳住海宁的局面,挽回失去的民心啊。 第262章 好多人是爱你的   韩领袖接到下面一份报告, 特意给惩贪除奸特派员闫崇礼发来,说他们办事处有人监守自盗,出了一大堆贪污渎职犯, 一项项贪污事项都列在上面。领袖叫闫崇礼调查清楚,再把结果发出去以正视听。   闫崇礼现在并不轻松, 他请警备司令部翟旅长帮忙, 解决连市长和察老帅安排在军警中的势力, 便立刻控制住连市长、察老帅两人及其心腹。这个庞大利益集团犯了罪, 犯罪事实清楚、赃物赃款俱在, 就差关键人物的证辞,还有一份逻辑缜密的案情报告。闫崇礼近日忙得就是这事。   马秘书从谢公馆回来,闫崇礼倒没问他谢公馆的人如何。他擦火柴点燃烟吸一会, 阴沉着脸跟马秘书说:   “聂梅先那个王八蛋,弄帮biǎo子上战场,把西北军将领的裤dāng拿捏住, 领袖这回龙心大悦, 论功行赏特意点他, 还要赐他三等宝鼎勋章,这个走街收破烂的下三烂, 如今军衔也与我同级了。这王八蛋得志就猖狂, 到领袖那告我中饱私囊,损公肥私。马秘书, 你说我干得出这种事吗?我是办事处的蠹虫吗?”   说着停顿了一会儿, 闫崇礼吞着云吐着雾, 阴恻恻地又问马秘书:“你说这事到底谁干的?马秘书, 不会是你干的吧?”   马秘书诚惶诚恐地摆手, 掐着胸口想把心掏出来给谁看似的:“闫长官, 苍天可表,日月可鉴呐,我一直对您忠心耿耿,怎会做这狗屁倒灶的事害您?咱们这交情是过命的诶,生儿子烂屁yǎn儿的才干这个……”   闫崇礼无语地看他半晌,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道:“咱们不必讲这个,我想也不会是你,你我是隔着娘胎的亲兄弟啊。这个中饱私囊的人,他在办事处位置不低,人犯赃款都能经手,最近花销额外大,又善于阳奉阴违、溜须拍马,把你我都当成猴子耍,办事处除了你我,谁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马秘书笑得像个白馍馍,故作深思地静一会儿,忽然大义凛然地握拳激愤:“闫长官,我想明白了。这事除了云副特派员,自是再没有第二个人,领袖发下的贪污卖放案子,云副特派员全都经手过,他侄子多次把贪污款拿到《真相报》,非得跟那杜小姐过不去。为让杜小姐和谢公馆完蛋,还不惜跟贪腐大鳄连、察两家罪恶集团勾结,滥用职权、颠倒黑白,纳贿卖放,替连、察二姓遮掩多少烂账,沉埋多少罪行。不是他还能有谁呢?”   闫崇礼忧心地长叹:“此事你知我知,可是领袖要看证据啊?”闫崇礼也有点失悔,先前顾及云希宜那点恩情,一开始没想把事情做绝喽。   马秘书是一点不慌,从公文包里拿出好厚一沓东西,胸有成竹地跟闫长官说:   “闫长官请放一百个心,姓云那老小子一同办差,卑职想到他是行政院祈院长的连襟,跟咱们天然不是一路,他干那些索贿卖放、滥用职权的事,卑职都悄悄保留了证据。   “您看这些,是卑职提审云希宜的侄子,他一桩不拉地都供认了。您瞧这三名伏罪的贪腐犯,给姓云的送了三笔款子,被他侄子私底下昧起来,这就是现成的贪腐证据;您看还有这些,除了姓云的给《真相报》那些,其他洗钱存钱都有人证物证,铁证如山,云希宜就是插上天使的刺膀,也难逃闫长官的法网。   “呸,这狗东西,闫长官惩贪除奸下狠手,办了多少贪腐大鳄,正气凛然国人皆知,叫领袖也与有荣焉。就是这姓云的老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幸亏长官明察秋毫,发现连、察二家贪腐营奸的罪证,终能不负领袖之望,定能澄清玉宇,扫除蠹虫……”   闫崇礼翘着二郎腿,咧着嘴怪异地笑一声,拍拍马秘书的肩膀说:“行啊,你办事我自然放心,既然事实已经查清,马秘书,你赶紧把人证物证落实,领袖在应天巴巴等着呢。”马秘书脆声答应着去了。   马秘书蹭蹭蹭地走了,闫崇礼暗骂一句“真他妈是个碎嘴子”,早晓得他什么都准备好,他浪费这么多唾沫和表情做什么。不过这马秘书这么贼,难保对他长官也留一手,还是得防着这个碎嘴子啊。   闫崇礼去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来了两个细瘦男子,其中一人手腕上偌大的疤痕,闫崇礼亲切地喊他们“青云,天河”。先讲此番盗那羊脂白玉镇纸,他们两个人功不可没,他一定给他们记功升赏,现在派他们做更重要的事,叫他们把监狱的谁谁弄死,要做得像自杀一样,再把谁谁给弄病了,要叫他病得稀里糊涂脑子发糊,做得像是真病一样。   闫崇礼看这两兄弟走了,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半晌功夫不发一言,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又似在准备爆发什么。   到这一天的后半夜,马秘书把所有证据材料都弄好,把呈送领袖的案情报告也整治好,而青云、天河兄弟把人也杀得杀、害得害。闫崇礼再三思忖觉得万无一失,便叫马秘书把案情报告发送应天韩领袖,又联系中央社叫他们准备发通稿。   忙碌到凌晨时分,闫崇礼睁眼看着天变亮,跑报社的马秘书风风火跑回来,喜盈盈地说事情已办好:云希宜作为办事处贪污渎职要犯,对于一系列贪腐大案,负有无可推卸之责任;连、察两家垄断军政大权,一面快把财政套空贪尽,一面又助行商的亲友子弟,抢占军需生意而偷工减料,误国害民十恶不赦。   闫崇礼叹了两声:“云希宜的事不新鲜,倒是连、察两家大厦倒塌,一定会让世人惊愕侧目。”   马秘书说还是自家报馆靠谱,海宁的私家报社就是要追热点,今天早报的头版头条,都被杜小姐的事情占据,而今天晚报、号外的头版头条,也都给杜小姐她那预备着。   闫崇礼这时才起了兴致,问杜小姐她们昨天如何反应,马秘书就说她们似信非信的,商人之家的小姑娘都精明,哪里会无缘无故相信生人,自要看幕后主使能否被绳之于法,能否给他们谢公馆公平公道。   闫崇礼冷静地思索着,马秘书想起来一件事,小心地探问:“万阿彬手下那几个流氓,还关在巡捕房拘留所。闫长官,不能都给他弄死吧?谢公馆的人死盯着,就看谁指使他们往货船乱放东西,这——”   闫崇礼拿舌头顶着上牙膛,提起这件屁事他就来气。   谢公馆有这么多蚂蟥似的仇家,明枪暗刀不歇手地刨他们,就是想咬死他们吃肉喝血,有一阵几乎就成功了,弄得老百姓都喊打喊杀,这形势放在别家早完一万回了。闫崇礼本就眼馋谢公馆的泼天富贵,又不喜他们故作清高的虚伪劲儿,还有他们家姓杜的小美人,他睡着醒着惦记得抓肝挠肺。既然谢公馆眼看着落了势,他没道理不去落井下石啊。   等谢公馆这庞然大物倒下,喝血吃肉自然有他的份儿,小美人儿也可以金屋藏娇了。不想谢公馆腰杆子这么硬,里外亲疏的人还都愿给他们撑腰。这一招招算盘落空,打头阵刨谢公馆的人,也一个个崴进泥里拔不出脚,闫崇礼这躲暗处架桥拨火的人,即刻退步抽身把脚上泥擦干,还得装出温良恭俭的贤人样,跟谢公馆那充好人,免得跟云希宜一样落在明面上。   闫崇礼跟马秘书示意:“跟谢公馆过不去的,就是云希宜和连、察两家的贪污渎职犯,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就拿自己吃得肚儿溜圆,把底下人饿得皮包骨的祸首去交代,莫再冤陷清白无辜的好人呐。马秘书,我在粤州听过一句俗话,‘宁犯天条,莫犯众嗔’,别再节外生枝了。所有坏事都云、连、察三姓人做……”   马秘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马秘书请闫长官休息一会,他说他去守着领袖的回电,还有报纸发出后的反馈情况。   马秘书离开之后,闫崇礼从抽屉里拿出张纸,冷蔑地静静地看着它笑:“聂梅先啊聂梅先,你得意不了几时了。宝鼎勋章,升官发财,呸!等着吧!”   ——————————————————————————   公开比试的这天早晨,俊俊哥一早过来给珍卿镇场。俊俊哥和蒋探长早就策划好,俊俊哥带人护送珍卿到地方。蒋探长的人提前在场内控制,俊俊哥部分属下便衣入礼堂,混在人群中预防一切不测。   珍卿由四十名士兵保护。谢董事长借来八辆汽车,一则是为运送保护珍卿的士兵,一面也是商量好要故布疑阵,让身材瘦小的士兵穿珍卿的衣服,每辆汽车中都坐个“姑娘”,谢公馆里的人都不晓得珍卿在哪辆车。   在去铁通实业大学的路上,车队遇见一个驮畜上街,他们车队中的第三辆车,小小地出了一点车祸,副驾驶上的人头被磕破,那辆车中途离队上医院去了。   之后再没遇见别的事,车队一路都是畅行无阻,他们有惊无险地到达铁通大学。   才到铁通实业大学左近的街道,迎面就是人山人海的景象,还有震耳欲聋的欢呼鼓噪,珍卿定睛细细看去,见街道两旁站满警察和民众,好多举横幅捏小旗的人,较为鲜明的声音是“欢迎欢迎。   珍卿不及细听他们喊什么,先专心看他们横幅上写什么,有的写着“欢迎杜小姐莅临试场”“易宣元是女孩子,不是老头子!”“欢迎震旦大地创世女神下凡”“我们最爱《新女性报》!”“费舂烟先生请出作品集,节衣缩食必将预定”“姜耀祖不死即为贼”“六月飞雪冤入地,窦娥自是女儿身”……   当然也有支持姜耀祖的,比如“财阀千金欺世盗名,践踏公理天理难容”“全能天才是人造非天造”“打倒谢公馆,严惩捉刀女”“打倒为富不仁谢公馆,声援逼上梁山姜耀祖”……   还有人举着好大的纸板,把珍卿历来较有名的文章,全都列在那个大纸板上,《一间屋子》《小辣椒的理想覆灭》《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逃》《我启明的先生们》《三个女人的故事》《摩登时代》《渔家傲》……   很多人举着《葫芦七子》的连环画,说他的全家老小都爱看,姜耀祖的连环画都老套;还有人举着她画的字角,冲破警察的封锁线跳到马路边,说他们家所有的孩子,都用杜小姐画的字角……   珍卿一路从两边看过来,不可自抑地沉沉喘息着,她眼睛里一阵阵地泛着潮热,胸腔里咚咚咚地敲着响鼓。   俊俊哥揽着她的脖子,让她不要把头离窗口太近。   像有一股天边来的汹涌潮水,摧枯拉朽地在人心里冲荡着,珍卿喉咙里像堵着铅块儿,从心里涌来的潮水,把冲破铅块直直冲上脑门,把眼眶变得潮热而模糊。好多人奋力朝这里呐喊着,珍卿耳朵里响着嗡嗡的雷,她几乎一句话也听不清,只是捂着嘴眼泪小溪一样流着。   她镇日缩在学校和家中时,虽知有很多读者支持她,可是报纸上看到的文章,头脑中想象的画面,都无法比拟眼前情景之震撼人心。那一张张热忱鲜活的面孔,那一句发自肺腑的呐喊,更能抚慰心灵中的伤痕和郁气。   她努力地镇定着去思考,她究竟为大家做了什么,值得他们炎天暑日地站在这等待,就只为向她表达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8 00:47:26~2022-01-08 18:4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花、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3章 先比比口舌之利   车队缓缓驶进铁通大学前门, 俊俊哥拍拍珍卿的肩膀,告诉她进校门走不多远,到大礼堂门外就要下车。珍卿赶紧把眼泪擦干准, 正坐着整理衣裳头发,又戴好了帽子和面巾。   炎气热浪中蝉鸣声声, 到铁通实业大学校内, 礼堂外竟然也是人山人海的景象, 珍卿既感动又觉无奈。她不过是想闷声发大财, 没想到有一日被迫做顶流, 跟个老头子比手艺阵势搞得这么大。   姜耀祖老儿已经到达多时,珍卿却是踩着点儿到达。与主办方职员沟通后,俊俊哥和蒋探长等人, 把珍卿从西侧门簇拥进去。姜耀祖早已在那等候,商量下由姜耀祖先上台,珍卿过片刻也向里面走。   大礼堂里掌声如雷、人头涌动, 从门边走向舞台的通道, 无数人伸着脖子想跟珍卿说话, 但珍卿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他们还一排排伸出手臂, 试图要跟珍卿握握手。珍卿皮肤上起鸡皮疙瘩, 身上的战栗好像是心悸,好像还有说不出的豪情。   姜耀祖与珍卿先后入场, 一起站到舞台的正中央。礼堂里的掌声排山倒海, 像是观潮现场的动静。舞台左右两侧和后方, 数十名业界耆宿就是评委。   评委中有穿西装的洋派大先生, 穿长衫的国粹讲究人, 他们早早在舞台上, 沉肃地坐定等待“选手”入场。   从专业角度评判的专家们,几乎都是上了画坛名录的。人家作品成就名气样样不缺,被请来做数十位评委之一,对着珍卿和姜老头儿,自然不必有啥受宠若惊之态——所以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起身。   反倒珍卿异常受宠若惊,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等司仪把她也介绍完毕,她向身前观众身后评委,满满地鞠了三圈躬。姜耀祖也依样照做了。   珍卿和姜耀祖两个人,被引导着在舞台当间就坐,似乎听见有个人大声喊:“杜小姐未免太骄狂,姜老先生知天命之年,提前一钟头来到会场,杜小姐家里豪车万乘,怎么偏偏姗姗来迟呢?”   此人虽坚持把问题问完,但礼堂里又在掌声雷动,还有人激动地跺着脚呼喊,动静像发生小型的地震。以致想以迟到对珍卿发难者,声音淹没在轰隆隆的声响中。   司仪再三请大家安静,掌声欢呼却愈加热烈。更有男学生高高站在桌上,声嘶力劫地呼喊“易先生”,若不是请了警察维持秩序,多少人都要冲到舞台上,把珍卿给扑到在地了。   是的,作为有思考能力的学生,大家不认为腾空出世的《葫芦七子》,是故步自封、腐朽冥顽的遗老能画出来的。所以这场比试似乎没有什么悬念,大家所以力促此番比试,不过是想见神乎其技、惊才绝艳的“易宣元”先生。   按照此前约定好的流程,比试双方先行为自己辩驳。从各自的立场叙述自己的创作经历,证实自己系《葫芦七子》的作者。   珍卿与姜老头互看一眼,空气中似乎滋滋冒火花,但现场其实是紧绷式的安静肃穆。司仪星星眼地问珍卿:“先生何不取下帽子与面巾,此间先生后学,满座高朋,都仰慕先生之大才,欲一睹先生的庐山真面啊!”   珍卿把坠着网纱的帽子取下,但并没有取下她的蒙面巾。那姜老头儿翘着胡子,冷睨自傲地甩头说:“藏头露尾之辈,此刻还在故弄玄虚。”   不少师生高高举手鼓掌,对杜小姐蒙面抱以谅解,毕竟人家是个小姑娘,未必想当这么多人出风头。   但也有粗放直肠之人喊喝:“既然公开对质比试,何必多余蒙上面巾,先生何不以真面示人,叫我们领略先生卓然风采,岂不更见先生非獐头鼠目之老朽可比?!”   “獐头鼠目的老朽”姜耀祖,高高昂着头颅不以为意,跟之前珍卿对他的印象一样。搞不清他倚仗谁给的底气,到现在还显出一副浩然正气,试图以身姿态度证明他是真作者。   关于取不取面巾的事,就算是支持“仰慕”珍卿的人,也有不少人跟在后头鼓噪附和,珍卿还是不予理睬之。   别有用心者便幸灾乐祸,对着那群热忱喊“先生”的,大兴冷嘲热讽之能事,说杜小姐分明滥竽充数。就是因为面对堂中惶惶众目,面对无数的照相机和记者,还有一共三台摄像机,生恐今日与姜先生比试惨败,若此时此地以真面目示人,恐稍后落败再也无颜见人。   大学中除了躁动狂热者,自也有不少冷静自持者,他们中有人对引起骚乱的人,大喊道:“今日公开比试,本就是要手底见真章,先生蒙不蒙面,与手上功夫有何相干?我们静待先生自证不就可以?你们何必急于做评判者?”   但还有疑心甚重的好事者说:“她今日蒙着面巾比试,谁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叫她这样手底见真章,她若是杜珍卿真人倒罢了,若又是李代桃僵之计,我等岂非又见证一个弥天大谎?”   舞台下不同观众各持己见,弄得整个礼堂都骚动不定,许多人冲舞台大声嚷嚷,说请杜小姐赶紧摘下面巾,以真面目示人才能解除大家疑虑。冷静理智派又冲这种人嚷嚷,说他们比试的是笔下真功夫,摘不摘面巾是个人自由,不应该无礼强求人家。   那司仪本来就崇拜“易宣元”,如此群议沸沸的场面中,却见这杜珍卿小姐老神在在,全场因她骚动不止,她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作为主评委的业内人士,有人觉得杜小姐太过骄狂,一点不把“民意”当一回事,有人是乐呵呵地看热闹,看热闹肯定是不嫌事大的,也有人觉这姑娘小小年纪,闹室之中却有静气,全不受沸沸群情干扰,殊为难能可贵。   在铁通大学校长示意下,司仪放弃调停这一矛盾,赶紧开始走“自己辩白”的流程。他先问第一个自辩问题:   “请问两位先生,为何取名为‘易宣元’,创作《葫芦七子》的初衷为何?得到灵感的契机为何?”   珍卿随意瞟姜老头一眼,这老头就如临大敌,看来他是想自己想先讲述。珍卿完全不以为意,冲他摆出“请”的姿态。   机敏的司仪见状,便将麦克风怼到姜老儿嘴边。姜耀祖略微紧促地清清嗓子,把脸庞正对着舞台前面,面对满堂观众侃侃而谈:   “老朽不才,数年前见中国之连环画,不是一味地粗制滥造,便是因循守旧腐气陈陈,不胜痛心羞惭之至。之后干脆登报封笔,长年闭门读书,遍读《山海经》并诸子述异之说,及各种神异小说、传奇等。   “老朽一日读《风俗通义》,读到女娲‘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是时又值夏日新雨初霁,见小孙儿扯那葫芦藤玩,又以泥巴捏起泥人,女娲、葫芦藤、葫芦娃娃,灵感霎时一涌而来……   “《葫芦七子》的基本故事构建,大观是追忆上古人祖之神,为抵御人间天灾人祸,使中华万代繁衍,便营造出一个个盖世英雄,拿着天神赋予的法宝,战胜新出现的人间妖魔,重新创造一个太平人间。   “连环画中之葫芦七子,是从上古仙藤中孕育出来,代表源远流长的古老文明,与如今的华夏大地结合,孕育生机勃勃的青春力量。老夫新旧结合地构造故事,是欲叫青年人不忘先祖,使民族之不屈精神世代相传,使今人从古人的苦境与辉煌中,汲取敢于牺牲的英雄精神,做个为国为民的新世代英雄青年。……笔名‘易宣元’三字,正是追忆人文始祖轩辕黄帝之意。”   这老头还是做过功课的,他深沉悠长的肺腑之言,讲完后倒也赢得了不少掌声。   姜老头微有得色地看珍卿,珍卿自若地接过麦克风,不紧不慢地开始说:   “我创作《葫芦七子》之初衷,倒不比姜老先生这样高尚。”   珍卿说出来的头一句,就引得全场内外观众哗然。珍卿这时候才留意到,礼堂的窗户外面,竟也是黑压压人头攒动,还有些人叠罗汉站得真够悬的,这要是冷不丁摔死一个,到时候人头债算谁的呢?珍卿给蒋探长示意一下。   珍卿在这稍微跑了神,场中有阵尴尬的沉默,连那些笃定珍卿是“易宣元”的,也不由地愕然惊疑几分。司仪笑着请大家稍安勿躁,示意杜小姐继续讲述,便听珍卿娓娓道来:   “在座诸位多半已知道,我是父母逃婚的结晶,一下生就羸弱多病。五岁丧母,父亲远走,自幼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请了位匡姓国学先生,教我习学经典书法,画画匡先生倒没教,因他自家也不会。   “乡下年月悠长,我常日在家无聊,从故纸堆中翻到一本石印的《点石斋丛画》,课业之余以毛边纸蒙着图案,描画线条以为自娱之事。祖父却觉此事玩物丧志。幸亏匡先生为我遮掩,还教我给妇女画花样子——画画有了实际用途,便不全算玩物丧志了……”   记者们留意大家的表情,便发现人们听得很入神,这样细细叙述少儿时光,很多人有类似经历,不觉间便与她共鸣。   姜耀祖老儿却有些不耐,向观众中某一处频频示意,便听见一个人霍然跳起来,声气昂然地打断珍卿:“我们要听你创作初衷,灵感契机,不想听你从呱呱坠地讲起,你如此讲到太阳下山也讲不完。”还真有一小撮人附和他,这种人散发的是恶臭戾气,很不友好。   但铁通的校长立刻呵斥:“你是哪个院系的?粗鲁打断别人讲话,这是谁给你的教养?!总不会铁通实业大学给你的,你若还是本校的学生,请你自持礼仪免开尊口。”   礼堂中各个方位的听众,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角色,多对这些失礼者怒目而礼,叫他们不想听自行离开,还免得占住想听者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8 18:47:16~2022-01-09 01:0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4章 手底下来见真章   小小的一阵骚乱过去, 珍卿若无其事地继续:   “我其实已经在讲获得灵感的契机。当你的身体被束缚住,出不了小小的四方天,心就可以无限自由了。我小时候没什么玩伴, 有时寂寞到跟家里的猪说话……”   堂中有一阵善意的哄笑,连台上业内人士也听得很有趣, 还听这杜小姐继续讲:   “……我还热衷于玩儿虫子, 喜欢在脑中编造各种离奇故事, 主角不限于人类。编好故事讲好故事, 不但需要读很多书, 还要有童蒙心和想象力——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整整十部的葫芦七子,一共要画六百四十幅画,创作者若不能先娱乐自己, 怎么能谈得上娱乐他人?   “一部长篇的小说或连环画,说有两三个情节线索,是平常的妙手偶得, 瞬间的灵感迸发, 这还可以说得过去。但创造整整十部的内容, 是我从小到大的灵感积累,不是现时翻一年半载的书, 就能轻易创作起来的。”   那姜耀祖微微面皮一紧, 嘴巴一翕一合地动着,似乎想出言反驳一二, 但坐在两侧的业内评委, 有的人难得微笑会意, 有的人在颔首捻须, 都似是感同身受之意。姜耀祖决定先不轻举妄动。   “……等到一位李先生教我, 他带我读神话述异书籍, 李先生给我通讲《史记》,前面神话部分讲得最细。神话跟历史掺和在一起,神仙跟凡人混迹在一道,我有时分不清虚实真假。但也知道了有巢、燧人、伏羲、女娲、神农、轩辕。   “有巢氏教民人筑巢而居,让人们减少风雨之苦;燧人氏把火种传遍人间,让人们取暖煮食、抵御野兽;伏羲氏教人们结绳记事、渔猎为生,还发明愉悦身心的瑟;神农氏亲自尝遍百草,用草药给百姓治病,教人们刀耕火种,制作农具、陶器和炊具……   “先生们,同学们,朋友们,在我短暂人生的认识中,上古神话看似在讲神仙的事,却像是一个个凡人的故事。这是什么样的一群凡人?他们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最智慧的领袖,我们一代代的普通百姓,还未在天灾人祸中灭亡,就是因为,我们被这些奋不顾身的一代代英雄,一直保护得这么好。所以,在百姓朴素善意的愿望中,这些凡间的英雄和领袖,变成神通广大、造福百性的神仙,供后世子孙世代瞻仰纪念……   有不少人听到这里,抑制不住地开始流眼泪,藏在基因里的东西被讲演者的话语唤醒,人们不由自主地与祖先们神交,仿佛看到英雄的世代祖先,栉风沐雨地开创美好世界的情景……   “情节、人物、事物、典故,这一切,不过是用来讲故事的符号。我获得灵感的契机,就是对上古神人事迹的感动,《葫芦七子》是我少时因感动编织的故事,一天天编织故事时,嵌入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还对英雄人物的期盼、感激。所以我把小小的期盼和感激,放在千年文明滋养的少年身上。这样的少年富有朝气、锐意进取、不畏强权、敢于牺牲,他们是这个民族最伟大的希望。   “所以说获得灵感的契机,不得不从呱呱坠地讲起,我的灵感并非从前年才获得,从我幼时天马行空的想象,《葫芦七子》的创作契机就在酝酿。   “以上算是灵感的积累。若说起我创作的直接初衷,诸位听来也许俗不可耐,或许还觉应该予以批判。我祖父只我一个孙女,自幼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我从乡梓来到海宁求学,只剩他一人在老家过活,想其形单影只孤雁之态,每每念及倍觉不忍,便立志早日买栋房子,并备足我祖孙日后开销,便可尽快将祖父接来团聚。   “因我自幼习学国画,自忖可于丹青上下功夫,便一直在报纸上找工作机会,可惜许久未见曙光。后有一日,在《新林报》上读到一则新闻,讲一位连环画家寓内失窃,失窃钱物竟有五六千之多。我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画连环画挺能挣钱……”   讲到这里大家哄然大笑,一改刚才激越悲抑之气,使听众之低郁情绪抛开,使室凝滞浊气亦一扫而空。   珍卿说的家中失窃的画家余绍清,此刻也坐于她东侧面的评委席中。余绍清一时间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坐不住,了解他经历的同行和朋友,也是笑得各自颠倒行状。   等到大家终于笑够,珍卿再继续讲下去。   生动的语言表现能力,像一张设计良好的名片,即使在很短暂的演讲中,也能使你的个性思想,迅速地被听众捕捉到,并因此产生共鸣和亲切感。   珍卿此时就轻松做到了。她死活不取面巾的行为,到此刻完全被大家谅解。姜耀祖有种糟糕预感,让他微感如坐针毡,不过想到他做了很多准备,提起的心又重新放回去。   弄半天答完一个问题,司仪又询问两位先生,他们的创作时间、创作过程和创作中遇到的难题。   姜耀祖这老头儿说,他从前年初夏开始创作,创造十部内容历时一年半。创作中遇到的困难,他说到眼病手疾颈椎病,说到想让年纪小的读者从中同时得到乐趣和思想,说完了长长的一溜趟,姜耀宜讲最痛苦的一桩事:就是他无论用上多少心力,这部耗尽心血之作都不会署他的名。   珍卿看这老儿摧心肝的样子,心里忍不住直在“啧啧啧”,有这么出神入化的演技,何必还在连环画这地界混呢?   这姜耀祖说的创作起始时间,珍卿还在睢县老家养病——就是天花带来的后遗症,那时她还没到海宁来,更别提着手构思这部长篇作品,不过也没啥好造假的。   “我是前年十一月份,在报上看到惊华书局广告,整部作品策划了一个多礼拜,十部内容六百四十幅画,一直画到第二年的夏天,六月末七月初吧。”   其实,珍卿把画完的时间延后了,她很怕惊到在座的诸位。   姜耀祖在旁侧目而视,觉得她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那谢公馆的女佣岳嫂说过的,没见这杜小姐在家多勤谨画画,一天天挺会撒疯玩闹,要么是她开台画的时间早,不然就一定是有人替她捉刀的。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司仪该问的都问完了,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溜溜了。本身这次比试就是要手下见真章。   十点钟的时候,杜、姜两位稍事休息重回舞台,笔墨纸砚还有颜料都已经摆好。他们手下比试的内容是:凭记忆画《葫芦七子》第一部 《神葫降世》,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五点,凭他们自己能画多少是多少,测验的是对自己作品的熟悉程度。   珍卿画《葫芦七子》时,已经用锡管装的水彩颜料。这一会儿自然也还用这个,姜耀祖也用的水彩颜料。   姜老头儿画画架势挺足,一上来就用毛笔勾画轮廓,动作大开大合显得特熟稔。而珍卿却慢悠悠地削铅笔。   只懂一点绘画的人都惊了,等于这姜老头儿胸有成竹,上来就䧇璍直接用毛笔勾轮廓,这杜小姐却要铅笔勾线,待会儿还要再用毛笔勾画,如此以来,速度必定赶不上姜老头,创作时间怎么会比他还短呢?   舞台上下的人大生狐疑,搞不清他们是什么名堂,好多人都为杜小姐捏一把汗。   珍卿削好铅笔之后,在画纸下面垫了张蓝色的纸,有看清楚的人给大家解释:“杜小姐下面垫的复写纸。”大家不免更加狐疑:底下垫个复写纸,难道是特意多画一张,叫评委们看的时候方便吗?   珍卿用铅笔打两份底稿,用复写纸备了两张铅笔勾的底稿,后面再勾新画稿就舍铅笔而直接用毛笔。大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到午饭的时间,姜耀祖先生坐下歇会。司仪说大家可分拨吃午饭。礼堂内却陡然一阵喧哗,下一秒更人声沸腾起来,有个男学生惊讶地指着台上大喊:   “杜小姐用左手画起来了……”   座位靠前的伸长脖子看,想看清杜小姐左手画得如何。有那座位靠后的干脆站椅子上瞧,还有人骑到同伴的肩膀上,拿着望远镜向舞台上观望,这人兴高采烈地呼喝:“易先生画得真快,你那她那手像灵蛇,像是脑子里没琢磨,从手里就出来了……”   观众们挨挨挤挤朝前涌,警察几乎快挡不住他们,校内的保全也到前面接成人墙。   姜耀祖停止休息继续画,可是越画就越汗水淋漓,越画心里越虚乏慌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以为这丫头要么说慌——她开始画的时间不可能是她说的前年十一月;要不然就是她只画了一部分,其他一定是找人代笔的——不少连环画大师事多时,通常都会这样操作的。   他想只要当场比试起来,只一项速度就能叫她现形。没想到她竟然能两手并用,时间长了换手就行,并不需要像他一样歇手。   本来坐在两侧的评委们,也纷纷围到珍卿桌前来,看珍卿唰唰唰的左手神技。   台上这帮子评委围成圈,再加上那帮摄像也凑上去,把底下观众的视线全挡住,立时引起满堂众怒,底下观众大声请他们退开一下。   近距离围观杜小姐的评委,有两个乖觉地闪开去,拿着珍卿画好的稿子看论。结果摄像的又重新挡上去,弄得底下人嗨声怨气的。有个男学生突破警察防线,又把那堆评委扯开两个,台下的人终于能看见些。 第265章 我有备份你有吗   珍卿一旦进入工作作态, 周身的环境就淡化了,她自己就像进入了异度空间。她身边的这些人事,她几乎是没有知觉的, 更想不起来吃午饭。   等她打完五张底稿,还想不起要吃午饭, 又开始调她要用的水彩颜色。颜色是一遍遍上的, 上下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看, 见那杜小姐不厌其烦地车轮战, 一遍一遍反复上颜色, 在等待颜料干的时候,她就活动脖子和胳膊腿儿,好家伙, 她什么事儿也没有耽误。   反观老迈的姜老头那边,他本身心里就越来越慌,没吃饭老出汗人也难受, 越到后面精力就越不行了。   人们看杜小姐一半天, 并没有其他的事转移下注意力, 竟然也没有觉得多无聊,更没有人舍得现在出去, 但凡出去吃饭上厕所, 回来一准儿连站脚的地方也没了。   到五点钟比赛终于结束,珍卿比姜老头多画一张, 质量上的差距是有, 但也说不上很大。显见这姓姜的下过深功夫, 大概花了很久临摹珍卿的画稿。   比试结果看似差距不大, 但珍卿最先的两张画稿, 额外耗费时间用铅笔先勾轮廓, 台上专业评委和台下热心观众,几乎是一面倒地认为该判杜小姐赢。   但姜老头儿这也有理由,说他去年前年体力更好时,自然比现在画得快得多,他是因这二年生了病,速度确实大不如前了。这个糟老头子,事到临头竟然还要狡辩。   不少人还记得珍卿用了复写纸,便由司仪代问杜小姐用意为何。   珍卿扭过脸问姜老头:“我画《葫芦七子》的时候,都是先用铅笔勾底稿,老先生没有勾过吗?”   姜老头身子打着颤,脸上也现出灰败来,可他嘴壳子还是硬得很:“老夫行笔熟稔,成竹在胸,何必打什么铅笔稿?”   珍卿再三跟他确认:“老先生确实没有铅笔稿?”姜耀祖迟疑着说没有。珍卿又举着复写纸问:“也没有用复写纸给铅笔稿备过份吗?”   姜老头胡乱地摆着手,他没吃午饭又太劳累,脑子已经进入短路状态,说没有就是没有。   珍卿吸一口气扭回头,对着麦克风跟大家说:“不巧的很,我前年初画《葫芦七子》稿件,深恐书局职员不经心,以至把稿子遗失损坏,因此所有铅笔画稿,皆用复写字做备份,十部的画稿内容全在。本人去年六月,在德意志银行开一箱柜,把我的备份画稿存进去。整整一年的时间,保险箱我再没有打开过……”   这个劲爆消息又引爆全场,俊俊哥带进德意志洋行的人,把珍卿存在那的复写纸备份稿——堆得有半人高的文件袋,一件一件交给舞台上的评委看。   这姜老头还没反应过来,学生里已经有人明白:“姜耀祖老先生,你说杜小姐剽窃你的画稿,你的‘作品’去年年底才完成,那么第八、九、十部的备份稿,怎么会跑到杜小姐去年六月存的保险箱内?”   姜老头真正神慌起来,口不择言地说:“你谢公馆家大业大,说不好洋人也帮你捣鬼……”   那德意志洋行的鬼子走来,警告姜老头儿不要乱讲,他们有他们的行业操守,没有证据却被信口污蔑,姜老头搞不好要吃官司的。再者说了,复写纸做成的备份画,其实也可以检验时间。   珍卿轻轻哼笑一声,对着观众总结陈词:   “先生们,同学们,朋友们,接下来的事,我就交给律师法官,我不会再在公众面前露面。我画《葫芦七子》的初衷,并非是为了成名成家,只为挣安身立命的钱。更何况我还是学生,将来要继续求学,无意在社会上造成轰动效应,使别人像追逐电影明星一样追逐我。所以,大家喜欢我作品就好,请不必太关注我的个人。   “我所以答应公开比试,除了自证清白以外,最重要的缘故,是想为我继母的谢公馆澄清。此前事端一起,坊间对谢公馆颇多造谣非议。本人继母、三兄皆是守法良民,自从商以来,一直致力慈善救济事业,因被某些竞争对手嫉恨,自来饱受不实非议谣言之苦……   “谢公馆与义赈会一道,不论哪里有天灾人祸,皆尽其所能对民众施以救济。包括前两年的西北鼠疫,近两年的楚州洪灾,本人亲见继母、家兄,与义赈会龚老先生奔走,其中艰苦难以复述。他们热衷慈善事业,并非是为邀买人心,弄虚作假,他们与诸位爱国者一般,视华夏生民为自己同胞,以力所能及之救济,图普通民生之延续。不求流芳百世,扬名显圣,但求大家有一句公道话,不要被宵小之辈蒙蔽,致令善良者被陷害污蔑,恶毒者逍遥自肆。   “本人今日言尽于此,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为这个国家变得更美好,尽自己一份力量。在此请与诸君共勉!”   掌声像从天际来的大潮,好多人说“我相信你”,刺耳的欢呼叫快把人耳膜震破,偌大礼堂的房顶快叫人掀翻。   珍卿说完跟台上观众鞠躬致谢,又对台上业内评委们鞠躬致谢,并上前认真握手问候,然后她就被好多人簇拥着,走了人声鼎沸的大礼堂 。   此时铁通大学外面的人,比珍卿来时还多得多,学校所有能出入的门径都堵住,连院墙上都骑着民众和记者,人们疯狂喊着珍卿的各种“名字”,不少人痛哭流涕欲死欲活。之前来时唯恐有人袭击珍卿,俊俊哥叫一些士兵穿着珍卿的衣裳故布疑兵,这些“疑兵”现在又派上用场。   珍卿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从人山人海的铁通大学离开。   姜耀祖老儿大势已去,好多人冲他嘘声诅骂,还有人向他乱扔东西砸他。他颓然落败的样子,珍卿已经没兴趣看。   此人为达不可告人之目的,跳出来颠倒黑白、倒置舆论,给珍卿和谢公馆造成恶劣影响。但他还不是严重的刑事犯罪,最多是捏造事实、诽谤名誉。但今日这一出原地现形,已经足够叫他以后不好过。   后来珍卿听蒋菊人说的,那姜老儿整个人有点魔怔,大约神经不大正常了,他被关在租界的拘留所里,时常还坚持自己是《葫芦七子》真作者。据医生和他家眷的分析,姜耀祖人到晚年太想功成名就。   从《葫芦七子》声名鹊起后,他就一直不停地模仿作画,时常伤心忧愤地对天慨叹,这《葫芦七子》要是他的作品多好。   因为姜耀祖模仿作画极像,他为了维持家庭用度,干脆帮着翻印《葫芦七子》的人画盗版。一来二去在盗版界小有名气,就有个神秘人找上门来,以巨大的名利蛊惑他粉墨登场,叫他自称是《葫芦七子》作者。   这对姜耀祖可是正中下怀啊,他头脑发热脑中全是美好前景——颠倒黑白成功后名利双收的美好前景,全不预设失败被揭穿的可能性。   珍卿已最大限度地证明自己,她知道姜耀祖绝难轻易翻身。她现在最忧心的是,姜耀祖幕后之人,是云希宜还是大厦倾覆的连、察两家,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物。那个蛊惑姜耀祖的神秘人就很关键。   是的,珍卿才从铁通大学回谢公馆,吴二姐就把关于连、察两家的报道给她看。这两家私底下沆瀣一气,联合成一个庞大的军政经济利益集团,他们贪污侵占的经济利益,他们操纵权钱色的暗黑交易,视底层人为土芥,把海宁军政搅得乌烟瘴气,不少令人发指之事都爆出来。   报上说韩领袖从应天发下狠话,说像连、察二家这等国之大妖不杀不足平民愤,必须特案速办尽快行刑,按惯例要叫民众去杀场观刊。   连、察两家做的坏事确实太多。   上年由阮小檀引来的培英鞭炮事故,虽经珍卿的一番暗里操作,连市长儿子连小波和察老师的孙子察奇,后来也都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这些惩罚还有后续。按会审公廨判决去坐牢的察奇,被察家偷梁换柱从监狱换出,早悄悄送到东洋留学去了。而提议在培英校外乱放炮的连小波,虽被神秘人往车中投弹炸死,但这神秘的投弹者被找出来,被连家人动私刊活活折磨死。   那投弹者是连家恶行的受害者,连家对妨碍自家圈钱的人,通通以雷霆手段无情对付。那投弹者原是个小工主,一时资金短缺向银行借贷,而那银行的背后却是连家。连家虽是银行放的却是高利贷,叫那投弹者愈期不能还贷,为了把人家工厂弄到家,生生把人家逼得家破人亡……   随着连、察二家的倒台,二家恶行一件件浮出水面——因私家媒体不怕把事态扩大,不像官媒一样点到为止。珍卿一篇篇报道看过去,看得是头皮发麻、啧舌不已。不过这还是后话,这时海宁最大的热门还是珍卿的事。   就在比试的这天下午,各种晚报、号外满天飞,把珍卿在比试场的表现,描述的高cháo迭起、神乎其神。珍卿在铁通实业的发言,被整理成一篇长长的通稿,在《宁报》《新林报上》等首先发表,一天内被大小报纸竞相转载,珍卿说不想造成轰动效应,结果还是造成了轰动效应。   珍卿连成绩单也不能去拿,连楚州路杜宅也不能去住,天天躲在谢公馆里避风头。虽然报上开明人士呼吁,不要去谢公馆打扰杜小姐生活,周围人不像在铁通大学那么多,还是有狂热人士在谢公馆周围转悠。俊俊哥派的保镖和蒋探长派来的,还每天轮流在谢公馆坐镇着。   作者有话说:   最近颈、肩、背特难受,也在做理疗搞运、动,反正好一阵歹一阵的。我说实话,故事都在我脑袋里,要说有瓶颈就在于身体不适,不在于不晓得咋样写。一坐久了脑子都是木的。反正我能坚持我一定坚持,毕竟你们追连载也怪可怜的;但是如果不能坚持,我还是以身体健康为先,请谅解一哈哈呀……感谢在2022-01-09 01:11:17~2022-01-12 15:0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弯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50瓶;词词、占卜的鱼 20瓶;毛毛君吖、安诺、vicyun、羡夜zero、毛毛、云端 10瓶;拾光、青山妖娆 5瓶;芝麻陈 2瓶;柏林慢、流浪星、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6章 成名后的副作用   八十年后的海宁, 成为世界性的经济、金融、贸易、科技中心。中央商务区鳞次栉比的大楼,熙来攘往的城市中心地带,坐落着从前清保存至今的老洋房。   秦州路整个老洋房一条街, 不再是豪商富贾的都市桃源,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高尚宴会, 民国的倜傥公子和娇贵名媛, 早已化为时代的云烟。   而一些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 给时代印下的深刻痕迹, 却一定是历久弥新的。   年初以来, 风闻要拍杜珍卿先生传记,此番不同于历次的人生断落式呈现,杜先生作为享誉世界的名人, 新剧将对其传奇人生作全景式的呈现。   此事有个关键的契机,是杜先生后人陆老写了本《杜珍卿传》翔实地记述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这部传记一问世就引起强烈反响。教育出版社也找到陆老,希望把这本传记作为中学生必读书目。影视编剧、导演、制作人络绎登门, 表示想拍摄杜先生的故事。   时光淹没了许多历史的真相, 见惯光怪陆离生活的现代人, 被大剧开拍的热烈氛围感染,扎堆来瞻仰海宁地标式名人故居——谢公馆, 试图从中窥见历史人物的真貌。   最近来谢公馆的游客太多, 总能见游客在外面排成长龙,谢公馆工作人员也走出来, 给人们讲解谢公馆主人的故事:   “谢公馆的先代主人们,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 把谢公馆经营成海宁第一名门。为什么是谢公馆脱颖而出呢?谢家祖辈从清末开始, 就有开明致善、积极进取的家风, 在家乡他们就救济贫苦, 到城市就拼搏事业。谢女士浸淫着这种家风,离婚后毅然后渡学医,可谓是当时新女性的楷模……   “谢如松夫妇和他的儿女们,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就已在商业、金融、医疗、慈善、文化、教育等领域崭露头角,成为海宁数一数的名流人家。但要说谢公馆闻名全国,稳占海宁第一名门之地位,还要从杜先生的成名开始。   “当时杜先生被姜耀祖污蔑,说《葫芦七子》是他人捉刀,杜先生与他公开对决,此事一直当时报刊大肆报道,是一个世纪里津津乐道的传奇。杜先生由此一炮而红,她的名字家喻户晓,她的事迹广为传播。   “各种小说、戏剧、影视剧等,只要涉及到那一个年代,小孩子启蒙娱乐、少年人升学念书、知识分子看书读报、老百姓看戏听书,有品味的人赏话剧、观名画,几乎都看到杜先生的身影……”   谢公馆的工作人员还在讲述,排在队伍前面的二十个游客,被其他工作人员带进谢公馆。谢公馆经过很多历史风霜,竟还能保持旧时代的风貌,叫游客们忍不住驻足赞叹。   穿过谢公馆前面的庭院,工作人员推开主楼的前门。室内幽暗沉寂的冷光,瞬间把深沉庄穆的历史重量,沉甸甸地压到人们的心里,让人不由肃然起敬、屏气凝神。进门就是一个大宴会厅。   一个名垂青史的名流巨族,他们的生活场景忽在眼前,好像有有激荡心灵的影像声音,霎时攫住人的注意和精神。   客厅的北端有一幅横屏,上面写着“青骢骏骑驰千里,谢家宝树生庭阶”。讲解员介绍说:“这是杜珍卿先生手书。”大家都惊奇地赞叹,说杜先生的字有力道,不像是女书法家的手笔。   有人抚摸那架黑色三角大钢琴,询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他们这种名流世家,是不是子弟都会乐器?杜先生也会弹钢琴吗?”讲解员正要张嘴解释。   忽从楼梯口响起脚步声,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屏息,小声给游客们说:“是陆老先生来了。”大家都翘首期待着,想看杜先生的后代陆老,究竟是如何绝代的风采。   人一出来却叫人大失所望:一个长相特异的老人,拄着阴沉木的龙头拐杖,笃笃笃地缓慢走来。这满脸皱褶的长脸老先生,眼中有深邃的岁月痕迹,他的面容像老鹰一样严厉,但他努力表现得很慈祥:   “这钢琴就还是那一台,谁来也没有动过它。我祖母其实不喜弹琴,我祖父软硬兼施地叫她弹有回长辈们讨论‘自由’,我祖母说写文章较自由,画画也觉得不错,但弹钢琴就不大自由,祖父只是微笑瞅她一眼,她就啥也不说了。祖母对祖父感情深,也愿意听他的话。她虽然不大情愿经常弹琴,别人倒觉得她弹得不错。”   一女小姑娘好奇问陆老:“陆老,有个问题我很好奇。杜先生少年成名,那她也像今天的大明星一样,生活上一点隐私也没有吗?”   陆老先生眼睛亮亮的,那满脸皱褶挺吓人的老脸,被表情映照得稍微慈和些:   “我祖母虽是少年成名,其实她走在大街上,能认出她的没几个。她从不叫记者拍到她的脸。她跟姜耀祖公开比试后,不少记者闲人守在谢公馆,她跟亲友中的女孩商量,请她们轮流上谢公馆住住,进进出出那么多同龄女孩,记者就分不清哪一个是她,把记者调理得晕头转向。后来在公开场合露面,她也鲜少介绍她的本名……”   陆老的讲解叫人恍然大悟。有的游客看谢公馆的照片,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这家族惊艳到,黑白照片也掩不住的颜值暴击。很多照片从未流出去过,大家都是头一回看见。   一个男生惊艳指着某照片,问这个少女是杜先生吗?工作人员说“不是”,是谢女士膝下的四小姐,是谢公馆三姊妹最漂亮的一个,也是婚事最坎坷的一个。   陆老也走到照片陈列区,给游客解释照片的由来:“这是我祖父母订婚照,这是二姑奶奶结婚时照的,这是在花山游玩照的,这是在江州游玩照的……”   大家看得神往赞叹,这一家的俊男靓女,能把当代明星甩出十条街,黑白照片比任何写真都漂亮,所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真配得上这些既往的名流男女。   一个小姑娘看着陆老先生,按照从网上查出的资料,这陆老先生尚未到花甲之岁,看着却像耄耋老人一样。而且他长得这一幅苦瓜板僵脸,好像僵尸片里蹦蹦跳的老僵尸。小姑娘低头瞅他先人的照片,眼睛瞅瞎都找不出跟他像的。这陆老难不成是抱养的?   小姑娘在心里犯嘀咕,陆老的四白眼猛瞪过来,像被老僵尸死亡视线锁住,小姑娘忙缩下脑袋,心脏都被吓得骤停了。   有个男生比小姑娘勇敢,问出了大家的共同心声:   “陆老先生,您祖父母,呃,是那时代有名的俊男靓女,您除了您的父母外,您,您是更像祖父,还是更像祖母呢?”   陆老摸一把红润的丑脸,遗憾地追忆着:“自然都会像一些,不过,我还听祖父母说过,我最像祖母那边的太爷爷。”   有一个眼尖的游客喊叫:“你们快来看,是不是这个老爷爷!跟陆老长得真像嘿!”大家纷纷凑过去看照片,又不约而同地看陆老先生。隔了快一个世纪的俩老头儿,简直像粘贴复制一样,长得真是一毛一样,一毛一样的。谢公馆这么强大的美貌基因,竟然干不过这杜太爷的基因。   有个年长游客见气氛尴尬,连忙笑着提出一个问题:“陆老先生,您的名字听说很有来历,您能给我们讲一讲吗?”   陆老先生顺势转移话题,说起上一代人的故事:   “当时正值日寇铁蹄肆虐,中央政府蜗居西南一隅,我父亲出生的时候,正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我祖父给他取名叫‘振华’,希望他以振兴中华为己任,使国家民族雄立世界东方,所以‘陆振华’原是我父亲的名字。   “但我祖母非说这名字别扭,又说不出哪里别扭,反正死活不同意,我父亲只好另改一名。到我出生时,国家正在百废待兴,父亲想起祖父给他取的名字,便将名字给了我用——”   大家听着恍然有悟,但有个小女生弱弱地说:“我也觉得‘陆振华’有点别扭。”她像把“别扭”传染开来,大家也开始觉得别扭,陆老先生表情有点凶暴:“哪儿别扭,哪儿别扭,哪儿别扭啊!!!”   珍卿霍然从梦中惊坐起,她按着胸口慢慢地喘匀气息,心有余悸地回忆历历在目的“噩梦”。这是做得个什么破梦,跟电视连续剧似的,还有前有后有因有果的?老天爷,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噩梦啊!   所以血脉难不成是个轮回,她爷爷早晚变成她孙子吗?珍卿捂着脸恐怖地shēn 吟:要是她孙子不但叫“陆振华”,还要长得跟“杜太爷”一毛一样,她可不可以不要孙子?或者干脆从源头上掐断,全生女儿不生儿子啊!   珍卿梦里梦外恍惚着,一会被噩梦吓得不想要孙子,一会儿又觉得最近有点飘,梦里的自己未免太牛叉,那孙子竟然给她出传记,还要当名著一样给学生,还要把她一辈子拍成电视剧,哎呀妈呀,真是飘了飘了太飘了。啧啧,也是最近她的名声太响亮,“彩虹怪”和“马屁精”太多,再稳如泰山的人都会飘啊。   不过梦里有一个情节,是珍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珍卿每天待在家里,电话也总响个不完的。亲友、同学、师长都打电话找她说话,把她恭维得不得了。珍卿被吹嘘得飘起来,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很果断,发话说只要是找珍卿的电话,她们一律先负责挡驾,确定有正经事再叫珍卿听。   珍卿也请了亲戚家的姊妹,还有学校的好朋友,一直在谢公馆里出入留宿,就是为了迷惑大众的视线。   珍卿这恍惚劲儿过去,才发现外面阵阵“沙沙声”,她瞑目细听了一阵,断不清是风吹树叶,还是雨打芭蕉。她抱着肩膀思念着三哥,说是七月初回来,七月初都快过去了啊。   天色微蒙蒙地发亮,珍卿推开小书房的窗子,原来外面并没有下雨,夜里大约一直在刮风。她看着浓艳的夏日晨景,脑中又蹦出“他孙子陆振华的脸”。   她恐怖地哀嚎着揉起脸,老天爷,她孙子千成长成“杜太爷”那样,不然,她搞不好也想给他照死里打!就当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又是新一天的到来,谢家的宜春、宜夏表姐在,珍卿的好友乐嫣、米月也在。   米月在餐桌上跟珍卿打招呼,促狭地跟珍卿说“花花,早啊”,其他人就叫她“Iris”或“小花”。   这事说起来也叫珍卿想挠头。   比试结束以后,珍卿待在家里不能出门,见谢公馆外不少记者和闲人,周围人总喊她“珍卿珍卿”,她觉得是一重小的隐患。她连公开比试都挡得严实,要是在私底下叫人从名字上看穿,那可就太滑稽了。她叫周围亲友叫她英文名“Iris”,或者叫她小名“小花”也行。   米月和裴俊瞩那时念叨着,哈哈笑说“小花”这名字太土,熊楚行说“小花”太没辨识度,她家女佣还叫“小花”呢。干脆喊她“花花”还可爱些。   珍卿当时一脸窘然。小时候在杜家庄,家里养了几头小花猪,她一般统称为“花花”。她拿着吃食呼唤着“花花”,三头小花猪哼唧着跑来。但自从她叫大家别叫“珍卿”,“花花”这个名字竟然叫响了。吴二姐每回这么叫她,都忍不住捧着肚子笑。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这一章我其实还没有修改好,没想到随便设置的时间到了,它自己就发了,看过的小可爱重新看啊,内容改动还是很大的。   谢谢大家“用语音码字”的建议,但我有个毛病,写完了总要修改几遍,状态好思维敏捷就修改得少,状态差脑子糊就得多修改几遍才行。主要还是身体状态影响思维。语音码字快是快,但是我修改多了也是一样麻烦。不过也在考虑语音,随便吧先……   感谢在2022-01-12 15:03:38~2022-01-12 22:0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7章 被活阎王盯上了   熊楚行、裴俊瞩忙着报社的事, 每天早晨从谢公馆走得早。米月、乐嫣在谢公馆,待得快有一个星期,人家暑假也有别的行程, 早饭后就该送她们回去了。   谢董事长安排车送她们,吴二姐看珍卿没精打彩, 以为是在家关得太闷了, 于是跟谢董事长商量, 说这两天谢公馆没啥闲人守着, 不妨叫小妹到同学家待半天。   于是珍卿在家待小半个月, 终于能出门放一放风。不过还是带着七八个保镖,都是俊俊哥手下的兵。   珍卿在米月、乐嫣家都没多待。他们两家人也都太热情了。她坐车回来的路上,看到电车头上的广告, 是《摩登时代》第二部 话剧的。其实“鬼手青”兄弟的故事,并不如第一个故事有吸引力,之前反响不怎么大。但是现在形势大不同, 第二部被“费舂烟”这个作者带火了。   珍卿从电车上收回视线。   杜珍卿、易宣元、费舂烟等等, 珍卿的本名和笔名不少都传开了, 她现在比所有电影明星和军政要人都要“红”。   “红”的表征有很多,除了日常容易被监视行踪。出版界的前辈这一阵也常过来, 说广大读者呼声极大, 想叫杜小姐出个作品集,稿费版税任由她开价。   她一直撰稿的《新女性报》, 销量是几何倍数的增长, 《新女性报》的人都忙疯了。报社还收到经销商来信, 希望把有杜小姐作品的期刊重印, 印多少他们就承销多少。   要不是她已经放暑假, 能够天天窝在家里, 恐怕天天上学都得保镖护驾。   这一路来回都很顺利,珍卿中途去逛逛书店,没想到有人认出她的保镖,立刻大声问保镖“他们是不是在保护杜先生”。好家伙,不大的一个书店一下乱起来。珍卿被读者堵得差点出不来。   还是保镖们把她推上车,车子麻溜儿地开走了。那些读者像吃了兴奋剂,就那么追在车后撵她,保镖们只好加快车速,往谢公馆的方向却被堵住,车子不能拐弯,只好继续向前面跑。跑得终于把热心读者胞掉,保镖问:“杜小姐,还是回谢公馆吗?”   珍卿叫他赶紧停一下车,她被颠腾胃里翻江倒海,赶紧跑到路过去吐一吐。保镖们也下来警戒着,正好旁边有个茶水摊,胖妈买了热水给珍卿漱口。   待一会儿珍卿感觉好些,但保镖头头张大英跟珍卿说,回谢公馆的路被人堵住了,是否回楚州路杜宅待半天。珍卿难受地按着额头,她可受不了这街头飙车,看看既然跑到福州路上来,就说到东方图书馆先避避。   东方图书馆以收藏古籍著称,借书的不像公共图书馆那么多,再说出入的多是学究教授,自不会像刚才那些人一样疯。   珍卿到东方图书馆前堂,坐了一会儿去上厕所,上厕所的功夫发现尴尬事——月经竟然提前来了。珍卿包里随时备着“靠得住”,但糟糕的是她裙子弄脏了。   她经常来东方图书馆,跟这里管理员也算相熟,管理员跑回家帮她找了件替换的裙子。   折腾了有半个多钟头,等他们从后院回到前堂,发现堂中原来读书的人都不见,连一直守着柜台的服务员,还有各处打扫的清洁工也不见。   珍卿有过一面之缘的马秘书——闫崇礼的马秘书,笑盈盈地站在厅堂当中——他身后是紧闭的大门——热忱而亲切地迎上来。   马秘书迎上珍卿的功夫,保镖们立刻挡在珍卿身前,保镖头头跟马秘书对峙着,马秘书手下人也上来对峙,还有人叫嚣着别给脸不要脸。两方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军汉,两方对峙着气氛很紧张,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   珍卿神情微微惕然,却微笑着问马秘书:“先生在此拦我去路,不知有何见教?”   热脸贴了冷屁股,马秘书倒没觉面子不过去。他还笑呵呵地跟珍卿打招呼:   “杜小姐说笑了,卑职不敢提什么见教。古人言‘近贤则聪,近愚则聩’。闫长官近来省察自身,自悔行事多有差谬,便思忖多多读书交友,从智者远见中长见识。除了中外名人在书中的高论,闫长官把小姐的翰墨文章,对了,还有您在铁通大学的讲演,全部瞻仰聆听多次,由衷钦羡小姐的深邃思想,时常企慕能当面一见,亲耳倾听小姐高论,以为斧正行为之鉴。不想今日在图书馆邂逅。闫长官以相请不如偶遇,正想在这文人雅趣之所,与小姐畅叙一番啦。还请小姐不吝赐教啊!”   珍卿还是微笑着拒绝:“实在不巧,我今日身体不适,恐怕不宜与闫长官相见。珍卿不过稚龄村女,多叨长辈之眷顾,在外面咿呀乱谈一番,还恐贻笑大方之家,怎敢在政府高官面前,侈谈什么深邃思想,马先生如此,真是羞煞人了。马先生,我今日确实身体不便,不能多在外面逗留,还为先生不要为难我。”   马秘书还是笑眯眯的,态度殷勤甚至有点卑驯,话语却隐隐带着威胁:   “小姐千万不要误会,天地可鉴,闫长官并非要为难小姐,他对小姐和谢公馆,只有好意绝无恶意。想小姐和家内所遇诸事,多亏闫长官明察秋毫,禀公明断,才使作恶者被绳之于法,才有谢公馆的拨云见日。小姐请仔细回想,闫长官对小姐,是否尽是美意啊?”   珍卿给胖妈使个眼色,暗暗指指自己的裙子,对口形跟胖妈说了三个字,胖妈知机地上来搭话,全不避讳地大声问珍卿:“小姐,那‘靠得住’还买不买?咱们别在这儿耽搁了,走吧!”   珍卿跺着脚窘迫地说:“你小点声儿!”说着把胖妈扯到一边,小声跟她嘀嘀咕咕的,马秘书在这边能听见些,都是讲妇女用品的词语,马秘书还算有点风度,刻意叫属下也避开一些。   珍卿回来跟马秘书跺脚,微恼地说今天属实不便,但马秘书仗着人多势众,张开笑脸就是不放珍卿走。珍卿无奈只好叫胖妈去买东西。马秘书他们大约事先知道,利落地放胖妈出了前堂的门。   胖妈利落地走开了,马秘书示意一人上前,打开小心捧着的檀木盒子,里面是原属珍卿的白玉镇纸。   “杜小姐,这是您遗失的那对镇纸,闫长官亦想全部奉还原主。还请您务必笑纳……”   珍卿看着檀木盒中镇纸,在心里微微怅叹一声。谢董事长去打听过了:粤州滕将军丢了一对镇纸,这对镇纸却在闫崇礼手中,看样子是闫崇礼做贼去了。   论理这镇纸本就是她的,云希宜偷走后献给韩夫人,转了几道弯子再回来已成贼赃。按说跟那滕将军说说情由,也有可能花钱把镇纸走明路赎回来。   但珍卿对新旧军阀全无好印象。谁晓得那滕将军是啥样人?万一他逮到闫崇礼这个贼头儿,他会不会迁怒她和谢公馆?在有兵有枪的将军面前,他们讲得清道理吗?万一那滕将军不是好人,恰把镇纸当成一桩把柄,向谢公馆狠狠讹一笔,那怎么办呢?   而闫崇礼分明没安好心,他屡屡拿这玉镇纸作筹码,天晓得他抱的什么肮脏念头?   这个世道并不由着谁,她和谢公馆这两月遭遇的事,哪一件是他们做了错事坏事,遭致受害者的正当报复?没有一件是的,全是险恶之人的险恶计谋。   珍卿自知胆子变小了。三哥还没有回来,她要尽力规避冲突,不给谢公馆带来隐患。明晓得闫崇礼来者不善,白玉镇纸也已成为一桩贼赃。再是亡母的心爱遗物,她也不轻易接这烫手山芋。   珍卿轻轻把玉镇纸推开,笑着跟马秘书说:“这镇纸既是闫长官得来,还是请他好生收存,我是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闫长官这番美意。”   马秘书朝东边屋子瞅一下,扭回头笑得费解而无奈:“杜小姐何必如此多心,闫长官一番美意,又无非份之求,直是拒人于千里,恐怕了朋友的心啊!杜小姐,俗话讲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小姐不会一生在海宁,别的地方绝不去吧,闫长官到处人熟,交个朋友有何不好呢?”   问题是我这好人家的姑娘,为啥要跟个花名在外的杀人魔交朋友。珍卿有一肚子脏话可以说,但确实犯不上破口大骂。正如这马秘书所说,她不会一辈子足不出户,不可能一辈子在海宁,还没有必要现下把脸撕破。   马秘书态度看似和蔼可亲,说的却是威胁恫吓的话,珍卿既决定不被镇纸拿捏住,还是对马秘书礼貌微笑,语气是寻常的客气:“多谢闫上校大人秉公执法,只是家规有言在先,不好与陌生男子随意交往。”   俊俊哥给珍卿的保镖,多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珍卿虽示意他们的头头张大英稍安勿躁,张大英却早不耐烦听马秘书叽歪,很不客气地大声说:“杜小姐,你既没有贪污犯罪,很与闫上校不相干,也不必跟马秘书在此罗唣,要请客谈天就下帖子请吧。马秘书,这可不是北伐军闹革命,人家的门户踹开就进,人家小姐见着就堵,你们如此对杜小姐,对翟长官怕也不能交代吧。杜小姐,那些人怕再追来,咱们快着点走吧。”   马秘书就是不松口,他十几个属下都不放人,珍卿这只有七八个保镖,真动起手我方大不利。   马秘书啧啧地踱步叹息,笑眯眯地对珍卿说:   “哎呀,小姐听见外头鞭炮没有?今日华界可有一大盛事,华界原来的卢副市长,近日高升成为正市长,领袖亲发的升擢令。连市长和察老帅说完就完。说起来连、察二家坏事,就是他们都太不会做人,把好人能人都得罪光,大难临头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偏偏又家大业大叫人眼红!   “杜小姐,闫长官是必常在海宁往来,若您跟谢公馆再像上回,遭了阴险小人的暗算,他也照例能帮的上忙。小姐何必拒人千里,闫长官不过想结交贤达,着实并不恶意,还有好意,不说施恩图报,说说笑笑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2 22:07:32~2022-01-14 12:4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山有水 7瓶;大南瓜、蹲墙角的彦 5瓶;杯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8章 他助自助巧脱身   马秘书笑眯眯地放狠话, 说什么“多个朋友多条路”。珍卿抿着嘴瞪马秘书,明摆着这人在含沙射影地威胁人!   煊赫一时的连、察两家,在闫崇礼面前没走过三招两式, 就一下子大厦倾覆、灰飞烟灭。对于谢公馆的人们来说,闫崇礼算是对他们做了好事。可她听俊俊哥和卢君毓说过, 闫崇礼往死里收拾连、察两家, 本缘于派系争斗和稳定局面。何况闫崇礼未尝没在谢公馆背后插刀。这马秘书还大言不惭, 讲得这一趟趟鬼话狠话, 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珍卿此时心下思忖, 觉得闫崇礼像哪根神经搭错。他带这么多持枪下属来,大摇大摆在租界内堵他,公器私用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吗?   珍卿在暗暗等胖妈回来, 虽然心中惊疑焦急,依然不能放狠话撕破脸,她还是保持得体微笑, 并不接“交朋友”的话茬儿:   “马秘书请转告闫上校, 上校的美意我心领了。我自来只会读书画画罢了, 从未自理过外头事务。翟旅长与闫长官是老相识,还是请翟旅长代为出面, 谢过闫长官一切美意。我要回家写作业, 马秘书,请转告闫长官, 我少陪了。”   一直矜持等在室内的闫长官, 咚地拉开门大步流星走出来, 上来一把搡开珍卿的保镖, 似笑似怒地看着她咬牙说:   “杜小姐, 陷害你与谢公馆的鼠辈, 都是被闫某卖力查处,恶人伏法,你谢公馆方能清静度日。镇纸也是我费尽心机寻来。不过想与小姐结个朋友,不意小姐如此轻贱人心,看不起我这草莽之人,小姐真能叫人伤心啊,叫我恨不得——”   珍卿惊颤地后退一步,他眼中幽冥鬼火似的烈焰,当他凑近时死死绞在她脸上,那森然鬼火像要把她燎燃起来。对此人富于侵略性的露骨眼神,珍卿一面心惊胆寒,一面心内浮起阵阵悚惧。——此人莫非真的是觊觎她!   保镖们挡在珍卿的前面,珍卿别开眼不敢看此人。但胖妈还没回来她该尽力争取时间,免得这帮保镖无谓为她损伤,便只好按捺厌恶之心,拿帕子挡住自己的脸,微露不悦地跟闫崇礼说:   “坊间都道闫长官惩奸除恶,击浊扬清,乃当世的包青天,怎么今日拦住珍卿,特特数论功绩强人回报。原来闫长官不是包青天在世,倒像西天的如来佛,非要唐僧师徒给些‘人事”才传经?闫长官施恩既是图报,那我立刻回去禀明家母,也给闫长官回些‘人事’吧!”   闫上校却一点不生气,他喜欢她生气勃勃的模样,天生的娇美仪态和柔劲嗓音,让她乍看起来像个娇弱淑女,细细品味更像随时准备冲杀的女剑客。   闫崇礼从在花山初次见她,她背着两把剑的飒爽美态,就常常在他魂梦中萦绕不去。在看她比试那日的表现,更见得她实在是天纵的聪明,从前低调得让人不知道她,忽然间不动声色地惊艳世人。她的文章画作也颇可爱,从中可以看见她人的可爱。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姑娘。她跟他往日所见的女孩都不同。女人太聪明难免心机深重,可他就觉得他般般种种都可爱;女孩子性格太倔没福气,可他就觉得别人该给她福气。   闫崇礼自家也想不明白,可他就是神魔鬼道地爱她,心心念念一刻不忘,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今日正在租界监视乱党,竟恰好知道她跑出来,那他哪还能按捺得住?他心里像岩浆一样灼热,恨不得把这俏姐儿按怀里□□。   马秘书也是发愁得很,闫长官事先跟他许诺,只跟这杜小姐说会话就完事,一定不多耽搁正事。谁想到杜小姐性子这么拧,连说话都不稀得跟闫长官说。   闫长官却并不露出急色,兴致昂然地跟珍卿搭闲话:“杜小姐既有教养,也该懂得些人情世故,不要太践踏人心。我为小姐做的何止一两件事?贵府有姓曲、姓陆的亲眷,到华界警局报告说你们要杀她们。查证后并无此事,正要治其造谣毁谤罪,二人却已逃之夭夭,我便交代江平警方对造谣者小惩大戒。正是为杜小姐和谢公馆不平。杜小姐,你我之间,一点香火情也没落下啊?”   珍卿惊诧看向此人,她们家事也没想叫外人插手,这姓闫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难不成也想叫她感恩戴德?   闫上校眸子沉沉灰暗,还是耐着性子没动怒:   “在下倒并非是想施恩图报,只是仰慕杜小姐才华,好叫小姐知道,我是一腔好意实无恶意。小姐的文章,在下连日反复拜读,小姐在铁通大学的讲话,着实是感人肺腑,振聋发聩,长久以来都想亲见小姐,亲聆一番教会方能趁意。   “啊,在下还有一个请求。听闻小姐常把真人真事,编成小说发表于报刊。闫某亦有倾诉之心,想把幼时坎坷情状,讲给小姐一听,只盼小姐不要嫌我鄙陋,一定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过,是否写成小说发表,就悉任小姐之便。”   这姓闫的说话虽还讲礼,但手已伸过来拉扯珍卿。珍卿连忙倒退三步躲开去。然后场面就乱起来了。说不好是哪方先动的手,两方人先是拳脚相加,然后纷纷掏出枪械对峙。   看着两方人一触即发之势,珍卿也不免焦急起来,这胖妈怎么还不回来。闫长官却上来捉住她手。闫崇礼脸上是让人肉麻的色气,他看她仿佛是看见软烂的蹄髈,抱在手内立时就要啃咬入腹,珍卿一边狠命挣扎,一边呼唤保镖头头张大英。   张大英想冲破重重阻碍往这冲,一时半会却冲不过来,胖妈却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一刹间挡在珍卿的面前,把肥重的身躯撞靠到闫崇礼手上,就把闫崇礼抓珍卿的手掣开。   “干什么干什么,大庭广众哪来的野汉子,敢对良家的姑娘动手动脚!”   胖妈全不在乎什么清誉,就拿着汗湿的大胸脯,颤巍巍地朝闫崇礼身上贴靠。闫崇礼惊讶而厌恶地退一步,反应过来一脚踹倒胖妈,珍卿连忙也去踢闫崇礼,使出吃奶的劲去扯胖妈。   珍卿又被闫崇礼挟持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聂梅先不知从哪蹦出来的。他就从图书馆前门走进来,悠闲地拍着手看场中情中,戏谑而鄙夷地看闫崇礼:“闫处长在强抢民女啊?聂某可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闫崇礼神色立时大变,他弄不清姓聂的为何来,珍卿趁他分神狠踩他的脚,闫崇礼伸手还要捉她,她一蹲身避开了,拉起胖妈赶紧向边上跑。   闫崇礼的人还要追来,张大英和一个保镖冲过来,拖着珍卿和胖妈忙向东面窗户边走。   张大英带着珍卿翻窗而出,把珍卿和胖妈搡进汽车后,他们陡然听见一阵警笛鸣声。珍卿向图书馆前门那看,三辆警车上下来十几个人,还听见有人大喊“闫崇礼在哪儿”   张大英又把珍卿脑袋按进去,再次交代司机赶快开车,珍卿却叫司机稍等一下,说还有保镖没有出来,这样丢下他们出事怎么办?   张大英还是叫司机开车,车子跑出去没有多远,珍卿回头看图书的东面,闫崇礼也从窗户跑出来,屁股后面有一摞警察撵他。就见他狼狈地跳上汽车,汽车擦着地面快速开走。那些租界警察也坐上警车,鸣着警笛吆喝着在后面追,说再不停车就开枪了。闫崇礼的车自然没停,租界警察也真的开枪了。   好一出警匪追逐的大戏。   张大英乐呵呵给珍卿解释:“杜小姐不用担心。里头那三拨说白了都是自己人,为点小事不会乱放枪。特务处和调查处一直不对付,都棱着眼想找对家把柄,当着我们警备司令部的人,他们不会自相残杀。这里是洋人租界区,有枪也没有执法权,租界警察一来有枪也要认怂。所以他们遇到警察,第一件事就是跑,谁也不愿意被安个持枪斗殴的罪,被关到洋人的拘留所去,谁也丢不起这个人。”   珍卿问张大英的属下,是不是一准儿能跑出来,要不然也被逮到局子怎么办。张大英说他带珍卿向东跑时,也叫属下人从不同方向离开,大概率都不会有事的。   珍卿按着胸口慢慢捯气,她也是关心则乱,静下心来就想明白了。   不过一个保镖有点纳闷:“巡捕房的人指名道姓逮闫崇礼,说开枪就开枪。姓闫的抱谁的崽子跳井了,洋人也想收拾他呢?”抱孩子跳井当然是玩笑话。   胖妈得意洋洋地想表功,珍卿按住她示意别说话。他们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谢公馆。   谢董事长听说了原委,当时脸色都气青了,吴二姐也骂一句“岂有此理!”她们却不当着珍卿议论,叫胖妈和王嫂服侍珍卿洗漱休息。   看似这一回非常惊险,珍卿差点变成闫崇礼砧板上的肉,其实她一开始就有应对的方法。   她原本设想得很好,叫胖妈出去给蒋探长打电话,租界警察一来,闫崇礼一定会开溜的。没想到胖妈耽搁那么久。   珍卿问胖妈怎么那么晚,胖妈也觉得冤枉呢!她先找到一个店家想打电话,可钱不晓得叫谁顺走,那店子打电话非要先付钱。胖妈没奈何只好继续跑。她从前服侍五小姐出门,想起容牧师的教堂也在福州路。颠颠地跑到那教堂里去,没想到容牧师也坏得很,非不许胖妈在教堂打,给胖妈钱叫她到不远处宾馆打。   这里外前后耽搁太久,可不就回来晚了嘛。珍卿听得非常狐疑:照说容牧师并非悭吝之人。他又跟慕江南先生是好友,跟珍卿这两年也熟稔起来,打个电话有什么麻烦呢?   虽然觉得有一点蹊跷,珍卿却不附和胖妈的牢骚,反交代她忘掉打电话报警的事。闫崇礼那拨人不好惹,胖妈万万不能招摇生事,免得叫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盯上。胖妈谨慎地答应下来,珍卿晓得她不会乱说。   这一天晚些时候,珍卿听说了闫崇礼的事情。闫崇礼狼狈地逃回华界,还小小地出了场车祸。他本人虽没被租界警察逮住,却有三四个手下被逮,就关在巡捕房的拘留所。就算是为了维护官体颜面,闫崇礼必得去捞他的属下。   珍卿后来听俊俊哥谈起,闫崇礼先是去破财捞人。他弄出的狼狈丑闻又没有遮盖好,被人在韩领袖那告黑状,韩领袖气极败坏地骂他“蠢货”。对于荣辱系于领袖一身的闫崇礼,这已是非常不好的征兆。   作为应天政府的高级官员,闫崇礼被租界警察撵得出车祸。仅因他拿着枪在租界乱晃吗?当然不止如此。   是因为闫崇礼手伸得太长,打着“惩贪除奸”的幌子,动了租界十几家企业和银行,罚没的钱物大部进入政府国库,小部进入姓闫的私囊里。   但是,落在租界的经济金融主体,也向租界当局纳税交捐。闫上校捞得太过头,就等于动了人家蛋糕。租界当局早对这个特派员早就不爽,但没有正当理由整治他。   前两天《新林报》的消息,说闫崇礼误杀外籍公民。闫崇礼这半年杀人如麻,许多死刑犯他们说有罪,审讯判罪就是走过场,动不动就对人家处以极刑。砍人头太多难免就出错。报上说闫崇礼杀的某位中国奸商,其实早已加入美国籍,中国政府没权利处决他。杀错人的闫崇礼,按照外国法律也是有罪。这就是白天警察狂追他的原因,也是珍卿告知蒋菊人之后,他能派出这么多警察的依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4 12:43:22~2022-01-15 12:5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杯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9章 不期而至的客人   王嫂下去拿点心的功夫, 顺便带上来杜太爷的来信,说是刚从楚州路杜宅那送来的。   珍卿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眉毛打结地重新又看一遍。老头子片在老家还不回来, 回回都是找足了理由。   上个月她催促他快回海宁,他除了拿姑奶奶做挡箭牌, 还想了个特别馊的理由。他说叫黎大田买了两匹母马, 上年配好种今年眼见就要生, 杜太爷非说他不放心, 要看小马驹生下来才能回海宁。   珍卿当时被他逻辑震服。那老头儿会接生还是能喂奶?两匹母马要生小马驹, 他留下能起啥作用?恰好珍卿自己事情太多,也没空逮他回来。   这次除了说姑奶奶不愿动身,他要留下来继续观姑奶奶。杜太爷还说想给族里弄点营生。说想要给族里盖一座砖窑, 无产族人能到砖窑厂做工养家,砖场出息还能办起义庄,救济村子上的老弱病残, 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   珍卿绞着头发想不通:老头儿啥时候觉悟这么高。往年要他白花钱就像要割他的肉, 锯他的两排肋条一样, 如今竟琢磨起什么窑厂、义庄,老天爷, 他受哪路过路神仙点化了。最近事情多, 杜太爷不回来就算了。   ——————————————————   珍卿晚饭在房间里吃的,胖妈下去溜达一圈儿, 回来告诉珍卿, 俊俊哥要跟谢董事长商量, 大约要给闫崇礼教训。   她看着夏日的黄昏景象, 树荫满地正可人, 流莺鸣蝉漫飞声。服侍后头住客的佣人, 在傍晚琥珀色的夕晖下,拿着东西不紧不慢地向后走。   寻常动物和人的烦恼,不过嫌暑热的昼日太漫长,一天的活计像是总也做不完。这样寻常的烦恼日常,在珍卿的角度看来,甚至有悠闲从容的意味,而她的烦恼却不一样。   珍卿倚在窗框里懒得动弹,手掐着盆栽里的肥硕叶子。她从肺腑间沉沉呼出热气,她感到精神有些紧张,看着被她掐了一半叶的盆栽,呆呆地看了一阵,想抬手捋捋障目的发丝,却下意识扣住自己的鬓发。   她头一回清晰地意识到,她给家人带来太多麻烦,没完没了的麻烦啊。   近八点钟天色黑沉下来,谢董事长派人叫她下去见客。珍卿纳闷谁半夜三更来访,还特特地叫她下去待客?   到楼下谢董事长的书房,珍卿见到一位陌生的高壮长衫老者,这老者虽然体魄魁梧,但态度和煦、举动斯文,更像是一位渊博文士。   经谢董事长一番介绍,珍卿讶然看向这位陌生老者。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戈青先生。他是公民党的元老级人物,还是赫赫有名的大教育家,还有屠杀社会党人的恶名。他是这个激荡时代造成的复杂人物。   谢董事长两下里介绍完,却留珍卿和明先生单独谈话。珍卿狐疑地看着谢董事长出去,弄什么名堂这么神秘呢。她回头见明老先生正看着她,用他深邃的眼神,温和地审视一个小姑娘。   珍卿恭敬不失热络地,招呼这老先生就坐吃茶。明老先生现今虽是毁誉参半,可他数十年奔波救国,积攒的偌大名声尚未堕地。珍卿心里还有一份敬畏。   再者明老先生年纪大辈分高。珍卿自幼养成的习惯,就算心里对谁不以为然,也不会轻易摆脸色发恶语。因此,她对初次见面对的明老也执礼甚恭。   所以,明老对珍卿初次印象颇好。他先从前段时间作者风波谈起,然后乐呵呵问珍卿的学业。珍卿答得简略但是全面。先生又问她现今在画些什么,问可否一观她的丹青大作。珍卿说近来心事躁动,只寻常写生家中景物,最近尚没做什么要紧作品。   明老先生见这年轻女士,小小年纪学业精神都好,传统君子之艺和新式文明知识,不论讲到什么皆有涉猎,而且有些见地颇为新鲜别致,还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明先生对她有见面胜于闻名之感,心里暗生激赏爱护之意。   珍卿也觉明先生闻名不如见面,都道他手上沾了社会党人的鲜血,还以为他总会有些凶狂之像,没有想到,竟是位雅气晔晔的渊博长者。虽然还记得他是害过人,心中却难生太多憎恶。   两个人谈得热络一些,明老先生就问起云希宜,珍卿讲了一点渊源前事。明老先生微微讶异,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有追根究底地询问。   然后他慈祥地开解珍卿:“虽然云先生屡屡谮害,上头也不尽是暴虐偏听者。国中颇多学界耆老,晓得贤契人品贵重,屡为贤契仗义执言,韩夫人与甄国舅一家,对贤契为人和作品印象颇好,并无为难之意。唉,算起来,云先生是作茧自缚,如今正在应天坐/监/牢啊。”   说完无聊的云希宜,老先生叫珍卿两手并用写字,看过珍卿双手书法老先生大感快慰,连连对珍卿夸奖“后生可畏”。   两个人越发熟稔友善时,老先生才讲到要紧的:“贤契啊,老夫此来见过贤契,说来还是受人之托。有位出身禹州的何建昌先生,贤契认得不认得?”   珍卿仔细回想半天,疑惑地摆摆脑袋。   明老先生也奇异纳罕:“何先生系军事委员会参议,是一位精通政治学的能人,也是韩领袖倚重的智囊。上月坊间舆论对你加诸恶名,我与何先生偶然谈到贤契,何先生对贤契印象甚好,虽未提及有何渊源,老夫动身来海宁前,却再三托付老夫,给贤契转呈一信。”   其实,何建昌先生托付明先生时,也特意交代过,务必先试试这杜小姐心性如何,若是性格鲁莽、骄纵或是轻佻,稳妥起见信就不要交给她了。   珍卿一边接过何先生的信,一边搜肠刮肝地回想着,“何建昌”这名字好生疏,她何时结交过这等人物,她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明先生叫珍卿当面看信,珍卿打开信直接看,却往下看神情愈发震惊,里面还附着两张照片,珍卿看过照片神情变幻不定。她跟明先生失陪一下,找到谢董事长给她看信和照片。   谢董事长颤着手震惊地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究竟安的是什么心,什么深仇大恨,就跟我们家过不去!”   那位从未见过的何建昌先生,在信中给珍卿提示了一些事。   他在上阳第五军柏烈武部视察时,有人悄悄来告柏将军的状,提到柏将军二太太范氏,跟服侍她的侍从副官一气,勾结跟珍卿过不去的云希宜,做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那姨太太除了危害杜珍卿小姐,还处心积虑地危害谢公馆。   谢董事长拿着两张照片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何建昌先生还在信中写到,照片中的男子,是柏二太太的侍从副官廖永吉。一般来说,无军职的女眷不该有副官,但柏烈武是地方军政长官,又对柏二太太异常宠爱,就破例拨了副官和士兵服侍她。所以,这女人手中可用之人不少。   柏二太太与她的侍从副官,日常交往也异常亲密,柏二太太一应事都是他管办,他平日并未有什么公务。何建昌先生考察第五军查勤时,却发现这廖副官这半年来,频繁来往于上阳和海宁之间。结合之前有人告密,何建昌先生察觉端倪。   何先生说柏二太太姓范,根据告状者提供的讯息。那姨太太是前夫姓范,并非是娘家姓范。那女人是个好颜色的混血儿,曾在海宁住过不短的时间。再结合何先生发来的照片,谢董事长和珍卿都认出来,是她们从前打过交道的爱莲娜·姚。   爱莲娜跟谢公馆不算亲近,但是许多坏事一直有交集。陆三哥跟她丈夫范静庵有仇,后来范静庵家破人亡,跟三哥也有微妙的关系。去年四姐被明珠表姐迫害,也有爱莲娜在背后兴风作浪。没有想到,这俩月针对珍卿和谢公馆,竟然也是这个女人的手笔。   何建昌先生行事很讲究,除了跟珍卿有一段渊源,他对陆三哥的印象也颇好,所以获悉这个事情,他就善意告知一番。   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虽然云希宜跌宕失意,连、察二家罪人伏法,但珍卿他们也疑心还有别人,现在爱莲娜·姚也现了形,他们防备时就有明确对象。世上事最怕敌暗我明,现在算是我明敌也明了。   后面的事谢董事长包办,叫珍卿安心待在家就行了。   又一个悠闲无聊的白昼,珍卿站在花园里赏花。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背后传来一个粘腻声音,珍卿看到一双欲/火炽热的眼睛。像公狗发、情似的闫崇礼,不掩饰垂涎三尺的丑态,抓住珍卿淫邪地说:   “杜小姐,我正对你日思夜想,上天就让我遇见小姐。小姐休再拒人千里,快让在下好生亲近一番!”说着就恶虎扑食似的按住珍卿,邪恶的手伸向她的身体。   珍卿晓得自己身在梦中,她该狠踢这淫/棍的下三路,可是身体像被定身咒定住,她仿佛记得她身上有只枪,又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一点也动弹不得。由着这淫棍向着她伸手……   万幸她自己惊醒了。   夜中跫音寂寂,室中照进薄亮的月光,珍卿当然不会从恐惧中看到鬼。可她也闹不清是为什么,忽感铺天盖地的冷意,默默抱着被褥抽泣起来。闫崇礼这淫、魔不同一般流氓,他那想将人生吞入腹的淫、邪眼神,让珍卿控制不住的心悸,连梦里也不能摆脱那种恐慌。   珍卿坐在床上忽地哆嗦,她仿佛听见“笃笃”的皮鞋声,就像梦里闫崇礼的脚步。她旋即觉得神经太过敏。谢公馆还有保镖守卫着,闫崇礼又不是鬼手青,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来。   珍卿因提着心却不敢睡了,她才给家人添了大麻烦,不想大半夜再去惊扰他们,她走下床到梳妆台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5 12:52:56~2022-01-16 13:2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子归巢 2瓶;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0章 人生理想大不同   凌晨时分珍卿被噩梦惊醒, 哭一会到梳妆台前,翻着她最近为三哥做的专项剪报。   三哥人虽尚在海上漂着,他却被国内报纸吹翻天了。三哥办厂多是与人合作, 多数企业他不直接参与经营。但经过报端媒体的大肆渲染,他对茶酒、瓷器、丝绸、工艺品、日用品的成功投资, 让他成为了慧眼独具的商界明星。   不少报纸刊载过三哥的照片, 多是在美国博览会上的影像。有时三哥站在洋人中间, 落落大方地介绍商品;有时三哥接受主办方的颁奖, 一切在他身边都是背景;有时三哥跟国内的官员交谈……   幸好, 照片没把脸照得太清楚,若不然等三哥回到海宁,说不定跟她之前一样, 也要享受一番顶流待遇了。   珍卿翻出一份《新林报》,诧异地“咦”了一声。   今天谢董事长告诉珍卿,三哥过两天才能回来。他有一些事情要在港岛办。   珍卿此时看昨天的晚报, 才知三哥的船已到港岛。   《新林报》上说, 三哥接受了港岛《公益报》采访, 大谈此番在美参与盛会之感想,说不但传统商品大受国际客商追捧, 他们的现代工业品也一改从前尴尬局面, 似有崭露头角的希望了。比如花仙子公司的日用化妆品;还有中新绸厂创新设计、生产理念,研发的一些新绸缎和印花布等。他列举的获奖名优产品, 包括但不限于自家产品。三哥还跟《公益报》记者说, 回到海宁要先举办庆功会, 再举办获奖产品的招商会, 为他旗下产品找更可靠的经销商。……   珍卿抬头看着朦胧夜色, 外面影影绰绰的树枝建筑, 并不足以吓到她。她失神地盯着外头看,心里在琢磨:港岛的《公益报》也向南洋发行。三哥旗下产品蜚声国际,他在美国和港岛都大造声势,大约有开辟南洋市场之意。   三哥此番一鸣惊人,已是全国知名的商界俊彦。珍卿自己也觉得鼓舞神往,三哥一贯脚踏实地,敢想敢拼不惧俗言,他的理想之路越走越阔。   珍卿琢磨起她的理想之路。她最初的理想是“安身立命”,穿过乱世硝烟寿终正寝。不过她经过一些洗礼,人生理想也有所升华,她希望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也能做些利国利民的事。   她在文化、绘画、外语等方面,从小到大下了不少功夫,所以不可能轻易地放弃。荀学姐如今有志于教育学,珍卿觉得,就算她对这专业不感兴趣,为了利他起见也可以学学。要学习教育学的先进理论,早晚要到国外走走,此时在国内按说该多上心国学、绘画、外语等。   可这上半年先是埋头画画,《黟山轿妇》系列把她累得够呛。然后又遭遇两轮舆论风波,她把功课维持好就很不错。英语学习在学校坚持得不错。学习德语名著《阴谋与爱情》,萧老先生一边给她讲解语法,一边叫她勤加背诵原文,她到现在连一半也没学完。在外语上真是荒疏不少。   小时候在睢县没多少杂事,十来年心无旁骛,她觉得学的东西真不少,如今回想,也很享受那时的学习光阴。可来海宁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她要殚精竭虑地想法挣钱,也要适应更加复杂的人事,而且她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珍卿看着镜中的小美人,美貌已被基因显现出来,柳眉星目、琼鼻樱唇,一身白皮肤非常出挑。她并非是顶尖的美人,至少在谢公馆比不过四姐,在学校乐嫣和熊楚行也不比她差。可她不晓得怎么回事,总无谓地招惹烂桃花。   想到这里,通过看报转移的注意力,忽然间又移了回来,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提着。   她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指,点点镜中人笼着轻愁的眉眼,能见那眼中偶尔闪过焦虑和恐惧。   她想到闫崇礼的淫、魔样儿,就感到阵阵的恐怖恶心。她看着她的床铺,没有躺上去的欲望——那里藏着凶狂的人形怪物。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把恶心恐怖传到你的心里。   珍卿低着头吧嗒落泪,她最近压力太大了。不是她告诉自己坚强,就可以无时无刻都保持坚强的。珍卿扒到梳妆台上面,脑袋枕在她胳膊上,慢慢地闭上眼快要睡着。   忽然听见什么轻微响动,她惊恐地起身瞪向眼前镜子,脖子上的寒毛都支楞起来,替她感应背后有什么危险。但镜中却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她还疑惑是自己的幻觉,泪眼朦胧地从镜中看。   她听见有人唤着“小妹”,这温润柔情的浓腻一声,里头夹藏着多少思念深情,珍卿霍然转身站起来,背后竟然真的是三哥。   他的笑容依然温柔清俊,他的身资依然颀长挺拔,风尘仆仆不减他的风度,珍卿不可置信叫“三哥”,顿时泪作飞雨,跳起来扑进他怀里。三哥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指腹替她揩着脸上湿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沉痛自责。   三哥抱住珍卿缠、绵亲吻,抚着她脊背心疼她瘦了,由她的长发抚摸她的脸蛋,看见她眼中增添了忧郁。他狠狠地箍着她的身体,仿佛想把她变成他的一部分,如此他就能随时带走她照顾她。   珍卿紧紧扎在他怀里,一连抽泣一边诉说:“三哥,你怎么才回来,呜呜,我一个人好害怕,闫崇礼是个□□,在梦里也不放过我……”   三哥把她拦腰横抱起来,慢慢地抬步把她放到床上,用清凉的褥子紧紧地裹住她。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被子紧紧包围她。他怜爱地替她揩眼泪,一遍遍在她耳边诉说:三哥回来就没事了。   看着她情绪渐渐平复,他侧身躺在她的身边,用他充满绵绵爱意的温和目光,将她从上至下地笼罩着。他指腹温柔掠过她的头发脸庞,头缓缓地凑过去,在她鼻上轻轻“啾”一下,沉沉地出一口气,把脸贴着她的嫩脸,跟她平淡地说一句:   “小妹,我都知道了,你放心,三哥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珍卿的眼泪又要决堤,她无意识地抒发着恐惧:“三哥,太可怕了,太恶心了,闫崇礼太恶心了,我恨不得杀了他。世上怎么这么恶心的人!”   三哥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把下巴贴着她的头顶,眼里是乌沉沉的煞气。杀人犯法后患无穷,但总有办法叫人生不如死。   珍卿期盼太久的人回来,她是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都忘记问他怎么提前回来。陆三哥在港岛计划不少,但思来想去不放心,他还是提前回来了。   ————————————————————————————————————   上阳县第五军柏将军官邸,舞乐靡靡、酒香四溢的宴会场,人们不尽在谈论风花月雪。一个客人偶然说起谢公馆,酒会忽成了讨论谢公馆的座谈会,人们议论着谢公馆的种种人事。   他们说谢公馆门庭兴旺,一门子弟个个是俊才。谢董事长继承父兄衣钵,把花仙子做得风生水起,做慈善事业政府都嘉奖;谢董事长那大女儿,当年跟母亲一道留学东洋,早年就已经是传奇,吴小姐学成后办医院、办学校,后来又帮政府筹办防疫事务,同事者都道人家是女中豪杰,将她推选为应天防疫委员会委员。   还有大名鼎鼎的杜珍卿小姐,这位博古通今的天纵英才,当众证实谢公馆的家学家风,已是难望项背的少年楷模。还有同样少年英才的陆三少,此番在美利坚出尽风头,还叫美利坚国的副总统接见,途经港岛又大动广告攻势,全国人都晓得他是个大能人,他家产品得到国际上的认同,未来市场大有可期。   总之,谢公馆就是满门麒麟俊才,家业眼见着兴旺发达起来。人们谈论时歆羡又仰慕……   一个丰腴秾艳的美丽女人,站一边听人们兴奋谈论,脸上的神情讳莫如深、难辨喜怒。下人告诉她有电报来,她笑盈盈地跟客人失陪。这女人回房间看过电报,又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墙上。   墙上贴着一张旧报纸,头版头条是醒目的黑色标题——“双手作画惊画坛,易宣元是奇女子”。   这女人冷漠地凝视那报纸,眼中迸射出庞然的凶光,满腔的悲愤使她不自制地颤抖。她拿起盛着棕色酒液的酒杯,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美丽的女人:她乌黑的云鬓烫成最时髦的波浪式,脸庞身体的皮肤白如雪砌,曲线诱人的躯体让人馋涎欲滴。   这副叫男人欲、仙欲死的胴、体,却只能委身一个半百老汉,每每行、房那老汉还要吃药助势。柏二太太心中忧郁自哀:她的好年华终究是辜负了。   她忽然看到眼角的细纹,心里漫上铺天的恐慌,她惊惶地巡视满桌子的化妆品,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涂抹,试图把突现的岁月痕迹掩饰下去。   可她的神情动作忽然凝住,她拿起妆台上的瓶子,狠狠向化妆镜砸上去,砸完一瓶又砸一瓶,一直把镜子砸得粉粉碎才罢手。   那镜子上现出无数裂纹,一块块裂隙分割的碎镜块,映照着她狰狞崩溃的面容,她赤红的眼睛按着镜子,手指被割破出血,她好像不知道疼似的:“陆浩云陆浩云,都是拜你所赐,把我玩弄鼓掌间,我成了阴沟里的老鼠,人不人鬼不鬼,身败名裂,被人追杀,我也叫你尝尝这滋味!!!”   ……   ——————————————————————————   三哥给珍卿请了个女保镖,名字叫唐小娥,唐小娥麾下还有一女二男三个帮手,家里家外都守着珍卿。三哥跟谢董事长整天早出晚归,珍卿想帮忙都不晓得帮什么忙。   七月中旬的一天,圣音女中的同学唐兆云,兴匆匆地打电话说她生孩子了,是个健壮活泼的男孩子,希望同学好友都能去看她。   珍卿最近都宅在家学外语,暑假生活过得不温不火。听到这桩喜事颇感喜出望外。可她不晓得送什么礼,就打电话到楚州路杜宅,叫一直在那的秦姨帮她参详。   秦姨告诉她,新式人有新式人的追求,旧式人有旧式人的传统,给婴儿的礼不如按旧规矩,送百家衣和金银饰品,而送产妇的礼物嘛,就照她们女孩子的喜好就行。   如此,珍卿给大人婴儿都送礼,讨了唐兆云和她婆婆的双重欢喜。   珍卿送唐兆云的是布料,一丈郁金香纹的黑绸料、一丈绚烂之极的红地花绸,唐兆云说好看又柔软,一看见就两眼直放光。可唐兆云说她现在肥得不像样,怕是穿什么都难看,忧郁片刻就立志要减肥,重新恢复婚前的骨感美。   有人问珍卿布料哪买的,珍卿顺便为中新厂宣传一把。因还有其他同学来携礼祝贺,像曹汉娜这样的好友,他们家是一体信教的,有钱也比不上谢公馆。珍卿就没把礼送得太重,免得同学间面上不好看。 第271章 生活永远在继续   唐兆云的孩子才三天, 大家都不好多细致瞅他。就瞧着那小婴儿肥白敦实,看起来还挺健康的。   同学见面不免说起近况,大家热情议论珍卿的事。珍卿身份没露出来之前, 很多人看过她的文章画作,但绝大部分人不晓得作者是她。之前舆论闹得那么大, 多少老同学听到都惊诧, 惊诧后又觉得新鲜, 新鲜完还有说不出的感觉。   在背地里的时候, 要说没有酸妒说歪话的, 那肯定不现实。但当着面,人人都是一副笑脸对她。而恭维赞美的话实在太多。有同学看到珍卿真高兴,说珍卿的成就也像她们的成就, 她们说在亲友间提到珍卿是同学,学校和校友都水涨船高呢,不论是结亲交友, 都额外叫人高看一眼。   珍卿其实听着也高兴, 但她喜欢闷头干事, 小心发财,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众星捧月这一出, 她着实不太习惯。   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忽有人跟唐兆云起哄,说叫杜大才女给她儿子当干妈, 将来准能教出个大才子来。   唐兆云那婆婆恰好听见, 拉着珍卿喜眉笑眼地说, 他们家是一百个愿意, 就怕杜小姐觉得他们高攀。   珍卿不由在心里好笑, 这些人话赶话的, 突然间把她架起烤。她瞅瞅尴尬发急的唐兆云,正打算说个俏皮话混过去,曹汉娜笑呵呵地拉住她,推一把那个起哄的同学,笑呵呵地替珍卿挡住:   “你快别出馊主意,人家珍卿是云英未嫁,自己还是水灵灵的小囡,出个走个亲戚,你扯着人家现成当妈,把人家囡囡都吓坏了。乖囡别怕,快到姐姐怀里来,别叫这个老帮菜吓着了。”   说着大家哈哈一乐,唐兆云拉了婆婆一把,说听见里头孩子哭了,叫她赶紧看宝宝去。她婆婆悻悻地进到里屋去。   唐兆云自己没这意思,可这一会言来语去的,倒把她弄得里外不是人,就顺着曹汉娜的话说:“汉娜说得是正理,珍卿还是一把嫩葱,要真给谁当了干妈,没几日揉成一把咸菜,她未婚夫找我赔他,我可赔不了。”   大家说说笑笑的,这个话题就算混过去。   虽然有人讲话不合时宜。但珍卿也能感受得到,大部分同学都没有恶意,多是家境优渥受过教育的,心性相对会单纯一些。   珍卿被说得露了身份,外边男客派代表进来,说想请杜小姐去讲话。珍卿避之唯恐不及,委婉地拒绝了。但是这下身份一说开,佣人听差也跑来围观,再一会闹得邻居也来看。   唐兆云见珍卿兴致不高,忙交代丈夫和公婆叫大家打住,别弄得她老同学不自在。   圣音的旧同学不少都成婚,有的和唐兆云一样有了孩子,生活重心都在丈夫子女那。珍卿她们未婚的在室小姑,跟已婚的都讲不到一块去。珍卿也碍于人们围观她,干脆早早跟唐兆云告辞,曹汉娜和她一块告辞了。   曹汉娜坐车上跟珍卿说,感觉结婚跟没结婚的,成了两个世界的人,结婚的总讲夫儿如何,她们这些人都不晓得如何插话。   珍卿附和地笑一笑,拉着曹汉娜的手说“谢谢”。曹汉娜若有感慨地长叹,跟珍卿提议,找一个咖啡馆坐着聊聊。珍卿欣然与她找咖啡馆谈话。   曹汉娜看着珍卿,神情复杂地笑一笑:“珍卿,我也快结婚了。很久就会跟唐兆云一样。”   她从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咖啡馆后面也是高尚住宅。一个衣服补丁撂补丁的穷苦女人,在人家门外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在寻觅着什么。   曹汉娜扭回头看珍卿,忽然握住珍卿的手,眼中有种奇异的光亮:“珍卿,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去年家里给我订婚,是个在教的混血男孩儿,说好今年退学完婚。可我告诉他们,我,我想在出国学医术……”   珍卿眼眸微微一动,看着汉娜娟秀的少女面庞,又瞅瞅汉娜紧握着她的手,觉得这女孩不一样了。她记得圣音女中的汉娜,是个温柔灵秀、偶尔活泼的姑娘,作为全家在教的家庭,她师长对她的期许,还是希望她服务于教务。   曹汉娜笑着笑着,眼里浮起晶莹的泪花,可脸上的笑却像幸福:“真奇怪,我跟他们讲出心里话,他们愤怒,骇然,想方设法阻止我,连我妈妈也反对我,说叫我在国内学学护理,学了也未必叫我到医院做事。这跟我的意见大相径庭。可我觉得目的已达到,我觉得幸福、骄傲。”   教会学校的教学水平高,汉娜这种高材生去学护理,其实是大材小用了。珍卿嗫嚅半晌还是没开声。   汉娜红着眼笑着说:“其实,我家人和我未婚夫,他们对我都很好,我的生活很幸福。可是珍卿,你却过这么轰轰烈烈,把我的人生衬得庸碌。我读到你写的文章,看到你的事迹,突然觉得好害怕。婚期越来越近,我越来越觉得,结婚像是我人生的终点,我的余生都将在终点上,没有别的奇迹了。”   珍卿凝视这个温柔姑娘,她摩挲着汉娜的手指笑道:“汉娜,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你知道你一点不平庸。你受过充分的教育,你的人生除家庭、宗教,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要学护士就去学吧,不学就永远不会用,学了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珍卿问她去哪里学护理,若是家人找的不如意,她可以请吴二姐帮帮忙。吴二姐也办产护学校,现在培养出不少人材了,在社会上也颇有声誉。   有些忧虑珍卿无法说出来,在疾病和战乱肆虐的乱世,做护士比和平年代更危险得多。珍卿也没撺掇汉娜做大胆的事。她知道在教家庭管理很严。   就像明知宝荪她娘可怜,珍卿出于种种考虑,没有干涉宝荪的家事。汉娜没有勇气对抗家庭,她绝不会撺掇人家追求自由理想。一个不好就会害人害己。   聊了有一个多小时,珍卿叫曹汉娜先离开,她还想再坐一会。   就在五六分钟之前,珍卿看到聂梅先走进来,他悠闲地踱着步坐到她侧后方,外面还有他的属下。   珍卿心里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直面聂梅先。上回在东方图书馆,聂梅先突然出现帮助了她,她莫名欠下他一个人情。她觉得这件事太奇怪,有时想起来还觉得悬心。   聂梅先看珍卿坐着没动,他就移动尊臀自己过来坐。唐小娥他们守在珍卿左右,警惕地看着聂梅先和属下。   珍卿看着聂梅先不动,聂梅先老神在在地,神情奇异地打量珍卿一会,他忽然挑眉笑笑,看向练家子的唐小娥等,莫名其妙地问一句:“杜小姐,这侍从谁给你找来的?你的未婚夫陆三少,还是你父亲杜先生?”   珍卿狐疑地审视着他,礼貌地微笑着说:“我想,这跟聂先生没有关系。”   聂梅先笑笑摇摇头,并不纠缠这个话题。他拿菜单翻了一会,点了黑咖啡和慕斯可可蛋糕,又给珍卿点了杯橘汁,笑得像个邻家大哥哥:“你们朋友又说话又掉泪,喝点橘汁补补水吧。杜小姐,对了,我囊中羞涩,账单你会付的吧?”   珍卿暗暗揣测他的来意,顿一下说了句“当然”。   聂梅先并不主动说话,珍卿也无意跟他搭话。点的东西都送上来,聂梅先吃起慕斯可可蛋糕。   珍卿才不会喝什么橘汁。她打量此人的形貌,想个“道貌岸然”这个词。若不想聂梅先做的事,他倒像个俊朗魁梧的将军。但此人手段阴鸷毒辣,却跟他的形貌大相径庭。   聂梅先把勺子抛在盘上,拿着餐巾擦拭嘴唇,似乎并不满意地说:“洋人的蛋糕,也不比江平的定胜糕好吃,杜小姐,你觉得呢?”   珍卿中肯地回答:“确实。”   聂梅先又开始打量珍卿,忽然间把眼睛别开,他摸摸自己鼻子,重新看向珍卿说:“杜小姐头回正眼看我,救命之恩份量不轻啊。你想怎么报答恩情?”   珍卿略戒备地看他,垂下眼帘思索片刻,抬起头挑眉问他:“你想要钱吗?”   聂梅先轻佻地吹声口哨,煞有介事地睨着她笑:“海宁第一名门的千金小姐,有个腰缠万贯的未婚夫,你愿意给我多少呢?”   珍卿从袋子里拿出纸笔,写几个字推给聂梅先。聂梅先捡起来仔细看,高高地挑起眉毛:“年轻的小姐,你比我想象得慷慨很多。不过,这就是你最大的诚意?五百块钱!”   唐小娥与同伴惊诧,五百块钱还算少吗?这个姓聂的也太贪心了!   珍卿说这就是最大的诚意。   聂梅先没有回答,忽然把脸侧向窗外,脸上是叫人费解的思绪。他回过头看着珍卿,慢条斯理地喝起黑咖啡,放下杯子皱眉感叹:“真是苦啊,华服美食的千金小姐,体会不到劳碌大众的苦,对吧!人生最大的苦难,就是穷愁潦倒,活得不像个人!”   珍卿叫侍应给他加方糖,聂梅先摆摆手说不用。珍卿非常诚恳地强调:“这就是我最大的诚意,聂先生,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聂梅先笑一笑,反倒没有再说什么,他皱眉又瞅一眼外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杜小姐,你主动给的,我反倒不能要,现在我们纪律很严,收你的钱怕有受贿嫌疑。杜小姐,钱我不要,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着他忽生促狭的恶意:“杜小姐,你夜里会做噩梦吗?闫某人出名的狂嫖烂贪,你这样冰清玉洁的小姐,看着他就害怕吧?”   聂梅先就见她脸色一变,聂梅先恶作剧似的笑。唐小娥挡着珍卿前面,叫同伴拉珍卿先离开。聂梅先一把扯着珍卿,漫不经意地跟看她:“小丫头,你不用害怕,你的噩梦,摊上大麻烦了。”   说着不等珍卿反应,他马上站起身走出咖啡馆。   回家的路上,唐小娥还跟珍卿说:“小姐,这狗特务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理他做什么呢?”   珍卿揉了一把脸说:“就想一下子了结,才理他这一回,毕竟做人还要懂是非、知恩仇。要不然何以自处呢?”   当然没有这么冠冕堂皇。她被闫崇礼那淫、魔盯上,三哥说了他会想办法,不晓得三哥是怎么做的。但珍卿自己有个“以毒攻毒”的办法。   自从在花山遇见闫崇礼,她就发现她的追求者——写情书堵校门的那些公子哥,或多或少都出过事故。想到闫崇礼看她的眼神,想到他没有理智的行为,想到他莫名对付曲迎香母女,珍卿觉闫崇礼五迷三道,嫉妒心和占有欲很惊人。那些写情书堵校门的人出事,她直觉就是闫崇礼干的。   珍卿想用“以毒攻毒”之法。她是故意跟聂梅先接触的——在闫崇礼的角度看来,她一个公馆的娇小姐,没道理认识聂梅先这号人。闫崇礼和聂梅先本有争斗,珍卿显得跟聂梅先有私交,一定会引起闫崇礼的探究,最好能叫他们自相残害。   ——————————————————————————   珍卿回到谢公馆,听见琴房里“叮叮咚咚”,断断续续弹出的音符不成调子。   珍卿刚想回楼上冲澡换衣服,胖妈端来一碗热汤叫她喝。   三哥回来发现她瘦了不少,吩咐胖妈每天给她炖汤喝。这会儿胖妈送来的是猪肺汤,珍卿看着都难以下咽。在胖妈的唠叨催促下,珍卿抱着碗勉强喝一些,看着里面肉想到是猪肺,剩下的她死活不愿意再喝。   听着琴房里零落的琴音,胖妈说是三少爷在里头。珍卿还是先上楼洗澡换衣裳,下来要直接开琴房的门。胖妈走过来瞎嘀咕,说五小姐怎么不敲门,不怕三少爷不方便吗?   珍卿想她还用敲门吗?三哥在琴房里自然是弹琴,难不成他还能在里面上厕所?!嘁,有什么可不方便的!   上回胖妈英勇救珍卿,珍卿送她些小礼物,这胖老妈子最近又有点飘了,有时对着珍卿嘴挺碎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6 17:47:33~2022-01-18 13:0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 5瓶;杯子、柏林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2章 人们不知道的事   在琴房外跟胖妈说完话, 珍卿放轻手脚开门进去,见三哥坐在钢琴前面,拿笔在写着什么, 走近发现纸上有五线谱,三哥像是在做什么曲子。   三哥一边忙着记录, 一只手还在琴弦上试音, 珍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抱着他的腰把脑袋搁在他肩上, 神经放松地看着他作的乐曲片段。   三哥是寻常的家居打扮, 洋溢周身的温和取代了对外时的锐利。他放下笔也揽住珍卿,问她参加洗三宴高兴吗。   珍卿看见三哥就觉安心,从灵魂释放出来的疲倦, 也在他怀里间慢慢飘散去。她闭着眼嗯嗯哼哼地说:“好些人认出我,乱轰轰的,我跟曹汉娜先走了。跟汉娜在咖啡馆交谈, 聂梅先跑来找我, 说话云山雾罩, 天下一阵地上一阵,不晓得他是何用心。不过, 他说闫崇礼要倒霉。”   三哥拿出蓝格子手帕, 给她擦脸上细密的汗,微笑间眼中闪过狐疑, 聂梅先来找小妹?不过他并没追问什么, 看着她眼下有点阴影, 若无其事地说:“猪肺汤喝了没有?”   提到这个, 珍卿不免一副苦瓜脸。她揽上三哥的脖子, 娇气地噘着嘴说:“三哥, 我不想喝这些稀奇古怪的,吃些别的不行吗?”   三哥小心搂着她的腰,让她坐得稳当些,顺便低头亲了她一下,笑得斯文又倜傥:“果然是猪肺汤的味道,没有太怪嘛!你前年刚来就总流鼻血,现在还是流鼻血,改天叫中医给你看看!”   珍卿听得小脸微红。前天她去看三哥游泳来着,也许是三哥肌肉线条太优美,身姿动作太矫健,她看到兴奋处忽觉鼻子痒,一摸发现自己流鼻血了。   现在想起来还很不好意思,她真想为自己辩白一下,她是打小就爱流鼻血,如今也并不是见色起义啊!可这事儿真是越描越黑,想辩白也说不出口啊。   珍卿扭股糖似的抱着三哥乱晃,不提啥流鼻血那一茬儿,就说喝着那怪汤想到材料是猪肺,分分钟就想反胃。   三哥被她扭得心都乱,无奈地笑着妥协了,说喝点“鸭心汤”功效也差不多,叫她以后喝鸭心汤。   珍卿揉着脸哀哀呻yín,为啥她非要把“下水”杠上。三哥摸摸她汗津津的脖子,在她发旋上亲一下。   他说不出为何觉得这么满足。他与小妹在一起,除了享受她作为女子的动人,还易生出养女儿的怜爱之心。   珍卿暗戳戳地决定,以后在楼上多摆花盆,喝不进去的下水汤,都往花盆里边倒吧。想着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她拿起三哥的谱子看,讶异地看向三哥:“这个词……,我……不是我写的吗?”   三哥耸耸肩笑得惬意:“二姐抄下来给我的,说你长相思、短相思,豪放派都变成婉约派。我觉得歌词缠绵动人,特别想谱成曲子。”   三哥没法跟珍卿明说的是,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不一定指望对方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但他也时常会患得患失,也会期待对方给予“爱”的信号,以让自己在遇到情敌,有充分信任对方的笃定。三哥看到珍卿写的词句,无疑感到熨帖和甜蜜,还有信任和安全感。   珍卿两辈子头一回谈恋爱,她不是多了解恋爱中的男子。   三哥提到她写的“相思词”,她微微有点窘然,那是她想三哥的时候写的,完全不是她往日的风格,像个思念情郎的幽怨闺秀。   三哥看她有点讪讪然,更起兴致想逗逗她,捏捏她垂得那么低的红脸嘟,看着她就是不说话。珍卿鸵鸟似的把头埋在他胸口,他好笑地捏捏她耳朵,把她的手在唇边亲亲,温柔缱绻地低语:“为什么不好意思,三哥很受用,心里软软的、暖暖的、甜甜的,特别想谱成曲子,大声唱出来给谁听。”   三哥这样说,很奇异地,珍卿忽然不觉得尴尬了。她从“沙子”里拔出“鸵鸟头”,重新拿起五线谱,看着谱子上抄写的曲子词:   春花落,夏花稀,闲看双燕梁上栖。   窗前柳,庭间月,晴风撩乱魂似雪。   沈子腰,潘郎鬓,消磨自此尝因恨?   夜折纸,朝凭栏,江潮此去何日还?   长相思,短相思,东海沧浪寄相思。   窃垂泪,心藏结,相逢请勿再相别。   良人归,执子手,心头眉头莫衔愁!   珍卿再看这一首词令,说它属于“婉约派”还真没错。她此时跟三哥依偎近坐,已不复作词时愁肠百结的心情,看着简直觉得不像自己写的。人间情爱,能够把人心性都变了。   三哥扶着珍卿正坐好,他也正坐着手放琴键上,叫珍卿听听已写好的乐谱,看词作家觉得意境是否相合。   三哥手指起落奏出轻缓的音符。   珍卿听这流丽婉约的音调,让人想起“落花流水”的景象,倒不像词句伤感愁恻,类似伤春惜春的淡淡愁绪。弹到第二遍的时候,珍卿试着哼唱歌词,还真是有点怪怪的——词跟曲子不太搭配。珍卿现场改起歌词,想让它不要太忧愁哀婉。   他们坐一起各忙各的。三哥不再弹下去,重新开始构思曲调,看珍卿咬着笔杆想词,就轻轻把笔杆扯下来,拍她脑袋叫她随便写,不用学唐代的诗人,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   但是气氛渐渐太松弛,珍卿坐在三哥的身边,三哥心思渐渐不在谱曲,珍卿改词也心不在焉。三哥问给她的礼物分拣好没,珍卿说分拣好了,打算拿一些送人,一些搬到楚州路去;三哥问珍卿用什么洗头膏,有栀子花的浓香,还有荷花的清香,珍卿说就是花仙子的产品;三哥说礼物里有法国香水,问珍卿有没有试过香味,喜欢的话以后也用些,珍卿说试了一试,不太习惯用……   他们在一起腻腻歪歪,作词谱曲的正事爱干不干的,时间就混到了晚饭时候。怪不得说谈恋爱费时间,在一块黏黏糊糊啥也不干,就比干多少事情都好受,那就真的什么也不愿做了。   晚饭时在餐桌上,三哥自己没怎么吃,忙着给珍卿盛汤布菜的。谢董事长和吴二姐,看着他们俩都是姨母笑。说这个家里少了个男子汉,就少了很多快乐和甜蜜,这个男子汉一回来,快乐和甜蜜也回来了。仲礼说他马上就是男子汉了。   珍卿睁大眼任由自己脸红,咬碎牙也要装出落落大方,要不然她们该经常逗弄她玩了。   ————————————————————————————   这一天聂梅先特意去找珍卿,在咖啡馆发现闫崇礼的人在盯他。聂梅先既恼火又鄙夷,姓闫的大祸临头还敢找她,真是个颠三倒四的蠢蛋。   聂梅先回他常呆的地方,一进门就有人拿枪指他脑袋,闫崇礼像员外似的坐在里头,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闫崇礼凶戾看着聂梅先,神经质地呵呵冷笑,慢条斯理地说:“姓聂的,你想整死我,还想走出这个门!”   说着闫那帮如狼似虎的属下,把聂梅先狠狠按在地上,拳脚乱打了一阵,把聂的腿划破口子,从聂的桌上拿起蜂蜜,就往聂腿上伤口上倒,不知哪弄来许多虫子,都倒在聂梅先的腿上。   聂梅先被按住不能动弹,他反倒一点不慌,还艰难地别过头,望着高高站着的闫崇礼,笑嘻嘻地问:“闫处长如此,想跟在下同归于尽?”   闫的属下狠踢聂两下,聂吃痛地“嘶”两声,聂的人就在外面喊,说闫崇礼他们被包围了,胆敢动聂长官一根毫毛,明年的今天就是他们的祭日。   闫崇礼弯着腰桀桀笑,示意属下暂停动手,他上去揪着聂梅先问:“那天在东方图书馆,玉镇纸是你拿走的?韩夫人那也是你告的刁状?!”   聂梅先耸耸肩膀,勉强坐起来发笑:“闫处长,这都什么年月了,你还盯着鸡零狗碎的事,什么狗屁倒灶的玉镇纸,跟我有他、妈什么相干的!”   闫崇礼蹲下身问聂梅先:“你跟杜小姐认识?怎么认识的?”   聂梅先以关爱智障的眼神,满含同情地看姓闫的:“干你他、妈哪门子的事?闫崇礼,你难不成脑子都是狗屎?整天就惦记着怎么泡女人!”   闫崇礼阴恻恻看着他,示意属下把聂梅先打一顿。聂梅先不紧不慢地看他们:“你们跟这二杆子老板,就别想着得个好死吧!”   但聂梅先还是被狠揍了。两方人爆发一场冲突,刚交火没有三个来回,警笛呜呜地往这边来,两拨人马上做鸟兽散了。   聂梅先就算被痛揍一顿,也破坏不了他的好心情。   特务处和调查处虽有争斗,原来还能保持微妙的平衡。可聂梅先从西北前线回来后,还未来得及叙功授奖,就被闫崇礼告了致命的一状。聂梅先一夜间名利两失,等于这大半年在西北前线,他跟兄弟们白忙活一场。   韩领袖当时用文件夹砸他,问他从吴大癞子那骗来的经费,究竟有多少钱,为什么不上报反而私藏。   聂梅先从底层爬上来,知道前程就是领袖一句话。事情既然已经被发现,他就涕泪俱下地向领袖说,没有经费兄弟们当掉裤子也养不了家。从吴大癞子那诈来的钱,虽然未曾上报交公却作为特务处的活动经费和发饷钱。虽说是他从吴大癞子那弄的钱,跟底下兄弟们,也都说成是领袖赐下的经费,决不敢用以挥霍享乐,更不敢收买人心。   聂梅先对领袖是把双刃剑,领袖的暗昧之事用起来得心应手,但领袖也要防着利刃伤己,或野心太大不好节制。   聂梅先凭着敏锐直觉,事先就做过准备,侥幸把领袖的震怒应付过去。但特务处的叙功授奖没有了,特务处的小金库也上交了,兄弟们在前线大半年都白干。特务处上上下下的人,一个个都恨毒了闫崇礼。   闫崇礼既然给脸不要脸,聂梅先也不打算忍气吞声,就是跟闫崇礼明暗对着干。   聂梅先名利双失没半个月,闫崇礼接连犯下低级错误,领袖对他的印象就是“蠢货”。就在珍卿遇聂梅先的第二天,韩领袖派人把闫崇礼带回应天。闫崇礼这回的罪过不轻。   闫作为惩治贪腐的特派员,自己却失节堕落贪腐无度,竟敢与副特派员云某沆瀣一气,贪墨赃物赃款近三十万,比领袖十年的薪水津贴还多。怎么能叫领袖不惊心?   说闫崇礼贪墨三十万,并非是人家红口白牙污蔑。这闫崇礼手下有位马秘书,把他上司一切贪污罪证,记了厚厚的一本黑账,还保留了不少证言证物。聂梅先在闫崇礼那有暗桩,这种黑料一抖一个准儿。   韩领袖把闫崇礼提回应天前,那些黑账和证物都摆到领袖面前。   闫崇礼半个月前,把罪责全推到云希宜和连察两家那,才把办事处的丑闻遮掩过去。没多久他就乐极生悲,毕竟三十万不是个小数目。韩领袖不会轻拿轻放。   而韩领袖与行政院长是政敌,云副特派员又是行政院长连襟,闫崇礼跟云希宜勾结,在海宁坐地分赃。韩领袖心里也会想,闫崇礼为了钱与对头合作,为了钱是否也能放弃对领袖的忠诚?这事正踩到领袖的神经上。   闫崇礼还得罪了韩夫人。韩夫人送给滕将军的镇纸失窃,是韩夫人心里有数的事。闫崇礼落罪前几天,滕将军向韩夫人告状,说夫人送给他的镇纸,被闫上校派人窃走,多少人都能证明这桩盗窃案。滕将军对韩夫人话讲得很难听,就领袖手底中竟然养了个贼!   一下惹怒领袖和领袖夫人,闫崇礼能有好果子吃才怪。   ——————————————————————   三哥离开大半年才回来,珍卿有失而复得的感觉。只要他们二人都没事情,一定要待在一起,不拘天南海北地聊天,还是读报看书写作业,都觉得怡然自得。   七月下旬的某一天,俊俊哥带来一个大好消息:调查处的闫崇礼被领袖撤销职务,现在作为一个白身闲置着。闫某人能否东山再起,全在领袖能否想起她。   俊俊哥话里的意思,是聂梅先狠狠坑了闫崇礼。而现在的海宁,就成聂梅先的天下了。   三哥看珍卿若有所思,拍拍她的脑袋让她别想,他并不打算把内情如实告诉他。小姑娘该有小姑娘的样子,不该过早被污七八糟的事移了心性。   其实,陆浩云还在美国参加博览会,就晓得闫崇礼在应天搅风弄雨。他更从妈妈的信中晓得,此人对谢公馆心怀不轨,往货船放鸦片大概率就是他策划。陆浩云还漂在大洋上,就琢磨如何对付这姓闫的。   商人在军政府面前,本质上就是“鱼肉”对上刀俎,陆浩云没想过跟闫某硬碰硬,最便利的还是“坐山观虎斗”。   闫崇礼是其中一只“虎”,另一只虎也是现成的,就是越发出人头地的聂梅先。聂梅先和闫崇礼的争斗,陆浩云去年在应天就留心了。   租界的蒋菊人总探长,曾无意间跟陆浩云说起,吴二姐在明华饭店结婚那天,聂梅先特意来找他。聂开出很诱人的价钱,想偷偷赎买鬼手青兄弟。   当时,蒋探长顾及谢公馆没答应。但聂梅先开价确实诱人,难怪埃尔弗后来愿意合作,把本是死刑犯的鬼手青兄弟放出来。   陆浩云那时就觉事有蹊跷,聂梅先在那不久之前,因钱不凑手还去讹诈小妹,他怎么会忽然暴富了?   陆浩云晓得政府财政不力,一定不是韩领袖给聂梅先发经费了。聂梅先行事狠辣无边界,之前还找小妹的麻烦。陆浩云发现可疑的迹象,想着说不定会是聂梅先的把柄,他便叫蒋探长暗暗查证,看聂梅先哪里弄来那么多钱。   蒋菊人作为租界总探长,十几岁从站街巡捕做起来,要查海宁内外鲜为人知的密事,自然有陆浩云没有的便利。   蒋探长暗中查访几个月,终于弄清此事的脉络。说起来聂梅先忽然得到的巨款,还真的跟谢公馆有关,也跟鬼手青兄弟有关。   蒋探长暗查聂梅先获得巨款前的踪迹,发现鬼手青在海宁作案时,聂梅先曾数次出入吴大癞子南山老巢。蒋探长才把鬼手青案跟聂梅先的钱联系起来。   去年鬼手青作乱谢公馆,盗窃抢劫的连环设计很高明。虽说谢公馆盗的东西未及运走,但那伙人还成功抢劫了银行,若非他们阴差阳错老巢被端,那么多黄金也够劫犯过一辈子。   当时他们还觉得蹊跷,那么周密的盗抢计划,吴大癞子那帮逃兵怎么想得出来?隐约觉得劫匪有高人指点。   且吴大癞子多年巧取豪夺,榨取不知多少民脂民膏,作为鬼手青案幕后主使的他,华界军警未及榨取他更多钱,他就突然在全蕉监狱暴毙。有些事结案时还没弄明白。   从后面向前面回溯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有眉目了:聂梅先给吴大癞子出主意,设计一整套盗窃抢劫的妙计。聂在获取吴大癞子信任后,弄清吴大癞子私产的藏匿处。聂梅先大约没想到鬼手青案破那么快,以防万一把吴大癞子弄死,以为会神不知鬼不鬼。   当然,这都是有一定根据的猜测,要说蒋探长找到聂梅先的“死证”,其实也没有。   但对陆浩云来说,蛛丝马迹就已经足够。他不是按律判罪的法官,要证据充足才能给人定罪。他只要把事实猜准七八分,就等于捏住聂梅先的把柄。   所以他还在回国的邮轮上,就让阿成和蒋探长悄悄合作,辗转把聂梅先这个把柄透给闫崇礼。闫崇礼七月初就报告韩领袖。韩领袖以此事处置了聂梅先。   聂梅先在西北战场立的功,他从吴大癞子那榨取的钱,全部都成了梦幻泡影。不但升职加薪没有了,宝鼎勋章没有了,他们大半年的心血也没有了。   聂梅先再是理智克制派,也把闫崇礼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怨仇一旦结上就很难化解开。   闫崇礼强势霸道,聂梅先针锋相对,他们都执行收集情报反间谍的工作,两个队伍斗气争胜,动不动冲锋到一块,时不常弄到要举枪对杀。外人看着都是笑话。韩领袖写亲笔信斥责,才勉强把他们弹压下去。   但是说到底,聂梅先比闫崇礼精明稳重。闫崇礼想抓聂梅先的柄难难,聂梅先抓闫崇礼的把柄,却是一抓一个准儿,简直像早有准备的。   两只凶兽不断作意气之争,谁也顾不得对付无关之人,谢公馆就能保证相对安全。而现在闫崇礼被斗倒了,聂梅先比闫崇礼克制内敛,不会无缘无故挑衅谢公馆,谢公馆暂时不会有大危机。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多更点,明天不更行不行?背疼头疼,好想直接进入过年模式,尽情地玩耍……………………   PS:本人好赖也写完几篇文了,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其实我每写完一篇,除了想坚持自己的风格外,能改进的都会有所改进。我不是不能接受批评,我觉得批评得对有条件改的会改——连载入V改起来很麻烦。但你批评不到正点儿上,我就觉得很无聊……感谢在2022-01-18 13:06:58~2022-01-19 14:2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3章 母子论政治是非   一天上午珍卿上德文课, 陆三哥一人待在洗尘楼,打了一阵电话之后,叫人把谢董事长请来。   陆浩云站在晒台外, 沐浴着七月的灼烈阳光,皮肤有热辣辣的刺痛感。相比这一点疼痛, 他更讨厌阴暗逼仄的船舱, 站在平稳陆地上的感觉太好了。   视野里天气晴明, 花树烂漫。过了一会儿, 上家教课的孩子们休息, 他看着小妹和孩子们玩闹,心情也感觉很轻松。   过一会儿谢董事长来了,她关上门问:“你神神秘秘做什么?”   谢董事长也走出来, 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去,听见主楼北边廊门下面,小妹跟大房的三个孩子, 用三棱镜在太阳底下找彩虹。仲礼老是要抢那三棱镜, 然后元礼说储藏室还有。他们就“蹬蹬蹬”地跑进楼里, 四个孩子都进去了。   陆浩云收回视线,看到谢董事长脸上有汗, 走回室内拿起桌上黄色的冰镇菠萝汽水, 开一瓶插上麦管递给他妈妈。他自己开了瓶啤酒仰头一气喝了半瓶子。他又走到窗户边向外瞅一下,见花匠老齐刘出来走动, 把剔透的柳叶纱帘也关上。   他拉着母亲坐下来, 低着声跟母亲说:   “妈妈, 货船被人□□的事, 您晓得是谁暗中襄助吗?”   谢董事长闻言, 脸上却是隐隐的忧心, 蹙眉看看室内各处,确定门窗都关着,才低声说:“不是说不要查,怕打草惊蛇害了人家吗?”   陆三哥安抚地对妈妈笑:“是小妹那边的表哥告诉我,他们工友组织的洋货稽查队,守着货船卸货的时候,撞见流氓跟海关人员勾结,悄悄在花仙子原料船上捣鬼。他们暗中留意那伙人,只是收集他们害人的证据静观其变,想着要是有事能帮我们,果然后来就事发了。没想到除了他们,海关内部还有个人,在他们前面揭破黑幕,工人稽查队也没耽搁,也把他们收集的帮派分子的证据露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先后两拨人举报。”   对于是谁在暗中帮忙,谢董事长猜过可能是那方面的人。听说竟然有两拨人当真惊诧:“海关内部是谁在暗中襄助?不大会是你那位朋友吧?”谢董事长说的,是最初事发时找过的二级监督劳伦斯。   陆三哥摇着头,轻轻叹了一声:“不是劳伦斯,是海关里一位二级关务督办,中国人,叫严景行,越州平凉人氏,夫人是同乡的徐荣女士,有个九岁的儿子。他原是海关高等专科的□□,后来辞去教职进入海关,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他的身份不外这些。”   陆三哥还说了他一个猜想。其实去年七月间,领袖以流氓军警对付不肯给他出钱的富商。那些人诬陷富豪各种罪名以讹诈钱款。花仙子公司也没有幸免,他们说花仙子偷税漏税,犯了奸商罪和资助军阀罪。   当那帮人打上门要钱时,他们伪造的账册、单据等物,忽然变成不相干的账册、证物。陆三哥后来小心查访,发现那帮充当打手的流氓,曾把账册放在海关职员宿舍——这宿舍住不完的楼层就租出去,住客鱼龙混杂。说不好,用来诬陷勒索的账册,就是在那里被掉换的。   因为有这出莫名的意外,谢公馆才避开流氓和军警的勒索。但陆浩云也没深查下去,恐怕会害了人家好人。不想,却跟这一回的事情重合了。陆浩云有合理理由推测,两回都是那严景行先生暗中帮忙。   两次被帮助自有线索重合,陆三哥最终查到此人。   这位严先生是海关的人,他却塌海关的台,自然不好上门惊动他;工人洋货稽查队成员复杂,社会党人又属于非法,更不好光明正大地言谢。虽说现在沾上社会党,就与“不得好死”画等号,可做人还得晓得是非好歹。谢董事长有一点恍惚,亦有一点唏嘘。   “妈妈,我跟此人并无交集,问二姐也说未见过。妈妈,你有印象吗?”   谢董事长努力回想,嘴里喃喃地念着:“丈夫姓严,夫人姓徐,一个儿子……”她苦思冥想一会儿,遗憾地摇头说“不记得”。   谢董事长是日行一善的人,给过她恩惠的人她也许记得,她给予恩惠的人却大多不记得。   陆浩云笑着安慰妈妈:“其实无妨,严氏应当并无恶意,不联系我们,就是为善不欲人知。这是我们家的幸事。严先生儿子生病,我叫阿成悄悄去了钱。”   谢董事长喝着冰饮料,一时间思绪纷纭。她顾自思想一阵,忽跟小儿子推心置腹:“当下时局,比往年的旧军阀还复杂,浩云,咱们都得小心些。”报恩当然是要报,但一定要慎之又慎。   谢董事长略提上月的祸事,又说起当局的经济新政。韩领袖把江越财阀看成下金蛋的鸡,无所不用其极要钱要物,这是海宁工商界有目共睹的事。   去年冬天韩领袖强征军饷,把海宁的关北商团逼急眼。关北商团组织武力对抗应天政府。虽然最终未能形成气候,足见韩领袖对资本家逼迫之紧。   应天那位当着财政部长的甄国舅,虽是学金融搞经济的出身,主观上同情民族工商业家。但他毕竟只是领袖的舅兄,并非是领袖本人,对于江越财阀的处境无力根本改善。   应天政府叫他们认购的各种库券和强行摊派之借款,何时对兑利还款都难说。之前的惩贪除奸特派员,打着惩贪除奸的名义,将海宁许多商会改组、取消,或安插一些政府公人行领导监督之责,意图把各种团体中的工商业家,直接变成遵循领袖意志的傀儡。   除了这种光明正大的管控,韩领袖还通过青帮来管控海宁。   青帮势力渗透海宁各阶层,本城的赌博、卖春、毒品交易,甚至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事务,现在有些帮派头子,还开始投资实业、金融,摇身一变成了工商业家。海宁各层各领域的事,就没有青帮插手不到的。   前番花仙子的原料船上,查出夹带了印度的烟土,幕后之人是谁先不讲,具体实施者却是帮派分子。这就是领袖以帮派操控海宁的明证。   谢董事长早就知道,那位韩领袖城府深心机重,各种政敌对家都被他耍得团团转。但她亲眼见他操控海宁的手段,还是有心惊后怕之感。   她扶着小儿子的臂膀,难得露出脆弱之态,自嘲地仰头看儿子:“也许我是老了,最近多事之秋,我总做噩梦,梦见你们兄弟姊妹轮番遭祸,梦醒后心脏咚咚地跳。我原本想着,我们不要沾染政治/是非,就管实业救国、慈善济民,可是现在想想,非得留条后路不可。浩云,你之前思虑甚好,是该在港岛和美国,置办退步抽身的产业!”   陆三哥微笑地踱着步,搭上母亲的肩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妈妈,若你到世界各地走走,就晓得世上没有桃花源。连美利坚国也不例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面对险恶的环境,我们唯有迎难而止。”   谢董事长是性情坚强的人,自也明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既便领袖可怕、环境险恶,她的事业心也不容她退缩。   陆三哥此刻心情不错,便也跟母亲推心置腹:“妈妈,我听说,S党在他们地盘实行土地改革,将地主的田地分给贫农、佃农,还取消高利贷、鸦piàn、chāng妓,这些善政若能贯彻到底,实为平民之大幸矣。”   谢董事长却很疑虑:“我怎么听说,他们在那杀人放火,但凡沾上‘地主’二字,统统逃不过破家灭门,那韩领袖巧取豪夺,至少还围一块遮羞布,他们却光明正大杀戮,真是难以想象……”   陆三哥神情稍敛,低低地叹息道:   “妈妈这样想也有理,不过回顾欧美各国革命史,无不是杀得血流成河。去年六三之役领袖杀人,我们不就亲眼见证过嘛。   “想来欲要天下宁定,强势者的统治者,总想把弱势的对抗者赶尽杀绝吧。弱的一方不愿任人宰杀,还手也在情理之中。若有不嗜杀而能定天下者,我真愿不惜一切追随之。”   谢董事长想起来,也感到心悸胆颤:“想当初他们两党合作,我和你杜叔叔,包括你跟二姐姐,都有那方面的朋友。其实以品德素质而言,他们并非穷凶极恶之待,现在闹成这样局势,那边的故交全变成贼寇,想帮忙都要冒着杀头的罪名,想一想,政治真是可怕!”   虽然在感慨政治可怕,他们与那边还藕断丝连,你帮我一回我帮你一回,关系难以完全斩断。   毕竟他们生意人也不傻,不会每天念一念“三民主义”,再背一背先总理遗嘱,就把公民党当成救世真神。他们还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可现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   珍卿在家宅了一阵,仲礼嚷着要到游艺园玩,谢董事长叫人带仨孩子都去。三哥也把珍卿拽到游艺园。现在的游艺园就是后世的游乐园。   珍卿是头一回过来,亲眼看到这游艺园的景象,珍卿忽然又有穿越时空的感觉。老家睢县的传统农村生活,跟海宁的现代都市生活,简直像隔了一个世纪。   大都市的很多生活景象,跟后世的差别没那么大。很多后世有的设施用物,现在其实也有,但只限于一小撮人享用;这时的大部分国人,甚至不晓得世上有这些东西。   瞧瞧这游艺园里的魔幻设施:那么老大的摩天轮子,空中飞椅几乎坐满了;地面还有旋转咖啡杯,男女老少坐上头真开心;还有蜿蜒如长蛇的过山车……   作者有话说:   想想这个月一大半都过了,我再奋斗一下吧感谢在2022-01-19 14:25:20~2022-01-20 13:4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茛 30瓶;白发多时故人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4章 体验不同的工作   大人带着来游艺园, 三个真小孩儿是真高兴,听差陪着他们全套地玩;珍卿和三哥没那么疯狂,就玩玩旋转咖啡杯和过山车, 玩下来还有点晕头巴脑的。   三哥带着珍卿找地方坐,叫佣人拿热水给她喝。他给她擦着豆大的汗珠儿, 听她沉沉地嘘气, 还有她浮白的脸色。陆三哥拉着她, 有点忧心她将来出国, 那么老远的水路晕船可太难受了。   等到孩子们疯玩够了, 大家一块在外面吃西餐大菜。吃到中间的时候,珍卿去上洗手间的功夫,遇到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那女人看到珍卿, 一时间眼光大亮,拉住珍卿惊喜地说:“杜小姐,你也在这里吃饭?”   珍卿疑惑地看这中年妇女, 似乎是有一点面善, 但着实想不起何处见过。低头瞅她身前的男孩儿, 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看着也有一两分面善。   看珍卿努力回想不起来, 那妇女且喜且悲地说:“杜小姐忘了, 前年在远德大菜馆外头,下得瓢泼一样的大雨, 我这儿子病得快死了, 找他爹也找不到,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多亏小姐跟大发慈悲, 还有您那哥哥——”   说着这妇女搂紧儿子, 想到当日走投无路的惨状,还忍不住红眼睛抹起眼泪。珍卿惊讶地看这母子,再看那不太健壮的小男孩儿,他一脸懵懂地看着珍卿。   她心里漫上欢喜感动。当初被这女人抱在怀里,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儿,好歹是活过来了。好人好事总算没白做。   珍卿弯腰摸那男孩儿的头:“小朋友,你怎么生得这么瘦,在家不好好吃饭吗?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长壮,好好保护妈妈哦!”男孩儿直向妈妈怀里躲,但他那好奇羞怯的眼睛,还是执着地盯着珍卿瞅。   那妈妈收一收眼泪,特意地跟小男孩儿指,说是姐姐救了他的命,将来长大了也要记住姐姐。珍卿说千万不必如此,到最后是她哥哥出钱出力的。   他们这正上演人间欢喜,三哥一路寻着珍卿出来。他看到珍卿身旁的母子,眼中闪过惊诧。他上来拉着珍卿,打量这一对母子笑问道:“小妹,是你认识的朋友吗?”   那女人连忙自我介绍,说他丈夫姓严,在海关做事的。又讲起前年远德大菜馆那档事。陆浩云奇异地看向珍卿,原来那个暗中相助的严先生,着落在小妹这里呢?!   没片刻仲礼也过来,还问珍卿为啥摸别家小男孩儿的头,她认识人家吗?   那妇女受过丈夫的交代,并不会当众说破什么;陆三哥也不想点破什么。他们友好地说谈一阵,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在外面玩到后半晌才回,珍卿到家,才晓得唐兆云来过两次电话。赶紧给她拨回去问啥事,唐兆云叫珍卿去说话,说有一件大好的差事,若非珍卿别人不能胜任。   听唐兆云仔细道来,珍卿还真是心动了。   唐兆云的丈夫李先生,在洋人开海德唱片公司任职,最近接到商事印书馆的一个灌音任务。商事印书馆是综合性的大印书馆,还承接中小学的教科书编印事务。他们今年除了印制教科书,还代理中小学教科书制作教学留声片的业务。   唐兆云说珍卿国语讲得好,全可以去灌国语教学留声片,挣不挣钱还另一说,这事又有趣又露脸的。   珍卿详细问了一些问题,唐兆云有说不清楚的,叫她丈夫李先生来给珍卿解释。反正说要灌的教学留声片,就是初中和小学的材料,学科包括国语和英文。   他们要灌教学留声片,并没有公开招募朗读员。就是由商事印书馆推荐一些人,海德唱片这边也可以推荐,总之就是松松散散的推荐制。   去参加征选的侯选人们,由灌音师和书馆方面的人,共同面试通过之后,选中的就成为教学留声片的朗读员。   面试时间就在大后天上午,开始时间是八点半,地点就是海德唱片公司的灌音部。   珍卿对灌音兴趣不大,不过她最近在想,《葫芦七子》影响这么大,要不要再创作一部新作品?不过目前是全无头绪,反正现在是暑假,暑假作业早就做完,天天在家就是上家教课,出去体验一下生活也好。   唐兆云两口子也没给珍卿透露太多细节,珍卿不晓得面试的内容流程。她从李先生那问了些专业的东西。比如灌制一条内容大约多久,一条会录进多少内容,语速音量之类当注意什么。   说起中小学的新教材编写,杜教授那帮同事朋友,都是一人当三人用的编者。期间珍卿也帮过一些忙,教材上写的什么内容,她大致心里头有数。本想找孙离叔叔或彭寿曾叔叔,帮她找全套的中小学国语、英文教材。不过她再三思索还是作罢。   灌制中小学教学留声片,是商事印书馆委托海德唱片公司做的。孙叔叔、彭叔叔作为教材编者,说不定就参与在灌制过程中。请他们帮忙找教科书,一来二去露了实情,他们要是主动给她开后门,那这事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珍卿自己找了朗读资料,每天上完家教课都抽空练习,气息、音量、语速都靠自己把握,练了两天好歹有点信心了。   ——————————————————————   转眼到了录音面试的日子。   珍卿对灌制留声片不怎么懂,跟李先生和三哥了解些知识,比如录音设备是怎样的操作模式等。   录音时也是对着特制的麦克风录,收音效果自然没有后世好,如此就更考验朗读者的功力。   她面试的是录语文教学留声片,她猜想是朗读一些诗词课文啥的。   除了普通话要字正腔圆,音量呼吸一定要控制好,还有语速节奏也得把握好。据说这个录音还是双轨制,也就是说教学留声片会有背景音乐,如此音量的把握就更要紧。   海德唱德公司在南城,坐车近一个小时才到。珍卿报了姓名以后,就被带到接待室里等候。   接待室已经坐进五个人,四位男士和一位女士,男士里有两位中国人、两个老外。那女士是二三十岁的中国女人。   早到的人一见珍卿进来,四个男士都向她行注目礼,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分哥,还特意坐过来问珍卿:“小妹,你上几年级啊?”   珍卿笑眯眯地回答:“我上高中三年级。”   另一个中国眼镜大叔,看向珍卿笑得很和气:“小姑娘国语讲得溜啊,请问本乡何处啊?”   珍卿还是笑眯眯的:“跟乡音没有关系,我从小学就练习国语,还常听钱冀行先生的国语留声片。”   眼镜叔就含笑点头说:“国语本该从小练习,语言就该从小感染啊。”   最先跟珍卿说话的中分哥,忽然阴阳怪气地发议论:   “如今到处倡行男女平等,银行、公司、百货大楼,到处见熙熙攘攘的女人,已经压得人喘不得气。没想到做个微名薄利的朗读员,也有大姐小妹来凑热闹。这时代变了,变成女人与男人争雄的时代,男人快没有站脚的地方了。”   这中分哥说着还勾起一边嘴角,睨一眼那个沉稳的中国女士。   珍卿扯扯嘴角不打算搭理他。倒是那个不说话的年轻女士,也好奇地瞅了珍卿一眼。   两个外国人倒是沉默着,珍卿猜他们多半是面试英文的。   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有这里的职员一股脑把所有面试者,都叫到一个小会议室里面。   就见一个长桌子后面,坐着三个大约是面试官的人。其中一人还是珍卿的熟人。就是杜教授朋友里,最无愧“颜值担当”这四个字,性情最温和的孙离教授。   帅帅的孙教授看到珍卿,镜片后面闪现出一点笑,不过没有特意多关注她。珍卿也假装不认识孙叔叔。   工作人员叫所有面试的候选人,都在一旁排排坐着等候安排。   工作人员告诉大家,三个挺有气场的面试官,中间那位严肃脸的瘦大叔,会一一唱出面试者名字。被喊到的候选人会拿到一份材料,在面试官的简单提示下,候选人会被要求当众朗读起来。   珍卿在心里暗想,所以人都围观面试过程,后被叫到的人,看起来会占一点便宜。   先是两个外国男士,还有那个中国女士,念英文材料试音。   面试官等试音者念完后,会提出一些小要求。比如说语速慢一点再念,声音小一点再念,或把某个句子和词组再念一遍。   这面试进度不快不慢,一个小时把四个英语组的面试完了。   珍卿觉得那位女士的朗读,在口音、语速、音量等方面,更适合用在教学留声片中,显然她有经验且做过功课。而那两位外国男士,恐怕没有太上心做准备。珍卿觉得他们有点傲慢。大约以为英语是他们的母语,没道理比外国人差吧。   终于轮到了语文组,头一个是中分哥上场,跟英文组差不多的流程,中分哥试音完了之后,面试官没什么特别表示。珍卿觉得中分哥气息不好,老是爱对麦克风出长气,这样就容易带来杂音。而且中分哥普通话虽然很不错,但古文中有的字他念错音了。   等候的珍卿这时才发现,那位温和的中年眼镜叔,这时没有戴着他的眼镜,他眼镜近视度数大约有点深,这让他有一点焦虑不安。   中分哥回来坐回原位上,面试者念到珍卿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0 13:46:10~2022-01-20 23: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杏树 90瓶;无月 30瓶;羡夜zer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5章 录音面试那点事   当面试官念到珍卿的名字, 孙离叔叔听到“杜小花”仨字,拿手挡住唇鼻掩饰笑意。珍卿觉得“小花”这名字,多少引起大家的侧目。她只有片刻的窘然, 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座。   工作人员也给她两篇材料,一篇是《左传》的《桓公三年》, 一篇是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珍卿平心静气地大致扫一眼, 就开始字正脸圆、不紧不慢地念诵起来。   她开始平稳念诵《桓公三年》, 顺顺当当念了有七八句。刚念到“齐侯使其弟来聘”, 中间那位严肃的瘦大叔, 颇有气势地压手叫她停下。   珍卿见瘦大叔眉心深皱,眼神不善,不由心里咯噔咯噔的。   这大叔是啥意思嘛, 前面英语组不管念得咋样,好歹走完了全部流程。她才这念到一半呢,就这么当众打脸啊。   作为同组竞争的中分哥, 见此情形不由垂眸讽笑, 想这丫头片子乳臭未干, 女孩子声音也嫌细嫩,哪能放到教室里播给学生听?   就见那三个面试官, 凑头嘀咕了一会儿, 然后达成什么协议似的,中间的严肃大叔沉声宣布:   “你不用再念了。”   珍卿心里七上八下, 想不通是哪里不对。这严肃瘦大叔一直铁面得很, 珍卿原来还觉得欣慰, 现在要被当众打脸了, 很想问候严肃瘦大叔家里的狗, 就听那大叔说:“杜小花小姐, 你已经被录取了,请回到座位等候。”   珍卿错愕地“啊”一声,意识到张着嘴肯定特傻,赶紧把下巴收回来嘴合紧。   要不是她确实没有走露风讯,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后门了。   看着三位气场足的面试官,珍卿却在心里捶地:她虽然自觉有真材实料,说不上多紧张不安,可瘦大叔说通过就通过,显得她与众不同,是不是也有点不合适?   再说了她摩拳擦掌来的,后面那么长的诗还没念呢,为啥不给年轻人多一点自我展现的机会呢?她瞅瞅那个严肃瘦大叔,为啥你这么能慧眼识明珠,一下看到她这蒙灰的明珠呢?哎呀呀!   这严肃瘦大叔叫啥来着,珍卿记得是叫“王武云”,从前确实不认得这个人啊。   候选人坐席这一边,稍微有一点点骚动,但工作人员请大家安静点,面试就继续进行下去。   国语组下一个试音的人,就是没了眼镜的眼镜叔。珍卿之前看他还显得不自在,轮到他试音时他已经镇定了。他的声音非常浑厚清朗,语速不紧不慢,音准也非常好。   只是他近视程度很深,没戴眼镜的情况下,朗读时眼睛贴着材料很近,姿势看起来有一些怪诞。不过眼镜叔人有真材实料,他像英语组那位年轻女士,经验丰富而且准备充足……   等到所有候选人试音完,三位面试官又凑头商量,国语组决定录取珍卿和眼镜叔做朗读员。   名落孙山的中分哥变了脸,站起身握着拳酝酿什么,大声向面试官嚷:“我抗议,董先生经验老道也罢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们听都未听完,就随意录取她,根本就是违犯面试流程,我要求贵方审查面试官资质。”   孙离教授看着不平的中分哥,与严肃瘦大叔嘀咕两句,面带笑意地娓娓解释:   “黄先生,到目前为止,我们为国语组面试八人,杜小花小姐是头一个国语标准并能将古文字音一字不错顺读下来的。”   另一个面试官也解释几句。   严肃瘦大叔却特别个性,直接拿东西离开这面试场地,压根不理会这中分哥。其他工作人员上来劝解。怀疑面试有黑幕的中分哥,犹然叫嚣不服:   “国语标准我也能做到,古文生僻字念错,可以借助字典正音,只要录取通过,这些功夫我可以立刻做。我能把教材中所有篇目文字都正音读熟,贵方对面试者如此求全责备,我严重怀疑是否有此必要?我要求贵方审查面试流程和面试官资质……”   这中分哥一看就是留过洋的,以为“公理、正义”可以作为武器,到哪里亮出来别人都要听他。其实是太天真了。   珍卿反倒没啥可争辩的,和眼镜叔等一起老实坐着等待。等到工作人员来叫他们,他们就老实跟着走。   他们被领到一个办公室。那位叫王武云的严肃瘦大叔,亲自跟珍卿和眼镜叔董延年恳谈,说他们暂定由他们二位,男女配合做中学国语教学留声片的录音。王武云先生别的话不多说,给珍卿和眼镜叔各一份资料,叫他们回去自己朗读熟练,录音任务时间安排得挺紧。倒没特别给他们分割任务,由他们自己下去商量着。   珍卿和眼镜叔董先生出来,就在面试的地方跟工作人员商量,这看如何男女配合完成朗读。   任务分派好了,小一个钟头都过去了。出来准备离开的时候,面试官中的另一个叔,举着一副黑框厚片眼镜上来,问眼镜叔董延年是不是他的。眼镜叔的眼镜得而复失,赶紧如获至宝地戴上,世界在他眼里重新清晰起来,他抬起头看人时好像显得自信了。   这位面试官指楼梯口的中分哥,面色不虞地告诉珍卿他们:“是清洁工看到的,那位先生把眼镜丢到垃圾篮了。”   珍卿看向楼梯口的中分哥,他还在跟孙离叔叔纠缠不清,强烈要求唱片公司检查流程。孙离叔叔无奈地应付着他,好在严肃果断的王武云先生过去,不容置疑地告诉中分哥,能力之事大家有目共睹,没有人违反操作规则,若再滋事就要报警了。   珍卿是一点不同情他。中分哥不但不识时务,看来人品也不怎么好,悄默声把眼镜叔眼镜丢了,也不晓得哪来的底气这么搅扰。   珍卿和眼镜叔从另一边下楼,在下面借电话给家里报讯,然后跟唐小娥等一块,没什么成就感地站门口等车。   她原以为,这面试会像公务员考试,会在三个方向坐上十几位面试官,需要她打起精神严阵以待。没想到轻松地被录取。哎呀,好奇怪,竟然没什么成就感。话说她可能也是贱皮子,事情太顺利还觉得失落。   正在胡思乱想着,身后有人叫“珍卿”,孙离教授小跑过来,拍拍她的脑袋,犹然忍俊不禁:“小花,你怎么回家?”   珍卿刚张嘴就听见汽车响声,向街边扭头看,竟然见是三哥来接她,她回头跟孙教授笑着说:“孙叔叔,我三哥来接我了。你上哪儿,我让三哥捎你去?”   孙离教授见那汽车前后开门,除了举动潇洒的陆先生,笑着跟珍卿招手,还有个很知性的短发女学生,走出来熟络地问珍卿:“你面试怎么样?通过了吗?”   珍卿挽着荀淑卿学姐说:“通过了,学姐在哪儿遇上我三哥?”荀学姐挽着珍卿向下走:“我去买船票,恰巧陆先生也在,我临行想见你一面,就请你三哥带我过来。”   陆三哥冲珍卿点点头,意思荀学姐说得没错。三哥跟孙离教授握握手,客气不失热络地邀请:“孙教授,午间有何贵事吗?若没事,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如何?”   荀学姐一人坐在前面,珍卿坐三哥和孙叔叔中间。唐小娥他们坐另一辆车紧跟着。   孙叔叔夸奖珍卿试音表现好,三哥自然而真诚地夸奖她。珍卿渐渐觉得顺利通过是好事。   车子刚刚走出没几步,珍卿就瞅见街边一个“熟人”,中分哥的神情像是经历至暗时刻,死盯着她们的汽车开走。   陆三哥也注意到那人,有点莫名其妙,孙离叔叔给他解释一下。三哥摸摸珍卿脑袋说:“这自然是他无理,咱们家小五,还用找人走偏门了吗?”   珍卿说那是“impossible”的,想来读得好不好,将来师生们用着就很明白,不过略忧心地问孙教授:“孙叔叔,会不会有事?”孙教授安抚她:“不会的。”   他们一起去了远德大菜馆,四个人在一张桌子上。荀学姐叹息着说:“珍卿,我再过一礼拜就要走。”   珍卿听着一时间滋味莫辨,心里升起浓浓的不舍。她只是握着荀学姐的手不说话。陆三哥和孙教授,旁观小女生的依依惜别,都是很有礼貌地不造声。   荀学姐也觉得伤感,这一去远隔重洋,再见之期很难逆料。她还有一些私密郑重的话,特别想跟珍卿说一说。可是陆三少在一旁虎视耽耽,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们两个说到《新女性报》,孙离叔叔有点好奇,问荀学姐:“荀小姐,你是《新女性报》总负责?……我仿佛觉得你面善,荀小姐是哪个学校的?”   荀学姐笑意款款地答:“孙教授是海大的名教授,大家都抢着注册先生的课,争着听先生的讲演。我却是海大的一般学生,先生不认得我也正常,我是海大新闻系一年级。我听您讲过妇女解放,对您的深刻见地深感敬佩,一直想请您签名,可没机会当面请教。没想到今天托珍卿的福见到您。那就请您再看珍卿的面子,一定帮学生签名啊!”   说着,荀学姐真像小迷妹一样,掏着本子和笔递上去。孙叔叔慎重地接过来,很认真地给她签了数行话。   荀学姐看完抿着嘴笑,眼睛亮亮地谢过孙教授。珍卿也接过来看一下,发现一共写了两句名言。而头一句就是“女性美是至高的美”,啧啧,这明摆着把学姐当成女性赞美,珍卿惊讶地打量孙叔叔。孙叔叔的白面微现赧然,荀学姐倒是落落大方的。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0 23:54:09~2022-01-22 13:1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n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6章 遇见没意思的事   说起来现在提倡妇女解放, 保守者还是谨守男女大妨,男男女女都要认真避嫌。而此时的开化自由者,有的比后世还开放得多, 后世还讲男女交往要有边界,没边界的还会上升到人品, 但在此时洋派知识分子那里, 自由平等, 就要在所有方面自由平等。珍卿见过他们知识分子交往, 有时竟会拉着别人老婆——也是有名的女教授, 不分白天黑夜地大聊天,人家老公还要负责添茶倒水。   不能说孙离叔叔不正经,珍卿晓得他作风还是正派的。人家大约是真心赞美荀学姐。在更加胡思乱想以前, 珍卿赶紧把孙叔叔签的字看完。   而下面的一句就正经多了,孙叔叔写的是:只有受过教育的、诚心诚意的人才是有趣味的人,也只有他们才是社会所需要的。这样的人越多, 天国来到人间也就越快。   这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下, 荀学姐是受过教育的人, 并且她将致力于使更多人受到教育。   珍卿把本子还给荀学姐,把脑袋靠在三哥胳膊上, 无论如何都有些离愁别绪。三哥问她是不是困了。珍卿模糊地“嗯”一声, 并不准确地回答三哥。   吃完饭以后,三哥问孙教授和荀学姐去向, 叫徐师傅先送他们二人回去。   回到楚州路杜宅, 陆三哥交代徐师傅, 回去赶紧把车子洗干净。   他们适才在去码头送客人, 出来时一个身中枪伤的人撞到他们车前。陆先生跟那人嘀咕数语, 赶紧叫他藏在后车厢里, 给他送到华界一条街道上,他们才回来接的杜小姐。   徐师傅自从跟着陆先生,也见过他的一些秘密事,晓得他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多嘴问他什么。   ————————————————————————————   之后的时间,珍卿不停点练习朗读材料——其实中学语文教材她相当熟悉。练习了没两三天,就开始正式灌音了——因为时间确实赶得急,到秋季开学人家就要用。   灌音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但说不复杂又是个技术活儿。在录音室里待了两天多,珍卿对麦克风朗读了两天多。需要跟董先生配合的部分,就这样灌好了。她要单独灌制的部分,也完成了一小半,因为一些原因,后面再继续灌制。说起朗读这件事,功夫其实在平时的。   等灌音全部结束后,珍卿想出去溜达溜达。她从花山陶望三那借来的古剑,一直没空给人家还回去。想想她的教材插画早完成,人家教科书都印出来,也该把陶老板的剑还回去。   碰巧听说陶望三正在城中,珍卿打算亲自给人送去。她是下午三点多钟出的门,由唐小娥和唐万贵陪着她出门。   三哥给珍卿找的四人保镖团,其实算是个家庭作坊。他们唐家是北地的武术世家,乱世里斗不过拿枪杆子的,家里仅剩的一些人流落南方,就靠给人扛活、平事挣碗饭。年在而立之年的唐小娥,是四人保镖团的话事人,其余三人是她的侄子、侄女。   珍卿冷眼观察一段时间,觉得这帮人行事有章法,觉得还不错。   珍卿本觉三点钟出门不错,没想到七月份的这份热,真是焦石流金、燎原灼木,热得像在火焰山的地界。   陪同的唐小娥和唐万贵,陪珍卿在站牌那里等电车,珍卿感觉像有被骄阳烤化的危险。   好不容易等到上电车,他们也没有更好受一些。电车像个火炎炎的蒸笼,他们像是快蒸熟的肉包子。珍卿觉得自己热傻了,刚才等车都那么热,脑子转得快一点,就该想着回去算了,可现在已然坐在车上了。   瞧着自己像要中暑,珍卿吃两丸藿香正气丸,叫唐小娥两人也吃两丸。到陶望三家还有阵距离,司机倒是先中暑晕到了,那电车好险没有出事故。   他们下车站在街边上。珍卿觉得头晕口渴,分分钟都要晕过去,那唐万贵脸上也赤红,汗珠儿像淌水似的流,唐小娥倒是还好。不打算强撑着去拜访人,想着找地方歇歇脚才好。   珍卿站在街上四下望,看哪儿适合歇脚消磨时间。忽然听见一个男人大声说话,那小词儿还一套一套的:   “小姐,免费送您一卦先。我观您面相真不错,相书上说头为诸阳之首,面为五行之宗。我观姑娘面似桃花开,双目绽光亮,鼻如悬胆口似丹朱。您这是富贵旺夫之相,日后必能大贵。唉,我瞧瞧您这一双手,都道女子手如绵,无钱也来钱——”   珍卿四下逡巡了一圈,见南边三丈外巷子那里,凉茶摊子旁边有两笑嘻嘻看热闹的。   看热闹的两个人边上,有个提幌子的算命先生,正跟一个年轻姑娘拉拉扯扯,还油腔滑调地说着要看手相。那姑娘尖声骂着“臭流氓”,夺路乱走之间,撞翻巷子口那凉茶摊儿,把那一桶凉茶全掀到俩看热闹的人身上,被算命的调戏的姑娘,吓得吱吱哇哇逃跑了。眼见着大姑娘跑了,那两看热闹的找算命先生算账。   珍卿看得是真无语,避开那乱事的方向。斜眼瞅见对面街道上,有一家赣州瓦罐汤的幌子。他们三个人可以喝点汤,盘桓到四五点钟再继续走路。   现在正是公历七月,海宁八九点多才天黑,大天白日在城里走动,晚一点也不大要紧。   进了赣州瓦罐汤的前堂,珍卿说给个清静点的座儿。他们被引到二楼雅座。雅座内放的有冰盆子,四下里帘幕都垂着,窗子也是半开半阖的,大约不想叫炎风吹进来。   珍卿点个大份的海带汤,本要给唐小娥他们点两份,他们两个一份也不想要,怕耽误本职的保卫差事。推来搡去也没有要两份,珍卿点一份叫两人分喝。唐小娥死活不愿坐着,叫唐万贵三两口喝完汤,到楼下大堂里守着去。   海宁的夏天真是得熬着,就算谢公馆那么阔气,也不过吃冰吹风扇游游泳,也没有空调给他们享受。   珍卿坐在那慢悠悠地喝着。喝到剩下小半碗的时候,她拨拉着半开的窗扇。对面好像是一家酒楼,两座楼间隔出一个小巷,巷子下面没有暴烈阳光,而是熏熏然的穿堂风。   紧往巷子里面看过去,那里顶里头站着的俩人,珍卿看得有点纳闷——是刚才算命的调戏良家姑娘时,被倒了半桶热茶的那俩看热闹的人。他们脱了衣裳用棍撑着晾,骂骂咧咧地说那算命的,下回看见一定给他打死。   珍卿看他们像要褪裤子,皱着眉准备关上窗子。这时忽听对面有一阵动静,有个女人娇声嚷着“这屋子太闷,叫人喘不过来气。先生们,女士们,我开窗了。”应着这娇腻腻的话音儿,对面楼的窗户就被推开了。   珍卿无意间向对面一瞥,不觉又要皱眉。对面二楼靠窗的屋子,摆了一桌麻将席,打牌的人在那抽烟呢,里头烟熏雾罩跟仙境似的。   那“仙境里”坐了好多男女,更刺激眼球的是,打麻将的男人们旁边,多傍着个藤蔓似的女人。还有另一些红男绿女,坐在一旁吃东西说话。   原来对面竟不是酒楼,看样子也许是个jì院。珍卿下意识伸脖子多瞅一眼,就看到个化成灰也认得的人,忍不住心里骂一声“靠之”,咬着牙蹦出一句:“岂有此理!”。   她向对面瞪了一会眼,汤也顾不喝了,拿钱包把钱付了,哐啷一下站起身,把屁股底下的凳子都带翻。   下到汤馆的前门,珍卿脚不停地跑出去,守在一楼外的唐万贵,赶紧跟上珍卿,问唐小娥怎么回事。唐小娥也没闹明白,扒拉着窗户看一阵,忽然间就不对劲儿了。   他们跟着珍卿出去,想看她是不是想等车。却见这杜小姐站在汤馆西南角巷子口,斜眼瞅向隔壁的那酒楼一样的地方。   唐小娥赶紧拉住她问:“小姐,您上哪儿去,是上陶老板家嘛?退后一点等车吧,站在叫太阳燎着了。”   珍卿觉得,大约中暑那劲还没缓过来,她觉得从后脊梁上,汹涌地腾上来一股岩浆似的热流,顺着后脑脖根向脑袋上直冲,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想,就想顺着这灼痛她的岩浆热流,不管不顾地干一件大事。   唐小娥说了不少话,珍卿虎着俏生生的脸,一直觉得什么也没听见。等珍卿稍稍缓一下神,莫名其妙地跟唐小娥说:“先不去陶老板家,我想到隔壁走一趟。”   唐小娥和唐万贵,不约而同地看向隔壁,隔壁楼上挂一个牌子,坚着写了四个大字“乐暇总会”。   但这“乐暇总会”还挺奇怪,前后内里都有人把守着。那唐万贵听得出奇:“小姐,上乐暇总会干啥嘞?”   珍卿又向前走几步,站到乐暇总会前面的边道,恶狠狠看向隔壁的招牌,好像感不到太阳暴烈的直照,唐小娥赶紧叫唐万贵撑伞。   只从这乐暇总会的门脸看,它倒像是一个会馆,不像是烟花之地。珍卿问唐万贵乐暇总会做什么的。   唐万贵瞅瞅姑姑唐小娥,搓着手眼神乱飘地说:“回小姐的话,是男人吃喝玩乐的地方,不是小姐太太的去处……小姐,咱们走吧,那里头没有正经人,不是小姐的去处。”   珍卿总结一下,大约是外国的俱乐部形式。   唐小娥看珍卿的动静,没有立刻出言劝说。这家的小姐虽然年青,但并不是幼稚任性、行事没章法的人。她想这小姐准遇上难受的事。唐小娥没弄明白是什么,再对症下药地劝说会好些。以她侍候别家小姐的经验,一定不跟她们戗着来。   珍卿心里像油煎似的,觉得非得干点什么才好。可她越来越冷静的时候,又记得不好给家人招灾惹祸。所以理智渐渐回到大脑里。   珍卿心里的熊熊怒火,像被一阵冰灭泼灭,滋滋地冒着一阵白烟,她觉得没意思极了。   这到底算是什么事情呢,她凭什么享受人家的宠爱,凭什么堂而皇之住在谢公馆,做着谢公馆风光无限的五小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得好瞌睡,下雪天容易瞌睡啊……………………………………………………感谢在2022-01-22 13:10:38~2022-01-23 18:0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电量还剩5%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7章 你要听我解释啊   意外看见一桩无聊事, 珍卿煎熬得自己太累了,低低地垂着脑袋,说话都有气无力, 她叫唐万贵叫辆干净的三轮篷车,他们直接回家去, 哪儿也不去了。又叫唐小娥给她买杯水喝, 她觉得她像只快要干死的鱼。   唐小娥就在不远处买水。珍卿无意识地, 瞅见那个调戏姑娘的算命先生, 在远处的花坛旁边, 跟几个黑溜溜的小叫花子搭话,还给那小叫花子递了什么。   唐小娥看珍卿恍恍惚惚,差一点叫一辆车蹭着, 也顾不得等卖水的商贩找钱,赶忙跑回来盯紧珍卿。   珍卿的嘴唇干焦难忍,猛然灌了几口水, 唐万贵找了一辆三轮篷车过来。   他们扶着珍卿上车, 珍卿朝乐暇会馆看去, 他们那前堂进去一个人,嚷嚷着说要找他家先生, 有个姨太太生孩子死了, 十万火急地找先生见最后一面。那会馆的护卫压根不理会他,架着膀子把那人丢出来。   珍卿两条腿已在三轮篷车里落定, 一大拨叫花子冲进乐暇总会前堂, 哄抢他们前台的香烟、糖果、水果等, 抢着了就疯狂地向外跑开。   就在唐家姑侄一眨眼的功夫, 杜小姐麻利地跳下三轮篷车, 蹬着风火轮似的跑到对面, 趁着乐暇总会的一阵乱劲儿,顺利地穿过乐暇总会的前堂,旋风似的冲上那二楼上。   唐家姑侄忙不迭地要追上去。先是两辆汽车挡了路,乐暇总会那些看门护院的,刚才跑出一多半追叫花子。这时候见势不对纷纷回转,就把唐家姑侄堵在门口,说破天也不叫他们进去。唐小娥只好扯谎又使钱,耽搁了半天才进到里头。   乐暇总会前堂楼梯下面藏着人,不知在盯谁的梢儿,注意到珍卿有些古怪:她背上背着两把宝剑,脸上有一团戾气,好像来找谁寻仇似的。   一个盯梢的悄悄跟上,发现这古怪的小姐,竟然前往他们目标的房间,珍卿不知道,她已进入某秘密行动的包围圈。她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找到对着汤馆那个房间,从背后抽出一把宝剑,杀神附体似的拔剑,哐当一声踹开门,里头红男绿女吓一跳。   搓麻将的看是个小姑娘,有人轻佻地笑着问:“小姐,你走错地方了吧,是找你爸爸来的?”   珍卿冷冷地不答腔,“哗”地一声抽出剑鞘,目不斜视地走向南边一张桌子,杜教授自然也认出她。从见她就惊得面无人色:“珍珍……珍,你怎么……你听爸爸解释。”看他那做贼心虚的怂样子   珍卿踹翻一条凳子,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还很不屑地冷笑:“哟,丫头还管得着当爹的,杜先生,你怕你闺女做甚,她还不是靠你养活哒!”   珍卿看也不看那女人,把那剑鞘随手一抛,正好砸到那个多嘴的女人!   珍卿不听她们莺声燕语,又踢翻一个凳子,挡住杜教授欲上前的步伐,脸上戾气横生,暴喝一声:“坐下!——我叫你站起来了吗?!”说着她挽个漂亮的剑式,手中剑就架在他脖上,冷冷地笑着说:   “好好好,好你个杜教授,好个为人师表的衣冠禽兽,好个恬不知耻的小白脸子!你软饭吃得喷喷香,吃着软饭还嫖chāng!你给掏大粪的掏大粪,里里外外就是个‘脏’!六道轮回你该在畜生道,走后门投的人间道吧——”   杜教授历来的所作所为,过电影似的在珍卿脑海里转,让她一时半刻也冷静不下来。   想到谢公馆的那些人,珍卿咬牙切齿地红着眼,真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举起那架杜教授上的剑,照着他的头就狠命朝下劈。   妖娇调调的jì女尖叫躲闪,杜教授一边抱头乱窜,一边惶然地想解释:“珍……珍珍,小花,你听爸爸给你解释,不是我要来的,是这帮人硬拽我来。他们都是文化名流,叫些吹拉弹唱的出局助兴,附庸风雅而已,没有见不得人的事。真的,爸爸既没赌也没嫖,这些女流我没挨也没抱……”听见外头一阵哄然大笑   杜教授努力试图解释,热衷赌博的文化名流来拦劝。珍卿像高速运行还会拐弯的小炮弹,那么多人几十双手,愣是连她的衣裳也沾不到,所以百无一用是书生。   父女俩闹到沙飞石走、人仰马翻,外头围了三四层无聊看客,好些人乐哈哈地拍手叫好;可有的人也怒斥不像话,说女儿砍亲爹是大逆不道。   好在唐小娥、唐万贵上来了,他们是练家子当然身手利落,没三两下把珍卿拦腰拖住。   门外挤扎着好多看客,屋里的文化名流和出局助兴的女流,一个也出不得门,都堆在这看“女儿砍爹”的热闹。   杜教授焦急得直掉泪,看有人拿照相机乱拍,找了自己的西服褂子,把珍卿的头脸盖严实,一边抽搭一边语重心长:“闺女,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事咱们回家说去,一家人什么说不清,什么事不能商量呢?   唐万贵抱着珍卿向外挤,唐小娥按着她的上半身,护着她的脸别露出来。   珍卿双腿乱踢蹬还在喊:“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从今往后,狗子才跟你是一家人。好好日子不好好过,尽干这生儿子没腚眼的事,有你这样遭雷劈的亲爹,是我三辈子不修今生受,你就做个老绝户,叫吹拉弹唱的给你养老送终吧你!”   唐小娥姑侄把珍卿按上车,杜教授哭哭啼啼地还要辩白,一会又把珍卿的火撮得更高。珍卿还叫嚣着要打杜教授。可这时候警车已经来了。   人一激动脑子都是懵的,后面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他们怎么被带上警车的,怎么到的巡捕房,珍卿意识都很恍惚。   坐在巡捕房的押房里,珍卿蔫头耷脑地跑着神,像谁在她身上装了个泵,把她的精气神快抽干净了。   埃尔弗上尉负责审讯她,问了好长一趟的问题:   “杜小姐,我们追踪的乱党间谍,就藏匿在205房间,他要跟一个神秘人接头,把重要情报送出去,我们四周布控,他本来已经插翅难逃。可你大闹乐暇总会,那个间谍趁机逃脱。他从乐暇总会走廊北窗,跳入赣州瓦罐汤二楼,不到两分钟就消失了。杜小姐,对此你如何解释?”   见珍卿跑着神一句不答,埃尔弗上尉严肃地拍桌子。   珍卿稍微回过神,看着埃尔弗老了不少的脸,揉着脸失魂落魄地问:“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上尉先生刚才说什么?”   埃尔弗上尉脸色不善,按着桌子凑近了看她,看她脸上是大片的茫然,耐着性子又讲一遍。   珍卿就简略回答他的问题。埃尔弗拿过她那两柄剑,问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出门带剑做什么?还有大热天为什么要喝热汤?   埃尔弗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位Iris Du小姐一定有名堂。埃尔弗一遍遍叫珍卿解释,神情、语气、声音越来越严厉。   这么热的天,珍卿早被问烦了。这时,押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杜教授在外面接受询问,有个楚楚可怜的淡妆jì女,依在杜教授旁边苦着脸讲什么,还小鸟依人地向他身上靠。杜教授拿手扶住她胳膊,神情温和地说着什么。这可把珍卿刺激坏了。   埃尔弗上尉正准备恫吓,这杜小姐暴喝间一跃而起:“爪子往哪儿放呢?麻利点儿给我撒开!”就见她像个火箭炮似的,滋溜一下就窜出去,瞬间移到两三丈外的杜教授那。   埃尔弗上尉像听了个炸雷,半天心脏还“咚咚”地乱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那杜小姐,不知啥时候拿起一把宝剑,冲过去咣当地狠砸上去,把杜教授跟那jì女隔开。   那jì女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着倒退躲避。珍卿举着剑狂砸杜教授,把他砸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倒是不理会他旁边的jì女。   有人来夺下珍卿的剑,她还张牙舞爪嗷嗷叫:   “姓杜的,你脑子瓦特了,你一个男人家,就算不在乎节烈贞操,你好歹有点人样,是个女人你就扑吗?你要是管不住自己,我叫祖父从找人,叫你从种马变骟驴,省了你的大麻烦,行不行!!”   巡捕房里一片哗然,女儿要把亲爹骟了,这真是闻所未闻。这里能听懂中国话的人,正经事都不干了,都在那嘻嘻哈哈地瞧热闹,围观这父女二人的家庭伦理故事。   埃尔弗跑过来拖住珍卿,大声地警告她:“疯狂的小姐,我劝你立刻停止愚蠢行为,不然,你将要承担法律责任。”   杜教授听得目瞪口呆,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珍珍珍……我的个妮儿,你咋……你咋,你咋这样对爸爸说话,你咋学得跟你祖父一个路数,骂人就胡七八糟地骂,你祖父叫你教成这个样……”   杜教授且哭且看闺女,她眼中迸出仇恨的箭枝,扎得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心焦火燎地冲闺女喊:“珍卿,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爸爸给你解释,爸爸是有缘故的啊……”   珍卿随手扯起什么东西,狠狠往杜教授身上砸去,咬牙切齿地喊:   “你现在就给我解释,在乐暇总会那儿,你跟那jì女亲嘴儿,你究竟有什么缘故,亲一口是能延年益寿,是她拿枪逼着你亲,还是她是狐狸成精,施展妖术魅惑你亲她。早晓得长圆的胡瓜,不可能是好东西,不该对你抱有希望……你当的什么爹,做的什么丈夫……”   杜志希哭得泪如倾盆雨:“珍卿,你听爸爸给你讲,爸爸就是没有要亲她。她凑上来叫我亲,我就是挡她挡晚了,已经叫她亲上我,我也不能告她非礼,也不能打她一顿,远远躲着她就是了。还有刚才那小姐,她是难受犯晕,我顺手扶一把,做人基本的礼貌要讲,你说对不对?”   珍卿抓狂地揉着头发,暴跳如雷地指着亲爹骂:“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到暗门子讲什么礼貌,你讲点卫生行不行?我就问你,你讲点卫生行不行,是张嘴凑上来你就亲……” 第278章 为什么那样对他   好嘛, 珍卿这不管不顾地嚷,叫杜教授注意点卫生,那些在场的jì女不干了, 质问珍卿说谁不讲卫生,就算皇帝老儿的闺女, 今天也得把话说清楚。   跟杜教授混的斯文败类, 都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听得懂中国话的巡捕们, 也都在那叽叽咯咯地浪笑。整个巡捕房都乱了秧。   陆三哥带着律师过来了, 有权过问租界大部分案件的蒋探长也过来。律师跟珍卿父女谈一谈,交代不想答的问题不必答。   埃尔弗上尉问她什么,珍卿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其实该说的早说八百遍了。然后轮到杜教授交代,他说跟乱党、间谍都没关系。就是碰巧下午没有课,同事叫出来玩一玩, 鬼知道谁是间谍谁是什么党。   珍卿看杜教授避重就轻, 没叫警察抓到什么话柄, 心想他总算没有太蠢。   两个人该讲得都讲完。珍卿筋疲力尽地息声,靠在三哥身上闭目养神, 杜教授也垂头丧气地坐着。   珍卿和杜教授的一切供词, 都经得起警察的推敲查证。这父女俩都是碰巧出现在乐暇会馆,与乱党半分钱的关系没有, 更谈不上制造混乱助匪谍逃跑。   在蒋探长的帮助下, 陆三哥和律师把事情摆平。埃尔弗上尉还有些不逊不屑。然后, 租界工董局的庞锦华董事——租界当局唯一华人董事, 亲自打电话来过问, 珍卿和杜教授顺利释放。   等陆三哥把手续办理完, 珍卿在门外跟蒋探长真诚道谢,说改日她会亲自登门拜谢。蒋探长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承受不起。   杜教授眼巴巴瞅着珍卿,珍卿拿好两把宝剑,睨着杜教授冷冷哼笑一声,坐上车再也不想看他。杜教授过来眼巴巴瞅着车。陆三哥叫杜教授回谢公馆。他要带着珍卿回楚州路。   陆三哥一直抱着珍卿,叫她什么也不要想,回到家随便吃点饭,安心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好起来。   回到楚州路杜宅,金妈和秦姨早把饭做好,点心粥水都是好消化的。陆三哥叫把饭摆在阁楼,他还是叫珍卿别胡思乱想,吃完饭犯了困,直接倒在床上就睡,他会一直陪着她。   对于珍卿的身体情况,陆三哥了解程度很深了。她轻易不会跟人动气,但是一动气就很厉害。   他又给她盛了一碗稠粥,看她脸色还是发白,眼皮开始耷拉着,嘴里还机械地咀嚼食物。他有说不出来的心疼。   莫名其妙地感到困倦,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是身体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暂时避开不愿面对的事。小妹从生母去世后,一直会有这种生理.反应吗?   他半抱着把她拉起来,在她头上亲一亲,非常温柔地低声说着:“现在开始睡着,什么都不要想,一切等醒过来再说。”   看珍卿蔫头耷脑地犯困,三哥取下她手里筷子,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之后,按铃叫袁妈、秦姨上来,准备给小姐擦洗一下。   三哥交代她们轻一些,不要把她惊动醒。他蹑手蹑脚地出去,靠在墙上安静等候。   今天,小妹表现得歇斯底里,这么激烈的反应,未必只是针对今天的事,也许怨气积压太久,碰到一个契机发泄出来。可也误打误撞搅浑一塘水,救了杜教授和那些人一回。   但不管前因后果如何,小妹的痛苦是真实的,因为他真实地看到了。   袁妈、秦姨给珍卿洗好,陆三哥交代她们,夜里也备些吃的,弄不好小妹会半夜醒。   陆浩云关上门重新进去,坐到床沿看着珍卿的睡颜。她的呼吸声轻缓有节律,一进一出带起胸膛的起伏。   她们帮她换过睡衣了。她奶白的皮肤,在朦胧的光线中很温和,细看她的皮肤,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这一切,让她显得像个懵懂无知的婴儿。   痛苦是藏在水下的暗礁,从表面上看不到,但它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就像小妹心里的痛苦,她都妥帖地放在记忆角落,不叫别人看出来什么。不管今天的事真相如何,没人能转移她的痛苦替她接受。   回想她最初与杜叔叔重逢,那种难言的积累太久的心理痛苦,表现得让人记忆深刻。   还有她对杜叔叔的态度。无论杜叔叔怎么想弥补,小妹一直对他有所保留。杜叔叔缺席她的成长,留给她太多不解和失望,长年累月积攒的纠葛,她能暂忘却不能释然。   她的创伤还在那里。有人不小心戳到伤口,她疼得太厉害,就向弄疼她的人报复,而她的报复只是詈骂而已。   他为什么这么心疼她?明明她过得并不算坏。他觉得自己过分爱她了,连一点合理的挫折和困难,他也觉得不该叫她承受。   陆浩云坐到晚饭时候,下去吃饭然后洗澡,洗完澡还是到阁楼上,搬两只凳子放在床边,坐着看了一会书,他忽然抿唇笑一笑,轻轻把珍卿向床里推,他上身放在床沿腿搭在椅子上,近距离地看着小妹睡觉。   他把她鬓角的碎头发,轻轻地安抚下去,发现她眼球一直在动,担心她下一刻就会惊醒,可是盯了半天她也没醒。他也眼皮沉沉感到困倦,就紧紧挨着她的脸颊,手虚虚地搭在她腰腹。相聚很近地呼呼大睡。   珍卿一直睡到凌晨五点,整整十二个小时。   她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懵懂地揉了一把脸,好一阵的恍惚。   她一夜总梦见前世景象,上辈子十几年的经历,梦里都笼统地回溯一遍。它的梦境还移花接木,把杜教授和jì女亲嘴的事,竟然安在前世生父身上,她也在梦里也大闹来着。可三哥突然从天而降,叫警察把她生父母都抓走,她就心平气和地醒过来。   梦境漫长得像有半个世纪。珍卿就着黎明前的熹光,看着身旁清俊无匹的男子,她怎么看都觉得陌生,但无论怎么陌生都觉得亲切。   珍卿又重新躺回去,把脸贴在三哥胳膊底下,嗅着他的体息和沐浴香波的味道。这味道莫名地叫她安心。   她也知道一点心理学,父爱缺失带来的性格缺陷,在上辈子非常明显,这辈子看似没什么。但她知道其实有什么。三哥弥补了这一份残缺,真的好。   本打算睡个回笼觉,陆三哥说醒就醒了。他起来让珍卿补充水分。看珍卿喝了半杯温水,他拨弄一下调皮的短发,捏捏她萌萌的白脸蛋,从鼻间发出的笑意,温柔传到她的耳中:“睡得好吗?心情怎么样?”   珍卿还是要抱着他:“睡得很好,心情——比昨天好。”她搂着他的脖子跟他起腻,抱怨着说:“为什么世上的父母,不能做好称职的父母,有那么多七情六欲,该负责任的时候不负责呢?如果我爸——杜教授跟母亲分开,我简直难以想象,要怎么面对母亲,还有二姐、四姐,还有元礼、仲礼、娇娇……”   说到这里,珍卿心里发沉一下。   三哥摩挲她的头发,怜爱地说:“其实,你爸爸没那么糟。不瞒你说,晓得他跟我妈妈结亲,我回国后调查过他。他跟着一些风流文人,以前出入过风月场所,可他结婚后就自新了。了不得跟那些女流,在一起打牌吃饭聊天,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今天出现在乐暇会馆,其实是有要紧的事。”   三哥将原委慢慢道来。社会党的地下人员,有一件要紧的东西,或者一桩要紧的消息,需要即刻传出去,但传信的地下党已暴露。聂梅先那一帮子特务,早布好天罗地网要捉接头人。   难说社会党人怎么想的,竟然把杜教授发展成他们的外围人员,临时叫他帮忙解决这个困局。   杜教授人虽然来了,但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就叫珍卿搅了一个人仰马翻。那个身负重要使命的地下党,在特务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说起来,上回货船藏鸦片的人情,这回就算还给他们了。   陆三哥说完之后,见珍卿没有一点反应,她漠漠地瞪着黑漆漆的眼,似乎无动于衷。三哥微笑摸她脸:“你好像完全不意外。”   珍卿把脸搁到他手掌上,从心里感到深深倦意:“我在乐暇总会周围,看见奇怪的人晃荡,还有个奇怪的算命先生,一会扯着小姑娘调戏,一会又给叫花子钱。没有一会,那些叫花子就到乐暇总会捣蛋。开始我没想到这些,就是想把杜教授暴打一顿,租界警察一哄而至,我也想明白一点。”   珍卿平平无奇地讲,她看到过杜教授看禁书,自然不会太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吐槽:   “给杜教授派遣重要使命,社会党人的头头,真是心盲眼也盲了。”   陆三哥牵嘴微笑:“所以你在巡捕房里大闹,都是做戏给人家看的?”珍卿沉默一会儿,嘟着嘴还是不高兴:“在巡捕房的是,在乐暇会馆就不是,那是真情的流露。“   三哥兜兜她下巴说:“叫杜教授给你道歉?他都悔恨死了,听妈妈说,他回谢公馆一直哭,觉也不好好睡。”   珍卿兴致寥寥地说:“道歉有什么用呢?我昨天那样对他,不全因他与jì女如何,就是想起从前他对我,觉得很沮丧,他就是不负责任不着调。——三哥,就这样吧。我什么也不愿想了。”陆三哥自不会勉强她。   陆三哥觉得她不开心,计划带她上哪度假解闷。 第279章 父女间的小情绪   从珍卿大闹乐暇会馆开始, 城里流传起“女儿砍爹”的奇闻。谢公馆给大报刊打了招呼,大报纸就通通不予报道;小报可是最喜欢猎奇,有的是知情者给他们爆料, 事情就演绎得越来越离奇。尤其珍卿那句“软饭吃得喷喷香,吃着软饭还嫖chāng”, 以后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言。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 杜教授畏女如虎的事, 在熟人圈子成了一块笑料, 他的父道尊严被闺女踩个稀碎, 今后恐怕也不易再捡起来。   小范围的知情人圈子里,人们也开始恍然大悟,为啥杜小姐的生父还活着, 她却自己挣钱养祖父——因为他爹是个靠不住的小白脸子。   陆三哥在很大程度上,了解珍卿大闹乐暇总会的经过。据唐小娥说,珍卿当时一见对面的情形, 立刻怒气腾腾几乎压不住。这其实不符合她一贯的稳重性格。   三哥、谢董事长、吴二姐, 都是眼明心亮的社会人, 立刻晓得珍卿的心理困境。一般继女对于继母,自然比不上对亲生父亲。亲生父亲出了这种事, 亲女怕捂住还来不及, 不该是珍卿这种反应。她好像就是想闹大,不在意会有什么后果了。这样让人既感动又心疼, 再想一下, 觉得珍卿大可不必如此。   所以, 当珍卿以为杜教授不检点, 她立刻产生沉重的焦虑, 她觉得没法跟三哥交代, 没法给谢公馆的人交代。珍卿最后没有说出来这种焦虑,但吴二姐和陆三哥还是找她谈。   三哥语重心长地说:“小妹,无论你父亲你祖父,他们错了是他们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有代人受过的觉悟,更不必觉得对不起谁。你拥有的一切,是大家心甘情愿给你,你不是沾的杜叔叔的光。   吴二姐也劝慰珍卿:“谢公馆自来住过多少人?远的不说,近的包括罗曼茹、钱明珠和林兰馨,我们并不多在意她们,说白了不过暂住的过客。不是因为他们是远亲,是因为她们品行不够,不足以叫我们视为亲人。你成为谢公馆五小姐,从根本上讲,不是妈妈跟杜叔叔结婚的缘故。杜教授提供了一个契机,你靠自己赢得大家尊重和爱护。……”   有些道理珍卿心里明白,但当事人主动安她的心,她些许不安和伤感也消散了。   孙离叔叔和谢董事长他们,也给珍卿普及这里的世道人情。   珍卿这一回才算知道,他们那文人学术圈子,不止一两个人喜欢跟jì女玩,时不时的一群人打牌,就叫jì女出局弹唱助兴或坐陪服侍。   珍卿以为纯洁得像莲花的孙叔叔,自言偶尔也会参加那种聚会,不过是与jì女喝茶聊天。孙叔叔拉着珍卿说,别人他不敢保证,杜教授一定没有出圈的事。自己家里开着医院呢,杜教授哪能真不讲卫生呢。   杜教授天天也够蔫儿的。珍卿自不会天天咬牙骂她,但也有点爱搭不理的。连吴二姐都来劝珍卿,说杜教授在她面前,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眼巴巴地瞅着闺女,像个求判官开恩的罪人。   珍卿心里的怨恨,不像她当时表现的那么多。但心里还有点疙疙瘩瘩,谁劝她也还是一如既往,没有跟杜教授和好如初的意思。   有一天在谢公馆待着,早起三哥过来跟珍卿说,杜教授在跟谢董事长商量,说中华研究院那边郑院长表示,要给杜教授职位、工资都升起来。但是为了方便工作,那边希望他能长驻平京。   杜教授自己也动了意。现在学校和周围的同事,想起来那一档子事儿,就把他当涮羊肉那么涮,他不至于那么脆弱,可是长此以往也没什么意思。再说珍卿看到他就难受,父女如此他也煎熬,倒不如避开一阵算了。   珍卿去洗手间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擦护肤品,闻言有点不是滋味。她拿着护扶品的盖子,在手里翻上倒下地玩。看着她天人交战,陆三哥不由心里叹气。但他也不再赘言,留足空间叫她自己考虑。   他端凳子坐到她后边,耐心地替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还泛着栗色,不是太黑,不过发量相当可观,保养得也丝滑柔顺。她年初剪头发也没剪太多。陆浩云觉得,这头秀发于他是一份福利。   他从镜子里看她的眼神,她不晓得神游到哪去了。   要说小妹的祖父和父亲,没一个显着像正常人。小妹也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惹着她还好,惹着她冷不丁夯你一棒子,夯得你十天半月醒不过神。杜叔叔是够难受的。   头发梳得半理顺了,珍卿扭过来拉三哥,低头噘着嘴晃他的手:“三哥,你帮我把他请来,我跟他聊聊吧。”   这两三天,珍卿听了不少世情故事,晓得此时的教书先生,有点钱的不少是斯文败类。她昨天晚上睡的时候,想上辈子的老师也谈不上谁是完人。   后世的男老师大概不会找jì女玩,但没事儿也爱打麻将来着,都说能预防老年痴呆。她天马行空地乱想,为啥两辈子作文里看的好老师,现实中几乎见不着呢。   她从前老能看到这种故事:   在偏僻落后的大山里,十里八乡只有一个学校。学校有个快退休的老校长,老校长也是全校唯一的老师。学校坐落在山腰上,山下有条静静流淌的河,河上有座木板搭的简易桥。每天孩子们就走平衡木,天天从桥上下学上学。   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连续数日暴雨后的早上,天气阴沉得厉害。老校长感觉不好,一到山下果然小河涨水,把木板桥完全淹没住。学生们歪歪扭扭地涉水过河,年纪小的学生随时有被激流吞没的危险。   老校长大喊叫学生别动,他忙褪下鞋袜卷起裤腿,一趟趟地蹚着浑浊的急流,把学生一个个背过河。正当大功告成时,忽然上游一个洪锋袭来,一眨眼的功夫,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就叫可怕的洪水吞没。幸存的学生在清明时节,拿着黄色、白色的菊花,深情地悼念他们的老校长。   两辈子的老师也不少,让珍卿真心崇敬的不少,但能叫她清明节哭着送菊花的还没有。   启明学校的师长其实不错,怪只怪睢县没那么多河,又属于相对干旱的省份,先生们就是想背她过河,也得有涨水的小河不是?   海宁城夏天也会有内涝,但不至于把学生冲走,正是因为这样的环境,才没有能背学生蹚水的伟大老师吧。   头天晚上胡思乱想一通,晚上睡觉就梦见这个故事。故事里的老校长变成杜教授,杜教授也背她过河来着。清明节献菊花的时候,梦里那墓碑上的照片,俨然是老一号的杜教授。   这一会儿,三哥去请杜教授上来,珍卿还在分析这个梦境。这梦隐寓着她的什么心理呢?梦里的杜教授伟大无私,是她潜意识想谅解杜教授吗?而且他是为救学生身亡,是希望他做个有觉悟的好人吗?   珍卿百无聊赖地坐着,然后三哥上来告诉她,杜教授为免碍她的眼,刚才悄悄到火车站去了。   三哥看手表拉珍卿起来说:“杜叔叔的火车是八点半,还有近一个钟头,他这一走,大约又是数月不归,小妹,你要不要给他宽宽心,让他轻轻松松地走?”   珍卿想一想点头。杜教授最近出差的工作,都是一些挖坟挖墓的事,危险系数可比教书高得多。万一他心里藏着事,脚一出溜栽进墓坑里,大家刨半天他再掉得更深,最后白白给大粽子作伴,那她这当闺女的有点亏心啊。   所以,珍卿答应吃了饭去车站。好歹给杜教授说些软和话,叫杜教授安安心心下墓坑。想到白脸爸爸喜欢嗑糖,给他拿了一罐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还有早上二姐拿来的吉百利巧克力。   七月末天气燠热,一早上也没有凉快点。珍卿和三哥坐在车里,就跟坐在有人加热的闷罐里。   他们坐车快到火车站的时候,前面却堵得半天不能动,徐师傅下去打听说是车祸,两辆撞烂的汽车都横在那,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   陆三哥也有点为难,是她建议小妹去见亲爹,可是前两天她生气不舒服,这两天才好起来。他不想她再中暑一回。倒是珍卿自己挺明白:“八十难都经过了,也不怕这一难。三哥,我们撑伞走过去,应该来得及吧。”   珍卿和三哥疾走到火车站,东边走找一遍,西边扒拉满,大太阳照得她眼睛发花,没一会儿就汗水淋漓,身上裙子跟水洗的一样。三哥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来回找了有一刻多钟,珍卿像个溺水的鱼,喘半天都喘不过气。想一想自己也太傻,她跟三哥活像是演电视剧。   就跟韩剧里男女主角将要分离,飞机或火车将要起飞,男主角那是紧赶慢赶,一路上遇到无数的麻烦,终于及时赶到那啥地方。特写镜头拍他穿过人群,上天入地找寻女主角,却哪哪儿也找不到她。   不得不说,珍卿这天旋地转的感觉,就跟韩剧里的旋转镜头,给男主角拍出来的感觉一样。   她觉得她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傻的事:这么齁热的三伏天,她费劲cos韩剧男主角,杜教授也得是女主角啊。杜教授也得够得上啊。   珍卿低头看两个糖盒,好家伙,都是铁皮做的包装盒,拿在手里跟拿两块烙铁似,她正琢磨要不要给扔了。举伞的陆三哥向某方向一指,就见一身白西装的杜教授,站在月台的挡篷底下,跟孙叔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他们那个位置,离存行李的地方比较近,大约是存行李才出来吧。   陆三哥招手喊一声,珍卿也举着手招呼,忽然见白西装的杜教授,惊诧地跟孙叔叔说什么,一矮身一下就出溜跑了,那样子就老鼠见猫一样。杜教授且望且退地向里头跑,就像他是个贼,警察正准备逮她一样。眼见着杜教授进了火车厢。   珍卿无语地放下胳膊,她都给杜教授女主角的“待遇”了,他见她怎么像见了鬼似的。   作者有话说:   只允许休一天还不如没有。今天是有点疲沓了,迟迟懒得开始写……感谢在2022-01-23 21:50:02~2022-01-26 19:0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米 40瓶;Zooe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0章 桀骜不驯慕先生   杜教授被鬼撵似的, 仓皇地跑进了火车厢。孙叔叔叫进车厢说话,三哥拉着珍卿向里走,一直跟进杜教授所在的车厢。   杜教授正以手支颐发呆, 珍卿气喘吁吁地找过去,把两盒糖磕在杜教授身前桌上。珍卿这时可是淑女样子, 一点不像那天打人时的凶狂样子。她擦着汗冷静地问他:“你跑什么?”   杜教授微惊一下, 神情里有忧郁感伤, 摸着珍卿带来的百吉利巧克力, 愁眉苦脸地说:“你上回在巡捕房, 就是拿这个盒子砸爸爸,爸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这样的性格,也不知像着谁。既不像你妈妈, 你也不像我。我有时候真害怕你。””杜教授忧伤地看着珍卿,还有点发怵的意思。   三哥和孙叔叔坐旁边,不打扰这对父女的叙谈。珍卿冷静地沉淀着情绪, 想到从小到大的事, 想到她的生母, 对着感情不深的杜教授,也莫名红了眼圈。   她拉着杜教授的手, 非常恳切地对他说:   “爸爸, 那天我那样对您,是因为我误会了, 我以为母亲对您这么好, 您还对不起她。是我钻了牛角尖。还有过去的事, 我无论装得多不在乎, 其实从小到大, 一直期盼父亲的爱, 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从今天不再想它。”   其实她打杜教授那么狠,自然也有做戏脱身的意思,但车厢里人流这么密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杜教授眼中闪烁泪光,脸上是非常复杂的动容,他紧紧地攥着珍卿的手。   珍卿也莫名有点激动,她勉力地咽一口唾沫,仿佛也把眼泪咽进去:   “小时候在乡下,你没为我尽过一分心。你是让人失望的爸爸,所以你可以理解我,我心里有不痛快。   “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我有今天实际多亏了您。因为您跟母亲结婚,我才能来海宁求学,才有机会发表漫画和文章,才有机会进入精英的教会学校;因为你是高等学校的教授,你在高尚的文化学术圈子里,我听了很多有益的辩论,受了很多创见的启发……”   杜教授激动地落泪:“好孩子,原不指望你能明白,不想你竟是明白的。”   孙教授看着珍卿这个孩子,又看目不转睛看未婚妻的陆先生,想一想又摇头释然。像珍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她能想明白这些事,比她作画写文章还叫人惊讶。不过又觉得这孩子心思重,免不了又心疼她一番。   杜教授抽泣着泪流满面,他一直不停地认错:“小时候把你丢在乡下,爸爸钻牛角尖想岔了,爸爸是个逃跑主义者,因为怕见着你太伤心,干脆把你丢给祖父。可每每想起你妈妈,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的人生一塌糊涂,幸亏遇见浩云他妈妈……   珍卿和杜教授互相执手,从心里涌上来的眼泪,疯狂地落到脸上来。珍卿跟杜教授头一回交心,虽然还不够深入,但也足够父女俩抱头痛哭的程度。   但外面已经在吹哨子,火车马上要启动了,他们这些送行的,必须要马上下车了。   父女俩抱头痛哭一场,珍卿这一会满腔爱父之心,陆三哥一边拉她向外走,她一边絮絮地交代:“爸爸,你去荒山野岭的地界,带好防虫防蚊的药,穿草丛把裤管扎紧些,一定不要喝生水,下墓坑一定留神,别进土方不稳的地方,饭要好好吃、觉要好好睡——”   杜教授一直跟到门口,泪眼婆娑地跟珍卿摆手。珍卿叫他赶紧回座位去。   珍卿到火车下面,还想找对着杜教授的窗口,结果没瞅见杜教授的人。只好跟着大众向外面走。   陆三哥拉着珍卿到外面,问孙叔叔是不是回海大,告诉他外面的车祸车辆阻路,他们汽车停在半里外,走路过去没一会儿就到。   忽见孙叔叔惊讶地叫:“志希,你怎么下车了?”珍卿还在揉眼泪呢,一扭头见杜教授拎着包,像是跋山涉水的归客。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杜教授上来抱着珍卿乱转,把珍卿鞋都转掉才停下。   珍卿发愁地教训杜教授:“爸爸,你跟郑先生说好的,临了又不去了。你不要太任性吧!这样以后大家怎么看你!”   杜教授乐呵呵地揽着她:“不打紧不打紧,我也没说准哪天去,郑院长不会在意的。事情在哪儿干不一样。”   孙离叔叔也有点无语:“你那二等座的票贵着呢,你这样钱可要不回来。”杜教授傻呵呵地笑,拉着珍卿就往外走,颇有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架势。   珍卿忽然想起一件事:“爸爸,你在行李车上有行李吗?”杜教授拍着脑袋恍然然悟,连忙回去要取行李。好家伙,大家这一痛的忙。杜教授真不愧是傻白甜的“女主角”,真愁人呐!   ——————————————————————————   海宁城内热得难住人,大家在谢公馆商议之后,决定到最近比较火的花山度假去。花山旅游别墅是三哥跟朋友合伙经营的,说白了也是自家的产业。   这天下午收拾好度假的东西,珍卿跟教他外文的萧老先生,沟通好明天去接他的时间。正巧慕江南先生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没开封的油画颜料。   珍卿当然有的是,三哥从国外带回来好多。什么法国的高级油画颜料,英国的Watman水彩纸,还有国产的优良油画布等,在谢公馆和楚州路都有专门的屋子堆放。慕先生叫她快点送两套去。   珍卿先惊讶慕先生从粤州回来了,继而纳罕他这种资深大画家,竟也有颜料短缺的时候。师命自然不可违,珍卿提了三盒油画颜料,还有半箱子水彩纸,径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而去。   她到了中古文艺书馆,恭恭敬敬把颜料奉送给先生,慕先生不冷不热地叫她坐,打电话叫叶知秋小哥来一趟。   然后,慕先生当着珍卿的面儿,交代叶小哥把珍卿带的颜料、画纸,拿一部分送给艺大油画系某一位学生。   慕先生跟珍卿比较亲近,解释起来也不拐弯抹角:“跟你一块上过素描课的黄尧,你还记得吗?”   珍卿不假思索地点头,黄尧是年纪跟她一样大,挺腼腆的一个男孩子,她对他印象还不错。   慕先生淡淡地解释道:“他是公费学油画的贫生,油画颜料价格昂贵,非常人能够消受。黄尧为了省下买颜料的钱,一直穿旧衣旧鞋,从来不吃零食,更不会看电影、逛百化公司,连床单都剪了做画布。学校里的壁画、宣传栏,大半都是他画的,就是为了攒足买颜料画纸的钱。   “可是就在今天,他准备上暑期油画课,发现节衣缩食买的画料,一夜间被人盗得精光。寒门子弟的绝望生活。珍卿,你能想象得见吗?……你天资勤奋都不缺,就是家境太优越,我最怕你娇气脆弱,你——”   珍卿心不在焉地听他讲鸡汤,忽见慕先生神情一炸,瞳孔惊颤地看着珍卿——背后的花盆,还有珍卿无意识掐的花瓣。他指着珍卿那手抖啊抖,看起来心脏病都要犯了。   那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慕先生抄起一枝大个毛笔,射飞镖一样往珍卿脑袋上狂砸,珍卿赶紧一跃而起,敏捷地跳到门外头,扒着门看忽然狂化的慕先生。   慕先生气得头发都支棱,他找了个支窗户的杠子,饶世界地追着打珍卿,前蹿后跳追累了,咬牙切齿地骂珍卿:“你个小兔崽子,你,你,你……你是安心要气死我!你连你亲爹都敢打,还有你祸害不到的东西?!你那不安分的爪子,怎么没人想起来给你剁喽——”   珍卿伸出她的纤纤玉指,难以置信地想,这么好看地一对爪子,怎么有人舍得给她剁了。   “武斗”终于结束了。珍卿蔫头耷脑地坐在窗前,看被她掐了花的名贵品种:“先生,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花,你就照死里打我。我赔你一盆不就行了。”   慕先生气得嘴都哆嗦:“那是罕见的细叶昙花,我也是偶然得之,为了换它,我送出去三幅画,三幅画,三幅画你怎么赔我?”   慕先生气成复读机了,珍卿也微微有点慌,赶紧说她也赔他三幅。又说她的《黟山轿妇》系列,先生给她卖画的钱全不要了,全都献给老师做赔礼。   珍卿说了三筐的好话,才把慕先生哄得消气,不过费了老鼻子力气画的《黟山轿妇》,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珍卿临要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有件事要问,她刚才就是想问这件事,才心不在焉地掐了慕先生的“爱花”。   “慕先生,到处传您在粤州粪土王侯,那您在粤州真得罪领袖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和今年两年,慕先生常在粤州高校教美术,并且一直在坚持在当地办画展。大约今年的四月份,韩领袖去粤州视察军政事务,特意表现重视教育的态度,曾去慕先生教课的学校访问。   结果韩领袖莅临那一天,好多师生在门口列队欢迎,赶着上课的慕先生无视那阵仗,昂首阔步地走进大门,目不斜视地略过韩领袖的队伍,完全视而不见的态度。   珍卿听说之后时常悬心,奇怪慕先生一直好好的,韩领袖倒是也没有发作他。这件事就渐渐忘之脑后。   慕先生这个人桀骜而性急,就像他当初对莫家谦那样——和人同谋盗窃慕先生画的莫家谦。先生如果认真厌恶谁,就不屑跟谁虚与委蛇,要不是他个人还有教养,恨不得指着人家鼻子骂。但这样容易得罪人啊。   但慕先生明显不屑谈韩领袖,珍卿也就不好深问他。到走廊上磨蹭一会,见先生的儿子小郭儿,抱着比脸还大的西瓜,乐悠悠地坐那挖着吃。珍卿捏捏他肥白的小脸,啧啧有声地说:“瞅你肥的,还吃!”   小郭乐呵呵地跟珍卿闹,作势要伸长嘴咬她的手,珍卿就轻轻揉她的脑袋。让他想咬也咬不上,两个人玩得还挺高兴。   慕先生出来催她回家。珍卿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先生,你这样似王侯如粪土,将来不会叫弟子去监狱捞您吧?”   珍卿很怕把先生惹怒,慕先生倒是没有大怒,他神情复杂地深思一会,冷哼一声说:“照你这女大王的脾性,倒是我捞你的可能更大。天色不早,快滚吧!”   珍卿耸耸肩表示无奈,再捏小郭一把就悻悻走了。回去跟三哥说起这件事,三哥安抚她说:“慕先生是蜚声国际的大家,韩领袖再是忌恨,也不会无谓地动他,相比桀骜的文人,他更在意他的政敌,政敌才能真正动摇他的地位。”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慕先生把《黟山轿妇》系列的画款叫人送来。说起来,她欠了先生一盆小叶细昙啊。 第281章 漂洋过海的来信   珍卿所不知道的是, 计划去花山的前一天晚上。谢董事长、吴二姐、陆三哥深夜未睡,他们在书房把门窗关严紧。三人围着大办公桌,轮流传看着什么资料, 一时神情凝重,一时感慨唏嘘。   应天军委会的何建昌参议, 写信叫小妹防范爱莲娜。谢公馆所有能做事的主人翁都行动起来。他们动用一切能动用的人脉, 暗查爱莲娜的活动踪迹, 任何危机都要将它消弥于未然, 就算见点血也无所谓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查访、监视、跟踪, 爱莲娜和廖副官那一伙人,住处、行踪、联络人、交通路线、常用银行、秘密据点等,如今他们都查得一清二楚。爱莲娜缩在上阳柏将军那, 所以不能引出她永除后患,但可以把她的筹码销毁,谢公馆至少安全了一半。   谢董事长差不多看完了, 心有余悸地对儿女说:   “这薄薄的几十张纸上, 把我们家的事, 把我们家每个人的事,尤其是浩云, 桩桩件件无孔不入地记下来。细思下来真叫人后怕。   “你们看看, 看看爱莲娜这个疯人,把浩云何时在家、何出上哪出差, 几时拆账分红, 结交什么人物, 还有我的行踪, 还有祖怡到的出诊记录, 都记在这上面了。这个疯女人, 什么深仇大恨,咬住不撒口了!   “当初范静庵在花山坏事,落井下石最快就是她,看她这不死不休的架势,莫非想为亡夫报仇?真可笑!她这是鳄鱼的眼泪——”   陆浩云看着他们家的“黑料”,还有他们家“生活纪录”的照片。他头一回为从前行事后怕。虽然他从未主动做过什么。他不过利用范静庵的贪婪,一步步引君八瓮,他的结局是咎由自取。   他倒没处心积虑算计爱莲娜,不过顺势而为罢了。爱莲娜当初对她纠缠不清,他借机叫这女人结识范静庵。虽然确实没安着好心,但没拿爱莲娜当仇人对付。   但是现如今的情况是,爱莲娜已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要做的只有应战。   吴二姐翻着一张张纸,又翻过一张张照片——这是陆浩云新洗出来的,就为看他们拍了什么。她心有余悸地说:“爱莲娜明显更在意浩云和小妹,你看,就属他们的事最详实,这爱莲娜究竟想做什么?还有照片,也多是浩云和小妹的,其他人只占一少部分。”   关于小妹珍卿的照片,吴二姐没看出什么要命东西,但是关于弟弟浩云的照片,里面确实有一些生人,吴二姐还有一点印象,确实极大可能是社会党人。   谢董事长喝杯参茶压惊:“浩云,连你国外的行程,还有在船上的举动,她都给你拍下来。这个女人心机凶险,你要十二万分小心。一切有后患的事,都抹擦干净;一切有威胁的人,都设法处置好。”   陆浩云按着额头轻叹,看着妈妈、姐姐说:“放心吧,原本也没有多大纰漏,回国后我一直在处理。”   陆浩云本身警觉性高,他在回国的船上,就察觉有个眼熟的人,总在他周围晃荡来去,近来谢公馆也祸事频仍,他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别的事倒可以不太在意,与社会党人沾边儿的事,必须一件件地清理后患,哪怕是一丝丝的后患。   之前,不管自己想帮助社会党,还是因家人帮助社会党,他做事的时候就很谨慎,务求不叫人察觉异常、捉住把柄,现在更加不怀抱任何侥幸心理。   麦吉公寓的王老板早年沾过红,之前就进过一回监狱,陆浩云把他保释出来后,帮他把麦吉公寓等产业卖掉,给他牵线搭桥叫他去港岛发展。   陆浩云跟社会党接触很谨慎,也就是常年给他开车的徐师傅,知道的比较多一些。其他可能察觉蛛丝马迹的人,他尽量帮人谋取异地异国的差事,特务想找人没那么容易。何况就算找到那些人,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   当初,小妹那位社会党的表哥,辗转找到陆浩云这里,请他帮忙找个外科医生救命。那时候做手术的医生,是吴二姐帮忙找的。   此事弄不好也是祸根,在陆浩云的建议下,吴二姐送那人到德国进修,此人拖家带口地出发,早已漂荡在印度洋上。特务就是有心出趟远差,怕也筹不到出洋的经费。   徐师傅、乔秘书、阿永、阿成,陆浩云基本上信得过。他对他们的底细了解甚深,有控制他们不背叛的筹码。   徐师傅早年参加过拳团,手上也有一些人命债,他有的仇人现在身居高位,还有仇人悬赏找徐师傅。徐师傅便非隐姓埋名不可,可是必然要做工养活自家。   而乔秘书出身比较苦,是陆浩云留学欧洲的小学弟,他老婆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跟谢家还沾亲带故。不是说他绝无可能背叛,但就算别人诱他背叛,总要撒出肥硕的饵料。对于无心做官的乔秘书来说,不会有哪个人能比陆先生给的薪酬更合理。   至于阿永、阿成,陆浩云都是施恩于人。陆浩云给阿成父亲养老送终,他还养着阿永一家老小。   陆浩云自不会太天真,奢望谁对他无条件忠诚,但是牵扯利益纠葛的忠诚,还是能够倚重一下。   这天晚上的后半段,谢董事长娘儿仨凑一块,找来一个搪瓷盆子做烧火盆,把一切从爱莲娜那弄的东西,都点燃丢到里面,看着火舌吞噬纸张相片,那橘黄色的火光,让人感到安心不少。   就在这天的凌晨时候,谢公馆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他们的朋友传来好消息:爱莲娜被他丈夫柏将军,捉到与廖副官滚在一床,廖副官被当场枪杀。柏将军的大太太和儿女,都在逼迫柏将军休掉二太太。   谢董事长等都觉欢欣,爱莲娜若没了军方庇护,对付她就非常容易了。   说好的翌日动身去花山,珍卿和大房三个孩子,昨天就都把东西收拾好。可谢董事长一早出门,陆三哥前半晌也出门,就剩下吴二姐在家里,说奶奶和三叔有紧急公务,恐怕还要再等一天才走。珍卿倒觉得无所谓,孩子们就哀鸿一片。   这一天,四姐从海外寄信回来了。还就是给二姐和珍卿两个姊妹写信,其他人并没有写。   小妹:   见信安好。   上回你问法国有何好玩。我尚没有心思到处游玩,不过晓得他们大小美术馆多,古代现代艺术都厉害,将来你出来该走一趟法国,一气玩个尽兴再回去。   我在法兰西花销不少,除学费不必我操心,每季衣裳、鞋袜、饭食、书报各项,妈妈给的用度全花干净。洋鬼子这里歌剧、话剧总有,只能买下等票勉强去看,首饰糕点梦里才能有,一到月底就心慌。   我不如你能写会画办法多,本想找个男朋友接济我,这里的男学生大多比我还穷,他们有的人颇厚颜鲜耻,以为我有钱反要我接济他。人在国外漂泊,白马王子更加难寻觅……   夜夜哭湿枕头无法可想,绞尽脑汁争取能做的生业。女侍应、女招待、伴舞、琴师,我最近通通试了一遍,身体劳累精神受罪,有时还受登徒子骚扰,唯钢琴师一职尚在,其余叵耐无法持续。   我所喜爱并擅长的职业,就是做时尚登样的衣裳,然不知何处寻觅客人。我相识之华人女士,大多并不欢喜我。做衣裳迎合西洋审美也颇不易,他们种族歧视太厉害,我还不屑给鬼子捧臭脚。   试来试去,美利坚流行一类手提袋,在欧洲恰是刚刚兴起来,这种手提袋的做法是:用两三块布拼成袋子,袋口处用假翠玉镯子固好做提手,两边再加缎带装饰一番,此袋物美价廉非常畅行。   我当掉两只金刚石镯子(法兰西当铺那些人,真是黑心烂肠子,事后听同学说,他们给的价太贱,然后我一切都不懂),买了一张胜利缝纫机,再买些布料、手镯、丝带,熬夜忙过两个星期,累得神经衰弱不能睡觉,一夜只喝了三口红酒助眠,挣的钱却因皮肤过敏全部花尽。   房东嫌我的缝纫机太吵,嚷嚷着要涨我的房租。才晓得缝纫机不必买,原来可以租用,月费并不贵。但我一切都不懂。   你以为我连篇诉苦,想跟你伸手借钱吗?你也不用草木皆兵小看人,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许多首饰还能够当下去。只是哪一件都难以断舍,每当首饰总忍不住哭。除了为当首饰哭得多,如今我为别的事竟不太哭。也许我是长大了。   近来体重轻减不少,是他们饭菜不怎样还贵,中餐馆天天吃开销也太大,常吃他们的法棍和洋葱汤,跟谢公馆的饮食不可方比,他们的饭菜是给牲口吃的……   ……   四姐在最后还给珍卿交代,请她代她买一个百子被,送给吴二姐做礼物。原本该结婚时候送二姐,可她那时满心扑在设计衣服上。   珍卿看完信松一口气,她看前面以为四姐会借钱,没想到还挺硬气,宁愿一回回哭着当首饰,也不开口跟她借钱要钱。四姐不会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忽然变成艰苦朴素的人,所以她的开销相对还是大。不过晓得做工挣钱花,已经是大大的进步。   珍卿一度也同情四姐。她从无忧无虑的娇小姐,忽然变成人厌狗嫌的人,在谢公馆受冷待不必说,有亲妈亲哥姐的良苦用心;但她虽还是谢公馆四小姐,在外面却也受尽了冷眼。因为谢董事长他们在外头,也没给四姐留什么颜面。   所有的孩子要真正长大,一定是要经历苦难的。不论是身体上的苦难,还是心灵上的苦难。若这个人身边没有苦难,还想叫她成为自强自立的人,制造苦难也要叫她冲上去。   四姐从前不明白,一个性格不好、智术不够的人,之所以受到大家的恭维追捧,因为家世、美貌是最好的遮羞布。可她的亲人为了利于她成长,把她的这些遮羞布扯下来,人为制造她心灵上的苦难。万幸四姐还有求生欲,晓得原来的日子回不去,她跌跌撞撞地试着走另一条路。   可这个过程一定会痛苦,撑不下来的人就毁掉了。怎么安慰她受挫的心灵呢?寄太贵重的东西不大好,珍卿打算给四姐寄点花茶和手绢,不晓得海关会不会检查太严。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上有点毛病,没关系,不影响阅读,我改改前一章就好感谢在2022-01-26 21:29:53~2022-01-28 21:4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书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公子玥华 20瓶;喜欢银子?、白米饭 10瓶;宝帘 8瓶;天晴dmssj 5瓶;大南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2章 难捱的天气世道   从四姐的信里醒过神, 珍卿花心思写好回信,跟吴二姐的回信一起投出去。   上午上完萧老先生的课,珍卿赶紧又洗澡换衣裳。这桑拿天真够人受的, 一天要冲好几次澡换好几身衣裳。午饭后做完作业昏昏欲睡,珍卿吹风扇太难受了, 干脆关了风扇躺在床上睡。   这天傍晚的时候, 珍卿从长长一眠中醒过来。喝着茶听胖妈说话, 她说三哥刚刚回来, 这会大约在洗澡呢。珍卿等一会去敲三哥房门, 听见他说了一声“请进”。   三哥坐在窗前抽烟,瞅见珍卿招手叫她过去。   珍卿觉得很奇怪。三哥这么爱干净的人,竟然没有洗澡换衣服, 回来就干坐着抽烟。白衬衫松垮地挂在身上,上过发腊的短头揉乱了,整个人显出一种颓唐。   珍卿拿着一把大蒲扇, 一边热络地给三哥扇风, 一边靠他肩膀问他怎么了。   一向举重若轻的三哥, 从不表现脆弱的三哥,眼睛氤氲着迷惘和悲伤。他看着珍卿忧切的脸, 勾起嘴角缓缓地笑, 揉着头发跟珍卿说:   “有位老同学离世,有点难过。”   说着三哥看向桌前的照片。珍卿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陪他。   窗下的桌上, 有一张六个人的毕业合照, 看背景多半是在国外大学拍的。照片中六个风华正茂的男青年, 他们青春洋溢的脸庞上, 满载着朝气蓬勃的笑意。站在右侧第二位的三哥, 神情比现在阳光得多,   珍卿的视线扫过另五个人,心里想道:这里面有一位男青年,因为某种原因,已经与世长辞。少年时结交朋友,大约是最真诚的,难怪三哥这么伤心。   三哥拿起照片静静看着,用一种哀悯的声调说:“少年同学,有三位已不在人世……”   珍卿一瞬间讶异而黯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三哥勾起嘴角问珍卿:“在东洋死掉的那个,你想不想知道他的模样?”   珍卿寂然地点点头,紧紧挽着三哥的手。三哥指着照片上最右边笑意腼腆的圆脸男士,幽幽地说:   “他本名叫袁寿康,出洋时立志学成归国,振兴我们古老的东方古国,就改名叫振东……这位是他幼弟寿曾,后随兄长改名为振邦,在家乡蜀州办造纸厂,近日被军警诬为社会党人,枪杀了……”   珍卿忽然间眼中一热,一门两位有志青年,都折于办实业的过程中。能培养两位有志青年的父母,倚着大门盼望游子归来,如今恐怕眼睛都快哭瞎了。   珍卿凝眸细看那位袁振邦先生,又看他的兄长袁振东先生,两个人都温和的圆脸,明明是陌生的人,此刻看着却让她感到亲切。   能为三哥这种精明人看重,珍卿认为他们一定是大好人。可惜做哥哥的出东洋进机器,先遇地震后遭瘟疫,又被小人范静庵陷害,白白地命丧他乡。还有他的弟弟袁振邦,明明是想办实业的商家,却被人诬陷迫害致死。   三哥往威士忌里兑苏打水,他放下苏打水的瓶子,手却不松,手还是握得那么紧。但他并没有端起酒喝,脸上是沉静浓密的悲伤。   三哥扭过悲伤的面庞,忽然握紧珍卿的手,声音中是压抑的复杂情绪:“小妹,对不起。爱莲娜迫害谢公馆,迫害你,大约都与我有关。我报复范静庵,爱莲娜也卷入其中,她立意跟我不两立。我本来有点后悔,给大家引致灾祸。可是现在,又觉得范静庵这等人,通通死得太便宜,叫他们碎尸万段才能泄恨。”   珍卿想到太多壮志未酬的英灵,脸上笑着眼中却泛起泪花:“烽火硝烟的乱世,我们活着的幸运儿,本该替死去的英灵,多做力所能力的事。三哥,范静庵是家破人亡,但爱莲娜没什么损失,她之所以报复我们家,是她心肠恶毒扭曲,主要并非三哥过失……   三哥笑着替她揩泪花,抱着她在她脖子后面说:“小妹,你真好。——你这么好,这么善解人意,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像袁家兄弟一样收场,能得你为我一哭,也能死而瞑目……”   珍卿忽然间心里一颤,感到他话里别样的意味,眼泪不觉间落得更凶了。她心绪凌乱半天,终究还是问道:   “三哥,你会为你的理想而死吗?”   三哥反握着她的手,亲一亲她的手背:   “若一人能为理想而死,这是至高无上的光荣。”   珍卿咬唇压抑着哭意,脑海中闪过许多人事,历史的现实的,时间的空间的。她坐正身子面对三哥,郑重地说:   “那也许,三哥的光荣,也是我的光荣。”   三哥亲亲她的额头,低低说一声谢谢,却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为亲爱的人,我也会保重自己,不会轻易放弃自己。”   台灯的光是朦胧的,一层层光圈里明黄的光晕,晕染着渐渐昏灰的天色。   ——————————————————————————   三哥他们正事办完后,到八月头一日才出发到花山。加上义赈会的龚老先生七十大寿,特在远离喧嚣的花山别墅举办。按谢董事长和三哥的意思,他们会在远离喧嚣的花山,逗留一两个星期左右,也叫孩子们放松一下。大家都是兴致勃勃的。   自从花山的虫蛇治理好,不但观光别墅越发走俏,连山上荒弃廿年的普贤院,也被一个叫殊光的比丘僧,用化布来的经费重新整饬一新,近来香火也在渐渐恢复。   如今花山上的吃喝娱乐处,越发臻于完备和舒适。除了陶望三的草溪宾馆,新办起的桃源溪、小应天,都是声名鹊起的休闲场所。据说花山还新近办起温汤池,供客人们夏天蒸桑拿洗澡。   对于追求高雅的文人墨客,花山越发变成世俗喧哗之地,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地界。   越来越多的宾馆、商铺建立,对陆三哥这投资者绝对是好事,他比前一个投资者范静庵,拥有更多的坚实保障。而从此收取捐税的那些人,也不会放任花山再次落寞。   谢董事长跟三个孩子同车,二姐、二姐夫还有他们儿子小庄同车,珍卿跟三哥和萧老先生同车。佣人和听差坐后头的卡车。   到了暑假以后,珍卿把绘画上的事稍停,主动请萧老先生给她加课,她最近的学习重点在德语,没事就背《阴谋与爱情》的片段。萧老先生的意思是,她最好能通篇背诵下来。   珍卿正学到第四幕第四场,讲男主角的父亲□□宰相,还有女主角的追求者伍尔穆,为了拆散男女主角,阴谋把女主角的父亲米勒逮捕进监狱。男配角伍尔穆威胁女主角,必须写一封给第三者的情书,亲手毁掉自己的名誉,宰相才愿意把她父亲和母亲释放。第四场讲的女主与男主分手。   珍卿发现西方有名的爱情悲剧,男女主角就小小年纪谈恋爱,恋爱不成功就非得见点血,就算有一方不大想死,另一方也要决绝拖着她死,男女主角的心态,跟中国的《孔雀东南飞》有一点点像。所以说后世的家长老师,疯了心似的阻止大家早恋,还是有一定科学根据的。   花山的四季景色,都可称得上是绝妙的。他们这一路走过来,到处是峰峦镶翠的奇秀景色,常能见密林里绿枝翻风、鲜花映日,鸟鸣于树,天真肆意;兽藏于林,神出鬼没。   这些已经叫人爽神悦目,看玩不尽。难得山水间空气沁爽凉快,比在洋楼里开着五架电扇都舒适。   在这样舒适的情境中,三哥听着小妹的背诵声,更加觉得惬意安然。   德语若是讲得大声疾快,就像充满冲突和对抗的语言;若是讲得正常缓慢一些,感受上就像在听法语,这种声音还是比较动听的。   珍卿正在背诵男主角的话:   “……让他(指女主角父亲)和我们一块儿走。这样便没什么好说了吧,亲爱的!我马上去变卖值钱的东西,并且从我父亲账上提些款子出来。抢夺一个强盗的财物不算犯法;他那许多财产,不都是国家的血泪么?”   她的吐词清楚而缓慢,像是吃鱼时慢条斯理地分出鱼刺。陆浩云闭上眼睛静听:她的声音,伴着花山的风涛水声,舒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从珍卿的背诵语调里,听出一点不以为然。她为什么不以为然呢?或许他也不想知道吧,只听着这声音就很好。   陆浩云不觉睡了一刻钟,到他们家别墅前面走下车,他难得感到神清气爽,觉得脚踏之处天高地阔。   小妹扶着萧老先生下来,特别殷勤地问封管家,萧老先生的房间安排在哪,老人家的床要硬实些,再煮点酸梅汤来解暑,扭头又问萧老先生还有没啥需求。萧老先生说要上洗手间,她竟还殷勤地扶着他去。   陆浩云看着她直发笑,笑她殷勤谄媚得可爱。怪不得她的老师都喜欢她,她对年高的老师都执礼甚恭,巧言令色还能如此真诚,也是难得。   谢董事长叫佣人带孩子们去房间。珍卿收拾好东西,最先过来找到三哥房间这儿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8 21:45:24~2022-01-28 22:4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小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3章 悠游花山岁月轻   来到花山别墅的上午, 珍卿简单收置了行装,先到三哥房里找他说话。   三哥没在他的房间里,坐在别墅背面的凉台上, 那有两只能摇晃的藤椅子,他躺其中的一只椅子上。他看见珍卿出来抬头冲她微笑, 他眼神藏在太阳镜后面, 不大能看得清, 只是拍拍另一只藤椅子, 示意珍卿陪他坐一会。   这时候太阳还没有西晒, 温度真是怡人。凉台下四五丈远的地方,是花山声名在外的草溪,粼粼波光闪烁着人的眼, 那溪水上铺着一层碎金子似的。白色水鸟闲适地飞翔,那恬静清澈的溪水,像镜子一样照它的景。度假的好处已在这景象中。   珍卿想起慕先生交代, 她就算再钟情于画人物, 为了最大限度地把握好对象的形、光、色, 也该多画一些风景画。既然到了风景如画的花山,就更该按照慕先生的吩咐做。可她心理进入疲惫期, 坐下来就懒得去拿画板。   三哥伸出长长的胳膊, 手指轻轻搭在她小胳膊上,没有说话, 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有时候两个人在一处, 无声的陪伴已足够美好, 绞尽脑汁找话题说, 语言反倒成了赘余。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 珍卿感到太阳光很烈, 一部分阳光照到她脸上。看三哥一只手臂垂着,他呼吸时嘴巴微张着。珍卿心里微微一紧,晓得他昨晚大约没怎么睡。   珍卿也约略晓得一些事:爱莲娜得力帮手廖副官已死,爱莲娜大约必然要倒霉,但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她观察三哥和谢董事长反应,事情应该较为顺利。   珍卿轻轻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从三哥的凉台,跨到自己房间的凉台上。自己待一会挺无聊,就跨过凉台的阑干,从地上寻找扁平的石头,然后向不远处的溪水扔过去。   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在杜家庄跟玉琮他们玩过。男孩子总是更擅长些,不过她以前也能漂两下。装太久淑女手都生了,她丢到水上的石头片,都咕咚咕咚沉下去了。   珍卿在这边凉台的外边,声音很轻不会吵到三哥。起了胜负欲的她,不停地捡石头练手艺,终于练到石头能漂两下,她已经觉得颇有成就感。   就听见隔避三哥的晒台,醒来的三哥笑着给她鼓掌,然后就迈着大长腿跨过凉台。   他信步走过来,站在凉台内跟珍卿笑:“在老家经常玩吗?”珍卿已经心满意足,拍拍手决定不再玩,提着裙子利落跨进来。   三哥不造声地看着她,忽然蹲下来给她理裙摆,再轻轻地向下拉一下。便听珍卿问她:“三哥,我把你吵醒的吗?”   听见外面佣人在敲门,叫五小姐吃水果吃冰,珍卿扬声回一应“马上来”。三哥拉着珍卿向屋内走,在房中站住,替她抚抚鬓角的短头发,笑着说:“也不是被吵醒,游泳池那边,妈妈跟仲礼说话声音太大。”   他们在珍卿房间洗手洗脸,又结伴到游泳池前的穿厅吃东西。   谢董事长不知为什么,说起她儿时在应天的事,谢董事长的祖籍其实在应天,那时他们聚族而居真热闹。不过后来闹革命很厉害,族人们为官经商职业复杂,渐渐地都搬家离开了应天。   三哥和珍卿也坐下来听。三哥给珍卿拿串葡萄,把西瓜、梨、冰饮都挪开一些,问女佣有没有不加冰的橘汁。女佣说有马上去拿去过来。   珍卿头一回听谢董事长讲这些,一下被吸引注意力。   谢董事长在应天长到九岁,成长过程中搬了好多次家,嫁到晋州也不是从海宁出嫁,是从舅父做官的粤州出嫁的。   娇娇问谢董事长应天好吗。   谢董事长说这问题太宽泛,应天也许好也许不好,每个人意见会不同,她不能下一个定论。但她说她在应天的成长期,其实过得非常快乐。   作为家里唯一健康的孩子,父母叫她跟堂兄弟一起读书;而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父母对她的要求又不高。所以当同龄女孩子规行矩步,她却能撒疯似的自由玩,挑皮捣蛋的事干的比男孩子都多。   仲礼叫奶奶讲讲好玩的事。   谢董事长说八九岁的时候,到应天藏秀河上看端午龙船。龙船扎着彩绸做的龙身子,远看着就非常吸引人。还有好些泅水厉害的人,泡在水里只露出黑乎乎的脑袋,就等着争那龙船上的彩头。龙船上丢件东西到水里,船上锣鼓点一直不停,游泳健儿们在锣鼓声中下水,争相去捞东西争彩头,他们看得兴奋快乐之极……   这时候,娼家的花船也装扮一新,朵朵莲花似的停在河面上,看得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可惜应天的花船早就被禁,现在想看也看不到了。   谢董事长说得兴起了,告诉大家她还曾经女扮男装,随堂兄表兄们到花船上玩。她觉得那些花枝招展的jì女,并不比她娘和婶婶好看,除了会些响器玩意儿,行事说笑也不觉得如何。当时陪她掷布包的年幼jì女,布包掷得倒是不错,她记得玩得非常尽兴,临下船还依依不舍呢。   但他堂兄表兄家教都很严,游花船或叫jì女出局陪玩,不过叫她们帮着摸摸牌,或者旁边歌舞助兴,再就是服侍着茶点,绝不许发生别的事情。要不然就要受家法的。   仲礼问会受什么家法,谢董事长看着元礼和仲礼,笑着说:“就是把人揪到祠堂里,视罪过的轻重,扒掉裤子打板子,打五十板、一百板、两百板。据说曾有人染了病,打得太狠还死过人。”   娇娇吓得捂着嘴巴,仲礼和元礼仿佛明白什么。女佣拿来新鲜的橘汁,三哥先给谢董事长倒半杯,告诉她是常温的,又转来给珍卿倒一杯,叫她喝常温的橘汁。   珍卿听谢董事长讲话听住了,真是贫穷限制她的想象。   珍卿一直有刻板印象,觉得清末民初的大家小姐,就算生在开明家庭,也不过允许上新式学堂,或者人际交往限制没那么严。没想到有这么开明的家庭,允许自家姑娘出去吃花酒的。   谢董事长说是她八九岁时,那还是四十多年前,离满清王朝完蛋还有二十年时间,那时代竟然能容小姑娘逛花船。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谢董事长讲她家风气开放的原因。   原来谢董事长的舅舅,五十年前就出洋见过世面,后来把她父亲谢老太爷也带出去开眼界。   谢董事长舅舅在某铁厂做过帮办,后来,他又是最先一批获得朝廷许可在民间设厂的,便拉谢董事长的父母也入股——那时候谢老太爷不满朝纲崩坏,已经辞官赋闲在家,他在舅兄的劝说提携下,也成了清末头一批的实业家。   三哥夹云片糕叫珍卿吃,珍卿摸摸自己的脑袋,期盼地看看谢董事长,又瞄一眼三哥,小心地试探着问:“按照这么说,我想画画jì女,也可以吗?”   陆三哥笑得很寻常:“应天一立新都,不少政策大改,娼jì就被大限制,她们生存环境差,身上多有疾病,还是不接触为好。”   娇娇很是纳闷:“那她们生什么病,为什么不看医生治好呢?”元礼轻蔑地看着妹妹:“傻子,当然是脏病,不能挨她们,一挨就染上,所有人都不理你了。”   谢董事长摸娇娇脑袋,对陆三哥说:“世道如此,到处都有这种人,不过孩子们早晚要出门,形形色色的人都会遇到,不必叫他们待在保温箱里。回海宁后,你到书寓叫先生出局,吹拉弹唱的玩一玩就好,不要太接近他们。”   珍卿听得更加神奇,还有这样的骚操作吗?想想上辈子那么开放的世界,她都没见过性工作者,没想到这里反而能见到。   谢董事长语重心长地讲:   “小孩大人都要见世面,不能总闷在家里傻傻想事。这不太平的年月,稀奇古怪的事层出不穷,见了世面心胸开阔,多少事就想开了。   “别人只要不太出格,不做奸邪恶毒的事,能原谅别人就原谅别人,能成全别人就成全别人,就算是再低贱的人,不想接近也无妨,但是没招你没惹你,也犯不上踩踏人。”   珍卿觉得后妈像在点拨自己,再一次觉得托杜教授的福,她还是蛮幸运的。谢董事长自小受开明家风熏陶,造就她与众不同的人生,而同样受惠的还有他们这些儿女孙辈。   不过退一步想想,谢董事长确实太开明了。要是她在睢县老家,不留神跟□□打个照面,就算她本身没有什么错,杜太爷也会严厉教训她。有时候你的行为处事,多半也是靠环境造就的。   ……   在孩子们的强烈请求下,中午在小“小应天”吃酱板鸭,歇过一个长长的中午觉,听说寿星翁龚老先生已过来,只是一路颠簸加中暑,现下正在卧床歇息,谢董事长叫大家先不必打扰。   到下午五点钟,他们这一大家子,就纷纷拿着礼物拜寿去了。   龚老先生历年奔波操劳,凭着一股精气神支撑着,他本面相衰老而精神尚好,是个有威有恩的大德长者。   到龚家别墅那边,老寿星已高坐厅堂接受客人拜贺,同时接收大家送的各种生日礼物。   三哥送的礼物比较贵一些,就是老先生现住的这套别墅。谢董事长没有再送贵礼,就把楚州的灾后重建情况,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叫老先生留着慢慢看。吴二姐送的血压测量仪,还有一件物理降温器——龚老先生有高血压,脑袋有时候胀热难受……   谢公馆与龚老先生一家,都是有底蕴的积善人家,谢龚两家三辈人都很相得,可谓是通家之好。自谢公馆的人一到,龚老先生无论收什么礼物都挺乐呵。连仲礼自制的矿石收音机,老先生都愉悦地接下。   忽然,龚老先生跟谢董事长点名:“你们家五小姐呢,她难不成没来花山?”   大热天懒得瞎挤的珍卿,连忙捧着两件贺礼上前,画画的是松鹤延年图,抄的一卷书是文天祥的《正气歌》。龚老先生的儿子植英二哥,小心翼翼地展开给大家看,大家就跟观摩古董一样,带着敬畏感看得很仔细,植英二哥很造作地说:“这以后可是传家宝了。”   龚老先生一把年纪,倒还喜欢卖弄淘气,跟珍卿怪模怪样地说:“未必要等那么多年头,我就等着五小姐成了名家,等她的书画最走俏的时候,把她送我的字画卖喽,得了钱我再散出去。我只跟她说,从前给的叫贼偷了,叫她给我重新画来。”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正因为是通家之好,他们像是恭维珍卿,其实也在闹着玩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8 22:49:31~2022-01-29 22:5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anHe 5瓶;富贵儿 4瓶;游山有水、茜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4章 情不自禁那点事   寿星龚老先生跟珍卿玩笑, 说将来她作品最走时,就把她送的生日礼物卖出去,再叫给他重新送回礼物。龚老先生的孙子家伦, 跟仲礼一样嘴头快,人来疯似的嚷嚷着说:“我说怎么家里古董字画, 越来越少, 原来是爷爷拿去卖了, 爷爷原来是家贼的头子!”   他父亲忙扯他耳朵教训, 龚老先生却哈哈大乐, 连连摆手说:   “小伦这样说也不错,我倒是搬了不少钱到外头。英植,你打小伦了, 今天是最好的朋友在,大家都是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呐,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作奸犯科, 随意怎么办都行。”   寿星翁发话百无禁忌,最想放肆的男孩子们, 都挥舞着手欢呼起来。龚家伦觑着大人们顾自说话, 不知从哪儿弄的一瓶汾酒,说他偷喝过洋人的酒, 倒没喝过中国人自己的酒, 今天正好是百无禁忌, 大家算是有口福了。   仲礼这个山炮最爱冲锋, 他和龚家伦就是两个冒失鬼。不过龚家的家芬也跃跃欲试, 红酒杯倒子半杯白酒, 大家还来不及阻拦,家伦和仲礼俩二傻子把白酒全干了。   珍卿虽然实际过了十八岁,但觉得少年人喝酒终是不好,死活不愿意喝什么见鬼的白酒。龚家伦起哄非叫她喝,还是元礼上前板着脸,说女孩子本来不该喝酒,何必叫他小姑为难呢?龚家其他孩子也劝阻龚家伦。   龚家伦笑嘻嘻说不喝就不喝。龚家芬给珍卿找来青色的果酒,珍卿把果酒慢慢喝了两三口。   没想到这果酒有酒精味,那种微微灼烧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热烧到肠胃里。二姐家的小庄不赞同,一把夺下珍卿的杯子,说他小姨脸都红了,显然不适宜喝酒,大家不能再勉强她喝。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的仲礼,晕了巴乎地也帮腔:“女孩子哪是喝酒的料!梁山好汉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酒让老爷们儿喝去,你们姑娘家跳舞去。”   珍卿自己觉得没有多醉,就是脸上热得直发烧,微微有点晕了巴乎的。陆三哥看情势不对劲,立刻从大人堆里走过来,叫人给仲礼吃药醒酒。三哥又走到珍卿身边,看她脸颊红红的,以手支颐地坐着,两只大眼睛里泛着迷蒙,显然有一点醉意了。   他伸手探到珍卿的手腕,搭着她的胳膊,顺着揽住她轻怜地问:“要不要回去休息?”   珍卿搓了一下脸蛋,噘着嘴不高兴地说:“家伦和家芬真坏,刚才看他们两个嘀嘀咕咕的,肯定在果酒里放白酒了,我觉得喉咙里烧得慌。”三哥叫胖妈去弄蜂蜜水,等蜂蜜水弄来了,三哥和胖妈合作给珍卿灌下去。   这时候,听见家伦喊着要跳快步舞,珍卿赶紧拉三哥走到舞场,说她上半年学了快步舞,老早就想跳来着。三哥看她走路不稳当,觉得该送她回去休息,却不忍心拂逆她的心意。便和她一起站到舞场,听着欢快的音乐声响起,捏着她的手高高抬起,珍卿肚腹自觉地贴上来。   跳跃的音符一响起来,女孩们把头高高后仰——这是非常优雅自矜的姿态,而她们的双脚却跳脱快乐,像一对对掌握跳跃机密的小动物,带着身体轻捷地起伏跳转。   红裙子、绿裙子、紫裙子,也像是一朵朵神秘的昙花,时而肆意地绽放,时而惊诧地收起,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也随那乐声和脚步摇动,一双双热情观赏的眼睛,舍不得离开场中美丽的少男少女们。   龚家二太太看得直拍手,歆羡地对身旁的谢董事长,金童玉女一般,看得我这老太婆心都酥了,令郎令爱何时完婚啊?我是等不及吃喜酒了。”   谢董事长恋恋地收回目光,拉着龚二太太的手笑着说:“看他们自己主意,我可不会横加干涉。”   吴二姐也笑微微听着,轻轻抚着半大不小的肚子,靠着栏杆往下面看,俊男靓女的舞姿真养眼。   而浩云跟小妹跳的真是——,怎么来形容这种感觉呢,吴二姐觉得,搂着小妹跳舞的浩云弟弟,他的笑容那么单纯明媚,他的舞步那么轻捷快乐,而小妹也显得妩媚娇艳——要说登对倒真是极登对。   想起惜音从前也爱跳交际舞。她自幼学舞舞姿很漂亮,常和龚家大房的鹿珊一块玩。可是龚鹿珊不喜惜音骄纵,惜音那时还有资本骄傲,家长们的美意也就辜负了。   跳跃的音符告一段落,浩云跟小妹稳住身形,吴二姐看见弟弟嘘嘘喘气,搂着好像站不稳的小妹,几乎半抱着小妹下场去了。   陆三哥无奈地发现,小妹经过剧烈的运动,倒把不太厉害的酒劲激上来。他只好跟主人和母姐说一声,把小妹先送回去休息再说。龚家的植英二哥问,五小姐怎么忽然醉了,元礼就上前说明原因了。走出龚家大门的时候,就听植英二哥斥骂龚家伦,抄起什么东西追打家伦去了。   三哥把珍卿送回自家别墅,把她放上、床帮她脱掉鞋子,赶紧给她打来热水洗漱,三哥坐在床边沾湿手巾,忽见她一双玉臂搂上来,姣美的容颜犯着酡红,嘤咛着就冲他吻将下来,说是吻其实是无意识地乱摩。   陆浩云惊得手巾掉落,看她迷蒙着眼东倒西歪,连忙揽住她潮热的娇躯,她大约是热得难受,一刻不停地扯着衣服,他没一会被她揉摩出一身汗,身上像过了电似的,脑袋越来越不清醒。   她的嘴唇里有果香和酒气,不觉向他面劲间吐出潮热的气息,还娇、吟着念叨着三哥,问他觉得她快步舞跳得如何。陆浩云似听见脑中“嘭”一声,理智的阀门已经要松脱了。他顺势抚住她的腰臂,唇齿都欺近上去,瞬间瞬、吻她柔嫩潮热的脸颊,滚烫的手一直抚摸下去……   待到清醒地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发现他已经脱下她的裙子,只着nèi衣的yù体横陈着,显出一股诱人犯罪的圣洁。三哥霍然坐直身体,沉沉喘息着扣着衬衫,一滴滴晶莹的汗珠,落在看她姣美的青春面容上。   他出神地看她好一会,从她酣沉美好的睡容上,抚着那泪水似的汗珠。他揉完脸又揉头发,在心里唾骂自己不该。但此刻他也不愿再想别的事,他侧身躺在她的旁边,把头埋在她湿濡馨香的颈间,轻抚她汗津津、软绵绵的胳膊。   这对他来说真是煎熬,甜蜜而又受折磨的煎熬,有时候环境与心情所致,这种感觉恐怕会越来越强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气温渐渐凉下来,听见大铁门响了一声,有男女老少哗然的话语声。三哥轻抚珍卿的额头,在上面轻吻一下,他走到后面的凉台上,从这边凉台跨到那边去,正好回到室内听见他妈敲他的门。   珍卿体质大约不耐酒精,她从这天傍晚睡着以后,直到第二天六点多钟才醒来。她身上的连衣裙不在,就穿着内衣睡了一夜,她感觉身体上的状况,大约并没发生什么出格的事。   她还能记起昨晚的一点情景,她记得抱着三哥乱动,因为实在热得不得了,好像还亲到了三哥,三哥似乎也亲了她。亲吻是情之所至的自然表现,倒不是太出格。至于其他的,她赶紧到卫生间自己检查。她不是完全确定,但感觉没有实质发生什么。脑海里隐约闪出一些片段,她虽然捂着脸觉得羞赧,但还并不觉得羞耻愧疚。这一定是早晚会有的事。   不过,三哥确实是个君子,正好符合她对他的一贯了解。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闫崇礼这个色中恶鬼,让珍卿好一阵厌恶男性的热烈眼神。以至于她不太想这方面的事,不过,如果对象是三哥的话——   珍卿甩开脑中的念头,赶紧找衣服冲个澡。洗完澡才觉得渴得很,喝了一大杯温开水犹不足,还要再喝时听见胖妈打门:“五小姐,你起了吗?三少爷叫我给你送解酒药。”   胖妈端来一杯芹菜汁,说是三少爷请教吴二姐做的,说她喝了酒容易身热脸红,喝点芹菜汁正好对症。   珍卿不知想到什么,自己莫名又脸红了。胖妈一看摸她额头,催促她赶紧把芹菜汁喝了,看她喝着就絮叨起来:“龚家的家俊少爷,跟仲礼淘到一块了,女孩子家家喝什么酒,这还是在自家里,在外头喝酒喝醉了,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叫人占便宜怎么好?五小姐,你不是喝酒的材料,以后沾都不要沾它。”   珍卿一口口喝着芹菜汁,一边顺着胖妈的话嗯嗯几声。喝完芹菜汁胖妈走了,家里大部分人还没起来,珍卿直接去前面找三哥——听胖妈说他在游泳池。   花山别墅游泳池都是狭长型,瓷砖和管道的铺设,都是找外国专家来监造的,泳池里的水也经过处理,并非直接取自天然水泽。   三哥做事极端用心周道,务必把隐患消弭在开端,所以他把花山的旅游事业越做越好。   珍卿站在游泳池的岸边上,三哥穿的是一件黑色泳衣,上面像是一件背心,下面是一件四角短裤,不过现在泳衣多为连体,三哥的也不例外。   三哥的姿势一直是蛙泳,从珍卿站到岸边开始,他反复游过五个来回,他似乎都没有发现珍卿,一直不知疲倦地来回游着。三哥长期坚持运动,身体线条自然好看,泳姿也非常矫健有力。   ……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除夕啊,还要苦哈哈地更文,就是头驴赶上过年也能歇几天。算了,不说捏,这个月好歹是混完了,有一个会码字的驴要吃饭了,走也……………………………………感谢在2022-01-29 22:57:12~2022-01-31 19:0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姐姐 100瓶;xixi 58瓶;薄荷酒巧 50瓶;公子玥华、下雨法芙娜 20瓶;毛茛、毛毛 10瓶;和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5章 世上的科学秘密   三哥在游泳池里展现英姿, 珍卿发了一会花痴。胖妈过来叫她,说萧老先生叫她去做功课。珍卿过去照例诵读《阴谋与爱情》,萧老先生给她纠正发音, 顺便讲解词句意思和语法现象。   中国传统教育注重对学习内容的记诵,萧老先生也认同这种方法。   通过背诵名著来学习外语, 看似是笨拙荒谬的办法, 但珍卿从小背东西就多, 这辈子养成很好的记忆力。她集中注意力时就很会背书。而用背诵的笨办法获取的知识, 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消退。   萧老先生觉得珍卿可堪造就, 教完今天的功课,顺势跟珍卿聊起大学的专业,问她有没有意向做翻译家。珍卿回答得很坦率, 除了英语、德语,她还想再学一两门外语,所以到大学里多半会修习外语, 但做不做翻译家, 她还不想给自己定死。   萧老先生小时候也念教会学校, 他有一些行为习惯很西化,但他内心并非完全西化, 偶尔也显出对衰颓国势的忧愤, 还有对底层百姓的悲悯。直到他现在说出来,珍卿才晓得, 他觉得像珍卿这样的人材, 应该以自己的才华思想, 影响更多人为家国天下负责, 做不做翻译家也不是太重要……珍卿瞬间觉得压力山大。   吃完早饭之后, 珍卿背了两小时的德语戏剧。背完书, 她逛到游泳池回想萧老先生的话,老先生竟对她抱以重望。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在环境和事情的感染下,她能不定时地热血一阵子,但是热血一辈子的话,她不确定能不能做到。基实她平常写文章戏剧,不已经在影响当代人吗?她还能做到什么地步呢?她一点当官的意愿都没有啊。   她纠结一会去找三哥。三哥在他自己的房间。他们又站到后面的凉台上,漫无目的地放松着精神。   才是上午不到十点钟,天空上就火伞高涨,把别墅后面的潺潺溪流,映晃得金光万段。珍卿心情还挺轻松,观赏着澹荡水波中的温柔水草,三哥心不在焉地站着。   她忽然指着水里的游物轻呼:“水蛇!!这蛇该是无毒的吧?”   陆三哥伸着脖子定睛看,安抚着惊诧好奇的小妹:“是普通的水蛇,无毒的。”   珍卿莫名叹一口气,三哥看着她轻问:“怎么了?”   珍卿倚着栏杆看向三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见他无名指上戴了只红宝石戒指,跟他们定情时三哥给的红宝石项链很像,她仰脸笑问:“是从Port Said带来的吗?”   她靠在凉台的阑干上,半侧身对着他,阳光肆意洒在她年轻的脸上,她是个生机勃勃的姑娘。   三哥看似漫不经意的样子,神态似乎又有些郑重,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物,直接戴到珍卿的手指上。   珍卿低头看着无名指上,那有一颗闪烁的红宝石戒指,虽然三哥没有表露别的意思,珍卿心里却大热起来,思绪起伏翻涌半晌,她猛然下定决心似的,抱着三哥的手说道:   “三哥,其实,呃,暂时不生孩子,在留学前成婚,我也可以接受。”   陆三哥诧异地失神,看她羞涩而真诚的眼神,他心内的惊喜很短暂,和她一样靠在栏杆上,在珍卿的等待中沉默着,溪水将阳光投射到凉台的前壁上,前壁上的太阳光影晃动着,把三哥眼睛刺得眯起来。   珍卿这边暗暗地忐忑,想不通三哥的冷淡态度,难道她的态度算轻率不自重吗?十八岁的姑娘,不该自己提出这样的想法吗?可是她在三哥面前,很多出格的事都做过啊。   三哥闭上眼深深呼吸,然后侧过脸来,郑重地问珍卿:“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你随时会怀孕。抚养一个孩子,不仅是给他穿衣吃饭。你看元礼、娇娇就晓得,育儿会占去你很多精力,若你在最好的年纪,放弃学业前程,选择跟我结婚生子,空负你一身的才情天赋,我会一生羞愧自惭,无法直颜面对你,这样做是对我们这份情谊,永远无法原谅的亵渎。小妹,你明白吗?我爱你!所以,我无法自欺欺人,只顾一时的爽快……”   珍卿没想到他顾虑的是这些,但她也觉得很疑惑:“三哥,你给我看山格夫人《女子所应有的知识》,她不是讲了很多限制生产的办法,难道……难道我……我们不能用吗?”   “生产限制”就是后世说的节育。   陆三哥对爱情的理解,是尽可能替对方着想。他总愿意多心疼她,想把可能危害她的隐患都清除。在男女关系方面也是如此心理。   太阳把她额头上晒出汗,他拉她进到室内去,开始给她讲更多东西:   “小妹,现在可用的限制生产办法,常见的有四五种,这些办法中,最能断绝根基的办法是做手术。”   听着外头喧闹的自然之声,看疑惑中带着天真的小妹,陆浩云突然感到一种羞赧。   他实在没法堂而皇之地,堂而皇之地跟她讨论这些事。他把珍卿从凉台上带到他房间,给她出示一本剪报日记。说它是“剪报日记”,是因为它大部分内容是中外的剪报,少量手写的内容算是日记吧。   这本子里很有条理地记录着现今有可能的避yùn办法。归纳起来主要分为四种:生理避yùn法,化学避yùn法,机械避yùn法,外科手术避yùn法。   生理避yùn法也称自然避yùn法,包括xìng欲节制、体外排jīng、周期避yùn。关于这种避yùn法的效用,本子上还随附了一些数据和实例。   珍卿看过这些数据和实例,固有的认知瞬间颠覆了,才晓得从前看的言情小说,把她糊弄了这么久!原来自谓深情的体外那啥,不但避yùn效果不好,男子可能发生神经衰弱,女子也会积累身心障碍,医生们其实并不看好,啧啧。周期避yùn法就是计算安全期,剪报上不少实例说明,算着安全期也会怀孕,再说不少女性生理期并不稳定,安全期也就不好算。   好了,自然避yùn法不太值得期待。pass掉!   三哥没法站着看她读,很少在什么场合感到窘迫的他,此刻颇有如坐针毡之感,干脆走到凉台外等候。珍卿还在饶有兴致地看。   化学避yùn法包括洗涤法和阴dào置药法,这个可以顾名思义了。不过洗涤的办法也不尽善,对男女那啥的过程中,还是会有不少漏网之鱼(精zǐ),但此法若与其他方法结合,则效力可以增大。把子gōng帽、避孕胶与阴dào灌洗三种合用,其避孕效力超过90%以上……   在“化学避yùn法”剪报的后面,三哥写了一行力透纸背的话:亦不过百分之九十而已。   至于阴dào置药法,三哥在本子上总结工作原理:一是用药物将精chóng杀死,或使之凝固而失去活动力,进而使其不能进入子gōng;二是用油类或成泡的药,来阻止精chóng的前进。   这时,珍卿露出微妙的笑,她脑海里冒出一个故事:为了保卫我们纯洁的子gōng,我们英勇的化学战士,发起了一场针对精chóng的阴dào阻止战。这一类阻击战悲壮又惨烈,然而纯洁的子gōng却少有胜迹。强烈渴望繁殖的精chóng队伍,总能遗下不少猖狂之侵犯者,突破存有漏洞的子gōng防线,达到与卵细胞结合的繁殖目的。   之前,三哥给她看过同类的书籍,她对生理节育方面的知识,已经比常人了解得多。可还不比三哥剪辑归纳的这些东西,能看到当事人自述节育办法的实际效险,还能看到有现实依据的结论。她涨了这么多知识,她已经不是刚才的她了。   而机械避yùn法,包括类似后世的小雨伞,时人称之为“如意袋”,还有盖住子gōng颈口的子gōng套……   像子gōng帽有大小中三号,为了提高使用的效验,使用前最好找专业人士,测量好子gōng口的尺寸,再决定所应采购之号码。从实际的效果来看,机械避yùn法较能让受众满意。但也不保证百分之百的效果。   最一劳永逸的就是外科手术:一种是用X光使男女失去生殖能力,第二种就是凭借外科手术,将男子输精管和女子输卵管结扎。   等珍卿全部阅读完了,才发现房中只剩她一人,三哥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去了。   其实刚才吴二姐也来过,但她没有出声打扰珍卿,珍卿太专注也没注意到她。三哥跟二姐出去了。   吴二姐早看过三哥的避yùn剪报,当时既觉得他用心良苦,又觉得弟弟身也苦心也苦。可是浩云的顾虑也很对,对于小妹这样灵气十足的学生,过早地使她妊娠诞育,是在无情扼杀她的天赋,这是人生至大的不公平。   此刻,吴二姐看着弟弟真觉可怜,踌躇半天,还是无奈地说一句:“若小妹自己愿意,你们可以用机械避yùn法,男女同用双管齐下,受妊的概率会降到非常低的。”   但她的弟弟特别固执:“万一出事呢?小妹……我爱她的心,他人难以感同身受,我一想到这个‘万一’,就觉得自己是禽兽,玷污她的美好人生。将来,我何以对她何以对己?”   这就是聪明多思者的坏处,容不得这个万分之一,承受不了这个万分之一。   吴二姐觉得他用心太重,谨慎得像是在自我折磨。她忽然想到小的时候。自从妈妈与陆叔叔离婚,浩云就对自己太苛求,很多事情上心细如发,比她跟妈妈还求尽善尽美。   吴二姐无有良言再行规劝,也觉得小妹晚点成人也好,只得欲言又止,连连叹惋。   吴二姐跟谢董事长讲了弟弟的矛盾,谢董事长也心疼儿子,可是未尝不以心疼儿子的心,在心疼小女儿和儿媳妇,一时间也没有话讲。   珍卿看完之后也作难,她两辈子头回面对这种事,其实不是不害怕的。她也想再仔细想一想。   关于结婚生子这件事,大家暂时避而不谈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31 19:01:24~2022-01-31 22:5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薄荷酒巧、公子玥华 20瓶;爱傻笑爱生活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6章 遇大雨留宿山寺   来到花山的第三天, 别墅内外能玩的地方,几乎都被他们游逛。一遍。孩子们上午玩得很欢,下午又去爬花山的石阶, 仲礼扬言要爬到山上普贤院,在天黑前走个来回。不过他才爬了两小时, 就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赖在石阶上死活不走, 元礼也坐在一边不停捯气, 三哥在后面扶着谢董事长。   珍卿虽说也觉得累, 但饱览了峰恋叠嶂的奇秀景色,心情尚还不错。她和三哥眺望四周形势,再往上面有一处水塘, 在郁郁葱葱的林叶下面,隐见一个角亭的飞檐。珍卿向上紧走了几步,抬眼见那一边的朱栏白石、绿树清波, 似还听见隐约的唱经声, 觉此间可谓人间胜境矣。   珍卿一手拉着娇娇, 一边向下跟仲礼招呼:“我们到角亭歇一下,到普贤院剩下的脚程, 不会超过半个钟头, 元礼、仲礼,‘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在山中枝叶障目, 你能看到什么好风景, 还是山顶的风景最好。母亲, 三哥, 你们走稳当些,我们在角亭等你们。”   果然仲礼又站起来,仲礼一站起元礼也起来了。……   等终于到达山上普贤院,大家终于能安心喘口气。发现传闻中荒废已久的山院,像圣地似的被群山围拱中间,竟然颇有巍峨庄严之景象。从山顶石栏向四下极目眺望,可见薜萝连崖佳木秀,山花委岸石壁青,处处鸟啼一羽不见,远近钟声而山僧在室。   当人们真正远离城市喧嚣,处在自然与宗教的合围中,就会有种难以言表的归属感,还有无以名状的豪情。将大地称为“母亲”真是再对没有!   孩子们的兴奋溢于言表,胆大的仲礼攀着栏杆,扯着嗓子向山壑里高喊:“嘿,你是谁!”就听见层层叠叠的回音。这种感觉美妙又富趣味,好像起伏莫测的山壑里,也藏着跟仲礼一样调皮的孩子。娇娇也兴致勃勃地尝试,谢董事长叫元礼也喊喊玩,元礼撇撇嘴很不屑的样子。   大家依循本性撒着欢,过一阵可就觉得有点冷。知客僧自觉引大家向后面茶室奉茶。   山顶气温类似于仲春时节。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珍卿在普贤院的观音堂背后,竟发现一株野蛮生长的山桃树,树边落英缤纷犹带蕊香,珍卿新奇得绕着这棵树看。三哥提议她在山桃树前留影。珍卿扶着花枝肆意笑着,看在三哥眼里,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不过山顶气候着实多变,他们坐在禅房歇脚喝茶,就见刚才还骄阳十里的艳阳天,转眼开始轻雷阵阵雨如烟。但作为游客来说,这种感受非常之奇妙,大人小孩都坐在禅房窗前观看。   他们静静欣赏山中急雨,雨声涤荡胸中的浊气和躁意,坐了半个钟头的时候,珍卿拿起速写本开始画,她画得是窗框之内的景象。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珍卿完成了一幅景物构图。听娇娇说这是神仙住的地方,问奶奶能不能多待一阵子。   谢董事长笑微微地,摸着小孙女的头说:“住的可不就是神仙!”知客僧微笑念着佛号。娇娇就高兴地说:“奶奶,那我们住一个礼拜,好不好?”   谢董事长笑眯眯地说:“你要是想住,那你就多住几天,奶奶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忙了,不能陪你在这住。受累的日子数不清,享清闲的日子却有数。”   仲礼喜眉笑眼地卖乖:“奶奶,我以后念好书,回来给你帮忙,你就不用这么忙,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想住几个礼拜就住几个礼拜。”   元礼就是闷不吭声的,他站到房檐下看那水缸,那水缸里还养着金鱼呢,他就伸手进去拨弄金鱼。   知客僧对元礼侧目而礼,也只撇撇嘴没有吭声。谢董事长一时不吭声,陆三哥看见也无评价,瞧着小妹又在找角度,似乎还想继续作画,他过去拉住她说:“听知客僧说,要论风景绝妙,还是大殿前面的广场上,那里一切景象都恢弘,小妹,这一阵雨势稍小些,请他们找一柄大伞,我陪你去前面写生,如何?”   珍卿略有一点疑惑:“今天不下山了?”谢董事长看看外面说:“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不容易停,就算停了山阶也湿滑,还是住一夜再说吧。”陆三哥拉着珍卿,撑开一把伞搂住她向外走。   珍卿悄声跟三哥说一句,三哥跟僧人转述她的意思,她去上了个厕所,才又往前面广场走。   果然从大殿前广场上眺望,所见景象与适才晴明时又大不同。只见那四下里雨漫乾坤、溟濛万丈,仰头似见银河自上源倾斜,俯身又见烟帘穿碧叶,乍听仿佛有潮头翻波,细聆似乎是山鸟啼翠。站在这里,隐觉上下天地都在眼前,还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   僧人们帮着设桌张伞,珍卿静静观摩半个小时,铺纸提笔,又开始专心致志地作画了。三哥就在旁边陪着她,也思虑一点自己的事。   三哥对将来生活的规划,还有整个家族的前途推测,随着他与珍卿的订婚变得越来越具体谨慎。   近年他对时局认识更深,晓得韩领袖最有可能统一国家。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无心拥戴如此枭雄。此人将资助他的江越豪富,也不过视作工具,一旦有所拂逆便有雷霆手段。   他在美国、港岛都置房产,这是狡兔三窟的习惯做法。他虽然给一家人留了后路,也不意味着他愿意抛弃祖国,到别人的国土上做二三等的公民。他想为这个母国做的事,他还将热忱地做下去。   所以,他在美国参加万国博览会,曾想投资他们当地的重工业,想借由他们的设备技术,培养属于中国的人材。却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但无论时局如何艰难,人生在世还当有所作为,所以他既然积累一定资本,觉得还是应该投资重工业。   他尤其对铣床研制感兴趣,因为铣床是重工业能力的基础。如应天政府筹建的空军,有专家就认为,没有配套的军事重工业,空军对外作战后继无力,不但烧钱且意义不大。足见没有自己的重工业基础,连国防事业都要仰人鼻息,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可当他提出这个热血想法,一向合作无间的伙伴,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十个有八个泼他的冷水。因为耗巨资自主研发的铣床,在工业基础强大的国际竞争者面前,极可能会不堪一击。长期投入而收不回成本,连一个国家都能拖垮,何是是一个私人企业家?   还有老前辈告诫陆浩云,如此复杂的国内外格局,列强未必会放任你发展重工业,且国家资本都没有重工业,你一个民营企业家却有,难道他们不会忌惮你,觊觎你?时下的社会名流早有见识过,军阀与土匪没多大差别。   即便不对他泼冷水的人,也劝他务必三思而后行,这其中还包括他的母亲。   如果一件事没有人支持你,就到了该反躲自省的时候。理想信念本当坚持到底,可是从长远上看,大家的疑惧都有道理。陆浩云最近思虑反复,上下左右地摇摆,精神上很受折磨。   普贤院后边的禅房里头,谢董事长正跟孩子们讲故事。   刚才在元礼的糟糕示范下,仲礼也去玩水缸里的金鱼,连娇娇都是有样学样,知客僧赶紧劝阻:“小施主慢动手,小施主慢动手,这些鱼儿蒙佛祖庇佑,从刀俎之下逃生,若是惊扰伤损恐惊动佛祖——”   谢董事长也喝止孙儿们,仲礼却语出惊人,特别理直气壮地问:“那它们长肥了,你们不吃吗?”   知客僧惊骇得一批,谢董事长揪着仲礼耳朵:“叫你说话要三思,你记性长到哪了?都长到娇娇肚子里了?”娇娇就笑嘻嘻地晃脑袋,觉得这样说法真好玩。   跟知客僧致歉之后,谢董事长借机教育孩子:   “有句俗话说,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娇娇和仲礼踊跃发言,却说得不在点子上,谢董事长就以故事启发他们:   “奶奶四五岁的时候,我父亲给个抚台老爷做账房,父母把我也一块带着上任,可没半年抚台老爷的爹死了,带我的王妈去给他们抚台家帮忙,却被抚台老爷的下人打了,人差点没打坏了。因为她头上戴了朵红花。   “按照旧式的葬礼规矩,除了死人自己的衣裳用品,能见一些鲜亮颜色,其余在丧家走动的人,通通不许穿红着绿。   “我那时候不懂这些,比你这个仲礼都调皮,从园子里揪一朵小蔷薇花,悄悄地别在王妈发髻子上,没想到最后把王妈害了,抚台家的下人把她打破相,以后腿也有一点跛。她丈夫为此也总嫌恶她……奶奶没有分寸的捣蛋淘气,把人家后半辈子也害了。”   元礼难得出声问:“那后来呢?”   谢董事长遗憾地说:“你们太姥姥信佛,是个好德性的人,后来就一直养到她下世。”   珍卿画了两个小时,三哥何时给她披的衣裳,她没有一点印象。三哥怕她冻感冒,又叫人准备好姜汤。   画到天黑他们在殿檐下赏景,珍卿还一边抱着碗喝姜汤,三哥拿着她的画微笑地看,珍卿叫他也喝些姜汤,又问他为什么发笑。   三哥从善如流地喝姜汤,答道:“我在笑自己俗气,感觉你画得很好,但落到嘴里的词,都觉失于肤浅。”   珍卿就笑笑不说话,她不介意别人不夸她,也不介意别人不会夸她,她不是靠夸奖才有今天,她是靠着想过好日子的一股劲。   晚上他们吃的是全素斋,菇类、豆腐、青菜是主打,味道其实还算不错,就是一点荤腥都没有。   饭后三哥跟珍卿一块散步,开始讲他以后的职业规划,珍卿不作声地安静听着。三哥讲完不见她回应,看她神情淡得看不出内容,似乎有一点悲悯似的。   她的反应这么奇怪,他心里微妙的忐忑,抱着她的肩膀追问:“小妹,假如说——假如说,我的投资以失利告终,之后能给你提供的生活,跟现在是天壤之别,你——还愿与我一起吗?”   ……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在断更的边缘挣扎……我就发现偶尔牢骚一下,还坚持了这么久;要是一个人默默硬扛着,maybe早就坚持不住了感谢在2022-01-31 22:56:50~2022-02-02 22:5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凌乱也是一种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7章 花山的奇妙经历   三哥在普贤院的禅房外问珍卿, 若他将来重大投资失利,她还愿与她一起生活吗?   珍卿闻言,表情有点凝重, 盯着三哥肃然地说:“三哥,你有没有想过, 你投资大量的金钱精力, 事业刚有起色, 就会遇到人力难及的事……比如, 东洋人大举入侵中国, 中国只剩下半壁江山,你的金钱、时间、事业,一夕间付之东流, 你一生心血都白费,那你该怎么办呢?你会心碎吗?你还有东山再起的勇气吗?”   陆三哥愕然失语,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些。两个人好一会相对无言, 三哥惊疑地思忖着, 忽然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东洋人?——”   珍卿没办法合盘托出, 她记得上辈子的时空里,美国经济大萧条, 好像东洋人也受害不小, 东洋对中国的浪子野心,在上个世纪已经有了, 还有那该死的“大陆计划”。   她低头为难地咬着唇, 自己天人交战一会, 盯着眼神奇异的三哥:   “三哥, 你在东洋留过学, 你没留意到, 他们一直在军、国主义化吗?没注意他们一直备战吗?还有他们在华的猖狂行径,他们既然一直蚕食中国,难道会突然良心发现收手吗?   “三哥,即便你觉得我是发癔症乱讲。你自己不妨往最坏处设想,我说的,难道真是信口开河吗?应天政府尚无重工业,他们能不觊觎你的产业吗?即便官府不坏规矩,你在最发达的地区投资,一旦东洋人肆虐中华,你一番心血,岂不是为他人做嫁?”   陆三哥脑子有点乱,并非他想不清这些道理,而是为什么小妹会想到这些。即便到应天政府去,挨个问他们的部长、主任,谁又能想到这些呢?   正在僵持的时候,仲礼从窗内冲他们嚷嚷:“小叔小姑,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子,你们不能这样黏糊,不然就是玷污佛门圣地。”   陆三哥看着小妹,觉得有违和的东西,但是他回心一想,又觉得不算太怪异。小妹毕竟是个作家,还常听教授学者高谈阔论,并且他那学姐荀淑卿,也是思想特别的进步女性。   他们的谈话还没有结论,但谢董事长叫他们进来,说别在外面溜达感冒了。一家人待在一起,之前的话题就没法说了。   他们在山寺禅房歇了一夜,第二天晌午才下山来。   从普贤院下来的时候,珍卿跟三哥故意落在后面。想过一夜之后,珍卿跟三哥说这样一番话:   “三哥,以前我跟你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挑着走。我既然严于律人,更当严于律己,三哥,若异日你变成穷汉,那我也挑着你走吧。大约,我还是个很能挣钱的人。”   陆三哥向下看了一眼,谢董事长和听差女佣,带着三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他搂着珍卿静默有时,忽有拨云见雾之感,心中沉重的块垒也坠下去。   不过珍卿又提了个小条件:“那你投资重工业,选址建厂能不能慎重些?”   关于小妹昨天的话,陆浩云字斟句酌地想了一夜,觉得小妹的话乍一听荒诞,细琢磨却很有见地。仲礼在前面喊他们快走。三哥牵着珍卿朝前走,问:“你觉得哪里合适?”   珍卿注意看着脚下,试探性地问:“蜀州,或者梁州,三哥觉得怎么样?”   陆三哥琢磨这两个地方,觉得她选的地方很怪,无奈笑问:“小妹,你觉得中央军跟这两地的旧军阀,还会再发生大战吗?”   珍卿摇头说道:“我不确定。”其实是很可能发生的。毕竟韩领袖自诩正统,那些地方土皇帝也不省油,三哥贸然去旧军阀那办厂,搞不好就有政治是非。三哥捏捏她的手指头说:“所以,你也只是灵光乍现?”珍卿被他说中似的笑笑。   他们下到半山腰的时候,在家里留守的人也找来,看见他们平安无事地下山,金妈说赶紧给吴二姐报信。二姐一家昨天忧心一夜,大家都没怎么睡好。   连着两天上下石阶,下山的人回到别墅,赶紧洗漱吃饭睡午觉。珍卿睡到下午四点钟,坐在凉台吃水果醒神,仲礼他们在溪水边招呼拍手,邀请小姑一块捕鱼钓虾去。仲礼说早上小伦他们捡到几筐鱼虾,除了最寻常的鱼,还有大钳子的龙虾,滑不留手的泥鳅,他说着兴奋得直蹦……   原来昨天山下雨也不小,本就水源丰沛的花山脚下,一夜间溪塘漫溢把水中生物。左近的人都跑出去捡鱼捕鱼,穷人是为吃上一口鲜的,而富人纯是为了找乐子。   跟仲礼结伴去捉鱼的,还有二姐夫家的小庄,包括龚家与邻舍的孩子。珍卿看见仲礼自己背个大竹篓,两个听差各背一个,小庄也提个小篓子,看来是预备大干一场,珍卿不由被他们逗笑了。   她在凉台上向他们挥手,婉拒了他们的邀请,叫仲礼和小庄加油捉鱼,晚上吃滑皮虾喝鱼汤。少年们欢快地答应着,你追我赶地去了。不得不感叹,真小孩还是精力旺盛啊。   珍卿对捉鱼钓虾没兴趣,看他们卷起裤腿过草踏水,感到他们有机会亲近自然真快乐。正琢磨写个啥应景的诗,跟三哥做个曲子玩玩,三哥就在外头敲门了,笑问她在房里做什么,到凉台上跟珍卿说起一事。   原来就在刚才不久,元礼突然提出一个要求,他说想趁暑假去江州大好公家,看他妈妈跟他外婆。娇娇听见也动了意,说要跟大哥一起回江州,元礼的态度却颇为反感,把娇娇弄得很委屈。   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心。无论谢董事长如何待元礼、娇娇,无论林玉馨犯了大多错误,在她生养的孩子心目中,都会占着很特别的位置。   但是说白了,谢董事长和二姐他们,一开始也没想从中作梗,阻止孩子们去见亲生母亲。但林玉馨招了个上门女婿,据说此人操行堪忧,恐怕不宜与孩子们相见。所以到暑假也没提这一茬,没想到元礼闷不吭声的,心里却有盘算,自己提出来了。   谢董事长跟儿女们商量着,找谁陪孩子们回江州一趟。因这其中有太多尴尬事,谢董事长和三哥不便去,吴二姐现时又大着肚子,便决定叫二姐夫帮忙走一趟。   雨后的天气凉爽舒适,珍卿穿上雨鞋跟三哥出去散步。道路上入眼处红湿绿洇,处处都成景色,若说前几日晴朗的花山,鲜丽明媚得像一幅油画,今日的雨后清景,便是山水写意的幽境。闲看间留连不尽,真应了古人“入山不想出山”的话。   珍卿和三哥说话并不多,因为此时无声胜有声了。三哥随身带着相机,他们看见觉得好的,或者拍景或者拍人,谈论洗出来会是什么效果。他们走出别墅区很远了,看道旁有人家的庄稼地,就跑到人家地埂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玩。珍卿虽然走得很小心,也差点被湿滑的田泥,带到人家的地里去。   三哥拉着珍卿拽住她,珍卿小小惊吓后,却跟三哥相视而笑,小小的找点刺激,倒别有一番趣味。三哥随身带着相机,叫珍卿站地埂上给她拍一张。他们议论地埂上的泥,心情越发轻快愉悦。   等珍卿他们重回沙土道上,发现谢董事长和二姐也出来,王嫂和阿洋也跟过来。而元礼和娇娇不愿出门,二姐夫在家里看着孩子们。   天色还明亮得紧,他们四个不急着回转,往进城的方向继续走着。   夏天地面干得快,沙土道不算难走,谢董事长说家里正在炖肉,味道还挺蹿的,晚一点再回去。   当他们走出一里多地,遥遥看见一个六角亭,商量去那里头歇息一会,也差不多该回去,看看仲礼和小庄收获如何。   走到六角亭不远处,才见里头早就站满了人。一群穿旗袍烫鬈发的女人,年轻漂亮而有风情,珍卿一行人面面相觑,晓得她们大约是什么人,却是心照不宣。   这帮身份特殊的漂亮女人,正被一帮外国士兵纠缠着,他们嘴里很不干不净的,说那些女人对谁卖春都一样,就是给钱就能上的货色,何必扭扭捏捏的。   珍卿他们一行人,已经决定打道回府,有几个精虫上脑的洋士兵,不顾那帮女人不情愿,直接上手拉拽撕扯她,有士兵把人家的衣裳都扯破,女人们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珍卿顿时看得血气上涌,即便jì女是特殊职业群体,即便国人也认为其败坏风气、传染疾病,可她们也是“中国”的特珠群体,由不得一帮鬼子放肆□□。   珍卿还没想好怎么管这事,但她停住脚步不走了。三哥紧紧地拽住她,不叫她轻举妄动。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也一脸沉肃地看着六角亭那。   正在这时,那惊叫哭喊的jì女中间,有个被撕烂衣服的姑娘,披头散发地冲出来,痛苦地大叫一声:“我再不能忍受了!”说着猛向亭柱撞过去,一撞额头就碰出血来,若非被她姐妹从后面一把,还不知要撞成什么样。她们在持枪的大兵面前,已经是砧板上的肉,虽说撞柱的没撞死,恐惧绝望,却在她们中间蔓延开来,嚎啕抽泣声不绝于耳。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2 22:58:15~2022-02-03 14:0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极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20瓶;杯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8章 曲罢曾教善才服   六角亭的姑娘们几至绝境, 陆三哥叫女眷们退后,他取出烟打算上前交涉,珍卿叫他把相机留下, 珍卿也上前几步,对着六角亭里的乱象, 开始咔嚓咔嚓地照相。   三哥先给亭外洋士兵递烟, 然后开始自我介绍, 说他是伦敦《每日先驱报》派驻中国的记者汤尼斯·陆, 他问他们是哪里的部队, 为何在此奸污中国妇女!   珍卿抱着照相机走近些,听着吴二姐在背后叫她,她一时顾不得理会, 她从侧面走近六角亭,拍着衣衫不整的哭泣jì女,把对她们施暴的士兵也拍进去。有个洋士兵看见珍卿, 凶狠地上前夺相机, 珍卿灵活地向后倒退, 阿洋赶紧上来护着五小姐。   恶行未遂又被拍照的鬼子兵,气极败坏地告诉陆三哥, 必须让他的助手交出胶卷——三哥自我介绍是作者, 他们大约以为珍卿是三哥的助手。他们威胁三哥交出胶卷,不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说着就开始提枪拉栓, 是以兵器威胁恫吓之意。   谢董事长早叫王嫂带二小姐回去, 回去赶紧给谁谁谁打电话。   正在火星四溅地僵持着, 忽听哔哔一阵汽车响, 回头一见是两辆军车。   珍卿还在想会是什么人, 前头军用吉普下来个穿军服的。那气势真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 跳下车骂了一通很脏的脏话,说谁他/妈车横路上,误了司令长官的大事,把他们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结果一见亭里有洋人,这“老三”立刻闭住嘴,走回车前跟个长官模样的人嘀咕。谢董事长好像认得这人,上前跟车里人打个招呼,这车里人倒挺客气,还下来跟谢董事长握手。   嚯,这个像屠夫的长官也够横的,骂了一通比“老三”更脏的脏话,把洋士兵的祖先、父母、生殖系统,一个不拉地都问候了一遍。然后这长官坐回吉普上,叫他那副官跟洋士兵喊话,要是再不把挡路的车挪开,就用后面的军用卡车给他们车撞飞喽。   珍卿心里觉得,无论这长官会多少脏话,就冲他不怕洋人这一点,他就是个让人竖拇指的汉子。   我方明显人多势众,那几个洋士兵脸色不甘,珍卿拍的胶卷也要不回,还是很屈辱地认了怂,开上他们并不破的吉普,一溜烟向入城的方向跑走。   那个满脸横肉的长官,得意洋洋地跟谢董事长说:“杜小姐,看来要对付洋鬼子,还是要靠枪杆子,耍嘴皮子是小白脸干的事!”   三哥走下来拉着珍卿,叫她站得离六角亭远些。三哥神情淡淡的,看着她妈跟那长官说话,珍卿感觉有啥事她不知道。   这时候,有两个jì女盈盈走上来,款款地向那长官行礼致谢,其中一个以帕拭泪,凄切地说道:   “非长官仗义出手,我们姐妹必为人□□践踏,若蒙长官不弃,秀月、秀岚愿当牛作马,服侍长官一辈子。”   那长官下意识的反应,是上下打量这两个姑娘的脸蛋身材——她们刚才自称秀月、秀岚。让珍卿觉得他色迷迷的。   那长官不知意淫什么,拿手掩饰着咳一下,瞅一眼大约是他副官的“老三”,回头对谢董事长扬起笑脸,又对珍卿和三哥点头笑说:“诸位诸位,在下还有公务,今日先行告辞,来日再叙来日再叙。”   珍卿后来才听吴二姐说,这个满脸横肉的长官,在杜教授以前追过谢董事长,说不好是图人还是图钱,但最终败给了好看的杜教授。怪不得珍卿觉得,那“长官”说“小白脸子”的时候,那语气有点奇怪。哼,说谁是“小白脸子”呢,“小白脸子”是个人都能提吗?!   那个副官“老三”招招手,那两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叫秀月、秀岚的,跟着他走到一边。他拿出本子写一行字,然后把纸撕下来递给一个姑娘,又小声跟她们嘀咕一阵。   这长官的两辆军车走了,是开往花山的方向。珍卿闹不清是在干什么。   此地重新恢复了平静,三哥态度较为冷淡,催促谢董事长等准备回家。   秀月、秀岚她们却止住哭,跟其他姊妹一起拢过来,跟珍卿和三哥认真行礼道谢。珍卿微微有点无措,抬头去看三哥反应,发现他也拿出本子写什么,写完撕下交给其中一个姑娘。态度不大热络地说:“若是想重新开始生活,就按照这个地址,到教堂办的妇女救济会;如果还想重操旧业,那就不用在意我的话。”   珍卿微微有一点惊讶,想三哥开着厂子和技校,为什么不招她们去做女工呢?想想又觉得释然了。这帮姑娘随身带着乐器,穿戴举止也显特别,想来是服务上流的高级jì女。虽然她们的职业被人轻贱,但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漫说她们的习性作派如何,她们肯定不习惯做工的。   上辈子的时空里,建国初期有大规模的jì女改造活动,首先给那些被改造者治疗职业病,就是一笔相当不菲的支出,而且现在青霉素好像还没运用,给jì女治病是痴人说梦。改造她们的身体已够难,改造她们的思想、习性,更是难上加难。无产阶级的战士会同情jì女,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忍受她们在不幸中形成的恶言恶行,忍受她们的无理取闹。然而此时此地,什么女工愿与jì女为伍?什么师傅愿给jì女做老师?   只说她在教会学校的同学,有人的生母就是jì女出身。富豪娶名jì做姨太太是时髦,让她们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大部分依然贱视她们。整个社会的认知是如此。   珍卿想这些的时候,谢董事长问这些姑娘打哪来,她们说是从应天过来的。政府开始禁娼以来,她们的鸨母多方打点,保留了营业执照,她们从市中心移到偏僻处,勉强维持了一阵,又从偏僻处移到郊野,可是前阵子管得更严,连郊野也住不下,有警察说她们无照营业,一下被罚去许多金钱财物。她们只好来海宁讨生活,一路上被人辱骂欺负,好容巴到海宁城外头,她们已经是身无分文,快有两天不曾吃饭。   说着,这帮女人嘤嘤哭泣起来。珍卿在近处才注意到,她们衣裳脏污、头发蓬乱,漂亮的皮鞋也满是泥灰。她们形容已能见出狼狈,不过她们的语言,还能看出一定修养。   珍卿看他们除了包袱,几乎每个人都带有乐器,琵琶、弦子、笛萧、鼓板都有。   珍卿听她们诉身世,谢董事长忽然笑着说:“此情此景,我倒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现在景致也好,诸位何不给我们演奏一曲呢?”   珍卿看着三哥和谢董事长,他们的反应都好平常,反倒她自己过于保守、反应过头了。   那些姑娘听着都不可思议,她们还不曾侍候过富贵人家的女眷,这位太太如此提议,她的家人会同意吗?   三哥是男士不好说话,珍卿便笑着附和:“我倒也想看个新奇,既是自来靠本事吃饭,想必对着谁都不会怯阵,对吗?”   这帮姑娘都不太敢搭话,风尘女子极难遇到良家姑娘,她们也不敢轻易跟人家搭讪。有那种家规森严的人家,姑娘的父兄会打上门来的。   那些女人渐渐止住哭泣,那个隐隐领头的女人,擦干眼泪向他们一家人行礼:“承蒙贵人不弃,小女名叫秀月,我等风尘中人,得贵人青眼相待,草野间略现薄技,盼不至有辱尊听。”   亭内亭外的女人们,赶紧整饬衣裳梳笼头发,把放置一旁的乐器拿抱起来,琵琶女在最前面,其他人整齐地列在其后。   谢董事长铺一张手绢,就那样席地而坐了。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这些女人的夏装旗袍,原来大约也很斑斓多姿,现在已经脏污皱褶得不成体统;她们原来烫的头发,大约也很时髦,现在也是没法入眼。她们的样子很狼狈,但还努力展现优美姿态,她们先唱了首软语绵绵的小曲,把人引到江南的温柔水乡。   头回近距离看到这群人,珍卿的感受很奇妙。她固然与风尘同色,身上也许还有疾病,但并没有常人谈得那么可怖。她们有种风尘气的漂亮,在这落魄无着的时节,偶尔露出轻佻不屑的媚态,还有满不在乎的厌世感——珍卿看到,那种靡艳底下无声的绝望。   珍卿默默拿出速写本,开始摹画这些风尘客的群像。   过一会儿,这些女人变队形换曲目。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在笛箫牙板的伴奏中,开始演唱起昆曲的片段……   珍卿完成了一幅画。眼见天际云霞漫天,时间不早了。早前离开的王嫂刚才过来,把取的钱交给谢董事长,给每个表演者付了六块大洋。   珍卿跟谢董事长笑言:“母亲,她们自己不知道,我把她们当成模特用,母亲若有余钱,不妨多给她们三块,替我先垫了模特费,如何?”   谢董事长当然不反对,说九也是一个吉数,希望她们以后否极泰来。然后就没有更多的表示。跟这些特别的女士告别。   回花山别墅的路上,大家都是一言不发。   三哥给她们留了妇女救济会的地址,谢董事长设法给她们一些钱,刚才的脏话篓子“长官”,给“秀岚、秀月”留了讯息。接下来她们的命运如何,有赖于她们的选择,也要看她们的运气。他们没办法大包大揽。   珍卿晚上听大家议论,晓得下午遇见的脏话篓子“长官”,是海宁警备司令部的一位团长,他这么大阵仗不是来办公务,而是在这里养了一房姨太太,特意跟姨太太过周末来的。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最初写这个文,就是文案里说的那个意思,千万不要以为民国是天堂,正因为大部分底层人过得难,他们才有可能有强烈的革命意愿,并不是一些论调说被蛊惑洗脑了。毕竟从民国过来的老百姓,人家经历的政府比哪代人都多,哪那么容易被糊弄……   还要说一下,主角一家为啥不大包大揽——其实在文中已经解释过。主观客观上的条件不允许,个人和家族的能力还是有限,就要把有限的能力投入到更有希望的事情上,比如说教育,比如说实业……而且也没必要以圣人标准要求主角一家……感谢在2022-02-03 14:05:05~2022-02-03 22: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布丁大西瓜 20瓶;公子玥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9章 人间风霜莫相侵   在路上见过那群雅妓后, 珍卿忽然发现,花山竟有不少游jì暗娼活动。自从应天政府开始禁娼,各地的娼jì群体涌入海宁, 连花山这个新生旅游区,也流进不少这样的人。她们中间有一些人, 从前也是高级娼jì。不过物以稀为贵, 现在也高级不起来了。   花山旅游区形成一个社区, 也该有职能部门专门管理, 但华界、租界都在争这纳税大户, 目前还没有稳定的管理机构。有些事只好先含糊应对过去。比如此间的游jì暗娼,已经妨碍到别墅和宾馆中的住客,有人动议驱赶jì女。但事情还在处理之中。   每天早上, 珍卿照例跟萧老先生学外语,功课做完就跑出去写生风景。若遇见招揽生意的jì女,她就付钱请她们做模特, 顺便打听她们各自的际遇, 积累以后作文章的素材。社会上有名望的画家, 不屑跟jì女沾上关系,但珍卿觉得, 她们以最原始的资本讨生活, 未尝不是一种深刻的众生相。   但是珍卿也晓得,这世道不可善心泛滥, 即便茫茫人海有缘相遇, 她并不出口安慰jì女什么。只是给她们画完像后, 一定会按照约定付钱。付钱也是她的保镖负责。   一开始三哥还陪珍卿作画, 但有些jì女恶习已成, 也说不上什么羞耻心, 见到男人就想逗弄勾引,有女人还会故意解开衣裳,冲着三哥搔首弄姿的。为此,三哥之后就不再陪同。虽然有保镖跟着珍卿,胖妈倒主动跟着来。   有个不老不少叫兰枝的jì女,发现竟然有珍卿这号财主,有天跑到珍卿面前毛遂自荐。原来这兰枝还有个女儿,她说不清是哪个恩客的种。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兰枝什么样的客人都接,身子是在一天天烂着。   保镖和胖妈如临大敌,把这兰枝跟珍卿隔得远远的。珍卿看她气质复杂而特别,决定保持距离给她画一幅。   这兰枝嗓门比较粗嘎高大,珍卿乍她像市井妇女,再看她大天白日地,笑嘻嘻地在室外就开始脱衣服——看样子也没有穿内衣,晓得像她这种底层jì女,早被生活磨得没有羞耻心了。不过没有遮蔽视线的房间,珍卿本不打算画人体,叫兰枝穿着衣服画就好。   珍卿叫兰枝不必脱衣裳,等她找定一个好位置,到时候随便摆一个自在姿势就行。兰枝却堆起虚假的热笑:“小姐,兰枝日夜都有功夫,你要画人尽管找我,就算光着身子画我也行,就是钞票——”   胖妈哧溜一下蹿出去,扯着嗓门叫兰枝少喷粪汤子,她嘴里糟蹋人的浑话也很多,珍卿赶忙叫她消停些。兰枝撇撇嘴不说话了。哼,胖妈就是花山的石敢当,专镇一切妖魔邪祟。   珍卿四下里瞅一瞅,找了个更僻静的地方。只见这里有一方天然水塘,那水边杨柳依依,树下花香馥馥,野树参天远人家,鸟雀喧鸣少行客。   珍卿在左近观察一会光线,在柳树底下找定位置,叫兰枝摆出她最自在的姿势就好。   这兰枝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就见她斜斜卧在柳树下草地上,还把摘的野花放在微露的胸口,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种轻佻。珍卿一边架起画架准备画笔,一边好笑地猜测着,想来这兰枝从前被人画过。她这一套动作显然是男画家的趣味。   珍卿自从师从慕先生,她很多习惯也越发像他,她画前观察得格外细致,时间也很长。从不同角度看了半钟头,她才开始慢悠悠地动起笔。   慕先生检查学生的构图作业,有个硬标准叫“造型严整,刻画细致”。珍卿设计这幅画的造型,就用了格外长的时间,而兰枝身上要把握的细节也多。   这兰枝年岁约在三十出头,脸上总浮着模式化的热情腻笑,至少珍卿觉得这笑并不真诚,但不可能要求不幸者还真诚。当然,珍卿对这一点也无所谓。   穿透兰芝常挂脸上的假笑,珍卿看到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她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细看她那颧骨高得叫人心惊,撇开眼中闪烁的轻佻光芒,她的眼像深邃黑暗的深井,井中偶尔透露出的微光,让人心里有点刺痛。这一切,都与她那浮荡的假笑形成对比。这也许会让观画的人,愿意探究画中人背后的故事。   兰枝算是另类的缪斯女神吧,珍卿觉得今天灵思泉涌,画得比往日更流畅自如。等画完一幅人物素描,珍卿已经饥肠辘辘。   这兰枝也是颇有忍耐性,全程不但身体蚊丝不动,连浮在脸上的假笑也一直浮着。直到珍卿说声“可以了”,她才坐起来喘口气,坐着揉腰捶肩膀,过一会才站起来活动。   按照珍卿的老惯例,唐小娥付给兰枝三毛钱。兰枝喜滋滋地看了又看,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其实,珍卿未尝不能给更多钱,但在花山写生的还有他人,很多人不像她这么阔绰,做事情还得讲点规矩。   胖妈和唐小娥都催珍卿走,别墅里午饭一定早好了。兰枝却看着珍卿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胖妈嫌恶地瞪着她。唐小娥他们不叫她近前,兰枝还是鼓起勇气喊:“小姐,小姐……我女儿生得好俊,她也给你做模特儿,行不行?”   兰枝早被生活磨去棱角,她真实的性情,不像面上那么大大咧咧。珍卿回头看这个女人,她站在浓密树荫的阴影下,面庞异常得暗淡苍老——珍卿忽然感觉,她几乎像个老妇人了。   想到这兰枝两小时一动不动,她不像珍卿画的其他jì女,因为受够了生活的苦难,对着珍卿也有许多牢骚不愤。珍卿想到她还是一位母亲,不由心里软了一瞬,风轻云淡地对她说一句:“明天带她给我看看。”   这兰枝按捺心里的狂喜,屏气凝神地看着珍卿离开。   兰枝回到落脚的草棚子,女儿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兰枝忧心地打量女儿——这孩子衣裳太破了,脸和头发也脏兮兮,心不在焉地跟女儿:“囡囡,你不是一直想要张照相,照相是没法照相,今天有个小姐找模特儿画画,你去给那小姐当模特儿。我请那小姐给你画个相,就你是你的照相了。那小姐看着不难讲话,就是她那听差、女佣的可凶。囡囡,姆妈给你洗洗干净,你体体面面地出去见人。”   这兰枝的女儿半大年纪,跟着母亲一块饱经风霜,小小年纪就恹恹无意趣。可毕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听说有机会画一幅像,她心里升起忐忑的憧憬。她往日不太理会她姆妈,今日她姆妈说什么她都照办。   第二天又来到那水塘边上,兰枝试探着向珍卿提出要求,说拿她们母女一块当模特儿,只出一份模特钱就好,但得给她女儿留一张照相画。   珍卿看兰枝背后的小姑娘,她露出两只眼睛睇珍卿,眼睛里有对这个世界的警惕。不被善待的孩子,就是这样眼神躲闪,从来不敢正眼瞧人的。兰枝说她女儿叫“嫚儿”。   珍卿在心内叹气,这孩子在后世是小升初的年纪,跟在出卖皮肉的妈妈身边,显而易见前途一片灰暗。   珍卿没表现得太热情,淡淡应了兰枝的要求,但说只给她们母女画一幅画,因为时间不够不想多画。那母女两个倒是真高兴,压根不在乎单画还是合画。   不过兰枝母女也很奇怪,珍卿叫她们摆个自在的姿势,她们折腾半天急得满头大汗,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势。最后珍卿干脆叫她们靠着大柳树坐,各自望着方便看的方向。   珍卿感觉跟这母女有缘分,她们身上的冲突很鲜明,她今天也画得顺畅。她忽然意识到,刚才母女俩找不好姿势,其实是找不到角色的归属。兰枝做jì女轻贱惯了,她昨天摆给珍卿画的姿势,也像是平时逗引piáo客的,她做出来特别自然娴熟——大约就是对这类姿势自然娴熟。可是对着她的年幼女儿,她觉得这类姿势不自在,却找不到更合适的姿势,就像她并不晓得如何做母亲一样。   而这母女俩坐在柳树下,下意识望向相反的方向,莫名给她们的亲子关系,增添了浓重的悲剧意味。   珍卿画好把肖像画撕下,展示给兰枝和她的嫚儿:“你们看,你们的样子很漂亮,很有艺术感。”   胖妈把画纸接过来,嫌恶地丢给兰枝母女。兰枝倒是不以为忤,只讶异地看这阔小姐。她一个姑娘家敢画jì女不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态度,好像她面对的不是jì女,而是来串门的亲戚街坊一样。她看自己女儿畏手畏脚,真羡慕这纯真富贵的娇小姐。   那嫚儿如获至宝地捧着画,把兰枝捏的一角画纸挣掉,兰枝堆着满脸的热笑,样子看起来真诚些,神情闪烁地对珍卿说:“我们这下九流的贱人,与艺术有甚相干?小姐真是会甜人的心。”胖妈恼火地呵斥她:“我们小姐说话,你就老实听着,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珍卿收拾好她的东西,看向远处的青山绿水,听着近处的溪声鸟鸣,难得跟兰枝多说两句:“绘画的艺术,包括明暗、线条、形状、色彩,每人身上都有这些,所以,每个人都与艺术息息相关。你们在不同人的眼中,有不一样的艺术感,这画中是我眼中的你们。”   兰枝不知该如何反应,她这等做皮肉生意的,被人乱骂贱人、biǎo子、母狗,难听话倒是听麻木了。这小姐冷不丁这么好声气,又客气地跟她们道别,兰枝反觉得浑身不自在。嫚儿看着前簇后拥的珍卿,艳羡地在心里想,她要是这家小姐多好呀。   珍卿赶回去吃午饭去,兰枝拉着女儿看回家去。想这位小姐真是奇怪,对jì女也讲礼数,好像把真她当人似的。下午兰枝睡在草棚子里,看女儿睡着还抱着画,她挥着破拂尘给她赶蚊蝇。忽然外面有人喊她名字,那位小姐的保镖问兰枝,愿不愿把她女儿送到教会办的慈济院,在那里能认点字学做工,胜在这里有天无日地混着。兰枝又惊喜又害怕,怕会不会要拐卖人口,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 第290章 糊涂人办糊涂事   兰枝和女儿嫚儿离开了花山。   原来, 珍卿午后默写兰枝母女的画像。跟三哥说起带着女儿的兰枝。兰枝这样的失足妇女太多,想救也救不过来。但她的女儿嫚儿还有机会,她跟三哥商议之后, 便叫保镖把那小姑娘送到教会办的慈济院,这样至少有点希望了。   在珍卿不知道的时候, 她被花山的jì女贼上了。她第二天上午做完功课, 照例出去写生。好家伙, 才到她常写生的地方, 一群花枝招展的jì女等着她, 一见她来呼啦啦一拥而上,热情洋溢地向珍卿自荐做模特。   她们七嘴八舌各说各的,都想对珍卿拉拉扯扯。珍卿觉得, 逛青楼也不过就是这感觉。唐小娥把珍卿跟她们隔开,唐万贵呵斥她们闪远些。   珍卿说最近不需要找模特,这帮女人压根听不进去。她们作为卖方, 却自己人打起价格战, 没一会, 卖方把价钱撕成几分钱的跳楼价。   珍卿这儿的钱太好挣,为了争夺到她的模特名额, 这些女人谁都不甘示弱。一言不合就乱飞脏话, 二言不合就揪扯头发,一眨眼的功夫, 有人滚到地上边打边骂。其他人有的咒骂嬉笑, 有的拍手助威, 这场面就跟看马戏似的。   对这种情形本该报以同情, 但中国人就是有这种根性, 能把各种悲剧场合营造得很热闹, 热闹得像一幕幕喜剧。珍卿看得哭笑不得。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她赶紧跟保镖回家去了。   回去胖妈还暗指珍卿活该,说好好的画什么jì女嘛,问珍卿画家里人不好吗?家里人还不叫她付模特费呢。   珍卿也有点被那阵势吓着,实在不想出去。出去写生就暂时放下了。   然后似乎在一夜之间,花山别墅区的游娼暗妓,通通地消失不见了。很多别墅住户和宾馆客人,倒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带着女眷孩子来度假,却见这些娼妓败坏风气,传播疾病,其实感到非常不安。   珍卿说不上遗憾不遗憾,不写生她的事情也多着,她把最近画的人物风景整理一遍,觉得好的要放大做成彩画的。   这一天,三哥把晚饭带到珍卿房间,拿着她的素描本翻看,无奈地笑:“那帮女先生大约会感激你。你从她们的皮囊上,看到了她们的灵魂。”   珍卿洗漱完走出来,扒着三哥肩膀上一块看:“好奇怪,她们不一定是好人,身上还有很多缺点,可我不觉得她们丑陋。”   陆三哥画下素描本,拌好一碗凉面给珍卿,让她先把肚子填饱,再去琢磨其他的事。   珍卿吃饱喝足之后,三哥给她松一松肩背,看她每天学习工作都要伏案,对她无奈地联想未来:“我算晓得,你慕先生怎么是驼背。小妹,你可不要像要那样。”   珍卿也想象那情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扭过来拉着三哥说:“风度翩翩的陆三少,将来要是娶个驼背老婆,可是太委屈了。看来我得多锻炼啦。三哥,你再帮我捏捏风脖子。”   三哥又给她捏一会,从背后横抱着她,手沿着她单薄的烂花绸裙子,移到她的腕子和手上,他弯身把头放她肩膀上。摸着她硌人的肩胛骨,说她一到夏天就会瘦,不要每天都攻书画画,要学会排遣身体和精神的疲乏。   说着怎么锻炼身体排遣疲乏,三哥问她要不要学游泳,妈妈正在教三个孩子学游泳,珍卿也可以去学一学。   珍卿问能不能让他教,陆三哥温文地笑:“我倒是愿意教你,不过,我有事要回城数日,不然,等我回来再教你?”珍卿期待地点点头。   三哥说离开便离开了,珍卿除了总会惦记三哥,其余时候也没什么不自在。   ————————————————————————————   两天后,陆浩云重新返回花山,他找到谢董事长告诉她,江州林家大伯已经回电报,说会做准备款待元礼他们。如此,二姐夫就能带孩子们往江州去了。   陆三哥说完事敲珍卿房门,发现她房间里没有人,在别墅里外找一圈都没发现她,游泳池边只有二姐、二姐夫。还是萧老先生说的,珍卿跟仲礼、小庄他们玩去了。二姐、三哥叫佣人去周围和龚家找一趟,到处都不见这几个孩子。   吴二姐看弟弟的样子,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陆浩云说确实有一件事要说。   直到胖妈从外头跑回来,才晓得珍卿跟仲礼他们,在陶望三先生家摘杏子呢。杏子这时候已经熟透了,特别甜。孩子们摘了杏子没处放,陶先生叫胖妈回来拿篮子。   二姐和三哥听得哭笑不得,连小妹也像猴子归山,玩起来就疯得没边儿,更别提他们男孩子了。姐弟俩跟胖妈一起看摘杏子。   到地界就见他们家五小姐,猴在不大不小的一棵杏树上,正攀着树枝揪那黄澄澄的杏子,仲礼和娇娇坐在地上捡杏子,笑得像喜获丰收的老农民。   元礼、小庄两个举着手,把珍卿摘的杏子接下来,先放在一边的草地下。   二姐和三哥看得瞠目结舌,远远见珍卿从蹲姿改为站起,更向上伸手够高枝上的杏子,抓住一个树枝后,又低头向树下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她开始蛮力摇撼上面树枝,有缤纷的黄色果子落下来。   二姐、三哥两人面面相觑,觉得小妹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时间都有点惊诧后怕,却不敢大喊大叫惊动她。这鬼丫头真是太野乎了,简直难以想象,杜太爷究竟怎么养得她。   提着篮子的胖妈,一马当先冲过去,站到树下喊一声:“五小姐,你快下来,你……你怎么自己上去,让他们唐家的人摘嘛,给工钱就叫他们干活的啊。”   珍卿倒是从善如流,还笑着冲下面说:“上面有两杏子太顽固,死也不愿落地,我是无能为力了。不过这些也够了。”   说着她要从树上下来,胖妈叫唐小娥接着点,珍卿安安稳稳被接下来,二姐和三哥正好走过来。   二姐一上来,就往她背上拍一巴掌,又恼又怕地教训她:“你这丫头真冒失,元礼仲礼倒没上去,你个大姑娘倒上去了!”   三哥拉珍卿另一只胳膊,看她穿的是裙裤而非裙子,里面倒还穿着衬裤,她裸露的脸与胳膊上,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他按按她的脑袋也生恼,却见她出了一脑门子汗,头发都汗湿并结了,脖子里也不停淌汗,他责备的话还没出来,下意识拿出帕子给她擦汗。   陆浩云给珍卿擦了一圈汗,跟吴二姐无奈对视,有心想批评珍卿两句,说出的话却不大有威严:“我的小姐,你不给侄子、外甥做模范,反倒带头做危险的事。这叫人怎么好说?”   珍卿挽着三哥撒娇:“三哥,我正是管了侄子、外甥,所以上树的才是我呢!我好歹是大人,行事肯定比他们小心,遇到危险想的是立刻抽身,若元礼、仲礼、小庄上去,他们说不好更加冒失。谁叫我是长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吴二姐被她气笑了,杵着她的额头没好气:“敢是你自己淘气作怪,原来是替人入了地狱,要不给你封个圣人当当?哼,那么听差工人,哪须劳你五小姐的大驾,偏有这么多填乎人的借口?”   珍卿故意抱拳谦虚:“岂敢岂敢,不过哥哥姐姐,要多上心管管他们男孩子。尤其是仲礼,他在原来在城里,还有一点老实样儿,现在一进山,就跟回了老巢一样。我要是不拦着他,他非得摔断腿不可。”   娇娇这时抱着吴二姐,急切地替珍卿解释:“二姑姑,你误会小姑姑了,听差他们身体好沉重,还没爬上去就把树枝弄劈,陶伯伯可生气了。哥哥他们也重得很,就是小姑姑最轻盈……”   二姐和三哥才恍然大悟。三哥摸珍卿后背都汗湿,不再废话直接说:“你先回去换衣服,换好了我们立即回城,你三表叔杨叔骏先生来了,有一件挺棘手的事,需要我们帮忙。”   珍卿回去忙冲澡换衣服,简单收拾一下用物,他们就匆匆地往城里赶。   路上三哥说起事件详情,珍卿觉得意料之外,其实又在情理之中:三表叔的女儿杨若兰,偷了三表叔的钱跟人跑了。   原来三表叔结婚以后,把杨若兰送进省城的女中,这杨若兰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不在功课上多下功夫,动不动悲春伤秋地闹脾气。这蠢丫头一摔二绊地,跟她同学的哥哥好上。前阵子因嫉妒新生的小弟受宠爱,跟父亲、继母发生剧烈争吵。当天夜里杨若兰就失踪了。学校、亲戚那、老家里,该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也没有找到杨若兰。   回去仔细搜杨若兰的闺房,发现她首饰和积蓄全不见,连三表叔柜里的钱也丢了不少。   三表婶也是惊怒害怕,她因丈夫、婆婆待她好,把性格孤拐的继女当公主一样供着。继女冷不丁来这一出,她白白费了这么多心,反落个迫害继女的名声吗?那她才出生的宝贝儿子,以后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呢?   三表叔更是痛心疾首,一路找人找到大海宁,最后还是靠三哥发动人脉,找到跟同学哥哥私奔的杨若兰。找到这对“苦命鸳鸯”的时候,他们正缩在一个下等旅馆,两人花销都靠着杨若兰的。   杨若兰要是个拎得清的,就不会因一点家庭矛盾,偷拿金银细软跟个男孩子私奔。所以人找到事还没完,杨若兰死顶着不愿回去,说要跟那男孩结婚生子。   据说,三表叔要带走杨若兰,那简直就像法海拎着九环锡杖,无情地拆散许仙和他的蛇精,那叫蔡天赐的男主角也涕泗横流,坚称他跟杨若兰是真爱,他们逃离封建家庭,反抗枷锁人迫害人的包办婚姻……   三表叔都要气极疯心了。   珍卿听到这前因后果,忍不住在心里骂咧咧。三表叔恨不得把杨若兰捧在手心宠,这蠢丫头竟然傻到这地步。男人若喜欢一个女孩子,他但凡有一点出息,都不会理所当然花她的钱。   这两个哈包演的苦情剧,连《阴谋与爱情》都不如。人家女主角露易丝至少有脑子,行事没有那么冲动;男主角想带女主角私奔,计划要偷他亲爹的钱来着。杨若兰和蔡天赐真是俩大哈包。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4 22:09:31~2022-02-05 21:4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毛毛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1章 家家有难念的经   珍卿和三哥回到楚州路杜宅, 老远就听到杨若兰在楼里嚎。一块进到一楼客厅,杨若兰“孽女”架势摆得挺足,三表叔颓唐地窝在沙发腿边, 揪着头发低声呜咽着。   在珍卿从小的印象里,三表叔那么和蔼亲切, 稳重妥帖。虽然他们本质上是远亲, 三表叔却为她做了很多, 履行了本该由父亲履行的职责。在心里无人知道的角落, 她悄悄把三表叔当父亲, 偶尔沉迷在家有慈父的幻觉中。   从容稳重了半辈子的三表叔,却被亲女折磨得如此痛苦颓唐,珍卿红着眼眶走过去, 蹲下来,叫了一声“三表叔”,三表叔抬起他腊黄羸瘦的脸, 恍惚半天才收回神, 叫了一声“小花”。   珍卿拉着三表叔两只手, 在三哥的帮助下,把他拖到沙发上靠坐着, 秦姨倒了水和牛奶过来, 珍卿晓得三表叔寝食难安,最近根本不可能好好吃饭。她递给他一杯牛奶劝, 三表叔失魂丧魄地拉着, 却想不起来递到嘴边上, 珍卿动动嘴想说什么, 而终究是说不出来的。   杨若兰在别人的地盘上, 也没有小心说话的觉悟, 她不间断地骂三表叔,还牵三挂四地骂珍卿。骂人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揭短,她骂珍卿是睢县出名的野种,连亲娘舅、亲舅爷都不认她,像叫花子一样上杨家讨吃。一见昱衡哥毁了容瞎了眼,就忘恩负义地逃婚。叫花子把脸摩挲干净,还是个讨吃的叫花子,别在她杨若兰面前摆威风。   三表叔大喝着叫她“住嘴”,杨若兰又骂三表叔趋炎附势,是跟叫花子讨吃的哈巴狗。又说三表叔害死她亲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落到今天这地步,都是他这个后爹害的。   珍卿看三表叔痛哭流涕,几乎摆不出父道威严。想他必定想到杨若兰生母。他免不了在谴责自己,原三表婶为他生孩子,好凄惨落个一尸两命,而她留下来的独生女儿,人生也已经毁掉大半了。   珍卿心里又恨又气,杨若兰被教养成这德性,三表叔自己太纵容宠溺,先头的三表婶也难辞其咎。   三哥和珍卿暂不理会杨若兰。三哥叫黄大光和老铜钮,送三表叔到二楼的客房休息。至于气焰嚣张的杨若兰,珍卿可不惯她的脾气,径叫唐小娥把她赶出去。   杨若兰着实难以置信,她以为珍卿顾忌她爹,顾忌杨家那么多人,再如何也不会拿她怎样。但唐家的几个练家子,连推带搡把她赶出门外,指着这一片巡视的警察,威胁她要是敢乱说话,叫警察给她关到大牢里。   珍卿和三哥回到阁楼里,她坐在书桌前想心思,三哥见她脸红出汗。到一旁先打开风扇,又给她倒一杯温水,看着她湿红的眼睛,摸摸她辫子在她身边坐下:“你想好怎么帮三表叔吗?”   珍卿把一杯水全喝完,问三哥:“三表叔来海宁,身边有没有跟老家的人?”三哥说有个叫“栓子”的听差跟着。   珍卿决定先跟栓子问点话。她问杨若兰在家闹腾的情形,还有杨若兰此番跟人私奔,在当地消息是否传开,杨家人自己都什么态度。   听了栓子的详细讲述,珍卿进一步了解三表叔家的事。其实,在三表叔小儿子没出生前,杨若兰虽对继母不冷不热,他们一家相处得还算平静,并不怎么闹意气。就是从新三表婶怀孕以后,杨若兰脾气越来越大,动辄为鸡毛蒜皮的事闹腾,口口声声有后娘就有后爹,说三表婶对她虚情假意,对她好就是做给她爹她奶看的。父母做什么她都不顺气,总觉得所有人都错待了她。   珍卿大概明白杨若兰的心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动辄张牙舞爪闹不停的人,无非是想世界都绕着她转。了解一个人的心态,就可以找弱点对付她了。   而杨若兰最开始失踪,大家没想到她是与人私奔,最初是大张旗鼓地找人,亲友警察都惊动了,这桩事在当地已经毫无秘密可言。杨家人自是颜面扫地,就算不对杨若兰喊打喊杀,也已经心灰意冷了。   还有杨若兰的私奔对象,那个叫“蔡天赐”的男孩子。他家是禹州省城开生药铺的,不过他是小老婆生的,他大娘一直没生养,买他生母到蔡家生孩子,他生母一举得了他,娶个名字叫“天赐”。不过他大娘得天福佑,很快生了一女一子,他奶奶父亲在世时还好,等他两个靠山都过世,“天赐”就成了可怜的“小白菜”。   好吧,珍卿该了解的都了解,三哥这一次笑着问她:“想好怎么帮忙了吗?”珍卿一派泰然地点头,虚着眼看三哥,脸上有点狠气似的,她握着他的手喃喃说道:   “从小匡先生就跟我讲,宁与智者争高下,不与愚人道长短。我跟杨若兰一块长大。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傻子,用棒槌敲都敲不醒的。三哥,好言相劝不可能成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把她逼到绝境,她也许倒回心转意了。”   陆三哥与他手指交叉,露出赞赏又好玩的笑,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不过他与三表叔关系浅,三表叔对女儿也有感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他想得到却不能随便说,若是小妹来讲就方便得多。   珍卿找三表叔恳谈一番。三表叔听了旁观者的话,晓得是到下狠心的时候了,就出门找杨若兰说话。   有句俗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每逢遇到不顺心的事,杨若兰边哭边提及亡母,在眷恋前妻的亲爹面前,这是百试百灵的招数。可是继母怀孕以后就变了。杨若兰跟人私奔之后,看到父亲痛苦受创,她反倒觉得抓住要害,心里分外痛快,越发没完没了地闹腾。   可是这一天晚上,她父亲收拾好成年人的崩溃,来到她与蔡天赐住的宾馆,漠然无情绪地告诉她,既然她与蔡天赐有情,原来计议的婚事就作罢,就成全了她跟蔡天赐。   三表叔似是心灰意懒,明明白白地告诉杨若兰:   “丑事已在省城传开,你兄弟姊妹全被你带累,睢县杨氏的世代清名,叫你弄得一落千丈,祖母伯父都难原谅你。   “你跟人私奔败坏门庭,你现下跟蔡天赐结婚,不必广延宾朋、大办筵席,就在海宁办过了事。蔡天赐跟他后娘也闹翻。长辈同辈都不能再容你们。你跟蔡天赐成亲以后,以后各人少来往就算了。   “你娘嫁到杨家湾时,你外祖家业已经败了,她没有啥像样的嫁妆。她给你留的东西,这回你全带出来了。我再给你办一份嫁妆,一切婚礼仪式简办,这桩事就此完结。从此以后,我只当没生养过你这个妮儿。”   杨若兰觉得天都要塌了,但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觉得不过是父亲挟制她的手段。她痛哭着对父亲嘶吼:“你这样对我,你咋对得起我娘?!”   三表叔神情略缓,却露出忧郁沧桑的表情:“也许吧。我就算对不起她,我对得起我亲娘亲哥,对得起我亲戚族人。事上安得双全之法,是你自家错上加错,不该叫没犯错的人承担。”   三表叔叫杨若兰等着出嫁,他两三天就能把嫁妆备办好。杨若兰眼看父亲离开,再没有多看她一眼,再不想多跟她说一句。杨若兰看着置身的破烂宾馆,住隔壁的蔡天赐走进来,极为高兴地跟她分享心情,说杨伯父刚才都跟他讲了,叫他们两个等着结婚就行。宾馆里外也没人再守着他们,有点任由他们出入的意思。   杨若兰觉得喘不上气,魂不守舍地坐在床上,完全听不进蔡天赐讲的话。   蔡天赐一直喜滋滋的,觉得杨家伯父既然承认,还愿意给女儿备一份嫁妆,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到时候外孙子一出生,他们夫妻抱着肉乎乎的娇儿,到老丈人面前跪着痛哭忏悔,结局一定是皆大欢喜。   但杨若兰却越来越慌,她在亲戚间从来不讨喜,但父亲很长时间只得她这一女,她也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在人前都无条件地维护她,尽一切可能地宠爱她。   可他既然找到了她,不叫她住杜小花的洋房就罢了,还给她住回这么破烂的下等宾馆。   第三天,她爹带她去看给她准备的婚房,这婚房位于海宁华界的贫民区,别说跟杜小花家的洋房比,跟他们在禹州的房子也没法比,甚至连杨家湾的老屋都不如。   杨若兰还跟他父亲大闹,问为什么叫她住破房子,她娘在天有灵不会原谅他的。他父亲却不再吃这一套,冷漠地说海宁居大不易,买一座这样的“破”房子,也需要至少一千块钱,他还是找小花她三哥借的钱,往后需要慢慢还上很久,如此给她的嫁妆便要简薄一些。   随着杨若兰的婚房嫁妆办好,八月的上旬也要过去,翌日杨若兰就要在下等旅馆出嫁。   杨若兰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她感到自己成了弃子,很快就要被人家脱开手了。   杨若兰找到楚州路杜宅,站在珍卿家洋楼台阶下头,痛骂自己父亲是陈世美、负心汉,说三表叔在她小的时候,留下她和娘在恶祖母身边讨生活,她们母女被恶祖母折磨,又受伯娘欺侮压迫,恶奶奶还给她爹娶二房,害得她娘一尸两命。又骂珍卿离间父女亲情,撺掇亲爹抛弃亲生女儿……   杨若兰太恨她亲爹了,不停骂她爹是负心汉、禽兽,还诅咒继母和她生的孩子,以后都要不得好死。   三表叔从客厅冲下去,狠狠地打她一巴掌,红着眼睛道:“我杨叔骏这大半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最错的事,就是叫你养得自私自利,心胸狭窄,你永远永远只想到自己,祖母的关怀你看不见,我的爱护你觉不到,继母的忍让你也不领情。一两句的闲话,无意间的疏忽,在你那就是塌天的事,你就要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你继母就算不能拿你当亲生,可是照顾你衣食冷暖,关心你喜怒哀乐,没有一点疏忽虐待,她已经尽了她的义务。   “你以为你杨若兰是谁?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你已经是无可救药了,我也不给你跟奸夫办啥不值钱的婚礼,我今天就叫嫁妆都给你,你我父女写一纸切结书,就算交代清楚了。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5 21:40:21~2022-02-06 18:1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2章 世情如此从容看   杨若兰在楚州路杜宅外乱吵, 牵三挂四把所有人都讲成罪人,他父亲杨叔骏放言把嫁妆给她,父女两人写一封切结书, 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杨若兰闻言全慌了,她的哭声快掀翻房顶:“你把我生出来, 凭啥不养我?我告诉你, 你想轻松甩了我, 没恁容易的事儿!”   看客们总算是听明白了, 大家议论什么的都有, 总体是谴责跟人私奔的杨若兰。杨若兰污七八糟地骂人,她自己也别想有好名声了。   那个蔡天赐也跟过来,他现在倒还想做好人, 还在那两方地劝和。三表叔根本不理会他,一径里走回洋楼里头。   珍卿跟唐小娥吩咐一声,唐小娥去把杨若兰带到车库, 那个蔡天赐也想跟过去, 却被人高马大的唐万贵拦住。   杜宅的前门紧紧关闭着, 珍卿从前厅绕到车库。   在杜宅的车库里面,杨若兰伤心动肺地嚎啕着, 一边嚎啕一边咒骂着。珍卿也不强行跟她搭话, 坐到胖妈给端来的凳子上,秦姨拿来一只冰淇淋, 珍卿老神在在地吃起来。   等杨若兰哭到哭不动了, 珍卿一个冰淇淋也快吃完。杨若兰狼藉的脸上眼睛赤红, 她想爬起来跟珍卿动手脚, 胖妈一蒲扇给她推搡开了。在珍卿自己的地盘上, 有的是人挡着不自量力的杨若兰。   珍卿不把她的怒气放眼里, 把没吃完的冰淇淋给胖妈,她淡漠而和气地冲杨若兰笑着,像打量什么廉价货物一样,没什么感情地审视着她。   直到杨若兰被她看毛了,色厉内荏地骂她一句,珍卿才抱着胸冷笑一声:“若非念着三表叔和姑奶奶,你这样的人,我到哪儿都不会搭理你。”   杨若兰歇斯底里:“你抢了我的父爱,凭什么不搭理我?!”   珍卿翻着白眼讲禹州话:   “小时候我就晓得,你是量小福薄的人。你总觉着别人冷待你,欺负你,镇日里怨天怨地,仇恨这个厌烦那个。哼,大家都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一天天蹬鼻子上脸,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   “我从小被我祖父打骂,天天关在家里头念书,想在庄子里逛逛祖父都不让。老妈子做饭难吃得很,想叫他换个厨娘,他还打我不让我说。我衣裳鞋靺无人张罗,全都靠亲戚师长接济我。我父母还是私奔生的我,他们连族谱都不给我上,我一小到大受过的不平事,比你多了去了。我像你一样恨天怨地吗?”   “我去杨家湾你家小住,你敢把我包袱扔出来,扔在泥地上还要跺几脚。你为啥敢这样对我嘞,不就是为我没有爹妈,只有一个祖父还经常打我,你觉得没人给我出头,你才敢随便欺负吗?   “我的日子要放你身上,还不晓得咋样要死要活嘞。可我心宽不计较,不高兴的全不放心上,如今不但学业有成、前途无量,还得了一门更前途无量的贵婿,让祖父他老人家满世界都露脸。   “我以前常常想,你这人真是蠢得要死。想我要是姑奶奶的亲孙女,有恁多人疼着我顾着我,我不晓得过得多快活,给十万银元也不换。偏是你会作天作地,作得人厌狗嫌、众叛亲离,你亲爹亲奶、亲伯父、亲伯娘,还有堂的表的兄弟姊妹,没一个人待见你。   “杨若兰,现在是风水轮流转,只有我看你的笑话,你再也欺负不到我。你一辈子能看到头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你至亲的人都没一个喜欢你,外人能喜欢你多久?哼,还是个没家产傍身的庶子?你这德性还敢跟人私奔。日子久了原形毕露,早晚叫人一脚蹬喽!   “看在亲戚一场,我好言好语地奉劝你,拿着你的嫁妆小心点花,将来你要是落魄潦倒了,讨饭讨到我们家门上,我是不会认你这一门亲戚。最多给你点冷菜馊饭,打发你走……   杨若兰气得眼睛都凸了,一脸狰狞地想扑过来:“这个贱丫头,我跟你拼了!”唐万贵一蒲扇把她挡开。   站在车库内入口的三哥,听了小妹全程的讲话,才开始他还细听小妹自述身世,想她少小时独自承受的一切,暗暗地感到心酸心疼。到后面听她放狠话,一句句戳人心窝,又暗暗在心里咋舌,还有点忍俊不禁。所以这个小妹真不能惹,你不晓得她的嘴有多毒。再联想到她前日骂杜教授,当初惜音欺负她,看来她是大大地口下留情了。   同样旁听的杨家三表叔,倒听得一脸恍惚沉痛,还有点大彻大悟的意思。因为他娘不满意若兰她娘,他觉着她们母女受了委屈,极尽可能地包容宠爱她们。他娘骂他要宠出祸害来,他当时还不觉得,果然宠出祸害来了。   珍卿以如刀言辞击溃杨若兰心理,之后就再不跟她废话,叫唐小娥把她轰出去。   珍卿回到客厅里,三表叔诚心诚意地谢她,说若不是他的缘故,她本该好好度她的假,而非为他的家事劳心耗力。珍卿还真有点是劳心耗力,骂人发狠也是个气力活。   她看着百感交集的三表叔,问:“三表叔,你还会对她心软吗?”不管别人怎么发狠,最重要的,还是要三表叔能狠下心。三表叔此时多了坚毅,沉痛沧桑地说:“她性情已坏,无论如何,不能留在她继母幼弟身边,既然出来就留下吧。”   从三表叔的说辞可知,杨若兰对她的继母幼弟,还做了不上得台面的事,竟让她生父有这样的觉悟。珍卿只微微叹一声,不欲再多说什么,三哥过来坐在她身边。   三表叔给同城的杜远堂打电话,又叫三哥再帮他找个见证人,真的要把嫁妆婚房交给杨若兰,写个断绝关系的切结书,所有的事情都算了结了。   珍卿被这件事搞得真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公馆是如此,三表叔家也不例外。所以每一个家庭,都该有一个好的主母。   杨若兰的那位生母,珍卿印象十分单薄。记得她总在抚琴吟诗、伤春悲秋,教女儿也不过是那一套。或许在女儿面前也有怨言,成功地把杨若兰引歪了。   珍卿笑着跟三哥说:“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就是给我提供写作素材。”三哥笑着揽住她,带她到后花园逛一逛。   他们这回“以毒攻毒”的办法,是基于杨若兰的性格。   杨若兰太过自我中心,她这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苦口婆心地说一车的好话也没用。她大概率不能听进去,还会觉得违逆你的意思,可以越发叫你难受,越能叫人因她而痛苦,这样她就掌握主动权。   所以在一开始,珍卿和三哥就没想劝说,还劝三表叔务必把杨若兰逼到绝境。   经过三表叔的言行铺垫,杨若兰宕死的脑袋终于重新开机,渐渐意识到与蔡天赐结婚的后果,再有珍卿刚才的“落井下石”,还有三表叔的“绝情绝义”,杨若兰应该可以意识到,她的人生将要宕到谷底,没有任何美好前景可言。她会因为恐慌产生仇恨,绝不甘心就此与蔡结婚,拆分野鸳鸯的目的就达到,其他就看三表叔的表现了。   既然是以毒攻毒,在被“施毒”的杨若兰心中,必定还残留着施下的毒物,以她的见识心胸,不但不会感激珍卿,可能会一直非常记恨珍卿。   不过珍卿也不在意,她本身不是为了杨若兰,只是不忍三表叔的女儿此时身败名裂,以后不得善终,闹得三表叔半生牵挂忧心,。姑奶奶一生与人为善,也不好叫她晚年如此难捱。   三表叔对珍卿既愧疚又感激,他说无颜再赖在杜宅里住,先跟着杨若兰一块住到宾馆。   又过有两天功夫,三表叔疲惫憔悴地过来,说杨若兰打定主意不结婚了,已商量好送她去国外学文学,以后回国也不必再回禹州,她的婚嫁由她自己做主,不过嫁妆暂时不给她,要等她学成归来之后,拿着文凭来领取嫁妆。   珍卿细问之下才晓得,杨若兰自己的意思,她不少同学到东洋留学,她也想去东洋跟同学一起。三表叔被她弄得不耐烦,已经不在乎她去东洋还是西洋,送她出去念书长见识就好。   珍卿觉得送去东洋不妥,三哥也觉得不大妥当,一起劝说三表叔,宁愿多花一点钱,也不要送到东洋念书。要不然,这么自私自利的杨若兰,搞不好将来要做汉奸的。   在国内仇视东洋的情况下,三表叔差点把女儿送东洋,在珍卿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但中国被许多列强收拾过,学生们留学还偏要去这些国家,不就是因为它们发达强盛吗?时下还有“西洋镀金,东洋镀银”之说,南省把留学说成是“上釉子”。   到东洋上的釉子虽比不过西洋,好在路程近学费少,暑假年假都能回来,所以到了这种时局下,去东洋留学的也还大有人在。   ————————————————————————————————   有地头蛇三哥的鼎力相助,杨若兰出国留学的事走上日程。虽然杨若兰跟蔡天赐私奔,闹腾得似乎轰轰烈烈,到了“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程度。但杨若兰只是对蔡天赐哭了几场,说情势如此,她是逼不得已,就默认跟蔡天赐分手,任由他今后自生自灭。——因为蔡天赐的嫡母视其为眼中钉,生恐他跟她的嫡儿女抢家产,他跟人私奔她是正中下怀,根本没想过派人找他回去。   现在杨若兰已决定出国留学,她对蔡天赐的态度早已变化,不管她表现得多么柔弱无辜,实际已决定弃情郎于不顾。三表叔是风骨自成的正人君子,蔡天赐的凄惶无依之状,叫他不忍心完全甩开他不管。到底找人送蔡天赐上学,至于学费、膳费等,据说蔡天赐还有个姑妈可以依靠,三表叔不必大包大揽的。   事情大抵处置停当,三表叔心中郁气一松活,原来一些小病症忽然严重起来。他从禹州出发寻找杨若兰的过程中,已经寝食不安、焦头烂额,旅途上一直小病不断,伤风好了开始腹泻,腹泻好了身上又发疮,整个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珍卿每每见到都心疼三表叔,想起来就对杨若兰寒心切齿。想想陆sì姐当初那些颠三倒四的行径,似乎都没有杨若兰如此可恨。珍卿心知肚白,杨若兰绝对不能交往了。   杨若兰不像陆sì姐,她的母亲哥姐开明有魄力,能量强大到常人望尘莫及,他们下决心要掰正四姐,四姐就有机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杨若兰没法跟四姐比,姑奶奶那些长辈很传统,乡下的宗族法统也严格,杨若兰除非取得极大成就,不然一辈子都无法昂首挺胸回家乡,也谈不上受到长辈的管教。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杨若兰有机会受长辈管教,她与亲奶奶后娘关系都紧张,先入为主的怨恨和偏见在那,长辈每天讲上一卡车好话,她也未见得能听进去三两句。   所以说,杨若兰性情已是如此,这等自私自利的浑人,以后自然是有多远避多远才好。   据杨家二表伯发电报的意思,杨家湾族人要把杨若兰清除族籍。别说杨若兰被家族抛弃,若非姑奶奶他们这一族强盛,三表叔还做着这么大的官,三表叔搞不好也被出族的。   三表叔的病还没有养好,他就要强撑着赶回禹州,毕竟他在禹州省城建设部,还是一个干实事的头头,家内还有许多事要处置交代,长期游荡在外面可不能行。珍卿叫三表叔带信回去,催杜太爷也赶紧回来。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啊!没想到这么多人在催!从今天起就复更了。   不过,有的话也得讲到前头。可能上一年久坐又劳累,感觉这背反复地疼,免疫力好像也下降,我以后尽量不断更,但如果身体确实不舒服,也要不时地休息一下,真心希望大家见谅。不过可以保证绝对不坑感谢在2022-02-06 18:18:57~2022-02-15 15:2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是累呀、易水寒 40瓶;占卜的鱼 10瓶;空欢喜 8瓶;芝麻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3章 莫名其妙的人们   解决完三表叔父女的事, 珍卿本议跟三哥同回花山。不过三哥说有个重要聚会,叫珍卿不妨先回去,珍卿就不太愿意。碰巧海德唱片公司打来电话, 说珍卿录的教学留声片早做好,请杜小姐拨冗去听一听。珍卿正好去唱片公司盘桓一阵。   珍卿除了听自己灌的留声片, 还跟他们灌音主任王武云先生谈了很久——王先生就是那天的主面试官。王先生对珍卿的声音很赞叹, 说她国话标准、学养颇高, 更难得能从她的朗朗声腔里, 听出一种很奇妙的昂扬和泰然。在这靡靡软调畅行的时代, 她的朗诵显得与众不同。珍卿被夸得有点摸门不着,虽然她还有一点自信,倒不知道她有这样好。   她仔细思忖一番, 还是跟王先生委婉表示,现在是假期还好,一旦开学她时间怕不充裕, 不一定能随叫随到。王武云先生极有诚意, 当着珍卿的面跟属下商量, 看各方面能否迁就她的时间。最后弄得珍卿不好意思,答应时间允许一定义不容辞。   珍卿从王先生公事房出来, 碰巧遇到从灌音室出来的左芬芬小姐。左小姐就是上回一同面试的英语组成员, 这回来是重灌没灌好的片子。左小姐是专业人士,做这行有一段时间。珍卿之前对她印象颇好, 再说人家有实力还低调, 碰了面就客气地打招呼。   左小姐看来对珍卿观感亦好, 看着有点高冷的人竟跟珍卿寒暄。走出海德唱片的大楼, 左小姐本该去车站等电车, 却特意驻足跟珍卿聊了一阵。这一聊果真加深了解。左女士往日里不喜言笑, 看起来似乎不好接近,但聊起她的工作和家庭,脸上也是人间烟火气。当提到不省心的丈夫,她的神情也有点苦涩;说到自己的孩子,也会露出温婉似水的笑意。   原来左小姐也是包办婚姻,仕途得意的丈夫作风不好,左小姐如鲠在喉、有苦难言,碍于长辈态度和世俗压力,只好在这鸡肋的婚姻中苦捱,幸好还可以寄情于孩子和工作。   珍卿与左小姐不过点头之交,难得她竟愿意向她剖陈心事,珍卿受宠若惊之余也觉诧异。便委婉问左小姐为何信得过她,初次交谈就愿意说这么多。   左小姐湛然明亮的眼睛,微微笑着看向珍卿:“当初,云之亦先生朗读《我启明的先生们》,我买来唱片一直听。易宣元先生在铁通大学的讲演,我也在无线电里听了多遍。易宣元先生是女界的骄傲,是我们女子的楷模,她的声音像有神奇的伟力,给人无穷的力量,我听过就很难忘记。”   珍卿惊讶地张大眼,她这一会才后知后觉,左小姐看她的眼神,一直亮得像星星一样。左小姐话其实讲得明白,但是并未说破什么,她热忱又镇定地跟珍卿握手,请她在她的本子上签字,以砥砺她继续奋进。   珍卿叫唐小娥他们再等一下,仔细回想一番,摘写了朗费罗的《生命礼赞》,写的是一部分中文译语:   不要在哀伤的诗句里对我说   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   昏睡的灵魂等于是死去,   事物的真相与表象不同。   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实在的!   它的归宿并不是荒冢   ……   在世界辽阔的疆场上   在生命露宿的营地上   不要做默默无声、任人驱使的羔羊,   要在战斗中当一名英勇无畏的闯将   左小姐几乎虔诚地看着珍卿写,看着看着忽然间泪流汹涌,努力地擦着涌不尽的眼泪,她也有许多无人诉说的委屈,此时此刻都想起来了。珍卿在心里叹一声,不知如何再安慰她,便温声问她:”要不要把英文原诗,也给你写一写?“左小姐连忙掩面点头不迭。   珍卿坐在车里看马路边,左小姐抱着本子向此凝望,车子启动加速路过左小姐身边,珍卿从窗里笑着向她摆手。等到走远一点儿,珍卿想起该捎左小姐一段,想着又轻轻叹息着,自言自语地看窗外:”马甲竟然掉了?“海德唱片公司的人是不是也知道了?   珍卿话音刚落,坐前面的唐万贵叫”停车“,珍卿被惯性带得向前一撞,唐万贵扒着副驾驶扭头问珍卿:”小姐,马甲掉了回去找找不?左不过掉在那什么唱曲公司,不然就在马路上——“   唐小娥表情有点离奇:”小姐,你今天出门,也没穿马甲啊?!“珍卿一时哭笑不得,既而无辞以对,只好随便扯个谎糊弄过去。   唐小娥问珍卿是不是回家,珍卿想起许久未见朋友,说去麦特林路的《新女性报》。《新女性报》的事业风生水起,大桑拿天报贩子络绎往来,门庭若市不外如是。   熊楚行和裴俊瞩都在忙碌,只来得及跟珍卿打个招呼。以前一派严肃的钱缤学姐,也是走路带风、喜气洋洋。今日见珍卿格外热情客气,好得像待自家亲妹妹一样。钱学姐亲自给珍卿斟好茶水,三两句话跟珍卿催一下稿,就喊熊楚行和裴俊瞩来陪她说话,她自己又风风火火地忙去了。熊、楚二人过来闲谈两句,哪里能坐得住,她们一人负责加印报纸,一人帮助督管发行,喝两口水又忙去了。   珍卿的小伙伴宝荪,一直在《新女性报》做事,珍卿瞅一转都没看到他。一问才晓得他中暑了,已有两天没来做事。   看她们干得热火朝天,珍卿不免想起荀淑卿学姐,荀学姐也远在重洋之外,开始追逐她的人生目标了。   珍卿看时间不到十一点,就拿新一期报纸来看看。自从她马甲陆续掉了以后,她受关注太多、压力太大,觉得没必要继续大出风头,最近作文章比从前少些。她最近没怎么写小说,写一些文学评论、娱乐小文、还有婚恋生活类文章,也都通通换了一个笔名。不过据熊楚行跟她说的,好多读者来信都在猜,《新女性报》新进来的作者,谁可能是原来的“费舂烟”先生。   珍卿把报纸全部看完,感叹大家办报越办越老道,一面努力传递先进的理念价值,一面也在迎合普通受众的趣味。报纸越发畅销,确实借了她七月舆论的东风,但有今天还是群策群力的结果。   过一会熊楚行把读者来信送来,说给珍卿的信攒了一大堆,大家忙得看都看不过来。珍卿翻看着读者来信,有读者做的功夫真细致,他把那些新作者的文章,从思想内容到遣词造句,条分缕析地论证一遍,猜测哪个最可能是费舂烟所作。还有人把珍卿当作倾诉对象,讲述生平故事和思想纠葛,有人说生活苦闷得想自杀,期待先生能指示前路;有人希望她就是个神祇,施展神力给予他生命的救赎……   珍卿看过一些就不再看,知道太多别人的苦难创痛,而自己又并非是救世主,心里会渐渐地压抑苦闷。她觉得人生在世,不必强求为所有人解难,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   这时接到三哥打来的电话,珍卿才发现已经快十二点,她告别报社诸友回家去。   回到家里,三哥问她去唱片公司如何,珍卿约略讲了一讲,三哥只是笑着说:“还在长身体,别让自己太累,你不便推辞就告诉我。”珍卿笑着说“行”。   他们亲亲切切吃完午饭,已经快两点钟了。三哥接了一个电话,叫珍卿玩一会去睡觉,他下午要在家接待些客人。   珍卿吃完自己溜达一会,想着杜太爷在老家都玩野了,一封封家书喊都喊不回头。就坐下来给杜太爷写信,得疾言恫吓一番才好。给杜太爷的信写完,听到下面有一阵骚动,一会听见模糊的说话声。珍卿也没有多在意,给当族长的向渊哥也写封信,想打听杜太爷在老家搞啥名堂。三表叔大约知道一些,但他焦头烂客的,珍卿也不想烦他,就没有问。   等写完信放起来,珍卿起来活动一下手脚,打开后面的窗户透气,想静静地琢磨一点事。但窗户一开,底下花园的人声就比较真切了——原来三哥他们在小花园谈事。   珍卿知道,三哥拟筹办一个基金会。   三哥在花山上的普贤院,跟珍卿说过他的事业规划,既然投资重工业前景不乐观,建设国家又需要各行各业的人才,不妨遴选有志报国的青年,成立专门的教育基金扶持他们求学。最好建立一所属于自己的大学,来培养国家所需要的各种人才。   三哥今天跟人讨论的就是这件事。   这一会儿,他们讨论找哪些德高望重之人,组成这个基金会的筹备委员会,他们提起的人物,珍卿不少都有耳闻。有一个人特别提议说,裴树炎、郑余周、明戈青、黄处贤这些老前辈,军政、经济、教育各界都涉足过,他们资深望重、号召力强,若能请他们来基金会坐镇,以后的资金、安全、稳定都可以保证。   但也有人唱反调,说裴树炎先生言论太过锋芒,已然得罪了应天的韩领袖;郑余周老先生,现在平京研究院做院长,平京研究隶属于应天政府,弄不好这个基金会归属权会有纠纷;而明戈青是公民党元老,早前杀了那么多老师学生,俨然是个奸滑老辣的政客,跟他们这些官面人物沾上,恐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认为不必找太过德高之辈,找能做事的实干家就行……   大家言来语去、各抒己见,气氛稍稍有一点火星气,不过三哥是个善于聆听调解的人,有他在大家终究没有吵起来。   珍卿后来听得睡着了,醒来时,三哥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搁在她的腕上微微沉思,他见珍卿醒过来笑问:“睡得如何?”珍卿见三哥另一只手拿着手绢,看样子刚才在给她擦汗。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5 15:28:42~2022-02-16 19:1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螭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光、白发多时故人少、易水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4章 人间的清气浊气   珍卿在靠窗的沙发上睡醒来, 三哥刚给她擦完汗。   珍卿揉着脸坐起身,睡眼惺忪地发呆,三哥半揽着她问怎么了, 珍卿鼓着脸撒娇道:“知了在梦里还在吵我。”三哥温柔地笑一声,扒拉她汗湿的头发, 说:“那我叫人把它粘下来, 免得扰了你的清梦。”   珍卿才睡醒反应钝, 笑一下说“那倒不用”, 她那笑容真是憨态可掬, 三哥忍不住亲亲她的额角,又轻抚着她的背站起来,去给她倒杯凉白开过来。珍卿咕咚咕咚喝下半杯, 问:“三哥,你们商量半天,最终谁来做基金会的名誉会长, 三哥, 不会是你自己吧?你也不要太累了。”   三哥挨在珍卿旁边坐下, 闭上眼头靠在她肩上:“意见很不统一,但我以为, 与政府关系深的人, 不便做私人基金会的会长。有人提议妈妈和龚老先生,他们人品能力无可指摘, 但一个事务繁忙, 一个年事已高, 最后被我否决。我想叫裴树炎先生任会长, 叫我在美国时的学姐任副会长, 具体细务都由她办理, 裴树炎先生只当一个招牌。我学姐是学教育学的,很靠得住,不过她才三十多岁,太年轻又是女人,人家恐怕她办事不牢靠。还要拖延一阵。”   珍卿很看好三哥的眼光,他予以肯定的这位学姐,想必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物。她给这位未谋面的学姐帮腔:“四五十岁的人最易奸滑贪婪,花甲古稀之人又容易精力不济,三十出头才是年富力强,还有理想热血,我觉得‘学姐’也许不错。”   陆浩云看着她饱满的嫩脸,又听她老学究似的评论,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可爱,他捏捏她的脸表示赞同,笑问:“怎么没在床上睡,在窗边睡不觉得热?”   珍卿耸耸肩感叹:“床上太舒服了,我躺沙发想点事,没想到睡着了。”   珍卿就讲起她睡前思虑的事情。   今天出门一趟她受到激励,觉得该努力写点东西。她躺在那想写点什么好呢?   这半年遇到不少事情,形形色色的底层普通女性,让她见识得足够多了。她无意间给左芬芬小姐鼓舞了士气,那是不是该给更多的普通女性——甚至更多的普通人打打气呢?   忽然三哥手伸到珍卿头上,从她头发上扯下什么东西。珍卿等他拿下来看时,发现是一只健硕的蚂蚁。这蚂蚁被逮到还拼命挣扎,三哥把它放到窗台外面。珍卿和三哥并肩看那只蚂蚁,它焦急地想寻找一个方向,但似乎不知哪个方向正确。但无论是否能确定方向,那蚂蚁都找一条路逃走了。   珍卿拿手挡着晃眼的阳光,下意识仰头向上面看,阳光从枝叶罅隙洒下。树上知了歇斯底里地叫,年复一年一直如此。她忽然有一点顿悟,为什么在法布尔的《昆虫记》里,他笔下的各种昆虫都让人有亲切感?因为他将比他低贱的生物,视作一种平等的存在,他并不高高在上地评判它们,只是观察他们的习性和生活,以温柔关照的笔调记录下来。   所以说,她一直以来同情底层人,写了好多文章提倡教育和反抗,是不是在用高高在上的理性态度,来评判普通人的幸与不幸、对与不对,下意识不平等地看待他们?   看到那些不幸的人,她偶尔也会设想,若是她身在那种处境,那她会活成什么样子呢?她觉得她一定会力争上游,让自己活得至少像个人。可是真有那么容易吗?在同样的处境下面,她一定比土著活得好吗?   她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两辈子都有机会受教育。不同时代的知识结合一起,能让她以合理的思维方式,来把自己的生活向好处经营。可是普通的底层人,他们何尝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即使底层民众有自身的弊病,那是否也该以平视的态度,认真看看环境如何造就他们,他们又如何苦苦挣扎,变成一副副狼狈可欺的模样呢?她是不是该学学大师法布尔,以平视的眼光审视普通人,认真看到他们生活的真相?   世上一切生物都有生存权利,无论高贵低贱,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幸与不幸,无论多余与否。譬如去年鞭炮事件中枉死的车夫冒三,还有花山低贱到地底的jì女兰枝,甚至早早被贪欲毁灭的钱明珠……   三哥见珍卿说着话忽然顿住,眼睛直直地思虑着什么,食指紧张地摩挲着另一只手。他轻轻叹着起身,不打算打扰她。   珍卿琢磨一会儿,大概已经有了思路。她要写底层人的人物群像,借鉴《儒林外史》的呈现方式,让人物流水式地出现消失,每个人物都有一抹剪影。之前叙述过的一些人物,后面也许还会再出现,但只是一笔带过的形式。写作对象就是各种为生活挣扎的普通人,她要写他们的心思见地、喜怒哀乐,让人们看到这样一群人。   想清楚这些,珍卿准备去一趟华界的辅容师范学校。她也好久没有见宝荪了,之前确实事情多。她没有主动联系他,他大约觉得不便登门。今天晓得他生病,就非得去看看不可了。   珍卿提溜着食物和衣裳,到辅容师范时已四点多。她才让学校的门房通报,宝荪就满头大汗地跑出来。珍卿把东西递给宝荪,发现他人瘦了一大圈,暗悔没有早点来瞧他。   宝荪劝珍卿不要带东西,上师范的学生多是精穷的,伸手找你要东西还算在明面上,遇到那种手脚不干净的,明知道是谁却只能忍着。珍卿一听,又发现自己不知人间疾苦了。便拉着宝荪说找个茶馆,到茶馆把点心吃了就好,不必再带回宿舍里头去。   他们找个地方坐定喝茶,珍卿自然先关心宝荪的病情。宝荪一直保证说没什么,就是天气太热中暑了。珍卿也缄默地不追问。她听《新女性报》的人老夸宝荪,说他见着活就跟仇人似的,就是要拼命地干,时常把老妈子的活都抢了,别人劝他歇歇他都不歇的。   珍卿拉过宝荪的手来看,宝荪不做少爷没两年,手上就长了厚厚的茧子。她忽然感到异常的难过,这是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啊。她眼睛微微有点发热,掩饰性地垂下眼眸,扬起笑脸问宝荪:“你做事恁拼命干啥,这份工没人抢走的啊!”   宝荪看着握着他的这只手,他笑意里带着一点悲伤:“我也说不清为啥,总觉着不好好干活,好像对不起谁一样。”   珍卿忽有一种了悟,宝荪大约还是因为他死去的娘,他从前为他娘做得太少,他心里有无法弥补的悔恨,现在就莫名想多多地做事。大约是吧。   伤痕若不能彻底愈合,外人最好不要过分提醒它。珍卿便跟宝荪聊起别的话题。宝荪说他上期成绩很好,得到师长的另眼相待,有个先生怜他是孤儿,有时候叫他帮忙做事,顺便请他吃饭、给他书看。   聊完宝荪学习生活的事,他们略讲七月的舆论风波。宝荪自知帮不上珍卿,也不过多议论已经平息的事。接着他们就说起在军校的玉琮。   经宝荪这么一通说,珍卿才发现好多事她不晓得。   原来玉琮军校毕业之前,他养父母亲自到应天,逼迫他回津城去成亲——他们给他定了门亲事,女方是玉琮养母娘家的亲戚。玉琮死活不愿意,他养父还在学校动手打了他,但玉琮无论如何不就范,还主动请缨上前线打军阀,一来二去把他养母气病了。他养母回到津城一直卧病,这件事在玉琮家闹得很难看。   天呐,玉琮竟然一点没向她透露,珍卿气恼地拧眉看宝荪:“他跟你讲恁多,跟我没露一点意思。”宝荪也没意料到这一点,竟然给玉琮苦心隐瞒的事说破了。他不好意思地劝解珍卿:“珍卿,他准是晓得你家里事多,不好拿这闲事搅你烦。”   珍卿回去想给玉琮写信,又记起玉琮已从军校毕业,现在也不晓得跑到哪去了。只好无奈地捶捶桌子。有心写信到向渊哥询问,想到人家不定怎么焦头烂额,顶好还是不要瞎掺和。珍卿写信给应天的娟娟姐,烦她请她小叔打听一下,玉琮到底在哪里的前线?到底危险不危险呢?   不过玉琮这养父母也真各色,他养父还是个教书先生,怎么一点不开明呢?   ——————————————————————————————————————   原中央调查处长闫崇礼,被领袖打了成光杆司令,一直在寓所闭门思过。但他不甘心就此沦落,他也不信他会彻底沦落。他不管如何不甘与愤怒,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韩领袖内外政敌这么多,他永远少不了忠诚的鹰犬。他虽然确实贪腐太甚,但他对领袖绝对忠诚,这一点领袖应该很清楚的。   但领袖一直不理会他,若再任由自己被晾下去,他闫崇礼恐要永久退出时代潮流,成为自生自灭的无名小卒。   领袖近来除了肃清党政军内的对手,还在劳心那帮阴魂不散的社会党。这帮人你以为把他打烂打碎,斩草除根了,他冷不丁又从犄角旮旯冒出来。   闫崇礼处心积虑地找机会,但小功小业哪能打动领袖?他忙活一个多月没甚成效。   这一天闫崇礼在街头闲坐,无聊地看着街上熙来攘往,忽然有个本地警察局长进来,他看见闫崇礼原本一惊,想起闫崇礼一介白身,又得意扬扬对闫崇礼嗤笑。闫崇礼握拳咬牙暗恨不已,想这人从前可是畏他如虎,每回见都吓得屁滚尿流,今日直当他是个死人,大摇大摆从走过去。   不过闫崇礼不敢再惹事,此时再看街景,更加兴味索然了。一阵高跟鞋的动静越来越近,近到让闫崇礼感到被冒犯了。   闫崇礼不悦地看过去,见是一个秾李夭桃的美人,看着有两分眼熟。闫崇礼警惕地打量这女人,他从前挺爱这一款的,但自从见了那伶俐可人的杜小姐,他对眼前这一类兴趣缺缺。   现在想起那可人的杜小姐,还觉得魂牵梦萦不能甘心,非要把那小妞弄到手不可。不过这念头必须先按捺着,等到他东山再起再说。   见闫崇礼无心搭理自己,这秾艳美人风度地一笑,款款地不请自坐,她的声音又娇又媚又软:“闫长官,还记得您在海宁,携着圣旨天威下降,所过之处风过草偃,举国震骇,当真是‘权行九州,力折公侯’,无人不钦慕闫长官的风采。小女子对长官神往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闫崇礼瞧这女人面熟,现在已经想起她是谁,兴趣缺缺地说:“柏太太如此对我说话,柏长官若听见,恐怕不会感到愉快吧!”说完他轻蔑地看着这女人。   她是上阳第五军柏烈武将军的小老婆。第五军的柏烈武人老昏聩,只顾着敛财享乐,导致军务废弛、军备不整,把作为应天北边门户的上阳,弄得像一个大筛眼子。领袖派心腹何建昌先生,到上阳第五军整顿军务。柏烈武都快成丧家之犬,更何况他的小老婆。   这秾艳女人眼神一闪,不以为意地娇笑连连,针锋相对地说道:“闫长官,谢公馆有位韶华玉颜的杜小姐,听闻长官曾经为之痴狂,长官想来早已忘记她?”   闫上校骤然眼色一阴,瞅着她倒没立刻发作,端看这妇人弄什么名堂,便冷淡地一笑:“柏太太找闫某,不知有何贵干啊?”   女人美丽的脸庞染上轻愁,愀然地叹了一声:“闫长官可去过海宁的花山?那里如今怎样了?”   闫崇礼不动声色地答:“倒曾有幸去过一次,花山天然风景绝妙,如今开发得也好,别墅是早建起来,公路、电线、水厂、宾馆、饭馆、浴池应有尽有……”   这秾艳女人忽地潸然泪下,凄凄惨惨地哭诉着,说开发花山项目本是她先夫苦心之作,没想到谢公馆的陆三少,既看上花山也看中她,弄些鬼蜮伎俩害她亡夫,把她弄得家破人亡……   闫崇礼听得嗤嗤发笑,笑了半天才说:“柏太太不会以为,闫某喜欢替天行道吧?”再者他也不信,像陆浩云那样的名门公子、商界俊彦,会为这种女人迫害她丈夫。   这秾艳女人倒没有羞恼,只抓住一点笑盈盈地问:“莫非,闫长官不爱杜小姐了?”   闫上校一时间语塞了,他也不晓得着了什么魔,世上有那么多女人,比杜小姐漂亮的有,比她可爱的也有,比她伶俐的未必找不到,可他就是懒懒地没兴趣。他总记得杜小姐那嫩鼓鼓的脸上,露出貌似温恭实则不屑的娇美表情,每每想起就身躁心热,不能自已。   他鬼使神差地问这秾艳女人:“柏太太以为如何才叫爱呢?”   这女人笑得颇有风致:“什么叫爱?爱就是让你变得不像你。就是杀人越货的土匪,爱上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也必定会有一个感觉,闫长官知道是什么吗?”   闫上校催促她快点讲,这女人笑一笑,也不一直卖关子:“爱的最大征兆就是害怕啊。”   闫上校下意识反问:“害怕?”这女人轻轻颔首:“对,就是害怕,害怕她生气,害怕她嫌恶你,害怕她不理会你。”   看闫崇礼恍然大悟、五迷三道的,这女人由他自己思忖一会,循循善诱地启发他:“闫长官,你无缘无故就喜欢上她,说不清道不明,那便注定陷入情网,挣脱不得。必是你上辈子负她,今生好来还债,还不上就要一世不得安宁。”   闫崇礼小心翼翼地喘口气,却一改不耻下问的态度,傲慢而冷漠地说:“柏太太,不妨给你一句忠告,你知道了不该不知道的,安份待在柏长官身边,还有几天安生日子,就不要想着为先夫报仇吧?”   这柏太太已经不是柏太太,闫崇礼这样说是戳她痛处了……   不过这秾艳女人既然敢来,自然有她的致胜筹码,她说海宁有不少社会党头目,她知道一些人的住址和行踪,只要闫崇礼愿意精诚合作,有些材料是能同他分享的。   闫崇礼一时眼神大亮,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这秾艳女人娇艳地笑着:“这些乱党的项上人头,就是闫长官起复的功业。只要闫长官东山再起,不论是想横刀夺爱,还是想替夫报仇,都是手到擒来的事,闫长官以为呢?”   闫崇礼眯眼看这女人,继而只是莞尔一笑。这个女人不管卖什么关子,闫崇礼都不害怕,她身上有一桩要命的把柄,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弄死她,也不怕不能向任何人交代。就算他不弄死她,叫特务处的人发现她,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作者有话说:   ………… 第295章 三表叔回乡见闻   三表叔杨叔骏回到禹州省城, 处理一下内外的事务,勉强养了三天的身体,又请假回一趟杨家湾。他办完事途经县城, 听路人说启明学校在招生,想起小花跟启明学校的渊源, 便绕道到启明学校一趟, 找他的同学卢教务长叙旧。   三表叔与卢教务长暌违有时, 各自经历了无常的世事, 乍然重逢都是不胜唏嘘。   三表叔问卢教务长:“我看你们又在兴建校舍, 如今没有经费短缺之虞了吧?”   卢教务长拍他肩膀慨然一笑,百感交集地说道:   “叔骏,你也不必太自矜, 对老同学还明知故问。我们这小小睢县的小小学校,上年在数日间名扬海内,引来全国民众的瞩目, 自是多亏令贤甥女珍卿, 提起来都不晓得如何赞她……   “我们除有源源不断的经费, 还有县、市、省里的重视,就是市县里的黑警和地痞, 现今也不敢招惹我们。我们恨不得给她立长生碑, 倒怕玷污了她的清名……”   三表叔听得哑然出神,一篇小小的文章竟有如此威力?他其实不大能想得明白, 大约在小花这个妮儿身上, 确实有些说不清的运数吧。他从前根本不信这种事, 可是表舅这样的人, 咋能养出小花这种孩子?而杨家环境比小花好得多, 他女儿却这样害人害己。小花大约是造化成就的, 无论托生在哪里都能成材!   卢教务长带三表叔到处转转,一路高兴地指点解说着:说这一片是小学部,校舍年初翻新了一回;那一片是初中部,那边有一座校舍是今年加盖的,新辟出了实验室、器械室、图画室、室内体育室等。他们还有幼稚园和高中部,不过相对来说生员没有那么多。   现在还是暑假期间,有些教室却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卢教务长笑着给三表叔解释:新的学期将要开学,他们按惯例叫新生先入学,主要叫没受过学校教育的学生,先掌握政府颁定的“注音字母”,并且熟悉各式各样的新功课。   三表叔心境还有些苍凉,听着孩子们的读书声,没有产生特别强烈的情绪。   卢教务长欣悦地看向操场,那里新筑了水门汀的篮球场,在整个睢县是绝无仅有的,就是在永陵市也不多见。师生们对这篮球场很爱惜,暑热天舍不得它受暴晒,一天总要浇上两三次水。卢教务长说原来的土操场,也请人重新夯实了一遍,下雨后土质不容易松……   三表叔问启明今年生员多少,卢教务长拿手指比了个”八“,踌躇满志地笑着:“真是难以想象,初建学校那年——就是珍卿那妮儿考进来那样,全部才一百多名学生,她离开启明学校的时候,学校也才两三百人,就这一年多的功夫,生员多了一倍不止,不单是永陵四乡八镇的人来,连外市外省都有慕名而来的。”   三表叔会心地点头。除了启明的教学条件变好,怕也是这里的师长资质吸引人。至少能教出小花这般学生,得到她不遗余力的称赞,启明学校的教学成果和师长德性,就是有目共睹的了。   卢教务长还提起杜太爷,随着珍卿的天才名声,从举世闻名的大都市海宁传回,杜家庄都被带出名气,杜太爷也成为训育有方的典范。   杜太爷近来有一些教育名言,在近县都已经传扬开了。比如说“养女不读书,不如养头猪”,还有“小脚窝闺房,大脚走四方”等,对本县乡绅的影响都很大。若没有杜珍卿这号天才在,大家只当杜太爷是放屁,可杜太爷就是养出一号天才。而他养的天才孙女便是大脚,人家不但念了洋人的贵族学校,也借此在海宁觅得贵婿,小小年纪就画画出书挣钱,在海宁买楼买车供养祖父,不少人都歆羡不已继而效仿之。   卢教务长很务实地感叹:“即便是为了觅得贵婿,能叫妮儿们不裹小脚,能叫妮儿走进学堂,这就不负儒家千百年来的道统,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叔骏,令贤甥女将来必是一个人物,也许能叫这不温不火的毛笔之乡,因为她大放异彩一回。”   他们两人且行且畅谈着,见一个温婉清秀的女教员过来,卢教务长忽然笑得春风满面,招手叫那女教员过来。那女教员跟卢教务长点头,跟三表叔却鞠躬问好,她特意笑着说:”杨部长好,我叫梅历雪,是珍卿从前的国文□□,珍卿在海宁可还好?“   三表叔对这梅先生有印象,便讲了珍卿一些近况。卢教务长和梅先生都含笑听着,等三叔讲完,卢教务长瞅瞅梅历雪先生,对着三表羞赧又快乐地说:”叔骏,你今日来得正好,开学前我跟历雪结婚,没有打算大办宴席,老兄若是得空,过来吃杯喜酒吧。“   梅先生多少不好意思,就借故先走开了。   三表叔讶然看着他们二位,然后连忙拱手恭喜。卢教务长还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起来话格外多:   ”你也知道我鳏居多年,孩子大了在外求学,我忙于教学事务顾不得。梁校长顺道提了一嘴,说历雪是命运有点坎坷,好好的闺女离了婚,但她个聪明善心的好姑娘,我娶她以后就享福嘞……“   三表叔隐约想起一点前事,好像大前年有一阵子,就有卢与那梅小姐的绯闻,那时候珍卿还在睢县,他隐约听过一些。   便听卢教务长自己解释:“之前有那些流言蜚语,历雪说是回去照看双亲,实际是为了避嫌。后来学校人事有调动,没人再议论那些闲话,历雪离婚后日子过得难,梁校长把她找回来做事,我跟她都还避着嫌疑,我儿子说她人不错,我这才动一点意思。要结婚还自我斗争好久,好在学校里并无非议。”   听卢教务长絮絮说他们的事,三表叔想起更多从前的事,他记得小花很喜欢那位教国文的梅先生,便把珍卿在海宁的地址写下,让卢教务长转交给梅先生。   三表叔走一遭启明学校,心理上已觉受到洗视。他又打算去一趟杜家庄,走到城外再看里外的道路,却又是一遍心灵的洗礼。   从杜家庄到睢县的道路,由杜家庄杜氏发起集资,加上四里八乡其他人的捐助,修成了一条沙石宽道,这路不敢跟大城市的柏油路比,好歹比黄土坡道强上许多。   他思想小花一个小妮儿,咋能产生这么大的力量。   三表叔到杜家庄径到北村的杜宅,管家黎大田接着他,却告诉他杜太爷不在家,正在南村外忙活着盖砖窑呢!三表叔怅然一叹,表舅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三表叔问黎大田:“听闻表舅给舅母和小花他娘迁坟,坟地迁在哪里,新近动土我想去祭拜一番,你看要不要跟表舅说?”   黎大田看外面毒日头:“三老爷不是外头人,要去祭拜,倒是不必跟太爷说一趟,那地方可是不近嘞?”三表叔摆手说无妨。于是他们备齐香烛纸火,还提着一些水果点心,顶着大太阳往杜太爷新弄的坟地去。   杜太爷费力找的风水佳穴,确实山环水绕、气象不俗。从高地上看着风景很不错。那新坟修建得也很讲究:阴宅选在草木茂盛的背坡处,坟包以砖木砌成圆形,前面还有祭台石碑,至少小花她娘的墓,比原来规整气派多了。   三表叔虔诚地上香叩拜,跟舅母说她孙女出息了,跟表嫂说她女儿出息了,心里却遗憾她们都没有机会看到,其余倒没格外说什么话。郁郁苍苍晴明日,凄凄惨惨断肠时。死去的人若真有知,是应当感到高兴的吧!   回程的路上杨叔骏问黎大田,小花跟她爹都没有回来,迁坟的过程是按老礼办的吗?黎大田说不完全是老礼,反正就是族长家帮的忙。族长杜向渊和他大儿子,亲自向历代祖宗上香焚纸祷告,杜太爷讲明迁坟的种种缘故,然后由阴阳先生设法坛点香,而后就打着引魂幡到新坟地。这里头的名堂多得很,左近多少年都无人迁坟了,除了杜家庄上的人,连外庄下村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三表叔为女儿的事,心情一直有点抑郁,半天心不在焉地,这会儿才想问:“族里原先说不叫迁坟,表舅咋样讲服的?”   黎大田就“嗨”了一声:   “太爷找大小姐启明学堂的先生,他们给出的主意,族长和太爷一路跟族里讲的,说太爷出钱给族里建个砖窑厂,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他们也就是要钱嘛。   “村里建个砖窑厂也好啊。上年两个大帅打仗,打烂多少住家儿的房,市里县里好些人重新平地建房嘛,听太爷说省城也在大动土木,用砖用料的地方多着嘞,建个砖窑厂族里有进项,办学买地的钱就来了,村上人还能在窑厂下苦力挣钱。就是村里外姓看到也高兴,都打听窑厂建好,他们能不能上去做工嘞!族长说事儿都能商量着办……”   三表叔想去窑厂瞧瞧,黎大田不把他领回家里,直接带他往村子西南方向走。   砖窑厂是高温作业的地方,建起来比普通窑复杂得多,内外墙柱一律用红砖垒成,这么多红砖已经很烧钱,更别说雇泥匠、砌匠要工钱,还有打模、挑砖的工具都要花钱,表舅为了迁坟也真下血本了。   三表叔两个人过去一看,发现杜氏本族的后生不少,来来往往正干得热火朝天,大热天干这重气力活,没见有一个躲懒的,真是难得。   三表叔又听黎大田说,本族的壮劳力来干活,一律是不给工钱的。毕竟这砖窑厂建起来,姓杜的族人都能吃息分钱,建窑要工钱就太不要脸面了。杜太爷现在极受尊重恭敬,就见他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还有杜氏的后生蹲着给他点烟,妇女们沏的茶头一杯就给他,还有刮好皮的甜瓜、破好的西瓜,先都摆到他面前供他选吃。三表叔看大家恭敬他的架势,感觉他都快变成太上皇了。   三表叔看这景象哑然失笑。想想小花小的时候,多少人骂表舅是绝户头,都不看好这一对孤苦的祖孙,他们这些当亲戚的,也常年累月替他们发愁啊。可现在真是风水轮流转!   听着黎大田絮絮叨叨的,三表叔忽然间霍然开朗,小花一个小小的妮儿,能够带来如许多的积极变化,说白了也就是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家有本事不算太厉害,有本事时还愿意回馈他人,遇到该做的事当仁不让,遇到难为的事戳力为之,喜欢她感激愿意回馈她的人,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就算小花身上有上天造就的运数,也是她个人拼搏奋斗的结果。他自己的女儿没有养好,想一想也怨不得别人,他的原配妻子固然有失,他又何尝尽到为父的责任?以后好好教导他的幼子吧。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6 19:14:03~2022-02-17 18:1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努力干活不粘人的小妖 40瓶;喜欢银子? 7瓶;爱傻笑爱生活 5瓶;大南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6章 玫瑰玫瑰惹 人爱   楚州路杜宅的前院, 珍卿坐在阁楼书桌的窗前,在虫鸟生气盎然的鸣嗡声中,观赏花园南墙上的一架蔷薇。“水晶帘动微风起, 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样的生活惬意得让人叹息。   她正在写新小说的大纲, 有些东西还没考虑清明。   这个架构别拘一格的世情小说, 将呈现形形色色的“俗人”故事, 故珍卿暂时取名《欲界俗人广记》。   “欲界”是佛教中的说法。佛教把世界分为欲界、□□、无□□。欲界是没有摆脱世俗七情六欲的众生所处境界, 人类是欲界众生中的一类。   “欲界”既然是七情六欲的世界, 也是生灵痛苦挣扎的真实世界。七情六欲使人人身心限于苦境,人们在惨淡的苦境中活着,除了求生本能的驱使, 总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吧?   怎么让她笔下的各种小人物,在可怜之中有一点可爱,在污浊之中有一点纯洁, 以这点可爱和纯洁打动读者呢?珍卿知道该展现他们的努力和希望, 怎么展现小人物的努力和希望呢?   她看着瓶中娇艳欲滴的玫瑰, 是三哥一早送给她的。这种天生风姿特美的尤物,就算茎杆上满是小刺, 也依然容易受人宠爱。而那些无资本的芸芸众生, 就像是伏在地上的低等动物,得势者没事还想踩踏他们, 更遑论去宠爱怜惜他们。他们人生的希望会渺茫许多。珍卿想到她知道的一些底层人, 总不免对他们的命运作悲观预测。所以他们的努力和希望, 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她写出来的”俗人“小说, 何以感染打动别人呢?   珍卿起身走到北边的百叶柜前, 翻一阵找出一张黑胶唱片, 在留声机上架好唱片开始播放。她靠在旁边聆听一阵,这是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   流畅轻快的西洋交响乐,音符渐渐充盈整个房间。受三哥的潜移默化,珍卿渐渐也听西洋交响乐,有的音乐能帮助镇定情绪、缓解焦虑,有的能帮助抚除杂思、专注思考。   音符在她的耳边飘旋着,安抚着她有点焦灼的精神。她在房中慢慢地踱步思考。她总以为底层人活得艰难,故觉得他们多半活得绝望而痛苦,一点小事也许就能压垮他们。一直没太深思他们的希望所在。   在音乐中游思漫思,珍卿想起许多似将忘却的事。   她想起有年正月在杨家湾,曾见过一个被孙媳虐待的老婆子,她为了给重孙子弄钱治病,悄悄将孙子家的小妮卖掉。在珍卿看来,这种事无异于人伦惨剧,让人看到人性多么险恶。但那老婆子却自觉一片苦心,她就是卖人时也是怀揣希望的吧!这种希望于他人罪大恶极,于她自己却是光明的吧!当然,那种卖女儿卖孙女的老太婆,就算用白描的叙事手法,不对她加以评断,也不能给她渲染成积极的人物。   她又想起杜家庄南村的陈家,陈家独子陈学礼还是她同窗,她跟玉琮还救济过那家的人。那年看过陈家房舍的模样,那印象此时如在眼前,几乎等同于陶渊明的“环堵萧然,箪瓢屡空”。可陈学礼的父母一直生孩子,务必要生出传宗接代的男孩才罢休。家里一张张等着吃饭的嘴,还要千方百计地培养陈学礼。陈父的愿望是重振门庭、扬眉吐气,陈学礼就是他的希望所在吧。这在旁人看来有点“痴心妄想“,但希望本身总不”卑劣“吧!   珍卿省察自身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厌烦陈父重男轻女,厌他不把女孩儿当人看待,从未试过认真琢磨这种人,可是不琢磨了解就很肤浅。怎能从小人物身上找到一点人性温情?   还有去年鞭炮事件的车夫冒三,她同情他可怜他,其实也模糊了他本人的面目,想起来就是命运悲惨的车夫,没有更多的印象。其实对于拿命挣钱的车夫,他的双脚让他能养家糊口,他日日夜夜地奔跑向前。他的希望在他宽大的脚掌下,即使事实证明这希望很脆弱,但也存在于他的呼吸心跳中吧。而花山半老徐娘的jì女兰枝,她习惯于脱得精赤条条,向那些“恩客”敞开身子,即便人生再无美好可言,她女儿也是她的希望所在吧。还有不知音讯的蓝家兄弟,他们去偷窃抢劫,未免不是抱着一份希望……   还有死去多时的钱明珠,谢公馆没有人特意记念她,除了嫁在北方的明月表姐,会想念被欲望吞噬的妹妹,谢公馆”温柔可亲的明珠表姐”,在人世间已经等同于烟消云散了啊。但她做坏事的时候,也是抱着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啊。   说起来,珍卿曾为钱明珠写了篇小说,但当时谢公馆受到舆论滋扰,她怕小说情节被读者对号入座,让平息的风波再节外生枝,再加上荀学姐有点疑虑,写好的小说就一直搁到忘却了。   珍卿翻箱倒柜地找出小说稿子,慢慢品味着自己的旧作。里面有些女主人公的白描,现在看还觉到微妙的趣味:   ……   雯表妹送她一只金刚石镯子,来弟接了这贵重的礼物,却不动声色地端持着。等回房间紧紧锁上房门,她才把镯子圈在纤红皓白的腕上端详。仿佛有无形无影的丝线,一端接在她的两只眼球上,一端牢牢扎在金刚石手镯上。而镯子的那一端线头,还有一股无端端的蛮力,狠狠把她的眼球向那里拨去。来弟不得不把头扎得低低的,近乎虔诚地瞻仰这镯子。   她向窗外举起金刚石手镯,这熠熠生辉的小玩意儿,将四面八方的光明都凝聚在身,那么咄咄逼人的光亮,像在她心里升起晶亮的太阳。它的光芒照彻既往与将来,驱散经年潮湿的痛苦阴霾,让她的心暖着、亮着、光明着。   她心里热热地鼓胀着、躁动着,想起少小时被人骂作“绝户”,父亲精明能干却人人可欺,母亲名门千金却被村妇顶门唾骂。她自己又何尝抬得起头来?   有了这样光明暖亮的前景,谁还愿过阴霾笼罩的日子?来弟觉得非要做些什么不可,不然就空负命运赐予的机会。   到夜里熄了灯火,她听着母亲依稀的咳嗽,不像从前那样心惊胆战。她在被褥底下感受充足的暖气,这给她心上带来安逸舒适。她将金刚石手镯按在胸口,虔诚又狂热地感受着它。直到眼皮涩涩沉重,她才小心翼翼摘下镯子,将帕子慎而重之地裹住它,安安生生压在枕下才放心。   ……   对于自己谋划出的糟糕局面,来弟不觉得愧负任何人。人人生而不平等,她不甘心就这样随波逐流。   就拿她与雯表姐对比。雯表姐譬如是邻家养的狮狗雪儿,除了一身白皮毛还算可人,只会东游西荡地找新鲜趣味,还不时地给她女主人添麻烦,但女主人还要怜爱地亲吻它,母性无限地呼唤她“宝贝”。   而来弟不幸没托生成“狮狗儿”。她倒觉得自己像个蜘蛛,天生要在树罅屋檐间迎风受雨,幸而她有编织罗网的天赋,这罗网是她的生存利器,有横冲直撞的傻虫豸撞上罗网,怪只怪她自己不经心,怨不得她这织网的人……   ……   留声片上的交响乐,时而激越欢快,时而跌宕深沉,让珍卿一时深沉思量,一时豪情激荡。她对这篇小说的写法,已经不再自我怀疑。她这时感到文思泉涌,赶紧重新伏到桌上写大纲。只要大纲写出来,各篇故事就很好作了。   陆浩云拿着电报回到家,听着楼上传来的音乐声,问秦姨五小姐在做什么。秦姨说小姐在房里写东西。三哥回房间洗澡换衣裳,站门口听不到楼上音乐声,他便上阁楼敲珍卿的房门。   三哥走进珍卿的房间,见她大剌剌平躺在床上,眼睛直棱棱地盯着天花板,走近前却看到她眼角有泪水。他惊讶地坐床边拉住她,把她的手握到唇边亲亲,抚着她的额头问她“怎么了”。   珍卿看见他一咕噜爬坐起来,轻抽着鼻子冲三哥笑:   “没什么。我刚才写小说大纲,我在想,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芸芸众生来了又去,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繁衍,为国家交税服役、为种族延续血裔。   ”他们每个人跌宕半世,身死后几个人记得他们,又能记得几多时间呢?普通人来世上走一遭,是不是就像苏东坡说的,像蜉蝣之于天地,一粟之于沧海,人生须臾,渺渺茫茫。可他们又是活生生的人,有血肉有感情,也想寻找人生的价值和归宿,偏偏大部分人连生存都用尽气力!“   陆三哥莞尔一笑,抚抚她汗湿的头发:”怎么突然这么伤感?“   珍卿搂住三哥的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盈盈的:“三哥,我们比别人幸运,所以我们有机会幸福、成功。设若我们也是贫苦出身,便也是当权者脚下的蝼蚁。所以,人的出生是偶然,人的经历也是偶然。我感到一点恍惚……”   他轻抚她窄窄的脊背,在她耳边柔声劝慰:“傻囡,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只有眼前既成的事实,你不是讨厌哲学问题,怎么自己钻进牛角尖?”   珍卿百无聊赖地摇头,一抬脚从床上走下去,大大咧咧地说:“大约我要来月经了?”陆三哥瞬间的愕然和尴尬,继而又有一点无奈,跟上去掰着珍卿的肩膀,假装自己不尴尬地说:”那要多准备点‘靠得住’了。小妹,我需要回趟江平老家,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珍卿重新搂着他不明所以。陆三哥这才给她解释,说之前收到江平来的电报,他祖母陆阿婆据说是病危,叫三哥快点回去奔丧,并且带上他的未婚妻,好叫老人家临终看他们一眼。   陆家其他人陆三哥不在乎,但是陆老太太是个好阿婆。虽然她不是他一人的阿婆,不只为他一人筹谋持心,这一点曾让他感到难过。   可生活在陆家老宅那九年,陆三哥过得并非不快乐,除了父母爱护他疼宠他,祖母的慈爱关怀他也没有忘记。这些年他成就渐渐显著,相比陆家其他人的贪婪,他阿婆一直不来打扰他,只是远远地留心着他。他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但江平突然发这个电报,他也疑心陆家人捣鬼,回家前跟江平的朋友发电报,请他们帮忙确认阿婆的病情。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7 18:14:30~2022-02-19 18:1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30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7章 陆家各人的面目   到珍卿他们吃晚饭的时候, 三哥江平的朋友回复电报,说陆阿婆确实病了,好一阵子卧床不起了。三哥再次问珍卿愿不愿意同他去一趟。   珍卿当然没什么不愿意。自从确认陆阿婆的消息, 三哥的神情恍惚落寞,她心里也揪起来。想来三哥再伶俐世故, 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她把三哥抱在怀里安慰, 三哥像个伤感的小男孩, 珍卿顿时心生怜爱。也许喜欢一个男孩子, 既要从女儿的角度崇拜他, 也要从母亲的角度怜爱他吧。   去江平胖妈挺想跟着一块,但珍卿觉得她事儿多,本来想带省事的秦姨去, 但陆三哥强烈建议她带胖妈去。   珍卿在火车上也没什么事,就开始写新小说《欲界俗人广记》。三哥要办起一个教育基金会,他也有好多资料要看。两人就坐在一块忙活。   珍卿做文章没有特费劲的时候, 两辈子的人生让她思想超前, 而她在乡下扎扎实实读了不少书, 短短十几年经历也算丰富。所以她做好了小说大纲,一写起来就是下笔如有神。   陆浩云没事干的时候, 就爱盯着她工作的样子看, 他有一个哭笑不得的发现:他发现小妹有时候,比他对工作还狂热, 总要见缝插针地利用时间。待到珍卿终于想到歇一歇, 他就招呼她喝水吃东西。   中午他们一起去餐车吃饭, 三哥帮珍卿点的三文鱼, 一边问她写半天字手疼不疼。   火车往江平是朝东南方向走。越深入水泽丰沛的南国, 田野里的景象就越发鲜活, 那像是通往无尽终端的稻浪,被八月的风吹得起伏不定,颜色和形状的变换很奇妙。车窗飘进溽热的稻菽风气,热风吹干人们面上的薄汗。   珍卿拉着三哥的手说:“出来玩玩真好,心里好宁静,几难得有这种宁静。”三哥也笑着说:“看过阿婆之后,我带你在左近玩一玩。——小妹,你是九月哪一天开学?”珍卿说是九月十日,时间还早着呢。   他们下了火车又转轮渡,傍晚时分到达江平,从码头向陆家老宅出发时,三哥握住珍卿的手,有点矛盾地说:“陆家是式微的家族,有的人没法跟他讲道理——小妹,我现在又想,带你一起去对不对。你记住,任何‘长辈’给你提要求,你都可回绝。”   珍卿耸耸肩膀,挽着三哥的胳膊朝前走:“难道还有危险?我们带这么多人还怕他们?”珍卿瞅瞅他们一伙人,除了阿成和胖妈跟着服侍,唐小娥他们四个保镖也随行保护。   陆三哥好笑地摇头:“陆家的遗老遗少,总爱耍小聪明。未必会打起来,可小伎俩层出不穷的。”   珍卿完全不以为意:“小聪明哪比得过大聪明?牛鬼蛇神我见过不少,遗老遗少我是从小看到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哥别担心啦。”   陆浩云自然知道她的本事,论古灵精怪谁能比得过她?神通广大的鬼手青都栽在她手里。这也是他敢带她来的原因。他心头刚刚浮起的阴霾消释,又愀复从容自若的样子。   赶到陆家老宅的时候,顾不得给珍卿一一介绍亲戚,三哥火急火燎带珍卿先去看阿婆。   看到传说中生命垂危的阿婆,珍卿和三哥都松一口气,松口气免不得气得要发笑。陆阿婆不是什么凶症、绝症,老人家只是吃东西积食,因年纪大才显得很凶险,看她吃喝说话的样子,也不像要下世的光景。不过也不能以此责备陆家人,毕竟老人家岁数大了,生死是说不准的事。   陆阿婆病体还有点虚弱,说一会话就撑不住。三哥和珍卿就到外厅里,不少陆家的妇孺都在外面,他们家的男性倒都不见了。有三个家主婆模样的中年女眷,陆三哥介绍说是大太太、二太太、二姑太太——这样称呼显得异常疏离。   珍卿也顺着叫大太太、二太太、二姑太太,她们连忙说叫得太见外,就叫大伯母、二伯母、二姑母,这样才显着是一家亲生骨肉。陆三哥不理会这种说辞,珍卿也是微笑着不接茬。   这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意思叫珍卿先去梳洗歇息,叫三哥跟长辈同辈们好好说会话。不知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反正珍卿和三哥早默契,既然不在意得罪他们,就不必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三哥由她们自说自话一会,再次问给他们安排的下处在哪里。   那陆大太太眼睛闪闪,跟周围人笑着说:“你们坐车坐船也累了,早点休息是正理。”然后就招呼管家过来,说马上带九少爷去休息;又叫个女执事带珍卿去安置。陆三哥很无聊地一笑,告诉她们要和珍卿住一处。   那二姑太太咯咯地拉着三哥笑:“这浩云真是猴急,未婚夫妻不能一摞住,你们房间也没安置在一起。小九你省省事,免得传出去叫人笑话。”   珍卿拉着三哥不撒手,害怕的声音都发抖:“三哥,我不想自己一人住,听说老宅里黄大仙多,我一个人害怕嘛。”三哥被她嗲嗲的声音逗笑,温柔地摸摸她脑袋:“没事,这里住不得,我们就住旅馆去。”   三位太太看珍卿发嗲,暗觉这女伢真不害臊,又看浩云也配合她起腻,都觉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二太太不大顺气地说:“小九,你不要太不省事哦,孙子孙媳回来省亲,好端端跑去住旅馆,外头人晓得要笑的啊!”   陆三哥笑得漫不经心:“不妨事,常有人议论陆家是非,想必长辈们都习惯了,不会计较外人的口舌。若确实不能叫我们同住也不打紧,我看这条街上就有旅馆,到旅馆住住也行。”   三位太太脸上都挂不住,那二太太虎着脸拉珍卿,一副长辈管教晚辈的口吻:“不像话,你们小人家由性子乱来,做长辈的不能不看着。”   不等珍卿和三哥反应,那大太太却连忙妥协:“那可不能叫你们住外面。……能住两个人的院子,让我想想,对喽,惜音从前的院子没人住,她不在家你大伯当书斋用,取了文绉绉的名字——叫静虚斋,倒是干净清雅得很。小九别争了,我马上叫人给你们收拾。”   三哥和珍卿也没想大闹天宫,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稀里马哈过得去就行了。   到静虚斋请无关人士离开,胖妈忙着收拾东西,三哥跟阿成在厅里说话,唐小娥他们四下走走看看。   珍卿打量这静虚斋内室的陈设。刚才过来时已经天黑了,外面厅堂、楼房没能看仔细,房内的布置倒还算清雅。房中家具多见黄木红木,红木坐榻还嵌着大理石,往里头书房瞧一瞧,看见满架的玩物书籍,粉白的墙壁上挂着字画和古琴。——从这些内室的陈设布置,能够看出陆家确有底蕴,不是暴富的土豪。   珍卿细看墙上挂的四幅屏画,是清初馆阁体画家“四王”的作品。她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收回视线,三哥跟阿成交代完事,见状走上来笑问珍卿:“怎么,这画是假的?”   珍卿摇摇头说:“假不假的,我倒不会随意断言。不过叫我想起来一事。”   珍卿刚刚拜入慕先生门下时,慕先生总喜欢考验她。   有一回到慕先生的书房,看见墙上有两幅山水画,她看了半天没有吱声。慕先生就问他:“你看出什么好处来?”   慕先生干瘦普通的面庞上,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平时看不出来什么,但他情绪鲜明的时候,眼中会迸出明亮或锐利的光。   珍卿一点不怵地说:“学生见识浅陋,只看出笔法考究,其余好处,还未端详出来。”   慕先生微微讶异一下,眯眼问珍卿:“听闻你也熟习国画,竟看不出这四王的画笔墨含蓄、浑厚清逸吗?”   珍卿当时就觉得很讶异,她听说慕先生学贯中西,竟对四王这种拘泥俗套的画法评价这么高吗?她只好含糊地瞎侃一通:   “古人常说‘达者为师’,在艺术境界里面,慕先生早已走进大雅之堂,进得深入自然看得清明。学生才疏学浅,一知半解,还在雅堂之外徘徊,难免一时懵懂。还请先生海涵。”   慕先生却笑起来,不发一言地端起茶喝,过一会才淡淡地看珍卿,又问:“你学画是为什么?”   珍卿想一想回答:“是为了趣味。”慕先生虽未表明态度,以后却对她格外青睐些。这就足见他的审美和态度了。   珍卿觉得四王的作品故作高深,平常人审不出什么美感来,就是慕先生这种大家也很不屑。而陆家这位大老爷,专门在书斋高高张挂,此人要么附庸风雅,要么故作高深。反正珍卿咂摸不出值得佩服之处。   三哥听着好笑又好玩:“你这种评价,倒是一针见血。你跟你慕先生,都喜欢以物观人,难怪能趣味相投。”   时间已经有点晚,三哥说去看看他父亲。叫珍卿洗漱完自己先睡。   陆三哥的父亲陆亭林,如今是离群索居地过活着。上回她后妻带大女儿到海宁,回来时被当成jì女抓去坐牢,救回来娘儿俩名声扫地,便将她们俩人送到乡下,一家子好一阵羞得不能见人。陆亭林跟小儿子、小女儿,更是一直避居家中,绝不主动出去见人。   陆浩云上回见他父亲,还是去年在海宁。他父亲那时候虽为流言所苦,当时还是俊朗中年人的样子。这回来他父亲都变相了:他不但脸上平添许多皱纹,从前的黑头发竟也斑白。大儿子难得过来看望他,他神情也灰败寂寥得很。更让人离奇惊诧的是:他穿着一身佛家的缁衣,手里经卷念珠不离手。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9 18:17:48~2022-02-20 19:1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光潋滟cxm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8章 岁月像那东流水   陆亭林见到久违的儿子浩云, 既没有对他的到来欣喜若狂,也没有对儿子嘘寒问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儿子,沧桑灰暗的眼眸中, 隐有一点凌厉的审视,然后霍然收回眼光, 垂下头低沉地问:   “前次你后母跟二妹, 叫警察关在牢里三四天, 这事是你做的吗?还是你妈妈她——”   陆浩云心中微微一刺, 倒说不上很不痛快。他审视着越来越生疏的父亲, 垂眸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抚着翡翠袖扣——这是他送小妹许多礼物后,小妹还礼中的其中一件。   他牵起嘴角轻叹一声:“爸爸, 她们去海宁找我未婚妻,我其时正在国外,是回国才晓得。你妻女骚扰我未婚妻, 威胁言语之恶臭腥秽, 我复述出来, 想你也听不进去。可是自幼妈妈教我,没必要无故弄些鬼蜮伎俩, 我还不屑于如此对付她们。你妻女善于得罪人, 引他人报复也未可知。”   陆亭林布满血丝的眼里,浮现着对往事的思疑, 还有起起落落的伤感,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妈妈是有君子之度, 我拍马不及。”   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陆亭林打量本该引以为傲的大儿, 固知父子之情已近末路, 虽是至亲却已无话可言, 他忽然问:“她是甚样姑娘?待你好吗?”   陆浩云看看衰老的生父,面无表情地颔首回答:“她对我来说极好,再找不出比她更好的。我庆幸妈妈结第三次婚,让继父把她带到我身边。不然这茫然人海,我也许遇不见她。”   陆亭林微微有点难堪,可这难堪瞬间烟灭了,他心灰意冷地想:他又有何资格感到难堪呢?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陆三哥想小妹初来乍到,在陌生环境中恐怕不自在,决定起身跟父亲告辞。他起身的一瞬间,陆父蓦然起身拉他:“你来江平,打算一直住在此间?”   陆三哥双手插在兜里,漫不经意地看着黑夜:“自然不是。暂住一晚。”陆亭林惨淡地笑一声,手里的念珠狠狠捻着,陡然间心绪激动似的,过一会儿跟陆浩云说:“陆家向根里烂下去,这么大的宅院,你寻不出一个好人。你订了如此好的姑娘,与她和和美美过活,陆家的事再不要沾惹。你……你今天晚上就走,一晚都上不要住。”   陆三哥狐疑看着他父亲,他这一趟话分明是好意的。可他多年没听父亲讲过暖心话,想及父亲往年想从他这争好处,那无情无义的嘴脸还在眼前。此刻即便他说的是好话,陆三哥也几乎没有触动,反倒猜疑他安的什么心。   陆亭林看大儿子无动于衷,像对陌生人一样睇着他,忽然间心怀大恸,对于前妻和大儿子,他这些年确实没做什么好事。归根到底他只是不甘心,即便他有错在先,他们母子也不该就那样舍弃他。   陆浩云回到静虚斋,发现小妹还没有睡下。她特意等他回来告诉他一件事:   “三哥,刚才周惠珍来过了。”周惠珍就是三哥的前未婚妻。   见三哥心不在焉,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珍卿唉声叹气地解释:“她挺着老大的肚子过来,只说是想见见故人,我怕说错话刺激她,就是陪她坐了一阵,连茶水也没有给她上。不然她若有个好歹,我满身长嘴也说不清。”   陆浩云闻言心下发恼,但对小妹还是不动声色,软言轻声地安抚她。想到父亲刚才说陆家正向着根子里烂,果然是没有说错他们。他好心带未婚妻回来看阿婆,他们倒特特把周惠珍请来,深更半夜叫她来静虚斋,显然是没有安着好心。   陆三哥叫胖妈、阿成收拾东西,周惠珍不合时宜地出现,就是连夜离开的现成理由。他们忙着收拾东西时,三哥问周惠珍都说过什么话。   珍卿说周惠珍几乎一言不发,脸色很是憔悴忧愁,深更半夜跑来干坐着,周惠珍自己也像不自在,她把头扎得那么低,都不敢正眼瞧珍卿,更别说讲什么话儿。还是胖妈忍不住出马,说几句不好听的把周惠珍“送”走了。   周惠珍自己离开了,珍卿在心里也琢磨,这陆家人把周惠珍推出来,能给三哥挖什么坑呢?周惠珍早已嫁为人妇,据说现在怀着的是第二胎。难不成到这个地步,她还不想着安生度日,还想在三哥这捞好处?那她还有什么筹码呢?这事有种不合情理的怪诞啊!   三哥找唐小娥他们说话去了。   胖妈收好东西出来,看珍卿干坐着皱眉,以为她是烦心周惠珍,就不以为然地劝说:“五小姐,这周小姐不是什么厉害人,她比你这份机灵可差远了。她打小是闷不痴痴的瘟鸡,叫周围亲戚拨弄得滴溜转,她还傻得给人数钱呢。她自己使不出多大坏,多半是陆家人弄的鬼。陆家专会隔着灶台上炕,没一个有规矩讲理的人。不是我说啊,五小姐,你跟三少爷多余回来一遭。”   珍卿听胖妈这口气,看来晓得陆家不少事,干脆叫她捡些有趣的讲来听。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忽然有个丫鬟来摆放什么东西,就见那丫鬟往她们坐的榻桌上,先摆了一盏玻璃罩的洋油灯,后面的东西一亮相珍卿立时瞠目。从外面进来的陆三哥也忽然怒气勃发。他霍然冲上来拉起珍卿,骂了句“岂有此理,太不像话,就吩咐胖妈和阿成收拾东西——其实早已经收拾好了,扬声说立刻出发到外头宾馆住。   听差女佣保镖拿着行李,三哥寒着脸拉着珍卿向外走。快走到陆家大门口的时候,大太太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拦住他们问是怎么招待不周,砸东西打人都便宜,怎么好大半夜离开家……   二太太没多久也赶过来,拉拉扯扯地叫嚷:“浩云,这么大一点不省事,深更半夜闹个鸡飞狗跳,惊动叔叔伯伯不打紧,惊得老公公老婆婆不安生,是你做孙子的孝道吗?——快给我堵上大门,今天谁也不许走。你们有什么事家里说道,不许张扬到外面叫人笑话。”   最迟来的姑太太却攀扯起珍卿,拽着珍卿不依不饶地嚷:“都说妻贤夫祸少,你丈夫这么大买卖,不讲一点道理人情,你不知好生劝解,反倒跟他一起闹天闹地,全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听闻你也念了学堂,懂得几多大道理,却一点是非也不懂得,什么了不得的高材生,连我们乡下女伢也不如。浩云竟喜欢个绣花枕头……”   姑太太边说边扯珍卿的胳膊,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说:“我偏不叫你们走,我倒看看你们预备怎么办?”珍卿看这泼皮样的小脚妇女,说起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太太,根本经不起一脚狠踹。踹当然不能随便踹,骂还是可以轻点骂的,珍卿暗自权衡要不要当下撕破脸。   胖妈轰地冲上来扯姑太太,一边扯一边怒气昂昂地喷:“我呸,寡妇失业的喜欢到处逛,挨着你碰着你都是错,不愁没地方找人讹钱去。你抱着人家胳膊,拽出来就是推了你,再抱人家大腿,干脆把你裤子扯掉,就人家入了你寡妇的巷子……不老不少的这么会装歪,金山银山都叫你讹进家,你闺女不愁没钱陪嫁啦,一个姑爷陪送不完,干脆找她三五个姑爷……看把你给我厉害的,还在娘家装什么太太,往戏院弄点花粉儿的扮上,包准有人给你捧成头牌……”   胖妈彪悍起来是真彪悍啊,一边嘴里呱嗒喷个没完,一边挥舞着她壮健的手臂,三两下把姑太太推扯开。那姑太太被骂得摸门不着,气得脸上青筋直跳,越性想撒泼跟她胖妈撕。可她是一对金贵的三寸金莲,哪能是大脚片子胖妈的对手,片刻间被胖妈掐得吱哇乱叫。   大太太简直要急哭了,劝三哥和珍卿别再折腾,不然把陆阿婆吵起来,要害得她老人家病得更厉害……   陆三哥寒着脸冷笑:“我好心回来看好婆,有人不知安什么心,拿害死人的□□来给我。我还不够出人头地,你们倒想叫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你们也不用拿好婆阻止我,她老人家睡得昏沉,不会有人特意通风报信,要是有必定是谁想故意闹大,存心害死好婆以栽赃我,若陆宅真有了人命官司,我是不介意对簿公堂,奉陪到底。”   这时,二太太叫拴死的大门,也慢悠悠地打开了,三哥气势汹汹地带人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向灯火幽暗的街道。   所有人都觉得里子面子都扫地,没一个太太觉得能招起头。   二太太气极败坏地斥门房:“叫你把门拴死怎打开了?”那老门房哭丧着说:“太太,太太,我怕呀,九少爷那听差有有有……枪!”   门房说得众人耸然而惊,这九少爷回自己的老家,做甚带着那吓死人的东西,他还想用枪打死谁是怎地?!   大太太、二太太也跺脚气恨,拷问给九少爷送大烟的丫鬟,才晓得是九少爷的亲爹陆亭林吩咐的,他说不晓得儿子如今喜欢什么,想那□□是人人都爱的好东西,不妨也让他尝尝这上等的梁土,用过之后保准快活似神仙。   几位太太听得无语凝噎,这叫甚事体啊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0 19:11:35~2022-02-21 15:4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4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9章 各自人生各自忙   与此同时的海宁, 东西洋人在中国的丑行暴行,也频繁地披露在各种报刊上。新近有洋人士兵奸杀中国妇女,海宁又爆发空前的抵制洋货运/动, 海宁的各商业团体彼此联动,各学生联合会、教育界联合会、妇女界联合会等, 还有学生、工人、市民组成的洋货纠察会、国会维持会, 全部联合起来抵制洋货, 有商人甚至给工人、学生捐钱捐物, 支持他们每天进行抵货运动——洋货被抵制, 国货自然就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聂梅先一路出行走得很费劲,街道被游行示威的队伍堵塞着。聂梅先看游行队伍中的各种横幅,前面写着他们抵货的标语, 后面就是捐钱商贾们的广告,比如“商战更胜兵战”是简洁风的,再比如“六福牌毛巾打倒铁苗牌毛巾, 中新布打倒毛纶斯, 透罗纱打倒珠螺纱”……   车子好容易拐到一条僻道上, 又见东升面粉制造厂的大门外,竟然摆开阵势放了许多馒头茶水, 利落地向游行队伍发馒头倒水, 那厂子内部的人还高高喊着:“东升面粉厂支持爱国抵货运/动,抵制洋货转用国货就是爱国主义……”   聂梅先看得新鲜又讽刺, 觉得商人个个都是九头鸟, 为了卖货总有层出不穷的好主意。今天发生的这些新鲜事, 明天报纸广播也会有报道, 这便又是一拨广告宣传。   要说商人厉害, 尤数谢公馆的陆三少厉害, 竟能见缝插针做这么多广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东升面粉厂就是他的,还有他的中新布厂绸厂。   聂梅先在恍惚之间,也忆起从粤州北伐之初,王师征伐僵场势如破竹不说,每到一处都有民众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以迎接威武的北伐军。这两三年再见不到这种景象。社会党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的队伍,也失去了强大的宣传动员人才。   聂梅先赶紧甩甩脑袋,去掉脑中这些危险的念头。   从外滩码头的一间茶栈看不远处看,能看见静坐的学生、市民、工人,看到他们横幅上写的各种标语,有反对洋货倾销中国的,有反对洋人虐待华工的,有反对洋人在中国作威作服的,有叫洋人滚出中国的。   聂梅先一边观望外头动静,一边听属下汇报现在的情况,说有一家从印度来的英国丝绸,抵货队伍打算向他们抽重税,不然就叫码头工人不予卸货。   “金俊武,金俊武,你怎了?”静坐队伍中有个男学生晕了,他的伙伴们不会急救,呼喊半天才想起把人弄到阴凉地方。   这么暴烈的八月阳光,静坐的人群里头,已经有人晒得中暑晕迷,他们还在那里坚持对抗、坚持诉求,天晓得他们在坚持什么。至少聂梅先属下很多人,认为这帮傻子是在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一个属下瞅着这阵势,跟聂梅先闲聊起来:“聂长官,要是他们惹恼英国人、东洋人,洋人的远洋舰开过来,你说他们谁能招架得住?到头来还不是我们冲锋陷阵当炮灰,要不是说他么‘书生误国’呢。要我说领袖就该管这事,通通抓起来就消停了……”   聂梅先睨了他一眼,暗暗警告地说:“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只要你做好本份,我按时给你发饷,你能养家糊口过日子就足够。”   那属下叹着气点点头,说“长官所言极是”。   聂梅先自知为何不能管,如今几乎全国都在抵制洋货,连工商界人士也倾力参与——这就是不可违逆的民意,政治、军事、经济都受洋人欺压,国家无尊严民众难生存,这是政府的职责没有履行好。可是领袖忙于内战,对外根本没有武备,哪敢跟洋鬼子正面冲突,如此才对抵货运/动持默许态度。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近来,他酝酿数个反间谍行动,有一个是针对码头工友的洋货纠察队,里头还有进步学生的身影。聂梅先通过线报分析推测,洋货纠察队里潜藏着社会党分子,所以一直叫特工盯着这帮人。   忽然有个便衣来报告,说郑同队长找到洋货纠察队里潜藏的社会党,现在已经盯住他们叫中西科学画馆的据点。他们的人小心探查过了,发现那中西科学画馆藏着油印机,还在印宣化赤/化的小册子,郑同队长派他来请求支援。   聂梅先听言精神一振,只留下两人坚守此处,他亲带七八个人赶往那中西科学画馆。他们一行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听见“砰砰”数声枪响,那个报信的手下一听马上说,就是从科学画馆方向传来。   聂梅先神色一紧,暗道不好:“肯定是被对方发现,提前火并起来,快!快——”   他们跑到科学画馆所在街上,路上行人惊叫着四散奔逃。让聂梅先完全没想到的是,郑同他们不见踪影。原中央调查处的人和那画馆的人,就站在街两边互相对射着,这边躺倒的两个人像郑同的属下,那边躺倒的自然是画馆的人,蒸腾的空气里满是血腥和硝烟味。而许久不见的原调查处长闫崇礼,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押着两个人,基本已经掌控了局面。聂梅先狠骂一句脏话,躲在侧翼忖度是否要冲上去抢人,而闫崇礼带着捉住的犯人,跳上汽车一溜烟走了。   聂梅先叫属下找了一圈,才找到在画馆后面受伤的郑同。聂梅先还想做些什么,听着急促的警笛轰鸣声,赶紧带死伤的属下离开是非之地。聂梅先之后听郑同说起,才晓得闫崇礼那个牲口,故意把特务处盯梢的人暴露,让他们不得不跟画馆的人打起来,盯梢的几个兄弟没一会就死了……   远处街角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痛心地看着中西画馆前面,看着被打死的工友倒在血泊里,活着的工友被特务和流氓带走。   这旗袍女人紧紧握着枪,狠心离开了现场。比起一腔孤勇去救人,他现在更该做的,是把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画馆的人虽然拼死力战,他们损失还是很惨重,除了死亡和逃脱的人,一个学生一个工友被擒,必须做好他们会叛变的准备。   从秘密转移工作开始,这旗袍女人忙活三天,听到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传信,被捕的学生党员金俊武,经受住严刑拷打还咬断舌头,是个坚贞不屈的好同志;被捕的工人党员房水旺,看起来意志很不坚定。这旗袍女人是工/运负责人,而“意志不坚定”的房水旺,是组织看重的培养对象,此人接触了不少内部机密,他若是叛变就太危险了。   聂梅先被闫崇礼坑得很惨,属下们就摩拳擦掌要报仇。盯了闫崇礼几天之后,聂梅先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聂梅先看着照片里的女人:“这女人怎么敢到应天去?”郑同轻蔑又玩味儿:“柏将军自己焦头烂额,由着柏大太太打发了她。这熊娘儿们在应天跟庞将军勾搭上,还跟闫崇礼也打得火热,她以为有这两个靠山,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聂梅先神色一正,脸上漫出厉色,冷蔑地笑着说:“这女人倒是胆气十足,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不知道东躲西藏保命,倒敢跑到应天去送死,她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郑同,你找做事干脆的熟手,叫他把这女人解决掉,那万一庞将军察觉了,要兴师问罪怎么办?”   郑同疑惑地问:“就在应天吗?”聂梅先不悦地看他:“怕他什么,爱莲娜惯来心狠手辣,她得罪的人不少。找个与她有过节的,最好也跟他前夫柏将军有过节的,做得自然而然,庞长官内宠无数,可不像柏长官情长谊长。”   郑同赶紧麻利地去办。聂梅先从秘密渠道得的消息,晓得爱莲娜与闫崇礼勾结,闫崇礼抓间谍截了他的糊,据说就跟爱莲娜有干系。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爱莲娜这疯女人跟庞将军搭上,而庞将军而领袖貌合神离,万一对他说了不该说的,给领袖惹来一场大麻烦,就是他这做属下的失职。   当初东洋人给领袖进献一药,给人使用以后症状就像疟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用于暗杀政敌颇为便利。可是韩领袖还未来得及大肆使用,一个收着药方的医生私下自制,想做点一本万利的小生意。他的第一个买家就是爱莲娜。爱莲娜这女人知道太多,说起来她早就该死了。碍于柏将军对其颇为宠爱,聂梅先自己忙于公务,叫爱莲娜一直逍遥法外。现下她自己跑到应天,应天可是他的大本营,怪只怪她自投罗网罢了。   ————————————————————————————   那天连夜从陆家老宅离开,珍卿和三哥没有去住宾馆,他们住在挺大的一个宅院,是从前的收藏大家徐澎老先生的旧宅。徐老先生生前是三哥的忘年交。   徐老先生养的那败家儿子,害他倾家荡产、无家可归,他自杀离世后家眷无所依栖,陆三哥买下徐家这处旧宅,最里边叫徐家人继续住着,剩下的通通出租,叫徐老太太吃租子度日。   三哥从前来江平从未来住过,现在徐家的姑娘都出嫁,姨太太该遣的也都遣了,就剩下徐老太太住在里头,陆浩云作为有伴的男子,去住一住倒也不妨事——何况也没住在一个院子里。   陡然住进陌生的房子里,珍卿做了一晚上的梦,睡起来却想不起梦见什么。陆三哥一早出门去了,回来说他去看了陆阿婆,陆阿婆病情还在好转,已经不必太忧心。只是陆宅来了不少亲戚,说为了让陆阿婆高兴,陆家几位太太特别提议,要给珍卿和三哥在老宅补办订婚宴。   陆三哥哪会理会他们的提议?当初谢董事长从陆家净身出户,把他这个儿子断给了妈妈,漫说婚娶事别人不能干涉,就算干涉也轮不到陆家老宅的人。所以三哥明告陆家人,若是他们再不顾体面,他会立刻收东西离开江平。好婆有事也是他们气的,他不会白担这份冤屈。   …… 第300章 陆家做客那点事   三哥数日间不去陆家老宅, 他就带着珍卿到处游逛。江平水乡真是适宜生活。城中的河日日水平如镜,晴日站在白玉桥上观鱼,鱼儿快乐地在水下游走, 鱼影看着非常清晰,但即便有鱼儿游走, 水面也只有粼粼的细纹。那感觉真是美妙。   江平这里的建筑楼房, 里面大多数粉刷成白色, 内里有厅堂楼宇、花园书房, 大些的宅子还有花园池塘。夏时后园里花明柳媚, 萍盛莲开,身处其中真不想门,就像身在一方小小的自由王国。   珍卿有天效仿古人的风雅, 躺到池塘柳荫下的小篷船里,感受一下水乡舟船采莲的气氛。三哥也舍命陪君子,跟她一块热夯夯地躺在小船内。   明明天气热得燥人, 失心疯的知了也聒噪得很, 还有不识趣的青蛙也浪/叫, 可他们躺在窄窄的船舱内,觉得心里是这么安静, 甚至有一种遗世独卧之感。   不知躺过了多久, 珍卿感觉像庄周似的做了一梦,她举起与三哥十指交握的手, 轻轻地和三哥说:“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不是作为过客的经历, 人生已经圆满了。”   三哥模糊地“嗯”一声, 忽然说道:“安守田园, 老于牖下, 确实是理想的归宿。”   然而他们都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从莲塘小船上起来后,三哥跟珍卿说,明天还是要到陆家老宅去一趟。他不打算跟陆家人多纠缠,但好歹要顾一顾陆阿婆。陆阿婆病体初愈能起身,提议三哥带珍卿去会会亲戚——这不算是重办订婚礼,三哥最终没有忍心拒绝。   这些天,三哥给珍卿讲了陆家人的做派,她对陆家可能做的事有心理准备,只要他们不是说使用暴力,她觉得没啥不能应付的。   第二天一到陆家,发现陆家前厅坐满了女眷,陆阿婆被众星捧月地簇拥中间,精神比之前大见好转。她一瞅见珍卿和三哥进来,满面慈祥的笑意要溢出来,跟三哥寒暄几,攥着她的手说她长得真好,又细细问她在江平起居饮食如何,有没有不自在的地方。珍卿不说一句不好的,直夸江平景好屋好食物好。   然后就有人叫三哥过去,说男客那边等着他的大驾。三哥睇一眼珍卿,跟她摆摆手就离开了前厅。然后珍卿就被一群女人,团团围在厅堂中间讲话,拉手摸头摸衣裳捏屁股,东问西问打听她和谢公馆的隐私。珍卿觉得像掉进老鸹窝了,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   珍卿不会傻到一开始就闹翻,她装出一幅天真懵懂样儿,嗯嗯啊啊把不想答的问题混过去,显出害羞好欺负的样子。陆阿婆笑呵呵地叫她们收起泼皮样儿,不要吓到小九家的乖囡囡。然后大家纷纷重新落座。   落座的最初话题还算正常,她们不过夸夸珍卿和三哥,再夸夸她们江平是好地方,劝珍卿和三哥多留待一阵。稍后话题就慢慢不太对劲,陆家那长住娘家的姑太太,忽然哭哭啼啼、说起一事:   “……姆妈真是不操心,早晓得你管不住小九爷,当初就不该拉配我们茵茵跟小九。从前听了姆妈的话,茵茵年轻吃了心,一心想嫁给九哥哥,给她说盐商公子她不嫁,说县尊公子她不嫁,人家抱着金疙瘩银疙瘩,跪到她面前求都不嫁,心心念念是九哥哥,偏偏姆妈又做不得主,生生把你灰灰孙女(外孙女)毁掉啦。……姆妈跟小九,说到天要给茵茵一个交代——”   珍卿在心里纳罕,当着她这正牌未婚妻的面,强要人给她女儿一个交代,这是想要逼宫还是咋地。珍卿对这姑太太的脸皮,有了新一重的认识,她冷眼看陆阿婆还稳得住,而大太太和二太太,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倒要看这姑太太能弄出什么名堂。   珍卿还是一脸天真地听着,还笑眯眯地跟人点头,好像这姑太太的话跟她没关系。她暗暗瞅了一圈女客,倒没看到姑太太的女儿“茵茵”,却看到三哥的前未婚妻周惠珍。这周小姐忧心忡忡的,扶着肚子绞着手上的帕子,看到珍卿还特意对视一下。   珍卿觉得周女士反应挺奇怪,好像是替她着急似的,但她未免急得过头了,反倒显得不太真实。   陆阿婆端了一会儿,转头跟她女儿感慨道:“是我的错,不该想着亲上加亲。这个世道早变化了,什么人喜欢什么人,是有定数的。新式人哪会喜欢旧式人?既从根头上错了,我也认下这个错,灰灰孙女不管嫁谁,我像亲孙女一样陪她。今日小九和珍珍在这里,从前的事不必提。”   姑太太看着她娘愕然失语,众宾客上来恭喜她女儿嫁妆更厚。姑太太在她老娘的瞪视下,不甘心地重新回到坐椅上。   大太太见状却突然笑语:“咱们家的九少爷,自小是脾气厉害的,却又找了个软绵绵的小媳妇,也没个厉害人劝管他,不晓得将来为这脾气,还要演出甚么新故事来!”   然后陆家的大太太和二太太,以评述小孩子胡闹的语气,说起三哥和珍卿才来那天夜里,三哥为他爹给他送大烟,也想不起好婆病在床上,气咻咻地离家出走了。现在还不晓得住在哪儿。陆家这两位太太一唱一和,说现在哪家男人不抽大烟,这等添福添寿的好东西,穷家小户难得当裤子,也要从牙缝里抠钱买来吃,连九少爷他亲爹也抽呢,就值得跟长辈这么使性子。   众女客听言一片哗然,大多都是惊诧指责的意思。   珍卿却陡然鼓起小脸,柳眉倒竖地站起身:   “哼,在我们海宁城里头,只有困吃祖产的废物,没有生计的乞丐,才天天抱着烟枪吞云吐雾,吞吞吐吐就瘦成排骨,再瘦下去就一命呜呼,哪有文明有成就的人物,肯在这种害人的东西里虚度光阴,糟蹋身体?   “我三哥是商界名流,青年楷模,哪会沾这荼毒人的坏东西?有人别有用心地摆上来,再别有用心地传出去,人家就说三哥这等商界名流、青年楷模怎么也沾毒?前日送来的可不是添福添寿的东西,是别有用心的恶人,存心想叫我三哥身败名裂,我三哥不赶紧离开,难道还等着恶人迫害他吗?!真是岂有此理!”   说着她扭头看向陆阿婆,握着拳小脸犹自愤愤,竟然气得眼泪都出来:   “好婆,你老人家给评评理,三哥学过东洋学西洋,日当夜来夜当日地搏命做事,好容易到今日出人头地,却有人想成心毁了他,他还不能躲不能避吗?他站在原地叫人害死才好?这世上的恶人也太毒辣,怎么不叫天雷都劈了去?!……”   大太太、二太太听得目瞪口呆,没料到这软囔囔的小囡,竟然口舌这么毒辣,有心想大声地辩驳几句。珍卿说着陡然呜呜大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语重心长向堂中众人诉说:   “本来我是无意多说,既是话讲到这地步,好叫诸位亲眷晓得,三哥挣家业不易,守家业更不易,三哥特特选了和我订婚,是为我上过新式学校,会管家还会交际,会外语还懂经济,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家里家外都能应付得。三哥要是不娶我这样的,娶谁能有我这么能干?可怜这么多人心里不平面上不愤,要是有能耐叫三哥早早从命,娶了自家的姊妹闺女,今日哪里还轮得到我?我招谁惹谁了,要受这样的数落,我立时要跟三哥说,这江平我再也不想待了……”   在座的诸位女宾客,听这死丫头一边嚎啕一边嘚吧,听得心肝脾肺肾都要气爆炸。偏偏这死丫头用最愁苦的神情,配着软绵绵的哭腔,却说出最恶心人的话儿。大家看她那哭丧样儿,还不要意思恶言恶语。就等着陆家自己人出头。   陆阿婆听得也是真难受,这个孙媳妇极会装弱卖乖,内里却是个极厉害的人,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晓得维护丈夫是好,但是她说这一番话,没把她公公放在眼里,没把整个陆家放在眼里,自然了,也没把她这老太太放眼里。想她如此行事未必没有浩云默许,陆阿婆心里一阵阵抽痛。   珍卿见陆阿婆脸色淡了,看她手上挂着一串念珠,珍卿觉得不可过分伤及陆阿婆,就上去抱着她转移话题:   “阿婆,你老人家也礼佛吗?我小时帮长辈抄经,抄得手腕疼,出了好多眼泪水呢,不过倒因此练得一手好手迹,我写给阿婆看看好不好?”   陆阿婆霎时间也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接过这个话茬:“我一小不爱念书,诗啊干啊念得直打瞌睡,常日就是跟姑妈抄佛经。囡囡,你可抄过《大乘起信论》,照着写几个字我看看也好。”   陆阿婆一发话,立刻有佣人搬来桌子,摆好成套的笔墨纸砚,就让珍卿当着众人的面写字。   珍卿在水盆里洗过手,神情渐渐静谧下来,她用极工的正楷,行云流水地写下来。宾客们有人小声议论,陆阿婆叫她们安静,抄经讲究的是静与定,珍卿这一点做得极好,陆阿婆不得不承认,这囡囡是个本事人物。珍卿慢悠悠写了五六张纸,一个小时都快过去,那妇人们大约无聊了,不少都借口如厕溜走,半天不回来。   珍卿每写完一张,用人就拿去给陆阿婆鉴赏,陆阿婆连声说:“好好好,太好太好,囡囡,你写得真好,比明先生写得都好。”   陆阿婆看过又传给众人观看,不管真心假意,大家都是极口称赞的。   珍卿笑眯眯跟阿婆卖乖:“阿婆,那以后我也给你抄经,抄完供在神佛龛前,叫他们保佑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好不好?”   陆阿婆闻言是高兴得很,连说着“好好好”“乖乖乖”,连着给了珍卿三个红包,又叫佣人拿两个妆奁盒送给她,叫她回去再打开看。   珍卿一直留意南边花厅的动静——陆三哥和男客都在那边。那陆家老太爷不知为何,从客厅进出有好几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1 17:53:12~2022-02-23 19:3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酒巧 20瓶;£矢车菊∮ 10瓶;TianHe 3瓶;和岦、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1章 陆家人所图谋者   陆家前厅的茶话会还在继续。陆阿婆该了解的已了解, 孙媳妇时刚时柔的态度,必然就是小九自己的意思。小九愿意回来看生病的好婆,并不意味着他还愿意给其他人什么。   陆阿婆忽然觉得心如灰烬, 她不想再继续强人所难,让小九对她的香火情也断了, 干脆托辞身体不适, 叫小九媳妇陪陪客人, 她要回去躺下来。   陆阿婆固然不会再强人所难, 可小九媳妇不把陆家放在眼里, 她心里还觉得不是滋味,就留她应付这些长辈和女客。   等陆阿婆托病离开,珍卿哪还愿意应付这些生人?她直接款款起身跟长辈道歉, 说她身体有一点不适,恐怕是刚才写字累着,恐怕也要先行告辞了。   但陆家姑太太并不容她, 她一直想小女儿嫁给九侄子, 从前年开始不知跟多少人争夺, 几难得叫她姆妈点了头,到了便宜珍卿这小妖精, 这小妖精还这么没家教, 一点不把长辈放眼里,她哪能轻易地放她走。   这姑太太说珍卿目无尊长, 还说珍卿自吹自擂, 说什么内外都能理会得, 却怎么没有一点晚辈的礼数, 长辈贵客在堂却要自己躲清闲, 也不好好说话也不好好行礼, 见长辈不说叫你跪下磕头,前后连膝盖窝子都没打弯,未免不目中无人了。被珍卿得罪的女客同仇敌忾,小声附和姑太太讨伐珍卿。   珍卿刚想装肚子疼脱身,胖妈滋呜一下蹿将上来,一双小眯缝眼凶恶地瞪着姑太太,噼里啪啦地开始破口大骂:   “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我打量是哪家的官太太,摆的好大官威啊!你想横挑鼻子竖挑眼,倒想着去你家的老坟地里,把你那死鬼丈夫刨出来,叫他抛家舍业打江山去,给新皇上立下汗马功劳,赏你那死鬼丈夫一个亮光光的爵位,你讨个金闪闪的官夫人做,逢着人叫他给你磕头才体面。   “你一个寡妇失业、傍着娘家的老婆子,克死你丈夫不说,还克得你闺女没人要。哼,母猪鼻子里插根葱,老母猪装起公象来,叫好人家的大小姐,对你跪接跪送的,你个老寡妇哪儿么大的脸……”   姑太太再次被胖妈乱喷,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连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出,更别提跟胖妈针锋相对地骂。   珍卿听得特别想笑,不过骂人也该点到为止,珍卿上前捂住胖妈的嘴巴,沉着脸呵斥她说:“你今天吃了猪下水出门的?!什么嘴能像你这么臭!我诚心诚意敬重长辈,生怕一点行差踏错,无端端得罪长辈亲戚。你倒好,上来就满嘴跑火车,这下把长辈亲戚全得罪光,我怎么有脸再待着!”   珍卿说完该说的场面话,一边利索地拖着胖妈向外走,一边跟厅中石化的女客诚惶诚恐地赔不是,点头哈腰地说抱歉。虽然胖妈骂的是姑太太,但陆大太太、二太太也脸色铁青,被喷的对象姑太太更是浑身发颤,颤巍巍地癫跑过来,尖声戾气地叫听差来,说今天非要打死这个老妈子。   珍卿哪会叫人打死胖妈,毕竟胖妈嘴巴这么滑溜,专克陆家这种拎勿清的人,必须好好保护我方胖妈。唐小娥和她的侄女唐三喜,一直在前厅的廊檐下守着,见姑太太叫听差要打人,她们自然立刻出来挡人了。陆家大太太还有几分理智,连忙叫下人拉姑太太回后宅。他们不但不能打死人家老妈子,一切戳心刺耳的话最好都不要讲。   既然姑太太没机会耍威风,珍卿她们没有马上离开陆家,就在陆家的敞廓门厅里等待着。珍卿跟女眷们耗了一个多钟头,花厅那边三哥竟然还没有出来,跟那帮遗老遗少有啥好聊的?三哥说不好被什么事绊住了。   珍卿站在门厅向花厅那边观望,正想叫唐小娥悄悄去花厅哨探哨探。忽然身边人都看向她的背后,珍卿诧异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周惠珍女士。   周惠珍女士虽然文弱寡言,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珍卿其实看不出她对她嫉妒愤怒。周女士给珍卿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历尽千帆的沉静。这一会儿,她嘴角衔着一丝薄弱的笑,欲言又止地看着珍卿。珍卿觉得她那笑容很复杂,似是温暖又似是苦涩,似想表达又不得不压抑。   这气氛像珍卿初到海宁的晚上,在珍卿以为不会有对话发生时,这周女士幽幽抑抑地跟珍卿说道:“原来,陆公子喜欢你这样的。”   珍卿无言以答,干脆选择不接这个话茬,只是尽量礼貌地看着她。   周惠珍整理一会情绪:“杜小姐,你刚才面对的场面,其实,我往日面对过许多遭数,我以为长辈们的说话,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一直追求贞静顺从,从不敢无礼反驳。除了对长辈贞静顺从,我也没有别的本事,这样的会客场面我都难对付,更遑论大都市里难缠的人……都说夫妇一体,夫唱妇随。如此看来,从前陆公子没有错看我,我却错看了陆公子。”   珍卿微微有点尴尬,周女士如此失意自伤,她倒说不上多不痛快,但更加说不上痛快,且不明白为何特意跟她讲这些。她看着周惠珍大大的肚囊问,很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身孕几个月了?像是快要生了?”   周惠珍母性地一笑,神情柔软地摩挲着肚子,没一时,她的眼神又渺渺地飘乎起来,露出似荏弱似顽强的笑容:“我丈夫生病了,我到江平问有没有好大夫,没想到陆公子带杜小姐回来,陆家大伯母叫我过来。其实,我晓得她的用意,不过想到有求于人,便觍着脸过来了。”   说着周惠珍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周女士现在的情态,让珍卿想起三哥跟周惠珍退婚,周哭得极失态的那一回。她似乎变化了不少,至少一直没有见她哭。   珍卿并没有主动问什么,周惠珍就讲起他的丈夫,说她丈夫是一位中学□□,性情温良待妻儿也体贴。他们结婚后日子过得不错,所以周女士后来也想开了,若真嫁入谢公馆那等高门,日日对着不喜自己的丈夫,日子还不知道多难熬。她与她现在的丈夫一起,小家薄产的其实很省心。   珍卿微微定神审视着周,她脸色很明显的憔悴,她刚才说她丈夫生病了,莫非她丈夫病得很严重?她视线下垂看周的肚子,到底有些不忍心,还是搭了一句话:“过去的事都过去,周女士擅自珍重。呃,若要找医生的话,我对江平人生地不熟,不妨我……跟三哥转告此事,请他帮你先生寻个大夫。”   周女士却蓦然眼圈泛红,嘴里挤出破碎的话语:“如此,就多谢了,杜小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去上完厕所的胖妈回来,听见周小姐的话尾,语气特别冲地跟她嚷:“周小姐,你也有室有家的人,肚子里揣着别人的崽儿,跟我们小姐瞎聊什么呢?”   周惠珍女士惹不起胖妈,又冲珍卿幽幽抑抑地一笑,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转瞬又似乎丢开手,直接走出了陆家大门。珍卿有心追上去问一下,但这时唐小娥跑回来,说陆家人为了一块地皮,一直在刁难三哥,她也顾不得什么周女士了。但保护三哥的唐万贵说,三哥心里有成算,叫她们不必担心。   胖妈在珍卿耳边唠唠叨叨,说这周小姐嫁了个教书匠,日子肯定过得紧巴巴,说不好眼馋三少爷的富贵,又在转着什么歪念头,叫珍卿不要自找麻烦,也别给谢公馆招惹是非。   珍卿看着南边花厅那边,一时半会没空理会这一茬。   陆浩云的祖父陆老太爷,说为了陆家的基业存续,腆着老脸求孙子浩云将某处地产,低价或无偿转让给陆家,以为复兴陆家事业的保本压仓地。在珍卿忧心等待的时候,他甚至想跪下逼孙子就范,但陆浩云一直无动于衷。叔伯兄弟们就不让他离开,堵住路痛心疾首地指责他,说他忤逆不孝、冷酷无情,推推搡搡的,看架势差不多要拳脚相加。   守在室外的唐万贵两个保镖,马上冲进来保护陆浩云。那陆老太爷又霍然起身,颤巍巍地被人扶出去。陆老太爷一打岔,这一触即发的形势就散劲了。但他们还是不许陆浩云离开,陆浩云也叫保镖按兵不动。陆老太爷没一会就回来,状态比之前更加虚浮,昏昏然地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陆家人逼迫陆浩云把地让出来,人家的亲爹不愿意出马,而二位伯伯又是隔房的,又靠陆老太爷这个祖父镇场。陆老太爷状态这么糟糕,对方的气势一落千丈。   正这时,有人在外头“梆梆”打门,听见管后院的女执事在外面嚷:“太爷、老爷、少爷,老太太急着找九少爷,正发脾气砸东西呢,请九少爷快随我去一趟。”   陆家长房少爷打开门骂走女执事,然后“邦噔”一声把门撞上,陆三哥却站起身来,扣起西装中间的扣子,不看向任何人,淡漠地说:“诸位觊觎的那一大块地皮,我已经赠送给他人,诸位不必再费心思。”   这帮馋得眼红的寄生虫,哪里会相信陆浩云说的,只以为他在讲借口呢!   陆浩云话音刚落下,管家就跑过来报告,说驻江州的十一军军长武向华将军,派人给九少爷送来一封军事专函,军爷们要请九少爷亲自签收。现在有一句俗话叫: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十一军的武将军可不是草头王,人家正经是应天中央封派的正规军。陆家的老少爷们不敢怠慢,赶紧放出半天不想放的陆浩云。   …… 第302章 江平漫游二三事   陆浩云请送军事专函的军官进来。来人异常客气地送上函件, 陆浩云看了武将军的信,当着陆家人的面签了函件,告诉懵然的一众陆家老少:   “江平新修的铁道穿城而过, 现在城内地价一直在涨,所以军中用地也紧张。我当初买进郊区那块地皮, 本是为帮朋友渡过难关, 多年以来一直闲置无用, 现在能应天国府出一份力, 实是陆浩云的荣幸。诸位, 难不成还想跟武将军抢地皮吗?”   陆家老少面面相觑,惊诧惊怒惊魂难定,世上怎么会有陆浩云这种人, 白白把下金蛋的金鸡赠出去,却不愿意送给自家血亲?   空气中酝酿着微妙的气氛,陆老太爷猛地站起来, 拄着拐杖又急匆匆跑向厕所, 他的子子孙孙想叫他拿主意, 可没人能把内急的人叫回头。   珍卿还在门厅里等三哥,刚才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陆家门外, 然后就走进来四个威风凛凛的绿军装, 跑到三哥所在花厅那边去。然后又看见陆老太爷跑出来。   这陆太爷进进出出七八回,原来去的是五谷轮回之所。所以不管好人坏人, 都有老的时候。人一老了, 就容易尿频、尿急、尿不净, 陆太爷也许想做个有威严的大家长, 貌似他的膀胱不愿意配合她。那些军人是来找三哥的, 看这架势是友军来着。   珍卿正在想些有的没的, 有个丫鬟送个妆奁盒过来,说是三哥的亲生父亲送给新妇的订婚贺礼,珍卿一打开,就被这盒里的珠光宝气闪着了。送东西的丫头向后院方向一指,珍卿看到东北角的屋檐后面,有个落拓的青衫文士看向这里,当他发现珍卿看过去,立刻扭头向后院走去,有一只脚似乎还有点跛。   珍卿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一遍。她愣了不知道多久,三哥拉起她向大门外走,珍卿指向胖妈捧着的妆奁盒子,告诉三哥是他亲爹送来的。   三哥也回头望了一会,珍卿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点对既往人生的纠葛,但一切终究归于沉寂,对珍卿沉沉一叹:“收下吧。”   他们坐上车之后,珍卿小声地问三哥:“陆伯父的脚——”三哥难得幽一叹:“他去乡下看望妻女,雨后路滑马车翻到沟里,把腿脚摔坏了。”   珍卿得知缘故,心里也有几分唏嘘。   陆家老少走出大门看他们离开,陆家二伯看向陆家大伯:“此子是家门叛逆,让他就这样走了?”   陆大伯仰头长叹:“晚了,晚了,他长大了,不好威服了。”   ————————————————————————————   江平百里之外的应天   闫崇礼在海宁抓了数名社会党人,顺藤摸瓜捣毁社会党数个据点,一时大灭匪谍势气大涨我方威风,韩领袖一高兴,又让闫崇礼回到中央调查处。   因为情报反间谍工作有变化,韩领袖特意唤聂梅先回应天述职,他先苦口婆心地安抚他一番,然后就告诉聂梅先,以后凡属党政经济文化方面的事,都交给闫崇礼的调查处去办,而甄别匪谍、监控军队的事,便交由聂梅先的特务处办理。领袖还说西北大战虽已取胜,但有些割据一方的地方军阀,还是想对应天政府阳奉阴违,特务处必须派人严密监视。还有盘踞在华南三省交界处的那些-……   总之,聂梅先被人虎口夺食不说,又要被送到前线冲锋陷阵。聂梅先从韩领袖官邸出来,说不上高兴或不高兴,做领袖的还愿意拿话哄劝你,就说明你还受他的器重。不过闫崇礼这个猖狂小人,从领袖的职能化分中,把海宁这个人人争食的肥肉夺走。在海宁闫崇礼从他那劫走的匪谍,因为是在参与抵制货运动时被捉获,也变成调查处的管辖范围。想起跟闫崇礼的新仇旧恨,想到闫抢他功劳害他兄弟,一时不能报复又使特务处士气低迷,聂梅先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聂梅先跟韩领袖述完了职,趁着待在应天的机会,秘密见了一个同样在京述职的封疆大吏。   闫崇礼之前跌得那么惨,除了聂梅先把闫的贪腐罪证送到领袖面前。滕将军在领袖夫人那也进过不少谗言——因为闫崇礼偷了滕将军的镇纸。上一役原指望打得闫崇礼永难翻身,谁想到爱莲娜冷不丁冒出来,三招两式让闫崇礼咸鱼翻身了。   应天军委会的陆军次长兼粤州大元帅滕将军,是聂梅先的老乡兼革命领路人,他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后来他又偶然救过滕将军。他们二人派系、职位有别,明面绝对不会交往过密,但私下的情份却好得像父子。   闫崇礼在粤州军校做兵器室副主任时,配发枪械子弹时就给滕将军使绊子,让滕将军麾下将士白白伤亡许多。滕将军很厌恶闫崇礼这小人。闫崇礼偷滕将军的镇纸,更把滕将军得罪狠了。   滕将军此时恰在应天公干,说起闫崇礼还似余恨未消。他跟聂梅先两下里一合计,决定共同对付闫崇礼这混账。   聂梅先在闫崇礼的中央调查处,埋伏着两个非常得力的暗桩。今年前后给闫崇礼添了不少麻烦。只是前阵子闫崇礼落了势,聂梅先放在闫身边两个暗桩,也被闫派去外地执行秘密任务,便叫闫崇礼与爱莲娜勾连上,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闫崇礼从海宁抓的社会党人,包括□□领袖金俊武和工运领袖房大川,他们都是闫崇礼升官发财的大筹码,闫正想从他们那套取更多讯息。聂梅先通过隐秘的渠道得知,社会党方面正在组织人力,意除清除叛徒房大川,同时营救坚贞不屈的好同志金俊武。聂梅先决定利用他在调查处的暗桩,让社会党的行动取得成功。他作为潜伏后台的黄雀,再将前来行刺和营救的社会党一网打尽。   ——————————————————————————   陆家的麻烦事暂时告一段落,珍卿跟三哥讲了周惠珍的困难,三哥看起来不大热心。他退婚后从未留心周女士的事,亦不知她嫁得何人、住在何处,他也决不可能去询问陆家的人。他更不想为不相干者大动干戈,就告诉珍卿决定不管周惠珍的事。   他们此番出行除了看望陆阿婆,还计划观山玩水放松一番。江平内外的风景名胜就极好,他们决定先在江平左近游玩。与他们同行的游伴,还有三哥几位极要好的友人,有在政府做事的明国桢先生,做古董字画经济人的葛继英先生,还有从事教育事业的庄行俨先生……   珍卿和三哥现在住的徐家老宅,原属那位收藏大家的徐澎老先生。徐老先生自杀身故后留下的烂摊子,就是三哥跟这些朋友一同帮办。他们都是学问人品上佳之人。   江平内外风景之秀丽,恐怕连天上神仙也要艳羡。珍卿他们清澄的苏湖上划船赏景,在有名的花港上观赏游鱼,在柳堤的茶社里听戏饮茶,还在南郊的园林里观荷采莲,三五天四处游玩吃喝,珍卿觉得快乐之极。   有一天,他们到苏湖附近的文溪河边吃虾。珍卿没想到这里流行吃活虾子。在政府做事的明国桢先生,是个到处门径很熟的美食家,他热情地给珍卿讲解吃生虾的技巧,说怎么把生虾按在嘴里,牙齿舌头配合着用力,就能啮到那弹跳的活虾肉了。真是老饕才能轻易获得的技巧。   珍卿看着旁边的人大啖活虾,又听着面前的明先生详讲感受,说到虾肉到嘴里还在跳,她想起幼时腊肉长蛆的情景,生生把自己给恶心吐了,倒把三哥和朋友们吓一跳。珍卿说生虾里怕有寄生虫,她也吃不惯这种生食,大家连忙说不在这里吃活虾。他们转移到一个家常饭馆,三哥他们就遇上一个暌违许久的熟人。第二天就计划往这熟人的地盘游逛一番。   第二天一早将出发的时候,三哥接到一封电报。他耐人寻味的神情,让珍卿也有一点紧张,赶紧问他是不是出事。三哥犹疑一阵告诉她,爱莲娜好像被人杀死了。珍卿问三哥怎么知道的,三哥说他一直叫人盯着爱莲娜。   三哥没好告诉珍卿的是,对于仿似附骨之疽的爱莲娜,他早已经动了杀心,然而事关人命他未敢轻易施展。没想到有人在他前面动了手。不过不管是谁杀了爱莲娜,对他们来说,都是去除了一桩心腹之患。爱莲娜的死亡阻碍不了他们的行程,三哥跟昨天偶然邂逅的朋友约好,今天去他的地盘上看一看。   三哥他们的这位老朋友,其实跟杜教授也是老相识,他是教育界有名的创新教学的大拿——宫以麟先生。   宫以麟先生在江平的明庄县试验教学,试验方式就是让学生边工边读,试验对象包括村童、报童、流浪儿、工人等——多是没有时间和财力正常就学的群体。   珍卿没有读过宫以麟先生的著作,从到明庄后通过宫先生的自我讲述,晓得他的主要教育理念,是从本国历史背景和自然条件出发,发展为劳苦大众服务的教育,这种教育是面向社会的生活化教育。在明庄观摩的过程,珍卿觉得“工读试验教学”很新异,具有非常重要的实际价值,让她想起海宁苏大姐办的扫盲夜校。   作者有话说:   请审核人员听我说,圈出来的敏感内容是与配角有关的内容,这个配角算不上正面角色,他的言语行动都是用来烘托背景、提示情节。很多看似敏感的词句,在读者来说都是中性的,一直坚持追到这里的读者,对这个角色基本上是负面印象,不会因此被误导什么,而且敏感词语我都改了,请审核人员仔细看一遍,别再卡了……………………感谢在2022-02-24 20:18:27~2022-02-25 17:0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3章 教学教材那些事   珍卿和三哥去观摩宫以麟先生的“工读试验教学”, 发现他们的教学试验具有很重要的实际价值。   如他们报童工读课的内容,就与日常的生活情景相通,会把算术和记账结合在一起学习, 图画与地理结合在一起学习,这些对报童都是实用之学……   再比如他们的国语教学方式, 基本不按某类规定教材教授, 上课也要摆脱时间空间的限制。村童们有时竟在地垄边课, 时常是指着眼前之物教字, 再以眼前之物发散联想教学。当然, 这种教学过程看似是即兴的,其实观摩下来却觉杂而不乱,□□在课下想来也做过准备。   生活化教学听起来有点儿戏, 真正实施起来却很不容易。它需要把不同学科结合起来教学——有点像是后世的综合课。比如他们正在上国语课,□□却会穿插讲解卫生、历史知识。等文化课上到差不多,□□又开始上起劳作课。   “天下的劳动分为三种, 一种是身体在劳动, 一种是心在劳动, 一种是心体皆在劳动。而只会用身体劳动的人最可怜!   “就譬如一个农人种地,今年节气来得晚些, 或者雨下得少些, 一个只会用身体劳动的农人,还照着去年的样子耕种、浇水。好嘛, 粮种撒下去就是不出芽, 好不容易出芽, 芽苗却又黄又瘦……这个只会用身体劳动的人, 就只能昂着脖子咒骂老天爷, 骂它该暖和的时候不暖和, 该落雨的时候不落雨,偏偏要跟他作对坑害他。他只能想着自己这么勤苦,老天爷为甚还要坑害他!他不会用自己的心劳动,想一想顺着老天爷的变化,想方设法让庄稼长得好……   “再比如说,一块田地肥力不够啦,只会用身体劳动的人,就憨憨地不停开荒。该跟村里的三瓜仔学学嘛。那江平市镇里的人多屎多尿,大街上到处是便溺,把市镇里头熏得臭烘烘,三瓜仔就去市镇收夜香回来,浇在地头不就肥地了嘛……   “所以先生要告诉你们知晓,真正的有意义的劳动,就是身心合作的劳动嘛,身心结合的劳动才能创造美好的生活……”   当下中国的底层民众,确实不少麻木不仁的劳动机器,不会进行身心合作的劳动。这也不能完全责怪他们,没机会受教育是一方面;动荡不安的社会局势,水深火热的生存环境,也让普通民众没法理性思考,混一日多一日的寿数罢了。   劳动课不单是老师一直讲,后面就叫学生讲生活中的难题,由学生们开动脑筋出主意。这种教学表面看是为集思广益,实际是为了让学生动脑筋想问题。   刚上观摩的还是低年级的劳作课,高年级的劳作课就更加有内容。先生们引导孩子改进工作方法,改进生产工具,甚至还讲授半自动抽水机的制作。珍卿和三哥是叹为观止。   他们观摩完村童工学团,又到镇上观摩流浪儿工学团,正在镇上的宫以麟先生热情地亲自介绍,说他对这些“工读生”的教育,目的是增加他们的知识技能,最终是用到生活实践中。   比如他的流浪儿工学团,他按节气风俗,请手艺人教他们小手艺,学会了小手艺平常就能做零工。比如今年的端午节,宫先生见街上卖粽叶编的小玩具,他便将那巧手娘子请来,教孩子们用粽叶编小玩意儿。孩子们在趣味的教学中获得技能。还有的孩子掌握编织原理后,能创造性地发明新式编法。   珍卿和三哥一路观摩下来,从宫先生各种“工学团”学生身上,感受到一般贫困儿童身上没有的东西。怎么来形容这种感受呢,能够得到救济的灾民和难民,也能时常添饱肚子,但他们的状态就是得过且过,对于生活不觉得有什么希望。而这些工学团的学生们,比那些安于消极满足的人,眼睛里多了一点神采,脸庞上多了一点希望。   肯对求学无门的贫家子这么用心,这种用心还谈不上有什么经济收益。有些中国人的人性几乎接近于神性,可以产生蓬勃的伟大力量。只要中国还有这样拥有神性的人,这样的国家就不会亡国灭种!   等珍卿和三哥都观摩完了,他们都对宫先生表示,愿在财力上支持他的教学试验,还可从商事印书馆帮他们进教材。   当然,这种生活化的教学试验,也许不重视一般的定制教材。但珍卿其实也有不同的想法。生活化教学有明显的优点,但是弊端也非常明显——它教给学生的知识不够系统。有些课程结合实践教学固然很好,但像国学、历史等需要系统记忆的科目,还是依照知识体系来教较好。珍卿在睢县受过的传统教育,虽被一些新式教育家诟病良多,但她自己觉得从中获益良多,她不但获得了丰富的经史子集知识,还锻炼出良好的理解记忆能力,让她在学习上一直事半功倍。   珍卿跟宫以麟先生表达了这个看法,听宫先生的话意,她不是头一个提出如此质疑的人。宫先生也是胸怀宽广的大家,他诚恳地跟珍卿讨论这问题。说他一开始也跟打了鸡血似的,想将这种生活化的教学方法,推而广之普及到整个平民阶层。但教育界也有高瞻远瞩的同仁,跟珍卿提出了同样的质疑,宫先生其实一直不服气,想在教学试验中解决问题。但是还没找到理想的解决办法。   珍卿他们在明庄县待了两天,一回江平珍卿就跟孙离叔叔打电报,请他跟商事印书馆发行所接洽一下,看新版小学教材有没多的,先给她寄来二三十套。   珍卿也知道,应天政府的教育局委托商事印书馆编印教材,印量多少是有数的,也不允许私下买卖。但应天政府虽大力宣扬发展教育,在教育经费不足的情况下,该建起来的学校未必能建全,预备招的学生未必能招够,新版教材肯定会有多余的。所以珍卿才冒昧跟孙叔叔提请求。   孙离叔叔很快打电报过来,说他们新版的中小学教材,暑假之前就应教育部的要求,向各地教育局发放下去,但教材印得太多供过于求,商事印书馆的发行所也在费脑筋销售多印的教材。他告诉珍卿没必要从海宁寄教材,叫珍卿直接去江平教育局,拿钱领上三十套就完事。   果然,阿成拿着钱轻轻松买了三十套教材回来。   珍卿站在一扎扎新书中间,闻着那特别的书墨香气,好像回到上辈子的开学季,无端地感到很快乐。她把各年级教材都翻开来看,重点看她画过插图的国语教材。她给初中国语教材画的插图,印刷得没有想象中好,不过这是批量印刷的教材,想一想其实也没那么差。   初中的国语教材珍卿算熟悉,她之前给海德唱片公司灌教学留声片,灌的就是高中和初中的国语。她翻看初一的国语教材,越看越觉得不大得劲,比如有一篇叫《礼义廉耻是国之四维》,这篇摘录文章是这样的: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   不得不说,虽然此时民国已立多年,但政府的教育职能部门在对青年人的思统管制,还是用灌输传统道德的笨办法,政府的这种老套办法,正好体现在应天政府的新颁教材上。在对整个社会的思想统管上,他们总讲要继承先总理遗志,一直把”三民主义“的口号挂嘴上,实际上也就只是喊喊口号而已。   珍卿看完初中教材又看小学的。她先找到小学三年级国语(常识)教材——这一本是她做过插图的,翻开这本书的第一篇,讲的是仙逝国父的故事,之后数篇是有关政治、国事的——应天政府新订制的教材,自然要体现它教导宣化的功能。   珍卿翻过前面的严肃内容,看着她画的风景、房屋、人物,不觉露出会心的微笑。这感觉就像怀胎十月,终于看见自己的亲骨肉,教材和连环画的感觉又不同。珍卿翻来覆去地看插图,感觉小学图画印刷得好些,反复看的过程中一并也把简短课文看过。   小学教材把国语和常识结合在一起学,新教材课文的编选标准,还是脱胎于传统道德标准:仁、义、礼、智、信。   看到这新印出来的中小学教材,即便也有未尽人意之处,但它们帮助人们学习知识。珍卿也愿意认为,她做的事对于改善局部社会环境,一定也是有意义的。   三哥看她看到最后笑盈盈的,不由被她的情绪感染。跟她并膝坐在书堆上翻看。胖妈也煞有介事地翻看,问哪些是五小姐画的,珍卿把她画的插图指给她看,胖妈搜肠挖肝地找词夸她。说得珍卿都起鸡皮疙瘩,不过她难得有点高兴,就由着胖妈在那尬夸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5 17:03:39~2022-02-26 19:2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云、xixi 20瓶;山山 10瓶;游山有水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4章 拜访故交的路上   把买来的中小学教材送到明庄, 珍卿和三哥翌日便离开江平,但不是打道回海宁。三哥有个叫孟震远的老朋友,听说最近从外地游历回来, 三哥想见一见经年未见的老友,干脆趁便向古水镇走一趟。   他们在南下列车的二等车厢坐着, 三哥在那看时事经济类报纸, 珍卿写了一会儿小说, 开始看英语版的《阴谋与爱情》。萧老先生同时教她德语、英语, 暑假前一个月重点学德语, 珍卿把德语版《阴谋与爱情》全背下来。此番出行前萧老先生特意交代,叫珍卿对照德文版看英文版,感受语法用词等的异同之处。珍卿自觉从对照学习中受益匪浅, 学习语言竟能是如此简单的事。   这《阴谋与爱情》的后面,女主角因爱情不顺露出死志,她父亲用这样的话语警告女主角:   主啊, 我不再替你照看这个灵魂!去吧, 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为你那个大个青年作出牺牲, 你的魔鬼会因此欢呼狂叫,你的天使却将退避三舍。——去呀, 背起你的全部罪孽, 并且将你最后的最可怕的罪孽加上(指自杀)……   珍卿从前看戏剧觉得人物都是话痨,说个话唠唠叨叨不说, 还上天入地不着边际, 一会比喻一会夸张, 一会上帝一会魔鬼, 演员就像个疯汉似的在舞台上乱跳乱叫。可是珍卿现在明白, 夸张的语言和动作都是为了强调冲突、表现人物。她现在看这一类戏剧, 已经能被它夸张的语言带进去,已经能为爱情走向绝境的主角感到悲哀,也能为一个痛苦无奈的老父亲感到凄凉。   珍卿正琢磨戏剧的写作手法,哪些能用到小说写作中,忽听一个同车厢的客人讲他的一段奇遇:他说他有一回进山收取货银,走到半道上跳出来一只大老虎,好家伙,他当时吓傻了完全不能动,谁晓得那吃人的野兽也怪气,跟他干瞪一会眼,忽然嗷呜一声,自己扭头跑了。这种九死一生的经历太玄妙,他觉得准是哪路神佛保佑了他,他回到家才晓得,他娘子梦见他在外面遇险,三天三夜地烧香祈祷,拜的是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   那位客商讲了一段玄妙故事,有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佛之事不可以随便亵渎。乘客们顺势讨论起各种信仰。先是说着各种民间和宗教信仰,然后就论到不同“主义”的信仰,又说到江州南边三省交界之处,苏维埃的人在那一片闹得真厉害,他们在当地杀了不少人来着,说什么河的水都给染红了。圈地收租的、开当铺的、放高利贷的,这些人都纷纷往他们北边逃难来。   有个客商颇为惊骇地说,他老家就搭在苏维埃地盘的边上,到处都贴出告示、悬出赏格,说要是谁捉到苏维埃此人,无论死活都赏五万块银洋呢。   五万块钱的赏格可是真不少,不少人在那唏嘘纳罕,这个叫“苏维埃”的人究竟何方神对,怎么跟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一样,上天入地这么能闹腾呢?   珍卿越听越哭笑不得,跟三哥握着手摇头暗笑,能坐在二等车厢的乘客,基本上是有一定财力的人,但还有人能够无知到这地步,不得不说公民党愚弄民众愚弄得很成功。   但车上不尽是愚昧无知的人,当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议论“苏维埃”这个“人”,忽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气恼地说:“苏维埃他就不是个人,你们真会乱弹琴!”不过可能碍于人多眼杂,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有不明所以的人还关心他:“怎么,你家也有人叫苏维埃给祸害了?!”那个文质彬彬的人看向问话的,然后“唉声叹气”的扭过头,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有些乘客就兴致盎然,想打听“苏维埃”怎么祸害他的。有其他人实在看不过去,就解说“苏维埃”是社会党建的政府,是一种代议制的组织形式,据他们说是代表工人农民的利益……   顺着“苏维埃是怎么回事”的话头,刚才一个没有加入话题、一直轻轻哼唱京剧《垓下歌》的人,这时也闲闲地加入议论:   “诸位,不管那‘苏维埃’是不是个人,依在下看都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诸位试想一下,从古而今戏文里的主人翁,哪个不是英雄美人、才子佳人,拿着锄头扬钗的土农夫,拿着扳手锤头的做工的,诸位想一想,叫那些脏不拉叽的土孙到戏台上做主角儿,谁愿意瞧他们啦?!戏台子都得塌了……”   说得一车人哗然大笑,很多人附和着他的意思,说他讲得十分在理。   珍卿不由微微苦笑,代表无产者利益的一群人,确实不容易被既得利益者认同,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滑稽的是,一般民众对于革命、主义其实很麻木无知。那些身在局中的艰苦奋斗者,舍生忘死地想实现自己信仰的主义,可别人连他们是人是东西都不晓得,其实也根本不看好、不在乎。三哥拉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相对。   古水镇比江平城更像是水乡,江平城有些地方已通火车,但坐火车并不能直达古水镇。珍卿他们一行人下了火车,又赶到码头乘船。他们沉浸在橹影浆声之中,欣见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天色向晚时气氛是静谧的,这条水道上虽然还有许多行舟,不过岸边泊着密密麻麻的帆樯,在澹荡的水波中注视着江天,更显出古朴水镇的静谧。   客船一路向古水镇的方向去,当路过东北边的一方船坞时,船客们隐约听见那里笙箫细歌的动静。珍卿定神细看,那些画舫上的彩绘鲜帷,装潢得仿似皇家游船一般,隐隐猜到大约是什么地方。好奇地一路睇过去,胖妈捂着她眼睛不叫她看。   船上有小孩天真地问爹娘,那里的船恁么那样好看,能不能上去玩一阵再回家。他的家长就垮下脸吓唬他:“那里有吃人的狮子老虎,你要是上去了,就像黑旋风李逵他娘,叫老虎吃得只剩一条腿。”那孩子听得先是发愣,然后吓得哇哇大哭,就扎到他娘怀里不露头了。   似花船那样的销金窟,可非等闲人能消耗得起,可珍卿瞧这艘客船上一些男客的馋涎之态,多半还是寤寐思之心向往之的,有女伴的难免跟他们争起闲气。   船上还有博闻之士谈起此事:   “自从都城应天开始禁娼,江州军府道是风月影响市容,易使民夫堕落、风气污化,下令江平也要清理娼jì,一月间吊销百家官chāng执照。好些原来的官chāng流落四处,适才那船坞里的花船中,不少人就是来自应天与江平的。   “政府禁娼结果究竟如何?官娼全数变成了私娼,jì女幽潜于大街小巷,民夫继续堕落,风气依然污化。官府自己却税收大减,连军饷也发不下来,只好重新效仿春秋之管子,重新登记官chāng私chāng,叫她们依例纳税就是了。”   有船客缠着这博闻之士问,那船坞画舫里的花娘要价几何,三十个大子能否过一晚?有男客人便在那嗤嗤地笑:“若欲上得那一等花船,需得有两个‘cái’,一个是无‘贝’之才,一个是有‘贝’之财,敢问尊驾是有哪一个‘cái’?若哪一个也没有,只管钻那些小快舟,与那些快船的船娘子快活一宿就是……”   那问话的人栽了脸面很不下来,便大声地赌咒发誓,将来发达了要把那些花娘、船娘点一个遍。船上一些男人猥琐地笑,胖妈忍不住骂起他们来。   三哥把珍卿的耳朵捂住,不叫她再听这些污言秽语。   水路走了约有三四十分钟,他们乘坐的大客船抛锚靠岸,岸边好多脚夫齐齐涌过来,挤着问要不要挑行李背人的。四周还有也刚刚靠岸的货船,不少抱担的役夫围着问船家要不要卸船。看来古水镇也算个重要的货港。   珍卿他们一行人手足够,也并没有多少行李,只雇了一个脚夫挑着江平买的礼物,顺便还有叫他带路的意思。三哥说了孟震远先生家的地址,那个脚夫稍稍惊讶一下,问要不要给小姐寻个椅轿子,因为要去的地方还在镇尾,大约要走上两袋烟的功夫——大约是半个小时。   旁边抬椅轿子的脚夫听见话音,连忙踊跃地上来兜揽生意。其实在古水镇里坐船倒是更方便,但划小船的又不给这脚夫分利,他便根本不提这一茬儿。   三哥瞅瞅珍卿的平底皮鞋,微笑着问她能不能走路。珍卿说一路坐车坐船来,正该多走走路呢。那抬椅轿的虽遗憾但也无二话,脚夫便利落地引着客人往前走。   一路见那些白墙、黑瓦的老屋,像是山水墨画中的影像,岸上的石板小道也很富意境。不过偶也听见有人咒骂,说某某做甚把便溺倒在河水上头。那些水边的住家在河边捶衣洗菜,他们屋檐下还挂着红红的灯笼。感觉这里的生活比江平还要慢。古水镇没什么大旅馆,三哥说去他的朋友孟先生家住。   这里的景致气氛都不错,但生活习惯大约还偏原始。珍卿他们从镇头走到镇尾,不少铺户已经开始安装排门,六七点钟就已经不做生意了。   等终于走到孟震远先生家,胖妈早累得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6 19:21:21~2022-02-27 16:1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rgaret12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5章 隐逸小镇的大家   三哥的忘年交孟震远先生, 住在一个宏敞阔大的宅院里,珍卿看孟家门楼也造得精致考究,猜想孟先生从祖上也许就显赫。可很奇怪的是, 阿成拍了许久的门,开门人才姗姗来迟。他们家似乎没有门房。   三哥明明给孟先生提前拍电报, 没想到他们人都已经到了, 电报局的电报还没有送过来。如此, 珍卿他们一行对孟家人来说, 竟是不期而至的远客。孟家的听差提着走马灯过来, 打开门房把里头电灯摁开。三哥讲清我方的身份来意,那男听差提着灯去通知主家。   没一会儿,一阵错杂纷乱的脚步声临近, 珍卿还没弄清楚来了几人,来人分别都是什么身份,三哥就与一位中年人拥抱在一起, 相互拍拍打打半天才松开, 虽然门楼里灯火很朦胧, 但珍卿感觉那位疑似孟先生的人眼圈红了。   这一对忘年交拥抱结束后,才给两下的人互相介绍。原来孟家这么大的宅院里, 通共只住了七口人:孟先生和孟太太, 孟家的三个儿女,一男一女两个佣人。珍卿不由心里咋舌, 这么大的宅院只雇两个佣人, 又侍候人又侍候院子, 能忙得过来吗?   主人们把客人引进宽敞明亮的客厅, 珍卿才晓得他们家各处通着电, 大约人不多又想节省用电, 才把偌大的宅院弄得黑漆漆。   孟太太说要给远方贵客准备晚饭,三哥忙叫人把礼物奉上来。礼物除了从海宁带的砚台和仿澄心堂纸,其余主要是从江平采买的,包括丝绸、绣品、茶叶,酒食少量地带了一些。   那位孟太太看来很喜欢茶叶。孟震远先生笑着告诉客人,她老婆最喜欢锡制的茶壶,里面茶叶喝完了以后,她总会把锡壶留下来装酒,甚至单纯当做艺术品来欣赏,可谓是着迷之极。他老婆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说她要去准备茶点,还吩咐儿女们帮着整治晚宴。   珍卿和三哥相视一眼,只能说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主人家应该已经晚饭吃过了。有一点珍卿不大方便说,孟太太虽然穿着中式的旗袍,但感觉上她应该是个东洋人,她有东洋女人的客气热情,还有东洋女人的恭谨谦卑。   三哥这位忘年交孟震远先生,从他的面庞看,年龄大约在五十出头,但他花白的两鬓让他显得更老一些。他虽然娶了一位东洋老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言谈举动更多像中国人,当然,偶尔也能瞧出东洋人的动静。珍卿在海宁也见过跨国婚姻的家庭,孟家夫妻的相处模式倒没太特别,但珍卿觉得孟家的三个孩子,精神面貌很是与众不同。   听三哥跟孟先生叙旧,珍卿才晓得,原来江平陆家人想从三哥那抠走的地皮,就是这位孟先生六年前转卖给三哥的。渊源既然如此之深,成为忘却年龄的知交也属正常。   说起孟震远此人的传奇经历,也着实非常传奇了。   孟先生少时师从“太古学派”,以“养民教民”为学术大纲,青年学成后游历天下,致力于践行太古学派主张——大力发展经济生产,先富民而后教民。所以,他给前清大官做过幕僚,还办过铁路、开过煤矿,后因在荒年私放粮仓救济灾民,将被清廷治罪流放之时,在朋友的帮助下仓皇逃到东洋。   孟先生去到东洋以后,发现太古学派的主张与旧派改良主义者类似,他又一度成为一个旧派改良主义者,觉得中国所以为列强欺凌,便是因为缺少先进的科学技术技,因此欲要富民强国,当先使中国有铁路、工厂、电报、电话、邮局等。   孟先生在东洋华人圈活跃的时节,恰逢三哥跟着母姐到东洋留学。三哥有时候去华人爱国会听演讲,很喜欢孟先生关于救国之道的演讲,孟先生也关注少年人的思想动向,他们就渐渐交往深了。后来,孟先生观国民革命总难卒成,又渐渐回到“养民教民”的道路。   后来,孟先生从东洋回到老家江平,耕尽积蓄在城外买了两顷荒滩,他本想在荒滩上种些林木用以养家济民,没想到为贪官恶吏所欺侮,差一点保不住这两顷荒滩。后来,在股市赚了不少的三哥,出手接下孟先生的两顷荒滩。孟先生怕了大城市的贪官污吏,拿陆三哥给的买地钱,跑到古水镇置了房屋、竹林、水塘、船只,在家就以田林山泉、读书治学为乐,出门便以研究时局、体察民生为责。   在晚饭的餐桌上,三哥跟孟先生谈论过往与如今之事,珍卿虽然一直无处插言,其实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但孟先生生恐冷落了她,特别跟她寒暄致意,打听她是否还在上学,问她对什么学科感兴趣,得知她对文学、翻译、绘画感兴趣,专意跟她聊起有关的话题。   孟先生说他对具体的艺术门类,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研究,不过他读过S国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自有一套观察和分析艺术现象的方法。特意跟珍卿聊了一会艺术理论,讨论艺术起源是源于劳动还是本能,讨论艺术特征是功利还是非功利……   孟先生本身做过教书先生,又擅长面对公众演讲,珍卿也有基本的艺术理论修养,言来语去之间,孟先生竟是谈兴越来越高,最后又顺着珍卿的爱好,讲到当下的文学翻译上来。   孟先生认为,文学翻译不应该故作高深,但是既然作为文学译制品,也应该给读者提供基本的美感。他特意引述吴寿鹃先生的话,说中国士人在文学上的审美诉求,“第一以意美化心,第二音美化耳,第三以形美化目”。   别的民族文化是什么标准不说,但在中国流传不息的古典作品,大概要符合这三个基本审美标准。时下却有不少学者大发论调,说在文化上该师法欧美发达国家,摒弃早已过时的苛刻规则,给文学创作更多的自由空间……   珍卿表现出的艺术理论素养,一直带动着孟先生的讲述欲。虽然才是头一次见面,孟先生却对珍卿讲了很多。珍卿一点没觉得他罗唣,反而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关于文学作品的翻译方法,珍卿听杜教授学术圈子的人,讨论争辩过各种各样的理论倾向。比如孙离叔叔推崇易学易用的白话,他就倾向于批判中国的古文古诗。孙叔叔批判中国的律诗陈腐,说它重视韵脚典故甚于内容,过分苛求于音美和形美,反而危害了最重要的意美,它作为文学形式早该进行革命。吴寿鹃在海宁时常与他争论,两人经常会争得面红耳赤的。   是的,刚才孟震远先生提到的吴寿鹃,也是往日常在谢公馆谈话的一员,后来因为他写很多文章菲薄时政,被当局发令通缉。听闻吴先生逃到南方在教书,珍卿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教诲。   正因为这些学界的大人物大学者,对文学和翻译都秉持尖锐对立的观点,珍卿觉得自己作为小虾米,难以断言自己倾向于哪个阵营。但今天通过与孟先生的谈话,珍卿跟他产生不少共鸣,她恍悟自己是有倾向性的。毕竟,她在家乡受了系统的古典文化教育,她倾向于达到意美、音美、形美的统一。孙离叔叔在他的“诗界革命”中做的那些白话诗,珍卿暗觉就是街边打油诗的水准,不但谈不上有多少音美、形美,连他自己强调的意美也谈不上。   到孟先生家的这天晚上,珍卿他们边吃饭边谈话,吃完饭时间已经很晚,三哥与孟先生不及多叙别后之情,孟先生就请客人早早洗漱休息,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说话。   原本,男女主人盛邀他们住在正房,而他们自己住到后面客房。三哥和珍卿再三推辞说不用,孟先生倒没过分勉强,女主人惭惶不安地说失礼,解释说古水镇气候潮湿多虫蚁,客房又并非每天打扫,难免会有一些气味,所以她生恐怠慢了客人,才力请客人住到正房。三哥和珍卿再三表示无妨。女主人虽然还有不安,却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亲自带引珍卿和三哥到后面。   孟家的江南宅院秀致深邃,夜色中虽只能看到一些轮廓,也能感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从走廊一路向后院观看过去,有灯火的四五间屋子,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人在那里忙活。珍卿原本没有多想,以为都是孟家的佣人在做事,近看发现,除了孟家的男听左,两位少年男女竟是孟家的少爷小姐。把人家的少爷小姐当佣人使,这他们怎么当得起呢?   三哥与珍卿都惊讶地说,怎么好叫少爷、小姐劳动,孟太太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们还怕准备得太仓促,招待不好他们这些贵客。孟家的两个儿女也很泰然,不觉得干了佣人活计有什么大不了。   珍卿和三哥的房间只一墙之隔,孟太太叫大儿子启民带三哥去他的房间,她亲自带着珍卿到她的客房。他们刚才在廊上相互道歉,这家的小姐怡民悄悄进来,这时正在给珍卿叠被铺床呢。珍卿连忙拉住她跟她说话,胖妈自觉地上去整被理床。   怡民小姐穿着寻常的花布褂、黑绸裤,像是寻常在街上走路的姑娘,不像住在这么大宅子里的小姐。怡民眼里是聪明的神气,刚才在前厅她们只匆匆一见,怡民这时才有机会细看珍卿,她打量珍卿一会儿,又看看正在忙活的胖妈,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珍卿拉着怡民互叙年齿,怡民知道珍卿比她大一岁,就亲亲热热地叫她珍姐姐,说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姐姐,还说她大约比黛玉宝钗还漂亮。   珍卿闻言噗嗤乐了,问她难不成见过黛玉、宝钗,怡民笑嘻嘻地说,看过《红楼梦》的人,谁心里没有杜撰出她们的形象,每人心里都会幻化出一个宝钗、黛玉。她们两个正在谈笑着,外头有个变声期的男孩子叫:“阿姊,香拿来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7 16:16:21~2022-02-28 13:3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ny、萱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6章 琢磨些翻译理论   珍卿正在房间跟孟家的怡民闲聊, 听见一个变声期的男孩在外面说:“阿姊,香拿来了。”   珍卿好奇地看着怡民出去,隐约在窗子阴影之中, 看见一个男孩呲溜拔腿跑了,怡民捧着个考究的香盒进来, 说是她的弟弟济民送来的, 说济民平常是个活泼猴儿, 见了生人就腼腆得很。   怡民说着跪到窗前的矮桌前, 放下香盒揭开盖子, 拿火柴点燃盒里的香盘,然后盖上盖子起身,笑着跟珍卿解释:“我们这里雨多地湿, 常用苍术除湿驱蚊,这香是我们家自制的,珍姐姐看闻不闻得惯;不惯还有外头买的香盘, 也还不错。”   珍卿深呼吸仔细嗅一嗅, 跟怡民说没什么不惯的。这时, 又听见孟太太在外头说话,说给杜小姐的恭桶已清理好, 怡民又出去拿恭桶了。   珍卿简直不知如何是也, 走到门口接过怡民拿的马桶,在房中逡巡一圈, 一时又不知道摆在哪里, 怡民笑微微地重新提起来, 拿到背风的窗口处, 把一个不起眼的屏风展开。   珍卿在海宁住洋房住惯了, 许久上厕所没有这么麻烦。这么劳动主人家的小姑娘, 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她几步转到屏风那边去,见怡民又蹲在那点着熏香。   珍卿也听怡民说了,他们家通共只请了两个佣人,这一家的男女老少主人,竟然都不避尘秽而亲自做事,珍卿隐约猜到他们很特别,却故作不知地探问:   “怡民,这么大的一座宅院,两个佣人就拾掇这么好,他们可真是能干啊!”   怡民笑着扭脸看她:“珍姐姐有所不知,父亲总说我们要‘亲民近人’,就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父亲和母亲常带着我们做活,这宅子里有墙倒屋漏、柱倾砖斜的,多劳父亲和哥哥弟弟们料理,母亲也带着我做日常的家事。”   珍卿听得颇是惊讶,怡民说得她有点惭愧了。她五谷还能勉强分一分,四体不勤倒是真的。她在睢县老家待了十几年,杜太爷这么古板的老头儿,却从来不叫她这姑娘家进灶房。因为杜太爷觉得,做小姐就要有个小姐的样,亲自动手干活那是丫头老妈子。所以,她这些年上烹饪、缝纫课,也从来没有出色过,不过勉强会了些基本技能。这将来真的出去留学,恐怕连口热饭菜都吃不上。看来还是得多练练生存技能。   珍卿如实地贬损一顿自己,顺便大赞怡民他们一家勤劳。终于收拾得差不多,珍卿叫怡民和胖都赶紧休息。   珍卿坐在桌前放任思绪游走。潮湿的水乡空气里,似乎酝酿着不只一种的花香,让人无端觉得心情很好。回想来古水镇的路上,看到四处秾稠流丽的景色,像是笼在烟波里的水墨画。珍卿有感想难以抒发,便借苏东坡的一阕《行香子》来表达: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洒。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写到这里珍卿顿住笔,后面的”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氛围太过苍凉了,不符合她此时的轻快心境。   她用笔管顶端抵住下巴颏,漏掉中间感怀沧桑的三句,直接在后面写上“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刚刚写完搁笔,听着低沉的脚步声过来,就见三哥站在窗框里,姿态闲适地低头瞧她,清隽地笑问一句:“在做什么?”   珍卿也漾开笑意,跟三哥指指稿纸说:“借苏东坡的辞藻,抒写对江南水乡的赞美。”   三哥笑一笑,才从门那边绕进来,坐到她身边看她写的词,珍卿故意漏掉下阕的三句,三哥立刻明了她的心情,抱着她亲亲她的头发,笑问:“喜欢这里吗?”   珍卿说喜欢是喜欢,不过此间远离现代文明,生活久了大约也不方便。三哥又笑着问她:“不想在此间养老吗?此处比江平还清静。”珍卿把头搁在他肩上:“其实哪里都好,只要有三哥在身边。”   三哥轻轻抚她的脊背,温柔地在她耳边说:“小妹,你晓得吗?古水镇上只有一个邮递员,那邮递员新近遭了横祸,两三天都找不出替代他的,这里的生活真正离群索居。我们在这里住一阵,外面的事都不必想它,好不好?”珍卿模糊地“嗯”了一声。   一早晨被陌生的晨响吵醒,珍卿发现天色只是蒙蒙亮。她其中的一个职业意向,就是做个多语种的翻译家,平常就会自发翻译点东西。她想到孟震远先生讲的”三美“理论,前一晚睡着前就在琢磨,苏东坡的《行香子》翻译成德文和英文如何翻,她是在遣词造句中进入梦乡。醒来还记得自己琢磨的句子,又继续琢磨起。   最简单的译法当然是直译法,尽量把意思翻译出来就好,珍卿昨天晚上已经直译了一遍,英语的译词是这样的:   A boat is light as a piece of leaf,   two paddles are flying as wild goose.   The river is transparent as the sky.   whose shadow flat in calm water.   The fishes turn over in the mirror of algas   ……   跑到南边教书的吴寿鹃先生说过: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字的统一。何谓“语言文字”的统一呢?所有词句都能转换对应吗?珍卿对翻译虽是初入门,但也晓得这是不可能的。   从前在培英的施先生说过,欧美各国作品的语言互译,比汉语与其他语言互译容易得多。他们的语言对应的词汇多,语法有相近的地方,文化历史也有相类的地方。可中国文化太博大精深,几千年的神话、寓言、宗教、历史、传统衍生出丰富多彩的语言文化,想一一对应地翻译是不可能的。   比如《行香子》中的“算当年、虚老严陵”,如何跟德文、英文的词语对应?再比如来水乡的火车上,有个乘客唱项羽的《垓下歌》,《垓下歌》头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句中的“气”和“盖世”怎么对应外文?其实别说翻译格律诗了,寻常文章准确译成外文都不简单。   珍卿只穿上袜子就跳下床,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室内踱步。   时下占主流的翻译原则,是尽量地不要以形害意,音美、形美都要让位于意美。但若只顾把意思直译过去,翻出来的唐诗宋词在外国语里不就成了寡淡无味的平常话?那么对外国人来说,唐诗宋词究竟有什么美感呢?   中国的文字有意美、音美、形美,那么外国文字是否也该有这三美,才能让外国人感受到中国格律诗的美妙?珍卿读了不少古典诗词,她在特殊文体的写作中,也很在乎音美和形美。去年她把《萤火虫》译成英文,译文就下意识地押韵了。所谓音美就是押韵,包括押尾韵、内韵、双声叠韵等。形美就是指每行字数相等,就像中国的律诗绝句一样。   她对《行香子》的直译连意美都没有,音美和形美更无从谈起了。   以“三美”原则翻译格律诗,好像是珍卿自己的异想天开,连总结了“三美”原则的吴寿鹃先生,都没按照这个原则翻译外文啊。珍卿看过吴先生译的外语小说,也用的是寡淡无味的直译法,有些倒装句式他都不好好转换,读起来真是怪诞得很。   可是她杜珍卿难道就这么厉害,能独立开创一种翻译风格?她搞出一些标新立异的事,会不会沦为世人的笑柄呢?   但是规行矩步、人云亦云,她能获得什么趣味和美感呢?她上辈子看那些译制的外国名著,就讨厌用词、句式太贴近原著的译法,读着觉得不伦不类、稀里糊涂。但那种译法一度大行其道,很受一些读者的追捧喜爱。   但她自己偷偷地试一试,不发表总不会惹上麻烦吧?杜教授的那些圈内朋友,一个个都对她很不错,她也犯不上跟人家叫板啊。珍卿揉揉眼睛,看外面天色越来越亮了。译诗词讲究平仄当然不可能,也不可能按照中文来押韵。不过,译文的字词数要不要管?还有译文要不要押韵?   珍卿在屋里不停地转悠,过一会儿又坐到窗前桌上,把直译的词句反复重新调整,改来改不知不觉睡着了。陆浩云早起先来看小妹,从窗前看她竟趴在桌前睡着,面前还摆了不少稿纸。   三哥拿起稿纸细看,看完无奈地拍拍额头叹息。他发现小妹也有文人痴性,特意早起就是为了翻译这首宋词,难不成还急着发表吗?他进房间给她披上薄毯子,拿起最上面的稿纸轻声念道:   A boat floating like a piece of leaf,   two paddles are spreading their wings.   The sky is as transparent as the river,   shadow there so flat in the calm water.   The fishes swim in the algas from crystal mirror ,   ……   新一天的清晨,在三哥的朗诵声中悄悄铺开。看珍卿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三哥便把她抱回床上躺着,看着她自然纯净的睡颜,他擦擦她脖上的细汗,又亲亲她的脸颊,放轻脚步走到廊上。   珍卿清晨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颇感神清气爽,坐起来却见怡民坐在她窗台上,大喇喇地骑着窗舷看着一张稿纸。   怡民一听到珍卿这的动静,惊喜地说一声“你醒了”。珍卿显得愣头愣脑的,她还真是不太习惯一大早有个姑娘骑在窗台上问候她。   怡民从外面打开房门,把给珍卿洗漱用的东西,一下子都提端进来,笑盈盈地跟正穿衣的珍卿解释:“珍姐姐,这首词是你译的吗?感觉好特别,跟那些老翁的译法不一样,意境很妙,读起来朗朗上口呢!“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8 13:36:45~2022-02-28 18:5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光潋滟cx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7章 小镇的风俗闲闻   怡民说珍卿译的诗朗朗上口, 连忙麻利地穿好衣服鞋子。   珍卿看怡民已经摆好脸盆牙刷,不要意思地赶紧自己梳头,问怡民昨天一同来的胖妈呢, 怡民笑微微地说:“我们早上做吃的枣泥膏,粥也特意做成甜的, 不想胖妈说你原来不喜甜, 胖妈就说给你做碗咸味的营养面。”   珍卿想到自己起得这么迟, 虽说是为了译一篇诗稿, 也觉得有点不好意……   她梳了头赶紧过来卷袖子洗脸, 怡民在一旁像丫头似的捧个毛巾,珍卿尴尬得不晓得咋样搭话儿,干脆清清爽爽对她一笑, 自顾自地洗起脸刷起牙。怡民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一遍,问那首诗是珍卿译的吗?   珍卿给予肯定的答复,笑盈盈的怡民就不吝溢美之词。   怡民对珍卿翻译风格的夸奖, 并没有叫珍卿立时引以为豪, 她坦率地跟怡民说:“我的翻译方法, 是依据个人见解和习惯。与时下的主流方法背道而弛,恐怕还有离经叛道的嫌疑, 我是敝帚自珍啦。”   珍卿刷完牙洗好脸, 怡民给她递毛巾,好奇地问:“你们大城市的主流译法是什么?”   珍卿晃着脑袋失笑:“也不分大城市、小城市, 全国大抵都是一样的, 我认识一位精通外文的孙教授, 他就倡导‘直译’理论, 认为翻译语言当最大限度忠于原文, 不但字词尽力求对应, 连语法、语序也随同原文,尽量地避免牵强附会,务必把最原始的意思转译过来。”   珍卿把自己的形象收拾好,就跟新结交的小姊妹,把臂联袂地向着前院走。在阳光湛明的白天,后园景色就看得很分明。别说那些精心料理的花木,连不起眼的花草打理得细致,一路看得人眼花缭乱。各处屋宇檐廊、影壁漏窗,从不同角度看到的远景近景,都成一幅幅自成意境的小画。真没想到,园中还有袖珍的假山池沼,与各处点景相互映衬,江南林园真叫人叹为观止。   珍卿想问孟先生买宅子花了多少钱,怡民的注意力还在翻译方法上。她对直译原则有点不以为然:   “我就不喜欢直译小说,直译小说读起来,就像一个中文、洋文都是半调子的人,在那里拿腔拿调地读者说话,词句又沾牙又卡嗓。反正我是宁愿读原文书,也懒得看他们译的小说。珍姐姐,也许你的见解是对的呢?我爸爸告诉我们,每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在他最初拼搏事业的时候,别人看他总是离经叛道的,固步自封的人反倒没人批评……”   珍卿听这话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好像跟三哥讲过类似的话,鼓励他按照自己的规划发展事业来着。   好奇怪,她大约是跟孟家父女有缘,他们都在不经意间点拨她、鼓励她。珍卿除了在海宁交过同龄朋友,难得跟个初次见面的姑娘这么投契。她看着明媚活泼的怡民,心里生出一股亲切感,拉着怡民的手说道:”怡民,咱们年龄相差不大,真正以平辈相交岂不亲切?我一直叫你‘怡民’,你也直呼我的名字,好不好?“   怡民立刻喜眉笑眼地应下,拉着珍卿蹦蹦跳跳地向前走。   等在前面的孟太太看见她们亲近,比她们自己还高兴,她特别热情地请珍卿上前厅吃早餐,胖妈早在那等着她了。三哥和孟先生他们已吃过,启民和济民早起干活还没有吃,不过他们在另外一处吃饭。   三哥和孟先生吃完早饭后,出去散步了好长时间,珍卿吃完早饭他们才回来。   珍卿发现,三哥顶喜欢跟孟先生讲话,回家又到后园里继续谈话,珍卿依在三哥身边听一会儿。孟先生在说他一位老友失踪,他们找了多日没有找见。孟先生的老友是一位教书匠,他失踪前是本地某小学校长,从某一日离家出走,近一年没有音讯了。珍卿觉得孟先生讲得云山雾罩,没有具体分析有哪些寻人线索,没有推测他老友可能什么状况。   珍卿听了一个蹊跷的故事,又留意到孟先生和三哥神情微妙,她就自觉得地避出来。正巧孟家的两个男孩启民和济民,要往他们自家的竹林里挖竹笋,珍卿询问能不能也去瞧一瞧。温柔热情的孟太太连声说好,叫正帮她摘菜的怡民陪着珍卿一块去。   孟家的私人竹林在镇子东北边,就是珍卿他们坐船来的方向,若像他们昨天来时在镇中拐来拐去,大约很耗费时间。而从孟家背后走一条的小路,他们一刻多钟就走到那片竹林。孟家竹林真的好大一片,粗估有两个谢公馆那样大。   夏天笋子长得非常快,怡民给珍卿指着看的竹笋,都是好大一截露在外面的。珍卿记得二姐夫跟她提起过,说他小时候在甬安乡下找笋子,就是看那土面上有裂痕的,用小铁锹一挖就有的。珍卿跟怡民请教这个事,怡民说二姐夫挖的可能是春笋或秋笋。   昨天累得不行的胖妈,睡一夜精神恢复过来,也兴致勃勃地跟来看热闹。保镖唐小娥和唐万贵,几乎是存步不离地跟着珍卿。   启民和济民拿着小小的铁铲,略把笋根底下的土撇开,就熟练地砍下那些肥硕的夏笋。看他们的动作格外老练,显然这种活计经常做的。珍卿觉得,这竹林内是纯粹的自然气息,虽也有腐叶和粪便的气味,但比大城市气味好得多。一直陪着珍卿闲看的怡民,开始捡她兄弟砍下的竹笋,拿来就近在水边剥洗起来,   珍卿发现夏天的竹子会泛黄,偌大的一片竹林,却没有“好竹千竿翠”的清新景象,不过勉强有“萧萧枝有声”的情趣。   昨天,珍卿想到要提升动手能力,她看了一阵单调的风景,也蹲下来帮怡民剥那些笋衣,剥出来的笋胎如青玉般剔透,怪道有人以“玉笋”称呼之。胖妈拦着珍卿干活,叫她仔细割了手。那怡民笑盈盈地看她们互动,也说珍卿的手是握笔竿子的,干这些粗活划破手可不好,回去她父母也要骂她怠慢客人。   胖妈叫珍卿别乱动作,她自己蹲下来帮忙干活,闲聊间问怡民这里是不是常年能吃上笋,怡民说确实一年四季能吃,不过秋笋是非常少了。   珍卿就看着怡民伶俐地做活,问他们三个都在哪里上学,怡民说他们都在镇上三民中学上学,平日也受父母一些家庭教育。这时,济民又运一些笋过来给怡民,济民脸上透出羞赧的机灵,不好意思地看珍卿,马上把目光移到他阿姊身上:“暑假里为何要问上学,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好吗?”说着一刻也站不住,一溜烟地飞跑走了。   怡民看着弟弟跑远,回头笑嘻嘻地跟珍卿说:“济民最喜欢的先生,经常被学校的坏先生欺负,那先生还讲母亲是东洋婆子,济民最不愿意去上学,父亲就说不想去就不用去了,母亲说不能放纵孩子,依然叫他去。济民最讨厌去学校。”   不远处的济民不好意思了,大喊不要乱谈人家的闲话。还跑过来扯下他阿姊的辫子,然后又利落地跑开去,怡民就跑过去跟济民嬉闹,作为长兄的启明笑着喝止他们,让他们别在客人面前小孩子气。   他们幸福而坦率的生活状态,让珍卿觉得特别轻松美好。   启民他们弄了两半筐的青笋,主要是怡民负责剥洗好装筐,启民和济民休息的时候,济民就上蹿下跳地作怪,启民走上不远处的石桥,倚在桥栏边念了一句诗:“涧影见松竹,潭香闻芰荷。”   看得出来,启民真心喜欢这样的环境。其实怡民和济民也很喜欢,对他们来说,小小的古水镇大约是他们的天堂。珍卿觉得,孟震远先生像一位忧国忧民的隐士,而启民他们就是隐士的后代。他们做着小镇普通孩子的活计,享受着普通孩子贴近自然的生活,但他们的知识、阅历、胸怀,并不比受过贵族教育的孩子少。真是一种矛盾又和谐的存在。   珍卿正在体味孟家人的特别,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这会帮着装笋的济民看向东北方向,那里走来一个布衣的妇女,济民先跑过去跟中年妇女问好,那个妇女也背着一个竹篓,手里拿着跟启民他们一样的铁铲。   启民和怡民也跑过去问她好,问那妇女是给庞先生砍竹笋吃吗?启民又问吃竹笋对庞先生有益处吗?   珍卿她们站在原地观望,胖妈小声嘀咕说可能是亲戚,珍卿隐约听见那中年妇女答话:“庞先生是肠胃败了,笋这么硬扎吃不得,是太太生了小少爷,胃口薄得很,我做点酸笋给她开开胃,男小伟(男孩子)要吃奶的。”   噢,珍卿获得一点简单讯息,这个庞家的先生肠胃有病,而那位庞太太刚生了男宝宝,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那中年妇人约是庞家女佣,启民他们不但对她很客气,还帮着她砍了竹笋装好。   珍卿走近两步细看才发现,那个中年妇人脸色蜡黄,身体佝偻着像是不大健康,她想自己背起那半篓竹笋,可是怎么都背不稳,身体晃晃荡荡的,把头上的假髻子都晃掉。启民主动说要帮她背回家,济民也说去看看两位先生,再看看刚出生的“男小伟”。   启明站在那看向珍卿,抱歉地说一声:“杜小姐,我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你要是等得无趣,我叫怡民送你回去。”   珍卿连忙说不打紧,反正她也没有要紧的事。她对那庞家有点好奇,不过还没好奇到胡乱打听,看着启民和济民伴那妇女走了。胖妈倒是不避讳地寻问怡民,那庞家是孟家什么亲戚。   一直活泼伶俐的怡民,难得塌下肩膀叹气:   “我们家不是本地人,没甚么亲属。庞先生跟他老婆周先生,都是三民中学的□□。庞先生教济民算术,周先生教我们国文。二位先生都是好人啊,学校有人骂母亲是东洋婆子,还说我们是东洋小鬼子,两位先生都护着我们。可他们家年初遭了祸事,庞先生气得吐血,半年没得起身,周先生也从学校辞工了。   “早前庞家有个下女不省事,欺负主人家面软,常常躲懒不好生做工,周先生那么好性儿都恼得辞了艰险。可惜他家得罪了地头蛇,通共一个下女一个老妈子使唤。一个病人一个大肚婆,老妈子现在也累病,想吃些好汤饭也难,我母亲常给他家送吃的,还给他家找了下女,不过明天才得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8 18:57:50~2022-03-02 12: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c 25瓶;樱花凛凛 5瓶;雁 3瓶;青莲、和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8章 孟家午后坐谈会   在孟家竹林等启民和济民回来, 怡民给珍卿讲了庞家的故事。珍卿了然后不免唏嘘:“他家也不是本乡人?没有亲族可依靠?”怡民谨慎地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小声跟珍卿说一点内幕, 祸害宠家人的是船帮老大的亲戚,本地的船帮势力非常大, 镇上邮局唯一的邮递员, 在码头说了船老大两句闲话, 没几天就莫名被人打死了。   怡民对这神通广大的船帮, 也忌讳敬畏得很, 简单说几句就不再多讲。珍卿听得也有点后背发寒,所以说,她以为宁静宜居的美丽水乡, 其实也盘踞着吃人的猛兽。想想也没啥值得惊诧的,越是社会动乱的时节,这种□□势力就越猖獗。   珍卿和怡民默默地站着等人, 启民、济民过二十分钟才回来, 比说好的时间多了一倍。启民喘吁吁地给珍卿道歉, 立刻解释耽搁的缘由:   “实在对不住,刚才庞家河屋那里, 从船坞的花船上来个粉/头, 还有个采买的老妈妈,那粉/头见我们给庞家送笋, 非逼那老妈妈强跟我们买, 那老妈妈答应迟得些, 那粉/头就把人推下去, 她的头都扎到河岸边, 我跟济民拉她上来啊, 她的腿撞跛不能行走,我们给她扶回船上,唉,讲起来几可怜的……”   苦命人更喜欢欺压苦命人,怡民听了又义愤又黯然,骂几句别的不再讲了,只说叫哥哥弟弟背上笋筐,她跟珍卿等了太久,大家赶紧回去吧。   孟家的手足三人和睦有爱,撇开刚才不愉快的事,济民说今天的笋可以拿来凉拌,济民叫怡民焯水时注意时间,上回焯水就焯得没魂了。   启民看珍卿似有心事,以为是冷落了她,就问她家乡怎么吃笋。珍卿说海宁的笋既会凉拌,也会油焖煎炒,还会做成酸笋冬天的时候吃,不过她自己老家不太吃笋。启民也不追问她老家在哪。   不再那么怯生的济民,他跟珍卿询问海宁的事物新闻,珍卿把比较出名的事给他们讲讲,启民和怡民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兴趣,但没显出特别的神往。想来他们在东洋也住过大城市。   他们三个与路上的草木虫鸟,都仿佛是很熟稔的朋友。当天空中开始飘起微雨,济民兴奋地张着手飞跑。启民和怡民乐哈哈地笑他。启明忽然从队伍中离开一会,回来时手里撑着一把伞,递给胖妈请她撑着。他就和怡民淋雨陪着她们走。珍卿觉得过意不去,跟他们说跑回去好不好,启明和怡民直接以行动应和,珍卿倒能跑得很轻盈,胖妈就很难了,不过她手里有伞不要紧。   他们跑回家站在门廊看雨,珍卿觉得如在诗画之中。珍卿跑回来衣服自然淋湿了,孟先生、孟太太觉得很抱歉。珍卿倒没觉得被怠慢,脱开约束在雨里疯跑,她似乎很少有这样的经历。   他们午饭吃得较为丰盛,有鱼丸青菜汤、香菇炖鸡、炙五花肉、盐水鸭子、煎豆腐、凉拌笋丝黄瓜丝、蔬菜色拉……菜的种类多表现主人好客,但每样菜的分量并不过分,做法也不是太油腻重口。湿热的天气,大家食欲说不上太好,孟太太是很有心的主妇。   午饭之后,孟先生和三哥准备到里屋坐谈,孟家三个孩子赶忙问父亲,他们能不能在一旁听他们讲话,孟太太想出言阻止,孟先生却欣然应允。怡民就拉着珍卿一道进起居室,都在孟先生身边席地而坐——他们的屋子有点东洋风格,到处地板都擦得锃明瓦亮的。   既然多了这么多观众,孟先生和三哥的谈话,就变成孟先生的主场演讲,他先讲太古学派的教民养民理论,一会就开始讲“出格”的东西。   珍卿就见怡民忽然起身出去,珍卿自己有点内急,趁机跟着她一块出去。等珍卿解决完生理问题,见怡民跟两个佣人说,收拾好就赶紧去午睡,水果茶点由她来照管。   那两个佣人都各自去了,珍卿跟怡民一起回起居室。而启民和济民两个人,自觉地一人守一个窗户,珍卿猜测是提防人偷听的意思。珍卿这一会觉得,孟家两个孩子像受过特训一样。   孟先生正在讲一个牧师朋友的见闻,准确地说,是他的牧师朋友在红色“匪区”的见闻。那些被应天政府称为“匪的叛逆者”,正在越、赣、闽三州交界处,展开轰轰烈烈地革命活动。   那位牧师朋友告诉孟先生,社会党的军队每占领一地,就在那里取缔鸦片和高利贷,烧毁地契取消捐税,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还建立合作制的集体企业,把chāng妓、乞丐变成普通人,据说还建立一些小学校,免费给当地学童提供基础阶段的教育,还在占领地对百姓开展扫盲运动……   孟先生谈了很多“匪区”的事,一室之内所有人都在认真听。陆三哥消息很灵通,孟先生讲的事他多有听闻,但是当着孟家三个孩子,他谨慎地保持着缄默,他看着聚精会神的小妹,她眼里是黑黝黝的光,此时此刻,他竟难以分辨她的情绪。   孟家的大儿子启民,肃然凝重地问父亲:“爸爸,您认为他们能成功吗?他们那些纲领性的东西,他们开始做的事情,以后会发生异化和倒退吗?他们会倒退成一个流寇匪帮式的团伙吗?爸爸,要说到禁毒、办学和禁娼,应天政府不也在做吗?我们怎么断定,谁的主义纲领更可能成功?”   珍卿看着侃侃而谈的启民,十几岁少年有这种思考力,让人不能不刮目相看,三哥紧握着珍卿的手,示意她不要胡乱讲话。   他们和孟家孩子一齐看向孟先生,都在认真地等着他回答。他的妻子之前悄悄地进来坐下,现在又安静地给大家续水。   孟先生自己点燃了烟斗,他那深邃沧桑的眼睛里,还会聚着沉重复杂的思虑,那思虑似从缥缈的远古而来,穿越漫长错乱的历史迷雾,到了一个依然看不清方向的路口。他吐着烟圈喟然长叹:   “中华民族从清末就苦难更迭,没有哪一年是国泰民安的,远近的仁人志士各种办法都试过,各种主义兴起又式微,你看看那些所谓的政治明星,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的理念和主义实现了吗?能做个寓公都属善终,若不能善终,不外乎沦为独夫民贼,成为新的贫弱动乱的根源……   “中国这个地方的事情,远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复杂、都难办,谁能断定何人是对何人是错,哪方能成哪方必败呢?我不能给出正确的判断,但你们要我说的话,我以为不妨把国家大势先撇开,从小处看看不同主义的人做的事。   “我去年到西北地区游历过,去过才知为何彼地易生饥馑,一遇荒年动不动就饿殍千里。说起西北地区的秦州,自清末以来就盛产罂、粟,清亡后历代军阀也延此陋俗,皆有逼迫农民种植罂、粟之弊。历任军阀种植罂、粟,是欲以鸦片收获巨利,一面供他们自己挥霍享乐,一面又从洋人那买兵器打内战。   “大片肥沃的土地种了罂、粟,百姓赖以裹腹的小米、玉米、麦子供应不足,农民没有余粮余钱,一遇灾荒就只好背井离乡,跑到外地去乞食度日,自清末以来,死在逃荒路上的饥民,至少有百万之众了吧。”   室内所有人都感到心情凝重,孟太太眼里闪动着水光。孟先生喟然长叹,沉默片刻又继续说起来:   “孟子言,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唐太宗也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是那些封建王朝的开明君主,也知道要养民护民以收笼人心。可是现在的当局者们,绝大多数都在本末倒置,将民人驱驰如犬羊牲畜,作为上位者哪有父母之心呢。   “应天政府固然有一些好政策,但实际效果让人不敢恭维。譬如讲,被他们斥责伤风败俗的jì女,原本也不过是生民之一,不过因为乡村凋敝颓败,动不动兵争不止,小农经济又被冲击,只好背井离乡到异地他乡求生计。可她们既没有受过好教育,民国也没有那么多企业,给她们提供应当的工作机会。如此政府又取缔她们,驱赶她们,便只好去货卖皮肉了,这是战争和洋人夺不走的资本。   “建立所谓‘苏维埃’的那群人,目下还不知道他们是何等样人,亦不知应天政府还能容忍他们几时,更不知他们的前途远景在哪,终究有无可能实现他们主义。   “但以老夫近来研究的心得,公民党之主义几经变更,他们自家人讲的‘三民主义’,是谓‘民族、民权、民生’。实行民族主义就当反抗外来侵略,可洋人还在中国横行,他们还在忙于内战,况且应天政府武备也算孱弱,暂时还践行不了‘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是谓民主政治,他们讲国民还需要教育,制度还需要建设,这一条暂时缓办也无可厚非;可是民生主义讲‘平均地权,限制资本’,这些事情为何也迟迟不办?   “是因其党政军内,掣肘斗争太多,利益纠葛太复杂。所以,我听公民党喊口号许久,却没见他们办成什么善事。   “而社会党比较……比较特殊,呃,他们的政策明确利民,撇开其军事、政治诉求和那些难以卒信的阶级zhuān政之怪谈,老夫以为最大的可取之处,是他们不单单向人们喊口号,而是确实把事情做到实处,他们分土地、办工厂以养民,办学校、扫盲流以教民,禁鸦、片高利贷、除恶霸以护民。”   启民继续提出他的疑惑:“可是社会党,确实杀了不少人,而且报纸说他们是流寇,这里钻一阵那里钻一阵,居无定所的一些理想主义者,说白了跟草寇差不了多少,如何能彻底实施他们的纲领,践行他们的主义呢?而且他们还想攻占大城市,一次次失败了不是吗?他们的希望在哪里?”   孟太太拿过烟灰缸,孟先生磕磕它的烟斗,想重新填些烟叶又放下,他自己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唏嘘地道:“这也是为父的疑虑啊,他们的主义虽有利民之处,可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呢?”   ……   作者有话说:   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有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啦啦啦啦啦啦……感谢在2022-03-02 12:50:48~2022-03-03 12:4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曼、毛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9章 谨慎善意的提醒   孟家父子为社会党人的居无定所、实力单薄感到疑惑, 大家都各自陷入思索中,午后的坐谈会已经结束,等到两位客人各自回去休息, 孟太太温和地说教大儿子,说他当着两位贵客的面, 怎么能质疑诘难自己的父亲呢?   孟先生摸着儿子的脑袋说:“中国和东洋的传统文化, 总容易轻视少年人的智慧, 挫折少年人的热情, 使他们服从父辈的权威。可是纵观古今中外, 多少伟大雄才之辈,都是冲破了权威和传统的。阿那达,你不要太限制我们的孩子。”   启民、怡民都崇拜地看着爸爸, 启明恭敬地道了一声谢谢,怡民也亲密地吻一下她爸。孟先生却叫他们也跟妈妈道谢,因为妈妈的本意是为他们好。启民、怡民, 还有状态外的济民, 也一道跟妈妈恭敬地道谢。   启民跟弟弟妹妹去休息去, 孟太太依在孟先生的怀里,夫妻俩人亲昵地说着私房话。   珍卿在三哥的房间里, 提出自己的疑虑:“孟先生他们虽然谨慎, 但当着启民他们谈论这些,如有人不留神说出去, 三哥, 恐怕会有不妥吧。”   陆三哥也觉得不妥:“古水镇生活悠闲, 社会党在这里活动不多, 连‘清党’也未受到波及, 难免会大意。我找时间提醒孟先生。”   ——————————————————————————   珍卿第二天一大早起来, 背诵英文版《阴谋与爱情》,特意拿着一本英德小词典,比较对应的德文用词。孟家三个孩子的房间就在对面。怡民从外头洗好了衣服,正在往晾衣绳上挂衣服,晾完发现珍卿在背英文。怡民特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站在走廊下面听她背。   珍卿皱着眉思考着什么,嘴里有念念有辞的,又在纸上写写画画一阵,猛听见外头走廊好大一阵动静,她惊讶地看向窗外,见怡民屁股又坐在窗舷上。   珍卿合上书笑脸迎人,问怡云:“你怎么站在这里?”怡民笑嘻嘻地说:“父亲说你念的西洋教会学校,洋文学得顶顶好,叫我跟你学习呢,那么杜先生,你愿意收下我这个学生吗?”   珍卿干脆从房间走出来,扶着栏杆观赏院中的景色,怡民也从窗台跳下,和珍卿并着肩膀看风景,听到珍卿轻淡地讲:“我也不过是学生,怎么给人家当先生?你国语讲得很好,我听你弟弟说,你能说几种口音的东洋话,江平话也学得好好。要知道方言不好学的,倒是我要向你偷师才对啊!”   怡民笑嘻嘻地挽着珍卿:“喂,珍卿,你未免太伶俐了,我想探你的锦囊妙计,没想到你反来套我的办法,我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其实,济民就喜欢夸大其辞,我小时候很调皮,喜欢学东洋人的南腔北调,就是为装模作样地嘲笑他们,其实,东洋的方言我没那么精通,不过江平话倒是认真学的。”   珍卿不跟怡民玩笑了,一本正经地提议:“孔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不如我们相互做老师,相互做学生,还能教学相长,怎么样?”   怡民交流起她学语言的经历,她在东洋出生长到十来岁,母亲和亲戚朋友讲东洋话,他们家的孩子自然学会东洋话。而父亲跟华人留学生,又常常讲中国话和江平话,这也是自然学会的,没什么稀奇。反倒学习没有语境的英语,她觉得是最辛苦的。   说着怡民有点垂头丧气:“父亲也告诉我,在它语言的境里学语言最好不过。可是我不想离开这么美的小镇,不想离开爸爸妈妈哥哥弟弟,父亲却最鼓励我学洋文,最好将来做个翻译家。若真有事半功倍的办法,我留在家里学就好了。”   珍卿又何曾有事半功倍的捷径?除了有一点奇妙的机缘,不过是靠着勤奋和努力,她很坦率地跟怡民讲:“想不想听,我的先生如何教我外语的?”   怡民表示愿意洗耳恭听,珍卿讲起萧老先生的“笨办法”,从萧老先生开始教她外语开始,一直背诵单词、语法且先不说,德文书她已经背过来三本——《小王子》《圣经》《阴谋与爱情》,德文学习进程可谓突飞猛进。已经有基础的英语一门,背诵的东西那就更多了。   怡民做了个鬼脸,晃动着单薄的肩膀叹气:“原来世上没有捷径,你的办法更费气力,想想都要耗费精神,看来还是要出国去!”珍卿拉着她的手笑问:“你父亲为何想叫你做翻译家?”   怡民年轻的面庞上,有一点成年人的忧郁了:   “还在东洋的时候,学校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座下看戏的东洋人认出我们一家,晓得我父亲是狂热爱国的中国人。他们就成心讲中国经济落后、政治落后,连文化都落后,偌大国家连翻译莎翁戏剧的人都没得,言论鄙薄刺耳之耳。父亲大感屈辱,个人想着手翻译,可他并不擅长此道,平常事务也庞杂,后来就放弃了。我们手足三个人,父亲恰恰选中我将来学翻译。”   看怡民平静又忧郁的神态,思及对她谆谆教诲的孟先生。珍卿蓦然想起慕江南先生。其实,不管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都以为中国政治经济落后,文化艺术领域也必定是荒凉之境,没有任何资本成绩可供谈说。慕江南先生极力想向内外证明,中国不但有先进的艺术,有出色的艺术家,还是涵养了五千年文明的艺术和艺术家。   珍卿轻叹一声迎视阳光,文化领域的图强自证,就是后世的增强软实力,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需要更多人投身进去,并坚持不懈地为之奋斗。其实怡民未必不喜欢学外语,她不过是小孩子依亲恋家,让她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她总有一天能明白该做的事终究要做。   这时佣人叫她们去吃早饭,珍卿便不再多讲什么,和怡民手拉着手向外走。   ——————————————————————   这天清早起来,陆三哥陪着孟先生到外面散步,一直散到孟家竹林的拱桥处。陆三哥看两个保镖在远处,拱桥四周也颇为空旷,必定是藏不住人,正准备提醒孟先生行事留神,不要像昨天那样,对着妻儿任意谈论有风险的话题。孩子再聪明再省事有时候还是会不谨慎。   陆三哥正准备提起这个话头,见孟先生珍视地掏出一张纸——其实都算不是纸张,这是一张展开的烟盒纸,上面写着类似诗歌的内容,但细看又说不上是诗歌: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   三大纪律:行动听指挥,不拿工人农民一点东西,打土豪要归公。六项注意是:上门板,捆铺草,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   这上面的字迹像是小儿涂鸦,还有不算少的错别字,孟先生跟陆三哥解释来源:”我的朋友彭卓知牧师,除了从‘匪区’带回新奇见闻,还带回这样一张纸。他告诉我某个山区里面,社会党人的军队头目,要求他的士兵达到这些要求……“   陆三哥也不由地惊诧,忘却了自己要劝诫人的话,又仔细把那些词句看几遍。其实”六项注意“里的条目,有的他不明白源自什么风俗,也不晓得这样要求的用意是什么。   两个人站在满是苔痕的石桥上,孟先生倚靠在斑斓的石栏杆上,眼神奇妙地看向他的年轻朋友:   “竞存,中国各式各样的军队,我半个世纪中见过不少。底层的老百姓去当兵,不外乎是吃饷活命。做大将军的目标再高远,想的也不过升官发财,再多娶几房娇妻美妾。那些所谓的乱世枭雄,不过指望以军队士兵维持权势,保证能够自由地抢掠财富,占住一地快活地割据称王。所以他们对麾下兵勇抢劫百姓,向来是默许纵容甚至明言支持,以作为笼聚军心的手段。   “可这里有一帮人很奇怪,至少我觉得很奇怪:他们的长官不但不许抢劫,指挥官生怕士兵扰掠百姓,特意制定出这么奇怪的规定——三大纪律六项注意。我听彭卓知牧师说,这些规定在那的执行效果虽有反复,但由上至下的官长都在致力于执行这种规定。”   陆三哥自然晓得“那里”指哪里,他自己看了也暗暗咋舌。三大纪律六项注意,这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东西,像汉高祖刘邦的约法三章,可约法三章尚没有他们这么细致。   孟先生脸上露出奇异的笑,陆三哥却不得不扫他的兴,他有义务告诉他若行事不妥会有多危险。他给他讲六三政变他亲历之事,还有身边有的沾红之人,如何被当局当作□□□□杀害,人们如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所谓“清党”如何清除异己,把中央到地方杀得血流成河。   孟先生听得神情渐渐凝重,半晌才道:“我这两年在外游历,多在偏僻穷苦之处,是我孤陋寡闻想当然了。竞存,多谢你好意提醒我。我这一堂妻子儿女,是当谨慎再谨慎啊。”   三哥从裤子里掏出打火匣,拨出一星黄蓝交错的火焰,把写着“三大注意六项注意”的烟盒纸点燃,提在手指间任它燃烧起来。烧一会陆三哥晃晃手,把黑色的灰烬抖落到水里,直到火焰烧尽烟盒纸的最后一角,他才轻轻抛开那一点纸星。   孟先生捋着胡须沉吟不语,陆三哥再次郑重告诫他:“随着应天政府政权稳固,那位领袖的触角会越伸越远。孟先生,古水镇未必永远是世外桃源,你身边若有违禁敏感之物,请为一家性命前程着想,务必像竞存烧掉这张纸一样处理干净。敏感之事最好不叫妇孺知晓。并非是叫先生不信他们,这反而是为保护他们。”   孟先生了解陆浩云为人,晓得他不会小题大做,便拱手抱拳行礼致谢,说他今日回去便会处理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3 12:46:34~2022-03-04 20:3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0章 江南烟雨令人醉   这天早上, 孟太太陪珍卿、怡民吃过早饭。珍卿打算按早先的工作计划,今天一整天都写小说。怡民跟她妈妈请示过,说要跟珍卿一起搞学习。看天上一阵阵浮云蔽日, 孟太太觉得可能又会下雨,吩咐佣人今天不要晾晒东西。   三个人从饭厅里面出来, 前头门楼下面, 启民正在严厉说教济民:“你哪路弄到一身狗毛, 母亲清理起来多繁冗。济民, 母亲操劳一家的事务, 你不该天天给她找烦难。”   济民别着头噘着嘴不服气,启民继续行使兄长训弟之责:“我晓得你到哪里去,不外是北边庞先生家, 你过去不与人家做点事,反倒只顾与小犬玩耍,玩到这个晨光才回来就算, 你怎么还从庞家拿东西回来?”   济民不服气地跟哥哥顶嘴:“事实不是如此, 你诬赖好人, 母亲嘱我去庞家送骨头汤,他们家吴媪病得不能起身, 才去的下女顾不过来。周先生生男小伟才五天, 自己烧热水给庞先生擦身,她给庞先生擦完前面, 半天不能给他翻身, 我过去给她帮手……她擦得太仔细, 她家小犬都饿急了, 跑到屋里往周先生身上扑, 我才吓得赶紧抱住小犬, 不叫他在屋里捣乱。”   启明将信将疑地看济民的背篓,打开指着里面的东西:“那这么多螃蟹怎么回事?不是告诫你不要接受他们的谢礼——”   济民不由更加委屈:“周先生叫我务必拿,说对我们只是针头线脑的好,却得来我们家天天送食送汤,还帮她们找下女,她说无颜一直白吃白占,要是我不拿东西,他们也不好再吃我们的。”   孟太太赶忙下楼走过去,温柔调解起俩兄弟的纠纷,然后看着篓子里的大闸蟹,还拍济民的脑袋夸奖他。说中午他们就蒸螃蟹招待客人,蒸好了再给庞家拿些回去就好。济民这才破涕为笑,孟太太摩挲大儿子的后背,叫他做哥哥的要宽容一些。   孟太太对珍卿过分客气,她两个儿子争几句嘴,她都对珍卿道歉说失礼,叫怡民带珍卿去后院里散散步。看着珍卿和怡民到后面去,孟太太拿着一个长长的刷子,又往刷子上涂抹什么东西,就开始刷济民身上的狗毛。   怡民走着走着,扯下一片草叶走到台阶下面,拨弄石砖底下忙碌的蚂蚁。珍卿作为一个耍笔杆子的,很好奇庞家遭什么祸事,不过也不好太刨根问底。   珍卿走下去扒拉着草丛,饶有兴致地翻看里面的动物,不过她也有一点忧心:”怡民,这里有蛇吗?“怡民不假思索地说:”有,我父亲打死过好几条。“珍卿一下子蹦起来,立刻失去玩耍兴趣。她在禹州也会上树扒草,可禹州没那么多蛇啊!   下午古水镇又起微雨,坐在静雅的砖木房屋中,听着雨丝拍打树叶的沙沙声,看着白亮的雨丝,洗涤着江南的石板白屋,这里的时间被拉长,人的心灵也变得细腻,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与这江南雨丝融成一线,要随它们飘飘摇摇地不知飞向何处。不过就算是要飘远的话,也希望能跟三哥一起飘。   嗯,怪不得怡民不是土生土长,却说舍不得离开此间水乡。   吃过午饭后,孟太太把三个儿女打发出去,她跟孟先生闭门谢客,不晓得在做什么。三哥午后也出门去了,说看看古水镇有没有要出手的房产。三哥怎么在这么偏僻的小镇,都能找到活计忙碌,   珍卿写了大半天的稿子,一开始还没醒觉到,看风景这会慢慢感觉小腹不适,又意识到自己忽然多愁善感。跑去上趟厕所果然发现不对劲。她赶紧把胖妈叫来帮忙,拿出她准备已久的“靠得住”。胖妈把有点弄脏的衣服拿去洗,又说给珍卿熬碗姜糖水过来。   特殊时期是会让人有点脆弱,她现在特别想叫三哥陪着她,可三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珍卿正在作小儿女心肠,密密雨幕的院子另一边,她看见启民、济民回来了。他们穿戴的是蓑衣、斗笠、木屐,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的。他们的母亲也过来和他们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有一瞬间,珍卿觉得对面的母子四人,一致地向她这里看过来。莫非说的事跟她有关?   珍卿不及思想得更多,胖妈风风火火地端来姜糖水,说着话麻利地准备起身离开:“五小姐,你安安生生待着,别出去乱走动。你那裤子不能放着,讲究的人家可忌讳这个!我得赶紧给它洗喽。”   珍卿拿调羹舀着姜糖水喝,喝得肚子发胀的时候,见济民“噔噔噔”跑过来,直接扒着窗舷直眉楞眼地看人,这孩子咬着嘴犹豫一阵,闭上眼好像暗暗鼓足通气,这才低着头跟珍卿请求:“杜小姐,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好不好?”   珍卿无奈地放下调羹,以手支颐地笑问:”那要看帮什么忙啦?你先说一说下?“济民真是个直率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拐弯抹角:“杜小姐,听说你家雇了七八个律师,天天帮着你们打官司。呃,好不好请一个来,帮我庞先生打打官司,他们愿意付钱的。杜小姐,事情好急,他们被欺负得活不成了。”   珍卿愣愣地看着济民,觉得这事一点征兆没有,说来就来了。廊上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济民的哥哥姐姐都跑过来。启民绷着脸拉扯济民:“杜小姐身体不爽快,济民,不许你拿不相干的事打扰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怡民,看见珍卿喝剩的姜糖水,脸上也显出歉意,连忙示意哥哥把冒失鬼弟弟拉走。   看着孟家这三兄妹,珍卿想道:这事情也不算是没有征兆。忐忑不安的怡民,竟然都不好意思看珍卿,随便想了一个话题说:“珍卿,呃,你要不要到床上躺着?”   珍卿从思虑中被唤醒,奇怪地问怡民:“你们是想帮庞先生找律师?其实只要有钱,可以就近找一个啊?海宁到此要一星期,如果事出紧急,从本地找不更便当?”珍卿拍着脑门后知后知,“抱歉,我刚刚反应过来,他们得罪这里的地头蛇,是不是那甚船帮只手遮天,本地的律师不敢接手?”   怡民沮丧地塌下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启民上来补充说明:“不但本地律 师不敢接手,整个江州怕都无人敢管,那些人势力很大,连驻扎江平的武将军,是他们家的亲戚。”   珍卿找到一个关键信息“:武将军?你是说江平十一军的武向华将军?”   济民不知道从哪出溜过来,扒着走廊外面的栏杆跟珍卿大声说:“就是江平十一军的武向华将军,他才是那个只手遮天的人!——”这下又把启民给惹急了,直接从走廊上跳下去捉他。   珍卿出房门来到走廊上。   孟家两兄弟跑向前院去,突然,三哥出现在他们消失的地方,从古雅的中式风格走廊走过来,明明他的脚步从容轻缓,珍卿却觉得他大步铿锵,让人特别有安全感。她顿时精神一震,看着微微无措的怡民说:“怡民,你们说的事,我先跟三哥谈一谈。尽快给你们答复。”   怡民从走廊上绕过去,刻意避开了三哥。珍卿看着朦胧雨光中的三哥,觉得三哥身上的光朦胧了时间,他仿佛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人,而是从少女漫画中走出的男主角。   说到少女漫画,可惜对于救亡图存的意义不大,要不然她就凭着她脑袋里的梗,一定能把少女漫画得风靡世界。   陆浩云本来心里有事,看她满脸伶俐可爱的笑,也被她感染上许多欢喜。他拉着她的手顺势揽住,低头看看她的肚子,轻笑着关怀:”肚子还疼吗?“珍卿搂着他喜眉笑眼地说:”胖妈给我煮的姜糖水,喝得都发汗了。肚子不疼。“   陆浩云下意识抚她的肚子,珍卿囧囧有神地握住他的手,三哥这动作其实很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揣上崽儿呢!三哥会意间莞尔一笑,揽着她回到房间里。   三哥拉着珍卿坐到床上,蹲在床边仰着头跟她说:”跟孟先生谈过之后,我想在古水镇做点生意,这里有不少废置无人的园林田地,买来做旅游业或农业渔业都不错,却发现本地船帮势力庞大,利益关系盘根错节,这里,怕不是做生意的地方。“说着三哥突兀地顿住,他显然有什么心事,但似乎又无意吐露,跟珍卿转移话题说:“听胖妈说你没有午睡,怎么了?”珍卿跟三哥说雨声好听,她不觉间听入迷了。   看她没有愁绪的烂漫样子,陆浩云心情也放松些,他从地上起身坐到床上,抱着珍卿,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玩笑似的说起一件事:“我去邮局接发电报,一路烟雨濛濛中走回,才知道江南的雨,确实让人沉醉。回来本想请孟太太帮我两套雨具,我跟你一道在河街上走走,谁料到今天时机不巧。”   三哥瞅一眼珍卿床上的“靠得住”,把她的一缕头发抚到她耳后,再次仔细观察,确定她脸色还算正常,才放下这一重担忧。珍卿刚来经水那段时间,她每次经历这个都很痛苦,治一治养一养看来好不少。   听三哥想带她雨中漫步,珍卿觉得这想法非常美妙,立刻来了兴致:“三哥,孟家游廊绕来绕去都是通的,园中景致不比河街上差,你若怕在前面被人看见,我们往后廊上走一走,怎么样?”   陆浩云觉得湿气太重,本来还不大赞同,珍卿说她多穿一层裤子,再把他给她买的针织披肩穿上,八月天气绝不至于冻着。   三哥问她想不想雨中散步,珍卿瞅瞅启民和济民,启民很有眼色地按住弟弟,笑着说:“我给客人找两套雨具。”   他们两人牵着手在后廊徜徉,感受这种行在诗画中的美境,时而停下来依着栏杆,看廊外点点滴滴的雨丝,在那方小水池上画起圈圈涟漪,似乎还能看见清水里的鱼影。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4 20:35:17~2022-03-05 13:5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傻笑爱生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1章 日行一善谈谈心   珍卿和三哥在后园散步观雨景。   三哥紧紧握着珍卿的手, 然后更加十指交握,低低柔柔地说起一些话:   “我记得,《聊斋》有一篇叫《画壁》, 讲书生朱某游玩一处庙宇,看到有一处壁画非常精妙, 不觉进入壁画之中, 与散花天女共赴春盟, 等他从墙壁里出来, 恍惚似做了一梦, 梦醒后如此怅然若失。小妹,江南水乡的韵致,就像那奇妙的画壁一样, 会让人甘心老死牖下,把英雄气埋在温柔乡里。”   陆浩云刚才收到海宁来的电报,他们的一些民生百货生意, 跟领袖夫人的亲外甥发生冲突, 他第一反应是不想直撄其锋, 他叫合伙人们务必谨慎一些。陆浩云觉得自己有一点陌生。在对方产品质量、价钱、知名度,都没有竞争优势的情况下, 他以前一定会放肆地把对方冲垮, 少年意气就是要敢冲敢拼。但在经历很多事情后,他越来越畏手畏脚, 不敢轻易跟人针尖对麦芒, 他的家庭经不起太多震荡, 他尤其要顾虑到小妹。一切会引起不利后果的举动, 他都不会轻易去做。   从邮电局出来走在雨里, 他有好一阵懦弱的幻想:如果他是这个小镇的居民, 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他跟小妹一定会更快乐。珍卿反握紧三哥的手指,不以为然地笑望三哥:“是真英雄,终不负英雄之志。刘大耳娶了美娇娘,还住着美室华宫,不还是回荆州了吗?还把孙尚香也带回去了。”   珍卿快乐地溜达半天,想起答应怡民他们的事,赶紧跟三哥说起这桩事。   三哥若有所思地看她,他们接着朝前走一阵,三哥指着东北的方向,跟珍卿歉意地说起一事:“小妹,我很抱歉,其实,昨天孟先生跟我提起庞家的事,我仔细询问庞太太的事,才明白庞太太就是周惠珍。原来周是嫁在古水,她跟他丈夫庞先生,是这里三民中学□□。孟先生并未请我帮他们,我也在思量这其中的利弊。”   并不仅仅因为周是他前未婚妻,他怕小妹心里不快。更重要的是,这种事牵扯到本地势力的利益纠葛,他们身在异乡不可太托大,不然易在小事上栽跟头的。所以,他要先确定一些事再决定。   珍卿前后一联系,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她惊讶地停住住脚步看三哥:“所以,启民、济民他们想帮的,就是周——”   陆三哥点头“嗯”一声,三哥轻轻笑一声,这时阿成跑过来通知,说孟先生、孟太太带着儿女,很郑重地说要给三哥和珍卿道歉。   等他们回客房与孟先生坐下,孟先生替三个孩子向客人致歉:   “竞存、杜小姐,老夫教子无方,羞愧难当,曩昔多亏竞存老弟替我奔走,我们一家方有今日避世偷闲,不想小犬竟敢提非份之求,实在不胜羞惭之至。”   孟先生在那羞惭不已,孟太太也带着孩子们,郑重地坐在地上肃穆道歉,如此大的阵势弄得珍卿不安,陆三哥比她能端得住,跟孟家人说不必如此客气,解释他自己在此也人生地不熟,并且与陆家本族近有龃龉,做起事来顾虑重重。不过也绝口不提帮不帮忙。但他握着珍卿的手跟她笑一下,珍卿觉得他笑得很微妙,忽然福至心灵地孟家人:   “孟先生、孟太太见笑,从我一来到古水镇,总听见庞家人的不幸,我心中也深表同情。倒是不知,庞家人是为何事一定要请律师?”   孟先生就苦笑着讲起来:   “说起来也可笑,那庞先生曾订过一门婚事,他未婚妻汪小姐早年病死,可庞、汪两家还当亲家来往。早前汪家大老爷做生意要本钱,庞先生把祖屋的契据借与汪家抵押借贷,借贷倒是借来了,生意也做起来了,可庞家的契据汪家后来说遗失了。等庞家阿婆一朝病故,汪家就翻脸不认人,找上门霸占庞先的祖屋,驱赶真正的屋主。汪家人仗着人多势众,欺负这一门文弱之人。唉,庞阿婆是伶俐能干的人,可怜后来病得厉害,这桩旧事就落下无穷隐患。   “……庞先生性情温和良善,但为人太过单纯,想不到天下有这等事,更料不到汪家是这等豺狼,纠缠数次他气得吐了血。本镇大夫看了一直不好,庞太太带他去江平西医诊所看过,才晓得是胃里出的血,身体就此衰弱下来,只好卧床珍重养着,祖屋就此被汪家霸住。庞家的年轻夫妇无法,只好租着颜大户的一处江房,离群索居地挨着。   “那强凶霸道的汪家恶人,夏时又有女儿嫁到船帮,古水船帮原是行会性质,可那浑名叫‘索命阎罗’的帮首崔先奎,渐把它经营成‘水上税务局’,凡走在附近水道的货船客船渔船,一律要给他船帮上供‘交税’,不然先不说生意做不做,一家性命立刻就有妨碍。   “汪家的贪狼跟索命阎罗做亲,对庞家竟然还不罢休,仗着他汪家势力兴旺,有事无事就编些不知真假的借据,上门讹诈人家两个老实人。庞先生是独生儿子,庞太太是独生女儿,两个人无亲无靠的,赶着一个有病一个有孕,一个能帮忙的亲戚都找不见。真是难得没有办法……”   珍卿是越听越疑惑,周惠珍跟三哥退婚那一阵,那么些亲叔叔热伯伯的,那么殷勤地帮她奔走,想叫三哥退婚时多出“教育费”。这些人即便当时别有用心,亲侄女难到这个地步,不说跟地方的□□搏命火拼,派两个人来探望安抚一下,或者像孟家这样给人找个佣人,这种事也做不到吗?   这世界上麻木不仁的人太多了,这种事听多了,连她自己都快麻木不仁了。珍卿想起在陆宅遇过周惠珍,想起她那时的情状,现在想来,也许最初是想求陆家帮忙,可能也动过心思求三哥帮忙。   珍卿听得一会义愤一会复杂,反倒三哥无动于衷似的。珍卿晓得三哥不是冷血的人,他这么表现肯定有他的考虑。这时候阿成从外面进来,递给三哥一封加急电报。   珍卿在旁边也看清楚了,上面写的是“武与船帮无关,其妾舅欺下瞒上,已处置”。珍卿立刻明白三哥的忧虑。三哥不惧与陆家人决裂,是因为他们没能力威胁他,但武将军不一样,若武将军真是船帮的靠山,三哥冷不丁插手这件事,弄不好就惹上一身骚。   见三哥眉眼松弛下来,珍卿感觉他大约决定插手。孟家人大约以为三哥有公事,孟先生已经起身告辞了。三哥抬头看向孟家人,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他大约不太好态度急转,没有立刻叫住孟家人,珍卿拉着三哥胳膊说:“三哥,那周小姐,不是,庞太太才生了孩子,她先生又病得那样,恐怕会有些凶险。三哥,不然——我们帮他们找个厉害律师,律师费反正还由他们付嘛!”   孟家人都停住了的脚步,不约而同看三哥的反应,济民一脸期盼地看着他,启民和怡民忐忑地看着他。陆三哥神情有些淡淡的,握着珍卿的手摩挲她的手指,然后看向孟家诸人说:“我往江平打一封电报,快者律师明早便能来,慢点明天下午。孟先生、孟太太,此事就道是二位奔走,不必提及我与小妹。”   说着,三哥跟阿成吩咐几句,阿成马上出去打电报。这天安安静静吃过晚饭,珍卿跟三哥在房间里说话。   三哥告诉珍卿他如何想的:   “周惠珍从前是一根筋,我跟她几乎不能沟通。她从前对我误解甚深,双方没有照面的必要。当然,她如今有丈夫有儿女,自然不会有不可理喻的想法,我主要并非是怕她纠缠,一则恐他卧病的丈夫多心,还怕陆家再弄出额外的故事。所以原本想着,能不沾染既往之人,还是不要沾染得好。“   珍卿想起三哥刚才接的电报,明知故问:”有这么简单吗?”三哥没有跟她直言,反问道:”你猜呢?“   陆浩云没法将心思阖盘托出,最近生意场上不太平静,他不想再在异地他乡自找麻烦,谢公馆经历风波后才平静下来。而且古水镇的船帮行事猖獗,虽然还不至于让他感到恐惧,但百分之一的隐患,他都必须放大到百分之百来预防。把周惠珍和小妹放在一处称量,周惠珍的遭遇再不幸,也赶不上他为小妹考虑的心。   珍卿大约能猜到三哥的心思,今年是谢公馆的多事之秋,他们一家人屡次面临危机,大家脑子里都有根弦绷着,也确实应该谨慎到底。   他们有一会没有说话,阿成过来告诉三哥,江平的谌律师已经回电,说明天一早就带人过来。珍卿抱着他脖子问:“三哥,你介意我会介意周惠珍吗?”陆三哥捏捏她的脸,笑而不言。   珍卿明白地跟三哥讲明心迹:   “其实,我跟三哥有缘结合,是你与周小姐退婚后。如此,我并不觉得对她有愧。但是异地而处,若我是一个柔弱闺秀,内事外情通通不会料理,一定也想找个三哥这样的伟岸丈夫托付终身,然后顺顺遂遂地过一辈子。周小姐的短见偏执,并非完全是她个人的错,她不幸双亲早故,周围的所谓亲人们,大多在误导她利用她,让她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   “三哥,就算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会同情她的不幸,更何况你跟她还有渊源。但我有时候也自问,如果没有我,你有多大的可能会娶周小姐呢?她会不会是另一种人生呢?”   三哥抚抚她的脸蛋,轻轻啄吻一下,笑了:“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你的时候,我就确信不会娶她,我甚至做好心理预备,万一她以死相逼,我将受到千夫所指。”   珍卿偎依在他怀间,紧紧搂着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傻笑:“我当然知道。”但忍不住又叹了一声:“三哥,我当然没那么脆弱,也不会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上身。可是很奇怪,我希望周小姐过得幸福些。三哥,我晓得你有侠义之风,你的心也是热的。虽然顾虑重重,终究还是会帮她的。”   珍卿闭着眼在他怀里发腻,她觉得刚才有点语无伦次,但好像把心思也表达清楚了。   陆三哥理解她的微妙纠葛,问出一个问过后觉得很傻的问题:“小妹,若我跟周没有退婚,你还会——爱我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5 13:58:24~2022-03-06 12:3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幺幺 80瓶;雁 3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2章 庞家的棘手官司   三哥问珍卿, 若他没及时与周惠珍退婚,她还会不会爱他。   珍卿捏着他衣襟上的扣子,默默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又觉得不愿意有这种设想,这种设想让她很不舒服, 不过她的答案还是忠于内心:“若没有到生存绝境, 我不会轻易爱人之夫!”   珍卿两辈子的生存环境, 都让她没有发展成“圣母”的机会, 她的圆滑奸狡和冷酷狠心, 会因境遇的顺遂自动隐藏,但若是真到了生存绝境,很多事她未必不会去做。但她托生在财主的家里, 自己好好奋斗也能自立,犯不上去自轻自贱——因为她上辈子的原生家庭,让她明白女孩被轻贱是什么滋味, 她脑袋里有根弦是不能轻易碰的。   陆三哥怜爱地看着她, 兜着她的下巴亲她的嘴唇, 心绪有点复杂地笑着说:“那我该庆幸早与周氏退婚,不然你便不会爱我了。”   珍卿搂着他的脖子, 亲昵地跟他碰碰鼻子:“所以尽了人力, 还须老天爷玉成,老天爷还是最大的。”忽听头顶上一阵闷雷响,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看来, 老天爷也觉得他最大呢。   最初来到古水镇的时候, 陆浩云就打算带珍卿多待一阵, 本就把她的生理期预算在内。翌日上午下了半天雨, 三哥陪珍卿待在孟家玩耍。中午雨后天晴, 还见了一会太阳。珍卿在孟家闷了两天,太阳出来就想出去散散。   珍卿听三哥讲本地的古建筑,才晓得此处有一处古代园林,最近取的一个名字叫“暇园”,此园历代都是豪富之家的别墅。自从民国后就被政府征收,后来又被一队兵马当成驻地,其后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两年前有人来到暇园游赏,一处年义失修的回廊倒塌,当时砸死了一个人,之后暇园就彻底被冷落了。三哥说本来想买下这个旧园,但最近做事力不从心,决定还是不要太消耗自己。   三哥见珍卿对此园有点兴趣,便特意带她去游一游,其实就在孟家竹林靠西边不远。珍卿打算带相机去多拍些照片,回去可以给杜教授和元礼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一个常年考古,一个钟意建筑物。   月初元礼和娇娇去江州探亲,去后数日没有消息,后来收到二姐夫的来信,才晓得原先的吴大嫂林玉馨,跟原来相好的男朋友姘居,元礼和娇娇没有心理预备,完全不能接受。孩子们闹出一场风波,元礼在混乱间还被打伤。很奇怪的是,二姐夫本拟带两兄妹回去,元礼却死活不肯回海宁。二姐夫无可奈何,正好他老家甬安就在近处,便把元礼和娇娇送去待几天。一直待到现在还不回海宁。   珍卿和三哥正在游逛暇园。里面的堂楼亭轩多已败了,花圃园林也隐约看出旧迹,来的时候没有下雨,逛一会就下起小雨。于潇潇细雨徜徉其中,寻幽揽胜的感觉很不错。不过这危楼颓梁还是危险,他们观览一番便出来,没有在里面多做停留。他们过石桥到孟家竹林,在孟先生修的亭上向外看,观看那“风前凤尾摇,雨中劲节韧”的景象。雨渐渐越下越大了。三哥有点后悔带她出来。   等一会雨还没有变小,胖妈把备着的衣服给她穿着,她靠在三哥怀里犯困,过一会亭子外面有一些动静。   他们从亭子里看向东北方,披着蓑衣却没戴斗笠的启民,看样子是从东北面江边回来的。今天一早三哥请的谌律师过来,是孟家的人帮着带路沟通,启民自然也在庞家帮忙的。   珍卿正想喊启民来避避雨,但启民不戴斗笠竟走得很慢,随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他身后现出个跛腿的女人——她头上倒是戴着一顶斗笠,珍卿透过雨帘仔细看过去,那跛腿女人并不是孟家的女佣,也非曾见过的庞家老妈子——庞家的老妈子要矮上不少。   珍卿正想出声喊启民,发现他提着一只铁铲,走向与亭子相反的方向。这小伙子竟在滂沱大雨中卖力挖笋,那个跛腿女人艰难地蹲下身,压着上半身把撅下的笋捡进竹篓。   珍卿跟陆三哥都觉得奇怪,外头雨势这么大,哪家人会派个跛脚老妈子来做事,喜欢虐待佣仆的人家吗?   启民帮那跛腿女人挖完笋,两个人争抢了一会竹篓,终究由启民背起那装笋的篓子,那女人跟在启民后面走,即便她身上没有负重,跛着脚在急雨中行走,也犹如逆水行舟似的艰难。   珍卿听怡民说到过,竹林往东北方向就是江边,那里除了庞先生家都是穷人,然后就是从花船上来的人。启民帮助的大约是哪家的穷苦人吧。要说孟先生的三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古道热肠,在这个年代非常难得。   珍卿他们没等到雨势变小,叫人回去拿了皮鞋和斗笠蓑衣,顶着大雨回的家。   孟先生特意等他们回来告知,庞家祖宅的归属已经弄清白。陆三哥请的那位律师谌先生,是江平吃得非常深的人物,人家在军政商界可都有靠山。谌律师才一上来,就戳穿了汪家人的大话——当然,汪家人的大话也是从船帮亲家那里听来,汪家人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何曾与江平武将军有什么亲旧?不过是欺负周惠珍和丈夫年轻愚弱,容易糊弄,就想肆无忌惮地强占人家财产!   反倒是三哥请来的谌大律师,确与江平武向华将军有关系——人家有个堂妹嫁给了武将军的侄子。汪家的少爷不晓得轻重,还在仗着与船帮崔氏是亲家,想着跟江平来的律师叫板。但汪家的老爷还是晓得高低,吃不过谌律师三两回的恫吓,立刻就夹起尾巴来做人。   庞家的祖宅归属究竟怎么回事,当事人心里都是门清的,有谌律师这样的大佬坐镇,汪家人哪敢跟庞家对簿公堂?听起来真是荒诞之极,庞家出事也有数月了,庞家两口子怎么挣扎都没有转机,几乎快被人家折腾得家破人亡。可谌律师的大驾一到,竟然不到一天就“理”清楚,据谌律师对庞家人的保证,不出两天这桩官司的手续就能走完。   珍卿确定,谌律师一定也是江平一带的地头蛇,三哥这个强龙压不过的地头蛇,找另一个地头蛇随便压压就完事。在这个时代,法律好像只是摆设和工具,有钱不一定能过得好,还一定得有权有势。   为了避免以后再有反复纠葛,受害者庞家夫妇说要卖掉祖宅,房子将会挂到房产经济行里等买主。   先回来的济民从庞家带回一封信,周惠珍和她丈夫庞越生,对于热忱帮助他们的孟先生,感激得五体投地、不知如何回报,所以他们夫妇想于明日登门致谢,以表感恩忱敬之意。   珍卿一看书信上的手迹,晓得大概是病弱之人的手书,果然,请柬末尾落了两人名字——庞越生、周惠珍顿首拜上。   庞先生一直病病怏怏的,庞太太生产还没有满月,再说此事非是他孟震远的功劳,孟先生也不想厚颜领受,特意把信给三哥和珍卿看。陆三哥不欲节外生枝,珍卿也没有受人感激的瘾,叫孟先生自己全权处置。   吃完晚饭,三哥要跟孟先生说一会话,珍卿从前院进到后院时,看到厨房的廊檐下面,孟太太在问大儿子启民,今天去江边的庞家送东西,如何耽搁那么久才回来。珍卿不由生出一点好奇心,给珍卿熬红枣木耳汤的胖妈,看见珍卿正在往厨房瞅,以为她是在瞅她呢,告诉她汤没多大功夫就好,叫她回房间去等着。   另一边说话的孟太太和启民,没有继续刚才的问答。   珍卿回房里没太琢磨这个事,她对着镜子梳理长长的秀发,看见鼻子下面像要长痘痘,暗觉这两天补汤喝太多了。她放弃琢磨这些无聊小事,想到小说接下来涉及的人物,珍卿把速写本翻开细看。   她把近年遇到的各种普通人,多纳入她的《欲界俗人广记》,包括各种底层职业的人。胖妈端着红枣木耳汤进来,絮絮叨叨地催珍卿快喝,她珍卿的画本扒拉过来看。珍卿指着她鼻下的小红痘,嚷嚷着把碗推开:“不能再补了,你看看这个,再补我都要流鼻血了。”   胖妈“哐当”拍一下桌子:“不行,必须得喝!五小姐,你不能任性!你忘记往前肚子疼得打滚啦!就是你血气不够才疼的,宁愿叫你补得流鼻血,也不能叫你少喝一滴补汤。小姐听话,没听人家那老郎中说嘛: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人没功。小姐,你省不过这个理来啊。怎么进补都一定没错,好处多得不得了。”   珍卿啧啧惊奇地看着胖妈,揉揉她扁平的大胖脸:“哎呦喂,胖妈,你知道的可真不少,还知道‘杀人无罪,救人没功’!我看你比我二姐都渊博,不当个女大夫都屈才。不过,你对’杀人、救人‘这么随便,做大夫也是个蒙古大夫,说不好哪天叫人打断腿。既然你说怎么补都没错,你自己把汤喝了吧!”   被珍卿埋汰的胖妈,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不过她撇撇嘴啥也不说,她戳戳珍卿速写本上的一张素描:”小姐,你瞅瞅你画的什么人?不是妖媚鬼道的,不就不三不四的,没有一个正路子的货!哎呀!——小姐,你快喝呀,好,行了行了,你喝一大半,给我留一小半,真是!多少人想喝喝不着呢!“   说着胖妈忽然兴趣一转,神秘兮兮地跟珍卿说起一事。原来她刚才听孟太太和启民的墙角,晓得启民送东西晚归的原因。   有个在花船上做杂役的老嬷,前几天被她服侍的船妓打骂,不慎跌到江里摔伤了腿,那船妓今日又故意摧残她,让她顶风冒雨上岸买竹笋吃。启民从庞家出来跟在那老嬷身后,见她跛着腿走路连摔两跤,就主动询问老嬷的去处,决定送她一程。那老嬷说是上来找人家买笋,启民自然没有不帮忙的。孟先生这样的清贵家风,才称得上是“积善人家”呢!   作者有话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以一江春水向东流!感谢在2022-03-06 12:33:09~2022-03-07 12:5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茜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3章 似是故人突然来   连珍卿觉得不着调的胖妈, 也觉得孟家人的人性好。当老妈子也该托身在这样的人家。在古水镇又延宕两日,珍卿也没什么不方便了。他们一行人就准备启程离开了。   要离开古水镇的这一天,孟家阖众送珍卿他们到码头乘船, 启民上前跟客船的人打听水况,问这几天大雨有没有涨水, 行船有没有什么危险。孟先生、孟太太跟三哥说话, 珍卿在跟怡民说话, 济民不知道跑哪去了。   原来, 孟先生要送长子长女出去上学, 启民因牵念父母不想走太远,不久要离开古水镇去港岛。但孟先生想叫女儿学外语,就必须把她送到更远的国度。碰巧珍卿和三哥到访古水, 听闻珍卿也计划明年留洋,怡民又跟珍卿一见如故,颇为投契, 孟先生就想叫女儿跟珍卿一道, 将来在国外也好相互照应。   若非怡民今日提起来, 珍卿和三哥都不晓得此事。孟先生既然早有此意,怎么一直没有跟三哥提起呢?珍卿想想就明白, 他们才帮庞家夫妻平事——表面上看, 这是应孟家人请求帮办的,孟先生许觉得提议一起留学有占便宜之嫌。   三哥和孟家夫妇就在旁边, 珍卿干脆把事情摊开讲, 说她一个人留学也犯怵, 能跟怡民这个好姊妹一起, 当然会安心很多。   双方正在依依惜别之时, 忽见有个跛腿的沧桑女人, 蹑手蹑脚走上前跟启民搭话,态度热切又似很不自在:“这位……这位少爷,我昨天在竹林等你,把买笋钱付给你。谁晓得只等不来,不想这里遇见你。大少爷,你把钱收着吧。”说着她把钱往启民手里塞,启民怜她贫老可怜不想要,两个人难免推推搡搡的。   这个沧桑女人说明白来意,大家就明白她是什么人物。碍于她是花船上的使唤人,大家也无意同她多交流,孟先生不想在此引人围观,叫启民接下这老妈妈的钱。   本以为此事一完大家就能登船。岸上却又下来一拨意料外的人,周惠珍扶着她丈夫庞越生来了。那庞先生看着单薄荏弱得很,但女佣搀扶着已能行走,总归比卧床不起好很多吧。   庞家夫妇直奔三哥和珍卿来,虚弱的庞先生心情很激动,说料不到世上除孟先生一家,还有陆先生、杜小姐这等热肠之辈。他们两口子都是新式人物,搞不来磕头谢恩那一套,就一起给恩人鞠了三个躬。   码头周围有不少看热闹的,嘁嘁喳喳地指点议论,陆三哥有心登船避开看客,却见小妹看向给启□□笋钱的女佣,那女佣一跛一顿地向东面走去,粗布衣衫的背影看着叫人心酸,小妹神色疑惑地看向她,心思不知飘到哪一方去了。   陆三哥心下奇怪,正准备催促小妹和其他人登船,那庞先生和周惠珍也都虚弱,孟家人打算送他们回去。他们这一大坨人,站在这人来人往之处,又赶上想离港的客人急着上船,胖妈不知被谁推搡一把,猛然倒栽葱栽到河里头。   珍卿和三哥立时惊得不行,阿成立马跳下去救胖妈,有个近处的船娘也跳下去救人,胖妈身体重还不停乱扑腾,差点把救人的船娘按水里。珍卿是越看越着急,陆三哥拉着她向后退。但水乡会水的人真的很多,胖妈很快被救上来了。   胖妈喘得像溺水的青蛙,又惊又累说不出话来。胖妈浑身透湿又惊魂未定,珍卿和三哥暂时放弃登船,返回孟家换衣服歇一下。   孟家大宅的客房里   胖妈换洗后在客房里歇着,珍卿在走廊上踱来踱去,举动中有种强烈的焦灼感,孟家人以为她为胖妈着急,胖妈自己也是这么以为,整个人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陆三哥早发现小妹魂不守舍,说起来不可理喻,但他觉得跟花船上的跛腿女佣有关。   珍卿似在急速地思索着什么,但不停地踱步未能助她思考,她扶着廊上的柱子,眼无焦距地想了半天,然后闭上眼,努力回想着很重要的生活记忆。应该是不少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大田叔娶二房之前,连袁妈和老铜钮也还没来。   睢县杜家庄村北的杜家,坐北朝南的三进大院房,最前面是工人们日常做活起居的地方,前头大门修整得宽阔气派,每个村人路过都会艳羡。但因为杜太爷的迷信心理,说大门常开会漏掉家财,主人们常从东边侧门进出,工人们就从西边侧门进出。   珍卿在脑海里走进杜宅的东侧门,走过前堂和厨房所在的院子,继续向西走拐到北边的窄巷子,进入他们祖孙活动较多的第二进院子,二进院的西厢房是她的外书房,铺着灰砖的院中牵着晾衣绳,上面晾着颜色灰沉的布衣。   珍卿捶一捶自己的脑袋,觉得应该想一下细节,那天她在干什么来着,她记得那是一个大夏天,大约是七月份的时候吧。   姑奶奶送给珍卿补身体的燕窝,罗老妈不会做偏要抢着做,好好的燕窝做糟蹋了。大田叔对罗老妈挥拳头,罗老妈被打得鬼哭狼嚎,珍卿既不喜欢看男人打女人,也觉罗老妈不值得同情,所以也懒得劝架。她顶着大日头跑到前面院子,看长工们摘从地里新揪上来的棉花,有个长工从棉花里找出一条青虫,摆在地上让珍卿拨弄着玩。等珍卿玩虫玩得腻味,大田叔也没再打罗老妈,珍卿跑回后院想清静一会。   细节想起来以后,珍卿想在记忆中搜索的画面,立刻在脑海中清晰起来。那一天,杜太爷在北房耳房里翻箱倒柜,弄出来挺大动静。他从窗子里看见珍卿进院子,扬声招手叫她过去。   珍卿走进杜太爷在的耳房,见地上摆着五六口红漆木箱,全都翻开盖子放着,里面有一些布料,还有不少半旧的红锦绸包袱,用红线和绿线把包袱的口子缝死,缝上就不会轻易打开的。   珍卿来到这里以后,也看过阔人晒嫁妆的情景。有钱人家的女孩儿出嫁,疼爱她的父母会给她准备许多衣裳首饰、床帐被褥,还有皮货绸缎等等——嫁妆里备的足够她用一辈子的。珍卿猜杜太爷翻的这些东西,大约是她仙逝祖母景氏的嫁妆。   杜太爷翻得满身满脸的灰,指挥着珍卿说:“你奶跟你姑有一张照相,我到处找不见,你帮着一道找找。”这时的人,也把照片称作照相。珍卿跟杜太爷一块生活多年,鲜少听他提及老婆和儿女,仿佛对这三个亲人没啥感情。珍卿就问一句:“多大的照相?”杜太爷就焦急不耐烦:“让你找你就找,照相还能有多大的?!”   珍卿就不吭声地找起来,最后还是杜太爷找见的,不但有她奶她姑的合照,还有她爸她姑的单人照。就是没有夫妻合照,更没有四口人的全家福。杜太爷没跟珍卿多说什么,也没叫珍卿有机会多看照片,他把照片理一理就单独收起来。珍卿看祖母和她儿女的照片,当时有个强烈的印象,就是他们母子三人特别连相,杜教授和她姑的长相,完全从祖母景氏那遗传来。当然,照片里的祖母看着很老相。   后来珍卿才听大田叔说起,他们镇上有在南省做生意的,见过一个女人很像她的姑姑杜红珠。杜太爷找了照片,先给寄到南边去,叫人先看是不是她姑。过了不到一月,杜太爷收到同乡回信。那时候,珍卿稍有打听的意思,杜太爷就暴跳如雷。所以到最后,杜太爷并未亲自去找女儿,这件事像是不了了之,连大田叔都成了蚌壳嘴,一个字也不跟珍卿透露。   陆三哥站在珍卿的面前,看她锁着眉头粉拳紧握,像在艰难地回忆着什么。他没有出声打扰她,也请别人不要惊动她。珍卿捶着自己的脑袋,又拿小拳头揉自己的眼窝,陆三哥轻柔地问她:“怎么了?”珍卿脸上犹带震惊:“三哥,我有大事跟你说。”   珍卿把三哥拉进她原住的客房,从头讲起这件事的因果。   跟启民买笋的那个跛腿女人,珍卿一开始看着面熟,仔细端详觉得有点像杜教授。但这点相像不能确定什么。珍卿看她总觉得有点眼熟,在码头上没有立刻想起来。刚才想半天才有几分确信,她在码头上看的跛腿女人,除了跟杜教授的相像之处,跟照片中见过的祖母景氏,能达到七八分的相像。   杜教授长得再像娘也是个男相,随着年龄的增长又长肥,跟他母妹的相像处会越来越不明显。但母女的长相可能会越来越相似。   “你怀疑花船上的老嬷嬷,可能是你的亲姑姑?”陆三哥心里生出疑虑,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他仔细回想来古水后跟他们有交集的人。   他即便怀疑周惠珍一家信不过,也不至于怀疑孟家人会帮谁做戏。那花船上的跛腿老嬷,最初是因她服侍的船妓,看到启民他们给庞家送竹笋,她想强买竹笋不拿那跛腿老嬷撒气,才有启民、济民帮助受伤的老嬷。后来又是老嬷雨天上岸买笋,热心的启民给她帮忙,她欠了启民的钱今日来还。   不管是不是谁给小妹设计,先退一万步说,小妹从未见过她的亲姑姑,那老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间很短,而且还不大敢抬起头看人,谁能知道小妹能认出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嬷?   这件事说巧也算巧,不过还不能确定什么。三哥跟珍卿商量,说请孟家人代为打听那跛腿老嬷的来历和行事,看能否进一步确定什么。珍卿当然觉得好,也担心会否耽误三哥的行程。三哥说没什么要紧的事。 第314章 江湖风尘总难免   对于离家出走多年的姑姑, 其实珍卿早就猜测过,当初分明找到姑姑的线索,杜太爷最后却不了了之, 她想旁敲侧击一下,就像踩到他尾巴一样暴跳如雷。说不好姑姑早就堕入风尘。在很重清誉名声的乡绅家庭, 这是根本不能容忍的事。杜氏宗族被向渊哥掌管着, 杜氏族里没有多少人伦惨剧, 但杜家庄其他的姓氏里, 难免有为保护家族清誉而杀人者。   就以珍卿的自身经历来说, 乡人觉得她父母伤风败俗搞私奔,给她这个无辜稚儿也打上“奸生子”标签,很多人面上装样心里却瞧不起。在乡下成长的那些岁月, 她除了在原则性问题上死杠,很多事情上一直小心做人。   无论一个人思想多先进,立场多正确, 想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落后的传统宗族社会, 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以为自己有点真知灼见, 就指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王霸之气,然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这种人就是把脑子丢在胎盘了, 也玷污和弱化了真正伟大者的牺牲努力。除了本身就打算做个殉道者,只有彻头彻尾的傻子才这么干。   杜太爷这个人看似离经叛道, 但很有一些时候, 也是传统伦理道德的捍卫者, 所以, 他对亲生女儿残酷无情, 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在。   ————————————————————   陆三哥不想引人注目, 更不想小妹有被利用的危险。花船看似只是水上的娼家,实际与一地的警察、流氓都有关系。所以不便派阿成他们去打听,因为生人一定会引人警觉。启民就自告奋勇地去打听。   他看出孟家的启民很伶俐,教他明搭话暗使钱打听那老嬷的来历,对任何人不必讲明真实的意图,只需表现得悲天悯人即可。启民果真不负三哥重望,打听出这那老嬷从前不少事。   启民从花船主事那打听到,那位老嬷原是被拐进娼家的。但她是从哪里被拐卖来,花船主事也不甚清楚。不过她从前十来年的经历,主事倒能说出个七八分来。   那苦命老嬷姓景名红姑,十几岁被拐到江平娼门,经过养家一番精心调理,说得一口流利的江州话。景红姑原本就知书达理,又学会弹琵琶、拉弦子、唱昆曲,十几年前是江平城有名的头牌,在文人雅士当中颇受亲睐。   后来她年纪渐大行市变差,进益也还能维持开销。有回一个旅长过来,提出了非理的要求,这红姑和养家皆不愿意,谁知那旅长借酒撒疯,打得红姑遍体鳞伤不说,还要抢她回去做姨太太。   再后来,红姑从矮子里头挑将军,选了一个越州盐商随他从良。不上两年却又重新回到江平。原来,红姑那年事已高的盐商丈夫,娶了红姑后待她宠爱珍重,她也过了一阵舒服日子,但没多久染上打摆子的病。盐商死后大婆把红姑虐打一顿,红姑的一条腿被打坏了。几乎是靠行乞才回到江平。红姑这时已坏了皮子跛了腿,在娼家做不了迎来送往的事,幸亏她诸般待客技艺娴熟,还能给养家做个教席先生,教导新来的女孩子们。   若能长久占着这份营生,红姑也许还能体面一些,然而世事并不遂人愿。红姑做教席太过严厉,有个记恨她的“学生”红起来后报复她,闹来闹去的养家最终牺牲红姑,她无家可归辗转流落到古水镇,做了侍候船妓的老妈子,整日做不完的活计,还要受妓jì女和piáo客的朝打夕骂。   给庞家帮忙的谌律师已回江平,三哥托他到红姑原来的养家打听,看红姑在到养家之前是什么来历。到这天下午谌律师就派人送信来。说那景红姑原是个女学生,才来的时候是北方口音,那养家老鸨母不很记得北方哪里,总之一定是北边拐来的。   大约在七八年前,有个禹州来的糖贩子好像认得红姑,对红姑缠缠磨磨黏了好一阵,好像说是她爹爹在找她,但红姑咬定说他认错了人,压根没有过相认的意思。那糖贩子走了没多久,红姑就遭军汉狠打了一顿,她后来被个盐商买走做妾,后来的境遇跟花船上打听来的差不多。   这天下午孟家的客房。   能打听的都打听来,能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三哥不开口影响珍卿,看她一时神情凝重,一时又犹疑难定。看她沉思半个多钟头,三哥才问她究竟怎么想。   珍卿眼眶红红地看三哥,有点沉重地说起来:   “我祖父跟杜教授,为人处事其实糟糕,姑姑对祖父本无感情,还怨恨他拖累祖母早逝,祖父管教只会暴虐打骂,姑姑离家出走虽鲁莽,却有各种客观因素。而杜教授作为兄长,只顾与爱人卿卿我我,他一朝与人私奔,不想我姑姑一人在家,要受祖父怎样的摧残。祖父必是嫌姑姑败坏门庭,所以只她死了,杜教授态度也很淡漠,我疑心他也知道姑姑堕入风尘,还与人作妾。但是回到问题的源头,姑姑流落江湖,生死不知,实是他们为父不慈、为兄不恤。后来我生母病故,杜教授也只顾自己伤痛,远走他乡置我于不顾。   “三哥,我多亏还有点忍耐性,总算在祖父膝下出人头地,遂了他‘荣身显亲,光耀门楣’的心愿,他从此才对我格外青眼,连脾气也改了许多。不然,我未必不是跟姑姑一同的命运。”   陆三哥从她的话语间,听出掩藏极深的恐怖和幽怨。她不喜欢杜教授,在谢公馆就表现得明显;而她不喜欢杜太爷,却被复杂的恩情掩饰住。他一如既往地心疼着她,但不想她把一切美好都推翻:   “小妹,感情从相处交往中积蓄,你不能奢求它凭空产生。你祖父与他的儿女,少了维持亲情的恩情,这是当时的现实。祖父自有许多不好,我们都看得出来。可你也说过,他十岁上父母双亡,碍于辈分大年纪小,其他人不好管教他,所以他为人处事很糟糕。可他对你寄望很重、感情极深,你因姑姑的事过于苛责他,甚至怀疑他对你的真心,对他很不公平。”   珍卿深深地抽泣一下,说不清是被三哥的话触动,还是因为家庭中的复杂往事,她闭上眼平复心绪,片刻后郑重地跟三哥说:   “三哥,我想帮帮我的姑姑。”   说到“我的姑姑”四个字,珍卿忽然间泪落如雨,她想起上辈子的姑姑,竟然都是太不幸的人。   她做这个决定原因很复杂。   杜太爷对女儿未尽责任,却把作为长辈能付出的都倾注在她身上,她是足够幸运的既得利益者,对于不幸之人,好像有无形的愧疚和责任。她和红姑都是杜家的姑娘,不幸的红姑,仿佛是她另一种命运的化身,珍卿每一细思就觉得很不安。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往年她提起找姑姑一事,祖父与杜教授都讳莫如深,珍卿忙于站稳脚跟奔前程,最该负责的人不负责,她自然不会越俎代庖,也没有那份能力越俎代庖夫。可偏偏是她撞见了红姑,在她如此落魄不幸的时候。她感到冥冥之中的天意,加强了她莫名的责任感,非要替父祖担起这份责任才行。   陆三哥心中还有疑虑,小妹这位姑姑命途多舛,离家之前与离家之后虽然没什么恶迹,但苦难会改变人的心性,尤其思及红姑命运悲惨的原因,难保她不会对杜太爷生出恨意啊。   以往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陆三哥有意劝导,小妹都会认真听他劝解改变行动。可是这一回,小妹铁了心要见她姑姑一面。   跛了腿的花船老妈子景红姑,正在小船后头捶打衣服,捶得腰酸背痛,她也没有抬起她沉重发闷的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她才抬头看微蒙江天中的俊燕,岸边眺望猎物的白鸟,恍惚间想起旧事。   她离家走出禹州后向东走,坐着船到了江越繁华富庶之地,恍惚也有过一点闲情逸致,看着澹荡的水波和踏波的水鸟,想着考上官费后去东洋留学……而现在,景红姑看着枯树枝似的手,最近水泡太多手正在裂口蜕皮,分明还是自己的一双手,可她有时候看着真生疏,就像偶尔在水面看见自己的脸,也仿佛是扛着别人的脑袋在过活。   景红姑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继续埋下头捶起船妓的床单,这床单上的酒饭和秽物很不少,天晓得他们在上头做什么。但红姑早已经麻木无感。其实,景红姑多少年去就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罢了。   天色已经快黑透了,船坞里所有画舫张灯结彩,红男绿女的声流嘤嘤嗡嗡,这动静比大城市正月灯节还热闹新鲜。   这条船上没有被人点牌的jì女喜眉,又无所事事地来找景红姑的麻烦。景红姑并非是专门侍候喜眉的,却是她唯一有资格欺凌的人。这一会儿,喜眉指斥红姑这没洗净那没狠搓,景红姑没法顶嘴只是闷头干活。喜眉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更来气,直接抬脚狠蹬红姑的背,蹬得红姑跌趴到船板上,小半截身子搭在船舷边,差点就要一头栽进水里去。   这个喜眉是命苦而刻毒的女人,也是整个画舫上最没行市的船jì,眼下虽说有个马老板包下她,可也不怎么在意她。马老板身边跟个兔儿爷似的随从,常常把喜眉赶出来吹风,跟他那个随从凑脸对头地说话,也不知弄得什么鬼名堂。喜眉满腔龌龊气没发宣泄,总是欺负又穷又瘸的景红姑。喜眉骂骂咧咧地说景红姑是无用的废物,一天还要吃三顿真是不该,她该自己跳到河里喂鱼去。   喜眉还要撕扯红姑的时候,冷不丁叫人揪着后脖领子,扯过脸来狠狠甩了两个脆生的,打喜眉的人一边踢她一边骂:“闲得x疼的臭biǎo子,不洗干净身子利利地去卖/屁股,你跟个老妈子闲搭扯甚呢?喜眉,掌事跟我说了,再没得客人点你侍候,就给你卖到烟花巷去,叫你没完没了地侍候跑船的穷汉……”   作者有话说:   为啥要详写景红姑这个女性角色呢?   以前总看到有人说女主不像穿越的,日子过得真憋屈。但实际情况是,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社会环境和风俗习惯,你在另一个世界完成“社会化”,到一个新的地方,在适应生活环境上未必比得上土著。觉得自己多活一世就能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真是过分天真。   如果女主是个天真热血无脑的人,受不了杜太爷的封建高压,她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她就有可能是景红姑这样的命运。真以为民国就是商界名流、□□大佬、军阀姨太太、留洋精英和大家名媛创造出来的浪漫世界?   幸亏没有人真能穿越,要不然有的人穿越到乱世,自己一个人闷头闷脑乱撞,在离家出走的路上,遇不上虎狼也遇见人贩子,遇不上人贩子也遇见土匪,再不然得上什么传染病,总有一种危机能改变你一生……   所以,能够看清处境隐忍自强,比满腔不忿过分天真强……当然,女主最终能够忍下来,是因为杜太爷相比同时代同地域的家长没有那么糟糕,他后来还是很用心栽培女主的……   算了,感觉自己多余一说,能明白的自然会明白,不明白的也说不明白………………感谢在2022-03-08 13:21:06~2022-03-09 13:1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5章 姑侄相见难相亲   正在欺凌穷苦老妈子的jì女喜眉, 被龟奴劈头盖脸的两巴掌打懵了。其实这龟奴也是不上台盘的下九流,却正正被掌事命令管着她们,行市好得脸的姐儿们, 这些狗奴恨不得给她们洗缠脚布,对她这种没行市不挣钱的就能胡乱打骂。喜眉瞪向刚爬起来的红姑, 对这龟奴却是敢怒不敢言, 缩着脖子踩着碎步狼狈走了。   这龟奴扭脸却对红姑堆起笑脸, 拉着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老妈子, 喜气盈盈地说道:“景妈妈, 小的这厢给你道喜,您老的大喜事来了。”   景红姑警惕而麻木地站着,垂首敛目地放轻她的呼吸。她自打在娼家开始走下坡路, 曾因多看某个红牌一眼,就被人关着饿了两天,也曾因侍候piáo客洗脚, 不经心打了个喷嚏, 就被人踹得半天爬不起……所以她权当自己是个死人, 并不晓得什么尊严喜乐了。今天这龟奴对她格外客气,叫她收拾随身的衣物细软, 随她的新主人上岸去吧。   民国的法律明令禁止买卖人口, 不过这个法条在很多地方形同虚设,作为监督执法者的警察压根不大管, □□本身就是人口贩子, □□和警察甚至维护着人口贩卖制度, 以便能够从中渔利。景红姑是有残疾的人, 她若不自卖自身, 连个糊口的饭碗都找不见。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 启民扶着景红姑向山上走,到上面有两个抬轿的力夫,扶着椅轿子在等着她。被人扶着坐到椅轿子上,景红姑无措地捏着破包袱,茫然不安地问启民:“大少爷,我又老又没用,你家怎愿意买我?”   景红姑经历过许多跌宕苦难,她晓得有句话叫“人的命,天注定”,她的命似乎从来就没有好过。即便此刻坐在椅轿子里被人抬着走,她也想不通她身上能有什么好事发生。不是好事必然就是坏事了。   启民并不详知其中内情,但无论其间有什么内情,都当由陆先生和杜小姐亲自告知。他便告诉景红姑到地方就知道了。他们孟家的后门进去,直入最里头的后院,孟家后院常年闲置,大家正好在这空旷地方讲点私密的话。   珍卿没有亲自出去迎接她姑姑,三哥说最先察其性情,再决定做多还是做少。珍卿也晓得要谨慎些,便没有表现得过分恭敬在意。   启民扶着景红姑走到门前,珍卿和三哥不约而同看过去。那景红姑也狐疑看向他们,脸上神情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茫然而麻木的。   物理上讲物体要受到一个力,它才能开始动或者停止动。这位历尽沧桑的景红姑,站在门口一直没有动。她的身体,她的神情,她的心灵,似乎都受不到一点力,都是静止的。   看动作陆三哥似乎准备出面,但珍卿用力地扯住他,示意这件事她要自己办。珍卿沉着地走到门边去,表情淡淡地摆出个“请”的手势:“嬷嬷是我的客人,我已经备下薄饮细点,请嬷嬷先上坐吧。”   启民帮忙拉着景红姑向里进,珍卿再次做个“请”的姿势。景红姑颇为局促地坐到桌前,珍卿略显郑重地在对面坐下。陆三哥远远坐在窗前,看着小妹斟下两杯红茶,轻轻地出一口气,看着对面的沧桑苦难女人,很认真地告诉她:   “嬷嬷,我曾听家乡的管家黎大田说起过,我离家出走的姑姑打小喜欢喝名茶禹毛尖,祖母在世时疼爱幼女,往往不惜以重金为她购得。我也觉得此茶不错,嬷嬷尝尝这禹毛尖如何?”   景红姑的神情还是空洞,珍卿再次说了一次“请”,她才迟钝地垂下眼目,怔怔看着眼前绿幽幽的茶汤:里头碧绿的茶叶慢慢舒展着,它们的姿态那么优雅自在。这景象好看得叫人太难过。   珍卿耐心地等红姑反应,忽见她麻木无波的浑浊眼睛里,滚出大滴大滴的眼泪珠儿。然后谁也没有料到,她霍然捉起那茶杯,把那滚烫的茶水猛然灌进喉咙里。珍卿虽然心里一惊,但并无过分关怀的举动,只是抿着嘴默默地看着她。   仿佛烧红的铁锅里滚进三滴水,陡见一阵滋滋拉拉的爆裂动静,但微不足道的水迅速被热量蒸腾带走,等那锅底下的火一关上,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景红姑又恢复了寡淡死寂,仿佛她就是一潭无声腐臭的死水。   珍卿神情镇定、声音平和:“好叫嬷嬷知道,我姓杜,祖籍是禹州永陵市睢县杜家庄,嬷嬷对这个地方熟稔吗?”   景红姑的眼睛开始凝神,默了一会儿,她用力地捏着她的手指,眼里似有一团深邃的黑雾,珍卿看到她眼中浓重的恨意。果然是有恨的。自然了,人生落到如此境地,当局者安能无恨呢?   红姑衰老憔悴的风尘面孔上,惨痛的表情泄出丝丝缕缕的恨意,然后垂下眼睛哑着嗓子问珍卿:“你找我想恁么样?”她的头像是抬不起来,她的脊梁似被人敲断,撑不起她生命的重量。连她的恨意都只微芒一现,然后她又只是灰败地坐着。   珍卿在心里叹息着,爱与恨的巨大鸿沟,时间也不一定能抚平。她言简意赅、尽量坦诚:   “我有一位姑母少年失恃,他的父兄未尽教养职责,她离家出走后漂泊于江湖间,曩日饱受风尘跌宕之苦。我作为侄女,今日道途相遇,不能坐视亲人被难而置之不理。姑姑,不知能否如此称呼您?”   不知从哪一秒钟开始,景红姑死水般的眼睛,开始落在珍卿的面庞上,她眼睛不能传递丝毫的快乐,却能够传递蚀骨的惨痛:“他打过你吗?”   珍卿按着手指点点头:“祖父常用戒尺打我,偶尔戒尺不在手里,就地捡根树枝也能打人,打完了还会关在祠堂,不给被褥也不给饭吃。”   景红姑又怔怔落泪了,她拿着茶壶自己斟起茶,放下茶壶粗鲁地抹一把眼泪,抽了一下鼻子:“隔壁的余二嫂,不撺掇你偷拿金银首饰,不挑唆你偷偷望外面跑?你父母的事人尽皆知……村上人拿你们当人看吗?”   珍卿眸光轻轻一闪,现下她能完全确定,她定是她的姑姑杜红珠了。珍卿闭上眼微微点头:“小时候,余二嫂常在我耳边叨咕,叫我偷祖父的钱走到外面去,村上人戳脊梁骨的话很多,我自幼听了无数。”   景红姑惊诧地张着嘴,又若有所失地闭上,垂下眼帘问她:“那你为甚?——”   “为甚”什么?景红姑自己也感到迷惘:为何什么?为何不恨呢?为何心里不是一阵水煎一阵火熬,为何不是有时咬着牙想杀人,有时候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天涯海角永不回来,让那个老畜生见鬼去呢?   珍卿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叫姑姑晓得,我生下来病怏怏的,自会吃饭就在吃药,吃点不洁净难克化的,不是上吐就是下泻,五脏六腑不拘哪里不好,一夜半宿的不能睡。因此上,我自幼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好吃好喝的做个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不论别个说什么甘甜话,嚼的什么蛆,左右我也不在他家开饭,更不上他家炕上睡觉,他们如何与我什么相干?”   陆三哥听得垂首暗笑,这倒是小妹能想出的心思、说出的话。如此,她不少行为就能解释了,她虽然画画写文章积累了不小的资望,但似乎没有兴趣让世人把她看得太清楚,因为成名成家必为盛名所累,给生活增加太多纷纷扰扰。   景红姑忽然又哭又笑:“呵呵呵……原来是我错了,是我钻牛脚尖,使我自堕红尘泥淖,落得今日下场吗?”   珍卿想站过去安慰,可红姑大约不需要苍白的安慰,珍卿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   “姑姑,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不妨把爱恨先都放下,看一看人间烟火,过过人该过的日子,姑姑若能否极泰来、得享后福,也不负祖母宠溺姑姑的眷眷之心。不然,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看姑姑恹恹欲自弃于世,该是多么痛心疾首啊!”   景红姑已然被珍卿说动,可她红着眼睛怔然良久,眼中陡然迸出强烈的仇恨,咬牙切齿地嘶声说道:“可我好恨啊,他败光了家业,霸占我娘的嫁妆,还把我当成牲口虐打,逼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切都是他害的!”   陆三哥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够了。虽然小妹跟红姑隔着长长的桌子,但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十有八九身上染着病。陆三哥走过来搭话:“景女士,我是杜小姐的未婚夫,我看您身心不安,谈话可以到此结束。请景女士先去洗漱用餐,再请大夫来为您检查诊治,您那一条有旧伤的腿,若是还能诊治,最好到大城市认真疗治,若日后痊愈还能良于行走。”   景红姑虽然不是绝顶聪明,却晓得这后生的心思,他是这丫头的未婚夫,自不必对她这个半路姑姑有甚感情。她这些年看尽炎凉世态,受尽打骂虐待,她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何况只是这一点不恭敬。   景红姑心神上受了大刺激,恍恍惚惚地受他们安排。三哥先叫人服侍她洗澡换衣裳。洗过澡的红姑坐在朦胧的穿衣镜前。昔日丰满白润的十七岁少女,经过岁月的磋磨侵蚀,她的颧骨变得这么高,脸庞变得这么黄,还有满脸的蜡黄瘢痕,眼角的细纹也太多,此时镜子里的人,是一个面容枯朽、两鬓斑白的老妇。   等红姑收拾好了,外头也摆好了丰盛的晚饭。明明这些年没有吃过好饭,红姑看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就是那冬瓜猪骨汤她还吃得下。她忽然想起花船上,窘迫得只能拿她撒气的喜眉,也吃不上这么丰盛的菜食。她心里微微掠过一阵恨意,马上就百无聊赖地消失了。她的人生早已阑珊,便把所有错待她的人都弄死,活着的意趣又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难得发烧一回,难受得像要死过去,用了退烧药感觉好一点,看看明天怎么样。人类进化史一定是跟病毒斗争的血泪史,活在现代真是幸福,哪朝哪代都没有现代好…………………………感谢在2022-03-09 13:11:41~2022-03-10 23:1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30瓶;封涯 6瓶;奔奔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6章 人生的一线生机   吃过晚饭请来的郎中连夜来看诊, 诊断后佣人服侍景红姑睡下,而珍卿听那老中医讲,难得红姑并未染上脏病, 但她的健康状态不容乐观。红姑的身体一面是劳损饥寒,摄入的粗食不能营卫肌骨脏腑, 另一面她个人长久情志不舒, 再加上一条接坏的伤腿, 红姑的身体状况非常糟, 基本就是个虚架子撑在那。   老郎中开了药就离开, 陆三哥看珍卿的神情,委婉地说道:“古水镇医疗资源有限,恐怕还要带她去江平。”   珍卿握着三哥的手, 耸耸肩膀说道:“送佛送到西吧,也许是血脉相连,我看着她, 总觉得格外可怜。”   有些话三哥不忍对珍卿直说, 对这个沦落风尘的景红姑, 他个人对她的怜悯之情有限,盖因世上这种可怜人太多, 而且她本不是小妹的责任, 而是杜太爷和杜教授的责任。但他想也知道,小妹为何不立刻通知他们爷俩儿。   不过该说的话还要说, 小妹不该单独为景红姑负责, 他按着她肩膀恳切地问:“告诉杜教授和你祖父吗?”   珍卿揉着脸有点头疼:“应该可以告诉杜教授!不过我祖父在杜家庄, 忙着扬名显圣、光耀门楣, 他……就算了吧。”三哥马上就要叫阿成发电报, 珍卿不知想到什么, 叫住阿成跟三哥说:“我再看看她……如何。”三哥握着她的手,抿唇微笑:“也好。”   ——————————————————————————   在年代更早的江平城里,一个警察走进幽兰巷的某妓馆,老鸨堆着满脸的谄笑拉着他进来:“哟,老总有日子不来,听说您近来高升,今日里贵足踏践地,是看上哪位娘子了?”   那警察也笑意盈盈的,半推半就地被鸨母拉进去,警察打量客房挺有品味的陈设,瞥一眼浓妆艳抹的老鸨,若有深意地说:“贵商号生意越发兴旺了啊?!看你们家的屋子,我看皇后娘娘都住得。”   那老鸨倚在他身上发笑,然后娇腻腻地说:“您说话真会甜我的心,还不是多凭老总照应,不然街面上哪得如此太平。您别只顾站着说话,尝尝我这新茶,新上来的大红袍。”这老总并不忙着喝茶,却盯着上茶的丫头打量。”他上下眼皮一翻忽然问:“我说生意这么兴旺,原来你这里又添丁进口了。“本来说着话还乐呵呵的,这警察忽然话风一转:”妈妈,这个丫头岁数不对吧?市府有规定在先,未满十六周岁,不许买进来做这勾当啊!”   那老鸨顿时面现惊色,赶紧给龟公使眼色,快把那丫头拉出去,那警察却怫然作色,扯着老鸨冷着笑说:“你敢公然触犯禁令,话不多言,速速跟我去见法官。”   那老鸨和龟公吓得面无人色,他们还不及求饶,那倒茶的丫头猛然冲进来,跪在那警察的脚下,抱着他的大腿哀哀哭求:“警察大人救命,警察大人救命,我是叫他们拐来的,我来江州寻同学去留学,被他们拐来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大人救救我,我家是禹州睢县杜家庄的,实是良家妇女啊。求大人救命啊!”   警察眼风一转,正气凛然地扶起这个丫头,却又不着急理会这丫头,倒睨着老鸨和龟公,冷冷地扯着嘴角说:“这一着却怎的说?!”   外面有别的龟公冲进来,捂着这丫头的嘴想把她向外拖,老鸨拦着警察赔笑道:“老总别听她胡讲,她是叫她哥哥卖进来,卖身契都是齐全的。不信我带您去瞅瞅去!”   那个被拐来的年轻姑娘,可怜巴巴地等警察大人救命,那警察说一句叫她别担心,看完一应契据自有说法。可这姑娘再没盼来她的救命稻草。   老鸨大出血给了三十块银洋,才打发走让人恨得不行的“黑狗子”。送走了警察,她一回头立刻脸相凶狂,咬着牙问龟公:“那个小贱人呢?”龟公说后院绑着等候发落呢。   到了绑着人的后院里,向警察告状的丫头呜呜哭着,看到老鸨带了那么些人来,唯独不见那“自有说法”的警察,她感觉自己的末日要到了。老鸨捏着她的脸蛋儿,啧啧地赞叹着:“瞧瞧你,哭个真叫雨打梨花啊!今个叫你见识一下,我们幽兰巷的雨打梨花,是恁么个样子啦!”   老鸨说着冲身后龟公一抬手,一个人把只半大不小的猫儿,从那丫头的裤管里塞进去,却用丝带把她两只裤脚扎住,那小猫儿在那丫头的裤馆里乱动,这动静已经叫人害怕之极。这时龟公又拿着洗衣棒,专门捶那裤馆里的小猫儿,那丫头打着滚儿尖叫起来……   有这一回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个叫红珠的丫头改了名,从此彻彻底底地乖顺起来。她把自己的灵魂渐渐抛却,全当自己是个死人,自从第一日艳帜高张,春去秋来迎来送往,在江平城经营出偌大的名气,她似乎也忘记自己的来处,只知把一条身子放、浪着,好像也过得花团锦簇似的,可当无故受了客人的窝心脚,一言不合就叫人肆意打骂,甚至有得了脏病的王八蛋,逼迫她用嘴给他办事儿,这样的耻辱痛苦又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还是一个人,一个生不如死却不晓得什么时候死的人。   多年后偶遇侄女的景红姑,在她梦里身不由己地痛哭着。老妈子在门外守着,听见里屋越来越大的泣声,全当不知道一样默默守着。   景红姑做了个绵长的噩梦,最后似从哪里重重地跌下,她惊吓得忽然坐起来,在黑暗中呆坐许久,记忆才渐渐地苏醒,她不是窝在花船的烂木板上,她真正是在高床软枕上头。此情此景,更像让人恐慌的迷幻美梦。她原以为已经无所谓死,可住在这高堂大屋里头,她还是愿意享受这份儿美好。   她忽然向窗子外头一看,仿佛有个人影在那里,一闪又飘忽不见了。景红姑这两年身子骨愈发坏了,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幻像,对刚才的错觉没多在意。   景红姑精神情绪还显紊乱,仇恨、痛苦、恐惧、尖刻,这些负面的情绪交替出现。到第二天她状态还是不好。   珍卿明白红姑多年来饱受摧残,与从前相比心性会变得很多,但考虑到与她的血缘,考虑到她悲惨的命运,珍卿还是愿意多给予她同情关怀。   早上吃饭的时候,景红姑一径里失魂落魄,呆呆坐在饭桌前,却不晓得动筷子吃饭,珍卿瞅了她半天,无奈地暗叹一阵,坐在旁边给红姑讲了个故事:   “在古代的西洋,有个叫德墨忒尔的女神仙,她专管地上的花草生长和农业收成。她有个叫阿福的美貌女儿,地下的冥王看上美貌的阿福,强行把阿福掳去冥府霸占。忙着履行职责的德墨忒耳,直到找不见阿福才晓得女儿出事。   “失去女儿的德墨忒耳,丢下她掌管的一切活计,在天上找不见女儿,便焦急万分地落到大地上寻找,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她的女儿,去询问她所能遇见的一切人和神,问她的阿福到底被谁掳劫走了。可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寻找女儿,自然荒疏了她的本职差事,地上的花草不再生长繁荣,地里的庄稼也年年没有收成。但德墨忒尔什么也顾不得了——”   红姑干涸绝望的眼睛,忽然化作两眼流泪泉,从眼中汩汩不断地涌出泪水,初时她还只是无声的哭泣,渐渐哭得仿佛天河倾泻似,汹涌的悲伤让她难以自已。珍卿由她任情发泄一会,待她哭得渐渐声弱一些,她听见珍卿又继续讲着:   “最终,一位来自地狱的女神,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德墨忒耳,她女儿阿福叫冥王掳劫走了。爱女心切的女神德墨忒耳,决定无论如何要救回女儿,她一直不回天上司掌其职,故意让大地永远一片荒芜,让农业永远颗粒无收,让天神永远得不到来自凡间的飨祭,逼得天神的头头儿只好去找冥王,让冥王把阿福还给德墨忒耳……”   珍卿讲完看着红姑,红姑一边哭得汹涌无声,一边疯狂地往嘴里灌养胃的牛肚汤,一气喝过两碗牛肚汤后,红姑压抑着喉咙里的哭意,忽然又像个饿疯的狼,凶狠地往嘴里不断塞食物,塞得整个脸庞鼓囊囊的,好像食物是她的仇人一样……   珍卿看着她暴饮暴食,忽然呛住后,她嘴里的食物吞咽不及,她又被呛得忍不住咳嗽,嘴里包的食物碎渣就这样喷了半桌子。然后红姑忽然捂着胸口,冲到窗子外面痛苦地呕吐,呕吐一会又听见她的哭声,哭声里抽噎地呼唤着“娘”……   珍卿没有过去安慰红姑,一个心里千疮百孔的绝望之人,只有自己努力抓住一点念想,才能心甘情愿地活下去。   看着景红姑吃过早饭,三哥带珍卿到外面走一走,珍卿颇有感触地说:“我在禹州听过一句俗语,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娘享不完的福,没娘受不完的罪!”这显然是鉴于红姑的处境发出的感想。   陆三哥其实也在反思自己,跟红姑这种可怜人相比,他说至少是父母双全的,他妈妈也在努力对他尽职责。虽然吴祖兴不是个好大哥,他为了妈妈忍常人所不能忍,但他作为小儿子,到底也享了妈妈的福啊!   陆三哥原觉红姑性情失常,不想叫小妹与她待在一起太久,看小妹对红姑多了忧戚共鸣之意,他便暂时按下意见,打算回江平之后再说,却一直叫胖妈和阿成,务必要看好五小姐,不要叫她单独跟红姑待太久。   ……   作者有话说:   晕晕乎乎的,效率极低,一阵一阵的脑子是空白的感谢在2022-03-10 23:14:40~2022-03-11 23:0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光潋滟cx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7章 重新回到江平城   在古水镇又耽搁一天, 珍卿他们第二日按原计划起行。到码头顺利地坐上客船,刚刚走出古水镇的地界,忽见岸边有一队丧葬队伍, 吹吹打打弄得挺隆重热闹,笙箫、锣鼓、唢呐样样都有, 祭桌、茶桌、祭棚也挺齐整, 岸边和山上挨挨挤挤那么多人在那看……   珍卿一开始不以为意, 乡下城里大小排场的送葬仪式, 她自幼也见过不少了。   听船上有知情者小声议论, 方知这丧葬队伍送的是本地的船帮老大,这船帮老大本姓为“崔”,江湖上给他取个绰号叫“催命无常”。这“催命无常”家里大小有近百只货船, 四镇八乡包括到江平的水路,没有他的船队覆盖不到的地方,而且此人重义气行事狠辣, 近来借江平某将军的东风, 几乎要垄断左近全部的水路运输。   这”催命无常“生意做得劲呱呱, 寿限却说到头就到头了。几天前这人去古水镇花船上嫖赌,跟姐儿们吃酒吃得烂醉如泥, 出去撒泡尿的功夫, 跌到水里叫水草绊住双脚,就生生把这催命无常淹死了。有人说这是老天爷来收他了, 有人说水里有被他害死的屈死鬼拽他, 有人说他是被仇家推到水里淹死……   这个催命无常显然不太得人心, 船上的客人大部分不敢议论, 那些敢议论的也不敢大声讲, 反正珍卿听出来, 这催命无常仗着亲戚徒众势力,动不动□□聚赌、欺男霸女的,手上沾满血债横死是该着的。而且很奇特的是,这催命无常刚咽气没三天,他那老婆看着也不大好。按旧规矩,一个家里绝对不能停双棺,要不然会有大不吉利的事发生。崔家人和船帮徒众等不到七七,连忙先给催命无常先出棺材。   不过这个横死的催命无常,虽然对平头百姓坏事做绝,但这人花钱豪爽还挺讲义气,在他的船帮里头威信很重,听他的兄弟徒众放出话要为他报仇,他的家人也放出私家赏格,说谁要晓得一点仇人风讯,就要赏他们多少多少钱。   即便只是少数几人小声议论,也把那客船主家吓得不得了,连忙叫客人不要随便议论船帮的事。幸亏今天赶上催命无常出殡,相干的人大多数都在岸上,要不然叫他们听见不好听的,打死人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刚才愤愤议论者也都噤声,他们也知船家并非危言耸听。   胖妈在旁边念叨一句:“晦气!”听着一路连绵的丧礼乐声,客船上的人都格外沉默。   珍卿看着她的血缘姑姑。孟太太把她的旗袍给她穿,但她大夏天好似还很畏冷,外面还加一件青绒斗篷。红姑把脸围得紧紧的。   珍卿转头握着三哥的手,特别想跟他腻乎腻乎,不过他们这西服洋装的外客,在船上本来就有点引人侧目,再有点出格的举动更要变成焦点。   他们这一路跟来时的行程一样,坐了船还要坐一阵火车。晚上到达江平时,他们照例到徐家的旧宅子住。徐老太太日子过得清寂,日常没什么亲戚能走动,看到他们又回来可高兴,晚饭整治得异常丰盛。不过红姑还是躲在房里吃。   饭后珍卿去看望红姑,跟她说明天找西医来给她瞧病。红姑差不多刚刚吃完饭,餐盘珍卿叫胖妈给她收拾。   红姑这一顿依然吃得不少。珍卿看她仿似槁木死灰,一天天地了无生意,有时候也让人无言以对。珍卿跟红姑没有共同生活过,谈不上多么深的感情基础,所以不会违心地过度关心她。但是看红姑身心状态这么糟,又不自觉地对她心生同情。   珍卿听启民说过,红姑在船上是最低贱的存在,是个人都能踩踏她欺侮她,但红姑这一路并未显出多少怨恨,甚至提也不提那些人。这让珍卿对红姑观感尚好,觉得她戾气似乎没那么重。   红姑这一路上裹得极严实,在火车上也一点不松懈,似乎不想任何外人注意到她,珍卿便一派平常地问她:“姑姑在江平住过多久?”   珍卿对红姑虽然不够热情亲近,但物质方面尽她所能地善待红姑,杜姑姑精神体魄皆萎靡,但心也是肉长的,经过这两日的相处,红姑倒愿意跟珍卿说几句话,她静默地思考片刻,低哑的声音显得气弱:“从不满十七岁,一直到三十岁,从三十二岁到三十四,你是教会学校高材生,算算几多年头?”   红姑的乡音全都改变了,就是对着珍卿这”老乡“说话,红姑还是一直说江南的软调调。听说江平历代都是风月界楷模,各地同业者都以模仿江平为荣耀,连外地的同行也愿说江平话,更别说从别处拐到本地的人。   “姑姑将来病情痊愈,愿意住在南边,还是住在北边?——姑姑请放心,不管你想住哪里头,我都给你买独栋小院,雇两个佣人侍候你老人家终老。”   神情游离的杜姑姑,蓦然回头睨着珍卿,冷笑着问:“你是文明开化的新学生,也怕我这样的姑姑,会玷污杜氏的光鲜门楣?既然找到了我,何不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到老家去?”   珍卿看着她泛黄的浑浊双眼,觉得她不恍惚麻木的时候,她眼里闪现出惊痛和隐恨,看得人微微惊心,珍卿冷静而坦诚地说:“姑姑回去我并无意见,但你勉强回去,祖父的固执你自然了解,他一定不会叫你好过。”   自从珍卿出人头地后,杜太爷常念叨着“光宗耀祖”,还说着“祖宗积德,照应子孙”。杜太爷现在所拥有的体面尊严,他会像爱惜性命一样爱惜着。别看杜太爷不着调,他心里也有不能越的线。   话题中涉及杜太爷,红姑陡然地面色赤红。她的状态怪诞而又突兀,像被点燃斗志的喋血战士,恨意森森地惨然冷笑:“我还怕他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   珍卿也无意劝解红姑什么,带她回杜家庄着实太难,她回去必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给平静的杜家庄引发新矛盾。珍卿确实没办法信口许诺,一面也觉得红姑未必有这个勇气。她觉得红姑身心已受巨创,没必要再回去自找麻烦。当然,她并不赞同杜太爷和族人的封建思想。可是就算做到大总统的份儿上,也不能世事尽如人意,必须要看清现实适当妥协。   红姑的内病外伤需要马上治疗,她接坏的腿大约要动外科手术,珍卿觉得还是应当去海宁做这个手术。然而嘴上挺厉害的红姑,说她不想被西医看个光净,她晓得江平一个极好的正骨医生,绰号就叫“正骨张”,请那位老先生来给她看就好了。但红姑身体还是太弱,最好养些时日再正骨。   珍卿对红姑观察得差不多,给北边的杜教授发电报,简单说偶然找到姑姑了,请他若无极端要紧之事,务必要来江州一趟。   珍卿把这事也告诉红姑,她的反应倒很平淡,问她离家出走后,这一家子人后来的事情。珍卿捡着能讲的说说。   三哥来江平后每天收发不少电报。有一天从外面回来,说偶遇经营古董字画的葛继英先生,热情地送给三哥和珍卿一幅画。   珍卿看三哥拆开画的包装纸,这是一个中幅的西洋油画,画面的构图并不复杂:在一个大约是祭坛或宫殿的地方,画面的上方有年轻的一男一女。男性头戴月桂树枝编的冠子,女人头戴包巾身穿长裙。这两个人都在搭弓射箭,他们脚底下倒伏着一些中箭的青年男女。   三哥将这幅画摆在桌上方便观看,他仔细地端详一会儿,看着若有所思的珍卿说:   “与赫拉成为正式夫妇后,宙斯又跟堂姐勒托相好,怀孕的勒托将要生产,恨妒的赫拉让她在陆地、海洋都无处容身,神祇们惧怕赫拉的权势,拒绝给勒托提供庇护。后来,勒托生出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姐弟,这两个拥有天赋的神祗,开始肆意报复拒绝收留他们母亲,或者侮辱过他们母亲的人。”   珍卿看画中中箭倒地的青年男女,接着三哥的话说道:   “安菲翁的妻子尼俄柏,说勒托是宙斯遗弃的女人,连生产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只生育一儿一女而已,还说她不配拥有世人的祭祀。尼俄柏夸耀她的财富容貌,夸耀自己育有七儿七女,子女数量上就比勒托强得多,自然也比勒托幸福得多。人们应该敬奉她而非勒托。   “勒托对尼俄柏的侮辱很愤怒,叫他的儿女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去杀死尼俄柏的七儿七女。唉,他们的神祇像暴虐肆欲的奴隶主,反而不像是神仙。”   三哥拉着珍卿坐在窗边,最东面的厢房是红姑的屋子,三哥倒了两杯水给珍卿一杯。明晃晃的太阳迎着人照,三哥拿着胳膊挡一下说:   “勒托和他的儿女,他们是愤怒、屈辱和仇恨的化身,并不代表正义一方。在勒托窘迫得无处生产时,她无能力和精力去为自己复仇,给人的印象是命运悲惨的柔弱女性,可是当他们母子喘息过来,却报复起无法反抗的弱势者,高高在上的赫拉他们却不去报复他……   “小妹,神性说白了就是人性,非常卑劣丑陋的人性。小妹,我不是讲红姑一定有什么祸心,可她在泥淖里打滚太久,她的精神很不稳定,也许,天使和魔鬼正在她心里斗争,若有一个时候,魔鬼战胜了天使,我担心会有什么事。”   珍卿看三哥脸上沁的汗,拿帕子温柔替他擦拭,三哥顺势握着她的手,闻着三哥身上的汗气,把头靠到他的手上:“三哥,其实我也很矛盾,感情上我没有对红姑太投入,可是我祖父我爸爸对红姑有责任,他们不好生担负责任,只好我来负责嘛。   “三哥,等红姑治好腿伤,把住处佣人给她安排好,以后定时给她寄生活费就好。其实我也没必要再见她。”   陆三哥幽幽一叹。他自己何尝不矛盾?小妹这位离散多年的姑姑,从查得到的她的经历看,她基本没有什么劣迹,完全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小妹与她相认以后,她的表现大多是恍惚呆滞,偶尔表现出仇恨怨愤,也只是口头上发发狠。小妹对这样的姑姑,表现出该有的同情心,是源于她善良的本性,这不正是他信任她爱恋她的缘故之一吗?可是鉴于红姑精神紊乱,他不欲小妹与她多打交道。想一想还是要尽快安排好一切,尽早带着小妹赶回海宁。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1 23:02:43~2022-03-12 23:1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ancy 20瓶;喜欢银子?、空欢喜 10瓶;封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8章 世间福祸之转换   杜教授在北边接到珍卿的电报, 赶忙请假动身直接南下江平。   他在火车上拿着一张照片看,是他少年时与母妹影的合照。他们的娘景氏是个柔弱又顽强的妇人,可一个人身上承受得太多, 终局就变成一个苦命的女人。照完这张合照没有多久,娘就开始卧床不起, 最后干脆病死了。   杜教授摸摸照片上的少女, 红珠小时候很是天真明媚, 虽然杜太爷作为父亲很失职, 但红珠算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却不知变化成什么模样——原来她还活着, 他以为妹妹早跟娘在一起了。   五年前他回国后在平京执教,珍卿他三表叔写信提到过红珠,说东桥镇的商贩在江平看见过红珠, 可红珠对珍卿他祖父恨意太深,对那同乡的糖贩子撂下狠话,她宁愿当个千人骑的xx, 宁愿当个人人作贱的小老婆, 也不愿意给珍卿她祖父当闺女, 更不愿意他死后给他焚纸上香,还把好心帮忙的同镇糖贩子轰赶走。后来红珠跟一个盐商走了。以后珍卿她祖父大约不想找她了。   杜教授得知妹妹的下落, 重重托情寻找妹妹许久, 才晓得红珠那盐商丈夫一死,大婆跟儿子把她打个半死, 叫她瘸着腿在街上要饭, 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她, 杜教授获得的调查结果是, 当地不只一个人曾经看见, 红珠掉进河里以后再没爬起来。   杜教授虽然活得痴痴惘惘, 没有尽早履行兄长的职责。但毕竟对妹妹很有感情,每每想起此事就痛苦自责,既不能面对自己,也不能面对亡母,他鲜少跟他人提起这件事。那一时期他与谢董事长新婚,偏偏老婆怀两个孩子都未生下来,他自己心烦意乱,就没想过再给老婆多添烦扰。没想与妹妹竟不是天人永隔。   红珠饱经江湖风霜,想来必是性情大变,人虽然找到了,但今后如何安置还是得与老婆商量。杜教授思来想去在海宁下车,到谢公馆握着妻子的手说:“谢公馆的举动叫人关注。如果我们行事不慎,恐怕又要致你名声受累。”谢董事长宽慰丈夫:“既非母亲、女儿,又非妻子的女人,一定是一个糟糕社会的产物,并不是个人本身的原罪。我相信浩云办事是周全的。”   如是杜教授继续动身南下江平。   ——————————————————————   红姑在江平又休养一阵子,眼见珍卿开学日子越来越近,给红姑正骨的手术开始提上日程。红姑还是不愿意接受西医治疗,坚持用一名叫“正骨张”的本地大夫。   红姑这腿伤已耽误四五年,珍卿倒不是信不过传统正骨术,只是觉得应该更加谨慎。   阿成打听过那位正骨张,此人先后娶过两个老婆,原配老婆生了个病歪歪的儿子,一辈子没出来做过事,这儿子又给正骨张生了个病秧秧的孙子。后一个老婆生了一个闺女,后老伴和女儿倒是身体倍儿棒,就是女儿守寡后一直住在娘家,还有一对外孙外孙跟女,这么一大家子全指着正骨张养活。   本地人对“正骨张”的评价两极分化。此人的正骨手艺是有口皆碑,没有异议,但他给人看病却只认钱不讲情,在坊间没落下好议论也是真的。徐家老太太也说正骨张手艺不错,她说徐家人一有骨伤一律找他,就是上个月徐老太太闹腰疼,就叫正骨张来过几趟。三哥也见过“正骨张”的手段,叫珍卿顺应红姑心意就好。   给红姑断骨重接的那一天,珍卿和三哥一起在外头等。那正骨张先熬了汤药给红姑喝,喝完汤药治疗过程就开始。房间里的细小动静听不清,后来听见一声女人的惨叫,把人吓了一跳,然后就是细细碎碎的shēn吟。   当正骨张镇定稳当地走出,他的短布衫汗得透透湿。他取了纸笔写好药方,交代家属内服药到他那捡药自煎,外敷药每三天他亲自过来换。   两下里钱款交付清楚,之前看着很寡言的正骨张,好奇地问珍卿:“小姐是红姑的侄女?”珍卿笑着答他“无可奉告。”   珍卿看正骨张的神态,觉得他似乎红姑是旧相识。   这红姑说起来也是自相矛盾,来江平的时候头脸围得严实,住进徐家躲进房间就不出门,生怕别人认出来她。却找个认识的正骨大夫,看样子还晓得她的底细,红姑这时似乎又不怕人认出她来。   这种没法堂而皇之告诉人的感觉,对红姑和珍卿来说都是鲜明的。   就算在文明开化的后世,一个家里有女性亲戚做了性工作者,谈起来也是没有脸面的事,何况是新旧交替、群魔乱舞的民国。就算珍卿本身不太在意,杜太爷和杜教授还是土著啊,他们的周围很多人都是在旧礼教熏陶下长大的。   断骨重新接好之后,红姑的脸霜白霜白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后来她还发起高烧一直昏睡。叫正骨张过来瞧一瞧,这人倒是一点不慌张,给红姑配三付药喝了两天,红姑发烧症状总算下去了,不过倒比从前更加黄瘦,苦相得像一片黄纸。   珍卿也说不上多心疼,就是很奇怪:“姑姑何必这么着急正骨?大夫说你失于保养,血气不营,该养些时日再动手术。这么仓促落下后遗症怎么办?   红姑卡白的嘴唇嚅动着,虚弱恍惚地冲珍卿笑着:“囡囡还不明白,把一个人上下捶个稀巴烂,不是把人放到干净的大房子,把他装巴装巴就好了,我这一阵子心乱得很,实在无法可想。身子骨受一场罪,像在热火地狱地滚一遭,心里倒好像平静了。”   珍卿点点头不评价,告诉她:“我还有一个多礼拜开学,姑姑,你想好住在哪里吗?宅子佣人一办停当,我们马上要赶回海宁。”   红姑以一种奇异的神情,打理她血缘上的侄女。这小姑娘看似世故又愿意讲感情,讲着感情有时候又不远不近,这小囡囡的做派她竟看不懂。红姑不答反问:“囡囡,正骨张认得我,又认得这处宅子,他要是嘴上不把好门,会让你跟你未婚夫名誉受损,你想过这一节吗?”   珍卿想一想坦诚地说:“既然认下你这个姑姑,名誉受损是早晚的事,你找了熟人来此治病,不过是早点捅破窗户纸。姑姑,时代不一样了,名誉有瑕,做官的未必会丢官,做生意的未必会蚀本。保守的乡村我不敢保证,但是在文明开化的大城市里,有个沦落红尘的姑姑,一个姑娘未必就嫁不出去。“   红姑又奇异地审视珍卿,然后阖上眼静静地呼吸。她脸上的笑意像是模糊的萎花:-   “囡囡,也不妨告诉你。我正当红时想过上岸,看正骨张这个人能做不响,以为可堪托负,不料他其实外头热里边冷,不响地娶了点心铺子的小姐,叫我成了大大的笑柄。虽然他娶了良家妇女,我偏偏勾得他常来往,还故意叫他娘子晓得,他那原配娘子是生生气死的。后来我落魄了,腿断了想叫他医一医,他只管发狠不理我。如今是只认得钱了……放心吧,囡囡,他有一家子人要养活,眼里心里只有挣钱,不干己事不开口,他不会乱讲的。”   珍卿笑笑说“不打紧”,红姑喝过药珍卿正准备告辞,红姑突然问她:“有我这样的姑姑,你未婚夫当真不吃心?”   珍卿回头看话格外多的红姑,她恍惚的神情凝实了一少,一向麻木的神情竟然显出一点冷峻:   “囡囡,我见的男人太多了,军官、商人、西洋大夫、教书先生,相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掏给你,冷不丁有一句话不顺心,‘婊子’‘贱货’‘窝心脚’说来就来。哼,下九流就是下九流,biǎo子就是biǎo子。傻囡囡,有我这么一个姑姑,男人不会高看你的。”   红姑在外面漂泊受苦多年,见足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晓得世人都愿意攀高附贵亲热的,也愿意踩低欺贱揉穷的。清白高贵的世家子弟,哪愿意在下九流里头走亲戚?红姑看到侄女的未婚夫对她客气却疏远的态度,自以为看通了他的心思。对于无亲无故的生人,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恨,只是难免感受有点复杂。   红姑感受着外面的花香鸟鸣,还有贴着肌肤的新鲜炎气,心里好像确实有朝气了,她又告诉珍卿:“二十二年前,我从禹州乘船南下,路过徽州时有个叫昌意的小城,城好水好,比江平也不差。囡囡,我去徽州的昌意养老,一个小院就足够了。”   珍卿说他们马上就办,时间如果来不及的话,会托徐老太太照应一下她,待她伤腿养好之后,会派人直接送她去昌意定居。   陆三哥去电报局发报,珍卿在街上闲走散心,就遇见一件特别奇妙的事:有个摆摊卖粘蚊板耗子药的人,被一队叫花子吹鼓手团团围住,不停吹奏着特别喜庆的音乐。吹一阵终于停下来,旁边一对抱孩子的两口子,喜气盈盈地上前对摊主跪拜。隐约听见他们说“救命之恩”。   珍卿以为那摊主见义勇为啥,听旁边知情的看客一解释,才发现内情如此叫人喷饭。   原来刚才跪拜的夫妻中的妻子,前日在这个摊主那买了耗子药,回家把饭菜拌上耗子药,想整治家里闹翻天的耗子。   没曾想还没把耗子引过来,他们一岁多的儿子,趴在地上把那碗下药的饭吃进去不少。这可把一家子吓得魂飞魄散,结果折腾半天小家伙啥事没有,听着左近邻居一说,才晓得这个摊主专卖假冒伪劣药品,被坑的人背地骂得这摊主要绝户。   这俩夫妻由假药转祸为福,这一下可是激动坏了。花了两天功夫找到这专卖假药的摊主,找了一大伙叫花子吹鼓手,当街侍候摊主听了一场堂会——这是时下较为流行的捧场道贺方式。这两口子做事真是想得周全,除了这一大班叫花子吹鼓手,他们还在摊子的粘文板、老鼠夹、耗子药边上,敬送了两张大青布的幌子,左边写的是“妙手回春”,右边写的是“药到病除”。   珍卿见那摊主臊眉耷眼的,袖着手听那两口子感谢不已,似是不知该不该当好话听,登时“哈哈哈”笑疯了,看客们也是拍手大乐得多。   作者有话说:   西药真的是太坑了,吃了西药感觉脑袋不是自己的,肠胃不是自己的,胳膊腿好像也不是自己的,感觉身体被外星人夺舍,灵魂飘荡在外太空,巨坑的西药!…………………………&……感谢在2022-03-12 23:13:26~2022-03-13 23:3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杯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9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珍卿顾自在街上看了会热闹, 既得乐子又受了启发。老子他老人家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真是蕴藏着大道理。原来世间的因缘际会、福祸是非,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珍卿看完了热闹, 去电报局发现三哥不在。正帮三哥发电报的阿成告诉珍卿, 元礼和娇娇两个人也快开学, 他们之前在二姐夫的老家甬安, 这天他们坐的回海宁的车正好经停江平, 三哥接到电报去火车站看一下。   珍卿听言也想去火车站找找三哥,她很久没见娇娇和元礼了,也迫切想跟三哥交流刚才遇到的趣事。珍卿到月台上找人的时候, 恍惚在人群在见到一个熟人,他似乎上到火车里去了。   在火车站没有找到陆三哥,人来人往的也不大安全, 珍卿跟着保镖们先回到徐家院子。   刚才在火车站月台上面, 仿佛看到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胖妈在院子里晾着衣裳, 珍卿跟红姑坐在树阴下喝水果,珍卿找出从前的速写本。今年上半年的时候, 她写《摩登时代》第二部 小说, 回忆作为主角的鬼手青兄弟的面貌,曾经凭记忆画过数张他们的肖像。   珍卿狐疑地按着脑袋, 以她对人脸的记忆能力, 不至于个把人也认不出来, 而且鬼手青兄弟的身形体态面貌, 较寻常瘦弱男子是有区别的。在火车站看到的人很像是鬼手青兄弟中的哥哥阿青。   鬼手青兄弟是被聂梅先赎买走的, 阿青现身在此准是干着要命的勾当!虽说未见得跟他们有干系, 但珍卿还是忍不住提着心。三哥怎么还没回来呢?   感受着热气浸夫的真实感,红姑在体会着她的新生。她留意到珍卿神情有点凝重,一直拿着她的画本子看,微微侧头看向她的画本子,她诧异地蹙起稀疏的眉毛,扯扯珍卿指画上人:“小囡,你认得这画上的人?”   珍卿听她的语气有异,立刻福至心灵:“姑姑也认得他?”红姑动一动靠在藤椅上的上半身,接过速写本细看一番,很确定地说她认得这个人。红姑便回忆她还在花船时的一件事:   “这人听人叫他‘天河’,跟的老板姓马,马老板包了船上的花娘喜眉,可他又不喜欢喜眉侍候。这个天河跟马老板不定时辰地出出进进,不晓得整天在忙呼什么,有时还叫喜眉出来,他们两人在船里不知谈……谈甚事体。”   红姑虽然漫无心绪不多想事,也听喜眉不止一次骂那叫“天河”的是兔儿爷,说那马老板包下她就是为做幌子的。   红姑说的这个叫“天河”的文弱男子,跟鬼手青兄弟中的阿禾很接近。珍卿嗅到非常不寻常的味道。若说在江平火车站看到阿青,还不一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他们在古水镇时,阿禾也碰巧出现在古水,世上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吗?   珍卿赶紧追问红姑:“姑姑,这马老板跟天河在船上,有没有提到什么人,或者讲他们去哪里,做下过什么事?”   红姑细心地回忆着,最后摇摇头说:“他们神神叨叨的,讲话好像总留神怕别人听,在舱房声调蛮小的,我没听过他们讲事体。熬,对了,就是找孟少爷买笋那回下大雨,我在做炊的小船上剥笋,从他们窗子里听见马老板讲一句:这姓孟的先不惊动,免得打草惊蛇,放过了三公子这条大鱼。”   珍卿听得陡然一个激灵,孟震远先生研究共产主义,少不得会有一些要命把柄,而他们又说起“三公子是大鱼”。事情非常不对劲儿。   珍卿有非常不妙的预感,这帮人大约已盯上孟震远先生,在“通匪”一事上孟先生说不上清白。三哥说经他提醒后孟先生处理了敏感物什,但他既然多年研究这些东西,保不齐有什么疏漏之处,而且特务有专门的审讯手法,还有三哥跟他交往甚密。   珍卿正在紧张思忖,觉得此事必须马上告知三哥,万幸三哥终于回来了。珍卿把刚才在火车站看见阿青,还有红姑讲述的一切细节,全都讲给三哥听。   三哥越听神情越凝重,显然跟珍卿想到一处。他本想给古水镇的人发电报,但珍卿忽然想到什么,跟三哥耳语了几句,三哥放弃了直接发电报的想法。但是长途电话还是可以打的——这时候的监听技术可不怎么样。三哥没有直接打给孟家人,而是打给庞越生和周惠珍两口子——这两个人刚刚受过他的恩惠,跟孟震远先生一家也算有渊源。   三哥和珍卿所孟家人已被盯上,也怕庞家两口子也被盯上。万幸的是,周惠珍两口子尚没受到什么人身限制。但邮电局里人流也复杂,他们不能随意地讲话。三哥晓得周惠珍有个姑姑在江平,便假借周家姑姑的名义说话。   但陆三哥也确定了他想知道的,周惠珍说孟家在陆先生一行离开后,住进了一拨神秘的客人,之后就说孟太太生了病,现下还不晓得孟太太是什么病,他们一家子这几天都没露面。   三哥跟珍卿都晓得大约要坏事。陆三哥赶紧去想办法应对,一定要叫孟家人从不明人士那里脱身。以陆三哥的猜测,来人直接在孟家就把人软禁住,说明他们有不跟官府交代的底气,多半是调查处或特务处的人。有阿青、阿禾替背后的人当差,珍卿和三哥先想到聂梅先当家的调查处。可从陆三哥各方面得到的消息看,鬼手青两兄弟好像在闫崇礼身边。   陆三哥在江平的人脉,不能帮他做阴私鬼祟的事情,他交代阿成去找一位江湖朋友,目标是救出孟家所有人,然后把他们送到一个妥帖地方。珍卿和三哥刚才就有预感,他们说不好早落入猎人的陷阱。现在若再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说不好恰好掉进猎人的陷阱。三哥说要去找十一军武向华军长帮忙。在敌暗我明的情势下,必须寻求手里有枪的人保护。   三哥交代一番就出门去了。珍卿他们把行李物件检查一遍,没有丢什么东西固然好,没有多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检查完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珍卿忐忑不安地在家坐等,又询问保镖和佣人们,住进徐家后有没什么可疑人士,夜里听见过什么动静没有。珍卿想到鬼手青兄弟身手莫测,就算来过唐小娥他们也未必能察觉,就干脆不继续问了。   保镖们说没有可疑的人靠近,这院子左不过是徐家的女佣听差来一下,但也绝不会长久停留,吃完饭连餐盘他们都是自己送回去。   唐家四个保镖两个跟着三哥,唐小娥和唐万贵守在珍卿身边。三哥离开有一个钟头的时候,珍卿越来越心神不宁,把胖妈叫过来交代一番,胖妈挎着菜篮子出去了。   等到没有一刻钟,胖妈一瘸一拐地跑回来,不知被什么骇得脸色惨白。胖妈说她按小姐吩咐往军营的方向找过去,中途遇到那个电报局的邮差,他把胖妈叫到一边小声说几句,差点没把胖妈吓晕死过去。那邮差因为陆三哥收发电报多,给起跑腿费也很大方,所以连带他的下人也认识了。邮差悄悄告诉胖妈,说刚刚看到她家的陆先生,被一帮政府的公人在道上拦住,两下人说了没有几句话,对方把陆先生的包和身上全搜一通,然后就强硬地把陆先生拖上车,那帮人腰里都别的有枪,看样子是要往码头方向赶。   那邮差所以知道是政府的公人,是因那拨人刚才先去的电报局,拿出齐备的身份证件给他们局长看,要求查看陆先生收发所有电报的存根。胖妈哪还敢详细打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回来跟五小姐报讯,路上惊张乱走还把脚给崴了。   珍卿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是不由自主地发软,她连忙强自镇定住精神。三哥现在被不明人士控制着,因为什么罪名尚且不重要,头等大事是要保证三哥不会有生命危险。跟着三哥的两个保镖没回来,想必是一直跟在三哥身边。   连唐小娥他们都不知如何应对,毕竟她只负责保护主家人身安全,主家面临来自国家机器的惊险威胁,她也要听主家自己是如何裁断。   这个时候,正骨张来给红姑换外敷的药。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告诉珍卿,他来的路上有一队人跟他打听徐宅,看着是来者不善没安好心,他编个瞎话把人引到错的方向去。   珍卿一遍遍深呼吸叫自己定神,想起三哥临走前为以防万一留的后手。她跟给红姑换完药的正骨张借一步说话,跟他如此这般讲过,把三哥交给他的金表按到正骨张手里。正骨张寡淡地说一句:“拿人钱财,□□,杜小姐请放心吧。我不要别的,就图一份买功劳的钱。”   这时候已听见徐宅外头的喧哗声,有人在外面大声说,他们是十一军宪兵队的执法人员,说是接到线人举报,徐宅主人与乱党分子沟通,意图危害江平城的公共安全,必须马上全面展开搜查。   珍卿叫正骨张快从后门走,正骨张难得咧嘴大笑,说就算是后门也未必稳妥,不过他对附近的宅院道路熟悉,他都有办法从容脱身。正骨张才走到后面的院子,一帮如狼似虎的持械便衣,一路冲进珍卿他们居住的院子。唐万贵立刻上前挡住:“你们怎敢私闯民宅?知道这是谁庇护的宅子吗?”   打头的那个人轻蔑地睨视唐万贵,按着腰里的枪一把推开他,很不客气地瞅着唐小娥护着的珍卿,说接到举报这里有人接通乱匪意图作乱,他们是奉十一军军长之命前来搜查,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向手下做势,这帮来者不善的“公务人员”,把他们住的地方翻个底儿朝天,把伤到脚的胖妈惊得鬼哭狼嚎,刚刚换过药的红姑也受到惊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3 23:30:58~2022-03-14 23:1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2瓶;青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0章 事出突然费筹谋   这帮“执法者”一点也不客气, 珍卿站在房门外看着行李被翻乱,她带的书籍、日记、画册等,也全都翻出来胡乱掷在地上, 她气得满脸通红:“你们这群狗东西,仗谁的势敢如此放肆, 休说你们十一军的武将军, 就是统管江越的齐大将军, 也是我姐夫的过命朋友, 我看你们, 你们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   那打头过来使力按住珍卿,上下打量她一阵,捏着下巴露出轻佻的狡笑:“杜小姐, 你也别再狐假虎威了,但凡跟这个‘赤’字沾边,连齐大将军也别想好过, 更别提你那什么姐夫。”   但听这打头人的语气, 好像是认得她的。所以他们并非接到举报才来, 是早早布下罗网要对付他们的。三哥已经被人抓捕带走,只要没有生命危险, 还可以想方设法地救出他。只是还不晓得幕后之人是谁, 不晓得他要怎么对付三哥,究竟给三哥罗织了什么罪名。   这帮恶吏在他们院里没翻出啥, 那个举报通匪的热心市民姗姗来迟。这个举报人说起来大家都认识, 是徐老太太用了多年的听差越九, 珍卿和三哥在徐宅前后住得不短, 跟这个越九抬头不见低头见, 也算是老相识了。在房间养脚伤的胖妈, 这时倚在门边破口大骂:“好你个下贱的贼坯,没事在外头偷望我们小姐,不过啐你两句就敢害人,你个野——”一个“公务人员”喝止胖妈。   举报人越九当着珍卿的面,把举报内容重新说了一遍,又罗列陆三哥所见的可疑之人,所做的可疑之事。珍卿气得咬着牙直发抖,这打头的公务人员还劝解他,说相信杜小姐这样的女流,是干不出来通匪作乱之事的,请杜小姐稍安毋躁,只管等着结果出来就行。   越九提供一些“线索”之后,公人们在徐家后门旁的杂物间下面,搜到一个神秘的地窖,里面存放一些违禁的印刷品,那打头的公人还把书拿来珍卿看,珍卿看见《□□宣言》《阶级斗争》《社会主义史》,越九口口声声说是三哥放在那里的,当时的时间天气、人物行为等一切细节都很清楚。   珍卿本还想装装懵懂天真,但据越九说“三哥半个月前藏进这些东西”,他们半个月前确实是在这里。在不清楚更多的事实之前,珍卿觉得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这边热火朝天地搜证据,徐家佣人急上房似的跑过来,说徐老太太一听说出事,又惊又怕吓得昏死过去。珍卿赶紧叫人去请大夫,若非实在不能走开,她还应该亲自过去看看的。上回徐家儿子把徐澎先生家底输光,老伴撇下她自己去了,徐老太太落了个家破人亡,好容易缓过那股劲儿来,冷不丁又出这么大的事,也难怪徐老太太经不住。   珍卿听越九的举报对象是三哥,刚才那打头的公人也说她会没事,她决定暂避锋芒不硬顶着干,这一会表现得像是被“吓”哭了。那打头的咸猪手搭上她肩膀,笑得挺平静和气:“杜小姐,你不用怕,你是安分守己的学生,我们心知肚明这是陆先生的宅子,出了事我们只找他说话。”   珍卿向后退一步摆脱此人,正打算再放点狠话表明态度。   就见一个威武昂藏的军官,熊视虎步地走过来大声说:“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打着我十一军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乱闯私宅啊!”   前面这一拨虎狼人穿的是公服,这个威武军官带的人可全穿着军装。看来正骨张顺利进入十一军军部,并且交上信物把话带到了。珍卿暗想这人是不是武向华将军,那帮“公务人员”的头头,连忙整衣正色上去说话:“朱营长,借一步说话。”   朱营长?原来不是武向华将军,不过来个营长也够意思了,那魁梧的朱营长睨视那打头儿的,跟一只大熊搡个小猴崽儿似的,一下子把那打头儿的搡个趔趄,不由分说吩咐手下的士兵,把这群招摇撞骗的东西缴械,一应人员物证都带到军部宪兵队,听从武军长如何发落。   那个打头儿的连忙挣扎着大嚷:“朱营长容禀,我们是调查处闫长官差派,奉命在办一桩通匪要案,请朱营长务必通融放行,误了闫长官的差派是小,不要误了领袖戡乱大事啊。”   那朱营长却完全不买账:“什么狗屁的闫长官,我们也接到有人举报。说这里有个叫越九的听差,半个月前受人指使,悄悄埋下这些共产主义的破烂儿,就是为了栽害陷害陆三少。越九呢?——”   珍卿往越九的方向一指,两个气质悍勇的军人,立刻把越九给控制住了。   珍卿对朱营长的说辞暗感奇怪,他说他们也接到知情人举报,说越九悄悄埋下那些违禁书籍,为的是栽赃陷害三哥。能够立刻弄出“反举报”计策,这个武向华将军看来反应挺快的。   珍卿暗暗地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十一军的人愿意想办法把水搅浑,她相较于刚才已经安心极多。   闫崇礼调查处的人被朱营长控制住,珍卿连忙找他借一步说话,她现在最想知道,三哥是否已经被他们带上船,在把三哥押到某地的过程中,三哥会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危险。   朱营长哈哈笑着给珍卿打包票,像陆先生这样的商界名流,就算是犯了十恶大赦的大罪,想要杀他也得押到应天去审判。在他的案子审判清楚之前,调查处那帮人要像护命根子一样护着他,绝对不能伤着他一根毫毛。   这徐家宅子通共是三个佣人,除了年纪轻心思多的越九,另外两个都是上岁数的女佣人,草木皆兵的珍卿担心还有后手,特意叫朱营长帮忙镇镇场子,她想确定徐家这院子里的人,还有没有可能危害到三哥。   那朱营长叫珍卿其他事先别管,这里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她还是先到十一军驻地见武军长,跟武军长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江平城政府职能部门也算齐全,但说白了也是归军政府统管,一切军政民生事宜军政府悉数能够插上手。所以,作为十一军军长的武向华将军,可以说是这里的土皇帝。   珍卿刚坐上车脑子真是乱,所有头绪都在脑子里盘桓,但没有理出特别清楚的结论,晃荡着快到十一军军部,她把接下来要做的事理了个思路,以便跟武将军商量时有话可谈。   没想到三哥看人的眼光绝好,武将军真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珍卿托正骨张拿着信物过来搬救兵,武将军立马派心腹冲到徐宅,公然跟调查处的特务对着干。他还派了心腹属下,跟着押递三哥到应天的调查处众人,一路跟到应天以防万一。   珍卿还提出一个“非份”要求,问武将军能否把调查处的特务,以合适的罪名先羁押一阵,若能确定特务们有何对三哥不利的罪证,他们能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应对当然更好。但这个武将军没给她打包票,毕竟中央调查处直接对领袖负责,他们下级的军事职能部门,只有给特务发证件打掩护的职责,而没有羁押妨碍其公务的权利。现在宪兵队正在核查他们身份,其实不管身份核查得如何,只要调查处的头头发一句话,他们就非得立马放人不可。   珍卿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自然不为为难人家武将军。   在徐宅后院找出禁书的地窖,并不在珍卿他们住的院子里,而且越九红口白牙地举报三哥,却没捉到三哥藏书的现场,仅凭这点证据想给三哥定罪根本不可能。他们一定还会更加致命的后手。   武将军还说那正骨张是个妙人,正骨张前阵子给徐老太太看腰痛,对应三哥“埋书”那个时期,他曾经出入过徐宅不止一回,他说知道一些重要线索,可以证明陆先生是被人诬告,不过要他作证得先跟他谈谈价码。如果能证明是越九栽赃陷害,这桩案子就能变得非常简单。所以,若正骨张说他知道内情是真,他这个人就显得非常重要。   说句财大气粗的话,对他们家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通通不是问题,不过得先确定正骨张不是个坑,这个务必得请武将军帮忙。跟正骨张谈话的事暂且放一边,珍卿知道江平电报局不安全,她想立刻给海宁亲友发报,问武将军能不能帮帮忙。武将军问清海宁哪里能接电报,马上安排他军中电台给珍卿用。谢董事长到处生意做得熟路,长年累月有各种人要联络,花仙子是常年用着商用电台的。珍卿请这里的人,直接向谢董事长的商台发电报。但是武将军把军用电台给她私用,其实也冒着非常大的风险。   珍卿先后给海宁的谢董事长,应天做财政次长的韩姐夫,毕业后在调查处做事的卢君毓,包括珍卿半熟的长辈郑余周、明戈青先生等,所有认识有春秋风侠士之风的人,她都把三哥被捕的消息通知到。   重要的刑事犯和政zhì犯,通常都会押往首都应天交由相关部门审讯定罪,并且会向韩领袖直接报告。只要不是罔顾流程随意处置三哥,珍卿就能搞出很多操作为三哥争取时间。   在不晓得对手制胜筹码的情况下,珍卿只能选择相信三哥,相信以他的谨慎和智慧,没有给敌人留下致命的把柄。只要他没有留下致命的把柄,三哥这个社会名流被捕的消息,必须在尽量大的范围内传播开,极尽可能地造出大的舆论声势。   舆论舆论,不管三哥被罗织的什么罪名,他在国内大小是个名流,就是在美利坚国也出了一番风头。先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特务构陷商界名流”的舆论,必须立刻马上造起来。古时候的清议和现在的舆论,运用得当比千军万马都好使。   珍卿给发电报的大部分人,都讲出她的这个舆论造势构想,她连造舆论的通稿都打好了不少,还把写“小作文”的内容和风格,通过电报简略地传达出去,叫能帮忙的人都马上行动起来。   三哥既然是在江平出的事,珍卿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陆家人,不管他们捣鬼没捣鬼,反正屎盆子先给他们扣上,什么“继母暗害、兄弟相残、长辈死逼”的内幕,这些耸人听闻的情节也不是纯是她编的。老百姓爱看这些伧俗又狗血的东西,反正就算不择手段也得先把热度炒起来。   珍卿怕是没有功夫亲自造舆论,之前三哥请来一起出游的朋友,现在必须请他们出场帮帮忙。珍卿努力回想之前观山玩水时,明国桢先生、葛继英先生等人,他们提到过的通讯信息,写好求助信件马上叫人送出去。   武向华将军冷眼旁观珍卿行事,发现这么漂亮的小妞真够扎手的,暗笑陆浩云先生会太会挑老婆,还是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23:10:36~2022-03-15 23:1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矢车菊∮ 20瓶;白发多时故人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1章 古水镇来的喜眉   闫崇礼调查处掌据了哪些具体证据, 觉得一定可以置三哥于死地,珍卿现下不能一一知悉,更没那个本事把放在应天的证据全销毁。但珍卿清楚地知道, 古水镇的孟家人一定是个缺口。三哥想利用江湖朋友解救孟家人,可是珍卿刚刚听到消息, 之前在徐家宅子搜查的特务们, 在调查处的闫崇礼打过电话后, 现在通通从十一军的宪兵队脱身。据武将军手下跟踪回来报告, 那帮人一部分监视电报局, 一部分似乎准备去古水镇。因为他们有一拨重要的证人,要从古水镇押过来送到应天。   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三哥的江湖朋友对上很多武装特务, 珍卿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弄不好阿成也会裹进去的。   珍卿刚刚舒缓一些的心,立刻又一点点地提到嗓子眼。她决定先镇定下来,跟正骨张谈好做证的条件, 让武将军先把正骨张和徐宅的其他证人, 先送到应天去给三哥作证。   今天帮忙传信的正骨张, 被带到珍卿所在的房间,正骨张也不屑与人虚与委蛇, 他告诉珍卿他得了膨胀病, 恐怕没有多长时间活头,他帮她传消息、供证词, 一切只是为了得一份钱, 让他那一大家子在他死后也能活。   只要杜小姐愿意把钱给到位, 他愿意把他的证辞做实, 咬死了说半个月前上徐宅给徐老太太正骨, 亲眼看到徐宅的听差越九, 一遍遍往后门边的地窖运书,他悄悄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有一本什么《阶级斗争》,其他的他弄不清是什么书。但他因为怕事没敢跟人提起,直到知晓越九举报了陆先生,才晓得这是一出栽赃陷害的把戏……   珍卿平静地问正骨张要多少钱,正骨张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珍卿微微诧异地回问:“两千块吗?”正骨张斩钉截铁地说:“两万块。”他看这小女伢惊讶地蹙眉,立刻摆明立场:“杜小姐,我也在陆家宅门走动过,常听那一家老少娘儿们讲,他们家九少爷如今阔了,办了多少厂子挣了多少银洋,几代代都吃用不尽。两万钱,杜小姐,我的心还不够狠呐!”   珍卿面无表情地看正骨张,心想怪道这么多年过去,红姑提起此人尚有余恨,竟是如此奸刁的一块滚刀肉。   珍卿既不动怒也不答允,忽然笑笑地看向帘幕之后。武向华将军虽然仗义,不过他每日也要练兵理政,不可能一只陪着珍卿做事,便叫他的副官商福臣听她吩咐。这商副官此刻也没有露面,就是坐里头听珍卿如何办事。   珍卿笑着踱了两步,忽然摆一摆手,叫士兵把这正骨张带下去,正骨张此时却有点急了:“杜小姐,你不想救你的情郎?”   珍卿皱眉不悦地看正骨:“原本想叫你办事的,可是你这么蠢,我倒不放心叫你做了。既然总是要拿钱消灾,我找个聪明的不知几省事。”说着,她焦急不耐地又挥挥手,示意士兵把正骨张带下去。正骨张还茫然不知所以,眼看要被拖出去连忙挣脱束缚,死拽着这殿堂的柱子问珍卿:“张某究竟蠢在何处,还请杜小姐明示在下!”   正在思虑的杜小姐,闻言不耐烦地看向他:“你尚不知自己蠢在何处,便可见得你有多蠢了!”说着全不愿理会此人了。   正骨张神情变幻不定,他看杜小姐掀开帘子向后走,却连忙冲过去匍匐到珍卿脚下,声音哀求地跟珍卿妥协:“杜小姐,价码由您来定,事情我还照我的方法,您既然知道我蠢,教我别犯蠢就是了。”   珍卿把脚步慢吞吞收回来,狐疑地睨礼正骨张,一挑眉神色无波地说:“晓得为甚讲你蠢?你儿子是个病秧秧,没在社会上经过事,你家的女流也无用。两万块钱留给他们,你家的人一定忍不住卖弄,别说亲戚故旧会露出馋相,流氓地痞晓得也要流口水,两万块钱哪是他们活命的筹码,分明是他们催命的毒药啊。你连这一节都想不到,我指望你能做好什么?”   正骨张清癯的脸上,满是颓然惨淡,他喃喃地讲道:“不是我想不见,是我如今顾不得了,杜小姐聪明绝伦,想必能替我想得周全,如此,在下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珍卿玩了一出以退为进、虚张声势,终于答应给正骨张八千块钱,她答应会把钱存进可靠的银行,在正骨张死了之后,家人每月只许取二十块使用,再加上他的旧家业,他的家眷省吃俭用也够过日子,若遇到重大疾病和嫁娶事,可由可靠的经纪核实,准他们每月取一百块钱用。   这样商量妥帖,正骨张也该被送到应天去做证人了。   珍卿所以跟正骨张讨价还价,并不是为了争那一万多块钱。她必须叫正骨张明白一个道理,她们家不但财大气粗靠山多,她这个人也比他聪明得多。正骨张没有了心理优势,他就不那么容易乱出夭蛾子!   商副官从帘幕后头出来,拍着手笑盈盈地赞许珍卿:“不愧是费舂烟先生啊,三言两语,竟能如此动摇人心。”   珍卿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晓得——”商副官告诉珍卿:“舍妹常爱看《新女性报》,海宁的报纸运到江平,价钱翻了整整一倍,我好奇这报纸写的什么,倒也爱上费舂烟先生的格调和气魄,半月前我为武将军办地契的事,碰巧贵府听差拿杜小姐的文章寄回海宁,没多久便见登在《新女性报》上。这种事瞒不住我们,我很佩服小姐的大才。”   珍卿已经无所谓这个,百无聊赖地问商副官:“你会因我是费舂烟,便尽全力搭救我三哥吗?”   商副官看着珍卿,摸一摸鼻子垂首笑言:“杜小姐,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武将军吩咐的事,在下是必定赴汤蹈火做成。”   珍卿筋疲力尽地轻“哼”一声,她把能做的事情做到绝处,现在除了等谢董事长他们施展手段,其余就是祈祷老天爷保佑了。此间事情该办的已办成,珍卿准备向应天出发前,接到娟娟姐从应天发来的电报——其实就是韩姐夫发来的,他说调查处的闫崇礼看来早有预谋,今天韩姐夫向甄嘉廉部长汇报工作,特意提到三哥的这桩通匪案子。   甄嘉廉部长也是今天刚听说,说调查处追踪三哥通匪案很久,现在证据链已经非常完整。包括财政部长甄嘉廉在内,领袖的一些幕僚多建议不要轻动商界名流,可是领袖夫人的姊夫进了谗言,说陆三哥是有些不法的勾当,好好查一查也是应当的。   韩领袖大约默许了这件事,闫崇礼一早就把案子递交特别刑事法庭,证明三哥有罪的证据据说也很充足。包括三哥早年通赤fěi的照片,被捕的社会党人对三哥的告发,社会党在江平逮捕三哥时,在他公文包中搜领袖剿匪部署的文件,还有他“从乱党上峰那拿到的新指令”,还有三哥过从甚从的古水孟氏,被证明是大社会党人无疑。   珍卿本来平静的心情,被应天来的电报又搅得不平静。那该死的闫崇礼不知吃的什么疯癫药,一心想咬死三哥不撒手;还有领袖夫人挨千刀的姊夫,三哥到底怎么得罪过这个皇亲国戚!   这桩案子上报了特别刑事法庭,“案犯”一旦归案,如果也“证据确凿”的话,他们的特别公诉流程就会走得很快。珍卿在海宁见识过闫崇礼的手段。   应天的那些事珍卿鞭长莫及,可是古水镇孟家人的处境,她不是该再努一把力,确保孟先生不被污蔑为什么“大社会党”,确保三哥不会被什么“大社会党”连累?   正当珍卿天人交战,分析有没有可能请武将军帮忙。来见红姑的杜教授从天而降,还误打误撞遇见一个人,给珍卿送来一个至关重要的利好线索。   原来,杜教授坐船下到江平的码头,正好碰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跟码头的警察疯闹乱跑,跑来跑去撞到行色匆匆的杜教授。那疯女人因为身份职业很可疑,当时正被巡警捉住询问事项,可她疯疯癫癫地不配合,反正说有人要杀她。杜教授跟妹妹红珠长得相像,那女人疯癫间竟然直觉很准,反正死揪住杜教授不放,问他认不认得一个叫景红姑的女人。竟然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对上暗号。   那女人被吓得精神失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杜教授反正就听明白一事,就是这个叫喜眉的女人是他妹妹旧识,从前是几要好的朋友,她又说自己有生命危险,苦求杜教授帮帮她。杜教授于心不忍就带上她。   珍卿本不想理会这无聊女人,但想到这jì女喜眉既从古水镇来,倒可跟她打听孟家现在的情形如何。喜眉对孟家一问三不知。红姑问她撞上了什么祸事,才知这喜眉无意间撞见一桩杀人祸事。   这件杀人祸事就发生在古水镇,死者的葬礼正赶上珍卿他们离开的日子,就是那位在古水镇颇有势力的”催命无常“。   大约是十日以前——此时珍卿他们也在古水镇,jì女喜眉又被客人赶出来,躺在一只小船上借酒消愁,醉意朦胧间听见有落水声,她趴在船上远远地看过去——其实就是在几条船外,没有太远的距离。她隐约晓得有个人落到水里,船头有个瘦弱男子踩着落水者的背,叫那落水者怎么爬都爬不起。后来,那个踩着落水者背的瘦弱男子,直接上岸不知跑到哪里去。可喜眉通过他的动作身形,还是认出了那个人。就是一直包着她的马老板,他手下那个瘦骨伶伶的叫天河的兔儿爷。   喜眉当天夜里吓得不敢出声,第二天酒一醒才听说,昨天”催命无常“在这落水淹死了,这下她就更加不敢出声。直到听说红姑叫人赎走,喜眉天天心情不好,又没有欺负发泄的对象,又一次借酒消愁的时候,无意在杀人者面前说漏嘴。喜眉这就惹来了杀身之祸,九死一生地逃到江平城里来。 第322章 刺激的火并现场   jì女喜眉讲述她看到的杀人现场, 珍卿找到她速写本翻到某一页,指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说:“你看是不是此人?”喜眉蹙眉端量肖像半天,咬着手说不全然像, 倒是有五六分的像。珍卿又翻到一张素描肖像,喜眉一见激动地讲:“这个蛮像得诶, 比刚才那个像得多。”   珍卿本来还在绞尽脑汁地想, 怎么既解救了孟家人, 还可以使阿成全身而退, 现在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可以顺势用“借刀杀人”的办法。   鬼手青两兄弟并非杀人魔,此番他们兄弟若是为办公事,阿禾为什么要杀古水镇的“催命无常”——一个地方行会性质的船帮头子?珍卿忽然想起她的《摩登时代》第二部 , 她以鬼手青兄弟为原型写了主人公阿宾,而阿宾的生父就是被一个船帮头目杀死的。她小说主人公的父亲是锁匠,其后到某个船上给某主顾配钥匙, 被那家的船主人打死了。这些是鬼手青兄弟被海宁蒋探长捉住后, 他们自己跟蒋探长说的。   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若真是如珍卿猜想的, 阿禾的杀人动机已经有了,珍卿连忙问喜眉和红姑:“你们听马老板随从天河说话, 他是古水镇的口音吗?“这两个女人异常同声地说:”是古水镇的!“   半个小时之后的古水镇   坐落在江边的庞家宅院里, 老妈子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愁头烦恼地倚在门边张望。忽然电报局的人过来, 说庞太太周惠珍的姑妈病重, 打电话要跟她说几句话。   庞越生和周惠珍立刻知道, 是身在江平的陆先生打电话来。病体未愈的庞越生和没出月子的周惠珍一起去接长途电话。他们其实正盼着陆先生来电话。   孟震远先生一家人, 被一群应天来的人软禁起来, 任何人去都不许去探望, 刚才下女去孟家打探消息,见那些应天来的人在整东西装箱,看样子是要离开古水镇了。他们若是自己走倒罢了,可是从孟家搬出那么多箱子,多半是要带着孟家人一起走。   打电话的人不是陆先生,是他的未婚妻杜小姐,她说若要搭救孟家一家,必须请他们帮一个忙。这忙说难也不难,不过是把一个消息传递出去。庞越生和周惠珍回到家里,连忙商议如何把消息传出去。杜小姐叫他们不要亲自去,花钱找个跑腿的叫花子就行,问题是船帮的人悬出赏钱叫人举报凶手,这些日子好些要钱不要命的人,胡乱编一个凶手就去船帮领赏,被识破了打死的都有。只是递一个纸条或信件过去,船帮的人会不会压根就不信?   庞越生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苍白的脸上一团郁色,眉心紧紧地拧成”川“字,周惠珍也害怕给自家招祸,她哀愁地拍打着梦呓的男小伟。庞先生沉重地告诉妻子:“此番有机会救下孟家人,也能帮到对施恩不图报的陆先生,事情再凶险也要去做一做。我找人把告密信送到船帮,等他们不信时,我亲自去走一趟,不过以防万一,你们带着两个小人先离开古水!”   庞越生果然找了个机灵的小叫花,叫他送信到正在办丧事的催命无常家。里头把催命无常丧命的前因后果写清楚,起因是几十年前催命无常杀的某锁匠,现在他的儿子“天河”回来报仇,此事的见证者是花船上的花娘喜眉,喜眉正是不小心说破了这桩杀人祸事,才被杀人犯天河一路追杀,侥幸逃到江平才得暂活性命,那个目击证人喜眉正在江平警局呢。信中说的很多事实都是可以验证的。   ……   庞越生的告密信一送到船帮,催命无常生前积攒的人脉,一下子通通显露出能量来了。船帮自有渠道验证信中所说,越验证越证明告密信不是瞎说。好嘛,杀害催命无常的人来自应天,这一会正打算逃之夭夭,真叫到逃回应天,他们还上哪儿给催命无常报仇去?   马老板和天河他们带着孟家人登船离埠,客船走出古水镇已经有六七里,忽见客船三面来了无数船只,把他们这艘船堵截在江心。船主船客还摸不着头脑呢,猛听得江面上锣鼓乍起、杀声震天,把无辜船客们吓得一个个惨然变色,有的人马上抱头痛哭,有的人缩到船舱板上哭。   摩拳擦掌要给催命无常报仇的船帮徒众,用大小许多船只把客船堵在江心,客船走得特别特别悭,来来往往的船只被堵得走不动,那船帮徒众里出来一个打头的,大马横刀地冲客船喊话:“应天来的客人在哪处,你们谁在花坞包过一个叫喜眉的花娘,晓得你自己害了我们帮首‘催命无常’,速速出来给崔老大偿命。你若自己出来时,我倒赏你一个好死,若叫我们逮出来,叫你千刀万剐死无好死!”   调查处的马老板立刻握紧枪,看着同样神色紧绷的天河,还有其他五个惊疑不定的属下,唾了一口涎痰恶狠狠地骂:“谁他妈拉屎不擦屁股,招了古水船帮的人?!”   一个属下却也恼得很:“古水船帮算什么,若是闫长官亲自来,把这群古水的泥鳅剁头掐尾,屁也不敢放一个,下三烂的苦力跟咱们厉害起来!”另一个属下虚怯怯地说:“马长官,您在花坞包的那个女人,是叫喜眉来着吧?”马长官拿枪狠狠打他,气不平又踹了他两脚:“你他妈是在说,老子弄死了什么见鬼的‘催命无常’?!老子知道这土孙是谁啊?!”   好嘛,马长官这句下意识的高声,就被外头追船的船帮徒众听见,有个机灵汉子矮下身子找说话的人,看见马长官这一拨生人,抬头冲着周围的兄弟伙喊叫:“兄弟们,就是里面平头宽脸有痣的那个,他杀了崔老大还敢骂他是土孙,还说就是他杀得崔老大,咱们能拿他们怎地样。兄弟们讲一讲,咱们能饶得了他吗?“外面是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喊打喊杀的动静已经来了。   汗珠滴答的马老板巨无语,他啥时候说杀了”催命无常“,船帮的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王八羔子挺会添油加醋!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清秀伶俐的天河眼神扑闪,看着外面的架势不能善了,他干脆跟船主亮出公人证件,说他们在执行一项重要公务,若是耽搁了党国的军机大事,叫船主全家都下大狱吃枪子,他拿枪抵着船主叫他加足马车,务必快把这些船帮的人甩开。   客船老板真是欲哭无泪,他这是改装的一艘机动客船,可是嚷着给崔老大报仇的徒众,他们的机动船比他多得多,体型小的船速度上不会太慢。再说他本是古水镇的人居民,他今天驾船跑了容易,以后在古水镇还怎么混?再说,万一在河道上出个事故,一船四五十个乘客有好歹,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可是有人拿枪顶着他的腰眼儿,眼前非得顾命不可啊!   带着铐子的孟震远看这乱局,船帮用机动船加足马力想超到客船前面,这一会蹭撞的动静不断,把乘客们吓得哭爹喊娘。万一把客船真的挤蹭翻了,在江心里头闹不好要出人命的。这样其实不如把客船停住,他知道古水船帮虽然凶横,还不会无缘无故搞大屠杀。可是他和儿子们都戴着铐子,他太太和女儿虽然没铐,又怎么敢叫她们去犯险。那些押解他们的公人,纷纷举着枪严阵以待,乘客们见状更怕得恨不得跳江。   船帮的人一边追逐一边叫嚣,叫船主迅速把船停下来,不然叫他在古水无立足之地,还叫嚣让杀崔老大的人自己出来受死。   随着船客们歇斯底里的尖叫,也分不清哪一方打的第一枪,莫名就开始枪来枪往并拼起来,这阵势可把平头百姓吓疯了,幸好枪战没有持续三分钟,大客船忽然失去动力,慢慢地减速越走越慢,船主知机地把船向岸边靠。   这一下是船帮徒众占上风。三四十个持械的精瘦汉子——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有枪——一窝蜂地拥上中间的大客船,问哪些是应天来的客人,船主连忙指马长官他们那帮人。   孟震远先生看这一触即发的情势,紧张地咽着口水看四下情形,拉着妻女跟儿子们说:“现在是脱身的好机会。瞅准他们打起来,我们赶紧向岸上跑,听见了吗?”一家人无声地应下来。   客船上的客人们哪敢停留,就算现在辨不清东南西北,他们也连滚带爬地跳到岸上奔命,孟家的五口人也趁势快走。   马长官那一拨人发现他们要逃,叫着孟震远不许动,孟家人都不理会,马老板一伙人还开枪了。好家伙,刚刚止息的枪战又重新开火,船帮那些报仇心切的汉子们,虽然自己伤亡也不轻,但他们仗着人多手多,很快把马长官六人打得死伤,而身轻如燕的天河乘势从船上跳到河中,一下子深深地扎进江水里,像一条异常灵敏的鱼,一弹尾巴就在水中消失。   直到这个时候,船帮徒众里才有个人想起来:“兄弟们,说了害崔老大的是个女子一样的男人,他刚刚跳进江水里,瞅见正主该亮出真手艺!都跟我抄着家伙下水,捉着杀千刀的贼胚,割了他脑袋供到崔老大灵前,谁从此就能硬着腰板说话!”   ……   这天傍晚的时候,珍卿接到阿成从古水发的电报。他以约定好的暗语告诉她,押解孟家人的那帮公人,基本都被船帮的人打死。他们留下的证据材料,阿成也拿走烧个干净,消除了孟家能看见的所有隐患。   孟先生一家人顺利逃脱,阿成用备好的船送他们离开,给孟家人收拾的银钱细软,够他们使用一阵子的。孟家的房屋家私留或不留,等到这阵风声过了再说。   珍卿高兴得在房中乱蹦,这真是太好了,孟家人虽说是逃走的,但在这个乱世时候,隐姓埋名有钱就能过活,总比被捉到监狱严刊拷打得好。   不过改名为天河的“阿禾”,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但最终还是逃之夭夭了。天河逃跑了虽有隐患,不过现在局面已经大好,既定目的已经达到。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想开电脑了。几百年不感冒的人,乍一感冒起来真是要了亲命了…… 第323章 应天审讯室纪事   十一军武向华将军的属下商副官, 奉命把证人正骨张和徐家女佣安妈送到应天。正在应天的谢董事长和韩姐夫等人,向应天特别刑事法庭递交新的证人证物,请求商人陆浩云通匪一案延迟开庭, 之后又争取到重开一次案情听证会。   在这次案情听证会上,新证人正骨张和徐家女佣, 详细陈述了对陆浩云有利的新证言。   证人正骨张细致地向法庭讲述, 他半月前去给徐家老太太治腰病, 某夜见徐家听差越九鬼鬼祟祟地向徐家地窖埋书, 他好奇之下悄悄捡起一本书看, 书皮上的名称正是陆浩云先生被控告藏匿的禁书……   徐家遭遇家变后管家非常严谨,家中各处门户是固定时间开闭。包括陆浩云这个房子的实际拥有者,也不破坏徐老太太既定的规矩, 在徐家住宿只在他们的院子活动,没事不会随意越界走动。但越九这个老资格的听差却可自由活动。   且陆浩云一行到江平住在徐宅时,在周边游玩考察的那一阵子, 并非是天天住在徐宅里原。那一天他们在明庄考察外宿, 徐宅的安妈看仓房那边灯火大亮, 走去发现是越九在忙活什么。越九说仓房有耗子咬粮袋跟布柜,趁晚上有功夫放点捕鼠机关进去。徐老太太还感动这听差忠诚苦干。   商副官还提供在江平查到的事实, 他说徐家听差越九自本月以来, 不但吃喝穿戴上阔气很多,还时常往赌馆妓坊走动。越九无法解释他最近的收入来源, 极有可能有人买通他陷害陆浩云先生。   正骨张和女佣安妈的证词, 使举报人越九反倒惹上栽赃陷害的嫌疑, 越九的证人资格还没有被取消, 但其证言的证明力大打折扣, 公诉一方需要向法庭提供新的证据, 要不然,越九相关的这条证据链就会大失力度。   可此案能火速进入特别刑事法庭,控方提供的证据链之庞大完整,不是大家一招两式就能全部解决的。   应天中央调查处 某审讯室隔壁房间 这日凌晨   闫崇礼收到从江平传来的消息,他派遣押解重要证人孟震远的属下,因意外卷入古水镇船帮头目的死亡事件,六个办事员只逃出天河一个,天河现在也是生死未知。而作为重要证人的孟震人,在神秘势力的接应下,也早已经从古水镇逃之夭夭。如此以来,他们缜密有力的定罪证据链,现在又被人破坏了一环。   闫崇礼再一次深刻意识到,像谢公馆这种根深势大的豪门世族,想要扳倒它不像对付平常人那么容易。所以他一开始就打算速战速决,可恼爱莲娜那个女人说死就死,本该由她办妥的一些事务,现在成了破绽大开的烂摊子。   闫崇礼隔壁的审讯室里,昏黄的电灯泡不停闪烁着。陆浩云一天两夜没合眼,饭水也没怎么进过。调查处的主审官刘上校,看到他不自觉地阖上眼睛,一个眼神飞给属下,便有人拿冷水狠泼向陆浩云。陆浩云被泼得猛一个激灵,一瞬间人确实清醒了不少。   主审官刘上校冷蔑地看着陆浩云,不含一丝情感的眼睛像是蛇眼:   “陆先生,我们敢把你这位商界名流,逮到中央调查处的审讯室,自然有万全的证据指控你。此刻还给你机会容你自述,不过看在令堂慈善大家的名头,也不欲牵连谢公馆的其余妇孺。上面吩咐了,只要陆先生坦诚供述罪行,其余人等一律不予追究,连陆先生也可以花钱消灾。   “不意陆先生如此冥顽不灵,不但辜负上边一番美意,恐怕也伤了令堂的慈母之心,又要损害一家人的体面生活。叵耐陆先生如此自私,今日一过明日就要上庭,指控的证据确凿,陆先生一直诡辩抗罪,法官大人恐怕也会从重判罚,到了那个时候,陆先生,你恐怕要连累家人财两失啊?像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族,一朝不慎就家破人亡,这年头还少见吗?“   陆浩云疲倦地揉搓一把脸,听着调查处的人又发起车轮战,循环往复地询问他通匪的一应故事。   调查处的人在江平抓捕陆浩云时,在他的公文包里搜出“通匪”文件,这是他的罪证之一。他与被诬指为社会党的孟先生走得近,这是另一件非常有力的罪证。   而来到海宁的中央调查处之后,陆浩云在被审讯的过程中,也晓得闫崇礼在海宁捕获重要社会党人,而禁不住钱权美□□惑的社会党人,供出许多对陆浩云不利的“通匪”证据。   那位社会党叛徒房大川,原是社会党重点培养的工运领袖,他所知道的内幕消息多得很。在房大川的描述里,他们谢公馆的人全都热衷通匪。比如海宁的麦吉公寓,一度是社会党频繁活动的据点,他们社会党人的聚会学习,一度都是在麦吉公寓悄悄完成。麦吉公寓的王老板,一直给他们提供避难掩护之所,王老板早年就是有名的红色商人。陆三少却为那王老板担保贷款,后来更帮王老板清算产业,助王老板在港岛重新开始。而陆浩云心肝宝贝的未婚妻,更屡次三番与社会党搅和在一起,这都是有人证物证支持的事实……   据社会党叛徒房大川的描述,陆浩云这位慷慨仗义的富豪子弟,一直从各方面给社会党提供供援。他们的人在活动中受了枪伤,他这位援助者帮忙找医生做手术,还弄来充足的医疗卫生用品。他们暴露身份的同志要转移,在内外戒严的严峻时刻。他这位神通广大的援助者,包下整个一趟南下的货运列车,向南发送化妆品、米面、布匹等货物,同时从容地把暴露的同志运送出去……   这些人威逼恫吓的小手段很多,陆浩云之前一直缄口不言,是因为他不是一吓就自乱阵脚的人。可是他被捕已有两天时间,这些人还在搞这些小伎俩,他感觉调查处在这桩案子上,似乎显出一点急躁不安来。陆浩云有心探查他们的底牌,开始以吃饭喝水为条件,答应稍后回答他们的问题。   稍稍饮食了一番之后,陆浩云说调查处指控他的罪名,不是牵强附会、凭空臆测,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的。都说了社会党是魑魅魍魉,却伪装成普通老百姓,他们这局外人又无火眼金睛,哪知道身边的人谁是谁不是?他无意间跟可疑之人发生过关联,未必是他有心“通匪”,若公民党总以臆测给人定罪,那这世上怕找不出清白之人。比如那谁谁的夫人,那谁谁的儿子,从前都是公开的社会党,莫非现在也要把他们抓起来?   对于指证他的社会党叛徒房大川,陆浩云表示,他愿意与他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陆浩云当然不怕对质。从前他接触社会党异常谨慎,除了跟小妹有亲戚关系的明先生,还有早年就相识的社会党要人,他没有接交过社会党的中下层人物。他也相信明先生行事缜密,不至于限他于如此不利境地。   在隔壁房间监听审讯的闫崇礼,没兴趣叫社会党叛徒跟陆浩云对质,这些反正的社会党人的供辞,会在法官那里起到化学作用,对击破陆浩云的心理防线却没有用。闫崇礼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叫陆浩云签字认罪,以到明日开庭时尽快判罪结案,毕竟现在外头针对此案的舆论已起来了。在事情闹大以前速战速决,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闫崇礼叫人通知里头主审的刘上校,再给陆浩云看一些实质证物,看此人的心理防线究竟能强到什么程度。   主审官刘上校又重复地问陆浩云:“陆先生,你干过什么事,总会雁过留声、足过留印。你的公文包中,为何会有领袖的剿匪布置,为何会有社会党给你的工作任务?”   陆浩云拿袖子擦脸上的虚汗,面对被询问很多遍的问题,他麻木冷淡但是态度从容:”我不知道你们在讲什么,包里搜出的所谓‘通匪’证据,在你们翻出来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我分明是被人栽赃陷害,长官不替我证辨清白,倒叫我证实自己有罪吗?“   这时有人拿进来一沓子照片,刘上校开始一张张展示给陆浩云看,前面几张照片是陆浩云从美国回来时在船上照的。照片显示的是轮船甲板上的情景,陆浩云倚在船舷上看海鸥,身上穿着清凉的夏衫,有一个勤杂工走过来,递给他一盒香烟,他从兜里掏出钞票付给勤杂工,又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他。   刘上校很是疾言厉色,问照片里的勤杂工是什么人,陆浩云给他的纸条上写的又是什么内容。   陆浩云神情安泰地对着刘上校哂笑:   “我住的是一等船舱,跟个勤杂工能有甚交情讲?他无外是船上的一个勤杂工,我给他写纸条无非是传信,不外是叫他跟船上厨房的头头讲讲,晚饭做得清淡一点,再不然就是跟洋人朋友讲,我待一会儿再下去……”   刘上校把照片摔在陆浩云脸上,猛拍着桌子冷笑说:“有你说得这么简单吗?难道不是接头交换讯息吗?”   刚才的照片把陆浩云的脸打疼,他深深蹙着眉峰,却有唾面自干的气度,一点不发恼:“我找勤杂工跑个腿,究竟有什么不对头?怎么就谈上接头交换讯息?你们调查处也算军政机关,无故构陷诬告守法良民,已经构成刑事犯罪,现在虽不流行反坐,一般刑事处罚,恐怕是免不了的。”   刘上校呲着牙吐一口涎痰,冷蔑地看着陆浩云说:   “陆浩云,死到临头还惺惺作态,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轮得着你来上法律课?!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中央调查局,不受任何执法审判机构辖制,直接对领袖本尊负责,你告诉我谁能执调查局的法。少他妈拿驴粪蛋当药丸子。你口里的勤杂工,可不是一般的勤杂工,他是个老牌的社会党人,是社会党在粤州的牌面人物,他伪装成勤杂工在内地和港岛的船上,阴谋从事间谍破坏活动,他现在是社会党第十八号通缉犯,你给这么个匪谍写纸条,那是黄泥巴掉在□□里,你以为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陆先生日常订几份报纸,竟然说不认得他?!”说着,刘上校丢给陆浩云一份报纸,上面果真有那勤杂工的通缉令。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6 22:10:16~2022-03-18 23:5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封涯 20瓶;雁 4瓶;最终幻想lalal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4章 论形势积极自保   主审陆浩云的刘上校, 甩给陆浩云船上那个勤杂工的通缉令。陆浩云不屑地轻哂,丢开报纸不为所动:“你们这样的因果推论,实在让我怀疑你们的专业素养。就算依你们所言, 此人是老牌的社会党通缉犯,我莫非一定应该认识他?船上跟他打过交道, 叫他传过条子的人, 莫非都有通匪的疑?——”   那强横的刘上校冷笑着, 却并未一直纠缠于此, 他又给陆浩云看另一些照片。后面这些照片是海宁城里发生的事, 刘上校说照片里的另外一人,也是报刊上登载悬赏的大社会党人,他的脑袋比刚才那个勤杂工贵, 价值至少在十五万大洋。   “此人是赤/匪头目之一,照片是清清楚楚的,这个社会党上了你的高级轿车, 陆三少, 你把他送到哪里云了?不会是送佛送到西, 一路送到匪区去了吧。”   陆浩云面上全无所动,实际心里还是慌了一瞬, 刚才一看到那几张照片, 他几乎立刻想起来这件事:还是小妹在海德唱片公司面试,他去码头送人时遇到照片中的人中枪, 这个人他早年就已经认识, 丢下他不管于心不忍。没想到被爱莲娜的人拍下来。   陆浩云泰然自若地解释:“此事我倒有一点印象, 这个人自称被人抢劫。我救人急难送他就医。长官你上下牙一碰, 他就成了匪区的要人。听说, 唐时来俊臣擅长罗织构陷, 还有一本《罗织经》传世,想必闫长官和刘长官得了真传,罗织构陷的手段信手拈来啊。”   刘上校却猛地抡圆了胳膊,在陆浩云脸上甩个响脆的巴掌。陆浩云确凿被他打得一懵,他用舌头顶顶口腔的内壁,又用手摸摸受力的脸颊,温和清隽的脸上,隐微地露出一点厉色,看向那敢于动手打他的人。陆浩云心情比较微妙,他从小到大遇到过一些坎坷,从前跟人打架也会被人打,可是这样被按在凳子里叫人打,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这个凶横的刘上校不知仗谁的势,气势汹汹地还要对陆浩云发狠,旁边的警卫按住他警告他不要乱动手。陆浩云舔舔口腔内壁的血,似怒还笑地看着那刘上校:   “长官忽然急躁起来,是这桩案子进展不顺利?其实,闫长官指控我的罪名若是能落实,我自然是贵局砧板上的肉,随你们怎么劈砍都不妨,若是罪证不能坐实,今日尊驾对我动用私刑之事,是预备叫我来日向人告发吗,闫长官?“   陆浩云看左边墙壁的镜子,隔壁闫崇礼一直在里头待着。   闫崇礼暗瞪那打人的刘上校,这狗日的仗着搭上领袖夫人的亲姊夫,没有他授意竟敢随意动手打陆浩云。若非怕陆浩云这人精看出来他们急了,他非得给这个越俎代庖的王八蛋动刑。   打人的刘上校收敛一点。不过他不觉得有必要怕谁,这个姓陆的公子哥儿,跟领袖夫人的亲姊夫亲外甥抢生意,领袖夫人难道会偏帮外人吗?姓陆的犯到真皇亲国戚那里,难不成还想有好果子吃?!打了就打呗!   闫崇礼终究是没有现身审讯室,没有绝对的把握拿捏住人,他懒得进去跟陆浩云啰嗦。这些照片本该是呈堂证供,不过闫崇礼想用来攻陷陆浩云心理,这时候还没有交上去。   那刘上校没有收到新命令,还是按部就班地审讯陆浩云:   “陆先生,我们掌握的这些证据,一件你说是臆测,两件你说是巧合,三件四件你还咬牙抵赖,你叫无知妇孺审理此案,她们也会觉得你在狡辩吧?如此,你叫法官大人如何信你?……你如此抵赖抗罪,真正到法庭上,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啊?……   “哼,陆先生有所不知,特务处的聂先生调理人的手段不少,什么蚂蟥澡、坐冰块、生孩子,啧啧,亲身领受过的人无不拜服。我们调查处的闫长官,刑讯手段本就花样百出,近日又学习特务处的优秀经验,正愁没个重犯叫我们练练手,可巧陆先生你就来了。陆先生,您这样不认罪为难我,怕是叫你自己难堪啊!陆先生,调查处不是谈笑风生的大礼堂,你再不说一句实话,在下可要给你动刑了!”   陆浩云自家知道自家事,他与特殊人士交往固然谨慎,他也免不了“智者千虑,百密一疏”。当初,从爱莲娜和廖副官那搜来的胶片和照片,他们确实是通通烧毁了?可这些照片又明白在他眼前?   陆浩云恍然大悟,那些胶卷落到他们手里之前,大约曾经被爱莲娜他们冲洗过,闫崇礼和爱莲娜勾结得还挺早。正如这位刘上校所言,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他可以咬牙抵赖过去,可是照片类的证物,他咬牙不认在法官那里也说不过去。   如是一番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陆浩云知道对方都有哪些筹码了。“通匪”是这个司法混乱时代的畸形罪名,“通匪”罪名成立的人就是“□□”。若这些司法执法的公务人员,都是大公无私、照章办事的人,普通人没有缝子可钻也就罢了。但事实是司掌法律的人们,通常以破坏司法公正为手段,达到攫取财富、权力、地位的邪恶目的。   所以即便调查处有一些“真凭实据”,陆浩云也没觉得他就大难临头了。这其中可以进行操作的空间很大。而且他心里也有一份笃定,他的家人一定不会无所作为的。他的母亲和姐姐,都是手腕不下须眉的巾帼豪杰,这是他从小到大为之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小妹也并非懦弱无知的女流,想想他被父亲和继母欺负时,小妹写出那香艳的《苏湖春事》,还有上月面对激烈的舆论风潮,小妹看似只是应对于当时,其实她是个心思很深的小姑娘,很早以前就埋伏好应对的办法。   陆浩云知道他有一点不理性,但他就是有这种强烈的笃定:他们家就算只剩下一个女流之辈,也不会任由外人随便欺侮自家人的。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笃定,陆浩云既不会被他们的威逼恫吓拿捏住,也不会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蛊惑。他就是要“以不变应万变”,而不是被调查处的人牵着鼻子走。   审讯陆浩云的刘上校一直强调,如果他在法庭开审之前,就承认调查处指控他的这些罪行,调查处闫长官可以法外通融,允许他的家人花钱给他消灾,暗地操作一番撤销案子也可以办到。刘上校对陆浩云的这套说辞,并非是他凭空编造出来糊弄人的。刘上校说的是此时很通行的做法。上一年海宁不少江越财阀子弟,都是被海宁的流氓黑警安上罪名,最后大多是他们家人拿钱给他们“赎罪”。   但陆浩云压根信不过闫崇礼,对刘上校的许诺更是嗤之以鼻。   闫崇礼既然处心积虑要对付他,必然做好了与整个谢公馆作对的准备,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如此铤而走险,在陆浩云看来,他一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简而言之,闫崇礼既然得罪了陆浩云,既然得罪了谢公馆,他一定会把陆浩云和谢公馆打得不能翻身,不然他招架不住他们翻身后的激烈报复。叫陆浩云站在闫崇礼的角度思考,他一定是抱着这种心态的。   所以陆浩云在如此处境下,除了不能自乱阵脚给外面的人添麻烦,最该做的就是尽量地保全自己。   陆浩云告诉刘上校,他现在确实有话说,但是必须当着闫长官的面说。   闫崇礼想看陆浩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在他的请求下现身审讯室。   陆浩云看着魁梧英气的闫长官,要是不想他做的那些事,乍看这个人倒是看不出邪气来,“人不可貌相”也可反着论证。   陆浩云对闫崇礼莞尔一笑,笑得清俊无匹折春山。仿佛他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而是社交场合与人谈笑的公子哥:   “闫长官,在下本是不涉政事的人。但我际遇很奇妙,调查处闫长官和特务处的聂长官,我都有幸会过面打过交道。说来,聂长官也曾逼迫在下襄助经费,可他最终铩羽而归。闫长官可知为何?”   闫崇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见他如此陆浩云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弯唇轻笑:“所以归根到底,聂长官有个令人钦佩的优点,哼,闫长官这一点上多有不如啊!”   闫崇礼与聂梅先是过节很深的死敌,他们常被领袖比来比去就算了。这陆三少俨然是他砧板上的鱼肉,还他妈不知死活故意挑衅,他是自作聪明过了头。那个挺横的刘上校又想伸手打人,闫崇礼一胳膊给他搡开去。闫崇礼揪着陆三哥的脖领子,眼中闪出危险的凶光:“陆先生言之凿凿,我倒愿意洗耳恭听。”   陆三哥理理被揪乱的衬衫领子,双手抱胸地轻笑一声,似怜悯地看着闫崇礼:   “美利坚国人有一句俗话,叫打不过的敌人就是朋友,聂梅先长官深谙此理,晓得陆三虽是一介商贾,可是亲戚故旧满天下,并非是能随意作弄的人,所以在陆某这里找不到便宜,他便顺势而为知难而退。   “闫长官,不说这国内的上九流下九流,没有在下交不到的朋友,便是天下最强盛的美利坚国,他们第一流大学里第一流的教授——能备美国总统府咨询的名教授,也视在下为学术知己,曾将我引荐给他们的国务卿托马士先生。   “闫长官,不管是国内国外哪一路的朋友,只要用在恰当的时机和环境中,都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闫长官想必看过我的贴身物品,我皮夹子里有两张照相,一张是我未婚妻的小像,一张就是我与美国国务卿托马士先生的合照。美国的国务卿相当于中国的外交部长,管得是一切对外事务。在下此刻虽被你们监押在此,想必我的亲戚朋友还是自由的。他们无须跑到美国拜见托马斯先生,只需找美国报纸的记者写点报道,说曾为中国参加世博会立下汗马功劳,作为中国商界代表接受过国务卿托马士先生接见的Davis Lou,被应天政府的谍情机构污陷为政zhì犯,现在正被秘密监押不知死活……   “闫长官,我听闻财政部长甄嘉廉先生,正极力促成美国对华援助物资计划,美方政界人士若是知晓,你们如此对待世博会上大放异彩的商界明星,他们将如何看待应天政府和韩领袖?会否认为它是□□□□的军政府,会否认为领袖是□□□□的化身,因而把议程上的援华计划搁浅?万一事情真的如此糟糕,诸位谁能承受韩领袖的滔天怒火呢?”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8 23:56:43~2022-03-19 23:0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易水寒 30瓶;Nancy 20瓶;单音旋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5章 诡异事件酝酿中   陆浩云问一旦美国援华计划有变, 谁能来承受韩领袖的滔天怒火呢?   闫崇礼不由地站直身板,脸上也勃然变色,那嚣张的刘上校也怂了不少。有属下把陆浩云钱夹子拿来, 闫崇礼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又亮给陆浩云细看:“你说这个大腹便便的洋鬼子, 就是美利坚国的外交部长?我看这个鬼佬长得倒像个屠夫, 不会是你在美国结交的鸡鸣狗盗之辈吧?”   陆三哥神情无波地看他, 很轻淡的语气:“我还够不上跟国务卿是朋友, 不过有幸被托马士先生接见过一次。不过就算不是朋友, 他跟鸡狗又有什么关系?”   闫崇礼看着照片眉心深蹙,他忍耐地看陆浩云一眼,但紧闭着嘴不发一言。   若问闫崇礼韩领袖在想什么, 他大约还能猜出一些,若问美国国务卿是干什么的,他是两眼一抹黑搞不清楚。不过这陆三少刚才的一番话, 不得不说他说在了褃节儿上。韩领袖现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不就是到处都要用到黄白之物吗?韩领袖要从美国鬼子那弄钱, 这时候谁敢坏他的好事,说不好真要提头去见。   所以, 陆浩云这桩案子虽然证据很足, 闫崇礼还是很怕夜长梦多,满心想着最好能速战速决, 在审讯室里把很多事情解决, 法庭上的流程就可以走得快些。可是陆浩云家人的能量巨大, 还是稍稍出乎闫崇礼的预料, 事情不如他预想得那么顺利。   然而闫崇礼晓得开弓没有回头箭, 獠牙已咬上了陆三少的脖子, 就由不得闫崇礼再畏惧退缩。他事先已经想好了,陆三少通匪的证据和证人,多是爱莲娜那个女人提供的,不管这桩案子成或不成,不管爱莲娜死了活着,这女人一定是要给他顶缸的。   闫崇礼主导这桩商界名流通匪案,他的行为目标很明确,一是给领袖收缴豪商财产以口实,同时卖领袖的连襟一个人情——领袖的连襟高先生带儿子做生意,近来在市场上与陆浩云竞争激烈,要凭真本事的话,高家父子明显干不过陆浩云。闫崇礼自己嘛,一是想借此案建奇勋升官发财,二是打倒陆三少以抱得美人归。   所以,闫崇礼不在乎陆浩云是否真“通匪”,他只要姓陆的老老实实认罪画押,让他对各方面都有一个交代。至于陆浩云和他背后的谢公馆,会因此伤筋动骨再难翻身,他是正中下怀的。   可这个陆浩云太稳当了,对于调查处的初级询问手段,陆浩云是一点不发怵。跟他们以往审过的公子哥完全不同。   闫崇礼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心里思量着陆浩云的软肋。他拿出自己的钱夹子翻开看,里面有一张杜珍卿小姐的照片,这是他收缴陆浩云的私人物品后,从陆浩云的皮夹子里偷拿来的。   这张小像真是好看极了,一个漂亮的年青姑娘,像从阳光里走出来,分分钟要走进你的灵魂里,整个画面圣洁美好得让人心动。闫崇礼抚着女孩鼓鼓的脸颊,又摸摸她两条俊洒的麻花辫。   他把照片按在胸口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陆浩云太过精明稳重,寻常的威慑伎俩吓不到他,只好拿他这块软肋开开刀了。闫崇礼对着照片温柔地笑:“杜小姐,你放心,在下不会真的伤害你,不过拍几张你的照片,让陆先生再也稳当不起来。”   闫崇礼在公事房计议好怎么做,把新来的康秘书叫来问话:“青云现在哪里?”康秘书回答说:“那两个社会党在豆腐巷关着,青云一直在那里守着。”闫崇礼撇撇嘴冷哼一声:“那地方旁边就是警察局,我早跟邝局长打好招呼,就算社会党要来杀叛徒救同志,也是叫他们有来无回。”   说着闫崇礼想起一事:“古水镇那边,天河有消息了吗?”康秘书也压低声音说:“有人看见天河从江里上岸,他找了一个地方落脚,可是天河伤得太重,怕是救不回来了。”   闫崇礼沉吟一会说道:“青云跟天河兄弟情深,现下叫青云知道,必然会分他的心。康秘书,天河的事不要外泄,先叫青云安心给我做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绝忘不了他们兄弟的好处。”说完这个,闫崇礼吩咐秘书叫人去替青云看着那两个社会党。   等青云回到中央调查处,闫崇礼就吩咐他这位得力干将:”收到消息,陆浩云的未婚妻杜小姐,乘火车今天下午到应天。你带几个身手利落的兄弟,把杜小姐好生请过来,绑着她给她洒点假血,拍几张清楚照片回来。“   身手不凡、行事周密的青云,是个非常得力的行动人员,他和弟弟自从来到闫长官身边,办事从未让闫长官失望过。他接到闫长官的命令,马上下去安排兄弟们准备到火车站行动。   ————————————————————————   这什么事都经不住念叨,陆浩云凌晨说了一大通朋友多势力大的话,闫崇礼这天上午吃过早饭,康秘书抱着一大堆报纸跑过来,他就见识到陆浩云所言非虚。   闫崇礼吩咐青云去绑陆小姐,康秘书就抱着一堆报纸跑进来,说不到三天的功夫,所有报纸都在报道陆三少通匪案,官媒和非官媒的、国内和国外的,这件事被报纸炒成大热门了。   这件事似乎一夜间传遍全国,还有向国外辐射开去的架势。关于陆三少通匪案的内幕故事,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都有,每种说法都是耸人听闻,让人抱起报纸立马就被故事吸引住了。   闫崇礼看今天《民事报》的头版头条,上面以醒目的黑体大字写着:闫姓军人□□熏心,构陷丈夫欲夺□□。还有一张《陵国日报》的头条标题是“贪腐大鳄闫某某,陷害蜚声国际的商业家陆某”……   也难怪康秘书稳重不起来,闫崇礼看见这些耸人的大标题,他屁股也坐不住啊!明明前两天还在讲家庭内斗,今天这新闻突然就直捣黄龙了。   闫崇礼记得《民事报》前天写的是:戏子做继母害长子以夺家业,兄弟系遗少结外贼以陷手足。《陵国日报》前天也写陆家内贼勾结外人,想把陆浩云陷进监狱以抢夺其家业。昨天《消闲报》《游艺报》《琅嬛琐记》等小报,立马转载了这个耸人听闻的名流故事,一夜间引起广大市民的议论,并激发街头小报创造演绎的欲望。今天的街头小报还在演绎“家庭内斗”,可是《民事报》《陵国日报》《新民意报》等已经变风向了。   闫崇礼把应天的报纸翻看完,康秘书还贴心送上海宁的报纸,《宁报》《新林报》《商报》等埠上名媒,连篇累牍地报道闫崇礼的过往:闫崇礼折磨犯人的铁血手段,闫崇礼贪腐大鳄的丑鳄嘴脸,闫崇礼咸鱼翻身的惊人黑幕。若说应天的报纸还含蓄一些,海宁报纸一点不给闫崇礼遮掩,说他这贪腐大鳄总也打不死,如今卷土重来又跳出来害人,因想对人家的未婚妻巧取豪夺,竟把蜚声国际的商业家构陷成了匪谍,而且暗地里动用私刑快把人弄死。   他们怎么晓得他要“巧取豪夺”?闫崇礼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   闫崇礼和康秘书都晓得,这来势汹汹的强大舆论攻势,就是谢公馆财雄势大的证明,也是他们踢到铁板的证明。舆论白热化到这个地步,一定会惊动上层的大佬们。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闫崇礼和秘书看报纸的当口,领袖侍从室的主任亲自打电话,说领袖早晨看到报纸大发雷霆,督促闫崇礼迅速把这件事抹平喽。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康秘书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跟闫长官报告了更刺激的消息:   “闫长官,洋鬼子的报馆也争相登载此案。那帮鬼佬的笔竿子毫无顾忌,什么都敢向外报道,他们都说领袖滥用特务,在中国推行酷吏□□,想构陷谁就构陷谁,想迫害谁就迫害谁。闫长官,陆氏通匪一案舆论太热,眼见着海宁、应天都闹起来,现在国际舆论非常不利。属下听闻,美国的驻华公使,向我应天政府发出照会,要我方就陆氏通匪案作出解释。长官,事情大大不妙,恐怕我们得快点想好退路。”   闫崇礼想想现下的处境,竟都被那姓陆的小白脸言中了,看来应对这种事情,他们这些豪门子弟自默契,若非他严密监管着陆浩云,不许他跟外面人有丁点接触,他都怀疑有人给他通消息。   闫崇礼思来想去没有善法,满心压力郁气没有出口,暴烈地跳起来喝了一声“混蛋”,把他的办公桌整个掀翻。康秘书吓得赶紧避出去。   闫崇礼心中的血性被激起,他终究还是决定孤注一掷——绑架杜小姐以逼陆浩云就范。只有陆浩云确系范下“通匪”罪,他在这桩名流通匪案中所做一切,才能说是正当的有意义的。   ——————————————————————————————   上面要求闫崇礼尽快平息事态,调查处对案犯陆浩云的审讯已经暂停。闫崇礼还想以杜小姐的安危为筹码,争取最后的时间内逼陆浩云认罪,如此他在领袖面前能对此案更能自圆其说。但事情正在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今天上午,调查处向特别刑事法庭补交陆浩云案的证物,下午特别刑事法庭的工作人员亲自把卷宗送回,说调查处新送卷宗的证物清单跟实物不一致,法官说调查处的工作做得太马虎。   闫长官被舆论搞得焦头烂额,现在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康秘书先打开被法庭打回的案卷,按照清单逐一对照里面证物,发现其他的证物都完整在内,但案犯陆浩云与跟社会党会面的照片,通通变成了无关紧要的照片。   上午卷宗送去特别刑事法庭前,康秘书亲自检查无误后,派最可靠的行动人员去送的卷宗,那时照片分明都是齐全的。康秘书揪住特别刑事法庭来的人,问是不是他们那里有工作失误。法庭来人哪会承认这种事,再三强调登记证物时就是这些,说分明是调查处的人失职,倒反过来污蔑他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9 23:09:08~2022-03-20 23:3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山有水、可爱的哇 10瓶;和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6章 意想不到的帮手   康秘书眼看着法庭的人走了, 把早上送卷宗的人打个半死,那人鬼哭狼嚎地说自己太冤枉,他从拿到卷宗就没有打开过啊。   调查处有个神通广大的内鬼, 一定是这样的!康秘书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陆浩云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 闫长官就不该招惹这种世家大族!   康秘书无心再向长官禀报什么, 这桩通匪案分明已经难以善了, 他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康秘书在办公桌前奋笔疾书。他打算向领袖夫人上一份陈情, 把闫崇礼在陆案中的行为脉终讲清楚, 把他这种听命行事的无辜属下摘出来。   康秘书写完陈情想找人送出去,可现下的调查处不知谁人能信,他想着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正准备出门闫崇礼叫住他, 说他从前的秘书马某某要来,叫康秘书安排一辆车去接人。   康秘书打算出卖长官保全自己,可绝不敢在长官的地盘公然违抗他, 他认认真真按照长官的吩咐, 派车把长官的老秘书接来。其间又发现一件蹊跷的事, 闫长官命青云带队到火车站守株待兔,务必把陆浩云的未婚妻杜小姐绑来。可康秘书在查询车辆的过程中, 发现本该亲自守在火车站的青云, 只派了几个行动人员在火车站蹲守,他从上午就不知去向了。   此情此境由不得康秘书不多想:作为证物的重要照片遗失了, 青云大半天的时间行踪不明, 青云、天河两兄弟是梁上君子出身, 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门入户盗东西, 是他们两兄弟的拿手好戏。   若说调查处谁能悄无声息地盗走卷宗中的照片, 康秘书最怀疑的就是青云、天河两兄弟。偏这两人是闫长官的心腹爱将, 若说他们是内鬼,那他们背叛闫长官的动机是什么呢?   不过,不管这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隐情,康秘书唯恐从这烂泥潭里拔脚不及时,他拿着陆浩云通匪案的案情陈述,赶紧到领袖夫人那争取一份“通风报信”的功劳。   陆浩云通匪案闹得沸沸扬扬,那些洋记者是唯恐天下不乱,人云亦云地发些耸人听闻的报道。有些国家派驻中国的官面人物,也在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渠道,跟韩领袖打听陆氏通匪案的实情。   午后韩领袖小憩醒来,下边人就把通匪案的始末报告上来。韩领袖骂闫崇礼愚蠢无能还私欲熏心。领袖夫人对闫崇礼恶感颇深,说早就提醒过丈夫此人不堪重用。早前她送粤州滕将军一对镇纸,这个姓闫的莫名其妙把镇纸窃走,颠三倒四搞不清弄什么名堂。今日果然弄出大麻烦,她劝韩领袖必须立刻决断,以平息国内外的不利舆论。财政部长甄嘉廉先生也来说,应天政府建立不到三年,若在国际上变成独cái专zhì的形象,美国的经济合作和民事援助就无从谈起了。   在各种风势的鼓动下,韩领袖打算亲自监督属下解决问题。领袖的侍从室打电话到调查处找闫处长,却听到一件更骇人听闻的事,调查处的闫处长被人行刺,现在正是生死未卜呢!这太叫人措手不及了!   应天南城码头的四王巷顶里头,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道奇轿车,天上明亮灼人的太阳光洒下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巷子里的道奇汽车一开一关,副驾驶上跳上一个灵活瘦小的男子。   驾驶座上的人问他“事情办好没有”,小个子稳重地说:   “本来一切照您的吩咐,调查处没人察觉我进出,闫崇礼是一枪射在心脏,马秘书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被调查处的人乱枪打死。‘行刺’闫崇礼用的□□,保证只有马秘书一人的指纹。”   驾驶座上戴着鸭舌帽的聂梅先,闻言脸上现过思虑的痕迹,手指轻轻地拍着方向盘。然后问旁边的小个子:“照片呢?”小个子打开随身的文件袋:“按聂长官的吩咐,纸质证据和举报人供词都没拿,属下把只要紧的照相取出来,全在这里。”   聂梅先把那些照片拿手里看,看一阵子从口袋里掏出打火匣,点燃一枝烟衔在嘴上,又拿出放在脚下的烟灰缸,打火匣就手点燃手里的照片。俊秀斯文的小个子青云,看着照片被火舌慢慢吞噬,心中再一次闪过狐疑。   聂梅先又问青云:   “爱莲娜的尸体在哪儿?”青云垂眸认真答道:“闫崇礼发现爱莲娜死了,他怕惹上麻烦说不清,叫属下把尸身弄城外处理。属下看您没有特别吩咐,就把爱莲娜的尸体弄到南郊埋了。“   聂梅先思忖着点点头,拍着青云的肩膀露出嘉许笑容,:“你办得非常好,你们兄弟在闫崇礼身边,这半年着实辛苦不浅。我给你们兄弟请功,升官加饷。”   面容清秀的青云抿抿嘴唇,把头低低地扎下去:“闫长官,升官加饷,属下都不在乎。天河在古水镇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属下想亲自去找弟弟。”   聂长官审视着青云,然后坦荡宽怀地一笑:“你说的是人之常情,我自然要给你行这个方便。你们兄弟在闫崇礼身边,让我占得不少先机,此是一功。此番我替陆三少扛活解难,也亏得你们兄弟从中周旋。原该给你们请大功的,可你们做的是秘密事,现在也不便公开,我怕高升重赏不利团结。你去东边找天河也好,不妨在那烟花盛地流连一阵,待应天风声过了,我再与你们安排差遣。”   说着,聂梅先从公文包拿出一个厚信封,还有六条红布扎得紧扎的银洋,并其他一些文件一齐递给青云:“身份文书都是齐全的,治病吃饭也要花钱,用完了我还有。”   阿青嗫嚅着感动地看着他:“聂长官,这……这太多了。”聂长官推回去叫青云好好拿着。   青云平常不是个多话的人。可这回的差事非同一般,他帮着杀死调查处长闫崇礼,又嫁祸到闫崇礼的老秘书马某身上。而他这一系列行动的最终目的,是营救跟他们兄弟有渊源的陆三少,陆三少的未婚妻杜珍卿小姐,还写了一篇讲述他们兄弟生平的小说——青云觉得他们与此案牵绊很深,便斗胆向聂长官提出疑虑:   “聂长官,您与陆先生非亲非故,为何大费周章营救他?”   聂梅先吐出灰白的烟圈,虚着眼看青云一眼,自失地一笑:“你这个问题很好,我自己也在问自己。自我特务处成立以来,从来是处心积虑逮人毙人,这回倒大费周章地救人放人。要是闫崇礼活着知道此事,恐怕要叫他笑掉大牙。青云,并非我不想告诉你,事关朋友的隐私之事,你我不好在背后随意谈论。若有机缘,我以后再告诉你。”   聂梅先亲眼看青云坐船离开,脸上所有的坦荡温情都消失。他虽然看不上闫崇礼的为人处事,跟闫崇礼有也不死不休的积怨,其实倒没想过要把闫崇礼弄死,这样会打破领袖对权力的平衡。   可是滕将军必欲置闫崇礼于死地。   不论是冲着滕将军与他的交情,还是冲着滕将军许诺给他的房产钱款,聂梅先都不会无动于衷。而且悄无声息地弄死闫崇礼,能避免暴露他派去的青云和天河,也避免闫崇礼发现他为营救了陆浩云。   所以,闫崇礼这可怜虫临死都不知,他从前害滕将军在战场上损兵折将,已经跟滕将军积下仇怨,近来又在私事上大大冒犯滕将军,竟为自己惹来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   聂梅先开车回到特务处的办公点,他的属下郑同在那等他半天,见到聂长官幸灾乐祸地说:   “聂长官,中央调查处的闫崇礼处长,叫他原来的马秘书杀死了,马秘书当时畏罪逃跑,又被调查处的人乱枪打死。领袖雷霆震怒,叫军委会的参议何建昌亲自处理这事。   “何建昌是谁啊?领袖留学东洋的同学,只参议军机大事的心腹之臣,闫崇礼死得这么窝囊,这内部丑事怕会捂个严实,特务处跟调查处水火不容,这桩案子轮不到我们办!想叫闫崇礼遗臭万年,看来是办不成。”   聂梅先睇着郑同冷笑一声:“这烂事不叫我们插手,正好免除特务处的嫌疑,爱莲娜跟闫崇礼勾结陷害陆三,偏巧那女人死在我们手里,躲这屎坑还来不及!”   郑同闻言有点惊疑不定:   “聂长官,举报陆三少的江平越九,听说爱莲娜和闫崇礼都死了,吓得什么撂了,说陆三少通匪案是爱莲娜伙同闫崇礼泡制。那个指证陆三少的社会党人,叫什么房大川的,闫崇礼在海宁能捉到他,就是爱莲娜那女人提供的线索。还有陆三少通匪的材料照片,也是爱莲娜叫人弄来的。那女人真够神通广大的,死了还能兴风作浪。……聂长官,爱莲娜跟这通匪案牵扯深,咱们弄死了她会不会,会不会惹人猜疑啊?”   聂梅先漫不经心地一笑:“倒也不要紧,咱们弄死爱莲娜的缘故,跟陆三少通匪、闫崇礼被刺都无关,说到底还是为领袖办事嘛!”说着他问豆腐巷那有什么动静。真正捉到社会党的要员,才是他们拿得出手的功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0 23:36:46~2022-03-21 23:1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茜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7章 珍卿来到了应天   韩领袖亲自下令平息事态, 还有各种人物提供充足的内幕消息,中央社和宣传部立刻准备好了安抚公众的通稿,通稿内容编写得逻辑严密。这个官方通稿还在紧锣密鼓地印制中, 作为当事人的陆浩云先生和他的家人,有幸听到军委会参议何建昌先生, 提前向他与家人解释通稿内容。他们说陆先生通匪一案, 是别有用心者处心积虑地陷害, 这幕后主使还把他们的办案人员蒙蔽了:   幕后黑手是个叫爱莲娜·姚的女人, 她原是第五军柏烈武将军的二太太, 被柏长官休弃后跑出来兴风作浪。这个女人因与陆浩云先生有私仇,处心积虑伪造了很多陷害陆先生的证据,误导政府的公务人员闫崇礼中校。   但闫中校是精明谨慎的办事员, 在侦办陆先生通匪案的过程中,闫中校发现证据链存在明显的漏洞,验证后发现一些证据系伪造, 便去找犯妇爱莲娜对质盘问, 犯妇爱莲娜却伙同情夫将闫中校刺杀身亡。这两个罪犯此时已经逃之夭夭。而爱莲娜之所以构陷陆先生, 据闻是经济纠纷和男女恋情引起的复仇。   此案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闫崇礼,因猝然身亡变成一个严重OOC的人物。闫崇礼在这个故事的前半段, 是徇私枉法的丑陋官僚, 后半段却成为尽公而亡的英雄。   军委会参议何建昌先生,代表领袖对陆先生深表歉意, 说实因歹人处心积虑构陷, 有司人员才会误入歧途, 叫陆先生平白受了大委屈。还给陆先生准备了压惊礼, 并许诺之后会给他弄个官当当。谢董事长等早早等在调查处外面, 蜂拥而至的记者候追着他们采访, 他们挤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距离在江平被逮捕三天之后,陆浩云很戏剧性地被无罪释放。过了三天与世隔绝的生活,看着眼前鲜活流淌的街市景象,陆浩云有恍如隔世之感。谢董事长和龚家的英植哥,一左一右把他拉进轿车里。   谢董事长看着她的小儿子,他看起来受了一些罪:没有发胶支持的短头发,没精打采地趴在他脑袋上,鼻间能闻见他身上的馊汗味,他衣裳也皱巴巴的像咸菜。女强人谢董事长也有一副慈母心肠,她儿子从来是翩翩风度的贵公子,何曾有过如此颓唐落魄的样子?谢董事长忍不住抱着儿子哭,问他有没有被他们虐待,吃得什么睡得如何等等。   陆三哥也略感鼻酸,不过短短的三四天,再与亲人相见直是恍如隔世。谢董事长说起有多少人给她奔走,除了龚家的英植二哥全程帮忙,财政次长韩尉亭和他弟弟容亭,看在小妹面上也是不辞辛苦地奔走。明戈青、郑余周先生等更不必说,好些商界政界的朋友都出了力……   谢董事长还跟儿子慨叹:“这回把小妹和二姐都吓着了。”陆三哥一直想问来着:“小妹现在何处?”   谢董事长按着额头感叹:“小妹是今天中午坐的火车,按道理这时候也该到站了。她娟娟姐早派人在火车站候着,这时节小妹说不定已到韩家去了。”   陆三哥安抚一下不定的心,暗暗地松一口气。他手臂里搭着他的西装外套,他摸到荷包里的钱夹子,下意识把钱夹子拿出来,他特别想看看小妹的照片,打开一看,他骗闫崇礼跟美国国务卿的合照还在,但小妹的单人照片却不翼而飞。   陆三哥收好钱夹子,头靠在车座上养着神。爱莲娜要他死还有缘由,但闫崇礼为何置他于死地,他原本是不明白的。现在想来,即便闫崇礼还有别的现由,有一部分理由肯定是着落在小妹那。小妹是无意招惹闫崇礼觊觎,他引来爱莲娜血腥报复却早有先兆,追根到底还是他引起的事端。   当初爱莲娜纠缠于他,而范静庵也磨着他投资,他刻意在一个场合叫这二人认识,他们终究结成了夫妻。范静庵落的个家破人亡,爱莲娜也成了丧家之犬。他自觉从未主动做过什么,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可终究引来了今天的祸事,以后确实应当引以为戒。   在车子驶往韩家私宅的路程上,豆腐巷的方向陡然响起一阵枪声,隔了没有一会儿,又时起时落地响了一阵枪。谢董事长按着胸口直害怕:“首都该是首善之区,动不动就有人乱打枪,这治安未免是太糟糕!”   陆浩云也觉心内不安,催促司机把车子开得快些,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小妹。   自从三哥出事以来,珍卿一直表现得坚强果决,她反正是抱定一个信念:就算她要不择手段地去做事,她也一定要把三哥营救出来。她人还在江平的时候,就尽力把能想到的都想到,能做到的都做到了。   在江平把该理顺的事情都理顺,珍卿和杜教授跟红姑讲好,现在三哥出事大家顾不得她,等他们把三哥营救出来,答应给红姑的房子佣人还会给她照办。红姑的情绪比较低落,也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在三哥的事情上,珍卿觉得杜教授也帮不上忙,干脆叫他多陪红姑待一阵,兄妹在一起相互慰藉一下。   阿成之前去古水镇安排孟家人,还没有回到大队伍中。胖妈在三哥出事那天崴了脚,也不方便到处走动。珍卿就带着唐家两个保镖,马不停蹄地向应天赶过来。   谢董事长从应天传来消息,说三哥是暂时押在调查处,或许吃喝起居上会有不方便,但调查处的人不敢对三哥动刑。珍卿闻讯微微松一口气,她能尽的人事已经尽了,到应天与大家会合以后,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形势,大家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卢君毓早就没在中央调查处,他和玉琮现在都是不知去向。不过应天政府花大价钱教出来的军官,总不会轻易叫他们折损掉,想必还是叫他们派着大用场吧。珍卿没法集中精力琢磨别的事,她在旅途中不停地想着三哥,一想到三哥她就觉得精神紊乱,五脏六腑都不能待在原位,躺下来也只能勉强睡一睡。   火车终于捱到应天火车站,珍卿晕头胀脑地下了车。站到人头攒动的月台上,珍卿被唐小娥和唐万贵护着向外挤。走到火车站外面正等车,好巧不巧地遇见一个熟人——这回在三哥的案子中,帮忙推动舆论的边庭先生。   边庭先生原是海宁《十字街心》的主笔,跟珍卿的老相识魏经纶先生,是比较熟识的同事兼朋友,他往日也曾在谢公馆出入过。前阵子珍卿掉了不少马甲,边先生晓得《我启明的先生们》是珍卿的作品,写了信托魏经纶先生转交珍卿。虽然一直没机会近坐交谈,但与边先生笔墨往来也算投契。此番为营救三哥而营造舆论,珍卿记起边先生在应天办《民事报》,特意打电报问他能不能帮忙,边先生二话不说就答应,着实叫人感激不已。没料到在火车站不期而遇,二人不免有许多话要说。   此番各处营造舆论的通稿,是珍卿先概括好主题思想,叫谢董事长他们请人阐发演绎的。边先生谈起这稿子的写法,夸赞珍卿善于捕捉人心,总知道怎么刺激民众的敏感神经。像这种旁门左道的写法,珍卿还怕会见笑大方之家,没想到边先生如此具有包容心。   边先生的火车快到时辰开了,珍卿到月台送别边先生,这时才给谢董事长和娟娟姐家打电话。这么巧谢董事长没在下榻的饭店,她的秘书告诉珍卿,好像是三哥在调查处有情况,龚家的英植哥陪着谢董事长,会同明戈青等公民党开明人士,一同到调查处探一探虚实。   珍卿赶紧打电话到娟娟姐家,不巧娟娟姐和韩姐夫都不在家。韩姐夫的弟弟容亭倒是在家里,容亭说马上派车来接珍卿。刚刚听说三哥在调查处有情况,珍卿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听容亭哥说韩领袖内外压力很大,似乎有意尽速释放三哥以平息舆论,她才慢慢地把心放下来。   如果三哥那里是好消息,珍卿就不打算自作主张给人裹乱,她打算先跟容亭哥去他们韩家等着,听容亭哥讲讲案子的情况也好。   珍卿和唐家姑侄站在街边等车子来,唐小娥和唐万贵莫名却如临大敌,唐小娥拉着珍卿小声说,刚才珍卿跟边先生讲话时,街对面停下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三四个人,散在四周一直盯着珍卿和边先生。   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三哥的事还没有眉目,珍卿听唐家姑侄如此说,也觉得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她见不远处有一队巡街的警察,便与唐家姑侄商量请巡警帮帮忙。珍卿决定直接跟警察说,她是财政部韩次长的小姨子,非常时期她也不想假清高,就先狐假虎威一下也不妨。   疑似被一些可疑人物盯上,珍卿本意想借着巡警之力,探探那几个可疑人物的动向。有个巡警走到某个可疑人物跟前,说了没有三五句话,那几个盯着珍卿的可疑人物,特别神慌地回到吉普车上,那吉普车一溜烟地开不见了。   那巡警回来告诉同事和珍卿,这事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几个盯梢杜小姐的人,是中央调查处的行动人员,他们的行动跟杜小姐有啥关系,刚才的巡警根本没来得及详问。他们一听说调查处出了大事,慌着赶回调查处看是什么情况。   珍卿一听调查处出了状况,立马担心被关在那的陆三哥,她赶紧追问调查处出了什么事。那个巡警说他们也是听说,说调查处的闫长官叫人行刺了。   知道珍卿是财政次长小姨子,这些巡警特殷勤地问她去哪,听说珍卿就是要去财政次长家里,连忙请珍卿上他们的巡逻车,说要亲自送杜小姐到韩次长府上。   珍卿听说闫崇礼在调查处遇刺,挂记着被关在调查处的三哥,一时间心里也有点乱,想着她就算赶去调查处,那里必定是军警重重围布,她这个平头百姓肯定进不去,不如还是先去韩姐夫家里。她便接受了巡警送她到韩家的提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1 23:10:06~2022-03-22 23:1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爱的哇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8章 阴差阳错入歧途   珍卿因为特殊缘故坐上巡警的车, 没想到今天一直出门不利,他们路经豆腐巷旁边的警察局,又遇到一桩交通事故尚在解决, 看热闹的群众把道路堵个严实。   有个巡警下去打听一番,才知有个拉黄包车的男伢, 刚才拉着车子跑得太快, 没提防拐角处摆了建筑用的石料。那男伢急刹车把自己摔个半死不说, 还把他车上一男一女两个客人磕得头破血流。那两个客人气得当场发狂, 往死里打那个拉车的男伢, 那小男伢倒也老实得很,明明自己也伤得不轻,看模样胳膊还摔断了, 他却只是抱头蹲在地上,任打任骂一点不反抗。先时那男伢还蹲在地上让人踢打,被那受伤的男客人狠踹一脚, 他忽然身子向地上一委, 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街上看客有人上去探查, 发现那拉车的男伢已经没气——竟是被那一对男女客人活活打死了。   警察局就在前面没有几步,有热心市民连忙找警察过来, 还有热情市民扭住那打杀人的男女乘客, 叫嚷着让他们“杀人偿命”。好家伙,这受害者、加害者都在路上堵着, 热心市民和办案警察也扎堆, 把一条本就不宽敞的路堵得死死的, 像珍卿这种有急事的人也走不动。   给珍卿献殷勤的巡警连忙说, 可以试着从旁边绕一下路嘛。变故就发生在绕路的一瞬间。道子旁边的一座民房里, 陡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响, 看热闹的人被这突变吓得惊叫四散,街上一忽拉乱了营。不远处就有一个警察局,那些听见枪响的警察想冲到响枪的民房这,却被惊慌奔逃的人们阻得举步维艰。   珍卿坐的这辆巡逻警车,停在这要命地方也是进退两难,唐小娥和唐万贵赶紧跳下车,想拉珍卿下车混入人群之中,那个献殷勤的巡警却扯住珍卿,说跟着无知民众到处乱跑太危险,不如留在车里他们一起冲出去。   就在这个一拉一扯之间,旁边民房的枪声从院里响到院外,从这响枪的民房院墙上跳下来两个持枪的人。听见其中一个人大声喊:“金俊武,我们坐那辆巡逻警车。”这个人话音还没有落地,这辆巡逻车上的司机和巡警,身手敏捷地抱头鼠窜,没片刻就跑得不见人影。珍卿和唐家姑侄也想逃走,可是从院墙上跳下来的两个亡命徒,就落在巡逻警车的旁边,不可避免地挡住他们的去路。   当珍卿和唐家姑侄想望后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刚刚发生枪案的院子周围,一下子跑出好多拿枪的便衣;警察局那也跑过来好多警察,那么多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边一齐扫射,其中一个亡命徒立刻被打死,唐家姑侄把珍卿死死按在地上。   珍卿看那亡命徒襟前殷红的血,感受着扑鼻而来的浓重血腥味,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这场枪战有短暂的中场停火,珍卿的保镖唐万贵突然起身,冲着四周拿枪的人们大喊:“各位老总,各位老总,千万别伤着我们家小姐,她是谢公馆的五小姐,是花仙子公司谢董事长的女儿,他鼎鼎大名的陆三少的妹妹,她是你们财政部长的亲小姨子……。各位老总,只要不要伤到我们家小姐,金银财宝、车房美人都好商量,我们家太太先生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可是竟然有人对唐万贵放冷枪……   谢公馆在应天未必有海宁有名,而且他们一家子正在焦头烂额,珍卿觉得与其说谢公馆五小姐的身份,不如说点别的,她也微微抬起身子向外面喊:“各位先生且慢开枪,我的名字叫杜珍卿,那个风靡全国的连环画《葫芦七子》,就是我的作品。那什么,只要我全须全尾地出去,人手十部我亲笔签名的连环画。你们要是乱枪把我打死了,全国读者都不会答应的。”   感觉被忽视彻底的另一个亡命徒,一把扯起匍匐地上翘着脑袋的珍卿,捏着这个人质威胁那些便衣和警察,不给他让出一条活路,他就把这个《葫芦七子》的作者杜小姐打死。   这个亡命徒的话音刚落,珍卿听见一阵乱枪的同时,被这个亡命徒一把推倒跌进车里,珍卿见这亡命徒肩胛骨中枪,血把他的衣裳浸得一片殷红。难不成他刚才把她推进车里,是为了使她免于被乱枪扫射?   珍卿莫名被裹进这乱战之中,可谓是倒霉之极。若这个亡命徒并非心狠手辣之辈,她跟唐家姑侄所面临的危险,反倒来自围杀这亡命徒的便衣和军警。   正当珍卿焦急思索着应对之策,韩姐夫的弟弟容亭过来了,他远远看见珍卿跌坐在副驾驶里,而那亡命徒一手拿枪指着珍卿,一手操控方向盘准备开车,还一边向周围持枪的人大喊:“你们有种的尽管开枪,看是你们的枪快还是我的手快,有大名鼎鼎的杜珍卿小姐给我陪葬,老子今天算是赚大发了。“   韩容亭连忙命令谁也不许开枪,特务处的聂梅先不知从哪蹦出来,他命令那些穿便衣的属下不许开枪,不要伤着财政次长的亲小姨子。   挟持珍卿的小个子亡命徒,利落地单手倒车飞出巷子,就这样风驰电掣地脱离了包围圈。   唐小娥和唐万贵姑侄急了,赶紧找珍卿的亲戚韩容亭说话。韩容亭是国防部军需处的处长,跟特务处的聂梅先也算相熟,看着聂梅先和他那些便衣属下,心里有几分明了地问:“劫持杜小姐的人是社会党?”聂梅先潦草地点点头:“乱党挟持杜小姐在逃,手里有枪的亡命徒,放跑了没法交代,容亭兄,我们容后再叙。救人质捉乱党要紧。“说着他转头跟手下安排追击。   韩容亭就近到警察局打电话,让相关的部门帮助拦截乱党,强调一定不要伤到车上的人质。   若是别的亡命徒劫持杜小姐,韩容亭怕是急得不行。但她落在社会党手里,他反倒觉得不是太提心。   劫持珍卿的精瘦年轻汉子,对这周围的路径似极为熟悉,他驾着巡逻车脱开了大路,在应天的小巷子绕来绕去,珍卿感觉追赶的车子越来越远。想想这几分钟内的心跳经历,珍卿感觉如在梦中一般。她小心翼翼地调转目光,看那汉子还是一边熟稔地开车,一边拿枪指着她的脑袋,看珍卿似乎有点“不老实”,她告诫珍卿不乱动就没事,若是轻举妄动就一枪打死她。   这一会稍稍镇定下来,珍卿才意识到这劫持犯有点怪:他明显是一个身材纤细的男子。然他身上披的却是一件破旗袍,脸上的浓妆被汗水洇化开不少。他身上的气味也很复杂,除了汗水硝烟味儿,还有不容忽视的胭脂水粉味。这个人好像是男扮女装来着。   悬着心的珍卿确实不敢乱动,但不像一般被劫持的人质那么恐惧。她刚才在对峙现场自曝身份的时候,包围他们的军警有人乱放枪,这个劫持犯猛然把她推倒在车里,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而非纯粹将她当作人质。看着此人被鲜血浸透的肩胛骨,珍卿有种怪诞的笃定感:也许这个人不会伤害她的。   珍卿有一种神奇的麻木感,大脑却又异常地清明。虽然这劫持犯未必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她被卷入警匪追逐的旋涡,不能麻痹大意任人拨弄,还是应该设法脱离这身不由己的危境。   这劫持犯把巡逻车开得飞快,风驰电掣像是公子哥在飙车,这种车速下贸然跳就太危险了。她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见前面已经快到江边了,下面船多人多可以做的事情也多,珍卿看着波涛涌动的白色江水,这劫持犯开着车没路可走,他只有水面上一条退路。   求生欲让珍卿脑袋有点发热,她小心地屏住呼吸,眼角余光观察这劫持犯的动静。这劫持犯是身材比较纤俊,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绿林好汉。珍卿看这人左耳后有一颗痣,他那眉眼脸相也有点熟悉,可他脸上那么乱七八糟的妆色,她看不清他的全部面貌。可这莫名熟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   劫犯仗着开的是警察巡逻车,一路按喇叭让走路推车的都避让他,但这一路都是货物人流扎堆的地方,他的车速不可避免地降下来,珍卿发现后面追逐的警车军车离他们越来越近——现在最关键的一点是,劫犯的枪没再指着她的脑袋,枪伤让劫犯失了很多血,他的反应能力好像在变迟钝。   却听此人聊家常似的问珍卿:“你上的是教会学校,那些洋婆子教你游泳了吗?”珍卿没精力听这个人讲话,她的心早提到嗓子眼儿,满脑子想的是此时不跳车更待何时!她的手脚比脑子快得多,她双臂护着自己的脑袋,推车门向下滚了个轱辘,隐约听车上那人叫一声“小花”。她来不及再细想什么,听见耳边“嗖嗖嗖”的子弹声,那子弹似从脑袋边上刮过去。劫犯开的巡逻车被打中车胎,那车子失控地左右乱撞。   珍卿猛然间想起来他是谁,下意识站起来的瞬间,背后有人重重地把她扑倒在地。珍卿那脑袋猛向地上一磕,头上一阵急痛一阵猛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警车鸣笛声从各方面聚过来,还有许多不鸣笛的绿色军车,霎时间把这码头栈道堵得严实。这里大小船只停得满满当当,岸边沿好多地方还堆着货包,那劫犯车子失控撞翻一堆货包,然后连人带车砸到江里,撞坏了大小几只船后,车就咕咕嘟嘟地向江水中下沉。   混乱中军警们还想捉那劫人的罪犯,可那江中烂船破车还混着落水的人,谁也看不清哪个是劫人的罪犯,哪个人被罪犯误伤的无辜民众。军警的头头喊着不要放走乱党,本来不敢开枪的军警们,纷纷往那江水里胡乱开起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2 23:14:24~2022-03-23 22:3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20瓶;空欢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9章 生疏处所生疏人   陆三哥与母亲同到珍卿她娟娟姐家, 专程从财政部赶回来的韩姐夫,才满怀歉意地给他们解释珍卿在路上出事了。   说起来韩姐夫今天在财政部那么忙,就跟陆三哥的通匪案大有关联。美国方面商谈民事援助的谈判代表, 派人来财政部质问甄嘉廉部长,他们的领袖是否利用谍情部门, 任意迫害奉公守法的工商业家。甄嘉廉部长亲自求领袖解决此事, 韩尉亭作为财政部次长, 给美方代表做了大量解释工作。而韩姐夫两位双亲近日先后有恙, 他老婆李娟便在医院照管公婆。珍妹妹到火车站给家里打电话, 是韩姐夫的弟弟容亭接到的。   适才容亭打电话跟兄长说明情况,说警察局和特务处今天联合行动,设计了一个缜密的“引君入瓮”之法, 要捉住前来清除叛徒、营救同志的社会党。社会党这次的行动是铤而走险,但他们为震慑叛徒又必须做,所以据特务处聂梅先猜测, 他们一定会派最得力的行动人员, 而且来的人不止一个。这个“引君入瓮”的计划若成功, 论功行赏大家都会大有斩获。   可是人算比不过天算。社会党的行动计划也很周密,他们根本没有派很多行动人员, 前后只出现了三个社会党。一个少年假扮成黄包车夫, 故意在豆腐巷的警察局不远处,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引人围观。两个伪装成女人的行动人员, 直接混进关人的院子杀人救人。他们要营救的同志金俊武, 和另一个男扮女装的营救人员死了, 社会党的叛徒房大川也被杀死了, 除了死了一些人, 他们没有按预想的捉到活着的社会党, 警察局和特务处的联合行动基本算失败。   警察局倒没有损失太多,他们本身就是配合特务处的人。但是特务处的聂梅先,为这个“瓮中捉鳖”计划耗费不少经费和人力,他正在全城搜捕把他耍得团团转的两个社会党——那个伪装成黄包车夫的少年,还有那个男扮女装的男人。若是捉不到这两个人,他对上面恐怕不能交代。   陆三哥和谢董事长无意多听这些,两个人揪着韩姐夫追问:“小妹现在怎么样?她送到医院了吗?”   韩姐夫尴尬地清清嗓子,为难地向他们解释:“谢董事长,陆先生,事情是这样的。现在被通缉的两个社会党要犯,珍妹妹当时都看见了。尤其劫持她上车的那个悍匪,珍妹妹近距离跟他待了很久。特务处的人说她是重要目击证人。特务处的聂梅先把她带到医院,容亭也在医院里守着呢。”   陆三哥和母亲震惊地对视,他感觉血液倒流、头皮发紧,下一刻恐怕就要疯了。他现在没心思关照任何事,就想知道小妹究竟怎么样。她先是莫名其妙被人劫持,好不容易脱险了,又落到特务处的手里,这还得了吗?!   正当谢董事长母子两个,马不停蹄地向珍卿所在的医院赶。忽然接到一位军方人士的电话,说他们家的女公子在他长官府邸做客,请杜小姐的未婚夫陆先生去接一下杜小姐。   陆三哥仔细询问一番,知道打电话的是粤州滕将军的属下,滕将军说跟杜小姐的父母有一段说来话长的渊源,所以特意请杜小姐到他府上做客。   谢董事长本要一起去那滕将军府上,可她这几日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准备离开韩家的时候突然血压飙升,大家忙不迭地先送她去医院。   ——————————————————————   珍卿在医院的时候醒过一次,聂梅先一开始特别关心她,嘘寒问暖之后开始履行他的职责,问话时声音极尽温和:“杜小姐,你当时坐在那辆车里,对劫持你的悍匪,留下了哪些印象。你随着我的提示,仔细地想一想,比如他说过些什么话?口音是怎么样的?他身上的气味如何?他脸上有什么特征?”   那一会,珍卿身上没一个地方舒坦,但脑袋里还有一线的清明,知道那个劫持她的人是她该维护的人,她便就着惨白的脸色,颤抖着声音艰难地回忆:   “……他力气不小……好像……好像是粤州口音……手上有汽油味儿……车开得很快……他脸上……画着京像剧一样的油彩,乱七八糟,看不清……他说,他说只要乱动就打死我,他好凶,好像真人要杀了我……”   说到这里,珍卿胸臆间一阵阵涌呕,她顺势让自己大咳起来,然后她就真真假假地吐了个昏天暗地,吐完又抱着自己默默地哭,哭一会就害怕地喊:”我没有乱动,你别伤害我!……你开得太快了!”   珍卿这样挖空心思地演戏,是不想被聂梅先这个人精看出端倪。这时候听见一阵皮鞋的嘟嘟声,有个声线很粗的人过来,叫医生给珍卿打一针安定。珍卿便重新进入黑甜的梦乡。   珍卿再一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身在一个比医院还陌生的地方,眼见坐着两个陌生的女佣。   那两个女佣态度很客气,惊喜地说:“小姐,你醒了?”然后其中一个人赶紧说要去通知一位什么长官。   珍卿警惕地问这是哪里,答是粤州来的滕将军在应天的私邸,这女佣似乎也并不太了解内情,过一会来了个副官模样的人,自称姓彭,对珍卿大致解释了一下情:就是这位滕将军好像认识珍卿的父母,他一直想见她却不得其便,恰巧听说她被歹徒劫持了,到医院看不少警察和特务守着她,怕再给她吓出更多的毛病,干脆给她带到自己的私宅里来,这里环境清雅又无外人过来。   珍卿觉得这事情太怪诞,若说医院里有警察和特务,直接叫她家人接她回家不就好了,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陌生的私宅?这种不顾当事人意愿的做法,就让人感觉此行事不太讲究。珍卿惯于把事情往最坏处想,如此,才能以最积极的行动规避可能的危险。   这个滕将军说跟他的父母认识?他们说是粤州来的滕将军吗?说起来她那一对羊脂白玉镇纸,之前一直在滕将军的手里。那么此滕将军是彼滕将军吗?   珍卿感觉这里头有很多秘密,就像一部电视剧中间漏看十集,后续的内容怎么都连贯不起来。   那彭副官说滕将军在楼下餐厅,给杜小姐准备了丰富的压惊宴。请杜小姐收拾停当下楼用餐。   女佣给珍卿送来换洗衣裳,珍卿笑容满面地接下来,跟女佣说不习惯洗澡有人看着,她洗换好了自己会出去。两个女佣就识趣地退出去。这两个女佣也真够恭敬顺从,不知是这家主人管理得好,还是这位滕将军给予她这样的地位。   珍卿仔细听一阵外面的动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汽车声响,大部分时候确实非常安静。珍卿一看窗外才知身在二层楼上。她蹲在床脚边思考一会,分析她顺利脱身的可能性,又分析偷跑被逮到,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再看外面乌漆麻黑的天色,一时间也有些犹疑不定。   宅子主人滕将军跟她父母是旧识,并且交情深到善待她这个故交之女,这其中的真实性有多大呢?珍卿回想这前前后后的事,这位滕将军的行事太让人费解,刚才那个彭副官笑得也太殷勤,看着特别像个拉皮条的狗腿儿!而且这么漂亮的套间里,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是不是防着她向外打电话?   珍卿边思索边听楼下的动静,感觉是有一两个士兵来回走动,但他们巡逻的频率不是特别高。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安危,寄希望于别人都是正派好人。珍卿把小厅里的桌子移到窗户边,守在外头的女佣听到动静,问珍卿要不要进来帮忙。珍卿说扬声说不用帮忙,她说刚在桌子边吃点心,还没有开始洗澡呢!   珍卿把床单床罩结起来,一头绑在靠窗的桌子腿儿上,她探头到窗外观察一下高度,这个高度用床单缓冲一下,就算她饿得有点没力气,也不至于把他摔出个好歹。珍卿抱着点心盘子靠在窗边,边观察下面巡逻士兵的来往规律,边咔哧咔哧地吃着点心。她倒不担心点心里有啥“佐料“,这些人要真想弄晕她弄迷她,之前有的是机会这么干。   差不多吃饱喝足了,珍卿瞅准一个比较好的机会,揪着床单开始往楼下慢慢续自己。等床单的长度放到极限时,珍卿深深地呼吸着,两眼一闭手一松,凭着感觉从一米高处向后倒着跳。   珍卿竟然没有摔个屁墩儿,却被一人从后头抱个满怀,身后人笑呵呵地鹐着她的腰,亲和而若有深意地说:   “还有你这样的傻丫头,在救命恩人府上乱跑什么。都告诉你是滕将军的私邸,将军私邸到处都是哨岗,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珍卿一瞬间惊悸不已,但她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聂梅先。   聂梅先一边拉珍卿向外光亮处走,一边低声跟她说:“这宅子的主人没有恶意,他是你父母的故人,不过想见一见你。你一个小姑娘,怎生这么强的防备之心?“   珍卿有点心里乱糟糟的,劫持她到江边的那个“歹徒”,是杨家湾姑奶奶家的明衡表哥。作为二房长子的明衡表哥,是已结婚生子的若衡姐的大哥,是遭遇不幸但生活平静的昱衡哥的大哥,是杨家人以为死了其实活着的明衡表哥。珍卿的杨家二表伯是他的父亲,他父亲知道他的大儿子还活着,珍卿也知道她的明衡表哥还活着,在海宁城头一片底下活着。但这是她头一回跟明衡哥面对面。珍卿大致能猜出明衡表哥做了什么,聂梅先这特务头子一定不放过他。   虽然聂梅先看来没捉到明衡哥,但明衡哥当时就中了一枪,逃到江边又去了那么多军警,亦不知明衡哥现在什么情况。珍卿沉甸甸地出一口气,明衡哥自己也许视死如归,但作为杨家二房的长子,作为看着珍卿长大的表哥,珍卿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所以在精明的聂梅先面前,她绝对不能表现一点异常。此时此刻被聂梅先半抱怀里,珍卿暗暗思忖一番,觉得应该对他摆出戒备又谨慎的姿态。她便身体向前倾一下,想借势摆脱此人的搂抱。   聂梅先却一直鹐在她胳肢窝,想把她拉进前面灯火辉煌的大厅。珍卿却死死抱着外廊的柱子不进去,还问聂梅先是不是想给人拉皮条。聂梅先头回见一个千金小姐这么熊,不用蛮力竟拽不动这丫头片子,哭笑不得又有点无可奈何。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3 22:30:39~2022-03-24 22:4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 17瓶;可爱的哇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0章 杳杳渺渺经年事   珍卿死抱着外廊上的柱子, 就是不想去见什么劳什子的滕将军。聂梅先一般用力竟然拽不动他,就干脆不去强拽她了。   他扯住她的肩膀防止她逃跑,同时开始向珍卿解释, 这滕将军到底为她和她三哥做了什么。有些事聂梅先不敢随便说出来,他只说滕将军为了陆三哥的案子, 一改往日低调的行事风格, 先去找韩夫人说闫崇礼无事生非, 又私底下请一些老朋友到领袖耳边吹风。要不是上层的风向有变动, 陆三哥的案子不这么容易撤销。聂梅先的人潜伏在闫崇礼身边, 在陆浩云通匪案中所起的作用,聂梅先绝不会向个小丫头随意透露。至于滕将军会否说出来邀功,聂梅先不能确定什么。   聂梅先说闫崇礼处境越发不妙, 这个人竟然病急乱投医,找他从前的马秘书帮他出主意,却被对他怀恨在心的马秘书刺杀了。   “你是说, 闫崇礼死了?!”珍卿闻言瞠目结舌。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闫崇礼是行伍军人出身, 他也算是是行动人员,竟然轻轻松松被人杀死了。   但受害者和杀人犯不重要, 珍卿赶紧抓着聂梅先问:“那我三哥怎么样, 闫崇礼既然死了,我三哥是否就地释放?不行, 我得马上回去看看。”   聂梅先抓住她乱动的手, 轻哼一声平静地告诉他:“你三哥是得道多助, 那么多人帮他怎会有事?这一出荒诞的通匪闹剧, 以闫崇礼的离奇死亡告终, 也让领袖他老人家颜面扫地, 再说案子证据根本不完整,自然尽速平息事端为好。领袖派心腹亲自下去过问,陆先生下午已从调查处释放……”   听闻三哥已经脱离缧绁之苦,珍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明衡表哥究竟是死是活呢?珍卿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聂梅先见她依然紧锁眉头,狐疑地问:“陆先生已经释放出来,你还在忧心什么?”   珍卿摆出一副犹疑的神态:“这里头事情奇怪得很。闫崇礼原来的马秘书,我也见过不止一回,他是个一说一脸笑的文弱书生,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说他杀了闫崇礼吗?”   聂梅先狐疑地审视着珍卿,觉得她在掩饰什么心思,却又特地给她解释起来:“马秘书对闫崇礼忠心耿耿,可之前有人告发闫崇礼贪腐,马秘书正好收藏着他的贪腐证据,闫崇礼以为是马秘书背叛他,把马秘书整得找不到职业,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然,马秘书原来也当过兵,出其不意地枪杀闫崇礼,不算什么稀奇事。”   珍卿听得脑袋打结,这是什么神转折的剧本?闫崇礼把马秘书整得要死,冷不丁又叫马秘书去商量要事,然后他又被马秘书反杀?复杂诡异的人总是弄出复杂诡异的事。珍卿虽觉闫崇礼的死很蹊跷,但她的注意力不在这方面。她心里牵挂着三哥和明衡哥,再次跟聂梅先说她要离开。   聂梅先扭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内堂,回头看珍卿的时候,眼神幽幽逸逸的有点复杂,他牢牢把住珍卿的肩膀,弯着腰凑得那么近审视她,他似乎有很重要的话说,又似不晓得怎么表达,莫名说起闫崇礼:“杜小姐,我以为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有的人好多人争着喜欢,有的人死了都没有人爱。你晓得闫崇礼为何执意置你三哥于死地吗?”   珍卿闻言心思电转,其实这也是她感到费解的问题,她前前后后猜测过很多可能性,但如果说闫崇礼是因为她,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未免太草率。   聂梅先看着她纠葛的表情,大致能猜到她的心思,他扯扯嘴角似自嘲又似不屑:“对于谢公馆的千金小姐来说,被闫崇礼这样卑劣无耻之辈爱慕,想一想,都觉得像吞了苍蝇一样吧?”   珍卿觉得这个话题让人无所适从。审视着她的聂梅先也觉奇异,陡然转换到另一个话题:“你怎么不问一问,我们有没有捉到挟持你的歹徒?”   聂梅先的眼睛像盯准猎物的毒蛇,他严密关注着这个小姑娘的反应,他发现听说闫崇礼横死都很镇定的她,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眼露恐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不免有一点心里发软,再精明伶俐的小姑娘,被亡命徒拿枪指着脑袋九死一生,“恐惧后怕”才是正常的反应。   但不管出于功利还是私心,聂梅先都觉得有义务提醒她,他按着珍卿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杜小姐,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尤其你们这种人命更金贵,凡事应当三思而后行。看在滕将军的面上,我不妨日行一善提醒你,今天在豆腐巷制造车祸混淆视听的少年,已经被我们活捉。这少年也是你的老相识,海宁华界玉河街道的蓝家兄弟,他们抢劫过你,你还记得他们兄弟吧,豆腐巷闹事的就是蓝家麒!”   珍卿来不及掩饰自己的震惊,聂梅先抚着她的眼睑:“蓝云麒被我们活捉后试图夺枪逃跑,被我的人击毙了。不过也不要紧,他在应天的活动踪迹,已经被我们一点点查出来,他的同伙受了枪伤,终究是插翅难逃。”   珍卿捏着手指嗫嚅半天,她不敢有一丝额外的反应,聂梅先却轻描淡写地说:“你今日出现在豆腐巷,本就是值得寻根究底的事,制造□□的人还跟你有渊源。而闫崇礼把你三哥拖进‘通匪案’,依照我的浅见,指控他的罪名未必是无中生有的。杜小姐,既然生了聪明的脑袋,就多干点聪明的事,我是为了你好。”   聂梅先手按着珍卿的脑袋,珍卿感到他渐渐增加的力度,她看着聂梅先讳莫如深的眼神,知道他这算是善意的敲打了。可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教鸡言行举动谨慎些,不要着了其他黄鼠狼的道儿。   珍卿感觉脑中的信息太纷杂,情绪也是忐忑、忧虑、惊恐交杂。这一切所有的人物事件的根由,都应该着落在那位滕将军身上。按理她该好好跟滕将军谈一谈,可她迫切地想脱离这陌生的环境,想脱离让她如芒在背的人们。   聂梅先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忽然楼上楼下人喊马叫,不止一个人喊着“杜小姐不见了”,有男人粗犷的声音大嚷起来,“好好在房间怎么会不见!”灯火大亮的前堂也嘈杂起来。   聂梅先拉着珍卿想带她进厅,忽然感到身边的女孩激动起来,她踮着脚向前厅大门里张望着,一个身材颀长步履健雅的男子,他从亮堂堂的大厅走出来。聂梅先看身边的女孩雀跃地喊:“三哥,我在这里!”   珍卿先时几疑自己出现幻觉,可是当他出现在门框里的一刻,她一看身形步伐就知道是三哥了。陆浩云一听见珍卿的声音,也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他的脚上像是安了有意识的弹簧,自觉自动地往这边快跑过来。珍卿刚刚向前走了两三步,快速走下台阶的三哥,冲上来把珍卿抱了个满怀。   他们两个人紧紧地相拥一阵,三哥目不转睛地看着珍卿,珍卿搂着三哥脖子又哭又笑。三哥黝黑的眼在灰光中亮得惊人,又仿佛含着闪烁的泪光似的。他在珍卿头发上重重吻一下,问珍卿哪里受伤没有。珍卿说脸上手上有一点擦伤,可能还有一点脑震荡,其余也没什么了。三哥握着她的后脖根,看她脸上伤确实不重,就着前厅的亮光摸摸她的手,确定没什么大伤口,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但他还是扯着珍卿胳膊叫她转个圈,问她身上还有没有不适。   珍卿认真地自我感受一下,再一次跟三哥说没觉得哪里疼。三哥又旁若无人对她又搂又抱,他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感觉到他汹涌而深沉的情感,急促的呼吸声音在她颈间起伏,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他紧紧地揽着她片刻,又在她头发重重地一吻,笑着说:“幸好苍天见爱!”   三哥一刻不放开珍卿,珍卿也紧紧拉着他。被视若无物的聂梅先有点暗恼,不过只是挺在一边不做声,端看他们能旁若无人到什么地步。   珍卿和三哥乍别重逢,真被他们演绎得像是生离死别。三哥走出来的那个门里,一个人穿军服的壮汉跑出来,冲过来扯着珍卿大声嚷:“神天菩萨,你从哪儿下来的啊!”   在室外半昏不明的光线中,珍卿猜这个不老不少的军官,就是聂梅先他们刚才提过的滕将军。她此刻的思想情绪太浮杂,她动用有限的注意力实在想不清,她父母跟这个地位崇高的滕将军,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渊源,以至于他为她和三哥这么卖力地奔走。看着明显来到这里很久的三哥,珍卿又忍不住多想了一下,或者是三哥跟滕将军有何渊源?   这壮汉体格的滕将军嘀嘀咕咕的,问珍卿怎么从二楼房间下来,里头的人谁也没看见她下来啊。珍卿闹不清这是个什么人,聂梅先主动上前解释说,杜小姐把床单绑在桌腿上,拉着床单从窗户跳下来的。   这滕将军就莫名大激动起来,铁钳似的双手捏着珍卿肩膀,两眼放着贼光地一直打量珍卿,昏光中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伸出手看样子还想对她拍拍打打。珍卿一招矮身钻地洞,避开这个自来熟的陌生军汉。   那滕将军反而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夸珍卿:“好好好,好得很,这么生猛灵活的丫头,比说话蚊子哼的讨喜得多,好好好,好得很呐。”   珍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怀疑他跟新死的闫崇礼一样,是个色迷心窍的老色鬼。珍卿瞅瞅四周严密的哨岗,拉着三哥的手没不说话,三哥也往前面站一站,把她挡在自己身后。   三哥跟那兴高采烈的滕将军说:“滕将军,聂先生,二位此番相助大恩,陆某没齿难忘,若有不逾矩的忙要帮,陆某在所不辞,随时奉命。滕将军,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背约失信,还请您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由在下来处置。”   珍卿看着神情凝重的三哥。也就是说,这位滕将军还有聂梅先,对于此番三哥脱险大有恩德,为了报恩三哥“割地赔款”了?   滕将军搓着蒲扇似的手,看看三哥又看看珍卿,发出莫名猥琐的兴奋动静,看着满脸戒备地看他的珍卿,转头唉声叹气地表达遗憾:“男子汉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儿,滕某应了你自然不妄动。不过你这个陆家后生,你应了我就要快马加鞭赶紧办,十天半月我还等得了,那一年半载的可不行,我这都急得火上房了。”   陆三哥沉稳地答应下来,然后拉着珍卿要告辞了。但滕将军却忽然叫住他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4 22:42:59~2022-03-25 22:1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弦月夜 30瓶;Rani、xixi 10瓶;天晴dmssj、波光潋滟cx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1章 争分夺秒归故乡   珍卿和三哥正要离开滕将军的私邸, 忽听滕将军出声叫住他们。珍卿见过的彭副官送上一只檀木盒子,滕将军跟珍卿满怀感情地说:   “丫头,这对羊脂白玉镇纸, 是你妈的心爱之物,二十年前我在粤州做尉官, 你妈来我家里帮佣。哎, 她是个伶俐要强的傻婆娘, 娇滴滴知书达理的小姐, 给我个大老粗做老妈子, 做起活就像跟谁拼命似的,连偷奸耍滑都不会,累病晕倒了也不吭声。你爹挣那仨瓜俩子儿, 公母俩两张嘴都糊不上,还一个个不断年地生崽儿。   “你妈把这对镇纸送上来,说换了钱回去筹生计, 哎, 看她哭得那惨样儿, 给钱我都不好意思收……还是我给你爹托人情,叫人带他去南洋跑生意挣家用……我在韩夫人那里瞅见此物, 就晓得必是故人之物, 腆着老脸从韩夫人那讨过来,没想到弄出许多波折。今天既然是你来了, 这旧物还是物归原主吧……“   看着这檀木盒里的白玉镇纸, 珍卿想原来此滕将军就是彼滕将军, 而这么有牌面的封疆大吏, 竟然真的跟她父母有一段渊源, 人生之际遇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珍卿接过装镇纸的檀木盒子, 对这猥琐的滕将军戒备心稍减,很诚恳地给滕将军鞠躬致谢,为他当年对她父母的关照,也为他对三哥的出手相助,向他真心实意地表示感激和谢意。   珍卿捧着装镇纸的盒子,被三哥拉着手向宅子外面走。忽然听聂梅先跟珍卿说:“杜小姐,这回我救了你跟陆先生,还有东方图书馆那一回,你记住,你欠我不止一个人情,有朝一日我要找你还的。”   三哥回头看向施恩图报的聂梅先,端详着聂梅先晦暗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挡着珍卿说:“舍妹是女流之辈,能为聂先生做的有限,这不止一个的人情,不若都由在下替她还给聂先生吧!”   聂梅先欲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滕将军一把扯住说:“梅先,我……我跟杜小姐父母是故旧,她算我的近亲晚辈,她的人情我替她还,保准比她还得好还得快,你看如何?”说着哈哈笑地拍打聂梅先,聂梅先看向三哥和珍卿,微微怔忪一下,笑呵呵地应下了滕将军。   这一回,珍卿和三哥顺利地离开了。滕将军一路把他们送到门外,等他们的车子走得不见人影,他还伸着脖子向黑暗里望着。聂梅先无声地在心里叹气,跟滕将军说起今天的失败:“社会党要来清除叛徒,我布下这天罗地网,指望捉住社会党的要人到领袖面前论功讨赏,没想到杜小姐从天而降,我要立功还须大动干戈。将军,梅先还有杂事料理,今日就不作陪了。”   滕将军唉声叹气地拍打聂梅先,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稀罕那丫头?”聂梅先跑了片刻的神,想不清是否有必要回答时,见滕将军感喟颇深地说:“这档子事轮不到我做主啊,你瞧那丫头跟那陆家后生,公母俩就跟长在一块似,谁扯得开他们?!”聂梅先漫不经心地说:“将军多虑了,我之所以帮您的忙,除了与您的同乡之情,根本上是为有利可图。除了您许诺的金银财宝,也是有的人太碍我的事,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说着聂梅先扭头就走了!   三哥坐车上一直抱着珍卿,珍卿着紧地问他有没受刑,三哥说没怎么受刑,但没说挨了人家一巴掌。珍卿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眼含热泪地发言抒情:“三哥,事情如此突然,如似生离死别一般,才只数日的功夫,却好似已经过了经年。三哥,我有好多事,呃,好多话要跟你说。”   陆浩云捧着她的小脸,怜爱地感受她的惊惧不安,小妹那原本清盈剔透的眼睛,到了此时此刻,还逸出难以掩饰的焦虑忧惧,她的形貌肉眼可见地憔悴不少。她只作为他的小妹时,他希望她能够意志顽强,长成独立自强的新女性。可当他们成为亲密的爱侣,他爱她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希望能让她一生安稳无忧。没想到他等闲不出事,一出就是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他能想象她多么寝食难安,天崩地裂。   三哥看看前面开车的司机——这是小妹韩姐夫家的司机,他克制地抚着珍卿的鬓发:   “其实我亦有隔世之感,闫崇礼竟敢起意绑架你,我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千刀万剐。小妹,幸好你没有事,不然我也难活了。”三哥用力地亲吻她的脸颊,两个人鸳鸯交颈似的腻在一处。   珍卿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她,隔着薄薄的夏衣,听取他如擂鼓似的心跳。原来两个人能简单搂抱着,也是值得感激上苍之事。   车子似乎行驶了很长时间,珍卿抬头看车窗外头的夜色,皱眉说这不是去娟娟姐家的路啊。寒凉的夜气进来了,三哥拿外衣把她包裹得紧些,说道:“妈妈包了火车的一等座,我们连夜回海宁去。应天此地再不必待了。”   可是珍卿心内还在犹豫:“好多仗义相助的人,还未及一一谢过呢?”陆浩云怜爱地看着,亲亲她的手指尖说:“龚家的英植哥暂时不走,他会帮我们谢过所有的恩人。应天对我们来说不安全。”   珍卿想到在江边码头最后见到的明衡哥,想到据说已经死掉的蓝云麒,看着前头开车的生脸司机,还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她干脆跟三哥说想小解,叫三哥陪她到外面去一下。珍卿趁机说了明衡表哥的事,陆三哥沉吟一瞬,告诉珍卿他听韩家的容亭说过,聂梅先今天从江边回来,死人活人都没有带回来一个。明衡表哥肯定没在聂梅先手里,且明衡表哥特意选择江边脱身,多半是因为那里有接应他们的人。等风声平静一些他会找人打听,可现在多事之秋他们再不能草率行事。珍卿握着三哥的手出了一会神,说三哥今朝好不容易脱难,不必再因为别人轻易涉险了。   今天在警察局外出车祸的少年车夫,珍卿现在回想起来,看起来也是吸引警察注意的烟幕弹。这正说明明衡哥他们设计严密,三哥有人在江边接应他们,细想一番是非常合理的推测。这样一想,珍卿觉得稍微心安一些。   到火车站早有人引着他们进去。谢董事长据说急得血压飙升,此刻正躺在车厢的床铺上歇息。珍卿和三哥也无多话,穿梭着笼着黑纱似的初秋夜色,很顺利地到达他们的车厢里头。   珍卿听说谢董事长今天还住过院,满以为她必定正在卧床歇着,没想这个心胆刚强的巾帼楷模,头上戴着从美国进口的散热降压的仪器,正一丝不苟地伏案写着什么。   等三哥和珍卿各叫一声“妈妈”“母亲”,她才由灯光的阴影里抬起她苍白而浮肿的脸。三哥和珍卿三步并着两步走,跑去热切地跟谢董事长拥抱和亲吻。谢董事长也难得显出激动形色,带着血丝的眼眶竟沁出泪花。这一场仗打得着实太辛苦,不唯这通匪案实在突如其来,更因为背后黑手是够分量的官面人物。加上三哥和珍卿游历江平的日子,珍卿和谢董事长不过半月多未见,再次重聚,心情却复杂得似经历了几十年的风云变幻。   娘儿三个极动感情地庆幸着团聚,最先动感情的谢董事长也最先破涕为笑,她牵珍卿和三哥的手破涕为笑,眼中蕴动着柔软的慈母心肠:“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泪尽可以收起来了。小妹,我今天最忧心你,好端端一个小妹吃尽许多苦。事前你二姐发电报大发恼,说该叫你从江平径回海宁,不该周转到应天这个是非窝。我现在想着,她说得真是太对。你来到我们这个家庭,遇见你的三哥,我思来想去,竟免不了这等身心试炼。我不舍得叫你跟你三哥分开!只是你日后必当更加珍重,不要轻易涉到险坑,白白叫我死去活来地担心!小妹,我要你现在答应我,好吗?”   珍卿垂着眼眸低低应一声,自从刚才近身坐下,谢董事长就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松,温热的手掌似在不时轻颤着,珍卿能感受到她作为长辈的惊惶。   说着谢董事长又转头看向小儿子:“浩云,这桩事你也不必过分自责,这场灾祸虽然算不无妄而来,可也是因人心幽蜮难测之敌。苏子瞻说‘高处不胜寒’,既然身在高处,难免为人觊觎仇视。有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以后接人待物再谨慎则罢了,倒不必过分苛责一身。”   三哥敛容肃色地点点头。   三个人说过一些要紧的话,三哥看着谢董事长面前的信纸,问道:“妈妈在给亲友们写致谢信。——该好好休息一下!”谢董事长笑盈盈地放下手中钢笔,边整理那一沓不算薄的信纸,一边笑道:“患难之中见真心,没有这些亲朋挚友的鼎力相助,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如何。不过应天风声还紧,我不过写些制式的客套话,也没什么!”   既是写些浮于表面的客套话,三哥和珍卿干脆帮着一起写。没多久就写得差不多,正好赶在火车开动之前,把写好的短信叫人送下去。   珍卿和三哥装着一肚子话要说,但车厢里还有别的人,他们也没有刻意再说什么。当火车启程向海宁进发时,身心俱疲的娘儿三个就和衣而睡。等睡过一觉天已大亮时,他们也就到达家所在的海宁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5 22:12:39~2022-03-26 23:2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9瓶;可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2章 有一件事好难讲   第二天凌晨火车到达海宁他们, 他们一通忙地准备下车,珍卿颠倒混乱地做了一夜怪梦,只是昏昏恍恍地跟着大家走。   看到接车的二姐和二姐夫, 大家又是劫后余生,又是久别重逢, 好一番热切的问候和亲吻。吴二姐更是喜极而泣, 热烈地拥抱了妈妈和弟妹。两下一交谈, 才晓得他们在火车站等了两小时, 谢董事长看着挺着大肚的长女, 瞪眼骂她自己是医生还这么冒失。之前,吴二姐因有孕在身,谢董事长不放心她奔波到应天, 叫她和她丈夫帮忙盯着家里公司的事。但看二姐几分憔悴的样子,晓得她在家必也是坐立不安,日夜忧心。二姐夫更说二姐昨日腹痛, 还在医院待了半天一夜, 更把大家唬得不能安心。   珍卿和三哥是相视难安, 到此刻还为这桩公案感到心有余悸,幸好目下大家都是有惊无险。回到谢公馆大家早已安排好早餐, 佣人们脸上都带着庄严似的, 无声地给他们摆好餐具,金妈给他们盛好蔬菜粥, 不错眼地看着他们吃早饭。看着一家主人无形中瘦了三圈, 还有的人在悄悄抹眼泪。谢公馆以前从未遇过如此险事,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吧。   大房的元礼、仲礼和娇娇, 一个不拉地都在家里, 他们此刻一同坐在餐桌上, 犹带惊惶地看着大人们,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们,不过是元礼和仲礼安慰得更像惊弓之鸟,还把娇娇安慰得大哭起来罢了。   大家的房间早都收拾好了,珍卿和三哥都有无法用理智解释的后怕,生恐一睁眼对方又不见,他们干脆不避世俗的目光,两个人都到珍卿房里睡。   珍卿打开滕将军送还她的檀木盒子,里头装着她久违的一对羊脂白玉镇纸,陆三哥无声看她抚弄失而复得的镇纸。过一会轻轻淡淡地说:“放在保险箱里吧。”   把玉镇纸装进保险箱。珍卿感到沉沉的困倦,可她心里又装满疑问。譬如说,滕将军和聂梅先怎么会变成他们的救命恩人,这其中到底潜藏着什么样的隐衷情由。聂梅先说他救了三哥,他到底为三哥做了什么。   三哥细致地为她讲解起来。闫崇礼处心积虑要治死三哥,手里还是有一两件铁证的,聂梅先在调查处埋伏有暗桩,神不知鬼不鬼地偷出闫准备的证据销毁。   陆浩云在应天滕将军的私邸,听滕将军大致讲了他们在通匪案中的行事。对方对他已经掩去许多幽秘细节,他对小妹更是能不说的就不说。   珍卿听过很感奇异:“聂梅先为何要帮我们,是看在滕将军面上吗?可滕将军又为何冒大不韪力救我们?他廿年前与我父母的交往,倒是他于我父母有恩,他反像记着我家的恩,此事岂不奇怪?”   他们同卧于茜色蚊帐内,鼻间充斥着花露水的清香,还有蚊香特异的味道。夏末秋初宁静的谢公馆内,只余知了偶尔的聒噪声,让人在昏昏欲睡中有一种安逸感。   可真正昏昏欲睡的是小妹,陆浩云在不断袭来的困倦中,时而能感一阵阵尖锐的清醒忧惧感。他说出一路思虑很久的说辞:“小妹,你也许看出来,滕将军对你特别亲睐,我听他言谈后有一猜测:他二十年前见你生母,一个粗莽军汉对上一个金闺玉质,大约不自禁起了色胆淫心,许是终究没能得手,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因此到今日移情于你,我大约也是因此受惠。”   珍卿心里边凝着一团疑问,没有认真听三哥讲滕将军如何,将要迷蒙睡去时却霍然坐起身,切切地趴在三哥胸口说着:“三哥,赎走鬼手青兄弟的分明是聂梅先,可他们一直在给闫崇礼做事,我一直疑虑此事。三哥,你适才说,聂梅先在闫崇礼那埋下暗桩,莫非就是鬼手青兄弟俩!”   陆浩云微微愕然地看着她,意识到她没有认真听他的讲话,一时既感无奈又下意识松一口气。又听见小妹喃喃地念叨着:“如此,我怂恿古水船帮袭击调查处的人,岂不是误伤了阿禾?”   三哥倦倦地阖上眼睛,让珍卿重新平躺着闭上眼睛:“你的猜测很有道理。年初的时候,鬼手青兄弟确实是聂梅先赎出,也许正是看上他们神出鬼没的本事,才把他们派到闫崇礼身边。”   珍卿暗暗感叹,这聂梅先真精得像鬼一样,他既然在调查处安插暗桩,必然是早就想着对付闫崇礼,此番调查处和闫崇礼的覆灭,于聂梅先也许是正中下怀吧。   ——————————————————   陆浩云从下坠的噩梦中醒来,举起手臂挡着刺目的阳光,看到视线所及之处,一应中西合璧的高级家私和装潢,映衬着鲜明的帘帷和特异的香气,让他从身到心都清晰意识到回来了。   他揉着眼额长长出一口气,看手表上指示的时间是十点多钟。他坐起来看身边躺着的小妹,她的睡裙有些卷起来,露出白生生细匀匀的两条腿,她的四肢都长长地伸出去,睡姿憨态又肆意。也许是这几日太劳累,她竟然还打起了小呼噜。他好笑地捏捏她的鼻子,心上忽地省觉一件沉重事务,不免心事忡忡地出了一会神。   他摸摸小妹汗津津的额头,在她头上落下一个湿湿软软的吻,现在迫切地想找妈妈或姐姐谈一谈了。   他下楼先跟金妈打听母姐在哪里,金妈说她们就在谢董事长书房说话。陆浩云叫金妈去拿点吃喝的过来,陆浩云在一旁等着金妈送东西来,送了东西又交代她看好书房的四周,不管什么人一律不要靠近。   陆浩云进了谢董事长的书房。谢董事长耽搁了几日公事,一回来免不了案牍劳形。吴二姐坐在中间的沙发上,面前是落满黑白棋子的棋盘。但现在没有什么人跟二姐下棋,她莫名其妙地正在织着绒线衣。   陆浩云简单地跟母亲姐姐问好,端着食物坐到二姐身边吃喝起来。二姐沉着地从她的绒线活计中抬头,细细地打量地一下弟弟,又一次确定他瘦了,心里微微闪过一阵黯然,却问:“小妹起了吗?”   陆浩云念糊地说了“没有”。他吃一阵东西就放下筷匙,看看翻着文件的妈妈,又看着卖力织毛活的二姐,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二姐问:“你怎么热衷起这个?”   吴二姐就苦笑着看弟弟一下,把旁边的绒线球解放出来一些,熟稔而敏捷地继续织毛活,一边向弟弟解释:“肚子大到这个月份,身体有很多特别的情形,有时候躁动得什么事都嫌烦,躺不住,立不住,坐不住,这热天气也叫我直想发脾气,可怜你姐夫跟佣人太受气,我只好找点闲事打个岔了。这几天多亏了能下棋 和织绒衣,要不然真是难捱得很!”   陆浩云闻言沉默了一会,很郑重地跟母亲和姐姐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讲。”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郑重看向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陆浩云就把滕将军昨夜讲给他的事,尽量还原地重述一遍。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渐渐神情凝重,一个不再一心二用地看文件,一个不再兴致勃勃地织绒衣。   谢董事长走过来拉着儿子的手,吴二姐也欺近弟弟坐着,脸上既是震惊又是迷惘,母女俩不约而同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滕将军……他自己清楚吗?”   陆浩云又忍不住大叹气:“有些事,我们无从验证起,可是滕将军说时间上可以确定。”   谢董事长母女俩最初是一味震惊,到后来陆续回忆起很多前事,都是咨嗟不已,恍然有悟,一个嘴里念着“怪不得如何”,一个嘴里嘀咕“原来是这样”。陆浩云由她们消化一会,看向窗外盎然的绿意说:   “我一早晓得,这世道什么怪诞事都会发生。发生在别人身上,倒许是天降的喜事,但是小妹……她跟别人不一样。”   吴二姐晃着谢董事长的膝盖,激动急切地表达着:“妈妈,我从前就跟你讨论过,杜叔叔有可能——”   脸色有点泛白的谢董事长,尴尬地咳两声给女儿甩眼色,示意她不要昏昏乱乱地讲话。吴二姐立马紧紧地闭上嘴,谢董事长拉着儿子问:   “浩云,你打算怎么说?”   陆浩云苦笑着摊起手:“我正是无从说起,所以决定先找你们谈一谈!”   谢董事长惘然若失地发呆,呆一阵霍然站起来说:“这件事不管怎么处理,你杜叔叔也是当事的人,我以为其中太多事实不清楚,倒不好贸然跟小妹说起来,等你杜叔叔回来再讲,我以为稳当一些。”   吴二姐和陆三哥无言地点头,目下看来也只好先拖一拖。吴二姐渐渐地愁眉深锁:“这件事,不简单!牵涉到不是一人两人!哎,偏偏有这样突兀的事。——不过说起来,前面多少年已有先兆,只是大家都省不到这上头来!可是未免太难为人了!”   谢董事长立刻发电报催丈夫从江平回来。无论他们娘儿三个怎么忧心忡忡,珍卿对他们讨论的秘事一无所觉。她挂记着许多身在危险中的人,谨慎起见却什么也不能做,长日里心不在焉,并没有发觉身边有什么异常。没几日她又开学了,《新女性报》又催她的稿,她也没有太多心思关注别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23:21:09~2022-03-27 23: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3章 新学期的新故事   之前轰轰烈烈的通匪案, 在谢公馆这里已经化难成祥,将将地要翻篇了,可这事在海宁城还是能搅起满城风雨的话题。珍卿他们回海宁那天凌晨, 大家在火车站相互拥抱的情形,被人偷拍下来登诸报端了。珍卿比较庆幸的是, 偷拍他们的人大约站的位置比较远, 所以照片中人物的脸容比较模糊。   珍卿也略略关注舆论的风向。   在官方力量的干扰操控下, 这桩惊天“构陷案”的结论, 模糊了公职人员的滥用职权和失职, 并把死得窝囊的闫崇礼鼓吹成殉职的英雄。其实想一想也能理解:闫崇礼上年还是惩贪除奸特派员,他在海宁雷厉风行的辣手作派,还有令人瞠目的贪腐恶行, 让他在国际上先后出了两阵风头。他若死得猥琐、窝囊、罪恶,应天政府和韩领袖脸上能光彩吗?   时论中也有人批评三哥恃财傲物,为人处事不知低调藏着, 这才招来仇人设下这等绝户罗网, 有不少报刊附和这种议论。这当然不算是友好的议论, 但不管如何,三哥此番的生死劫算是告一段落。   高三学年的到来, 意味着珍卿不久就要远赴重洋求学。这半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珍卿比从前更加沉心静气。好些家庭主妇要掌握的课程,她学起来比从前用心得多了。   这一日上手工编织课的时候, 肖先生难得夸奖珍卿一回, 说她今年的手工进益很大, 主要是学习态度大有改善。高冷的肖先生给她露笑脸, 珍卿颇感受宠若惊啊。   手工课下一节是生物课, 先生讲了一节课的细胞, 布置作业叫学生们带洋葱和豆子来,她们明天会上生物实验课。   再下一节课就是国文课了。自从施先生四月从培英女中离职,珍卿他们的年级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国文□□。国文先生换来换去的,弄得大家都有点厌学了。谁曾想这一学期学校竟然找了个老学究。这老学究有时上着课,冷不丁就想给学生灌输点封建纲常。班上学生没一个喜欢这老头。   老先生这节课继续讲《孔雀东南飞》,讲到刘兰芝无人接就自归娘家,未几便有几拨人来向她求亲。那老先生讲到这里顿住,忸怩地把嘴撇了几撇,说起“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话。他说刘兰芝是才归家的媳妇,一呼啦就有许多人前来求亲,那求亲者从哪儿晓得她“有才”,还不是她往日故意卖弄传扬的?!   大家听得不约而同地皱眉生嗔。   这老先生继续大言不惭地说,女人家若一味抛头露面太张扬,真正是蒙羞取死之道。又在黑板上书下诗一首:   好花零落损芬芳,只为当春漏隙光。   良言一句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   好嘛,培英女中可全都是女学生,她们到这念书一定是反传统的,这老先生专门当着矮子说短话儿,像彭娟这种脾气急躁的,当场跳起来指着老头儿骂:“好一个食古不化的腐朽遗老,满口的封建糟粕、伦理纲常,谁要听你讲这些流毒!我们都不要你这样的先生,你趁早自己收拾铺盖走人吧!”   裴俊瞩也跳起来指斥:“国父和领袖都讲过,要从政治、经济、教育多面解放妇女,你敢在培英女中大放厥词,重温封建王朝的旧梦。老先生,你是不是想推翻现行政府,复辟起禁锢妇女的封建王朝?”一个又一个学生跳起来骂先生。   珍卿也不甘人后地大嚷一句:“近闻有人欲行刺领袖,据说是有遗老遗少意图复辟,还有同伙在民间鼓动舆论以造势,此事可与老先生可有关联?”珍卿这个“扣帽子”小能手嚷嚷完,熊楚行也赶紧补刀,问老头儿是哪个组织,如此行径有何企图。   刚才还矫首昂视、得意洋洋的老头儿,没想到这帮娘子军口条这么泼辣,胆气这么充足,竟敢如此玷污他的师道尊严,高高扬起戒尺还想恫吓女学生们。   裴俊瞩和彭娟干脆带着头,从那耀武扬威的老头儿手中,蛮力把他那戒尺抢下来。头脑发热的大家都不觉得异样,但“学生夺戒尺”在培英女中,大约是从未有过的现象。熊楚行高声对老头儿喊:“封建卫道士,出去,培英女中容不下你!”   好嘛,大家国文课干脆不上了,气势汹汹地把老头儿向外轰,老头儿退到公事房还不罢体,裴俊瞩和彭娟带头向教务长陈情,叙述这老头令人发指的言行。非常提气的是,高教务长出乎意料地给力,听闻了那老头令人发指的言论,当场叫秘书给老头儿办退聘书。兴奋的学生们干脆就不上课,一直把那老头儿訇出学校。   聘任□□本是教务长的职责,但洋人校长和理事想加强对学校的掌控,给高教务长弄了一个外行的副手,教珍卿班上国文的糟老头子就是副手聘来的,就是想争夺教务工作的控制权,但他却不把学生意愿放眼里,引致今天这一场小风波。这是学校的人事斗争,珍卿这里不必细说。   珍卿在这个老先生身上获得的感悟是:支持封建伦理纲常的遗老遗少,充塞在这个社会的角角落落,他们真正是无处不在。新与旧的斗争,既不是简单的热血浪漫,也不可能一步到位。除非脑子里装着毒液的人全部死去,不然新与旧的斗争总是长期存在的。   自从经历了三哥的大案子,事后又留下许多难收尾的线索,珍卿间或为此萦虑于心,开学后多多少少会恍神,在同学朋友那里难免显得沉默寡言。不过大家也默然地体谅着她,以为她还为三哥的案子后怕。今天随大家訇走一个糟老头儿,无意间帮到学校的高教务长,心里是难得的轻松和快慰。   而她暑假里写的《欲界俗人广记》,自从在《新女性报》和《十字街心》连载,也因一个个平凡人不平凡的故事,引起越来越多读者的惊诧侧目,许多相识不相识的评论家都围绕这个小说写评论。   珍卿不时阅读报刊上的评论,发现读者和评论家最惊异的是,作者怎么能把一个个伧俗的凡人故事,营造得别开生面又惊心动魄?因为作者模仿了《儒林外史》的行文方式,还是用了侵浸眼耳鼻舌身意的白描式写法?业余供职《宁报》的孙离叔叔,拂开表象看到真正的缘故——他说是因为作者跳出了窠臼,描绘文学家们日日看见的蝼蚁式的凡人时,脱离了居高临下的“批判、否定、怜悯”的圈套,把他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主人翁在描绘。所以读者看到这样的人物和故事,感觉好像就是身边存在的人与事。然而作者又以高明的写作手段,给读者提供了新异的角度,让读者看到一个个似乎熟悉又仿佛很新鲜的人……   孙离叔叔还把故事寓意广而大之,说作者一定有着深厚的人本思想,才能“看得见”一个个血肉鲜明的人。是啊,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人翁,只有从他们每人自己的角度,才能够了解或好或坏或雅或俗的真正众生相。   珍卿枕着手臂躺在沙发上,从玻璃天窗里看着夜色,觉得世界与人生充满着诡秘与悬疑。她禁止自己再深想下去,陡然把报纸扣在脸面上,她紧紧地闭着眼放松精神。   珍卿漫无思想地躺了一会儿,听见轻微的开门与脚步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留声机里奏响《帕赫贝尔的卡农》(Pachelbel\'s Connon)。三哥向珍卿走来时就对她伸着手,到近前用一股绵力拉她坐起。他们一起听着很有规律的乐声,却做着再俗气不过的事——三哥竟然在晚上给她买糖炒栗子,现在又亲力亲为地剥栗子皮,珍卿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三哥,你怎么叫我晚上吃这个?”   三哥一向在意她饮食是否健康,常常着紧得像是亲爹一样,但他今天显得非常奇怪。这时他剥着栗子极是认真,竟然没有尽速答珍卿的话,待到一气剥好三个栗子递给珍卿,他才微微笑地说:“杜叔叔在江平陪着红姑,他今天发来电报,说不能如期回来。“   珍卿无所谓地应一声,她跟杜教授常常分离,其实也没什么啦。又听三哥说:“我今天想跟你说说话,我们都晚些睡,吃多点也无妨。”珍卿就不作他想,两人相互询问诉说着今天的经历心情。   这一天晚上,珍卿和三哥聊了好多好多,儿时闲事、书本知事、人情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到第二日珍卿心情格外轻快。三哥看她脸上笑容增多,比自己遇到好事还高兴得多。   到下一个礼拜的时候,珍卿在学校参加英文讲演比赛,把教会的慈悲救世精神跟中国的“人本思想”比较,从夏朝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讲到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喜欢她的同学是真愿意拍手喝彩,反倒洋人执事们听得惊诧又疑惑:中国这么腐朽落后的地方,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人权,怎么可能在那么古早的时候就有“民生”理论,这些中国人莫非是往自己身上贴金?   但是多数人都认为珍卿讲得精彩,高教务长新聘任的国文女先生,听过这次讲演后据说对珍卿印象非常好。珍卿得了英文讲演比赛的第二名,虽然大家都以为洋人评委执事不公,大大地委屈了真材实料的珍卿,珍卿还是获得了奖品和机会,之后可在海宁各学校联合讲演比赛上亮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7 23:34:25~2022-03-28 23:2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闰润潤 50瓶;可爱的哇 10瓶;豆豆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4章 一家之内各人心   参加讲演比赛挺得乐趣的珍卿, 这一天心情轻快地回到家,见胖妈张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等她,珍卿微微有点惊喜, 问她什么时候从江平回来的,又问杜教授是不是与她一同回的。   胖妈平庸肥白的脸恐上, 不是平常不逊又散漫的表情, 她似乎急切地想告知珍卿什么, 却听后花园传来一两声笑语, 听见三哥温煦的声音传递出来:“胖妈, 是小妹回来了吗?”   胖妈即便有话也暂时放弃讲,珍卿稍微扬声表示是她放学回来了。但三哥并没有跟着客人迎出来。珍卿跟胖妈一前一后上楼梯,胖妈这时才答今天从江平回来的。他们在楼梯间又听见一阵畅笑, 胖妈正打算细说一件要事,却听珍卿问起来:“来的是哪里的客人?”   三哥虽然惯常见人三分笑,但那笑常常只是热情地挂在脸上, 并不能真心地发出笑声。今天他却笑得这样开心!   胖妈闻言顿住一阵, 暂时按下还没组织好语言的其他话, 告诉珍卿客人是鲁州来的一个莽哈哈的唐经理,三少爷见着他一直挺高兴, 他们两个人吞云吐雾谈了半天了。   珍卿和胖妈走进阁楼的门, 见她房中摆列了好多东西,这时秦姨跟上来跟珍卿说:“五小姐, 那唐经理备了好些礼品。给三少爷带了足有一车烟酒, 叫他备着以后待客送人, 这些绸缎首饰还有笔墨纸砚, 都是唐经理特特送给五小姐, 给太爷也备了足量的礼品……呵呵, 这唐经理真是手敞得很,送东西就跟备嫁妆似的,跟咱们三少爷是一个脾气。”   珍卿看房里摆得满当的礼物,打开那一箱子的赤金饰品,见里头镯子、项链、胸针、发饰一层层摆列上来,明晃晃地闪着人眼,就跟掉进谁家的金库里一样。这唐经理送礼的架势是跟三哥很像。   珍卿又摸着那些精美的布料,从鲁州来的唐经理,是不是上半年受乔秘书叮嘱,给他送了十五匹堆仓布做慈善的唐经历呢?若真的是那个人,倒真要当面谢一谢人家。   秦姨下楼忙活事情去了,珍卿叫胖妈帮着整理这礼物。珍卿自己有文人的清高习性,并不贪求披红着彩、珠光宝气的生活,可是一件件礼物收拾起来不免心生感慨:她以前在杜家庄做土财主家的小姐,从没试想过有天会过这样豪奢的生活,有时竟会无端端地生出不安。   胖妈心不在焉地理着东西,抬头睹着珍卿正要张嘴说话,忽然秦姨在楼下向上头喊:“五小姐,你有的电话!米小姐打过来的。”珍卿去接了一趟电话,米月说说想组织一次秋游,大家骑着洋车去黄溪公园里外转转……   珍卿接完电话回阁楼上,秦姨又特特地跟上来,亲自给珍卿放了洗澡水,又拉着胖妈下去说想叫她帮帮手。把胖妈拉到一楼厨房里边,秦姨压着声音告诫胖妈:“胖妈,五小姐前阵子受惊受累,霜打茄子似的没精神,这两天才见高兴起来,你的事先别烦五小姐。”   胖妈觉着,现在的秦姨有点像从前的秦管家,理直气壮地对人发号施令着,她心里不平面上不愤地回:“哼,我跟五小姐最要好,说说又怎么!秦采薇,你少拿屎壳郎当药丸子,你现今倒管起我来了!”   秦姨神情一顿,倒也算不上多生气,也哼了一声说:“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三少爷还要见天费心哄三小姐,早晚间也神不定魂不安的,你拿捕风捉影的事去烦五小姐,就算五小姐不说什么,三少爷先要记你一个不好。”胖妈先是神情一鼓,却又马上泄了气,干脆也不跟秦姨对嘴对舌了。   到吃饭的时候,珍卿见到唐经理的庐山真面目。她觉得不该称这个人为唐“经理”,看他长袍马褂拱手作揖的派头,还有似乎含着葱酱味的鲁州方言,此人看着妥妥的是一个土掌柜。这人说着跟珍卿同学梁玉芝相近的方言,说起话透着一股直率爽迈的劲儿,一笑起来就见牙不见眼,显出一股憨厚跟原生态。   珍卿也热情笑着问唐经理好,特意谢他上半年给她的压仓布,那些物美价廉的布用来救济穷人,也是唐经理的一份善举德功。唐经理被恭维得不好意思,也不敢正眼多瞧珍卿,连连撇嘴摆手自贬:   “大小姐这是臊搭我老唐嘞,自家的买卖还说啥买啊,要不是怕大小姐不要,我一分钱都不收你的。咱的看家本事就是印染,别的我不吹嘘,大小姐说的出来啥颜色,我就能染出来啥颜色;大小姐喜欢什么花布,随时跟我老唐支会一声,印布是比染布麻烦,就是制版耗时费钱,只要大小姐不太着急,就是想给月里嫦娥做个花褂子、花裤裤,老唐也依葫芦画瓢给你印出来……”   珍卿见唐经理虽然粗鲁直白,说出来的话还是讲礼爽快的。两下见过面秦姨过来请大家入席。宾主入座后菜品就流水似的上来。珍卿早看出三哥看重唐掌柜,例来三哥生意上的人,他鲜少领到家里来招待,他们俩还谈了一下午,而他们晚饭桌上的菜色也偏重腌辣咸,一看就是鲁州、禹州的口味儿。   没想到秦姨还准备好大葱跟酱,唐老板搓着手乐得直眼眯,对着珍卿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陆东家、大小姐,我老唐是个粗鲁的乡下脑壳,从前沿街沿门收夜香——啊,呸——”老唐笑着轻扇自己一巴掌,说了吃饭不该说“收夜香”的事,解释说他走街串巷没规矩惯了,生意做大了也有人请他吃那啥西餐大菜,他总不习惯西餐把菜跟饼鼓捣一块的架式,还说整那么大一块肉就盛盘子上桌,也不在灶下就给客人切好,还要上来叫客人自己切。反正那大菜他多少年都吃不惯,就是喜欢吃鲁州的煎饼卷大葱,还喜欢可劲造炖肉炖鱼炖肘子啥的。   珍卿和三哥都是忍俊不禁,唐经理都说了是自己人,在自己家还有什么必要做假呢?粗鲁的唐经理又高兴又羞赧,吃起来东西是比珍卿和三哥豪放,但看起来也不是他最自在的样子。珍卿看他饿狼似的吃相,倒也被激起了食欲。   大家边吃边随意地说点话,唐经理还问珍卿喜不喜欢酱肉,珍卿说喜欢,唐经理忽就瞅一眼陆三哥,遗憾地直是咂嘴搓手:“大小姐,不是我老唐跟你吹,鲁州的酱肘子那叫一个香。临行前我准备拿一坛腌肘子,带过来给东家和大小姐尝尝新鲜。还是我老婆多余说一句,说东家跟大小姐生在南方,怕吃不惯这齁咸的口味儿,临了来就拿了俩肘子,可惜了了的。”   陆三哥和珍卿一同失笑,这唐经理总是表现出鲁州人的率真来,确实叫人心生好感。珍卿又想起上辈子的一个电影,说礼物准备好了却没有拿来,却特意到人家面前提起来。陆三哥却对珍卿笑这唐经理,说他无论走礼送人情,还是给工人发年礼,动不动就喜欢送人肘子。   吃完晚饭,三哥叫徐师傅送唐经理去宾馆。稍时,珍卿问三哥唐经理来海宁做什么。三哥说他是来送钱的,他正欲办的那个教育基金会,三哥正在到处提钱弄足注册资本。   三哥说唐经理是个外粗内细的人,看着憨厚直率却精明不外露。他原来的东家不懂做生意,总是猜忌唐经理藏奸,纵着家人一来二岔的,把好好的厂子整破产了。三哥机缘巧合买下他东家的厂子,见唐经理念着东家的知遇之恩,在东家落魄后自己出钱养着东家。陆三哥觉得他人品能力上佳,盘下厂子后继续留着他做掌柜。   说到这,陆三哥忽然犹豫了一下,募地跟珍卿提起另外一件事:“昌意的房子已经寻好,随时能让红姑过去住。”   珍卿闻言眉头皱得很深,而后喟然长叹。她前阵子收到睢县来的信,杜太爷也差不多快回来了,红姑这件事最好快点了结——不必设计什么父女重逢的画面。杜太爷不是雅量通透的人,若叫他与满心痛苦伤痕的红姑一起,天晓得会碰出什么火花来。   陆三哥看着她稚嫩的脸,不由得心生怜惜,怜惜她小小的年纪竟要操心这么多的事,而这些本不该是她操心的。想从他在江平猝然被捕到应天,小妹之后一系列机敏果决的应对,他都听阿成和胖妈说了。一个人有智慧当然重要,但其实分析和决断更重要。若非小妹临机决事果断,恐怕他的案子还要麻烦得多。可叫她一个纤弱闺秀,担负起这些腥风血雨之事,又无端端沾染不必要的人事,让他总忍不住愧疚又怜惜。   那时候,古水船帮杀了调查处的人,其实多少也伤及无辜乘客,包括小妹提起过的鬼手青兄弟中的阿禾。小妹这阵子坐立难安,其中一桩恐怕也是为伤及无辜。陆三哥与她心有灵犀,晓得她当时火烧眉头什么也顾不得。陆三哥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她的心与他是一样的:他们都愿意为了对方的安好,做出违背心意和原则之事。   珍卿不晓得他的心迹,她顾自蹙眉想了半天,问三哥:“我想把祖父跟红姑隔开,三哥,你看——”   珍卿最近忧思在胸,饮食睡眠不理想,人瘦了一圈不说,连皮肤也变粗糙,他轻抚着她的小脸蛋儿,从她胳膊上抚到手掌,叮嘱叫别再胡思乱想,赶紧洗脸刷牙上床睡觉。红姑的事他一定会办妥的。   其实为了免去爱人的忧思,陆三哥最近好多事都瞒着珍卿。   比如说,古水镇的周惠珍和庞越生夫妇传来消息,说古水镇最近出了离奇诡异的命案。继古水船帮的“催命无常”夫妇死去,船帮内大小头目又死了好些个,船帮众人现在人人自危,查案的警察却一筹莫展。   再比如,其实杜太爷已经回到海宁。   陆三哥带珍卿回海宁的第三天,鲁州印染厂的唐经理给他打电报,说他在禹州跟人催收货款,拿到钱立刻南下海宁。正好杜太爷也要南归,三哥就请唐经理接着杜祖父,让他们一同到海宁来。   不过杜太爷舟车劳顿受了不少罪,到海宁后犯了急性肠胃炎还在住院。陆三哥看杜太爷模样太憔悴,未免小妹更加忧心,就叫唐经理帮着圆谎,不提杜太爷已经回来的事。待杜太爷明天出院回家,小妹该高兴自然会高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8 23:28:28~2022-03-29 23:5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弦月夜 10瓶;青山妖娆 5瓶;TianH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5章 杜太爷终于回来   第二天珍卿照例上学去, 陆三哥亲自把杜太爷给接回了楚州路。   杜太爷从睢县带来不少东西,多是长辈给珍卿和三哥吃穿用的东西。   杜太爷指着一地的睢县特产,说都是玉琮她二叔给置办的。然后再打开三四个包袱, 说是姑奶奶和珍卿师娘置办的四季衣裳,样式虽然不比城市里时新, 胜在用料人工都是极用心的。他们正巧托杜太爷带过来。还有各式各样的吃食用品。看着这些塞得满满当当的柳箱包袱, 三哥跟杜太爷感叹, 小妹受宠连带他也沾了不少光。   杜太爷今年夏天完成迁坟大事, 兼且给族里盖好了砖窑, 他这数个月里受了无数的恭维和吹捧,这回衣锦还乡并且志得意满,回到海宁还觉得高兴满足得很。   杜太爷上午不及把东西都整理好, 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又忙慌慌出门,念叨着说“去晚了怕不及了”。陆三哥不知他有什么急务要办,只叮嘱随从的黄大光警醒着些。   这天中午十一点钟后, 杜太爷坐在黄包车上哼小调儿, 春风得意地回到楚州路的别墅区。这里街坊邻里不少人认得他, 好一阵子不见杜太爷人影,乍见到多热情客气地跟他打呼, 说老太爷回乡省亲回来了?路上还顺不顺利啊?志得意满的杜太爷乐呵呵地回应。   还有眼尖的见他手里有东西, 笑盈盈地问杜太爷:“太爷到江边买鱼了?”杜太爷说起有出息的孙女,他从来是沾沾自喜的, 对外人却又故作矜持地说:   “我们妮儿太会刻苦, 见天写字念书还不够, 还要天天画画儿, 说又弄了个啥留声片子, 给下面的学生娃儿上课用。哎, 我每回苦心婆心地劝她,念书啥时候也念不够,挣钱啥时候也挣不多,她就是要强,累得下巴颏儿都尖了,我这当爷的还不得要操心她身体?……   “我们妮儿爱吃鲜肉鲜鱼,那腌腊的风干的都不吃。说起来我这当爷的,操得是当爹当妈的心,多少年都是我管着她。这妮儿叫我养得嘴可叼嘞,我才下火车,茶水没沾牙,就跑去江边买鲜鱼,唉,紧赶慢赶还是赶晚了,瞅这三条要死不活的嘞,我回去赶紧放水里头养着,到后晌再杀了吃新鲜的。”   说着,杜太爷叫黄大光快点走,别把这蔫儿鱼真个晒死了。跟杜太爷搭话儿的一个人,笑笑地看着杜太爷走远,旁边有个人撇着嘴上来:“这老开豁胖的嘞,他那孙女倒不怎么见,他倒是整天价地卖弄,早晚招小人来嘞!”   目送杜太爷走远的那人,却满眼歆羡地叹着气:“她孙女要嫁陆三少嘞,那杜小姐自己也不要太出息嘞,我家里要得着这样的女儿,我也要烧起来到处讲哒!”   ————————————————————   都说亲人相处交往是“远香近臭”,珍卿往常不觉得杜太爷最可爱,可这天下学后乍然看到归来的祖父,也是喜出望外到又蹦又跳。杜太爷看到珍卿自然也大高兴,不过他这种乡下土财主,并不晓得怎么以语言表达对孙女的爱,真要叫他强制对谁表白一番,他怕要手足无措得面红耳赤。杜太爷主要讲亲友们给珍卿捎的东西,食物类有睢县的红苕干、红豆米、玉米面、芝麻油、青大枣,这些带来的除外,杜太爷又把珍卿带到后厨,指着木盆里黑黄不一的三条鱼,讲他下了轮渡后看见江边有卖鲜鱼的,顾不得先跑回家转头给她买的鲜鱼。   珍卿就是在江平和古水镇,近距离看到了一些活鱼,平常可没有机会接触到。她看杜太爷得意又慈蔼的笑面,估摸他心情非常之不错,珍卿就找了只筷子蹲下来,划着盆里的水逗弄那鱼玩。   陆三哥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这幅祖孙天伦的温馨画面,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漫上一阵细微持续的翳痛,又像忽然得了疟疾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受不住身体和心上的不适,自己从这里脱身走出去,站到大门口看着暮色之中的世界。他顾自点燃了一枝烟,深深地吸一口进入肺里。   陆三哥这里千重思量万般纠葛,久别重逢的珍卿和杜太爷祖孙,却难得相处得其乐融融的。看完鱼珍卿说自己有点肚饿,杜太爷出来翻捣一阵,找出了从睢县背来的红苕干和大枣。   珍卿小时候看罗大妈晒红苕干,那制作流程着实粗糙得很,煮之前不刮好皮洗干净,煮完后切着晒的时候,又不把竹席、晒篮、地面打扫干净,埋汰得珍卿总是是不爱吃。   杜太爷知道珍卿喜爱洁净,特意给她详细解释,那红苕干是黎大田的后老婆晒的,从红苕刨起来刮皮洗干净,到煮熟切片在房顶上晒,杜太爷说他一直严密盯着,从前到后都是干干净净的。那些大枣是在杨家湾收的,都是选的个大肚饱没破皮的,就算现在天热也能放一阵子呢。   珍卿也笑盈盈地看着这些土产,有点农民辛苦一年大获丰收的感觉。   杜太爷也真是个实心眼,那红苕干他带了一大布袋,青枣儿带了小半布袋,还有其他丁零当啷那么多吃食,大家一起吃也够吃好一阵子。珍卿问杜太爷怎么带过来的。   杜太爷想起是跟唐掌柜一同来。可他昨天病着孙女婿叫他先治病,不然病得太厉害珍卿看着太操心不说,恐怕还要追究他回乡后迟迟不归的问题,杜太爷就接受孙女婿的建议,瞒着珍卿回来的消息先管治病。这一会,陆三哥看杜太爷支支吾吾的,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替杜太爷说,是他叫禹州的外庄经理帮忙送的。珍卿觉得杜太爷反应有点怪,以为他干了啥亏心事,倒没有多想。   晚饭之后,珍卿把杜太爷带的东西分一分,给谢公馆、二姐家、谢家舅舅们都送了不少,还有一些分送同学、朋友们。各家分一些就不剩下多少了。杜太爷嘀咕珍卿手太撒,倒也没有一点生气,由着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个时候,三哥等在珍卿的房间里,看她书桌上有应天来的信件,寄信人是妇幼会的副主席,亦即是财政部长甄嘉廉的太太。他知道小妹因为《黟山轿妇》的画,引起应天一班人为黟山筹办工艺品厂。他知道小妹也在其中出了力,甄嘉廉太太的来信多半与此有关。   将将从一桩政治旋涡中脱开身,陆浩云每每想及还心有余悸。甄嘉廉太太特意给小妹寄信,陆浩云无端生出一种惊心。不过以他与甄嘉廉部长的交往,知道他并非无端侵害别人的人,而甄太太也不像领袖夫人,是个千手观音式的女强人。想了一阵,陆浩云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他虽然极想知道甄太太找珍卿做什么,但他历来所受的熏陶教养,让他做不出私拆别人信件的不体面举动。   陆三哥把甄太太的信丢回桌上,发现小妹那位青梅竹马的玩伴玉琮竟然来信了。暑假的时候,听小妹不止一次地抱怨玉琮,说玉琮不知在什么机密处所履职,数个月间竟然没给她发过一封信。   想他们在风气守旧的乡间长大,竟然在屡屡相隔异地的情况下,能一直保持不断联系。也是不易。   陆三哥枯等一会儿,终于等到珍卿上楼来,她见三哥在房中等她着实惊喜,几乎是蹦跳着跑过来坐到他腿上。陆浩云揽住她的纤腰,又腾出一只手把她别到耳后的一缕短发,轻轻地拨弄到脸颊旁,温温淡淡地微笑着问:“祖父回来这么高兴吗?”   珍卿一双白生生的小臂,那么亲昵爱娇地搂三哥的脖颈,神情不自觉笑吟吟的,水灵灵的杏眸转两转,笑着答:“可能是吧,祖父再颠三倒四,毕竟还是祖父。我也担心他在老家惹麻烦,现在回来总归安心些。”   陆浩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殊无笑意地勾勾嘴角,伸手拿起桌上甄太太的信,搂着珍卿叫她先看一看信。珍卿只在三哥腿上换个位置,就撕开信封抽出信纸,跟三哥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   陆三哥看完倒微微松一口气。甄太太在信中确实说起黟山的工艺品厂,说厂子房舍已近落成,招工和培训正在进行,以后的生产和销售都有门路,反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甄太太给珍卿写这一封信,一则是为向知情者夸功报喜,二则是想请珍卿书写工厂的名字。   珍卿把信折好放到信盒里,感到一点点的为难,陆三哥立刻体念到她的为难。   珍卿两辈子的成长环境都较为简单,导致她对台面上的政治人物既不熟悉也不感兴趣,她跟作为亲戚的韩姐夫交往也很谨慎,更遑论是甄太太这种更加上层的人物。而且她听说这些政商结合的人物,可能会在这种慈善工厂上弄什么勾当,若有什么糟糕后果她恐怕难承受。   她约略跟三哥表达这层隐忧,三哥满含爱怜的眼神包裹住她,决定给她讲一些心照不宣的人情世故:“小妹,就算是最至高无上的一档人物,也不可能完全随心所欲,趋利避害。你我自然也不能。甄太太这种混台盘好面子的人,你为这等小事拒绝她,就算理由编得天花乱坠,也是对她的轻视和侮辱,弄不好就会大大地得罪他。如果你答允她的请求,拿一种寻常的书体写好字寄去,就算甄太太那些做慈善的名流人物,在慈善工厂弄出什么恶劣勾当,你未参与工厂的建设运营,最终一切都与你无涉。再说我们家也不是好开消的,今年一件又一件事不都证明了吗?你以为很骨鲠狷介的裴树炎先生,也免不了这一重俗世的应酬。总之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懂吗?”   珍卿本来是容易胡思乱想,但三哥这种老江湖既然如此说,她觉得给甄太太做这件事也无妨。   三哥又把杜玉琮的信递给珍卿。玉琮的来信实在简短得很,除了寒暄问候根本没啥实质的内容。他信封上连来信地址也没有,他告诉珍卿若要给他写信,就寄到应天某某机构的地址去。看来玉琮确实在执行秘密任务,珍卿既然无从知道什么,操心终究也是白操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的内容突然掉了,不得不重新写一遍,简直是天崩地裂,捶胸顿足,要死要活,关键是搞不清怎么掉的,难道我没保存吗?真是日了狗了………………………………感谢在2022-03-29 23:54:13~2022-03-30 20: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ny、远远圆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6章 家宅温馨二三事   珍卿看完两封信又轻松起来, 重新搂回三哥脖子,笑眯眯地问:“三哥,你特意等我有什么事?”   陆三哥反正就是想多看着她, 也没什么额外重要的事,不过小妹既然特意询问, 他立时想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三哥说元礼最近很不太对头。   元礼和娇娇暑假时回江州探望生母, 而后去二姑父家乡甬安散了一阵心。他们回到海宁之后, 娇娇虽然偶尔忧郁但言行还算日常, 元礼却越来越孤拐自闭了。往前一家人有什么活动, 元礼虽然通常不那么活跃,但他好歹还会参与进来。自从新学期开学以后,元礼在家除了吃饭的时候, 日日夜夜都在自己房间窝着。而元礼的学习成绩虽然有波动,却说不上有多大下降,大家想找一个角度劝导他都无从劝起。   陆三哥去元礼学校打探一番, 发现除了有家庭变故的影响, 元礼可能还被校园霸凌所困扰。元礼上的高中离华界相对较近, 难免与华界一些纨绔子弟同校。这些不良子弟对一些家境弱势的同学施行以强凌弱,除了弄一些名堂侮辱同学人格, 也会讹诈同学们的钱财。元礼有一位要好的朋友, 也是家境一般,元礼跟这位朋友一向要好, 就双双被不良子弟欺负了。被欺侮敲诈了两三回之后, 元礼跟朋友都觉得不能听之任之, 必须勇敢地反抗这种无理恶行。   于是某一日, 元礼和他的好朋友某某约定, 第二天他们一起怀揣利器上学校, 再遇不良子弟的霸凌立刻予以反击。翌日他们果然又被不良子弟堵截,言来语去一番起了肢体冲突,元礼的好朋友把人刺伤了——其实也不算是太严重,那孩子刺到一个不良子弟的眉骨上,给人家落下一道不长不短的伤口,后续又引起一串不大不小的纠纷。   元礼之后的表现让人大跌眼镜,他在好朋友刺伤别人的情境中,下意识丢下好友拔足逃跑,而后在有司侦查冲突细节时,对着警察又一直缄口不言,不讲他与好友是奋受欺凌后奋起反抗,差一点把他的好朋友害苦了。   如此,元礼既失却做人的体面,也失去一位真正的好朋友。他一天天失魂落魄的,引得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极心。偏偏无论怎么关心询问他,他就是不肯向长辈坦诚他的心迹。   三哥无奈地告诉珍卿:“你给元礼请来教绘画的叶先生,从元礼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元礼私下对你私极崇拜。你跟元礼是同龄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妈妈跟姐姐的意思,叫你有空开导一下他。”   珍卿摸着下巴颏很感诧异,叶知秋小哥觉得元礼高看她一眼,这就闹不清其因何自了。不过大家都觉得她能帮上忙,她也不妨勉力地帮一帮元礼。毕竟元礼性格本就偏执,长此以往恐怕孩子就毁掉了。   ——————————————————————————————   杜太爷安然无恙地返回海宁,珍卿少了一桩需要忧心的事,心态比从前更轻松一些。   这天晚上回到楚州路杜宅,三哥问竟给珍卿弄了辆崭新的洋车(自行车)——前天她念叨过米月邀她骑车秋游,三哥也提过要弄辆车教她骑来着。   其实,现在敢于骑车出行的女性,远没有后世想象得那样多。   此时国内女性的服式多是裙装,虽然很像裙裤的裙裤开始流行,但只限于一小撮青年女性在穿用。即便是吴二姐这种前卫女性,衣柜里有几套西装制服裤子,每每穿出去也是引人侧目——当然吴二姐穿得也不多。而穿裙子、旗袍之类骑车自然不方便。保守的家长们也未必看得惯女眷骑洋车上街,最大限度不过在家里骑骑过瘾。   三哥说教珍卿骑洋车,珍卿心想这玩意儿还用学吗。在后世,骑自行车是基本技能,她上辈子从初中就一直骑车上下学。不过做样子学一学大约也好玩。   吃晚饭时杜太爷对洋车大加贬斥,说这洋人的玩意儿就是翻中国人,一翻就给他翻倒在地,叫珍卿也别碰那洋车的,省得给她摔伤了。陆三哥闻言笑笑而已,不跟杜太爷对嘴对舌地辩论。   吃完晚饭天色还是大亮的,大家都移步前面草坪上,其他人围绕那辆崭新洋车发议论。三哥给珍卿讲车子一应构造,比如车把、手闸、铃铛、脚踏等等。   珍卿听三哥讲了一阵,讲完又亲自上去试试车子有无隐患,试完说可能车座有点高要调整,还得给车子上点油。   珍卿要学骑洋车,其他人比她还跃跃欲试,杜太爷似乎对洋车敬而远之,他不跟大家站一处凑热闹,远远站在洋楼的台阶底下,挨着摆在前面的盆栽旁边。   胖妈叽叽咕咕地笑着跟珍卿说,洋车弄回来后杜太爷上瘾要学,摔打一下午差点没一把老骨头颠腾散,他现在看那洋车就想绕着走。杜太爷年纪大筋骨酥,他不学是对的。   阿永把车轮、链条都上好油,三哥继续给珍卿讲操作原理,动力就在脚底的踏板上,要骑起来关键就在于平衡,需要转向时转动车把手就好了,要警示行人就拨弄那个铃铛。三哥先亲自给珍卿示范一遍。   杜太爷在一边念经似的:“别叫她学了吧,你要摔出个破相来,那算个咋说法儿啦?”杜太爷看似反对珍卿学骑车,奇怪只是给珍卿泼冷水,没有疾言厉色地阻止她,珍卿觉得老头儿脾气好了很多。   珍卿由着老头儿念叨,三哥把车把手递转给她,叫她坐到车座子上头踩脚踏,三哥就在车后面扶着车座,帮珍卿这“初学者”维持好平衡,叫她自己找感觉慢慢骑行起来。   看珍卿把着老沉重的车把手,蹬起脚踏晃晃悠悠地前进,杜太爷背着手唉声叹气走过来,跟围观的袁妈、胖妈等人说:“这洋车子,你不挨他他不动弹,一挨它就变成个牛脑壳,你往这边别它偏往那边犟,我在乡里还牵牛犁过地嘞,我上了洋车还把持不住,这妮儿哪有气力把住啊,一会摔得膀子疼腚疼何苦嘞。”   说着,杜太爷悄悄感受身上发疼的地方,他这一天可是扎实摔了十来跤子。   杜太爷正发愁地替孙女预先设障,却见佣人听差们张大嘴看前面,杜太爷也扭头看过去,发现孙女婿已没帮珍卿把后座,珍卿自个儿蹬风火轮似的把那洋车蹬得真欢转,她还那么自如地绕着草地上的树转圈。   陆三哥惊奇地看珍卿骑行,听她从草地树荫间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黄大光羡慕地远望着骑车的人:“五小姐人也新式,车子骑得也好。太爷一下午尽摔跤,五小姐上去就会了。”   现在光线稍微暗一些,不然大家就能看见杜太爷的脸真红啊,红得像生小孩送亲友的红喜蛋,他再指望珍卿有出息,也没想过妮儿在骑洋车上,把他对比得这么惨烈。真想找个地缝子钻进去。杜太爷不晓得是该为孙女高兴,还该为自己的无能糟心。不过是骑个洋车,人跟人咋这么不一样嘞!   胖妈和袁妈看杜太爷这样,都在一旁捂嘴偷笑。这时候听见珍卿大声喊:“三哥,你快坐上来,我完全会骑了,可以载着你走。”   杜太爷闻言立马从羞窘里回神,见他那孙女婿真是不知轻重,竟然真的骑坐珍卿后车座上。杜太爷不免又忧又怒了,浩云恁大体格的一个男子汉,坐上去叫珍卿把手都把不稳。杜太爷眼睁睁看着那车直走蛇形,珍卿歪歪扭扭地拐过弯来的时候,晃晃荡荡地朝着另一边走,然后就“哐当”一声撞树上了。   这一边看热闹的都大惊失色,愣一下连忙涌上去看车祸现场。却听那大树下传来哈哈大笑的动静,杜太爷顾不得身上疼,冲过来却听他们笑得那么响亮,那么促狭,他觉着大约没得事儿,不知是气是忧地指挥大家上前扶人。   珍卿和三哥都是促狭的机灵鬼,眼见着要撞车不约而同地跳车,胖妈和阿永过去检查他们,他们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黄大光检查车子说前轮给撞瘪了。珍卿和三哥被刚才惊险刺激得直笑,闹不清撞车为什么这么叫人快活。所以小男孩们为啥那么想干坏事,因为刺激自己的神经,大约真的能开心起来。   珍卿和三哥欢喜地把臂而归,珍卿说最近风也太大了,刚刚没控制好车把手,主要是因为风照着她的眼直吹,三哥笑她给自己找足理由,两人且谈且笑,还觉得有无穷的快乐似的。体育运/动带来身体的快乐,身体的快乐又引来精神的愉快,三哥告诉珍卿,现在海宁东郊路修好人流少,他们以后可以到那里骑车锻炼,体力充足的话可以一直骑到海边。   黄大光在后面扛着那车子,一转身向车库走去了。杜太爷看珍卿和三哥去花园里,啥也没说,只叹了一声气,背手勾腰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袁妈见状跟老铜钮感叹:“太爷老了,脾性儿也软下来。要是往前小姐闹得这出格,他伸手就要打人了。”老铜钮也叹念一句:“人老了就要服软,看小一辈了的行事过日头。”   骑完车上了阁楼,珍卿和三哥照例腻在一起聊天。珍卿顺势问起元礼和娇娇的事珍卿已经知道的是,林玉馨跟她婚内出轨的男友姘居,元礼和娇娇看望生母时,半大不小的元礼与其起冲突,元礼被那个人打了一顿,但林玉馨拉偏架,并没有向着她的亲生儿子。   珍卿说她理解元礼的痛苦,元礼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亲眼见证生母与人偷情,又见证父母的婚姻分崩离析。他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家庭的破裂除了让人没安全感,也会导致自我评价的降低。这在青春期可能会很致命。   珍卿满含忧戚地感慨:“若我有林玉馨这样的生母,我大概也不晓得怎么办!”   ……   作者有话说:   哦吼吼,这一个扛完了感谢在2022-03-30 20:55:26~2022-03-31 19:5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曼、重阳佳节 20瓶;一阳生 10瓶;hebaozhimu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7章 他们想表达什么   珍卿因元礼生母林玉馨, 颇是感喟地说:“若我有林玉馨这样的生母,我大概也不晓得怎么办!”这时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三哥握着珍卿软嫩带茧的手, 忽然间心神紧张起来,他把珍卿的手放到胸口, 目不转睛地对着珍卿:   “轻于背叛的女性, 大半难免一生轻浮失措, 这是早就能预料到的。可是背叛与背叛也不尽相同。有人是因为想获取优异的生活, 有人是想追求激烈的感情, 有人纯粹是天生轻浮自贱,也有人是际遇不幸被逼无奈的。就譬如那些做人婢妾外室的女人,未必全部是天生水性杨花的, 多半还是因为衣食困顿,走投无路。   “即便是咱们原来的大嫂林氏,也不必太过苛责她, 她大约上辈子欠了林太太的债, 被生母林太太教唆怂恿坏了, 戏到终局她还是稀里糊涂的,不知为何是那样的结果。   “小妹, 其实, 即便你觉得我最好,我也不能妄称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时至今日, 不妨叫你知道, 我也做过不能晾在太阳底下晒的事。在你之前,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友, 我们要好到准备谈婚论嫁的——“   说到这里, 陆浩云忽然顿住, 他看着小妹清凌凌的水眸,惊讶而疑惑地凝睇着他,蓦然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妥。可话赶话地讲到这里,他非硬着头皮讲下去不可:   “我跟她要好到准备谈婚论嫁,可是有一天突然发现,她并非我所钦慕的独立女性——你知道,我觉得妈妈和姐姐,是我能想见的最值得爱慕的女性。我想寻一个跟她们同类的伴侣。但我的女友表现出的独立飒爽,都是用来迷惑我的表象。我发现她也是个想依附乔木的势客,往日对她满腔炽热的爱心,无可挽救地冷淡下来。在她满心欢喜预备做我妻子时,我已打定主意要跟她分手。而且,我跟她谈的不是柏拉图式的恋爱,所以我补偿给她一大笔钱,这一大笔钱让我良心渐安。”   陆三哥很动感情地孰视珍卿,他抚着珍卿秀发披漫的脑袋,双手顺着她修长的粉颈而下,解开她淡蓝色的校服襟扣,宽大手掌轻贴在她的胸衣。珍卿下意识握住他手,猛猛的一个激灵。三哥却没有中止她的举动,他执着地把手按压上去,珍卿不可思议地惊望他,他却仍然没有把手拿开去,而是慢慢地探索到她的……   珍卿惊吓得仓皇捂住胸口,又回头看向阁楼的门,又惊呼一声“三哥”,她的呼叫却被他凶猛的吻吞没。三哥一把抱起她轻抛到床上,然后回身把阁楼的门栓上,到床边看着惴惴不安的珍卿,慢条斯理地除去他简薄的外衣。   珍卿总忍不住去看阁楼那扇门,女佣和杜太爷随时可能上来,珍卿忐忑不安地抵着三哥半赤裎的胸膛:“三……三哥,我不是不愿意,可……可是,不能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时机吗?”   三哥却不由分说地欺身压住她,雨点似的热wěn印在她的脸上身上。珍卿觉得骤然落在狂风骤雨的大海里,整个人像在大海中心摇摆的小舟,身不由己地在风涛急浪中颠簸,是一种天旋地转、乾坤颠倒的眩晕感觉……可是他们终究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三哥气喘吁吁地扭过通红的脸,身子背对着珍卿解决他的问题。珍卿半露着娇嫩的胴体,从迷qíng中省过神的时候,听见三哥压抑着声音低吟。珍卿忍不住从背后贴身搂住他。她不知道三哥有什么心事,可是这样失控失常的他,让她感到心疼又害怕不已,她眼泪扑簌簌地滚落着,焦虑不安地询问:“三哥,你究竟怎么了?”   珍卿小声啜泣了一阵子,三哥潮红的脸色渐渐退下去,他穿好自己内里的裤子,转过身面对着yù体半呈的珍卿。他狠狠地垂下眼帘,动作极快地帮她穿上内外衣裳。他捧着她泪眼迷离的双颊,极浓情挚爱地吻遍她的脸,又急切地将她深深镶嵌在怀间,喘吁吁的声音犹带情、欲:   “傻囡囡,三哥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你眼里纯洁无暇的圣人君子。我每回看见你,其实都想似今次这般对待你,我在现实里忍耐得极为辛苦,可是但凡我发梦的时候,在梦里就有无休无止的放肆举动。小妹,我想叫你知道,即便你将我看得这么好,我在男女事上也并不君子。按照时下的道德标准,我其实伤害过一些女孩子,也许因为我不发自肺腑地深爱他们,所以补偿一番便抛之脑后。   “小妹,对于你我并非不想放纵,不过看在放纵肆情会伤害到你,伤害你的后果我余生都难承受,才如此辛苦地克制忍耐。却不能断定哪一天会忍不住,会用花言巧语叫你自觉献身,或者干脆施行霸王硬上弓……那样,我在你心里的印象,必定是日益地不光彩,幸亏我还忍耐得住……”   珍卿听得明白三哥的话意,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语重心长,好像试图把一个要紧的道理,无可置疑地订进她脑海里似的。   三哥最后的语重心长是总结式的:”小妹,有一些人与事,没必要用完美的标准衡量,须知人生世上,都是带着七情六欲挣扎过活。只能你能够确信,你没有失去你最在意的一部分……“   珍卿听得云里雾里,迟疑地看着沉着三哥,不知道是不是该点一下头。   ————————————————————————   翌日正好是礼拜天,陆三哥有公务要办理,珍卿独自回到了谢公馆。她主要是来找元礼说说话的,到家听说元礼还没有起床,干脆出门多走几步到二姐家。   吴二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珍卿送的红苕干吃个不完。吴二姐怀孕五个多月,她那颀瘦的高挑身材中间,挂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珍卿觉得景象着实新奇,每次见二姐总要啧啧地摸她肚子。   吴二姐前几个月倒不太吐,一直是顺顺当当地过来,现在妊娠反应却厉害起来,从前吃着正常的东西,现在就觉出怪味来。她说前天吃牛扒吐了,昨天赵姐夫买她爱吃的奶油蛋糕,也把她给吃吐了。这一会,女佣说就在珍卿来之前,二姐吃了一碗阳春面,不久前也给吐个干净。   吴二姐扒着珍卿的小肩膀,有气无力地感叹:“十月怀胎,三年奶哺,我做医生看别人看得多,可轮到自己经历,就比隔岸观火厉害得多,做母亲的比我们以为的还伟大。小妹,你从前对谢董事长诸多不满,冷不丁就冒出来刺她一下,现在我自己受着这份辛苦,忽然格外心疼起他来。她前前后后可是生了四个。四个孩子分属两个父亲。”   珍卿若有所思地应和地,怎么感觉人人都在跟她讲道理?   感叹完了这些,吴二姐跟珍卿同回谢公馆,跟谢董事长好生腻歪了一番。谢董事长笑着告诉珍卿,说杜教授又犯起牙疼,听说还发烧了,他打算在江平拔掉一颗病牙才回。   与珍卿并坐的吴二姐却抚着肚子,莫名其妙地说:“中医讲‘肾主齿’,妈妈,杜叔叔牙齿健康这么糟糕,该是请一位精通岐黄的老中医,好好地给他补补肾脏才好。”   谢董事长笑骂着打她一下,说这不是吴二姐该操心的事,吴二姐却不依不饶地说:“说起来,我们本该有两个弟妹,可惜竟然都在你腹中死掉了,男子若是肾精不足,一定会妨碍到子嗣的。”   正听得疑窦丛生的珍卿,听到这对母女不可描述的谈话,忽然间遇着一个霹雳似的,整个人都莫名地震悚起来。她觉得似乎想通一个要紧的事,又似乎还懵懵懂懂的。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的四只眼睛,在背后一瞬不瞬地看着珍卿出去。看到那门扇阖上时,母女俩不约而同地叹气。吴二姐无着肚子忧郁道:“小妹对她生母感情极深。若不然,干干脆脆地说出来也没什么。”谢董事长神情却是惘然:“你杜叔叔承受了许多——”吴二姐默默挑眉作怪表情,谢董事长真是爱夫成魔,遇事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丈夫。   听谢董事长母女谈了一会话,金妈过来告知珍卿,元礼起床后已经吃过早饭了,正在房中等着五小姐呢。   珍卿几乎是失魂落魄地上楼,敲响了元礼的房门,才想起给元礼的礼物没有拿上来。正准备自己下去拿,元礼扯住她喊王嫂帮忙拿上来。   元礼比珍卿小两三岁,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他早年被生母和外婆宠溺放纵,又有个信奉“棍棒出孝子”的父亲,早年养成了蛮横骄矜又敏感拧巴的性格。自遭逢父母的婚姻巨变,他如今不大蛮横得起来,可是本初的性格又加入了孤僻,好多时候长辈都弄不清他心思。   珍卿自然看得出,自从年初吴祖兴夫妇离婚,元礼在谢公馆的存在感就越来越低。明明还是衣食丰足的小少爷,元礼却肉眼可见地单薄下来。   这少年形体上的单薄,让珍卿总生出一些离奇的比喻,觉得元礼像是一个纸片人,或者像被骄阳晒得半枯的草,叫人每把目光着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他有生命的活泼。而他精神上的单薄,也让珍卿有种荒谬的错觉:元礼好像阳光下的一缕幽魂,在天长日久的阳光蒸灼中,那缕幽魂渐渐地透明着,有朝一日总至消散的。   用比较通俗的话语描述,元礼时常沉默寡言、没精打彩的。   珍卿没主动跟元礼搭话,元礼也鼓着嘴没话讲,蔫头耷脑地扯桌旁台灯上的拉绳。那灯便一开一关地闪烁着,让人眼睛里的瞳孔,也得不断放大缩小地适应它。珍卿调开看着灯的眼睛,心想:元礼的肢体语言,大约代表着他的心境。   所以,元礼现在的心境,是不安、焦灼又无聊的吗?   王嫂终于把珍卿带的礼物拿来,珍卿让王嫂把东西都摆在桌子上,那些礼物包括邮票、明信片和香烟画片,它们的来历用途虽然不尽相同,上面却都有各种可观的风景、建筑、人物。   遇见衷心喜爱的东西,没精打采的人也会振作精神。看一眼心不在焉的小姑,日常精神不振的元礼,兴致勃勃地开始观赏邮票。这些邮票包括整套的巴黎风光、梵高作品,还有少量的非洲野生动物邮票。   元礼拿着放大镜一张张看完,油然地感到欣然雀跃,慎而重之地把小姑的礼物收放好。他抽空看向沉默寡言的小姑,觉得她跟丢了魂似的,轻轻推她一下问:“小姑,你怎么一声不吭,病了?”说着煞有介事地摸她额头,对比了两个额头的热度,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还热些,心想她也没病这是怎么了。   明信片上的内容与邮票相类,元礼看完后也认真收藏起来。小姑给他带的香烟画片倒是新鲜,是一系列的《三国演义》故事画,包括吕布辕门射戟、周瑜火烧赤壁、诸褚大战马超……香烟画片的绘画虽然粗拙,但胜在故事和人物有趣。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1 19:51:33~2022-04-01 18:4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隐隐 50瓶;云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8章 如烟往事摧肝肠   谢公馆主楼二层 元礼的房间里   元礼看完香烟画片也收拾好, 问漫不经心的珍卿道:“小姑,你最近跟慕江南学什么?”珍卿摸着元礼桌上一本书,答道:”慕先生说要教我画石, 说石是诸物中最难画的,学好了, 以后创作就事半功倍。不过他还杂事缠身, 没来得及教呢。”   元礼圆长的脸上生起兴致, 扯着珍卿小声请求:“小姑, 能不能也带我拜见慕先生?”珍卿说他基础还不行, 一定想拜到慕先生的门下,不如考海宁艺大的美术系,慕先生一直在那里主持工作。元礼若有所失地闭了口。   珍卿指着桌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 问元礼:“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元礼愣一下羞得满脸通红,大声辩解道:“这是英文课的阅读作业。再说我念的是男校,谈哪门子的恋爱?!”   珍卿看着他撇撇嘴说:“念男校就不能谈恋爱?”元礼恼火又无聊地瞪珍卿, 嚷道:“没谈就是没谈!”   珍卿也没兴趣穷追猛打, 有气无力地说: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个乡下女人请相师算命, 算出来她将来会死在六月六。所以她就过分爱惜自己,在每年六月六这一天, 她一定要看美景食美味, 随心所欲地度过一天。   “结果,她四十岁这年的六月六, 她贪吃年糕把自己噎死了, 那年糕她平常其实不吃, 不过是怕死在六月六, 以后再也吃不着, 吃起来就非得狼吞虎咽……   “别人都议论那相师灵验。可是依我看来, 若是那女人没遇见那相师,她也许不会在六月六噎死,出殡的时候也不会臭闻十里,多年后还是一个县城的笑谈。真是时也命也。”   讲完故事,珍卿看着神情惘惘的元礼,总结陈词:“这世上既然没有鬼神,就没有注定会发生的悲剧,别人并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元礼,你的命运在自己手中。”元礼垂着头绞着手指头,嘴巴左扭右扭的,看似很不服气,他偶尔抬头端详珍卿,眼神显得又偏执又倔强,大约还有不明显的无助?   他的脚把桌腿踢得梆梆响,莫名气愤地问珍卿:”小姑,我听说你爸爸抛下你很多年,他跟我奶奶重新结婚,也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没想着接你来享福。要不是他们年纪大,生不出来健全的婴儿,也许永远想不起来管你,你不觉得,大人都很无耻吗?你不恨他们吗?“   元礼有强烈的不甘和恨意,不过,他能说出这些也算剖陈心迹了。想起杜教授不管不问的日子,珍卿不免在心内唏嘘。   刚才谢董事长母女的对话,忽然提醒了珍卿:她父母前后生了四个孩子,除她外前头三个全部夭折。其实本质上来说,”杜珍卿“这孩子也夭折了。谢董事长怀的两个甚至没机会出生。   杜教授大约有什么身体缺陷,可能”精子质量“不太行。说得自私一点,若非杜教授可能有缺陷,依小时候他对自己的态度,她仅凭一己之力,想到海宁这种大都市念书、工作、立足,情势会艰难得多。   看起来,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定局的,还需要上天赐予一些运气。既然她已经足够幸运了,就犯不上把别人对她的不公,日日掰开揉碎地分析评判,日日怨恨别人有多无耻多自私。   可是不期然地,珍卿心里又蹦出一连串头绪——这些头绪刚才就开始侵扰着她:三哥昨天的言行不像无的放矢,还有今天的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她们向来不是说长道短的人,而今天却额外怪异地,当着一个女儿说起父亲的尴尬隐私。   这几个精明人士的言语举动,细想一番实在荒诞不经,还有莫名对三哥鼎力相助的滕将军和聂梅先。滕将军自称是她父母的旧相识。   珍卿不是愚钝糊涂的人,她只是从来没向那个方向想。从应天回来以后,除了开始认真对付学业,她的日常杂事也多,游思漫想也多。她下意识地以为,滕将军虽然是她父母的旧识,但三哥这种交际广阔的人,必定与滕将军有不为人知的深交,所以滕也像三哥的其他朋友,那么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可是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逻辑上根本经不起推敲。   珍卿忽感到心脏遽跳起来,她冲动地将水杯抱起来,把一杯水咕嘟咕嘟全数倒进肚子,两手倏然重重按住自己额头,仿佛要把一个恐怖的意念按压下去似的。   珍卿感觉注意力凝注到一个焦点,整个身心战栗得无法承受,非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不可,她慌忙地给元礼讲起故事来。   她给元礼讲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比如有人为抽大烟卖儿卖女的,比如杜家庄有多少人衣食无继,还有她亲历过的昱衡表哥出痘的事。元礼虽不言语,其实都默默地听进去。   珍卿下意识放快她的语速,又讲起她亲姑姑红姑的事——若是对着从前傲慢骄矜的元礼,珍卿绝不会自曝其短,送上把柄叫元礼轻贱。但如今情势不同,元礼才是自卑不安的那个。而且珍卿因为太心慌,她是鬼使神差地讲起这个。   元礼对红姑的故事最感惊讶,他受着门第之见的影响,为小姑有这样的姑姑感到不安。他们家没有出现过风尘女子,但有一些亲戚会纳妓为妾,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女,往往叫身家清白的人看低一等。何况红姑是小姑的亲姑姑,既然找到了,想甩掉可没有那么容易!   珍卿继续谆谆告诫侄子:   ”元礼,人生于世谁无缺憾困顿?太过执着于痛苦和失去,连现在拥有的也终将失去,那时的艰难痛苦更甚十倍。就譬如我的亲姑姑,她比之陈家被烧烂脚的女孩,至少衣食无忧、高床软枕,还有机会读一些书。可她太执着于一时的痛苦,冲动地独身离家出走,遭遇无可挽回的痛苦。   “元礼,道理其实很明白,你不要只看到自己的不幸,也要看到他人的不幸和自己的幸运,你能够生在谢公馆,比世上九成九的人都幸运。”   元礼性情上固然有缺憾,但他也继承了谢董事长的慧根,为小姑自述其短地劝解他,心里感到阵阵的温暖动容。   可他素来骄矜自重惯了,不惯跟人诉什么衷肠,便鼓着嘴不高兴地说:”那你不怕别人借故生事?红姑这样身份,毕竟是太糟糕——“   珍卿无所谓地捧着脸,眼神直直地瞪着外头景色:“红姑不会来海宁住,知道的人也不会乱说。你跟仲礼、娇娇三个,我可只同你讲过。大家一起守口如瓶也不大要紧。哼,就算别人知道也没什么,我从小到大听的刻薄话太多,根本不在乎。怕只怕,会危害到谢公馆的名誉。”   元礼却听得莫名高兴了,这事仲礼和娇娇通不知道,小姑却唯独叫他预闻,这是叫他觉得自己受看重的一个证明——他向来觉得,自己在一众长辈的眼里,是不讨喜并且可有可无的。   自然了,他也不会跟人乱讲红姑的事。自从父母离婚,家里的事他一概不与外人讲。外人晓得了不外是拿去作谈资,甚而拿来嘲讽污蔑于他,他是傻了才到处跟人讲。   珍卿立马单刀直入地问:“我听说,你们跟人打架,你抛下朋友自己跑了,还不给你的朋友作证脱罪,差一点害了人家。”   元礼被珍卿的话激得红眼,可他只是嘴巴左扭右扭,愤慨又微微不安的模样:“我又不是仲礼跟娇娇!我不能犯大错误,不然他们就有理由赶我!”   他是怕长辈追究他的过错!   原来在元礼的心目中,他远不比仲礼和娇娇得长辈宠爱看重,所以竟该如履薄冰,连犯大错也不能。珍卿苦口婆心地讲,长辈对他们三个一视同仁。   元礼就恼火地瞪珍卿,鼻翼愤慨地翕动着,嘴巴动了半天才大吼道:“你少拿大话糊弄我,奶奶、大姑、三叔,从前疼仲礼、娇娇就多于疼我。他们总把我看成父母一营的,我父母犯了大错被他们赶走。我要是也犯大错,他们早晚也撵了我。到时候,我就真正……真正无家可归了!”   说着元礼竟然发悲音落长泪。珍卿着实有点好奇:“这些话你不跟他们说,怎么想起跟我说?”元礼嘴又左扭右扭的,背过身瓮声瓮气地说:“你跟他们大人又不一样!你自己受过这样的罪,我晓得你不会出卖我!”   珍卿真是哭笑不得。明明她心里有事,胸间像是堵着密实的铅块,还要集中精神给元礼条分缕析地讲,大人有大人关心爱护孩子的方式,有时候他们是润物细无声,生恐伤到他的自尊和心灵。心里爱他或者背地做了什么,未必都要对他明白讲出来。   改变一个孩子的心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珍卿没打算一步到位。这次谈话的最后,她劝元礼先跟好朋友道歉,有必要的话讲些私事也无妨,失却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以后很难再遇到的。   这一天中午,慕先生打电话叫珍卿去他住处。慕先生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忙着检查学生的写生作业。   珍卿连午饭也顾不得吃,就像急于逃离一个陷阱似的,匆匆离开谢公馆去中古文艺书馆。   到地方慕先生正在吃午饭,听说珍卿没有吃饭就颠颠跑来,感动于看重的学生这么尊师重道。珍卿是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饭后,慕先生翻看她的暑假习作,除了觉得数量不足,质量上还算满意,便催促珍卿挑最优异的放大,他照例要拿去办画展向看客兜售的。   从慕先生中古文艺书馆出来,珍卿下意识不想回家,想到娇娇最近在读唐诗,便到书店找有注解的诗集,翻来翻去找到一本差强人意的。到账台结账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皮鞋声,后边人在阳光里的影子覆着她,她下意识向侧后方一瞥,不由瞪大眼现出一点惊吓,下意识向后倒退了两步。   聂梅先把一本书扔到账台,大大方方地拿出皮夹子付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珍卿。   聂梅先又跑到海宁来了,不管他是为公务或私事,其实都与珍卿不相干。珍卿三步并作两步出去,她原意是要立刻离开,聂梅先却有办法拿捏她。   他站在路边看车上的珍卿,无视珍卿的两个保镖,似笑非笑地吮着一截烟:   ”我知道,杜小姐在学界交友广泛,不知是否认识一位边庭先生。边先生拿着领袖给的津贴,之前为陆三少造势脱罪,抹黑应天政府□□zhuān制,前日又骂领袖不择手段,对与他有龃龉的势力兴兵征伐。——“   说到这里,聂梅先扔掉快吸尽的烟头,两只手圈住珍卿的黄包车,不动声色地小声威胁她:   ”杜小姐,领袖因为边先生大发雷霆,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叛徒。昨日刚刚下令逮捕他,他消息灵通跑得快。应天那里已经下发通缉令,偏巧叫我发现他的行踪,现在正要带人秘密捉拿他!“   珍卿目定口呆地看着他,扭头等她发话的黄大光和保镖们,一时间心乱如麻,她的嘴像叫人缝缀住,不知是否该闲事莫管,立刻从聂梅先身边脱身。   看着珍卿神色动摇,犹疑难定,聂梅先在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   “不过,鄙人正要请小姐喝茶,捉人和喝茶,两件事赶巧凑在一块,你说我该先做哪件事?”   珍卿惊疑不定地回想,边庭先生是否真的被通缉?按理说文化界名人被通缉,报纸上不会全无报道。可珍卿也着实不敢赌这一铺,最低限度,边先生上个月才帮了她。   可她就算跟聂梅先坐下喝茶,难道还能就边先生的事讨价还价?聂梅先都说了是领袖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吧,这个聂梅先坏得人畜不分,之前又确实帮到她与三哥,珍卿决定暂时稳住他,考虑他不是无端生事之人,喝喝茶也没有什么,但务必找个醒目安全之处。虽然未必能为边先生做什么,探探这聂梅先的口气也好。   珍卿从黄包车上下来,四下张望一番。她记得离电车站不远的有个不大不小的巡警阁子。聂梅先就算买通租界的警察头头,未必每个警察都卖他面子,到巡警阁子附近找地方喝茶较好。   珍卿也没有刻意掩饰心思,聂梅先便容易看清她的心理。他们走过电车站没几步,珍卿看不远处的巡警阁子,又看着旁边的大中西点铺,仰头跟聂梅先假笑:“聂先生,我们边喝茶边吃点心,好不好?”   这个时间不晌不晚的,点心铺里压根没有客人。但珍卿他们还是择了最靠里的位置,以便能够不受打扰地说话。   聂梅先坐在靠里头的位置,身子依在那桌后的角落里,完全不暴露在窗子外面。珍卿择定他对面的椅子,弯身落座之后,见聂梅先刚还平和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阴鸷凶狠,他按着桌沿的手甚至鼓出青筋,现出愤怒而克制的形态。珍卿不明所以地看着此人。   服务员上来问他们点什么,珍卿看聂梅先怒色腾腾,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珍卿点了点心和两杯绿茶,等这位阴晴不定的聂先生说话。   过了没多大一会,聂梅先犹带薄怒地回过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与你那位好三哥,现时段已经鸳被同眠了?怎么,有志气有学问的杜小姐,也打算随时随地结婚生子?”   珍卿叫唐小娥和唐万贵退开些。这两人依言稍微退开一些。   昨天三哥那样对珍卿,她其实没有心理准备,晚上辗转反侧良久才睡着。此时此刻,冷不丁叫个年轻的外男问诘,她觉得一股激越的热意上脸,面红唇颤地不知如何对答,她拿起绿茶杯子吸吮那麦管儿,水足足喝下去半杯子,她才勉强把情绪镇定一些,抬头见聂梅先还目光灼灼以视,恼羞成怒地说:“这干你什么事?!”   聂梅先骤然又黑了脸,咬牙切齿地捏住她手腕,说出莫名其妙的话:“你那好三哥还没告诉你吧!”   说着他不等珍卿反应过来,给爱讲故事的珍卿讲起一个俗世故事:   “大约是廿年以前吧,一对逃婚私奔的青年男女,为谋生计辗转来到革命前沿的粤州,因为男主人经济上无能,女人不得不出去做帮佣补贴家用。这女人做工的一个主家,是支持先总理闹革命的上尉。   ”上尉的结发妻子是个氓妇,只晓得种田织布带孩子。上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知书达理又肯捱肯做,她外表柔弱却秉性顽强。上尉不觉馋涎这女人的才色,见她跟丈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故意找人带她丈夫出国做生意,他自己在暗里摩拳擦掌,想软硬兼施地霸占他人之妻。   “上天也帮这色胆滔天的上尉,女人的孩子体弱多病,她丈夫又不在她身边。上尉总赶着机会献殷勤,好像生病受苦的是他的妻儿,连女人的孩子后来夭折,一应丧礼开销都是他张罗。   “唯一的孩子夭折了,女人的丈夫固然也痛苦,上尉却总有办法支使他出门。这上尉终是强行霸占了女人,那时候粤州闹起登革热病,女人若离开上尉根本活不下去,便干脆安于上尉的供养。不久她就怀孕,上尉像服侍皇后一样服侍他。   “……那年的正月里,她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婴,偏偏这时候她丈夫回来,看到奸夫□□生的孽女,不顾女人苦苦地求他,把婴儿连着襁褓扔进冰水桶。老妈子抢过去捞起来,才使这女婴逃出生天,不过她以后就病怏怏的。   “这时候上尉拥戴的先总理,革命事业屡屡受创失利,粤州已经是是非之地,上尉只好护送先总理逃亡东洋。上尉一去就是长年杳无音讯。这对年轻的夫妇便重归于好,还叫这个通奸生的女婴,跟了女人丈夫的姓氏,后来还带回家乡由丈夫的父亲养育。可是遭遇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始终视女婴为眼中钉……   “多年以后,上尉已是政府的封疆大吏,凭借一对羊脂白玉的镇纸,凑巧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听闻当年喜欢的女人已死,倒是女儿还在人世,为了弥补生而不养的缺憾,已经是将军的上尉先生,迫不及待想跟女儿相认,想让她过上珠帷翠幄、金奴银婢的生活……”   “别再说了!!!”带着哭腔的女孩骤然站身,把椅子带出凄厉刺耳的噪响。唐小娥姑侄惊愕地相视,赶紧上去查看珍卿的情形,见杜小姐早已泪流满面。她眼中的瞳子惊惊颤颤,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抖落,透明的泪珠仓皇地坠落,粉身碎骨地同灰尘滚成一团。   珍卿压抑着汹涌的思想情绪,无助地握紧了拳头,不由自主地颤抖抽泣着,将自己哭成一个泪人。唐家姑侄对她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知道她此刻心神受到重击,决不能再留在这里,叫个莫名其妙的聂梅先刺激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多写一点讲清楚,免得有读者太着急。大概的事实其实已经讲清楚,难的是怎么应对感谢在2022-04-01 18:41:55~2022-04-02 18:3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20瓶;爱傻笑爱生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9章 最关心的那个人   在大中西点铺子里, 珍卿焦灼一上午的念头,就被对面的聂梅先这么轻飘飘地揭露。她想起在应天见过的滕将军,想起三哥昨日的语重心长, 想起谢董事长母女的意有所指。她想起幼年在杜家庄,杜教授总爱意盈盈地看着妻子, 对着女儿却总是回避和厌恶, 还有之后经年对她的漠视和亏待。   珍卿没法像一台电脑, 接到一个消息指令, 就冷静地作出合理反应。她的呼吸、血流、心脏、神经都紊乱了, 她像一个到了癌症晚期的病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却不知哪里有特效药能疗治自己。她感觉再不想法纾解自己, 她就会像一个血脉贲张的人,炸得一片血肉模糊。   聂梅先恶作剧得逞似的笑,泪飞顿作倾盆雨的女孩, 惶然地错乱着脚步跑出去。   唐小娥和唐万贵追赶出去,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合, 悲愤欲绝的珍卿慌不择路,正巧电车站那里停着一辆电车, 她下意识地拔足狂奔, 在它启动之前跳上去。不等唐家姑侄一同赶去,那电车就施施然地启动, 洋人司机见有华人追赶, 很不屑地加快了速度。   珍卿在车上还泪流如注, 可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悲伤。电车不知走过了几站, 珍卿厌烦车里的气味和声音了, 便随意在一个陌生的站点下车。她的精神理智已经颠乱, 她只是循着本能一直向前迈步。这样不知疲倦没有方向地走,她对时间完全了失去概念。   她走了也许有几个小时,她的身体四肢疲劳酸痛,可她通通没有知觉似的;她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可她晓得她还不至于死去。她像着了魔似的一直走,没有一次回头看,她只知道她的脚步不能停。   她一旦停下她的脚步,思想和情感的邪恶旋涡,弄不好会瞬间把她撕成碎片。她有种荒谬的意识:她的一切生机都在脚下,她绝对不能停下她的脚步。   她不知道颠颠走了多久,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她狠狠地摔了一大跤。这是一处华灯璀璨的街道,不远处有几个身穿制服的巡捕,懒洋洋地看她仆倒在马路上,然后又惊讶看她像个圆轱辘似的,从旁边一处阶梯滚落下去。幸好下面还有一段地面,阶梯并非直接伸入江水里。   这个不大不小的变故,叫珍卿像被人兜头泼了凉水,让她快要爆炸的思想情感,也脑海的高空乏力地跌到地面。思绪和情感不再纠缠乱飞。她就在阶下找个地方坐,一样样地将她的思想情感巡视过去,渐渐意识到哪些要紧,哪些也许不大要紧。   ——————————   稍早前的大中西点铺   从聂梅先威胁珍卿一同喝茶,唐小娥就寻机给陆浩云打电话,讲聂梅先行事让人猜疑,怕是没安好心。陆浩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却正错过珍卿跳上的电车,他赶紧打电话给蒋探长,叫他调动力量帮他找人。   陆浩云打完了电话,又冲进大中西点铺的座头,揪着聂梅先的衣领子,怒问他究竟跟小妹讲了哪些,有没有委婉言辞美化内容。   原本怒气腾腾的聂梅先,在珍卿走后就像泄气的皮球,这时想拨开挟制他的陆浩云,莫名有点使不上力似的,又忽然冷蔑地睨着他,故意出言不逊:“我固然会委婉言辞美化内容,但是,她生母偷情生下私生女,无论如何粉饰都是事实,母女一脉相承的轻浮,她有什么不能接受!”   陆浩云看着牙尖嘴利的聂某,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却只来得及狠狠打他一拳。当聂梅先的属下涌进来,陆浩云在唐家姑侄周旋下脱身,赶着去寻找不知多伤心的小妹。   珍卿下车的站点不确定,她无意识又信步乱走,即便陆浩云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也耗费四个多钟头才寻见她。   陆浩云赶到城北江岸边,马路边的车子旁等候着蒋探长,蒋探长一见人来,丢掉烟蒂接着陆浩云说:“杜小姐在下面坐了半日,说什么都不理,一直哭。我叫人近身守着他。”   陆浩云不及与蒋探长多言,脚步颠颠地步下层层阶梯,他便看见临水一块石头上,坐着缩着一团的小妹。她双腿抱紧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在这片逼仄的水边平台,四个提着电石灯的巡捕,把小妹从三个方向围护严紧。   看着灯影中小小的女孩身影,陆浩云感到心脏上尖锐的痛。他晓得活在升平世界的人,倏忽被一件新认知颠覆世界,那种混乱崩溃、无所衣着的感觉,会让人无所适从到崩溃的。所以即便滕将军一直催促,他也想循序渐进地透露一些事,让小妹有一定心理预备。   可是喜怒无常的聂梅先,一记乱拳打乱他的循序渐进,让小妹忽然直面生活的苟且与不堪。陆浩云此刻站在小妹身后,竟然有近乡情怯之感——他不忍惊动这舔舐伤口的小可怜。   他最终蹑手蹑脚地走近她,伸长手轻触她的肩膀,像怕惊动一个不安稳的灵魂。他轻轻地呼唤一声:“小妹——”   珍卿幽幽从膝上抬起面庞,看着满面忧切的三哥。天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她那两只清凌凌的杏水眸,迷离得像两个大核桃,那被泪水濡湿的面庞,在幽荡的水光和模糊的电石灯光中,融合着惊骇悲恸的朦胧光晕,看得陆浩云心疼又心惊。   她认清楚来人是陆三哥,惊痛无助地哽咽出声:   “三哥,我祖父怎么办?我祖父怎么办?……”   对家人的所有认知一朝颠覆,颠倒扭曲的认知情感太折磨人。   珍卿两辈子看尽恶亲的嘴脸,遇到一个恪尽慈母之责的云慧,她生前死后都把她视若神女。珍卿年年月月地怀念生母,无形间将她看成无暇的美玉,圣洁的仙女。设若杜珍卿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生母的美好形象岂不悉数崩塌?从老家的乡下到县城,多少知情者诋她为私生女,她从前自誉为爱情的结晶,暗里嘲笑诋毁者井底之蛙。现在想来又多么荒唐可笑!   还有她经年嫌怨的杜教授,她的怨怒虽不天天挂在嘴上,试问谢公馆谁人不晓得,她多么不钟意父亲杜志希。她自忖是对方不负责任欠她良多,杜教授稍有令她不虞之处,她便痛行讥讽冷战之能事。可是到头来,她原来是最没资格怨恨的。她的身世对杜教授来说,是永远无法战胜的一层加害,长年累月叫他记得自己遭过背叛。一遍遍想到这重因果,珍卿不禁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最难面对的还是杜太爷。   即便生母形象一朝崩塌,她的劬养之恩不能抹去,她在她心里还是无限感恩的慈母。而现在,养父的漫长冤屈也得以认证,他早清楚杜家养育廿年的女孩,根本不是杜家的血脉。他的痛苦和煎熬发酵经年,该接受的早就已经接受。珍卿作为被动的侵害者,往后经年累月地报答养父,所有恩怨情仇庶几可以抹平。   还有,即便她不是杜家的血脉,她晓得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大多数人不会从她手里夺走。   可是她的祖父怎么办呢?杜太爷与亲生儿女形同陌路,庸庸碌碌一个甲子的人生,几乎是一事无成,只除却在桑榆晚景的时节,耗尽钱力心血栽培一个独孙女。他对亲生儿女视若无物,对亲友不过是虚应礼数,都不投入多少真情实意。可是到头来要告诉他,他一生希望所寄的独孙女,原来跟他没一点血缘关系,他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要告诉他,这样的事实和结局,是他一生颠倒悖乱的报应吗?   珍卿每每想到这一节,就忍不住泪雨滂沱,不能自已。   作为身受杜太爷养育之恩的人,她能让杜太爷遭受这沉痛的雷殛吗?可是她能怎么办呢?世上有聂梅先这种知情人,她的身世秘密如何守得住?   她自己困进思维的死胡同,想不通“她祖父该怎么办”,跟三哥喃喃念叨着这些话,她又重新把头埋到膝上,像个失去父母迷失丛林的小兽,呜咽着表达浓重的委屈和绝望。   陆浩云又感到心上翳痛,自动地上前抱起这小小的人,大步铿锵地步上一级级台阶,把人抱上去才发现她腿软得站不住,手上身上似乎受了伤,他决定先带她到医院去。   他抱着她在后座坐定,对徐师傅说先去最近的医院,然后他小声地在珍卿耳边说:“先不要讲其他,三哥先带你看病治伤,看完病带你回家。”   珍卿却惊恐地摆着手说:“不回家,我不想回家,谢公馆和楚州路都不想回。”   陆三哥安抚珍卿好一阵,心焦地看着车外后退的夜色。珍卿又开始喃喃地哭诉:“三哥,我祖父怎么办?……”她膝上的手据成拳头,抽泣着向着虚空里说:“我以前好厌烦他,他是封建家长……没人愿意跟他一处……我总在想,多亏有我这能干孙女,不然他老了靠谁呢?可原来,可原来,只有我是最没有资格的。三哥,我祖父该怎么办……”   她说着把小腿叠上来,抱着膝盖继续泪落潸然,三哥侧过身紧紧搂住她。她歪过头看着三哥,泪滴在她脸上横斜地流动:“三哥,不管我妈妈是否自愿,我的存在,对祖父都像一把刺心的尖刀……”   陆浩云听得心弦一颤,把珍卿抱过来坐他膝上,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眼目、鼻子,深吸一口气告诉她:“不论你妈妈自愿与否,你没有获得选择的自由,他们做的事就与你无干。小妹,我们对你都不会变,你不必延揽不相干的罪过。至于你祖父,他……他其实……对你感情很深……”   当然,陆浩云这样开解珍卿,也不过赌一个封建遗老可能的反应……   珍卿泪眼涟涟地看他,眼睛哭得成一条线:“那我想维持现在的生活,不想有外人节外生枝,不要让他进入我们的生活,可以吗?”   陆浩云犹豫一刹那,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认,那就不认吧。”   就近到一家圣约翰医院,医生检查过说珍卿运动过度,还加一定程度的脱水,倒也没必要过度治疗,常规的输液按摩即可。   唐小娥买东西给珍卿吃,珍卿勉强吃点就昏沉睡下。   看着护士给小妹输液,而后又给她按摩腿部,陆浩云红着眼坐在她床前。才不过半天的功夫,小妹像是瘦去十斤,脸白得像得了重病。他小心翼翼地拿她的手看,她手下薄薄包裹的一层纱布,她身上还一些软组织挫伤,幸好没有伤筋动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2 18:39:09~2022-04-03 22:0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绘菛者 10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0章 疾病和忙碌之功   圣约翰医院的某病房   那洋人护士好奇地打量三哥, 一边给珍卿按摩小腿一边说:   “听弗里曼医生说,病人至少运动三个小时,才导致这种程度的肌肉疲劳。先她现在是睡着, 若醒着肯定浑身发疼,一时半会都走不得路。先生, 你跟你妹妹去远足了吗?她为什么哭这么厉害?”   陆浩云没有理会她, 他几乎听不见她在说话。他在独自咽着自己的悲悔无奈。若小妹最终难以接受身世, 就是拼着得罪滕将军, 直情带小妹避走国外, 将滕将军撇在一边又何妨!   可他过一会又冷静了。即便对小妹的感情再雄厚,他也晓得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把滕将军得罪死了。这个军汉从硝烟血火中上位, 他惦记小妹母女十几年,满腔对小妹母女的亏欠,一直迫不及待地想弥补。他当日对他这个外人诉说, 也焦急伤心以至于落泪。若是他贸然带小妹避开是非, 叫姓滕的以为他从中作梗隔绝他们父女, 说不好他会怎么对付谢公馆。   即使暂时不出国去,也可设法打消滕将军即刻相认的念头。可是看到小妹如此痛苦, 他真痛恨自己顾虑如此多。   正是因为不能不管不顾, 陆浩云又太心疼小妹,心里一重重矛盾纠葛失措, 让他难过得不能忍受。   听到消息的谢董事长来了, 挺着肚子的吴二姐也来了, 二姐夫主动请膺去安抚杜太爷——珍卿每回晚归杜太爷都会动气。   看着珍卿泪痕未干的脸颊, 谢董事长痛心疾首地说:“不是讲好由我们告诉小妹, 聂梅先为什么越俎代庖?”吴二姐坐在床边看珍卿, 恼怒又无奈地说:“从头一回见面,我就知道他不是善类,天晓得他心里想什么!”   陆浩云到走廊跟母亲说话:“小妹很伤心,他不想跟滕将军相认。”谢董事长眼神幽幽:“你了解她的性格,她生母跟生父里头,总有一个更坏,她更愿意认为谁更坏呢?”   陆浩云深深地吮着烟,吐出一个寂然的烟圈。——当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滕将军更坏。谢董事长告诉小儿子:“既然小妹接受不了,就暂时不要叫滕将军相认。我亲自跟滕将军谈。不过未免刺激他,小妹现时还是留在国内。”   陆浩云和吴二姐都是此意。   珍卿输完液已深更半夜,陆浩云把她带到晋州路。   珍卿到后半夜开始发烧,勉强吃的东西全吐出来。这一夜闹得人仰马翻,谁也没得好睡。第二天中医西医都来看,西医说是突发性肠胃炎,中医的大夫讲是急火攻心。   珍卿疾走痛哭了半日,是夜陡然病来如山倒,几乎是不省人事了。此情此境下,她生病倒未见全是坏事,生着病难免体虚多眠,现实中难以接受的事实,在昏梦和病痛里会变得无足轻重。   这一场急病落到身上,珍卿食难下咽、寝不安枕,翌日进食一顿比一顿艰难,晚上勉为其难地吃些下去,平躺不到半个钟头,陡然在睡梦中脸涨得通红,而后搜肠刮肝地吐了半天。吴二姐从众仁医院派的医生,马上给珍卿上输液瓶,输完液血压数值才好些。   滕将军接到谢董事长长途电话,连夜驱车从应天赶到海宁。他听谢公馆的人说明因尾,一开始觉得他们固甚其辞,夸大闺女对此事的抵牾程度。直至近身看到他的亲骨肉,一日之间病得面如金纸、气弱游丝,一代铁血悍将竟至潸然泪下。   这个军旅莽汉这时才后知后觉,一个满腹经纶、文人风气的小姑娘,心思比他一个军汉细腻得多。照滕将军原来设想的,只要揭破身份父女相认,至大的变化,不外是多一个人疼爱她,他又没打算把她生拉硬拽过来,相认本该是你情我愿大家好的事情嘛。   事情却远比他设想得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糟糕,想到这里,他暗骂起败事有余的聂梅先,这个混账王八羔子,谁叫他多嘴多舌了!   谢董事长见滕将军又惊又悔,觉他并不是一味霸道自私,伸手引起着他向楼下步去。他们信步走到庭院外面,谢董事长鼻翼间蕴动着浓腻的桂花香,想到喜欢吃桂花糯米糕的小妹,她在心里叹着气。   滕将军背着手踱来踱去,唉声叹气地,忧情十分外显。谢董事长由他矛盾一阵,便顺势劝说起他:”将军,我听过您的光辉履历,您十八岁就军校毕业,战场上冲锋陷阵,一展雄志,当真是盖世的英雄。珍卿自幼是乡绅人家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遍阅中西典籍,学的积善人家礼数,她除过家世人情有缺憾,小人家未经历多少人间丑恶。十八岁的姑娘,还是心智不全的孩子。   “您骤然把她身世揭破,您知道,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她敬爱怀念的生母,成了背夫通奸的坏女人;她生父霸占良家妇女,生下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孩子。   “一直隐瞒她身世的养父,把她交给祖父抚养。祖父是个思想古板的乡下老汉,一个老光棍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抚养长大,叫她出落得鲜花一样娇美,冷不丁地,却跟他说孙女不是他的血脉。将军试想一番,老人家承受得住吗?老人家若有三长两短,您在亲生女儿面前,不是想弥补过失的热诚父亲,是扰得她家宅不宁的仇人。   “滕将军,珍卿这孩子心思敏感,个性又倔强。您若强行与她相认,造成无可挽回的因果,父女两个恐怕亲不起来反要成仇的。”   身形魁梧的滕将军,被使了定身咒似的好一阵木然,忽然仰天浩叹一声,猛然揪着自己脑袋蹲到地上,好一阵一点动静都没有。谢董事长细细聆听着,这人竟呜呜咽咽地嚎哭起来,哭着哭着更是放浪形骸,捶胸顿足而后以头抢地,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谢董事长也听不大清。倒把老妈子、听差吓够呛……   谢董事长没法形容此刻心情,再想不到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是这个路子。她连忙冲滕将军的副官招手,示意他先把将军带到下榻宾馆,事情等他明天冷静下来再谈。   谢董事长目送车子走远,哭笑不得地往洋楼里走。见小儿子扶着二楼的栏杆,神情十足微妙,显然他也耳闻目睹刚才的一幕。谢董事长到二楼问小儿子:“小妹怎么样?”   陆浩云睇向身后关闭的房门,亦喜亦忧地讲:“睡着了,我觉得小妹是情志不快,才引起肠胃急性反应,只要没人刺激她就很好。不过,滕将军这一番声泪俱下,倒让我想起杜叔叔。真没想到,小妹的养父、生父都是哭包。”   说着陆浩云忍俊不禁,小妹曾经百无聊赖地发叹,说她妈妈怎么会看上一个哭包,她自己生平是最怕应付哭包的。   谢董事长也是解愁发笑:“不是有人说,爱流泪的男人有爱心。既然滕将军有爱心,咱们就容易对付她。小妹也许是虚惊一场!”   珍卿足病了小一个礼拜,就像陆三哥预料的一样,经过一场洗礼身体的病痛,一切伤心、痛苦和无措,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而是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两辈子独自面对生活,已有足够的经验和勇气,来应对生活中的突发事件。伤心无措的眼泪已落完,是该重整旗鼓面对现实了。   她重整旗鼓打算面对现实,却发现没啥亟待解决的问题。三哥说谢董事长跟滕将军谈过,没想到那滕将军挺好讲话,说孩子不愿意接受他,他也同意暂不相认,也不会贸然打扰她的生活。   珍卿身不由己地病一场,发现烦难莫名地迎刃而解,她恍惚一阵其实觉得安心。   被谢公馆内的家人关怀,她感受到心上的暖流淌过。被人关怀爱护的孩子,比没人关爱的孩子心胆更壮,至少她这辈子比上辈子有安全感得多,自然也可以勇敢得多。   珍卿养病期间在晋州路,三哥在杜太爷那给她寻的理由是:她约好跟同学一同骑单车秋游,又要完成采集植物标本的作业,她干脆跟同学在郊外别墅住几日。还找了珍卿的好友一道忽悠杜太爷。   等珍卿病愈搬回楚州路,发现杜太爷迷恋上无声电影——是二姐夫天天带他看新鲜,杜太爷渐渐上瘾以至不能自拔。   珍卿一礼拜内羸瘦许多,对杜太爷推说是经水不调,杜太爷虽然格外忧心,为避男女之防也不便深问。事情就这样勉强糊弄过去。   很奇怪的是,珍卿停学养病不过一礼拜,她的公事私事积压了好大的一堆:   财政部长甄嘉廉太太,催促她快把黟山厂子的名写好,她着急找人制作牌子的。   熊楚行忽然决定要出国,打电话加上写信数次,要求珍卿跟大家一起去聚一聚,熊楚行想郑重与同窗好友道别。   慕先生打了几次电话过来,问珍卿选定哪几幅画放大,问需要他帮忙做什么准备功夫。   萧老先生也打电话来问,之前珍卿说想多学一门法语,现在计划还在不在她日程上。若还有这个计划,他可帮忙联络一位极好的先生。   珍卿用“三美原则”译的诗词,引起新聘国文先生的兴趣,问她有没有兴趣多译一些发表。   还有李松溪先生作的《淮南子译校注》,他们师徒早前商量好由珍卿帮忙付梓。现在李先生也将稿件发过来,珍卿至少要亲自校看一遍,后续的印刷、宣传、销售事宜,现在也应当慢慢地筹划起来。   还有字角加印以及《欲界俗人广记》的后续稿子……   面对这一大堆要处理的事,珍卿头大得很,看着袖手旁观表示爱莫能助的三哥,她简直想要仰天长啸,她怎么混得比领袖还忙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3 22:03:13~2022-04-04 22:3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1章 怀着美好的愿景   珍卿从晋州路回楚州路, 也没有立刻回培英复学,她身体虚弱还需要养一养,也要把积压的事安排停当。   某日, 吴二姐带亲手做的春卷看珍卿,没有过分关怀她的身世问题, 而是讲起她自己近来的丰功伟绩。   吴二姐说自从三哥出事, 她最近待在家很容易心烦。碰巧前日海宁东北的贫民区, 因季节性的风灾房倒屋塌, 不少受灾贫民得不到救助, 只能听天由命。吴二姐自然当仁不让,她挂着红十字会的绣标,亲自率领众仁医院的医护, 把一些无人关顾的伤患,拉到他们临时搭建的诊所,还安排了仪器、药物等。   谢董事长和二姐夫知道后, 按住她轮流训足一个钟头。二姐夫说她有福不晓得享, 就知道上天入地折腾。还是谢董事长了解女儿, 她这种劳碌命一定闲不住,对付她要注意堵不如疏。于是她亲自找到孙离叔叔, 问海宁大学体育系还招不招□□——谢董事长从前听杜教授说起过。结果吴二姐就如鱼遇了水, 跑到海大体育系教解剖课去了。   细嚼慢咽吃着春卷的珍卿,一言难尽地看着吴二姐, 暗觉此二姐真鬼畜得可以:正常的饭食汤水她吃着都吐, 解剖那些做实验的小动物, 看着那些血呲呼拉的动物尸体, 她反倒精神奕奕, 有机会还把死兔子啥的带回家, 做好了肉菜翌日带给学生加餐。   世上就有吴二姐这般怪胎,珍卿赶紧转移话题:“这回多亏二姐夫,把我祖父扭去看电影,不然怕是穿帮了。只是,不要影响姐夫的正差才好。”   吴二姐就大兴感叹:“现在,除了研制新药较为疑难,他现在卖药是顺水行舟,真是旺相得很。不过也有讨厌的事,之前徽州爆发霍乱疫情,你姐夫捐赠医疗物资给他们,那边有个卫生官腐化掉,暗地占住我们的捐赠物倒卖。要不是你姐姐我帮徽州筹建过防疫委员会,认得他们军政府不少头面人物。你姐夫是白白替他人做嫁衣裳。“   珍卿又问徽州既然爆发霍乱,那二姐帮忙建的防疫委员会,有没有起到该有的防治作用?   说到这个吴二姐是欣慰的。她说正因防疫委会员起作用,在卫生预防、疫苗接种、病患隔离上,一帮专业人士下了重要的功夫,徽州的霍乱才没有祸及全省,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吴二姐不无忧虑地说:“这年头遇上专业负责的卫生官,真是医护和百姓的大幸运,遇到只会捞钱的就太不幸……我们在徽州帮办的防疫委会员,在疫情中起到的积极作用,是已经为专业人士认同的事,若政府能在各地推广防疫委员会建设,惠及更多易发疫情的区域,那才是人民之大幸呢!”   说完个人的感慨和愿景,吴二姐由此起了谈兴,对珍卿讲起蜀州某疫区的惨状,说那里感染霍乱的苦力们,每日上工腰上悬挂一张纸牌,牌上记录他的姓名和住址,以便撑不住倒卧街上后,有人帮忙料理身后事。还有些卫生条件恶劣的地区,疫情一种接着一种爆发,但是下面卫生状况糟糕,物资人员短缺,迷信思想严重,染上疫病几乎是等于自生自灭。   吴二姐实在是痛心疾首,她说对于很多传染性疾病,明明有极好的预防治疗办法,但因各种医疗资源短缺,大家只能眼睁睁坐视疫病流行,染疫者失去生命。   所以,对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对那些多灾多难的民众,有时真不知该如何拯救他们!   吴二姐对珍卿讲述民生之艰,实有一番温柔的爱护之心。珍卿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世上多少人过得水生火热,生命都朝不保夕。珍卿这一点身世谜团,并不值得她沉迷自伤。她很该早点振作精神,为不幸者做力所能及之事。   这一天三哥下班回来,给珍卿带回小零食冰糖壶卢。此“冰糖壶卢”非彼“冰糖葫芦”,前者的内容要丰富得多。它把各种干果、水果串在竹签上,缤纷的颜色就很赏心悦目,吃的话珍卿就是随便吃吃。   珍卿坐床上观赏冰糖壶卢,没一会听见蹬蹬的脚步响——楚州路杜宅这里,再没有人走路这么莽撞。果然,三哥去打开阁楼的房间,外头站起脸上有纱布的仲礼。仲礼一边吃着鲜艳的冰糖壶卢,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珍卿问他跟谁打架了,不知稳重内敛为何物的仲礼,就叽叽呱呱地讲起光荣事迹。是今天学校大扫除引起的事故。仲礼他们班长是个”君子“,只顾把别人指挥得团团转,自己却什么也不干。仲礼看不过斗了几句嘴,他那班长好大架势地骂人。仲礼哪是受冤枉气的人,跳上去跟班长打了一架。这不怕回去受祖母的说教,跑到小叔小姑这里躲灾殃。   仲礼也是十三岁的少年了,惹起事跟他哥不遑多让,不管教是不行了。等仲礼在这里吃过晚饭,陆三哥还是把他送回谢公馆。   ————————————————————   珍卿病愈后多休息两天,时隔小一旬的时间,又回到培英上学。可怜她耽误一个礼拜课程,到学校也忙得风风火火。恰好,学校现在筹备秋季运动会,课程进度比往常慢一些,珍卿便挤时间也能慢慢赶上。   期间,朋友们聚合一处做计划,要给将要出国的熊楚行饯行。   熊家所以着急把熊楚行送走,是应天政府制造的政治高压,让熊氏这种□□家庭感到危险。事情的起因珍卿也有预闻,就是熊楚行粤州的表姐夫,在公民党”清党“政策最血腥时,被党棍诬为社会党迫害致死。此事在熊楚行家族引起大震动,有的家族成员发表过激言论,引起了当局特务的关注。据说,熊楚行某舅舅被人打黑枪,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所以熊家正念书的孩子,能送出去的都要送出去。   熊楚行是刚强飒爽的姑娘,对于将要告别亲友远赴异国,她是既不发怵也不发愁。在《新女性报》的差事也交割清楚。唯一叫她心有不甘的是,家人决定送她到匈牙利学音乐。   熊楚行对音乐略有天赋,但她本人志不在此。她作为刚刚成年的青年姑娘,对于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有自己的认识,她觉得在这个年头撇开政治,像个鸵鸟似的只埋头于专业,对于有救亡图存重任的人是本末倒置。   无论怎样的不如意,熊楚行带着她矛盾的志愿,离开了哺育她经年的母国,珍卿怀有美好的期待:待熊楚行学成归来时,相信她必是有能力、有志气、有勇气的国之栋梁。   留下来的人,还是按部就班地过活着。   在珍卿全副精力处理积压的学业和事务时,杜教授终于姗姗归迟。谢董事长调开闲杂人等,叫他们父女在房间说话。   杜教授风尘仆仆,瘦了许多。他一见珍卿就眼泪汪汪,异常动感情的样子。   珍卿从前看他这哭包样,既觉肉麻又很看不上。这回珍卿受了情感的沉重洗礼,杜教授站在她面前,才落下他的第一行眼泪,她也忍不住一道泪如泉涌。渐渐地,两个相互谅解的人,竟是抱头痛哭起来。   待两个人都哭成肿眼泡,哭得梨花带雨的杜教授,又笑着给珍卿揩泪。   他开始对珍卿坦诚过去的事。   他说跟珍卿妈在粤州时,开始只他一人在外做事挣钱,生的孩子又体弱多病。当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夭折,夫妻俩都一度要精神崩溃似的。总的来说,再情深的鸳侣,也抵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的感情一度破裂。   后来,滕某人引荐他出国找生计,他除了想碰运气挣份大钱,也是想与妻子暂时分开,各自冷静一下。后来他们第三个孩子也夭折。当时的杜教授心理脆弱,没意识到妻子跟滕某有何不妥,他匆忙出国一面是想挣钱,也是想一人舔舐伤口。他那时候甚至很惶恐,他们夫妻遭遇的困厄和不幸,是不是背弃婚约与家人的报应。但他忽视了妻子的痛苦,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个,才有滕某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杜教授恳切地望着女儿:”事情发生了,绝非一人两人的错。爸爸也是花了很多年,才接受其中的因果。珍卿,你不要怨恨你妈妈,说到底是爸爸太无能,在她痛苦时也未尽丈夫之责。甚至,也不必怨恨你那位生父。说白了,命运给你安排的际遇,每个人只有接受的权利,没有逃避的自由。“   杜教授忧郁怜爱的眼神,羽毛似的拂在女儿面庞上,忽而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你来到爸爸身边后,爸爸心境轻松许多,做你的爸爸,是快乐又荣幸的事。你妈妈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告诉我,说你是可聪明的小妮儿,是她留给我最好的礼物。但爸爸那时听不进去,觉得太痛苦、太屈辱,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珍卿一直认真地听,很想对他说不要紧,她一切都愿意原谅他。可却忍不住再次哽咽,眼泪不由地夺眶而出。对于杜教授来说,当他接受命运的捉弄时,人生的大半辈子已经过去。   杜教授温柔揩着她的泪珠,且泣且笑地诉说:”原先是爸爸想岔了。你妈妈说得对,你是她留给我的礼物,是人生中一切不幸和痛苦的补偿,是世上最美最好的礼物,是爸爸最大的快乐和骄傲。”   珍卿忍不住破颜一笑,也拿出帕子给杜教授擦眼泪鼻涕。   他们父女两个约定好,前尘往事能不计较的都不计较,以后他们相亲相爱地好好过日子。   …… 第342章 被过度关注期间   珍卿的生活重回正轨, 虽然青春期也有烦恼,但她总体上还是快活的。可是十月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过度关注了。   珍卿这一年盛名大噪, 她家世相貌、能力人品都不错,便引来一些慕少艾者的追逐。包括隔壁培英男中的同学, 还有社会上慕名而来的闲人, 每到下学的时候, 总喜欢在校门外逡巡张望, 看见女孩子们下学, 就争先恐后地乱喊珍卿名字。那姿态真如嗜蜜狂蜂、吮血苍蝇。珍卿好像变成另一个阮小檀,但她不觉得光荣自矜,只觉得不胜其扰。   有一回培英教学成果展览, 珍卿的作文、绘画、演讲等作品,都被拿市里的教育厅展览。结果礼拜六傍晚下学时,一个据说家里开银行的小开, 弄出好大阵仗给珍卿庆祝。一丛丛的气球障住人们视线, 一束束鲜花叫人眼花缭乱, 那小开还被人架到车顶上,自负倜傥地对着珍卿深情歌唱:   “When I\'m calling you, will you answer me?\"   小开请来助阵的二世祖们, 吹口哨起哄叫珍卿赶快答应。裴俊瞩当时就讥笑着嚷:“鸡皮疙瘩都掉下来,追女孩只是送花唱情歌, 有没有新鲜的噱头, 拾人牙惠的招术, 也配拿到我们面前现眼!”   阮小檀在校门外栽过跟头, 珍卿第一时间叫人去报警, 又在师生和保镖帮助下, 艰难挤蹭着脱离包围圈。   这桩少年男女的绯闻很快上报,很人坊间津津乐道。珍卿满以为会很麻烦,琢磨着是否该转一所学校念。但到翌日,事态就自动平息了,三哥说有人在他前头做了功夫。   从这以后,珍卿就发现在有人窥伺跟踪她。其实是唐小娥他们先发现,等珍卿发现时,跟踪犯已经很明目张胆。有时候珍卿放学了,他会藏在街对面邮筒后,鬼鬼祟祟地窥探珍卿和好友。再后来,他竟然能进入培英女中,躲在室外运动场的护拦外,跟贼汉子踩点似的窥伺。   珍卿原来不想理会她,可那个熊腰虎背的大汉,变态似的窥视她半个月,越想越叫人毛骨悚然。可珍卿还是忍着不发作。   直到有一天午间休息,裴俊瞩跳跳搭搭地进来,拎了一大袋雪糕卷分给大家,笑嘻嘻说是托珍卿的福,是人家未婚夫送来给她和朋友的。   珍卿立刻觉得不对劲,现在农历也快到十月份,养生派的三哥不会送她雪糕卷。她霍然站起,阴晴不明地看大家手上的雪糕卷,运一会气问裴俊瞩:“送雪糕卷的人呢?”裴俊瞩说不知道。   珍卿一下午都无心上课。晚上下学,又看到躲在对面邮筒背后的鬼祟壮汉,她便叫接她的唐万贵去说,她今天非得跟他好好聊聊。   珍卿跟滕将军在某饭店接头,滕将军那位彭副官先行到达,按照珍卿的喜好点了一大堆饮食。   珍卿从始至终一直板着脸,不打算对让她各种不适的滕将军假以辞色。对方倒是喜庆盈盈,红光满面,眼睛像苍蝇吮血的吸盘似的,先是盯在珍卿脸上拔不出,又整个打量她的脖子、胳膊,手掌也莫名兴奋地搓动着。   也不怪珍卿最初没往那面想,这姓滕的每回见她的猥琐动静,真比死掉的闫崇礼还过态,就像得了花柳病还想□□的人!   珍卿看他作态甚至肠胃不适,也压根吃不下什么饭,干脆放下手里的刀叉,开门见山地说:“滕将军,想必我继母继兄已对你说明,我现在生活得平静幸福,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生活。我说不要打扰,包括不要潜伏暗中窥望,也包括托我家人之名送礼物。”   滕将军一听她说话,倒不在意她讲话的内容,莫名兴奋得像屁股长了钉,那双贼招子涌动着锃亮的光,习惯性地揉搓着自己的手:“囡囡,你声音跟你娘真像,幸好长得还有点像我。”   珍卿眉心皱成一个川字:这个瓜老汉是侮辱谁呢?长得像他能好看吗?!   珍卿细细端详姓滕的长相:很标准的一张卤鸡蛋脸,浓密的吊梢眉毛,眼睛是狭长的两线,鼻子像缩小的马桶塞,嘴是中规中矩的男式宽唇。就冲这瓜老汉的老相,她也是宁愿长得像杜教授。   可是此时说这些无益,珍卿继续剖白她的心志:“滕将军,不管我们什么渊源,总之,生恩不如养恩大。我是托赖父祖的荫蔽,还有亲戚的关照,才平安健康长到如今;你未试过对我成长教育出力,没道理从我这里希冀什么。就像一个农夫捡到一颗果树种,辛辛苦苦地育苗移栽、施肥培土、捉虫治病、剪枝嫁接,等了一个又一个三年,终于等到它开花结果。那个丢种子的人看见,说农夫捡的是他丢的种子,现在结出的果子他也有份。您说这个合适吗?”   珍卿听谢董事长说起过,滕将军在老家有原配老婆,也给他生过一儿一女,女儿因战乱疾病夭折,但他有个病秧秧的儿子在世。   滕将军听得愁容上面,搓动的手也慢了节奏,好像也体会到主人的愁恻似的。珍卿见状再接再厉:   “滕将军,若你觉得子息单薄,也不是大问题。我们街坊有个七十老汉,讨个黄花大闺女当老婆,三年都抱俩了。你也不过五十出头,年富力强正当壮年,何必纠缠一个断不清血统、又无感情的女儿?我看您这体格气色,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别说一个,三五七个都能生得出——”   守在外面的彭副官忍俊不禁,想滕将军战场上何等杀伐果断,遇到这女儿像被拿住命脉,一点叱咤疆场的将军气度都没有,由着闺女跟他议论生孩子的事。   滕将军红着眼看珍卿,那双手搓得越来越慢,悲伤神情让他显得不那么猥琐了:“珍卿啊,你爹我……不是……我也不能说是个女人都行,得像看着你妈一样,心跳得就像擂鼓一样。”   珍卿先在心里骂脏话,心想您莫非还是个情种?但她不愿想生母跟此人的纠葛,别开脸有一阵不看她。重新回过头时,冷漠的神情中有点厌恶,一会霍然站起身拍桌子,守在外面的彭副官跑进来,看这气氛也不算剑拔弩张,滕将军却颓然地挥退他。   珍卿的神情锐利却平静,看着不知所措的滕将军:“我长到十八岁成年,从未想过非父母亲生,固然是我心思浅,亦是你从未对我尽过责。十八年间音讯全无,现在上杆子认闺女?你到锁匠那配钥匙,配一把一块钱,配两把三块钱,滕将军,你配吗?你说你配吗?!”   彭副官见长官神情黯然,那脖子像再支棱不起来,张嘴想替滕将军辩解一番,比如“以身许国,不能顾家”,比如“戎马倥偬,须臾难离”。   却见滕将军满脸的哀憾,颓唐之极又满脸诚恳:“闺女,你说得都对,我不过想偷偷瞅你……好吧——不管怎么说,以后,我再不来烦你了。”   珍卿有时很是硬心肠,对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她生不出多少同情心,扯扯嘴角再次强调:“滕将军,请你勿再四周潜伏窥探于我,我自家麻烦自家料理,往后也不劳将军暗中相助。”   说着珍卿不管对方反应,大步铿锵地扬长而去。滕将军让珍卿没有心理准备,就意图侵入她的生活。她因为种种顾虑后怕,对此人下意识忌惮厌恶。当她走到饭店的外面,感到脸上一冰,发现阴晦的天空落着绵绵细雨。很突然的,她又记起姓滕的不遗余力地帮过三哥,心里生出空茫茫的不适,多少令她无所适从。   可是冷脸已作,狠话已甩,由不得她三心两意的。她便在微雨中甩甩脑袋,打算不再思考这些烦心事。   饭店包厢里的滕将军,独自对着一大席的饮食,揪着脑袋呜呜咽咽地哭,彭副官在旁小意相劝:“将军勿忧。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姐不愿意见将军,是没有感情积淀,不妨依着小姐先不见她。杜工部诗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将军感化小姐不妨也依此理。想那谢公馆是她继母的家,也是她将来的婆家,都说谢公馆是海宁第一名门,多少人贼上这个下金蛋的鸡。将军试想,就这一样他们遇上多少麻烦?他们往后的麻烦少得了吗?您悄默声帮他们铲铲事,这天长日久的,小姐家人态度软化,小姐能全然无动于衷吗?”   滕将军陡然止住啼哭,跟彭副官称兄道弟起来,还叫他以后多教教他。   ……   ——————————————————————————   见过滕将军的翌日,珍卿放学后忙活起她的画。三哥回来默默观赏她作画。暂时告一段落之时,三哥自然牵起她的手,牵一会见她眉心一皱,但抬起她的手看她手心,便见她手心偏向虎口那一边,有个通红的小硬块,摸着明显比周围的肉硬。   陆三哥关切询问:“怎么回事?手心长包块?这是何时的事?”珍卿自己没怎么注意,回忆一下,不大确定地说道:“就是这两天的事?”三哥抚抚她眼下青痕,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一个长在手心的小小包块,叫三哥和杜太爷都如临大敌,杜太爷嚷着珍卿太劳累,长火疖子就是心火太大。三哥打电话到众仁医院叫医生出诊。医生检查过说是细菌感染,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先用用看。   三哥看着来人给小妹敷药,他忽然间痛恨起自己,也痛恨扰乱小妹心神的滕某。明明小妹什么都没做错,她满怀善意对待这个世界,还有世界里的各色人。偏偏她要经历和承受些。   医生告诉珍卿和三哥,那火疖子还是初起,每日可通过热敷控制扩散,消毒后再敷一点药膏,疖子不能叫它长到太大。医生没有明说,火疖子长太大免不了排脓,小姐受罪不说,说不好还会留下疤。   三哥感觉小妹心事还是重,以至身体出现了症状。心情不快还是影响到她的抵抗力。   是夜,陆浩云坐在阁楼的床前,看着小妹渐渐深睡过去,她的嘴唇微微张着,唇上有不明显的细小干皮。她的双颊也微显焦红,拿温度计给她测一下,体温是有点偏高,幸好还没有发烧。他用消毒过的脱脂棉签,沾了温水给她湿润嘴唇。听着她节律的呼吸声,三哥心里勉强平静下来。   第二天珍卿的手没恶化,三哥又找了个中医圣手,仔细给珍卿把过脉,又问她以往病史,还有平常的饮食习惯。这老中医说火疖子不要紧,但是珍卿体质偏寒,所以她往年从未生过火疖子,现在是因肾虚、脾湿、肝火旺,可服几剂中医汤剂调一调。   …… 第343章 兜兜转转的因果   数日后的礼拜天, 珍卿手心的火疖子成熟化脓,正巧吴二姐到众仁医院例行巡视,叫珍卿到医院给她看看手。   珍卿从吴二姐公事房出来, 在楼下遇见《新女性报》的人,才晓得同办《新女性报》俞婉学姐, 在一次街头话剧表演中摔伤腿, 现正在众仁医院住着养伤。珍卿既遇见就赶紧去探病送温暖。   谁知在住院楼探完俞学姐, 下楼却遇到鬼手青兄弟中的哥哥阿青。不期然地四目相对, 两人下意识地震惊悚然, 颇有点狭路相逢的气氛。   陡然出现的阿青既没有易容,也没有潜藏在阴暗的角落,看到珍卿后就直勾勾地盯住她。习惯由下向上看人的阿青, 以一种奇妙瘆人的神情看珍卿,珍卿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珍卿经历三哥在应天的祸事,觉得跟边缘人打交道是自找麻烦。但她对鬼手青兄弟感官微妙:作为聂梅先打入调查处的暗桩, 他们既是构陷三哥的主力军, 也为解救三哥出了大气力。认真算起来, 大约是帮助多于破坏。可是阴差阳错的,珍卿让阿禾在古水镇陷入绝境。   她现在想知道阿禾的生死, 可是面对阿青提出此问, 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鬼手青兄弟惯于潜伏黑暗,当他们撇开顾忌亮相人前, 还是给人强烈的违和感。珍卿觉得阿青看她的样子, 让她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既便是狭路相逢, 珍卿还是鬼使神差地驻足, 心里疑虑思忖过后, 才发现阿青脸上有正结痂的伤口, 胳肢窝里夹着拐杖,左腿打着石膏轻轻落在地上。阿青看起来伤得不轻,她也不晓得说些什么。本该在海宁被正法的死囚,堂而皇之现身他们家的医院,她该问他如何金蝉脱壳?还是问他做么事受这么重的伤?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护士从楼上冲阿青嚷:“青云,你不在房里躺着,到处乱跑什么?”青云低下头嗫嚅一下,又抬起头看着珍卿说:“我出来透气,遇到……遇到一个故人。”那护士哼一声走离了。   琢珍卿磨半天,提了个无聊问题:“你改名字了吗?”   阿青有点瘆人的眼神,稍稍从珍卿脸上移开,随着视线下垂被掩去,他没回答珍卿的问题,没什么铺叙地直接说:“我有两句话。”   珍卿心里对他警戒很深,但她有强烈的直觉,今天似乎非得听阿青说他想说的“两句话”才行。   在珍卿保镖的帮助下,阿青一道走到医院前面的院子,那里有些人供休憩的长椅。——珍卿选择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听阿青能说出什么话。   阿青无声无息地坐在珍卿身边,却几乎不怎么看她。他似乎不习惯看人的眼睛——但他刚才死盯着珍卿的样子,她回想起来心里还觉得毛乎乎。   过了快有七八分钟,珍卿心里的警惕渐渐轻淡,阿青忽伸手掏自己荷包,拿出一张报纸小心展开,指着一篇文章的标题——摩登时代之三只手的人:   “你,你为甚写这个?”   这是上半年的《新女性报》了,是以鬼手青兄弟为原型写的故事。   珍卿写的时候,以为阿青、阿禾死了,她心里是很同情的。描绘像鬼手青兄弟这种人,这种可悲多于可恨的人,是出于天生的悲悯和无声的呐喊。   可她现看不出阿青的想法,只好斟酌着语言用心地答:   “我想写一些不合理、不公平的事,写一些摩登时代被社会忘记、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我想从不幸的命运中,找找人生的出路,或从黑暗的人生里,找到普通人光辉的瞬间,给人们看到一点希望。”   阿青陡然抬起头看她,眼神闪烁瘆人的情绪,又指着那文章的结尾:“最后,阿宾为什么要死呢?你想我跟阿禾像阿宾一样去死吗?”   珍卿的心微微提起来,顿一下才幽幽解释道:“其实,生与死并不重要,阿宾只是小说里的人物。我只是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阿宾经历苦难后,还像小时候善良敦厚的阿宾。人们可以看到他良知未泯,就像西洋传奇里的侠盗罗宾汉,武艺出众,劫富济贫,人们想到他,心里会觉得温暖、安全。”   阿青低着头咀嚼起字眼:“罗——宾——汉,原来如此。”珍卿写的“窃贼阿宾”本姓罗,名字叫阿宾,珍卿是从“罗宾汉”那借灵感取名的。   阿青又突然问起珍卿:“古水镇,喜眉,船帮劫船杀人,都是你做的吗?“亲耳听见他问这问题,珍卿初时提着心,稍后很奇妙地释然了,不待她想好怎么回答,又听阿青低郁阴沉地说:”天河,阿禾死了。——我给他报仇了!”   说着他又猛然抬起头,又用微妙瘆人的眼神看珍卿。   珍卿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举动这么奇怪,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听说阿禾死了,珍卿似乎感受到阿青的惨痛。这个结局不是她的本意,可确实与她密切相关。   珍卿心念交转,神情变幻,想到阿青是一根筋的人,还是决定不予否认:“是我做的,我非是针对天河,我要救的,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又是良久的无言。   珍卿想了一想,从包里拿出二十块:“阿青,我很抱歉,人死不能复生,这钱你先拿着。你等一等,我再叫人给你取点钱送来。你好好将养身体。”阿青看了她一会儿,钱也没拿,话也不说,忽然敏捷地拄着拐走开,走进住院楼门口回头看她,那眼神还是那么瘆人。   珍卿又取了两百块钱,叫唐万贵到众仁医院送给阿青。结果愣说阿青已经出院了。   珍卿回到家跟三哥说起此事,三哥叫唐小娥再加几个保镖,进进出出严密保护珍卿。但是有天晚上放学回家,她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上面以稚拙的笔迹,写了四个字“你要偿命”。珍卿瞬间提起心来。   正当她思疑万端,揣测这纸条将给她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忽然她感到什么异常,一低头,她肩膀搭上一只青白的手,她从镜中看到阿青诡异的脸。月色中闪烁森然幽光的利刃,直直抵到珍卿的脖子上。阿青在她背后桀桀地惨笑着:“弟弟是我的全部,你害死了他,你要给他偿命,你要你给他偿命!”   珍卿尖叫着从梦里惊醒,旁边的三哥连忙打开床头灯。看珍卿犹带惊恐的眼中,黝光不安地闪烁着,她看着三哥喃喃地说:“阿青说他弟弟死了,要我给他弟弟偿命。”   陆三哥心像破了个洞,有丝丝寒气流逸进去,让他心间也弥漫上寒意。当初小妹在江平筹谋,据她自己的说法,她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救下他。她利用从喜眉那得的讯息,叫周惠珍两口子传信,利用报仇心切的船帮众人,把调查处的外勤全部打死。   这是一条条的人命啊,其他人不认识倒还罢了,可小妹与阿青、阿禾有特殊交集,还写小说怜悯他们的不幸。人与人之间一旦有情感联系,伤害时就要付出心理代价。小妹现在的状态,是因惭愧而起的惊恐。   陆三哥暗在心里发愿,阿禾既然已经消失,最好阿青也永永远远地消失,如此,他们便不能再使小妹惊恐梦魇。陆三哥不像小妹同情心过剩。从根本上说,阿青、阿禾并不无辜,就算做偷儿时手没沾血,做了聂梅先和闫崇礼手下的特务,手上便不可能不沾血。   ——————————————   当珍卿被鬼手青的阴霾笼罩,一个突然出现在海宁的外乡人,恐又会给珍卿的生活带来变数。   就在翌日的清晨,杜教授上班前接到一封信,写信人说的事情让他扶额后怕,他妹妹红珠没事先通知他,自作主张跑到海宁来了——她说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恐怕需要他帮忙。   杜教授处事精明老道许多,事情只跟他老婆知会一下,他请假去把红姑安排在某宾馆,并没有带到杜宅或谢公馆。家里其他人也许还好讲话,若是叫杜太爷看到,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因为谢董事长特意告知,三哥和珍卿也很快知道红姑来了。珍卿觉得红姑不太对劲,明明安排她定居小城昌意,房子、佣人都准备得极妥帖。她在昌音住了近两个月,一直风平浪静啥事也滑有。可她却贸然出现在海宁。天知道她究竟抱的什么心思。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哥叫珍卿不要再见红姑。家庭里的内部事务,越掰扯越搅和就越乱,倒不如学学谢董事长,狠下心快刀斩乱麻。陆三哥说,他一定能做好这狠心人。   三哥出面解决红姑的事,他也不叫珍卿出门了。阿青的身手能力太厉害,说不定他身上还有枪,又弄不清他的真实意图。三哥干脆给珍卿请假,叫她待在家中自学,避免来回路上出现的危险。   这天晚上三哥回来,转述红姑的意思,说她准备坐船到昌意时,在昌意码头看到两个人,一个是她被拐前过约定见面的同学,一定正是当年拐卖她的人贩子。她一路跟随两人到了海宁。   红姑当年从禹州离家出走,就是跟一个同学约好跑到东洋一起考官费读书,说好跟同学某时某地配合,没等来同学,却等来了同学的舅舅,说同学生病叫舅舅来接红姑。单纯的红姑信以为真,就被“同学舅舅”一步步推进火坑。红姑说想有一个了断,她想跟同学问时实情,也想对人贩子进行清算,更想对悲惨人生有个了断。   三哥找人画了人贩子和同学的像,托人到处撒网寻找这两个人。   红姑到海宁来的意图,珍卿自然觉得是一宗麻烦,可是设身处地替红姑想,她的人生被人贩子毁掉,还是以前同学的舅舅,她自然想弄个清楚。同学的舅舅为何为害她,而同学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她的同学是否结婚生育,过上了顺遂安逸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6 23:45:04~2022-04-07 23: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开不记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4章 红姑的人生跌宕   在陆三哥的干涉下, 不到几天的功夫,拐卖红姑的人贩子就找到,但她的那位同学不知去向。陆三哥私下知会蒋菊人探长, 把当年拐卖红姑的人贩子抓到巡捕房。蒋探长用手段叫那人贩子生不如死,自己吐出往年干的不少缺德事, 其中就包括他对红姑做的那桩。   陆浩云安排人带红姑去见仇人。红姑来到巡捕房肮脏的押房里, 见到那毁灭她一生的恶棍, 心中积攒经年的苦痛悲惨, 就像忽然爆发的火山, 激烈喷向那丧心病狂的恶贼。她像个失心疯子一样大哭大叫,真恨不得把此人生吞活剥了。她这回发泄比往日都激烈持久,可终似烧尽的炭火, 最终成为一片死灰。   原来这罪恶滔天的人贩子,并不是红姑同学的舅舅,只是红姑同学的无赖邻居, 一个五毒俱全、从不做好事的邻居。此人碰巧听红姑同学跟其母说, 她有一个禹州来的叫杜红珠的同学, 要跟她一道考取官费闯荡东洋。   这个长于坑蒙拐骗的邻居,驾轻就熟地糊弄完红姑同学, 又跑到码头拐骗了红姑, 就此毁却了她的大好青春。至于红姑同学今日如何,人贩子不甚了了。他其实多年不曾见到旧日邻居, 前日在昌意码头偶然相聚, 只是简单地寒暄一番, 根本未谈及各人的家庭生计。生意寥寥的红姑也不想道知了。怪只怪她命不好罢了。   歇斯底里发泄又归于沉寂的红姑, 心里落了一层厚厚的岩浆灰烬,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刺激击碎, 自己踉踉跄跄地出了巡捕房。她的脚步像踩在云絮上,总也落不到一个实地。她坐在巡捕房外边的卖水摊,捂着脸惨然地抽泣着,她的故事就像一场滑稽戏,她的心至此支离破碎,她人生也已经要尽了。   红姑往日生怕叫人认出来,轻易不会出门闲逛,出门也从不在大街上多勾留,此刻她忽地什么也不在乎了。   阿成远远地站在车边等她,打算再等三分钟,红姑不来她就把红姑硬拽到车上。   就在这个时候,巡捕房走出个烟视媚行的红灯女,款摆着腰肢在街上行着,她很享受男人看她的目光,不时还伶伶俐俐地抛出媚眼去。   这女人自觉卖弄一阵风情,路过卖茶水的摊子掏钱买水喝,一扭头瞅见死鱼似的红姑,狐疑的视线往她身上绕三匝,忽然眼中迸出惊喜的光:“红姑,你怎地也来海宁城啦?!听说你傍上一个糖商,上岸不干了啊?!现今怎地独身在海宁,难不成……你又下海了吗?——你怎地不记得我似的,我是莲英啊,在江平的翠红班同过事啊?”   这女人大惊小怪嚷一阵,对穿戴绝不寒酸的红姑,越发郑重地侧目而视起来,旁边有喝水的女客赶紧抱起孩子,临走还朝红姑两人厌恶地丢一句:“好好地喝一碗水,撞进鸡窝里头来!晦气!”   那叫莲英的女人即跳脚回骂,红姑抬起哭得僵冷的脸,又很惊惶地低垂下头去,她无意与骂人的莲英勾叙,掩着脸向对街那里走过去,莲英怎么都叫不回头。   莲英看红姑的穿戴不错,见她鬼鬼祟祟理也不理自己,心里厌恨她狗眼看人低。她看到红姑走到对面一辆车前,车前站的随从给她开门,非常客气有礼的模样。   这莲英觉得那听差很面熟,等着汽车一溜烟开出去,才忽然懊恼地跺脚:“陆三少的随从,陆三少的车子,这又老又丑的姑婆,怎地搭上三少的线啊!”   莲英也不晓得懊恼什么,反正懊恼地思想一会儿,不知想出什么主意来,柳腰摆臂地走到街边,拿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远远地招呼来一辆黄包车,叫车夫快跟在红姑坐的车子后头。   红姑心神恍惚,没太在意“同过事”的莲英,想她又不晓得自己住在哪地,不理会她事情就翻篇了。   可她着实没有想到,莲英竟找到红姑住的宾馆,说有一桩无本巨利的好买卖,问红姑有没得兴趣接过去……   如此,红姑从莲英那听得一桩奇闻,付了她五百块钱打发她走。莲英走后红姑很是惊惶,有些事该让处在危险中的人知道。可是有没有这个必要呢?   外面天色阴沉得厉害,一阵狂乱的热风过后,街上下起瓢泼似的大暴雨。红姑的脸嵌在阴晦的窗户里,被闪电映照得时明时暗。   她慑于这席卷天地的暴雨,心神很是恍惚了一会,终究穿戴好准备下楼打电话,几分钟后却失望而归。因为雨势太大,这附近的电话线被冲坏,现在暂时打不了电话。很奇怪的是,红姑心里却有种怪诞的释然,因为这莫名的头绪,她又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红姑在房内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忽然一个大炸雷响在头顶,她浑身像是过着电流,不可抑制地战栗半天,勉强镇定下来的时候,天黑得像是深夜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势小了很多,红姑赶紧抓起手包,想下楼问电话线修好没有,她正试图冲出房门的时候,门口冲出个细瘦伶仃的人影,瞬间把她击倒在地。   这个人腿上微有点瘸,清癯的脸上落着旧疤,看得出原来是个很清秀的人。他看好走廊上无人,利落地把红姑拖进房间内,不紧不慢地关好房门,蹲在她身边笑得很瘆人:   “红姑,你真是高风亮洁,叫我刮目相看啊!你想去给他们通风报信,也不看我答不答应?你明天就要走了,别多管闲事,安生回昌意过快活日子。说起我弟弟的死,多亏你跟杜小姐通风报信!你不要好心当作驴肝肺!”   这人说着陡然表情凶狠起来,他拿一把尖刀狠佞地扎向红姑,红姑感到胸前一阵刺痛,这人似乎扎到她的心脏处,她心里升起强烈的恐惧。红姑恍惚而迷离的神情,漫上一丝丝的恐惧,看着这个笑得瘆人的神经病,意识到她原来是想活的。   可是红姑终究没有死,这个死了弟弟的疯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疯药,并没有对她痛下杀手,她的刀并没有插入她的心脏。可落在心脏旁边的伤口也够她难受的,她决定到医院看过病,晚一点再启程回昌意。   杜太爷终究知道,他儿子孙女找到出走多年的女儿,并且他那个已经决裂的女儿,现在正在海宁了。说来也巧,杜教授特意安排红姑住得偏远,没想到红姑的宾馆离同族杜远堂的家很近,杜远堂无意间发现后,就意图不明地给杜太爷传了消息。杜太爷跑到海宁大学诘问儿子,从儿子那里证实了杜远堂传的话。   宅家的珍卿就突然发现,杜太爷不是一门心思看电影了。他神神秘秘地忙活了两天,听说找过慕江南先生,还跑了两趟银行。有一天特意说去会朋友,会很晚才回来,他自己又神神秘秘出去了。   杜太爷到宾馆见到红姑。他从进门就一直低着头,要不然就是东张西望的,根本不正眼瞧他多年不见的女儿。   他就站在门边上跟她说话——其实也说不出来什么,不过含糊蹦出几个单音的字。一会儿,杜太爷从怀里珍重地掏出一张纸,像是避着传染病人似的,他传递那张纸的对象也好像是空气,他撇过脸瓮声瓮气地说:“这是渣打银行的汇票,上头有一万块钱,你一人够花一辈子。在昌意给你找恁好的房子,你就别待在海宁了。”   红姑看着这所谓的亲爹,情绪比预计中更加复杂:她以为她纯然是痛恨她,还有昔年被他毒打的恐怖。没想到看见老迈许多的他,她竟然心生一丝期待。到底期待些什么呢?父女俩暌违多年,对于受尽折磨的女儿,从前只会棍棒教育的老头儿,会有哪怕半句暖心的话儿吗?   眼泪在红姑的眼眶里打转儿,一时半会还难以落下来。过一阵,红姑被泪的碎屑糊住眼睛,她被空前的心理灾难攫住,她感觉好像回到落魄时:她在世人眼中是个低贱的婆子,是一块不起眼的臭破布,谁都能轻贱她踩踏她。可是时至今日,她的亲生父亲也把她当成脏东西,不但看到要别开眼睛,还计划把她踢得远远的。   她的痛苦、胆怯、期盼,全部退潮一样散个干净,由潮水裹挟来的东西,遗落在潮湿的土滩上。这是潮水中常见的东西,是经年煎熬发酵的——痛苦和仇恨。   红姑接过杜太爷的汇票,下意识尖细着嗓子夸他大方了,她讲话时故意很风尘气。刺激得杜太爷终于抬头看她,眼中是浓郁的震惊和厌恶。他看红姑接过去的汇票,心中忽地涌上失悔,看她如今的下流作派,他直觉她一定不是好人了。当初同乡在江平认出她,她宁肯安于下流也不跟同乡相认,更说没有他这个爹。杜太爷想通后觉得也好,就当没有生过她这个女儿吧!   慕先生给杜太爷的五万块钱,他除却养老,想以后全部留给珍卿的,现在匀出来一万块给这个人,是他自我斗争良久,狠心咬牙做出的决定。依着他真正的想法,五万块他了不得花个几千,以后要全部留给珍卿的。   杜太爷将亲女视如蛇蝎,他下意识忘却了她,人生规划也撇开了她。可是红姑还没有忘记。   胸中腾涌的痛苦、胆怯、仇恨、期盼,搅扰得她一时半刻也不得安宁。她满是戾气的仇恨对着杜太爷:   “杜xx,你这该千刀剐了的老畜生。你几十年在外头鬼混,何曾管过我们娘儿几个,我娘叫个丫头养的舅舅,欺负得躲在被窝里直哭,你背着你的王八壳子,在哪儿缩着你的王八脖子!你把爷奶留的钱蹬踩光了,倒想回来当爹做相公,我娘就是叫你活活气死的!   “你霸占我娘的嫁妆,像地主打欠租的佃户,把我们扒光衣裳向死里打,我落到如今这一处没下场,全是叫你这老/杂种害的,你看着我敢想起我娘吗?我娘在黄泉地狱里等你,她等着把你剥皮吃肉喝血!哈哈哈,你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人面兽心的老畜生,你一定不能得好死!”   眼前的红姑很像杜太爷发妻景氏,景氏死前仿佛就是这一种模样,她是带着对他的恨死去的。杜太爷心里虚空起来。这两年他过得意气风发,想他靠着有出息的孙女,晚年大可望过得好。他鲜少想起心有亏负的发妻,更难想起自甘堕落的女儿。   可是看着颠狂哭骂的红姑,杜太爷有一阵恍惚,但想到她曾摸爬滚打过的营生,他连忙别开看她的眼神,心里一阵阵涌出厌意。想他睢县杜氏繁衍百年,男的不曾为奴,女人不曾为妓。若是叫人晓得红珠有过那营生,他后半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永远叫人戳着脊梁骨骂,那他还活得什么劲!   ……   作者有话说:   很想休息感谢在2022-04-07 23:57:14~2022-04-08 23:5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小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c 50瓶;冰激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5章 世界是个大舞台   海宁某个宾馆的房间内, 暌违多年的红姑与杜太爷,没有一丝一毫的父女温情。杜太爷直欲打发红姑走,把她刺激得情绪失控, 一直对他詈言骂语不休。   杜太爷被人议论指戳惯了,除了想起亡妻叫他感到酸苦, 大致未将红姑的咒骂认真听进。他弯着脖颈任她乱骂发泄, 直到她气喘吁吁地住了口。   杜太爷苦口婆心地劲红姑:   “随你叫我骂成臭狗屎, 都由你骂。就算是我害死你娘, 就算我是王八蛋, 我是该挨剐的老杂种,啥都由你骂。你也不用为睢县杜氏的名声计较,你也不用为我这不值钱的老脸计较, 你好赖疼疼你侄女珍卿啊!   “我们妮儿,我们妮儿没得一处对不住你这姑儿啊!!这妮儿打小心肠恁地好,就瞅了你娘的照相一回。她在那啥人生地荒的地界儿上, 她一打眼就认出来你。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妮儿, 一点不嫌恶你, 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给你找大夫看病瞧伤, 还给你买房子置用人。我们妮儿没得对不住你的啊……   “人家要晓得她有你这的姑儿。那从粪坑里沤出蛆的脏话儿, 都要捡起来望她身上丢。妮儿有今天的成色不易,她吃苦受罪下的血汗, 才混到如今的成色。红啊, 算你爹我求你, 求你行个好儿, 你离她远远的行啵, 我跪下来求你行行好, 你莫来害这个妮儿,行不行?”   说着杜太爷颤颤地扶着椅背,弯下膝盖窝子要朝女儿跪下。   红姑滚烫的眼泪珠儿,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似乎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不晓得该把这眼泪珠儿,是收回去好还是落下去好。   随着蓄满眼眶的泪水滚落,红姑歇斯底里地大叫:   “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还有没得人性?!她是你亲孙女,我不是你亲姑娘?!她是你的心肝宝贝儿,我就是那粪坑里的蛆,你来瞭也不想瞭我一眼,还想着远远打发我走!你这个老畜生,是不是满肚子在想,我最好在外面无声息地死个干净,免得败坏你的门庭,玷污你白白净净的宝贝儿孙女儿!”   红姑陡然地恶向胆边生,就手不知揪起什么东西,狠狠地向杜太爷头上砸。杜太爷愣了一下神,就被她砸得头破血流。杜太爷却捂着头,呆着脸看向疯了似的红姑,不躲不闪地一直看着红姑:“我任你打任你骂,只求你早早离了这——安生到昌意过活去——”   红姑看他浑不动摇,忽然间脑袋一热,口不择口地嘶声大叫:“老东西,别自作多情了,你心肝宝贝的孙女,压根不是你儿亲生的,是你儿媳妇在外面偷人生的,你给人家养着野种嘞,养了十几年的野种!……”   一开始,杜太爷对红姑的话很木然,只将那不太慈爱的眉光,高高悬向深陷的眉心间,他觉得这个不算女儿的女儿,大约是失心疯了。   对于珍卿的身世,杜教授对红姑守口如瓶。是那个阴恻恻说死了弟弟的阿青,神经质地说起一些话时,有意无意透露给红姑知道的。阿青感叹人跟人不一样,有人命苦是越来越苦,有人命苦是越来越甜。可人跟凭甚么就不一样呢?他真是想不通啊!   红姑也没法叫自己想通,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她在脑子发热的失控期,打定主意叫杜太爷痛不欲生,既然“侄女”的身世已脱口而出,她就像聂梅先当初对珍卿,搜肠刮肚地用上一切恶毒言辞,将一个“野种”的出生描述得脏秽不堪。   杜太爷怔怔看向这疯妇,他反应平淡得近于无动于衷,心灵间也未生出太大的感情震荡。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宾馆房间。   杜教授仓皇赶过来的时候,见杜太爷满额满面的血,踉踉跄跄地向楼梯下面走,脚步失措差点跌下来。不及详询红姑发生何事,杜教授忙把杜太爷送到医院,又打电话到杜宅叫珍卿这两天回谢公馆去,他跟祖父要讲红姑的事情。   杜太爷的情状不大对劲,杜教授怎么问他都不开口。杜太爷总归还要治病静养着,杜教授赶回宾馆见他妹子。他在宾馆房内找几遍没见红姑,最后才发现她藏在床底下,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红姑哭得脸都皱了,杜教授无可奈何地扯她出来:   “红珠,你还这样弄啥嘞,他一个半截入土的人,浑也军了一辈子,他就是指望不就的人,他说啥你都别细心琢磨。拐卖你的不会得好死,你现今啥也甭想了,到昌意安生度日吧。我每年过去望望你!”   红姑惨白着一张枯萎的脸,呵呵冷笑道:“怎么,有我这样一个姑姑,怕我玷污你的娇囡囡!你老婆阔得房舍万千,容不下一个我吗?”   杜教授为难地扣手踱步:“并非只为珍卿!”谢公馆这一年来总遇是非,被一总的闲人菲薄得足够多。之所以不叫红珠再带来新的是非,一面是没必要再添把柄与人作笑谈,另一面红珠留在海宁大家也难来往交际,红珠若勉为其难只会自取其辱。   红姑对于珍卿身世的曝露,杜太爷与任何人不提只字。所以,杜教授就跟他沟通红姑的事,没道理特意提到珍卿身世。他从前十数年不跟杜太爷讲,如今更不必对杜太爷赘言。   ————————————————————————————   珍卿在谢公馆待了两日,回来便觉杜太爷难言的氐稠。珍卿从侧面关心杜太爷,他都忍不住乱发脾气,叫珍卿不要操他的闲心。杜教授只说因跟红姑打架,隔膜甚深的父女不欢而散,杜太爷想起其妻景氏,难免要消化一阵情绪。而三哥也没有特别反应,珍卿也自不以为意。   珍卿虽然在家,天天也在自学功课的,同学们每天告知她作业,珍卿也是自觉地做业。   十一月上旬的一天,珍卿十点多下来溜达放松,听见厨房那里胖妈在哭。珍卿蹑手蹑脚过去偷听,胖妈使劲擤一阵鼻涕,然后又继续哭,她像被捏脖儿提起来的鸡,长长的抽着急促的气,发出刮耳尖利的声音,对着不知谁人是且泣且诉啊:   “……我哪一处对不住他,臭水沟里捞出的老杆子,二十啷当他就是个罗锅,三十上头害的沙眼,一辈子是个烂疤眼儿,他还不能生小孩儿,我不嫌弃他就完了,他还敢起那花花念念的,跟那小寡妇勾勾搭搭的。你说气人不气人,那个不要面皮的小骚货,在花园子给他舔眼睛,说唾沫腥子能治烂疤眼儿。以前你们说是他们乱传,这回是我亲眼看得真真的……   “金妈也没安个好心,荐头行多少人能找来用,她就是不找那老实安份的,寻个妖精似的小老妈,年轻不想守寡就算了,怎么端端看中我的老花匠,勾引这么丑的老杆子,她能图他什么,不就图他那俩月钱。那老东西还挺美,以为小老妈真爱他——”   袁妈在一边向好了劝:“哎呀,太太不说要辞她嘛。你也别怨人家金妈,她是看那小老妈干净利索,才给她招呼进来做事,太太看过也说是个利索人。谁晓得她那么不挑嘴,也不知道花匠有老伴,……花匠的月钱都是你管,她能图到花匠啥子嘛!”   藏在厨房门外偷听的珍卿,倒是没听见秦姨说什么话,恐怕她什么也不便说吧。   胖妈觉得委屈大了去,那出长气哭泣的动静像跟公鸡打鸣。她说袁妈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她家的老铜钮顶老实,没个风流小老妈勾搭他。说着,就噔噔噔地推门走出厨房。   珍卿紧走几步,只来得及走到楼梯口,胖妈见了就扑上来求她做主。珍卿可不会瞎掺和这个,故意跟胖妈玩笑说:“你既嫌老刘又老又丑,身上还臭轰轰,现在还背着你乱搞,不如你们分开过,各自再重新找老伴,如何?”   胖妈听得是目瞪口呆,省过神对珍卿抱怨连天,说这哪是正经小姐说的话,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五小姐倒好拆散起他们来,都说五小姐学问高人通透,倒厉害得棒得鸳鸯起来。   珍卿听得哈哈大笑:“你整天不说老刘一句好,还说他罗锅沙眼活臭虫,还不会生小孩儿,敢情你只是嘴上说说,有人抢他时你就稀罕起来,还说起棒打鸳鸯的文词。胖妈,你既然舍不下老刘,就自己先去服个软,别整天对他喊喊喝喝,被子不给洗、衣裳不给缝。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一回自己亲眼瞧见,老刘手艺好能挣钱,再丑也有的是人惦记他。你若是不好好待他,这个小老妈是走了,可世上伶俐风流有眼光的小老妈多着呢!”   胖妈还絮絮叨叨地嘴硬,珍卿说给她放两天假,叫她回谢公馆好好安抚花匠老刘。珍卿自己也要琢磨个办法,最好能免了他们两口子分居。   珍卿回到楼上想过一番,觉得真是难办得很。谢董事长是个爱花人,又喜欢老刘这个花匠,而胖妈又想服侍珍卿,事情。   她的书桌上摆着书本纸笔,近手边是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她们这学期正在学这个。珍卿翻开书读了一阵,在日记上抄下一个名篇: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见作话)   写完撑着脸叹气,又捉笔写下这篇念白的译文:   整个世界是个舞台,   男男女女都是演员。   有的上场,有的下台,   一生扮演的小角色总有七个:   先是婴孩。   后是赖着不肯上学的学童。   然后是叹气的情人,写一首诗歌献蛾眉。   过后是争功的军人。   再后是胖胖的法官。   第六个阶段是个邋遢的老头,说话像吹口哨。   最后返老还童,啥都忘掉,   没牙,没眼,没眼,完了。   今天,连胖妈都成“叹气的情人”。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规律,再卑微的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杜教授昨天告诉她,红姑今天要离开海宁了,只有杜教授去送他。杜太爷早前特特吩咐她,他不会去送他的女儿,叫珍卿和三哥也不要去送红姑。该跟红姑说的话,珍卿早跟她讲过,她很怕再节外生枝,便听杜太爷的没去送。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英文版也不完整,随便吧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   His acts being seven ages.   At first,the infant.   Then the whining schoolboy,creeping like snail,unwilling to school.   And then the lover,sighing like furnace,with a woeful ballad……   感谢在2022-04-08 23:58:36~2022-04-09 23:5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某熊熊熊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夜zero 15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6章 一则特别的启事   红姑打算离开的前一天, 三哥跟珍卿提到行踪诡秘的阿青,说聂梅先处心积虑要杀他,据说已经掌握阿青的行踪。珍卿乍一听很感震骇:聂梅先花大价钱赎出他们兄弟, 这两兄弟又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自相残杀是这么轻易的事吗?   陆三哥神情复杂地看珍卿:“我听一位官面朋友说过, 领袖命聂梅先主掌特务处时, 曾意味深长地告诫他:要用千万颗人头奠定自己的地位, 在尸山血海中泛起权力之舟。小妹, 权势中摸爬滚打的人, 最重要的,大抵是不择手段向上爬,情份和功劳价值有限。你上回见阿青受了重伤, 大约就是聂梅先造成的。”   珍卿不由感到森然,心也不由地战栗,聂梅先这种人确实很可怕。特务处的闫崇礼死于非命, 也许是聂梅先授意阿青做的。鬼手青兄弟帮聂做的事情, 大多经不起追查。聂梅先若真的在追杀阿青, 大约是欲清除后患以自保吧!   大约不想叫珍卿太过忧烦,三哥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说若是聂梅先行动顺利, 珍卿很快就能复学跟好友一起。   红姑离开的这一天,三哥叫保镖在家保护珍卿, 宅子周围还有来往巡逻的警察。三哥在办教育基金会的相关事宜, 他说如果一切流程顺利的话, 基金会很快就能注册成功, 开始造福千万有志报国的寒门学子。   陆浩云到公事房就忙不停, 他要处理的公私事务太多了。   杜太爷没去送女儿红姑, 但他心情烦闷在家也待不住,一大早跟三哥前后脚出的门。中午饭也在外头吃的,吃完还是不预备回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   黄大光反正陪着杜太爷溜达,也没觉出杜太爷有多愁苦——毕竟,杜太爷多半时候不像正常老头,谁知道他心里又转什么鬼名堂呢,好赖都轮不到他来管,有太太先生小姐少爷呢。   杜太爷寡淡僵滞的表情,不能充分对应他焦虑彷徨的心,粗枝大叶的黄大光看不出。但若是珍卿就会发觉的。杜太爷好一阵走走停停,又一阵焦虑痛苦地看天,总把自己枯瘦细长的手指头,一阵阵攥得惨白无血色。有时候,他还摒住呼吸找找向死而生的感觉,却发现心间焦虑矛盾并未减少。   杜太爷转悠得筋疲力尽,他心里十分渴望回家去,可家里似乎有不能面对的洪水猛兽!他这两天都不能正眼瞧珍卿!好像随时要肝肠寸断似的。孙女有可能不是亲生的吗?他才把妮儿她娘迁了风水宝地。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红珠的话可能是真的吗?   杜太爷有惊无险地活过大半辈子,从未试过承受这样沉重的精神劫难,就连珍卿他奶景氏死的时候,他也不这样式的难受——下一刻就能击溃他的难受:像有一把盘古氏的巨斧子,把他五脏六腑劈得七零八碎,他怎么攒都不能重新攒完整。各种痛苦的情绪轮番占据他,让他心里得不到一刻的安宁。   陆浩云忙活了大半天,下午两点多准备回家了。碰巧到江平帮他办事的乔秘书回来,两个人沟通了不少事务。   之前珍卿为了营救三哥,许给江平正骨张一笔钱,他们回海宁就按照先前的约定办事。但正骨张得的是膨胀病(后世的肝硬化或肝癌腹水),早先没有好好治,现在想治也没得治了。陆浩云叫乔秘书跑趟江平,看正骨张还能不能治,能治就把他拖到海宁来。没想到乔秘书到的时候,正骨张已经进气多出气少,陆浩云叫乔秘书找人出面,让正骨张风风光光地入土。   乔秘书帮正骨张办丧事,兼办其他一些杂事,在江平倒有意外的收获——他给老板带回一些江平当地的报纸。陆三哥接过手来细看,这些报纸无论类型名称如何,都登载了一篇文章《江平陆苏湖断亲离婚启事》。   陆浩云顿时瞳孔放大。他父亲陆亭林喜爱家乡的苏湖,曾经给自己取了一号叫“苏湖”,也就是说,他父亲不仅要断亲还要离婚?!   陆浩云定神细阅启事内容,文章是这样写的:   本人江平陆氏苏湖,生由没落世宦之家,长于颠倒新异之世,幼承塾规庭训,习孔儒圣人之大道,成濡西学新民,娶自立自强之原配。与原配诞佳儿佳女二人,本共通鱼水之欢,同携于飞之乐,愿与白头偕老,天伦以享。不幸中年沉迷皮黄娇伶,欲效齐□□妾之福,以致妻离而子散。   与发妻离异业近二十载,余一届昏朽无能之人,颠扑至半百鬓霜之残岁,跌宕沉浮竟一事无成,廿年前煊赫蓬勃之家业亦败。余当年见发妻生意如火如荼,亦曾视买卖为探囊取物,轻视伊经营家道之艰辛。更悔任父母兄长误待于伊,坐享其成更视伊为异端。余垂垂老矣,往事纷迭间自鉴一己面秽形陋,半百之岁痛悼悔恨无量,夜半无人泪湿衾枕,固觉半生已为东流春水。   当年,余负气与发妻离异娶进伶妻,虽与生二女一子三嗣,然后妻江湖习性不改,风尘颜色难易,既无善待余元配妻子之心,更无教抚稚女幼儿之能,惯于捕风捉影于庭户,拨口弄舌于枢纽,使儿女仆佣染江湖习性,俾家庭蒙粪秽下流之风气。   余之后妻难得翁姑妯娌之意,反贻父母儿女之羞,余思忖数载,与其懊悔于过去将来之事,不如挽回修饰于现在。兹定一次偿付后妻子女赡养费凡数如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余江平陆氏向来持家严整,传代家谱有居家之格言,千百年来子孙恪守遵行,余与原配后妻屡屡冲犯,累先祖世代修持之清誉,自忖再难觍列陆氏宗族,故此愿照家规削剔名姓,决心皈依释道佛祖门墙,潜心无量深邃之佛法,以赎平生之罪孽。特此连发三日启事以广告。   陆浩云读完信心神大恸,身体陡然软绵无力,怔怔惘惘地跌坐在沙发良久。乔秘书轻轻蹲下身,捡起老板失掉的报纸,轻轻地置于他面前的桌子上。   陆浩云从应天返回海宁后,派乔秘书调查陆家人是否参与陷害他。因为他给徐家买的那处小院,鲜少有人晓得在他的名下,要查证非得经过官面人物。并且,就算陷害他们的人跟踪他们,以获得他在江平的行踪,若没有江平地头蛇的帮助,外地人地形不熟、言语不通,很容易很江平的地头蛇注意。陆浩云在江平有各色地头蛇朋友,之前却一直没有察觉,显然对方也借助了地头蛇帮助。   陆浩云吩咐乔秘书去暗查,发现陆家确实有人助纣为虐。除了陆浩云的亲堂兄弟,就属他那位后娘做的事情多。其实人物详情不必再多加叙述。   陆浩云验证了早前猜测,算不上多么失望痛心,只下定决心当陆家人不存在。现在家人在多事之秋,对陆家他暂不欲节外生枝,想着这笔账来日再慢慢算。没想到他父亲还是知道了。   据乔秘书的猜测,可能是正骨张告诉陆父的。因为陆浩云案子结束得太迅速,正骨张的证言显得没那么重要,但陆浩云按照小妹跟他约定的钱数,一分不少地帮他存入银行。正骨张心里大约有点惭愧,帮忙把其中内情告诉陆父。   所以珍卿觉得正骨张很贼。正骨张惯常出入各家门户,他在没有事发前知道的事,说不定都比他们这些当事人多。   陆三哥依然心里涌着酸,眼里发着热。自从父亲为戏子曲氏跟妈妈离婚,他人生前九年的幸福生活,与之后破碎痛苦的记忆认知,这些年一直在折磨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只是会有轻重程度的区别——无论他长到什么岁数,取得多大成就。   最惨痛难接受的现实是,像大山一样替他们母子遮风挡雨的父亲,可以突然为一个戏子,决定不爱妈妈不爱他。他心里一直有一道伤口。将近二十年的光阴过去,他只在恋上一个小妹后,才敢检视伤口是否有愈合迹象。   可是他父亲的断亲离婚书,却像一剂天赐神药,把他吐不出断不净的痛苦,一瞬间通通有释然的迹象了。   陆三哥赶紧回楚州路找小妹,叫她看那篇《《江平赵苏湖断亲离婚启事》。三哥自负是堂堂男儿,从来不屑痛诉父母婚变之苦。可珍卿怎会不知他的心结,正因她与他感同身受,看报的过程中已经泪流满。   只从这一篇惊骇视听的启事,珍卿忽然觉得,三哥可以对往昔的许多事慢慢释然了。这是明摆着的,“陆苏湖”把先妻捧成无上神女,而将后妻骂得狗血喷头,他甚至没有因为后面生的孩子,而对失望至极的后妻嘴下留情。   珍卿再看一遍还是泪眼婆娑,但嘴角裹着一团释然的笑,她看着三哥被泪水浸湿的双眸,捧着他的脑袋郑重地说:“三哥,陆伯伯从跟母亲离婚那刻,也许后半生一直在悔恨,但他年轻要强自尊心重,若承认他自己做错,那他就错得太离谱——他亲手把一生的幸福推开,迎进来一个毁掉他一生的人。三哥,陆伯父其实很爱你们,不然,他不做出这么艰难的决定。”   陆三哥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笑容前所未有的轻快,他跟心爱之人分享了喜悦,重重地吻过她的嘴唇,又迫不及待地想去找谢董事长。谢董事长在第二段婚姻中,所受的伤害未必比头桩婚事少,不过她坚强得像个男子汉,外人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谢董事长并不在谢公馆,她出城去看个郊区工厂。陆三哥是急如心火,直奔东北郊区的工厂而去。   当谢董事长看到那篇启事,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她氐惆半晌,喃喃而出的头一句话是:“想不到你爸爸,跟曲迎香过了快二十年,半路夫妻做到最后,他出口竟能这么毒辣。孩子就算不断给曲迎香,他们以后也难以抬头做人……”   陆三哥自然晓得,父亲说出后妻的出身行事,不但是对后妻绝情绝义,对他后生的儿女也看不出舐犊之意。他也微微惘然地说:“妈妈,我上次到陆宅见了爸爸,他那时已经离群索居,任何人都懒得理会,见我时也手持经卷念珠,已经有弃世之意。乔秘书说,启事登到第三日,爸爸已在重山寺剃度了。”   谢董事长抹抹眼角的泪花,看看眼中阴霾释去的儿子,想道:第二任丈夫在心灰出家前,终究做了一生难得做的好事,替儿子解去了多年的心结。   反观谢董事长她自己,自幼被养得像男孩一般疏阔,她在再三思索决定离婚时,就已经想通了一大半,那想不通的一小半,因前夫在报纸上的认错,如今也可以释然了。   谢董事长跟小儿子嘱咐:“若是有空,去重山寺看看你父亲吧。他后生的三个儿女,我听惜音往日提起,他那小儿子跟小女儿也许没那么糟。你爸爸把曲迎香踩得爬不起,倒不妨对两个小的网开一面,以后能帮的帮帮他们,倒犯不上结成死仇。”   陆三哥拥抱一下妈妈,笑得像小时候的阳光男孩儿,说:“最近小妹身边不太平,离开她我不放心,过些日子再讲吧。” 第347章 真正凶险的人间   难得七情上面的三哥走后, 珍卿重新沉浸于学习中。大约三点半钟的时候,她接到杜教授从医院打的电话,他竟然说红姑快不行了。   他说今天上午送红姑上船, 状态不好的红姑失脚跌入江中,从水里救上来像死了一半, 送医院经过一番严密检查, 发现溺水的症状只是表象, 红姑竟然有严重的心脏病。她从上午昏厥到这个时候, 据说生命体症越来越弱, 叫杜教授做好心理准备。   杜教授本不想惊动珍卿和杜太爷,但红姑的情况并不大好,珍卿和杜太爷赶过去, 说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   珍卿一面觉得世事无常,一面感叹红姑如此命苦。红姑在江平看过中医、西医,都说她身体衰败得厉害, 若不好生将养说不定寿年有碍, 没想到医生的判言应验得这么快。   杜太爷一大早就出门乱逛, 天晓得他这一会在哪里!现在也顾不得再多想,她赶紧把家里人撒出去, 必须尽速把杜太爷找回来。   最近, 三哥一直不叫珍卿出门,此刻必须上医院看望红姑, 她觉得还是得审慎一些。三哥请来在外围保护的警察, 珍卿特意跟他们的头头讲一声, 又特意打电话到谢公馆报备行踪。但谢董事长和三哥都未回来, 便叫接电话的金妈事后转达。   珍卿带着她的六位保镖, 开了两辆车向红姑的医院赶。   汽车一路通畅地到医院, 杜教授颓唐地坐在病室里,对着脸色蜡白的红姑的手,思忆追悔的泪水不断地落,他抱住匆匆赶来的珍卿,哽咽地说:“你姑姑太命苦,太命苦了。”   珍卿还是先跟医生了解情况,医生说红姑不像有严重心脏病,推测她极可能是误服洋地黄中毒,但没找到她用的药不敢完全断定。但可以断定的一点是,红姑的心脏病是由药物引起的。她的症状本来不算极严重,可溺水对她有不小的影响。   但医生会诊后的结果稍乐观些,他们说红姑的心脏病症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险。   珍卿提着的心回落一些,杜教授在电话里说得严重,珍卿还以为红姑马上要入土了呢。   杜教授攥着珍卿不撒手,他太需要有人给他力量。陪杜教授无所事事地坐一会。杜太爷气极败坏地打电话,说珍卿又不是医生待医院啥用,很火大地催珍卿赶紧回家。   这时候二姐夫也来了,杜教授视他为主心骨,二姐夫也催促珍卿回家待着去。   街上又有浩荡的抵货运动,好多大路都走不过去,兼做司机的保镖绕了三回小道。对抵货运动习以为常的珍卿,看着越走越偏僻的路径,忽然感到一阵阵不安,她紧张地问唐小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唐小娥神情越来越严峻,她不作声地掏出□□举着,车里其他保镖警惕地看四周,他们走的偏僻巷子人迹罕至,这更增加了危险的氛围感。   可是一直走到杜宅所在的楚州路,除了他们见怪不怪的抵货队伍,一路上没遇到任何异常情况。   唐小娥他们都放松了警惕,可珍卿总有点疑神疑鬼的,她急急思索着可能性。   车子走到巷子底头时,前面有一辆汽车挡住前路,有个镖下去跟他们交涉。   陡然想到一种可能:如果意图不明的阿青想趁她出门袭击她,必会等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们此刻穿梭的巷子,在大路被游行队伍堵塞的情况下,自然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了!   珍卿赶紧拉着唐小娥说:“堵路的车不大对劲!”陡然听见炸雷似的几声枪响,下车交涉的保镖和副驾驶上的保镖,一瞬间都中枪仆倒在血泊中。   后座上的唐小娥和保镖们,同时把珍卿往车座底下按,叮嘱她万万不要直起身子。   浓密的血腥味在车中弥漫开,将珍卿的嗅觉神经抻到极点。恐惧让珍卿一度麻木,她完全忘记如何思考。枪声莫名停歇了一阵,这带着死亡气息的寂静,反叫珍卿心提到嗓子眼儿,她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她的面皮和嘴唇都在哆嗦,这是真正被死神盯住的感觉——跟她在应天被明衡哥劫持,是完全不一般的感觉。   也许是有过不一般的经历,珍卿惊惧麻木了一阵,便渐渐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她明确地知道,她不能将希望全数寄于他人,前面伏击她的人里面,至少有极厉害的狙击手,谁晓得他们还有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   珍卿姿势别扭地缩在车板上,却紧张地在包袋里摸索东西。她向来对这个世界抱以警惕,又不止一次遭遇过危机。平常出现一两分的危机,她时常怀抱七八分的戒心。所以她常常在身上包里携带防身之物。   唐小娥拿手死死按住她的背,不叫她有起身抬头的机会。震耳欲聋的枪声在近处重新响起。珍卿感觉唐小婚急猛地扭身,向后面或侧面急急开了四五枪。珍卿所有感官都被这枪声湮灭。   又是一阵死寂的停战,浓密的血腥味叫珍卿直欲作呕,她急促地喘息着,艰难地抬头一看,却听见唐小娥咬牙说话:“小姐别担心,我们接了陆先生的镖,粉身碎骨也会保护小姐。”   珍卿因惊吓和紧张,初冬时节浑身都被汗水浸湿,脸上也簌簌地滴着透亮的汗。珍卿艰难抬头看唐小娥,惊见她左边胳膊被殷红的血水浸湿,她惊呼一声:“你也中枪了?”   唐小娥立刻死命按住她——用受伤的左胳膊用力按,她惨白的脸上也全是汗渍,神情却是冷静刚毅的,她又镇静而小声说:“小姐,你不能有闪失。只要我护好了你,就算我们几个见了阎王,我的弟妹、老娘,也有钱过一辈子了。”   珍卿被唐小娥使劲往下按,咬着拳头死死忍耐着顺从她。她袖中有从包里移出的防身物,一边思索着可能的生机,一边感受被死神攫住命运的恐慌。   珍卿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这里离江越巡捕房非常得近,今天抵货游行声势很大,租界巡捕房为了维持秩序,一定在所有街区布置警力,这里传出如此密集的枪声,只要撑过这一会儿,警察一定会赶过来的,他们一定会赶过来。   珍卿最初想叫唐小娥也躲着,可她晓得这是最馊的主意,如果这里没有防御的火力,歹人很快就会围住他们的车,那他们想怎么开枪就怎么开枪了。   珍卿转着这个念头时,陡然听到耳边一声枪响,震得她耳朵仿似雷鸣,她再次抬头看向唐小娥,她太阳穴上有个狰狞的血洞。珍卿的第一个意识,是想把唐小娥的枪捡起来。   可就在她动念头的瞬间,两边的车门全都被打开,中枪身死的唐小娥,被拖死狗似的拖掷到地上,珍卿也被人扯着辫子衣领,很粗蛮地揪扯下了车子。   珍卿看到仆倒在地的唐小娥,中枪处接近地面的位置,倾出一小片殷红的血泊,把水门汀的地面染得血红。   珍卿感到车子的四周,站着四个持枪的汉子,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她少时在杜家庄的生活,冬雪日李门立雪的拜师情景,在姑奶奶家抄琴谱的情景,初见三哥和订婚的情景,被出版界人士恭维天才的情景,知道非杜家血脉的痛苦情景……   珍卿被倒拖着从车里出来,她连找到重心站起的机会都没有,身不由己地被挟制住。她疯狂地想着,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唐小娥殷红的血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这些人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珍卿放任自己泪流如雨,尖着嗓子惊恐地叫:“不要杀我,我叫我家人给你们钱,给你们好多钱,好多好多钱,不要伤害我,我家里很有钱的,我是谢公馆的五小姐,我妈妈非常有钱。她是花仙子公司的董事长……”   一个歹徒拿着锋利的匕首,拍着珍卿细嫩的脸蛋说:“逮的是谢公馆的五小姐,钱总会有的。”   眼前两个不怀好意的罪犯,细细打量着珍卿的脸蛋身材,吊儿郎当的脸上露出淫邪神情,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七哥,这女伢儿真水嫩,比书寓先生都馋人,哎哟,乖乖,云哥,咱们兄弟受用过再——”   拿匕首拍珍卿的那个人,也来趁机揩珍卿的油,顺着她的身体曲线放肆五魔,到下面狠狠捏她的屁股,淫相毕现地啧着嘴说:   “好小姐啊,大户人家滋润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书寓先生那都是假小姐,说到底还是个婊/子,五小姐人家是真小姐,瞧这小手儿,养得嫩葱一样,瞧这胳膊儿,白花花得馋人,书寓先生那怎么比?”   有一个人喝一声废话少说,珍卿的嘴就被堵上,从头到脚被个大麻袋套住。   珍卿意识到他们是要绑架她,大概率不准备当场杀她。珍卿心下稍微一松,只要他们不立刻杀她就好;一面又恐怕地回想:唐小娥他们都被杀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将要做什么。   正当珍卿感到生机茫然,头顶上乍然一阵枪响,她听见扛着她的人一声闷哼,然后她被摔砸在地面上,在黑暗中迷失方向,让她的恐惧放大到极点,她想从袖中用防身工具割破麻袋,却有人从外面解开套麻袋。   珍卿恍惚叫了声“阿青”,腿上还有伤的阿青,拖着珍卿让她站立起来,拉着她疯了似的向巷外跑。但右侧面的窄巷子竟有埋伏,一个横出来的大木杠子,猛然把阿青砸倒,珍卿凭着练习舞蹈的灵巧,丢开阿青的手往左侧边一跳。   没想到左侧边巷子也有埋伏,阿青对右边两个大汉开了两枪,却因伤腿又被大木杠子砸,开枪失了准头儿,只击中一个大汉的肩膀。更糟糕的是,另一个大汉抢过阿青的枪,看没有子弹就丢在一旁了。   从左边跳出的三个彪形大汉,从三个方向挡住他们的去路,但是混战之间,其实还有缝子能冲一把,若一鼓作气冲到大马路上,说不定就能遇上巡警。珍卿看向被砸倒地的阿青,她知道不应该丢下他,三个大汉很快给她围严实。   珍卿和阿青是弱女子和伤员,面临着腹背受敌之险,珍卿一步步向后倒退着,恐惧地对几个大汉说:“你们别过来,警察马上就来,我是谢公馆的五小姐,害了我,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色厉内荏的恐吓完之后,珍卿却吓得哇哇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她求两个绑匪别伤害她,她妈她哥会给他们好多钱。   那两个歹徒轻蔑地看这小可怜:娇生惯养的富家大小姐,一遇变故就被吓傻了。到底是经不住事情。   挡住前面的其中两个大汉围住她,要重新绑住她的手套上麻袋,却被珍卿楚楚可怜带小勾似的眼神,撩得眼热心动、欲念丛,又忍不住上下其手并讲污言秽语:   “小浪蹄子,这么想让阿哥疼疼你,过一会儿,你就晓得做女人的好处,啊——”   正当绳子要向珍卿手上绑,珍卿猛向这两人扬起手臂,在这么近的距离上,那石灰粉一甩一个准儿,两个大汉惨叫着捂住眼胡乱跳脚。几乎与此同时,阿青也抽出藏在小腿上的刀,狠狠扎向身边一个大汉的脚。   珍卿只顾偷袭近前两个大汉,顾不得站得稍远的那个大汉,她才成功地撒出石灰粉,就被人从后面揪住脖领子,身无由己地被扯着头发向后拖。   那人拖两步把她揪扯到正面,蒲扇似的大巴掌狠狠扇她,嘴里一通污言秽语喷面来,说要给死伤的兄弟报仇,袖中捏出一把刀子向她脸上刺。珍卿吓狠了反而脑子发热,她紧紧咽了几口唾沫,举着另一手中的小巧利刃,狠命向这大汉的脖子里扎去。   可这大汉不但皮糙肉厚,还身手敏捷,珍卿未能将其一击毙命,他在受了一点皮肉伤,狠狠把珍卿掼到地面上,又用脚凶狠地向珍卿身上招呼。   珍卿被踢得站不起身来,但她记得二姐跟她说过的,人体大腿内侧动脉的位置。当这大汉再次狠命踢向她,她敏捷地把手上利刃刺上去,等她看见鲜血激狂地喷出来,她才意识自己到做了什么。   被扎中大腿内侧的大汉,对这伤口开始还不以为意,等他狂怒嘶吼着要跺珍卿,身体却打了个巨大的趔趄,怎么站也站不稳当,最后不由自主地仆卧在地。   被珍卿撒中石灰的两个人,这时凶狠地叫嚣着来堵珍卿,大声嚷着要把她先奸后杀,大卸八块后丢去喂野狗。这两个孔武有力的人,虽然被伤了眼睛,但是越发被激起了狂性。珍卿拼命地想刺伤他们,却一次次被打砸在地上,终于耐不住呕了一口血。她的体力在迅速流失。   一阵边一阵的响声,却一直没有警察过来,歹徒跟租界警察行过贿吗?   艰难刺伤右边两个人的阿青,举着带血的匕首向珍卿大吼:“他们没人了,快向前面巷口跑!”   珍卿一阵阵眼前发黑,她感觉马上要昏厥过去了,耳朵里就剩下“跑”的顽强回音。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疯了似的向前奔跑着,耳边是呼呼的狂风,嗓子干得像要炸裂开。   两个被石灰扑眼的大汉,拔起腿在后面正要猛追,一人忽然听见另一人的惨叫,那个半路杀出的瘸腿程咬金,拿着匕首狠狠扎向一人的小后腿,这人惨叫着重重倒地。另一个被伤了眼的大汉,眼睛阵瞑阵暗,看着一伙来的十个人,死伤殆尽倒了前后一片,他满眼都是尸体和血泊。   他被石灰蜇伤的眼睛,竟然流出了血泪,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抓起重伤的阿青。   珍卿向前面的大道狂奔着,她心里就是一个念头:只知道跑出去就得救了。脑中却忽有一线清明,那莫名拼死救他的阿青——   她猛然刹住疾奔的脚步,回头看向背后的人。她看那瘦小的阿青,被个大汉死死压在墙上,他手里那嗜血的利刃,狠命扎着阿青的肚子。   阿青薄薄的对襟麻布褂,挡不住利刃的攻击,他脚下滴成殷红的血泊。   泪眼迷离的珍卿听见自己的嘶吼,她疯狂地奔跑回去,嘶吼着跳到攻击阿青的人身上,从侧面狠狠去捅他的脖子。   她眼里像有两道溪水,相比她发狠的叫声,泪水无声地流动着,一直模糊着她的视线。   珍卿不晓得扎了多少刀,她看此人狼藉的脖子,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像是一条红色的小瀑布,她觉得一阵阵眩晕,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听见自己沉重的喘声。   鲜血喷溅她的半边脸,这大汉像地基被毁的高塔,轰然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激起一阵黄白的灰烟。   从被她杀死的人身上跳下来,珍卿拼命地把断气的大汉推开,跪在阿青的身旁,用满是鲜血的双手,伸向他流出腹外的肠子,从他肚子里似还在流出血。她试图要帮他按住,可她不知从何按起。陡然间泪如雨注,一下也不敢碰触他。   她看见他的嘴还在动,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听着游丝一样的气息,好像是在说“禾”“河”。珍卿勉强听清他一字。然后就半天听不到声息。   他的瞳孔已经放大,眼神在慢慢地涣散。   珍卿紧握住他手,哽咽道:“对……对不起,对不起,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医生。”她颤着手拿出手帕,帮她把一片狼藉的肚子盖上。   珍卿勉强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瞳孔完全散大,二姐教过她死亡的标准,瞬间显现在她的脑海中。珍卿抬起婆娑的泪眼,看向小巷子尽头一滩血泊外,一个发髻散开的女人,那是三哥给请的女保镖唐小娥,她记得她头上中枪了。   她先是咬着拳低低呜咽,然后按着额头嚎啕大哭,她偶尔抬着看着天空,灰蓝的天空都漫成血色,她背着手紧紧抵住墙,喃喃地念叨着“对不起”。 第348章 事件的前因后续   一个小时之前   珍卿从医院走后有半钟头, 病床上的红姑神奇地苏醒过来,杜教授欣喜妹子吉人天相,万幸挺过这一劫。红姑却泪眼涟涟, 口里喃喃念叨着“报应”。她人虽醒了魂似还没回来,等到魂魄终于齐聚腔子里, 她急问侄女珍卿在哪里。   杜教授说她回家去了, 红姑急急扯着她哥:“有人要害珍卿, 说不好哪段路就出事, 你快快找人搭救她。”说着她就崩溃大哭起来。   杜教授顾不得细问, 赶紧打电话到杜宅,陆浩云还在郊区没有回城,杜太爷接了电话又吓又怕, 慌脚鸡似的把阿成阿永找回来。阿成连忙给蒋探长摇电话,谁知蒋探长在街上维持秩序,阿成没法指挥警察帮忙找人救人。他们晓得谢董事长也不在城内, 赶紧给吴二姐打电话求救。, 蒋菊人探长忙着追缉乱党, 全部都没有空。   阿成、阿永两人又分头行事,准备找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没想到青帮头子之一的岳川沙, 由他话事的面粉交易所今日开张, 所有同行友朋都去给他捧场,帮中的徒子徒孙也要去壮场面稳秩序, 叫帮派朋友赶到江越路、楚州路寻人, 此时怕是来不及了。也是阖该珍卿有今日一难, 所有能帮忙的碰巧都指望不上。是以在她遇险的半个钟头内, 本可救他脱难的人全在状况外。   吴二姐联系龚家的人帮忙, 阿成、阿永找江湖朋友搭手, 乔秘书联系官面人物出力,尽可能快地汇集充足人力,来寻找也许正在蒙难的五小姐。他们循着她的回程路线找,终于找到那条修罗场般的窄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人们走在横七竖八倒伏的尸丛,生死不知的五小姐,快把人快吓得魂飞魄散。   五小姐的惨烈模样叫人不忍卒睹。她浑身上下都是血和灰,往日秀致的脸容肿得认不出,她一动不动地靠墙壁坐着,眼睛似睁非睁地定格着。若不是她还有呼吸体温,这形态看着真像死去了一样。   拥堵的街市上等不来救护车,阿永、阿成他们人车接着力,把不省人事的五小姐送到众仁医院。谢公馆和杜宅的人接到消息,纷纷跑到众仁医院。谢董事长和陆浩云也匆匆赶回。   留在红姑所在医院的二姐夫,听着情绪异常激动的红姑,痛苦地讲述她在此事中的角色。   其实红姑的旧相识莲英,两天前就告诉她这桩要命的事。   原来,当代的jì女总是受人欺凌,她们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也会拜些帮派头目的老婆做干娘,干女儿平常孝敬好了干娘,当她们遭遇流氓税吏的欺侮时,干娘就须站出来给她铲事拔创。   红姑偶然遇见的旧同事莲英,就拜了海宁兴业帮的头目夫人做干娘。兴业帮那起人据闻也曾当过兵,还在普原山占山做过一阵土匪,后来海宁警备司令部剿匪,眼见在山上混不下去,兴业帮的头目不知如何钻营的,就安然带徒众下山立了一个兴业帮。这兴业帮说是经营土栈、赌馆、妓院,暗地还干着从前绑票杀人的勾当。   说起来就是半个月前的事,莲英去兴业帮给她干娘拜寿,耗得太晚干娘便留她过夜。莲英解手看院门外停了辆汽车,看起来是帮中来了贵客,她便起心思想发展客人,便悄悄溜到客室听他们谈话。没想到来人竟是来买答的,请兴业帮的人帮忙绑架杀人,对象正是海宁第一世家——谢公馆的五小姐。   莲英当时吓得赶紧溜走,生恐叫人知道她偷听到这个勾当。莲英生恐惹来杀身之祸,一开始嘴巴闭得严实,既没有想走露风讯得罪兴业帮,也没想到谢公馆多嘴多舌。可现在皮货生意越来越难做,流氓地痞那有干娘帮着周全,但那帮该死的警察千方百计榨钱,这个月她进了三回巡捕房。   当日恰在巡捕房外遇见红姑,她看起来与谢公馆关系匪浅,她便起心思拿兴业帮的消息,好好地试探一番红姑,看能否从她那弄点钱过日子。莲英如愿弄到了几百块钱,但红姑却未及时向当事人通报消息。终究造成今日的惨烈局面。   红姑被阿青当胸刺了一下,虽然没有伤着心脏,但受伤之后分明一直吃着药,身体状况却越来越糟糕,精神也越来越恍惚,常常觉得自己离死不远。   当医生告诉红姑,她误服治疗心脏病的洋地黄,出现了中毒现象,按着胸口的红姑恍然大悟,说一定是一个叫阿青的在谋害她,那什么洋地黄必也是他的手笔。   ——————————————————————————   众仁医院的医生给珍卿检查完,确定她身体表面遍是伤痕,照过X光后发现肋骨骨折,因剧烈摔跌造成轻微的内伤,还有左脚也被扭伤了。   她即使陷入中度昏迷之中,也死死攥着手里刀不撒手,即便刀终于被取下来,她也紧紧地攥着拳头不舒开。   杜太爷看到孙女的惨样儿,立时间五内俱焚、三魂飘荡,他自己在做一个最可怖的噩梦,怎么恐怖都没人把他叫醒。   谢董事长叫黄大光把他拖出,杜太爷木樗樗地站一阵,忽然白着脸扒诊室的门缝,扎煞着手指向病床上,他不能相信那床上的血葫芦,就是他千伶百俐的孙女珍卿,他趴在门外哭得不能自已:“我的……我的妮儿,我的妮儿,你这是要你爷的命,要你爷的命啊……”   涕泗横流的杜太爷,哭得一声接不住一声:“妮儿她娘啊,千错万错是我老汉的错,你咋不保佑你亲生的妮儿,你咋这狠的心啊,这是要我的命,你叫我带走算了!”杜太爷哭得在地上站不住,脸上的涕泪跟长长的口沫,狼狈地交接在一起,悲痛欲绝的老人家,此刻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   佣人听差左右架着杜太爷,杜太爷捶着墙一声声嚎哭:“我的妮儿啊,哪个杀千万的心这毒,毒了心要治死你呵!我的妮儿,你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儿,哪个剐千万的要害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陆浩云亲眼见到小妹惨状,又听见医生对伤症的描述,他就眼前一阵阵发黑,扶着墙站了半天缓不过神。直到吴二姐出来说珍卿没有生命危险,他才勉强安住心找回自己。唐小娥家他们死伤惨烈,小妹这一回真是绝处逢生,真的只是差一点!   想到这里,陆浩云又忍不住战栗着,他想到小妹确是侥幸逃脱,他就不能进行正常思考,一时身在滚烫的岩浆里,一会又像跌入无限的冰渊。   他脑袋里恍惚有些思绪,自己不该为了父亲的一篇启事,兴匆匆地跑到城郊找妈妈,不该就那样把小妹留在城中。   他一时又会想,唐小娥也不愧是巾帼英雄,彻底地做到“拿人钱财与人钱财”。幸亏那个诡异的阿青现身,拼却一死保小妹妹逃出生天。一定要好好给阿青办身后事,想到鬼手青兄弟感情极深,最后能找到阿禾的遗体,将鬼手青兄弟合葬一墓……   小妹的外科手术终于完结,他们家人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他的左脚高高地吊起来,她的身体被包裹得像木乃伊,病室内外不论主仆,没有一个人不伤心下泪。   杜太爷刚才哭得心脏不好,谢董事长强按着他去休息,现在听说珍卿没有生命危险,情绪总算稳定不少。但他每瞅珍卿一眼心就一揪,声声念叨妮儿遭了大罪,并对凶手极尽痛骂诅咒之能事。   陆三哥的男儿泪无声掉落,他看着小妹无声无息地躺着,胸腔里又像是发地震后余震不断,又像是震碎了肝胆一样痛苦。他宁愿自己来承受这些苦。   谢董事长也是强人落泪,看珍卿昏睡中还手脚乱动,吴二姐按住她的一只腿,红着眼跟大家说:   “小妹昏迷着还像跟谁搏斗,动不动就要从床上掉下。”   陆浩云轻轻坐在小妹床边,也幸亏她足够强悍也足够幸运。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看着上面细碎的伤口。吴二姐见弟弟盯着小妹看,眼神幽寒冷清,一时看着是脉脉深情,又似涌动着黑腾腾的厉气。   陆浩云心里暗暗发誓,不管谁敢对小妹下这毒手,他都要叫他粉身碎骨、悔不当初。   谢董事长也动了真怒,神色冷峻地对着家人说:“我为了一家平安,时时提防,处处隐忍,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该打点的我都打点了,不过浩云,我们家属你最神通广大,我不管何方神圣在兴妖作怪,欺负我谢公馆头上,浩云,咱们娘儿俩必要联手,叫这些人务必血债血偿。”   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谢董事长走到医院的楼下,看等候在外的埃尔弗上尉、蒋菊人探长、还有华界的军政代表:   “我们一家在租界住着,给两下的政府交税纳捐,一家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好好地做着合法生意。我倒要看看,这煌煌盛世郎朗乾坤,究竟还讲不讲王法,还有没有公理,有那一起子宵小恶霸,一而再再而三拿我一家开刀做法,横着心要治死我们娘儿们,我倒要看看,这么大的民主国家,还能不能还我一个公道!   “警察、法官、军队,此番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到中西两面的政府告御状,看你们要不要奉法良法有活路!”   华洋两界的军政方面代表,一些人跟着谢董事长说话,一些人试图进入病房探视受害人,问受害的杜小姐现状如何,能否接受警方的询问。   但吴二姐只许他们远远一看,并跟他们解释珍卿的受伤情况。   埃尔弗从里头走出来,复杂地跟属下感慨:“She is a fighter(她是个战士).” 第349章 病床外面的变化   两天三夜的时间过去。珍卿一直没有苏醒, 家里上下的人轮换着守在医院。   袁妈小心翼翼给小姐擦身,拧干手巾把儿倒掉了脏水,重新回来守着病人干坐着, 心里塞着块重铅似的难受。她一见小姐浑无知觉的惨状,就要忍不住悄声地抹泪, 沉痛于好好的人无端受这样的罪。   没一会外面有人敲门, 杜太爷咳嗽着在外询问:“好了吧!”袁妈忙答应着去开门。   胖妈扶着杜太爷颤巍巍进来。袁妈的老伴老铜钮从家里带了东西, 侍候着杜太爷剃面修须, 总算把这不修边幅的老头弄得精神些。杜太爷这几日都不回家, 孙女婿就近占住一间病室,叫惶恐不安的老爷子住下来,他孙女婿自己也日夜守着, 好随时随地确认珍卿的情况。   才不过数日的功夫,本就比年龄显大的杜太爷,脸上显出更深邃惊人的老态。无疑, 他骤然得知珍卿的身世, 精神上已经备受摧残;珍卿又差一点遭人毒手, 杜太爷直觉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形容不出这煎熬痛苦的滋味。   杜太爷弯下僵直的膝盖, 双手按住拄杖艰难坐下, 看着珍卿带着瘢痂的羸瘦脸庞,杜太爷隔着被子握上她的手, 鼻子一酸, 泪花就在浑浊的眼中闪烁。   杜太爷眨巴着眼睛垂下头, 控着自己不要再三地失态了, 过一会,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珍卿, 嘴里又忍不住念叨:   “妮儿啊妮儿啊,你今年是咋着了嘛,到底撞着哪路邪神了,我天天替你担惊受怕。”说着,眼泪终究吧嗒地落下来。   胖妈也在一旁偷偷抹泪。这一年五小姐但凡出门,多数时候是由她跟着服侍。这回她跟花匠老刘闹意见,她去处理私事没守在小姐身边。五小姐昏迷的这几日,胖妈差不多想了一千回,想她那一天若是在家,定会劝住小姐不去瞧红姑,一个老窑姐儿有什么可瞧的,当爹的杜太爷都不愿意瞧她!胖妈心里又愧疚又害怕,在杜宅想起来就要哭一场,几日间人也捱瘦一大圈。   杜太爷执着地守着珍卿,生怕一错眼就出现什么变故,他当真再也经不住一次了。作为珍卿未婚夫的陆浩云,间或要去处理亟待处置的事务,其中也包括小妹遇袭的案子。租界、华界军警都在协助调查,尤其珍卿的生父滕将军,在这个案子上下了大气力,只望事情能尽快地水落石出。   陆浩云讲过几个电话回来,在珍卿病室内停留一阵,蒋菊人探长又派人把他叫下去。陆浩云在街边逡巡一圈,走到一辆车前矮身钻进打开的车门。蒋探长看着车外的街景,嘴里小声地讲着话:   “令妹遭遇的十余名绑匪,都是本城兴业帮的老牌流氓。兴业帮帮首被打了黑枪。他帮内其余帮众并妇孺,都不清楚五小姐这档子事。唯一活着的绑匪田光寿,被……石灰烧坏眼睛,他只是个混街市的文盲,看过的人也形容不清楚,技师画的消像不大妥当,寻起来怕是大海捞针……因此,买签人的来头无从查起。事情还是要着落在jì女莲英身上,那莲英从红姑那得了钱就躲起来,不过也快寻到她的落脚处,这女人还没有走远……   “田光寿说,他们这回接的绑架杀人签,买签的事主许了三万块,事前先付一万。跟兴业帮买签的那个人,说话口音很杂,大约是北方人。但此人行事异常狡猾,他到过兴业帮中两次,一次买签,一次送钱,田光寿说不确定他是从本埠的还是外来。不过——”   蒋菊人探长犹豫了一瞬,从怀中掏出一叠证词递给陆。陆浩云一张张翻看过去,脸上阴寒得能拧出水来。买签人再三交代兴业帮的人,务必将加害对象先行□□,同时将其未婚夫陆浩云引诱过来。陆浩云看得目眦欲裂,恨不得活活剐了他们。   蒋探长小心翼翼地评论着:   “陆先生,按照那个买签人的要求,说是要……要对令妹极尽□□折磨,并将陆先生引来一并杀害。想必,这必是仇家来寻仇的。”   说到与他和小妹有血海深仇的人,陆浩云首先想到的鬼手青中的阿青,继而又觉得这想法实在荒诞。阿青为搭救小妹死得惨烈。若他是为给弟弟报仇买的签,他的救人行为就显得不可理喻。   蒋菊人看向外头吐着烟圈:他一时觉得杜小姐可怜,一时又觉得绑匪田光寿可怜。姓田的被逮到巡捕房时,差不多吓破了胆,大家小姐狠心杀起人来,是专往血多的地方狠扎,那田光寿当时怕得一直装死来着。   陆浩云愤怒到极点,反倒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反复翻看那田光寿那沓口供:“你看供词中买签的人像不像一个当过兵的人?”   蒋菊人皱眉头凑过去看,细看两遍也稀奇纳罕:“陆先生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两次到兴业帮都配枪,走路快,坐姿板正……”   蒋菊人猛然拍着脑袋,恍然大悟又很狐疑:“能拿得出五万块钱,自己又是现役的军人,何必操纵流氓绑人呢?”   哪里的军人,会跟谢公馆的少爷小姐,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还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这是陆浩云要思考的问题。   陆浩云星眸一眯:与军方有关的不死不休的仇人,他头一个就想到爱莲娜·姚。可爱莲娜早就被人杀死了,他还托朋友验证过她的死讯。   还又被小妹、妈妈整垮的察家,陆浩云忽然惊诧地说:”会不会不是现役军人,只是从前当过兵的?“   海宁军中可以请表兄翟俊帮忙,但是海宁以外恐怕就要靠滕将军了。小妹此番罹此大难,也顾不得其他,必得请滕将军鼎力相助了。   陆浩云与蒋探长分别后,向住院楼阶梯走过去时,迎面与一个人撞个满怀。陆浩云惊魂未定地拽着栏杆,与他相撞的人连声说着失礼,往他怀里丢了一卷东西并一张纸条,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不见了。   陆浩云不动声色地回到楼上,在他跟杜太爷晚上歇脚的病室,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卷东西——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背面写着四个字“疑是黑手”。陆浩云觉得照片中人看着眼熟,仔细端详后惊异低呼:“是他!”   刚才那人塞给他的纸条上,写着一个宾馆的名字,陆浩云立刻明白什么,跑下楼看蒋探长还在不在,蒋探长正在街对面买烟,陆浩云忙跑过去跟他交代。蒋探长就驾着汽车逮人去了。   陆三哥看着照片里的人,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照片里的人是爱莲娜的姘头——当爱莲娜还是柏将军二太太,柏将军调了一位廖副官服侍她,爱莲娜与姓廖的勾搭成奸,那姓廖的为了爱莲娜,什么出格的事都做过。但他们的奸情被柏将军勘破后,爱莲娜失了柏二太太的身份,廖副官不是也被柏将军杀了吗?   现在看来,廖副官也许根本没有死。陆浩云一时感到惊悸,会不会连爱莲娜都没有死!但想一想又不太可能,廖副官有可能从柏将军手下逃离,因柏将军此人是个糊涂蛋,他的身边有很多空子可以钻。但爱莲娜身上有件重要干系,聂梅先既然打定主意要杀她,怎么可能让那女人轻松逃脱?   吴二姐回去睡了一觉,带来不少吃用的东西。看着守在床前失神的弟弟,她在心里叹了一百声,到床边摸摸珍卿的脸颊,又看看输液瓶的情况,她走出去喊人来换药。   忽听见外头门一开,睡眼惺忪的杜太爷走进来,问珍卿咋样了。   这时候谢董事长也赶过来,吴二姐劝上岁数的去吃饭休息,杜太爷倔得谁也劝不动,谢董事长也摇头说:“我等我小闺女醒来。一家之内,人永远最重要。”   ————————————————————————————————————   珍卿在漆黑的雨夜坐车回家,黄大光忽然停下车来,说前面卧着一个人,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   珍卿下车叫他把人翻过来,却见赫然是鬼手青兄弟中的阿青,他肚子上淋淋漓漓全是血。珍卿蹲下来摸他的脖子,凉得像冰块一样。珍卿迷茫的视野里,又陡然出现一个躺倒的女人,她空洞的眼瞪着她,太阳穴上汩汩流出血水,她周身那么多唐家人的死尸,都睁大眼无情无绪地瞪着他。   珍卿不知为何低下头,她惶然握着阿青的手,可怎么唤也唤不醒他,她拿着帕子给他擦脸,蓦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口里一直念着:   “对不起……对不起……”   忽听不知什么方向,响起一声什么断裂的巨响,或许也有可能是枪声!   病床上的珍卿猛然睁开双眼。病室之内,胖妈极窘迫地站在地上,脚边有个碎裂的开水瓶。房中人多以谴责的目光看他,但杜太爷就极惊喜地说:“妮儿啊,你醒嘞,可是醒嘞!”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珍卿身上。   昏睡两天多的珍卿终于醒过来,大家不由地喜出望外,赶紧找大夫的找大夫,问候她的问候她。   袁妈赶紧收拾起开水瓶,胖妈还特地跑出去,不知跟谁奔走相告去了。   珍卿床前围了一圈人,但她自己似乎不知今夕是何夕,眼前又都是一些什么人。她眼睛中幽光浮动,似乎不能聚焦,头脑也觉得乱哄哄。   陆浩云揽着她连唤几声“小妹”,她似乎都听不见似的。叫人不由得心里发焦,赶紧跑出去催医生来。   杜教授坐在床另一边,凑近了一遍遍喊“珍卿”,一边眼泪吧嗒哭个没完,一边抱着她安慰:“乖宝贝儿,没事了,没事了,坏人都抓起了。”   其他人有抹眼泪儿的,有拜念神佛感谢祖宗的。   杜太爷捏着珍卿肩膀晃她,哭丧着脸声音都发抖:“妮儿啊,你咋了嘛,你白吓我啊!你说话啊!”   却见珍卿脸色刷刷白的,眼睛睁得骨碌碌,却是一点神光也没有,眼泪却是不停地流出来,嘴里喃喃地念叨什么,三个字三个字的。   杜太爷看站边上的袁妈,恼怒地嚷她:   “你傻戳着干啥嘞,给妮儿喊魂去啊,别只在家里、医院喊,到马路上都喊喊!到她出事的地方,看她把魂丢哪儿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回来,还带着一大票医生一同进来,他们查看仪器上的数据,查看病人的瞳孔等。   这一向好麻烦的流程,吴二姐又跟医生们嘀咕半天。眼看着杜教授和杜太爷都哭着,吴二姐头大地跟这二位保证说:珍卿的身体确实没有大碍,她现在这样子,还是精神情志上的问题。毕竟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精神上的创神哪能一天两天就好。   就算好话讲了一箩筐,杜太爷都云收雨霁了,杜教授可是一点没少哭。杜太爷情绪太激动有点晕乎,吴二姐忙叫人把他扶走吃点药,这杜老爷子可不能再出什么事。   当日胖妈回去找花匠老刘理论,没有守在五小姐身边,这几日胖妈直骂是老花匠坏事,把老花匠骂得也是又愧又怕,今日特意跟来瞅瞅五小姐。这时听说五小姐苏醒过来,花匠老刘高兴得也要哭,站不住走不动的,胖妈推推搡搡地骂她:“你没头苍蝇似的,在这里乱转悠什么?五小姐受了大惊吓,精神头还没起来。你有这卖窝囊的功夫,不如回去家里瞧瞧,给小姐的汤熬好了没,你也别经他人的手,安安生生拿过来,别再叫人害到五小姐。”   谢董事长给珍卿擦眼泪,搂着无声流泪的她亲吻着:   “好孩子,噩梦都过去了,要劫持绑架你的人,都被逮捕起来关在巡捕房,他们会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好乖乖,你没事了,你没事了……”   三哥扶着珍卿脑袋肩膀,看她只是默默流泪,眼睛不看向任何人。他深长地出了一口气,摸着珍卿脑袋说: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比憋在心里倒强。”   说着他抱着珍卿脑袋,在她鬓角上亲吻一下。   吃过药忙不迭回来的杜太爷,瞧见陆三哥亲珍卿的这一幕,吃惊得眼泪都不流:他一个男子八叉的,当着一屋子的人,这是往谁脑袋上乱亲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当他们珍卿是什么人啦!   不过杜太爷直瞪了孙女婿两眼,一点闲余的话都没有说。   珍卿险险地遭了这一回死劫,除了把杜太爷吓得要蹬腿,也把他吓得脑袋极清楚了。他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就只亲养了珍卿一个孙女,他养了妮儿快有十五年呐。把个豆丁似的瘟妮儿拉扯大,一天一日地数过来,这得有多少个日子啊。他觉得这么多的日月,在他这谁说也不能不算数。他亲管亲养的这个妮儿,只管他一个喊祖父呐,只想着给他这个祖父养老啊。他这个祖父也只认这一个妮儿。谁能说妮儿不是他亲生的孩儿。   杜太爷这几天左思右想:不管别人家怎么说,他们自己巴心费力养大的妮儿,不可能是别人家的孙女;妮儿跟着他这个祖父长大,不可能说去孝顺别人家的老杆子。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杜太爷不管妮儿她亲爹是谁,他总愿意看着妮儿是活蹦乱跳的,不愿意看她死气沉沉躺在床上。他这几天心里总在盘算,只要妮儿活蹦乱跳地醒过来,她亲爹就是钟馗,杜太爷也咬牙认下了。   ……   作者有话说:   刚才乱糟糟的,改了一下 第350章 第 350 章   在家人的殷切期盼中, 珍卿终于苏醒过来,可她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好。   护士给珍卿换了外伤药,吴二姐跟医护沟通一番, 转头跟杜太爷和弟弟商量:   “小妹身上的伤,无非是一个好好将养, 但她精神受刺激太大。杜家祖父、妈妈、浩云, 医院里环境陌生单调, 对小妹养病没什么好处。依我看, 还是带小妹回家将养, 杜祖父……”   杜太爷看着像丢了魂的珍卿,觉得压在心口的秤砣,一时提起一时坠下的, 他自己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这便宜大孙女祖怡自家是大夫,她说的大约没啥秘病。他看向一直猴在床边的孙女婿——他总拉着珍卿不撒手,那模样跟死了亲爹似的。   啊呸, 杜太爷在心里阻止自己, 问着不知想什么的陆三哥:“那个, 浩云,你觉着是回去成, 还在留到医院里头?”   陆三哥回了一下神, 瞅着杜太爷面无情绪:“祖父,医院里不利珍卿养精神, 回到熟悉环境好些。”   杜太爷便也点了头, 但他一定要吴二姐派两个医生在家守着珍卿。   这样一同决定好了, 杜太爷还是坐立不安, 反复问吴二姐珍卿是不是一准没事。大家都来劝杜太爷安心。   大家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 正当准备搬人搬物离开时。巡捕房的埃尔弗上尉, 带着手下浩浩荡荡地挡着去路。说杜小姐的案子社会影响恶劣,上头三令五申务要尽快侦破,给广大市民一个交代。   陆浩云抱着包裹严密的珍卿,杜太爷紧紧站在后侧方,极上心地把珍卿的斗篷帽子朝下扯。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朝前站着,跟气势凌人的埃尔弗对峙,埃尔弗摸着帽上的警徽,老神在在地歪着头说:   “之前,贵府上说病人没有醒来,我等不便打扰。现在杜小姐已经苏醒,我们职责在身,还请贵府的先生女士,务必配合……”   埃尔弗上尉实是不甘心,租界自然还是洋人天下,可恨自从蒋菊人那华人总探长上位,陆续侦破了许多悬疑奇案,租界内的洋探被衬得黯然失色。此番杜家小姐遇袭一案,分明交由他与蒋探长共同处置,那蒋探长得到线索却不分享,太不将同僚放在眼里。   埃尔弗上尉视蒋菊人为绊脚石,而蒋菊人太过亲附谢公馆一门,引起贺文斯督查长的警觉厌恶。就在今日,贺文斯督查长说蒋探长隐匿线索、包藏祸心,把蒋探长从此案中拖走了,叫埃尔弗全权负责这桩遇袭案。   这帮漂洋过海的洋老爷,在租界作威作服高贵惯了,受不了被华人凌驾于上的龌龊气,一面想寻机会打压他们的气焰,找回洋老爷该有的优越感,一方面也想在殖民地尽情搜刮,异日回国还能享受优越的生活。所以他们为了搜刮银财,不少事上总想节外生枝一番。   埃尔弗打定主意要询问受害者,天晓得肚子里盘的什么鬼主意。   埃尔弗这边全员制服颇有气势,谢公馆的人也都见过世面的,双方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人们仿佛嗅到火药味儿。   吴二姐跟个医生示意,那医生上来讲英语:   “探长先生,你要询问的证人杜小姐,有严重的脑震荡和创伤性应激障碍症。您如果强行询问病人,逼迫她调动痛苦记忆,不但得不到你想要的证词,恐怕还会加重她的病症,造成不可逆的损失。”   吴二姐笑着跟埃尔弗说:“如此,你将会因为执法不当,给公民健康造成损失,您将全站到被告席上。”   埃尔弗上尉眼神轻蔑,却缓和态度假笑着说:“谢谢这位先生和吴女士的忠告,不过,鄙人还是希望见杜小姐一面,以我自身的从警经验,来判定医生的专业意见。我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陆浩云与埃尔弗眼神对峙,埃尔弗发现他一点不紧张,怀里抱着一个大活人,神态似还是优哉游哉的。   忽听外面一阵“笃笃”脚步声,一个高昂的女声愤怒地质问:“怎么回事?!谁敢害我们家的囡囡?!她是与人无犯的学生,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害她?!”   这里对峙的人都扭头望去,两个穿着时髦、神态高贵的夫人,踩着铿锵步伐云霓似的飘来。   两位夫人并肩来至近前,穿军装的卫士给她们开道,这二位不但穿戴价值不菲,看他们的气度排场便见身份非凡。   谢董事长自然笑脸相迎:“甄太太,韩太太,二位怎么?——”其中一位年轻丰腴些的夫人,勉强跟谢董事长问一声好,一看见陆浩云怀里抱着人,紧走上去掀开裹人的被褥,一看之下惊怒地后退,不敢置信地问:“怎么把脸伤成这样!好端端把人弄破了相,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倒要看是哪路宵小在作怪!”   杜太爷好奇地打量着她,陆浩云就跟她嘀咕一阵,韩太太回头瞪向埃尔弗等人。忽然间气得浑身发抖,向服侍她的随从嚷一声:“尚秘书,你给我过来!”   就见一斯文男子走进来,韩太太咬牙切齿地指示:“你去告诉你们韩先生,她小姨子差点叫人治死,做姐夫哥哥的不能干看着!不管哪个杀千刀的做了孽,这是欺负我们家没人了!告诉他哪个人说话管事,就给哪个人递话过去,我们离开前要看到凶嫌捉拿归案,我妹子不能白受这份冤屈!”   那尚秘书利利索索地应下,掉头就准备办事去了。甄太太却更加理智冷静些,拦住了准备去办事的尚秘书。   埃尔弗上尉还不大明白,这两位太太到底是何方神圣。一直跟谢董事长寒暄的甄太太,这时伶俐的眼珠儿一转,把气极败坏的韩太太叫到一边,讲了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好主意。   韩太太又跟谢董事长和二姐转达意思,如此吴二姐就引着甄太太、韩太太出去,一路到了吴二姐的公事房,甄太太摇出去一个电话,接通了先冷静地说:   “我找工董局的董事Fariel爵士夫人。”   甄太太跟对面的人讲几句,就把话筒交给韩太太讲。   埃尔弗上尉本就预感不好,便遣了个属下去跟踪偷听,就听那韩太太一改刚才的傲慢暴躁,变成一个受尽冤屈的可怜女人,讲她妹妹如何被歹徒迫害,警察不忙着追缉凶手,反来逼迫受尽折磨的受害人。   埃尔弗上尉听说,她们竟与工董局的董事相熟,立刻知道不可以直撄其锋,等谢董事长说小女身受重伤,不能受到外界的侵优,埃尔弗上尉就顺着台阶下了。   可是在自己不知觉的时候,埃尔弗上尉掉进一个巨大的陷阱。蒋菊人探长被撤职之前,抓了一个叫廖永吉的嫌疑人,在埃尔弗想强行询问受害人时,这个被羁押在巡捕房的嫌疑人廖永吉,神奇地打死警察从巡捕房逃之夭夭了。   更加神奇的是,有人拍到廖永吉跟埃尔弗会面,并把他们会面照片和埃尔弗受贿的证据,一并登到报纸上传扬开来。   珍卿回到楚州路杜宅的翌日,埃尔弗上尉一早到巡捕房上班,贺文斯督察长亲自签发的降职令和调令就到了,使者立刻当着巡捕房众人宣布,埃尔弗上尉被降职为巡长,被调到一辆英国货列上做保全。   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埃尔弗上尉,在乱了阵脚的属下面前,一言不发地接过上命,他心里觉得异常耻辱,然而面上还是努力镇定。他知道这是赤裸裸的报复,一定是来自谢公馆的报复,那天突然到医院的两位太太,他已经查清她们的身份:那位甄太太,是应天政府的财政部长夫人,那位韩太太是财政次长夫人,他们都是都影响一国首脑的人。   其实,埃尔弗早就获悉杜小姐会有祸事,有人给了大本钱请他置身事外。所以,杜小姐在穷巷遭遇歹徒时,埃尔弗事前就做了一番布置,使所有警力远离要出事的巷子,让杜小姐到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埃尔弗的属下失了主心骨,埃尔弗却冷静地收拾物品,洋洋自信地对大家说:“我相信,租界还是民主国家的的租界,你们不必担心,我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再怎么强撑着嘴脸堂皇,埃尔弗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这晴天霹雳来得毫无征兆。但埃尔弗上尉有理由认为,那位认识Fariel爵士夫人的韩太太,一定在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   ——————————————————————————   回到楚州路休养的珍卿,身体状态不出意料一直在好转,不过她精神状况却不容乐观。她常日不是呆呆地不说话,就是默默地流着伤心的泪。日常吃饭洗澡全凭佣人侍候。   焦急的陆三哥是早出晚归,而杜太爷是天天守着珍卿。   家人们想引珍卿多说话,不然有点其他反应也好,可是经常引着引着她就哭了,还是那种无声无息的哭法。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说要慢慢来。   杜太爷同着女佣听差们,每天早晚给珍卿喊魂,还不住时地烧香拜佛、祈祷祖宗。若非医生死活拦着,杜太爷又要喂珍卿吃香灰了。   时隔六天之后,珍卿跟陆三哥提了一问:“唐小娥他们,还有阿青,他们下葬了吗?”这是她一周以来说的最长的句子。   陆三哥细致地讲他的安排。唐小娥的团队里六个保镖,当日跟珍卿同车的人全部殉难,后面一辆车上的两个唐家保镖,不留神冲到抵货游行的队伍中,车胎意外爆炸后他们掉了队,这两个人倒因此侥幸存货。陆三哥赔付他们一大笔补偿金,还按照唐小娥家眷的不同诉求,在他们唐家的聚居之处,给他们买房置地、嫁娶养老。反正对唐家人极尽周全之能事。   至于舍身救人的阿青,陆三哥更为他下足功夫。他晓得阿青、阿禾两人兄弟情深,叫人打听他们父母的坟址,并寻找弟弟阿禾的下葬处,以期来日将这两兄弟同葬父母身边。   珍卿心里弥漫着巨大悲伤,她现在真痛恨她的好记性。唐小娥和阿青的死亡现场,无论珍卿醒着睡着,总是历历地在悬浮在她眼前,叫她一时半刻也忘不掉。   她欠下一桩桩沉重的债务,不知道怎么还给已经死去的人,想到这里,她眼里的热泪又滚滚而下。陆浩云默默地搂着她,一下下地摩挲她的后背。才不到一个礼拜,她瘦得后背都硌手了。有时候,陆浩云希望她别太善良,不要因为对往心者的歉疚,背负起那么沉重的道德枷锁,一日日自己折磨自己。   可她本身是这样的一个人,连杜太爷都要嫌弃的亲生女儿,小妹却因泛滥的善意同情,一个谁也看不上老妪救出风尘。   ……   十一月上旬难得的一个晴日,珍卿默默躺在阁楼的床上,憔悴的脸上是失神的眼,一瞬不瞬地对着天花板看,却又不能说她在看着天花板。   女佣在她房间轻手轻脚地忙碌,她自己有时却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对于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显得漠然。   胖妈端了一碗鱼汤上来,袁妈触碰一下珍卿的手,轻轻地呼唤着她:“小姐,小姐……”被呼唤的人却迟钝得过分,好半天才微弱地应一声,勉强喝下了半碗鱼汤。   娟娟家以为珍卿是被吓着,才一直这么失魂落魄的,将要随丈夫离开海宁这天,娟娟姐特意过来瞧瞧珍卿。刚生完第四个孩子的娟娟姐,见到恹恹没精神的珍珍,像个焦急忧心的母亲:   “你个傻丫头,要是你师父、师娘知道,他们得活活心疼死。   ”你听姐姐跟你说,现时什么都不用怕的。不论是哪个挨千刀的杂种,敢这么刀枪上阵地对你,我一定叫他没好生更没好死。你姐夫好赖是个上层官身,除了你们谢公馆亲友多,咱们李家这里也有奥援……“   娟娟姐就坐在珍卿床边,掰着手指头一一给她数说,二十六师的某将军、教育厅某次长、行政院某部长,包括海外的一些重要官员,都是李松溪先生的弟子,也都算是珍卿的师兄。他们姊妹虽不是皇亲国戚,可就算撇开娟娟家丈夫的韩家,可不是一点靠山没有。娟娟谈话的核心主题,就是要珍卿不必惧怕。   珍卿一直乖巧地听着应着,傍晚时吴二姐挺着肚子过来,跟娟娟姐聊得诚恳而热络。吴二姐和娟娟姐此番是初见,不过爽朗的女性是一见如故。   吴二姐说:“常听小妹提起‘娟娟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韩太太与小妹在一起,才晓得禹州也是美人之乡。”   娟娟姐拉着吴二姐的手说:   “都是一家的骨肉姊妹,叫‘韩太太’就太外道,倒不如以姐妹相称。哎,瞧我这样爱拿主意,还不知二姐小愿不愿意。我在娘家是独生女儿,最羡慕人家有兄弟姊妹,二小姐若是不弃,认下我这个姐姐如何?”   吴二姐自然应下这种人情。娟娟姐又对吴二姐感叹:   “珍珍这小丫头自小可人疼,我爹娘说是她师父、师娘,其实拿珍珍当亲闺女……可恨我一家人指望我,孩子老人叫我抽不开身,亲戚们见面不相识不说。珍珍遭此横祸,我做姐姐的最后才知道……以后还请妹妹跟伯母多费心,我是难得能走开的人……”   娟娟姐挂着眼泪依依走了,一直不愿意出房下楼的珍卿,为送娟娟姐终于下了一趟楼。大家都觉得喜出望外。   其实,晓得她救命恩人们的身后事,被三哥他们妥善安排了,珍卿虽然状态还是不好,脸上却有表情也愿意说话了。当然,她还是不太主动跟人说话。但杜太爷已经谢天谢地、谢神谢佛。   杜太爷还给舍身救人的几位立灵牌,专门租了一个房子供奉他们的灵位,每天过去烧香还觉得不足,还叫纸扎铺扎了小号的玩意儿带到野外,给那几个死鬼烧钱烧房、烧车烧马、还烧衣裳下人等。只求他们别缠着珍卿不放,一个个都请安生投胎享福去吧。   胖妈还在专供神龛的仓房,嘴里念叨着“葫芦爷爷”“葫芦奶奶”,把葫芦七子都一个个恭拜过去。   有这么多人为她牵肠挂肚,珍卿不可能一直颓丧下去,她总要一点点好起来的。   ——————————————————————————————   滕将军派了彭副官在海宁,帮陆浩云处理珍卿的遇袭案。幕后主使正是爱莲娜的姘夫廖永吉,之前陆浩云得神秘人传消息,蒋菊人探长已将廖某捉拿归案,最后为了使涉案的人都受到应有惩罚。在蒋菊人探长的操作下,廖永吉又从巡捕房了出来。可是廖永吉没有逃出生天,而是落进有心人给他布置的地狱。   滕将军叫蒋副官转告陆浩云,关于怎么折磨这个廖永吉,不但陆浩云要置身事外,谢公馆相关的所有人都要置身事外。滕将军的意思是,他女儿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必为这个姓廖的脏了手。既然廖永吉喜欢与帮派分子打交道,不妨委托帮派分子让他死前好好”生受一番“。   陆浩云晓得廖永吉落到滕将军手里,他就听从滕将军的意见,把这个人暂时抛诸脑后了。   所有戗害过小妹的人,陆浩云都决定一一清算,让他们得到应当应份的惩罚。这当然包括小妹名义上的姑姑。   ————————————————————————   眼见珍卿的身心状态越发好,杜太爷悬着的心稍微放下。陆浩云约了杜太爷、杜教授,一道去见尚未离去的红姑。   红姑之前两月养回来的气色,经此一役又全部消磨去,杜教授神情惘惘地坐下,杜太爷别开眼不看红姑,厌恶之极地嗡着声音:“从今以后你走得远远的,我死活不想再瞅到你。我就当你生出来时候,我一把叫你掐死了。那一万块钱你还我吧,别叫我使人搜你的身!”   红姑这几日把眼泪快流尽,因为有满腔的心虚恐惧,对任何人也凝聚不起昂昂的凶横,她已经无话可说,只好捂着轻轻地抽泣着。   杜教授看得有些不忍,对着杜太爷劝说道:“她晓得错了,我……不看别的,就是看在娘的面子上,她好歹是你亲生的妮儿嘞——那一万块钱要不给她算了……”   杜太爷瞬间暴跳如雷,脸上青筋也在暴躁地惊跳:“啥亲生不亲的嘞!我亲养了珍卿十五年,不是亲生为啥要养她,她咋可能不是亲生的!一万块钱是我留给珍卿的……”   杜教授其实没有言涉珍卿,可是无意踩到杜太爷痛处,本来不准备多讲什么的,杜太爷恶狠狠地指红姑:“你——你心咋恁毒嘞!她当是你是亲姑儿,好心好意地搭救你,给你买房子买使唤人,还叫她丈夫给你找仇人,你明晓得有人要害这个妮儿……你个畜生,你个畜生,你不吭不嗯地等着看她死,都说不响狗咬死人,我们杜家门是应在你这儿了。你心肠咋这毒嘞,你这个畜生,你一下生就该你掐死,叫你来祸害我们珍卿!”   红姑张着嘴想要辩解,想说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阿青,拿着刀威胁她不准说出去。红姑真的想张嘴喊冤枉,可她晓得自己发不出声,只有无穷无尽悔恨的泪水。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看珍卿死,是杜太爷逼得她要发狠,杜太爷这个当爹的,不把亲闺女当人看,只想着不只亲生的珍卿,想把她这个坏了身子败了名的姑娘打发走。   她不是无缘无故地这样的,是杜太爷逼得她要发疯,她心里疯狂的恨意没有出口,她只知道不能叫杜太爷好过,珍卿就是能刺伤杜太爷的刀,她是下意识地用起这把刀。   红姑多想替自己喊一声冤,可是珍卿丈夫拿眼冷冷看她,她像是一只无所遁形的臭虫。   其实阿青并不是时时盯着她,若是红姑果真有心救人,她原本有很多机会给大家标警。而且珍卿遇袭当日所以出门,也是要见她这姑姑”最后一面“,无论如何都是她带累的珍卿。   红姑委顿在地,折着双膝哭得不能自已。她早就不是十七岁的杜红姑,她被红尘苦难折磨得面目全非,她的良心消磨到份量极轻了。   若非珍卿在古水镇发现她,不计较她见不得人的身份,还把她带到江平治病养身,她瘸着腿在花船做苦力,说不好哪一天栽到江里,自己爬不起来就淹死了。   她晓得珍卿待她有再生大德,可阿青告诉她珍卿不是亲生。这个真相让她震惊又痛苦,让她心里越来越不平衡,凭啥她这亲生的受尽□□,一个奸生女却活得像公主,过着她梦都梦不来的日子!   杜太爷把钱要回就走了。杜教授看着红姑的眼泪,嘴角上漫上浓烈的苦意,原来他们一家人,终究是各散东西的命数。   人的缘分感情就是如此,杜太爷活到这个年岁,不能强求他忽然变得像正常父亲。可就算他们有千错万错,珍卿没有对不住红姑。这一回红姑脚上的泡,是她自己走出来的,与人无尤。   当陆三哥告诉珍卿,针对他们的绑架和谋杀,虽然是廖永吉一手谋划的,但是最后救了珍卿的阿青,其实早就跟廖永吉勾结在一道,若非阿青让红姑误服致的病,珍卿根本不会从家里出门,兴业帮的人埋伏再好也无用。曾经下狠心要置珍卿于死地,可是他还是在最后关头救了珍卿,拿自己的命救下的。   而阿青是如何的心路历程,珍卿大约也能想得明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3 23:58:49~2022-04-14 23: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10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1章 精神创伤之疗法   光线清亮的一间画室里, 高高的画架参差摆放着。画架上都蒙着着落了颜料的画布,有的画人景相映,有的画只是状人, 有的画看轮廓是要画景,有的画还是模糊的线条色彩, 看不准执笔者准备画什么。   没有太阳的冬日, 外头天光收得早。画室里的电灯并不明亮, 一切人眼所见之物, 像蒙着一层黄亮的糖霜, 又像凝结了薄薄的灰色冰雾,让人不自禁地感到冷。   陈年的旧铁工窗框架变形了,西面有两扇窗怎么也关不严实, 寒风不懈地拍打窗扇,安静的室中总“哐叽哐叽”地响。这响动未吵醒歪在长椅上的少女。在素色的丝绵旗袍和黑鸦鸦的两条子辫间,现出她白如雪团的脸庞。她的白是没有血色的, 叫人看着未免生出忧虑。   慕江南先生接了个电话, 又回卧室取了一份碑帖, 迎着朔风上楼下楼,等他走回画室门外, 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他蓬草似的头发被风吹得更乱, 寒气让他清癯的脸显得青白。他拧着把手推开画室门,一眼看到正在熟睡的珍卿, 不由在心里暗暗吁气:这女伢近来总打不起精神。他听闻了一些缘故内情, 却更加不好说开口劝慰她。   慕先生扭身将室门关严, 忽听见很突兀的一声, 就见珍卿手紧紧拽着长椅靠背, 脸上犹有惊悸地欹靠在长椅上。慕江南先生合理猜测:她大约做了什么噩梦, 被惊醒了。差占让自己跌到地上。   从溺水梦境中惊醒的珍卿,心神未定地按着胸口,还在恍惚地缓和着精神。慕先生并未出言安慰,走过去捏着她袖筒子扯住她小臂,带引她到她的画架旁坐下,不惊不躁地看着珍卿:“我来给你改画,你仔细看着。”   珍卿一言不发地坐着,认真观摩慕先生改画。珍卿今年夏天画的素描,慕先生一直催她放大,可她今年下半年诸事不顺,事情搁浅一回又一回,作画数量一直达不到先生要求。以至于先生叫她有空都到他这里画画。   她近来放大的一幅画,是夏天在花山别墅消暑时,给那个叫兰枝的妓子作的单人像。   慕先生在调色板上弄一会,回头给珍卿说一句:“画面的色彩欲好,并非要做得七彩迷离,晃得人眼花。而要将各种色调统一在一种光调里。你看你这里背景色,草木摆得这么亮、艳,这女人的肤色跟衣裳颜色,又太暗沉。”说着慕先生也不再多废话,把他调好的颜色,一点点摆上去修饰珍卿的画。   珍卿看他从暗面开始修饰,画到暗面和亮面交接的地方,她仔细感受先生以色彩营造形体,而形体转折又升化质感和空间感。不由在心内感叹,她要赶上先生还要继续修炼啊。   珍卿无聊地想了一句,抬头见先生严厉又复杂地看她:“有些理论我是白嘱咐你。你非不明白道理,只是心不在焉。我一点不想责骂你,只可惜你的好基础、好天赋!”   珍卿垂着头讷讷而已。慕先生从鼻孔里出长气,莫名转移了话题:“我听你祖父说,陆先生带你到罗家花园游驻月余,你看尽其间古今中外的图书绘画、金石古玩、碑帖雕刻,陆先生还重金为你购置数件,你的心事,如今还不得开解吗!”   珍卿袖着手颇有点窘迫,不好意思地答道:“先生,我只是气血略虚,寝食不安,到明春大约就好了。”   珍卿的画已经改完了,慕先生放下调色板和笔,从画架旁边大步走开,到西墙清理出一个水平桌子,铺出一张长长的纸面,把他刚才拿来的大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黑底白字的碑拓。   慕先生抽出一张碑拓,其余暂且放在一旁,看着悻悻而来的珍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既然不能好好作画,从今天开始,跟为师的临摹这《张玄墓志》吧。”   珍卿不由耸耸眉骨,不解慕先生用意,便听慕先生娓娓道来:“我像你这个年纪,在海宁举目无亲,穷病潦倒,也是抑郁消沉自觉难以长保。恰巧那时拜入一位国学大家名下,从他治国学和书法,尤其临摹这《张玄墓志》后,体魄精神颇觉受益。我之画笔,至今尚得其利……”   慕先生开始结合绘画讲书法:“中古时读书人写字以刀,先人以刀刻字于竹简,经营的就是手腕之力,并以手腕牵动整个身体。要以此法用力,必得全神贯注,积日为功。而这刻在墓碑上的字,用力与刀刻异曲同功,你看它‘努、勒、剔、撑、环、领’的功夫,无一不着力于笔尖……”   珍卿在慕先生的指导下,一笔一划地临摹《张玄墓志》,凝神于笔端,小心地写一个钟头,大冬天竟然出汗了。   慕先生有点欣慰:“你自幼临摹众家,毕竟有这先天功夫。还算不错。”珍卿不由嘟囔一声:“用笔太累!”   慕先生甩甩袖子冷哼:“累就对了!庄子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长日胡思乱想,既养不好身体,也做不好事情。就是叫你做一件繁难功夫,使你没有余力浮思乱想,才能养得好精神体魄。你从今天开始,假日随我临《张玄墓志》,余日除了做学校功课,别的闲事一律不要做,一天临一张《张黑女志》,不许多也不许少。”   领受慕先生谆谆教诲之心,珍卿满怀感激地离开中古文艺书馆。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凛冽的朔风呜呜号叫,吹着不知哪里的招牌乱响,让行人寥落的街道更嫌凄清。   裹得严严实实的珍卿看车外面,心里潺潺行进着一股暖流。她这两个多月精神不振,着实叫亲人师友担心了。   十一月遭遇的那一场截杀,着实给她留下巨大的阴影。无论她如何自我开解,自我克制,唐小娥姑侄和阿青的死亡景象,不是在她清醒时于脑中闪回,就是在她梦境里不时重现。   身边的人都很迁就爱护她,她也给排满日程转移注意力。她除了把学校功课做到完美,还跟杜教授、孙叔叔等合作,以业余时间校完李松溪先生的《译校注》。等她准备学起计划内的法语,并按慕先生的要求作画,她的身体忽然就支持不住。   她身不由己地失眠少食。家里人叫她暂时不去上课,三哥、二姐、杜教授,一有空就带她到处散心。可她噩梦般的回忆没有消失,她掌控不了自己的精神。   她一直省察自己的内心,她究竟为何不愿放过自己?她觉得,是因为想不通“生与死”的命题。   前阵子三哥日夜陪伴她,有回她发噩梦惊醒,他怜爱地抚摩着她的手说:   “世上人人都有私心,看似伟大惨烈的牺牲也不例外。在乎当事人求仁得仁就好。唐小娥姑侄搏命救下你,他们的家眷后人获得长久供养和庇护。这结局对死去的唐家人已是求仁得仁。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幸存者。   “阿青和弟弟一生漂泊,他们两兄弟互为寄托。阿禾死后,阿青不再牵挂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牵挂。他以惨烈的方式救你,并非是他出于善心才愿舍命,他无疑是教你一辈子记得他。这种了结生命的方式,叫你这个受益者刻骨铭心。你永远记得他这个孤儿,他看似死了,其实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小妹,阿青为你而死,你永远记着他。我们又把他与阿禾合葬于父母身边。你不必终日惶惶不安。”   三哥说得极为透彻,珍卿自也想得明白。但她还会忍不住想:唐家人所求和阿青所求,都要以各人生命为代价吗?她天经地义该领受这份“舍命相救”吗?   唐家姑侄跟她有一阵子,这一阵子让她了解他们,对了解之人的“舍命相救”,她何能视为理所当然?就因为她是公馆小姐,而他们是江湖中人?   除非她认同她比他们高贵,不然的他们的“牺牲”,她是想不通的——即便谢公馆给他们的亲人丰厚回报。   还有阿青。虽然她并非是成心,但她为救三哥间接害死阿禾,这是无可抵赖的事实。为了得到一份温情和挂念,阿青是否该付出生命的代价?   珍卿知道自己求全责备,把自责渐渐酿成浓郁的愧疚,自我折磨。她知道这样对自己没好处,可是她记性太好,她控制不住地想起来。更也许,是这个世道太糟糕,她有强烈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而她的身世问题,也有百上加斤的负面作用。不想时还好,想的话难免有点不舒服。   回到楚州路家里还没开饭。杜太爷在前廊溜达着等她。三哥去江平重山寺看望其父,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虽然她回来晚了,杜太爷也没一句寻问,轻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叫袁妈她们准备开饭。珍卿对慕先生说她“气血两虚”,是郎中数次诊断的结果,不是她为敷衍老师编的瞎话。所以这天的晚饭餐桌上,循例又有不少补气血的东西。其他食物倒还好,前几年出痘那一次,她真把猪肝吃得够够的,而此刻在杜太爷殷殷的目光下,珍卿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吃下去。   从这一天开始,珍卿听进慕先生的话,其后的一切闲暇时间,一心临摹据说很神奇的《张玄墓志》,每天都为此小小地出点汗。一开始只觉得耗神费力,每每写完,整个背部和手腕都明显疲劳。临写到一个礼拜后,珍卿渐渐感到其中玄妙——她的失眠症状似有好转。   家人师友为她感到欣喜,从江平回来的陆三哥,在观摩她临写《张玄墓志》的状态后,笑着谈起看望父亲后的心得。   陆浩云到重山寺看望陆父,看他身披缁衣手握念珠,眼目总是微微下垂半合,回想从小到大关于他的影像,心绪着实复杂,他问他的父亲:   “你为什么一定出家,找一处僻静所在离群所居,不好吗?”   陆父看着山崖老树许久,声音中似蕴含某种禅机:   “只要树木还没断掉根本,再欹斜瘢痂的枝干,来年春天还会长出新叶,还有会鸟雀来侵扰老树,使这老树的根忘不掉自己。浩云,你不要再来看我。人必得忘却小我,才寻得到出离生死烦恼之自在大我,这,方是我一生清静所在。”   三哥重述其父最后的话语,神情并没有遗憾难过,只微微有一丝唏嘘,他摸摸珍卿的辫子说:“你慕先生是对的。要摆脱内心的矛盾痛苦,不是像解九连环,把扣合处一环环解开,而是要学会忘记。”   珍卿猛然间醍醐灌顶:临摹《张玄墓志》既耗体力,又耗心力,逼得她非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不可,一旦做到这一点,她思考旁杂东西的功夫减少,注意力慢慢转移,这才是真正的解脱呢。   解此玄机之后,珍卿更加专心临摹《张玄墓志》,身心健康果然大见起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4 23:59:07~2022-05-20 21:5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幺幺 50瓶;上弦月夜、natsuko 20瓶;拾光 16瓶;爱傻笑爱生活、Nancy、一条想要翻身的咸鱼 10瓶;23155266 2瓶;顾无非、尔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2章 修身养性制嗔心   转眼新一年元旦过去。   陆三哥其实忙碌得很。他的教育基金会已开始运营, 运行的初期事情庞杂得很,好多事需要他亲力亲为。   他生意上的事务也很庞杂。   三哥上年借万国博览会的东风,让他名下产品闻名遐迩。他趁机扩大国内市场份额, 又成功把产品营销到南洋。而他们的丝绸、茶叶、瓷器,在西洋也算打开了局面。   就在珍卿浑噩度日的两个月, 中新绸厂按往年与消费者约定, 又办一场规模庞大的服装设计大会, 其后同样也办了时装展览大会。陆三哥刻意低调, 他的风头倒不太大, 但该参与的他也要参与。   所以,珍卿虽与三哥住在一起,同桌吃饭的机会也很少。上个月三哥却拨开冗务, 拉着她到处散心玩乐。她这一场精神创,到底耽误了三哥正事。三哥从江平回海宁后,忙得日日早出晚归, 明明在一个屋檐下, 常常几天遇不到。   三哥又到楚州出差去了, 珍卿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好像是从某个礼拜五开始,坊间关于三哥的绯闻又来了。这个绯闻对象身份很明确, 是个叫乔如蓁的千金小姐, 报刊上明白列出乔如蓁身世,说她是海宁警备司令部新调来的乔将军之侄, 她本家是蜀州百年望族, 据说乔小姐已发下豪言非“陆公子”不嫁。更妙的是, 一个卖得很好的娱乐小报, 登出三哥与乔小姐吃饭的照片, 取景的框框仅把三哥和乔小姐框在内, 那文章作者言里话外,仿佛是媒婆上身,已在暗示读者郎有“情妾有意,好事将近”了。   谢公馆的诸位家人,包括爱操心的杜太爷,听到这四面发酵的绯闻,免不了要关心则乱的。   珍卿这当事人反倒镇定如恒,一是她最近热衷于修身养性,临摹碑拓竟养出一点佛性,心里的涟漪没那么大。而且她晓得三哥不至于乱搞。就算乔小姐果真非君不嫁,谢公馆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不大可能对珍卿背信弃义。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实情比她预计得糟糕一点——三哥果然跟姓乔的擦出火花,珍卿也不怎么犯怵。论情份她跟三哥是自由恋爱,水到渠成;论名份,他们早就订婚确立名份,见证人可是很多的;就算名份、情份都不够份量,官压官她也不输给乔小姐啊。   就那个姓滕的莽汉亲爹,她杜珍卿不想认是一回事,真要她这个亲闺女回心转意,要亲爹给亲闺女铲除情敌,他还不是屁颠屁颠跑过来。   伟人说得太好: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无穷。她除了在学校斗过女校霸,在家里斗过小恶霸,一个够牌面的情敌都没得。   礼拜六这天下学,珍卿特意赶去一家钟表行。三哥前年给她买的瑞士金表,她用了也快有三年,指针走得异常精准,只是今天画一张演讲宣传海报,把红色表带沾上油彩,想看看能不能清理干净。   也是有点冤家路窄,珍卿刚走进钟表行前厅,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培英校友姚铃儿。阮小檀、察丽、姚铃儿三个人,跟珍卿她们一班朋友总不对付。不过这三人现下都离了培英。阮小檀去年上半年就出国了,察丽家中破败早就不知去向,姚铃儿因在培英行事嚣张,被劝退后上了一所法国教会学校,三人中就她日子过得不赖。   姚铃儿跟珍卿狭路相逢,站在路当间跟珍卿对峙着,她就那样仰着头斜睨珍卿,眼珠子快撇到天花板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前厅吊顶有啥毛病,正巧叫她发现了呢。   她脸上的傲慢轻蔑也夸张,夸张得让珍卿觉得滑稽。珍卿懒得多事,想干脆绕开她省点事。结果姚铃儿仗着有同伴,偏要挡住她的去路,一副小人得志的傻样:“你往日不是顶厉害,嘴里手下一点不让人?!如何,乔小姐可不是寒门蓬户之小家子,人家有身家有地位,是货真价实的上流千金!跟她一比,你可不就是落在凤凰窝里的草鸡!”   珍卿无聊地瞥姚铃儿,她如今口条厉害一点,是不是在家偷偷练习了?姚铃儿身后还有两个同伴,不过刚才姚铃儿故意挡珍卿的路,她们似乎怕被视作帮凶,刻意站到三米开外去,她们谨慎地避在一边,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好奇地打量着珍卿,眼神倒不像是恶意的,不像是姚铃儿的跟班狗腿儿。   既然只有姚铃儿一人在战斗,珍卿就更加不怵什么,还是不准备搭理这傻冒,姚铃儿见珍卿无视于她,气愤地扯着珍卿的胳膊,又颇有气势地甩开:“你嚣张什么,离了谢公馆,你什么都不是!你怎敢在我眼前充大,不将我放在眼里!”   姚铃儿刚才捏得珍卿胳膊疼,使珍卿也动了一点火气,也学姚铃儿抱着拳乜斜人:“我为什么要离开谢公馆!你怎么不离开姚公馆呢?!”   姚铃儿一时没会过她的神逻辑,不可置信地说:“你是不是神经搭错啦,瞎七搭八讲什么!我凭什么离开姚公馆,姚公馆是我爹地的,我就是姚家的孩子啊!你不过是小白脸的拖油瓶,傍上陆三少才抖起来,什么见鬼的天才文曲星,是谢公馆给你脸上贴金!”   珍卿冷笑着上下打量姚铃儿:“你少拿屎壳郎当药丸子,你说是你爹亲生的,你就是了吗!谁能证明?!你娘吗?!你就准知道你娘说的是实话?!”   姚铃儿被她连珠炮砸晕,眼睫毛颤得像眼球那发了地震,涂得猩红的嘴唇也抖了半天,却只能脸红脖子粗地大吼:“你少瞎七搭八血口喷人!我怎么可能不是亲生?!我在圣玛丽亚医院出生,奶奶、姑姑、姨姨、奶娘,轮番抱的我,出生证明都能证明的啊!”   珍卿爱莫能助地摊摊手:“这世上的事,难道你说是就是的吗?万一你是抱错的小孩呢?也许一开始就抱错了,出生证明能证明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空口白牙说你是你爹亲生,谁能证明,怎么证明?!”   世上武功无不破,唯快不破,说话也是一样的道理。做个杠精不但要思想快,嘴皮子也得非常利索,要不然就是脑子不清楚的小结巴。   姚铃儿是又气又懵,就会说珍卿神经搭错线,她满口地胡说八道。   珍卿耸耸无辜的肩膀,满脸同情地唏嘘道:“你看,你不能证明是你爹亲生,却在姚公馆住这么多年,花着姚公馆的钱,吃着姚公馆的饭,使唤姚公馆的车夫,打骂姚公馆的下人,你在姚公馆一点儿不见外,凭什么我不能住谢公馆!”   姚铃儿手哆嗦着指珍卿,想抖擞精神也放点戳心话,脑子里却是一片热浆糊啥也说不出。姚铃儿再刁蛮也是土著,没见过这么生安白造的歪理邪说,不知从哪个方向有效反击。一些钟表行的顾客,围在不远处笑嘻嘻地看热闹,姚铃儿其中一个同伴看不过,赶紧拉着她朝外走。   姚铃儿跺着脚气出哭腔:“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这样跟我讲话!”另一个同伴却没有挪步,抱着肚子笑得嘎嘎哈哈的,好像马上就要笑断气了。   珍卿无语地瞥她一眼,懒懒散散走进钟表行,拿出手表讲明缘故,钟表行的人极为客气,说要用汽油或松节油,请珍卿在旁边稍等一下。   就在这等候的空当里,珍卿又见周围有生人晃荡。其实说是生人,也是三哥告知过她的。   自从她被爱莲娜的老情人买凶袭杀后,那位始作俑者廖副官据说死得很惨。其后,滕将军把他的彭副官留在海宁,听俊俊哥说,此人在海宁警备司令部落职,他跟他的手下却总像没有正经事,天天轮换着在珍卿周边晃荡。珍卿虽没与他们当面讲过话,现在也算混了个脸儿熟。她知道他们在保护她。   珍卿一面对姓滕的恶感未尽,一面又接受着他权力的庇护,真是闻不惯屎味又只能吃榴莲,矛盾纠结得很。   她正在埋头做家庭作业,听到脚步声猛然抬起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彭副官,蹑手蹑脚地走近前,期期艾艾地问一句:“小姐,卑职不是有意打扰,只是今日看报,知道,呃……那个,小姐,您可要卑职往乔家周围,转转?“   珍卿拿笔杆儿搔搔腮帮子,费解地瞪着跃跃欲试的彭副官:往乔家周围转转干啥子?把人家汽车轮胎都扎爆,让他们出不了门干着急?还是伪装成黄包车夫,把乔家人拉到犄角旮旯,蒙上麻包暴打一顿?   彭副官继续补充叙述:”你……可要卑职亮点手段?那姓乔的靠儿女姻亲才发达,论资历军功、上意军心,何能与滕长官相提比论!只要您一声吩咐,卑职任凭驱驰,什么乔小姐船小姐,叫她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珍卿竟有点无辞以对,她不过在心里想一想,对付情敌可以有哪些筹码套路,就这点风月小事,哪用得着钢刀对钢刀呢?   珍卿从包里拿出个保温筒子,放在眼前的小圆桌上,吸溜着袁妈熬的茯苓草花汤,看彭副官一副要跟人火并的样子,真不知道姓滕的怎么吩咐的他。   彭副官弄不清她在想什么,画蛇添足地找了句话说:“滕长官很惦念您,若非筹办婚礼,他必要亲自来震慑。”   珍卿闻言讶然,脸上现出奇异表情:“彭副官,他果想通了要再娶一房,是娶妻还是纳妾?”珍卿说完顿了一下,刚才吐出的话猛然有点烫嘴——按说这事她管不着。不由懊恼地吸溜两口茯苓虫草汤。   彭副官忙摆手说不是:“小姐,不是将军再娶。是少爷娶亲。将军和少爷虽在粤州,长日惦记着小姐呢。”   珍卿还是没有多的话,她又何需两个生人惦记?心里就是莫名不痛快。她如今还是旧日心态:不想要不健康的亲属关系,不想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最重要的,杜太爷也需要祥和的晚年。对着一直暗中保护她的人,她不想表现得太不知好歹,就只木着脸不说话。   彭副官见这小姐不怎么造声,倒也没什么难听的话,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珍卿最后叹着说一句:“彭先生,你不要轻举妄动。”本来想说“若需要你帮忙,自会找你。可珍卿终究没有说出,如果可以,她希望不欠姓滕的人情,不过毕竟已经欠下,却不想理所当然地欠更多。   珍卿一扭头,见钟表店老板站在旁边,翼翼地打量彭副官腰间的枪,慎慎地不敢造声。待珍卿问他“好了吗”,那老板才说表带的油彩已清理,清洁剂会自动挥发,叫珍卿放两天再戴。   珍卿霍然起身,谢过钟表店老板,付了钱,也跟彭副官道了再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0 21:54:28~2022-05-21 13:1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3章 意想不到的插手   离开钟表店珍卿直接回家, 她心里不大痛快。一方面烦心彭副官说些有的没的,叫她忧心杜太爷会知道。另一面又觉得自己过态。其实,姓滕的也没有妨害她, 一言一动多是好意,她却从未给过积极回应。那将要成婚的滕姓青年, 据说多年病弱才未成婚, 如今是病体好转了吗?算了, 一点不关她的事。   心绪复杂地回到楚州路, 杜太爷并没有在家, 也免了珍卿解释晚归缘故。问袁妈他们杜太爷哪去了,说今天下午就出了门,回来没一会又出去, 说是去电报局了。珍卿有点纳闷,有什么紧急的事,老头儿需要打电报呢。   珍卿慢吞吞上楼回房间, 发现三哥在房里看报纸, 看样子等了她不短的时间。   陆浩云才从应天出差回来。他跟乔家女的无聊绯闻, 其中底细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他不过与某乔姓军需官, 在他的私宅谈一笔被服生意。乔主任的堂妹乔如蓁小姐, 驾着洋车在洋房周围横冲直撞,摔倒了磕破手肘也不稀奇。   他有好心救人被纠缠的经验, 只叫司机帮忙把乔小姐送回家。结果那军需处乔主任, 竟起心撮合她与乔小姐, 在外头吃饭谈生意, 却带上盛装打扮的乔小姐, 言里话外地暗示其妹心意。小报上他与乔小姐照片, 便是由这顿饭中过来。   陆浩云鲜少做军队政府的生意,此番与乔主任谈的这一单被服,还是珍卿师姐李娟提议起来,后由李娟小叔子韩尉亭牵线。韩尉亭是应天政府军需处长,他们军需处直管的物资采购,只要质量过关回款其实很快,少有乱七八糟的勾当。而且他们两家关系亲好,韩尉亭欲整肃军需贪腐之风,以质优之军需被服供应前线士,才找到信誉极好的陆浩云。   这笔军队被服生意终未谈成。那乔主任似欲在军需款上做手脚,陆浩云觉得风险太大放弃了。他又趁着在应天出差,跟牵线搭桥的韩家人讲清楚。其实李娟和韩尉亭是好意。只要负责采购的军需官不贪,这单被服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多少人想搭上却苦于没有门路。   陆浩云在应天看到自己绯闻,就觉得小报太神通广大,既能拿到照片还公然编起故事,叫阿成一查是乔家人指使,准确地说,是一厢情愿的乔小姐指使。   陆浩云回家之前,这桩无头绯闻已处理好,到家也向母姐和杜太爷讲清。   在等待小妹回家的时间,陆浩云一阵阵滋味莫辨。他自从长成个大人样子,各种稀奇古怪的绯闻都遭遇过。那时节与周惠珍还有婚约,风月闲闻他根本不屑澄清,未尝没有以舆论自污以求退婚之意。   可如今,一想到小妹会误会烦恼,他竟不由自主地心生忐忑。所以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又在小妹房中枯等两钟头。   他在微妙的心绪中等待着,一时时觉得自己好滑稽。他不信以小妹的敏锐,会如无知妇人一样轻信谣言,进而对他施行无理取闹。可他偏偏老实在阁楼坐等,升不起力量回房自己歇着。他觉得自己变得懦弱了,无形间显出一种滑稽可笑。   这一会两人终于相见,陆浩云见小妹似怏怏不乐,本就不安逸的心也提起来,自我镇定一下,迎上开门见山地问:“小妹,这两日的报纸,你看了?”   珍卿略心不在焉地点头,陆浩云微微生出急迫,一向稳如泰山的人着起急,吐词竟有点不顺当:“你……我,小妹,报上所讲,实系子虚乌有。”然后,在自己也陌生的软弱声音中,陆浩云三五七句讲述了实情。   这三五七句勉强讲过去,陆浩云实在说不下去了。他虽不必奉行大男子主义,可这样婆婆妈妈解释,简直让他难为情!   难为情的三哥缄口不言了。但他七情不容易上面,即使他有“难为情”这种情绪,当他掩藏妥当的时候,别人就不容易看出什么。   珍卿微微惊奇地望着他,觉得他表情略显生硬。她狐疑地端详他的神情:莫非,三哥觉得她不信任她,这种本当“心有灵犀,不必多言”的小事,还要他特意表白一番,他有点恼羞成怒不自在了?他这个月勤劳公事,或许也是太累了。   珍卿那翦水双瞳异常清亮,她默默地睇着三哥,想要不要哄哄他。三哥却霍然站起来,似打量再熟稔不过的房中陈设。他背对珍卿向前踱几步,然后在一两丈外转过身,若无其事地问珍卿:“你下学到哪里逛了?”   珍卿两辈子就交过一个男友,因为没有比较,清醒冷静如自己,有时也会将三哥的好视为理所当然。但其他人不是这样的,不是所有人的男朋友,都像三哥这样亦父亦兄,无限包容。三哥难得会情绪失控的,珍卿觉得他也是太累了,也许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正好三哥问她去哪逛荡,珍卿坐在床边,故意蔫头耷脑的:“没有逛。就是手表革带染了颜料,去了你买表的趟钟表店。遇见彭副官还跟他聊了几句。”   陆三哥看她腕上没系着表,珍卿把清理过的手表取出,三哥接在手里看一下,站在床边放轻声音:“怎么无端跟彭副官聊起来?”珍卿睖着水灵灵的杏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往日珍卿有什么情绪,三哥总能捕捉到六七分,此刻却莫名其妙,他握着她的手问:“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珍卿摇头晃脑地说:“三哥猜不到吗?还不是为你新近的绯闻?”便见她把屁股往里挪挪,悬着一双活泼的小腿,煞有介事地说,“情场如战场嘛!我将与犯我之敌,于阵前展开厮杀,上阵前总要点查兵马,对比双方兵力士气,才好决定该正面冲锋,还是要侧翼突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浩云初时愕然而瞋视,看到小妹鼓嘟嘟的脸上,竟真有巾帼英雄的坚毅飒爽——其实更像是满不在乎。陆浩云本来不定的心内,漫上密匝匝的欢喜怜爱,甚至有受宠若惊之感。他一时间觉得幸运。小妹没有听风就是雨,把事情闷在心里,而以理智诙谐的话语,表达她对此事的态度,恰恰捎在他这理智闷骚派的痒处。   小妹不惯口道恶语,她从前讥讽杜教授,也没有特别难听的话,就是以文字游戏奚落人。有脾气又会克制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可怜可爱。   陆浩云如释重负,一时间欣悦而感动。他挨在她身边坐下,捞起她的小身板,拦腰挟背地搂她于怀间,俯身贴着她的脸颊,满腹难言的柔情:“杜小姐,你自视冲锋陷阵的将军,那我是什么,你的战利品吗?”   珍卿被他发梢刺挠得痒,使坏地扯着他的耳朵,理直气壮又似不屑:“什么战利品?三哥本来就是我的人,有人心生觊觎欲强行夺占,这是不容退却的爱人保卫战,三哥既是我的保卫对象,也得是我的裨将副官,可不能像希腊美人海伦,坐在一边干看着!”   他被她一本正经的瞎话,直逗得哈哈大笑,东倒西歪,珍卿坐在他的腿上,须搂住他脖子才能稳住。   等三哥欢畅笑过一回,仅有的一丝烦恼也消失。他的眼神绵如春水,轻轻捏珍卿的耳垂:“何须叫你去冲锋陷阵?自从我们两人要好,我从未有过别的顾盼,你又何尝不是如此?爱慕你的人,你从不叫我担心,我也一样。连裨将副官都无须你做,你只像孔明一年,坐在城楼上观山景吧。”   珍卿听他话讲得美妙,有几分她的婉转风格,抿着嘴眼睛笑成月牙。她当然晓得,三哥不会叫她冲锋陷阵,不然也不是她爱的三哥了。   一切不快都消弭于无形,两个在情绪上更能谅解对方。   等着杜太爷回来吃晚饭,一吃完饭,老头儿一声不吭地回房。珍卿过去敲他的房门,问他有啥急事打电报,是不是老家的亲戚有事,老头儿隔着门叫她别问,该她晓得的时候她就晓得了。   礼拜天的晚上,珍卿和三哥腻在一块,坐在天窗那里看月亮,祈盼着以后也是夜长好月长圆。正当二人喁喁细语,珍卿不经意地一回头,看半关半开的门口那,站着个棺材脸老头儿,吓得“哎呀”一声,差点从沙发上栽下来。   被老头看见他俩亲昵,珍卿脸红脖子粗地嚷:“祖父,你怎么不敲门?!来城里多久啦,还是推门就进?!”镇静的三哥也略失镇静——原来小妹没有讲错,杜太爷有时候走路是像鬼。   杜太爷翻着白眼珠儿,毫不在意地哼一声,一边嘀咕着:“你门没关严实,搡一下就开。哼,贼娃儿进来都不晓得!哼,敲啥门儿,我就瞅你俩谁长耳朵管事!”说着杜太爷背手出去,在门口停住,回头跟两个人说:“你两个下来,有事要说。”   最近寡言少语的杜太爷,冷不丁又一鸣惊人了。他提出一个不辨好坏的建议——叫珍卿和三哥提前完婚。   杜太爷的老观念难改变,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婚姻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这个念头一起,他首先跑到谢公馆跟儿媳谢如松女士商量。   杜太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来谢公馆必有要紧的事。当杜太爷提出叫儿女完婚,谢董事长还是一阵无言,只稳当地吐出一句:“他们是新式人,父亲,我想,我们讲不一定算,还得看他们自己安排。”   杜太爷就开始发恼了,指着报纸上陆三哥的绯闻,直眉棱眼端详谢董事长,很不满意她做甩手掌柜。不过没有口出恶言,只是冲谢董事长啧嘴:“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咋行!这样咋行!不怕贼娃儿偷就怕贼娃儿惦记!朝你这大城市马路上一走,那么些下流不正经的女人,一扑拉一扑拉朝人身上涌,绿头蚊就喜欢朝茅缸里钻。你那个浩云是长得排场,这个逗一哈那个引一哈,那他将来守不守得住啊,你说说看!我们珍卿比他安生得多!”   听这位“直率”公公说话,谢董事长总会哭笑不得,甚至也不言以对。   最后,杜太爷从谢董事长那得了准话:只要两个小儿女愿意提前成亲,她只管一心一意筹备婚礼,绝对没有二话。谢董事长有了这话,杜太爷下意识觉得,余下的事就都好办了。他先打电报回禹州,叫亲戚们加速帮着备嫁妆。该操作的事先操作起来,他才亲自跟“新人”摊牌。   继杜太爷包办他们的订婚后,现在连结婚也要一并包办了。珍卿有时候也怀疑,她跟三哥算不算自由恋爱,要是没有杜太爷插手,进度条会不会这么快啊!   不过毕竟终身大事,她总该有考虑一下的权利吧,珍卿还是跟杜太爷嚷了两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1 13:13:24~2022-05-22 13:2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糖葫芦、阿曼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4章 杜太爷的组织力   珍卿思忖分析小半夜, 提前成婚对她意味着什么:真正落实跟三哥的夫妻名份,并将这落实的名份广而告之,以震慑那些居心不良的男男女女?跟三哥理直气壮地双宿双栖?可以做一些羞羞的事情?   珍卿心里明白, 早结婚晚结婚对她都无妨。对其他人是有妨碍的。   譬如三哥比她年长九岁,她一旦远赴重洋去求学, 至少要耗费四年的宝贵光阴。她归来时, 三哥已经三十一二。而出去四年还是保守估计, 慕江南先生之意, 是希望珍卿去法国进修绘画。若欲成为有建树的大画家, 决不能缩在一地闭门造车,要研究国际画坛各种流派和名家。慕先生建议珍卿在欧洲至少待两三年。如此计算下来,叫三哥干等她六七年, 三哥到时候已三十四五——活到当下人们的平均寿命。   一个身心健康的成年男子,正值盛年的六七年,叫他用尽一切办法修身养性——不是说, 三哥必然等不了忍不住, 但这是公平待人的态度吗?珍卿心知肚明, 三哥为免去这方面的困扰,做了许多事消耗精力。她知道三哥经常会熬夜, 在冬天还会游冷水泳。   除了替三哥设身处地地想, 珍卿最在意的还是杜太爷。三哥的一场绯闻就吓倒他,让他起心叫他们提前完婚, 杜太爷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其实, 从她身世在爷孙俩这曝光, 珍卿从来不敢细想, 杜太爷经历了怎么样的心灵风暴, 熬过了多少无以言说的痛苦, 才能表现得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她之所以不敢细想,因她一触及心里是疼的。   杜太爷急着让他们结婚,他究竟担心恐惧什么?珍卿在心里推测着:也许她的身世问题,还有她的惊险经历,让杜太爷感到世事无常,对未来失去了确定感,想急于获得一份确定感?   珍卿扪心自问,为了报答杜太爷的养恩,为了抚平杜太爷的心伤,她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她愿意做到什么地步。珍卿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拿起床头的雕花小镜子,看着镜中泪眼迷离的小姑娘,抹一抹衔在眼角的泪,对杜太爷的提议有了决定。   上辈子,珍卿看了少许言情小说,很奇怪不少小说的风格:男主和女主周围的人,似乎该无条件待女主好,不需要女主的一切合理回报,女主也无需为任何人事做妥协,一旦有人客观上需要她妥协,这个人就是恶就是渣,就该人人喊打。珍卿上辈子很小就知道,没有人无缘无故待你好,你一定该有相应地付出。更何况,对于她身边的这些人,她是心甘情愿地付出和回报。   实际上,每个人都被感情和关系包围,就是做了皇帝总统的女儿,也常要面临选择和妥协。一个完全自我中心的人,只从自身出发想问题的人,现实中会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这是风云变幻的乱世,三哥是个到处走动的商人,杜太爷是过花甲奔古稀的老人,万一有谁遭遇不可挽回的厄运,她到时候,是该埋怨世道还是憎恨命运?   翌日早晨的餐桌上,珍卿难得端详杜太爷。自从晓得并非亲生后,珍卿满腹的惊痛愧疚,下意识不敢多看杜太爷。可今天偶然细看祖父,发现他数日间又添老态:他手脸上的褐斑似乎又多了;他那松垮的脸皮上,嵌着太多细密的沟壑——珍卿怎么也记不清,是他原来就有这么多,还是近来新添的;他从前微微花白的头发,现在进展得接近全白了……   珍卿陡然一阵鼻酸眼涨,赶紧把头扎下去,努力喝粥掩饰异状:该拿什么挽救你的衰老,我的祖父!   杜太爷并不觉到自己衰老,除了前一阵受刺激惊吓太多,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有很多细腻深沉的慨叹,他的目光着落在具体的事务上。   这时,他颤颤地拿起瓢羹,给珍卿又盛一碗乳鸽汤,推到珍卿面前叫她一口闷。珍卿说她喝过一碗了,再说鸽子汤腥呐,喝多了堆在胃里想吐。杜太爷有点发恼了,努着眉头叫珍卿快喝,看她听话地喝起来,松了眉头嘀嘀咕咕的:“你瞅你瘦的,嘴壮才好养活!啥时候壮得像猪崽,你再说腥不腥的话!”   陆浩云看珍卿喝药似的,勉强把乳鸽汤灌进去,递了手绢给她擦擦嘴,看得既怜爱又心酸。   他知道小妹会答应杜太爷,就算不为她这个未婚夫,也会为一根筋的杜太爷,她是个珍视感情的傻囡囡。陆浩云自己的原则是,如果小妹自己不愿意,他一定不会勉于她,他会小心翼翼地等她回来,他知道等待是值得的。可是如果她自己情愿,他私心里求之不得,他会最大限度地保护她。   果然不出所料,一家三口人吃过早饭,杜太爷送珍卿到门外。珍卿亲口告诉他,她愿意尽快同三哥成亲,只是希望婚礼尽量简单,既不必太铺张靡费,也不必昭告天下。   杜太爷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个妮儿这次恁好讲话。如此便各人退让一步,杜太爷也答应珍卿的要求。   到海宁城这一年多来,杜太爷经过了大起大落,岁末时节忽生世事无常之感。报纸上曝光孙女婿的绯闻,更有些小报热衷于危言耸听,让杜太爷既忿怒又惶恐。虽说若要论靠山,珍卿那亲爹也能耐得很,可这事杜太爷不想细琢磨。   杜太爷心里是门儿清的:陈世美为啥要杀秦香莲娘儿几个,薛平贵为啥叫王宝钏苦等十八年,杜十娘为啥要怒沉百宝箱,咳咳,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外头野女人勾搭的。外头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勾引人可比珍卿有手段……杜太爷的逻辑略嫌混沌,但他还是那句老话,按在碗底才是菜!   对于珍卿的婚礼,杜太爷原有不少精彩设想,总的原则是:排场得像禹州大户某家嫁女孩儿,吹拉弹唱的队伍得把动静弄得到处都知道,拉嫁妆的车马得从娘家摆到婆家,叫下到长工佃户上到省长市长,都晓得他杜家门里嫁孙女……   但碍于珍卿的再三要求,婚礼要稍微俭省低调些。然而无论如何,他一个独孙女盘到这么大,把她看得比金疙瘩都尊贵,婚礼还是不能太寒酸了。   马上就是正月过年,珍卿那二姐若在正月生孩子,满月和百日分别在阴历二月和四月,讲究一点喜事还是当避开,杜太爷在阴历三月定了个吉日。珍卿在学堂事情多得很,叫她回禹州待嫁不切实际,但该有的排场还是得有。   按照杜太爷的详细计划,他本就俭省低调得有限,结果准孙女婿真好大手笔,上来先给二十万的聘礼,又在南郊、西郊划了两幢别墅,以聘礼的名目全送给珍卿。这笔巨款就放在杜太爷手里用,他钱一足底气就更足,渐渐忽略珍卿的低调俭省要求,想他嫁孙女的排场,怎么也不能小了。   杜太爷是这样设计排场的:   现今还没有到正月,要叫黎大田开始整饬房屋,杜家庄和县城都要预备新房,好叫珍卿日后省亲住。嗯,现在乡里整房子垫路啥的,也流行起用那啥洋灰(混凝土),再不然也得用上三合土。妮儿写字念书累了,还有每回吃完饭,喜欢在外头来回溜达,院里的路也要弄成夯硬的,下过雨也能叫她随便溜达……   还有那年处置粮店林掌柜,她表叔帮存到洋人银行的首饰,也得找人都给取出来。那些多半是珍卿她奶的陪嫁,搁了几十年样子不能看了,金银首饰要找人镕了做新样式,玉料贵木料还有珍珠啥的,也要找人改成新样式。这是首饰一项,亲戚们也要添加一些……   至于那些大件笨重的家具,杜太爷也早就在预备着。从珍卿跟那浩云订了婚,他就到处搜罗红木黄木大料。老家新房的床柜箱笼肯定用得少,都是黄木为主红木为辅,海宁城里得用最上等的红木……   嫁妆该预备的都要预备好,过了农历的二月以后,叫老家一众亲戚朋友兵分两路,一路往睢县珍卿住过的院房,送上衣食住行一应陪嫁东西,一切准备妥当直等他们成亲吉日,一对新人虽然不在那里,县里和杜家庄也要连放三天八万响的高升炮,连放三天蔡家巷造的流星炮。   另一路人就要送嫁妆奔海宁来,送海宁的嫁妆比县里的实在,除了常规吃喝拉撒、起居出行的东西,还有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人参皮货、笔墨纸砚、锡器绣品等等。嫁妆到海宁下了火车,要雇上二十辆洋轿车、四十辆人力车并五十辆有斗的榻车,把嫁妆一路大张旗鼓地送到楚州路,也要用十挂,不,要用二十挂八万响的高升炮开道,一路闹出动静把嫁妆拉到新房子来……对了,如果路径方便天气也好,得让送嫁妆的从那姓乔的门前过……   正在啃苹果的珍卿,目瞪口呆地看着杜太爷。这老头儿怕不是个玉皇大帝,他孙女难不成是七仙女,或者她可能是东海龙宫的公主,运嫁妆丁零当啷那么多车,找她东海龙宫里的虾兵蟹将来拉车吗?就是一男一女结个婚嘛,整得比皇帝神仙嫁闺女动静都大?   杜太爷一点不觉得动静大,早些年皇帝他老人家还在,他见过嫁闺女比这动静还大的,现在大户人家的排场也不比从前了。这一会儿,他又想起家里有亲戚当兵,想叫当兵的穿着制服迎亲,好家伙,一水儿人高马大的军汉,站在那歘歘把皮鞋一砸,五十挂八万响的高升炮一放起来,叫一溜绿皮军车在前面开道,姓乔的就晓得他杜家到底是什么门庭了。   珍卿简直匪夷所思,捏着半个苹果手都哆嗦,一万响都怕炸着人还弄八万响,还弄五十挂!难不成想攒个火箭直接上天?!还军汉迎亲、军车开道,军汉、军车是由你随便用的?!要不先给你弄个警车开道,体验一下铁窗生活好啵!这老头儿未免太会整景,她前几天还为祖父哭呢,想想该留到今天再哭!   作者有话说:   只是提前做夫妻,留学计划不变。不要喷我的男主,这个男主我很用心写,实在嫌弃可以不看,不强求……   我就没想把男主、女主写成圣人,不要总要求他们(尤其是男主)纯洁圣洁得不像个真人,有些网文主角简直设计得不通情理——缺少正常逻辑的七情六欲。   看过有个悲剧文,男主跟女主有大仇,硬是要想方设法把女主逼死,逼死的当场还哭得不得了——要说他之前没回过神后来回过神再哭,才有点合理;当场能哭出来就是舍不得,舍不得还非得逼死,这要不是神经病谁能干得出来……,这种男主根本没有正常的人性,逻辑上根本讲不通。   还有没有正常七情六欲的古代男主,明明是个人搞得跟个仙人一样,结婚几年不碰老婆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不但忍得住而且忍得毫不费力,一个个都谪仙一样……不是说所有人都没这么份毅力,好歹把他写得像个人吧……   要吃饭去了……………………感谢在2022-05-22 13:29:39~2022-05-23 13:1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5章 杜太爷他闲不住   这天晚上, 关于结婚排场的话题,还在祖孙俩人间热烈地进行着。   “祖父,这儿不让放那高升炮!叫警察逮着要罚钱的, 弄不好还要逮你进局子,别成个亲再惹上官司!”   杜太爷想不到有这等事, 他说有时跟街坊扯闲话的时候, 说那谁家娶放的不就是高升炮, 当年说是轰动全城呢!珍卿只好给他解释章程变了, 租界当局原来对这种事宽容, 但架不住有的鞭炮放出来扰民伤人啊!   杜太爷不悦地沉吟一会,退而求其次地说:“就放五万响的,放他三十挂, 哎,算了,放四十挂!”珍卿觉得这老头开国际玩笑:“祖父, 放这么多炸着人, 那可不是玩的, 大喜的日子要是伤了人,才不吉利, 放一万响的就行了……”   杜太爷浑身透着不愿意, 一万响才听个声就没了,别人还没弄清咋回事情呢。   珍卿觉得一万响真是够了, 够够的了, 就算不怕噪音扰民还怕路上伤人呢。但不好太扫杜太爷的兴。也许从老一辈的角度看来, 这安排已足够减省低调。   在一旁啃苹果的陆三哥, 暗暗地忍俊不禁, 这爷孙俩的性子真正是南辕北辙。小妹恨不得结婚只去注册, 最好连酒席也不要摆一桌;老爷子恨不得昭告天下,他杜家一门将孙女风光大嫁了。有时候两人性格都倔强,遇到想较真的事项,都是不想让人的。   一般警告杜太爷无关痛痒,珍卿微嗔地瞪三哥一眼。死抠的杜太爷所以漫天撒钱,也是三哥和谢董事长给他这份底气。他们置办聘礼的手笔太大了,不说可以传家的房产地产,他一上来就给了二十万,这笔钱就够人受用一辈子。大家风范的谢董事长也不遑多让,不说经不住放的各种食物,那金银玉器、绸缎瓷器、古董字画、市内洋房等,都是千里挑一的好东西。不过,杜太爷怕男方聘礼太厚,衬得女主家业简薄寒酸,有些聘礼没有大方摆出来,若不然得叫多少人眼酸心妒。总而言之,杜太爷现如今财大气粗,难免手底下就散漫了。   杜太爷不能轻易就范,珍卿讲起一个耸人的故事,誓把杜太爷这股邪气扼下去。   “祖父,应天韩领袖的手下,有个叫沈向华的将军。他是远近闻名的‘抓耙子’,说的就是他最爱贪钱。他在西北带兵的时候,有个卖酱菜的严姓的阔人,也是嫁闺女陪送得多,那一抬抬嫁妆把街面堵住,赶巧叫进城的沈将军瞅见,那姓沈的正愁没钱给兵们发饷嘞。他就派人跟姓严的掌柜讹钱,这严掌柜脾气可大不受他讹。   “没过多大一阵,省里盐务缉私队的人,在严家酱菜里找出大片盐面,非说严家酱园借卖酱菜贩私盐,这罪名又要折财又要折命,他们一下从严家讹走八万块钱。祖父,晓得这八万块到了谁的腰包啵?就是入了那个抓耙子沈将军的腰包,盐务缉私队就是受他指使。姓沈的从严家咬下一大块肥肉,那些个当官当兵,可不都是豺狼虎豹,见了这血腥味儿,还不一忽拉上去吃肉喝血,好好一个严家酱园,嫁闺女那么大风光,叫上头人盯上说倒就倒嘞……,祖父,说那严掌柜后来上吊死嘞,家破人亡呐!”   杜太爷听得脸上老皮乱打颤,那严掌柜不过嫁闺女晒嫁妆,咋就叫当兵的弄个家破人亡。哎,老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真是没有说错。   不过杜太爷惊疑一会,也有点省过味儿来,眉纹皱得异常深邃,问珍卿:“那……那个啥姓沈的兵官,他不在西北上带兵,离禹州八百里远嘞,也管不到海宁城吧……”   珍卿双目炯炯地说:“我的傻祖父啊,你以为我为啥没事跟你提他!这姓沈的早不在西北干,他去年投了韩领袖,而今受器重得很,韩领袖打算给他派到禹州嘞,咱们要是不夹着尾巴做人,卖肥卖到这‘抓耙子’手里,不一定被他折腾得家破人亡,伤筋动骨是免不了嘞……你老人家是我们家顶梁柱,可不能只顾眼前风光,计事要往长远了想啊……”   听说姓沈的要派去主掌禹州,杜太爷这下真被恫吓住了,既不想在禹州把嫁妆摆那么老长,也不想在禹州放那么多震天响的炮了。他知道要想风光最好在海宁,禹州是由不得他太风光了。   珍卿看他有点回心转意,调皮地跟三哥眨眨眼。三哥也只抿嘴笑着不作声。   其实杜太爷被珍卿骗了,那姓沈的将军是要派去北边,不过要去鲁州而非禹州,但隔得也不太远就是了。   杜太爷蔫儿了三五天,有一回在宅子外头乱溜达,听见左近的女佣听差凑在一起议论。某某说看见杜宅的陆先生,自家抱着一些花里巴拉的绸布,又要给杜小姐做新夏衫啦。有人艳羡陆先生待杜小姐好,杜小姐吃喝花用的东西,做爹爹公公的通通不用操心,都由哥哥一手操办起。   有知道内情的就讲起来,说陆先生、杜小姐早订婚了,他哪里是哥哥养妹妹,分明是先生养着小太太呢。就有个人“哎呀哎呀”地乱拍手,笑得极夸张地尖声讲:“听他亲哥哥热妹妹的,我只当他们爹爹不一样,原来是情哥哥情妹妹哟。那杜小姐眼睛长在额头上,跟她讲话爱理不理,闹半天,是一早吃公婆家饭的童养媳啊!陆先生这般登样的,却不找个门当户对的……”   这样酸言妒语的邻家女佣,自是艳羡太过恶意中伤。杜太爷回来气鼓鼓地转述,珍卿觉得,“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人们的嘴是锁不住的。若在家庭内有这种长舌的,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可是外头人的风言风语,可以听过就算,难道真为不相干的人怄气!三哥虽不喜人们这样说,可也知道,一个人样样事都如意,难免会惹人羡嫉,免不了的。所以低调一些也应该!   可是杜太爷就如鲠在喉,他怄得吃不下睡不着。胖妈也被激起了李逵性子,问杜太爷哪些人在乱嚼舌头。好家伙,胖妈眼瞅着打了鸡血似,就带上她的一张利嘴,挨门挨户找那些下人的主家,堵着人家门户日爹骂娘不算,还把人家八辈祖宗都刨出来骂。可以说这个高尚洋房区内,无一人敢跟彪悍的胖妈正面对敌。   有个说三道四的女佣买菜回来,倒霉地跟胖妈撞个正着,好家伙,胖妈像个杀红眼的将军,直接上去扯头发撕衣服,说她小姐挣的钱吃几辈子吃不够,用得着做谁的童养媳!……(脏话疯狂输出省略!)那喝了猴尿乱嚼老婆舌头的,别说给人家当童养媳,脱个赤条精光躺马路上,穷做工的都嫌你们是麻包口……   珍卿听着真是不堪入耳,叫秦姨、袁妈给胖妈拉回来,秦、袁二人把胖妈倒拖着走,这胖老妈子犹然不住嘴。经过胖妈这一遭毒蛇广播,左邻右舍好些主家下人,看见杜家人好一阵绕着走。杜太爷却扬眉吐气,口头金钱上嘉奖胖妈,说胖妈果然是个得用的。   珍卿叫胖妈回谢公馆待待。花匠老刘的婚外情风波,最终以那个新女佣被辞退告终,胖妈并非牛心左性的笨人,待老刘也比从前耐心温柔。这老两口渐渐重归于好,胖妈的癫狂劲儿可又上来。哼,珍卿想稍微压一压她,免得胖妈跟杜太爷混在一块不着调。   这场邻里口角平息之后,杜太爷却又有了新主意。他早先就怕人说珍卿是“童养媳”,现在亲耳听见人说就更不得劲,碍于那姓沈的“抓耙子”要到禹州,他们在禹州务必不能张扬,在海宁却非张扬起来不可。   他们现住的楚州路洋房,虽早已过到珍卿的名下,但别人都以为是孙女婿的。谢董事长那边依照惯例,也给儿女精心准备了婚房。但杜太爷性子一上来,要把慕江南先生送他的房子,当作陪嫁新房也整治起来。到时小两口从楚州路搬出去,谢董事长准备的房子,一对新人住不住他不管,但才结婚必须到新娘陪嫁新房那边亮相,左邻右舍的询问起来,晓得新娘自家有陪嫁宅子,就晓得她可不是什么童养媳!   珍卿觉得杜太爷脑回路清奇,而且毫无疑问太能折腾了。撒出许多钱只图风光热闹,还不如拿钱买米粮做善事——有些人家嫁娶祝寿,不流行放生活物施舍衣食吗。可老头儿倔起来是真倔,拿这老头子没得法。   陆三哥却想得开,也劝珍卿别太干涉杜太爷,毕竟杜太爷只得她一个孙女,有机会亲自操持的喜事,也许也只有这一桩,若不叫他按心意尽情办,恐怕将来会遗憾难过。而且陆三哥见过不少江越财阀,娶妇嫁女的讲究和排场,比杜太爷铺张靡费得多。杜太爷这般其实尚好。   家里就杜教授反对珍卿早婚,他由珍卿妈妈的早婚早育,看到女子早婚的糟糕结果,说起来也是爱女心切。但珍卿跟他认真谈了谈,说他们有应对的措施,只早婚而不会早育,杜教授只是怅然地,并不会过多的情绪言语。等他终于接受这件事,他却似乎比谁都兴奋,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说:   谢谢很多小可爱的支持,我也需要这种支持,再次感谢   感谢在2022-05-23 13:18:22~2022-05-24 12:2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kk 10瓶;拾光 5瓶;封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6章 新年前会小伙伴   随着时间的流逝, 吴二姐的肚囊越来越大。她的预产期在农历正月公历二月。珍卿他们渡过了考试周,转眼已经要放年假了。   大家喜气盈盈地迎接新年,盼着二姐肚里的新生命到来。谢公馆最小的孩子娇娇也十岁, 家里近十年没有第三代降生,谢公馆上下对吴二姐这胎都着紧, 随着她预产期越来越临近, 大家说什么不叫她再乱走动, 说万一真的生在马路上, 在海宁可是太新鲜的笑料了。   培英女中放年假之后, 到处年味越来越浓郁,珍卿带着礼物去看望阿葵——原来的施祥生。阿葵在基督教女青年会,一直在给夜校的女工扫盲, 同时日夜苦读预备考师范大学。   珍卿去看阿葵的那天,她正有三四个学生在。这帮纺织女工真的开始变样了,当初基青会初办女工扫盲夜校, 珍卿她们去柳树浦工厂招让。那些女工是麻木而滞笨的, 她们身上看不到生气和希望。   而今在阿葵住处看到的女工, 珍卿看她们言笑活泼充满生气,神态话语之间, 有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有一个不大怯场的女工, 说她们工厂的一些姐妹,最近结成了一个小社团, 共同对抗拿摩温(工头)的盘剥, 还有地痞流氓的敲诈骚扰。拿摩温无故扣她们的工钱, 她们竟晓得寻求法律途径解决这个问题。   珍卿安静地在一旁画她们, 不但女工们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连阿葵也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的施祥生如一潭死水, 恨不得有隐身功能,叫世人都看不见她。现在的阿葵,仿佛是静水流深的一条小河,当春之时,旖旎潋滟的青春之光,开始在她身上映现出来。   这一群特殊师生的轮廓,渐渐在珍卿的笔下苏生,她觉得捕捉到异常温暖的感人力量。   虽然,在大部分世人的眼中,这些女工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大希望。但她们身在黑暗中,已寻到熹微的光亮,并有意识地朝那方向走去。还有境遇尚在两可的阿葵,她在她的学生中间那么温柔镇定。新的一年已经近了,施祥生寻到新生的生活目标,且朝着这方向奋力狂奔,精神的创伤大约也在痊愈。   那些给阿葵拜早年的女工,一开始不太敢跟珍卿搭话,等看到她的群像速写完成,她们再顾不得怯懦害羞,围着珍卿看她画出的每个人,惊叹杜小姐随随便就画那么像,她们的衣着、体态、表情、面貌太传神,就像她们自己跳进画里,重新演了一遍刚才的场景。   有人兴奋地问珍卿和阿葵,她能不能也学学画画,学多久能到杜小姐的境地。阿葵说到杜小姐的水准不易,不过学一学倒也可以,阿葵就能教入门的美术课。她们这些教会学校的学生,无论水平高低多半能画两笔,不过基青会的扫盲学校,教的多是识字、算账、唱歌,前二者是实用后者是娱情,教学生画画成本就太大,设若教画画能提高学生审美,增强她们对美的生活的向往,未尝不是一种好的尝试。   大多数人热情讨论学画画,一个女工捏手捏脚地上来,低声怯气地跟珍卿说,她想拍张照相但没有钱,能否请求杜小姐给她画张像。珍卿欣然答应下来。   这一答应可揽上大事了,在场的每个女工都想画,后来还有人跑马拉松似的,跑到工厂又叫来不少人,珍卿一口气画了近三十个人,午饭到下午三点钟才吃上。   珍卿给女工画肖像的场景,她自己记忆渐渐模糊了,可她画的这些女工,在以后漫长艰苦的岁月,对这个情景却越发记忆如新。一个叫朱秀英的女工,十多年后成了社会党。因为海宁长期盘踞军警特务,女工对各种主义觉悟不高,像朱秀英这样自发进步的女工,可谓是凤毛麟角。后来外战内战都结束,全国一心搞建设。朱秀英是画墙报的宣传干事,被当作劳动模范的典型抓。   当记者问朱秀英,怎么由生活窘迫的女工,成为热心绘画的知识分子。朱秀英回忆起这个场景,说杜小姐画画的那一幕,鬼使神差似的,像被刻刀刻在她脑子里,她怎么也忘记不了。杜小姐使唤手里的画笔,就像胳膊使唤自己的手指头,想都不用想画就落在纸上,画得那么快,画得那么好!朱秀英当时想,她难不成是个仙女,是用她的神力在画画。但杜小姐说不是的,她说小时候学画也没人教,就是找一些粗劣的画子册,拿了毛边纸垫上去描,她学画画也有十几年。她笑着鼓励想学画的女工,说不怕难就怕不肯下苦工。   朱秀英她们听杜小姐这样说,恍知原来再厉害的人,都是从不会到会的,就想若愿意下苦功夫,是不是也能像杜小姐呢。之后,杜小姐叫人送了识字字角,还帮着请了教美术的先生,她负责给她那先生发薪水。所以,她们有两个肯下苦功的女工,以后也跟美术扯上关系。   ……   阿葵一路送珍卿出来,珍卿说要给夜校赠些书,再找她的傅律师牵个线,给女工们提供法律援助。   阿葵问珍卿是否回家,珍卿看天色想了想,她今天计划上午看阿葵,下午去看宝荪,虽说在基青会耗时太长,现在也不过四点钟,她想看看宝荪顺道跟他吃晚饭。   珍卿把着车门跟阿葵说话,阿葵忽然叫她等一等,说她也认得宋宝荪,正好一起过去大家多聚一会。阿葵就回去取了东西,跟珍卿一块到麦特林路《新女性报》。   阿葵说她也给《新女性报》投稿,现在宝荪在《新女性报》兼差做编辑,负责审一些外来的稿子。一个编辑和一个投稿人,一来二去成了点头之交。   腊月下旬《新女性报》也放假,连烧饭老妈子都回家过年,而宝荪也算无家可归,便担负起看守报社之责任,期间顺便审校年假期间的来稿,等过年复工时大家就有效率得多。   珍卿本意只想年前看看宝荪,给他带些衣食点心啥的,免得他一个人待着太孤清。谁曾想,他一心在意工作和读书,三朝两日尽吃些剩菜冷饭,整个人折腾得苍白憔悴,连不大熟的阿葵都看不过,说男孩子真不会照料自己。   珍卿催宝荪到浴池洗个澡,她跟阿葵去买来许多菜,打算晚上一块涮火锅,算是朋友间团圆一回。宝荪虽惭愧给她们添麻烦,心里其实很高兴。他极快地洗个澡回来,后面一切脏活累活他都包办,那什么摘菜、洗菜、切菜,是她们两个女孩子干,但阿葵总不叫珍卿多干,说她的手能干的事太多,一旦伤到许多事都耽误。   珍卿中途打电话回家,给杜太爷和三哥报告行踪,杜太爷说有个姓裴的妮儿找她,叫她到家给人家回电话。珍卿用报社的电话回裴俊瞩,裴俊瞩说也没什么事,就想约她出来玩一玩,聊一聊,听说他们几个人在报社,连忙兴匆匆跑过来会合。   他们四个这样聚会很开心,有家有主的珍卿也不例外,裴俊瞩高兴得很,说比在家看人打牌爽快。   他们没有赁专门涮菜的火锅,汤底也不是自己熬的,就是在卤煮铺子买了杂碎汤,添减一些佐料调料,这样东拼西凑出一锅底汤,照顾南方人的口味不太辣。弄好就用常在瓦斯上炒菜的锅,架到烧水的煤炉子上,搁报纸的架子抬出来放菜。这时候没有反季节蔬菜,能吃的蔬菜就是白菜、萝卜,还有干菜腌菜豆制品,珍卿还买了熟肉、鱼丸、肉丸、红肠之类。   裴俊瞩看得食指大动,先丢了好多肉进去,煮一会随便蘸点酱就大吃起来,珍卿叫她放一放再吃,她说她就喜欢吃又热又烫的。宝荪和阿葵寡言而忙碌,期间煤饼的火力不行了,是宝荪端起沉重的火锅,由阿葵熟练地换了煤饼。   因为宝荪和阿葵是这样,珍卿本无意叫更多人,裴俊瞩是恰逢其会的。珍卿干脆不聊私事,说起《新女性报》的发展。   自从珍卿的马甲相继暴露,她投稿的许多报纸都大火,《新女性报》尤其乘风高飞,销量短时间内有质的飞跃。有珍卿这声名在外的撰稿人,报社的接稿质量也大有提升,《新女性报》原来的六大板块,半年内扩充到九大板块。   《新女性报》发展势头很好,但也有不如人意之处。裴俊瞩说,珍卿没投稿的数个月,有不少读者来信反映,说《新女性报》的社评杂文,不像以前那么辛辣过瘾,希望费舂烟先生快点回归。   裴俊瞩是说给珍卿听的,珍卿笑笑不回应,慕先生叫她专注临摹《张玄墓志》,暂时不要上心别的杂事,这还是上个月的话。珍卿想好好爱惜自己,不想太快叫自己忙起来。偶尔写篇文章不会多费事,可一旦这边口子一开,各种杂事就要接踵而来,很多人情却不过的。   还有一处不如人意,有读者说,《新女性报》的味道混杂,竟像那些消闲小报一样,越来越多风月闲愁、市井怪谈,有时候实在让人失望。所以裴俊瞩和俞婉学姐,在去年十二月,向负责人钱缤学姐建议,应该趁势扩大报纸容量,并且专门增加一个文艺副刊。但钱缤学姐性情谨慎,因租界新闻监管日严重,她加强了稿件的内部审核,扩充容量和增加副刊还在计划商讨,钱学姐说明年再提上日程。   宝荪和阿葵都默默吃着,没有打断裴俊瞩这个元老。   珍卿也没有贸然插话,裴俊瞩话里虽没明讲,但她听得出来,她对钱缤学姐不满。珍卿之前也对钱学姐不满。但她自己经历过很多,觉得钱学姐谨小慎微,未必一定是坏事。   所以她也劝解裴俊瞩:”钱缤学姐如此谨慎,一怕惹上政治是非被查封,二怕贸然扩张会失利。俊瞩,你说报纸的功能是什么?无非是传播、引导、教育、审美,只有让报纸持续存在,才能长久地传播、引导、教育、审美,我们的理念才能持续传达,新作者才有机会持续成长。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办报纸当有恒久的毅力,还须考虑多方面的事,没必要一二期不完美,少数人生抱怨,就觉得非得急急变革,而且不容人审慎地衡量。“   宝荪和阿葵都看着珍卿,不说话眼睛却亮闪闪,看来都认同她讲的话。   裴俊瞩也把话听进去,这一会饭也没心思吃,待看着锅里的食物,想着自己的心思,她自己消化一会,揽着珍卿撒起娇来:”珍卿,真是奇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令人信服,从钱学姐嘴里说出,我就总想跟她对着干。“   说着宝荪和阿葵都噗嗤笑,珍卿摇着头给她夹菜,说:”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你记着自己办报的初衷,别为意气之争本末倒置吧。“   其他三人连连颔首点头。   看着袅袅烟气中的三个伙伴,尤其当看着宝荪和阿葵,珍卿心里虔诚感谢上苍,谢他护佑自强不息的少年人,这些少年人既年青又健康,受到重创的精神上业已重获新生,探索职业理想的还在继续前进。这便是珍卿愿见的人间美好。   作者有话说:   一直想十二点半更,没想到没有一天准时,把握不了的效率……感谢在2022-05-24 12:29:12~2022-05-25 14:4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光潋滟cx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7章 新年之家庭欢乐   珍卿跟朋友们聚会后, 没几日就是旧年的除夕,谢公馆的除夕团圆宴很格调很热闹——用杜太爷的话说,就是排排场场的特别好。团圆宴食物丰盛不必说, 连打发时间的节目也很别具一格。谢董事长请专人给大家放电影,在儿媳家过年的杜太爷, 原本感到不自在, 儿媳专门给他准备戏曲留声片, 杜太爷独自听了一会, 也跑去跟大家一块看电影。   吴二姐跟赵姐夫一块待着, 珍卿和三哥趁着寒风散步。心意相通的爱人,随意聊些家常也觉得好。三哥讲起他在外留学时,吃过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 不爱吃也得吃下去。   一楼放映电影的房间,不时传出孩子们的欢叫。   大房的孩子父母离婚期年,三个孩子竟然都很默契, 谁也没在除夕夜提起父母。不过珍卿听二姐说, 港岛吴祖兴那两口子, 竟破天荒送了年礼过来,来信也是问候恭敬之意, 还说想接大家去港岛去玩玩。但谢董事长并无什么回应。   吴祖兴在应天遭了场牢狱之灾, 其妻一家不遗余力营救,据说回到港岛一直卧病, 万幸其新妻黄翠之一家, 似乎是很负责任的一些人, 他的日子该不会太难过。   除夕一过就是正月, 正月的节目也没啥新鲜, 不外是大家一块走亲访友, 聚在一块吃喝玩乐。当然,这是对他们少年人来讲,谢董事长、二姐夫和三哥其实很忙。   正月初五的早晨,珍卿尚还在被窝里闷睡。忽被一阵大动静扰醒了,感觉床上蹿上来个啥东西,把她的床晃得吱吱扭扭,珍卿艰难地睁开眼,感到眼皮沉重得很,她看着落在她床上的活猴子——元礼和娇娇,生气地趴着睡,捶着床大恼:“扰人清梦,罪不可赦。你们外头玩去,再闹我生气了!”   连老实的娇娇也跳上床,叽叽喳喳讲起她觉得要紧的事:“小姑,你给二哥写的诗,爷爷拿去给谱了曲,三叔弹琴二姑唱歌,二哥脸臊得像红鸡蛋,咯咯,太好玩了。小姑,你快起来,你去看看,他们唱得太好玩。那个开电影公司的康叔叔,说要买你的歌发唱片……”   元礼也侧坐在床边上,对娇娇哼一声解释:“他买这首歌只是由头,他要捧叫霓月裳的女明星,哼,看重小姑文笔好又有名气,想叫她给霓月裳写词。小姑,咱们家又不缺钱,你不会认真跟他们打交道吧?”   珍卿哼哼唧唧地翻个身,一股脑把被子蒙在头上,元礼不客气地扯开被子,拽着她胳膊拉她起来,娇娇屁颠屁颠地给她拿衣裳摆鞋。   珍卿看看时间是不早了,过年起太晚来客知道不好,只好不甘不愿地起了床。   珍卿给仲礼这家伙写的诗,缘故说来就话长了。   上学期仲礼不但打架厌学,还闹出来好多滑稽故事。珍卿便随手写下一首长诗,劝诫仲礼珍惜光阴好好学习,为了让仲礼看得懂诗句,珍卿用的几乎都是白话:   小小少年怨天长,朝来暮去上学堂。   日历拨得欻欻响,红字尚远真沮丧。   少年头脑如宝锷,求知长识似裂帛。   春来秋去锷锈钝,老病伤心枉悬梁。   电影小说真奇妙,江湖儿女格调高。   郊野山村访高人,高人未见迷山坳。   侠客犹须磨宝剑,健儿必得乘快马。   磨炼不至一万期,作材不如秋田草。   尔有奇思爱实验,立志愿为科学家。   心既善爱宜立志,不可蹉跎此生涯。   愿你不作桃李花,灼灼一春悴荣华。   当郊青松向天发,严霜暴雪压不趴。   娇娇每念到“日历拨得欻欻响,红字太远真沮丧”,都会好玩得拍着咯咯笑。这个场景她是亲眼所见,简直太生动形象了。她二哥仲礼那一阵厌学,每天起床都要唉声叹气,翻着日历哀怨还没到红色的星期天。   还有,仲礼看了些武侠小说和电影,跟两个同好的同学打得火热,还各自给自己取了别号,叫什么凌云子、飞鹤子、冲霄子。他们在家掇着几只木剑乱比划不说,就在临放年假的那一阵,他们还跑到北郊寻访武道高人,迷路后差点没冻死在山坳子里。   真是人不轻狂枉少年,仲礼闹腾起来,比他哥哥元礼花样多得多。   珍卿跟元礼、娇娇到一楼,走到了冬天起居的内客厅,听见二姐唱的歌词不由发笑。杜教授找人作的曲子,跟珍卿的诗句不能完全对应,二姐唱时每句都要添个字,或者变更一两个字,比如“小小少年(总)怨天长,朝来暮去(要)上学堂。日历拨得欻欻(歘)响,红字太远怎不沮丧……”   这白话打油诗风格的诗句,若要一本正经地唱,或者缓慢抒情地唱,会显得尴尬而怪异。杜教授找人作的曲子,钢琴伴奏的音符简单循环,与明白又鲜明的词曲结合,呈现出一种轻快活泼的风格。   他们一起进了内厅客。娇娇刚才说仲礼臊得脸红,这一会儿,仲礼噘着屁股趴在琴台上,认真看那里的歌词乐谱,一只脚快乐地打着节拍,还一边晃着脑袋哼唱歌词。三哥正尽责地做着他的琴师,吴二姐捧着肚子靠在另一边,她的歌喉是教会学校教的,高低起伏很见训练痕迹——很是俏破动听,赵姐夫看她那颤颤的肚子,拎了一只凳子放下,示意二姐坐下唱。   钢琴东边的沙发里头,坐着慈祥微笑的谢董事长,还有拍着手轻声跟唱的杜教授。   二姐玩得兴起没留意到丈夫,没看到他贴心搬来的凳子,又一遍唱完才被丈夫按坐下,又细心往她腰后塞个靠垫。仲礼还没有完全记住词,兴势势地嚷着要再唱一遍。   珍卿看见元礼、娇娇说的康先生,但他只微笑着向珍卿示意,没有特意凑上来谈话。珍卿心想,康先生找她写词的事,也许杜教授或三哥不同意。   杜教授叫珍卿过来坐,他起身来摸仲礼的脑袋,一派恂恂儒雅的教授派头:“这首歌就是仲礼的座右铭,不,应该像唐僧的紧箍咒,叫仲礼每一回想调皮捣蛋,耳边就自觉响起这个旋律,像孙猴子一样被念得头疼……”   除了娇娇一点不含蓄的笑,他人都是意味深长含蓄地笑。这时仲礼耷拉着脑袋,沉默片刻,又红着脸拍琴台,冲他三叔高喊:“三叔快弹,二姑你再唱,我一定要学会!”   这首歌的词句虽嫌太直白,却与诙谐欢快的曲调很配合。所以除了孩子们唱得欢快,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做长辈的,后面也跟着伴奏拍手唱和起来,连有点尬的珍卿也唱会了。   开电影公司的康先生感动莫名,他无不自惭地想,他处处走在摩登时代的前沿,拍电影出唱片、弃旧妻娶新妻、生活方式也西化,处处标新立异,自诩为“新公民”,但谢公馆和谐温馨的家庭氛围,却是他这标新立异者望尘莫及的。   多年后,康先生的后人在港岛拍电视剧,以谢公馆诸人为原型创作剧本,特地不远千里找到年已古稀的吴仲礼。老先生满怀深情地回忆往事,长久无语,泪落潸然。   他告诉来访的康先生等:   “家里长辈很爱护我们,有严厉的时候,不过从没有棍棒相加,都是拿事情惩戒你,或者循循善诱讲道理……   “商人之家难免重利,谢公馆左近一些人家,为争权夺产反目成仇的不少啊。我继祖父杜志希先生,是有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改革家,同时精通考据、校勘、考古学,还治经籍。他把教授们的座谈会搬进谢公馆,祖母、姑姑、叔叔对这些文士,比官员商家敬重热情得多。这种学术争辩、尊重文人的氛围,对我们小孩子影响很大。我下意识就认为,学者智识比商人利润重要,没长成一个势力奸诈的人——若跟在我父亲、母亲身边,就说不定。由此,我养成了自己的道德理性,从少年时候就能自省,听得进长辈讲道理……   “我小姑是很……美的人。美不是讲她的相貌——当然,她长得不算难看。我察觉到她情趣美,智识美,举动美,言谈美,善良美,坚韧美。当然,谢公馆其他人也能提供这些美感。可我们跟小姑年龄相仿,说笑玩闹也更不拘束,我从她身上感受的美最直接。   “‘美’比任何说教更能感化人,这是潜滋暗长的感化,让人心甘情愿接受。她写诗嘲讽祖父吃糖,我们小孩子觉得有趣,两三遍就能琅琅念诵。我最喜欢吃糖的小妹娇娇,竟然自觉地少吃一点糖。这就是我说的‘趣味美、智识美’。   “我最调皮捣蛋的年纪,小姑也写诗讽诫于我,长辈还找人谱曲唱出来。我被讽刺批评本来难堪,可那首歌实在新鲜俏皮,又是小姑和祖父专门为我作的。我就感到,那一点难堪并不要紧,我从中得着乐趣、教化和关心,觉得自己蛮幸福,以后自觉规矩懂事……长辈们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   “都说我父母离异,成长必定心酸难言。我不讲别人,我自己过得快乐充实,物质、情感、知识、阅历,比那些父母双全的都富足,哥哥妹妹都不如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5 14:44:33~2022-05-26 15:1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656599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20瓶;TianHe 15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8章 生孩子和搬嫁妆   新年的正月初九晚上, 吴二姐吃酒酿的时候,突然就羊水破了——离预产期还有一个礼拜呢,大家慌慌地叫汽车送她上医院。但很快到了医院, 二姐尚未开始阵痛,大家只好提着心干等着。   珍卿难免有点胡思乱想, 二姐三十三岁才生头胎, 据说头一胎不会生太快, 而且很容易难产的。   一开始大家手慌脚慌的, 二姐没注意到珍卿也跟来。等看到珍卿立马呵斥三哥, 叫他快点把珍卿带回去,说年轻未婚的女孩不要看这个。三哥其实也有点忧心,可二姐是他最亲爱的姊姊, 他一时间乱了阵脚。   后赶来的谢董事长,也难得教训小儿子,怎么能把未婚的姑娘带来。生孩子是打鬼门关过一遭, 吓着未婚的小姑娘, 将来轮到她自己就益添害怕。   大家都忧心吴二姐会难产, 没想到她只是时间稍长,没有出现小孩窒息、产妇大出血这种吓人情况。从羊水破过了五六个小时, 就平安诞下个小囡囡, 小囡囡哭声洪亮,手脚健全, 小小的人健康得喜人。谢公馆所有人都蛮高兴, 二姐夫更是喜得走路带风——他多年只得一个儿子小庄, 小囡囡一来便儿女双全, 自然是人生之大喜事。   珍卿他们也喜滋滋地看囡囡, 囡囡才出生浑身都是红的, 头发也长得老长了,还没长开是有点丑,隐约能看出点父母的模样。小婴儿无意识的呢喃,握着拳头小□□似的睡态,看得人一阵阵心生怜爱。   谢董事长叫人在产室挂红布条,并亲自监督佣人染红鸡蛋,分派好一拨一拨的人,到各家亲友那里去送。谢家的舅舅舅母表兄妹们都来,帮着谢董事长整备汤饼会。   汤饼会就是婴儿出生三天,招待亲朋好友吃一顿长寿面,也就是新生儿的洗三宴,就是南北的风俗不大相同。   到正日子的这一天,吴二姐和孩子竟都回来。车子直接开到大门外头,三哥把包住被子的二姐抱进去——谢董事长坚持叫二姐在娘家坐月子,小婴儿也里外包得厚实。一路跟着产妇婴儿进了房间,珍卿看二姐精神状态都好,小囡囡红红的嫩皮也光滑起来,她才隐隐放下忧虑的心。   按照旧式的礼俗规矩,汤饼会产妇就要下床待客。但谢董事长爱惜女儿身体,当亲戚的面叫二姐躺床上,一切虚礼俗套都不及二姐健康重要。生产三日若就剧烈运动,伤到子宫导致出血可不是玩笑的。   来汤饼会的亲友多是近亲好友,自然都拣喜庆祝福的话说,还说谢董事长母女慈爱,把气氛烘托得极为欢快热烈。   等客人们到洗尘楼吃饭,珍卿他们这些未婚人士,也跟谢董事长过去招呼客人。然后仲礼不晓得怎么搞的,突然对席上一人个少妇背起唐诗:   “物以稀为贵,情因老更慈。   新年逢吉日,满月乞名时。   桂燎熏花果,兰汤洗玉肌。   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   仲礼背诵到后面时,娇娇也跟二哥并排站住,声音昂昂地背白居易为外孙女写的诗。仲礼一贯是跳脱作怪的,娇娇面对外人却安静内敛,连娇娇也这样表现,定是那女客说了“重男轻女”的话。   在谢董事长周旋安抚下,那个窘迫之极的少妇,终于摆脱了全场宾客的注意。时下重男轻女还是主流,那女客即便讲了难听话,又不是干了十恶不赦的事。仲礼和娇娇当众叫她难堪,不是待客之道。   仲礼、娇娇后来告诉长辈,那个女客不但笑话二姑,说她偌大年纪辛苦怀胎,却只生了个没用的小囡,还说以后家产都是她哥哥小庄的,小庄跟她不是一个妈生的,天晓得给她陪送多少嫁妆,把二姑和小囡说得真悲惨。结果一向闷不吭声的小庄,竟然跑到吴二姐那说,现在男孩女孩是平等的,家产将来他们兄妹平分,他一定不让妹妹叫人轻看,吴二姐是很感动的。元礼在一边凑趣地说一句:“我看未必能平分。”然后他歇一口长气,说:“谁知道二姑还生不生呢?你这漂亮话说得太早,路遥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呢。”小庄就红着脸跟元礼闹起来。   之后的日子很平顺,二姐的小囡一天天长着。珍卿有一回傻兮兮地跟三哥感慨:“再过两个月,囡囡怕抱不动,该给她放进她婴儿车吧,天天推她出去看世界。”胖妈就笑呵呵告诉她:“人说‘宁拿千斤,不拿肉墩’,那活生生的小肉墩儿,可不就是见风就长,越长越压手嘛,不压手还怕有不好呢。这小肉墩儿一天天长,人一天天抱着她不撒手,力气也天天随着她长,力气也长还怕抱不动?”   珍卿对婴儿真的没啥常识,他们杜家还有谢公馆这边,其实都是多年不见小婴儿了。   ……   ————————————————   二月培英女中开学没多久,珍卿参加了美国名校在远东地区的入学考试——其中一个试点就在海宁。按珍卿在培英的学业成绩,她本可被保送到美利坚上大学,并有望获得一定的奖学金。可珍卿上一年缺课太多,她的某些文章和言论,也让校方觉得她桀骜自大,没正确认识西方科学文明,况且她家里有钱校方也知道,因此既未保放也无奖学金。   笔试考的是学校常规科目,珍卿自己感觉考得不坏。口试除了跟笔试重合的问题,还涉及考生的背景和三观。珍卿要到人家那里上大学,不会像愣头青似的拆台,免不了要吹捧人家的制度、文明、科学、宗教。其实珍卿自己谈的一些看法并不算违心。比如说美国的宗教团体,在华办学校、办医院、办老人院、办慈幼局等,无可否认产生了积极意义。   二姐的囡囡小英满月没多久,珍卿的考试结果就出来。她通过入学考试不太稀奇,没想到哈大的安拉学院(女子学院),还愿给她提供一份奖学金,是他们教会的某基金会出钱。但是给的钱不多,只是象征意义上的。这里得补充一下,安拉学院的奖助学金虽然名目齐全,但以珍卿这样过了明路的家庭背景却很难申请,他们这帮人成心要劫富济贫来着。虽然弄些手段装穷卖惨,也有机会获得奖助学金,但是实在没有必要。   珍卿后来听培英的修女嬷嬷说,是前年到培英巡视教学的杰拉德神父,对她英文版《萤火虫》印象深,破例提供了一份象征意义的鼓励。   赴美留学的花销确实很大。安拉学院一年学费三百五十块美金,这还只就学费一项而言,其他旁杂的费用加起来,一年少说要花个五六百块,换算成中国银洋就是一千多。若再不慎生上一场大病,出个什么重要变故,花销还会更大。   四年学费加上生活费、旅游费、医疗费,花销大约会接近一万银洋,但珍卿始终没想过考应天政府的官费。家中与应天政府利益有不一致,理念与行事也早有抵牾,自己有钱犯不上占他便宜。   ——————————————————   到公历四月份,学校的事情已经落定。珍卿和三哥的婚期也近了。珍卿满心想低调举办婚礼,只请些近亲好友观礼就可,不想广延宾朋、会聚名流,声势大得全国人都瞩目。   但杜教授太兴奋了,把婚讯告诉一切学界朋友,这帮文人笔杆子一个个化身大喇叭,专到各种媒体赞美恭贺新人。这年月但凡识字的人多看报纸,婚事便传得市巷皆知,有发信直接恭贺新人的,有登报间接表达祝福的,什么“珠联璧合,天长地久”“情天万里,知音百年”“并蒂荣华,螽斯衍庆”,一切庆贺赞誉之词不要钱地砸上来,带挈得杜太爷也新学不少成语。   培英女中的人多晓得珍卿底细,说不清是她修持得好人缘,还是她头上顶着名人光环,师长同学纷纷送小礼物祝福——从前教她国语的施家和先生,也特意送了一套茶具来。珍卿收的手绢糖果桌布茶具,装满三个闽州大皮箱子,怕糖果放饧(软)了还到处送给别人吃。   各种三教九流都往谢公馆凑热闹,一家人都遇过生人硬塞贺礼的。外埠的许多老朋友旧相识,纷纷打电报到谢公馆询问,获悉果是陆先生、杜小姐成婚,有的人着急忙慌地筹办贺仪,有的人连拍电报索要请帖,有人对主家不早告知抱怨连天,还有人指天说地想当证婚人……   珍卿为了结婚事已停学,看大家每日里出入忙碌,都是喜气洋洋的姿态,杜太爷也常日顾盼昂扬着,珍卿每天迎来送往的,有时候跟人家说半天话,搞不清是哪里来的亲友。每每又烦又无聊,以至于恶从胆边生,想把这动静越发大的婚礼给搅和了。   可是在一次次犹疑间,睢县的亲戚也陆续到达海宁:他们真按杜太爷的要求,大张旗鼓地拉着珍卿的嫁妆,从火车排了那么远的队伍长龙,军车开道,鞭炮齐鸣,还有一个吹吹打打的班子,一路把嫁妆运向蜀州路陪嫁婚房,把婚礼前的声势给造起来了。   珍卿亲自等在蜀州路的新房,听阿永打电话过来,转播嫁妆队伍在路上的实况。   程序都按杜太爷的设计来,美中不足的一点是,杜太爷想借以名震本埠的鞭炮,质量实在参差不齐。租界不让燃放八万响的高升炮,杜太爷退一步选了四五万响的炮,但是鞭炮的数量增添一半。杜太爷叫三哥的随从阿成,专从城中最有名的香烛街,买了楚州星汉市制作的精品鞭炮——星汉市前朝便盛产烟花爆竹,现在已是驰名中外的产业地——谁想到这驰名中外的区域品牌,也售卖这徒有其表的哑炮。   家里备办的一应烟花爆竹,竟有一小半受了潮气,运嫁妆的路上点放的时候,四五万响的鞭炮至多几千响,刚点燃没一会就爆完哑了火,全无杜太爷想要的轰动效果。这可把杜太爷给气坏了,脱离了接嫁妆的队伍,好像回楚州路的房子,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说算是半架空的世界,以后女主在国外的学校、学制、风俗,也不一定跟现实完全对应,不要总想着这人那事跟现实对号入座,小说而已,不要想那么多感谢在2022-05-26 15:13:20~2022-05-27 12:4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9章 新娘的那些嫁妆   亲戚们从睢县带来的嫁妆, 先全送到杜太爷给珍卿陪送的婚房——就是慕江南先生送杜太爷的洋楼。这栋洋楼位于靠近华界的蜀州路,那一带有全国各地的吃食,新婚住在那边一定有口福的。   杜家庄、杨家湾还有磨坊店, 长辈、同辈、晚辈能来的都来了,珍卿只能大略叫过来一遍, 顾不得每个人问候握手。   看着妇人发髻微微发福的若衡表姐, 扶着白发苍苍的老姑奶奶, 珍卿赶忙上前屈膝行礼, 才叫一声“姑奶奶”, 娘儿俩就绷不住抱头痛哭起来。若衡表姐也在一旁掩面抽泣。到这里送嫁的亲友皆来自禹州,晓得杨家当年逼婚,叫珍卿仓促间远走他乡, 他人想着两家人必要疏远,不想还今日如此团聚景象,由不得人不感慨万端, 涕泪零落。   珍卿三年没见姑奶奶, 她们在泪水间百感交集, 终于被表姐、表娘、表姑劝止住。珍卿和姑奶奶紧紧攥着手,诉说相隔两地的思念关怀, 抒发着各自难言的愧疚。珍卿摸着姑奶□□发说她老了, 姑奶奶眼浮水光欣欣含笑,说从前瘦伶伶的小家雀儿长大了, 长成花朵儿一样的品格……   这一回, 连族长向渊哥老两口也来, 看着暮景残光的两位耄耋老人, 回忆向渊哥对他们祖孙的帮扶, 珍卿也是千分感激万分亲切。   珍卿真想说说玉琮的情况, 可是玉琮长久没有来信,他的近况自己无从得知。而且她近来听闻,玉琮的养母(四婶)去世了,偏她临终留下遗言,叫玉琮跟她娘家侄女成亲——他们虽未明说,定有叫养子帮扶娘家之意。玉琮养父(四叔)哀伤极甚,听说一意想照亡妻遗言来办,想叫玉琮娶了他的内侄女。现在玉琮职司在身,行踪隐秘,根本顾不上这一茬儿。   杜四婶的那位娘家侄女,珍卿对其不甚了了,只听说生得非常富态,虽说没上过新式学堂,但对家庭内务非常熟稔,还有个“孝敬友悌”的名声。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对于杜珍卿来说,杜玉琮的终身幸福最要紧,别的姑娘再“孝敬友悌”,只要不是杜玉琮的良缘,她就是好得能成神仙,与杜珍卿也没有干系。   想一想这其间的琐细,珍卿对着向渊哥老两口略有几分揪心。看着两位神态祥和的老人,珍卿一丝情绪不露出来,温柔得体地叙议别后之事,谢他们对孤老弱女的照拂,并略略问及县里乡中之事。一切言语全都发自肺腑。   珍卿与本家亲戚叙阔见礼,李师父拄着拐杖在旁坐着,李师娘看珍卿待人接物有模有样,嘴角噙笑慢慢地颔首。   珍卿跟亲戚们叙阔长短,看着坐在旁边的师父师娘,不由地又再次泪眼婆娑,自愧又叫师父师娘奔波。李师父不惯婆婆妈妈,对着珍卿顾左右而言他,说珍卿帮着印的《译校注》不错,余外就再没有别的话了。李师娘就笑眯眯地问她,当年给她的金玉平安如意挂坠儿,可是给了她丈夫了,珍卿略有一点不好意思。   李师娘又说起珍卿少小之事,说她小时候看着沉稳,其实调皮起来比小子还厉害,没想到眨眼长成美娇娘,成就自己的金玉良缘,而今羞羞答答地要嫁夫郎。又说她娟娟姐又怀上了,不便立刻过来这里白住着,不过婚礼时候她一定过来,唯一的小妹成婚她必要来的,反正海宁、应天来往也方便。珍卿说娟娟姐一早有信来,她们姊妹无须这些虚言。   掉泪伤心的阶段过去,大家开始不断善意地调侃新娘,对着父老乡亲珍卿不想展现利嘴,就是微微笑着听他们说。   大家远道而来送的丰厚嫁妆,有杜太爷一早托人帮办的,还有各家亲戚的各种添妆。嫁妆哩哩啦啦从院外摆到屋里,从楼外摆列到走廊客厅,从客厅摆到楼梯底下,连一层书房、琴房、卧室、厨房都占住。刚才大家站在嫁妆丛中厮见的,这会情绪抒发完了才觉得逼仄。   亲戚们带着珍卿看自己的嫁妆,除了几十口扎彩漆红的大箱子,还有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没装裹,比如洗脸架子、椅子脚踏、脸盆恭桶、妆奁插屏、食盒针线盒等,这些器具也多是正红夹着一点玄色,映入眼中庄重又喜庆。   耳听得外面一阵阵喧哗,说夹了好多闲人看热闹。胖妈他们按杜太爷的吩咐,不停手地给看客们撒糖甜嘴,还一边耐心答对他们的疑问,不觉间就告诉周围邻里:这是禹州睢县杜姓大户人家嫁闺女,包了三个火车厢子运的嫁妆。嫁妆从火车上搬下来,把那一片月台堵得走不动人,嫁妆从火车站运回又用了多少车,blablablabla……又说这杜家只一个独生女儿,不但嫁妆陪得极是丰厚,还给新娘子陪送两套婚房,这套蜀州路的洋房是一栋,另一栋洋房住得陈旧,把这套新的给姑娘当新房住。   人们边吃着糖边唏嘘惊叹,说禹州人嫁闺女真下本钱,看看里外摆的这么些嫁妆,新娘子一辈子吃穿不愁喽……又说这新郎倌也有福气,新娘子挑着金扁担嫁来的……也有给人做使役下人的艳羡不已:怪不得常言说道,富人家扫扫地缝子还能吃三年呢,陪送这么些个好东西,子孙几辈子都吃不完喽。   外头看客们的热烈议论,他们里头人根本听不清,珍卿这一会还在看嫁妆呢。   因要将各类器物分类摆放入库,男听差们又将一口口箱子打开,由秦姨、阿成等人录册分类。那专门盛放金银玉器的箱子,一打开叫一个明光四射,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看着外头张头探脑的看客,秦姨跟阿成都对珍卿说,这几箱子贵物物件儿,要小姐自己放到保险柜,不然也要亲自存到银行去。   余下箱子里五花八门的用物,愈叫珍卿看得暗暗啧舌:各处搜罗来的精致文房用物,看着相当不错的古董字画、古籍法帖,各种款式用料的四季衣裳、床账被褥,还有五彩缤纷的绸缎色布、绣货皮货、寿衣吉服……   珍卿正在看给她备的寿衣,想着她有没有机会穿上,杨家大表娘竟十分直白,说她家人丁兴旺靠不上杜教授,只好靠她这个孙女辈的。大表娘那大儿媳妇竟敢摸她屁股,说她虽然瘦可骨盆不窄,生她三五个的不当事,她不尴尬珍卿可有点尴尬,还好宏云表哥把她扯开,拉到一旁小声教训她……   多子多福是非常要紧的,所以亲戚们添送的各色嫁妆,除了祝新婚夫妇琴瑟和谐的,寓意多子多福的器玩也很不少:   姑奶奶的礼品单子里,有一尊羊脂玉的送子观音,这物件极是贵重难得不说,为着它花了多少心血,却非一言两语能说清。自从珍卿那年离开禹州,姑奶奶就叫人留心好玉料,得着玉料又找最出色的匠人雕刻,刻好就年年月月供她茶点香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宝贝似的送到珍卿面前……   向渊哥送珍卿的成套箱柜,主打的图案是麒麟纹,麒麟除了镇宅,据说还管送子来着;杨家大表娘送她一对插屏,一只屏上图案是“喜上眉梢”,一只屏上画的是“螽(zhōng)斯绵瓞(dié)”。螽斯是蝈蝈儿的古名,这玩意儿最会生孩子,《诗经》里有一首《螽斯》,什么“宜尔子孙振振兮、绳绳兮、蛰蛰兮”,读到这些叠声词,仿佛听见千万蝈蝈展翅飞来……还有李师娘送的六套百子被,珍卿看那新崭崭的被面上,大娃娃带小娃娃欢快地玩耍,她真的压力山大想痛哭流涕啊……   珍卿一面看得眼花头晕,觉得未免太过铺张靡费,另一方面又感动到喉头哽咽,心潮澎湃,不知如何报答这等深情厚谊。   她晓得杜太爷和亲戚长辈们,煞费苦心地准备这些东西,是为给她撑排场增底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杜家的姑娘虽嫁给姓陆的,但杜家把她生老病死一应用物都备好,衣食住行她花用的不是夫家的,由不得人随便看轻她欺负她!   在这个世界上,有生女儿不当人使劲作贱的,也有把女儿当成心肝宝贝,嫁个女儿赔送几辈子的身家,还伤心得去掉半条命的。她杜珍卿此生何其有幸,而得天人如此厚爱!   珍卿本觉得招摇过市不好,铺张靡费不好,可是此情此景这些扫兴话真说不出口。   嫁妆搬到蜀州路是为给别人看,以后未必堆放在这处房子,珍卿看过便由秦姨、阿成分类入库。珍卿两面里应付人事,颇有点左支右绌,没有空闲多加感慨,心里暗急没有人帮帮她。   三哥那边也有许多人事处置,而且他是男方,搬嫁妆他不来不稀奇。但是杜教授怎么能不来?这时节又到哪儿浪去了?难道又因她的婚事受人恭维去了?连最上心的杜太爷也不知上哪去了,等半天都不见他人影儿。   亲戚们也晓得杜太爷父子不着调,都知机地没有贸然动问,珍卿不晓得杜太爷和杜教授在哪,也不好贸然替老头跟教授遮掩。可他们未免太不像话,这么多亲友要她一人招架。但她没露出一点异样,这一会说亲友一路劳累,赶紧送大家往酒店歇着去。   蜀州路的新房客人不好来住,楚州路一处小楼又住不下,作为新娘亲属住谢公馆却不妥,珍卿就按大家之前商量好的章程,两家亲友一律住明华酒店。大家一路车马劳顿又在蜀州路说了半天,也迫不及待想找地方落脚歇息。   作者有话说:   父母长辈不分古今都有好坏,以前的人疼女儿也能比现在厉害的多,现在的人糟蹋女儿也能比古人厉害得多(樊胜美、房四井这种太窒息了)……世事变更,但有的人心没有变……感谢在2022-05-27 12:49:10~2022-05-28 14:1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18瓶;波光潋滟cxm 5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0章 大办婚礼的麻烦   我年青时以为金钱至上, 而今年事已迈,发现果真如此。——英国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王尔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珍卿跟姑奶奶、若衡表姐同乘一车,祖孙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言, 心里都有好多话,却怕冒冒失失说出来, 就像吃隔了几夜的饭, 怎么一遍遍炒热, 咀嚼起来都有怪味儿;不说出来, 大家也早已彼此谅解, 而今后还会继续关照下去。   珍卿抚着姑奶奶满头银丝,看着她鸡皮鹤发的模样,不由地又哽咽起来, 喃喃说一句:“姑奶奶老了……”姑奶奶人老泪少,其实心情也激动,只是七十多年的风云变幻, 她看惯了生老病死, 只对珍卿说出一句:“人都要老。——妮儿啊, 谁也不能跳出生死,摆脱轮回, 姑奶奶也脱不开。”   姑奶奶晚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物质上没有缺憾,但心境上却有一份惨然, 所以她难免心灰意冷。珍卿跟杜太爷几番请姑奶奶来海宁, 她无论如何不愿来, 未尝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珍卿看姑奶奶衣饰一丝不苟, 神情像是火焰熄灭后的灰寂平静。   上一年, 三哥再三交代杨家二表伯, 不要将明衡表哥活着的消息,告诉杨家的任何一个人,不然所有人都有危险。二表伯也许连姑奶奶也没告诉。珍卿忽然有一阵冲动,想私底下给她说点什么,但终究决定守口如瓶,因为这是很现实的生死存亡大事,大家都不是天选之子,行事不慎真的会死的。   珍卿还是问起了昱衡表哥。   若衡表姐去年生了一对龙凤双棒,俩孩子是今年九月满一周,昱衡表哥过继了她的小妮儿。说是过继,因为若衡表姐两口子住在杨家,俩孩子还是吃着亲娘的奶。若衡表姐说,小妮儿再孝顺大了也要嫁,以后再生男孩儿还要给二哥过继。那个给二哥读书听的丫头,也被打发出去嫁人了,现在给二哥买了戏匣子,他天天听着戏匣子也不坏。   珍卿也是唏嘘无言。人人活在世上都要受苦,只是大小早晚的问题,昱衡表哥至少还活着。若衡看了一眼祖母,那件事她不敢告诉珍卿:她过继给二哥的小妮儿,二哥刻意取了个名字叫“若珍”,这是二哥心底一点念想,除了他们娘听见这名字,当日哭得不行,大家都是由着二哥的。   到明华酒店把大家安顿下来,珍卿临要离开时,姑奶奶又攥着珍卿唏嘘惘叹,说杜家四十多年没办婚礼,珍卿她爹她姑都没得出息,带累得杜太爷抬不起头。珍卿这桩光明正大的好亲事,总算叫杜太爷扬眉吐气。姑奶奶一面怨骂杜太爷,指望他以后给小辈省省心;一面也殷殷叮嘱珍卿,叫她往后好生看待祖父,他不着调了一辈子,该原谅他还要原谅他……   珍卿一一答应下来。   把亲戚们安顿在明华酒店,珍卿脸也僵腿也僵,身也累心也累,回到家一点也不想动弹。也不再想知道杜太爷、杜教授在哪嘎达。   袁妈却火烧屁股似的迎上来,她说杜太爷说不好要出事。原来,杜太爷晓得好多鞭炮哑火,气得眼发黑身子哆嗦,带着一群人直奔香烛街找人算账,留在家的袁妈拦劝不住杜太爷,又生怕杜太爷气出个好歹,赶紧叫老铜钮和家里听差全跟着太爷去。杜太爷那汹汹的出街气势,简直像混街少年要跟人火并。   袁妈他们已通知陆三哥和杜教授,珍卿别的事先不管,马不停蹄地往香烛街赶过去。谁知她坐车才走到半道上,就瞅见黄大光拉着杜太爷疯狂往回跑,车上的杜太爷一边惊恐地回头,一边支离破碎地狂喊:“快些快些。”   珍卿赶紧叫司机停下车,就听见狗吠声跟轰雷似的,铺天盖地把人耳朵吵得嗡嗡的,她定睛看另一边路上情形,就见狂奔的黄包车后面,谢公馆调来的仨听差奔命似的跑,他们身后是一群奔狂吠的狗子。   狗子前面拔腿狂奔的听差们,奔得脸孔通红青筋直迸,还吓得张牙舞爪哇哇叫,开车在后面追的不明人士,扯着嗓子大声支招:“你们停下来,快停下来,停下来狗就不追啦!”竟然还有一辆警车也在跟着,看来这情形已扰乱公安秩序了。   因恐惧而狂奔的一群人,压根听不见他们的话。还有热心路人支招叫他们分开跑,跑的人照样听不见。还有人笑嘻嘻抱着手臂看,给他们加油鼓劲叫他们快跑。   老铜钮岁数大了跑不动,竟然落在那群狗子的后面,反倒摆脱被狗狂追的厄运。老铜钮歪在路边上捯气,珍卿叫司机把他带过来,看见三哥的车也在后面追,她也赶紧叫司机掉头往回走。   杜太爷他们最终避进一个浴池,才算摆脱群狗的狂追,又由陆三哥从后门接回楚州路。珍卿后脚回到家,问究竟怎么招惹的一群狗子,杜太爷又害怕又委屈,到家了还心有余悸,说压根不晓得怎么惹了一群癫狗。   老铜钮和听差们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拼凑出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原来杜太爷找到香烛铺跟人理论,香烛铺的人不认爆竹受潮是因为他们,非说杜太爷自家保存不善。杜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叫听差把家里没放完的炮,在店家门外路上放放看。   那年轻听差也是直头愣脑,杜太爷话一落他就点燃鞭炮。幸好铺子旁边有消防水缸,有手脚快的人忙舀水把那一串鞭炮泼灭了。   省事的皆知香烛街不能有明火,杜太爷这无厘头地一点炮,把一整个香烛街的人都得罪。杜太爷他们犯众怒被围起来,这一边加上杜老爷才六个人,想讲理没有人家声音高,想打架又敌不过一条街的人。   香烛街这边又说有人报了警,杜太爷一听警察要来立马怂。在众听差的拼死护卫下,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出了香烛街才冲到大马路的街沿儿,没想到警车来得这么快,杜太爷他们听着警笛哪敢停脚?香烛街的人指着杜太爷一行,说就是这帮人在香烛街寻衅纵火,好家伙,警车赶紧拐弯追起杜太爷他们。   事情就是赶得这么寸,杜太爷他们狂奔躲避警察,中间路过一家跑狗场,狗场大门口簇了一群狗子,不知趁天气好给狗子打预防,还是要把老狗集体送屠狗场。   身后一直有警车鸣笛的动静,有过进局子经验的杜太爷,吓得催促黄大光快跑快跑,路过跑狗场时也没停下。杜太爷说跑狗场的那群瘟狗癫狗,也不晓得中了啥邪,追着他们狂撵不休。   后来听跑狗场专门人士解说,才知道就是“奔跑”惹的祸:狗本就对移动的事物充满警惕,更别说跑狗场有竞技经验的狗,一条狗奔跑起来,会带动所有的狗为了胜利而奔跑。   杜太爷这回真是吓傻了,到家时衣裳全汗湿,回房在床上躺半天,还捂着心口进气短出气长,嘴里囔囔地念叨:“我的娘啊我的娘,我的娘啊我的娘……”   珍卿一面忍不住心疼,一面又忍不住发笑。   被几十只狗子狂撵半天,杜太爷这会啥心气也没了,后面好几天不敢出门,偶尔在外面溜达一下,看见邻居狗子掉下的毛,他也吓得马上跑回家。   杜太爷他们被狗撵的事,成了当天晚报的社会版头条。若非没人晓得本主是杜太爷,老头会以前无古人的方式,像他心心念念的蔡家巷流星炮一样,一夜之间蹿红海宁城。   珍卿私下跟三哥说起这事,还为吓到祖父过意不去。受潮的鞭炮是珍卿故意为之。去年听杜太爷对婚礼的种种设想,珍卿就觉得非常不妥。鞭炮看似为喜庆吉祥之物,其实也是人间一大凶器。她小时候在杜太庄,见过一个同龄的残疾男孩,他右手被鞭炮炸得只剩两根手指。到海宁后,在报纸上也曾看过一则新闻,有人结婚放炮把路上老人惊吓死的。这些是比较严重的情形,一般炸伤的情形就更多了。   杜太爷叫阿成帮忙买鞭炮,珍卿当时忧心忡忡地说:“三哥,我不赞成祖父的大排场……按他设计的燃放密度,鞭炮定会伤到无辜路人,如此我们难逃干系。我写小说作文章,总把国家大义、民众福祉挂嘴边,总刻画勤劳自力、善良果敢的主人公,偏偏自己结婚劳师动众、铺张靡费,放个鞭炮还炸伤路人……如此言行不一,我成跳梁小丑了……”   陆三哥觉得她太过慈善,以至于有点杞人忧天,不过还是悄悄吩咐阿成,在买来的精品鞭炮中,掺入一些受潮过期的鞭炮。所以杜太爷被狗狂撵,根源确实在珍卿他们这里。不过这老头儿也是人老心不老,真以为自己是梁山好汉啊,竟然带着一大些人踩场子。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睢县的亲戚们到齐后,为了劝说姑奶奶做体检,珍卿跟姑奶奶软磨硬泡好几天。众人在场话赶话的情况下,珍卿将亲戚里年事高的都带去医院体检。没进过西式医院的既新鲜又敬畏。像杨家大表娘这种旧式妇女,不愿意被男医生拨来弄去,也不愿被些古怪机器辖制耍弄,珍卿也带他们弄点保健品吃吃。   为免三哥这边亲戚有意见,睢县亲友的一应花销,都是珍卿用自己的钱付账——给一向手紧的杜太爷心疼坏。但是有口舌之处就易生是非,珍卿给自家亲戚延医请药,传到三哥他们那边的亲戚里头,就闹出一场口舌是非——其实也不算三哥的亲戚,是吴二姐那边的本家亲戚。吴家人是为小囡囡满月而来,恰闻珍卿与三哥的婚讯,便说要讨一杯喜酒吃吃,谢董事长他们自不能赶客。   由此弄成一个尴尬局面:跟吴家亲眷关系最近的吴祖兴,跟弟妹的婚事似全不相干,既没有递消息也没送贺仪,拐了多少道弯的吴家亲属,却在海宁作威作服耍得兴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8 14:10:52~2022-05-29 13:4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怕胖的饼干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1章 各人的待客之道   为珍卿只给娘家人延医请药, 有个吴家妇女跑到谢公馆抱不平,说一样自家亲戚一样奉送厚礼,新娘子怎么敢如此厚此薄彼。并阴阳怪气地责难谢董事长, 好好的承宗长子扫地出门,抬举得后生子称王称霸, 越兴不把长子亲戚放在眼间, 更娇惯得穷乡僻壤的童养媳, 也敢骑在他们身上拉屎拉尿——这是事后胖妈给珍卿转述的, 珍卿怀疑胖妈添油加醋了, 世上有这么没自知之明的人也是可怜……   吴家那妇人上谢公馆争论,当时陆三哥也在谢公馆。一向温文尔雅、待人和气的三哥,毫无征兆地跟那女人翻脸了, 据说他当时直接甩狠话:“我们陆杜两家联姻,跟吴家原本不相干,吴家仪礼也不该收, 婶子嫌弃晚辈夫妇的礼数, 我们更不敢多留婶子。”然后三哥就吩咐封管家, 将吴家婶子送的贺仪点查清楚当面退还,再奉送车马费把他们一家送走——对于吴家其他亲戚倒没赶, 不过有人自己悄悄走了。   事后胖妈跟珍卿总结陈词:“五小姐……你看是那婆娘叫得最欢, 肯定有人撺掇她。哼,真怕她惹事早该拦着劝着, 不过撺掇她来当出头鸟, 他们好也好占点便宜。这档子人呐, 是七月半带扇子上坟, 煽的是阴风点的是鬼火。哎呀, 何苦呢……”   这么粗陋的手段, 不像是谁精心策划的。当初,谢董事长一意赶走吴祖兴,晋州吴家那里颇有微词,不过谢董事长继承的这份家业,到底跟吴氏宗族没有干系,谢董事长这女强人也难惹,吴家人不过嘀嘀咕咕图个嘴痛快,那个敢跑到谢公馆闹的妇女十足傻。   吴家婶子来吵闹那天,谢董事长没阻止小儿子赶客,并不代表她赞同他的处事。她一向主张和气生财,所以从不轻易跟人撕破脸。参加婚礼的宾客齐聚海宁,吴家人上蹿下跳虽然讨厌,但也可忍到婚礼结束再发作。   赶客不是浩云的一惯作风,也不是谢公馆的待客之道,而且他姐姐祖怡虽然豁达,为着跟姐姐要好也当审慎些。所以在几家吴姓人离开后,她把儿子叫来谆谆教诲:   “……浩云,为人处事不可只图一时爽快。你把各路宾客款待好,小有嫌隙的可以化敌为友,原就亲热的可以成为帮手,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谢董事长还借亲身经历说事:她与第二任丈夫结婚很低调仓促。那时她有位堂房阿姨在江平,从别人口里晓得外甥女再婚,却不请她。谢董事长当时事业家庭交替地忙,没把这桩小事放眼里,那阿姨却到死不原谅她。谢家族内的事她总爱跟她对着干,给她找了一大些小麻烦。   总而言之,就是你觉得无所谓的事,在别人眼里也许比天都大。所以看似是两个人结婚,对不同阶层、教育、亲疏的宾客,必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没人能把人情处理得完美无缺,也没人能时时处处左右逢源,但至少婚礼这种人生大事要谨慎用心。   谢董事长最后也唉声叹气:   “我对你跟小妹,与对二姐一样期望,总之,结婚是人生大事,须对爱护你们的亲朋好友有交代,务必打起精神给我好好应对,以后生子乔迁之类,就随你们的意,大办小办不办都好。   “在待人接物上面,小妹比你杜叔叔强许多,根柢上还是一样,一样清高文人的品性。我猜她这些日子应酬客人,心底一定不耐烦了。”   陆浩云本不觉得二姐会有心结,听母亲这么讲便去找姐姐聊,二姐抱着孩子叹气冷笑,说吴家人是自作自受,她怎么会怪亲弟弟?其实小英的满月她不想大办,谁知道吴家人耳朵那么长,听到消息就说来庆贺囡囡满月,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姐难道说我不许你们来。别说吴二姐跟吴家疏远,连吴家人用心巴结的元礼、仲礼,都不知道如何亲近这些本家。   陆三哥比母亲更了解珍卿,自然晓得她在强自忍耐,忍耐这么繁复忙碌的婚礼。本想这天晚上好好陪她,不想又有一件无聊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谢公馆自诩为埠上清白商家,生活在这鱼龙混杂的海宁城,虽不免跟帮派分子虚与委蛇,却不屑真正跟他们搅和在一起。本城帮派头目多从底层上位,讲究人面、排场却也狡猾世故。谢公馆儿女喜宴不请他们,他们会装作不知以全颜面,事情就心照不宣混过去。但也有忘乎所以的狂人,竟敢对着小报记者大放狂言,说谢公馆若不给他发喜帖,他就带着帮众冲进会场,砸翻贵公子娇小姐的喜宴。   陆浩云不怵这种小头目,却也得找人问问怎么回事,看那人只是吹牛皮还是真有计划。这天回到楚州路小妹已睡了。   翌日,珍卿读报也看到这消息,她心内反感又无可奈何。   婚礼最终铺排得如此盛大,最初是杜太爷不甘心低调,本质上实由于谢公馆家大业大人面大。他们无论做生意还是做慈善,与珍卿和杜教授纯做文人不同,外场人讲究场面、人面、情面,这些都体现在人情来往中。   珍卿能够理解并体谅一切,但她没有神仙的清心药,长久应对人情干不了正事,自然而然地心生厌意。   珍卿没精打采的一天,从早餐与读报开始。而被狗吓得在家窝三天的杜太爷,今天终于满血复血,精神奕奕地跟珍卿说,叫她陪同去明华酒店看亲戚,人家远道而来他却缩在家,实在太说不过去。   祖孙两个人吃完早饭,珍卿没一刻钟就收拾好,随时可以向明华酒店进发。早饭时就兴匆匆的杜太爷,却磨磨蹭蹭一直不出来,珍卿叫胖妈问怎么回事。   胖妈回来告诉珍卿,说太爷刚才开门挤了手,找了紫药水正在擦呢。   珍卿到杜太爷门前刚要敲门,老头儿从里面开门出来,看他若无其事地背手出来,珍卿着急地问:“祖父,伤的哪只手?伤得厉害不?不然你别去啦?”   杜太爷颇不屑地哼一声:“挤到手指头,又不是挤到脚杆儿,恁娇贵!”他的不屑中似有丝笑,似有似无似神秘的笑。珍卿倒没有细琢磨,看他左手撑着拐杖,看来是伤着右手了。   一路无话到了明华酒店,睢县亲友各自住着堂皇的宾馆房间,没事还是喜欢扎堆儿闲聊。因为有几位上年纪的在——姑奶奶和向渊堂哥老两口,聚会的房里倒是男客女客都有。   两下里见了面,大家自有一番亲热礼数。向渊堂哥一家和姑奶奶一家,都是亲近又熟稔的亲戚,大家在一起都挺自在。沐浴着早间明媚的阳光,姑奶奶难得夸赞杜太爷:“这个日子你选得好,前后都是响晴的日候,亲戚们来来往往不踩泥地,接亲送亲都不挨雨淋……”   杜太爷昂着脖子洋洋得意,说这日子是他千挑万选的。   大家寒暄一大圈相继落座,珍卿和杜太爷坐在斜对着窗的客位。杨家宏云表哥的媳妇,关切而格外殷勤地问杜太爷:“表舅爷,前儿听珍妹妹说你老脚崴了,今天看着是大好了吧?”   珍卿也微笑地看向祖父。分明是杜太爷被那群狗吓坏,缩在家里不敢出门,非告诉亲戚说他崴脚了。   离家前杜太爷脸上的怪笑,又重新映入珍卿的眼帘,就听杜太爷乐乐呵呵地说:“唉,人老不中用了。走楼梯一个没留神,是崴了一下脚杆儿。没啥大不了的,珍卿跟浩云,说破天非不叫我走动,你说这不是怠慢亲戚么。我这脚杆儿一见好,我这……我不马上来给亲戚赔罪……唉,人老啦,眼瞅着是不中用嘞,今儿一早准备出门,开门时候没经心,你们瞅这,我这手指头又叫挤了,还涂了紫药水来的,要不然来得更早嘞……”   一屋子亲戚在听杜太爷说话,珍卿也是费解地看着他:杜太爷应该伤的是右手,却见他声情并茂地说着话,一边拿右手使劲扒拉左手袖子,然后,动作夸张地高举起左手,现出腕上的百达翡丽金表,好家伙,那金表圆得标致的表盘,就像一方金光闪闪的湖面,向人们眼里射出万道金光。对面三位老人不约而同地眯眼侧头,继而下意识地以袖掩面。其他人也被强光晃得不能睁眼!   杨家大表娘“唉呀呀”地捂眼睛,然后闭着眼,神奇古怪地朝杜太爷的方向问:“哎呀,表舅,你行走揣着金元宝是咋,咋照得这亮煌煌的。哎呀,眼都睁不开嘞!”   珍卿立刻起身欲按下杜太爷,见他左手臂及时地落下,她心里一口气悄悄松开,想这老头儿可算收了神通,要不然真该请如来佛来降他了。珍卿讪讪对亲戚们发笑,心里咬着牙想这老头儿太爱现了。   谁曾料到,杜太爷放下那唐突的左手,又用它抬起被挤伤的右手,好家伙,室内陡然又是一阵强光反射,刺得对面三位老人又掩袖闭目。这老头子还煞有介事地说:”你们瞅瞅我这紫药水,唉呀,手指头现在还蹦疼蹦疼啊!“   随着杜太爷说到”蹦疼蹦疼“,他那涂得像巡海夜叉的手爪子,就对着窗口那么一蹦一蹦地晃,珍卿看他两只手数个璀璨光点,像发射出万道激光似的,谁要是有个迎风流泪眼,非被这宇宙无极白炽光闪瞎不可。   珍卿赶紧蹿上去挡住杜太爷,这他爷爷的哪是要给亲戚们秀伤口,现在是奥特曼想打小怪兽,口诀就是“biubiu,biubiu,biubiubiu”。不过杜太爷啥时候悄摸加入奥特曼家族了,不带上她!   珍卿正正地堵着杜太爷,咬牙瞪眼地给他示意:老头儿,快把爪子都给我收起来。老头儿还想嘚瑟一下,珍卿直接把他左手金表拽下来,杜太爷忙把右手收藏好。珍卿愤愤地瞪他,瞎显摆什么呀!   大家被杜太爷弄得无语,只有杨家大表娘说了句:“可见如今的日子好过,表舅都有闲心戴首饰了。”杜太爷那老嘴又呱嗒起来:“那可不是!城里又没得田地种,珍卿跟浩云都能挣家用,叫我也养金贵了,而今再叫我下地侍弄庄稼,我是干不动了……”   杨家姑奶奶翻着大白眼瞅他,若非房内晚辈与外姓在场,她非得举起龙头拐杖把杜太爷追得抱头乱蹿。玉琮的爷奶只是含笑听着,偶尔还微微附和两句,但都是不落到实处。   这一阵说话的时候,杜太爷右手上还在反光,还是三表婶见机得快:“哎呀,这太阳高升了,对着都刺眼,我把窗帘子拉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13:41:34~2022-05-30 17: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心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2章 伤感压力致低落   珍卿跟李师父李师娘待一会。李师父叫她写《张玄墓志》看, 她专注地写了一个小时,也才不过写得一张纸,倒累得一头一颈的汗, 李师娘故作嗔怒地埋怨:“你是来贺她的喜日子,好端端这么累掯她, 累坏了新郎倌找你赔。”珍卿连忙说不打紧, 慕先生叫她天天练, 早练晚练都一样, 她晚上回去就能歇着。   李师父不在意老婆的指责, 捋着胡须细看珍卿的字,看完倒没什么评价指点,只赞慕江南先生不愧为大家。然后对老妻与弟子露出笑意, 说要趁此次珍卿婚礼机会,与慕江南先生多多交流切磋。   今天的明华酒店一行,杜太爷是志得意满, 尽兴而归。珍卿却觉得身心俱疲。回到家杜太爷兴高采烈啊, 珍卿还是没精打彩的。   回到阁楼上自己待一阵, 秦姨特意上来跟珍卿说:“五小姐,这是谢公馆今天新来的礼单, 太爷已经过目了。”谢董事长想哄杜太爷高兴, 原该是夫家接收的贺礼,谢董事长故意送到楚州路, 杜太爷别提多高兴了。   看着堆得半人高的祝贺礼单, 珍卿又添一重心病。她两辈子历来奉行“闷声发大财”, 婚礼这么张扬总有麻烦, 引得坊间闹哄哄地议论, 就像脱光衣裳任闲人端详评论。她是极不习惯如此的。   也许她今天本就心情坏, 想事便忍不住向坏处想,总想着阵势闹得这么大,会不会引起捞偏门的注意?去年被歹徒截杀的血腥场景,每每回想都叫她不寒而栗。   杜太爷在明华酒店的表现,珍卿开始觉得缘于老头儿的浅薄。看望过师父师娘之后,她莫名心里一紧:杜太爷为什么总要显摆?   如李师父、李师娘这样淡薄自恰,是因为他们内心充裕,对世态人事有一份洞察。而杜太爷似急于表达什么,证明什么。珍卿不由多想一步:杜太爷这些夸张表现,看似在表现自己苦尽甘来、福贵双全,有没可能是因为对珍卿身世心虚,所以下意识地展示过头了?   珍卿意识到自己钻牛角尖了,杜太爷爱现爱炫耀也不只今天。   她抱着头捶起自己的脑袋。也许是临近婚期压力太大,也许是为迁就各方的心愿、传统、习俗,还应酬各种稀奇古怪的亲戚朋友,她的负面情绪积蓄太多了。   婚礼三天前的这天傍晚,珍卿思绪起伏,难得地感怀身世起来。吃完饭心情还是低落,干脆躺在床上挺尸,放任自己的意识沉下去。   陆浩云大约晓得,珍卿这两日情绪低落。所以他一反常态赶走吴家人,便是不想叫小妹受无端的委屈。   小妹今年不过十九岁,若非为迁就杜太爷心意,陆浩云都无理由要求她提早完婚。她已经迁就了很多人。他也知小妹祖孙亲眷不多,没应付过这么繁复琐碎的喜宴,可是再忍四天就万事大喜,不得不叫小妹受些辛苦。   陆浩云晚上回到楚州路,到阁楼看小妹又已睡熟,无奈地叹息两声,握着她的手静坐着,听着静夜里的跫音,心里是恬谧的幸福感。他原没指望能这么早成婚,但杜太爷的提议正中下怀。   陆浩云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枪炮瘟疫毁灭的村镇。乱世时节的山盟海誓,也许受得住重重山川阻隔,却未必经得住战火烽烟的突袭。小妹会离开他很多年,他的理想抱负也不能抛却。在将来两地分隔的日子,他不能只抱着缥缈的情谊过活,他必须让她真正属于自己,实实在在地拥有着才好。   珍卿情绪低落晚饭吃得少,到半夜的时候饿醒了。她打开灯光着脚下了床,在箱柜里轻轻翻捣一阵,找出一盒比国进口的巧克立。   她抱着巧克立回到床上,不知想起什么细眉微蹙,便先把巧克立抛在一边,拿起日历点点上面的日期数字。唉,原来是好日子快来了。她就说嘛,从杜太爷那引出一丝愁绪,掘起她压抑许久的疲累和反感,叫她一直低落难受到现在,原来也是生理影响心理啊。   听说巧克立让人心情愉悦,她挑开进口巧克力的盖子,细嚼慢咽地吃下一颗,皱着眉仔细地感受着,没有明显的愉悦效果。一颗不行就再吃一颗,两颗不行再吃两颗,她像个不知餍足的小松鼠,鼓着腮帮子一直吃下去。   她不知疲倦地咀嚼着,一盒巧克立吃到一半,热泪不由自主地滚落。特珠的生理期将到来,加上最近有些劳累,也确实有值得发愁的事,好端端地,也似乎有落泪的理由。上辈子姑姑死了以后,她一个人应对所有人事,吃着饭也会无端哭起来。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珍卿其实并不陌生。可她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因为她心里感到安全。   珍卿正在轻轻抽泣着,门外响起短促的敲门声,深夜中把人吓一跳,便听见三哥略高的声音:“小妹,醒了吗?”珍卿抽搭着应了一声,外面人推门而入。   到床前看着珍卿泪痕犹新,嘴上满是黑色的巧克立碎屑,陆浩云的心无声坠入冰窖,他轻手轻脚走到桌边,半揽住她抹拭着她嘴边碎屑,小心翼翼地探问:“小妹,怎么了,不舒服?”   她泪眼涟连地望住他,想止住哭,却还是抽抽搭搭:“三哥,我们不办婚礼好不好?”   陆浩云心提到嗓子眼,温煦而镇定地微笑:“怎么了,害怕了?”他克制着稳住心绪,暗暗地安抚自己:小妹想悔婚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珍卿胡乱地揉着眼泪,抽着鼻子找补道:“我就是,就是突然觉得累、难过,什么也不想干了。”可是,她话刚出口也知道不现实,不过当着三哥信口一言。   陆浩云心中大石坠地,原来不是临机后悔了,他如释重负换一个坐姿,准备耐心地听她剖白心迹。   珍卿好一阵呆着脸不讲话,三哥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脊背帮她放松,她才慢慢道出她的纤细心思。她从明华酒店回来,忽然很怕因为自己的身世,给杜太爷造成不该有的伤害。身世在小范围曝露以后,小妹对祖父的态度变了,面对杜太爷的无理要求和怪诞行径,她变得比从前更有耐心,对杜太爷更加包容迁就。   可是对杜太爷的无限包容,与自身的观念行事有冲突,她越琢磨越感受就越觉烦恼,又是无法调和的思想矛盾,很折磨人。   陆浩云听他絮絮地说着,他的小姑娘才十九岁,她平时再冷静坚强睿智,到底还是在念书的小姑娘。身世变故没有压垮她,却在她心里留下伤痕。陆浩云陡生强烈的责任感,得做些什么抚平她的忧伤。   三哥温柔地劝慰着她,变换措辞表达同一意思:   “小妹,你心里很清楚,无论发生何事,祖父都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何事,你也不会抛弃祖父。你们两个多年相伴,相依为命,时时关心,刻刻惦念,任何犹疑都是杞人忧天。   “小妹,你要相信,血缘代表不了什么,就像你愿意为祖父做不情愿的事,你有事他亦会挺身而出。伤害他的从来不是你,你不必因为歉疚害怕,从此不跟祖父交心,在她面前事事压抑自己。你高兴了,就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你不高兴,也不妨跟他大吵大闹。无论如何,他总会原谅你,就像你总会原谅他一样……”   珍卿感觉,这样跟三哥待在一块,好像泡在妈妈的羊水里,珍卿渐把胸中块垒吐出:“三哥,你家亲友非富即贵,一个个又出手大方,我怕招惹歹人觊觎;你们还沾染三教九流,我一细想就心惊胆战……你就当我是胆小鬼,我不想接受贵客们的好意,不想揣测江湖人的心意,也不想接受世人的评头论足……三哥,就算结了婚,我也做不了八面玲珑的主妇,你对我要求别太高,行吗?”   陆三哥给她揩拭眼泪,温柔地顺着她说:“我答应你。”珍卿忽然间又眼泪汪汪。三哥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又如此伤心,女孩子的心事怎么地如此多变?噢,莫非是太感动了?   三哥手里传来坚毅温暖的力量,珍卿看着眼前的英俊男子,他还是初见时的眉目神态,但他眼中的爱意关怀,比初见时真切得多。珍卿越发感到安心舒适。   翌日早晨醒来,阳光和鸟鸣一样明媚,珍卿睡了好觉做了美梦,坐在床上静静地感受着。鼻间浮来沁人心脾的花香,耳畔是婉转娇媚的鸟儿啁啾。她回想昨天与三哥的对话,想着后半夜做的奇异的梦,捧着脸欣悦地长叹一口气。嗯,遇上三哥这样耐心睿智、充满爱心的人,不知道是她几辈子修过来。不过,她也是个耐心睿智、充满爱心的人吧!三哥自然也不亏。   珍卿按一下床头的按钮,等从卫生间洗漱出来,胖妈已经把早餐端上来。胖妈告诉她三哥在家,今天没有出去忙活。   吃完早饭坐在桌前放空,三哥踩着时间点上来了,他揽揽她的肩膀一同坐在窗前,看看她精神爽朗的脸庞,笑问:“做了什么美梦,阴雨转晴了?”   珍卿被三哥这一提醒,想起她那个怪诞的梦。那梦境像是讲了一个聊斋故事,那故事人物简单、悲喜有制,规矩严整得不像一个梦,倒像精心编写的神怪小说。   三哥微微生了一点兴趣,叫珍卿不妨跟他分享,珍卿略回想一番就娓娓叙述起来:   “我梦见自己生在农家,是个贤良淑德、心灵手巧的姑娘。我自小与祖父相依为命——就是我祖父杜太爷,世代靠山吃山、采药为生,只在不放心祖父矜寡独居,一直择不到合适的婆家。   “一年春天,我背着竹篓上山采药,见成片草丛中有朵不知名的花,生得异常娇艳美丽,可是独他一朵生在这里,未免孤单,土间还有土狗子啃它的根——土狗子就是蝼蛄——我怜惜之心顿起,便把这朵孤独美丽的花,连根带土移栽到家中,日夜在卧室窗前放着。   “过了没有三天,我忽然做了一个怪梦,一个英俊斯文的小生——三哥,跟你长得特别像——说感激我搭救他的性命,他无以为报该当以身相许。”   陆浩云给珍卿梳理头发,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听到这里俊目染上笑意,搂着她鼻间吃吃地笑。   珍卿也知道这梦太搞怪,自己也傻兮兮地笑两声。三哥从镜子里看到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在她耳廓上亲一口。珍卿怕痒地缩着脖子,咯咯笑了两声,求三哥让她把故事讲完。   作者有话说:   上火鼻塞好难受,今天几乎不想更呃……感谢在2022-05-30 17:41:05~2022-05-31 23:2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起灵的纹身 100瓶;青山妖娆、TianHe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3章 看花并非一朵花   珍卿早饭后给三哥讲梦中事, 说她是一个上山采药的农女,半道看见一朵异常娇艳的花,将其移栽回去放在窗前, 忽然某夜做了一个怪梦:一个年轻公子说感激相救,欲要对她以身相许。   “这年轻公子说要以身相许, 并信誓旦旦说明日就来送聘礼。我醒来没当一回事, 把梦当成笑话说与祖父听。谁知头顶突然长出几片绿叶, 把祖父也吓坏了, 我吓得赶紧往下揪扯那叶子, 断掉的叶梗处竟然流血了……   “更奇的是,我头上扯掉的叶子,不但能自己重新长出来, 还慢慢地结出一个花苞,那花苞也渐渐要绽开。祖父带我到处求医问药,却无人能根治这奇绝之症,   “我们祖孙对这怪症都已绝望, 听任头上长着绿叶红花, 对生活其实也没有妨碍。可自从这桩怪事发生,家里荒诞不经的事情越发多。我从山里移栽的那朵娇花, 不知为何总有土狗子来啃他的根, 无论怎么用药怎么治虫,土狗子还是不停地过来, 被药死杀死也在所不惜。我移回家的花眼看就要枯萎凋落……   “一天夜里我又做了怪梦, 有个比人还大的土狗子怪, 能直立起身子还能口吐人言, 叫我把谁的珠子还予他, 不然就把我们祖孙的精血也吸尽。梦里那土狗子怪似有神通, 它的獠牙正要咬向我的脖子,忽被莫名的力量击中,他就落荒而逃了。祖父听见我的怪梦,更加发愁了……   “……直到有一个跛脚道士路过,问我们是否见过大个的土狗子怪,我们祖孙这才算遇见高人,给他讲明了前前后后的怪事。这道人看我移栽盆中的花,又看我头上茂密的花叶,念叨着‘痴儿,痴儿’,才慢慢道出其中根柢。   “他说我窗台上的花年久成精,为我所救后一见钟情,是诚意要娶我这凡人做老婆,因此把他的本命魂珠送给我做聘礼。草魅之精凝成的宝珠,有延年祛病、禳除妖邪之效,也是草木精灵的保命法宝,我头上长的叶和花,就是它的本相。土狗子怪本是花精的天敌,那花精原来有本命魂珠在,才能在土狗子怪的手下保命,他失了魂珠就不行了,现在被啃噬得只剩一线生机……   “然后,我跟祖父感极涕零,说要把珠子还回去,道士却说花精是诚意送出宝珠,根本没想过收回去,他也动不了花精的禁咒,除非我与花精成就姻缘,神魂交融。我就一狠心一咬牙,说既然收了聘礼就嫁他好了,祖父也说人妖虽然殊途,但这花精诚是良配。那道人说我们既有诚心,便当立刻筹办婚礼,只要天地为媒,那花精自会现身与她亲近,只要两个人神魂交融,花精得了魂珠的助济,便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当我与花精神魂交融,那花精的宝珠散出的灵气,引得那个大土狗子怪来抢夺了。道人御剑跟土狗子怪打斗,可是那土狗子怪子子孙孙太多,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眼见好多小土狗子爬入新房,要将魂珠抢夺过去,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奇迹发生了……”   珍卿说到这里奇怪顿住,鼓着嘴似乎有点费解,叹着气慢悠悠地道出结局:“我的祖父杜太爷,平常看着就是凡人,却突然变成一个多手多足的飞蜈蚣,他就像鲨鱼吃小鱼虾米一样,腹节上亮出好多只眼睛,许多眼睛中激射出金光万道,把那些小土狗子瞬间射死,土狗子怪也被道士打落在地……”   三哥费解地看着珍卿:“怎么会是飞蜈蚣,有什么典故吗?”珍卿撑着脸曼声解释:“小时候看《西游记》,蜘蛛精有个蜈蚣精师兄,那蜈蚣精肋下有千只眼,所以也叫多目怪,身上千眼能射出万道金光,连孙悟空都对付不了。梦里的材料大约从这里来。”   听到这里,陆浩云垂眸微笑。不得不说,有的人天生就该做文学家,一个梦境竟能如此起承转合,悲喜跌宕,以至于明知是假的,他竟然有几丝感动。   其实,最后的情节是珍卿瞎编的,她没法跟三哥解释,梦里的杜太爷其实不是蜈蚣精,他是站房顶上高举一根棒棒,喊两声什么咒语,穿上制服他就变成了奥特曼,然后一念“biubiu,biubiu,biubiubiu”,满目白亮激射的光线,映得整个天地亮如白昼,所有人都不能迎视,大大小小的土狗子就都嗝屁了。   ……   珍卿讲完却微微有点黯然,三哥询问缘故,珍卿幽幽地说道:“梦里的我是凡人,爷爷却是螳螂精,连梦也要应和现实,我的潜意识里什么都有。”连心结也暗含在里头。不过她不会再钻牛角尖,不过白感叹一下。   陆三哥耐心地劝慰他:“你太多愁善感,你为什么不想,也许是祖父一直护佑你,你的潜意识觉得他很强大,梦里梦外都能护你无虞,所以你的故事是这样。”   珍卿一听恍然有悟,感觉自己是钻牛角尖了。陆浩云又笑着提建议:“这个故事很有童心,不妨写成童话故事。情节完备不用太费脑子。”   三哥太为她的智慧感动。一个人的心灵若无限丰富,外在的物质与形式对他确实不重要。在淡薄名利这一点上,陆浩云自愧是不如小妹。一场婚礼就让她如此困扰,看来他们结婚以后,应该尽量保护她文人的秉性,避免外界对她的无谓干扰。   梦里的故事讲述议论完了,三哥忽从衣服荷包里掏出一个紫色丝绒盒子。好家伙,在白昼天光的散射下,盒中的物品似是千面折光,璀璨得叫人不能迎视。三哥于是起身将窗帘拉上,珍卿捧着那紫色丝绒盒子,仔细观赏里头精美的红宝石戒指:一颗异常圆润剔透的红宝石,在微暗的自然光中,散发着幽谧温润的红光,红宝石被一圈细小的圆钻拱卫着,白钻提亮红宝石微暗的光色,红宝石收敛钻石太过夺目的锋芒,如此搭配正是相得益彰。   三哥叫珍卿把戒指戴到无名指看,尺寸不合适还能拿去改。珍卿戴上去仔细端详感受,三哥也拿起她手指细看,两人相视而笑:“正好合适。”   三哥揽着她解释说:“那年我从欧洲回国,妈妈发电报给我,说陆家叫我准备聘礼,回国之后即刻完婚,那时候聘礼流行金银翡翠,我觉得全是陈腐俗气。经过Port Said看岸上有人兜售红宝石,莫名就喜欢上。红宝石乍看炽烈醒目 ,其实光华内蕴、沉静安详,我花光积蓄买了一大袋子,想将来若得遇良缘,定用它们装点我的新娘子。”   珍卿的手虽瘦但嫩白,戒指与手相得益彰,陆浩云把他戴着戒的手也伸出,三哥的红宝石戒指设计简单,但他的手与戒指也都好看。他们头挨头手并手,亲昵地欣赏一会儿,珍卿煞风景地嘟囔一句:“三哥,好看是好看,可这么醒目的婚戒,容易招贼惦记,恐怕不宜常常戴着啊。”   三哥好笑地捏她的脸,他当然知道太醒目不好,无奈解释道:“小妹,这是我的少年梦想,一念及要结婚,便觉仪式上非得有它不可。平常带的戒指,我打了金银玉三对,简单朴素,不会引人注意,平常就戴这些。不过,金不可常常贴身,还是少戴为好。”   ——————————————————————   珍卿和三哥婚礼前两日,《宁报》登陆先生、杜小姐的结婚启事,从早至晚发展成现象极传播。   这则结婚启事是这样写的:   陆浩云先生与杜珍卿女士,敬告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宇宙时空安排的奇妙因缘,使志同道合亲爱信诚之男女,于此雨期桃月结成连理。他们确定对彼此之责任,确定对彼此义务者之责任,确定对社团社区社会之责任,愿竭诚向家庭、团体、社会尽绵薄之力。   恭谢众亲朋好友与同道人士,向此新成比翼之年轻夫妇,诚送之一切抽象具体贺仪。   其夫妇教训于文明新盛之乡,成长于公德昌明之家,欲破除旧式婚礼陈腐繁费陋习,倡行文明世纪节物利他新风。因故,其夫妇二人愿只保留精神意义之贺礼,如诗歌、书法、字画(新)、琴谱、歌曲、著作等,再拜亲友并退还金银珠玉、药材烟酒、券票现金等贵重礼品,若众亲朋同道诚难接受退送贺仪,其夫妇二人当以同等价值钱款,以赠礼者名义捐赠中西义赈会,以济海宁之血吸虫病及霍乱瘟灾。诚以此举为信教善人积阴鸷,亦以与无神论者立民命……   这则结婚启事传开以后,给新人送新婚贺礼的没少,给中西义赈会捐款的倒增加了,好多人跟新人非亲非故的,也一窝蜂地凑这个热闹,只能说是名人效应了。   珍卿跟三哥决定不要贺礼,可把精打细算的杜太爷气着了。若非那启事让自家大出风头,风头大到把乔家衬得灰头土脸——耿耿于怀的杜太爷自己臆淫的——杜太爷非得也发一则启事,告诉亲友不要听小孩子家乱弹琴,务必诚意十足地把贺礼送来。   结婚典礼的这一天,珍卿一早起来穿衣化妆,二姐陪着坐一会中途回去看小英。娇娇这小可爱一直陪着她,珍卿闲着无聊就给她讲唐诗。娇娇听得很认真,却说有个同学前天问她,现在不流行学古代诗词,娇娇苦哈哈学这些有什么意义。娇娇想强力地反驳回去,可她组织不起系统的话。   珍卿兜着娇娇的小脸,微笑着告诉她:“学诗读词是为了感受美、表达美。若你熟读唐诗宋词,当你看到一朵花,就不只看到一朵花;看到一座山,就不只看到一座山。”   娇娇捧着脸天真地问:“那看见的是什么?”珍卿也学她捧着脸说:“你懂得了诗词的美,你看到一朵花,就不只看到一朵花,而是看到一捧花,一园花,甚至漫山遍野的花。看到山也不只看见山的形体、颜色,而仿佛看见密林里花儿绽放,深涧中清泉轻鸣,早上的雾晚上的霞,一座山无穷无尽的变幻,就全都在你的眼前,你的心就不止窄窄的一片,它有天那么高有地那么远,如此你就更加勇敢了。”   娇娇耸耸小肩膀,表示她还是不能完全领会。珍卿就也耸耸肩,告诉她:“不明白不打紧,就像好些道理你不明白,可是应该先照着它做,以后长大你就明白了。”   娇娇的眼珠滴溜溜转,却忽然惊喜地嚷:“小姑,我明白了,你肚子里那么多诗词,你看见小叔,就不只是看见小叔,是……是什么呢?是不是也看见漫山遍野的花,也看见花儿开放、泉水流淌,还有七彩的云霞……”   珍卿要笑不笑的有点窘,跟娇娇大眼瞪小眼,无奈地捏着她的脸说:“你的慧根用的不是地方。”这时听见有皮鞋的声音,刚被娇娇说成漫山遍野的花,珍卿被漫步进来的三哥凝视着,倒真臊搭搭地低下了头。   三哥走过来摸摸娇娇的头,在珍卿的头纱上吻一下,娇娇就鬼精灵地捂眼睛,然后嘻嘻地笑着,颠颠地踩着白皮鞋跑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31 23:24:43~2022-06-01 23:2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波光潋滟cxm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4章 新婚燕尔正谓此   娇娇从新娘休息室跑出去, 三哥自然地握着珍卿的手,递给她一只大盒子,珍卿兴趣缺缺地拿在手里, 一时没有打开的意思——她这半个月看礼物已经看烦了。四哥就跟她挤在一张沙发,手臂小心地揽着她的肩膀, 漫不经意地说:“是惜音叫二姐帮办的礼物, 之前一直没做好, 赶巧昨天晚上送过来, 想想还是送到你手上为好。”   珍卿这才打开盒子一看, 又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礼物,是一个可堪一握的水晶苹果。陆sì姐一度将步入婚姻殿堂,她曾经心心念念想要个水晶苹果, 没想到先送了别人水晶苹果。   西方神话有关于苹果的传说。众神之王宙斯迎娶其妹赫拉,他们的祖母——大地之母该亚,送给新娘赫拉一只金苹果, 饱含着对孙女的无限祝福。当然这里的苹果是金的。而在讲究谐音的中国人眼里, 苹果算是一种讨口彩的水果。四姐送的苹果又是水晶的, 大约代表纯洁的爱情。   珍卿看完礼物重新放回去,笑着跟三哥说:“四姐这礼物, 着实别出心裁。”然后就没有更多的评价。   珍卿和三哥都有默契, 别人的礼物无论是吉祥或诅咒,日子都是他们自己过的。婚姻是关于感情、责任、信赖的长途旅行, 连今日的盛大婚礼, 也不过是旅途开始的一个形式, 他们配合完成这个形式, 更多是对他人而非对自己交代, 最需要打起精神经营的, 是以后漫长岁月的点点滴滴。珍卿对此次婚礼视如寻常,不像别的新娘那样高兴得坐立不安。   其后,他们两个人没有说话,就默默依偎着等婚礼开始。直到姗姗来迟的娟娟进来,三哥才又跑到前面招呼客人去。   生上一个孩子有大年半,宜男之相的娟娟又怀上了,韩家人包括娟娟姐都算高兴,只是珍卿悄悄劝娟娟姐,频繁生育就算无损健康,也会伤害她的青春和美貌,以后还是用点限制生产的法子吧。结果,老司机的娟娟姐听这话歪了楼,开始讲一些带颜色的话,弄得珍卿特别不好意思。   珍卿的婚礼没有花哨的设计,和二姐一样去除宗教色彩,也和吴二姐的一样简约圣洁。新人、高堂、证婚人在婚书签完字,三哥一直紧紧拉着珍卿的手,站在台上陪各路宾客照相。人人脸上是盈盈祝福的笑,人人都要来拥抱恭喜他们。   杨家的姑奶奶、表伯表娘、表叔表婶,表哥表姐并他们的孩子,磨坊店的李师父、李师娘,并他们的女儿女婿外孙,还有杜家庄的好些人都在。亦有谢家的舅舅舅妈、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更有看似眼熟其实生疏的人们,政商军界文界教坛的名流达人,也一一上来握手拥抱合影。还有珍卿在海宁两个学校的好友,上来拥抱亲吻并合影……   杜太爷一直欢天喜地,激动不已,在人前的表现也格外得体,却忽然控制不住地哭起来,二姐夫连忙将他拉下去休息。   珍卿喝了点酒似醉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还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可她整个人快要飘起来,嫁给初见就喜欢的人了,这确实值得她飘起来。   她感到耳边嘤嘤嗡嗡,眼前影影绰绰。身体上一阵阵洪热,轰得手心是黏稠的汗,心里也觉得潮热欢喜了,四肢躯干也软绵绵的。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陡然体验到结婚的兴奋。   可她爱人的脸这么近,三哥有点焦急:“小妹,不舒服吗?”珍卿瞬间如听纶音,执着他的手报以温柔微笑:“三哥,我昨天没睡好,有点累了,还有点醉了。”   三哥也握着她的手,帮她重新挽住自己臂弯,眨眨眼睛咧着嘴跟她咬耳朵:“我也没睡好,我太兴奋了。小妹,再坚持一下。再过半个钟头,我带你到楼上休息。”三哥的喜悦含蓄深沉,珍卿能强烈地感觉到。   珍卿又看见那个姓滕的了,他带着一个文弱的年轻人,一块上来跟新婚夫妇握手,他还腆着脸想拥抱来着,珍卿冷着脸无声地拒绝。虽然没有正眼瞧那姓滕的,却听见他嘴里猥琐的笑声,又见他的手在那搓啊搓,珍卿心里无语之极:这人难不成上辈子是苍蝇,这辈子好不容易托生成人,怎么就是喜欢擀手,回回见他都这猥琐样儿……   婚礼这天晚上大家都非常累,珍卿跟三哥到蜀州路的房子,告别家人就一块呼呼大睡。   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珍卿刚刚起床洗漱,三哥早已经到厨房里忙活。珍卿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半干,想把换下的脏衣服洗一洗,不知啥时候已被三哥拿走。她心里不由一惊,难不成是他拿下去洗了?!里头穿的小衣裳难道也,好羞耻好尴尬有没有?   珍卿心里慌却不造声,悄悄在楼上楼下寻一圈,没有发现他们婚礼穿的常服、礼报,连内衣也不在这里。   三哥把佣人送的早饭加热摆好,珍卿心里猜测,脏衣服大约被送饭的人带走了,一问三哥果然如此,不由大大地松口气。她跟三哥婚前就极亲昵,但是亲昵到叫他洗内衣,心里还有一重障碍似的。   三哥过来亲吻她脸颊,确定她晚上睡得好,才顺势在她旁边坐下,把小笼包、烧麦各夹两个,放在她面前的叠子里,又给她盛了一碗粥,很自然地絮说着:“你最近有点上火,我叫他们熬的薏米赤豆粥,要不要加点糖吃吃?”   三哥其实算是南方人,他不像杜教授那么嗜糖,但正常的饭食中就不抗拒糖。珍卿平常不太吃糖,但是此刻,也许是想呼应心里的甜密感,她笑得很乖地跟三哥点头。   餐厅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不说话也觉得心思被一条线牵着,恬静的幸福静静流淌。珍卿摇着她的快乐腿,边吃边撑着脸看三哥,三哥也与她相视而笑,拍拍她脑袋叫她好好吃饭。   这处洋楼只有他们二人,没有一个佣人和听差,一方面保证不受他人干扰地度蜜月,一方面家务也要亲力亲为。   这样度蜜月还是珍卿当初提议的。外国的新婚夫妇度蜜月,是避开闲杂人等促进夫妇感情,中国上古时期的洞房制度,也是为了达到差不多的目的。   传说轩辕黄帝平定天下后,结束蛮荒时代留下的群婚制,而欲建立稳定的一夫一妻制。但上古时代的人恶习难改,还是喜欢群居野合、男女抢婚,部落间为男女关系常有纠纷,因此有分裂部落联盟的危险。黄帝就想出一个主意,新婚夫妇结婚后被送进一个洞穴,外面垒起高墙使不能出,只留一门由家人送饭送水。一对男女共同居住月余,相对相叙的只有彼此,又在家务中彼此磨合,新婚夫妇的感情就建立起来……   四月的天气很适宜休假。   珍卿吃完饭在室内溜达,看前面姹紫嫣红的小花园,一只斑斓的蝴蝶落在秋千架上,晨间的微风拂动着纱帘,仿佛在人的心上撩动着。还有后面水光湛湛的泳池,硕大的两只伞盖在池边站着,庭树的绿荫落在蓝色的水面。   她坐到窗台上惬意地叹:“幸好我们的洞房没封起来,不然真怕憋闷。”   陆三哥看快乐地弹着脚,高兴她终于快活起来了。他自己在这边开始收拾碗筷,珍卿也赶紧跳下来帮忙。   这时洗油碗常用一种永利碱,珍卿用碱粉洗了装烧麦的碟子,三哥丢给她一只干净抹布,让她把洗好碗中的水渍擦净放好,余下的碗他都自己洗了。   陆浩云没由来一阵伤感。此时他们花好月圆正情浓,按理说是开心的时候,但他仿佛看见她离开的那天。所以,能多疼她就多疼她吧,生活能力时时处处都可以磨炼。   他们洗碗配合得默契无声。把装碗碟的橱柜关好,三哥跟珍卿看看彼此,又看看窗外,他扶着她的脖子轻问:“今天做什么?”   珍卿也摸着下巴思考着。   他们俩都习惯手不停脚不住,平常发发呆就算是休息,不会大片时间无所适事,现在闲下来是有点怪。珍卿忽然古灵精怪地挑起眉:“三哥,我们给花捉虫,好不好?”三哥只好舍命陪君子。   小时候在睢县乡下,老铜钮总给她编小竹笼装虫子耍,老铜钮来城里后还给她编,不过她玩虫子少了。现在忽然有了闲情逸志。   白天土狗子在地底下钻着,按理傍晚抓土狗子更方便。不过他们闲来无事,玩的就是兴致。就顶着太阳在花园掘了半天土,却只捉到三只土狗子。珍卿给它们拴在绳上耍弄,这些家伙却乱蹦乱飞。珍卿又在绳尾把三条线横扎起来,在横线上坠一个小石头,好了,他们想蹦跶也蹦不高了。   珍卿还牵着一串土狗子荡秋千,像女王出街似的霸气,三哥抓拍了这个情景。吃过午饭,三哥催促珍卿去洗澡,她也终于把土狗子玩腻,阴恻恻地跟三哥商议,土狗子专食植物根茎是害虫,要不要给它们活埋喽,三哥也是不遑多让的奸邪,说活埋它们不一定死,不如改成火刑如何?   当然,他们也只是图个嘴快活,还是试了几种杀虫剂,才让土狗子告别它们眷恋的世间。   三哥上午陪珍卿做了无聊的游戏,珍卿之后就陪三哥看书、听音乐、读报、游泳,这一天就轻轻松松地过去。   连着三天他们都抵足而眠,没有进行新婚夫妇的某些常规活动。直到第四天的晚上,珍卿娇养得容光焕发,眼神晶亮,陆三哥才感到时机到来,珍卿也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同。   饭后散步他们一起回房,珍卿搞不清怎么回事,觉得今日的灯光都似暧昧。她做了一万遍心理准备,之前有一次差点成事,可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紧张心跳。   他们在蜀州路的新房,内里的空间足够宽敞,一应功能房间也齐全。珍卿洗完澡裹着浴袍出来,视线越过他们的大卧室,见三哥在那头的小书房,一边抽着烟一边闲闲翻书。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1 23:25:19~2022-06-02 16:3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ni 10瓶;一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5章 人间仙侣无猜嫌   新婚第四天的晚上, 珍卿一直忐忑,傻驴似的在浴室外打转,陆浩云眼角余光留意着她, 看她无所适从的可怜模样,一面心生怜爱, 一面又不免情生意动。他耐心等待着没惊动她, 见她用电吹风吹过了头发, 蹭手蹭脚地来到床边。   陆浩云看看手表, 她洗完澡已半个钟头。他也轻手轻脚走过去, 心不在焉的珍卿被他的到来吓得一蹦跳,她那瞪得溜圆的黑眼睛,泄露她不曾消退的忐忑。   他慢慢地一步步欺近她, 她无措地一步步倒退着,她的小身板抵在床头柜前,眼眸深深的三哥让她腿发软, 她一屁股坐到柜台上, 把柜上的台灯都快挤翻下去。三哥眼疾手快地接着台灯, 珍卿身体软绵绵的,救命稻草似的搂住他的腰。   他放好了台灯, 俯身在她头顶吻一下, 轻轻说了句“别怕”,低哑平滑的声音, 却听得她一个哆嗦。便听他轻轻地叹气, 手指兜着她的小脸问:“要不要先喝点酒?”珍卿闻言眼珠一转, 连忙点头如捣蒜。   珍卿坐到床沿上等三哥, 下意识抱起枕头。谁知那枕头底下, 赫然是一盒如意袋——原理功能类于后世的小雨伞。看着这东西她更加忐忑游离, 也夹杂着说不清的新奇雀跃,而且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啊,珍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对于避孕产品的使用效果,陆三哥一直在关注实际例子。吴二姐根据职业便利,也做过专门的统计调查。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做绝yù手术,可此时手术基本不可逆,对他们这种新婚夫妇不实际。子宫帽、宫内加药都也还好,但是三哥不愿意让珍卿用。他们选的避孕法就是“如意袋”,并且吃一种进口的男性避孕药。   如意袋的避孕效果并非百分百,并非是如意袋本身漏洞大,是有的夫妇兴致一上来,头脑里就只有这一件事,没有好好使用如意袋,便因一时爽快而增添烦恼,主要责任还在于自己。而那些谨慎小心的夫妇们,配合着别的手段,如意袋的使用效果其实不错。   吴二姐给珍卿和三哥引荐过一对夫妇。丈夫是一个高级工程师,妻子本身就是一个医生。他们夫妇生了两个孩子,工作太忙就暂时不想生。那妻子因体质敏感,用子宫帽的时候少,男方用如意袋的时候多,就这样一直成功避孕六年。去年他们工作都稳当,前面俩孩子也都上小学,就起心再要一个孩子,结果这避孕措施才一停下,妻子没多久就又怀上。这说明他们有正常的生育能力,五年没生育又说明避孕效果好。   珍卿本来说愿意用子宫帽,但三哥不愿意她这么早用,说他在吃一种德国进口的男性避孕药,加上如意袋就是双管齐下。珍卿跟二姐、三哥反复提问,确定药没有不可逆的副作用,也知道他们都是理性的人,不会干饮鸩止渴的事,才算放下心来。   珍卿思绪漫游的一会,三哥一手拎着一瓶红酒,另一手夹着两只水晶杯……酒瓶塞子拔开的声音,酒水汩汩入杯的声音,在静谧空间产生奇妙效应。他们两个相视着碰一碰杯,又慢条斯理地抿着酒喝。   陆浩云撑着脸看着珍卿,她不过抿了三四口酒,坐了没有多大一会,她的眼睛就开始迷蒙,两颊漫上两团胭脂红,他轻轻夺过她手里的酒杯。她似是无意识地,冲他甜腻地笑起来,一只淡绯色的纤细手臂,不知不觉搭上他半湿的短头发……   熹微光线照着她松松的浴袍,摇曳着令人躁动不安的光影,他决意不再做道貌岸然的君子,要做个享受俗人快乐的平常人。他循着本能有条不紊地进展着,不知不觉地拂下她的浴袍,看她浴袍内还穿着几层衣裳,一瞬间有点哭笑不得……   她整个人似睡未睡的状态,紧张和害怕反倒释去了,他揽住她亲昵地亲吻她的脸,全身心投入这个期盼已久的良宵……融融夜色被天上的星辉点燃,床架帐幔似是海洋上的小舟,被澹荡的波涛轻轻摇曳着,夜色将虫儿的鸣唱都扭曲,这一双俪人全不在意这些……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等到终于风平浪静之时,陆浩云半偎在妻子的身边,在她红唇上重重吮吻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胳膊肩背,呢喃轻语间拥着她入睡,待她睡着,他又把她抱到卫生间清理一番,帮她擦了一些药才安心。   第二天在鸟鸣声中醒来,珍卿畅如地伸一个懒腰。随着意识越发的清醒,昨夜半醉半醒间的一场幻梦,也在她脑海中慢慢地复苏着。   她慢慢感受她的身体状态,两只腿微微动一下,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疼痛。她不由慌慌地拿床单捂着脸,哼哼唧唧地怪叫着乱踢腿。真不知该怪自己记性太好,还是怪自己身上的人之本性呢。珍卿觉得看到另一个自己,陌生又奇奇怪怪的自己,她就在床上揉面团儿似的,蹉跎了快有一个钟头也没起床。   天是越来越亮堂了,外头巷弄里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空气里混淆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白昼的到来让人们都变回了正经人。   珍卿伸着胳膊玩自己手指,适应着又一次的角色转换——她原来天真地以为,就算缔结了婚姻关系,也不会让她跟三哥的关系有太大变化。但是昨夜的情景让她思考:原来男女的关系可以是这样,原来夫妻可以亲密到这地步。原来,男女关系掀开最后一层面纱,可以发生的事比洗内衣私密得多。   珍卿这才清晰地意识到,她从前对三哥的强烈依恋,还类似于对一个好兄长的期冀。她以前真的想象不到,三哥可以是这样一种状态,陌生得叫人神魂战栗,带着她无措地向yù海沉沦,让她感觉要重新适应这样的三哥。她从前关于两性关系的心得,本质上还是纸上谈兵的。   珍卿正在漫天游思,听见有人咣咣敲门,又听见三哥唤了一声“小妹”。珍卿立刻身烫耳热,本来想说“我还没起床”,嘴一秃噜说成“我还没醒”,羞窘地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裹到脚,就听见有人开门进来,紧张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钢丝床微微地向下一陷——他轻轻坐在床边了,又隔着褥子吻她的头,然后低笑着说一声:“早安,亲爱的。”   听见他温柔地说“亲爱的”,令珍卿又窘又怕的热度,陡然降下来不少。她不禁扪心自问,控制不住羞就算了,她到底怕什么啊,他们是亲密的夫妻关系,又不是绑匪与人质的关系。   珍卿慢慢地把脸露出来,他笑盈盈问她“睡得好吗”,看珍卿天真黝黑的双瞳,骨碌碌地转着似有不安,他在她脸上亲吻一下,俯低的身子却没直回去,挟着她的后脑勺温柔地吻她。他拿手绢给她擦一擦,轻轻淡淡地笑问:“难受得厉害吗?”   珍卿别开又开始发热的脸,噘着嘴点点头,三哥无奈地一笑:“小青虫破茧成蝶,过了那一刻就会好起来。”珍卿眼睛登时瞪得溜圆,三哥说她是小青虫咩!   三哥拍拍她的脸,递给她一杯温水,就开始帮她翻找衣服,问她穿哪一件衣裙,竟还问她穿什么内衣。珍卿脸上又微微发热,她蚊子哼哼似的说,请三哥出去,她自己找衣裳换衣裳。   三哥默默看她片刻,从善从流地走出去。   珍卿裹着被子找衣服穿上,发现她的脏衣服都不在,想着也许又被送饭的佣人带走,结果一扭头看到前院景象,发现晾衣绳上赫然就是她的衣裳,裙子、睡衣和内衣都在晾绳上飘曳着。脸上温度刚下去又上来。哎呀,算了算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吧。   珍卿终于收拾好下楼去,三哥已在楼下餐厅等她。早餐还是从谢公馆送来的,今天是豆浆和馒头,三哥还从街上食肆买了碗翡翠面。他们两个在餐桌前落座,三哥异常真诚地交代珍卿,这几天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不然上厕所会难受。珍卿埋在面碗里嗨吃,没有回应这别有意味的交代。   不过她也有特别的感想,也许一对男女共浴爱河后,女人虽然兴奋多半会有羞怯感,而男人自然而生的占有欲,让你时时处处感受他的存在感。珍卿不知道是否自己太敏感,三哥似乎没有时时关注她,但他那若即若离的光,却感觉随时笼罩着她。   陆浩云不知她是这种感觉,他当然不会这样关注他人,若知道她有这种感觉,他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太爱他。刚才出去买翡翠面回来时,他端着那一大碗汤面,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狼狈地在狭窄的巷里穿梭,他却莫名地杞人忧天,想着院门没锁,万一有歹人闯入,她正在熟睡一无所觉怎么办……   四月份的海宁太美丽了,庭院里花灼灼、草融融,甘蕉静生烟,蔷薇脸羞红,百虫唧唧,蜜蜂嗡嗡……到中午太阳有点炙人,他们吃完饭照例没有外出的计划,又在一块睡午觉。   这一睡就到下午三四点钟,珍卿睡醒来整个人懵呆呆的,她趴在窗台上不知看什么,三哥站在门口望住她半天,她也无所觉似的。   见窗纱外有一只苍蝇,蔫儿头搭脑地趴在窗台上,珍卿忍不住笑了。陆浩云走到她身边,看她那模样真是天真美好。   他递给她一杯苹果汁,饶应兴致地问她笑什么,才睡醒的她笑得娇憨,手舞足蹈地说:“你看外头那只苍蝇,窗台晒得太烫,它想飞飞不起来,弹着翅膀乱跳脚。我猜它肯定在说……哎呀呀,这背时天气,这这这么热!烫得我脚底板不得站住!这遭瘟背时的天气!”   陆浩云也是噗呲一笑,他不是觉得苍蝇可笑,而是被她别有生趣的描述逗笑。她内心满是天然的童趣,又善于运用语言的技巧,难得住到蜀州路没几天,把蜀州话学得形神毕现。   陆浩云忽然想道,小妹看似聪明稳重,但她内心天真有趣,谁跟她在一起都会快乐。也许,他该跟她一道去美利坚,以免她被轻薄者引入歧途。可当他如此思想时,心内陡然生出一股自厌,让他立刻压下不合时宜的念头。一场由欧美波及世界的经济危机,正在向全世界蔓延开来。市场萧条时并不好做生意,况且陆浩云有一种预感,无论美国用何法应对经济危机,贸易壁垒多半会增强的。他此时到国外,于国于家于个人无大益。   看着一无所觉的小妹,她正仰着脖子喝苹果汁,那青色的汁液汩汩流入她的唇间。陆浩云在心内叹,小妹虽然年少,却是少见的聪明坚韧者。既然他们已经情定终生,就让这份爱情安然经历考验,让岁月给它镀上深邃沉静的颜色。   珍卿这天下午又陪三哥游泳。明明还是昨天的人和泳衣,总觉得无形之中发生了变化。她游累了趴在泳池边喝果汁,三哥不过拍拍她的肩膀,问她累了没有,她就感觉这简单的肌肤接触,已产生特别的化学反应似的。新婚夫妇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作者有话说:   审核员大人们,我求求你们了,我这到底是哪里有肉渣儿,哪里有脖子以下的描写,一个词一个词给我指出来好不好。我快疯了,我没有办法了,我还不能面对面地跟你们申诉,你们对我公平一点好不好。我多少年没有哭了,但是你们快把我整哭了……   你们再审一遍,如果还是不行,我也不改了,你们说哪里不行,我就都删了吧,我是被你们整服了,我摆烂了……   感谢在2022-06-02 16:37:10~2022-06-03 16:4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155266、2164390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6章 留学前准备事宜   由出国想到一些杂事, 翌日三哥提议去逛百货大楼,主要是为给珍卿买些帽子、手套,订做应对不同场合的礼服, 再订购几只皮箱子备用。在欧美国家出去应酬,多数场合需要戴帽子, 不同的场合礼服要求也多, 而且美国东部有时候很冷, 更要准备御寒的帽子、手套, 如此出国时才有备无患。如此看来, 可由两人一同做的事,其实是数不胜数的。   珍卿和三哥安然度着蜜月。除了偶尔探索夫妇之爱——新娘子初识人事,这方面的热情不太大——余外的生活与婚前无大差别。有时候, 他们只在一处并肩坐着,分别看着自己喜欢读的书报,不需借助言语表达什么, 不需凝视对方眉目传情, 已经觉到岁月赐予的美好。   珍卿喜欢吃不同风味的面食, 他们若不叫人送面上门,就信步走到店铺或面档那里, 一家接着一家地吃过去, 吃得汗水淋漓、口舌安逸才回家。有时白天睡得太充足,晚上睡不着感到憋闷了, 他们也穿戴得极朴素, 跟市民一块涌到电影院, 看映过许多遍的夜场电影。电影散场也学人家买点零嘴吃。不过他们也怕吃坏肚子, 吃流动小贩的食物都是浅尝辄止。   有一天, 三哥西装外套的扣子掉了, 原装扣子怎么也找不着。珍卿自告奋勇地帮他订。她订颗扣子弄出来的动静,比医生做外科手术的动静也不差什么。   钉扣子是简单的针线活,珍卿还不至于不会做。只是她希望做到完美无缺。   首先,扣子的形状、颜色、大小,总该跟原来的扣子一致吧,要不然太不得体了!挑选棉线也是一样原理——外套毕竟是人的门面不是?但找扣子不像预想得简单,珍卿跑了一趟百货公司,也没找到配套的扣子。最后还是三哥叫订做西装的裁缝店,送了两颗一样的扣子过来。光是找扣子找针线,珍卿就忙活了小半天,真正开始订又是小半天。她总是嫌订得不满意,一半天拆了订订了拆。   珍卿抱着衣裳卖力地忙,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风扇温柔吹动她的碎发,三哥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让小妹给他订好一颗扣子,看来比写作画画都难得多。   陆浩云却渐渐笑得温柔,他知道,这就是他所向往的幸福。世人争赞、似乎无所不能的她,愿意为他做她不擅长的事,而且极用心地在为他做。他怎么待她好都是应当的。   不过,钉扣子的事也提醒陆浩云,得加强小妹的生活自助能力,让她到国外顺利适应留学生活。他知小妹不是做不好这些。只是在家政方面,她没有特别的天赋和兴趣,她的精力太多被学习工作占据着。就算她想抽空练习家政事务,功课、阅读、学外语、写文章、画画,已把她所有业余时间占住,而胖妈、袁妈这些底下的人,心疼她忙得不能开交,自动把一切杂事承揽过去,陆浩云反省自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待小妹?   但是,再过不到两月小妹就要离开,所以提升自助能力迫在眉睫。三哥跟珍卿说明此意,珍卿想想也极有道理。   新式学校和教会学校培养女学生,是要叫她们变成合格的主妇,珍卿自从接受学校教育,做饭、缝补、收拾屋子都会做。   比如做好菜最基础的能力,是要能轻松地辨识食材,这一点珍卿有一定基础。她在烹饪课里学了不少。比如蔬菜、水果、肉类是否新鲜,从哪些部位可以判断;掇起一块牛肉、猪肉,判断它大概是哪个部位的,哪种方法烹饪多久合适,她约略知道一些。   而且,家里谢董事长是美食爱好者,请了那么些好厨子在家,珍卿他们就算不亲自上手,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烹饪知识,可基本上也就限于知道。要一个生手仅仅带着这些知识,亲手做饭照顾好自己,不炒糊不炒咸,已经是对自己十足的诚意。   三哥一本正经地告诫珍卿,现在宁愿少看书少画画少写字,也必须把生活事务练习起来。首先基本的缝补工作要习惯,尤其钉扣子缝袜子得熟练。然后,要能依据在美国易得的食材,把常见的烹饪手法运用熟练,到那里做饭不用适应得太艰难。   吴二姐听说此事以后,笑说这是珍卿的新娘课程,三哥和珍卿都笑,什么说辞都无所谓,干就完了。谢董事长听说这么有趣的事,也派厨子老妈子助力他们的“新娘培训”。珍卿和三哥的封闭式蜜月,由此渐渐地名存实亡了。   吴二姐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教给珍卿的煮饭真言是——务必要吃干净的熟食,条件有限时不要强求味道。不确定用水、食材是否干净,就在锅里煮上十五分钟,经过医学消毒大概不会有问题。在疫病流行的时间和地方,餐具一定要定时煮沸消毒。   谢董事长就叫珍卿大胆地试,试错可以不断积攒经验,就晓得哪些行得通哪些行不通。   擅长做各种面食的袁妈,被三哥叫来教珍卿擀面条——听说在美国买面条不大方便,以后可以买面粉自己擀面条吃。又教珍卿做各式不用发酵的饼,在国外吃不到也可以自己做。发酵类的面点就不太容易,珍卿一开始就决定放弃。   还有胖妈教珍卿煮各种粥,秦姨教珍卿做些江州凉拌菜,不想费事随便拌拌就能吃。   针对生活能力的加强培训,变成关于做饭的重点培训。期间珍卿获得各种奇怪的知识。一个梁州来的女佣人,说他们那流行吃火腿,买火腿时就拿一根长铁签子,把那火腿扎几个小窟窿,再把铁签子放在鼻子底下嗅嗅,看没什么腐臭怪味儿,那这个火腿就不错。   珍卿依葫芦画瓢地照办了,结果,她到地方拿铁签子往人家火腿里一扎,还没嗅出什么名堂呢,一个旁边看稀奇的女人,忽然一惊一诈地嚷嚷:“哎哎,针扎到火腿怎地黑了!店家,店家,你这火腿是不是有毒啊……”   把珍卿吓得仔细看那铁签子,发现根本没有变黑,那女人站得位置大概光线不对!珍卿赶紧扬声替店主澄清,说那乱嚷嚷的女人眼睛花了,铁签子从头到尾都没变黑。   好家伙,这一惊一诈的顾客闹乌龙,刚刚把店主和客人都吓到。店主竟是个极会做事的人,看珍卿积极地帮他澄清误会,他请教拿铁签子扎火腿是哪里的讲究,珍卿便解释这个辨火腿好坏的办法。这个店长竟然乘机造势,借珍卿的铁签子扎火腿,叫客人们仔细嗅那味道,说他这是正宗新出的火腿,引得大家都好奇地去嗅,嗅着觉得不错不少人掏钱买。   不得不感叹生意人脑筋转得快。不过,珍卿对海宁小生意人的印象,不像这火腿店主这么活络,一路之下才知他是楚州人氏。   蜜月度到第十天的时候,陆sì姐的贺信才姗姗来迟。   三哥、小妹:   诚挚恭贺新婚,愿百年好合!   婚讯早已收到,并非故意迟缓,是欲赠一足载诚意之贺礼,可是终因闲事迁延耽误,才托二姐定制水晶苹果补赠,我亲手做的两套婚礼服式,近日才告完成,未寻到可靠之人托付回到,只得花费重金从航路寄回。可恨还是迟了,真是懊恼!   恨不能亲身参加我兄我妹婚礼,可不敢叫你们延迟婚事。更遗憾者,兄弟姊妹皆已鸳侣成双,夫妇有归,独我孤悬海外身畔无人,每每想及泪湿枕巾……   小妹,我怕以后难以成婚,若果如此不得天爱,求你跟三哥多生孩子,过继给我一个养老送终。   胸臆中千言万语,难以纸上尽抒,明天还要上课,容后再叙……   珍卿掩信思忖,觉得四姐很不对劲,赶忙扒着三哥问他:“四姐是不是出事了?”   陆三哥神情淡淡的,本来妈妈就没想说开,看珍卿忧虑只好解释:   “惜音设计时装颇有天赋,但在白人那展不开手脚,后在校内结识华人同学,他们给惜音介绍生意,帮中国城的妇女设计平价旗袍,初时相当吃得开。   “后又结识一洋人女同学,其婶母开了一家服装店,惜音便与这位同学合作,制作中国元素的新奇饰物,放在同学婶母的店中寄卖。有时惜音加工做不完的服装,一并给同学的裁缝婶婶帮着做。遗憾的是,那对法国婶姪两人,并不珍视惜音的好意,一块剽窃惜音的服装和饰品,私下接了很多订单,不但不给惜音分钱,还举报她不交税……”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原来哪里都有女坏蛋啊!现在的服装饰品版权,在国外也不可能太重视。可那两个法国女人做事决绝,还是叫人意料不及,所以说啊,洋鬼子坏起来也惊心。   四姐遇到的事可大可小,如果处理不当,被校方取消offer遣返回国也可能啊。   三哥告诉珍卿,妈妈已托人帮惜音处理。三哥难得跟珍卿发感慨:“对时下的知识女性来说,贪安稳就没自由,要自由就要经受风险。小妹,对四姐如此,对你也是一般。其实不只对女性,对男人也不外如是。”   珍卿与三哥度完蜜月后,赶了一个月的功课,然后就进入极度忙碌的毕业季。培英女中学生的结业标准,除了在校成绩达标,还有一个毕业汇演——排演一个有关英文、戏剧的节目。   女孩子们念完高三年级,各奔东西是必然的结局。毕业季承载太多青春少女的眼泪。   珍卿的一班好朋友里,熊楚行早就到欧洲去了。裴俊瞩年初决意不出国,她说家里叫她学省事的英文,而她自己想学新闻出版,从升学入三年级就在拉锯。   米月是个习惯享受的娇小姐。她家里给洋人做买办出身,看够了长辈给洋人当哈巴狗,懒得跑到洋人地盘吃苦受气,也无心胼手胝足做一番事业。因此她安心听从家里的安排,准备好从靠父祖辈养活变成靠丈夫养活。   而米月家世相貌性格皆好,又接受培英三年的名媛教育,这种女孩在门当户对的人家,行情简直不要太好!所以,米月还没从培英女中毕业,就得了一门大好亲事。男方是留学德国的通信工程师,家中也是清白高贵门第。两个年轻男女家世教养相当,没几个月就如胶似漆。男方已近而立之年,双方家长都愿尽快办婚事。所以,米月一毕业就要结婚,大概率不会继续念大学,即便念的话也会在国内。   乐嫣这姑娘看似温柔端庄,不想这回也跟家里唱反调,不但不答应马上相亲结婚,还提出想到大学读数学——乐嫣除音乐外对数学最感兴趣。她保送了麻省公立大学,本要跟珍卿一道去美国,可她母亲年来肺病沉重,已经半年卧床不起。若是乐嫣坚持去国求学,一旦其母身有不测,作为人子恐有终身难以补救的遗憾。乐嫣两害相权取其轻,决定留在国内念大学。最近在投考海宁的大学。也许以后会再寻机出去吧。   所以到头来,珍卿好朋友里没一个同行。只有同班同学彭娟同往美国——身材较为小巧并暗恋施先生的那位,不过彭娟跟珍卿她们小有嫌隙,有时候说话总爱夹枪带棒。珍卿跟她不大处得来。   ……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小伙伴们,我真的很抱歉,上一章锁了两天,我改了有四五遍,但是改了这里又把那里圈出来说有问题,反正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让人无所适从,总之就是不给解锁,我是又气又急都神经衰弱了。我看这一遍他们审得怎么样,如果还是不行,他们说哪不行我就删哪,我也不改了,有问题的标准难以把我,我认怂服气了,好吧……感谢在2022-06-03 16:45:23~2022-06-04 15:3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ancy 20瓶;阿曼 15瓶;《日心说》、一步 10瓶;Zooe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三卷 海外求学当自强 📖   null 第367章 晕船的人在船上   玛丽女王号邮轮从海宁出发, 除在港岛停泊过一个白天,旅人们又在海上漂泊六七日,已厌看天海相连、鸥鸟飞掠的景象。   离开港岛后海上阴晦多雨, 夜里总有风浪颠簸着船,便是头二等舱养尊处优的娇客们, 发肤衣履都着上一层黏腻, 精神也像皱潮的被褥衣裳, 一日日不大能伸展开。这天终于待到一个响晴日候, 大家纷纷端出赁好的椅子、伞盖, 坐在甲板上好好晒晒身上的霉味。   珍卿头一回坐轮船远洋航行,赶上海况糟糕晕船很严重,离港后前几日晕得昏天暗地, 缩在舱房里都起不来床。后面天气只阴不雨,轮船颠簸得没那么厉害,她的活动内容还是在限, 除了写几封家书作一点札记, 书没看几本画没作几幅文章也没译几页。   好在今天风平浪静, 她总算能缓一口气,好好做一做耽误的事情。   珍卿早上五点钟就起, 饭后一直在起坐室伏案工作, 翻译慕江南先生的美术理论著作。   慕先生是有远大职业理想的人,他想扫除画坛的陈腐因循之风, 将多年的美术札记整理发表, 在国内取得不错的反响。大家建议他把声音传到国外, 让洋人看看中国的画坛新风。慕先生便起心思找人译书。但美术术语翻译家未必懂, 懂美术的多半非语言通才。   好嘛, 珍卿结婚时适逢李师父来, 李师父真是举贤不避亲,热情向慕先生推荐珍卿。慕先生经李师父一提醒,就把珍卿叫过去语重心长,说年轻人不要怕事务多,翻译他的书正方便熟悉美术理论,不是更利于鞭策她在专业上进步?译书的事就愉快地定下来。所以慕先生的教育理论是:就算是匹千里马,也要有人常鞭打。   珍卿从结婚到毕业一直忙,就是上船后才有功夫译书,之后还要带到美国继续翻译。   这一上午四个小时,珍卿都跟美术理论较劲,把自己搞得头昏脑涨头里累,歇一会儿换换脑子,珍卿试着韵译李清照的《夏日绝句》。   所谓“韵译”是孙离叔叔的叫法,珍卿原来称它为“美译法”,简言之就“意美、音美、形美”:意美顾名思义内容的传达,音美在于强调押韵,形美就是字数上有限制。   这种吹毛示疵的翻译法,操作起来较为费功夫,也有人觉得遣词造句太牵强,很多文学界大拿都不以为然。多数人认为以直译法翻译古典诗词,让外国人体会到原汁原味的中国诗词,就是对古人和读者的最大尊重。就连杜教授和孙叔叔等亲近长辈,也只是不给她泼冷水,叫她不妨去尝试一哈下,对她能取得的成果却不看好。   珍卿一向敬畏的明戈青老先生——就是既从过政又教过书、手上沾社会党血的那老头儿,特意托杜教授给珍卿递个字条,上面写的是:   Be not the first by whom the new is tried,   Nor yet the last to lay the old aside.   此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创新别带头,革旧莫落后。   珍卿明白老先生的劝诫之心、爱惜之意。有在政界创新的出头鸟,明老看到很多人掉了脑袋,有在学界创新的实验派,明老看到不少人成了笑柄。   可是珍卿自觉韵译法不错啊。   唐诗宋词若不讲究字数韵脚,那韵律美感怎么传递给老外,直译法总说他们不以形害意,什么韵律都不讲究,就相当于用老外的大白话,把诗词文句说得他们听,那怎么能美化心感动人呢?   珍卿喜欢有美感的东西,所以尝试韵译唐诗宋词,是她纾解疲劳的解压妙法,译好了真的很有成就感。至少她译的《夏日绝句》就不错:   Living,one should be an outstanding man.   (生当作人杰)   Dead,one should be an outstanding ghost.   (死亦为鬼雄)   Until now Xiang Yu is still rememebered.   (至今思项羽)   Because he rather died than surrendered.   (不肯过江东)   这首诗的意美就先不必详说,译语把句意和典故讲清楚就好。音美上,前两句虽然没有押尾韵,但重复词(one should be an outstanding)使文句简洁有力,算是有诚意的 ,而后两句是压了尾韵的(-ered)。形美嘛,前三句每句都是七个词,独末句因文法限制只有六个词,看上去基本还算整齐。   珍卿自我欣赏一会儿,还是蛮有成就感的嘛。船上也有不少赴东洋、美国的留学生,不过他们大多聚集在三等舱,珍卿跟他们还不太熟悉,把译诗拿给他们看还有点犹豫。   不得不说怡民在此时算另类,别人看韵译诗都觉得怪,觉得为强求美感生造词句,怡民却每回都很赞叹,说她要是个外国人想读点中国诗,就愿意韵译出来的诗词。   嗯,怡民小时候长在东洋,可能算小半个外国人。她的意见很有代表性,她的评价也不是故意吹捧。   珍卿充实地过了小半天,又听见侍者摇铃铛叫吃午饭。她不由叹着气看手表,又是才十点多钟。她们在船上吃午饭非常早,盖因四点钟会有下午茶,于是把用餐时间隔得很开,大约是怕把贵宾们撑着了。   吃完午饭到甲板上活动一会,珍卿趁着饱食困倒床就睡,隐约听见有人敲舱门,怡民起身去应付几句,客人并没有进舱房来,可她的嗓音尖细吵人,珍卿翻个身才睡踏实——她前阵子睡觉太糟了。   睡到一点钟,珍卿听着外面的海浪声,拥着褥子呆坐一会儿,洗脸时听怡民进来说,刘太太刚才来借首饰,说头等舱宴会邀请她去,被怡民三言两语打发走。珍卿听言无奈地笑,没再跟怡民议论什么。   其实,不论你走到哪个林子里,都会遇到叫声格外高亢的鸟,不能赶走她就只能忍受。这件小事被一言两语带过,珍卿又到起坐室开始写札记。   她先翻看前几天的札记。珍卿整装待发的那段日子,一拨拨亲友师长给她饯行,叮咛关怀的话听了一大车,出版界前辈再三叮嘱她作《女王号札记》,记录她乘坐邮轮的一路见闻,寄回去在《宁报》《十字街心》等报刊发表,以与时下立志求学之青年共勉,也叫普通民众借助大家的巨椽,一览不同国家的风物人情。   从海宁到港岛的一段航程,天气晴好风平浪静,又有三哥一直照顾,她以为远洋航行不太糟,看到丽日海天也很怡人,热情洋溢地做了很多札记。可是自从离开港岛,天公一直不作美,前几天晕得人事不知,写的札记也都简短无聊。   六月四日:   过港道时,天晴甚好,远望港岛舟舍辐聚之处,还记得离船上岸时,穿短衣的舟子载我们上岸,其状甚贫而勤快老实。此去港岛,不但更远离中国的千里河山,亦远离了真正中国人的境界。港岛的青山秀媚怡人,港岛的蓝水晶洁可爱,港岛的人一如大陆上的人,苦难而不失勤俭,无望而犹追希望。   听船上一些“上流人士”议论,底层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他们再努力三辈子五辈子,也永远脱不掉愚昧贫穷,他们的希望正是痴心妄想。   忽忆起古今中外的理想国,柏拉图有一个《理想国》,培根有一个《新亚特兰蒂斯》,莫尔有一个《乌托邦》,儒家有一个礼治的大同世界,墨家有一个兼爱非攻的和谐世界……   哲人学者的理想国度,如此宏大浪漫叫人神往,明知其虚无的文人学者却常谈论。相形之下,如此卑微的舟子和脚力们,他们想吃饱喝足的理想国,因为渺渺茫茫难以实现,连他们的希望和理想,也同他们一样卑贱可笑?   海天之间容下如许生灵,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有谁是永远没有希望的,他们的希望或在于来路,或在于自己去折腾……   六月七日:   四日至七日,间歇大风大雨,每进食便呕吐不止,日夜不能睡。旅伴与舱管、船医、厨师皆好,多赖众人细心妥帖照应,不至于人事不省,病笃难治,夜吃晕船药稍能安寝。   六月八日:   早起海面尚安稳,饭后风波甚疾,与友伴倚船上观海景,白色浪沫溅于身匝,观此浪淘风簸之怪像,对自然生恐怖之心又呕吐……   珍卿理理信纸不由叹气。其实,在茫茫大海上枯坐无聊,她情愿多做事打发辰光,谁晓得晕船能晕去半条命,多少次难受得快要升天,她就咬牙切齿地发誓,一旦上岸情愿一辈子不出远门,也不再上这海上大摇篮了。话说回来,上回跟三哥一块游历江平,在内河坐船的次数也不少,全不似这一回这样遭罪。   她最近写的札记太少,又多是写景抒情议论的调调。摇着笔杆子琢磨一会,打算写船上一个讨厌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4 15:30:41~2022-06-05 17:2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虫 68瓶;波光潋滟cxm 10瓶;《日心说》、优雅的动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8章 船上船下的小事   珍卿在培英三年级的下学期, 读了Charles Lamb的《穷亲戚(Poor Relatives)》,觉得这种脸谱式的人物呈现方式很好,她要写的是船上一位刘太太, 她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不可爱妇女,整天维持着一种廉价的傲慢, 珍卿给文章取名叫《骄傲的女人》。跟这位奇葩的刘太太一比, 留在海宁的胖妈简直是仙女, 札记是这样写的:   ……眼看到了要睡觉的时辰, 你听见有人敲你舱房的门, 你心里猜测着客人是谁,左不过是那一两个人,莫名的时间莫名来访。   这访客惭惶地说“不意叨扰”, 等到主人家表示欢迎,询问贵客有什么来意,她才悠悠地讲明意图。大抵是她丈夫跟船长认得, 叫主人有烦难尽管与她说, 她叫她丈夫去同船长讲情, 不然底下的小鬼几难缠。因此,以后但凡“底下人”待你周到, 全是她丈夫认得船长的功劳。   她打量你的舱房家私, 打量你的衣着装扮,若是觉得不过如此, 她就平衡而得意。你并不想主动与她谈话, 但在睡觉时间来访的人, 总有无穷的话题与你聊。   她拿起你的手指端详, 问这戒指上怎地光秃秃, 不像她手上的戒指镶着红宝石, 另一颗戒指镶着绿宝石………她挂着笑面却不说中听的话,说你这里寒酸那里掉价,看到桌上放的好宣纸,临走还要顺走几张,说回去给他儿子写字,但你晓得她儿子不爱写字,她儿子最钟意的事,是往女浴室偷看妇人洗澡……   翌日,主人脱了衣裳要睡午觉,她又咣咣敲响主人房门,趾高气扬地告诉主人,头等舱阔人们要举办酒会,船长喊他们也上去玩一玩,只可怜一件趁头的蓝礼服,没有登样的首饰配,想借主人的宝石项链戴戴。她不知主人有无宝石项链,不过有枣没枣打三竿子,打下来一个是一个。主人说没有宝石项链,她便指责主人不知恩义,说主人生病卧床的时节,那些舱管、船医、厨师,看待主人这么无微不至,就是她丈夫跟船长打招呼的缘故。   她是个嘴巴顶厉害的人,但当你真正开罪了她,才晓得她能厉害到什么地步。   她的嘴巴其实是个筛子,什么话从她嘴里露出来,时间久了都不叫人稀奇。她日夜钟意讲人家的闲话,而且早上是李逵晚上是李鬼:今天跟赵太太讲钱太太闲话,明天跟钱太太讲赵太太闲话,后天就跟李太太讲赵太太和钱太太闲话……船上有人背地开她的玩笑,说这海上过路的海豚,桅杆上歇腿的海鸥,都摆不脱叫她讲些闲话……   她有时候被丈夫当众殴打,别人同情她劝解她,她却反说谁家男人不是这样。无论丈夫如何打她,她翌日照样与丈夫亲近……   当你遇见这样一个女人,才知世上竟有这样一个女人,叫人同情不起憎恶不得的傲慢女人。她有时候站在你的面前,叫你绞尽脑汁也想不清,造物主造出她究竟为什么……   这一篇人物札记刚刚写完,珍卿的旅伴之一、孙离叔叔的朋友——大着肚子的华衡非女士,赶她和怡民到甲板上活动活动。   她们就到甲板上面活动去。   特别二等舱的甲板上人不少,有人喁喁细语,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联袂散步,有人倚舷远望。小孩子也在任情撒着欢。晴天是这么得珍贵,这难得的详细安宁让人感动。   和怡民在甲板上散一会步,珍卿就把画板拿上来写生,怡民也拿了外文书来看。一个玩球的外国小孩儿,总是将球踢到珍卿的椅下,其母会轻声细语地教训他,叫保姆抱着孩子安生坐一会。孩子母亲还欲来给珍卿道歉,被她的先生小声劝住,大约是叫妻子不要打扰人家。   珍卿在画一幅《海上鱼雁图》:天空像硕大无边的蓝宝石,薄絮似的微云飘荡着。是时海上无风浪,整个海面澄平如镜,船上人可于粼粼细波间,见飞滑于水面的银色鱼影。它们披开波痕,集群向同一方向游去,那种速度和动感让观鱼者自有乐趣。每种生物都被天敌觊觎着。海燕也在海面上飞掠着,捕捉嬉戏波面的小鱼,它们俊巧的身形和迅捷的姿态,很能激发珍卿的创作欲望。不过,特别二等舱的甲板离水面高,看不清鱼儿滑行的细节。她便跑回舱房去取望远镜。   离珍卿她们坐椅不远处,一位刘太太小声跟旅伴惊诧,说那画画的杜小姐竟已成婚,既成婚又不在家相夫教子,偏抛家别夫到千里之外念书,家里也由着她读那劳什子的书,真是可煞作怪!   相貌不错又有才华的女孩,难免会引人注目一些。不独是容易想入非非的男人,就是女性也下意识注目。他们未必只着意谈论她的色相,也关注她的性情学识、家世婚姻。而且,跟这杜小姐同行的旅伴也奇怪——一个带着伴当的的丝茶商人黄先生,一个挺着孕肚的知识女性华女士,一个会讲东洋话的江平女孩孟小姐。   这几个一同结伴出行的人,相互间竟都没什么关系,唯一相关的就是与杜小姐认识。这位亮相古怪的杜小姐,看样子有点神秘,大家不免更关注她。   珍卿取了望远镜又上来,出神地观察海上的鱼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何时下去的怡民回来了,她松松爽爽地坐下来,拧开保温筒子的顶盖,戳一下出神的珍卿,把保温筒子给她递过去,说是华衡非女士交代她喝。   珍卿冲怡民不好意思地笑笑,劳烦她跑来跑去还带东西。怡民是个疏阔爽朗的女孩,笑呵呵说了一句”不当事“。之前有人说她是珍卿的佣人,她也全不挂在心上——何况珍卿没把她当佣人使唤,不过是珍卿身体太弱,她现在多照顾她一些,她好了也同样照应她。   他们孟家三个兄弟姊妹,名字里都有一个“民”字,代表着父亲孟震远的学术倾向。父亲从小教他们知行一致,真正了解体谅普通民众的疾苦。所以,他们自小与普通百姓交往,并不介意那些“高贵傲慢之人”,把他们当成不足挂齿的庶民、泥腿子。他们早就视之寻常,毫不在意。   之前玛丽女王号经停港岛,珍卿跟丈夫陆先生作客孟家。怡民她妈在饭食上殷勤招待。后来,珍卿跟他们一块在房顶上玩,弟弟济民还曾对客人感叹,说陆先生、杜小姐多待几天才好,不然等他们贵客一离开,家里又天天吃素面素菜了。   这当然是济民的小孩子话,他们孟家还不至于拮据至此。去年,在珍卿和陆先生帮助下,他们一家逃开一场祸劫。父亲到港后在大学领薪水,日子其实很过得去。然而家里三个孩子在念书,父母时常周济同事邻里,用钱难免要精打细算一些。所以母亲持家确实极尽俭省。他们孟家的孩子节俭惯了,生活水平跟珍卿差距太大。也难怪连船上萍水相逢的人,也看她们不像是一路人。   可是能一路同行也是缘分,怡民跟珍卿在一块也聊得来,珍卿聪明谦和还有幽默感,身家的差距没叫怡民难受过,她很珍惜这段同路的缘分,所以并不在乎外人的风言风语。   把保温筒的大麦茶喝几口,珍卿顾不得理会别事,继续抱着望远镜观察写生对象,观察了又有十来分钟吧,她又重新拿起炭笔涂画起来。襟前的飘带拂在她脸上,她也好像没有知觉似的。   怡民看珍卿这样痴人痴性,好玩地付之一笑,一点不以为忤。她小时候跟兄弟一样贪玩,父亲教训她曾经说过,凡是天赋之材或有大成者,都有非同寻常的专注力,时常表现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痴。怡民觉得珍卿就有一股痴性。   对于跟珍卿一块海外求学,怡民后来犹豫过是否妥当。她们两个家庭背景不同,在生活水准上不能一致。比如特别二等舱的一张船票,就赶上她爸爸小半个月的薪水,已非她们家能消费得起。所以,当初虽商量好结伴出国,连她妈妈都建议买三等舱船票,是珍卿说想随她学东洋话,撒娇卖乖地要她同住。而她爸爸开始宁愿多掏点钱,也想叫她与珍卿在一块。最终还是珍卿付的船票钱,非说抵了拜师的腊肉。   怡民爸爸最后没有抢着付钱,接受了珍卿给怡民买船票。这倒并非她爸爸趋炎附势,想要闺女附人骥尾讨些便宜占占。是她爸爸觉得她性格跳脱,怕她将来不能沉心做学问,长此以往恐会一事无成。他便希望女儿跟沉稳专注的杜小姐在一处,天长日久地熏染熏染她。   珍卿和怡民能凑在一起,除了她们自己的意愿,也是双方亲人暗地里乐见其成的。   当初,陆浩云虽护送珍卿到港岛,但他清楚送她千里终有一别。小妹一朝离了他的视线,他希望有个人品可靠的旅伴,一直能跟珍卿相互关照着。   孙离教授的朋友华衡非女士,是专程到檀香山与丈夫团聚的。到美国看生意的闽商黄先生,也只跟珍卿同行一段路,到旧金山下船就会分道扬镳。在珍卿以后的漫长求学生涯,谁能在她遇到危险挫折时,即时地慰解她帮助她?   孟震远先生的女儿怡民,是人品上佳、性情疏阔的女孩,她自幼受良好学术氛围熏陶,若能获得优越的教育资源,将来成就必能使父母骄傲。所以,当陆浩云辗转从港岛得知,怡民在古水镇中学的成绩,并不为殖民地的中学承认,港岛中学只许她插入一年级,他不但帮孟震远先生落实工作,还帮怡民请了各科补习老师,帮她参加美国名校的招生考试,至于能否考进珍卿同一学府,他只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怡民的各科基础还算扎实,竟然也险险被哈大安拉预科学院录取,只要肯用心奖学金助学金也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解释了,关于《夏日绝句》的译文,是我找前人翻译的不同版本,攒在一起又改了一两个词,才弄出来这四句。我自己勉强也能译一译,不过人家前人译得那么好,我就不多此一举让人见笑了。感谢在2022-06-05 17:28:12~2022-06-06 19:4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心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9章 晚饭时分的小事   四点钟大家都去吃下午茶, 珍卿和怡民都没有下去,没过几分钟,一位粤州籍的侍应生过来, 托着两份茶点给珍卿和怡民,说是华女士特别吩咐的。华女士还让侍者传口信, 叫珍卿把芹菜汁全喝掉, 点心、蛋糕不想吃就不吃, 对怡民的饮食没什么交代, 只警告她不许再爬到船舷上。   怡民听了侍应生转述的话, 不好意思地对珍卿吐舌头。   今晨风平浪静船行平稳,怡民跟大家到甲板上散心,竟学蜻蜓立在船舷边上头玩, 把在场的黄先生和华女士吓坏了。怡民笑嘻嘻地跳下来,说她在老家常常上房下河,从前坐船也在船舷上走过步, 她很稳当不会有事的。   旁人都快吓得魂飞魄散, 怡民竟还抱着这种心理, 与珍卿同行的黄先生且忧且怒,碍于怡民是女孩又不大熟悉, 不好意思疾颜厉色地骂她, 只絮絮地说摔着就完了,也怕引起别家孩子模仿更要出事。   脾气火爆又是教师的华女士, 就把怡民叫到舱房劈面训斥, 说怡民若掉到三等舱甲板, 也许只会摔断胳膊摔折腿, 不至于就摔死了, 可万一是最坏的结果, 他们如何跟她父母交代。再者船上孩子那么多,若有人模仿她出了事,怡民要如何跟人家负这个责?而且,她和黄先生虽是珍卿的陪伴,既然一些人结伴同行,自然也是怡民的监护,怡民若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责任感情上如何过得去?   怡民虽然有时跳脱了些,但她心胸宽广也知道好歹,意识到小小行为给大家造成困扰,连忙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鲁莽。   也许正因为她是这样性格,珍卿跟她处得也投契。一边吃着简单的下午茶,一边商量到学校租房过家,应该要置备哪些东西。   吃完下午茶两人挽手消食,散过步看时间快五点钟,晚饭前还能抓紧时间做点事,珍卿继续勾画《鱼燕图》,怡民也暗自振作精神,继续读莎翁名著——全英文的《Hamlet》。   珍卿一幅《鱼燕图》完笔,正在琢磨再画一幅人物,到六点半钟又摇铃吃晚饭了。   珍卿、怡民还有后来的黄先生,都开始收拾各人的东西,帆布椅和伞黄先生说先不收,他晚饭后一准上来吹风,女孩们若晚饭后不上甲板,他会帮着把东西收起来,珍卿和怡民嘴很甜地道谢,先回舱房里把杂物放好。   特别二等舱设施相当不错,舱室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舱中床铺宽敞被褥洁净,梳妆台、写字台造设精致,临窗的小茶座可坐两三人,能让人一边饮食谈说,一边透过小小的圆窗看景,最妙的是洗漱沐浴不用出去,空间虽比不上头等舱但非过分逼仄,起坐室、餐室、游戏室虽不似头等舱是单独的,但这一片区也有周到的分区管理,男女若要分开活动就可分开,一点也不尴尬拥挤。   在自己房间清洗整理好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携手出门,恰遇也从舱中出来的华衡非女士,华女士摸着肚子,笑盈盈地跟她们招手。   一进餐室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大家熟不熟的都相互招呼一番。下午玩球的外国孩子冲珍卿笑,他的父母也友好地点头示意。一位富态慈祥的郭老太太,见珍卿进来还特意站起身,拉住她上下打量一番,说船一稳她气色好多了,问她胃口有没有好一些,那大麦茶喝着感觉好不好,不好的话晚上再叫她儿媳帮着刮刮,珍卿也拉着老太太笑着,每个问题都一一认真地答了。   郭家一大家子都是慈善人,他们一开始住在三等舱,途中遇到贵亲死活给升了舱。那时候,珍卿晕船吃不下躺不住的,郭老太太婆媳热心帮忙,想了好多偏方让珍卿试,确实叫珍卿舒服了很多。虽说郭家婆媳都是乡下妇人,但珍卿对她们既感激又喜欢的。   郭家后面的一桌是两个法国人,一对双双侍奉上帝的阿梅戴兄妹。阿梅戴神甫说珍卿的画特别好,阿梅戴嬷嬷说怡民裙子好漂亮。   总之大家都是笑脸迎人的。   所以,花一份不菲的价钱买船票,同行者多会体现与票价相衬的教养,不管这份教养是否表里如一。不过,好像也有例外啊!   珍卿她们来到惯常的座位,旁边的刘太太撇着大嘴,跟隔壁的一位太太说着,因为没有合适的首饰,她宁愿不去头等舱宴会,勉得叫跟红顶白的人瞧扁了,说着便特意扭过头来,对珍卿和怡民翻个白眼。华女士不咸不淡地瞅回去,刘太太没有更多小动作。珍卿与怡民相视无言,看着侍应一样样把饭食摆上来。   这时黄先生推门进来,珍卿半站起身向他们招手,谁知隔壁刘太太的坏儿子刘根宝,冷不丁凑到珍卿和怡民中间,恶作剧地大叫一声,把珍卿和怡民骇得一跳,他便恶作剧得逞地哼一声,又回到他妈身边做宝宝。   珍卿和怡民都霜着脸,却没有任何回击举动,这刘根宝不是头一回了。你若责他无故吓人不好,他便恶狠狠地骂你“胆小鬼”,嘴里好多不干不净的话。外人再要多说一句,刘太太就马上亲自下场,抱着已经十三四的刘根宝,气极败坏地骂那些说教的人,说她儿子胆子小经不起吓,要是伤着了老刘家的独苗儿,有的是人找你们拼命。所以,大家一时都不理会刘根宝。刘家母子倒更加得意扬扬。   珍卿她们的菜快上齐了,华女士招呼一下黄先生他们,叫两个女孩子赶紧动筷子。   玛丽女王号的饮食非常丰富,欧美、中国、东洋、南洋的口味皆有。三餐想吃什么可以任意挑选(限于他们有的),若有孕妇、病号有特别要求,提前跟管餐厅的人说一说,基本上都会尽力满足客人,不愿在餐厅吃还可送至舱房,吃上三四个钟头也没人催餐具。珍卿之前吐得卧床难起,就享受到餐厅的特别关照。   珍卿之前晕船晕得太狠,一闻黄油、奶油的味就要吐,只吃得进中国或东洋的清淡面粥,到今天还是不愿意吃西餐,下午跟餐室的人特别讲过全要清淡中餐。   那个不知哪国的洋侍应生,给她们摆完了饭菜酒水,还笑得挺阳光地跟珍卿三人说,桌上的菜有什么不好,请随时告诉他们,厨房会一直有人的。   有五个月身孕的华衡非女士,每回都要盛赞欧美人的服务,说相形中国火车餐厅的侍者态度,都可以将船上的侍者称作天使了。华女士此言,虽不免彰出国人之丑,但珍卿和怡民都默默认同。   珍卿、怡民跟华女士同桌不同食,她们俩跟华女士的女佣东姐吃一样,华女士自己吃另外一样。   华女士怀着孕口味古怪得很,一时想吃酸一时想吃辣,而且酸辣的程度常人受不了。有一回,她看见船上养的什么植物,非说是啥豆苗叫人给她炒了吃。还有一回海里游过鲨鱼,华女士倚着船舷喃喃念叨:不晓得给它红烧了是甚味道……珍卿和怡民真招架不住这位彪悍女士……   珍卿她们三个人的菜真不少,有南瓜红枣粥、清蒸带鱼、蔬菜沙拉、牛肉炖土豆、红肠、牛排、果盆,珍卿还有一碗鸡蛋香菇青菜面。女佣东姐胃口特别不错,这些菜倒是能吃得完,只是两瓶红酒不好开消。   红酒从前都是给黄先生他们的,但黄先生他们也非顿顿喝酒,从前天结识了郭家的人,又会给郭家的人分一瓶——郭家父子三人都是饮酒的。珍卿按例又给郭家拿去瓶。   刘太太的丈夫这时候过来,往珍卿她们这桌瞅一下。刘太太起了座满脸堆笑地过来,上来两只手捏住两瓶红酒,对着珍卿和怡民柔声软气地讲:“黄先生他们是买卖人,郭先生他们是做账房的,都要头脑清醒打算盘哒,哪能天天喝得醉熏熏。杜小姐,你看你们饭食这么周到,还不多亏我家先生跟船长讲话,你们愿意拿酒水当谢礼,我们一家都知道你们是知恩念好的人!”   怡民抿着嘴看向珍卿,珍卿又瞥大快朵颐的华女士。珍卿也算认识这刘太太,她今天还写文章大发感叹,想造物主造出刘太太是为什么。   不给她红酒难免受她闲话,给了这一回又怕被她缠上。珍卿正准备出言回绝,这女人自顾自就把酒拿走了。这个餐厅说大大不到哪里去,此处的小骚动已引人注目,珍卿和怡民都站起来,却没好意思追上去夺。那刘太太就大摇大摆走了,吃准她们年轻女孩面皮薄,不好意思当众跟她拉扯。   就听正在啃猪脚的华女士,就那么不急不缓地说一声:“东姐——”好家伙,本来在跟牛排较劲的东姐,呲溜一下一蹿而起,眨眼走到刘太太的身后,一个错身上前就把酒抢回来。   东姐一回身把酒放回去,高个头挡在刘太太面前,矮个头的刘太太又气又不愤:“哟,主人家都没发话呢,你个做工的敢跟我厉害。你这是尼姑训道姑——你管得着吗!”   牙缝里还挤着肉丝的东姐,比刘太太更不屑地说:“吃着饭呢,你说甚尼姑道姑的,跟我一点边弦都不沾。你要当尼姑当道姑,你自家当着去,跟我扯甚呢!”说着自顾自回来坐下,坐下不用人招呼就继续吃。   珍卿和怡民都忍俊不禁,为免激化矛盾都忍着不出声。   刘太太被东姐乱棍打懵,急赤白脸恨得跺脚,看着脸色难看的丈夫不敢骂,看着满嘴油膘的儿子舍不得骂。洋人们对她侧目而礼,中国人就鄙夷地翻眼睛,珍卿他们自在地吃着饭,全当她是个死尸挺在那里。   刘太太看刚才聊天的某太太,都高高坐着看她的笑话。她灰溜溜地回到座位,看着若无其事的华女士,色厉内荏地自己在那嘀咕,说是华女士指使女佣打得她,要叫警察来主持公道,见华女士完全不为所动,又暗骂华女士分明没有丈夫,却不清不楚地搞大肚子。   黄先生他们去劝说刘先生,大庭广众该管管自己太太,好不好的别叫洋人看笑话吧,正说着,陆陆续续几桌子洋人离席,吩咐侍者把饭菜送到房里。   珍卿无奈地在心内叹息,这就是他们忍着刘根宝,也尽量不跟刘太太起冲突的原因。那么多洋人冷眼看着,连爆脾气的华女士都忍着没骂人呐。   有地位的欧美人士自重身份,不会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虽说是刘太太一家低素质,但在洋鬼子眼里大家都一样,认定华人都是没教养的下等人,就算大家买得起特别二等的船票,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   刘先生自顾自地灌着酒,又倒一杯酒端起来,忽然恶狠狠地骂刘太太:“嘴给我闭上!”刘太太闹夭的时候不发作,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发作。   珍卿看专心收拾饭食的洋侍应,虽然他们没有对她有过失礼,但是鬼知道他们心里在吐槽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6 19:46:19~2022-06-07 19:4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0章 演讲者不知道的   吃完饭珍卿她们回去上洗手间, 结果走到自家舱房的时候,见餐厅那里刘太太走出来,刘先生也踉踉跄跄走出来, 快走到他们舱房的时候,很突兀地, 刘先生一巴掌打翻刘太太, 刘太太一轱辘没爬起来, 她先生凶狠地向她身上踹, 接下来, 刘太太爬进打开的舱门,刘先生也跟着晃荡进去,一会儿就传来刘太太的惨叫。   刘太太发出的凄惨动静, 是个人都会心生恻隐。珍卿决定还是做点什么,华女士一把拉住她:“你帮不了她,她不会感激你。”珍卿沮丧地揉揉眼额:“不管怎么说, 别让洋人看笑话。我去找警察或者舱管。”怡民马上说跟她一块去。有个外国客人伸出头骂了句, 骂得是种族歧视的话。   等珍卿叫来船上的警察, 刘家舱房的惨叫声还在,不过比刚才弱了一些。刘根宝这才慢吞吞出餐厅, 怀里竟然抱了一只酒瓶在喝酒, 已喝得脸通红眼迷蒙。这时这里的舱管也过来,又是这一家人在闹腾, 管理人员都习惯为常。这一家子人都他娘的不正常。   华女士把珍卿和怡民叫去, 似乎想跟她们说点什么。   其实, 华女士亦是海宁女界的传奇人物。华女士跟她丈夫钱先生相伴多年——准确说钱先生是她朋友, 却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婚礼, 连只须付印花税的结婚证帖也没得。   稍微有点突兀的是, 华女士跟珍卿、怡民说起私事。她说所以不跟钱先生结婚,是因讨厌他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身为女人却加倍蔑视践踏女人,认为女人天经地义是佣人保姆,甚至是可随意□□打骂的奴隶。女人的生活重心只该是男人,就该把自己一切奉献给男人,就算自己快要累死病死,也得先把自己的男人侍候好。   华女士解开襟前的扣子,让两个女孩看她胸前的疤痕。她们看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咬痕。华女士说她学成归国后,也曾满怀憧憬想跟钱先生结婚。她也尽全力去善待钱先生母姐,相处中发现她们人品有瑕疵,也念在她们没受到教导善待,日常也总是多容忍几分。   但华女士着实没有想到,钱先生姐姐住在她家里,又把她的傻儿子接到城里,趁华女士洗澡把那傻儿子放进来,还把房门从外面锁上,连窗子也紧紧抵着。   那钱大姐的理由荒诞而可怖,她说丈夫死了她又没有钱,想让儿子尝尝女人的滋味,最好再能给她夫家留个根。而钱母对此事竟乐见其成,只因她不喜华女士拿腔作调,而且给儿子寻摸到一个财主家的小姐……   幸好当时钱先生及时回到家,砸开锁把华女士搭救出来,华女士只落下胸口一道伤,可这心理阴影真是难说啊。现实是钱家母女也错估了形势。就算华女士被傻子“污了清白”,钱先生也死心塌地认准了她,且把母姐外甥都送回乡下,说以后给她们寄生活费,但是恐怕不会再见面了。   珍卿和怡民听得头皮发麻,这种荒诞事未见得普遍存在,但一千家里有一两家有这等事,也是分分钟叫人三观碎裂。   这一会华女士扣好襟扣,若无其事地开始大啖荔枝,抹得满手甜腻的汁水,她苦口婆心地跟两人讲:   “你们两个小丫头到异国他乡,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我这个外人都替你们操心,怕你们被人蒙蔽坑害。世上坏男人多坏在明面上,有智识而吃喝嫖赌的比比皆是,他们就算异日凄惨落魄了,人们也是拍手称快的多。可是女人天生荏弱一些,女人更易同情可怜的女人,同情她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同情她们像牲口一样被役使。   “可事实证明,有些人值得患难相助,有些人并不值得。像刘太太这一类女人,既无智识、本事、胆气,也无胸怀、度量、善心,绝不可让自己同情心泛滥,务必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不然有你们哭的时候。还有那些彬彬有礼的洋鬼子,除了少数德才兼备的高尚人士,大部分洋人有种族优越感,不歧视你也未必看得上你。其实说白了,别的人都不大要紧,你们自己才最重要。怎么把握这个分寸,你们小姑娘自己慢慢悟。”   这跟珍卿和怡民所受的教育,略微有一点出入,不过刚才那个叫人三观碎裂的故事,足以叫她们把华女士的话听进去。   怡民见华女士对她们谆谆劝导,连那么难堪的私密事都讲出来,觉得她是个爽朗正派的长者,就大胆问出她这些天的疑问:“钱先生与其母姐不同,女士既愿为其受怀胎之苦,怎么连名份也不定下?”华女士说她所以不结婚,就是希望将来来去自由。钱先生现在固然很好,但世事人心有时让她悚惧。   珍卿在心里想,华女士这种就算放在后世,也属于非同寻常的人物。不过她其实很有勇气,那种事若落在杜珍卿身上,不管钱先生多好多正派,冲着这种亲戚也要离得远远的。   其后,珍卿和怡民到甲板上散步,一到甲板就被笼在奇妙的光影里,精神也瞬间被眼前景象攫住,语言失去所有的表现力。她们与众人一道倚着船舷,失神地观看海上日落的瑰丽景象。   天空中漫无边际的蔚蓝色,渐渐漫上黛蓝与鸦青的云,那云絮边缘还晃着赤金的光,赤金的幻光之上是橙色的太阳。巨大的烟囱是人眼的参照物,人们清晰地知觉到云絮在移动着,而且移动的速度还不慢,有客人说风在吹着云彩动。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见证了乌黯的云遮蔽天空,此时,海水开始慢慢地涌荡起来,海水在夕阳中的颜色太漂亮:一半被最上层的太阳映成橙红色,一半是暗光中难述难描的碧绿色。   珍卿在脑海里兴奋地分析着,那种美到人心魂里的碧绿色,应该要用国画颜料的石绿颜料,正在她思考的时候,海水颜色又演化为浓郁的石青。天呐,珍卿猛然一拍脑袋,海上的日落景象多么难得,她竟忘了拿相机拍下来。   怡民说现在拿也许来得及,就听下面有小孩在呼叫:“太阳沉下去了!”怡民和珍卿都犹豫一下,还是怡民疾步跑下去了,她叫珍卿用眼睛记住这景象。   珍卿和黄先生都不再讲话,静看太阳沉到海平面下方,整个世界一下子大黯下来,酽如浓墨的黑云笼罩着下界,把天空海面都照得黑暗一片,满视野一丝光也透不出来,天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月。很多客人开始高声谈话,以驱散黑暗给人带来的不安感。珍卿和黄先生倚着船舷,看着海水渐渐地起伏大了,舱房的灯光映着海上飞沫,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地闪动着。   在这样磅礴宏大的天地熔炉间,人们不觉间感到自身的渺小,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敬畏,似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重新找回自身的意义,大家回到舱室不会马上睡,有的人去喝酒跳舞,有的人去谈笑打牌。   怡民拿来相机也拍不出啥。夜风有点冷了,珍卿打算画画马上下去了。   珍卿在起坐室待到二点钟,除了怡民和侍应生一直在,黄先生和本舱的两个留学生——学化学的应季涤和学机电的潘安贞——一直坐在那观赏珍卿作画,他们是从港岛上船,之前也是晕船太厉害,跟珍卿她们相互不熟,开始不过觉得珍卿作画太好看,假着看书写信的名义,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画。   珍卿灵思泉涌时手速极快。适才四五分钟的日落景象,最令她着迷的是明暗交界处,那种瞬息万变的颜色变化。   珍卿画了五六幅铅笔构图,将瞬时记忆中的一帧帧景象变化,神奇活现地通过画笔落于纸上。那两个男留学生实在太惊奇,期间还拿照相机拍珍卿作画,又问怡民她姐姐师从哪位大师。   怡民晓得珍卿比较低调,就说她先师从李先生学国画,又在海宁艺大慕先生门下习西画。两个男青年不是美术专业的,也听过鼎鼎大名的慕江南先生,然后看着珍卿稚嫩的脸庞,再看她出神入化的功夫,连连赞叹果是”名师出高徒“。   学化学的应季涤跟怡民攀谈,问她姐姐是去美国学艺术吗?而学机电的潘安贞就看着珍卿,见珍卿中途画累了换一只手,那挥洒自如的高效创作状态,让潘安贞看得目瞪口呆。他感叹造物主造出这么钟灵毓秀的女孩,却忽然联想到什么,激动地扯着怡民问:“你跟她……小花是亲姊妹吗?你们姓什么来着?”   怡民为难地看一眼黄先生,黄先生也觉得有点困扰,觉得陆先生这位小太太挺古怪,谁有名气不嚷得世人皆知?她倒觉得像是见不得人的事,在外头让人唤她“小花”“小华”。   黄先生神情严厉地警告潘安贞:“杜小姐日常事务很繁忙,经不起一个个都来打扰。你不要挑破,也不要到处乱说,妨碍她的正经事,她要不高兴。”   潘安贞听言霍然起身,把椅子带出尖利的声响,同伴应季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看着一无所觉的珍卿,兴奋激动得似乎要哭出来,脸也涨得像猴子屁股,他真想离她再近一步再近一点,好好讲述他是怎么受她的影响,决定和她一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她在铁通大学跟姜耀祖比试画技,他就是挤在礼堂争睹其风采的学子之一,他从读她文章就对她抱有好感,当亲眼看到她应对姜耀祖的污蔑陷害,当她的创作故事从爱亲爱家讲到爱国爱民族,当时好多人跟潘安贞一样,感动振奋以至于泪流成河。   一个困在四方天的乡下小囡,用她的顽强毅力和丰富想象,创造如此撼动人心的精神圣地。   在那场震惊全国的画技比试中,易宣元先生千古绝唱式的演讲,被电台和唱片公司做成留声片,在全国掀起一个买唱片的高潮,听说后来南洋也有抢购热潮。   易先生的影响力,潘安贞是亲见亲历过的,多少崇拜易宣元先生的人,在一切低落高昂、悲伤喜悦的时刻,总忍不住去播放先生的演讲留声片,去搜寻播放先生演讲的电台,去朗读自己从剪报上剪下的先生演讲稿,她那激越坚定似有神力的嗓音,是对失意落魄者的激励,也是对随波逐流者的砥砺……   他们都记得先生说,她靠的不是一年半载的阅读,不是一次两次的灵感迸发,而是从小到大的灵感积累……他们也记得先生说,她的创作初衷没那么高尚,只为报答抚养她长大的祖父……所以伟大者的人生经历,不一定那么戏剧化,也不一定正气浩然,而普通人也有机会走向伟大。   他们也记得先生说,有巢氏教民人筑巢而居,燧人氏把火把传遍人间,伏羲氏教人们渔猎为生,神农氏亲自尝遍百草……先生说,上古神话看似在讲神仙其实在讲凡人,这些凡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我们一代代华夏子民,历经天灾人祸所以未灭亡,是因为我们被一代代奋不顾身的英雄,保护得这么好这么好,所以人民把他们变成神仙……   他们还记得先生说,她把强烈的期盼和感激,放在千年文明滋养的少年身上。这些少年富有朝气、锐意进取、不畏强权、敢于牺牲,他们是这个民族最伟大的希望……   从那天礼堂听过讲座开始,备受娇惯的家中幼子潘安贞,就一改吊儿郎当的态度,开始废寝忘食地发奋用功。最终,他从铁通大学以优异成绩毕业,得到斯坦福大学机电系Master深造offer。   ……   作者有话说:   为了表现人物心理状态,重复了一点以前的内容,但也不算完全照搬,有的地方努力缩减了一下感谢在2022-06-07 19:44:57~2022-06-08 16:4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弦月夜 20瓶;怕胖的饼干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1章 突如其来的乡愁   玛丽女王号的特别二等起坐室, 潘安贞眼中神女一样的易先生,正在全情投入她的美术创作,对于百感交集的崇拜者潘某, 她没有多给出一点眼风。她今天晚上创作的重点,主要放在对颜色的摆放和试验上, 国画颜料的调弄较为复杂, 珍卿想着明天再试验它, 这天晚上又试锡管颜料的用色。   怡民看着抽泣不止的潘安贞, 搞不清大男人怎么哭得如丧考妣。潘安贞不可抑制地哭一会, 看到潘安贞无意识写着“易宣元”,也从珍卿左手看出端倪的应季涤,也失魂落魄地呆坐好一会, 忽然跳起来拉着潘安贞向外跑,然后疯了似的向甲板上冲。   应季涤先是按着栏杆一阵怪叫,又高举双手向海上咆哮几声, 然后激动地握着潘安贞臂膀:   “安贞, 这一切是真的吗?这一切真的是真的吗?天呐, 天呐,我们不但跟易先生同乘一船, 还能这么近看她作画。看来我出门前, 我祖母真是烧对香了!Oh,my god, 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是姓杜来着吗?   “天呐, 天呐, 我为了怕到国外寂寞, 等一年才买到《葫芦七子》全套, 还把她的文章剪报集了两大册,她作的字角我都买了三套,只是遗憾没有先生的照相。“说着他拿起脖子上的相机,小孩儿似的在船板上乱蹦跶。潘安贞也激动地抱着他相机,叫他洗出来给他分一打,不,一打不够,他要至少五打够看一辈子。”   应季涤嘀嘀咕咕地说着:   “她好漂亮,她好优雅,她温柔又端庄,画画就像入定一样,她肯定进入超凡脱俗的境界。跟她演讲的样子很像,跟她的文笔也好像,但好像也很不一样,吴呐,老天爷创造出这样的尤物,就是告诉世人她手多巧吗?   “没想到她这么貌美,还这么出色谦逊,安贞,我不行了,我有点太太太激动,太太太感动了……“他激动感动得眼泪哗啦,潘安贞也一样流泪不止,他们见到了不可能见到的偶像,这也许比洞房花烛夜还激动。两个人深更半夜在甲板上又哭又叫,不但引起船客们的反感咒骂,也引起了巡视警察的关注。   两个人按捺激动重回起坐室,珍卿在认真研究画的用色,没有留意到两个人的进出。应、潘两人眼睛犹带着水迹,克制着美好的感情看她作画……   在这个思想急剧变革的动乱时代,每个彷徨的人都需要一个偶像,让自己感到人间的真实、美好和希望。政界、军界、文学界、电影界的偶像,都有他们固有的崇拜群体。   而杜珍卿是一个极端特别的存在,上至达官贵人、学者名媛,下至贩夫走卒、乡绅农民,都有她的狂热崇拜者,当初晓得她要结婚的人,多少人想送结婚贺仪不得其门啊。可以这样说,她是现代自由爱情的结晶,她是独立青年女性的楷模,她是爱家孝亲的标杆,她是多才多艺的典范,她是爱国主义者的代表,她是民族文化的传承者……   总之,你可以将一切的美好辞藻,全都堆砌在这个可人身上,让她美好的语言诗画,抚慰你孤夜的凄凉,挽救你低谷的彷徨,告诉你人生该是什么行状,教会你顽强者该有的模样……   珍卿是一点也不知道,同室的两个理科文艺男青年,为了赞美她都快在心里编出一部诗剧来。她更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他们艰难保守她的身份秘密,两个人暗爽又不能说出来,差点没把自己憋神经了。   ——————————   珍卿前一晚熬到两点钟,翌日早晨不到十点钟就起。华女士叫侍应生给她留了早餐。珍卿就坐在舱室的小窗前,慢悠悠地吃着麦片牛奶粥还煎得黄白可爱的鸡蛋,神情还懵懵懂懂的没完全醒。   怡民见她碰也不碰曲奇和蛋糕,又往她燕麦粥里加点牛奶,问她是不是熬夜了不舒服,还是晕船又厉害?——今天天气一阵阴一阵晴,海况也没有昨天好。   珍卿说可能是有点关系,她昨夜睡得沉但一直做梦。梦见她离开海宁的那段光影。最初的旅程有三哥陪伴,其后又晕船晕得天昏地暗,珍卿没有被乡愁困扰过。自从晕船不那么厉害,昨天又看了磅礴凄凉的落日,乡愁不知不觉被勾起来。   准备行囊要出发的那段日子,珍卿没有特别的伤心,因为她事情太多太忙了。结婚的忙乱过后,她一直在补功课排节目。她年初收到安拉学院的offer后,培英将成绩与美国那边对接,但最后一学期还有三门新课,再对接一遍成绩也费了不少功夫。而且为了保险起见,又到教育部也公证了一遍成绩,又要到外交部和美领馆办护照签证,离开前那段日子频繁来往于应天海宁之间。   出发那天中午的饯别宴,亲朋好友都没露出愁色,连杜太爷、杜教授都很平静。珍卿觉得是早就预备的事,现在终于要落实成行,反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那顿饭珍卿吃了一大碗饺子,午后海宁下起清凉的小雨,车子驶到码头大家无声下车,一同在雨中照了一张合照,然后大家陆续跟将要远行的人合照,最后珍卿单独照了一张。   照完相大家一同到船上,到珍卿所在的舱室等处观摩——轮船其实可以随意观摩。杜太爷这时意见老多,他说顶上一层是最好的,为啥不给珍卿买最好的,陆三哥略略解释一下,说独自住头等舱无人照应,这特别二等舱有认识的人。杜太爷哼一声不说话了。   珍卿原本没有哭意的,看到杜太爷蓦地侧过身,拿袖头胡乱地揉起眼睛,又极力压抑着他的哭音,只发出鼻子抽气的声音,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旁边的吴二姐也红了眼眶,强笑着给珍卿整理衣裳头发,一再地叮嘱她:“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缺钱了跟家里说,不三不四的别打交道,表里不一的少打交道。有事要说,别只报喜不报忧。”   这时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各家送别的人该下船了,大家就一一过来跟珍卿拥抱告别。杜教授拉着珍卿且哭且言,好半天才轮到眼巴巴的杜太爷,临了杜太爷却局促地摆摆手,垂着头佝着腰急步向外走,珍卿张着嘴想跟上去,她可以主动抱一下杜太爷,几瞬之间就把时机错过,又觉得他们祖孙不在乎这些,就这样算了。杜太爷已经往舷梯下走,谢董事长忙叫二姐夫扶着点。   轮船的甲板走廊上到处是人,人们挥着手上的丝巾和帽子,最后呼喊着想说的话。巨大的轮船开始离港时,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来。那嗡嗡的汽笛声也是噪音,珍卿和三哥站在船舷上,下面那么声嘶力竭地喊,根本听不清在喊什么——三哥打算亲送她到港岛,顺道去粤州办点事再回海宁。   船渐渐地向江心里驶去,杜教授早哭得不成体统,谢董事长努力地扶抱着他。杜太爷急急向码头外面走,二姐夫一直努力搀扶着他,两人越走越像细黑的蚂蚁,忽然,那只苍老佝偻的黑蚂蚁顿住了,像是哭得走不稳站不住。就在这一瞬间,珍卿忍不住眼泪汹涌,三哥抱着她轻声地抚慰。   珍卿哭一阵情绪平静了,忽然看到姓滕的也在码头上——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望着船一直站着不动。珍卿只看到他渐成一个黑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到他的惶然无措似的。那么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为何显得自己那么可怜呢……   珍卿没有伤感太久,她离开她爱的故土,离开爱她的人们,不该只为镀一层金就回来,就算不能为国为家增光添彩,也不能辱没他们的英明和光荣。   轮船驶离海宁天就晴了,华女士说雨是老天送别的泪,送走了也就不哭了。天晴海静珍卿晕船不厉害。当轮船由内河行驶到海上,岸边渐渐是青青一线,加上水底的不同风物,最初看着是很新鲜的。轮船行驶三天到港岛,轮船周围簇着密密麻麻的小船,都是来大船上招揽顾客的。珍卿和三哥坐着小船上岸。   他们实在没有料到,吴祖兴的新妻子黄翠之,亲自坐车来码头给他们接船。黄女士一见面就开始洒泪,埋怨谢董事长这当妈的狠心,人家要杀她儿子,她还专门在旁递刀子。黄女士说的是调查处闫崇礼惩贪治腐时,谢董事长怕吴祖兴越陷越深,故意举报吴祖兴致其遭受牢狱之灾。   黄女士说吴祖兴在她家斡旋下,付出巨大代价摆脱牢狱之灾,自此竟有一蹶不振之势。黄女士声泪俱下地讲,吴祖兴从狱中出来一直病着。有时候郁郁寡欢、不饮不食,有时候一人呆坐着忽然开始流泪。有一回又哭又笑地说,他该像昭明太子萧统一样,既然被父母所厌弃,就干干脆脆地死了才好。   珍卿晓得黄女士提到的昭明太子:南朝梁的昭明太子萧统,在给生母丁贵嫔办丧事时,有个二五眼的神棍告诉他,他给他老娘选的墓地不利长子——丁贵嫔的长子就是萧统。那二五眼的神棍建议萧统,在墓室长子位上埋入一只厌祷的蜡鹅,这处墓室的风水不利就能被转化。迷信的萧统依言照办,后来有人告到他老爹(梁武帝)那,说太子在生母墓中放入厌祷之物,欲对他亲爹老子不利啊。他老爹一查果有厌祷之物,真信了太子想对他不利,从此父子俩越来越疏远,后萧统游芙蓉池落水受惊,没多久就郁郁而死。   吴祖兴以昭明太子萧统自况,珍卿能想象他的凄凉心境。但以实际情况而论,吴祖兴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没有昭明太子那么无辜。   后来,黄女士倒没邀请他们过府——大约是吴祖兴不想见他们,却苦苦请求他们二人,请他们在谢董事长那求求情。当妈的来看看亲儿子,总归不是那么难的吧!做儿女的来看看亲生父亲,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三哥答应帮忙打电报说,至于谢董事长如何决定,他不干涉。   黄女士气得咬着牙,克制着悲愤说他心狠,又瞪一眼不造声的珍卿,踩着高跟鞋气恨走了。   当时,吴祖兴涉足军需贪腐,若没被谢董事长提前大义灭亲,他做的那些违法之事,一旦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正在多事之秋的谢公馆也会被拉下马。所以吴祖兴再倒霉也是自找。再想吴祖兴如何待亲手足,此人真的让人同情不起来。   珍卿等车的时候问三哥,吴祖兴将来会不会报复。陆三哥沉默了一会,笑笑说:“大概不会了。”“为什么?”“他是心高气傲的人,再被妈妈批评打压,从不会自厌自怜,被赶出谢公馆也没有。现在他却自厌自怜——他的心气散了。而且,他被妈妈的绝情吓坏,又对妈妈还有感情,所以他害怕了。”   珍卿其实还想问,这是谢董事长想要的结果吗?又觉得实在多此一问。谢董事长是个有决断的人,她不大可能为自己的决断悔恨。吴祖兴经过这么多事,他不一定知道还能做什么,但一定明白不能做什么。   经过黄女士这个小插曲,他们打电话到孟震远先生家,在孟家吃饭并歇午觉,便将怡民一同带到船上。   后来放了行李时间还早,他们与孟家孩子又去逛商店、书店,还坐电车到山巅看到终身难忘的美景。   下午六点钟,邮轮又要重新出发,三哥已经带着行李下去,这回三哥在下面仰头看她,珍卿不觉间泪眼婆娑。在老家她是独自坚强,在海宁三哥帮她担待太多,乍然分离伤心是必然,慌乱也寻常。   可是哭一会她就不哭,她看着三哥也站成一个黑点,心境上其实越来越坚定。   每个人都是自由独立的个体,就算为了让人痴狂的爱情,也不该让谁变成谁的附庸。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的事业。既然今日分别总要相聚,那我们都努力变成更好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8 16:41:59~2022-06-09 23:1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 10瓶;Zooe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2章 出乎意料的插曲   舱门外的敲门声, 让珍卿从回忆中收神。华女士问珍卿午饭要不要再吃点。结果午饭间就发生一场闹剧,或多或少让中国人感到羞辱。   那些西洋客人要求与亚裔分餐室就餐。其实他们特别二等的客人们,虽在一个大餐室就餐, 也是各国人跟自己人在一块,左边中国人右边西洋人, 中间空出很大一片区域, 还有少许的屏风半隔着。可能昨天刘家夫妇闹得太丑, 让这些西洋客人忍无可忍了。船方在统筹餐室的过程中, 把西洋客人另外移到一室, 却莫名把东洋人移到中国人这。   中国人只是觉得有些别扭,感到屈辱的只是少数,东洋人竟然感到十二万分羞辱, 说他们是现代化的工业国家,他们的生活习俗也归化于西式,没道理跟腐朽落后的中国人在一块。最后闹得实在没办法, 又把东洋人跟西洋人排一块。而西洋人那边又不痛快。   珍卿吃完午饭写会家书, 一犯困就躺到床上补觉, 睡觉不知什么时候。珍卿发了一会儿呆,按照昨天计划好的, 试验中国画料的颜色。起坐室里白天人多, 珍卿先在舱房里操作。   昨日海上落日中出现的颜色,蔚蓝、云白、黛蓝、鸦青、赤金、橙红、黯色、红白、石青、石绿, 水彩的清透感接近于某些国画颜色, 丰富的油画颜料表现力也不错, 但油画颜料呈现出来的颜色效果, 跟珍卿脑海中的宏大磅礴不符合。   一方面, 珍卿亲见的瑰丽颜色渐变, 海天之间丰富的明暗虚实效果,水彩和油画表现得不够到位;另一方面,这两种颜料表现不出石青、石绿——这是国画颜料才能再现的颜色。   珍卿拖出床底下的小皮箱子,把调颜料的明胶先泡上,然后依照需要取出瓷瓶装的颜料,一边取在嘴里念念有词:朱膘、三朱、雄黄、三青、四青、头绿、二绿、藤黄……   珍卿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决定以三朱、朱膘、雄黄试调太阳橙红色的渐变,以石青、石绿的各种颜料,加墨或藤黄、花青试调海水颜色渐变。其他能以西洋颜料代替的颜色,她就不在瞎折腾了。   看着外面湛蓝无云的天空,珍卿回想昨天晚上的落日,在纸上试验着自己调的颜色。这些橙红色太亮太纯,她想一想,再调出赤金、杏黄、橙黄看看。都不行的话,就要多费点功夫一遍遍做出渐变效果……   忙活了有两个多钟头,珍卿把试验的记录写好,看时间才不过五点钟就躺床上歇会。门一响,见怡民半个身子走进来,与门外某个侍者在说话。怡民关上门,兴匆匆地坐床边跟珍卿说,告示板上刚刚看到的通知,明天下午四点钟到达东洋的长崎港。   珍卿对东洋口岸本来兴趣缺缺,可是气象报告说明天恐怕有浪,她若是晕船又厉害,倒巴望到港后上岸缓口气。不过这明日的后话。   珍卿闭目养神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又重新来到桌子前,打开那些丁零当啷的家伙什。   怡民本就对这些东西好奇,一打开见是五彩缤纷的颜料,登时心花怒放地赞美:“好漂亮!天呐,这些颜色太正了,比锡管装的颜色漂亮多了。”   珍卿把一瓶透明的黄色液体取出。怡民问是什么,珍卿答是明胶。好奇宝宝怡民又问明胶是啥,珍卿“嗯嗯”着望舱房的天花板,简单地解释:“明胶是国画颜料的载色剂,因为有的颜料本身不具备黏性,若不加胶就摆到纸上,裱拓过程中一遍遍过水,颜色肯定会跑会掉的。”   怡民对国画颜料道听途说,所知了了,看着珍卿调的那些黄色,问:“这些里面有藤黄吗?”   珍卿瞥她一眼笑着说:“你倒还知道藤黄啊?”怡民撑着桌子摇头晃脑:“不瞒你说,我就知道一个藤黄,听说这种颜料有毒,我总觉得你们勇敢,想你们画国画会不会中毒呢。”   珍卿耸耸肩平常地说:“藤黄入口有毒,确实要小心,舱房空间太小我没摆出来,不过水色泡开就行,也不用费心加胶,现用现调也不麻烦。”   珍卿主动地解释一番:“国画颜料主要分矿物性颜料、植物性颜料,金银这些贵金属民间用得少。矿物性颜料多是从矿石中提取,所以被称为‘石色’。植物性颜料是提取的植物根茎叶汁液,不用加胶只加水泡开就可使用,因此就称为‘水色’。”   怡民再想问一些问题,珍卿又开始忙活起来。她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珍卿拿出砚台和墨碇叫她磨墨。之后,珍卿自己摆开好多小瓷碟子,把那些红黄蓝绿的粉取一定量,有的是单一的粉加水加明胶,有的是赭粉跟绿粉调水加明胶……   怡民看半天越看越糊涂。看珍卿一会专心致志鼓捣颜料,一会儿又拿大小粗细的不同毛笔,一样样把调的颜色往她素描本的落日图上涂抹。   忙活一个钟头,看珍卿收了笔端详她的画,怡民正想问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忽听外头有人敲门。   怡民一开门,是昨天起坐室的两个男青年,异常拘束斯文地问怡民:“那个,那个呃,杜小姐,在忙什么?”应季涤下意识向里面探头,看珍卿在桌前作画,做贼似的马上缩回头。   潘安贞也看到里面的情况,他一改小心翼翼的态度,神情凝重地看着怡民:“孟小姐,我们有要事告知杜小姐,刻不容缓。”怡民真想朝天翻个白眼。   珍卿这样出色的才貌,即便告诉大家她结婚了,船上想跟她搭讪的男子也多。今天下午,有三等舱的人上来二等参观,不少人跑到甲板上东张西望,特意打听常常画画的杜小姐,珍卿不在甲板不知多少人失望。但色胆包天公然上门的少有。   珍卿专注在她的事情上,没注意应季涤和潘安贞。眼见被偶像的朋友当成登徒子,潘安贞赶紧告诉怡民来意,怡民听言觉得未免太荒诞,转头马上告诉了珍卿。   珍卿听得脸皱成一团,看着门口蹑手蹑脚的应、季两人,再看她一桌子的各色国画颜料:“你们是说,那个叫夏尔的侍应生,跟警察报告我是危险分子,怀疑我可能在制作炸弹火药?”   应、季两人都点头如捣蒜,怡民哭笑不得地摇头,珍卿放下笔摸着下巴思考,这侍应夏尔平常看着多亲切,竟然打小报告说她研制火药炸弹,怎么不说她在研究原子弹?   怡民回来时在门口跟夏尔说话,大约夏尔无意间看到这些,过了有一个多小时,莫名跑去跟船警报告去了。   应季涤兴奋地扯潘安贞袖子,俩人心有灵犀地对眼色:可了不得了,偶像皱着脸的脸子好可爱,她吃惊好笑疑虑的表情也耐端详。天呐,每天跟偶像一块吃饭看书写信,偶尔还能这么近距离接触,日子天天过得像发高烧一样。   怡民问珍卿打算怎么应对,他们一会肯定会来检查的。   珍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叫怡民去把舱管布雷尔先生找来——布雷尔先生难得没有种族歧视。潘安贞立刻自告奋勇说他去,叫应季涤留下来照应一下。   珍卿把速写本往前面翻翻,叫怡民帮她把画架摆好,她把选好的那小小画纸固定好,用调好的中国画颜料,一丝不紊地给那素描的图上色。   小幅的素描本来不适合上颜色,但中国画笔与书写笔通用,那些紫毫、狼毫、兔毫、羊毫,可完美应对小幅画的上色。   看清那幅素描中的三个人,怡民肃然起敬地看着珍卿,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她高明,没离开的潘安贞仔细端详,也觉得偶像这办法甚是讨巧。   正当珍卿用狼毫蘸着赭色,给画中人物的帽子上色,就听见外头的一阵脚步声,然后舱门被咣咣地砸响,这响动有点像东厂的人来抄家。   珍卿耐心地给画上颜色,潘安贞跟怡民无声地对眼色,怡民张着嘴叫他开门。好家伙,他们刚刚一打开门,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管二等舱治安的派恩巡长,用他那福尔摩斯式的精明眼神,在小小舱房内扫了一圈,叫属下把潘安贞控制住。看着莫名其妙的珍卿和怡民,一挥手准备让属下全面搜索。   就在这个时候,舱管布雷尔先生匆匆挤进来,应季涤也喘吁吁地站在外面。   布雷尔先生瞅一眼情况,恭敬谨慎地提建议:“派恩先生,杜小姐是教会担保的学生,若是其间有误会,我们鲁莽行事,惊到船上乘客不好,恐怕也会使教会责难我们。”   派恩先生看“一脸懵懂”的杜小姐,又看一眼更像罪犯的潘安贞,又看见公然摆放的各种粉末,凝重地摸摸自己的下巴,郑重其事地告诉珍卿:“很抱歉打扰你,杜小姐。本舱的侍应夏尔先生,报告杜小姐藏匿危险化学品,并私自在舱房进行危险试验。出于我的职责,我有荣幸听到杜小姐的解释吗?”   珍卿“震惊”地发一会愣,嘴里念叨着:“这太让人震惊,难以置信会有这种事。”说着看向心虚的侍应夏尔,然后也郑重地向大家解释:“先生们,这些并不是危险化学品,我也没有进行危险实验,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我在用中国的绘画颜料,来为伟大的先生们作画。”   说着珍卿向左边走开两步,露出画架上的那张小幅画,作品的上色还未全部完成,颜色的使用还看不出名堂,但画面上的内容非常明白:在鸦青色的阴晦天空下,海上波涛狰狞地鼓躁着,海鸥不敢在海面飞翔捕食,缩着脖子不安地立于船舷,它旁边是甲板上唯有的三个人:西装革履的两位中老年绅士,分别是本层舱管和女王号船长;穿着黑色制服的就是派恩巡长——准备“搜查”珍卿房间的这位。   派恩巡长讶异地睁大眼,下意识趋近画架仔细端详,他惊讶地回头看一眼珍卿,他觉得这幅画画得极其好。画面中的三个人身体面向大海,除了戴帽子的费斯船长,舱管布雷尔和巡长派恩,他们的衣裳、头发都被海风吹得烈烈飞起。费斯船长挺直的身躯像一座灯塔,是画面中唯一没有露脸的人,但他明显是一位灵魂人物。派恩巡长侧着身看船长,做着手势向船长报告什么,另一边的舱管布雷尔先生,也凝神听着派恩巡长说话。面对这凄风苦雨的自然背景,这三个人像是忧国忧民的英雄人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23:18:23~2022-06-10 20:2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10瓶;《日心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3章 偶遇同学有所感   看了珍卿画的风雨观海图, 派恩巡长下意识说了句:“好画!”看着不动声色的舱管布雷尔,他清清嗓子缓解尴尬,刻意拿腔拿调跟珍卿说:”杜小姐, 你也许是个好画家,但这些令人不安的粉末, 我希望你以负责任的态度解释下。“   珍卿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从矿物性颜料和植物性颜料讲起, 告诉大家朱砂、赭石、雄黄、石绿、石青, 分别从哪些矿物中分解提炼出来, 经过怎么繁难的制作过程,把这些老外听得都打瞌睡……最后又亲自示范调和颜料……   学化学的应季涤挤上前来,说他可以替杜小姐作担保, 这些粉末都是中国的矿物、植物颜料,它们的性质都非常稳定,并非有潜在危险的化学物质   最后, 外国的先生们基本相信彩色粉末是颜料, 但谨慎起见他们要取样检测一下。   派恩巡长临走前愉快地请求, 希望杜小姐慷慨仁慈地把画作惠赠。珍卿也愉快地告诉他,中国画的颜料干得非常慢, 一遍遍上色也花功夫, 恐怕不能立刻完成。派恩巡长表示完全理解,让她不妨慢慢来。   珍卿跟应、潘两人诚挚道谢, 两人忐忑又兴奋地搓着手, 珍卿莫名想起那个姓藤的。跟珍卿她们很熟的侍应夏尔, 非常忐忑地过来道歉, 说他完全不能想象, 这些五颜六色的粉末是颜料, 他表示非常非常抱歉。珍卿不太愿意责怪他,夏尔对她们服务很周到,他不是懒惰或狡诈的人,只要船还没到港文化冲击就来了。   舱管布雷尔先生询问她们意思,要不要换个粤州侍应生较好,珍卿、怡民跟黄先生、华女士商量,大家都说这个夏尔其实很不错,反倒粤州的有一些侍应生,容易出现懒惰或不尊重人隐私的现象。   有一天珍卿在起坐室画画,船长费斯先生特意跑过来看,看见珍卿摆出来的国画颜料,很轻松坦荡地跟她玩笑:“杜小姐,你好像真的要做化学实验,我看他们化学家,总像你一样琳琅满目地摆一桌子。”   这船长自称是美法混血儿,他有空就喜欢跟珍卿聊聊美术。不过珍卿感觉他是叶公好龙,对中西绘画没什么深入了解。后来珍卿也发现,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她画完画要赠给派恩巡长,却被费斯船长横刀夺爱抢走了。   此后,珍卿跟潘安贞、应季涂就认识。但她总觉得这两人举止总很夸张,每回见她就像猪八戒看人参果,总是感情热烈得让人肉麻。她肉麻了好一阵,怡民才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两个人晓得他是“易宣元”,珍卿这才恍然大悟。   ——————————————————-   三哥:   见信安好。   自从港岛山巅一别,倏忽似十载壶中岁月。前信未知我兄是否收到。   近日天晴浪静,晕船症状缓解显著。船医所开晕船药甚好,后有一郭姓女长者,见餐厅早食供应炒米、炒麦,为我以热水烹茶并嘱我日服 ,言可开胃解腻、回复气力,华女士每日监督我饮此共,妹坚持数日甚有效验。   ……   十三日玛丽女王号近长崎港,午后忽然大风大雨,青波巨浪奔涌连天,茫茫苍海前路迷茫,妹与华女士几不能起榻。想徐福寻蓬莱三岛至此,不知可曾遭遇此灭顶风浪。   巨船驶入长崎港中,渐渐风歇风住,五六点钟即见冥色罩城、大雾漫江,昏沉间被人扶下舱房,觉此愁云惨雾之境,真不是人类文明之域,浑似聊斋鬼狐现身之境。   妹与怡民、华女士、黄先生,皆翘首盼望履平地以稍缓。邮船在港口停靠稳当,有东洋警察挨次检查护照,并医生检查有无疫情,有东洋医生力建长崎一游。惜我履伴七人此间皆无亲故。   七人匆匆弃舟登岸后,凭怡民寻一上等旅馆。怡民与店主讲明来历,其自店主以下相待甚殷,店中一幼童身着木屐和服,欢快叫嚷“希那近,希那近”。“希那近”原是中性词汇,此时已成侵略者之蔑称,可爱之孩童亦难再可爱。后闻其为店主之子,而店主言行谦冲平和,表面并无傲视侮慢之言,厌烦之心稍去。   此店服务饮食尚不错,只各级房舍一律无床,男女老少据地垫以寝之,并有稀奇古怪之元宝枕。上岸头一夜择床难睡,昼间食米饭团、鱼饭、鸡菌锅、蛤蜊汤等,其实风味尚好。   翌日众人参观长崎坊市,观其建筑风景人物,是现代化与旧风物之结合;只觉街市并不繁荣,听闻此地农人生计堪忧,疑由欧美经济危机之故。时在长崎际遇最可称怪者,街隅竟遇睢县启民同学——   给三哥的家信写到这里,珍卿忍不住顿笔叹息。   她在街上遇见启明同学张翠翠,因到东洋留学近便省钱,张翠翠有意到此念书,借看望堂兄之机游玩考察一番。她兴匆匆问珍卿是否也在这里留学。   在启明学校念书的时候,张翠翠仗着家世比珍卿好,两人之间一直龃龉不断。但她们三年未见都成熟很多,当下两人的境遇不可同日而语,张翠翠又表现得格外热情。他乡遇故知又是极高兴的事,从前有微妙敌意的老同学,这一见芥蒂隔膜无形间淡化太多。两人就近找个寿司店子叙旧,说起从前的人事多少唏嘘伤感啊。   自从珍卿出痘后离开禹州,她在旧日同学的谈论里,越来越成为不可企及的传奇。张翠翠最要好的同学也是潘玉美,潘玉美的堂哥潘文绍跟珍卿议过亲,她们有时候说起来还开玩笑,若是当日潘文绍与珍卿结亲,这么独领风骚的精彩人物,说不定就落在潘家了呢……   因此,张翠翠头脑发热之下,竟然下意识说起潘家的事。说潘文绍一直在省城念书,去年已经上美利坚去了。他堂妹潘玉美后来也去省城——潘玉美跟珍卿还算友善——,现在也发愁念完高中是继续念还是回家结婚……   珍卿对潘家的话题不热情,张翠翠就问些别的话打岔。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会儿,张翠翠忽对珍卿表示愧疚,说她从前年纪小心胸窄做了错事。才入启明学校的时候,林小霜跟张翠翠说过珍卿身世,张翠翠后来误会珍卿作怪,故意将她的身世捅得校内皆知,着实给珍卿招惹了麻烦。   张翠翠拉着珍卿的手道歉,说从她跟崔如丽、苗小惠打架,她就暗暗后悔背后伤人。长大过程中遇到各种烦事,又耳闻目睹许多惨痛的事,小时候的一点嫉妒、愤怒,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珍卿觉得张翠翠成熟很多,略问她这些年的成长经历。   张翠翠说她的经历不稀奇,就是身边有些亲人过世,家里添丁进口总是多是非,看多了总会有些感想。她主要讲好多启明同学的经历,县城的女同学多半已结婚,某个同学甚至生孩子难产死了,某同学因家务事想不开自杀了,还有一些女同学不幸得病死了……   张翠翠提起的不幸同学,珍卿当年并无特别的交情,只是约略还有一些印象。少年同学竟已天人永隔,乍闻间怎不令人惊伤……回想往生者的音容笑貌,珍卿一阵阵凄凉恻然。瘟疫横行、封建迷信、男尊女卑、环境闭塞,这时代的很多女子生命脆弱得才像芦苇。   珍卿看着给三哥写一半信,借着胸臆中的苍凉悲愤,写一篇抒情议论的札记:   近于东洋地面邂逅老同学,惊闻往日同学数之死矣,有死生子者,有死自戕者,有死疾病者,皆在花信之年而死。闻之数日,犹如梅雨季菌生衣被间,久盼晴日一晒心事而不得。   记得在高三年级第二期,生物学先生曾与众学生讲:有某某植物学家曾经推测,今之铁树在亿万年之远古时代,其叶本无如今之硬挺刺手,因其叶绵软可食,有食草恐龙将它当作食物,作为庞然大物之食物链下端,远古之铁树将有灭种之危。   于是一部分铁树突发变异,其叶变得坚硬并向外扩张,其种子被保护于叶条中心。根据环境而进化之硬叶铁树,繁衍亿万年代而至如今;而不因环境进化之铁树,于漫长的进化史中消亡了。假如已消亡之软叶铁树,也曾有过激情与理想,亿万年漫长岁月过去,谁还能知道灭绝者的理想呢?   我理解,现在之世界实在动荡不安,战火、疾病、婚姻、儿女、政治、理想,其间黑暗不幸接连降临于一人,都可以让人弃绝生存之希望。可我请你们务必要记住,古今中外的一切之怡然幸存者,是因为活下来才等到希望,而非因等到希望才原活下来。   我曾读过一句西洋名言:Where there is Life,there is Hope——生命若在,希望就在。   逆境中的乐观主义带来希望,愿你把希望的种子种在心里:若你正处在可悲的囚牢中,就把心灵当成自由驰骋的天地,在这里寻找脱困的秘籍;   若你生于忧患到处在碰壁,再努力一下不要自暴自弃,看见伯乐救星就拼命奔上去;   若你千万次检阅过往人生,形神内外寻不到活的意义,至少试着留恋阳光下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   希那近就是对中国的那个蔑称   太困了效率很低 第374章 青年男女的谈话   这个时代, 能让人欢欣便让人欢欣吧。珍卿看着写给三哥的信,斟酌一会继续写后面内容:   玛丽女王号停靠长崎二日,除偶遇启明同学平添戏剧性, 与船上所遇郭家老少亦仓促分别——郭老夫人之独女嫁于此间富绅,郭家阖众来贺其弄璋之喜, 并力邀妹等至其婿家观礼, 道途甚远人物生疏, 妹不欲节外生枝, 以身体不适婉拒之, 郭家人甚是唏嘘叹惋,感其情谊之真切……   此城街市萧条人情怪异,妹其后多在旅店休养译书, 离港时旅店主人与旧同学送别,其时情谊甚是动人……   时下正值农历中旬,昨夜难得清风微云, 皓月澄空, 银波万里, 轻涛怡人,如此良夜清宵甚感人思。忆及月初端午时节, 家人撒药熏艾食粽大啖青团之景, 今日午食特与厨师要求食米粽,惜厨下并无中国糯米与粽叶, 一东洋厨师则以东洋黏米蒸熟米饭做成团子, 热情嘱妹佐酱或芥粉慢慢食之, 此情景思之甚感无趣, 将米饭团送与他人佐菜。   午后于甲板作素描画, 海上白鸥戏浪、鸣声幽幽, 闻之令人轻松怡悦。有不知名小鸟旋飞于甲板,似在挑逗有手无翅之水手,水手几欲跃入海中追扑,其状甚是滑稽有趣,不免将之录于画册。船下水手似有察觉,问可否将画赠予他们,未许之,上下哈哈一乐而已。   是时,船下有数位留学生朋友招呼,有女学生邓君观澜询问今日将画何物,妹于船舷上与数人交谈,而后邀妹与怡民于三等甲板坐谈,妹邀众人上二等甲板来谈。   船上有不少男女留学生,但多在三等舱与普通二等,又隐约分成官费生和非官费生,两派人物暗中甚相轻贱。因妹常在特别二等甲板写生,时常有男女学生上来攀谈,男女青年偶而一处谈论文学艺术。而妹竟有左右缝源之地位:官费生以妹家境富裕待以亲切,非官费生以妹不食官费嘉许之,大约也是妹心有锦绣言谈有物之故(^^)。然日常事务繁杂又好清净,并不主动找他们谈话……   写到这里珍卿又顿住笔,不跟他们一群人多打交道,也是因为他们男留学生居多,还夹着陌生的男性学者之类。珍卿虽然日常戴着婚戒避嫌,也架不住有人作风西化,动不动想跟你勾肩搭背。   其实,除了少数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再撇开一些夸夸其谈爱出风头的,跟同龄男女青年交往,对珍卿和怡民来说足以散闷。不少留学生像应季涤和潘安贞,都是志向远大、学有专长的好学生,不像一般轻佻者言之无物。   刚才在下面,先跟珍卿搭话的邓观澜君(女),一落座就借珍卿的速写本子看,然后就变成六七个人传着看,懂不懂的都说珍卿人勤奋画也好。一位平治方君(男)延伸开这个话题,说他看过一些稀奇古怪的名人画,那些画中的人脸不照着人脸画,形状不是方的就是三角的,身体四肢总想方设法拧巴着画,颜色的使用也是荒诞难解,不像中国画所说的“随类赋彩”,看着真不像人世间的东西。若说最高级的艺术是这样的,他宁愿一辈子离艺术远一些。   怡民在旁边听得哈哈大乐,把珍卿这专业人士推出来,叫她说说这种艺术是什么名堂。   珍卿按按头给他们解释:   “这在国外叫Cubism,立体主义或者立方主义。西方工业文明和科学技术发展太快,人们的思想也在不断解放,一些反传统的现代美术家,推翻西方传统美术写实和模仿习惯,主张主观的、无意识的、超然的精神世界呈现,这种呈现,可能是夸张的、癫狂的、破碎的、刺激眼球的。立体主义就是其中一种形式。其代表人物皮卡索先生等,其实还受了非洲艺术的影响,非洲土人制作的面具、雕塑,大多是几何形状的……若能看到立体主义画家的大作,你就晓得国内有些人不过在拾在牙惠,拙劣地模仿外国那些抽象派大师,却说自己也是现代实验派……”   平治方君严肃地问珍卿,她是立体主义的追随者吗?珍卿说人与人的感受不一样,她不强求追随什么时髦流派,她的绘画技术虽然师从多人,但感受和表达方式一定是自己的。   大家由艺术创作的话题,引起对西方现代思潮的探讨,尼采、弗洛伊德都是有趣人物,有人还提起尼采“超人论”,感叹中国出不了这么雄辩滔滔的狂人……   这样常听大家集群说话,各人的素养脾性就显现出来,阅历深厚的话少而有份量,见识浅薄的就急于表达。   大家又由人才讲到教育制度,由教育制度讲到政治思想,忽然有个愤青式的人物,说柏拉图曾经谈起过共产主义,好嘛,甭管柏拉图怎么谈的共产主义,在座所有人包括珍卿都想捂他的嘴。   甲板上有个东洋警察一直在,珍卿他们一群人谈话这会,这个人一直在关注他们,至少珍卿和怡民发现他一直看这里。这东洋警察好像叫佐藤三室,从玛丽女王号停靠长崎港,他上来负责检查船客的护照,之后开船也一直待都在。   等珍卿他们从岸上回到船上,这佐藤三室竟以防查间谍为由,将珍卿他们同行七人的护照,全部收上去重新检查一遍,黄先生前去交涉他不予交还,最后还是珍卿请动布雷尔舱长和派恩巡长,才把他们七人的护照要回,并向上头报告佐藤巧立名目骚扰客人。   说这个东洋警察骚扰客人,绝对没有一分冤枉此人。佐藤三室亲自来送还护照时,还刻意按着他的东洋军刀,顾盼傲睨之态地冲着珍卿笑:“杜小姐这么出色的淑女,为何匆匆嫁给一个中国人,嫁一个东洋人多好啊,他会像服侍公主殿下一样,一生尽心地服侍好你!”当时,被怡民用东洋话斥骂走了。   这东洋鬼子似乎总盯着中国学生,好像也在盯着珍卿和怡民,不过她们不大敢笃定。   正因为此人懂一些中文,而且看起来身负秘密使命,据说专门负责审查船上的间谍奸细,珍卿他们听到有人说“共产主义”的字眼就紧张。   邓观澜君忙鼓动珍卿、怡民唱歌,怡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啥,就唱起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一时间其他人哄然笑起来,说怡民一下把人带到幼稚园。这里的动静更吸引那东洋警察看过来,而且盯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接下来大家继续唱歌玩,有个男生唱一首《大同歌》,歌词节选的是《礼运大同篇》。现在颇流行把古文诗词谱曲歌唱,国民学校里教这种歌尤其多。然后有个女生唱起《木兰辞》,会唱的都跟着唱和,又有个粤州男生唱起《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一曲苍凉的古代反战歌曲,唱得人真有一点伤感,有人发现珍卿一直不跟着大家唱——这些古代词现代曲的歌,珍卿着实是一首都不会唱——大家都起哄叫珍卿独唱一首,看看教会学校到底教了她什么。   在学校当众表演有同学陪着,在甲板上独唱就显得出风头——她自从结了一次招摇的婚,就最怕出风头引人注目。那个该死的东洋警察佐藤,特意走近靠在船舷上看她,他自命潇洒的观赏性笑容,让珍卿顿时浑身鸡皮疙瘩,对于当众独唱更加别扭起来。   最后,珍卿搬出她给仲礼写的《劝学歌》,问大家会不会唱,这首歌已在海宁出唱片发行,在国内流行度其实还不错,大家不会唱的也能哼个调。珍卿唱起俏皮的《劝学歌》,其他人跟着嘻嘻哈哈地唱,这快乐自由的青春气息,让甲板上不少人染上笑容。   ……   终于把给三哥的长信写完,把几封家书都贴好邮票,珍卿又开始写明信片。这时候船突然开始颠簸,珍卿又觉得肠胃里不舒服。   应季涤和潘安贞两个都在,跑过来关心她是否晕船,随着船的持续摇摆不定,珍卿一阵阵想呕吐,吃过晕船药发了一会呆,勉强把买来的两打明信片写完,又把给元礼他们买的邮票装入信封,实在坚持不住,便打算回房歇息去。   珍卿一开起坐室的门,便见那如附骨之疽的佐藤三室,他那淫邪露骨的眼神肆意瞧着珍卿,让她一阵阵直欲作呕。珍卿厌恶地别开眼,瞅了应季涤、潘安贞一眼,这两个人立刻会意说送她回舱房!   这时候,黄先生从旁边的吸烟室出来,看着又在左近晃荡的佐藤三室,叫秘书挡住那鬼子的视线,也亲自护送珍卿回舱房,珍卿歉意地看应、潘两人,低声叫他们早点回去休息。这时,怡民从舱房上完厕所出来,瞪着不远处的东洋警察佐藤,哼了一声,拉着珍卿一块回到舱房。那佐藤的一双贼眼,还不知收敛地黏在珍卿身上。   怡民又出来跟黄先生说两句,瞪一眼准备离开的佐藤三室,气愤地把舱门关严实,黄先生打算找美国警察说说。怡民进房坐在桌子上,非常笃定地告诉珍卿:“在东洋做底层警察的,绝多不是什么高贵阶级,等到了神户告诉我姨父,总有办法治治这色中恶鬼。”   珍卿耸耸肩膀淡淡地说:“这是美国人的邮船,那东洋警察再猖狂,也不敢在美国人的船上作怪,不然谁也饶不了他。再说一过东洋,他就会离开玛丽女王号。”也就是这阵子谨慎小心些,忍过东洋应该就没事。她跟怡民的亲戚不认识,无端端去麻烦人太不好意思。   但怡民是非常气愤痛恨的,她小时候在东洋待过多年,也耳濡目染了等级制度下的道德,一个品行恶劣的下等莽汉,对一个才性高洁的一流学者——这是怡民全家给珍卿的定位——起了龌龊不堪的淫邪之心,并且还敢表现出来,无论使什么手段对付他都不过分。   其实珍卿和怡民不晓得,自从那东洋警察佐藤三室上船,在最初检查护照时就留意到珍卿,只是当时大家晕船晕得天昏地暗,例行程序走完急欲离舟上岸,全没有留意到此人异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1 23:34:02~2022-06-12 21:0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5章 东洋港口二三事   珍卿从小窗里看外头风景, 阴云惨雾,洪波涌荡,在床上感觉甚是骇人, 最近天气又不好,她晕船症又上来。幸好已经挨到神户港。   珍卿和怡民同往其姨妈家, 华女士死活不愿意同去, 跟黄先生上岸后寻一旅馆落脚。身在港岛的孟家夫妇早发过电报, 请东洋的亲戚照顾她们。怡民在船上就发电报通知了。   因此珍卿跟怡民到其姨妈家, 先是受到隆重热烈的欢迎, 一应寝食用具业已停当。尤其让珍卿惊愕的是,主家竟给两个年轻女客让出主卧,还给珍卿购置一套新的漆绘餐具、茶具——连亲外甥女怡民用的也只是客用器具, 除此之外,竟还叫其他亲戚前来陪伴客人。恍叫珍卿自觉是啥了不得的大人物。   珍卿觉得孟太太已太客气,她的亲戚更礼敬恭驯得夸张。她受宠若惊以至惴惴不安, 跟怡民说她亲戚这样盛情, 无意间烦扰太过, 不如早些回船上才好。   怡民这才不好意思地解释:她告诉亲戚珍卿在中国的成就,讲她做了哪些行销全国的文章、漫画, 讲她是鼎鼎大名的慕江南先生之弟子, 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经典新学中西贯通。怡民她姨父一家看着珍卿, 不是看着粉嫩的青春少女, 而是将她看作大家学者来恭敬。   怡民赶忙解释这么做的用意, 在船上骚扰珍卿的东洋警察, 竟然有一点来历, 怡民姨父根本动不了他, 便只好请动更有份量的人士。   据怡民自己现场供认,她将珍卿平时练《张玄墓志》的习作,悄悄让姨父拿给当地的宿儒某某。   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啊,本地德高望重的高士大儒——野口次郎先老生,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一会珍卿。   珍卿一开始非常警惕戒备。她听慕先生的东洋朋友讲过,东洋在维新后迅速跻身军事强国,当时渐渐孵化出一种“海外雄飞”的扩张主义思想,扩张的对象当然是中国和朝鲜。而这种思想是东洋儒学家、国学家和洋学家共同孵化出来的。   所以在珍卿的认知里,东洋近代的儒学家、国学家,比中国阻碍科技、专搞党争的儒学家还吓人。   谈了一会才知印象也许有谬误。野口次郎先生是一位佛学研究者,是本地有名的古董字画收藏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为反战坐过牢的和平分子。   珍卿便开始认真跟老先生谈话,由怡民在旁边给两个人翻译。怡民其他的亲戚故旧和邻人,郑重其事地跪坐在廊上听讲——映照着庭院里绚烂的海棠花,竟有点孔夫子杏坛讲学的感脚,她还是个学生,要不要这么有仪式感啊。   珍卿和野口先生谈话的内容,涉及风俗、文学、艺术、典籍等,没有让人敏感不适的内容。珍卿对国学典籍涉猎广泛,对西方文艺也有一定基础,这位野口先生也甚通中西文艺,尤其对中国、东洋、欧美的艺术,有三十多年的精心研磨,也幸亏珍卿拜的老师多,以前有丰富的绘画实验,上船后又反复读慕先生的美术理论,才能招架得住野口先生这学界耆宿,若不然丢人可丢到东洋来了。   尤其叫野口先生高兴的是,珍卿竟然会调弄中国传统“丹青”,对中国画颜料的讲究信手拈来。野口先生爱画佛教主题的人物画,并且对传统颜料的制作工艺,有不着数代流传的秘密法门。还教珍卿国画中使用金银的法门,叫珍卿此番受益匪浅。   不要疑惑东洋人能教中国人!中国画的传统颜料盛于唐代,东洋人从唐代学了这种本事,一代一代小心地保存继承至今,而中国画坛从宋代开始,越来越重水墨轻彩赋,颜料制作又是文人秘法不外传,好多老祖宗的技艺反倒丢失了。   除了学术沟通的酣畅淋漓,珍卿觉得老先生性情深邃、态度安详,老先生觉得珍卿博闻强识、聪颖机变,双方都觉得此次谈话很愉快,连外廊上“听讲”的那些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不动如山(?)……   然后,野口先生兴奋地拍手说好,拍着手跟等候多时的下人吩咐,将给杜小姐备的薄礼呈送上来,并告知是他本人的一幅“拙作”,请珍卿务必不吝赐教斧正,并以虔敬的态度请求她留下墨宝以供瞻仰。东洋人的用词太恭敬,叫珍卿惊吓得一身汗。   除了渊博的学识,珍卿其实不知野口先生底细,万一他以后发展成jūn国主义分子,那他们的文人唱和的书墨,岂不是成了通敌的罪证,以后人人喊打那她多冤。   不过珍卿略一思索,告诉野口先生留字太普通。她从中国到东洋一直见莲花盛开,想给先生作一幅《莲池荷放图》,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呢。   做翻译的怡民先愣住了,准备给珍卿普及东洋民俗,说荷花在东洋是死后世界的花,送给生人不吉利,没想到静穆的野口先生颇是喜出望外——这老先生似乎懂得中文,招呼了好大的阵仗摆笔墨纸砚,而他想叫珍卿用传统颜料画,又叫下役回去把他的私藏颜料取来。   好嘛,这帮东洋人就像瞧什么大事纪,里三层外三层地在走廊上围观啊。因为待在岸上的时间有限,珍卿这幅《莲池荷放图》构图极尽简单,就画了两三茎荷叶和粉、白两朵荷花,余下就是叶底的绿萍和青蛙,主要在荷叶姿态和花的绽放程度上做功夫,着色上也没有太复杂。珍卿头一天就完成构图开始上色,不过第二天也是回船的日子。   那野口先生只擅长画人物,看着珍卿的半成品就如获至宝,珍卿答应会在船上循序上好色,等到东洋最后一个停靠港,保证给野口先生寄回神户。怡民的亲戚看这小画也很过誉,搞得珍卿不好不送点什么,答应到船上也会作点书画,来日一样寄给他们做纪念。   给元礼兄妹三人买了当地邮票,珍卿和怡民就回到玛丽女王号。   这天下午,在等待邮轮重新出发的空档,珍卿在舱房给《莲池荷放图》上色,忽见一只黄蝴蝶翩翩飞入,它那优雅韵律的舞姿极迷人,很奇异地,珍卿痴赏一阵心情大好。   看着那黄蝴蝶又翩然飞出,珍卿视线随之移到小窗外,陡见那个佐藤三室倚在船舷上,目光灼灼地看着珍卿,仿佛她是什么可口的食物,他恨不得立刻拆吃入腹。珍一阵阵恶寒心悸,连忙把窗户窗帘都关上。   她在舱房不安地踱步一阵,怡民笑嘻嘻地走进来,拉着珍卿膀子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有两个东洋警察,把佐藤三室带下船了,肯定是有什么罪名,说起他天天也在玩忽职守,说得严。“佐藤三室从玛丽女王号消失了,珍卿之后再未看见过此人。   这一会,珍卿惊喜地抱着怡民脖子:”是不是野口先生出的力?“怡民小得意地连连点头。那警察佐藤三室虽是华族子弟,但上世纪很风光的华族已渐没落,声名在外的大德学者(士族),比未建功勋的落魄华族有能量得多。   珍卿既感激有手腕的野口先生,也感激古道热场的怡民姨妈一家。打算多给他们送些书画作纪念,写几张卷轴让他们挂也不错,不过大张纸都在行李箱里。   下面的行李舱开大箱,是每天八点至十一点,珍卿翌日取了好些写字画画的生宣熟宣,将最近练习最多的《张玄墓志》写了两篇小字长卷。又问怡民东洋人喜欢谁的诗,怡民说唐代的李杜元白柳的诗他们都喜欢,珍卿又用不同书体写好多诗,华女士都笑她能出摊卖字了。   也许是连续两天书画上太用功,珍卿出汗后又受了晚上的凉风,晕船加上伤风不免又病倒。病重得有时看着要死过去,黄先生、华女士、怡民里外关照她。舱长布雷尔先生、管餐室的头头,包括同船客人都多有关照。   有位极和善的宋太太——他们一家是从长崎上的船,每天过来看珍卿一两回,总是带水果点心糖果给怡民和珍卿吃,有一回还带一整瓶烈酒来,还教怡民怎么给病人擦身降温。法国的阿梅戴神甫兄妹,也不时一起过来看望珍卿。据说珍卿神志不清时,华女士身体不适也躺下了,是阿梅戴嬷嬷给她擦身,阿梅戴神甫举着十字架,对着珍卿念了好一会经。   第四天,珍卿病体稍愈靠坐在床上,还庆幸船上所遇竟多善士,华女士犀利地泼她冷水:“傻囡囡,你住在特别二等舱,日常起居出入,显见身价不菲、教育良好,你身上积聚着名利的潜能,大家下意识趋炎附势,又有什么稀奇。要说阿梅戴两位在教人士,倒看得出没有坏心,不过是想传教布道而已。倒是你们以为是菩萨的宋太太,实在表里不一,你们两个被她糊弄得团团转。”   珍卿和怡民不由面面相觑。   华女士语重心长地讲道理:   “珍卿、怡民,你们两个小姑娘很出色,标致的没你们聪明,聪明的没你们标致,所以世人待你们多是笑面。实际呢,除少数人为人至善,绝多都是名利之徒。不要见人笑脸相迎、言谈顺意,就以为她定就是好人。   “天天来看珍卿的宋太太,当着你们一尊笑面佛似的,背地里讲起闲话几难听,若非东姐(华女士女佣)碰巧听到,我又哪里晓得她是这等人!   ”她讲珍卿结了婚还不检点,天天跟一群男学生胡乱打混,还跟下头的鬼佬水手调情,跟东洋警察眉来眼去,还说……哎呀,还说你是旧时候的花魁,谁也别想独占……她们说二、三等舱的老少斯文男人,你们全跟人家出入说笑过,说怡民时常半夜还在起坐室,除了怡民里头全是男人家,谁晓得跟人弄的甚勾当。宋太太这样没道行的,自是无耻下贱之极,可有人愿意传,就有人愿意听,吃亏的是你们……最属刘太太爱嚼这些舌头……”   怡民气得脸恍惚唇发白,紧紧抿住嘴没有讲话。珍卿打小是个泼皮性格,没华女士以为的那么脆弱。不过若她讲的是真的,她对宋太太也看走眼了。   怡民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女士,是东姐亲耳听到吗?”华女士点点头答道:“是我前天后半夜想吃辣的,东姐摸黑去餐厅帮着说,回想听见人絮絮叨叨的,宋家少爷从三等舱打牌上来,跟她娘闹脾气,原来是宋家少爷喜欢你们,宋太太设法断了他的念头,才说出这没边没沿的话……”   珍卿对于“人言可畏”早有体会,但肯定是病中太迷糊了,没瞅见宋太太的狐狸尾巴。   华女士最后总结陈词:“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怡民,你最要当心。慢慢琢磨吧!”   华女士回舱房休息去了。珍卿和怡民都年轻漂亮,家世才学也好,男人会动意女人会生妒,好好做人也会有无妄之灾。其实华女士想说:做人太鹤立鸡群不是好事,但说出来无济于事便没说。   怡民两手靠后撑住床板,难得没精打采的。她在东洋、江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好人坏人都会挂点相。宋太太说话耐心,态度温柔,怡民暗里觉得她像她妈妈,只是比她妈妈爱笑些。所以怡民受得刺激大些。   珍卿见她还有点失魂落魄,没有多话只是默默陪着,她知道怡民最终会想通,但是过程要她自己经历。   玛丽女王号经停横滨港时,珍卿送给野口先生的《莲池荷放图》作完,她们又在怡民舅父家住两天,与人谈论掌故文学之时,竟遇谢董事长他们留学时的旧识,自然有一番新鲜的热闹。珍卿拜托怡民的舅父,将书画礼物亲自送到野口先生主怡民姨妈家。   经过东洋的这段时间,珍卿结识了并不猖狂的野口先生,又托怡民姨妈、舅父的盛情款待,对东洋人的认识有改观。他们政府觊觎中华地利资源非一日,但是东洋民间还有抱持公心的人们,真心敬慕来自中华的学者文人。珍卿在东洋也买了一些书,打算日后学会东洋语翻出来瞅瞅。   ————————————————   爸爸:   替我问母亲、姐姐、姐夫好,还有囡囡小英也好。   你还好吗?   听说你不食糖改食饼干?我昨夜梦见你牙齿落光,脸颊也凹陷下去,真正难看!   船在东洋海域,日日浪淘风簸,步于甲板总有风涛拍面,听船员说,此时已是飓风盛行之季节,船客切望快些到美利坚大陆上面。   近日多翻译、写生、译诗、作画,读书研究甚少事之,亦因体魄精力不堪之故。原拟与怡民认真学东洋语,连日晕船晏起,兼有许多杂事办理,未之成学。   出东洋后海上情况渐好,始有精力认真学习法语。其实精学英语、德语后,法语甚易,每日若不做别事,可强记五六百字词,后二日稍加复习即可。   更可幸者,在船中遇一英国语言学者奈特利,长日观我甲板作画,日常交谈愈多,奈特利先生甚相善待。一日见我读《法语语法读本》,觉我法语语音不足,以国际音标正我读音,船上又有法国之阿梅戴神甫兄妹,常请二人教我以法语读音,近来法语学习收获甚蕃。   ……   偶闻一楚州学子谈论,其地流行一首打油诗:上天老懵懂,打破石灰桶。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此诗前两句与向日所记不同,听闻还有其他说法,闻之甚有闲趣。   爸爸,我长在船上心中有所忧恻,忽欲读婉约、豪放二词集,待到美国落居寄回地址,请爸爸为我寄二集来。……   写完给三哥和杜教授的信,又给杜太爷写封报喜不报忧的,又给元礼三人同写一封信,写过东洋听来的神怪故事,比如狐仙娶亲、竹取公主等。珍卿从东洋也买了志怪书,还在箱囊之中放着。   一开始不大晕船的怡民,到后面反倒比珍卿晕得厉害,像珍卿从前一样,厉害时一阵阵人事不知。华女士这孕妇也容易不舒服。珍卿后面晕船晕出经验,倒能腾出手来照顾她们,所以说,出洋还是有同伴得好,大家可以相互照应。   这天出舱房走到餐厅吃饭,宋太太笑意盈盈地打招呼,珍卿客气地笑着回应她,趁宋太太拉她手表现亲热之前,她抢一步跟黄先生一块进了餐厅。宋太太微笑着目送他们进去,后头有刘太太叫住宋太太,撇着嘴冷哼着跟宋太太:“又热脸贴个冷屁股了,我早讲你讲过,人要是墨水喝多了,连肚子和心都是黑的嘞,你做甚上赶着去啊!”   宋太太对刘太太微笑着:“小姑娘见识少心思重,还不是六月天孩子脸,谁跟小孩子认真计较?刘太太也别太实心眼,小人家家就是有脾气,她能有什么坏心呢。”其实她心里嫌恶刘太太这蠢货,把一切恶意都放到明面上。宋太太一路走进餐厅跟人和气地招呼,依然是见人三分笑的“佛爷”。   宋太太这人当面输心背面骂,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的人。珍卿和怡民被她耍了一圈,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所以在外头一点没露迹象,大家还是和和气气的。但是,她们却不在舱房接待宋太太,宋太太送东西她们不要,宋太太要东西她们不给。当然,都会给个过得去的理由。   得说宋太太涵养是真好啊,不但不跟珍卿两人闹意气,天天见着还像从前一样嘘寒问暖。珍卿和怡民的态度就略显冷淡。有些人觉得年轻姑娘太傲慢,有些人说小孩子不都这样,动不动阴晴不定的。只是跟她们有龃龉的刘太太,愿意添油加醋地议论这种小事,对于珍卿她们其实不痛不痒。   宋太太一家目的地是檀香山,从玛丽女王号下去大家分道扬镳,也许一辈子不会再遇见。宋太太又占不到她们便宜,被人说点闲话能吃多大亏呢?   反倒是宋太太的儿子,跟三等舱某某的老婆闹出风流丑闻,害得宋太太与丈夫都没脸。   其实,海路漫漫难免旅途寂寞,船上犄角旮旯的风月故事不少,大家今天谈论这明天谈论那,过两天都懒得说了,宋太太躲了两日重新出来走动,若无其事地做着她的笑面佛,有时跟刘太太凑在一起,骂丈夫骂儿子骂得同仇敌忾。其实宋太太的儿子闹出丑闻,就属刘太太笑得最厉害。中年妇女的友谊真是难理解。   旅途中遇到宋太太和刘太太,其实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怡民在家人的保护下,有时候还是比珍卿纯善。所以,刘太太和宋太太的存在,提高了怡民的思想认识,锻炼了两个姑娘的处事默契,她们将来住一起会和谐得多。   到公历六月二十一,邮轮终于驶达檀香山。目的地是檀香山的旅客们,还没到港就兴高采烈地收行李,收好就大包小包地到甲板翘首等待。也难怪大家如此急切,坐船出行一遇风浪就遭罪,时间长了还烦闷抑郁,想到能马上摆脱这种苦闷生涯,那就像是刑满释放一样。   华女士高兴得引吭高歌,好多人随着她唱起来,那气氛真是旖旎荡漾之极。远望有水湾是缥碧色的,那颜色也叫珍卿觉得赏心悦目之极。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到“西边日落东边雨,东边还有一道彩虹”的自然景观,心情还蛮好的,效率高又多写了一点。   然后看到有读者说我注水,上次有人说我注水我气死了。最近关注的一个up主教育了我,人与人的感情其实不相通,不喜欢你的也应该尊重,可能对文的需求不一样。虽然我的心血被人说成是水,小小地愤怒了一会,但想想也释然了。   我是不带一点戾气,很真诚地跟亲亲们说,如果真的觉得看不下去,也真的没必要勉强自己。我觉得看文应该是享受的过程,不应该是自我折磨的过程。我从前看网文很少发言,决定不看也就不看了,也不特意跟作者交代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爽的点,作者很难说会为了我改,那可能就是她的行文风格。   我还是很真诚地说,一路看到三百多章的读者其实也很有诚意,我把你们都当成我的私藏大宝贝儿,我是心怀感激地对大宝贝们说:相逢就是缘分,感谢有你们相伴,到这里无论如何都感谢你们。   最后再说说“掉书袋”的问题。我想写一个有文化的女主,她周围的很多人也有文化,书袋是不得不掉的,我也想尽量少让“书袋”占篇幅,有时候修改这部分内容麻烦得多……   我给女主的最后定位是“学者”,所以很遗憾地告诉看不惯的亲,以后应该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   好了,我更了   感谢在2022-06-12 21:04:26~2022-06-13 22:4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心说》 5瓶;茜茜 2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6章 将到目的地之时   玛丽女王号慢慢泊进港内, 急急扑入大家眼帘的,是黑亮的水光和蓬勃的绿色,天上灰云垂得那样低, 仿佛想与大地亲昵一些,灰云底下是亭亭的棕榈, 椰林稻田也看得很清了。   驻檀香山领事馆派人欢迎同胞, 力劝中国客人上岸玩一玩, 晕船的也能马上好起来。同行华衡非女士的丈夫, 噢不, 是她的男友钱先生来接船,为人看起来和气得很,对着大家一说一脸儿笑的。他给华女士提供的是女王待遇, 华女士怀着孕一路坐船受了大苦,她怎么对钱先生臭脸发脾气,钱先生始终没有一丝不快。钱先生把女友行李接到手里, 说家里车和朋友车都开来了, 朋友们完全坐得够。   珍卿看着和蔼周到的钱先生, 难以想象他有那么遭的母姐,之后怡民却跟珍卿悄声说,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 华女士这样的张飞脾气,也正该配钱先生这种绵性子。在华女士和钱先生盛邀之下, 一行人带着简单行李下船。   华女士和钱先生的家不大, 不过准备的餐食显见极用心, 珍卿吃到馋涎已久的中国凉面。吃完饭在钱家歇了一夜, 大家翌日总算缓过来。钱先生特意请假不上班, 带着他们几人到后山上面兜风赏景。中午玩累了也没回家, 钱先生认识的一位杨太太,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布菲餐(自助餐),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说起本地风情,徜徉在怡人的夏日熏风中,真是再惬意没有了。   这里的华人华侨也很多,民风也很淳朴友善,到檀香山待了这一天,珍卿、怡民和黄先生等,都觉整个身心都受到抚慰。临到回船上的翌日早晨,大家与华女士、钱先生告别,珍卿和怡民都盈盈含泪,华女士的关怀历历在目,到离别时惊觉格外难舍。   华女士再三叮嘱珍卿二人,务必要好生看待自己。她还说等孩子生下来,带宝宝去(美国)大陆看她们,黄先生等也感激主家盛情,与他们二位依依惜别,相经回国的时候务必还要来做客。   玛丽女王号将要重新启程,珍卿倚着船舷对码头上的人一直挥手,巨大的邮船渐渐驶向海心,船上人手臂也舞得发酸。码头上的人也渐渐散去了。   珍卿近来甚少写白话诗,这回离开檀香山却写下一首:   别了,檀香山   在一个清凉夏天   你不是旅人终点   却将游子脚步牵绊   你招我漫行山水   将匆匆时间向欢乐沉耽   海湾、沙滩、青峦、水田   阳光告诉姑娘与少年   莫把心抛到太远   教那青春荒漠了   游弋林梢的风   拍上主人的笑面   他的轻曼良言   宕去胸中的愁山   ……   别了啊,檀香山   我远离你的时间   是我对你   朝思暮恋的起点   怡民把稿子琅琅念诵数遍,惊奇地凝视着珍卿,又皱眉疑惑道:“珍卿,我怎么,我怎么觉得,你写的像是——像是情诗。”珍卿也微微讶异,感叹怡民确有慧根。她之前写着写着,骤然强烈地思念三哥,思念海宁安逸的生活。   连怡民也觉得此诗像情诗,珍卿干脆把它当情诗寄回去,也不知三哥能否看出什么。   玛丽女王号又在海上行驶数日,看告示板上的通知,是这日上午四点钟到三藩市。黄先生特意一早过来提醒:船到港后美国人查护照并检疫,甲板上人事会有一阵骚乱,务必早早把行李都收拾好,不要临时装箱丢什么东西。黄先生离开后又叫秘书过来,教她们如何填报入关税单,哪些上税哪些不上税不要填错了。   关于入境美利坚怎么填报税单,珍卿出发前就获得不少知识,比如烟酒多半容易有麻烦,还有腌渍的火腿、肉鱼等并罐头,还有生的植物种子等等。   到下午能看见美国大陆时,船客水手们不约而同地躁动了。近一个月的海上旅行,差不多快将人憋屈疯了,这回一靠岸大家总算真正解脱了。   在嗡鸣的欢呼鼓噪声中,珍卿眺望着这个陌生大陆,不由有一点失望。她在好多美国影视剧中见过的金门大桥,现在连一点影子都没有,若不是这世界架空太厉害,可能是这个桥还没有建起来。   待到玛丽女王号渐渐驶进港口,大家的情绪反而平复了。大家都拎着行李,在头等舱甲板上絮絮交谈。   初登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美洲大陆,珍卿到底有什么感想呢,其实感受真的好平常,还不如找个平稳地方睡觉来得重要。怡民倒是兴奋地和黄先生聊着。   等邮船停靠稳当以后,海关和检疫的人络绎上来。   头等舱和特别二等舱的客人,行李检查并不那么严格,加上来给珍卿接船的有中国驻美使馆的公务人员,还有加州名校里的高级教授,连船长都说这是画家和诗人,查关的美方工作人员也颇和气,只叫他们随机打开两三只箱子看。   珍卿在船上认识的应季涤和潘安贞等,特别有眼力见地帮珍卿搬箱开箱,其他人就在笑嘻嘻地瞧热闹。   珍卿的行李有八个大箱子,除了衣帽鞋袜、书籍字帖、笔墨纸砚、小件器物、茶叶针线、常备中药丸散膏丹等,还有一大箱的零嘴并罐头。除此之外,珍卿自觉带的最奇怪的东西,就是用小袋分装好的卤料包,还有分装好的干辣椒、桂皮、八角、香叶等,量多得塞满了整整一只皮箱——珍卿想着以后轻淡食物吃厌烦了,可以买些猪肉、牛肉做卤味来吃,还能卤些鸡腿鸡翅鸡蛋啥的吃。   在珍卿瞎琢磨的空当,工作人员随意打开三个箱子,碰巧打开珍卿装食物调料的箱子,好多看热闹的朋友在那哄笑,说珍卿带了一个杂食铺子。那辣椒酱、花生酱、芝麻酱、香菇酱啥的大约晓得是酱,那花生、瓜子、松子、猫耳朵、馓子之类,查关人员大致能看出是吃的,等到翻出珍卿的卤味包调料包,查关人员脑袋打结地问珍卿,这一袋袋都是佩戴身上的中国香料吗?周围人众一下子又哄然起,珍卿淡定地解释一番,查关人员才恍然大悟地地入下。   珍卿跟他们说怡民跟她一起的,怡民也享受了只开两个箱子的待遇。怡民的四五个大箱子里头,除了日常的衣物书籍等,她丁零当啷带了好些与吃相关的,比如酵母、香油、藕粉、笋干、果脯、熟芝麻等,除此之外,她更夸张地带了个大砂锅。查关的正好翻到她带的锅,好多中国男学生连声起哄,说将来一定到怡民那蹭饭去。   珍卿钦佩地看着淡定的怡民,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怡民心有灵犀地冲珍卿飞个媚眼。连外国人也善意地哄笑,说这两个小姑娘真可爱,好像从中国搬了个厨房来,这也足证中国人对吃多看重。甲板上的气氛倒是融融其乐……   这其乐融融的气氛,却被女人的尖叫声打破,一个女人不知哪国的女人从二等舱冲上来。   此刻,头等舱甲板上聚集所有船客,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互认识,珍卿不认识这疯跑大叫的女人。但她露在外面的皮脸满是可怖的红疹,就把大家都吓得马上倒退。美方检疫人员也如临大敌,把那遍身红疹的女人隔开。   客人们心惊胆战地观望着,若这女人真是恶性传染病,这一船人都被她牵连了。旁边有男人嫌恶而愤愤地咒骂,说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其实那女人像是混血儿,除了红色丝质长裙很显眼,根本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不过万一要是什么传染病,真会耽误不少人的形成。   幸好没等多久,检疫人员再三检查确定,那女人的红疹只是过敏症。这女人说从小花粉过敏,但她从不接触花,肯定是餐厅饭菜不妥当……但究竟是因什么过敏,都不关珍卿他们的事了。   后面他们都顺利地过关,跟船上的新朋友络绎告别,一路护珍卿和怡民的黄先生,也带着他的秘书、会计,匆匆赶火车要到华盛顿谈生意。   接应珍卿和怡民的人——准确地说是接珍卿的人,原来只说是有一拨人的,没想到最终来了两拨。一拨是义赈会龚老先生的长子——龚则仕,龚家的则仕大哥是驻美使馆代办,诚可算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没想到这哥哥竟亲自给珍卿接船。中国驻美办事处远在华盛顿,离此地足有四日的车程,就算龚、谢两家是通家之好,珍卿也难免受宠若惊。则仕大哥亲切地祝贺珍卿结婚,两下里聊了几句,才知这则仕大哥因公干来三藩市,公务之余忙里偷闲,亲自来码头接通家之好的妹子。珍卿受宠若惊的心才放下些。   另一拨来人是加州大学的,最先来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菲尔林教授(Robert.o Fearing)夫妇。她们乍一看就像平常老迈之人,菲尔林教授不像三哥说的一系之长。解释一下,菲尔林此老受薪于加大三藩市分校,教授哲学和经济,并担任经济学系主任,是三哥在美利坚学经济时的恩师。就在他们寒暄的空档,他们的儿子小菲尔林先生也过来,此人是三藩市晚报的调查记者,不知是否不放心父母车马劳顿,还是好奇中国客人是啥模样,反正一家三口到了个齐全。   陆三哥少年时来此邦求学二载,那时形单影只看着让人怜爱,被善良的菲尔林老夫妇怜爱关照,又因三哥品貌学识出类拔萃,双方交往日深情谊愈笃,三哥渐被他们视如子侄一般。三哥去年来参加博览会,还曾在老夫妇家中小住。跟小菲尔林先生也颇投契。   来接船的两拨人都是诚意待客,珍卿跟怡民商量一番,觉得龚家则仕大哥本是公事路过,不宜太过麻烦他这个大官,而菲尔林教授一家人面生疏,怡民自觉跟他们扯不上关系,也不大好意思厚颜扰人,便想在此城找个旅馆,勾留两日权作休整,然后从三藩市坐火车向东而去。   三方的意见和心愿会聚到珍卿这,珍卿思忖后决定和怡民在中国城附近,订一家旅馆好生歇息数日——晕船大大削弱了她们的健康,接下来还有漫长的火车行程,珍卿觉得必得好好休息一下。怡民虽然觉得拖累珍卿,让她不能到更安全舒适的地方,但人生地不熟她也想有人陪。   ……   作者有话说:   晚上的时间是垃圾时间感谢在2022-06-13 22:43:02~2022-06-14 23:0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1346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7章 旅途的最后一段   珍卿决定和怡民一起住外面, 就由则仕大哥给两人订旅馆。珍卿离家带了充足的钱,但以龚谢两家的情份,又犯不上跟则仕大哥客气。   对菲尔林教授一家三口, 珍卿发自肺腑地道谢致歉,说她们行李太多不便住到菲尔林, 但是改日必当亲自登门拜访。   菲尔林教授一家非常好讲话, 说按中国人的话, 应该叫杜小姐主随客便, 叫小菲尔林先生送她们去旅馆。其实, 珍卿不住到这对老夫妇家里,也是察觉二人衣着朴素,老太太除了一只旧胸针别无饰物, 老先生眼镜、手表都很陈旧,想来他们是安于清贫的清高学者,珍卿便不想去花耗人家的钱财。   菲尔林教授夫妇先回家去。   在前往所订宾馆的汽车里, 则仕大哥先对珍卿嘘寒问暖, 之后就聊起家乡父老的近况。讲起近来老病缠身的龚老先生, 则仕大哥无不黯然,说他离家已七八年, 子欲侍父却鞭长莫及, 实是为人子者之大过错。   珍卿便认真地安慰他,说龚伯伯一直以则仕大哥为傲, 过年时看不见则仕大哥, 其他人还要伤怀一二, 龚伯伯就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不许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他虽不主动提当官的则仕大哥, 但是很喜欢则仕大哥给他刻的印章, 进出起卧都要放在看得见的地方。而且英植二哥夫妇极孝顺,一应事情都照顾得极周到。   好嘛,珍卿发自肺腑地安慰一通,咋感觉这则仕大哥更伤感?她干脆闭上嘴不讲话了。   等到了则仕大哥定的旅馆,大家一起参观了房间,则仕大哥收到一封急电,得连夜赶回美国京城去,就仓促地跟珍卿告了别。不过,他留下使馆三等秘书褚丰,照顾她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女孩子。   小菲尔林先生告诉珍卿,大后天正是其双亲的结婚纪念日,请二位小姐务必驾临寒舍一同尽欢。珍卿和怡民都满口答应下来。   ——————————————   头一天到美国陆地上歇夜,珍卿和怡民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跑到中国城吃包子馄饨,然后在中国城逛了一小会,买了点中国风的小玩意儿,以备将来装饰她们的屋子。   第二天下午要去菲尔林教授家里——这老两口结婚整好三十年。珍卿在首饰匣子里翻半天,挑了个水头非常好的翡翠戒指,讲划再画幅《蔷薇图》送给夫妇二人。   珍卿在众花中酷爱蔷薇,往年画得多如今手速快,晚上加班画出一幅国风蔷薇。因为时间紧迫,珍卿会拿吹水机吹颜料,要不然一层层上国画颜色,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但这又是一项技术活。珍卿累的时候,怡民跃跃欲试地想上手,珍卿手把手教她上色和吹干。《蔷薇图》完成后珍卿还玩笑说,送画时不妨说是二人一同完成。怡民坚持送自己自绣的手绢和船上无聊时打的中国结。   怡民说她只是想去看个新鲜,看外国人怎么庆祝三十年的爱情,她说别人以为她去蹭吃蹭喝也无妨,她本身也不是名门世家的娇小姐,叫她白担个共同送画的名声,她反倒觉得抓耳挠腮,难过得很。   珍卿对她不免心生敬意,觉得这个女孩看似粗疏,其实自尊自爱自信坦然,反倒是她染上了市侩俗气。   翌日,两个人如约造妨菲尔林家,看这对老夫妇的高兴劲儿,好像真觉得蓬荜生辉似的。尤其她们俩送的中国风礼物,不但取悦了人逢喜事的老夫妇,竟连他们的亲友都喜欢得很,问戒指、绘画、手绢、中国结有没有多的卖给他们。   总之,珍卿她们从踏上美国大陆,事事都顺遂得让人欢喜,这日在菲尔林家也乐呵至晚才回。   后面勾留三藩市的两天,两个姑娘像出了圈的山羊,则仕大哥的秘书褚丰就是赶羊人,带着她们两人到处吃喝玩乐。玛丽女王号上认识的朋友们,在东部念书的多是待一两天就走了。若是就在三藩市念书的,有空就跑来跟珍卿、怡民一起玩。   第三天,褚丰带她们去Cafeteria(自助餐厅)吃午饭,因为肉菜水果都太丰盛了,珍卿和怡民看得食指大动——在玛丽女王号上总是晕船,她们有时候下意识少吃,现在站在陆地上好像能放开吃了,结果两人吃到撑还没有吃完,褚丰哥帮着她们两个狂吃,最后三个人一起扶墙而出。   他们在外头等电车的时候,褚丰哥坐在马路边上,莫名其妙地拍腿笑起来,说他多年没把自己吃撑过,被两个小丫头连累得这样狼狈。珍卿和怡民被他的笑感染,也莫名其妙地扶着电杆傻笑。   然后褚丰哥就一拍手提议,说非把多吃进去的饭菜消化掉,就带她们坐着电车到处游逛。他们去看了金门公园水族馆,别说怡民新鲜得不得了,珍卿多年没见过水族馆,也像个小孩似的很得趣味呢。   他们三个人玩得很高兴,不过放肆到第五天时,都要各自踏上属于自己的征途。褚丰哥问她们到麻省有无人接,珍卿说安排好亲戚家的表哥接,她们出发前会再打一遍电报。   临要离开三藩市的这日上午,褚丰哥帮两个姑娘买票托行李,再三交代茶房和列车长,说两个女孩是中国驻美代办亲戚,务必要好生照应她们,有事可打某电话或某电报,才把她们送上东去的列车。而褚丰哥也要回华盛顿去。   在三藩市上学的新朋友们,能来的都特意跑过来送别,再三交代落脚以后记得写信过来。   送行的人们络绎离开月台,东去的火车慢慢启动了。   相比人口庞大的中国,美国大陆地广而人稀,路上一旦过了现代化的都市,就好些人烟稀少的山脉荒漠。在车上远眺其山脉起伏纵横,低地广袤而荒凉,有时连续数日是千里旷野,一棵绿树也看不见,难免有“凄神寒骨”之叹。路上的风景一开始还挺新鲜,久了也跟在船上一样乏味。   珍卿她们买了坐椅和睡铺,日常就是看报、读书、写字、画画、译书,还是在船上的日常生活。烦了累了两个人就聊天,有时也与同乘之人攀谈,有些人与她们相谈甚欢,感觉中国的姑娘挺不错,还把旅行日记和照片给她们看。投桃报李之意,珍卿也会给人画素描肖像,或者谈论深一点的中国知识。怡民特喜欢编中国结送人……   坐了小半个月的火车后,七月上旬某一天的早上,她们到达最终目的地——波士顿。来接站的是珍卿的表哥们:杨家大房的表哥杨继云,还有杨家二表姑的儿子汤锦添,带着三四个同学一块接人。好家伙,俩姑娘加起来有十几只箱子,他们不多来人还真带不动。   不过他们卖苦力也是心甘情愿,难得来两个水葱似的姑娘,灵气斯文跟两种鲜花似的,男孩子们上了弦似的卖力气。三辆出租汽车不够就再叫三辆,总归把这么多人跟行李都装上。汤锦添表哥有个叫范宣明的同学,打架似的非跟珍卿抢着付车钱,还说锦添的表妹就是他表妹,打个车还叫表妹付钱说出去笑死人啦。   跟两个表哥坐在一辆车上,问过了旅途上的一些事,建议他们休息一天再去看备选住。珍卿和怡民脑袋摇得飞,说她们在火车上睡了一夜,连早餐也在火车上吃,两个人都精神得很,最着急的就是尽快定下住处。   表哥们笑她们都是急性子,然后说帮着寻了四个地方,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毛病,先带她们去看一看再谈别的。不过十几个行李箱不方便带,就先放在锦添表哥在城中的住处——锦添表哥不在剑桥镇上念书,他在城内塔夫茨大学念法律。   到锦添表哥那放完行李,大家又浩浩荡荡往剑桥市去。   波士顿的剑桥市(规模上算是一个镇),有两个世界闻名的高级学府,大名鼎鼎的哈大和麻大。珍卿两人要上的安拉女子学院,是跟哈大有点关联的女子学院,她们与哈大男生用一样的老师上一样的课,但是多年被哈大排斥在外,女院想合并但哈大不愿意合并。   走过了风光秀丽的查尔斯河,就到她们梦寐思之的大学城。除了天更蓝些,云更低些,草坪更大些,房子更古典些,这里跟珍卿见过的其他美国市镇,在外观上似乎相差不大。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珍卿和怡民都有朝圣的虔诚感。   他们最先到达的一个备选住处,位置在两所著名大学之间,在杨表哥某同学住所后面。这位置上下学走路不用半钟头,周围还有餐厅、点心铺、杂货铺等,买东西吃饭也比较方便。珍卿没有特别的不满意,只觉得房子里面有点窄巴,人来人往环境也略嘈杂。   第二个备选住处是个大楼房,好家伙,那房东老太太行走抱一只巨丑的狗子,一见两个年轻的女孩,被这么多男孩子簇拥过来,就不耐烦地赶他们走。说这么多男孩进进出出的,一定吵得她不能吃饭睡觉,房子看都不让她们看就赶人。学法律的锦添表哥要跟她理论,继云表哥劝他不要白费口舌,又跟珍卿两人说老奶奶太厉害,就算勉强住在这里也不为美。   第三处房子硬件上都让人满意,一应的卧房、客厅、厨房、卫生间都齐全,就是要租整个一层的房间,价格贵而且两个姑娘住不了。房东也是个蛮厉害的老太太,定下的租赁条件也非常苛刻,何时回家做饭何时熄灯睡觉,竟然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   男孩儿想跟房东老太磨一磨,看能不能不要租全层,或者租金上退一步,这位老太太死活不肯让。缠一会把老太太弄烦也赶人了。   日头越升越高很晒人,大家也有点心烦意躁。   眼见也到中午饭点了,珍卿私下跟两个表哥说,一上午大家跟着跑了半天,她愿意请大家吃点好的。俩表哥都说不必请得太贵,带他们去吃三明治俱乐部(Sandwich Club),把房子落定了晚上再正经吃。   珍卿没吃过这个啥俱乐部,西洋快餐她两辈子都吃得少,原因分别是太穷和太不穷。她以为就像后世吃的豪华版泡面,菜、蛋、肠、炸豆腐、腌菜、海带想加什么加什么。到地方才知道老美真没想象力,他们把牛肉、火腿、鸡蛋、生菜,样样双倍地夹进汉堡面包,就大言不惭地叫三明治俱乐部,哼!跟□□饮食真是没法比!   作者有话说:   似是而非的世界,有时候学校、学制、风俗、事件,亲亲们不要较真地对号入座呀,不然我不能放开写啊……感谢在2022-06-14 23:04:54~2022-06-15 22:4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izabethTudor 10瓶;padd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8章 准备好好学习吧   到波士顿头一天就急着看房, 简单吃过午饭他们继续看。   第四处房子不比第三处差,但它有两个明显的缺点:一是这个房子是顶层的阁楼,大家在房间里走动一阵, 楼下人上来说动静太大。没装地毯隔音差是普遍现象,但是这处房子隔音格外差。而且这是一个黑人的房子, 这个中年黑人似乎是独居, 两个女孩子住这里恐有不便。   总之, 珍卿她们没有代步汽车, 最好在剑桥镇上找住处。但镇内房子离学校近太抢手, 挑来挑去不过就是这些。最后还是继云表哥提议,还是第三处妥帖一些,两个女孩跟老太太住不会太麻烦, 他看能否帮忙找个女陪伴来,可以分担房租也能相互照顾。继云表哥叫珍卿两人想一想,今天晚上再商量商量, 现在大家都回去歇一歇。   晚上大家都不叫珍卿请吃饭, 而是去那位叫范宣明的住处, 自己动手煮面条和中国菜吃,吃着饭喝点酒, 完了就又说又唱, 珍卿两人跟他们算认识了。继云表哥叫珍卿两人先住他那里,但珍卿感觉到怡民的不自在——毕竟这都是她的亲戚而非怡民的, 便跟表哥们说到旅馆将就一夜。   珍卿和怡民自己商量过后, 最后还是定了第三处的房子——就是继云表哥建议的那处, 一租就是整个的一层, 那里有三间睡房、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而且冬天她们不用自己烧煤。说到价钱是稍微有点贵——六十块钱一个月, 珍卿在金钱上没有困难, 对怡民可能压力有点大。但她们其实也没更好的房子可选。   珍卿很认真地告诉怡民,房租的比例上应该是四十比二十,因为三个睡房她要占两个,其中一个她要整理成画室。而且她在家里摆弄颜料很多,清理的工作有时候很麻烦,如果两人分担家务怡民会吃亏点,珍卿愿意在钱的方面做补偿。   发现珍卿绞尽脑汁多出钱,处境微妙尴尬的怡民,既没有埋怨生气还没有自犯自艾,她挽着珍卿说她也喜欢这里,这里样样齐全不说还很清静,决定住在这里也是她的选择,所以珍卿没必要太迁就她。按理她们该一人出一半钱,不过既然珍卿多占一间就多出点,还是珍卿三十五她二十五吧。   珍卿着实不差这五块美金,但她怕说出任何伤害怡民的话。怡民察觉到她的矛盾难过,她开玩笑地对珍卿说:“听我爸爸说,你们北方一到饥馑,穷人们就跑去吃大户,大户还就得乖乖让穷人吃,一个弄不好就要见血。现而今有你这大户在跟前,我钱紧的时候,你就帮我把钱先垫上,让我安心吃吃你这个大户,等到我的荒年过去,再如数还你米粮。”   珍卿听她并没有心思太重,怕伤她自尊的担心放下不少,却还是决定她四十怡民二十,她说怡民那口大砂锅值钱,而且她虽受过家务急训,但肯定比不过怡民做惯了,她也根本不会用砂锅做饭菜,免不得以后给怡民添麻烦,她多担待十块钱也是应当。   安拉学院的暑期课程快要开始了,珍卿和怡民赶紧收拾住家。表哥们也帮着珍卿布置房子。两位表哥与他们的朋友们,有认识的人学业即将结束的,可以赞助一些二手的床架桌椅、扫帚撮箕等,像床帐被褥、锅碗瓢盆等日杂,就不能全指望用别人的旧物。   锦添表哥推荐城里的均价店,让珍卿非常稀奇的是,这均价店囊括的所有日常用的杂物,通通是一毛钱(美元)一件——看来十元店并非后世专美,这时候的美国人已经搞出这噱头。珍卿和怡民冲进均价店狂扫货,买了大包小包自己搬不完,表哥和他们同学帮着往家运,把住在一层的米勒太太一天天看得目瞪口袋。   而珍卿她们既决定自己开火,就决定买个藏冰的冰箱。这时的电气冰箱技术并未成熟,好像是制冷剂还不大安全,常常发生一些安全事故。珍卿她们买的冰箱,就是能够把冰储存在里头,在一定的低温下储藏菜肉。   怡民坚持把买的每件东西都计账,最后账单汇总两人平摊了费用。怡民告诉珍卿,她父母两边其实都有家底,临走前她妈妈给她装了一包首饰,叫她手头紧时或卖或当来换钱。珍卿自然也不去充大款,用钱上尊重怡民自己的意思。   两天时间把四年的家装置停当,两个姑娘抱在一起格外兴奋。日常必须用品基本已经齐全,不过以后珍卿学习生活枯燥,又租了一架钢琴放在屋里,而怡民后来也租了一架缝纫机,日常做点小玩意儿拿去卖。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房子归置好的头一天太累了,她们没精气去购买更多食材,她们两个只煮了点面条,就佐着各种罐头和酱吃了晚饭。珍卿在中国城买的陈皮鸭、酸笋罐头,就是备着以后来不及开火时吃。   房子落定后就着手学校的注册事宜。   珍卿是从教会中学上来的,按理说办理入学不会太复杂,但她在国内就力求有备无患。所以在取得安拉学院的offer后,她又重新做了成绩公证,并注射了尽可能多的疫苗。注射疫苗这件事很有必要,因为西方发达国家普遍认为,中国是个瘟疫横行的可怕地方——实际上这也是实情。   还有入学保证金和居宿方式,她在国内早用信件电报沟通清楚。办理入学的过程颇为顺利,没有什么需要扯皮的地方,到时候正常注册选课就行。   怡民是从港岛那边考上来,但珍卿办理留学事务时,她们一直沟通各种注意事项,可以说珍卿细致到啥程度,怡民也细致到啥程度,她办入学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怡民的课程项目和学习程度,跟安拉学院不完全接轨,要上半年到一年的预科,才能正常升入本科课程。   入学流程顺利办理完毕,珍卿和怡民各自有了Advisor for women——时人多翻译为“女学生保姆”,珍卿觉得译做“女学生顾问”会显得尊重些。她的女学生顾问叫詹尼芬·兰肯(Jennifer Rankin)。   兰肯小姐干练稳健但寡言,简单地介绍与问好之后,她就叫珍卿自己填写学生信息单。填完后询问珍卿一些简单问题,告诉珍卿学校对新生会有测试,测试成绩作为Advisor帮助学生选课的依据,叫珍卿今天回去温一下书。珍卿自然问会考哪些科目,兰肯小姐叫她参考招考的科目。   兰肯小姐现时间大约不忙,还有闲情逸志带珍卿逛校园。她个头不高但步伐非常利落,一边疾走一边这里那里指点着,告诉珍卿都是些什么地方:风格殊异的西式建筑、小巧纤秀的草坪绿植、黑得发明的柏油马路、栅栏围护的小小湖泊,穿着相对保守的女学生……珍卿为了跟上兰肯小姐每处都不及细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趟校园。   她们路过学院的女学生宿舍,兰肯小姐也带珍卿进去参观,好多人都冲兰肯小姐礼貌问好,兰肯小姐大略指一指谁谁是Freshman。   浮光掠影的一趟校园游后,兰肯小姐说学院将为新生准备欢迎晚宴,叫珍卿随时注意接收请柬。然后,她又不咸不淡地告诉珍卿,想去隔壁哈大校园逛逛也可以,不过头一回去最后找一个向导,哈大校园比安拉学院大上不少。珍卿想着今天也着实累了,哈大校园啥时候看都一样。   该办的事情差不多办完,兰肯小姐给珍卿一份课程清单,说是清单,其实是一本厚重的书,她叫珍卿拿回去先瞅一瞅,等测试成绩出来,她们再商量怎么注册选课。   珍卿跟怡民结伴回到住处,先别管啥温习功课准备考试,两个人先兴冲冲地研究课程清单。   学生学习专业课程是应有之义,不过每学季也要从校本普通课程中,选修至少两门别系的专业课。安拉学院的普通课程包括:外国文化、历史学、文学与艺术、道德伦理学、自然科学、社会分析等。   珍卿把课程清单大致看两遍,发现除“自然科学”一个专业,其余课程她都比较感兴趣。自然科学里啥动力学、光学、炼金术,光念到这些字眼都觉得卡嗓,真要学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珍卿早前规划要学的专业,包括文学、美术、外语等,她在报考专业时选了文学方向——安拉学院的文学系非常不错——美术和外语她打算有空就旁听。   珍卿看了课程清单,对上大学一点不惧,她不擅长或不喜欢数理化,这些在大学就不是必修课了。   一般来说,本科要读满八个学期才颁学位,但珍卿觉得学自己擅长的专业,学习效率可以很高,既然她准备按部就班度过四年,没想过提前毕业什么的,就会有空闲旁听感兴趣的课程。   怡民看了课程清单也松口气,她挽着珍卿欣喜地说,预科的课程看起来没那么难,她在港岛其实一直在补习,预科的衔接课程有望半年结束。珍卿也很替她高兴。   为庆祝顺利入学安拉学院,她们决定做一顿丰盛晚餐,下午特意买了好多菜回来。两个人忙活了两三个钟头,做了清炒虾仁、番茄炒蛋、东坡肉、水果沙拉,还有一盆结合□□南北风味的凉面。她们炒的菜份量都不大,就是凉面有点弄多了。做凉面时想弄点花生碎,才发现缺了一个擀面杖,或者是缺一个药杵子罐。   开吃时怡民迟疑地问珍卿,要不要给房东太太分一点吃。怡民从前对邻里街坊热心惯了,互送吃喝是举手之劳。可是经了宋太太的两面派后,她对人性也疑虑起来。   她们的房东米勒太太五十多岁,据说早年结过婚还有孩子,后来丧子丧夫便居丧多年,珍卿没见过这样古怪难相处的老太太,简直软硬不吃油盐不浸。   珍卿她们搬进来三天,跟她说话的回数一只手数过来。这米勒老太太作息规律,手脚勤快——每天六点多钟就起床,在楼下忙活点琐碎事务,而且每天自己买菜做饭。不过她不大正眼瞧珍卿和怡民,进去出来都是不冷不热,也不知是瞧不起中国人,还是天生是这孤拐脾气。   珍卿想了一想也送点吃的。这个老太对她们没啥威胁,而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个面子情也没关系。珍卿和怡民一块给房东送凉面,结果老太太说她已经吃过,就叫两个姑娘吃了闭门羹。珍卿和怡民无奈耸肩,决定再不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5 22:48:19~2022-06-16 23:5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呐呐呐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9章 大学里各种人物   父母大人膝下、兄姊案前、诸侄:   寤寐间生恐父母倚庐望念, 特去信告我家人,我在美利坚国诸事皆好。   前日蒙女学生顾问兰肯女士相助,选定普通选修课程三项:外国文化、道德伦理学、社会分析。专业课有文学与艺术、拉丁语语法、世界文学史略、美国文学史略, 此外亦选习“世界语”。   所以选修世界语之缘故,是前日听语音学吴博士演讲, 吴博士解说世界语构造规则。其廿八字母皆取自拉丁字母, 每字母只发一个音, 每词中无字母不发音, 掌握造词发音规则便能自然拼读, 听人说读声音便能书写。而其词源亦多出自印欧语系,词义想来不难记诵。听吴博士言世界语极易掌握,闻有国际政治宗教团体, 以世界语为国际交流语言,此时修习许有后用,因此跃跃欲试以为语言游戏。   ……   学院中新生欢迎活动甚多, 几乎每日都有迎新节目。   昨日欢迎会形式颇为松散, 众人连自我介绍亦未完全, 司仪便叫众女生各行其是,自由结识场中志同道合者。   会中有天南海北之女学生, 肤色、国籍、信仰、态度各异, 初识场合气氛虽不热烈,幸女学生多温恭友善, 并无特别尖酸鲁莽者。   我于会中结识女同学三人, 三人性情志趣殊异, 而皆为在教者。   美国人白(Sarah White)小姐, 其家族全员信仰耶教科学派, 听闻此教轻物质重精神, 以为精神可治愈一切顽疾,教中人一生不靠医生治病。甚有趣者,白小姐却为离经叛教之人,其在安拉学院所习的医学专业。甚可笑者,白小姐以为中国现时的年青女人,依旧被父兄关押于绣楼待嫁,以为我能至美利坚安拉学院读书,必是背叛了我的父兄家庭……   印度人拉希弥小姐性格沉静,自述其为印度第一种姓婆罗门,血统甚为高贵,而有机会至美国受教育,听言讲述自己完整名姓,太长而发音特别,妹自忖记忆绝佳只勉强复述,难以准确发音。后听其言印度人之名姓继承制度,异域风俗怪诞而有趣……   新结识三位女同学中,我最喜蓓丽小姐(Kara Bailey),其人素衣短发而殊无妆饰,步伐迅捷有如女将军,言语爽朗又见解犀利,论时下经济危机和社会萧条,实际是资本猖狂扩张之恶果。其言资本拥有者利欲熏心,与银行家发明分期付款之超前消费恶习,而购非所必须的奢侈消费品,危机一来,超前消费之人破产日创新高……窃以为遍询安拉学院女学生,智识可过蓓丽小姐者不能有十人。   ……   剑桥镇虽世界名校之所在,然自然风光无甚可观玩处,道途住家甚为空旷寂寥,绿植花草尚不如培英女中。某街有一棵数百年之老树甚有典故,传闻开国领袖曾在此树下受职。余外并无可观之处,唯蓝天绿草驰道平河,昭示此间为升平之境。   上礼拜被哈大校中同乡陈钧剑——是杨家表哥继云之好友,正读物理学三年级——携我与怡民游览哈大校园,始知此间教育界风气之古板腐朽,颇恨其因循时俗而重男贱女。   哈大有藏众多动植矿物标本之博物馆,有集众多造像图画之美术馆,有藏书极端宏富(三百多万藏书)之图书馆,有满足竞技体育需求之运动场,有满足住校学生之充足宿舍,有可容纳千人之大餐厅(午间我与陈君等提起饭厅之大,言安拉学院拍马不及,有男同学戏谑言之,你女院学生不过百余,造偌大饭厅而功过其用,岂不浪费!其时,我恨不得他为鼠来我为猫,挠得他浑身都是血道道),而安拉学院相形之下甚为寒怆。   剑桥镇上中国留学生甚众,尤以理工医法科男生居多。日有邀我与怡民出游者,初始偶尔应人邀请,为安全与名誉之故,我与怡民必同进同出,在外不过喝咖啡、吃自助餐,或于河上滑船游戏。开课后早晚忙碌不停,时而须焚膏继晷以竟功课,再未应男学生之邀约。   来后本欲游波士顿美术馆,课程甚紧并有开学典礼,未成行——   珍卿写到这里,忽听窗户被撞得呱嗒一声,一只不知名的鸟在窗台上跳来跳去,跳着倏忽又自己飞走了。珍卿觉得这只鸟很另类,它身形玲珑长得像麻雀,偏偏是个独来独往的小鸟,不像其他麻雀一样过群居生活。另类的人总是特别的。   不期然的,珍卿想起游哈大校园的一幕。他们中午吃饭时还都很快乐。下午陈钧剑引他们到运动场上,一行人站在空旷的观众席上,看那些朝气蓬勃的肌肉男,在球场上尽情地驰骋呼啸着——他们玩的是美式足球(橄榄球)。   这些外国运动员奔跑的速度,奔跑中肢体的碰撞,汗水汹涌的坠落,让珍卿感到他们野蛮的动物本能,仿佛能想象他们祖先当年屠杀土著、开路拓荒的情景。而现在中国人的运动场,竞技争胜的氛围弱很多。   同伴中学经济学的邓扬和,在一旁给珍卿和怡民解说:“美国大学非常重视体育,尤其重视竞技体育。他们投入大把大把的钞票,给足球、篮球、棒球、曲棍球,修建一个又一个场馆,每年举行校际的竞技比赛,获得荣誉的体育明星,会成为风头无两的校园宠儿,还有相应的资金奖赏。中人与西人同入竞技场,中国人显然太文弱了……”   珍卿是突然想起,她跟三哥谈过东西文化的差异,说中国人在礼乐框架下培养善人——即遵守特定社会道德的顺民,崇尚集体主义;而西方人重视竞技体育,以此培养争强好胜的强人,崇尚个人英雄主义。她当时还提起奥林匹亚竞技场,那些古代健儿□□着在场上逐胜,那时的健儿大约与眼前运动员的野蛮体魄相符合。   虽然不是正式的比赛,观众席也没有几个观众,运动场上拉剧激烈的冲刺,像希借雕塑的运动员形体,剧烈碰撞倒地后带起的草屑泥块,真的,你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牵引,珍卿和怡民也被感染了——想来草原上的野兽大约就是这样。   珍卿忽然感到悚然和敬畏,她悚然的是,西人培养人材激发他的进攻欲望,而中国人应当是防守型的,这样的对手不可谓不强大。而她敬畏的是,在另外一个时空里,防守型的中国“善人们”,正在一步步胜过进攻型的野兽派。   珍卿肃然起敬时不自觉发抖,旁边的陈钧剑以为她冷,便跟大家说这里吵闹又空旷,不如再转场去博物院看一看。   他们络绎走下观众席准备离开,本该在赛场上被传递的橄榄球,突兀地砸到邓扬和的头上,又掉到旁边怡民的后脖了上,劲速飞行的球砸到身上很疼的,怡民按着脖子呲牙咧嘴地嘶气,珍卿赶紧过去检查情况。   一个身着球服的金发白人青年,边跑边不逊地向邓扬和大喊,他说叫邓扬和这呆瓜把球丢给他。   邓扬和捏着橄榄球看着来人,以一种严肃的自尊态度说:“嗨,肌肉男,你们的球砸到我们的女孩,至少该跟她道个歉吧!”   邓扬和晃着橄榄球侧身巡步,现出了东方面孔的怡民和珍卿。   取下头盔的金发运动员很不屑,此人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面孔,高高的眉眼和傲慢的鼻子,配合着他那睥睨轻蔑的神情,将他内心的厌恶不屑,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但他脸上还是挂着虚伪的笑:   “wow,wow,你们这些亚裔的矮个子,没人邀请你们进入强者的领地,若你们的姑娘被我们击中,那是对你们无礼闯入的惩罚,为何要带姑娘来这神圣的校园,带她们去台球室、酒吧玩个够,再去下等旅馆过一夜,说不定更能取悦她们吧?”   金发傻大个一通大放厥词,瞥一眼怒目而视的珍卿、怡民,轻佻又不屑地继续说道:“噢,不,也许不带她们去下等旅馆,这些小姑娘有十六岁了吗?也许才十三四岁。亚裔矮人,搞不好你们会面临刑事处罚的,也许你不得不扒下你的西装领带,到煤矿山上去卖苦力……”   珍卿整理着口腔里的痰液,看着金发傻大个嚣张的脸,想着以牙还牙给他最原始的羞辱。可是身旁怡民紧紧地拉着她,旁边是怒不可遏的中国男青年们,他们诚意带她们来逛哈大校园,若反而带累他们打场群架,若出现不堪设想的后课,责任要怎么算?   正当珍卿泄了气打算怂一些,人马高大却不强壮的陈钧剑冲上去,想给金发的种族主义猪男一记勾拳,却被这个大块头的金毛敏捷地躲过去,然后就骑在陈钧剑身上打他,邓扬和与另外一个男生卫君涵,连忙去把那金发猪男扯下来。珍卿和怡民嘀咕一句,趁着那仰面摔倒的金发男,一起去踩他腿弯处的麻筋,踩得左滚右滚想跳跳不起来……   这金毛刚才称珍卿和怡民“姑娘”,用的却是“chick”和“chicks\",珍卿要想骂人名堂可多了,不过他和怡民踢完了金毛男,特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像是被这场面惊吓到似的。   其实如果这是在中国境内,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跟金毛说:“嗨,金头发的混球,听说你们祖先在来到东海岸前,不过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强盗、小偷、赌棍,是真的吗?那么我可以叫你强盗、赌棍、小偷吗?”   但这毕竟不是在中国的地盘,而她们一方的三个男孩子,明摆着跟金毛发生肢体冲突,珍卿和怡民乘乱踢金毛两脚,得了便宜就闷声发财,校方问起来,她们两个人畜无害的姑娘还能做证人。   金毛球场上的队员们走过来,却只是站在外围乐呵呵地取笑,说Matthrew(马修)连个球都捡不回来,但是两个阵营的人隐隐形成对峙。   一个疑似教练的人吹着哨子跑来,站在对峙的两方人中间推搡,大声呵斥着不许有肢体接触。   球队那伙人不知是否商量过,不觉间把他们团团围住。邓扬和、卫君涵扶着陈钧剑,陈钧剑大声向哨子教练告状,怡民紧张地小声问珍卿,这时候是不是该拔腿就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6 23:56:41~2022-06-17 23:3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浅 20瓶;见青山 10瓶;paddy、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0章 千里之行在脚下   球队的人把五个中国人围起来, 怡民似怕似玩笑地问珍卿,这种情况是不是该拔腿就跑。   珍卿摇了摇头。这哨子教练英语口音不正宗。珍卿结合在海宁的经验,感觉哨子教练可能是西班牙裔, 这长相也可能是阿拉伯世界的人,不过听他口音可能性不大。珍卿听孙离叔叔说起过, 从西班牙移民过来的白人, 也是美国白人中的三流。所以他在顶层盎撒白人面前, 也不像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而这哨子教练似乎不想把事情闹大, 球队接下来好像有重要比赛。珍卿他们这方实在太狼狈, 对方听我方人员讲明原委,那些球员瞭一眼珍卿和怡民,没露出一丝要替金毛道歉的意思。   有一个棕发碧眼的高大球员, 甚至不屑看一眼这些中国人,不耐烦地取下汗湿的头盔,头也不回地向场地外走去, 这个棕发碧眼男利落走开后, 陆续好多球员跟着他离开, 那哨子教练喊着“Sulzer”回来,那个很派头的男青年只甩甩头灰, 头也不回地跟哨子教练说:“我去吃下午茶, 等你搞定了中国人,我会回到你的地盘。“   “中国人”的英文词是“Chinese”, 那个叫Sulzer的金发棕眼帅哥, 将后缀“-ese”下意识重音拉长, 这种下意识的轻蔑态度, 真是踩到来自弱势民族的珍卿的神经。   “-ese”本质上是个贬义后缀, 是自以为世界中心的西方人, 对文化低劣、习俗怪诞的种族的蔑称。举几个很简单的例子,他们称中国人为Chinese,称东洋人为Japanese……而他们称自己和圈子里的人,用的名词后缀就是“-an”,如美国人自称是American,称加拿大人就是Canadian,波士顿人就是“Bostonian”。   珍卿上辈子并没有这种感触,也许是那个时空里的中国,硬实力和软实力不断提升,已经让”Chinese“逐渐变得中性化吧。   但是在这里,珍卿跟洋鬼子自我介绍,基本上不说自己是“Chinese”,而是选择说“I\'m from China”。   自从来到了哈大的”神圣“校园,珍卿一直感到重男贱女的氛围,又亲身体验到种族主义的糟粕,真是天天日了犬的感觉。   那哨子教练代替金毛给怡民道歉,本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但那金毛傻大个得理不饶人,非说是陈钧剑故意挑衅打人,后来他们三个人打他一个,若是三个中国人不给他道歉,他就要请他的律师来说话。   哨子教练无奈只好使人叫来学监,珍卿和怡民两个人作证,是金毛砸到人不但不道歉,还连发种族主义言论侮辱人,学监当面训斥那金毛猪男,若不道歉并且深刻反省,就会提报学院撤销他的offer。那个叫马修的金毛猪男,终于不甘不愿意地道歉。但陈钧剑是主动打人的,学监把金毛和陈钧剑都带走了。   邓扬和叫卫君涵陪着珍卿两人,他说去哈大平京学社找一位钱教授。在哈大打架算是出格行为,情节恶劣的会面临停学,再恶劣就会面临退学。珍卿和怡民暗暗自责忐忑。   卫君涵大哥哥似的宽慰:“带陈钧剑走的弗罗斯特学监,他在所有学监里秉事最公,风评最好,那个叫马修·史密斯的壮男,他的种族主义言论比打架更严重。再还有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他是出名的不争名利、埋头治学,在校内说话很有份量的。”   因为实在忧心这件事的结果,珍卿和怡民下午在图书馆看书,晚上又跟三个青年一起吃饭。   万幸最初的西班牙裔哨子教练,还有后来的弗罗斯特学监,对他们亚裔学生“秉公执法”,陈钧剑只得了口头警告,而那位马修·史密斯却被记过,据说是碍于他某位亲戚的面子。   事情勉强算顺利了结,但大家的兴致都不高。每个人都免不了在心里想:如果他们的国家足够强大,他们在此事上就能得理不饶人,非逼着校方把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的马修清除。可是积贫积弱的学子只能见好就收。   上午还意气风发的男青年们,不知不觉喝了好多酒,年轻的面庞上或多或少的沧桑困顿。   念公共卫生专业的卫君涵,拿一双半醉的通红眼睛,拍着珍卿和怡民说:“中国人既然出来了,无分男女都要争气。国家弱小没有尊严,个人再强也没有尊严。”   说着竟能听到卫君涵的哭声,陈钧剑和邓扬和一左一右安抚他,珍卿和怡民都颇受洗礼。   大家都低徊了一会儿,陈钧剑一收愁容,尽量轻松地跟珍卿两个说:   “珍卿,怡民,你们来了很好,中国这个烂摊子要收拾好,不能仅仅是男人强,女性力量也要紧。你们别被今天的事吓着。种族歧视是无处不在的,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冲突,我们遇到的机会不多。”   怕珍卿和怡民自责,邓扬和赶紧补充说道:   “排华法案施行太多年,白人优越感是太强,以至于一个个成了井底之蛙。他们对中国人印象还在上世纪,以为中国男人一律是苦力矿工,中国女人都是脏兮兮的洗衣妇。跟这些人处在一个校园,他们总有机会挑起你的愤怒,不过比起血贱五步的匹夫之怒,我们还是要安心治好学业呀……”   ————————————   这件事发生之后,珍卿和怡民处事格外小心。但珍卿一面安心在安拉学院治学,一面给三藩市的菲尔林教授写信,讲述与朋友游哈大校园的不快经历。   珍卿其实存了试探的心思,她想知道,令她印象极好的菲尔林教授,在司空见惯的种族歧视问题上,是会含糊其辞还是肃然以对。怎么说呢?她能夹着尾巴度过求学生涯,但是她还是想知道,非我族类的西方高级知识分子,是否像表现出的一样坚持“反种族歧视”。而她在遇到忍无可忍的情况时,有没有报复回去并全身而退的可能。   珍卿翘首等着菲尔林教授的回应,但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回响。其实加州离麻省距离这么远,信在路上走半个月也正常,不过,珍卿疑心菲尔林教授不想如何表态,于是干脆先保持沉默。   在这样猜来猜去的等待中,在一个夏风熏然的大晴天,安拉学院的新生迎来姗姗来迟的开学典礼。   三哥:   见信如晤。   未知我兄诸事可好,家人身体可安?从国内所携之用物甚周全,在此间新居并未过分不适。   在玛丽女王号上所作札记,闻在海宁乃至全国反响甚大,彭叔叔竟欲将拙作置入教材,我在海外每思之惶恐不安,疑是业界前辈过分抬举爱惜,亦因读者见我有能人光环,故此恐今日有溢美过誉之嫌,亦忧来日仲永泯然之耻,故请三哥为我力辞教材之事。   札记结集出版之事由爸爸来办,但请三哥从旁制约劝诫,勿令祖父与爸爸以后到处送人,若似XX高作被公然用作厕纸,诚是贻笑大方矣。   ……   学院之开学典礼甚为简约,盖全院女学生亦不过百余人。唯校长克蕾恩女士庄重深沉之演讲,与我之印象十分深刻,凭记忆撮其大旨录于其下:   亲爱的年轻女士们,你们国籍、信仰、肤色、背景大相径庭,而循上帝意旨于此时聚会于此。在此上帝赐福之美丽星球,栖息八亿多人类之同胞,其中四千余万为女性。世上到处是年轻或衰老之女性,智慧或愚钝之女性,有希望或无望之女性,而汝等皆年轻、智慧、有希望。是故,你们幸遇万分之一的稀有机遇,在上帝感召之下,此时此刻站于此处。请你们为己身之幸运鼓掌……   作为安拉学院之校长,我祝贺你们蒙主之恩,已经站在自由与希望之下,将开启充满挑战之瑰丽人生。你们或许都要好奇我作为一校之长,对你们怀抱何种期望。   我希望你们终其一生,去追求世界与人生之真谛,在这一过程中,我对你们要求有四:一、健全之体魄;二、笃诚之态度;三、专业之精神;四、实利之应用。   你们之性别是一重严峻挑战,而上帝之所有安排皆有目标。你们须勇敢迎接困难和挑战,勿要把人仅仅作为手段,要把人之实现作为目的。不论你将来会成为医生、律师、教师、科学家、工人、教会成员,还是成为妻子、母亲、寡妇、老姑娘,我要求你们所有人,努力成就一己之生动精彩,永不忘却属于自己之荣光,并用你之荣光照亮别人……   克蕾恩女士是教会资助之学生,伊在学生时代治化学、哲学,后担任安拉教职又自修教育管理,方成今日安拉学院一校之长。克蕾恩女士总不忘提上帝,让我辈不信教之人略觉奇异,然女士简短警策之发言,让我和怡民——包括场其他女生皆感触动。   世界顶级女校之学习生活,非是一项浪漫趣味之旅程,而是充满挑战之人生进阶赛,谁若不拼尽全力冲上去,虽只求原地踏步而亦不能,而会一步步退步下去,直接退出进阶场的大门,被收回艰难获得的门票。所以人人皆当自我砥砺,以力争上游不为人耻笑。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23:36:17~2022-06-18 22: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10瓶;天晴dmssj 5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1章 鱼雁频往情谊长   三哥:   听爸爸谈祖父身体小恙, 听二姐言你近来生病,未知兄与祖父现已痊愈否?   虽然此间人地两生疏,幸有继云与锦添表哥, 引荐志趣相合之留学生朋友,偶尔一同吃饭娱乐, 留学生涯正在适应当中。   虽然暑假选课比其他人略多, 学习节奏完全足以适应。然而生活只是大体能应付, 忙碌时偶然会手忙脚乱。前日在商场见有助人洗衣之机械, 使衣物在水中浸泡旋转以去污, 几欲立即购一架以减劳力,细想怡民勤劳而且自尊,这一点当多向她学习, 终究未曾购洗衣之机械。   ……   怡民虽得霍氏助学金,不足涵盖学费、书本费、膳食费等,伊奋力争取到校内助学岗位——每周在图书馆兼差二十小时。由是伊每日晚间加倍用功温书, 常常凌晨才睡下。   妹有时晚上在图书馆温书, 俟怡民下班与其同归宿处, 有时借阅成打小说回家阅读,任心阅读小说甚觉快慰, 边读书边吃所带干炸食品。连怡民所携之各种果脯, 半月间被我啖去许多,而体重增加不至一磅。   ……   今日学生会组织观莎翁名剧——《Hamlet(哈姆莱特)》, 其间男女老少围绕舞台杂坐, 疑男校女校师生皆有, 如此形式竟似有联谊性质。闻表演者皆为本市名优, 乍一见戏单觉甚为精美, 剧名、演员名、戏剧概述简洁清晰。当年在国内亦见同学喜做英文戏单, 然识英文之观众甚是了了,拾人牙惠却不知迎合国情。   今日观此悲剧甚入情境,终场以致为之落泪。思忖此剧演员不愧为本城名伶,大约亦因男女主角为西人,英文对白讲起来更加自然有理。   散场时与女同学走散,黑暗中行路一足顿跛,为一头发花白老者扶携而出,出剧院再三相谢老丈,其自称是哈大之勒托教授。与勒托老丈同行至图书馆寻怡民,而老丈竟同入图书馆等候区,期间闲论今日哈姆莱特之悲剧,老丈问及中国悲剧如何。   妹思忆中国之悲剧故事,略谈《白蛇传》之情节,老丈似犹疑不能理解。一娇蛇给一凡人生崽,如此,二者□□生出者竟是何等生物?答二人之子是寻常凡人,老丈问为何非半人半蛇?   当时竟无言以对,而老丈又知伏羲女娲,亦知二者为人身蛇尾,问莫非其为白蛇许仙所生?于是为其讲解时间差,言女娲是中国创世神,而伏羲与其乃是兄妹。   勒托老丈方悠悠有所了悟,终不解人蛇□□为何生出凡人。相询之下知其为生物学教授,怪道如此无想象力却有寻根究底之精神。   我便向老丈解释,中国人看戏重情感而不重逻辑,且中国观众看戏要“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像《哈姆莱特》这等悲到断子绝孙者,在中国大概率不许出现,因中国观众绝对不爱看。而中国悲剧如何“悲中有喜”?关键在于不能悲到断子绝孙。许仙与白蛇分离既成定局,人蛇共同努力所孕育之结晶,要么纯粹是人在人界生存,要么纯粹是妖在妖界生存,半人半妖则两界不能容,如此,人妖生出凡人才可担当“喜”之元素,观众之情绪最终有所依附。勒托老丈闻言怡然含笑,终于大彻大悟,觉其月光下之身影颇类法海。   晚归与怡民同做宵夜,最近喜得许多免费食材。城中有卖蔬菜之大批发市场,每于礼拜六清理库存,大量外部有黄叶之蔬菜被弃,成箱堆放于大市场外,邻居有一中产之家常去挑拣……   珍卿写到这里顿住,懊恼地拿笔帽戳自己额头。虽然从批发市场拣的菜从来没吃出过毛病。但杜太爷知道了一定要心疼,要骂她好好的小姐学做叫花子,恐怕三哥、杜教授他们也要心酸,以为她在这里不知苦成啥样。其实白捡的菜没啥不好,至少怡民的负担就减轻了。   其实美国东部鱼虾很便宜,怡民总是变着法做鱼虾吃,这是饮食上易得的美味。而美国人吃鸡只会吃鸡胸脯肉,鸡翅鸡爪鸡胗啥的全都扔掉,她们就要回来用带的料卤着吃,给表哥跟他们同学送过去。他们吃上道地的中国卤味,有人幸福得边吃边哭呢。珍卿自己卤得还行,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好,大约还是想家了吧。   珍卿把捡菜吃的事裁剪掉,本想说一说菲尔林教授的事,想一想这种事落在纸上不好,终究作罢。   令珍卿感到愧疚羞惭的是,听说她才到学校就遇种族歧视,菲尔林夫妇对她异常关心,不但连发电报跟哈大询问详情——这是珍卿后来才晓得的,她一直以为菲尔林教授为难,所以一直没有回音呢。发现事情属实以后,身负重要教职的菲尔林教授,还叫菲尔林太太横垮大陆,亲自将他的信交给哈大的校长。再后来,哈大商学院专门举行听证会,把那狂喷种族主义恶言的马修·史密斯停学了。   珍卿再没想到能是这种结果,由此,她才真正了解菲尔林教授的分量。   ——————————————————————   小妹:   见信安。前信已悉,知我妹在美诸事好,犹感幸甚。   祖父至秋季咳疾又起,仔细检查并无异样,日常服西药啖梨膏糖,疗效尚可。杜叔叔食糖看似改善,常常偷买糖果饼干吃,我嘱仲礼、娇娇监督于他;他们兄妹三人学业皆好。   义赈会龚老先生多病,妈妈常在义赈会帮忙,又兼顾花仙子事务,疲劳急躁致血压高,以药物与物理办法控制。日常并无大事。   二姊常将小英留于谢公馆,由母亲或家下看顾婴儿,小英越大越像小英她自己,与二姊姊夫相貌渐迥,二姊夫称其生得像祖母。小英性情极跳脱,自能起坐招手,常欲使人注意到她,小儿爱笑颇惹人爱……   小妹,二姐今又受医学会委派,助政府完善防疫委员会制度,数人推荐二姐往中央卫生防疫委员会任事,因其专业知识和社交人脉能惠及更多为瘟疫所苦者。然二姐犹豫许久故辞之,因怕官身太多限制,不可自由推行其职业规划。   为兄前日在江州食螃蟹,偶染小恙,今已痊愈,我妹或可稍安。自然忆及你在江平吃虾,甚是嫌恶之态,如今在彼帮近海城市海鲜甚多,可是朝朝烹熟食之?   小妹,如此夏夜,甚思念你。我寄愁心与明月,叫明月向你诉说我的思念,并叫它替我在你的窗前亲吻你。   珍卿看到这里也心颤着,她特意打开窗户去仰头看,天上只几颗孤零零的星星,月亮一直被乌云遮蔽,从傍晚就没有露出来过。   珍卿抱着信甩掉鞋子,一下把自己抛到床上,躺下来继续看三哥的信:   ……   在江州宫以麟先生引荐下,结识“乡村建设派”萧鼎彝先生。初与萧先生见面颇惊诧,因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其时萧先生正患疟疾,其妻携往药王庙烧香,以祈药王驱赶跟随萧先生之疟鬼,余其时未识萧先生,以为寻常愚夫愚妇,不意竟为大名鼎鼎之社会改革家。   坐谈始知萧先生幼年多病,曾于数家寺院出家治病,对宗教与民间迷信有所体谅,而且颇关心民间疾苦。他所推行之主义欲在乡村促生产、修公路、兴教育,如此改善农民流离沦亡情况,从根柢上解决娼妓乞丐泛滥情形。   萧先生颇有宗教徒的执着,我对其“乡村建设”理论颇感佩,然暂时未能看清前景,不过萧先生对国事看法,对我甚有启发。其主张在于以改良主义救国,以避□□血革命之伤筋动骨,于国民力避不必要之损失。其言无论社会革命或社会改良,皆当从“治大国若烹小鲜”之理,应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因此,他与信徒还在按理论做实验,以便以后推广有益经验。   虽则萧先生有些许天真习气,然爱国热忱皎皎如明月。但愿以后生涯多遇此种同志之辈。   ……   去年于美国博览会兜售中国茶,洋商以成箱出口之茶叶不便销售,曾要求将茶叶改为每磅一装,依洋客人要求一律改装,闽州茶外销量稳步上升。此趋势自去年岁末戛然而目,洋商对茶叶、丝绸、瓷器订购量日趋下滑。   自从美国经济危机以来,其银行破产、工农失业、产品滞销,尤其东洋人受损严重,其农业布局似不合理,近来东洋米价下跌、地租上涨、农人负债,租佃纠纷屡见于国际报道。我自西洋、东洋报纸遍读之,经济衰退之事实已难避免。   有一事本当于婚前告汝,其时只恐我杞人忧天,未曾多言。小妹,去年在美参加万国博览会,已有预感经济危机将至,因此变卖名下房产,以应对不测之经济危机。不意今番果真被我料中。   国内生产过剩产品欲行销西洋,时下已是痴人说梦。而东洋人自来只向中国倾销商品,无望更将我国产品销其国内。我名下产品行销南洋甚畅,为应对经济危机所致之产销危机,拟于近日亲赴南洋会见客商。   小妹,随身携带之珠宝首饰,若有需要皆可变卖,变卖所得尽可花销,不可招摇过市引人觊觎。   ……   临札絮絮,无有尽时,明日又是忙碌一天。小妹,我要马上躺下睡觉,而你此时大约在上课。当波城的夜幕降临,你在窗前看见月的影子,会收到我与它寄托的思念吗?   珍卿抱着信纸安然地睡着了,她自然收到明月寄来的相思了。   ——————————————   ————————————————————   亲爱的珍卿:   你在美利坚好吗?良久欲给你去信,每夜铺纸对灯,手握钢笔至熄灯,不能落成一字。   珍卿,当我提笔给你写信,正一人咽泪收敛悲声,不敢使任何人得知,不敢向任何人倾诉。我身边尚有一二肝胆相照之朋友,然值此风雨如晦之际,与朋友妄谈军国大事,是陷朋友于不义也。而我之职业婚姻,皆与家人龃龉,已成无家可依之孤魂矣。我在国内已无人可诉,只可寻你这“原配”的朋友!   珍卿,有两种磅礴暴烈的力量,将欲从内而外地撕碎我。还记得我们少时,给陈家小妮送狗油治烫伤否?我之秉性源于父祖辈,他们遵照“仁义礼智信”之“五伦”,扶持宗族、友爱乡党、救济贫苦、包容失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苦农人,我自幼视为需要同情扶助之乡党,而今,训练有素之我举起屠刀,向着拿扁担举锄头的乡党,不,是像乡党一样的农人……   珍卿,他们的血泪在制裁我,叫我不能放过我自己……我违背亲意投笔从戎,本为抵御外侮恢复中华,叫我的母国重归旧日的荣光……但我的信念在摇摇欲坠,不知是否该放弃思考,因为思考让人如此痛苦……   珍卿,养父自养母死后哀毁过度,患消渴症而不善加保养,近日下肢渐失知觉,体魄消瘦直似骷髅人。父祖亲赴津城督其治疗,养父奄奄有弃世之意。且养父对我父祖言,死前唯记养母之遗愿,望我迎娶其内侄女。父祖前番为我拒此婚约,然养父此时命在旦夕,又提此事实令父祖为难。父亲与祖父商议后,对我言养父不能长久,请我暂时答允婚事,观养父病症有否好转,再行商议成婚之事。   珍卿,我因报告结婚方得假期,终能与你寄一航空信,再回军营又有通信管制,纸上之言并不安全。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8 22:46:45~2022-06-19 23: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2章 新与旧的朋友们   珍卿把玉琮的信拍在桌上。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玉琮,你这个大笨蛋!”   珍卿读完玉琮的航空信, 思及青梅竹马的伙伴,竟被一个遭瘟的养父逼迫到如此绝望, 一时愤怒又无奈, 无奈又愤怒。   都说最能反手捅你一刀的, 一定是你最信任亲近的人。玉琮小时候跟祖父多要好, 多崇拜温厚能干的父亲, 现在他们也成了玉琮的逼迫者。可是他们也似乎逼不得已,太心疼丧妻又重病的杜四叔。   珍卿拿起信纸重新读一遍,想看出玉琮是否有伪情, 看完再次把信纸拍在桌上。玉琮信念受到大冲击,正是心理脆弱的时候,答应婚事似是自暴自弃。   珍卿看一看手表, 赶紧扯一张信纸, 抵着笔尖匆匆写下几行字, 拿着包袋赶紧向外跑。这时是下午五点钟,海宁、津城应该都是凌晨。但不论是打电报打电话, 她都要阻止玉琮破罐子破摔, 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   珍卿在电报局排了一会队,终于见到不大热情的录报员, 问了珍卿往哪里发电报, 珍卿把地址姓名都写给她, 又把写了英文字的纸递给她。   这几行英文字译成中文就是:你若自暴自弃, 与一无知女子成婚, 我将立刻与你绝交, 并且永远不原谅你!   付好了发电报的钱,珍卿怏怏走出电报局,站在街边邮筒前运着气,忽然间又想起什么,赶紧跑回发报处重新排队。玉琮正在心境脆弱之时,最容易被亲人所左右,得找个人拉他一把。所以,珍卿后面又给三哥发电报,请他托俊俊哥也行,托那位滕将军也行,于公于私都要帮玉琮摆脱困境。   珍卿又一次从电报局出来,没精打彩地往回走,又有点懒得回家去。房东老太太的外甥来了,那男的天天跟老太太打听,她们两个中国女孩是不是很有钱,也不晓得安得什么心。膈应中不那么令人膈应的是,房东米勒太太与外甥不大亲,而且从来不许这外甥留宿。   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阵,珍卿走到河边的树荫下,胸中还是激荡着愤怒悲痛,还有从心底涌上来的疲惫。她刚刚在心里一阵阵发狠,无论如何,要把玉琮的包办婚姻搅黄喽,那个不阴不阳的杜四叔,真深情早该去陪他的死鬼老婆,硬憋着一口气逼人结婚算什么。   想到玉琮政治上的思想困境,又觉得他也许就不该去当兵。正在失魂落魄的时候,忽地被人一拍肩头,登时惊得一个哆嗦,回头怒视这个冒失鬼,却瞬间转嗔为喜道:“学姐!”温婉知性的女青年笑盈盈地拍她:“可不就是我嘛!”   珍卿拉着荀学姐蹦跶两下,犹然不可置信地问:“学姐,你不是在哥大吗?怎么到剑桥来了?”   荀学姐解释说,他们东部的中国留学生,组织了一个教育报国会,她是到波士顿来开会,顺便来看望一下小学妹。   一听荀学姐忙的是正经事,珍卿想自己限在情绪里,不由低落地应一声。   荀学姐见状捏起她的脸,极为亲昵怜爱地说:“你这个小丫头,到底谁气着你?我从电报局就看见你,在对街怎么叫你都不应,你气鼓鼓地只顾朝前走,又停在这里,跟这棵树对峙半天,我以为你要跟它打架呢!”   珍卿哼唧着轻轻推她一把,没有把玉琮的事说出来。顺势问荀学姐想吃什么,今天杜大厨亲自掌勺,保证叫学姐宾至如归。然后,他们去市场买了不少菜,大菜包括炖一只鸡吃。   她们手挽手回珍卿住处,一到家见米勒太太横着脸上来,说刚才她的外甥尼斯,偷了她钥匙偷进女孩们的房间,已经被她报警抓走了。米勒太太叫珍卿赶紧回去查看,要有什么失物要跟警察说。   荀学姐跟珍卿面面相觑着,连忙一块上楼检查有无失物。珍卿仔细检查了所有房间,她自己丢没丢东西很清楚。怡民的房间她虽不完全清楚,但没看出摆放物有何变动,怡民没防着她的那个放钱箱子,也没有位移或被撬的痕迹。   珍卿正要打开门下楼去,见米勒太太丧着脸站门外,这一张自带尸气的棺材脸,真是跟她们家杜太爷有一拼。米勒太太晓得没发现贵重物品丢失,似也暗暗松口气,生硬地保证以后会避免此类事发生。米勒太太又往里瞅一眼,问珍卿带回的生面孔是什么人,不想荀学姐特有眼力见儿,立刻把自己的证件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像审间谍似的,刨根问底地审问荀学姐,知道是来开会的学生才罢休。   荀学姐笑呵呵地看珍卿关门:“你这个房东老太太,看着古板挺有原则的呵,大义灭亲做得真顺手。这一点就比中国人强多了。”   珍卿心累地跳开这话题,问荀学姐有没有安排住处,没有的话今晚跟她一块睡。荀学姐她也是这意思。珍卿就下去求米勒太太允许,没想到米勒太太爽快答应。   珍卿情绪好了很多,利落地把花生、瓜子拿出来,叫荀学姐先吃着玩儿,又找出怡民带的果脯、杏仁、核桃仁切碎,又加糖冲了两碗至尊版的藕粉。珍卿让学姐先把藕粉喝起来,她又去把肉类食材腌拌静置起来。   两个人边吃边互诉别后之情。   荀学姐在哥大巴莱托学院,学教育的同时也听传播学的课,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有时候夜以继日地讨论问题,比如怎么实验一种教育理论,怎么让一个消息最大效率地扩散,大家都跟上了弦似的充满热情。   珍卿也讲述了她的经历,不过想着要收国内的电报,又想起三哥说他准备去南洋,也不知现下出发了没有,说话说到后面有点心不在焉。   看看时间也不早了,珍卿说去把鸡炒一炒炖上,。   荀学姐看她一招一式很像样,又见屋子也收拾得清爽整洁,顺势问珍卿跟室友怎么样。珍卿略讲怡民的身世性格,说她跟怡民算比较相得来。可是怡民现在太忙了,经常很晚才回来,所以经常是她做晚饭,而怡民早起做早饭。珍卿觉得怡民这丫头太辛苦,其实想提议早餐在外面吃,可是这样又增加生活费,对怡民来说也是麻烦。   荀学姐看着珍卿的感慨忧虑,在心里感叹,不为生计操心的天才学生,她十九岁的脸庞,还是一派纯洁天真,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理解,也确实什么都拥有。所以荀学姐时常生出一种冲动,想跟珍卿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又觉得破坏她的生活是一种罪恶。   她从不像其他人那样嫉妒她。她真诚希望珍卿以她的方式,对这个世界播撒她的影响力,所以她希望珍卿一切都好。   此时此刻,她最希望珍卿嘴里的怡民小姐,真有她以为的那么好。若不然,她为一个朋友设想至此,若还为朋友嫉妒怨恨的话,那作为学姐和好友就太替她难过。   晚饭除了有加配菜的炖鸡,她们还做了红烧肉,还做了一个什锦炒饭,炒饭里加蔬菜胡萝卜丁和虾仁,后面还拌了一个水果沙拉。   晚归的怡民正巧赶上吃“晚”饭。家里难得有贵客来,怡民可找着理由歇一晚不看书,说那见鬼的拉丁语法明天再温,今天一定要吃到撑聊到困,她才甘愿跑到床上去。   看着怡民和珍卿与她的互动,荀学姐看怡民的眼神,就渐渐地温和下来。她发现怡民是心理健康而且比较自在的女孩子。   晚饭吃到第三个钟头,三哥竟然连夜打电报过来,告诉珍卿他亲自到津城去办这件事,万幸三哥还没有出发去南洋。   而在津城的玉琮却没有只字传来。珍卿一边为玉琮提着心,一边对三哥愧疚又担心。三哥自己的事务就很多,还要为她跑一趟津城。不过三哥是一言九鼎的人,而且但凡他出马鲜少有办不好的事。珍卿心里的焦急也释去不少。   三个女孩就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边时不时地吃点东西,天南海北想到什么聊什么,最后怡民不知哪里弄的酒,找房东老太太借杯子不给借,他们就把红酒倒在碗碟里喝,这架式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不过大家嘻嘻哈哈自在得很。   珍卿不胜酒力说醉就醉,跌跌撞撞勉强拉着学姐到床上,荀学姐和怡民酒量也没好哪去,怡民也迷迷糊糊跟珍卿一起,三个人竟然就一张床睡了一夜。   要说喝酒熬夜当真是误事,三个人翌日都起晚了,珍卿头一节没有课还好,怡民是手忙脚乱地跑着上学。荀学姐有个重要会议她当书记员来着。   珍卿出巷子正遇到开车的蓓丽小姐,问珍卿跟人慌慌张张做什么,说要找车送朋友去一个会场。蓓丽小姐非常仗义地说送她们,她赶第二节 课时间很充足。珍卿也就陪着上车送一趟,待会与蓓丽同去安拉学院也好。   珍卿陪送荀学姐到波士顿大学——他们在这个学校开一个讨论会,老远看到一大群中国留学生,聚在一个礼堂前面潇洒地议论说笑。   珍卿下车送学姐到礼堂台阶下,跟荀学姐拥抱完正准备离开,忽然听人惊叫一声“珍卿”。珍卿狐疑地回头去寻找,她分明听见是禹州口音的男声,接着一个衬衫西装的男青年,越众而出下台阶走到珍卿面前。   珍卿看这容长脸的清秀男孩,他惊喜兴奋的脸都在颤抖,看样子激动得像要哭出来,然后唐突地捉着珍卿的手,咏叹调似的说道:“珍卿,你……你长大了。”   珍卿再听他说禹州话,结合面孔瞬间想起他是谁,就是跟她议过亲的睢县潘文绍。   故人相见却不知何以言语,沉闷地冷场一会,珍卿慢了不止一拍地问:“你……你也在波士顿念书?”   潘文绍犹然激动地咏叹:“啊,不是,我在普林斯顿读物理,来波士顿开会——”说着他看向也很惊讶的荀学姐,“没想到这么凑巧……”   忽然有一个男青年也过来,看一下手表说时间不早,马上要开会不如进去再聊,又热情友好地看着珍卿:“这位同学,你也是中国留学生吧,若是没有不便,也可加入我们的会议,大家坐在一起谈一谈。”   这时,车里的蓓丽小姐探出头叫:“Iris,come on.We\'re late.”珍卿按着额头应一声,对眼前人解释说她待会还有课,谢谢这位同学的邀请,下回有机会再聆听高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23:52:55~2022-06-20 23:58: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辰辰妈妈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3章 学习娱乐那些事   珍卿坐着蓓丽小姐的车走了。   荀学姐跟大家走到门口, 有男青年嘻嘻哈哈地问:“荀淑卿,你认得这么漂亮的小姐,也不给我们引荐引荐!她哪个大学的?读几年级?这么出色的女孩子, 没道理从没听人议论过,她肯定是Freshman。荀淑卿, 晚上聚餐你请她过来, 志同道合的同龄人, 一起谈一谈岂不好?”   人们喝墨水越多就越清高矜持, 在场的诸多会员多不作声, 不过也有人若无其地附和:“现在流浪汉越发多,女孩子在外求学,未免被人觑着好欺负, 都是中国人同声相应、互信互助也不错,荀淑卿像晚上叫Iris来。不过,现在还是开会要紧。”   荀学姐颇感滑稽地摇头, 不打算搭这些别有用心者, 正准备告诉大家珍卿已婚, 就听见潘文绍严肃地说:”人家女孩子要强自尊,不随便跟生人一道, 我们就妄加议论吧。“大家都赶紧开会去了。   珍卿上午的课程一结束, 她就马不停蹄地跑回住处,看有没有来自国内的电报。玉琮竟然一直没有消息, 珍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不能缺课下午还是坚持上课。   荀学姐代她那班教育报国会的朋友, 邀请珍卿晚上跟大家一起玩玩。珍卿一面是晚上有功课要做, 一面也在焦急等待玉琮的消息, 没去参加他们的聚餐, 自此以后潘文绍没再出现过,东部的留学生圈子渐有人晓得她,谈论起来除了说漂亮就是说清高。   珍卿完全没空理会别人的议论,整日里还是埋头于学校功课,之后抽时间去了波士顿美术院,但这时美术院正清点整理院中藏品,没有机会尽兴一览。   等待玉琮的消息着实让她焦虑,珍卿又开始练习来美后疏于练习的《张玄墓志》。   接到玉琮信件后半个月,珍卿终于等到三哥的电报,说他最终还是找滕将军帮忙,由藤将军的彭副官到津城,摆足了官威告知玉琮的家人,说玉琮在营中被其上官(某军长)看中,已经成为人家的准侄女婿。玉琮死去的养母再有脸面,也没资格跟人家军长抢侄女婿吧!至于军中事务对玉琮的困扰,三哥他们正计议想个办法,将玉琮从“剿匪”前线调出来,有可能最后给他调到北方。   珍卿看到三哥的来信,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   转眼来美国快两个月,暑期课程也过去大半。在珍卿和怡民大啖蓝莓的时节,学习的课程也变得多而杂。   珍卿因为选的课程比较多,每个礼拜至少交两篇论文,或者要参加一两次小考。   背书作文珍卿都极在行,这方面完全说不上有压力。但是以前念过的两所教会中学,都不强求课堂上有多活跃,但到安拉学院的要求大不一样。珍卿在课堂上活跃度不够,以至于不像以前在国内那样受师长关注。她倒不在乎受不受师长关注,但是很怕做不成A级学生,所以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状态。但是不管状态调整得有多好,有些老师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   《美国历史》的教课先生史密斯,对中国学生偏见很深,对中国女学生偏见更深。   这个课程的第一次小考刚结束。助教艾格顿(Edgerton)发试卷时,不慎弄翻珍卿的墨水瓶,而那么巧没有多余的试卷替换,珍卿不得已交了张污卷上去,助教艾格顿答应替她向史密斯教授先生,不想史密斯先生给她打了C+。她气冲冲去找罪魁祸首艾格顿,一脸怂的艾格顿说他爱莫能助。   他说当时是想跟史密斯先生解释,珍卿的卷子弄污是有原因的。但史密斯先生容不得他再多说,现场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保持卷面整洁是测试的一部分,他不接受一个鲁莽的中国女学生,为了替她的愚蠢行为进行诡辩,或者为了获得他的同情,对他流下虚伪软弱的眼泪,所以他告诉艾格顿勿再多言,他在任何情下也不会改变主意——给珍卿打C+的那个固执主意。   间接坑了珍卿的助教艾格顿,是经济窘迫的在读研究生,助教兼职是他得来不易的工作,若他坚持强为珍卿辩解,性情严厉且歧视女性的史密斯,说不定让他立刻失去这份差事。   但珍卿怎么想都是气不过:美国历史短得像兔子尾巴,一个礼拜就能学完的狗屁课程,头回小考竟然拿了一个C+,如此成绩不啻是奇耻大辱。   助教艾格顿贫而不改求学之志,珍卿同情他生活不易,不想一时冲动害了人家,便没找史密斯先生当面对峙。珍卿虽恼火也没太迁怒艾格顿,实际上迁怒他也没有用。   中国有个俗语叫温水煮青蛙,珍卿决定利用她的才智和耐力,跟这位严酷的史密斯先生过过招。就从《美国历史》课上的踊跃发言开始吧。   课程上到八月下旬的时候,史密斯先生讲美国南北战争,要求学生们写一篇论文,自己找角度来分析南北战争。   珍卿专门翻出宋元明清史书,特地看这几朝的南北统一战争。当然,两国不同时期战争的性质区别很大,但都是地理上的南北之战且多是内战,这样两者之间就有了可比性,撇开历史人文背景的差异,可从战术战役上分析一下,而且老外们特推崇《孙子兵法》,珍卿就引用书中的一些著名论断,来分析两国南北战争战术的异同。   后面珍卿熬了整整一个礼拜,眼睛都熬抠才写出的论文,竟然惊艳了厌女症的史密斯先生。他甚至一度怀疑有人给珍卿捉刀——他说有时男学生会给女学生帮忙——就特意把珍卿找过去叫她答辩论文,答辩到深更半夜才放她回去。不过也证明论文是珍卿自己写的。   史密斯先生从不正眼瞧女学生,这一回可算是牢牢记住了珍卿。在课堂上不由自己地关注她,有时候还会找珍卿谈一谈。   之后史密斯又讲美国废奴运动,依然布置学生们写一篇论文。珍卿又点灯熬油地看书翻报,将美国为民主和工业主动废奴,跟中国因政体变更而被动废奴,从推动因素、思想基础、主导群体、政策效应、历史隐患等方面,做了系统而全面的梳理、对比、总结、推论,承认两种废奴运动各自的积极意义,也辛辣地指出其间埋下的隐患,会产生长远而负面的惨痛影响,并对有可能产生的惨痛影响,作了有理有据的合理且长远的推测……   这篇论文一被史密斯先生看到,他算彻底认得这个年青的中国女孩,跟中国古代的圣人先师一样,生出得天下英材而教之的欣喜。史密斯思来想去想去思来,跑到安拉学院找到珍卿的女学生顾问兰肯小姐,问能不能帮忙劝说Iris Dew小姐,叫她转到历史系当他的学生,再不然,以后多多来旁听历史系的课程也好哇……   没想到史密斯先生非但没能如愿,还遭遇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Iris Dew课程未半竟然说要退课,她明明功课一直都辣么好,为什么突然毫无征兆地退课!是对他这个教课先生有啥不满吗?!   兰肯小姐说起来也哭笑不得,珍卿跟她说美国的历史太短,学这么久没得到特别的趣味,决定退了课重选《传染病对历史的影响》。这个课珍卿说她旁听过一回,觉得有趣而且有益,当然比《美国历史》可学性高。除此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成绩上的,珍卿说她头回小考弄污考卷,得了一个很不称心的C+,以后评奖学金和优秀学生,这个成绩有可能会碍她的事。   史密斯先生自以为掌握学生心理,之后亲自找到珍卿跟她面谈,说一门课程的趣味是不断发掘的,他作为老师完全可以帮助珍卿发掘趣味。至于污损考卷得了C+的事嘛,史密斯以补考的方式给她改了成绩。   堂堂一个副教授这么上赶着,珍卿这才“勉为其难”地决定不退课,当然也没有答应改修历史,不过多听历史系的课程倒可以。   为了修改一次小考的成绩,珍卿可谓是呕心沥血,机关算尽,为了嗑出精品论文博老师青眼,大半个月里活活把自己累个半死,怡民听后笑得在床上打滚,说没见过她这么疯的傻丫头,有这样的决心别说念好书,就是做将军宰相都绰绰有余。   珍卿肝论文累了两个多礼拜,新朋友白小姐(Sarah White)发来邀请,邀请她加入他们的 picnic(野餐)。珍卿询问她美国的野餐有啥讲究,白小姐说除了带好自己的衣物用品,自备一点吃饮的东西,其余东西一律不用她们烦心。珍卿正想出去耍耍散心,便写回信说带个朋友去。   他们这回到公园一同野餐的,最初有年青男女一共七人,还有一个女陪伴(Chaperon)莫尔斯太太。   当代美国年轻人出去玩乐,稳妥一些都会请一个女陪伴——通常是结了婚的年长妇女,就是防止男男女女混在一处,不小心发生不名誉的事件。这种形式在中国倒鲜少有,要不是由长辈时刻陪着,就干脆放任青年男女出去耍,但美国东部的现代人还在抵触过分的开放。   白小姐跟珍卿嘀咕,说那个高颧骨的男青年哈尔,是隔壁哈大的商科高材生,正在追求她的堂姐白莉莉,白莉莉小姐已经喜欢上他,并准备答应青年哈尔的求爱。但哈尔这个傻大个还不晓得,亦步亦趋地给美人献殷勤。女陪伴莫尔斯太太,就像老子说“上善若水”中的水,她笑眯眯关注着每一人,有像白莉莉和哈尔这样黏糊的,她的重要作用就不着痕迹地显出来。   他们来野餐是真的在野餐,男孩子们垒石以为灶,干得兴致勃勃而且异常熟稔,还有人在那分切生肉,而女孩子们别去捡拾柴薪,火升起来就有人煮咖啡。亲近大自然自己动手煮食,真是怡悦身心的良方。   珍卿坐在浓荫下苔石上,听着潺湲的溪水声,看着清澈河水中银箭似的鱼,耳边无数的鸟儿,鼓穔吹生似的比着歌喉,渐渐上眼皮打下眼皮。白小姐拉她过去喝咖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0 23:58:11~2022-06-21 23:5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素妘妘╭(╯^╰)╮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4章 文学艺术的沟通   珍卿坐在绿荫下苔石上打瞌睡, 白萨拉小姐拉她过去喝咖啡。   咖啡凉一会珍卿喝了半盏,其他爱动手的嘻嘻哈哈地,把切好洗好的肉穿进树枝, 就那么架在石堆的火上烤,不一会就冒出滋滋的油气香气, 肉烤好了就拿面包夹着吃, 也不知干净不干净的肉, 他们通通毫无介蒂地吃着, 好像一点不怕寄生虫和细菌。白莉莉和哈尔洗东西回来了, 负责烤肉的人拿他们洗的鱼虾来烤。   珍卿看得是叹为观止,想美国人的祖先不愧是开拓者,从烧烤中还能看见他们的饮食习惯。   珍卿不大习惯纯西式的饮食, 而且烧烤这种烹饪方式,习惯煎炸蒸煮的中国人,乍一上来吃多了真受不了。她跟怡民特地带了面饼、卤鸡蛋、卤花生、生菜, 还有没吃完的陈皮鸡罐头, 想跟美国朋友传播中国卷饼的吃法——卤肉夹在面饼里头, 当然是最经典的吃法,但她们既没有功夫做卤肉, 还没有工具做可以夹肉的饼子。   珍卿和怡民把带的死面饼子, 搭在咖啡壶上略热一热,把生菜放在水杯里泡一泡, 这样勉强就算加热过了, 卤蛋和卤花生就不必强求加热。然后, 两个人示范这说不清起源于哪的卷饼。她们做的卤鸡蛋真的很香, 有个胡吃海塞的琳达小姐已吃饱, 尝尝卷饼也连连赞美风味独特, 不过珍卿也怀疑她在假笑,看她分明噎得直翻白眼珠子。   但白萨拉(珍卿的新朋友)拿卤蛋夹在面包里,竟然吃出了极端新颖的美味。大家都给面子尝了一尝,有说好的也有不大在意的。珍卿她们做得也不算多,随便一吃就吃完了。   珍卿吃了一个自制的卷饼,又吃了一只某男青年烤的鱼,就对白小姐他们表示吃饱了,对大家友好递上来的各种食物,比如烤得半生不熟的牛肉,烤得一面糊一面生的鱼,都非常礼貌委婉地拒绝之。受过东洋生食文化影响的怡民,战斗力也不像珍卿想象得厉害。白小姐笑说中国人胃口真小,也怪不得长得也纤细瘦小。大家都友善地附和着,顺便聊聊中国人的饮食习惯。珍卿说说北方和海宁的,怡民说说江南的饮食的,大家对异域文化都颇新鲜,气氛总体热闹友好并且愉快。   吃完午饭大家自由活动,各自呼朋引伴分散开来,谈天的谈天,散步的散步,还有人下到河里摸鱼寻虾。竟还有动物被食物香气引来,男青年们从车里拿出枪驱赶。珍卿看到枪有点受惊吓。美国不像中国是乱世,可也很多人能持枪啊。   珍卿和怡民挽着手东游西看,活动到四点多又累又困,就跟怡民在树下铺张野餐布,相互靠着慢慢睡着了。两个人不知睡了多少时辰,睁眼见夕阳西下、晚霞似火。   珍卿懵懵懂懂地坐起身,才发现不知何时由坐着变成躺着,身上还盖着不知哪来的毯子。莫尔斯太太笑盈盈地走过来,说她们两个小姑娘睡得真香,多大的噪声都吵不醒。   莫尔斯太太叫她们到篝火边,说一到晚上树上草里的虫子,就会成群结队地出来过夜生活。珍卿冲莫尔斯太太傻笑一下,莫尔斯太太怜爱地捏她的脸,再次提示她们快到篝火旁边。她收拾好毯子和野餐布走了。   在明黄和橙红的篝火旁边,白萨拉的堂姐白莉莉在唱歌,那美丽小姐的歌声,优美深远,柔情旖旎,像要缠绵到你的梦里,听者纷纷为之沉醉不已,哈尔更深情脉脉地看着恋人。当白莉莉小姐表演完歌曲,她男友哈尔开始朗诵他自己做的诗歌——虽然歌颂的对象有点抽象化,但是看哈尔跟白莉莉眉目传情,显然可以把它看作情诗了。   当暮色越来越深的时候,他们野餐队伍加入新成员,是白莎拉小姐演讲会的会长金艾达(Ada King)小姐,还有一个跟金小姐较亲近的中年男子。白萨拉小姐在珍卿耳边小声说,金艾达小姐的演讲会很不错,但是她最近已经决定退出;新来的中年人是金小姐的叔叔,是一位慷慨慈善、对主虔诚的牧师。   白莉莉小姐听了爱人的诗,幸福甜蜜之情溢于言表,被那么多眼睛跟嘴巴打趣着。她的心慌意乱让哈尔看着心疼,哈尔就忽然跟大家提议,说他听说中国是古典诗歌的海洋,既然正有两位中国小姐在,叫她们朗诵一番中国的诗歌,用中文和英文都念一念,肯定是非常有趣。   怡民落落大方地念王维的《山居秋暝》,又明白地逐句用英语翻译诗的意思。此间人多是就读名校的高材生,领会了诗意就方便被诗的意境感染,感到傍晚山林的静谧之美。原是随便提议的哈尔,却意外听得得趣又感动,请怡民讲讲诗人的经历,或者再念诵一首他的其他诗也行。   怡民大致晓得王维的经历,但要她有理有据全面地说,她没珍卿那么好的国学素养,便说自己所学有限,说珍卿的国学修养很深,请珍卿代她讲一讲。   珍卿也毫不怯场地接过话头。讲到王维便不得不提盛唐,王维的成长期还在武周一朝,但他的入仕期武则天已过世,王维虽然中了状元,但不少人说她走了太平公主的后门。在没有科举制度的西方,大才子走后门的比比皆是,说到这有人也会会心地微笑……唐朝政治经济文明之盛,普通外国人未必知道,但有爱写诗的哈尔竟知道。   他不再专心给白莉莉小姐献殷勤,倒专心跟珍卿请教起唐诗的形式。珍卿摘出《山居秋暝》一诗的韵脚,给哈尔解释律诗押韵的规矩,没想此人对声韵非常敏感,竟很快把几个韵脚的发音记住,还叫珍卿跟他谈平仄的讲究。要懂平仄得明白汉字的音调,珍卿给他概讲汉字的声音,通常来说主要有四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但方言中还保留很多古音,里头的名堂就更多更麻烦。   哈尔不断地提出问题,珍卿不觉间跟他越谈越深,其他人没兴趣的早就不听了,白家姊妹和金艾达叔侄却津津有味。哈尔兴奋看看白莉莉,又兴奋地告诉珍卿,他原不知中国古诗这么好,之前读过相关的理论书籍,还在哈大旁听过语音学的课程,但从来没真正接触过唐诗——哈尔还大大咧咧地告诉珍卿他们,到哈大念商科是家人的意愿,他原本的志愿是学语音学,现在只是语言学的旁听生。哈尔全名是哈尔·弗莱顿,家里是有底蕴的汽车制造商。   哈尔·弗莱顿兴致勃勃地说,在这个奇异美妙的夜晚,他忽然领略到中国古诗之美,他问珍卿若想跟她学古诗,该从哪一部分先学起来。珍卿抿着嘴跟怡民笑,白莉莉也撑着脸看着恋人笑,说中文可是公认最难的语言,学诗难道不该先学文字吗?珍卿也告诉他这不容易,应该从汉字的音、形、义学起,要领略中国旧体诗之美,非下苦功夫字不可。   哈尔·弗莱顿信誓旦旦表决心,说他只要有兴趣就坚持学到底。珍卿靠在怡民身上揉眼睛,看不远处坐着中间秃顶的金牧师,似眼神熠熠地听他们说话,然后他侄女金艾达跟他说什么,金牧师特意看珍卿一眼,眼神是神职人员的谦卑柔和。他看见珍卿注意到他,还微笑着跟她点个头。   后来夜深大家准备离开公园,金艾达笑着跟珍卿自我介绍,说刚才听她讲中国诗人的故事,感觉她天生是一个演讲家,因为她的语言思路清晰,而且有能够打动人的表现力。珍卿惊诧地跟金艾达小姐笑,说她之前功课繁忙,只加入了一个读书的社团,假期结束正想加入演讲社团。   金艾达对她的意向感兴趣,她们在路上友好地沟通了一番。不过珍卿临了又有一点犹豫,之前有人请她加入中国人的演讲社,她才动了去演讲社团的念头。总之,这件事还要再斟酌一下。   ————————————————————   珍卿到安拉学院的暑期课程,在九月上旬的时候结束,距下期课程有两个礼拜大假。   怡民早早赁了一台缝纫机,打算做些衣裳桌布饰品拿去卖——怡民一家在港岛的时候,孟太太就常带着女儿做这些,总是有备无患地攒些钱。   珍卿本想将国内带来的素描,趁着小长期放大几张,也许以后在这里办个美术展览。没想到邀请她跟怡民出游的帖子,雪花片似的纷纷飞过来,假期的头两天,她们啥计划也来不及施展。   说起来一点也不夸张,剑桥不管认识不认识的男学生,一放假就这个发请帖那提邀约,就算是熟人答应这个不好推拒那个,珍卿和怡民为了应付这些人情,陀螺似的跟着人们出去,其实就是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也玩不出什么新鲜的把戏。   还有好多人邀请她们去邻省玩,比如自由女神所在的纽约,听起来就很值得一去,边境上的尼加拉瓜大瀑布,听闻景致壮观路程也不算远,纽黑文那边的耶大,听说有本邦最古老的艺术馆……东部好多地方可以游玩休憩。   珍卿的原则是劳逸结合,本来出去玩一玩也不错。不过她已结婚,不想跟半生不熟的男青年们,动辄大群人声势浩大地出去。而且珍卿暑期课程选太多,导致她业余时间过多耗在功课上,文章、书法、画画这些事项,好多该做的功夫通通没有做。所以为了对己对人负责,珍卿本计划在假期补回来。   现在这么多人想请她们出去玩,进进出出米勒太太也没好脸色。珍卿晚上就跟怡民商量,或许可在城内租个宾馆客房——现在城内的宾馆民房都便宜——珍卿去逛心念许久的美术馆,怡民在家里待得住就待着,待不住也到城里陪着她。怡民说她们俩还是一块吧,她也愿意出些客房的钱,忙累了两个人结伴游玩,自由自在岂不跟男孩一起美。就是怡民的缝纫机拿着麻烦。   结果这个主意给表哥们一说,锦添表哥拍着手大笑,说这哪里需要去租个房子?他那个学采矿工程的朋友范宣明,住着一个极好的房子,现在范去度假正好空出来。范宣明此人又极为慷慨豁达,两个女孩子要去住一住,跟他说一声一准会同意的。只要离开时给他恢复原样就行。   珍卿她们俩收拾好了东西,继云表哥送她们到地铁站,到下面就预备回去忙他的事,但看着出没于地铁的那些衣衫褴褛者,实在不放心还是一路送到城中,珍卿对表哥是谢了又谢。   到地方收拾好了住下来,珍卿跟怡民事先商量好,若无意外她白天在的时候少,白天怡民尽管踩她的缝纫机,但是晚上就不许再踩了,怡民嗯嗯地说可以,晚上她就是不看书也要歇着,不能放假还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吧。 第385章 度长假和新学期   波士顿美术馆建馆时间不算长, 但经过历代经营者的经年搜罗,集聚了不少古文明的考古文化遗存,还有欧洲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美术作品。这美术馆现又致力于搜集东亚——尤其是中国与东洋的书画艺术作品。   出国之前, 慕江南先生屡对珍卿耳提面命,叫她学习欧美盛世的优秀绘画传统, 不要被金钱驱使的画商迷惑, 画一些或颓废或离奇的所谓现代派的怪东西。   所以, 对展现中西方优秀传统的作品, 慕先生要求她不仅要会欣赏, 还要虚心勤奋地临摹它们。   入城后,珍卿几乎天天在美术馆泡着,头个星期就逐一将各馆观赏过去, 包括中国在内的古文明遗迹,都在这艺术聚集之地有所呈现。这些不同源产地的艺术品,如何由所代表的文明地区, 流落到开化只数百年的美洲, 这中间的曲折故事不必细想, 因为想了也不过白想。但珍卿每日参与的视觉盛宴,就足够她一日日忘却尘俗。   珍卿在国内也看过不少好东西, 但是看金石书画器物碑帖较多, 不像这里融聚如许的异域风情。   她最喜欢逛非洲馆和欧洲馆,这是与亚洲不同的异域风情。   尤其与中华文化风格迥异的非洲馆, 总让珍卿不由地凝神驻足, 那种扑面而来的神秘主义, 那造型奇特的青铜、陶瓷、雕塑、金银器, 太能攫住人的注意力了。   比如那人面兽身的雕像, 脸上神情真是慈和安悦, 背上的翅膀似乎能带他飞翔;还有银杯上的人物起居浮刻,连被褥的褶子都惟妙惟肖;那个残缺的女祭师雕像,她曼妙的身材曲线,特异的妆容衣饰,如此特别的美;那纯真、朴素、夸张、神秘的女人面具,就像立方主义作家传递给人的感觉……   还有似生疏又不太生疏的欧洲馆。珍卿早就读过希腊罗马神话,看过一些西方神话题材的油画、照片,不过除了写生课和美术馆的少量石膏像,鲜少看到这般规模的神话人物石膏雕塑:头像、胸像、等身像、人物群像,天呐,书里的神人竟在她眼前被三维地呈现着……不过欧洲馆的绘画雕像等,不像非洲馆一样神秘主义,写实主义让作品的对象像是普通人……   非洲馆和欧洲馆或抽象或写实的雕像,无论男女都一律是壮健丰满的,不同人种的体格大不相同,想象力驰骋的方向也不一样。   正因被这些异域的艺术品感染,珍卿到后面看亚洲馆、美洲馆等,也下意识关注青铜、陶瓷、雕塑等艺术品。   让人跨越时间与文明的艺术境界,以异常惊人的魅力让人流连忘返。若非他们开馆闭馆都有定时,珍卿真想扛个铺盖在这里住下来,日夜与满屋子的艺术奇珍相对,仿佛是畅游了四海八荒的宇宙时间,这种幸福感是他人不能夺走的。   珍卿了解非洲艺术品的造型风格,心血来潮再加灵思泉涌,写了篇《对立方主义的灵感探索》,投到本城三大报纸的《艺术评论》专栏投稿,好久没有音讯也没有退稿。然后《环球报》的《文艺评论》回信,说采用稿件并给五块钱稿费,给其他报纸的信大约石沉大海,不过珍卿也不大在乎。   珍卿头个星期观赏艺术品,弄得总是茶不思饭不想,后一星期天天去写生临摹,也是一天比一天疯魔。动不动还在梦里给艺术品编故事,个个故事框架完整情节曲折,珍卿为了好玩还把梦写出来给怡民看。   前一天在梦里编织的故事,是讲两河流域的一场战争,将一个奴隶制的小城邦摧毁,城主的儿子全部被征服者屠杀,而城主的女儿扮成男子夹在被俘虏工匠中。这帮被俘工匠后给征服者的祭司建神庙,女扮男装的亡国公主在工匠的帮助下,杀死女祭司取而代之(梦里竟然有神奇的换脸术)。   后来,亡国公主嫁给与女祭司有婚约的城主——这位就是亡国公主的灭国大仇人了。作为冒牌祭司的亡国公主,跟作为仇人的城主相爱多年,还孕育了满堂的儿女。可是人类就是这样的现实绝情,当男主角发现女主角身份,想暗暗动手除掉女主角,却被女主角先下手为强反杀之……   珍卿笑嘻嘻地摊手问怡民:“怎么样?像不像两河流域版的《阴谋与爱情》?”   怡民边看梦境故事边咬手指,显然是惊叹得瞠目结舌了,看完很有仪式感地拥抱珍卿,捧着珍卿的脸像不认识她似的,然后忽然裂开嘴笑,抱着珍卿脑袋重重亲吻她。亲完啧啧有声地说珍卿太神奇了,她再次感觉有个天才女朋友,再次感觉有义务保护好天才女朋友。   珍卿不以为然地去喝水,也顺便给怡民倒了一杯,说除了梦中偶得的形式特别,整个故事情节、人物设计,好像也没什么新鲜的吧。   怡民咕嘟咕嘟喝完一杯水,没形象地打个水气嗝儿,郑重其事地批评珍卿:“珍卿,你不要太低估你自己,这个故事精彩极了。”怡民说珍卿做梦都这么精彩,更有义务为大家写点消闲故事,要不然就太太太浪费了。珍卿一门心思在美术馆画画,说过一阵有时间再说吧。   第二天晚上,珍卿的临时住处来了客人,是她在安拉学院新交的好朋友蓓丽小姐。蓓丽在美术系学插画艺术,跟珍卿在三观和智识上较合拍,随着时间推移交情越发深。   好事之徒孟怡民小姐,不知何时把珍卿的梦境故事译成英文,来个客人就忙不迭给人看。珍卿上完一趟厕所出来,蓓丽小姐忽然欣喜地拥抱她,说她们戏剧社苦老剧、烂剧久矣,正愁没有好剧本排一排,珍卿的故事正是瞌睡送枕头。   珍卿现阶段被迷在美术馆里,对于写剧本着实兴趣不大。但蓓丽比怡民还会给人灌迷魂汤,近乎虔诚地歌颂珍卿的故事,语速像机关枪发射子弹那么快:   “天才,天才!Iris,你真是一个天才!这是再好不过的舞台剧本,主要场景不会超过六个,这就给道具组做了大好事!战争、复仇、爱情、权谋,女性自我的觉醒,社会性别的颠倒,男性强人的解构,女性强人的重塑,复仇与道德的抉择,爱情与仇恨的抉择,啧啧,再没有比这更精彩的了。叫什么名字好吗?什么名字好呢?”   怡民笑嘻嘻地跟蓓丽提议:“就叫《公主复仇记》如何?”蓓丽郑重思忖一番说特别好。   正在喝水的珍卿不由呛住,她擦干下巴上流的水,抚一抚被打湿的前襟,看着一拍即合,呃,——这成语好像不太合适,或者应该说成是“臭味相投”的俩人。   好个超凡脱俗的“公主复仇记”,你们咋没想过叫“权力的游戏”呢?   想她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被过度解读出这么多概念来,看来还是时代生得“太好”,随便做个梦就被人称作天才。   在怡民和蓓丽的双双恳求下,珍卿花两个晚上的功夫,写了《公主复仇记》的三幕剧本。怡民只是见之欣喜,蓓丽跟她戏剧社的朋友就如获至宝,乘着小长假还没有结束,她们忙不迭地赶紧排练。   珍卿中间抽空写了个剧本,其后,还是天天泡在美术馆,先画那些让她魂牵梦萦的雕塑面具,平面画作品以后再慢慢临摹。在美术馆一天不断地泡十天,美术馆不少基员工都认得她。   假期还剩一天的时候,珍卿和怡民准备回米勒太太那。   珍卿听闻本城公立藏书馆,百万余册书籍都是免费供人借阅,离开前想去借几本书看看,一进去才发现里头人满为患,看样子不少人是无家可归者。听说,公立藏书馆的管理者出于人道主义,准这些失业者在馆内看书睡觉,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们闭馆的时间也渐渐晚了。珍卿一面感慨这件事奇特,又觉得公立藏书馆得少去。   把东西搬回米勒太太的房子。珍卿请“度假”房主人范宣明吃饭。晚上,蓓丽跟她戏剧社的社长赫莉小姐,邀请珍卿和怡民某歌星的演唱会,那黑人女歌手歌喉婉转悠扬,珍卿颇感绕梁三日之美,不过新学期前一天睡太晚。幸好第二天去只是注册选课,不然上一天课可熬不住。   公历九月底的时候,新一学期的课程开始。珍卿这回选课亦比常人多。这学期最初的一段日子,珍卿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奉献给了美术馆的展品。她计划利用四年的闲暇时间,将绘画作品能临摹的都临摹。其实可能也用不着四年。   怡民看她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再次想到父亲对她的评价:人若没有一点刻苦的痴性,不可能像珍卿这样少年成名的。怡民来美后所以念书这么努力,也是受珍卿日复一日的影响。要不然,若像安拉学院和哈大的不少学生,平常上课写作业能混一日是一日,有机会疯玩就到处结伴疯玩,临到论文到期或者要最后考试,才一个个焚膏继晷地二十四小时用功,念完四年也不过是个文凭好看,不可能像珍卿这样学问扎实。   ——————————   秋季课程上了快一个月,珍卿总去美术馆画画也腻烦。就开始琢磨起演讲社团的事。她第一学期只加入读书会,每星期读一两本文学书,然后与其他会员述其概要,又听其他会员述其读书所得,会员们相互沟通见解、启迪智慧,甚是有益。读书会的气氛总是轻松友好,珍卿不觉间读了一大堆书。   读书会虽然样样如意,但女顾问兰肯小姐建议,她可以再加入一个社团扩大交际。珍卿觉得演讲社团就挺好。   本地中国女学生也有演讲会,珍卿去了两次觉得大家互相客气,不能充分锻炼演讲和议论的能力,就接受金艾达小姐的邀请,加入她那洋人占多的演讲会。   这个演讲会大多是白人学生,少数的黑人、印度人和混血儿,中国人自然只有珍卿一个。而比较奇特的是,除了金艾达小姐这个正主席,还有一位史宝鼎(Spauding)的商科教授,是本演讲会的名誉主席。除史宝鼎教授这个老男人外,还有四位器宇轩昂的白人男子,一看而知是家境优渥的傲慢绅士,一水儿鼻孔朝天的那种。   珍卿首次参加金艾达演讲会的周例会,当金艾达小姐介绍新成员Iris Dew,珍卿简单地跟大家自我介绍。呵呵,有的白人学生矜傲得很,都不屑多看黑发黑眼黄皮肤的亚裔姑娘。珍卿倒是看有两个男生眼熟,多看几眼的功夫,被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狠瞪一眼。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2 22:16:33~2022-06-23 23:5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棘鹿 40瓶;盜號者怎麼這麼賤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6章 演讲会侃侃而谈   珍卿在演讲会头一次亮相, 基本没有激起什么水花花,倒留意到两个似乎眼熟的男生。   珍卿看着眼熟的男生之一,金艾达小姐介绍为卡尔·史密斯(Karl Smith)的, 是这一次例会的主演讲人,他的演讲主题是:中国二十世纪的前途何在?他演讲的主旨大意如下:   有个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中国学生无论男女都热衷啃书, 但他们在体育、音乐、社交、创新方面, 甚至比不过上世纪前的黑人奴隶, 比不过东洋人、安南人、尼泊尔人……他煞有介事地说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都是孔夫子的儒家对人的荼毒禁锢,他说中国的青年人没有思想,他们是老师、父母、至书、官员的傀儡。这个卡尔·史密斯紧接着, 给孔夫子编了些名言来论证他的观点。   他最后总结陈词时说,无怪中国如此动乱、贫穷、肮脏、落后,而中国人贪婪、狡诈、低智、无序, 即便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民主与科学, 可以照亮一个由蟑螂组成的国家, 也无法照彻黑不见底的动乱中国,中国永远是没有希望的国度, 不如交给有先进管理能力的国家协管……   珍卿自我介绍时不少人不在意她, 在卡尔·史密斯口沫横飞的时候,不少会员开始留意她的反应, 如金艾达就深表忧虑, 有些人是明显的幸灾乐祸, 还有的是态度中立的探究。   卡尔·史密斯喜滋滋地结束演讲, 除了名誉主席史宝鼎教授, 加上金艾达在内的六七个女生, 都在为狂妄无知的卡尔·史密斯鼓掌。   珍卿一瞬间省悟到,为何中国女生自己组演讲社。这种普遍的种族主义氛围,着实令中国人发指而无可奈何。   珍卿看志得意满的卡尔·史密斯,她说怎么一看此人就觉讨厌。这个人长相神态很像一个人。她们头一回游览哈大校园,一行人跟橄榄球队的马修·史密斯,发生了一场令人沮丧的冲突。后在加大菲尔林教授的干预下,嚣张的种族主义者马修·史密斯被停学,停学禁令至今还在起效。   珍卿看向卡尔旁边的棕发碧眼男生,这个酷帅小伙应当也是橄榄球队的。他是叫什么来着?运动场的中西冲突中,他不听球队教练的招呼,率先离开训练场去喝下午茶,这回虽然坐在演讲会的场合,啥都不正眼瞧的自矜态度,好像这会议室玷污了他一样。这人看着也像种族主义分子。   珍卿在心里啧啧作声:第一次参加演讲会的周例会,就冤家路窄地遇见两个”旧相识“,还听一个持种族偏见的人,踩在她的神经上胡说八道。   当演讲者的演讲结束之后,演讲的主题内容会被大家讨论,但不像辩论社团那样交锋激烈。   这些洋鬼子一面不了解中国,一面极尽污蔑、扭曲、抹黑、贬低之能事。一串子欠捶的夯货!   金艾达忧心地看着珍卿——按理该被激怒的中国小姐,从面上看不出她的怒气。金艾达隐怒地看向卡尔·史密斯,她前几天说有个中国女孩要加入,这个人恐怕是故意讲这个。   金艾达心里提前生出遗憾来,她觉得Iris会决定脱离演讲社。她办演讲会希望吸纳各国的精英,让不同背景和价值的人在一块碰撞,一定会迸射出最精彩的思想火花,可是一开始她就事与愿违,招进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太多了。   演讲会也吸纳过亚裔女学生,但她们多易于悲愤又拙于言辞,接不住别人的质疑劫难,受不了种族主义的言论,多数以退出她的社团为结局。金艾达再一次遗憾地想,Iris Dew是她主动结识的中国高材生,女学生顾问兰肯小姐也赞颂,她真不愿意见证Miss Dew的退出。   因为金艾达和史宝鼎没发话,小部分人以窃窃私语的方式议论,其他人以漠然的态度沉默着。   忽见那中国女孩高举手臂,微提声量唤”史宝鼎教授,金小姐“,在成功引起大家注意后,她那双晶圆剔透的眼睛里,似乎漾起来一点笑纹,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位主席:“史宝鼎教授,金小姐,我想跟史密斯先生好好交流一番,不知可否?”   在场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珍卿,连白人至上主义者们也望着她,这个不甚出奇的中国女孩子,看来比别的亚裔女孩大胆些,或者说是不知所谓的狂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妞儿,能表达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言论?   他们看珍卿的眼神很淡漠,怎么来形容这种眼神呢?一是看不起她的体格和肤色,二是不觉得她能保持镇定。他们对珍卿有种无声的蔑视,或者有人已在预先怜悯她。   幸好,史宝鼎教授和金艾达小姐,说在全体的讨论流程开始前,愿给珍卿一个诘难史密斯的机会。   珍卿顺利地获得应许,扭头对着扎堆坐的白人男女,除了卡尔·史密斯翘着腿,眼神挑衅地迎视着珍卿,他旁边白皮肤的男男女女,相继兴趣缺缺地扭开视线。   珍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卡尔·史密斯的座位,他与同伴都在肆意地谑笑,好像不是一个亚裔女生,将跟他进行一些讨论或辩论,而是一个母猩猩试图跟他表达爱意。   珍卿停在史密斯椅子旁边,扯下嘴角以微笑对人,看这些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男女,笑得甜蜜可爱地问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我很敬佩你的学识教养,我很好奇你是哪一省的人?你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你父母给了你哪些良好影响呢?”   珍卿的友善态度让人诧异,傲慢自大的史密斯却觉理应如此,但嗫嚅一下正准备回答珍卿,忽看向身边棕发碧眼的男青年——就是珍卿在橄榄球场见过的,不听教练招呼率先退出运动场,把Chinese重音放在后缀上的那个。珍卿现在记起这人好像叫Sulzer(萨尔责),莫非他还是史密斯的智囊?   棕发男萨尔责瞥一眼珍卿,微微地跟史密斯点一点头。史密斯这才回答珍卿的提问,将他的籍贯父母透露个全乎。史密斯的父亲是一位律师,他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他小时候接受的是家庭教育,后考入圣约翰预科高中,然后一步步来到了哈大。最后他也笑着问起珍卿,她有没有去过他家乡酉太省。   珍卿耸耸肩膀笑着说:“我很遗憾我没有去过,但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的地方。”那个棕发碧眼的俊朗青年萨尔责,狐疑地看着这笑眯眯的小姑娘。萨尔责起漫不经心的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亚裔女孩像有不同寻常的计划。   珍卿继续甜美可爱地发问:“史密斯先生,还有一件事我非常好奇,你对中国人有如此深刻尖锐的评价,你在中国住过很长时间吗?”   史密斯被吹捧得得意扬扬,却明显不屑地回答珍卿:“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怎么会去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那个叫唐莉·菲尔茨的金发碧眼女孩——就是一开始瞪过珍卿的那个,轻蔑地嘲笑中国到处是蟑螂,说中国人吃蟑螂补充蛋白质,还说中国夏天的蚊子太多,以至于能瞬间给一个人搭出黑色的坟墓。便引起一片小范围的哄笑。   珍卿收起笑似有歉意地对史密斯说:“难怪了,我在中国,最怕的就是蟑螂和蚊虫,史密斯先生有这样的忧虑而不去中国,我表示同情和谅解。如此,史密斯先生对中国有这么多了解,是通过大量阅读关于中国的书籍吗?譬如本邦汉学家研究中国的学术著作,或者翻译家译的中国典籍著述?”   史密斯夸张地从鼻中嗤笑出声:“不,不,不,我一辈子不会去读那些爬满虱子的废话,你难道如此孤陋寡闻,我们的报纸覆盖整个地球,报纸上能读到中国的一切消息,而且从中国回来的人会不停谈论,他们有太多关于中国的故事……”   珍卿的笑容慢慢淡下去,但她的语气依然温和平静:   “如此,史密斯先生,你对儒家的‘四书五经’闻所未闻,也不知道儒家的孝悌思想,是集体主义价值观的体现,不知道中国的集体主义价值观,体现在‘国’与‘家’两个层面,不知道在儒家现世后的两千年,罗马帝国衰亡后的欧洲不断分裂,而天灾人祸不断的庞大□□,一次次经历动荡和分裂,一次次以顽强的向心力,紧紧团结成一个核心国家,创造政治经济文明的奇迹,这也跟儒家集体主义带来的凝聚力有关……   “还有史密斯先生刚才说,中国年青人是父母、老师、官员、书本的傀儡,我想,也许你的角度并不公平。我所认识的很多学者、教育家、出版商、乡绅,他们在专业领域都是实干家,但并不妨碍他们孝顺父母。当然,我不能否认,僵化的制度会造成你说的弊端,但你没有权利否定它的积极作用。   “儒家的孝悌思想有个重要的社会功能,是照顾年老或残疾的家庭成员。在犹受儒家影响的中国家庭,照顾父母、友爱手足是一个体面人的道德底线,就是一个在外杀人越货的恶棍,回到家也可能是大孝子。被孝悌制度影响的中国人,担负了社会政府的责任,在你们西方国家,这种角色时常被教会扮演着……”   卡尔·史密斯似信不信,摊着手向珍卿笑着:   “杜小姐,我有理由认为你在夸夸其谈,我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中国故事,都不能印证你的说辞。也许,你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编造一套恫吓人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相信你。”   珍卿讲话时也留意其他人的反应,包括史宝鼎教授和金艾达小姐,至少一半会员在认真聆听。遥远东方的情形他们道听途说,但珍卿以不惊不躁的态度,讲述的关于儒家的具体观点,听起来还是非常新奇的。不论抱持什么样的世界观、价值观,他们至少会认真听别人说话。   前面的话已经有人听进去,珍卿又低姿态地请求延长对话,史宝鼎和金艾达再次应允后。珍卿声音变得嘹亮,语速越加轻快,让人想插话都不知从何插起:   “史密斯先生,你能保证你的两种消息提供者,没有带着种族主义偏见看中国?没有为哗众取宠而夸大其辞?没有在传播中将听来的故事做事实来传播?——我也有理由合理地怀疑,你看到的报道和听到的故事,只代表部分片面甚至扭曲的真相。”   史密斯闻言犹然不驯,身体前倾想打断珍卿,被他身边的综发碧眼青年拦住。珍卿还在继续她的演讲:   “中国封建王朝僵化的考试制度,选拔出太多思想僵化的愚蠢官员;统治集团用到极致的儒家纲常,把很多人变成死气沉沉的傀儡,这在从前确实是事实。但没落的□□被推翻了,已经有将近二十载,不合时宜的儒家学说被攻击,在中国国民教育的基础阶段,所存者不过十之二三。   “现在,中国无论公私学校都有体育、音乐课,集体生活也让中国青少年热衷交际。以我本人为例子,我从小读中国古代的经典,稍长亦读西洋各国的名著,我会弹奏中国古琴的乐曲,也学习过钢琴演奏,篮球、排球、网球、交谊舞蹈,都是我在教会学校的选修课程,而在中国的朋友除了同学外,包括教育界、出版界、唱片公司、电影工厂、艺术领域等人员……我的中国朋友,能装满三个这么大的会议室,更别说来美国以后交际的朋友。我本身就是善于交际的例子,现在的中国青少年大多朝气蓬勃,史密斯先生讲的是二三十年前的事……”   珍卿毫不谦逊的一通自夸,反倒引起与会者的集体关注。至少金艾达就跟史宝鼎相视,觉得这样夸夸其谈的中国姑娘,与他们印象中的亚裔都不同。史宝鼎倒对珍卿提到的中国乐器感兴趣。原来心生警惕的棕发男萨尔责,倒觉得自矜自傲珍卿太孩子气,就是浅薄的卡尔也不会如此自夸。其他人也有如萨尔责同样想法的,对珍卿的激情演讲越听越放松。 第387章 首次受辱就反击   珍卿为做足声势自夸一番, 最后的总结陈词铿锵有力,吐词快得有如惊风疾雨:   “……将青年人变成傀儡的清朝政府,已被推翻将近两个十年, 第一批看到世界的先进中国人,把西方的代议制、铁路、工厂、电报、医院、学校, 全都引进急遽变化的新中国, 受第一批先进中国人影响的第二批先进中国人, 成了中国的政府官员、商业家、教育家、医生、出版商、校长、□□、工程师, 各个领域的工程师……在第一、二代先进中国人的影响下, 更多的强制性学校、职业学校、教育基金会被建立,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先进人物会呈几何倍数的增长……   “史密斯先生, 你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没读过有关中国的著作,甚至于, 你没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朋友, 你怎么会发出如此轻率无知的论断, 把中国和中国人描述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史密斯一时整理不好思维反击,会员们的热烈掌声也干扰了他, 他不甘地握拳动嘴怒视珍卿。   珍卿成功地让人们听她说话, 珍卿已申明立场并有力反驳史密斯的言论,现时刻基本上是懂得都懂, 不懂得也没必要多费口舌, 带着情绪讲这一大通也累了。   珍卿的反诘逻辑缜密明白, 她全程的态度证明她性格镇定, 还有不弱的智识和辩才。总之, 珍卿出人意料的自我表现, 让演讲会的人对她本人大有改观,至于对中国的看法,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事情。史宝鼎教授和金小姐都欣赏他,这白人演讲会她就能待下去。   棕发男萨尔责也觉珍卿挺机灵,挺胆大,没兴趣帮史密斯再找她的麻烦。   珍卿慢吞吞喝了几口水,忽听史密斯不屑地指道:   “每个人都知道,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氓民,他们能做出一切邪恶的事,偷窃、抢劫、□□、偷渡,一切事都毫无顾忌地去做。上帝也不接受他们的忏悔,因为上帝也知道他们撒谎成性。   “杜小姐,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你出于自尊的需要和夸大的幻觉,编造了让人难以信服的说辞。若是如此,我想请求两位主席,将这满嘴谎话的中国女孩,清除我们学术神圣的演讲会。”   珍卿放下水杯瞥也不瞥史密斯,这家伙显然是输不起的种族主义者。两位主席交换眼色不急于表态,但包括白人女生唐莉·菲尔茨,带动一些人拍着桌子鼓噪,给史密斯助阵赶珍卿出演讲会。   棕发蓝眼的青年萨尔责,却格外留意珍卿的反应,不出意外,她还像刚才一样镇定自如,激动、悲愤、委屈都不存在。杜小姐刚才虽是长篇大论,但萨尔责认真从头听到尾,感觉史密斯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史密斯狠话已说出口,萨尔责就干脆静观其变了。   长桌那头的两位主席商量一番,金艾达小姐清清嗓子对珍卿说:“史密斯先生和杜小姐的说词和意见,恐怕一时不能调和,不如就此由我们主席定出意向,下次再由全体会员讨论……”   珍卿本来也觉得可以,但是坐在史密斯右侧的女孩——似跟史密斯关系亲密的唐莉·菲尔茨——她借着背对两位主席的位置,挑衅地对珍卿无声地说:“you\'re out,you stupid butter face!”史密斯得意地玩着手里的笔,也对珍卿轻蔑而得意地笑。他身边的棕发男萨尔责,嘴角也有一丝微妙的笑力。butter是针对黄种人的歧视称呼。   珍卿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去你娘的butter face,今天非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他娘的叫大闹大宫。   金艾达和史宝鼎又在嘀咕,似乎商议着准备散会了,珍卿又笑眯眯地出言打断: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想讲一个动人的美国故事,能不能再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金艾达小姐狐疑地看向史宝鼎教授,史宝鼎教授摊摊手让珍卿不妨讲一讲,珍卿以不太戏剧的语气,讲起这个似乎宣于戏剧性的事:   “最近,不只一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让我想一想都有哪些人,John Foster从前是报社记者,William Alfred从前是一位莫尔门派的神父,Henry Butler从前是一位大学学的监察。很遗憾的是,这些人都已经过世了。但他们告诉我这个故事时,信誓旦旦说这是真实故事……“   两位主席和会员们都挑眉,搞不清这小姐卖的什么关子。   “故事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阿亚巴马省,马修·菲尔德是个游手好闲的恶棍,他觊觎着哥哥美丽的妻子,趁哥哥工作不在家,侵犯并杀害他那可怜的嫂子,他哥哥提前回来撞见他的恶行,也被他狠毒地杀死。   “后来他经历九死一生的逃亡,被莫尔门派的一位神父救助,随着神父修习《莫尔门经典》,竟成为一名出色的神职人员。后来他依从莫尔门教派的旧习,娶了三位经济拮据的女性为妻,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子不幸死于肺炎,大儿子沿袭他的邪恶禀赋,因奸污并杀害妇女被处死。再后来,莫尔门教派革除一夫多妻恶俗,这年老的恶徒怙恶不悛不肯放妻,最终被赶出了莫尔门教。   “他的小儿子日子倒不错,成为了一位有名的律师,事业成功且家庭美满。不过,也许他血液里带着父亲的原罪,小儿子的唯一儿子,在酉太省圣约翰预科高中读书,这个男孩的生理学老师卷入可耻的□□案,这个上高中一年级的小可怜,也成了邪恶生理学老师的受害者……”   棕发男萨尔责意识到什么,见那女孩笑得像个顽皮女巫:“虽然恶棍马修·菲尔德改名换姓,他的后人却摆不脱他遗下的厄运,他的儿子哈利·史密斯崩溃了……”   哈利·史密斯是卡尔的父亲,准确说是他父亲的名字。本来莫名其妙的卡尔·史密斯,在越听越不耐烦的时候,忽发现这个荒诞“鬼故事”的主角,正是他爷爷、他爸爸和他自己。再看着女巫似的亚裔女孩,看似无辜实际却邪恶地挑衅他,肾上腺素狂暴飙升:   “停止你的胡说入道,你这个愚蠢的中国小biǎo子,看你们这些黏糊糊的侏儒口吐人言,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恶心,恶心!你们像蝗虫一样生孩子,中国养不起你们这些贪婪的蝗虫,你们就在全世界抢夺人家的口粮,滚回你又脏又臭的猪圈国,贪婪狡诈的集体主义蝗虫,就该待在最肮脏的猪圈国里……“   那个萨尔责和另一男青年,死死拽着怒火滔天的史密斯,珍卿不为所动地端起水润喉,金发碧眼的唐莉·菲尔茨汹汹走过来,夺走珍卿的杯子咬牙切齿地说:   “Move your ass out of here,you stupid butter bitch!”   珍卿看着稳如泰山的史宝鼎教授,还有正在劝解史密斯的金艾达小姐,其他人脸色难看地观望着,珍卿满不在乎地耸肩摊手,冲着叫她“butter bitch”的唐莉·菲尔茨:   “小姐,如果我滚出这间屋子,我会立刻去哈大找赖维斯教授,他是我的伦理学老师,他是著名的反种族主义者,还有,他是哈大查尔斯校长的朋友。”   唐莉·菲尔茨不屑地冷笑着:“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你这个愚蠢的中国怪胎!这里只有你一个黄油脸,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作证!”   珍卿被菲尔茨推搡也不生气,很平静地收拾自己的手袋,看向金艾达小姐和史宝鼎教授,再看看其他面有不安的女性会员。金艾达和史宝鼎不至于太偏颇,而且演讲会里信教的好女孩子们,要对她们的上帝负责的。她不是要靠他们给她主持公道,只要他们不是一面倒地向着史密斯,珍卿就可以借机虚张声势了。   所以等她收拾好了东西,便笑眯眯地对史密斯他们说:“让我们拭目以待,好不好?”   史密斯愣一下更怒不可遏:“你这愚蠢之极的xxx,不要夸夸其谈,你没法做到你所说的,滚回你那可悲的黄脸国去!”   珍卿全不在乎地耸肩:“我是个亚裔,但我是个富有的亚裔,我的亲友遍布美国大陆,他们会帮我给相关人士施压。”   史密斯身边棕发男萨尔责,走到珍卿身边克制地劝诫:“每个理性的人,都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杜小姐,我相信你也不会这样做。此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史密斯和菲尔茨会为他们的鲁莽无礼道歉。若你为发泄怒气随意行事,一些有能量的人,也会让你在美国待不下去。”   珍卿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你们这些种族主义者的臭脸,每看一回都让我作呕,我不在乎能否在此上学,就算马上把我递解出境,我也一点不怕,钱能送我去任何一个地方。但是,若我在此待不下去,你们也得跟我一起倒霉,明白吗?你们这些愚蠢的种族主义恶棍!”说着就高高地昂着头向外走。   史宝鼎跟金艾达严肃地说两句,金艾达苍白着脸追上珍卿,紧紧拽住她说会有交代,然后就听见史宝鼎敲桌子,提高声浪对会员们严厉地说:这件事是因卡尔·史密斯的种族主义言论而起,屡次以种族主义言论侮辱珍卿的唐莉·菲尔茨也有错,两位主席决定把二人清除演讲会,此事涉及原则问题无须会员表决而定。   卡尔·史密斯和唐莉·菲尔茨气疯了,其他人白人至上者也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那个棕发男萨尔责很冷静。   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解决,两个嘴炮的种族主义者,愤怒又无奈地被清除出去。   珍卿也暗暗地松一口气,这正是她期望中的结果。本邦的种族主义者太多了,连房东米勒太太也疑似racist。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四年,还要按学校的要求多交际,就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若是对这些人忍气吞声,灰溜溜地脱离金艾达演讲会,以后的麻烦和屈辱会接踵而来。   当然,她也不是一味逞强斗狠,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贸然跟有钱的种族主义者对上。上回加大菲尔林教授的一番操作,跟他们在球场起冲突的马修·史密斯被停学。让珍卿有恍然大悟之感,美国坊间可能盛行种族主义,但是美国名校在这方面坚持政治正确,而且对这种事件的处理颇严厉。   不过,金艾达和史宝鼎真“偏心她”啊,她本以为还要虚张声势一番,才能达到让人觉得她不好惹的目的,没想到进展得这么顺利。   珍卿还想其中会否有猫腻,洋人们是否也学到老子真传,讲的是“欲必废之,必固兴之”,先把她稳住以后再暗戳戳搞她?以后她跟孙离叔叔聊起此事,孙叔叔说她太高看洋人们,他们哪里有这份心机呢?   后来珍卿才越来越明白,史宝鼎和金艾达并不喜欢种族主义者,有他们在亚裔就通通待不住,不能实现本讲会的国际化氛围。演讲会中在教的一些学生,也很不喜欢种族主义那一套。不过真信教者也讲究克己不争、沉静寡欲,史密斯和b菲尔茨的立场他们不赞同,但也只是私底下跟主席们说说。   后面其他人都散了,史宝教授还留住珍卿,跟她聊起史密斯的演讲,聊起儒家的故事和儒家的功能。   珍卿不想为后世僵化的儒教张目,但是不学无术的外国人,借否定儒家否定中国人,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回到住处珍卿先躺到床上歇着,累得太狠没洗澡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看民国名人写的日记,种族主义者在那时候普遍存在,但感觉他们一些教会人士和名校高知,对这种事也很反感,并会帮助自己喜欢的学生。所以有些困境也不是绝对的,可以通过向合适的人求助以解决……   女主是显得有点嚣张,不过民国特立独行的大师也不少…… 第388章 宗教戏剧那些事   慕先生有位叫周成捷的弟子, 在邻省普蕾特艺术学校学艺术设计,来波士顿跟人谈一笔生意,顺便约珍卿这个师妹见见。   珍卿把译好的美术稿子带上, 想让周成捷师兄看看如何。周师兄性情天真直率,说话一点不绕弯子, 看到译得好的就拍桌赞赏, 但对珍卿也非一味好话, 他觉得译得不准确的, 就直接指出并陈述理由。两人虽是初次见面, 但珍卿与这周师兄算是一见如故。   后来周师兄本想跟珍卿吃饭,两人结账正要走出咖啡馆,咖啡馆的侍应递来字条, 周师兄露出厌恶的神情,对着侍应克制地咬着牙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叫她的男朋友自己解决。”那递字条的侍应生耸耸肩, 说他没义务替周师兄做这件事, 就自顾自回到咖啡馆说笑。   周师兄恼怒不已又似无奈, 把手上字条撕个粉碎扔街上,然后克制地向珍卿表示歉意:“小师妹, 本应送你回家, 实在对不住。波城之行与一男同学为伴,此人是南洋华侨, 在此地有亲戚, 他去访亲却将女友抛下, 这个女人——oh, god!我不想做背后毁人的小人。可是小师妹, 这女人以为自己是英女王, 总想别人提供众星捧月的待遇。刚才宾馆打来电话,那女人在酒吧买醉,喝醉了在宾馆闹事,说世上男人都是负心汉……简直不可理喻。”   周师兄送珍卿到电车站,颇痛苦地向她感叹:”小师妹啊小师妹,若所有中国女孩子,都跟你一样独立自强,跟你一样伶俐可爱,那中国就太美好了。”   珍卿对周师兄笑而不语,一个男生讲一个女生多坏,在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贸然附和不会让人高看,对陌生人也确实犯不上。不过,他又发现周师兄的性格特点:他不喜欢不省事的女孩子。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礼拜天,本城下了一场诗意的鹅毛大雪。等到雪化得差不多时,白莎拉请珍卿去科学派教堂听经,当然,白莎拉不是为了向珍卿布道传教,而是她家人邀请珍卿去瞧瞧——白家人听说珍卿是聪明的中国人,大约有点布道传教的意图。而白莎拉所以听话地邀请珍卿,是想向她证实这个教派多无聊多荒诞。   白家人所在的耶教科学派,本质上没有多少科学精神。他们认为物质虚幻不可靠,疾病只能依靠调节内部精神来治疗。   珍卿到教堂听他们教众的演讲,也没听出什么新鲜的意思,就是按部就班地宣讲《圣经》某章,不然就是宣讲其创始人所著书籍的内容。   事后白家人请珍卿谈谈感想,珍卿觉得他们像后世的小学老师,但凡有春游秋游或给烈士扫墓,非给老师们攒个作文谈感想。她不能对白家人吐槽宗教,支吾应付着被白莎拉拽走了。   两个人冲出教堂如释重负,不由自主地相视傻笑。面对这样的听经方式,真的像听唐僧念紧箍咒。   白莎拉主动拉珍卿去中国城吃饭,叫珍卿待会教她中国菜的名堂。到餐馆捡个靠窗的位置坐,珍卿就着菜单给白莎拉解说,某某菜用的材料和烹饪方法。   两人点完菜等待的时候,白小姐兴味索然地告诉珍卿,从她记事开始参加礼拜天经课,十数年形式内容几无变更,实在是没意思透顶了。不过她全家都在教中,去安拉学院念医科已算出格,她再叛出教宗肯定骇人听闻。   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是如此。她来美后增长的不少宗教知识,多是从洋人朋友那听来。上回演讲会给卡尔·史密斯编家族故事,关于耶教莫尔门派的习俗,就是金艾达的叔叔金牧师给她普及的。   饭菜陆陆续续送上来,珍卿给白莎拉布菜并讲解,吃完坐在室内听稀里哗啦的化雪声,珍卿笑说若是闭上眼睛,感觉像是坐在瀑布的旁边样,不然就是外面在下暴雨。白莎拉就说起特好笑的一个宗教典故,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典故,白莎拉说美国年年还在出这种洋相。   白莎拉说西部的酉太省容易干旱,而此省又是宗教精神尤其浓厚的地域。该省一至干旱到无法可想时,由省长至农业部长都急疯了啊,从上到下一道道地发政令,要求不管是耶教徒还是□□,不管是莫尔门还是科学派,从某日起必须日日祈祷求雨,以期用神灵之力降雨人间。   珍卿听得不可置信,继而哭笑不得,拥有全球影响力的伟大耶教啊,竟然跟中国世俗化的佛教道教一样,教徒们竟也要担负起打坐求雨的民生大计。   慢慢地从中国城向外面走,路过一家家中式商品店,白莎拉也有兴趣进去逛一逛。不过白莎拉并没有乱花钱,她现在交学费都要给家长说尽好话。   路过一家首饰店的时候,珍卿迎面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双方都因猝不及防的邂逅发愣,然后是对方戒备地问珍卿:“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杨若兰式的质问语气!珍卿哼笑一声,不大热情地反语道:“天下的路天下人走,我在何处跟你什么相干?”   杨若兰臂弯里的男青年看着珍卿,惊讶过后笑意盈盈地跟珍卿点头,很有兴趣地问杨若兰:“是朋友吗?中国来的?都是同胞一起逛逛岂不好?”说着这话眼神就看向珍卿,这个人像是喝酒了。   杨若兰抿着嘴脸渐渐黑了,白莎拉问珍卿怎么回事,珍卿小声地回答她没什么事,便拉着她继续向中国外面走。   杨若兰一边应付男友的追问,一边心里松了一口气。决定以后再不跟男友一起来波士顿。   珍卿不担心杨若兰会做什么,她甚至能够猜得到,杨若兰恐怕再也不愿意见到她。   三表叔怕杨若兰在外面学坏,给她的费用只是勉强够花销,可刚才见她满身的金银珠翠,她身边男士的穿戴也富贵。珍卿就不难猜得出,杨若兰是傍着大款了。   杨若兰跟人逃婚私奔的事,珍卿前因后果是清清楚楚,看她刚才那紧张戒备的样子,好像生怕男友跟珍卿搭上话。   跟白莎拉分别后回到住处,怡民贼兮兮地跟珍卿说,房东米勒太太好像便秘了。刚才怡民在房间做功课,咣咣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是丧着脸的米勒太太,这老太太说下面的马桶堵了,找怡民借厕所也没好气。怡民当然不会因她态度不好就不借。然后,老太太在厕所待了半个多钟头,出来的时候扶着墙走路,整个人看着都快虚脱了。   珍卿下意识地说一句:“那个,我记得那个普洱茶,还有菊花茶,都能润燥通便。要不给老太太送点?”怡民作怪地瞪眼耸肩,在珍卿鼻子上晃着手指:“要不,你杜大小姐去试试?”   珍卿说她试试就她试试。之前米勒太太大义灭亲,报警抓潜入她们房间的亲外甥,珍卿对老太太印象有点改观。珍卿和怡民捡了点普洱茶和菊花茶,特意用干净的玻璃罐子装,珍卿咣咣踩着楼梯下去,没三分钟又踩着楼梯上来,把两小瓶茶随意放在桌上,无奈地跟怡民耸肩膀:“这老太太,给她送礼还把我拒之门外。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怡民也是摇头发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们美国人好像都以为,中国人都是一身的病,还吃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不爱洗澡换衣服。天呐,他们洋鬼子才不爱洗澡吧,我们老祖宗放假可是叫‘休沐’,几千年都比他们这些鬼佬干净。他们是哪个国家的国王,说一辈子只洗七次澡来着?”   怡民说起这一茬,珍卿就想起演讲会的卡尔·史密斯,美国很多人确实如怡民所说的,对中国人有深入骨髓的偏见。   这个话题马上带过去,怡民准备一些零食来吃,说预科新来一个东洋女学生,人很谦恭但其父据说是名军官,怡民感叹不知如何与这女子相处,但说起来她也没做过坏事。虽然中国与东洋关系紧张,这女生也从不说中国的坏话。   珍卿在安拉学院也有同样的困境,她这学期选的《中西诗歌比较》一课,就是一位叫波冈福三的东洋人教授。一开始听波冈福三讲中国诗歌,多多少少的别扭。尤其波冈福三对中国诗歌的知识,根本比不上珍卿这个中国人,她开始不得不提醒波冈常识性的错误,这种别扭的感觉更加深了。   但这波冈教授竟然对她“三顾茅庐”,引用《论语》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谦恭得跟珍卿的孙子辈似的,教珍卿在他以后犯错时多多指点他。   好家伙,之后再上波冈的课只要涉及中国,每每到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波冈就笑得一脸奴才相,问珍卿今天她有没出现啥错误,诚惶诚恐地叫珍卿不吝批评指正,好像珍卿是教室里的太上皇。这以后珍卿就更觉得别扭,觉得他学问算好人也不坏,又怕他不知何时露出獠牙。   与东洋人的交往确是难事,不过凭心来说,做不了朋友也不必伤害别人。就是东洋人也有反战群体,不过他们的声音显得弱一些。   想想现在中国与东洋的形势,这个话题沉重又讲不出结果。便跟怡民谈起关于宗教的事。   ————————————————————————   珍卿假期中写的《公主复仇记》,经过墨尔波墨涅戏剧社的艰辛工作,十一月就开始在安拉学院试演,不过因争议太大被学院要求改进。蓓丽和戏剧社社长赫莉来找珍卿,请她将争议最大的结局改一改。   珍卿态度客气但语言坚决,结局是她反复斟酌确定的——其实也就想了两个晚上——是《公主复仇记》的精华所的,反正坚决不能改。   如此到了十二月下旬,经过调整的《公主复仇记》,又重新被搬进安拉学院的礼堂。蓓丽提前给珍卿送了戏票,但珍卿还是下了课才赶过来,走到礼堂二层的曲廊上面看,旁边有个疑似储物室的小房子。   这时这出四幕剧已经演到尾声:本已忘却复仇的亡国公主,被丈夫发现假祭司的身份,丈夫跟心腹设计要秘密除掉她,亡国公主发现后痛苦异常。长年的双面生活并不好过,她旧邦国中的那些亡国之余,一直劝她杀掉自己的丈夫,公主有过行动但未能成功。随着一个个孩子的出生,公主跟仇人丈情爱愈深,对于报仇她一次次犹豫了。可是她的丈夫竟然要杀她!就因她是亡国公主假祭司,这场生死较量竟没有丝毫的余地。公主的手下多年筹策等待,帮公主顺利反杀仇人丈夫。但是,大王子获悉父亲的死亡阴谋,在父亲遗体前与公主发生剧烈冲突,失手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   男女主角在最后一刻都死去了,剧情在大王子的哀哭中落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5 01:25:15~2022-06-26 22:5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5瓶;阿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9章 演讲会之一论题   《公主复仇记》的剧情, 在王子的哭声中落幕。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礼堂内爆发潮水般的掌声。墨尔波墨涅戏剧社精益求精,把服装、舞美、人物、台词打磨得太好, 造成了极强的感染力。   但观众席中也有人哗然震惊,珍卿站在二楼的曲廊栏杆上, 很能想象那些人瞠视中的对话, 不外是骂墨尔波墨涅戏剧社, 绞尽脑汁改了快一个月, 还是这个给人喂玻璃茬子的结局, 就像餐馆的客人说菜不好叫换一盘,结果侍应生把菜收回去,在厨房放了半个钟头, 热一热再端出来说是新做的,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   但这种不会是所有人的意见。西方人虽越来越喜欢喜剧,但他们依然能欣赏合理的悲剧。至少戏里的亡国公主不完全无辜, 她在复仇中杀害过无辜之人。既然大家都在权力的游戏中, 那就都该遵守游戏规则, 得到一个逻辑严密的结局。真要制造一个虐心虐肝的悲剧,完全可将公主写成手下的傀儡, 然后让她死在丈夫儿子手中。但这样就不像蓓丽说的“女性觉醒”了。   珍卿嘴角带着微妙的笑意, 一扭头,却看见金艾达演讲会的成员——萨尔责也在, 不知道啥时候来到她的地方。   这位萨尔责先生看着珍卿, 嘴角有一丝审视的冷笑:“所以, Miss Dew, 你的智慧和天赋是你的□□, 你驾轻就熟地用它们戏弄你的猎物吗?这些观众的糟糕情绪, 也是你乐意见到的吗?”   珍卿看着冷峻又平静的萨尔责,她自己也一点不七情上面,哼,这洋鬼子莫非以为,她会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这出戏只是她的梦境而已。   珍卿微微笑着告诉他:“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讲啥。”说着就准备扬长而去。   萨尔责嘴角是不太友善的笑,他拉着珍卿的胳膊往回一带,把珍卿困在栏杆和储物间的三角区,他当然没有暧昧地壁咚珍卿,就是依仗着自己人高腿长,挡住珍卿所有的去路。   珍卿把手探进自己的手袋,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萨尔责下三路,右脚蠢蠢欲动地估测着角度——这么近的距离踢一个强壮的高个,角度还是有点刁钻,所以珍卿没有贸然行动。   关于珍卿的心理活动,微微愠怒的萨尔责一无所觉,他还专注于对珍卿的剖析:   “杜小姐,我认真地调查过你,演讲会所有人被你耍了。你对史密斯、菲尔茨,甚至金艾达小姐和史宝鼎小姐,你都在虚张声势(bluffing),你说你不在乎会否退学,不在乎会否被遣返回国,钱能够送你去任何地方,如果你倒霉别人都会跟你倒霉!这些都是糊弄人的鬼话。   “你每学期比别人多选两门课程,上课交作业从来不迟到延后,你完结的每门课程都得了A,连业余时间也在美术馆和社团,休假时,你不喜欢跟男孩子出去鬼混,你在如此忙碌期间还写了戏剧……你结交的朋友都对你有帮助……   “杜小姐,我想说你确实在乎,而乎你在乎极了,你不浪费生命中的一分一秒,你似乎不愿意犯一点错误,如此,你怎么会不在乎学业和名誉,你就是在对所有人虚张声势(bluffing)。现在,我找到了你的致命缺点,我已经把你的伎俩告诉金艾达小姐,你的堡垒不功自破了。”   珍卿一瞬间设想其间的后果,她看萨尔责态度也算平静,觉得此人也不过在bluffing。   她看着不准备让开路的萨尔责,本来可能继续伪装得纯洁无害,但对萨尔责这种聪明人来说,侮辱他的智慧比打倒他更能激怒他。   珍卿态度和气言语带笑:“我听说,你们美国精英也读《孙子兵法》,可曾听说过: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那天在演讲会上的对峙,我押上了我的知识、辩才,也同样押上我的智慧和勇气,只为了给我的肤色讨一个公道,并没有其他肮脏的企图。而我愿意押上的筹码,是史密斯和菲尔茨没有的,他们输了难道也要怪我?”   萨尔责审视珍卿的态度,发现她态度很真诚,眉头却皱得更深:“那么,金艾达小姐和史宝鼎教授呢?他们自始至终对你的肤色很公道,但还是沦为你虚张声势的对象和工具,你没有一丁点觉得不安吗?”   珍卿挑着眉瞪着萨尔责,这一问确实提到点子上,让她此刻有点无言以对。萨尔责终于得意扬扬地笑:“哼,原来你确是在乎的!杜小姐,你的聪明并没有超凡脱俗,现在我可以看透你了!中国人也不过如此!”   珍卿在心里无聊地冷哼:神经病!却趁着萨尔责身体放松,一下格开他的胳膊,非常利索地走到楼梯那边。萨尔责潇洒地靠着栏杆,闲闲地看着珍卿离开了。   ————————   爸爸:   近来还总偷偷买饼干否?听闻近来又喜甜口红茶?明知其对健康无益处,更日复一日饮鸩止渴,祖父言是姑奶奶与先祖母惯汝之故!甚矣,古人言爱之适足以害之!近来所寄小照颇见发福。爸爸,闻嗜糖者年老时皮垮肉松,甚是难看,请你好好改一改罢!   你问我学问上有何进境,其实日日有进境,若一直保持成绩可成A级学生,据闻可获毕业生奖学金,修业年限亦可予以宽限,其中自然好处多多……   近日在金艾达演讲会甚出风头,盖因汝之女儿算通学中西之辈,任取一寻常主题便可阐发出新意。譬如上一期演讲会辩论主题为:当一人与父母观念冲突,宜当坚持己见与父母决裂,抑或顺承父母以尽子道?   演讲会主席所以出此题目者,因听闻哈大有一美国男学生,欲反抗父母思想经济控制,学业未竞而与人成婚生子者,全镇为之侧目哗然,学生中有推崇者或攻讦者,争议甚多。史宝鼎教授让我从中国人角度讲。   我之演讲主旨大致如下:   若个人为公事而尽公心,自当坚持我之先进理念、文明价值,以尽对国家、民族、团体之责任。在此一面,若与父母长辈思想价值扞格不入,当以壮士断腕之决心,为真理而绝父母亲长之价值施压,虽身担极刑、众叛亲离,亦当岿然不动。而若为一姓私家决私事,则当念及亲长劬养爱护之情,怜其形体衰老思想痼弊,以容忍体恤孝敬之情,使父母长辈得以安享晚年。   吾闻希腊神话中众神之父宙斯,当其为奥林匹斯众神之首以前,曾在众兄弟姊妹帮助之下,历尽辛苦而推翻其父□□,而后世万年不以其为邪神,盖因其父克罗诺斯为破坏力之神,而宙斯以雷电维护天地秩序,相较其父而为正义之神。   而在中国古代帝王序列中,亦有一古今称颂之旷世明君,亦是忤逆父意篡夺皇位,却因创造盛世使百姓安居乐业,史家坊间皆不以父子名份定功过善恶。   是为何故?因古今中外之历史批评家,皆以君主官员之公德重于私德也。重公德者安邦利民,功在千秋,虽弑父抗母、离经叛道而不为妖邪;重私德者贪墨公款、草菅黎庶,虽封妻荫子、造福乡党,亦为国之大妖也。   由此得出一论:古今中外皆以公德重于私德,因此,当一人欲决断关于国家兴衰、黎庶安危、科学进退、社会存续之计,虽有养育之恩之耄耋父母,以触柱割腕、威逼利诱相挟,个人终当舍私德而顾公德,此方为当代自由先进之新人类。   而当一人决一姓之家事,当念亲长恩情并怜其衰老封闭,此乃道德伦理与社会稳固之需求。   中国之封建王朝已被推翻,但其借“孝治天下”统治千年,犹然值得今人思考借鉴。孝道在其源头便与“顺从”“尊敬”相结合。古代中国之统治者,在儒家之统治哲学中,是天下人之父母。人先学会尊重顺从自己父母,日后自然尊重顺从天下人之父母。因此,古代儒生鲜有造反作乱者(黄巢当然是例外)。当然话说回来,愚孝者造出“郭巨埋儿”之惨剧,却又十分不足取。   ……   风雪夜窗前写信的珍卿,不期然地想起一件闲事。她遇到杨若兰稍微纠结一番,立刻把这件事丢开了。她从客观理性的角度上分析,杨若兰荒废学业自甘堕落,三表叔不可能远赴重洋来管教她,若她把这桩乡绅家庭不容的丑事传回去,三表叔可能气一番丢开手,可能气狠了断杨若兰的花销,怎么想都不可能有好结果。   可是今天又有一点新情况。说起来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珍卿之前见的周成捷师兄,跟杨若兰的男友陈某正是同学,那天在周师兄下榻宾馆捣乱的女人,竟然就是杨若兰。但杨若兰的男友陈某已结婚,据说孩子都已经有两个,杨若兰压根是见不得光的情妇,好人家的姑娘混到这地步,珍卿也是有点服气了。   要是按照后世的风俗习惯,哪个当表妹的愿管这档子破事儿?但是就像当初杜太爷总惹麻烦,在族长向渊哥和姑奶奶那边,必定也是狗屁倒灶的屁事儿,但人家都当成自家的事情管。这些亲属按旧道德帮扶他们祖孙,珍卿也当按旧道德还报回去啊。公事要有公心,私事也要有私德啊!   可是珍卿也可以想象,这对三表叔又是一次重击,更别提对更加保守的杨家众人。按理说继云表哥和锦添表哥,一个是杨若兰的亲堂哥,一个是她的亲表哥,可这两人珍卿谁也没敢多说——闹不清这两人知不知道。而且继云表哥实在太忙了,而锦添表哥又是爆炭脾气。   难矣哉啊难矣哉!珍卿决定明天再想这件事,还拿演讲会上的事转移注意力。   珍卿当时从容地演讲完毕,会员们质疑提问的热情真大。   有人问公事和私事的界线,那么容易衡量清楚的吗?有人问明知父母不对也要顺从吗?珍卿讲了儒家的反愚孝和中庸之道。   史宝鼎教授抓住珍卿谈“公德私德”,扩大了讨论主题的范围。   史宝鼎虽是文人却关心政治,他对珍卿“公德私德”之论深表叹服,说他以前在政治上茫然难解的问题,珍卿通过一个演讲给他指了方向。珍卿不敢领受这种盛赞,这老爷子真是忠厚长者,如此毫不吝惜地恭维一个中国女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6 22:56:11~2022-06-27 23:5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封涯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0章 为啥不跟你握手   关于“与父母有价值冲突怎么办”的议题, 金艾达演讲会的成员后来讨论得很深入。   史宝鼎教授谈美国的政治人物选举,有时连政界以外的人都觉过分儿戏。比如某省有两位省长侯选人,明明甲候选人资历深厚能力超群, 却因其夫妻关系不和睦,而选民以其私德败坏, 自然迁怒于其所倡导的良政, 使候选人甲惜败于另一夫妻情深的侯选人乙。   史宝鼎教授很痛心地说, 那当选者不过是夸夸其谈的表演家, 治国理政根本一塌糊涂, 可是不但在教的人们喜欢表演家,连大学教授都偏爱表演家。   这里面的问题大可讨论。说白了,很多价值混沌的投票者, 将人的私德细节与执政能力,当成有因果关系的一回事。其实满不是这么一回事情。   珍卿跟大家举中国有名的例子,主持秦孝公时变法的商鞅, 可谓是助秦国称霸战国的大改革家, 但因他刻薄寡恩、杀人无算, 后世文人把这位大改革家,骂成比臭狗屎都不如的人。宋代的全能型文人苏东坡, 提到商鞅骂他“如蛆蝇粪秽也, 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 直接说商鞅就像蛆、苍蝇、便便, 提到他就脏了嘴巴, 写到他就污了纸张。   一个改革家因私德不好, 所有功德就被文人全盘否定, 可见有些文人的狭隘。后世很多朝代的改革家, 所施新政都有望力挽狂澜,却被别有用心者攻击私德,好的政策也动不动流产。所以判断政治人物的好坏,不能摒弃道德标准但不能唯以私以私德论……   一群异国相貌的外国师生,听一个黑发黑眼的姑娘,将中国史书中的故事信手拈来,侃侃而谈,真是一种新异有趣的场景。听到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珍卿看是谁不合时宜地鼓掌,很久没出现的萨尔责和另两个男会员,三个人靠着会议室的门边上,什么也不干就有顾盼自雄那味,鼓个掌好像也多抬举你似的。   金艾达招呼三个人过来坐,珍卿没有多留意他,专注地听大家说话并作点记录。   这天晚上的讨论很深入,史宝鼎教授决定写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个公德私德的问题,他问珍卿介不介意他引用她的话,珍卿说没有问题。   要离开的时候萨尔责过来搭讪,他身后不远还有两个看热闹的。萨尔责靠着桌子戏谑地问珍卿,她既然说公德重于私德,那她会嫁给一个像宙斯一样,热衷于收集各种美人的强大男人吗?   珍卿听得忍俊不禁,觉得很荒谬地直摇头,看向这个好整以暇的自恋狂。当然,她不以为这个鬼佬看上她,时下跨越种族的爱情不太容易发生,他大概率是想逗一逗他,或者结识一个不太温驯的中国女孩,看看西人斥为蛮荒之境的国度,养出来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   珍卿的摇头发笑已表明态度,萨尔责饶有兴致地看她半天,忽然伸出手跟珍卿郑重介绍,:“你好,杜小姐,我叫萨尔责,戴维斯·萨尔责(Davis Sulzer)。杜小姐,非常荣幸正式向你介绍我……”   珍卿出于种种原因没有跟萨尔责握手,只对萨尔责笑着说了句“谢谢,很高兴认识你”,萨尔责身后的人叽叽咕咕地笑,珍卿习惯性地说一句“再见”,利落地去门边穿戴大衣围巾。   微微不快的萨尔责晃着腿过来,用一种讥讽挑衅的语气问珍卿:“杜小姐,你讲你们国家有多少先进的人,带给中国多少先进文明的变化,你讲自己有多少好朋友,多么擅长跟人们交际,跟人握个手都不敢吗?还是像恐怖的中国故事说的,一个中国女孩子被未婚夫和丈夫以外的人触碰,她要么砍下被‘玷污’的身体部位要么去死?”   珍卿皱眉看这棕毛洋鬼子:嚯,小样儿懂的还挺多的哈!珍卿拿出常用的脱脂棉口罩戴上,利索地扣上皮包的搭扣,眯着眼跟这自恋狂假笑:   “先生,我很敬佩你的博学,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跟你握手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先生,知道剑桥最讨厌的是哪些人吗?就是你们这些白皮肤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你们可以歧视有色人种男生的肤色,可以歧视有色人种女生的肤色,也可以歧视有色人种女生的性别。很明显,上帝没有赐予你们这种优越感,但你们却谎称他赐予了,并在人们面前随意挥霍他。萨尔责先生,我找不到跟你握手的理由!”   萨尔责的两个同伴拍手怪笑,不知道是笑珍卿装腔作势,还是笑萨尔责遇到了扎手货。   珍卿冷淡但礼貌地道了再见,拉开门疾步走到大门外头,这人还跟着步下台阶,在朦胧的路灯光亮下面,踩着雪化后湿漉漉的地面走着。才下午四点钟天又灰暗下来,看来又有新的暴风雪。   萨尔责的两个伙伴凑过来,勾肩搭背地跟他开玩笑,说没在东方女性面前受过挫吧。其实,他们这种一路受精英教育的白人,连自己种族的女性都未必认真看得起,更何况东方弱国的有色人种女性。东方女性多以内敛沉默闻名,虽然有的人也异常聪明自尊,但没有像杜小姐这样的,不但超乎寻常的聪明自信,还对白人精英男性不屑一顾的。   很意外地,大步铿锵往家走的珍卿,迎面撞见演讲会的对头卡尔·史密斯——那位唐莉·菲尔茨是他的女友,这金毛估计从女学生宿舍那边过来。   这厮仗着人高马大拦得宽,故意挡住珍卿居高临下地说:“杜小姐,我知道你是个狡猾奸诈的人,但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外国学生。我们走着瞧!”珍卿跟这个鬼佬都不屑地哼对方,然后各自有派头地扬长而去。   中国人说会咬人的狗不叫,珍卿姑且以这个标准判断史密斯。他对一个小姑娘说“we\'ll see(我们走着瞧)”,怎么看怎么像色厉内荏,嘁!   珍卿走到安拉学院外面的路上,在积雪上咯吱咯吱慢慢走。忽听后面有人唤“杜小姐”,珍卿回头看竟是萨尔责。珍卿稍微停顿了一分钟,萨尔责轻易地追上说:   “杜小姐,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卡尔·史密斯的祖父不是莫尔门教徒,他是非常古板的天主教徒,根本不可能娶三个妻子……”珍卿加快脚步不欲理会他,萨尔责也竞走似的加快脚步,路上人已留意到这个奇怪组合。   萨尔责还锲而不舍地跟着,声音有点幸灾乐祸似的:“杜小姐,我想有一点你会感兴趣,卡尔·史密斯的祖父老史密斯,他是个威严的保守派法官,因为你对卡尔·史密斯的言行,他最近跟同事讨论完善排华法案——”   珍卿闻言猛然顿住脚步,脸色也忽然变得难看,萨尔责一本正经又似不怀好意。珍卿紧张地思考了一会,又握着拳头努力克制自己,大步铿锵地继续朝前走。   珍卿快速拐进回家必经的巷子,珍卿的奇怪反应让萨尔责不解,他又追上去问她在想什么。珍卿猛然蹲下身又忽然站起,左右张望了一下,咧开嘴对萨尔责假笑:“我在想,你何时从我的视线滚出去,回到你妈妈的怀抱。”然后向他衣领子撒了两把雪,撒完吓得拔腿向前跑,就像挑衅了巨人的小孩。   她跑一会知道萨尔责没追来,就远远站在巷口冲萨尔责大喊:“我知道史密斯的祖父已经死了,除非他在上帝那修改什么见鬼的法案!你刚才也在对我bluffing,你这个混账东西!整个波士顿最卑鄙就是你!”珍卿骂完兔子似的跑不见了。   然后非常戏剧性地,萨尔责原地站了片刻,感到雪在脖子里化了才跳脚,却又不敢在酷寒天气里脱衣,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反方向。   珍卿所以这样作弄萨尔责,是因为这个混球把她气坏了。这狗东西刚才提什么排华法案,她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是千古罪人。不过她立刻想起金牧师提到过,卡尔·史密斯的祖父,死于数年前的一次交通事故。   排华法案是上个世纪就有的事,华人对美国人做过啥十恶不赦的事?答案是根本没有,可是排华法案依然存在着。所以她作为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无论怎么做,在种族主义者眼里都是有原罪的。这个认知让珍卿有点沮丧,也有一些释然。   珍卿敢这么对萨尔责的客观条件,除了此人给她的感觉并不暴虐,也因她听演讲会的金艾达说过,萨尔责是很有自我克制力的人,他从不加入没有意义的暴力行动,不过他那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也是够人瞧的了……在美国的白人移民也有等级,像萨尔责这种德裔算是二等,史密斯两兄弟应该算第一等级,不过肯定也没有那么绝对。   在风雪夜窗前写信的珍卿,感慨一番古今不灭的各种鄙视链。坐到被窝里琢磨杨若兰的事,最终决定快刀斩乱麻,先跟最稳重内敛的继云表哥透风讯。   检查一遍信纸上的文字,珍卿感慨着把信纸装好。她知道那篇演讲是自己的真实心声。在外面的很多事,珍卿尽量秉持公心办理,但在家里她也时常违背心意,去配合杜太爷的“奇思妙想”,包括老家的那些至亲尊长,她不大强求用自己的三观,去统一老一辈人的认识。很多非原则性的问题上,她知道他们主观上是为她好,而她主观上愿意领受并回报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熬夜弄出湿疹来了,真的不能瞎熬夜了。可能会休息一下感谢在2022-06-27 23:58:13~2022-06-28 23:2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 5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1章 学校课程与见闻   随着十二月中旬的到来, 剑桥镇的天气反倒好一些,珍卿第二期的课程也快结束了。   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珍卿上着选修的《美术史》。教《美术史》的费特朗博士, 是个愿意想办法活跃客堂的老师,而他本身也是一位资深油画家。他讲课总是尽力找来各种图片、照片, 而后用投影灯照给学生们看。费特朗博士今天讲到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与巴比伦文明遗存, 珍卿因在美术馆看过很多相关文物, 听得轻松而又有趣。   费特朗博士今天布置的作业, 是找出代表两河流域不同时期艺术的颜色、线条、图案, 并尽可能找到证据来佐证观点。   珍卿冒着寒风回到住处,发现院中积雪跟昨天一样多,米勒太太的清雪行动好像搁置了。   珍卿回到二楼自己的地盘, 翻出在美术馆临摹的素描,一本本地细细翻看并做记录。五点钟刚把作业写完,听见开门声把书本功课收拾好, 开房门笑着迎接已进客厅的怡民。   怡民说帮珍卿取了好多信, 珍卿先翻一遍发现多是朋友的信, 家信只有四姐从法国的来信。   陆sì姐说如今不做衣饰生意,而跟一些中国留学生合开了一家豆腐店。四姐在信中兴致勃勃地说, 豆腐在中国是传承千年的素食美味, 但在欧美还是很新异的食物,四姐说他们也不是从头做起, 先头两代的中国留学生, 也有在法国开过豆腐坊, 并将豆腐定义为素食美味, 已上了某些法国素食主义者的食谱。   四姐他们的困境是没法扩大销路, 豆腐坊的盈利十分微薄。因此四姐写信给国内外的家人, 叫大家收集一些豆腐菜谱,看能否由他们的新菜色,引起巴黎饮食界的新潮流。四姐并未指望珍卿寄菜谱,不过跟她白抱怨一下。   珍卿还是替她琢磨了一番。中西饮食文化差别还挺大的,想在异国的饮食界引起新潮流,好像应该从上层下功夫。   跟珍卿系出同门的楚应星师兄,现在那边做着中国驻欧总公使,这是她能想到的排面最大的人。早年楚应星师兄去国前往欧洲,娟娟姐还想叫珍卿在海宁见见他,不过种种缘故师兄妹终是错过了。   然而有件事又将他们联系起来,之前李师父出版《译校注》,基本是珍卿和杜教授全盘操持。没想到远在海外的楚师兄特意打电报来要,珍卿就辗转托人给他寄了一部。他们师兄妹由此算是联系上。楚师兄好像常在法国往来,他接触的外国人自然都是上层。   想到这里珍卿马上有点汗颜,四姐卖豆腐说不定是心血来潮,好不好就劳动公使先生的大驾?   不过四姐显然已经脱胎换骨,不然遇到这么多挫折早就灰心了。珍卿原先算是她的小妹妹,现在也正经是她小嫂子。珍卿思来想去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干脆先写信探娟娟姐的口风,看楚应星师兄有没有兴趣弘扬中国的美食文化。   没过三天,娟娟姐直接给珍卿回电报,说她早年也想做些公益的事情,可恼孩子一个个地蹦出来,终被宥于家庭一事无成。若能把中国美食播散到浪漫的巴黎,娟娟姐觉得又有益又好玩,并且说也要给四姐寄菜谱,还约珍卿一起给楚师兄那里写越洋信,不过不是写给公使先生楚应星,而是写给公使太太奚清兰女士,据说奚清兰女士也是爱说爱玩的。   于是,她们姊妹就这样连点成线,将从前特别不着调的陆sì姐,介绍给了中国驻欧总公使的夫人。能否做出成绩就看四姐的造化了。   有一日上午最后一节没有课,珍卿去哈大听古生物学的讲座。   哈大总有不同学科的公开讲座,主讲人都是各学院的名教授,还有教会派遣的神父讲经课。两校有空的学生都可以过来听,既增广见闻又开发兴趣。   古生物讲座的施密特教授,悉心准备了很多图片投影给大家看。他讲两亿年前的恐龙时代情形,跟珍卿后世的知识库不完全吻合,不过也可以理解,古生物考古现阶段还有很多东西待发现嘛。   施密特教授讲的一个现象很有趣,他说地球寒暖气候的变化,可能与动植物的斗争进化相关。动物吸入氧气而呼出二氧化碳,植物主要吸进二氧化碳而放出氧气。当动物占据生存进化的优势时,地球就处于升温的进程;当植物占据生存进化的优势,地球就处于降温的进程。   这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哲学,就像林黛玉评价尤二姐之死,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自然界的生存斗争,还是社会的人文斗争,大家都是默默地积蓄力量,就算不能把对手整得灰飞烟灭,拥有颠倒乾坤的机会也是好的。   听完演讲顺着人流往外面走,路过他们大饭堂的时候,见有一小撮人在大饭堂外面争执。是两个白人和两个黑人的冲突,白人学生显然故意挑衅,问黑人学生今天上课如此辛苦,是否吃些炸鸡好好犒劳自己。这一下就扎了黑人学生的肺管子,两个黑人学生一个气得冒烟,另一个似乎是敢怒不敢言。   珍卿也是来美国后听一些人讲,才晓得一些种族歧视的名梗。比如,在美国还没有废除奴隶制时,南方种植园的黑人奴隶为奴隶主工作,吃的食物通常比较简陋,但若主人比较善良或工作辛苦时,黑人奴隶也会得到特殊的奖励——炸鸡和西瓜。但是现在对黑人提炸鸡和西瓜,就是明摆着侮辱人了。   两个白人学生挑衅黑人学生,周围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居多,珍卿虽然不可能多管闲事,但这一幕多少让她物伤其类。   下午,珍卿听完《伦理学》的课,穿上她厚实的皮大衣,意犹未尽地跟众人向外走。她去打开置物柜取东西,发现有人在柜里塞了张便条,还有哈大与普大曲棍球的赛票。珍卿迎着亮费解地看便条内容,上面写着:诚挚邀请Iris Dew小姐前去参观比赛,留字的人是戴维斯·萨尔责。   珍卿捏着字条和赛票,心不在焉地向户外走,到外面被寒风冻得一哆嗦,连忙缩着脖子竖起衣领,快步向安拉学院外面走。珍卿跟这萨尔责不打不相识,不过其后也没有更深的交集。虽然萨尔责没对她或她的同胞做过出格的事,但珍卿对傲慢的白人总是心存戒备。   珍卿琢磨怎么处理曲棍球的赛票,迎面走来一个笑容慈和的熟人——演讲会金艾达小姐的叔叔金牧师。   珍卿惊讶地问金牧师在此何干,金牧师说在哈大给学生办经课讲座。金牧师变成跟珍卿一同方向,珍卿看他似乎是有意攀谈,便问今天经课讲的什么内容。   金牧师恂恂地微笑着回答,讲了马太福音的第十二章 ,说耶稣为遵行天父之意,整天忙得衣食也顾不得。他肉身的母亲兄弟来劝诫他。但耶稣表达了一种意思:在神家里彼此的关系,并非建立于肉身的亲缘上。凡是遵行其天父旨意的人,就是他的兄弟姐妹和母亲……   珍卿看着眼前的金牧师,他的面容平和而不癫狂,他的言语质朴而不虚伪。珍卿跟他见过好几次,金牧师似有意结好于她。据金牧师自己表达的意思,他想叫她讲关于中国的事,比如儒家的大同思想,中国社会的慈善制度,中国人对战争的看法,中国人对耶教的态度等等。   珍卿为婉拒金牧师还讲了一件真事。说某学生在经课听耶教故事,说某恶棍自从皈依耶教之后,在天父及教中兄弟姊妹感化下,渐渐改掉酗酒打架的恶习,成为知名商人后更是惠及血亲邻里,至今仍是佳话。此学生异常感动进而皈依天主。后来才知那感人故事纯系伪造。   珍卿那回直接告诉金牧师:“为何‘真善美’总是‘真’字在前,盖因‘真’是善与美的根基,没有了‘真’为基础,吹得天花乱坠也是海市蜃楼啊。”她的意思是宗教最缺的就是”真“,不大愿意跟他们多打交道。   但珍卿今日听古生物讲座有感,又看到黑人学生被白人羞辱,忽然就想跟金牧师谈一谈,开门见山地问:”金牧师,你们教会的人想了解中国人,是为更顺遂地在中国传教吗?“   金牧师微笑着对珍卿颔首:   ”半个多世纪以前,我们的传教士踏上中国大地,亲眼看见中国村民如何待神。头一年,他们为一位菩萨镀了金身,只求菩萨保佑来年风调雨顺,让他们庄稼丰收、家庭安宁。可是连着两年都未应验,我们的传教士不可置信地看见,中国村民把菩萨身上的金漆刮掉,并将菩萨的泥身绑缚于院中,不但让他受风吹雨淋日晒,还鞭打菩萨的泥身对他威胁,若第二年再不显灵,就要碎掉他的泥身扔到烂泥塘里头……我们的传教士把中国形容为荒境,连上帝也不愿照佛那里的野蛮人……“   金牧师讲起来还觉匪夷所思,珍卿是越听越哭笑不得,又听着金牧师继续讲述:”中国人比任何人都难理解,没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是无望的,可是我们在你们身上,分明又看见信仰的力量。也许儒家是你们的宗教,但这一点也让人不太确定。杜小姐,我希望你以个人的智慧洞见,让更多人了解真实的中国人,让存有偏见的美国人知道,中国并不是他们误解的荒境,中国人也远比他们以为的伟大……“   珍卿不由地悚然动容,若是金牧师鬼扯上帝多万能,她压根不愿意与他多言,可他后面的话却说到她心坎上。   这天晚上怡民回到家里,吃力地脱掉她的皮大衣,从不断呵出的白气中沉沉地喘粗气,一边脱手套一边抱怨:“今天本来不是我值班,那荷兰婆子说他爹来了,非得让我替她一会,清洁工又叫我帮忙攀架子,害得我白白摔了一大跤,今天简直倒霉透了。”   珍卿忙问她有没有摔伤,这天气摔伤可不容易好。怡民皱着脸跟珍卿撒娇,说右半拉屁股一直跳着疼,赶紧脱衣服叫珍卿看一看。   珍卿也挺上心发愁的,她们在这上学步行量很大,要是屁股真摔得多严重,恐怕有好一阵难受。她进屋帮怡民按按看看的,觉得不至于是骨折,怡民屁股蛋子没青也没红,大约弄点酒擦擦就没事儿。   可问题是她们没有白酒,珍卿找来一瓶红酒,自言自语地纳着闷:“擦药酒的原理就是活血,按理是都含酒精,应该功用一样吧?”   怡民也懵着一张脸,跟珍卿凑着头研究瓶上的文字,两个人当正事似的瞅半天,啥名堂也没有瞅出来,反正外国酒怎么也不会写它能活血化瘀。   珍卿啧着嘴跟怡民说:“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瞧瞧?”怡民听外头呜呜的风,扯过红酒说不去医院,她倒一点酒自己揉屁股,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说“这才叫死马当活马医”。珍卿哈哈笑了两下,说你这叫驴头对不上马嘴。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8 23:20:49~2022-06-29 23:5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o、羡夜zero 10瓶;一阳生 7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2章 发感悟与救病人   怡民揉完了屁股到客厅坐着, 发现桌上有两张曲棍球赛票,问哪里来的,珍卿如实告诉她是萨尔责塞的。   怡民看珍卿似是为难, 古灵精怪地问:“你会喜欢上不同种族的人吗?”这种事珍卿想都不会想,直接把结婚戒指亮给她看。怡民问珍卿既然没动心思, 对这两张票有什么可犹疑的。   珍卿就从古生物学的启发, 讲到两个黑人被白人欺侮, 又讲到金牧师语重心长的话, 最后抒发自己的感想:“当你不了解一个人, 你不会想跟他交朋友,当并非朋友的人遇到难事,你不会想尽全力帮助他。当一个苦难深重的国家, 在亡国灭种之境却没有朋友,这是多么可悲可怖的局面!怡民,我们应力所能及地结交朋友, 积蓄能够对付天敌的力量。就像数亿年进化史中的动植物, 只要耐心地积蓄力量, 就有绝地翻盘的地会。”   把正经与不正经的话都说完,俩人才商量着吃点什么。她们自己做饭时间长了, 渐渐总是发愁吃什么。波士顿吃鱼虾太方便, 这半年把她们快吃够了,讲究的肉菜做起来也麻烦。最后, 她们煮了个大杂烩的面条, 因为面条不够了就狂放菜, 晚上还要看书做功课, 反正得把肚子弄饱些。   吃完饭两人挽着手在客厅溜达, 珍卿问怡民:“图书馆那荷兰姑娘是犹太裔, 看着挺老实的,你怎么总看她不顺眼?”怡民就呵呵冷笑着:“看着老实,心里可傲着呢。我看他们家不怎么样,你晓得她爹做什么的,哼——放高利贷的。”   消完食她们各自回房间,珍卿看着没画完的画,觉着今天温度好像又下降了,温度太低颜料呈现的效果不好。算了算了,今天先把《伦理学》的作业完成吧。   珍卿翻看着《伦理学》的笔记:宗教背景促成的利他主义,还有宗教提倡的不争主义,这两种主义多从耶教教义而来。还有尼采这种狂人的强权主义……   珍卿揉着眼琢磨怎么选角度,讲强权主义总要讲各国强权的例子,怕又显得太锋芒毕露。珍卿想了一会,决定还是选利他主义,跟中国儒家礼乐作比较。   列了论文大纲又修改一遍,珍卿继续查书佐证自己的思路,准备工作就绪她才去洗漱,洗漱完接了热水端过来,边泡脚边在打字机上忙碌着。   忙活到快十一点,珍卿伸个懒腰不再打字了,《伦理学》的论文基本上完成。她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忽听呼号的悲风中,冷不丁有重物倒地声——那声音分明就在院子里,难不成大风把院里树刮倒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隐约听见有女人尖叫……   房东老太太这时候早睡下,别是有小偷甚至抢劫犯进来了吧?现在美利坚经济不景气,小偷与抢劫犯也多起来。   珍卿竖起汗毛提起心,想着找什么工具防身,四周围乱瞭了一下,她赶紧拿起削炭笔的刀,又捡了一只网球拍,房间内实在没啥趁手的了。   客厅工具箱里有榔头钜子,珍卿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外面客厅,发觉半暗的空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屏住呼吸,抚着心脏咚咚乱跳的胸口,细看下发现是怡民在摸索工具箱。心有余悸的两个人会合了,小声地猜测着商议着,要真是歹人闯门该怎么办。   米勒太太性格孤僻没装电话,珍卿她们怕太多人打电话也没装,天天花钱用邻居家的电话——其实怕别人以为她们两个有钱。   她们两个蹲在客厅听动静,可是半钟头再没有一点动静。珍卿忽然觉得不大对劲,惊慌地跟怡民说:“我看Mrs. Miller这几天好像是身体不好,那个女人叫声不会是她——”   她们两个赶紧跑下楼,就见一层台阶上仆倒着一个人,跑去一看果然是米勒太太。珍卿会一点急救知识,赶紧轻拍肩膀呼唤米勒太太,听她不自觉地哼唧一声,珍卿稍微放下一点心,然后想给米勒太太解开衣领,让她自由呼吸,想想这鬼天气还是算了。珍卿慌乱片刻,也注意到她身上皮肤滚烫,这才想起叫怡民进去找找药。   怡民进去一会,又旋风似的跑出来,说找到一个空药瓶子,好像是治感冒的药。她们倒是有常备的感冒药,但米勒太太病得这么重,她们在美国可不敢给人乱吃药,保险起见还是送米勒太太去医院。珍卿赶紧跑到邻居家求助,看能不能请邻居开车送老太太就医。   结果邻居只愿借电话不愿送人,珍卿只好打电话叫救护车。不得不插一句题外话,米勒太太人缘真的次……   救护车来得不快也不慢,但医院的人说非得有个人陪护,得过去交费推轮椅啥的,珍卿说她陪着去吧,怡民说她一人在家害怕,珍卿就叫怡民陪着去,怡民也不大愿意。珍卿就纳闷这姑娘胆不挺大嘛,到晚下就怎么怕一个人待着?怡民说小时候在医院看过死人,所以她现在还怕去医院。   两个人为米勒太太忙活到后半夜,第二天又爬起来上课,熬得可别提多难受了。   米勒太太在医院住了两天,很快精神抖擞地回到家,回来不忙着感谢救命恩人,还抱怨珍卿和怡民多管闲事,感冒吃点药就好了,又叫救护车又住医院,敢情不是花她们俩的钱。   好一个倒打一耙的老太太,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可你跟个黑面老太讲理有啥用,珍卿俩人无奈地相互安慰:米勒太太这个人虽然各色,可是住在这里其实挺省心。   比如公共区域的卫生,米勒太太每天自觉打扫,还天天帮她们扔垃圾;天气冷了开始烧煤取暖,按照她们赁房时约定好的,买煤烧煤她们两个都不管,全部都是米勒太太负责。米勒太太也年近半百了,每天到地下室烧煤通暖气,按说是挺沉重的气力活,倒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这两天珍卿两人自己烧煤,才觉得上上下下挺麻烦的。自己买房住都不能事事如意,何况是租住别人的房子,所以珍卿两个还是继续住着。   第二学期已经快要放假,锦添表哥说过生日请大家吃饭,他的好友范宣明说何必多此一举,说珍卿和怡民有调料有厨艺,过生日不妨就到珍卿、怡民那,再叫一大群好朋友来祝寿,跟自己人在一块岂不自在。   上回珍卿和怡民在城里过假期,借住的就是范宣明的住处。范宣明学的是采矿工程学,而他这个人又很慷慨天真,没有太多市侩狡猾的习气,大家叫他“矿工”他也不在意。珍卿和怡民跟他处得也不错。但她们往日请客多在外头,很少在住处招聚一帮朋友,一是两个女孩确实不方便,二是米勒太太很会摆脸色。可是来剑桥后大家照顾她们很多,不能为避嫌省事全不讲人情。   两个人跟米勒太太好说歹说,才让她允许她们在家待客,不过讲明五点钟前必须结束,并且不许留任何人住宿。   于是,珍卿跟怡民使尽浑身解术,策划要做一大桌子中国菜,卤的牛肉、鸡肉、猪肉、鸡蛋,都作为规模空前的冷盘。还有糖醋鱼、红烧大虾、杂碎炒饭、萝卜白菜鸡蛋汤,还买了好红酒和各色零嘴预备着。   为免男多女少在一起太尴尬,珍卿和怡民叫男客们带女同学过来。结果一共来了五男二女,一来便把客厅占得满满当当。   留学生们总是跟本国人一块玩,中国留学生更是如此,听说有时大家还一块用钱,相互串门借宿更是家常便饭。珍卿和怡民一直行事谨慎,反倒不轻易串门和待客。这样大规模地待客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来的朋友有些人真的太不见外,来人家做客就跟鬼子进村似的。比如带珍卿她们逛哈大的陈钧剑,一进来就问珍卿哪里是哪里,还问哪一间是珍卿的画室,说要看这少年天才能否名副其实。   珍卿无奈地跟继云表哥说:“我看土匪进自己家寨子,都不像他这样如入无人之境!”说得客人们都哈哈大笑。   这帮朋友都从表哥们那认得,人品性格先被表哥们检验过,珍卿、怡民常叫他们帮忙在哈大借书,有时还跟着一块蹭蹭课,确实是熟悉得不得了。所以,陈钧剑对珍卿的话不但不以为忤,还直接上来拽她的胳膊,叫她这主人快带客人们逛逛。   珍卿自小一个人长大,而且读的多是女班女校,除了跟家人接触没有顾忌,跟外男不习惯太过亲狎。陈钧剑过分的自来熟,有时候让她不习惯。继云表哥看得明白,不动声色地隔开陈钧剑。   之前因为慕先生的催促,珍卿大幅画画了有四五幅,见大家一进来看得新鲜,简单给客人们介绍画中人物。大家都听得极为认真。范宣明的女同学卓蕊馨,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些画,还问珍卿办不办画展,或者是否不办展就卖画。看卓蕊馨的意思是想买,可似乎又有点囊中羞涩,珍卿赶紧告诉他们,她的先生将来会到美国办画展,要求她必须有五十幅画参展,除非她先生办展的计划有变,她不好自行办展或者卖画的。大家自然无话的。   学理工医法的这些男学生,对美术作品的领悟力有限,他们虽也觉得画作都不错,但不像有审美基础的卓蕊馨,能够说出不少名堂来。男生们看会热闹就出画室,在外头摸摸钢琴、翻翻书架,不用人礼让就吃起零食来,另一个女生一会也出胡莲画室。卓蕊馨则留在画室继续观赏,珍卿只好继续陪一会。   这时候,怡民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珍卿想一想还是要给她帮忙,便叫卓蕊馨小姐自便。她从画室厨房里去,见胡莲非常热心地在厨房帮忙。   胡莲小姐在波士顿大学念化学,听话音跟邓扬和好像是情侣,珍卿和怡民之前都见过她一回,觉得她是很外向的人物。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勉强更完算了,七月份决定休息几天。我也不写请假条了 第393章 众人乐欢会之期   因是锦添表哥的生日, 珍卿特意订制一只小蛋糕,并倾力自制一顶生日小皇冠,正式吃饭前, 怡民郑重捧着蛋糕出来,卓蕊馨自动弹起生日歌, 其他人忙吼吼给寿星戴皇冠。珍卿就一根根点燃蜡烛, 邓扬和问怎么只有八根, 珍卿说这么小的蛋糕要插满了, 一会蛋糕就没法吃, 一根蜡烛代表三年也差不多,大家只是一阵轻笑。   坐在椅子扶手上的范宣明,作怪地抚着锦添表哥的头, 学着豁牙老太太那样说话:“最亲爱的宝贝,今天是你八岁的生日,赶快许个愿吧, 亲爱的!”一屋子顿时哄笑起来, 起哄叫“小宝贝快点许愿”。   锦添表哥向来是直脾气, 站起来就要踢范宣明,说时迟那时快, 范宣明一下失了重心, 哐叽一下掉地上乱揉屁股,邓扬和边扶他起来, 边笑说遭现世报了吧。   大家笑闹一阵, 赶紧催促寿星翁许愿, 吹了蜡烛问他许的什么愿, 反正就是不肯说。   终于等到正式开饭, 大家根本不等正经开席, 有陈钧剑这样的活猴子,还有范宣明这种自由派,女孩们把冷盘切好摆出来,他们一个个直接上手抓。珍卿、怡民、卓蕊馨还惊怪,胡莲直接拍手大笑,说是“乡下人进城了”,一时间你调侃我我逗弄你,气氛太活跃太好玩了。   大家嗨吃嗨玩忘乎所以,每个人都觉得很快乐。陈钧剑更是热情提议,说最好待到后半夜,不困得想躺下睡觉,大家就一直不散,大家都纷纷拍手附和。范宣明说通宵都情愿,难得有这么好吃好玩的日子。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说了好多凑趣的游戏项目,卓蕊馨还提议猜谜跟投壶,大家就议论起这些古典游戏项目。   珍卿和怡民对视一眼,不得不给大家泼冷水,连忙说房东米勒太太门禁很严,这回也说好五点钟就不许再闹。陈钧剑又出主意,说拿些好吃好喝的,准能堵那老太太的嘴。他就捡了一大盘子吃的,叫珍卿和怡民送下去,珍卿和怡民头摇个不停,说要送你自家去送,她们可不自讨没趣。   陈钧剑是孤胆英雄,果真单枪匹马送去了,过一会他跑回来,可人却很沮丧。他说米勒太太收下贿赂,但对于门禁的时间,一分钟也不肯退让,这刁钻老太让他赔了食物又折兵。虽然遗憾不能多待,大家还是一笑而过。   既然五点前必须离开,更要争分夺秒地高乐。男孩子们边吃东西边谈点功课杂事,女孩子们慢条斯理地吃东西,议论些各处的见闻趣事。   卓蕊馨诚意地跟珍卿说,以后办画展一定通知她,她无条件地愿意帮忙。又说她原本要学美术的,家人说不实用不赞同她学,说非要学美术不给交学费,她就学了家人中意的英国文学。   胡莲在波士顿大学念化学,最近想转念药剂学,不过已经读到三年级,要转专业麻烦不少。卓蕊馨说转专业怕要多读几年,大家一时都感叹留学费用,即便是官费留学生,家里时不时还要补贴的。   由此谈到今天没来的卫君涵,学公共卫生的卫君涵,是立志学成报国的,但他家道中落、屡经丧事,每日里总是勤学苦读,无谓的游玩多数不参加。   范宣明就不大赞同:“也不在乎这一天半日,身体熬坏了,精神熬垮了,以后无非更难。”接着便举起身边因健康问题耽误学业的人事。   邓扬和、陈钧剑和继云表哥,与卫君涵都是同窗至友,不欲背后私议卫君涵。陈钧剑提起一个话头,问放假都去哪里玩玩去,大家顺势说起野餐和旅游的事。   邓扬和忽然讲了一个新闻,说纽约州某地某校学生野宴,疯疯闹闹的时候没注意,有两个学生跌落山崖摔死,叫大家以后出去玩务必小心些,本邦喜欢到公园郊外野餐,本来是交朋友散心的好办法,可没有安全措施也够吓人的。   吃吃喝喝的差不多,大家提议演点文明戏看看。锦添表哥与范宣明自告奋勇,物尽其用地装扮起来,表演起莎翁名剧《安东尼和克柳葩》片段。他们截取的片段讲的是恺撒被刺身亡后,他的继任者安东尼与埃及艳后克柳葩搞起对象,有一场两个人打情骂俏的场景。   范宣明头上绑个桌布,扮演埃及艳后克柳葩,锦添表哥戴着他的生日皇冠,也披了一块深色的桌帷子,饰演深情款款的安东尼,其他观众排排坐着看他们。   克柳葩:你说得出你多么爱我吗?   (范宣明掐着嗓子说英语,还扭身摆臀娇嗲之极,一开场大家就笑得前俯后仰,胡莲拿瓜子皮丢范宣明,大喊:太做作了!珍卿跟怡民笑得坐不住。)   安东尼:说得出的爱情和给乞丐的施舍一样,是微不足道的。   (锦添表哥也被范恶心到,按捺着勉强说出台词。)   克柳葩:我想立个界标,看看爱情的疆域有多么大。范宣明依明掐着嗓念词,矫揉造作之极。)   安东尼:那这个世界就太小了,你非开辟新天地不可。   锦添表哥又勉强念完,实在受不了范宣明,抬脚就去踢他的屁股,范宣明竟还拈着兰花指,继续矫揉造作地说,你不爱我了吗?人家都是你的人啦啦。   邓扬和、陈钧剑也受不了,恶心得拿东西乱丢范宣明。   文明戏演得不文明,大家又开始念起英文诗。你念一些我念一些,后面连英文诗都没意思了,一伙人就坐成一圈,分别讲谜语或说笑话。   闹到四点钟大家都累了,男孩子们就横七竖八躺着,不管睡不睡得着,反正就是躺着舒服呗。女孩子们也不这么无形无状。   珍卿建议女孩们到房间歇着,陈钧剑看见珍卿租的钢琴,问难不成放着是个摆设,今天没见珍卿弹一回。范宣明就起哄叫珍卿弹,珍卿觉得太累不想动,卓馨蕊又自告奋勇弹了两首。   陈钧剑和范宣明非叫珍卿弹,两个人哼哈二将似的,一左一右挟着珍卿,强势把她按到钢琴前。珍卿却不过只好弹,刚作了个起手势,就听见一阵快门响,珍卿、陈钧剑和范宣明,不约而同侧头去看,邓扬和又抓拍这个情景。   照完相,陈钧剑手搭着珍卿肩膀,问她要弹什么曲子,要不要给他翻谱子。继云表哥忙过来拉开他:“你五线谱都不识,安生坐着当听众吧。”范宣明笑嘻嘻地说:“听着就是,还用得着你操心!”   锦添表哥若有意味地说:“陈钧剑,怎么不见你给卓蕊馨翻谱子?”陈钧剑微微尴尬地说:“那不是有范宣明吗?卓蕊馨还用得着我!”其他人觉得气氛怪异,胡莲赶紧摆手说道:“陈钧剑,你别站着碍手碍脚,耽误咱们看演奏了。”   就这样玩到正五点钟,忽听见有人梆梆敲门。最近的卓蕊馨跑去开门,让进房东米勒老太太。老太太送回珍卿她们的餐碟,板着一张严厉刻板的脸,告诉客人们该离开了。   客人们意犹未尽地离开,珍卿和怡民收拾半天,晚饭随便吃吃继续收拾,前后花了三四个钟头。   第二天一早,珍卿和怡民刚起来洗漱,听见外头有人咣咣敲门,打开门一看,又是神情严厉的米勒太太,她把手里的餐盘端给开门的珍卿,嗡声嗡气地说一句:“要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不要跟那些男孩子鬼混。”   珍卿板正又莫名地听着,看着米勒太太关上门,听着她嗒嗒下楼梯的声音。珍卿擦擦嘴边的牙膏沫子,把米勒太太的餐盘放到桌上。怡民晃晃荡荡地走出来,看着餐盘里的燕麦粥、煎蛋、热狗子,两只眉毛惊得跳起来,不能置信地看珍卿:“天呐,你别告诉我,这是米勒太太送来的!”   珍卿也耸耸肩膀,假装哆嗦一下:“不会放了什么药吧?”怡民拿起一只热狗子,在鼻间享受地嗅一下:“反正,我一看见米勒老太太的脸,就想到童话故事里的巫婆,不好讲她真兑了什么药。珍卿,你敢吃吗?你敢吃我就舍命陪君子?”   珍卿呵呵笑了两声:“你把我的话抢了,古时候皇帝老儿吃饭,不总有个试毒太监嘛,我看这个活挺合适你,哈哈!”怡民笑骂着打她:“你这个坏东西。要是咱们养点什么多好,只要是活动,就有现成帮着试毒的了!”   珍卿怎么想都觉得,米勒太太没道理下毒,不过谨慎起见还是没有吃。这老太太有时挺瘆人的。她长着一双细眯眯的眼睛,还有经典的鹰勾鼻子,哄白雪公主吃苹果的巫婆就长那样。她们把食物给了流浪汉。晚上回来刻意寻那流浪汉,还直楞楞地看人呢,噢吼吼,看来米勒太太没下毒。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混着混着快到中秋节,每逢佳节果真倍思亲啊。珍卿每天做过功课,都积极地写家信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30 00:14:26~2022-09-07 12:2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联合泄洪真的 83瓶;云疏辞 60瓶;阿曼 40瓶;宝帘、青春 30瓶;糖啊唐啊棠、拾光 20瓶;游山有水 16瓶;毛毛、TianHe、薄荷月见草 10瓶;馍馍菜、封涯 5瓶;杉杉影影 2瓶;懿诺、paddy、44674130、481346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4章 与人交恶之缘故   诸亲左右:   本学期选专业课颇不少, 有《西方美学经典导读》《西方文学经典鉴赏》《中西比较诗学》《中古史》《伦理学》,另选修《美术史》《古希腊戏剧》。看似课业项目不多,然日常阅读数量诚为庞博矣。   近读美学经典《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亚里士多德《诗学》、贺拉斯《诗艺》、布瓦洛《诗学》, 读文学经典《伊利亚特》《天方夜谭》《奥赛德》《但丁》,并苦学希腊语言。   选修《古希腊戏剧》者寥寥, 而课任教授威廉姆斯先生, 盛赞古希腊文学之艺术价值, 怂恿学生苦读原版古希腊戏剧。学生谈古希腊语则色变, 纷纷改修其他课程, 威廉姆斯先生再上课,见退课学生愈半,不甚在意。   听闻古希腊语学习之难, 甚于印度古老语言梵文,盖因词形变化繁复难解,没有套路可供依循。外洋人以为习此二语言, 定甚于中国之汉语言。我习学期间未深察其难。凡一门学问难在须死记硬记, 于我便算不得大难度。拟学习古希腊语小成后, 依威廉姆斯先生建议,研读古希腊文之《荷马史诗》, 料来以后别有异趣。   安拉学院图书馆穹顶甚高, 每于夜幕时于此开卷,闻穹顶下窸窣翻页并学生换坐姿声, 忽觉本人如中世纪之孤独学究, 不但学术上同道者寥寥, 甚而有得罪宗教权贵、将被火刑之险。   近来去波城美术馆临摹日少, 盖因慕先生江南来信见责, 因何数月间不见新作, 先生言异日来欧美办画展,许诺我之作品可占据三十展位,其时若十幅也凑不齐,必为师兄弟并同行耻笑。是故,其督我每年当有五六件新作,因此近日假期闲空,皆在住处加工昔日作品,已将旧作人物素描放大四五幅。   ……   此间中国女留学生凡十余数,余与怡民在其间已有令名,且我于校内社团演讲日多,讲演稿不时有见报者,又曾做一谑剧《公主复仇记》,中外相识者日益多矣。我已恐虚誉谬赞将妨碍学业,日常不敢轻率置身群体交际。   父亲问我因何与人交恶,此事自有原委,并非我刻意与人寻衅。   来美后第一次野宴,结识哈大商学院生哈尔·弗莱顿,与此君及女友白莉莉、白莉莉之妹白莎拉性味相投,偶尔受邀为三人讲中国韵律诗,因三人甚喜爱中国诗歌,在学生间对我有过誉之谈,由来益增虚名,虽有对我学问性情褒举者,亦有不满我之演说而批评甚疾者。有张微澜与乔治·周二生,尤厌我与洋人讲中国“陈腐”东西,曾公然在中国留学生间批评我。   父母兄姊在国内,闻我在此与人交恶,不外与我近来同乔治·周、张微澜笔战有关。   月前,我在读书会讲“中国之文学革命”,概述中国自古以来文学革命之演进:由《诗三百》至《离骚》,由骚体变为五七言古体诗,由华丽文赋变为无韵骈文,由古体诗变为近体诗……此演讲词登于女校《文学艺术》,后转载于哈大中国留学生自办报纸《中国文艺》。   由是,乔治·周公然在《中国文艺》发文,诘问我既知中国文学革命,由历代演变而推陈出新,为何我却反文学革命之道而行,更不循近代文学革命之轨迹,多做白话诗文以向西人表现中国新文化、新政府、新面貌,而与西人日讲腐朽陈旧之韵律诗,更欲以危害内容之韵译法,向西人介绍中国文言韵体等……   乔治·周先生义愤填膺,特别在文末作一论断,言Iris Dew妄言文学革命,一味延续文学旧观,本系女学生拾人牙惠,借演说而邀名誉罢了。却不知,杜氏女本无除旧布新之能,只擅吟哦无病呻吟的闺阁文句,而其迂陈可笑之言论,愈使其人丑态百出,徒败中国女生之名誉。   令父母兄姊我为忧心,不可自辩为不鲁莽,还请不必告知祖父以增其忧。然此乔治·周对我批评甚刻薄,而刻意将诘难见诸报端,且夸大其辞以诬言中伤为能事。西人有知此事以为笑柄者,怡民虽骂此人哗众取宠,可以不作理会,却由不得我不应战……   我对乔治·周反驳要旨如下:   古今中外之一切文学,当其在世间被创造出来,可分为“有为文学”与“无为文学”二类。   所谓“有为之文学者”,既以白居易之作文标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有为文学”所涵括之新闻、社评、小说、传记、报告等,自当以便于传播理解之标准白话为之,如各类中国报纸之文学副刊所载作品,悉以现代白话向广大读者读者传播,丰富亿兆读者之见闻、审美、情趣,不讲韵律之白话文章诚为至善之语言工具。   而世上除却“致用”之“有为文学”,更当有“无为之文学”,主要为抒情审美、怡情见性也。   譬如,中国推行以白语写诗之第一人——白居易,其时时提倡诗歌实用主义,白居易却遗有经典写景诗句。   似“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如此精炼美句所提供之审美趣味,若以无韵白话替代,还有何审美趣味可言?试以白话代替二句之意,江南人民也许只会说:日头出来了,江边花儿开得好艳;春天来到了,那江水在日光里绿得泛蓝。如此寻常白话之表述,何如文言表述之精洁优美,令人印象深刻而赋官感审美?   再如,王安石言“文者,务为有补于世,以适用为本”,此君亦提倡实用主义文章。当其以诗歌抒怀言志,亦也按韵雕琢两阙《桂枝香》,其间“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若无“吟安一字捻断数须”之经营,安能将景物之豪阔、感慨之悲沉,抒发得如此动人心肺。而时人若以口中白话表达此意,不过系渔人并书生苦闷的牢骚……   我与乔治·周笔战延续两周,此后乔治·周友张微澜亦加入,此君椎心泣血痛陈时局,以我附庸风雅不知疾苦,仗着豪富家势优悠岁月,日与中外朋友野游嬉戏,不知经营与国家有利之实利主义文学。   二人并其身边阿附之辈,一程紧似一程,欲毁我个人名誉、败我学术主张,日益激发我文思与斗志。   我与众亲友意图澄清谣言,未曾日与他人野游嬉戏,然而群议纷纷,收效甚微。干脆不图澄清游戏之事,不随对方之节奏进行笔战,而以“空无之用”与其对辩,谈及保养精神之办法。   此文名为《以空无之用养我精神》,其文章要旨如下:   在此危国乱世之下,人人道呼救亡图存,人人争自奋发图强,学生以强健躯体为必要,以汲取知识为必要,以磨砺意志为必要,以研究社交为必要,以关心时局为必要,独不知保养精神之必要。   我自幼年在乡间,至少年赴都市,而今青年漂洋过海,耳闻目见之苦学自立者,发愤图强者,用志报国者,多有创业未半而形衰神朽致病死者,亦有事业失败、家庭破碎,以致信念消亡而勇于自戗,致今亲者痛仇者快者。历历数落此辈中人,何止三两地区七八个人?   何也?余以为,是众人不知保养精神也。何谓保养精神,有以下三种心得:一以锻炼形体保养精神,二以增长知识保养精神,三以节制形神之用保养精神。   何谓精神?中医言”精气神“是人之三宝也。简而言之,虚而实之,精是人生长、发育、生殖之物质基础。气血循环于人体全身,为筋骨、脏腑、大脑等提供营养。而神是人体脏器活动的外在表现,“魂、魄、意、志”皆为”神“也。   一个人是否精神保养得法,体现于筋骨、肌肉、脏腑、血液等,也体现在魂魄意志上。   我们接受西方解剖学知识,意识到规律之体育锻炼,可以改进消化、呼吸、循环、神经等系统机能,使我们精气血液充沛,得以营卫人体筋骨、脏腑等,使人行动敏捷,思维锋利,工作学习专注高效,自然精力旺盛,神气饱满。   而汲取文学、艺术、科学、美术、地理等知识,能够开阔眼界,启迪智慧,开发眼耳鼻舌身意诸感官,使人获得联合之感官审美,产生濡养精神之心理现象。譬如杜工部《绝句》诗,便以色彩、动静、远近联动,而齐集音美、形美、意美之境,使诗中画面扑面而至,奇妙惑人。而观印象派名家莫奈之《睡莲》,可从水波涟漪联想微风徐徐、蛙鸣声声,以色彩、光线便使人身临其境。   似前二种保养精神之法,如今世人皆知也。适宜使用当然是好,只患有过犹不及或矫枉过正之患。   譬如某人在繁重课业之余,亦热心体育锻炼,或喜爱研习经籍,或沉迷交际会友,或热衷饮酒跳舞,而恐白昼光阴不够,时常夜以继日者。   这一等人耗用形神太过,早晚必生祸患,先则有气无力、寝食不安,继而小疾微恙、神思倦怠,或者惊恐忧郁、暴躁低学,请医问药虽见一时之好,却反反复复难以卒安。而形体多病必致精神衰弱,精神衰弱更使药石不灵,两者相互侵袭,旦夕猝死者有之,卧病终年者有之。   另一些人沉迷课业书籍,将一切活动拒之门外,交际游玩无所用心,终日静坐不涉别事,终久由形体怠惰而致精神萎靡者,亦不可胜计也。   此二种人亦可谓不善保养精神。上文言创业未半而形衰神朽死者,事业家庭分崩离析,以致信念消亡而自戗者,多出于此二类人。而此二种人身毁神消,多以为仅是乱世之贻害也。其实求诸于内,还是过份损耗形神之故,简而言之,是非黑白、功过对错,过于入心之故。   若一人认同唯物主义观,便须承认,人之精神依托形体而存在。我们每动一心念,每有一行动,都在消耗身体积蓄之物质能量。   无论形体活动多,或是精神活动少,或是形体精神活动皆多,皆在大量消耗体内物质力量,亦在损耗形体内器官构造。构成形体之筋骨、肌肉、血管、脏腑、大脑、皮肤,好比构成一件庞大精密机器之零件。它们随着我们形神活动,终日在被消耗与磨损,若不节制形神之用,它们就会像机器出故障,故障严重至于报废,于人则要面临疾病死亡了。   中国两千年前产生诸子百家,既已有孔子、墨子、韩非子等入世派大家,为何还要有道家之老子、庄子?且影响中国人精神两千年,盖因老庄为最擅长保养精神者。   余以为,老子言”空无之道“,庄子言”无功无名“,皆足导世人保养精神也。   何谓空无之道?老子言:三十辐共一毂(音gǔ,车轮的中心部分,有圆孔,可以插轴),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音shān zhí,意为和泥制作陶器)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意思就是:三十根辐条汇集到一根毂(gǔ)的孔洞中,正因为有毂中间的部分,才有了车轮的功用;和泥制作成陶制器皿,正因为有器皿中空的地方,才有了器皿的功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室中空无的部分,才有了房屋的功用。   以此观之,我们因滥用形神使精神迷乱,在愁苦、恐怖、焦虑、厌恶、怀疑中不能自拔,不妨每日抽出一两个钟头,暂做老子和庄子的信徒。暂时忘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忘却家庭重担、社会责任,忘却衡量评判、希求展望,忘却察颜观色、患得患失。也许漫步蟾光观垂柳亸亸,也许平躺青茵听跫音水声,也许仰望星空神游天外,也许拨弄草窠观察蟋蟀,在脑海里设想给它寻个伴侣,办场婚礼……   总之,想方设法使形体松弛,精神空茫,形神内的自救机制,便自然而然不受干扰地运行,它清理你精神间之浊臭死水,让你之忧愁、恐惧、焦烦、厌恶、疑惑,都如芦苇燃烧后之灰烬一般,也许由它堆陈在那里,也许把它埋填到土里,也许叫它顺着河水漂流。他们也许依然还存在,但你精神间已有清鲜活水进入,这是生机之力也。这一点生机之力,让你情绪渐渐镇定,体魄慢慢强健,精神徐徐凝聚,而生机逐渐趋于蓬勃也。   空无之用为何能保养精神?   譬如一人最喜食水饺,设若一日三餐皆叫他食,长久必使他厌恶水饺,此人便失一饮食乐趣,此为不知节制之过。若你深爱一个人,必要在时间空间里留出缝隙,以装载思念和谅解。若你深爱一事物,也要适时适度保持距离,以保持新鲜和美感。若你深爱你自己,也要形神上时而忘却滥用自己,以维持热情和健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7 12:24:19~2022-09-08 23:4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5章 逢假期外出游玩   珍卿同乔治·周等论战越深入, 发现这帮人其实不学无术,一伙人对战她一个人,只会胡说八道, 牵强附会。始知此等走偏门的官费留学生,于国学只七窍通了六窍, 更不知李杜王孟之诗, 左迁班陈之史……   剑桥乃至全城的中国留学生, 掀起一场“文学之用”与“空无之用”的论辩, 越多辩论就越多的思考, 倒叫Iris Dew更加名声大噪。整个东部大学的留学生,慢慢都晓得有她这号人。中西团体纷纷邀请她演讲,她不胜其烦通通婉拒。   而乔治·周却被同学泄露底细, 说他到美国后书本只随便念念,成日攀附权贵结交白人,闲暇最爱出入各种聚会, 还喜欢跟人学习唱歌跳舞, 一门心思增长社交经验。这种人本无资格说Iris Dew嬉游玩乐。而张微澜先生与乔治·周相反, 是珍卿所言整日静坐苦学者,然而志大才疏、不善治学, 学业功名无所成就。   这二人被珍卿无意间说中习性, 自此渐渐成为留学界的笑柄。不必细说,   十月间, 国内传来大好的消息, 言某租界被应天政府收回, 此间中国人皆喜出望外, 奔走相告, 各界人士大排庆贺之筵。剑桥中国学生会特为举办酒会。   珍卿的洋朋友蓓丽、白莎拉等, 收到请帖也参加庆祝酒会。珍卿谈及中国近代屈辱史,她们那惊诧唏嘘的样子,叫珍卿觉得与洋人交际很有必要。就算有智识有德性的洋人,对中国人也充满刻板印象,对中国历史更嫌无知。这是需要长期经营的一件事。   也恰是在这个酒会上,珍卿遇见交锋已久的乔治·周,他身边的人向珍卿这指指戳戳,说这就是那个谁谁。长得圆脑袋溜肩膀的乔治·周先生,就顾作倜傥地笑睨珍卿,还挺大方地隔空对她举杯。珍卿观其矫首昂视之态,虽说外强中干,自命风流,看来对她确实不心服。不过,他所纠集的不学无术之辈,跟珍卿等笃志勤学者没啥交往,对珍卿的生活交际圈子几无影响,倒不甚在意他。   只是国内也在观望这场论战,Iris Dew论战中所作七八篇文章,被人们不厌其烦地一篇篇传回国,登载于国内报刊自有一场相关的讨论,珍卿不得亲见这波热潮,听人信中转述也觉惊诧。而这些文章甫一传回国内,人们从Iris Dew的姓氏和性别,便猜测她是否就是易宣元,这马甲差一点穿不住。但易宣元先生并未公开承认,珍卿真正狂掉马甲,还是后来杜教授给她出版文集,从收录其间的作品,再看最初发展时的笔名,马甲该掉的差不多掉光了。   这场论战还有一点后果,事里事外的人都未料到。珍卿对文学“有为无为”之辩,对老庄学说的演化推崇,无意间取悦了一大拨遗老遗少,他们觉得她是有道统的人,而非一味尊奉夷狄邪说的离经叛道者。珍卿后来学成归国,很受了一些抱残守缺的老先生优待,着实诚惶诚恐,不知是喜是忧。   怡民远在港岛的父亲孟先生,也读到珍卿论战中的文章,孟先生特意写信给珍卿,说她一家境殷实少年人,为何找到这么些刁钻的角度,思索高官大德都不思索的问题。怡民也说,她觉得跟珍卿不似同龄人,有些问题她自然也会思考,但是站不到珍卿的角度。   珍卿回想两辈子成长经历,后来告诉孟家父女,他们对这些奇思怪想纳罕,在她只是因为孤独。没有可靠的长辈,没有丰富的游戏,心灵的困境无法诉说,客观的环境只能适应,好多事只能一个人瞎琢磨。   ……   这年重阳节的时候,戴维斯·萨尔责送来一个花篮,卡片上写了珍卿和怡民两人,说恭祝他们身体健康、平安长寿,也抱歉说他之前出城,错过他们庆祝收复租界的酒会。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萨尔责精心挑选装点的花篮,里头装的是各种各样的菊花。某日,珍卿在哈大碰到比完赛的萨尔责,他还问收到他的花没有。珍卿格外客气地表示感谢,解释重阳节是中国人敬老思亲的日子,人们会喝菊花泡的酒,也会佩戴茱萸菊花,都是为了祈祷长寿,但是现在的中国人,一般是上坟才送人菊花。   萨尔责听珍卿一解释,这么大块头的人异常窘迫,说送花前还详细询问中国朋友,没想到还是闹出笑料。萨尔责从赛场上下来,就是赤红着脸直流汗,这一会好像更夸张。珍卿因他的强悍体格和傲慢态度,初识此人就形成强烈的戒备心,这时看他倒觉得亲切些。   萨尔责顺势问起珍卿,这个假期有什么计划,珍卿说了学习工作任务,还有一些杂务脱不开,游玩计划还没敲定呢。萨尔责便说他家在邻省有庄园,山水胜美,环境清幽,若珍卿和朋友去邻省玩的话,希望有此殊荣可以招待他们。   珍卿哪会拜访点头之交的家?不外是客客气气地婉拒,说完一阵话他们就分开了。   曲棍球队的托马斯走过来,看萨尔责望着一棵树出神,笑问:“嘿,兄弟,那中国小妞又让你遭遇滑铁卢了?我真不明白,你不可能爱上中国小妞吧。我听说她没什么特别,就是家庭背景不错。”   萨尔责耸耸肩膀,迈开大步向前走,跟身边的托马斯说:“我也不太明白,也许是她总出人意表,还对我不假辞色。不过,追逐女人,找找乐子,倒不如现在这样有意思。至少Iris Dew,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因为她,我甚至想了解一个陌生的文化和民族,你说是不是疯了?”说着萨尔责忽然醒悟到什么,微微自喜地笑道:“也许,在了解这个陌生的文化时,我应该多犯一些错误,这是跟她打交道的巧办法。”托马斯听得莫名其妙。   萨尔责不晓得,中国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说法,传言有女郎为得周郎回顾,会特意弹错曲调,就是盼望周郎来纠正她。萨尔责可以说是个机灵人。   第二学期结束后放小长假,珍卿为慕先生翻的美术理论,也进入收尾阶段,把最后一部分稿子油印两份,分别寄回国内给慕先生和纽约州给周师兄。   为等慕先生从国内反馈意见,珍卿一直没有出去玩,整天在家里学习工作吃喝,连带怡民也天天居家学习。当她们渐渐感到闷倦,困极思动时,波士顿大学的胡莲发出邀约,说带她们观玩美利坚的山水去。   这季节的波城气候尚宜人,本城的山水风光虽乏善可陈,在晴明的蓝天白天中,迎着清爽的秋风欢呼,也是让人开心释放的事。   波士顿最好逛的是人文景观,主要是那些享有世界声誉的大学,但珍卿怕遇见中国学生,好端端游玩却被揪去坐谈,什么游兴都被败坏了,恐怕也难真正放松身心。所以,一切同胞扎堆的地方,她都表示不愿意去。怡民也说在图书馆见人太多,现在也爱清静一些。   所以今天,她们的目的地是康考德镇,去看本邦名人的故居和墓地。胡莲戏谑地说她们有眼福,一来就把人家阴宅阳宅看个够。珍卿和怡民也觉得好玩,西方人一点不忌讳这些,生死的界线似乎不大远。   她们一到达目的地,松松洒洒地观览名人故居,都是或多或少有了解的名人。比如写《小妇人》的艾尔考特夫人,据说她的居室旧物一如生前,箱笼陈器看起来有人居住的模样。   还有,被称为“美国孔夫子”的爱默生,其生前居所亦在其间,可惜禁止游客入内观看。接着又去逛爱默生和艾尔考特夫人等的坟墓。这些阴宅从规模、形制上,完全是普通的西式坟墓,可谓貌不惊人。不过,想到里头埋葬的文坛巨擘,对着再普通的墓也会恭敬些。   面对文学家们的坟冢,珍卿不期然想起国内的亲友。杜太爷的衰老,是她幼时就见证的事,而慕先生的病体也是让人忧虑的。   她们午餐就在外面吃,吃的放了土豆洋葱的蛤蜊汤,还有经典的大号牛肉饼。公允地说,这些滋味还算可口。他们一边吃着美式食物,一边议论拜访过的名人和他们的作品。怡民念《小妇人》中的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   我们离开尘世的时候,爱是我们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使死亡变得这般从容。时间可以吞没一切,但它不能让你的伟大思想、你的幽默、你的善良、还有你的勇气褪色丝毫。   珍卿听着怡民低柔的朗诵,看着外头青黛色的阴天,念了首看似不相干的诗: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若是时间再早一些,国内便正在过中秋节,海宁城到处是热闹欢喧的景象,谢公馆为防孩子们秋燥上火,会常给他们喝银耳莲子羹。在她没到谢公馆之前,谢公馆的莲藕常做成甜系菜品,她来后常会做一些咸的。   在老家禹州过中秋节的话,不像南方人那么花哨讲究,可观赏禹州特制的花灯,吃着甜得发腻的月饼,也是必须做的事。可今年来美国求学,不知不觉就把中秋晃过去,忙得都没空去中国城买月饼。   听珍卿念了四句诗,不但活泼的怡民不做声,连爽朗派的胡莲学姐跟着唉声:“他们说美国的感恩节,就是中国的中秋节。若在家里过中秋节,内室庭院必定装饰一新,城里城外到处弦歌笙箫,大家玩闹得至夜不歇。大人们赏月的赏月,玩牌的玩牌,我们站在栏杆上,胡乱地拨弄那些花灯,偷偷喝好多桂花酒,那滋味啊!”   胡学姐说着,滑稽地吸溜起舌头,本该是酒鬼的馋迷之态,做出来却莫名色迷迷的,倒叫珍卿和怡民解颜发笑,一扫刚才对坐思乡的低迷氛围,怡民举着酒杯祝祷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幸好不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我们祝家乡的亲人健康平安吧。”珍卿和胡莲跟她碰杯子,大家喝点酒哈哈一笑没就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8 23:48:26~2022-09-09 22: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薇薇一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6章 自驾游的那些事   出来玩的这天下午, 她们就在公园坐行谈笑,也不再往别的地方去。园中的大广场上,有好多鸽雀群翔群止, 来去上下,因为生机勃勃, 并不觉得它们如何扰人, 倒是它们把环境烘托得温馨而宁静。   珍卿她们三个人, 见一个老太太拿花生喂鸽雀, 胡莲学姐颠颠地跑去买花生, 跑回来分给怡民和珍卿。三个外乡人就学着老奶奶,把花生撒出去逗着鸽雀来琢食。那些鸟儿们虽然不大怕人,也是小心翼翼地, 不会靠生人太近。   怡民和胡学姐竟都顽皮,喂鸽雀偏生不好好喂。胡学姐希望像那老奶奶一样,让鸽子站到她的手背上。怡民是满心的爱意, 想近距离摸一摸鸽子, 反正她们总要弄出点动静来。忽听胡学姐一声惊呼, 周围鸽雀一同迅捷飞起,似乎受了什么惊吓。   就听见怡民恐怖地惊呼:“哎呀, 它们拉屎了!”说着就听胡学姐捂着头乱叫唤, 珍卿也惊觉中招了,跳着脚蹦蹦跶跶地躲。珍卿幸亏本就站得远, 逃得也及时, 不像胡学姐和怡民那么惨, 她才拿起帕子准备擦胳膊, 胡学姐就过来抢她的帕子, 她的手沾的鸟粪挨到珍卿, 引得女孩们吱哇乱叫。   喂鸽子的老太太站在群鸟间,很慈蔼地笑看女孩们的狼狈相。   胡莲学姐把外套脱下,在树边上擦拭一阵子,又乱掀乱抖一阵子,怡民也学她一样乱搞,然后,两个人就疯了一样开始笑。珍卿没敢脱她的青薄呢外套,也被她们两个的笑感染,不觉间跟她们笑成一团。这要是叫国内的小报记者看到,一定会写一出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说三个妙龄女青年被鸟粪空袭,其中缘故让笔者为您慢慢道来。   怡民语不成句地怨胡学姐:“胡学姐,好不蔫的揪鸽子腿做甚?一鸽惊动群鸽乱飞。哼,原来听我家里人说,狗若是受到惊吓,就一边狂吠一边撒尿,没想到鸽子也是这样。”胡学姐还笑嘻嘻地狡辩:“我看不干我的事,我只揪一只鸽子腿,何至于惊动它们一群?还不约而同下鸟粪雨来糟蹋人?”   珍卿假嗔薄怒地发笑:“学姐,你也不要推诿,说不好你前世是老鹰还是鹞子,这一世投成人身子,上辈子的威风却还在,只揪上一只鸽子腿,就露了无敌鹰爪功的峥嵘,那些鸟儿见了你的鹰爪功,哪能认不出来你,要逃命自然都逃命,不然是想尝尝你的鹰爪功不成!”   胡莲一点不以为忤,反倒被逗得前仰后合,指着珍卿笑得说不出话来。   怡民就扯着胡学姐起哄:“以后不叫你胡学姐,你既会什么鹰爪功,我看就叫胡老鹰、胡鹞子就好。”珍卿颠颠倒倒地笑不停,怡民也是且说且笑笑。她们想起来就笑一阵,神经病一样勉强走出公园。   晚上,胡莲又提议到纽约省游玩三五日,美国东部一到大雪封道,想出去玩啥车也不通的。   珍卿在外头松快一日,感觉松爽得很。纽约普蕾特艺术学校的周成捷师兄,正一同帮办慕先生出书事宜,珍卿觉得过去当面沟通一番也好。荀淑卿学姐在哥大巴莱托学院,趁此机会找她玩玩也好。胡莲的提议她便无意见。怡民早就想出去撒撒欢,又怕游兴一起没有节制,便随着珍卿的生活节奏宅家苦学,胡莲学姐的提议正中她的下怀。   珍卿原本想给家人写信,敲定出游计划已到十点,洗漱收拾一番,再没一点写信的精力,就直接躺倒睡下。   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意见,就近问继云表哥与邓扬和,要不要加入她的出游计划,他们杂事正好处理完,便欣然加入。五个人在珍卿处商议许久。最后决定租两辆车开着出行,不一道道地转火车汽车。现在是旅游旺季,唯一害怕的是订不到好旅馆,不过也不打紧,他们在纽约省有同乡朋友,不好住宿的地方一掠而过就是。   珍卿打电报给周师兄、荀学姐,周师兄回的是“正等你来”,荀学姐回“扫榻相迎”四字。怡民在纽约市也有亲戚,她某个表舅在那边开杂货店,也照样发电报告知,临走时也收到回电说欢迎怡过去。两人赶紧收拾好行装书册。   锦添表哥准备模拟法庭作业,错过范宣明他们的出游计划,听说珍卿这伙人要出游,便赶着时机加入进来。此番自驾游的六个成员,除了珍卿、怡民不会驾车,其他四个人都会驾车,轮换开车也不怕劳累了。   他们坐上租来的两辆轿车,备齐东西在午后出发。   来此地常听人们议论,麻省的自然山水乏善可陈,远不及隔壁的纽约省。珍卿这一路走马观花,发现纽约省风物清新,果然景色宜人,引人流连不已。   不过美国地广人稀,今天出发时间不够早,就不敢在路上拖拖拉拉,东游西逛,两辆车一直紧着赶路,一路风物直是浮光掠影,谁也不及细看。   晚上,他们到一个叫安默司的地方,安默司大学有邓扬和的亲戚,三个女孩住在邓的亲戚处,男孩子借宿亲戚的邻居家。这位也在求学的亲戚相待甚殷,只遗憾他们匆忙间没办礼呈,白吃白住白劳顿人家一回。翌日,大家凑钱给那亲戚买点肉,推推搡搡好半天才脱身。   离开安默司这个小城,他们不急着向纽约市进发,赶到一个汤姆山去看那的凹凸镜,其实就是望远镜和哈哈镜,没机会接触的人还是挺新鲜的。   到汤姆山登上城楼入其轩室,四面窗舷都架着大望远镜,三个男青年从前玩过不觉新鲜。怡民和胡学姐各据一只望远镜,兴致勃勃地观望远方。怡民惊奇地冲珍卿欢呼,说她找到昨日留宿的房子,她记得那里有好大的烟囱,城中的学校、工厂、人家,从镜中一看都觉近在咫尺,简直太神奇了。   珍卿也凑趣看了一番,就将身倚在窗前,远望那丽日高天,历历山川,一扫胸中的浊气,连心境也大开阔。锦添表哥举着手高声吟哦:“会当凌绝顶,一览纵山小。准备两场法庭模拟,出来逛逛,真是爽快。小花,你说人要保养精神,此事应该全面推广。”大家都是笑盈盈的,也没人扫大家的兴,讲多少人身不由己,没有保养精神的余地。   相比于不大稀奇的望远镜,大家站到凹面镜和凸面镜前,看着各自在镜中的奇形怪状,也留下一串串欢笑的声浪。   不便住宿的城市都一晃而过,了不得找个饭店吃点东西而已。   到纽约市是第三天的后晌,入城时还是晴天丽日,忽然间黑云蔽日、雷声轰隆,瞬间就大雨倾盆起来。男孩子们道路半通不通,雨中行车还真有点狼狈。终于先到哥大去寻找熟人临近晚饭又下雨,寻人真是不易寻。他们便打电话向亲友告知行程,到哥大找中国饭馆吃饭,到遇见好些中国留学生,原来找不到的人,也都在中国饭馆会合。相熟的中国留学生聚过来,珍卿的荀学姐也冒雨赶来。住宿有着落大家心也定了。   中国留学生到一地便立组织,经常负责联络和接待同胞的。珍卿的两位表哥和邓扬和,学士课程念到最后一年,与东部各大学的中国人常来往,中国高年级生一半是认得的。所以大家到一处寒暄问候,亲热得跟走亲戚似的。   及至介绍珍卿等三个女孩,知珍卿、怡民是安拉学院的。就有人问认不认得Iris Dew,人家已经问到当面,珍卿就不好藏头露尾,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人们便过来围着珍卿谈话,有打听她求学经历的,有打听她现治什么经典的,有请她到这会那会演讲的。还是荀学姐帮珍卿挡了驾,说旅途劳累又淋了雨,很不该缠住人东询西问,吃了饭就该放人去休息。要说话等人歇好再说话。   珍卿两位表哥也极维护她,待胡莲跟同乡好友离开,怡民也被她的表舅接走,他们就催荀学姐带珍卿安置。说这两三天没有固定地方住,吃得也不寻常,Iris确实很不习惯,该狠狠歇一气再论其他。想叫她演什么劳什子的讲,他们这做哥哥的也不答应。本就是出来游玩散心的,累坏表妹怎么向长辈交代?   有不甘心的也不敢叫板,珍卿就跟去荀学姐的住处。表哥和邓扬各自跟朋友们挤去。   临睡之前,荀学姐看珍卿脸色苍白,给她倒小半杯白兰地驱寒。说美国人的小病不大看,硬生生要自己抗过去,才来时真是不适应。   珍卿也是感慨,丽天秋日突然下暴雨,这里的天气真是怪。荀学姐笑说纽约省是多雨,以后赶路不要只顾贪玩,不然还要淋成落汤鸡。二人不知不觉就算着。   翌日,珍卿先不忙着到处游玩,先找周师兄沟通给慕先生译的稿子。周师兄也是个细致人,他把建议要修改的标出来,结合慕先生反馈来的意见,一处处跟珍卿讨论斟酌,花了两天时间把译稿定下来。   一定稿就要张罗出版发行。周师兄在波士顿会过珍卿后,便一直留心出版学术著作的机构。他觉得有两家出版社资格足够。不过需要他们自己出钱。   第三天,周师兄带珍卿拜访出版社,珍卿把慕先生的作品画册,还有历次办展的现场照片,都给两家出版社的负责人看。期间,文艺出版社的经理斯图尔特先生,看了珍卿带来的画册、照片,立刻表现出深厚的热情和兴趣。   他这才晓得这本《美术改造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慕先生的杰作。他说有幸观赏过慕先生画展,那是在法国巴黎。只是没等他再饱眼福,慕先生便仓促地结束画展,斯图尔特说他至今扼腕。莫名其妙地对上暗号,虽还叫珍卿他们自己出钱,态度着实热忱许多。   斯图尔特先生带他们参观,一路看了他们的编校所,还有制版室和印刷厂,又看他们给人印的样书。珍卿和周师兄都觉得不错,便马上给慕先生拍电报,等着他老人家作最后的钧裁。   珍卿后面再无别事,也加入吃喝玩乐的大军。自由女神像连着玩了两天,还到效野的哈得孙河划船,从郊外回来就唱一些奇怪的歌。不得不说,男学生到国外留学,多多少少会沾染浪漫的气息,中国的传统士大夫哪有会唱歌的?   留学生团体开会他们也观摩,听他们讨论教育、诗歌、文化等,珍卿正好有点小感冒,干脆推拒一切演讲邀请。   再后来,他们去逛纽约市的中国城,珍卿看到给国内小孩画的字角,这里也有华人拿来教小孩识字,不免跟人们感议一番,华人华侨不乏爱祖国者,倒也没有特意去结识。   继云表哥也是神通广大,不知从哪弄来的生栗子,在荀学姐的住处做板栗鸡吃。难得吃到一点舒爽的中国菜,觉得比在国内吃七碟八碗的席面还有滋味。   珍卿在纽约市乐不思蜀,临开学三天才往波士顿赶。才到剑桥镇就跟其他人分别,珍卿和怡民提包走在街上,忽被相熟的邮差贝尔拦下来,贝尔神色严峻地取出电报,递给珍卿,说有人找杜小姐有急事,今天连着三封加急电报给她,都是从中国海宁市来的。   珍卿心一下悬起来,可别是家里出了事故!想到杜太爷身体衰老——怡民连忙催她看电报。   当街看过三封加急电报,珍卿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来,海宁那里没有任何人出事。只是杜太爷无事怕有事,说珍卿一个多月没给他写信,他总疑心不大寻常,怕不是珍卿出了啥事情,不然就是生病手颤,连写信也写不动了。   杜太爷跟杜教授和三哥嘀咕,他们叫他别胡思乱想,之前才给杜教授写信,讨论什么印象派的诗歌。杜太爷不能安心,非要他们给念念这封信。杜教授得给他现编一封信,就说信不晓得放在哪儿,找出来明天送过来念。   谁想老头儿就疑心生暗鬼,更怕会是珍卿出了啥事,非逼着他们往这里发电报,要立刻回电就说明珍卿没事。偏巧珍卿这一天都在赶路,甚至没有停下吃点像样的饭。   种种巧合验证杜太爷的胡思乱,才有连续三封加急电报。   珍卿弄明了原季,连忙到电报局回加急电报。为了叫杜太爷真正放心,还打了信号极差价钱死贵的跨国电话,根本也没有说上什么话。   杜太爷也马上回电报,语气很见恼怒严厉,斥责她一离家就玩到忘乎所以,不晓得给家里寄信报平安,不知他在家心焦如焚之状,日夜只恐她出了事故,或生了病无人照料,严令她以后不能再冒失,不然以后回去要行家法。又吩咐珍卿寄家书把新近的照相也附寄一些。种种要求珍卿一应照办了。   珍卿这个月给国内亲友寄信,都是与三哥他们讲乔治周论战事,还有与慕先生讨论出版事,最近出游才有闲情逸志,给杜太爷写了三封游记式的家信,离开纽约时,跟给三哥他们的信一齐走航路寄回去。杜太爷想来还没收到,没想到把老头儿急得够呛。   ……   作者有话说:   人一虚就容易累啊,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都好好爱惜身体啊!感谢在2022-09-09 22:08:19~2022-09-10 19:4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30瓶;padd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7章 非我族类心必异   一过感恩节天气骤冷, 珍卿画画的进度慢下来,一方面是国画颜料不容易干燥,上色的节奏慢了, 一面是国画颜料快用完,妨碍她对颜料的试验。她叫国内亲友捎颜料过来, 一时半会也不容易到。   这天晚上吃完饭, 珍卿到画室看上回摆的颜料干了, 就按部就班地继续上颜色。怡民拿着一本书随便翻着, 一边安静地观摩珍卿作画。过一会, 她干脆丢下书再近些看,珍卿身侧是五颜六色的颜料,每只手缝夹着两三只笔, 不同材质大小的毛笔蘸不同颜料,珍卿都不加思索地换笔运笔,不见一点纰漏。   怡民不知不觉看呆了。炉火纯青就是这般境界吧, 怡民在心里默默地想。也不怪她喜欢看珍卿作画, 想来是跟观赏庖丁一样的享受。但也不能一直傻傻看, 过一会,她还是坐回去看书。   珍卿不避繁琐地来回换画笔, 慢慢在画纸上摆上颜色。心无旁骛地弄了两个钟头, 才放下毛笔端详起那颜色,又沉浸在自己世界好半天, 不辩喜忧地长叹一声。   怡民从她的书里抬头, 走到书桌前好奇地问:“怎地, 颜料试验得不满意?”   珍卿慢悠悠瞅一眼怡民, 心不在焉地道:“正是满意才不对。你看这四种颜色, 与落日实景颜色有出入, 但符合中国画随类赋彩原则,以后画成,必定极美。但这效果靠的是中国画颜料。我本想做试验,看少用或不用西画颜料,多用或纯用国画颜料,会有什么特别效果。效果倒是好,可颜料已经告罄!”   怡民坐在桌上很稀奇:“不够买就是了啊!”想一想这种东西不好寄送,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又好奇地问:“西洋颜料,难不成比不上国画颜料?”   珍卿心不在焉地踱着步,过一会才想起回答怡民:   “国画颜料跟西洋颜料,性质有差异,呈现效果就大相径庭。我讲过颜料需要载色剂,记得吧?譬如油画颜料,载色剂是亚麻仁油、核桃油这一类,油料的特性就是覆盖性强,色块鲜明,画面细腻,立体感强,即便自由派的抽象油画,也给人逼真的审美感。但我的写实主义不求太逼真,我希望画面有层次,有虚实,通过画者的感情投入,呈现不同的意境,如此,油料就不够完美了。”   说着,珍卿用国画颜料画青墨色,又找出油画颜料也画一条青墨色,叫怡民对比着感受一下,怡民拧着眉头犹疑地说:“我讲不出甚名堂,就感觉……感觉这国画颜色极清透,跟油料画出的大异其趣……”   珍卿孺子可教地点点头:“国画的植物颜料提取植物的汁液,不用加胶,加水调和就可使用,称为‘水色’,水色基本都是透明的,不像油料覆盖力强,不透明。这墨青色是花青和墨加水调成,你‘清透’的评价倒恰如其分。水彩和油料,就调不出这么清透的墨青。”   怡民恍然大悟地点头,连说三声“我明白了”。珍卿又蘸了另个碟中的绿色,摆到纸上叫怡民再仔细感受,怡民最后诚恳地给出“美,艳”评价。珍卿再次肯定她的感受力,又解释道:   “国画的矿物原料称作‘石色’,多是天然的结晶体矿石,制作的石色色质稳定、色相纯美,结晶体的光泽使颜色异常明艳。刚才你看的是石绿中的三绿,它就跟绿宝石一样,西洋颜料不可能比拟。哎,不知从国内托人捎寄,几时能到这里?”   珍卿枕着脑袋躺到沙发上:“出国前慕先生跟我说,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古典的现代的,传统的创新的,样样知识都装进脑袋里。拾人牙惠我是不屑的。不过,创新也非易事。”   这学期还是有经典赏读课,珍卿读简·奥斯汀、托尔斯泰、易卜生,平均一到两天读一本书。圣诞节前的一段时间,读黑格尔《美学》、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尼采《悲剧的诞生》等。   这样疯狂的阅读速度,她想起杜教授从前叫她读名著,她爱不爱的都读了不少,现在看纯英文、纯德文名著,竟是事半功倍,不受阻滞。不得不说,从前积攒的涓滴之水,都能助你汇成一条江河。   一日,珍卿叫继云表哥帮着借书,跟他一块到哈大的图书馆去。外头是飘飘洒洒的小风雪,表哥叫她站在东边门厅后头。   珍卿无聊地理着皮衣和围巾,来往的男学生对其侧目,她谨慎地靠里边站着,忽见西边书报架子前面,一个白人男青年手舞足蹈地跟同伴笑论,说有个自称中国人的蠢家伙,向本城某大报纸搞稿自述,说中国统治者换了一拨又一拨,国家却愈发分裂动乱,人民愈发水深水热,一个世纪混乱痛苦的历史证明,中国人不识民主科学之真谛,中国根本不宜由中国人自治,当由真正现代化之强大国家,助其树立一良好政府,建立一良好制度,驯教一良好国民,才就成就中国之和平富足……   然后,便是一阵男女夹杂的哄笑,充满了对中国人荒谬卖国文章的鄙夷。白人至上主义者以为,他们有权利认为中国人是低等人种,这种天经地义的优越感,从他们放肆刺耳的笑声显露得淋漓尽致。有个路过的中国留学生,疾步上前从那人手里夺下报纸,说这是东洋人动摇中国人心的恶毒伎俩,真正的中国人不会有此数典忘祖的卑鄙行径。   珍卿是一种冷静的愤怒,只因为,这是一种意料中的屈辱。即使后世中国强势崛起,也有洋鬼子装成中国人造谣生事,还有卖国公知到处放毒。何况这个时空的中国积贫积弱、四分五裂,是人人能咬一口的鱼腩。什么稀奇古怪的笑料都有。   眼见要有一场政治纠纷,图书馆职员连忙来阻止。差点跟中国男青年争执的那拨白人,大摇大摆地从书报架走出来。珍卿发现是认得的人,是许久不见的马修·史密斯——在金艾达演讲会被珍卿骂过的——刚才念报嘲笑中国的就是他,还有他同样傲慢的女朋友,还有戴维斯·萨尔责,另外两个也是曲棍球队的人。他们脸上都残存着轻鄙笑意。   这群人都没留意到珍卿,出门就扬长而去。珍卿胸口堵着铅块似的,想起老祖宗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珍卿心里堵一会就过去,她是想得开的。他们国家积弱才总遭此垢辱,犯不上天天跟人吵成乌眼鸡,这样根本也没有用。   周末金艾达演讲会有例会,这一次轮到珍卿作演讲,是关于双重道德标准的问题,她的演讲主旨大至如下:   当今世界,双重道德标准虽然可鄙,放眼寰球却普遍存在。   譬如,耶教的教义是爱人与爱神。当初耶教传教士来到中国,却是作为侵略者帮凶的形象。上世纪欧美列强在中国的开拓者,多是借口传教士被暴徒杀害,强行占领了中国的领土,实际传教士被杀,多系子虚乌有之事。因此本人在中国时一直以为,耶教徒多是口密腹剑之徒,披着仁爱的外衣,做着殖民者和资本家的帮凶。满嘴是民主、平等、自由等普世价值,实际推行的却是“Law of the jungles(丛林法则)”。   本人直到漂洋过海来美国念书,亲身交往一些言行如一的耶教徒,方知有的耶教神职人员,恪奉”善心施于饥贫之人,就是施于神子“的信条,耶教信徒有不少爱护众生的慈善家。有些耶教徒甚至为反战而坐牢。如此种种,才使我对耶教的神职人员有所改观。始明白并非所有西洋人,都拥戴以强凌弱的“丛林法则”。   可这也让我产生新的疑问,为何我在中美两国之间,对耶教徒产生南辕北辙的印象?一颗咸盐在国内是咸的,它在国外就不咸了吗?是否因耶教徒在国内与国外,也会施行双重的道德标准,以为中国人乃至东亚人,并不值得他们施行在国内的标准?   欧美列强一直以来的拓殖习惯,使他们的双重标准世人皆知。而东方文化也有双重标准,比如中国儒家文化讲“亲亲,尊尊”,便有“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亲亲互隐”的现象。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人,也有人袒护犯罪的近亲友,会利用公职为亲友谋私利。当然,这种双重标准也非中国独有……   在演讲中,珍卿对两国的双重标准现象,都没有疾言厉色地大肆抨击,而是冷静叙述现象和危害,引起大家的反思和变化,在会员中反响不错。会长金艾达例行故事,说要发表她的这篇演讲词,珍卿照例欣然同意。   八点多种演讲会结束,珍卿与会员们告别,看见戴维斯·萨尔责还没走。   珍卿对萨尔责爱理不理的,径直走到门口,听着外头寒风呼啸,那砭骨的寒气似扑面而来。先用围巾把脸颈围严实,正准备拿皮大衣,陡觉肩膀一沉,原来萨尔责帮她披上皮衣。   珍卿在国内习惯三哥这样,到国外被不熟的男士照料,还是觉得突兀不适,良好教养让萨尔责风度自然,珍卿倒不觉得萨尔责猥琐,不太热情地说一声谢谢,认认真真把手套戴服帖。   珍卿正准备开门,萨尔责绅士地打开门,她顿一下又说声“谢谢”,竖起衣领顶着风下台阶。萨尔责亦步亦趋地跟着。   珍卿想暖和些走得快,人高马大的萨尔责轻松跟上,他也扶起衣领呼着白气,在风雪中跟她说话:“杜小姐,我三回请你看比赛,你都不去,怎么总对人不假辞色?是我无意间冒犯你了吗?还是像恐怖的东方传说,女人跟陌生男人多说两句话,就会被她的父亲或丈夫处死?”   萨尔责确实不明白,不管他从前态度如何,近来一直以礼相待,不说打动这女孩的芳心,难道不应当彼此友善些吗?中国人不讲既往不咎吗?   珍卿走得身上暖和一点,闻言顿住脚步,喘吁吁地瞪萨尔责一眼,想这个人竟然这么无聊,大冷天不回去打牌喝酒,口香糖似的沾上就甩不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0 19:47:15~2022-09-11 23:5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拾光 5瓶;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8章 文章诗歌古今事   演讲会结束后, 萨尔责跟着珍卿走,珍卿不想理他,他倒很委屈的样子责问她。   珍卿上回在图书馆, 忽然悟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着实不大愿意多理会他。不过也犯不上无谓结仇, 倒想了个理想应付他, 便若无其事地说:“天太冷了, 我室友在家等我。再说也怕遇到流浪汉, 你总耽误我走路做什么?”   说着珍卿轻轻咳一声,又继续快步向前走。便听萨尔责继续自说自话:   “杜小姐,你说得对, 遇到流浪汉不是愉快的事,请让我有此殊荣送你回家吧。”   珍卿也不再跟他多说话,他爱送就送吧。好一阵两个人都没讲话, 萨尔责有点耐不住沉寂, 就搭讪道:   “亲爱的小姐, 你为何避我如猛兽,你好像也没交往别国的男青年。也许我的猜测没错, 是你受家人的闺训很严, 严到跟外国男子多说话都是罪过,可是正如你说的‘亲亲互隐’, 心里不满也不能说出来?”   眼见就快走到住处了, 珍卿心里轻松一些, 问萨尔责:“你们白人男青年, 都像你这么多话吗?”   萨尔责耸耸肩看着珍卿:   “杜小姐, 我不明白, 除了从前的失礼之处,我最近对你有何冒犯吗?你却对我像一个陌生人。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说你受了良好教育,中式西式的礼仪都懂,你为何拒绝男女的正常交际?我不了解你的文化,自然忍不住猜测。   “我甚至猜测过,你父亲是□□□□的恶棍,你未婚夫将你视作他的附属品。为然你为何如此善变,有时候还如此拘谨?”   珍卿走到住家门外急刹车,她仰起头孰视此人过一会,萨尔责被她看得心里痒痒,忽听这杜小姐呵呵笑:“你不像个昂格鲁-萨克逊人,倒像是被巫婆施了巫术,你们把中国人视为下等人,跟一个中国女性喋喋不休,你到底想要什么?”   萨尔责身姿一松,也呵呵笑了两声,手插在兜里蹦跳两下:“呵,我不能否认,在遇到杜小姐之前,我是个轻视女性的自我中心者,是你让我决定改恶从善。”   珍卿似信非笑地哼一声,眼前是混沌交错的水光、灯光,不大热情地说一句:“若你感激我使你改恶从善,萨尔责先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萨尔责立刻鼓舞精神,笑得很绅士地说:“什么?”珍卿一字一顿地看着他说:“萨尔责先生,请对我不必过分关注!”   说着珍卿开门走进去了,米勒太太开房门走到台阶,隔着乌色的风声霜气,朝大门这里轻喊:“是杜小姐回来了吗?”珍卿高声应了一句,就听见二楼客厅窗户打开,怡民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叫她赶紧回去喝牛肉汤。   在楼梯跟米勒太太打招呼,上楼刚在客厅开门坐下,怡民给他盛了热腾腾的牛肉汤。珍卿舒适地喝起牛肉汤。暗暗觉得萨尔责有点烦人,不过没法明说这种心理,很怕没事倒弄出事情来。   过几天就到圣诞节。圣诞节前夜风雪甚急,翌日早晨推开窗子,只见外头雪光照人,恍似晴日,窗台上积素三尽,房檐枝丫银装素裹,这是外国的白雪琉璃世界。   今天有一天假。珍卿和怡民吃完早饭,撒欢似的跑到雪地里欢呼,先是抓积雪对着打雪仗,然后又堆出一个美女雪人,雪人颈上迎风招摇的红围巾,引得过路者纷纷驻足。可她们两个玩得太忘我,争先恐后地打起喷嚏来。米勒太太把她们赶回楼上,盯着她们喝点酒驱寒。   珍卿和怡民懒得过洋节,白天就缩在暖烘烘的家中,珍卿是画画、看书、写字、作家书,怡民是看书、做针线活。继云表哥中午过来,给两个姑娘带了报纸看。三个人就吃喝谈话一个下午。傍晚就跟继云表哥一道出门。   珍卿收到特别的圣诞邀约,文学系资格最老的客座教授——布莱德曼先生邀她同过圣诞。珍卿在文学系门门功课优绩,平时便得教授们的青眼。之前,罗氏基金会向大学生征文,要求针对美国困窘的现状,谈些政治、经济、社会方面的意见。   珍卿在学习间隙,写了篇英语小作文,叫《极端主义终可久存否》,大致意思如下:   当前世界经济普遍萧条,各国都面临产品滞销、失业率飙升、社会动荡的窘境,而享有世界声誉的经济学者们,依然固守经济自由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政府少干涉主义,余以其诚为自由派之狂徒也,全不顾国家安危、民众存亡。   自由派们对市场经济之竞争机制,抱持充分而盲目的信任,并盲目推崇自由人经济行为之理性。他们无视导致现行危机的源头,还要错上加错。笔者试为一述之。   众所周知,美国是战后最大债权国,债务国对战争债务的偿付与美国对外投资的扩大,使金钱源源不断流入美国。极端自由的企业主,在经济学家和政府领导对未来经济的极端信心鼓励下,借助极端自由的金融机构,不断提升生产技术扩大社会生产。然愈来愈多的产品销售给谁?答曰出口与内销。   可是美国的那些债务国,为向它支付战争债务和借贷本息,纷纷选择减少从美国进口商品,于是出口遇到巨大的挑战。如此,内销可能堵上这个缺口?答案是不能。   美国工人的时薪增长,远低于生活水平的增长;农民长期被农产品的低价格困扰,收入比城市工人更低。美国的工农消费群体无力购买过剩商品?聪明过头的银行家们,为促进消费又发明分期付款……   以上所述经济行为,皆自由人在自由市场进行,但这一切最终导致了什么后果?一个自由理性富裕的世界吗?不,一个贪婪动荡退化的世界。   政府被建立的初衷是什么?为了极大地保障自由的市场和个人吗?那么极端自由的市场和个人,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我是笔者要批评的一种极端。   我们可以从新闻上看到,动荡正导致另一种极端主义。持这种主义的极端政治力量,正在登上或正谋求登上政治舞台,他们将建立极quán的□□政府,将民族、国家、集体的地位,凌驾于全部国人的自由之上,将形成空前绝后的□□力量……   极端自由和极端集权,都是危害世界的可怕倾向。中国儒家有一理论叫“中庸”……   这篇论“极端主义”的英语作文,获得作为评委的布莱德曼教授的赏识,珍卿就被邀请加入圣诞晚宴。说起来获奖者还能得一百块钱,还是小有成就感的。   这天晚上的餐桌上,听布莱德曼教授忆昔抚今,听了一个贫且益坚的留学生前辈的故事,大约就是讲“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很动感情。   布莱德曼夫人也是慈善长者,十数位客人中唯二的女学生——除珍卿还有学法律的莫莉小姐,二人都得到老夫人无微不至的关照。她们可在圣诞树上挑选两个礼物,珍卿就挑了一个精致的水晶球,一个贴着彩纸的大五角星,回去叫怡民喜欢哪个选哪个。   这天的圣诞晚宴令人欢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戴维斯·萨尔责这厮也在。他也是罗氏基金征文活动的获奖者。   吃饭喝茶分享礼物后,主宾就聚到起居室聊聊天。布莱德曼教授和同事聊起诗歌。文学系另一大佬加西亚教授,向大家念诵起他新作的自由体诗,念完了兴致勃发,又忘我念诵惠特曼《草叶集》的一首:   As I ponder\'d in silence   Returning upon my poems,considering,lingering long   A phantom arose before me with distrustful aspect.   ……   (当我沉默思想地   重读我的诗篇,估量着,留连不已   这时一个幽灵在我面前出现,带着不信任的神情……)   加西亚教授无疑博闻强识,这么一长篇诗背诵下来,中间几乎没有滞涩停顿。而珍卿微微惊奇的是,这么不讲韵律的长篇诗歌,教授用他激情的咏叹和呼告,让她听得很入神。   布莱德曼夫人很会捧场,说惠特曼的诗好,加西亚教授的朗诵使诗更加增色。布莱德曼教授让学生畅所欲言,都谈谈自己对自由体诗的看法。   莫莉小姐表示非常赞叹,说自由体诗抛弃老套的韵脚和辞藻,毫无阻滞地表达意思和情感,比旧体诗晦涩无聊的表意强得多。当然,也有人不怕得罪加西亚教授,认为自由诗体纯粹是“nonsense(废话)”。珍卿敬仰地看一眼那莽小伙,正跟戴维斯·萨尔责目光相撞。这厮总这么关注她,也是惹人生烦。   珍卿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不讲韵律的自由体诗(Free Verse)很流行,加西亚教授刚才念的惠特曼,无疑是自由主义的鼻祖。在场宾客多数是自由体的拥趸。   但今天的主人布莱德曼老教授,在教珍卿他们《中西比较诗学》时,明确表达过对自由诗的不屑:   “我最不喜欢Free Verse,像是一个无所归附者的嘀嘀咕咕,抛弃了韵脚和套式,它们的意境、氛围、意象,并不像他们的推崇者说得那样完美……”   不过如此良宵雪夜,布莱德曼教授显然无意引战,便没对自由体有什么评述。他快乐地念诵他喜爱的华兹华斯。华氏是浪漫主义的代表,喜欢描绘大自然和农村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写韵律诗,珍卿也喜欢他的这个调调。比如布莱德曼教授念的《我像云一样孤独地漫游》:   That floats on high ov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   (翻译:我孤独地徘徊,像云朵   高高飘浮在群山沟壑之巅,   忽见一大片金色的水仙啊,   金光闪闪,迎风绽放   在树荫下,湖水边,   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其实,西洋诗很难像中国的格律诗,能够在一首诗中一韵到底,他们押韵的诗也会不断转韵,有的地方押不了韵就干脆自由化。所以西洋诗歌能押一点韵就很好。   珍卿听华兹华斯的诗很陶醉,喜欢自由体的加西亚教授听了也觉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1 23:51:40~2022-09-12 22:5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9章 围炉夜话中西诗   这一晚在布莱德曼教授家, 大家的话题一直在诗歌上,哈大文学系的男青年坎兹,说一个叫杰尔斯的同学, 没有华兹华斯和济慈的才华,勉强去尝试写作韵律诗, 坎兹觉得他写得不伦不类, 大家看他的诗也觉得糟糕。所以韵律诗并不适于非天赋者。   加西亚教授也说, 自由诗体有它的好处, 韵律诗也有它的好处, 还是在乎写作者的水平,韵律诗更需要天赋和精力,不然有可能不伦不类, 而强行用韵律诗叙事表意,会无谓浪费普通人的精力……   布莱德曼老教授很不以为然,他说写韵律诗未必只靠天赋, 勤奋也能弥补笨拙, 常人以为的天才出名以前, 通常也有大量不为人知的写作训练。而不间断的写作训练,本质上比天赋更重要。他不认为坎特口中的杰尔斯, 应该被急于下定论的人们嘲笑。   教授们的学术争论启人思考, 学生们在旁听着不说话。珍卿坐在圣诞树旁的椅子上,被壁炉子烤得有点犯困。忽然听到有人问起珍卿:“杜小姐, 我听说过你的名气, 你对中国古典文学造诣很深, 那么从你的角度看来, 你赞同哪位教授的主张呢?”是嫌别人韵律诗写得不好的坎特。   人们的目光刷刷看向珍卿, 令她一瞬间有点语塞, 无辜地看向教过她的布莱德曼教授,还有虎视眈眈的加西亚教授——这学期选有加西亚的课啊,乖乖那个隆地咚,这老加是个有名固执刚烈的人,跟他发表相左的意见,以后会不会给她小鞋穿?专业课教授跟选修课不同,无论怎么选课都避不开哒。中立派的盖尔教授笑得戏谑,告诉珍卿可以像他一样选择中立。   眼里不揉沙子的加西亚教授,马上把丑话说在前头:“杜小姐,我看过你的一些论文,还有这次的获奖作文,你们中国人最喜欢调和主义,但我的观点,不偏不倚就是没有立场。我明确告诉你,年轻的小姐,我宁愿听刺耳的真话,不愿意听虚伪的谎言。”   布莱德曼夫人也鼓励珍卿,学术交流本该畅所欲言,不用怕得罪观点相反的人。   珍卿看着加西亚教授,还是奉行国人的委婉风:   “先生,并非我要奉行调和主义,而是文科学派的学术争论,本就不该只奉行一家主义。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是一个百家争鸣、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当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每家都从不同的认知和立场出发,建构自己的学术理念和政治主张。   “他们也许,也在各个场合争得面红耳赤,但没有人因为对方雄辩滔滔,说理强势,就轻易放弃自己的理念和主张,而是在争辩中受到启迪,返回去完善改进自己的主张。千百年来诸子都有他们的信徒,也在不同领域持续影响着中国人。在我的观念,不同理念可以共存共鉴,可以被人同时欣赏,未必一定要非是即彼吧!”   珍卿确实不喜西方的极端主义,是自由派就不能是古典派,是理想主义就不能是现实主义,非得让人占个山头才行。   但加西亚教授并不买账,咬定青山不放松:“所以,杜小姐,你所坚持的理念是什么?”   大家都善意地轻笑起来,珍卿无奈地耸耸肩:“从我自己的观点,我倾向于韵律诗——当然,我认为自由体也不乏佳作。我自己正用韵译法译中国韵律诗,不敢说一定胜过自由体的译法,总之,我正努力按我的观点做实验。”   珍卿这么一说,教授学生纷纷起了兴趣,叫珍卿把她的实验成果给大家展示一番。   布莱德曼夫人尤为热忱,再三邀请珍卿朗诵几首她的韵译诗,她亲自坐到钢琴前准备伴奏。   珍卿实在却之不恭,就把闲来无事译的诗,在心里回忆一下,择两首应景的念诵出来。包括《滕王阁诗》和《赠卫八处士》。   舒缓清越的钢琴声中,宾主或倚或靠或坐,凝神倾听珍卿清新柔缓的朗诵。   “Commanding riverside,stands Prince Teng\'s Tower proud,   But gone are cabs with ringing bell and stirring strains.   At dawn the painted beams barthe south-flying cloud;   At dusk its curtain furled face western mountain\'s rain.   ……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   接着念诵《赠卫八处士》:   The host says:‘It is hard to meet.   Let us drink ten cups of wine sweet……’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大家都是入神聆听的姿态,有的手指捏着下颏,眼睛里泛着柔软动情的光,有的侧耳听诵者的声音,脸庞在闪闪烁烁的火光中,显出幽魅的平静;有的凝神看向朗诵者,柔和恬静的面容,像是陷入了爱河。   布莱德曼夫人弹完最后的音符,珍卿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布莱德曼夫妇尤其盛赞。   珍卿不免又跟在场的宾主,讨论起中国诗与西方诗的不同,中国古典诗的韵律规则很成熟,这跟汉字的语音特性有关。而西方文字的表意和语音系统不同,西人作诗用韵就非得绞尽脑汁不可,现代人一定觉得瞎耽误功夫。   推崇自由体的莫莉小姐,虽然有所触动还是很怀疑,珍卿这样翻译古典诗歌,每首要花多少时间呢?珍卿说这是她的一种乐趣,她常在烦闷无聊时玩这个文字游戏,译一首诗短则半个钟头,多则几天都在琢磨词句——这期间也正常做别的事,不是说精力都在译诗上。   莫莉小姐是学法律的,她觉得这种文字游戏浪费时间,根本不值得推广。同样崇尚自由体的坎特也附和,在场绝大部分年青人都在附和,教授和夫人们笑眯眯听着,暂时不表态。   戴维斯·萨尔责忽然唱反调,说诗歌本就是审美的文学,韵译法若让人获得审美快乐,与别人又有什么妨碍呢?学法律的莫莉就跟他争论,说现代社会是强力进取、追求效率的社会,文字游戏于淑世济民何益?   珍卿肚子里有好多道理和材料,足以支撑她跟反对派争论到底,但加西亚教授忽念起诗:   “The host says:‘It is hard to meet.   Let us drink ten cups of wine sweet.”   布莱德曼教授顺畅地接着:   “……Mountains will divide us tomorrow.   O what can we forsee but sorrow.”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教授们似在揣摩回味着,布莱德曼教授鼓励珍卿:“Iris,事实证明你的实验不坏,你的诗提供了高级的审美,我希望你坚持自己的理念。”布莱德曼夫也拉着珍卿:“亲爱的,你应该坚持。”   加西亚教授严肃的脸孔,竟露出微薄的笑:“年轻的女士,我不想否认这一点,你译的诗歌不太坏,你的实验完成多少次了?除了今天的两首,其他的我希望有荣幸先睹为快。”大家都报以善意的微笑。   八点多钟珍卿跟主人告辞,戴维斯·萨尔责也跟着告辞。布莱德曼夫妇亲将他们送至门外,珍卿感到“非我族类”带来的亲切感,不说布莱德曼教授夫妇,连加西亚也非传闻中的不通情理。珍卿不由感慨人心复杂,看待洋人也不能施行株连,还是要因人而异呀。   比如跟珍卿出来的萨尔责,演讲会的金艾达小姐告诉她,萨尔责家里很有能量,他伯父做过某地州长,他家的炼油生意也算红火,家世人脉很可观的。这种人若是真心与她交朋友,时日有功,让他也能对中国抱以真心的关心和尊重,那自然是好事。   珍卿站到人家楼底下,被冷空气激得咳两声,看看时间已经八点钟,她跟继云表哥约好的,八点半钟来送她回家。   萨尔责也站到了他身边,珍卿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他却静静地呼吸着不发一言。   珍卿应付过锲而不舍的人,但那都是非常明确的追求者,萨尔责似乎总在跟她聊别的,云山雾罩地不表达什么。珍卿深沉地吁一口气,狐疑又好奇地:“萨尔责先生,你是发自肺腑的吗?刚在教授家谈韵律诗?”   萨尔责傲慢地睨视珍卿:“为什么不是发自肺腑的?杜小姐,你觉得我会因何缘故,违反我的真意,当着众人虚伪地表达!”   珍卿被他反问得语塞了,莫名其妙地叹息,低声说了“谢谢”和“再见”。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左右张望一阵,不见继云表哥,却见陈钧剑气喘吁吁跑过来,说继云表哥刚才从图书馆回来,太着急连着摔了两跤,扭了脚又把手肘摔破,实在不便就让他过来。   珍卿急问表哥伤得重不重,这时间方不方便去看他。陈钧剑连忙说不打紧,表哥手肘上的是皮外伤,脚踝上的扭伤也不严重,但肯定不好乱走动。珍卿这才放下心,表哥着急许就是为了来送她,由不得她不忧心。   晕黄的灯光,裹着朦胧的白色霜气,珍卿感到陈钧剑热切的眼神,可想见半个钟头的回家路,就要伴着他雀跃的话语,和热烈绵密的眼神,珍卿犹豫了。一旁冷眼旁观的萨尔责,审视着珍卿和陈钧剑,他不通语言也能感到这中国男人的雀跃。   珍卿站在原地对陈钧剑说:“继云表哥没事就好,等明天熬骨头汤来看他,时间不早,你赶紧回去歇着,顺便照看下表哥。”   陈钧剑说这怎么能行,雪天路滑不说,万一路上遇到不规矩的流浪汉,他对杨继云没法交代。   珍卿隐讳地看向萨尔责,正准备说点什么,萨尔责就举手看表,很绅士地跟珍卿说:“杜小姐,布莱德曼教授要我送你回家,如果不完成这个使命,恐怕我会令他很失望。杜小姐,走吧!”   陈钧剑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浮现疑惑,却立即跟上珍卿两个,说他也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引用的译诗不是作者所作,两首中国译诗引自许渊冲先生作品。   尽量少一些引文了,不过一点不引影响对主角主张的理解,多多少少要有一点。感谢在2022-09-12 22:50:10~2022-09-13 12:4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0章 美术选修课纪实   送珍卿回家的路上, 陈钧剑用中文问珍卿,在布莱德曼教授家干什么,珍卿心不在焉地跟他闲谈。她被这两个男的左右护驾, 些微的不自在。心里烦恼又走得快,拐角处脚下一个趔趄, 两个青年一左一右挟住她, 尤其陈钧剑挟着半抱起她, 极柔细地的声音关怀她。珍卿的抵触情绪达到极点。   萨尔责听不懂中文, 面上很从容心里很不爽。他抓住这两人说话的空当, 用轻谑微讽的法语问珍卿:“杜小姐,这个人爱慕你吗?你和这个人同行?你未婚夫介意吗?”   珍卿大无语地瞅萨尔责,又瞅一眼茫然的陈钧剑, 有点不爽地举起手上戒指,用快疾的英语回答他:   “萨尔责先生,我已经结婚了, 我丈夫温文尔雅, 精明强干, 你怀疑他的缺点他全没有,大部分人没有的优点, 他全都有。是我们相互找到对方, 并对彼此的感情和诺言抱以忠诚,不会再作他想。萨尔责先生, 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不要再说莫名其妙的话, 谢谢!”   陈钧剑自然听得懂英语, 他面色不豫地看向萨尔责。然而, 珍卿这番话也让他局促不安。这个萨尔责讲法语, 珍卿偏用英语说出来,显然也想叫他听懂。   萨尔责静静地看着珍卿,微愠地昂起头颅,过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说:“杜小姐,你手上的戒指人人看得见,人人晓得你的底细。你这样急于发表宣言,未免太恭维你自己,也曲解了人家的好意。我想,我不过佩服杜小姐学识,想跟杜小姐多了解中国,陈先生想来亦是如此。杜小姐何必如此过态?令人无所适从。我说的对吧,陈先生?”陈钧剑含糊地点头又摇头。   后半截的行程就很沉默,终于被两个人送回家,珍卿几乎是如释重负,再不要有这种尴尬情景!她今天把话讲得很明白,无论这二人抱着什么意图,无论她是否显得自作多情,希望他们今后适可而止一些。   珍卿到了住处,才留意到附近都停电了。萧条时期能源供应紧张,停电停水时而发生。米勒太太谨慎地锁着门,珍卿喊了三声她立马出来,拎着个古老洋油灯来开门,又谨慎地把大门锁好,提着灯又巡视四周去了。   珍卿小心翼翼地摸上楼,刚敲门怡民从里头打开门,手里举着一个枝形烛台,跟珍卿撒娇似的说:”我正做晚饭停电了,想多做两样菜也不耐烦。“珍卿笑她这么大还撒娇,越来越小孩子气,便把从布莱德曼教授家带的礼物,叫怡民自己挑一件喜欢的。   怡民问是杨继云送珍卿回的吗?珍卿就怅然地说,是萨尔责和陈钧剑送的她,但并未与怡民详述情节。   翌日晚间珍卿煲了靓汤,邓扬和专门过来拿回去,抱怨说陈钧剑装病不出门,也是咄咄怪事。其后,珍卿在演讲会与哈大校园,偶尔也会遇见萨尔责。珍卿不会特意接触此人,但对上脸也会礼貌点头,萨尔责却成了冷漠贵公子,对人爱搭不理的,他的那帮朋友倒高兴,说萨尔责终于回归正途。珍卿心里有点复杂,又说不出来的好笑。   ——————————————————   珍卿放不放假都在忙,不过多数事情她都游刃有余,所以忙得比较随心所欲,日子还是比较从容的。正当她很惬意从容的时候,忽然接到杜太爷的电报,上面写着很严厉的话:好好念书,勿与闲丁厮混。   珍卿惊愕后觉得哭笑不得,老天爷,她跟意图不明的鬼佬保持距离,被鬼佬演绎出中国恐怖故事,而且被暗指自作多情。现下,她把萨尔责和陈钧剑吓跑,她的狷介名声也传出一点。她觉得已经很自重了。   没想到杜太爷人在国内,也不知从哪听得闲言碎语,竟能对她发出这种指责,这叫人上哪说理去!越解释就是越描越黑!   珍卿回去跟怡民一议论,猜测可能是因为上回寄照片。她们两个女孩平时太忙,自己不怎么拍照片,就是之前锦添表哥生日聚会和假期自驾游,邓扬和帮着拍了不少照片。珍卿为让亲友了解她的交友,单人照和群体照都寄了一些,本意就想让亲友们看到,她交往的人都是平头正脸,没有那些獐头鼠目不像好人的。   其实,珍卿很小心地挑选照片,若有男生出现在照片中,基本是珍卿个人的背景板,没想到还是踩到杜太爷神经。看来寄群体照是弄巧成拙了。   珍卿不知道的是,杜太爷看她寄回的照片,见到照片里那些年轻爱笑的后生,想到男男女女厮混一起,弄不好珍卿被弄得五迷三道,一来二云忘记她的丈夫,连小野崽子都揣上了。杜太爷日夜地胡思乱想,动不动感觉心脏病都要犯。   他也不说信不过自己孙女,只是这千里万里之遥,再亲香的夫妻长久不能见面,早晚怕也要出事的。想想他跟珍卿奶奶才结婚也腻乎,他总在外头跑不也生份了?还有珍卿她爹娘也是教训。   杜太爷不能不琢磨啊,浩云这里还有他盯着,珍卿那里谁盯着她呢?所以她莫名其妙地心虚,每天在家看孙女婿浩云进出,总觉得对不起他,恨不得叫珍卿快回来,别在洋鬼子那里念书了。   直到珍卿再三保证,从不单独跟男青年出去,总有怡民、表哥或其他人一起。杜太爷才稍稍放心。实际不过是珍卿哄他的,这样怎么可能做到呢?总不能每跟男青年单独讲话,总叫怡民和表哥们陪着吧?   陆浩云却没功夫在意这些,他刚从南洋回来,就一个不速之客找上他,是从前追求过珍卿的卢君毓。此人已是公民党军的一位连长。卢君毓特意过来告知,上回珍卿在国外跟乔治·周,似乎是国内的特务指使的。因为政府有人觉得,珍卿对政府的态度很暧昧,而她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乔治·周针对她似乎是为警告一下。   陆三哥不敢小视此事,在相关人士的帮助下,通过各种途径探查源头,发现与珍卿培英的女同学有关,并非应天政府的特务主导,如此,事情就简单得多。其实想来也是,小妹虽然反感应天政府,与社会党有微妙联系——谢公馆的人多是这种作派——但不曾公然举旗反对公民党,或公开地声援社会党,她一个有声望的留洋女学生,值得去公开地攻击他,反让外国人看笑话吗?教育界、学术界、传媒界公然反对韩某的那么多,也不见特务煞费苦心地对付他们……   ————————————————   一间中部低四周高的美术教室,所有室内灯光都关闭,窗帘又遮蔽自然天光,前方的投影机正在运作。   演讲者在助手的严密配合下,有秩序地放映着西方的宗教画,不修边幅的年轻博士费特朗,用法国腔调的英语侃侃而谈:“……在西方美术史上,宗教一直是最重要的题材,中世纪的一切艺术形式都服务于宗教,绘画艺术也只有一个目标——诠释宗教。从前期的镶嵌画、彩色玻璃画,到后来的蛋彩画、湿壁画、油画,都是如此……”   演讲者微微侧开身,看向投影上的画:   “你们看,这幅中世纪教堂的镶嵌画,描述的是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它的构图造型毫无艺术感可言,而且非常令人遗憾的是,亚当、夏娃应该是祼体的,但镶嵌画把生殖特征模糊处理,只有吃果子的动作异常清晰,一如《圣经》上的文字解释,画家还怕观众看不懂画面的故事,又在画旁以文字加以注解。   “再看中世纪典型的宗教雕塑,这雕塑中的圣母和神子,他们体态自然,线条圆柔,但人物外貌处理得过份随意,你可以看到创作者对人物抽象化和符号化的意图。孩子们,这是中世纪绘画和雕塑的典型风格……”   紧接着,费特朗博士以达芬·奇画作为例,讲了以蛋黄和蛋清作载色剂的蛋彩,被天才画家们用以创作湿壁画,它的艺术效果和保存时限都令人惊喜。   连续两节课的中世纪绘画史,密特朗博士绘声绘色地讲过来,他的语言表情、肢体动作很丰富,让学生不容易觉得枯燥。珍卿很多知识已经了解,再听一遍也很有趣味。她从前听杜教授讲考古趣事,晓得中国的不少彩绘文物,也会用蛋胶作载色剂,与中世纪绘画史两下印证,说明以鸡蛋辅助绘画,应该不是哪一个民族独有的。   而关于达芬·奇画鸡蛋的讹传,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用鸡蛋调和颜,让别人误会了。   课程还剩下半个钟头时,密特朗博士莫名欣欣然,对几个亚裔学生瞥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问,有没有东方学生能谈谈与西方中世纪(五世纪至十五世纪)同时期的东方艺术。   珍卿还在处理这个信息,一个东洋女生大岛樱抢先站起,以东洋女人特有的卑驯温柔腔调讲说起来。   她从他们“古坟时代”的中后期(六世纪)讲起,说这时期的东洋受亚洲大陆文化的影响,古坟时代也出现墓室壁画,墓室壁画的风格如何如何……七世纪,东洋人模仿隋唐体制并移植天竺佛教,使东洋的美术史彻底扭转,迎来了佛教赋予艺术生命内涵的飞鸟时代美术……而五六世纪的中国大陆,因异族入侵一直在战乱中,中国大陆的雕塑艺术屡遭毁盗,反倒他们东洋国是太平世界,从大陆模仿并移植的雕塑艺术,至今都保存完好,很多中国美术家和学者,都不远千里到东洋膜拜飞鸟艺术……   作者有话说:   我从自己身上认识到,中国人对美术知识了解真不多。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吧,时刻提防猖狂的次生文化小偷们……感谢在2022-09-13 12:45:44~2022-09-14 14:2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乐 50瓶;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1章 中西美术的交流   大岛樱讲的东洋同时期美术, 相较于西方中世纪美术就显得新异,引起西方师生的强烈兴趣。然而她到底学识见解有限,概括地讲了不到十分钟。   珍卿想到一些文化上的事, 情绪不免有一点凝重,当众侃侃而谈的兴趣不高, 不过大岛樱着实说了不少, 她看似谦逊实则得意的样子, 让珍卿看得很不爽。   大岛樱一坐下, 珍卿当即站起来, 拿着一本画册走向费特朗博士,说这是她从中国带来的隋唐山水画册,请博士在她讲述时帮她投影。   费特朗博士是痴迷艺术的天真派, 听说是中国来的古典山水画册,喜出望外地接过去,跟珍卿沟通一下自然帮她投影。   珍卿为跟大岛樱针锋相对, 便从南北朝隋唐的雕塑讲起:   “了解中国历史的朋友也许知道, 公元四五世纪的南北朝时代, 是中国社会南北对峙的乱世,但是乱世的民族融合、玄学盛行、佛教发展, 也让这时期的艺术发展空前繁荣。佛教艺术的空前繁荣, 正体现在雕塑上。中国孩子多会背一句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两句诗映证佛教的蓬勃兴盛, 同时佛像雕塑与绘画应运而生。   “中国的晋州, 有一座北魏始建的佛教石窟, 那约是公元五世纪由占据中原的游牧民族, 先后耗费六十年完成的佛家宝藏, 有鲜明的西域和游牧民族风格……中国这时期的绘画主流, 受老庄和佛教影响极深,但还以反应世俗生活为主,除了纸笔绘画,还有大量的壁画、砖画……   “到六七世纪的隋唐时期,外来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这时期的洞窟佛雕,风格柔缓和谐,体现浓郁的汉族文化审美。中国禹州有一座伊阙石窟,最能体现这一时期的雕塑风格,我想我可以举一个近例——”   珍卿审视着在场的师生,也感受自己的微妙内心:“波士顿美术馆有一中国佛像的头颅,有人猜测它来自中国的伊阙石窟。我亲眼欣赏过它不止一次,我认为这种猜测是合理的。若你观赏过这件佛头,并且久久凝视于它,会不觉生出膜拜之心,盖其相貌圆润平和,神态慈祥出神,确实令人心折,它反映的就是隋唐时期,受佛教影响的中国人的面貌……”   讲到这里,珍卿看见有人换姿势,看时间快要下课了,费特朗博士还兴致盎然,自然地对学生们说:“到了下课时间,你们愿意走请随意,也许,你们的胃与饭害了相思病,必须赶快拥抱在一起才好。但我的胃还非常冷静,我要听杜小姐讲述迷人的中国艺术。”   学生们多是轻轻地发笑,只有两个白人女生离开,这时珍卿的画册终于派上用场,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被投影出来。   “隋朝的山水画大家展子虔,有一幅中国画界公认的杰作《游春图》,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一幅。它被认为是中国存世最早的一幅画……青绿重彩是中国山水画最辉煌的风格之一,这幅《游春图》是青绿重彩的杰作……”   珍卿以画册中的一幅幅古画,生动细致地讲述着唐画盛景。   她讲了十多分钟赶快结束,由费特朗博士热情地总结:   “好了,孩子们,我才发现我的课堂上,有这么渊博谦逊的东方女孩。你们交了一份学费,享受到双倍的知识,你们该庆幸自己的幸运。好了,现在你们自由了,可以去做饭前祈祷了。”   一堂学生终于各自散了。   费特朗博士却特意留下珍卿,表达对中国古典艺术的赞叹之情,他说看过博物馆中的敦煌壁画,中国人对绘画艺术规模、造型、线条、颜色的把握,在西方中世纪就达到难以想象的高超水准。与此同时,西方的艺术还被宗教捆绑着……   珍卿约好跟好友蓓丽吃饭,蓓丽在一旁等了许久,而费特朗博士依然谈兴甚浓。珍卿指着蓓丽说自己有约会,费特朗看见蓓丽很眼熟,记得也是美术系的学生,神采奕奕地请蓓丽一起谈一谈。三个人顺势一起吃饭去。   他们一边谈说着,一边向饭堂走的时候,珍卿就见大岛樱站在一棵树下,小脸绷得紧紧的,意味不明地看向这边,虽然没有咬牙瞪眼,看来也是意难平。珍卿觉得东洋人胜负欲太强,稍微不合意就如丧考妣。   大岛樱见珍卿留意到她,把小脑袋骄傲地一甩,走向跟珍卿他们相反的方向去。   费特朗博士对珍卿说的青绿重彩,表现出异常浓厚的兴趣,据他有限的中国画知识,他说中国传统画用蛋彩很少,他好奇中国彩画的缤纷颜色,为何经历千年还栩栩如生,颜料运动的奥秘是什么。   在餐桌上,他们就边吃边大谈美术知识。费特朗博士听得大开眼界,盛邀珍卿在他的美术课上,为其他学生讲解中国画颜料。   珍卿觉得,这倒是展示中国文化的窗口,而且又有好友蓓丽热情怂恿,便答应了。   她手边的国画颜料所剩无几,不过给大家演示颜料效果,还能勉强维持一下。   而她画玛丽女王号上的落日,为了试验中西颜料的呈现效果,做了同一主题的“暮色系列”,用不同配比的中西颜料,刻画海上落日的奇妙色彩,看过的人都说好。总之,她为这免费课程做了充分准备。   结果费特朗博士是个大嘴巴,引来美术系主任布莱逊教授等大佬,还有闻风而来的钱寿诒教授等中国师长,还有一些中国人和亚洲人闻风而至。本来只有二十个师生的教室,多了两倍的人还不止。   珍卿从先秦的五种正色讲起,讲中国颜料在唐朝发展到最繁盛,佛教壁画、山水花鸟在此时大放异彩,这都与颜料的丰富革新有关。唐以前,矿物性颜料的“石色”是主流,唐以后,植物性颜料的“水色”,才渐渐与石色磨合产生间色,极大丰富了中国绘画的色彩。而中国的颜料和风格,也影响了包括东洋、朝鲜等中华文化圈的国家。   到具体讲述颜料的制作和使用,珍卿就谨慎地掠过了制作方法,重点给他们讲述颜料的使用和效果。她像给怡民普及美术知识那样,带齐一应颜料、画笔、纸张,并借助她做颜料试验的“暮色系列”,以对比的方法,展现中国颜料在中国纸上呈现出的惊艳效果。   不出意料,中国画创作的繁复流程和高雅意境,叫自以为文明中心的西人亦叹为观止。连美术系主任布莱逊教授也不耻下问,还请珍卿参加他朋友的美术沙龙。   但受现代自由风气的影响,也有人不惮于发表反对意见,一不修边幅的白人男学生,大摇大摆地上前大放厥词:   “嘿,东方女孩,十五世纪前西方绘画被宗教限制,而按照你的说辞,你们的山水、花鸟、人物领先于世界。但十五世纪以后,西方发生了伟大的文艺复兴,透视学、解剖学、明暗法、颜料创新,重新赋予西方艺术蓬勃的生命,按你夸夸其谈的说法,中国画颜料在唐朝达到最盛,为什么时至今日,发展成无聊至极的水墨。现在,你们又模仿西方的写实主义,那是被我们抛弃的腐朽风气,你觉得按照中国人的艺术水准,你有资格在这里做演讲吗?”   周围人都预备看珍卿如何应对,珍卿丝毫不怯地针锋相对:   “美术是什么?它本质上是为思想和价值服务。西方技术革命和思想进步,看似让西方美术百花齐放,不过是变更了表达思想价值的形式和技术手段而已。无论是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都不外是一种表达的工具。   “西方现代派有印象派、浪漫派、立方派、未来派、表现派,这些派别所做的美术实验,都不过在寻找新鲜的表达工具。他信绞尽脑汁地追求创新,只是将线条、色块、形状这些抽象的符号,在轮廓、大小、色彩、明暗上,进行意想不到的排列组合,借此在第一时间博人眼球,解放你被限制的思维和想象。   “但是,当创作者只追求新奇怪诞,人们看新奇怪诞多了,就不以为是新奇怪诞,而是陈腐怪诞。当西方的人们对陈腐怪诞产生审美疲劳,焉知你们不会抛弃浪漫主义,重新回归写实主义?   “如此说来,我们用哪种工具表现思想,都是各人根据需要的选择,艺术的事,怎么谈得上落后与先进吗?又谈得上谁完全模仿谁?   “现代中国人重视写实主义,是因中国人越来越崇尚求真务实的处世态度,所以表现形式和工具发生变化,这受了西方透视法、明暗法的影响,也有中国传统工笔画的影响。这又是什么值得嘲笑贬低的事?中西文化一直相互借鉴、相互影响,不是吗?西方的现代派美术,不也在借鉴其他文化吗?立体主义的灵感从哪来?显然受了非洲雕塑的影响……”   费特朗博士带头为珍卿欢呼,很多中国人包括非西方人也拍手叫好。美术系主任布莱逊笑眯眯地,跟听得连连点头的钱寿诒教授说:“钱,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叫‘后生可畏’,是不是?若不是见到杜小姐,我总以为中国的女孩子,和旧时候没什么差别呢!她对风靡世界的现代派,竟似乎很不以为然,真是难以置信!有独特的创见就不易,而敢于逻辑地表述出来,就是另一种水平了。”布莱逊教授并非完全赞成珍卿,但在他的观念中,艺术上敢于与众不同就是可贵的品质。   钱寿诒教授和其他中国师长,自然也当成是对他们的恭维,毕竟珍卿既是同胞又是晚辈。有一个教中国历史的梁教授,说中国二十年前就办女子学校,从杜小姐的学识和胸襟,不就看出教育成果来了吗?他们又自然而然地,讲起了中国文化就容易出才女,说起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才女……   珍卿在文学系树立微名后,在美术系也开始有知名度。不过外头人意见不统一,对她的观念有抬举也有踩踏,因为她在文学上赞颂中国的古典文化,在美术上也似贬抑现代推崇古典,像乔治·周就公然在一场社交场合,将珍卿称为“文化上的□□”,还有不学无术的人,干脆将珍卿定义为“遗少”,很有点不屑同流合污的意思。   珍卿当然不在乎他们,他们无论在文学上还是美术上,既没有系统的理论创新,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不过是空口放炮的混子而已。   作者有话说:   学术讨论的内容不能再删了,不然根本不能说清在讲啥,难矣哉呀难矣哉……………………感谢在2022-09-14 14:23:52~2022-09-15 22:2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圈圈 23瓶;Island 10瓶;paddy、优雅的动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2章 鸿雁来书诉日常   小妹:   见信安。   前书已悉。收到小妹所寄美国报纸, 虽在萧条时期,彼邦只教育经费一项,与我国各项经费总额相近, 诚叹彼之发达与我之落后。   小妹,我之兴华教育基金会已步正轨, 其宗旨在于发掘培养负器抱志之真正人材。近来投表申请资金者愈众, 为兄在母亲屡次建议下, 思忖杜叔叔为专业人士, 故援其入会为资格审查官。资格审查官之基本职份, 在审查申请者之学力、品德、志向等。杜叔叔在朋辈间诨名“散财童子”,出借同事亲友之资金物什,十之六七有去无回。我本忧彼心活面软, 易为奸滑者所欺,恐相熟者之说情托请,其皆能视私情而优遇, 意将考察杜叔叔之举动。不想, 杜叔叔履职二三月间, 竟甚称其职,未有徇私枉法之恶举, 实为可喜可贺之进步。   ……   小妹, 祖父因社交事见责于你,你于前信言语殷殷, 说所遇一切青年皆不如我。因言有人青涩幼稚, 廿几年纪身在外洋, 依然期求他人关照;有人暮气沉沉, 形容枯木, 交际之无所增益;有人内帷不端;有人奸狡欺诈……固有一二可赞赏称许者, 只因其某一优异处类于我。   我见你这一篇字书,如饥似渴反复展读,初则以喜继而生忧。为兄固可自视为出类拔萃之青年,却亦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小妹果遇出于我右之杰出青年,亦爱我妹才具相貌,兄固愿听你肺腑之评价,不可为使我心悦而贬抑良材,掩盖心迹。须知世人男女交际,未必皆视□□之外现,亦有相互欣赏促进之欢谊。小妹,以后与人交际之事,若以详情告知,我当更欣悦慰藉。   祖父是受传统道德濡染之乡绅,视现代男女交际为洪水猛兽,故有杞人忧天之患,小妹对此不必如临大敌,如常与人交际则可,则须对祖父隐讳三分。   你对内外上下之问讯关怀,兄姐已代为向众人致意,众人感喟无端。你提及秦姨之头痛背痛症,我送其往中医西医尽力治疗,日常疼痛已大有改善。袁妈与老铜钮只有老人小病,并无其他之重大疾病,不必太忧。胖妈除关节炎稍严重,只有肥胖附生之轻病症,夜寝若呼吸不畅可致睡眠障碍,无大碍,血压略高亦可日常调养。只花匠老刘须做白内障手术,老刘疾恐难安不欲做,只原吃保健药与中药……   胖妈、秦姨、袁妈甚惦念你,袁妈、老铜钮尚有女儿一家禹州,新春将近,祖父许二人冬月间回家探亲。谢公馆家务琐事未有一日稍简,妈妈近将秦姨调回馆内差遣。   汝去国后,唯胖妈日夜甚不适宜,念当日汝初到家中,其一直近身服侍,而今每至厨下烹饪,必念你喜爱厌恶之饮食,言你恶腌腊而喜鲜肉,每至楼上整理房间,必言汝起居有节律,虽系女子比男子更勤奋自律,更时常抚汝书桌文房用物,以至低声饮泣者,祖父见之亦平添伤情……我妹之于胖妈等人,看似主仆相得之情,何尝不在际遇之相知,人心之相得,才得有此深情。   听你在信中言米勒太太事,前日又说,米勒太太为你同怡民制塔夫饼,然出入之间,犹对你二人不假辞色。我固知你能辨识人心善恶,必能与此妇相处得法,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   世上巧言令色而狡诈者,实众矣,长辈最恐小儿女遇此等人。心有善苗而不饰言行者,固然相处时有龃龉,实比前者令我放心。   你言米勒太太才过半百,虽无重疾却老态毕现。听闻其夫子皆早亡故,而与亲友亦有嫌隙,或许此妪是中医所讲七情内郁,而七情内耗最损耗身体,是此妪之大患也。   乱世之间,人生际遇未可逆料也,不妨但行好事以结善缘。   小妹,你独在大洋彼岸求学,我虽亦无端感到忧惧,而思及你初来谢公馆时,不过十五六岁,已知隐忍韬晦、与人为善。是故为兄之心常觉安慰,知以我妹之随机应变,不至于有孤立无援之患,因此还可稍稍安枕。   小妹当效从前之胸襟风度,但要不妨害你自己,大可处处与人为善,时时供人方便。   …………   小妹,你在安拉学院以至哈大,我听闻颇得师长同侪称誉,为兄为夫甚为你欣悦之。亦有海宁到达彼邦之留学生,家书中言及汝功课作画极勤力,其亲长更来我面前夸赞你。兄虽不能亲至彼邦眼见,亦知汝必定推拒甚多邀约宴聚,通身精力用于攻读作画,此想却令我寝食难安。   小妹,前次你与乔治·周论战,论及以空无之道保养精神。兄以为你必能节制精力,善自保重,不想亦有殚精竭力之愚举,是为大不智也。   二姊祖怡少时,在东洋学医同你一般勤力,日夜寒暑之功可比古人悬梁刺骨。后学成回国,投身医疗亦呕心沥血,宵衣旰食、过门不入乃是家常。二姊从前生冷不忌、日夜不分,年少时元气旺盛。吃顿好饭睡个好觉即行恢复,近来亦听其抱怨,自生小英之后恢复缓慢,自觉体质体力不如从前,恐是曩日劳累太过之故。   小妹,汝当体念为兄与诸亲疼惜之心,将你的留学生涯挤出条条缝隙,在缝隙间郊游、锻炼、跳舞、唱歌,不要将功课劳役与休息结合,或用休息光阴去美术馆,亦不要在闲聚谈话过分用心。总之,请你爱惜身体精神,在你我重逢之日,让我见健康之我妹。……   ——————   珍卿接到三哥这封信时,正月新年已经到了。不过三哥的话也提醒了她,也怕太过劳累损伤精神,她跟怡民想方设法地消遣放松。农历新年学校犹在上课,她们的业余节目倒是不少。   米勒太太这段时间却病了。三哥望她处处与人为善,她和怡民原来也有此意,便对米勒太太着意关怀,在其病中轮流地照看老太太。米勒太太虽然不多说话,也看得出她受到触动,继而变得柔弱而伤感。病中状态跟从前判若两人,特别地礼貌和气,弄得珍卿和怡民受宠若惊。虽然她病愈后故态复萌,又变得严苛寡淡。但还是能看出友好的。   ———————   三哥:   见信安。   农历小年与怡民做大餐,与米勒太太分送一些,米勒太太看似冷淡如故,兴许是受用的。我兄叮嘱甚是,米勒太太系一孤独老人,有一漫长难言之故事,然其却非奸猾恶人。   今日约女朋友蓓丽论当代美术,蓓丽与我观点略有出入,辩论从白昼至于傍晚,米勒太太虽不允留宿,而恩准蓓丽停留至九点钟。   说到美术问题,想及除专业书与文学书,近来颇读心理学派之著作。譬如,文学系布莱德曼教授夫人,偏爱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主张,常以“本我”“自我”“超我”解释人事,亦爱受尼采与精神分析派影响之艺术品,总延余至其家与众人议论此学。夫人对现代派之意识流、唯心派如数家珍,周遭朋友亦觉甚有趣味。以我之浅见,过分探索人之潜意识,并非明智,因人之忘却本能,有时是为自我保护。   现代美术派别的目标很复杂,有人试图反映科学与机械迭更,有人试图表现无意识与本能。我见过许多夺人眼球之荒诞派作品。而我师从李先生、慕先生,自生之审美观念与之迥异,因故与我观念相左者甚众,然学术争论倒也无甚妨害。   ……   农历新年之期,正是此间新学期开始,然而在剑桥之中国留学生,亦有许多庆祝新年之活动。   哈大平京学社有数位中国教授,中文教授钱寿诒先生是领头人,钱教授夫妇皆亲善好客之人,正月于家中盛情款待此间留学生,至正月初五日夜不辍,而无丝毫厌宾阻客之态。我与怡民自除夕夜后,连日去钱家用晚餐,听各学科生众谈高论,甚益见识心得。   正值新年,众人聚会钱家尤爱谈论家乡美食,并有不少人借钱家厨房烹饪地方美食,我与怡民曾同做红烧肉,亦甚得赞誉。三哥,我们在异国他乡,得与同胞同食中国美食,自然心有所慰。   正月初五后去钱家渐少,年节之间,钱太太为客人置茶食甚劳苦,以致右手一指关节发炎,不能操持一切繁重劳务。我与怡民看望钱太太后,未再上门叨扰钱家夫妇。   新年期间,波士顿尚还天寒地冻,不能往他处游玩。转学药剂学之胡莲小姐,广发请柬至左近女留学生,请我等在礼拜日时,至其住处读书、烹食、猜谜、投壶,颇有趣味,不必细述。   近来,妹有一读书趣事,可告我兄以博一笑。   某日入城过一书肆,得《亨利五世》《罗马史》等四部佳书,其中一本为《柳鉴城自传》,柳鉴城系民国第二任旧军阀总统,中国知此人者益日少。我惊咦此间竟有其英文传记。   我原以为,此书系其自传而被洋人译介于此邦,颇感新奇并与有荣焉。以一角钱购回连夜读之,其间人物、情节、年份、典故,越读越觉荒诞不可信。便知此书大约为西人胡乱杜撰,以耸人听闻也。于是整理其间荒谬内容,寻柳鉴城年鉴一一推证其伪,并解释典故情节与中国实情不符,寄送出版此书之舒斯特出版社编辑。   适才正与我兄书写家信,邮差送来舒斯特出版社编辑回信,此名为爱略特之编辑,言在我提示下多方求证,证实《柳鉴城自传》一书确系西人伪作。我为柳大总统提奸发伪,虽只得出版社纸上谢字,而揭伪过程甚得其趣,结果亦令我颇感成就。此为安拉学院苦读之至趣,当与我兄共乐。   ……   三哥,复活节得信教友人赠红鸡蛋——颇像中国妇女产妊后送亲友之红鸡蛋,不过本邦红鸡蛋系生鸡蛋——并与道路上小儿玩“滚蛋”游戏。游戏者将红鸡蛋滚于地上,红蛋破裂者即取胜。此节日更捉小兔子玩,米勒太太听我与怡民闲谈,闻中国各色兔肉菜谱,甚感惊颤恐怖,我与怡民回房窃笑不已。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5 22:22:22~2022-09-16 13:5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3章 女学院春季舞会   三哥在国内收到珍卿的信, 从公事房一直看回家,反复从字里行间揣摩她的心境。看到她跟小孩玩滚蛋游戏,不由跟家人笑叹小妹时常孩子气。   吴二姐抱着女儿小英, 给她喂点菠萝丁吃,听见弟弟感叹, 故意促狭地逗他:“与你相比, 小妹确实是个孩子啊。”谢董事长佯恼地拍打女儿, 说不要把弟弟逗恼了, 转头也语重心长地跟儿子说:“你现在生意上都有帮手, 基金会也运转正常,有他们帮你撑住局面,二三年内能出什么事?我看你该去跟小妹团聚一二!”   陆三哥却缓缓摇头否定:“国内形势诡谲多变, 倒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到彼邦没几件正事做,满腹心曲与小妹相对愁说,也不过怨天尤人, 没有益处。倒不如在国内多做有实益的事, 不论如何, 将来也能俯仰无愧,心无所憾。”   ————————————————————————   珍卿和怡民亲到美国东部求学, 才知它的春天来得这样晚。当飘袅的西风, 拂动查尔斯河的清波,大家感叹春天终天来了。   而安拉学院的春季舞会来了。   按照学院女顾问们的要求, 珍卿和怡民都要盛装打扮。舞会时间安排在晚上, 要求女孩们要穿拖地的裙子。珍卿一应大小礼服首饰都齐全, 借给怡民一整套的行头。在着装上她们不必费什么心, 重点还是妆容和发饰, 女顾问兰肯小姐说请了化妆师, 不过要去安拉学院化。   从吃了中午饭就在忙活,已经忙活得差不多。现在是慢悠悠准备出发的阶段。珍卿在客厅看完一份报纸,看时间已经两点半,冲卫生间的怡民喊一声。一会儿,怡民慢吞吞地走出来,苦哈哈地说她有点便秘。   珍卿摇着头哭笑不得。怡民在学习上真是勤奋,常常利用一切时间读书,连上厕所的时候,她也拿着小部头的名著看,这两天她才看完一本《麦克白》。可这好习惯也有后遗症的。加上波士顿冬春季太冷,她们饮食经常放点辣椒,竟然把怡民这江南少女搞便秘了。   怡民有气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珍卿找到蜂蜜给她冲杯蜜水,又取两根香蕉在锅上蒸着,怡民喝完蜂蜜水去收拾东西,东西收拾好香蕉也蒸好,珍卿给香蕉剥了皮在那放凉。看看时间已经快三点,珍卿把蒸香蕉吃了大半根,叫怡民赶紧把自己那份蒸香蕉吃了,她们争取三点半钟出门。毕竟兰肯小姐请的化妆师,要化的肯定不止她们俩,还是早点去稳妥些。   三点半钟检查好要带的东西,珍卿到门口把绿呢大衣穿好,催促怡民也快点检查好东西,谁知怡民来感觉要上厕所。珍卿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待。   前个月化雪房子有点漏,今天,米勒太太巡视她的屋顶,准备找人来修一修。下楼时正遇见珍卿、怡民两人,上下打量两个姑娘一番,她不可置信地阻住她们:“你们两个姑娘,不化妆就去参加舞会?噢,天呐,你们的头发,天天喂猪的乡下老女人,也比你们会打扮得多!我的天呐!你们想成为误会上的笑料吗,年轻的姑娘们?!”   舞会七点钟正式开始,为啥她们这么早就出发?还是因为自己不会弄妆容和头发。珍卿跟米勒太太解释一下。   老太太说学院请的化妆师,不知道会让她们等待多久,而且化妆品也是公用的。不由二人分说,就把她们拽到楼下她的房间,才叫两个女孩子坐下来,老太太先把珍卿的辫子解散,叫怡民在一旁好好看,絮絮叨叨地指责她们:“只会念书不会把自己收拾得体的女孩,称不上是一个得体合格的女孩子,你们太娇惯自己了。”   珍卿和怡民悄悄对鬼脸,她们这种也算自我娇惯?老太太没有留意她们的互动,满心都在珍卿的头发上。没一会儿,就在她脑后编出极漂亮的发髻。她给怡民编发髻的时候,也勒令珍卿在一边好生瞧着。   没想到老太太手这么巧,三下五除二给她们编好头,异常慷慨地要借宝石花冠给她们。   女孩们被米勒太太惊到,戴着人家的贵重首饰出去,万一搞丢弄坏怎么赔人家?怡民和珍卿都不愿意借用,珍卿有几条珍珠宝石的链子,和许多小发卡一起用,也能起到固定装饰头发的效果。不到一小时,头发一项算是整饬好了。   然后米勒太太帮她们化妆。米勒太太虽然寡居多年,也不出入高尚社交场合,但她每逢出门一定要化妆的,手艺可谓娴熟。   折腾了半天功夫终于弄好,眼看已经到五点半钟,米勒太太冲了两碗燕麦粥,叫两个姑娘先吃一点,舞会上吃东西肯定很晚的。两人抢着时间吃粥,听见外头汽车哔哔地响,米勒太太走出去查看,回来说是哈大男学生开车来接的。   珍卿和怡民面面相觑,她们没叫人开车来接啊,出去发现是陈钧剑和麦昌希。安拉学院的舞会需要男舞伴,告知女学生可以自带舞伴,也鼓励左近男校生报名参加。陈钧剑、麦昌希二人说也报名了。   麦昌希在麻大念生物学,他偶然跟陈钧剑在路上遇到怡民,像是对怡民一见钟情,没事总爱到她身边晃荡。怡民在图书馆助学岗位上,麦昌希是隔壁麻大的人,放着哈大几百万本书不借,动不动跑到女院的破图书馆借书,对怡民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但怡民嫌他性格不稳重,对他不大有兴趣。   至于之前被珍卿抢白的陈钧剑,不知怎么又满血复活,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珍卿交往。他的言行比从前克制得多,珍卿也拒绝不了正常来往。   这两个开车来接的男青年,两个女孩都有点想避开,她们预留了走过去的时间,可是直言拒绝这样的好意,恐怕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便车搭就搭了吧。   珍卿她们到达没多一会,在女顾问们的引导下,女院的姑娘们陆续走到场地外,准备照一个集体合照。好家伙,波士顿春天来得晚不说,到傍晚时气温降下来,还要求大家把大衣脱下来,露出自己漂亮的晚礼服。珍卿把绿呢长大衣一脱,人冻得上下牙对不齐。   麦昌希过来帮珍卿穿上外套,珍卿不由看向怡民那边,她也在陈钧剑的帮助下穿好外套。珍卿心内暗叹,这是她跟怡民出发前商量好的策略,为了避免使人产生幻想,她们相互帮忙阻隔追求者。   刚才冻得恨不得打摆子,回到室内场地可算好些。室内的壁炉是燃着木柴的。   今天的春季舞会,男女俊彦济济一堂 ,一室之内到处是无形的粉红泡泡。矜持害羞的男女相互站得老远,中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那些潇洒自信的交际家们,毫不扭捏地打量在场的异性,也坦然接受异性们的打量,还有的人已在人丛中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珍卿和怡民本拟相互挡桃花,进来才发现她们太天真,需要挡的桃花何止一两朵——赴会的中国男留学生着实不少,而且大多数都认得的。想追求怡民的何止一二?就算珍卿这种过明路的已婚妇女,也未尝没有狂蜂浪蝶想狎昵呢。   珍卿和怡民以目示意,今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自求多福吧。   舞会正式开始之前,大家任情享用丰盛的布菲餐。珍卿刚才照相吹了冷风,陈钧剑取来一大盘前菜。珍卿还不及说什么,捂着嘴连打了两个喷嚏,想吃东西又有点不敢吃,这就不得不说米勒太太有先见之明了。怡民空出的肚子倒能吃点。麦昌希就紧坐在她的身边,卑驯得像个世代家奴似的;有个叫范里夫的也喜欢怡民,削尖屁股在她身边挤占个位置,但凡张口只能听到他讲洋文。当然,珍卿身边也没空过献殷勤的人,她左右手上都戴了婚戒,都挡不住男青年凝睇的目光。着实叫人压力山大。   也怨不得有这样的情景,珍卿和怡民无论才情相貌,在本城的女留学生间都出类拔萃,在剑桥的中国留学生间自然挂名。可怜稳重的中国青年都没来,像继云表哥、邓扬和、卫君涵等,都不爱凑这虚虚热闹。   这一会,陈钧剑坐于珍卿沙发左手,右手是近来才结识的新朋友——哈大医学院念化学的上官楚。上官楚说报纸上天天讲,本邦有多少人冻毙饿死,说话的神态并不大忧国忧民。   他正侃侃而谈时,忽然曲着身子说“等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几张美国纸币,无意间离珍卿特别近,举着手叫珍卿看美国纸币上的英文字:IN GOD WE TRUST!(我们的信仰是上帝!)   上官楚甩甩手上的钱,表示对这句话很不以为然:“Iris,本邦的失业率还在上升,无家可归者到处都在增加。他们信仰的上帝在哪儿?一点要显圣的迹象都没有,还是中国人实实在在,皇帝、总统、领袖再是□□,我们想想办法,总能要点钱出国念书,勉强混个温饱也行。美国天天在死人,他们的上帝一点不管事,诚然可笑。”   陈钧剑故意拽一把上官楚,把他从沙发扶手上拽下来,一边把那美元翻来捣去地看,一边漫不经意地说着:“上帝的信徒就在万人中间,上帝的使者也在万人中间,教堂不是一直在布施,还收容无家可归者吗?Iris的房东米勒太太,我也看见她给乞丐舍食。从慈善赈济这一点说,我是佩服那些耶教信徒的,他们相当一部分人,真的在净化社会文明。”   陈钧剑老想把上官楚扯开,上官楚似也领会到他的意图,便反感地较了一会劲。直到珍卿无语地轻嚷:“你们两个站在跟前做什么,把视线都挡住了。”   珍卿正想站起来躲出去,斜对面的怡民霍然起身,促狭地瞟珍卿一眼,跟身边的人说失陪一下。也不知怡民真上还是假上厕所。珍卿一个失神被怡民抢先了。   这时候,她沙发背后围簇的三个人中,一个人不知哪弄来的热咖啡,凑得那么近递给珍卿喝,这人的呼吸几乎喷在她侧颈上。珍卿是分分钟想爆发了。   旁边上官楚又揪着她说话:“Iris,我听说你跟耶教士有来往,那么,你对耶教有何见地,跟我们大家谈一谈吧。”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6 13:56:42~2022-09-17 22:5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4章 舞会交际之繁难   在女院的春季舞会开始前, 上官楚提到美国钱上印“IN GOD WE TRUST!”大家品评一番本邦的宗教,因说珍卿与耶教人士有交往,便叫她谈一谈对耶教的看法。   感到莫名被包围住的珍卿, 暗暗抽搐着嘴角看众人,身子稍微向右的空档靠一点, 避开身后人欺近的呼吸, 摊摊手说道:“宗教嘛, 多是统治者牧民的工具, 上帝本人的功用值得商榷, 真正重要的是,借上帝之口推行的那些教义。我想起《圣经》里的一些话,确实形成了耶教的慈善救济传统, 不过这种教义和传统,在任何世界性的宗教都能看到。”   珍卿边说话边向壁炉那边看,她刚才打了两个喷嚏, 等上帝这个鬼话题告一段落, 她可以说想离壁炉近一些, 就能顺势脱身了,这帮人未必都跟过去。   珍卿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忽见壁炉旁站着戴维斯·萨尔责, 他举着酒杯睨视珍卿,高傲冷淡的脸上些许哂笑, 然后冲她这边举一举酒杯, 跟他的白人朋友说话去了。   珍卿再回过神来的时候, 听见陈钧剑温声催促她, 咖啡要趁热喝啊。而很热情很西化的上官楚, 把珍卿手里的咖啡夺了放桌上, 说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连声催促她讲《圣经》里的话。陈钧剑在旁脸色很不好看,那个给珍卿弄热咖啡的也不高兴。   珍卿恍然有种荒诞的感觉,好像自己是《飘》里的斯佳丽,喜欢到处招蜂引蝶被人环绕。她按捺住这种荒诞感觉,背诵起《新约》里的一段内容:   “……神子(耶稣)于是告诉其右侧者:‘来,汝天所福,袭尔天国。我曾经饥饿之时,你用肉来喂我。我曾经口渴时,你来解我干渴。我曾经沦落跌宕时,你来庇护于我。我曾经身无所衣,你则给我衣裳。我曾经生了病,你来赠我以药。我曾经身限囹圄,你曾经来慰解我。”   “众人对答说:‘神子,我们何时见神子饥而喂肉,渴而饮水,沦落而庇护,无衣而衣之……’神子说:‘我明白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曾经(将恩惠)施于我们中最无助的人,你们实际就将(恩惠)施加在我身上。……’”   珍卿周围的人恍然有悟,上官楚总结陈词道:“若他们的神子如此说来,难怪耶教徒愿意帮助萍水相逢者,帮助无衣无食、有病有灾的人,这样,就等于取宠于他们的恩主啊……”   周围人纷纷相顾惊叹,陈钧剑问珍卿是否会背《圣经》,有人问她能背《圣经》是否在教?继而问她难不成是有神论者。   珍卿被这些人轮番问过来,吵得头都大了。好在这时司仪宣布舞会开始,人们又邀请她共赴舞池,珍卿挑了最不猥琐的上官楚,如释重负地被上官楚带进舞场。   陈钧剑默不作声地看着,旁边有人嘲笑他:“陈钧剑,你这才叫引狼入室,你先认得Iris,被这小子后来居上,你看他看Iris的样子,真是司马昭之心。Iris被他小生面孔迷惑,他又惯会装天真,你瞧瞧Iris,他可没对你这么笑过!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敌不过人家风流倜傥啊!你说滑稽不滑稽!”   陈钧剑心里倒了醋瓶子似的,故意趾高气扬:“那也比你司徒建强得多,Iris压根不认得你司徒先生!”说得几人哄然大笑。这些人就轮番取笑这位司徒建,说他大晚上给人家弄咖啡喝,不知道是谁更滑稽呢!   珍卿在培英受过舞蹈培训,华尔兹与快步舞跳得最好,所以外国中国的好多人请她,她除了陪人跳舞之外,似乎还得陪人聊天。其他人倒还可以忍,喜欢怡民的那个叫范里夫的,轮番用英语、法语跟她说话,偏偏就是不用母语。珍卿说是同胞不妨就用中国话,此人充满优越感地说,汉语是世界上最村俗滑稽的语言,他一听到,就像一个月不洗澡一样不自在。   珍卿一个没忍住,直接狠狠往他脚上踩。这个狗太阳的,她又累又饿又被踩脚,还要跟这样的傻叉虚与委蛇,真是娶媳妇遇见送葬的,丧气到家了。   珍卿已经连着跳了六支舞,踩了范里夫的脚趁势脱身。想起这会一直不见怡民身影,开始忧心她真的不舒服。   里外找了一圈,发现怡民在东边走廊外,吹着春夜寒风跟一个白人男生谈话,谈的是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作品,讲一个道德过分高尚的女主角。珍卿听他们谈得深入恳切,便悄悄地退走出来。她顺便上了一趟厕所,正准备找个地方躲避一会,忽见少数的白人朋友之人——哈大商学院的哈尔·弗莱顿,喜外望外地唤住她,走近珍卿身前,绅士地把手臂伸过来,珍卿正准备说想歇一歇,狗太阳的范里夫贼眼真尖,一瞅见她又路中国青年们笑,说Iris这不是回来了吗。   看着虎视眈眈想邀舞的中国青年,珍卿直觉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暗示弗莱顿请她跳。弗莱顿以流畅自如的舞步,带着珍卿轻轻松松地跳起来,并以一种关怀的语调笑着说:“我想中国男人更擅长读书,不太擅长交际,跳舞也许是为难他们,我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踩了你好多次,难得你忍受得住。中国的读书人不擅长交际和运动,是孔夫子要求大家专心读书吗?”   珍卿不愿意弗莱顿有误解,约略讲起中国的君子六艺,说孔夫子的时代很重视体育,一般读书人都要会驾车、射箭的……。而孔子也是很会玩的人。有次他叫弟子各言其志,其他人都立志要安邦养民,只有曾晳说他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同龄朋友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孔子却很赞同曾晳的志向,说他跟曾晳是一样的。   所以,儒学在先圣孔子那个时代,不像后世儒者那样泯灭人性,他是提倡人们要锻炼、学音乐、玩耍的。   头回听说这个故事的弗莱顿,惊奇地跟珍卿再三确认,说他一直认为孔夫子总板着脸,在课堂上喋喋不休,将各种严厉的教条灌输给学生呢?   珍卿跟弗莱顿聊得愉快,跳得也很轻松,看着还跃跃欲试来邀舞的中国青年们,珍卿只好把脚疼装得严重,然后借口说要去打一个电话,婉拒了所以人的邀请。这时候怡民终于走进舞厅,悻悻的人们又寻到新的目标。怡民也是刚刚学会交谊舞,这么多人请也不好招架,珍卿也只好请她自求多福。   怡民刚刚所在的走廊背风,珍卿干脆走过去躲清闲,就看见萨尔责倚着栏杆,对着铅色的夜色抽烟。他似乎意外珍卿走过来,神情不再是寻常的睥睨式,轻轻淡淡地笑问:“亲爱的小姐,那些蹩脚的舞伴,还有他们的夸夸其谈,终于让你感到厌倦了吗?”   珍卿觉得这人真是好笑,自从她上回“过分自我恭维”,给萨尔责和陈钧剑递过话风后,偶尔在路上遇到萨尔责,最多得到他睥睨高傲的审视,有时甚至是视而不见的,再没有从前驻□□谈的友好。珍卿倒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她算是言语“冒犯”了他,自恃高贵的人有权利维护他的尊严。   珍卿无意与萨尔责修好,关键还是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归根到底,萨尔责还是个种族主义者,他跟那些白人种族主义分子,近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珍卿如何能不厌屋及乌?比如,他们初次参观哈大曲棍球队,有过冲突被停学的马修·史密斯,金艾达演讲会冲突过的卡尔·史密斯,还有卡尔充满优越感的女友唐莉·菲尔茨,都是戴维斯·萨尔责的好友!而这些人但凡逮到机会,就在中国人面前阴阳怪气地恶心人。   珍卿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也轻轻淡淡地看着萨尔责,歪着头没有搭话的意图。过了不知多久,感觉舞厅里音乐停止了,似乎在评选舞王和舞后。珍卿转身准备回去,萨尔责拽着她的胳膊,死死钳制着珍卿的肩膀,怒气勃然地质问珍卿:“小姐,你在不喜欢的人面前,全部保持教养和礼貌。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在我面前表现你的教养和礼貌?!”   珍卿肩膀被他捏得生疼,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火气也腾腾藤地往上冒,眼睛渐渐因怒火而晶亮,他诚恳而克制地望着萨尔责:“人人都在强调真善美,真永远在善美前面,没有真实,善美就是空中楼阁,当谎言被戳穿,被虚假的善良、美好愚弄的人,会经受更大的痛苦和伤害,所以,倒不如看不见这些虚假的善良和美好。”   萨尔责表情变幻不定,最后愕然地看着珍卿:“你是说我不诚实,对你虚情假意?”珍卿不打算跟他拐弯抹角:“那你告诉我,当你看到有关中国的新闻,看到中国是这么落后混乱的国度,人们也总做出荒谬愚蠢的事,你会否跟朋友一起嘲笑它,还是真诚地同情关心它?你从前跟我交往,是不是伪装一个你所不是的人?”   萨尔责拧着眉头一直耸肩,他嗫嚅半天试图说点什么反驳,但一切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最终放弃自我掩饰,说:“Iris,你这样太不公平,他看到荒诞可笑的事,连否认嘲笑的权利都没有吗?这是在民主自由的美利坚,连省长、总统都会受到讽刺和戏弄,你们中国人连这种程度也不能接受?”   珍卿恼怒地摆脱他的钳制,带着萨尔责不能理解的悲愤:   “是谁不希望看到统一强大的中国,是谁通过不义之战向中国输送鸦片,是谁热心向中国军阀输送军火,看到他们军阀们相互征伐,看到中国到处兵争不止,就像看到美好事物一样欢悦。   “是你们这些殖民主义国家,你们的民主自由不及于弱者,在弱者面前你们是强盗、土匪,将一切物质文化的宝物都掠夺走,你们是佛口蛇心的嗜血凶手,扼杀着中国的人民和国运……   “其他人有权力嘲笑中国荒诞落后,但是你们这些始作俑者没有,你们永远没有这个资格。”   萨尔责看着她燃着怒火的眼睛,莫名地无法应对这个场面,转磨似的在原地来回走着,又似恼怒地揉搓着脑袋,嘴里发出困兽似的叫喊,许久才气喘吁吁地说:“Iris,这太不公平了。你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都是由我一个人犯下的。也许,也许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国家,我的祖先,参与过你口中的罪恶行动,但你把罪恶也归咎我身上,总想着迁怒于我吗?”   珍卿弩张的气势略放松,看着夜空喟然长叹:   “每个民族都从先辈那里继承遗产,一代代地薪火相传,造就一个有特殊价值和文化的国家。遗产有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有罪恶的和美好的。而你作为一个继承人,你说美好的遗产你会继承,而罪恶的遗产与你无关,因为你既未参与也不知详情。哼,按照这样的逻辑,美好的遗产你也未参与、不知详情,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它呢?……   “萨尔责先生,什么叫做世仇?就是你不承认并选择遗忘,而受害者不能摆脱以前的加害,对现在造成的持续痛苦,就把仇恨一代代延续下来。有的错误你们加以粉饰,连承认都不承认,我们怎么做朋友呢?”   珍卿飘飘洒洒地离开了,萨尔责神色变幻半天,最后紧追出去在珍卿后面喊:“Iris,你太不公平了,我并没有什么都不承认,不能接受你的全部指责。”舞厅内的人已经注到他,诧异地来回看他和珍卿,珍卿回头瞅他一眼,抿抿嘴没造声,跟好奇的怡民挽手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得有点多,明天不想更了怎么办,嗯嗯嗯……………………感谢在2022-09-17 22:56:47~2022-09-18 12: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5章 旧学之争论辩护   四月的春季舞会过去了, 逢着天朗气清的时候,珍卿和朋友们也会去踏青野餐,但她日常总避不开学术争辩。   新的学期旁听《西方哲学史》, 开始读黑格尔的《逻辑学》,读到此人对中国和孔子的偏见, 珍卿干脆写了一篇不短的文章, 驳黑格尔“孔子是只会讲常识道德的老头子”一说。   她在批驳文章中首先指出, 对儒家学说产生的社会背景, 对此学说想要服务的政治对象, 黑格尔只有敷衍潦草的了解,借以了解的材料也未经过校验,便对孔夫子和儒家妄下断论。黑格尔作为批评家, 他的治学态度很不严谨,只不过以批评孔子来彰显自己。这是珍卿对黑格尔论断依据的否定。   她在后面的行文中,又把儒学归入社会学的范畴, 不赞成从思辨哲学或道德哲学上定义它、评判它——当然, 黑格尔压根没看多少儒学经典, 他对儒家的了解少得可怜。珍卿讲儒家就是为了证明,黑格尔对孔子的评价肤浅而狂妄。   孔子所推崇的礼治, 是他根据前代典章制度, 以及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总结出的一套维护身份等级制度的系统机制, 包括名物之礼、言行之礼、为国之礼。   譬如在一个庄严的祭祀场合, 一个贵族没有穿祭服而穿朝服;譬如, 面对比自己尊贵年长的人, 一个人没有严礼卑辞反行止轻佻……按照礼治社会的道德标准, 他们都是失德之或者无德之人, 会受到法律惩罚和舆论征讨。社会对不符合道德规范者实施惩戒,就像违反《小学生行为规范》的小学生,通过训诫、惩罚、刑罚等手段,促使一个人反省自身,纠正不符合特定道德的行为,包裹在礼仪行为中的道德价值,就被人们不知不觉地内化。   总之,黑格尔从哲学角度审视孔子和儒学,就像专门歌唱上帝的唱诗班男童,批评中国的宫廷古乐不歌颂上帝,这种批评是很不恰当的。儒学不该强行归入哲学的范畴,它是为维护阶级秩序、统治人民的手段。非要在人文社会科学中找个归属,应当将其分入社会学范畴。简单来说,封建社会的人适应礼仪制度的过程,就相当于是“社会化的过程”。   至于黑格尔批评孔子的《论语》,它里面只有些“善良、老练的道德训诫,没有更多意义特殊的东西”。珍卿在文章中写道:若《论语》的意义在于帮助社会化,正该像耶教的摩西给族人定下的“十诫”,它的思想内容越简单明了,就越便于受诫者理解、修改、执行……   ——————   这篇驳黑格尔的文章发表了,不少人写信赞她为常人之所不为,说早该有人驳驳这位哲学权威了。但珍卿没想到的是,她为孔子和儒学找场子,有人搞不清她的写作意图,不觉得她是批评黑格尔治学不谨,论断草率,却以为她给儒家礼治招魂呢。还有人很不客气地说,她专发奇谈怪论以哗众取宠,还有人极尽谩骂之能事。珍卿不得不感叹留学生亦无知,非得阐释理论以明视听不可。   儒家在民国几乎人人喊打,除了汉以后的统治者和学者,为了便于统治一直改造儒家,加强了禁锢百姓思想的教义;一定意义上也是为清朝统治者背锅。   清朝统治者“防汉甚于防洋”。所以,一百多年前马戛尔尼率使团防华,统治者原可不管他什么居心,把他的先进技术和思想学过来。但他们实在惧怕,民主共和与暴力革命也输进来,在各种矛盾开始尖锐的王朝。中华民族错过科技进步的好机会,禁锢思想的儒家更显罪大恶极!不过话说回来,清朝统治者惧怕的民主和革命,就算宋明太祖在世,也未必是不怕的,说起来还是封建统治非善政啊。   —————   五月的波城天气舒适,在不下雨的日子,总能看见男青年们在查尔斯河上划船竞艇,有端午赛龙舟习俗的中国留学生,也乐此不疲地加入这项运动。   这天,哈麻两校的中国学生赛船,中西的观众争相驻足观看。珍卿也闲傍树荫凑热闹,为给哈大这一边加油,嗓子都快喊劈了,果真是哈大这边侥幸取胜。   上官楚跑过来叫珍卿,叫她和大家一同聚餐庆祝,说继云表哥和怡民都要去。珍卿玩了一个半天,不想下午也虚度过去,就说太阳晒得她头晕,想回去好好睡个午觉,上官楚还在旁边殷切地劝。   而珍卿颇嫌恶的范里夫,便在一边阴阳怪气的:“若是戴维斯·萨尔责请,Iris,你未必不给面子吧。啊,不对不对,我都混忘了,你更喜欢哈尔·弗莱顿吧!”说完还笑嘻嘻的。   春季舞会萨尔责对珍卿乱喊,说什么太不公平,不接受珍卿的全部指责。熟人圈里起了一阵闲话,但明白人看到珍卿对萨尔责不假辞色,并未编排什么桃色新闻,只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珍卿便把争论的缘由讲了,大家一听也就不再关注。   她的对头乔治·周和张微澜,却逮着把柄似的不依不饶,非说珍卿说一套行一套,天天喊弘扬国学、振兴民族,却最喜欢跟洋人一块厮混,还不是一样的崇洋媚外。其中的口水官司不必细说,珍卿自己长着嘴能辩解,中外朋友也不是白交的。但像范里夫这等无聊之辈,免不了有时会叽叽喳喳。   这一会,范里夫阴里怪气地讥刺人,珍卿抱着胳膊微微冷笑,毫不留情地说:“若我精神体力好,哪个朋友请我都去,但你请,我必定不去。”范里夫立时阴了脸,身旁的上官楚也很火大,斥责范里夫不会说话倒爱说话,拍照的怡民、邓扬和、继云表哥,见状纷纷走过来问情况。最终,没一个人站在范里夫这边。   碰巧珍卿远远看见米勒太太,顺道跟她一起回了住处。怡民跟着划船的一块乐呵去。   住处的邮箱有一封来信,是杜教授跟珍卿讨论学术进境的,末尾还说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孙离叔叔受他母校哥大邀请,近日已启程往美利坚来,预计会在哥大教书两年吧。而孙叔叔的发妻卧病多年,前些日子才病故,孙叔叔独自带着儿子,长日里郁郁寡欢,他来美国也是散散心。   孙叔叔大学主修文学、哲学,在国内醉心文艺创新和妇女解放,应该算哥大在远东的风云校友,哥大请风云校友来执教也是常规操作。杜教授还挺孩子性的,极欣喜珍卿多了一个可靠的人来往。   把杜教授的信件收好,珍卿蓦然想起两年前,荀学姐留学前跟她告别,三哥跟孙叔叔都在场,那情形如今想起来还觉怪异。   珍卿揉着脑袋趴在桌上,觉得自己真心有点病,孙叔叔的船还漂在太平洋,到哥大还要穿越美洲大陆,与荀学姐会否见面还是未知。她给人脑补一大段狗血故事,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珍卿摸摸干瘪的肚囊,慢吞吞地给开始准备午饭。吃完午饭消一会食就睡觉。   玩了一上午,下午也该干点正事了,她为了反驳诸人对儒家的全盘否定,进而自证并非在为礼治招魂,开始拟《论儒学之积极意义与消极意义》的大纲,打算今天把这篇文章完成。   恰好把大纲拟好的时候,怡民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她说本来他们还要去公园划船,那范里夫满嘴不值钱的话,总说中国这里那里不如欧美,跟一个爱国派的同学起了争执,最后闹得大家不欢而散。   珍卿晃着钢笔发一句感叹:“若我们活得稍长一些,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早晚看见这范里夫当汉奸,其实,他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就有。”   范里夫之前对怡民献殷勤,珍卿还乐得看怡民有人陪玩,也长一长男女交际的经验。可与范里夫三番两次的接触都是坏印象,这种人穷志短、心胸狭窄的人,根本配不上怡民一根头发丝,这个人也就不必多在意了。   但难免问怡民对哪个男孩有好感,说那个麻大的麦昌希看来人品不错,性格也可以。怡民兴致缺缺地趴在椅子背上,说道:“我爸爸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妈妈什么都愿意听从他,所以他们夫妻相安。可我不是我妈妈,你也知道我不喜拘束。我就想找个脾气好、心胸宽的,这样才合适我。”珍卿好奇地问:“我看麦昌希脾气挺好,你瞅他哪里不顺眼?”怡民无聊地揉一把脸,哀怨地说:“他太跳脱了,我看见他就像看见启民、济民,谁能跟自己哥哥弟弟谈恋爱?”   珍卿无奈地保持沉默。   怡民把珍卿拟的大纲拿起看:   论儒学之积极意义与消极意义   一、儒家礼治之消极作用:   (一)阶级固化导致王朝频繁更迭,人人安于等级身份使社会失去创造力变革力……   (二)基层人民无权参预军政大事,导致民众对国家公务漠不关心,基层人不知何为爱国主义:   礼治要求底层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不得越位干涉与己无关之事,长此以往,人们只知有血缘宗亲,而不知有家国天下。   二、儒家礼治之积极作用:   (一)礼治思想为法制思想奠基   礼治以外在强制力的约束,使人们将礼治规则内化而遵行,这便有后世法制强制性的特点。   (二)仁政思想的产生和发展   仁由一种君子修行的境界,发展至孝悌之礼、羞恶是非之心、民贵君轻之人本之思想等。   (三)世俗化思想造就世俗化民族   ……   作者有话说:   难矣哉啊难矣哉感谢在2022-09-18 12:56:25~2022-09-19 19:5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安 20瓶;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6章 自强不息的国人   到美国求学的第二个夏天, 珍卿和怡民过得格外忙碌,这一年国内外发生太多事:   意大利人完成结队飞越大西洋的壮举   欧洲的失业人数刷新历史纪录   中国政府杀了一些□□作家   中国社会党推行土地改革政策   东洋人在中国屡屡制造事端……   今夏长水沿岸又发洪灾,罹难者已有十余万人, 而洪灾后的瘟疫给灾区雪上加霜。现在中西义赈会当家的谢董事长,像珍卿往年见过的那样, 一直为灾区难民奔走疾呼。二姐和三哥是她慈善事业的拥趸, 进夏以来, 三哥帮义赈会筹集不少款项, 二姐夫妇为灾区全力提供医药支持, 还有许多人全力襄助谢董事长慈善事业。谢公馆在国内的声望如日中天。   珍卿感叹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更从一个个不屈的中国灵魂那里,看到伟大五千年文明的不灭精神。她又给义赈会捐了一些钱, 也不免时常为国内亲友悬心。再加上糟糕的国际形势,“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成了海外学子的凄凉心声。   既然还要继续在本邦求学, 就不能沉溺在软弱的自怜中, 珍卿和怡民努力学习做事,让自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怡民最近加入三个社团, 时常在勤工俭学, 读书上也非常用功。珍卿这学期多选两三门课,业余时间总在画画写文章, 为了深入研究印欧语系, 她还开始背法语、德语、英语词根, 打算专门写一个相关的论文。   夏季课程的后一段时间, 哈大平京学社的钱寿诒太太——兰如茵女士, 忧心肆虐长水沿岸的洪水瘟疫, 配合本城的华人赈灾总会,开始在剑桥为中国水灾瘟灾筹集善款。   钱太太是筹款事宜的实际负责人,为了借助洋人在本地的影响力,还是邀请平京学社主任库克太太,担任名誉上的筹款负责人。而库克太太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又将好多本地的教授夫人和名流贵妇请来,叫大家捐些旧衣旧物古董等拍卖。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赈灾筹款是利国利民的大事,留学生们也当仁不让,有智识有见识的年轻人凑一起,时不时蹦出一些奇思妙想。继云表哥和陈钧剑等人提议,他们该多多展现中国的传统文化。现在临近端午节可以赛龙舟,让查尔斯河上赛起中国的龙舟,岂不是一件文化传播的盛事吗?还可以做中国特色的节日食物,就顺便普及中国的美食文化。有会传统乐器的女孩子愿意演奏,有会京剧昆曲的男女也愿意表演,有人会编中国结等小礼品,有人说会一点书法丹青……   大家纷纷议论着各种好主意,最后赛龙舟这项目遗憾作罢了,钱太太她们说活动是为筹善款,铺排一个赛龙舟的活动,要有影响力必要耗时耗钱耗力,而查尔斯河上赛船人人能看,又不能收门票怎么筹善款呢?   大家把基本的章程定下来,做中国节日美食这一项,就由钱太太她们那些中西太太办。演奏乐器、表演戏剧、制作装饰品等,各人凭自己能力兴趣分别组队。邓扬和跟钱太太他们说,珍卿的丹青书法都极好,就算世界顶级学府的中国留学生,也难找出和她一样水准的人。珍卿就加入一个书画筹款的队伍。   在五月末六月中的半个多月,珍卿只要没课没事,就穿上华丽的中式袄裙和绣鞋,往她所属的筹款小组报道——离家前,家里人给做了好些时髦洋服,亲戚们做了好些富贵袄裙,珍卿到美利坚怕穿着太招摇,靓衫靓裙多押在箱子底下,平时就穿朴素衣裳和半旧皮鞋。不想这些长袖善舞的太太筹款团,把她压箱底的货都用上。除了自己穿还借给别人穿,甚至有外国人看到还要买。所以,她筹款除了卖字画还能卖衣裳了。   珍卿被拉来做招牌和劳力,怡民也没摆脱当劳力的命运,按理她是分在手工艺组的,但她抱怨那组的负责太无理,半熟不熟的同胞,总想处处辖制管教怡民。比如那女孩子总是吹毛求疵,说怡民的穿戴不够庄重。再如,怡民但凡在她那组里做事,连上洗手间也要跟她报告。怡民便不愿意在那待。   当珍卿穿着华丽的中式袄裙,梳着俏皮婉约的中式发髻,挽着袖子安闲地泼洒墨彩,怡民就扮成闺蜜在旁观看,偶尔还忙着打扇赶苍蝇。小姐们在挥洒笔墨丹青,按理总该有个侍候笔墨的丫头,但她们女生人手有限,找不见人来充当。后来是念医学的上官楚,自告奋愿给珍卿做丫鬟,这个跳脱的家伙弄得笑料太多了。   他第一次上岗做丫鬟,给正写字的小姐们端来茶水,那寻常大小的屁股能从查尔斯河的北边,甩到查尔斯河的南岸去,人们就像看滑稽戏似的哈哈大笑。还是陈钧剑踹上官楚一剑,说刚才听见外国人议论,问他扮演的是不是□□。上官楚这才收敛了屁股,但是上下进出必走小碎步,让人总想念“急急如律令”。   有一回,哈大文学院的教授们来捧场,俄罗斯籍的莱蒙托夫教授——也是珍卿的语言学老师——叫珍卿用中国最古老的文字,写一首中国最古老的诗。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要属甲骨文,再便是小篆前的金文和籀文(统称为大篆)。珍卿较擅长小篆及其以后的书体,大篆的书体也随李松溪先生学过,后来在师长们的指点下自学,若写大篆还能应付。至于最古老的甲骨文,她在杜教授的影响下,前几年有所涉猎但不精深。   中国公认最早的诗歌当为《击壤歌》,珍卿说没把握用甲骨文写准确,但是用金文写一写还行。莱蒙托夫教授跟袖手静观的同事们说:“不妨看一看。”   这时怡民在上课,扮丫鬟的上官楚铺纸研磨,珍卿扶着袖子闭眼思索片刻,睁开眼时,便沉着地以金文书写《击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珍卿绵转地用着腕部力量,一笔笔画出文字的笔画,桌前的大教授们看得屏气凝神,似在研究线条中蕴含着什么神力。上官楚动一动嘴,想给大家伙解释下诗意。一个满脸褶子的教授凶狠地看着他,对口形叫他好好把嘴闭上。上官楚讪讪地动动肩膀,不敢再造声了。   把短短的十三个字书写完,珍卿前襟后背汗湿一大片,毕竟她对这种书体生疏一些,近来也着实疏于练习了。   莱蒙托夫教授他们围着珍卿,叫她好好解释这文字的意思,上官楚瞬间被挤到边上,珍卿勉强扶着桌子站住,拿袖子揩着脸上的汗珠,先给他们讲解诗歌的意思,又逐个解释每个字的意思。文学院那些年高德韶的教授,就用淡淡的语气聊起象形文字,讨论这个字是啥构字法,那个字是啥构字法。有些理科生就诧异,他们洋先生竟然了解一点中国文字。   其实,美国很多名校的学术大拿,对中国当代文化兴趣缺缺,却热衷于研究中国古代典籍,所以有些教授会学点汉语汉字。只不过汉语确实比较繁难,能一直坚持并精通的没几个。但他们读过相关的学术书籍,讨论中国的诗歌文字还是有模有样的。   当观摩过珍卿写中国金文后,后来有一次上语音课,有学生当面跟莱蒙托夫教授讲,汉字是没有传播效率的文字,中国学生自己也附和批判,说汉字音形义的复杂构造,使对它的学习掌握变得艰难,造成了中国成千上万的文盲,也导致发明不出中文的排字机……   莱蒙托夫教授否定这种意见,当堂为中国的文字辩护:   “诚恳地说,我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从普遍的意义上讲,构词和语法越简单的语言,它的表意能力会越脆弱,随着文化的复杂演绎,随着学科的不断分化,语言中旧有词语的含义越来越多,一种语言的构词法和语法越简单,他在信息的沟通、传递、交流中,面临的混淆和错乱就越来越多……这时,你们以为的汉字的缺点,终会变成令人羡慕的优点……   “而且,你只从传播效率上否定它,是非常肤浅和不公平的。汉字不仅仅是一种文字,更是一种打动我们知觉的艺术品。因为我们的视觉比听觉灵敏,一个人面对一个个艺术化的汉字,我们眼睛看到的这种象形文字——如果你能了解它的构造符号和构词方法——会立刻引起我们大脑的联想,实验证明,联想对我们的小学生很有好处……”   所以,珍卿输出文化产品筹款的同时,不知不觉传递了中国传统文化,并收获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不过把《击壤歌》欣赏完后,莱蒙托夫付了钱要带走书法,上官楚告诉他要等墨干,躬着身子试试墨迹有没干,不知为何他的假胸脯掉出来,正掉在另一个老教授脚上,可把那保守的老教授恶心坏了,看上官楚的眼神就像神父看女巫一样。   ……   总而言之,这些别开生面的筹款形式,先是受到镇上师生的热情追捧,学校的报刊上热情地追踪报道,后来竟还上了波士顿的日报、晚报,后来筹数额比预期多一倍还多,而同时传播了中国的传统文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9 19:54:08~2022-09-20 18: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7章 过节遇不速之客   珍卿和怡民忙得不着家, 端午节三天后的礼拜天,她们才计划要补过端午节,按理该弄点粽子来应景, 但钱太太她们做的粽子太畅销,想分点也没有, 听邓扬和说, 中国城的粽子也卖脱销了。她们就干脆煮点鸡蛋和蒜瓣, 再从端午十二红里挑做四样, 做了红烧肉、红烧鱼、炒龙虾、拌西红柿。家里还剩着不少面粉, 再?点面皮包蔬菜饺子吃。   她们从下午三四点就忙活,一边搞学习一边做饭,将近七点半钟才吃上晚饭。两人举杯共祝节日快乐, 各自准备据案大嚼的时候,米勒太太上来说,有一位年轻的中国小姐来访。   珍卿首先想到的是荀学姐。孙叔叔甫一到哥大教书, 珍卿就听到纽约州传来的绯闻, 说荀淑卿学姐与孙离叔叔暧昧, 有夸张说他们已经同居了。荀学姐在信中说,不到外头传扬的那种地步, 不过, 她跟孙叔叔确实相互欣赏,交往频密, 常和他讨论中国形势和妇女运动。   珍卿正想找荀学姐盘问一番, 不想她自己送上门来。   一开门却叫珍卿大失所望, 来的是培英的同班同学彭娟, 在麻省公立大学学文学的。正吃虾的怡民放下食物, 郑重站起来表示迎接, 珍卿随便给介绍一下,神情也是稀疏平常,怡民就知道关系一般,就哼哼哈哈地问个好,也没有热情地请她入席——晚饭差不多够她们俩吃,还要留点明天早上吃呢。   彭娟就现出受怠慢的愤怒:“Iris,好歹是同班的老同学,正儿八经的同乡故知,在你这屁也不是?”怡民惊奇地看这粗俗的培英毕业生。   珍卿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没心思跟她耍嘴皮子,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她一句:“吃了吗?没吃就坐下,在外过节比不了国内,随便吃点家常便饭吧!”怡民帮着拿了一副碗筷,彭娟不客气地扯开椅子坐。   她看着红烧肉、红烧鱼、红烧大虾,表示不太习惯吃这么辣,又看没腌没卤的鸡蛋,一盘子生菜莎拉,再加上干巴巴的葱油饼,皱着胖脸不高兴地说:“好好地过端午节,怎么连粽子也没有?你在美国才待多久,也不正经过中国节了。再怎么样,洋鬼子也不把你当自己人!”   两个姑娘本来野心勃勃,想包点蔬菜馅的饺子,结果把面擀得太干了,包饺子根不黏不住,就干脆物尽其用,分别做了蔬菜沙拉和葱油饼。不过,这也轮不到彭娟来批评啊!   珍卿无语地瞥彭娟一眼,这姑娘一点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珍卿和怡民专心吃着,都没怎么搭理她。   彭娟顿时面上下不来,拍着桌子恼怒又委屈地说:“你这人怎地这样?到处人夸你性格好,人也仗义,就是这样对老同学的?”   珍卿拿葱油饼卷肉和蛋吃,正吃得不亦乐乎呢,听闻不咸不淡地说:“你还想要什么待遇,还想叫人跪接跪迎,亲奉汤食,低声下气的是不是?你是不速之客知道啵?要不是赶着过节吃饭晚,就这些也别指望吃上,哪有三更半夜来人家,还敢对人挑三拣四的!”   彭娟被顶得哑口无言,看样子都快被气哭了,却咬着嘴唇死死地不出声。   珍卿与彭娟几乎没有私交,彭娟冷不丁这时候找上门,打听她住址肯定也费了功夫。可见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定有什么事用得上珍卿,珍卿故意臊着她,以掌握主动权。   珍卿两人自顾自地吃饭,彭娟被晾了整整一顿饭,八点多她们开始洗碗擦桌子。彭娟感觉再不说明来意,怕她们收拾完就要洗漱就寝,便亦步亦趋地跟着珍卿,支支吾吾讲明她的来意。   原来,彭娟在公立麻大遇到了种族歧视。彭娟在本城没有同伴,不想一个人住在外面,就申请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没想到白人女同学给她取绰号,天天不正经叫她Lucy,而是称呼她Shortie Lucy(矮人露西),后来其他种族的人也叫起来,各种种族歧视的话不必细叙。   这种恶意却是愈演愈烈,有时洗的衣物被人乱丢,有时晒被子被人掷在地上,有时不知自己说错什么话,一连几天没人搭理她。最惨的是今年的复活节,她到城里见来玩的朋友,回来时还不到熄灯锁门时间,但宿舍大门已经紧锁,她怎么呼喊都无人应门,这么晚也不敢跑到大街上,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后,她怎么辗转找到女学生顾问,在她的帮助下后半夜进了寝食,现在还觉不堪回首。   彭娟无不悲楚地告诉珍卿,回想在培养女中的失意挫折,跟此间的处境相比竟不值一提。连培英古板无趣的修女嬷嬷,跟这些种族主义都相比,都是圣母仙女一样的人物。   珍卿给彭娟倒了一杯花茶,听她继续诉说着遭遇。若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忍一忍还能咽下去。最近她们女生宿舍的白人女学生,联名上书公立麻大的大学生评议会,说因不同种族背景之同学间习惯各异,久处容易生出龃龉冲突,希望将有色人种另移一处居住。着实没有想到,他们的大学生评议会竟采取调和主义,建议折衷采取白人女学生意见,意将有色人种女生移到宿舍下层居住。   此事在有色人种女生中,初始时反响甚大,甚至说要举行反种族歧视游行示威,但在校方的操作下,她们的活动很快夭折。有色人种无论是哪国的,多是靠官费或奖学金度日,女孩子安分守己的多,有勇气反抗不平等待遇的不多。彭娟说跟只有她跟一个本国非裔女孩,准备结伴向校方讨个说法,可是和善的校领导也只安抚,许诺说解决问题,一直不见有什么成效。学生宿舍的白人女生们,已在鼓噪重新调整寝室了。彭娟说被视作低等人种,这种感觉太屈辱了,再这样她不如回国念书去。   怡民听闻是这等事,也看向声色不露的珍卿,彭娟眼巴巴地看一会珍卿,近于乞求地扯住珍卿:“Iris,我在波士顿举目无亲,求助无门,只有你一个人是相识。向来晓得你足智多谋,你替我出个主意吧。是好不歹我都认了,不行我就回国去。”   珍卿被她晃得茶杯乱摆荡,茶水泼到了前襟上,她没表情地拿手绢擦拭着,彭娟忙说叫她换衣服。珍卿也懒得来回跑,对着彭娟长长叹息:“种族歧视是此间风气,中国人概莫能免,你我又不是同校,我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再者说了,就算勉强留在集体宿舍,还要天天看白人的嘴脸,何不在外头赁个房子,什么事都省却了。”   听珍卿一心置身事外,珍卿不由灰心地跌坐椅上,失神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连怡民都心生不忍,珍卿倒无动于衷似的。过一会儿,彭娟怔忪地看向珍卿,心想她还记着她的不好,可是珍卿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主人们没有催促彭娟离开,怡民还给她续了茶水,待珍卿举着腕看时间,彭娟踉跄地站起身,准备识相地离开了。怡民叫珍卿送一送。   珍卿慢吞吞走到门边,不甘不愿地叫住彭娟:“等一等——”彭娟似惊似喜地回头,看珍卿回到沙发上躺下,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站着,珍卿就躺在沙发上望她:   “你坐下来,这事先商量商量,看我们能不能办。”   其实也没啥可商量的,就是给彭娟划一条道,先让她自己去探探路。彭娟似乎为难得很:“你说让我打听,我们学校哪位高官,跟你们学校哪位高官交好,这……这……,这种事我哪里去晓得嘛?你那么神通广大,到处人熟,何不你——”   珍卿一个打滚站到沙发上,掐着腰作茶壶状,直眉瞪眼地嚷彭娟:“这本是你自己的事,我插手相当于义务劳动,难不成还叫我两头卖力,你有课我也有课,你有活动我也有活动,人家一期三四门课、一两个社团,你晓得你有多少课多少社团……你想得可真美!   ”你只须了解,你校高官跟哈大高官的交往,剩下游说之事由我来负责。彭同学,你就知足吧,暴风雨来了,你不过受点闪电的惊吓,我冲在前面要给你挡雷的,你再推三阻四,我立刻甩手不管了。”   好容易叫车把彭娟送走,怡民怪模怪样地做鬼脸:“你使的三十六计的哪一计?”   珍卿唉声叹气地躺下来,无可奈何地对怡民说:“你猜猜看?”怡民坐在沙发沿上直笑:“我可没你那么‘足智多谋’,猜不着。”   珍卿玩着手指对怡民说:“我一小见过各种生意人,逢人问他们生意行不行,能听到的回答不外是,‘这年头有什么行不行的,将就着糊口呗’,要不然就大叹‘不景气’,好像世上没有挣钱的生意人。你说这是什么道理?不明白就自己慢慢悟吧!”   孙子讲“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珍卿今天在彭娟面前表演,不过想给自己减省些麻烦。现在她在留学生间有声名,找她帮忙甚至借钱多了。她懒得无谓地给人操心,也怕各种事情把自己累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0 18:59:21~2022-09-21 19: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霸气的活火山 20瓶;pad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8章 文化的强者弱者   珍卿自小阅读量大, 写作训练也多,上文学系的课自觉是游刃有余的。   比如,七月的第一次英文写作课, 加西亚教授给的作文题目是:强权主义,还是慈善主义?   加西亚教授让大家任意发挥, 可以从两种主义中选论一种, 也可据此阐释一个新论点, 只要围绕这个主题就可以。   这教授上课不惯长篇大论, 给学生提示了论说文的写法, 就启发大家发散思维、汇集材料,再进行思考和交流。交流的气氛就像沙龙里的论辩,大家的口才好得能当议员。   这一会儿, 有一个安南女生滔滔不绝,先是背诵强权派祖师爷尼采的论述,说人类的目的在于制造强人, 无能弱者皆在淘汰清除之列。因为世界是强人的世界, 社会是强人革新的, 历史是强人创造的,若世界没有强人而全是弱者, 人们不是处在荒蛮的原始时代, 便沉沦在没有希望的中世纪……   安南女生发表完她的高论,加西亚教授叫学生评述她的发言。不少学生都说她论点、论据齐全, 论证过程是却缺乏合理的逻辑。   教授先生并不过多地评述, 鼓励学生继续陈述自己的作文思路。   有个叫卡瑞那的姑娘, 表示她坚决反对强权主义, 她说写出“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的达尔文, 犹然庆幸宗教提供的慈善主义,让世界尚有道德、法律、慈悲、和平。若真如尼采这狂人所说,耶教以慈爱为本捍卫弱者,是与社会上的强者为敌,为何历史上一切强人都化为灰烬,而耶教仍然绵延留存至今呢?……   大家评论卡瑞娜的陈述,多说卡瑞那把因果倒置,以结果来论证观点,却没有强硬的论据、严密的论证……   前半段不太活跃的珍卿,列好大纲才踊跃举手,加西亚教授很感兴趣地让她讲。珍卿的论点已令人大跌眼镜,有人觉得她在故意耸人听闻,她的论点是:世界本质是弱者的世界,强人若存在于弱者的群体,也必然要遵行弱者的规矩。   她的作文论证思路大旨如下:   人类世界本质是弱者群居的社会,因一个人难以抵抗生存繁衍问题。而有无上智慧或武力的强权者,原则上来讲无须存在于群体中。譬如,虎豹这些威风凛凛的猛兽,甚至不跟近亲住在一起,多独居独行,称霸于它们居住的山林草原。   再譬如,现在高级知识分子当中,流行一种不婚主义的论调。知识分子智慧和能力都很强大,生活工作上的问题多能自己解决,它不惧孤单也不惧困难,有人几乎无须社交和帮助,独居生活让他们如鱼得水……   总而言之,强者本质上无须进行集体的生活,他们若身在群居的集体社会,不是危害弱者利益而为弱者群起消灭,便是适应弱者的生存方式甚至为其服务。少数的强者处在弱者中间,只会有这两种极端的结果。   强者的前一种结局的论述,珍卿以恺撒大帝和秦始皇为例。   据闻恺撒成为终身□□者后,想在已经结束君主制的罗马,重新获得“国王”的称号,而罗马人厌恶这个称号。因此,布鲁托斯领导的元老院成员暗杀了恺撒。而在莎士比亚的《恺撒大将》中,刺杀者布鲁托斯有一句名言:我爱恺撒,但我更爱罗马。说是说他们刺杀恺撒是代表民意。恺撒这个强权者被弱者的代表杀死了。   秦始皇的故事不为西人熟知,珍卿讲得比前个故事详细,加西亚教授和学生们听得认真。   所以,恺撒和秦始皇无疑是强人中的强人,他们的事迹证实“强人危害弱者利益”而被“弱者群起”消灭,后面强人适应社会为弱者服务,珍卿以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还有美国最爱喜爱的总统林肯为例。   珍卿最后引出自己的结论:群居社会本为弱者建立,那么它根本的运行规则,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护弱者。比如道德、法律、慈悲、和平,包括教会的慈善主义、乐利主义,本质上都符合社会的扶弱规则,同时也是强人须遵守的规则……   珍卿思维和陈述都极流畅,待她滔滔不绝地陈述完毕,多数人报以笑容和掌声,连不苟言笑的加西亚教授,都靠在讲台上笑眯眯地拍手说:“非常棒,Iris,非常棒,我在哈大的学生中,少见如此精彩新颖的演讲,如果你照着这样写作文,我保证给你的作业打A.”   珍卿也把小脑袋一扬,谦恭地说一句“谢谢先生”。   珍卿上完英文写作课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只小盒,这是对了优秀作文陈述的奖励——两只现买的雪糕卷。   同班同学无分种族亲疏,路上都调侃珍卿得的奖品,问加西亚教授的奖品好吃吗?珍卿耸耸肩,还算满意地说:“Not bad!”她的同学都在那哈哈笑,好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看她这儿童作派也报以微笑。   珍卿下节课是选修的哲学科目,按照安拉学院的规定,每个学期要有一两门选修课,选择专业课不能少于三门,只要你顾得过来,多选是没人限制你的。上台阶时听见人“Iris”,是她的好朋友蓓丽。她们一起选的哲学选修课。蓓丽在美术系学插画设计,这让珍卿跟她很聊得来。   听了一节Cosmology and Theology(《宇宙起源说和神学》),珍卿和蓓丽说说笑笑地出来,又一起去餐厅吃午饭。   蓓丽说有个插画设计征选,力邀珍卿跟她一块参加。蓓丽说若作品中选就名利双收,最高奖金可达三百美元。珍卿想一想还是婉拒,她总比别人多选两三门课,功课虽然不觉得费力,但平时杂务事也多。慕先生上回来信说,他明年有赴美办画展的计划,天天写信都在鞭策珍卿。   蓓丽却很替珍卿感到遗憾。   ————————————————————   有一天下午六点钟,卖书画筹款的活动临近尾声,珍卿和同伴们正在收拾东西。   戴维斯·萨尔责喘吁吁跑过来,按着桌子说庆幸他们还没走。然后他拿出一百美元,放进他们的钱盒子,跟珍卿提了一个意叶深长的要求:“杜小姐,我看了你那篇精彩的文章,你说强者须为弱者服务,如此,方能在弱者群体中生存。你的文章只列举了西方的例子,我希望看到一个东方的强者,他热衷于在弱者群体中服务,并且自己也博学多才,我希望看到有关他的作品。”   怡民、胡莲、上官楚、邓扬和等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面面相觑,这洋鬼子莫非是来找茬的?   珍卿审视着高大的萨尔责,一边在心里记忆历代的英雄,把收起的文房用具又摆出,叫怡民取一张三尺的生宣,上官楚看看时间看看天色,一边帮着铺纸摆镇纸,一边迟疑地问珍卿:“Iris,阴天天儿可黑得早啊。”   珍卿心无旁骛地扶着镇纸,在心里设计着构图和运笔,等到胸有成竹才淡定一地说:“用不着半个钟头就得。”   萨尔责第一次见Iris作中国画,见她从一架笔中取出一支,在那墨盘里蘸足了墨汁,几乎不假思索就开始运笔,等看到画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姓邓的中国青年说了句话,其他中国学生惊讶地观摩议论,萨尔责听不懂中文,还是认真观摩Iris作画的风度。   他今天不避猜疑地找过来,想跟Iris讨论她的奇谈怪论,希望她不要抱着天真的妄想,以致将来行事失差贻害自身。可此时此刻看着她作画,萨尔责恍然感到,她是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长大的。Iris驾轻就熟地运笔构图,经过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奇妙操作,一副典型的中国水墨就成了。   当珍卿用轻松雀跃的语调,为萨尔责讲解画中的故事,他才慢慢回神听她讲着:   “在中国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秦国的国王派李冰到蜀地做管理者,蜀地的江水常常泛滥,冲毁居民的田地家园,给他们的财产生命带来威胁,李冰和他的儿子就带领民众,在当地兴办很多水利工程……”   其他人帮珍卿把文墨收好,微蒙夜色中慢悠悠地朝外面走,珍卿跟萨尔责走在后面,还在耐心讲着李冰父子的功绩,以及后世对他们的赞美和神化。又讲她的水墨画描绘的就是,一条蛟龙在江中兴波作浪,让沿岸的老百姓流离失所,被人民神化的李冰施展神通,化成一只大牛与蛟怪战斗……   胡莲凑到怡民耳边说悄悄话,怡民忽然喷笑出来,奇异地回头看珍卿和萨尔责,戏谑地说道:“胡学姐,我也同意你的观点。“上官楚和邓扬和都好奇,怡民小声地跟他们说,胡学姐说萨尔责是个贱骨头,Iris总对他爱搭不理的,他还总找机会凑上来,上官楚就连连附和点头。   邓扬和觉得他们捕风捉影,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我看你们是联想太多,一男一女凑在一起,好像总该有故事才正常。其实,自从我们摆开这书画摊子,慕名而来的人还少吗?本城无疑刮起了一阵中国风,男女老少都对中国文化起兴趣。今天我们一位教授太太,忽然穿一件螽斯纹的裙子,还问我这种中国风好不好看。萨尔责说不定就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   其他人听见了也不反驳,胡莲拉着邓扬和的胳膊:”我看你呀,心里是纯洁过头了。“怡民哈哈笑着说:”你们两口子是反着来的。“   珍卿瞅前面说笑嬉闹的人,她满心赶着回去做饭吃,不想跟萨尔责无限制地延伸话题,便停下脚步总结陈词道:”中国人是世上最世俗化的民族,他们想过幸福生活的决心,比世上任何民族都更强烈,所以,他们总是神话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的凡人英雄。萨尔责先生,也许你们的文化告诉你们,一个模糊道德的强权人物,是一个社会的中流砥柱,但我们这个东方的古老民族,崇拜的英雄一定是扶持弱者的。“   萨尔责感到一种文化冲击,就像沙漠里的迷途者惊见绿洲,又像在无边的冰原中看到人烟,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惊诧感觉。   当听见珍卿告别的时候,萨尔责问出心中的疑惑:”杜小姐,恕我冒昧,以你们现在的处境和国力,你所谓的扶持弱者的英雄,需要多久才能使你们的弱者过上幸福的生活?“   珍卿顿时语塞了,眼见要走到校门外面,怡民他们挥着手叫她快点。珍卿回头看萨尔责,咏叹似的说着:”我听人说,一滴一滴的水珠,要滴穿一块岩石的话,需要大约四十年时间,质地更致密的岩石,也许需要更长时间。但我们的民族在地球上绵延五千年,我们拥有对于时间的耐心,相信这一天终将到来。“   萨尔责还不能认同她的幻想,但看着对民族充满虔诚的女孩,他忽然生出难以言说的敬畏。他看着Iris挥手跟他告别,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出去,走到灯光熹微的马路上,和她的中国朋友会集一处,拉着手说笑嬉闹着走远,同伴帮他挡开路上的行人,她跟同伴热情地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鬼啊鬼,我竟然把自己搞感动了。感谢在2022-09-21 19:00:05~2022-09-22 12:5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3瓶;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9章 没有发表的文章   暮雨潇潇的岔路上, 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走远了。珍卿撑着伞目送博士远去,直到看不见人了,她才慢慢踏着雨水往校外走。雨滴在伞盖上“扑嘟嘟”响着, 视野中的一切浓碧浅红,像是国画里精心调制的水色, 剔透清澈得让人心情愉快。   珍卿刚刚完成一件事情, 就是给老同学彭娟帮忙的那件。   彭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探得她学校的人文美术学院某系主任的谢尔顿太太, 跟哈大文学系加西亚教授的太太是挚友, 而珍卿而这对夫妇也熟稔得很,自由派的加西亚教授,现在越来越赏识珍卿这个学生, 有回作文还得他两个雪糕卷。   珍卿从忙碌的日程中抽出时间,以彭娟学校的女性种族歧视为例,写了篇反对种族歧视的小作文, 从莎士比亚谈到马克·吐温, 从黑奴解放谈到种族隔离, 还从儒家思想对民族融合的积极意义,批判了西方精英的傲慢治国理念……   然后, 珍卿就拿着这篇万字小作文, 去找安拉学院《学生英文月报》主编莫莉小姐——她跟珍卿同获罗氏基金征文奖金,同在布莱德蔓教授家过圣诞, 珍卿的文章常常登在月报上, 跟莫莉小姐还挺熟悉的。   珍卿见到莫莉小姐, 直接开门见山, 请她刊登这篇反种族主义小作文, 莫莉作为主编先浏览稿子, 这位中国小姐出了名的语出惊人,叫人应对她不敢不谨慎。珍卿特意告诉莫莉小姐,文章不但要发在本院的报纸上,还会在本城的华人双语报纸和费特朗博士办的《美术》杂志发表——因为麻公大的种族歧视事件中,唯一敢于反抗的黑人女生,念的正好是视觉艺术系,反抗过后遭受更严重的歧视。   白人世界的种族歧视无所不在,但是任何有公共意义的机构、团体,不敢堂而皇之地赞同此事。莫莉小姐一看珍卿的小作文,曝光了麻公大的种族歧视事件,这意思还想倡议全民声讨,就感到Iris要给她找麻烦。   无论莫莉小姐怎样分析后果,甚至背诵法条警告珍卿,这中国女孩始终不为所动,还说莫莉若不发表她的文章,她就去找布莱德曼教授夫妇评理——布莱德曼教授是退休之后,被哈大以客座身份留住的大佬,是哈大文学系资格最老、份量最重的教授,布莱德曼太太因慈善可亲,在两校也享有不弱于丈夫的声望。   莫莉小姐被珍卿说得没脾气,只好暂时稳住珍卿,说跟月报的其他成员商议一下。珍卿说你们商量吧,她正好去拜访布莱德曼夫妇,希望回来能听到明确答复。珍卿离开后莫莉小姐行动起来,但并非召集月报成员开会,而是去找跟她有亲戚关系的加西亚太太。   莫莉小姐是加西亚太太的亲戚,而她对于文学的审美取向,跟加西亚教授趋于一致,几乎天天出入加西亚教授家。她自然晓得加西亚太太,在Iris指控种族歧视的学校,有不只一位交情深厚的密友。莫莉自己劝不住Iris,第一反应就是找加西亚太太反应情况,她把Iris的文章拿给她太太看,这位太太捂着胸口惊呼:“杜小姐是享有声誉的人,她这篇文章一经发出,公立哈大恐怕被置于舆论旋涡的中心。”   加西亚太太感到提醒朋友的义务,往那所学校打了三四通电话,把事情原委清楚地传递出去。连珍卿的丽嘉文章也小范围地传播开。   与此同时,珍卿拜访了布莱德曼夫妇,毫不作伪地表达自己的意向,说希望借文章发起反种族歧视的浪潮,真诚希望德高望重的两位师长,能够支持她这一项举动。   布莱德曼夫妇自然愿意支持,但说希望Iris珍视自己的天赋,勿于社会活动耗费太多精力。这篇反种族主义文章发表后,请Iris不要参与其他事项,安心治理自己的学业。珍卿当场表示了为难,她说此活动非她一人参与,还有其他有色人种的同学,制定了后续的活动计划,就是对在本邦遭受歧视的一种回应。   布莱德曼夫妇听她这样说,顿时感到事态超乎想象,连忙安抚住珍卿说他们再考虑一下,也请珍卿不要轻举妄动。   反种族主义的□□还未起势,哈大、安拉、麻公大三校中,所有知情的教授和太太们,倒像听到灾难警报讯号一样,纷纷地行动起来。   所有教授都不希望出现□□,在这个窘困而动乱的时期,国际学生交的学费很重要。最早的知情人加西亚太太,忽然成了至关紧要的人物。   哈大和安拉这一边,包括布莱德曼教授夫妇,都希望加西亚太太到麻公大那边,借助她熟识的谢尔顿教授太太等,给他们校方的管理者建言施压,尽快平息女学生的种族歧视活动。而麻公大的学校管理者们,看到珍卿的文章虽不至乱了阵脚,但要真被一个亚裔女孩捅破天,也够他们焦头烂额一阵子。这事情一引起他们的重视,那边的太太们又委托加西亚太太,帮忙到安拉学院这边斡旋,务必打消这亚裔女孩发表文章的意愿,条件大家可以坐下来谈。   加西亚太太斡旋得可来劲了。在哈大文学系内,属布莱德曼太太修养德行最好,任何本地的高尚社交场合,德高望重的布莱德曼太太都不可或缺。而加西亚太太的学识和地位,本不比布莱德曼太太差,遗憾的是她为人高傲又吝啬,想获得同样的爱戴和声誉而不得。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成了她展现影响力的好机会。   她请布莱德曼太太约了珍卿,就在布莱德曼家施展口舌,试图劝止珍卿把事情闹大。   这些人的忧心珍卿心知肚明,种族歧视现象在本邦屡见不鲜,但公开场合一定讲政治正确,在代表知识、创新、文明、进步的校园,在本邦遭遇经济萧条的窘迫时期,出现这种丑闻的后果很严重。   原本,珍卿还义正辞严地坚持立场,但她尊重的这许多师长,苦口婆心地给她条分屡析:她这篇小作文若是发表出去,会妨害麻公大的名誉前途,这种妨害播及的范围会很大,有可能最终反噬珍卿和她的同伴。   僵持了大约有三四天,珍卿最终勉为其难地让步。虽然看在她敬重的教授夫妇的情面,但麻公大若不中止种族歧视行为,并公开惩戒种族主义分子,看谁的面子她也不会再让步。若不能看到麻公大的诚意,她的文章终有一天会发表的。   珍卿的诉求并不过分,加西亚太太高效率地传递到麻公大。那边的太太们也在施展影响力。然后事情就被太太们斡旋成功,彭娟那座女学生宿舍楼中,贴出了不对学生进行种族隔离的通知,而两个积极的白人种族分子,被麻公大勉为其难地清退了。   今天,珍卿找到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说她的文章将不能在《美术》上杂志发表。满脸赤忱的费特朗博士,当场义愤填膺地问珍卿,是否有人给她放狠话。   珍卿心内既感激又惭愧,虽不好将全盘计划告知,还是异常诚恳地回答:“费特朗先生,我的目的本在于反种族歧视,文章不发表虽不能造成声势,可是麻公大的有色人种学生,收获了切实的好处。我认为,只要受压迫者从中获益,我的妥协就有意义。”费特朗博士真是傻白甜,说珍卿是他见过的最高尚最纯洁的人,西方的伪君子们太糟糕了。   珍卿被他夸奖得汗颜不已,若她看起来还是白包子,掰开看里面的馅一定是黑的。   在这件并不重大的事情中,珍卿算计并利用了很多人,包括对她很真诚关爱的师长,当然,她保证不会有真正的伤害,大家还有不同程度的收获。譬如,哈大这边的加西亚太太,麻公大那边的谢尔顿太太,通过成功斡旋一场未来的危机,她们在太太圈的影响力提升了。对于麻公大和哈大等的管理者,一个棘手的大麻烦消弭于无形。   在此就不得不说,美国上流社会的太太们,不可像中国的传统太太们,基本是一种附属物的存在。美国太太可利用社交场的影响力,襄助丈夫和儿女的仕途前程。珍卿利用了太太们的虚荣心和影响力,尤其是加西亚太太,若非她热情地两边周旋,珍卿在这边盲目发狠,搞不好就跟麻公大那闹僵。   除了对教授和太太的预测,珍卿也结合美国当前的困局,才决心一个人施展计划,就是恫吓利益相关者要把事情闹大。   美国名校从世界各地招收学生,一方面固然是为延揽高端人材,另一面也是冲着高昂的学费。在美国经济继续萧条的时期,学费是公立学校的重要进项,麻公大若爆出歧视有色人种的新闻,外国学生报考时难免心有顾忌。   果然,各方面都不出珍卿所料,大家都没有太严重的损失,而珍卿通过虚张声势,达到帮助老同学彭娟的目的。而在不少她尊敬的师长眼里,她还是迫于多方的压力,最终不得不妥协的小可怜。她还跟她的“同伴们”,做解释和劝阻的工作。她成了非常通情达理的人,连加西亚太太都将她视为座上宾。珍卿或多或少有愧疚不安,但不得不说世界也很荒诞,中国人在外邦的合理诉求,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伸张。   珍卿悄悄了却这桩麻烦,连室友怡民也没有透露。   彭娟哭求到她的家门口,她管这闲事有点怕麻烦,不管吧心里又过意不去,勉为其难决定接下麻烦,原则上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期间好像啥事也没发生,珍卿那篇作为导火索的文章也没发表,却达到所有人满意的结果,这就是她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没多久,彭娟兴冲冲跑来报告喜讯,说麻公大已经采取的那些举措,有色人种学生现有校方撑腰,至少不用天天提心吊胆的了。彭娟给珍卿买好些吃的,她兴趣缺缺地吃一点,嘱咐彭娟务不要乱说话。   今天特意找费特朗说明情况,她的文章不在《美术》上发表,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她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   走到校门口,珍卿迎面跟萨尔责遇上,萨尔责一派阳光地问她:“Iris,你最近被什么占住了,好像忙得不可开交?”珍卿笑眯眯地扯个谎:“我在忙着做我的文学实验。”萨尔责不以为意地一笑,到校门外伴着珍卿一起走。   走到身边没什么人事了,萨尔责兴致勃勃地说:“嗨,聪明的姑娘,看来你的文学实验很成功,那么,你有没有空看我的比赛……”   珍卿想了一想,还是友善地接过他的赛票,念一念上面的比赛时间,说她那时候正好没课,没别的事一定去看比赛,萨尔责还算满意地笑了。   萨尔责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才下午六点钟天就黑了。珍卿走到绿苔遍布的拐角处,感到有个黑影瞬移到身前,她已经被人重重地扑倒在地,脸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让她好一阵的意识模糊。   她全身的警报系统在狂叫,她一动不动地装死,她摸索着手袋里的防身工具,她的身上和手袋里都有防身工具,这是浸入骨髓的一种习性。青苍色的湿翠雨幕中,低洼昏暗的小巷似看不到头。脏兮兮的流浪汉拿起她的手袋,骂骂咧咧地边翻找他想要的东西。又有两个流浪汉,遛着墙根快速地进来,珍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本来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可是,其中一人用他脏兮兮的手,开始抚摸她的脸和脖子,那在继续一路向下……   被雨水洇得像墨的巷子,陡然传出两声扭曲的惨叫,珍卿拿小刀刺伤其中两个流浪汉,就拼命地向她的住处奔跑。潇潇暮雨和模糊的意识,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模糊,她感觉她也许在疯狂呼救的,有一家台阶上的男人跑过来,身后还有一个人死死抱住珍卿,惊险地夺下她手里刺来的刀,摇晃着她一遍遍地呼唤:“杜小姐,是我,戴维斯·萨尔责,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坏人被我的朋友抓住,他们不会再伤害你。”   珍卿看见萨尔责和邻居男子,一翻眼睛就昏死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2 12:56:22~2022-09-23 15:0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50瓶;伯真和光同尘 20瓶;我素妘妘╭(╯^╰)╮ 10瓶;paddy 3瓶;19556264 2瓶;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0章 阴差阳错的祸事   珍卿一翻眼睛晕过去, 萨尔责检查她身上,并没有明显严重的外伤,还是决定送Iris去趟医院。刚才一同帮忙的男子是珍卿近邻, 萨尔责请他告诉Iris的房东,请房东尽快通知Iris的亲友。   萨尔责带Iris到镇立医院, 为快点见到医生拿钱开路, 一检查才知她伤在肩胛骨, 像被钝物打出的小片淤青, 医生告诉萨尔责伤情不严重, 只叫护士用冰袋给Iris冷敷。   邻居通知珍卿房东米勒太太,米勒太太打电话到安拉学院图书馆,怡民正在图书馆助学岗位民, 一时间吓得六神无主,马不停蹄地往镇立医院赶,路遇专门来找她的麦昌希, 她才语无伦次地讲明情况, 麦昌希也是如临大敌, 却晓得第一时间通知珍卿表哥杨继云。   米勒太太拿了替换衣服过来,这时候珍卿已经醒过来, 萨尔责给她弄了杯热可可, 米勒太太见她脸色苍白双目无神,紧紧握着杯子手似乎在颤, 但始终没有一滴眼泪, 不由将她揽在怀里慈声安抚。   萨尔责看了一会默默走开, 这个单薄纤细的中国女孩, 再一次改变他对中国人的印象。袭击她的三人两个被她刺伤, 其实她不用任何人帮忙, 就已经自己脱离了险境。   萨尔责是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那些恶棍应该枪毙,也觉得她不该遭受这种痛苦,这次的遭遇,恐怕会成为她对美国终身不能抹去的印象。   而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期间,盗窃抢劫的罪案数量持续攀升,萨尔责怕懒散的警察不尽力,打电话问他的朋友托马斯,那三个罪犯现在什么情况。却得到了令人瞠目的答案。   托马斯他们当时受了嘱托,开车把三个袭击者送到警局,那么短的一段路程,到地方才发现逃跑了两人。原来他们害怕车子被弄脏,拿绳子把袭击者拴在车后。其中两人割断绳子逃跑,现在只有一个袭击者不认识另两人,只在街上看到过他们游荡,不外是衣食无着的流浪汉。托马斯他们当然没义务去搜寻,现在已经各自回家。   萨尔责挂断电话还在震惊,这情形真是闻所未闻。他准备到警察局用钱开路,恍悟了些许道理,原来Iris对他朋友们的揣测,并非无理。托马斯和史密斯那些家伙,不可能以平待尊重态度对Iris,这是因为她的国家和肤色。连他托付的人道主义救助,他们都是敷衍了事。但萨尔责回心一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原也看不上落后文明的人。只能说,Iris是他人生的一个例外。萨尔责觉得矛盾极了,但依然决定去警局帮帮Iris。   而剑桥的镇立医院里,一大群亲友跑来看珍卿时,她还恍恍惚惚回不了神。这次遇袭算不上太惊险,至少跟那一回的持枪悍匪不能比,却也唤起了她噩梦般的记忆。   医生说她的伤不必住院,大家忙轰轰地叫车送她回去。珍卿是自始至终没有哭,反倒怡民抱着她嚎啕大哭,说当初两家商量好让她们结伴,到美后可以相互照应,要是珍卿真的有个好歹,她跟哪家交代得过去?看来助学岗位要换一个了。   珍卿自然说不干怡民的事,她这一回也是赶寸了。怡民在图书馆占着助学岗位,时常三更半夜回家都没事,可见这跟有无人结伴没关系。珍卿虽然自己心眼多,但这次袭击没必要过分解读。袭击者身上独属流浪汉的气味,让珍卿确定他们就是无家可归者,穷极而生恶念行抢劫,这在本邦的新闻并不鲜见。只不过,之前剑桥的警察巡逻勤便,珍卿和周围人都未遭遇过。   奇怪之处是以前不袭击她,今天倒莫名其妙地袭击她。   珍卿猜测大约是端午那阵,他们卖字画为国内灾民筹款。为展现中国书香才女的风度,珍卿包括怡民她们,总捯饬得锦绣辉煌的出门,她们穿着刺绣的袄裙,还有配套的些许首饰,恐怕被有心人瞧在眼里,以为她们是有钱的外国学生。大约因为今天下雨,警察们的巡逻也不力,真的像是赶寸了。   女孩子们哭得哭劝的劝,在场的男青年心疼又悲愤,却也不是只有感情用事,一直没有警察过来交代询问,打电话到警察局询问,半天都无人接电话。可见这帮警察有多玩忽职守,此事必须知会中国领事馆,若无人理会必须制造舆论压力。   珍卿不想叫国内的亲友忧心,不欲作为主角出现在报纸上,要求他们不论怎么做,都不许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当然,珍卿也晓得不能置之不理,要不然,连流浪汉也晓得中国人好欺了。   龚家的则仕大哥任驻美公使了,珍卿平常小事不会麻烦他,但这件事若处置不好,恐怕威胁中国女留生的安全,珍卿准备叫怡民帮她给则仕大哥发报。   一直给警局打电话的陈钧剑,忽然就把电话接通,他一本正经地批评警察玩忽职守,电话竟然这么久无人接听。然后那边似乎解释一番,陈钧剑态度就好不少。放下电话跟大家解释说,今天有位老警察的葬礼,老警察在警局服务半个世纪,好多同事都去送他了。至于袭击珍卿的三个流浪汉,有一个被关押起来,另外两个逃跑了。说有一位叫萨尔责的先生,已经把案情始末讲清楚,并已陪两位警察过来询问当事人。   大家都是恍然大悟,多多少少可以理解,怒气就不太冲天了。珍卿请大家稍安勿躁,看看警察怎么表现,他们再决定后续如何行动。   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话音才落,就听见米勒太太开了大门,把萨尔责先生和两位警察带到。   自从经济危机以来,美国城市的治安每况愈下,警察们疲于奔波、左支右绌,警察们办案敷衍也是常事。   萨尔责过来问候了珍卿,说警察不知两个逃犯相貌,他和朋友们也不曾细看——他当时忙着追赶疯跑的珍卿,而朋友们看没看清不问也罢。   大家就坐着看警察询问珍卿,就是问事情发生的过程细节,记不记得袭击者的相貌。不然他们侦办案子很难,毕竟满大街都是流浪汉。   珍卿说头一个袭击者,是突然从背后偷袭她,她倒下后隐约看见他瘦而高,鼻子大得非常醒目,没有正面看清他的长相。后面两个流浪汉倒是看得清楚。   警察说叫个画肖像的技士来,珍卿直接说不用,请怡民把她的素描本和炭笔拿过来,怡民连忙颠颠跑进去拿。   珍卿感受下泛疼的右肩胛骨,苍白脸色更显得她柔弱可怜,怡民帮珍卿把纸笔拿来,她按着额头回想袭击者的面貌,那狰狞丑陋的两张脸庞,在她意识里贴得这么近,让她不由战栗着开始冒冷汗。怡民连忙拉着珍卿的胳膊,说要不然就让警察的技士画。   继云表哥正想说点什么,萨尔责蓦然站起身,客气地告诉两位警察,这可怜的小姐需要休息,也许肖像明天才能画好。看着被洋鬼子抢先的青年们,也不甘人后地纷纷附和着,说要尊重受害者的正当权利,还应该在附近加强巡逻等。   萨尔责利用金钱和家世,叫两个警察深更半夜来问案,这两人说不上太有热情,当事人的亲友赶他们走,那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珍卿赶紧说等一等,肖像用不着一小时就得。   珍卿胸有成竹才开始动笔,大家就目瞪口呆地看着,珍卿那笔尖似乎出现了幻影,闹不清她如何的绘画步骤,平均二三十分钟一个全身像,而人的面貌也异常清晰,不过头一个袭击者只有侧影,而且还是一个仰视图。   窄脸的胖警察问继云表哥:“这位小姐是学素描的吗?”继云哥不大热情地回:“不,她是学文学的。”另一个警察也惊叹地玩笑:“杜小姐,你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以后也许要请你帮忙画像啊。”   珍卿恹恹地放下画笔,对警察含糊地摇摇头,说想进去躺一会儿,大家请自便吧。其他人咂摸着也觉神异,Iris这一笔娴熟的画技,虽然已经足以惊叹,更厉害的还是她的记忆力。在被袭击的惊恐瞬间,她记住了三个陌生人的相貌,这比神乎其技还神乎其技吧!   只用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三个袭击者的画像就出来,两个警察指着仰视的侧影人像,说这是已经羁押的袭击者。另外两个人跟他不是一起的。   萨尔责平静而严肃地强调,为了防范嫌犯流窜到别处,应该在波士顿全城通缉二人,而且警察也应该尽快行动,以防生变。两个警察觉得他小题大作,看看当事人这画画的效率,她根本没有严重的创伤嘛。   两个警察正轻松地想着,忽见当事人杜小姐捂住嘴,奔到卫生间嘭地关上门,在里头有天无日地吐起来,怡民忙端着茶壶进了卫生间,继云表哥他们也急躁起来,邓扬和说不该叫珍卿逞这个强,陈钧剑忙问萨尔责,这样子是不是该送医院。萨尔责也忧心不已,叫他的私人医生连夜出诊。   珍卿在卫生间吐了好久,听着那声音都惨不忍睹,终于珍卿没有动静了,怡民忽然在里面惊声大叫:“Iris,Iris,你怎么啦,是不是又要晕!快来人!”继云表哥率先冲进去,同着快吓哭的怡民,将面容惨淡的珍卿扶出去,其他人忙到卧室瞎忙活一通,铺被子的铺被子,和糖水的和糖水。   自觉可能是丑人的两个警察,带着肖像有眼色地告辞了。   珍卿勉强昏睡过去了,萨尔责请来的私人医生,冒着雨匆匆地赶过来,给珍卿检查后并无大碍,最重要的外伤在左肩胛骨,当是袭击者从背后砸击造成,伤在这里对大脑供血有影响,用脑过度和精神紧张,确实会导致严重的呕吐。   继云表哥他们就追问,这种情形需要多久恢复。这位私人医生就告诉大家,应更关注杜小姐心理问题,她的外伤确实没什么大碍,一个礼拜就能完全恢复。   私人医生留点药就离开,萨尔责送了医生又返回来,去里头看帮怡民给珍卿喂药。继云表哥叫其他人都回去歇着,他今天晚上守在这里。麦昌希和陈钧剑都说陪他,继云表哥懒得理会他们,这时见萨尔责先生出来,客气地问继云表哥说:“杜小姐看来睡稳了,我明天再过来看她。”   继云表哥只送萨尔责到大门外,让其他人跟萨尔责一道离开。萨尔责跟这些中国青年不熟,也不主动与他们攀谈,那位姓邓的一直赞扬他,说原来他也是个热心人,真不知如何感谢他。萨尔责就客气地谦逊着。   到哈大要分开走的时候,陈钧剑拍拍萨尔责的肩膀,主人翁似的感谢他仗义相助,萨尔责睥睨地看他一眼:“我认为,感谢我并不是你的责任。再见。”说着跟邓扬和点点头,扭头扬长而去了。   青年们站着面面相觑一会,无聊地各自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3 15:02:37~2022-09-24 15:1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1章 广交朋友多读书   珍卿身心上都受到刺激, 她不想给以后留下隐患,干脆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调养。结果她遭袭的事一传开,惊动各路人物来家里看她。先是女学生顾问兰肯小姐, 劝慰她万事不用担心,教授先生都晓得她勤奋, 不会以为她请假出去玩, 以她的进度功课也不必担心。兰肯最在意她被袭击的事, 又问一遍当时的详细情形, 大约回去要跟校领导汇报。   然后, 她中西的好朋友都过来,鲜花、糖果、明信片收了无数。继云表哥和锦添表哥,一连数日轮换着在她家过夜。   后面布莱德曼太太竟亲自光降, 带来了布莱德曼教授的真诚问候。翌日加西亚太太等也来慰问,还告诉珍卿一个好消息,说布莱德曼教授和加西亚教授, 昨天亲自去警察局询问办案进度, 说这是关乎美国邦交和荣誉的事, 若再拖拖拉拉他们就要惊动上层官员。   教会的金牧师也过来探问进度,听说两个涉案的流浪汉找不见, 恐怕已经流窜到别处。金牧师主动提出要帮忙, 说流浪汉无论游走到何地,多半会接受教堂的救济, 不妨把他们的肖像多复制一些, 由金牧师转告各地教堂留意。   金牧师是金艾达的亲叔叔, 金艾达是珍卿演讲社团的头头。   警察对抓捕嫌犯无能为力, 教会的神职人员一出马, 很快就在本城北区某教堂外, 抓捕到两个在逃的嫌疑犯,抓到他们时说已经好些天没吃饭,想到教堂领点救济食品呢。   珍卿蜗居家中看书听无线电,发觉媒体也格外关注此事,抓到嫌疑犯押回剑桥时,警察们在警局外拍照欢呼,就像抓到多年在逃的连环杀人犯。珍卿就有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金艾达第二次来探望她,珍卿衷心感谢金小姐叔侄的爱护,忽有华盛顿的加急电报来,是龚家的则仕大哥在问她,报道中说剑桥遇袭的中国女学生,是不是就是她?珍卿登时脑袋就大了,不知怎么在电报中说清,干脆到邮政局打个长途电话。   印象里温文干练的则仕大哥,在珍卿解释半天后犹有余怒,说她这小丫头太把他当外人,他们两家本是通家之好,有什么事不能相互麻烦呢,竟然告知都不告知他一声。若非波士顿领事馆有人报信,自家妹妹出了事他都不知晓。珍卿听了则仕大哥半天教训,感叹长途电话老贵了。不过好歹把则仕大哥应付过去,则仕大哥只是交代,波士顿领馆有个文化参事庄先生,是他从前教书时的学生,庄先生过两天会去见珍卿,珍卿以后有麻烦事只管告诉此人。   珍卿直恐这事传到国内,万一叫三哥和祖父知道,这才是真正令人穷于应付呢。   ——————————   珍卿在一桩抢劫案中的匿名出现,引起中国留学生的恐慌愤慨,引起美国东部教育界的注意。而作为中国驻美公使的龚则仕,在一次对外宴会中提及此事,这桩未遂的抢劫案,也得到美国上层一点关注。当然,他们是因为伟大的美利坚国沦落至此,而被仰其鼻息的弱国刺痛后的屈辱。   珍卿恢复上课的第三天,受到金牧师叔侄的邀请,去他们一个乡村教堂游玩。珍卿一到乡村地界,感觉这里空气清新,风景甚美,值秋季四处落叶蔽径,秋风袭人,觉得颇像简·奥斯汀小说里的境界。她还笑问金牧师叔侄,这里有没有度假屋之类的,以后放假也许可以来,金牧师说他有房子在此,杜小姐尽管来住一住。   中午,珍卿在教堂有个简短演讲,给外国教士和教民讲中国美景。她用她擅长的散文诗式的语言,讲述她见识过的中国美景,不但引用中国古人的诗,还同本邦的美景类比。   有个好事的雀斑少年诘问珍卿,是中国景美还是本邦景美,珍卿还算客观公允地说,美利坚的佳山好水当然厉害,但当中国恢复和平富饶时,她的山水风光是无与伦比的。   这个好事之徒不免话赶话,问她为何不努力恢复祖国的和平富饶,反倒不远万里在这里讲话,是否得承认在国内寻不到救国之道。珍卿引《诗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引孔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简单解释师法强盛之国的意图。   眼见那雀斑少年还要张口,金牧师终于忍无可忍,让人把那杠精请了出去。跟村里教堂的人聊了半天,出教堂发现杠精在外面等着,问珍卿明明自许现代女性,为啥但凡讲话都要引用死了几千年的人。   一向从容温和的金牧师,被这雀斑少年气得要破功,金艾达挽着珍卿无奈介绍,说这是金牧师的小儿子戴伦,也就是金艾达的堂弟,又给雀斑戴伦介绍珍卿。雀斑戴伦满不在乎地说,我想杜小姐回答我的问题。   珍卿审视着这个小洋鬼子,他的神态和语气让人反感,感叹美国种族主义分子真多,不过遭遇的次数太多,珍卿也被搞得没脾气了,鉴于对金牧师和金艾达印象好,她兴致勃勃地预备回答她。   雀斑戴伦竟敏锐地捕捉到,珍卿从容温和中的戒备谨慎,笑嘻嘻地一针见血:“杜小姐,让我猜一猜,你无疑是个渊博的爱国主义者,可你对中国的现状也不满,不想提起现在的中国,总想展示过去的荣光,我猜得对不对?”   珍卿下意识地双目圆睁,看一看金艾达和金牧师,若无其事地笑一声说:“为了避免你妄自揣测,我不妨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为什么总引用古人的话?这并非我个人的习惯,很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一样。我们中国的历史太长,有纪录的五千年涌现太多精英,他们遇到后世人可能会遇到的事,说过后世人可能要说的话,我们后来人就省省事,习惯借古论今。   “你能明白吗,金先生?噢,也许你不能明白,一个建国才一百五十年的国家,不会理解五千年国家的语言习惯。对了,你说话想要引用古言的话,只会讲富兰克林说、华盛顿说、林肯说、霍桑说、马克·吐温说吗?本国的先贤有五十个吗?余外是否只能借欧洲先贤之口?”   珍卿自始至终笑语婉转,没有一点疾颜厉色。   雀斑戴伦闻言愣了一下,忽然猴到路过的榆树上,灵活地玩起了倒挂金钩,笑嘻嘻地冲珍卿说:“狡猾的小姐,你有太多中国古人的嘴帮你说话,我想一百五十年国家的傻小子,肯定辩论不过你。不过,你口里的中国似乎很有趣,也许有一天我会去玩一玩?”   珍卿懒得再理会她,直到确定雀斑戴伦没跟上,珍卿跟金艾达和金牧师道歉:“……我并非想攻击你们的国家……我很抱歉。”   金牧师叔侄全然不以为意,说他们一点不觉得受冒犯,即便杜小姐带着怒气,说的话也很真诚客观,他们的文人引用的对象确实有限。   金牧师说起小儿子笑着说:“戴伦出生那天,我正好收到十三封信,这是上帝的提示。金家都是守规矩的人,但戴伦从小就顽劣异常,他母亲总是忧虑地说,上帝已经放弃照看这个灵魂,他的天使已经逃跑,他的恶魔正在狂叫。我无法改变上天的意志,但我决定送他去军队。也许他的天使会被他的长官召回的。”   这当然是一种宗教式的戏谑,金牧师说这话主要还是无奈,不是对小儿子感到绝望了。   珍卿晓得金家人都很不错,但当这天的下午茶时分,金太太提起送雀斑戴伦去从军,问中国的从军环境怎么样,会不会有厉害的险境?珍卿看一脸懵懂的金太太,没说她对中国的洋士兵印象很差,他们时常酗酒闹事,侮辱妇女,而一个国家驻扎外国军队,提起来都觉得扎心吧?   但珍卿还是讲了海宁的花山别墅,讲那时候中国的政治军事民生,以及散步时遇到jì女被洋士兵侮辱,有jì女当场撞柱子自杀。金家人都听得神情耸然,金太太捂着嘴连说难以置信,金小姐握着珍卿的手道歉,说她知道美国士兵有不规矩的,但第一次听人讲述这种事。雀斑戴伦一改滑稽戏谑的表情,肃然问珍卿有没有证据,珍卿说他的家人拍过照片,如果金先生真的想看,可以让国内家人寄过来。   金牧师连连叹气说,这不是上帝的旨意,而是糟糕的政客没有管束好它的军人。   雀斑戴伦送别时跟珍卿说:“小姐,若你总是太敏感太尖锐,你就不能感受到轻松快乐,你应该放轻松一点!并非所有美国军人都那么糟糕,我想我就不会是那样。”珍卿在心里吐槽,你爹妈都说你的天使已经逃跑,你的魔鬼正在狂叫呢。   通过对金家人的短暂了解,珍卿离开时看着此间的人与风物,感觉此地不失为一个度假的好地方。   ————————————   数日后,珍卿到哈大给继云表哥送书。继云表哥学的是土木程的学生,忽对《红楼梦》和《婉约词》起兴趣,他的心路历程也值得挖一挖。   珍卿把书给了继云表哥,又请他帮忙借《新英字典》,他们就慢悠悠往图书馆走。珍卿问他为啥忽然要看古典书籍,表歌谈了会红楼小说里的建筑,又谈起珍卿的“精神保养说”,他说最近身心都觉得疲惫,感觉了保养精神的必要,又觉得要学该从古典文化中汲取养份。他不免说起周围的朋友,说卫君涵最近也读庄子呢。   平常相对寡言的继云表哥,今天谈兴非常旺盛,又跟珍卿议论爱迪生给灯泡找钨丝,过程之艰似九九八十一难。跟珍卿发了一番深沉的感慨:“想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类,住山洞着草衣,茹毛饮血,若无智者强者的革新创造,今天的我们,也许还像万年前一样蒙昧。社会进步由社会精英来推动,可精英不是凭空造就的,多少心血和汗水才能造就精英啊。”   到了图书馆继云表哥去借书,过了不短的时间,他拿着借来《新英字典》第一二册 ,掂量两本大部头的书:“你难不成真打算做研究,他们编这部书花了半个世纪,你读完一个系列打算用几年?”   珍卿耸耸肩夷不惧:“用不着半年吧。我记性很好,语言文学历史都有基础,理解起来有多困难呢?”   珍卿学文学与语言不分家,近来正在读拉丁文的语法,已经掌握了英文词的字根,准备在英文词的表意上下功夫。正好用得上这编了半世纪的《新英字典》。   《新英字典》始编于上个世纪,因其编写时对词条的全面精准收录,经过两代人苦心孤诣的工作,此书编成时竟达二十巨册之多。珍卿打算按部就班地读完它,然后做些语言学文学的研究论文。   同时,顽劣的雀斑戴伦提醒了她,过多关注中国的军事政治民生,多少时候又感到无可奈何,无意间会让人变得敏感尖锐,这对她确实没什么好处,不如多花点时间闭门读书。   继云表哥感佩地挽着珍卿:“有志气,小花,我告诉你,我天天见些虚度光阴之辈,自己的志气都被消磨了。正好有你帮我砥砺志气,我们一起好好攻书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4 15:11:46~2022-09-25 19:2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2章 文化人的思与行   借好了两册《新英字典》, 继云表哥叫珍卿陪他谈谈。   继云表哥到某一处忽停住,若有深意地向四处观望,在这汇聚艺术、学术、研究的神圣校园, 坐下来像个哲人一样地沉思。   珍卿笑了一笑,走到绿荫下擦一擦薄汗, 过一会见继云表哥脸都晒红, 赶紧拉他过来避一避太阳, 问他为啥忽然心事重重, 跟表妹说说比闷在心里强吧。   杨继云看着志同道合的表妹, 恨铁不成钢地说起某些中国留学生:   “……他们总在说,美国学校重视学生领导力,就该参加各式各样的社会活动, 动辄聚会吃喝大聊,说起国内总要大骂,骂政府腐恶无能, 骂党派斗争要亡国, 还骂留学生个个麻木不仁, 全不关心亡国灭种的危机,骂多了无可奈何更要吃酒, 吃多了继续上天入地地闹……   “……混到三更半夜才去看书, 读得进去就是熬夜伤身,读不进去干脆凑局打麻将, 只要没课一准打个通宵, 我真不知道这样如何救国?可怜他们并非无可救药, 也只是对国内局势太绝望。东洋人已经登堂入室, 应天政府却更沉迷内战, 别说他们, 现在的报纸连我也懒得看……”   留学生都看得清的形势,泱泱大国的领袖岂会不知?他的智囊谋士岂不替他分析?社会名流岂不劝诫警告?但他没有破釜沉的决心,打自己人惯常地心狠手辣,打外头人惯常地畏首畏尾。   但是说一句公允的话,现在积贫积弱的中国,哪有对抗工业军事强国的实力,必须争取军事强国的支持,还要加强对国人的爱国教育,到那时候,抛头颅洒热血更有望成功!   珍卿和继云表哥意见一致,现在还是安心把学业顾好,着意结好更多的国际友人,物质上努力给国人提供援助,精神上努力使国人同仇敌忾,才是他们目下能出力的事。民族的独立富强终究要靠自己,但是多交朋友以备援助,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跟继云表哥分别后,珍卿路过一处学生宿舍,见一些穿橄榄球服的人回宿舍,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跑到跟前。萨尔责刚从剧烈的运动中脱离,红脸膛上汗水蹚得像瀑布,喘息的动静像野兽。   萨尔责的队友络绎路过,有人笑呵呵跟珍卿打招呼,有人翻个白眼直接无视,再加上周围人异样的眼色,珍卿觉得在这跟萨尔责说话不妥。   萨尔责也意识到穿戴不妥,他小心翼翼地拍下珍卿,请求她务必等他十分钟,他有重要的事告诉她。   珍卿虽然觉得场景不对,想到上回被流浪汉袭击,人家萨尔责出钱出力,煞费苦心,做人也不能太有恃无恐。就稍微走远一些等萨尔责下来。   过了大约十分钟,换了衣服的萨尔责跑出来,他头发还湿漉漉的甩着水珠,他轻问珍卿是否回住处,珍卿给了肯定答案,他说送珍卿回去,在路上跟她谈一谈。   萨尔责告诉珍卿,他有位学视觉艺术的前辈波尔,是波城美术馆的专职摄影师,说多次见一中国女孩在美术馆临摹,想叫她到亚洲馆做个演讲,但她总以学业繁重为由拒绝。萨尔责莫名想起Iris Dew,问前辈波尔中国女孩叫啥名字,波尔只知道她叫Iris,不过他拍过中国女孩的照片。   萨尔责一看照片就知是珍卿,对波尔说这女孩正是我的朋友,姓甚名谁有什么才华。一听说Iris熟谙中国传统文化,会作神秘美丽的中国书画。波尔听言就更加盼望,Iris能到亚洲馆做主题演讲,从中国文人的角度讲述中国文物的渊源。   说到摄影师波尔,这故事就能串联起来了。珍卿有一阵去美术馆临摹古画、雕像,跟某些工作人员混了脸熟。珍卿跟波尔先生交谈过数次,他是痴迷视觉艺术的文化人,珍卿对他印象尚可。且波尔跟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是同学,曾拜托费特朗博士劝珍卿演讲,没有成功,今天的说客变成了萨尔责。   萨尔责尽量关切地,问她有何顾虑。珍卿百无聊赖地摊手笑:“中国古代的艺术品,如何到达美国城市的艺术馆。作为有智识有情感的中国人,回溯一个世纪的中国屈辱史,为自己被掠夺偷窃的艺术品,向掠夺偷窃者的后代做介绍人……萨尔责先生,你能想象这种感受吗?”   萨尔责谨慎地缄口了,对于Iris的反应,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平静面容中的悲悯,让他一时间失去雄辩滔滔的勇气。   不可否认,他中学时代就学习美国历史,初代拓荒者对付原住民的手段,美洲殖民地跟宗主国的斗争,拓荒时代尸骨累累的黑奴贸易,还有践踏一切法律的挺进西部,无不符合他一向认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没有奉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初代拓荒者,哪会有今天自由兴盛的美利坚?   可当他认识弱势国家的Iris,发现她那么博学多智,那么生机勃勃,他开始不能将她仅仅符号化,将她视作落后野蛮国度面目模糊的愚民,他不能漠视她的生命价值和人格尊严,连带她的同胞和国度,在他的认知里也发生变化。   所以,他没有推翻心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已开始反思祖辈们屠杀同类、摧毁文明的野蛮行径。   “萨尔责先生,我想尽量避免进入一些场合,避免赤裸裸地暴露在屈辱和痛苦中,你不能明白吗?”   Iris抿着嘴没有说话,快将珍卿送到住处时,萨尔责严肃地跟珍卿说:   “Iris,你对这个国家的批评,包括对先代殖民者的批评,我坦然接受并表示悔罪。但我不认同你处理问题的态度。谁也不能否认美国的强盗们,从殖民地抢掠了太多的宝物,但你也不能否识,我们有很多进步的美国人,也和你一样在痛斥强盗小偷们的罪行。包括我的一位律师叔叔,他就热衷说投资艺术品,对被抢掠了太多文物的国家,抱着很深切的同情,你为何不多结交这样的人?”   珍卿请萨尔责在家里谈,请他详细介绍白人圈子里,那些对被被掠夺的殖民地抱以同情的人,萨尔责详细讲述他的远房叔叔——戈登·萨尔责。他真是萨尔责很远房的叔叔,萨尔责自己都不太了解他,都从亲友的嘴里听说他。   萨尔责提议带珍卿拜访他,珍卿特意带自己的两幅作品,去跟戈登·萨尔责先生交流。   这位戈登先生给珍卿的印象,就像《理智与情感》里的表舅约翰·米德尔顿,这个中年律师长得体面,性情却异常热情随和,热衷于向人提供诚恳的建议,和让人愉快的赞美。他提议购买珍卿带来的作品。慕先生到美国办展的行程,虽然因为各种客观原因一再推迟,珍卿还是不敢贸然卖自己的画。戈登先生遗憾地表示惋惜。   关于是否到波城美术馆做主题演讲,戈登先生认为杜小姐不妨去讲一讲。他说他一直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把从殖民地掠夺的文物宝藏,多多少少还回去一些。现在的世界气氛紧张而危险,不同国家应致力于团结协作,而并非继续世代相传的仇恨,那么欧美人应该首先有点诚意。   这太叫珍卿喜出望外了,若真能将部分文化送归中国,她一定将他们运到梁州去,使它们避免将来毁于战火。   但戈登先生也劝珍卿冷静,说这个设想他们还在筹划中,要争取更多拥护世界和平的人,来加入到这个友善的行动中。   不管戈登的设想能否实现,珍卿都决定去美术馆做主题演讲。她跟萨尔责和戈登谈话以后,忽觉从前的自己一叶障目了,不管能否争取归还一些文物,她都可以跟邀请她的人谈条件,记录重要文化的信息,以备中国的考古人员研究啊。   ————————   珍卿受波城美术馆的邀请,通过文物展示与语言演讲结合的方式,跟这一天的来宾讲述中国美术史。   女士们,先生们:   下午好。我是来自中国的Iris Dew,很荣幸为尊敬的客人们,讲述中国美术的演进历史。   中国人最原始的审美源于何处?这个问题,恐怕连最渊博的社会学家也难以准确回答。   我们可以假定,我们的原始人类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抗自然环境和延续种族的欲望,而懵懂的原始人类相信“万物有灵”,要完成前面两项艰巨的任务,就非得与那些“有灵”的“万物”斗争,而原始宗教巫教就应运而生。生存和繁衍这两种基本欲望,自然体现在文化生活和审美观念上,在远古中国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   现在中国的考古学家们,从原始的美术遗存中,诸如彩陶、素陶、雕塑、岩画、地画、装饰品中,发现原始社会审美艺术的两大主题:最原始的对神灵的祈求崇拜和无处不在的生殖崇拜。   以最普遍的艺术品陶器为例,它们的形制和图案,目前看来都与生殖有关。中国文明腹地出土的早期彩陶,他们的形制无论怎么变化,多接近于按中轴线旋转对称的球状,这种形状与孕育生命的妇女相似,也与世界各原始部落盛行的葫芦崇拜疑似有关。至于陶器上的蛇纹、人首蛇身蚊、人面鲵鱼纹、鱼蚊、蛙纹、鸟纹等,目前看来都与生殖繁衍有关……   (工作人员引导人们观看少量文物,以及大量的文物照片)   ……   从奴隶制的夏朝,到终结奴隶制的秦朝,古代中国正从巫教向礼教转化,从鬼神世界向世俗化人间转化,这种转化呈现混沌相通的关系。   我们看到商朝早期的文物,承担祭祀功能的主要还是陶器,青铜器多为小件的实用工具,巫教祭祀的色彩并不鲜明。由于当时青铜器工艺水平的限制,当时的青铜器形、壁厚、纹饰等很粗糙。这是考古学家鉴定文物的重要指标。青铜器的鼎盛时期,主要在商朝至西周早期。这时它已取代陶器祭祀礼器的地位。天子和诸侯将鼎、簋按不同大小数量赐给王臣,这种青铜器已是封建社会等级秩序的象征。   (珍卿越过人群,走到对应的文物陈放区域,站在半人高的青铜三足鼎旁边,沉着地向客人们解释:)   在这个时期,青铜器的制作工艺日臻完美,其成品形制厚重、刻镂深邃,器身遍布兽面、夔龙、凤鸟、云雷等纹样,展现从野蛮向文明进化的时代,统治者借以表现权威和力量的“狞厉之美”。   (衣冠齐楚的宾客们,一边竖着耳朵听演讲,一边伸长脖子专注地观察青铜器,发现许多细节与演讲者所言一致,有种难以言说的审美感受和欣悦感。珍卿对被吸引住的来宾继续说:)   请大家看这只周朝臣子的龙氏鼎,其高3.6英尺……而器身内刻的金文,正是周天子赐士人甲后,士人甲感到无上的荣光,将得到王上赏赐礼器的情形和心情,都镌刻在青铜器的内壁和底部。   (这时,按照预先设置好的程序,馆中工作人员已将绢布墨砚备好。珍卿大步铿锵地走到桌前,将事先练过多遍的金文摹写,一笔一画地书到纸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5 19:29:40~2022-09-26 14:4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世安生 10瓶;喜欢银子?、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3章 我永爱我的母国   波城美术馆的亚洲馆里, 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还在积蓄。   中国的书法近乎于绘画,洋人多觉得它太难学了。当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熟稔地运用中国式的小刷子, 将一个个近乎天书的文字,以横竖曲拐的线条描画出来, 这个女孩在观众眼中有了光环。她成了能解读天书的神秘使者。   观众们虔诚肃目, 屏息凝神, 那些捂着嘴小声赞叹的人, 不是念叨天主就是念叨神子, 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等神奇艺术。也有人不可置信地议论,这女孩看起来太年轻了,难以想象她经过怎么艰难的训练, 才达到这样天赋的水准。   在大家神奇惊叹的时候,珍卿毫无滞涩地写完三百二十九字,美术馆的工作人员立刻上来, 把这张大绢布撑起来供大家观赏。   绢布竖起来所有人都能看分明, 观众更惊奇赞叹, 议论不断。这场演讲从书法这告一段落,人们围着珍卿嘘长问短, 有人好奇她练习多少年, 有人请她朗读她写的字,有更懂行的问这是中国哪种文字, 此人会一点汉字楷书想学这个……   来的中国留学生非常少, 不少人跟珍卿最初想法相同, 觉得这种事格外令人感到屈辱。反倒珍卿讨厌的乔治·周, 想对珍卿冷嘲热讽、倒打一耙, 却一直没有机会。当戈登·萨尔责先生找到珍卿, 跟她介绍志同道合的朋友时,珍卿顺着戈登先生的话意,告诉那些热情的观展者,说希望这里的中国文物,有一天能回到她的国家,这对研究中国的历史太重要……   这一天,珍卿在美术馆的演讲上了报纸,Iris Dew这个名字,在非教育界、文学界的其他圈子,也开始有一定的知名度。   在戈登他们的帮助之下,作为当解说员的等价交换,珍卿之后获得馆方的允许,能复制一些中国文物的图文信息,当然有一个前提,要跟他们分享已知的文化信息。若想抄录拓印更多的文物信息,还要看以后跟美术馆交往如何……   归还文物是一个努力方向,话说人家祖先做的好强盗,抢来这么多好东西,他们的子孙能随便还回去吗?珍卿知道很难。   ——————   秋季课程已经上了一半。   近来,在美中国留学生不是悲愤嚎啕,便是抑郁无声,当然也有歌照唱舞照跳,依然高乐无忧的恨国派。中国丢失了那么一大片国土,还是政府主动放弃,眼睁睁留予入侵者的,但凡有血性荣誉的人,但凡有一丝爱国心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   小妹:   见信可安?   为兄近来酗酒甚疾,不能自已……   事变前后,各地爱国者反侵略运动高涨,愚兄亦随商团入应天轮番劝谏韩领袖。   可恨且可叹者,当此亡国灭种之时节,竟有荒谬至极之论调甚嚣于尘上,有亲媚东洋或悚惧东洋者,以中国确无与工业强国一战之力,认为可再牺牲一些中国主权,再在政治、经济上出让一些利益,便可使贪毒豺狼饱腹而暂安,使自身有如此这般之喘息机会,都是bullshit!   在海宁商团对政府之谏议会上,愚兄作为代表三次演讲,恨不得以锥心泣血之诚,屡次从经济角度、资源角度,力证放任主权丧失,来日将致中国之灭顶灾难:中国丧失五分之一之领土、百分之五十之铁路线、85%的耕地、煤矿、铁矿等……   然领袖从未亲聆谏议会,其代表反痛斥我等言论误国,更以误国言论煽惑青年之心,热衷于强调国力悬殊、民心未堪用,贸然一战反而加速亡国灭种……   使人想起屈原沉江之孤勇,亦是万般无奈之决绝……   前日魂梦徘徊之凄迷境里,忽忆在英国留学读柯柏诗,曾读到:英格兰,无论她有如何的过失,我依然永远爱她,我的国家!   小妹,我们的母国,正在沦落的母国啊,我依然情不自禁表白对她的爱。无论她错误或者正确,光明或者黑暗,前进或者沦落,我依然爱她,将来也永远爱她,这片哺育过我的古老土地……   小妹,我顾不上经济上的损益,事件前就已变卖地产房产及金银珠宝,我立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支持一切抵御侵略者的力量,无论他们的方式是暴力的和平的,无论他们的力量是外来的自生的……   珍卿读完信早已泪流满面,国土沦丧于豺狼的野心下,每个中国人都感到悲愤耻辱。这种悲愤耻辱还是亲身经历,更有锥心刺骨之痛。可是她有两辈子的知识,多少了解一点持久战的理论,东洋侵略者巴不得速战速决。可是,将那么多国民经济所需的资源,白白地拱手让给侵略者,这难道是想打持久战的做法吗?三哥的痛心甚至绝望,珍卿完全感同身受……   在此间,中国被东洋人侵占大片国土,在国际上也是耸人听闻的大事件,报刊无线电上的报道讨论很多。   但大部分的议论方向,并非同情或帮助被侵略者。美国人主要分析两国若燃起战火,对亚太地区的形势有何影响,讨论若中国实际由东洋人管理,会有哪些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又想借东洋人辖制北方的S国——那个朝气蓬勃的联邦制社会主义国家……   外国人坐壁上观就算了,有中国人看到母国国土沦丧、人民流离,却热衷在一旁看热闹,说风凉话,再一次地老调重谈,道近代以来中国政权更迭,名为民主共和之国,却无民主共和之实,言中国民智难启不宜自治,应当由老资格的民主国家代治,比如伟大的美利坚国,或者新兴民主国家典范的东洋……   这等媚美舔日的卖国贼言论,令人作呕又痛心,珍卿也把笔杆作为武器,作文反驳这摧残人心的毒药。她甚至借用了许多人脉,找出这个下贱的卖国贼,在报纸无线电上公开他的信息,让他所到之处人人喊打。即便如此,亦难卒扫卖国派营造的低迷氛围。   未有数日,一篇名为《jūn国主义体制下的东洋野心》的文章,从东洋人的jūn国主义形成过程,剖析“海外雄飞论”和“大陆政策”理论等,试图告诉世界东洋人不会止步于亚洲。   珍卿乍一看到此文,几疑作者也是穿来的,不过后来中国留学生开会讨论,多数人竟对此论嗤之以鼻。说东洋是后起的工业国家,它们自己也遭遇经济危机,如何与积了老本的美利坚国对抗,那岂不是在自取灭亡?   连珍卿最相得的亲友们,也觉鼓吹东洋人的世界野心太可笑,生在东洋的怡民也觉得荒谬。美国人一听此论更是嗤之以鼻,他们甚至不屑讨论这种可能性。   近来,一些美国朋友虽没有明说,但觉得中国亡国是早晚的事。甚至有人建议珍卿加入美籍,美国人一定是欢迎她……   身心俱疲的珍卿有了新体悟:原来,思想领先一个时代的人,能预测未来的重大变故,不会让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反而会人醉我醒、孤立无援,真正理解屈大夫的绝望。珍卿不想把自己逼得神经崩溃,所以她不纠结了。   她本想找写那篇文章的人,想跟志同道合的人谈一谈。思及自己现在被太多人注意,若给那位作者招来东洋人,那可是悔之晚矣。干脆作罢了!   ——————   公历十二月的冬至节,剑桥学生在钱寿诒先生家聚会,天南海北的人习俗大相径庭,有人要吃饺子,有人要吃面,有人要吃米团,有人要吃羊肉。各人都为自己家乡风俗站台,争嘴逗趣难得的其乐融融。   有三个男同学准备投笔从戎,回国报效,师长们一时间心情沉郁,难以言表。钱寿诒先生拿出麻省的《邮报》,上有一篇文章专拿中国的全部财政支出,仅与美国和东洋的军费支出比较。   让在场所有人悲愤痛心的,是美国虽然在经济萧条期间,中国全境之国防民政总支出,竟与美国陆军一年支出差相仿佛。而东洋地域比中国小的多,它一年的海陆空军费支出,亦比中国各项总支出大得多。只从一国支出能力便可看出,一个庞大而衰弱的农业中国,难以抗衡全面工业化的东洋?   这些教授和太太们的意思是,自己这农业大国先别打光拼光,其实政府官员也有这个意思,欲借助政治、经济、军事最强盛的美利坚国,来应对贪婪疯狂的东洋侵略者。然而,此时的美国自己也痼疾在身,无暇顾及哀哀欲毙的东方古国。   不少学生也婉劝欲回国者自制,不妨先完成学业再图报效国家。更有人不愿见他们白白送死,大声骂道,就算有千万个热血男儿,愿将自己血肉之躯化为齑粉,究竟于国家又有何用?以后要怎么办,都要用血肉之躯去做无用功吗?   有人激情争辩,有人苦口婆心,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坐壁上观。   原来三个说要回国报效的青年,在大家劝阻下只剩最坚定的一个,他站至厅中凛然说道:“同学们,同胞们,倭奴陷我河山,凌我人民,中国儿郎焉能缩头苟安,便是命中注定即战即败,神魂俱灭,我亦不愿受此亡国之辱,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只有毫不犹豫地决一死战。”   同意者自是激昂地附和鼓吹,不以为然者还是要泼冷水,然而多数人保持着沉默。不是不热爱祖国,不是不痛恨倭寇,很多人此时学业未成,根本也不会打仗开枪,不知如何将爱国心转化为行动。   更何况,管理中国公派留学生的秦监督,特地在中国留学生会发了通告:不许学生受人煽动蛊惑中途辍学,以国家亟需之人材行不必要之流血牺牲。   作者有话说:   新鲜出炉的现代押韵诗,献给特殊年代令人鄙视的“逐臭者”,也献给启发我写出这首诗的“朋友们”。诗文如下:   一簇簇,一丛丛   生在粪溷的蛆虫   东拱拱,西拱拱   吞粪水啊友相逢   身在粪坑乐无穷   何须卖力奔前程   不会仰头望星空   化蝇也是它本能   展开翅膀冲啊冲   逐腥嗜臭爱闹烘   上嗡嗡,下嗡嗡   游戏人间兴味浓   到头来,怎么呢   还在粪溷下卵虫   ……   昨天晚上睡得真糟糕,今天又狂生气巨难过,还骂了人,几乎没什么精神了。如果始终不能解锁,我也就不更了,什么时候复更再说,过度的情绪让我虚脱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滚滚、毛毛 10瓶;19556264 2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2-09-26 14:40:07~2022-09-27 19:5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滚滚、毛毛 10瓶;19556264 2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4章 青鸟万里传音至   中国的留学生们, 会在东洋人外事机构示威抗议,也进行反战游行、散发传单。期间认得一个猖狂的东洋人,也在哈大上学的田中三十八。此人专爱到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 说美国人都承认他们是亚洲警察,能帮助治理不太像样的兄弟国家……这种话配上他的豺兽之声, 能轻易激怒中国的热血青年。   在国内打架珍卿都能摆平, 但在美国的大学打架, 轻则停学重则开除, 这种极端后果是大家不能承受的。珍卿他们女孩子总是劝阻。   珍卿甚至想过, 找她认得的华人帮会分子,找有人脉的地头蛇萨尔责。可冷静后全都作罢,她现在举动为人所知, 为了对付一个不关大局的东洋人,让还不足以信任的人下阴招,万一有哪个口风不严, 她的处境可就被动了。   她想写文章骂一骂东洋人, 发现相关的知识储备不够, 便从箱子里翻出在东洋买的书,决定从今以后认真学东洋语, 以备研究东洋的报纸文献, 继而研究东洋人的民族特性。以后书面口头地骂东洋人,一定捡最扎肺管子的话骂。   珍卿一但开始学东洋语, 就推却许多内外的活动, 一心在云窗下面苦读书。   这期间, 少不了有耸人听闻的谣言, 说某中国爱国者被东洋人怎样的对付, 把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吓坏, 玩的就是恫吓人的伎俩。珍卿、怡民、胡莲这些实践派女生,有时候也去访问事情真相,努力冲散谣言带来的阴霾。   ……   当米勒太太的无线电中,每日能听见圣诞歌曲时,冬天不知不觉过去一半。   国内的战争阴霾似已散去,投笔从戎的那个中国男青年,早已回到满目疮痍的祖国;觉得热血于国无益的学生们,多在如饥似渴地汲取专业知识。当然有一部分崇洋派学生,更热衷于满世界的交朋友,临到考试再头悬梁椎刺股,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这一日,珍卿上完《戏剧舞台艺术概论》,一边回想刚才上课的内容——伊丽莎白时代莎剧的舞台布景,一边一层层给自己穿好衣服。   走出门窗紧闭的大教室,寒风雪絮瞬时扑面而来,打得人好一阵眼睛睁不开。据留学的前辈们说,东部一到冬天就大风大雪,手指头脚趾头都能冻掉。今年冬天来得稍微晚些,珍卿以为未必年年那么冷,没想到寒流一来就难耐。   珍卿闭眼侧身躲了会风雪,似是朋友白莎拉在后面呼唤,她眯着眼艰难地回头,见白莎拉咯吱咯吱踩着雪走,一跳过来似庆幸似抱怨地跟珍卿嚷,考试月的复习和考试把她忙疯了,她有时真后悔选择医学院,念物理化学都轻松得多。   珍卿和她手挽手走一段路程——白莎拉惯常住在学校宿舍。她们聊了一会考试的闲闻,白莎拉兴高采烈地告诉珍卿,她堂姐白莉莉要跟哈尔·弗莱顿结婚,到时候大家一起去参加婚礼。珍卿已收到正主的请柬,已答应了。   今年下半年日子有点沉郁,幸好最近有一些好事发生,她心情渐渐宽慰了不少。路上见商店里在卖圣诞树,珍卿饶有兴致地在外面看热闹,巧遇跟白莎拉家很熟的莫尔斯太太——就是她们头一回在美国野餐,给他们一行做女陪伴的那位。   莫太太欣问珍卿是否买树,珍卿说是被欢乐气氛感染,就是来瞧瞧热闹。莫太太问中国过不过圣诞,珍卿如实回答不怎么过,别看谢公馆作风洋派,其实根本不过洋节。珍卿和怡民在此也不过,但免不了跟本地人凑凑趣。   莫太太也提到白莉莉与哈尔的婚事,说到时候她全家都会去,可介绍许多好朋友给她认识,朋友多了,便可宽解思乡的苦闷。看着莫尔斯太太携树离开,珍卿感觉胸中浊气又清除不少。   走回住处,珍卿在院子里跺了脚上雪,米勒太太把着房门跟珍卿说,今天她去邮局把她们的信也带回,叫她等一下。   珍卿从米勒太太手里,接过这么厚的一沓信,有些信一封都够厚的了,杜太爷的、杜教授的、三哥的、娇娇的、元礼的,还有四姐从欧洲大陆寄的信。怡民的信只有两封。   珍卿笑容甜美地道谢,米勒太太略忐忑地说,明天圣诞大餐她已经准备好,想请珍卿和怡民一块过,珍卿也笑盈盈地答应了,说怡民肯定不会拒绝。米勒太太过来吻她的脸颊,珍卿也回吻她,就迈着沉重的靴子上楼去。   到家换下沉重的衣服鞋子,珍卿把热水烧上,坐在沙发上开始读信,她特意把三哥的信放一边,从杜太爷的信开始读,掂量一下信封,老头儿这回信写得挺厚。   前面,杜太爷无非关心她学习生活,嘱她不要交往乱七八糟的人。除了前面的老生常谈,后面马上有一件新鲜事。杨家姑奶奶去年过了七十三的关隘,今年,杨家表亲们想给她做寿。   杜太爷也很重视此事,想叫珍卿郑重填一些贺寿词,到时候在寿宴上当着众宾念出来,这大洋彼岸高材生送回的贺寿词,不但显得填词的人有情有义,姑奶奶和杨家众人都会面目增光,荣耀不已。   珍卿看到这里好笑得很,杜太爷自己喜欢破坏规矩,不大讲究礼数,近年别出心裁的礼数名堂倒是多。不过给杨家姑奶奶写祝寿词,也是她应当应分的,杜太爷这一回嘱咐得对。   不过,后面说的事就让珍卿为难。   睢县杜氏又要重新刊印族谱。除了族人入谱的例常事宜,族中对国家、社会、宗族有贡献者,其感人事迹也将录于族谱中,就是常人说的生平小传。此番,杜太爷和珍卿祖孙二人,都是有望享此殊荣的热门人物。   一般来说,被宗族把持统治权力的村镇,基本只有孝行远播的孝妇,贞烈远闻的节妇,教子成龙的慈母,还有以身殉道的烈女等,才有资格在族谱上立传。   珍卿父母悔婚私奔虽不名誉,但珍卿孝敬亲长,恤助乡邻,诗画文章,少年成名,按照旧道德和新道德的标准,都是让人无可指摘的风云人物——当然,珍卿小时候的顽劣作派,大家都选择性地遗忘了。   树此才德兼备的才女典范,对弘扬睢县杜氏耕读传家的理念,扩大杜氏的声誉和影响,甚至对杜氏子弟的婚娶,通通有看得见的好处。所以,老古董们把她加入族谱并立传,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然而珍卿知道,她的身世是最麻烦的,若她确凿是杜氏族人,在族谱中立传未必不可。然而,若被别有用心者揭破身世,光宗耀祖之人不但令宗族蒙羞,她生母云慧死了也不安宁。   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珍卿是女子进化成功的典范。在保守与进步混沌共生的乡镇,她是让人津津乐道的新鲜谈资。所以关于她上族谱的小事,据杜太爷在信中言之凿凿,近县的乡望尊亲皆在关注,连市县的报纸都在追踪报道。   但珍卿思来想去,还是决意回绝如此殊荣。虽然她心知肚明,杜氏的族老族人不知她身世,说不定以为她在拿乔作态,多半还会把她放进族谱,给杜氏做一个活招牌。但她必须有极力推拒的姿态,将来出什么事也好说话。具体怎么操作就看杜太爷的。   看完杜太爷的信看杜教授的。   杜教授第一件事先问珍卿,她那些韵译的诗译了多少,明年够不够出个诗集给大家看看。珍卿提开水冲了杯花茶,摸着脑袋仔细回想一番,这一年半在美利坚,一有兴致就韵译古诗词,译诗也攒了五六十首了。不过,她兴之所至想译什么译什么,不是按照唐诗宋词的分类译,也没按照主题和作者译,不经编辑整理怎么出译诗集?   说起来,关于珍卿的各种作品,杜教授总比她这正主上心,动不动想给她出一个集子。   杜教授第二件事就讨论学问。珍卿在本邦的一些旧书摊上,淘到一些疑似来自中国的古书,书的真伪她不能准确甄别,跟杜教授问了些校勘考据之事。后面杜教授写了快有十张纸,给她讲以“虚词用法”辨古书之真伪……   珍卿把杜教授的信研读两遍,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看时间才不过五点半钟。珍卿想到晚上许多事要做,干脆把米饭先在砂锅里煮上,查看储存的肉菜还有不少,决定用瘦肉炒点青豆,再煎个牛排、炒个蔬菜就行了。她跟怡民一早就约定好,谁先回来谁负责做饭,清洗工作就是后回的人负责。   珍卿一边忙活着做饭,一边琢磨给姑奶奶的寿词。不一会在心里作了一篇草诗,趁着炒青豆的空当写下来:   祝睢县杨刘氏老太君万福长寿,侄孙女珍卿恭献贺词一篇,再拜顿首:   长松凌霜跨世纪,□□颂寿至耄耋。   宝树生庭总葳蕤,良驹越野多高蹑。   仙丹却老何加我,佛事耕心祸自撇。   不求豪富不求权,自佑儿孙自洪烈。   慈积阴鸷惠乡里,儿孙报国神不灭。   欲添新寿何须祈,簿上有德春神谢。   珍卿录下来觉得还可以修改,忽然鼻子动一动,却忙跳起来去看她的瘦肉炒青豆。一看虽然没有很焦糊,肉却炒老了,豆子也硬梆梆的。哎呀,算了算了,反正怡民也挺好养活,她自己炒的也没什么咽不下,就这样吧。紧接着,她就忙着炒青菜和煎牛排了。   作者有话说:   祝寿诗是原创的,对应的是姑奶奶的性格、经历和儿女孙辈的情况。   今天沮丧又无聊,烦得很。感谢在2022-09-27 19:51:48~2022-09-28 22:4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间路 16瓶;蜩鸠、TianHe、阿曼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5章 人生需要狗血吗   这天晚上, 珍卿做好饭菜慢慢吃完,也不急着收拾碗筷,就窝在沙发上看三哥的信。之前, 看杜太爷和杜教授的信太久,耽搁了。   小妹:   今日遍读美国社会新闻, 言今岁美东部雪日来迟, 许多学子外出时掉以轻心, 有不戴帽巾以致冻伤面耳者, 有不戴防护手套而冻坏双手者。更见一篇耸人听闻之消息, 言剑桥某日冻伤手足者凡数十例,惊闻我妹所在之地酷寒,诚可令家乡人忧心矣。   小妹, 冬天无论上课如何紧急,务必穿好绒衣大衣绒靴,戴好帽子围巾手套, 为兄知你是极端谨细之人, 必不至于使家乡父老日夜悬心, 忍不住再三嘱咐你。   你寄回之《孔子师徒大战鲢鱼精图》,虽还未能尽悉其中滋味, 日日悬于床头相对, 竟能慰解为兄凄凉心境。忽忆我妹初来海宁那年,补赠为兄之生日画图, 静观一片森林绿地之间, 那似虎又似猫之小动物, 忆及你当日似天真而哲思的话:若欲做威风凛凛的森林王, 自可去捕食那肥硕的梅花鹿, 若做厌不可一世的森林王, 还可摇身一变成为一只猫,脚下的鼠和塘中的鱼,皆是足以果腹之美食。   我观新旧二画久之,游思乱想,难以成睡,翌日睡过整个白天,傍晚醒觉见窗外彩霞漫天,听胖妈念叨明日又是晴天。始悟世界万物皆有定律,人与天地共处之方式,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不可徒以至高无上之目标,方比无可奈何之黑暗处境。   由此,忽然醍醐灌顶一解郁结。之后亦按小妹之叮嘱,开始研习老庄之哲学,颇识精神自由之真谛。   近来循序移除酗酒恶习,身体业已恢复健康,对国事甚感无聊无趣,日常多在自己生意上用心,又助妈妈管理花仙子事务。   对了,我已向杜叔叔求证孔子战鲢鱼之典故,可叹我妹之良苦用心。   ……笔墨纸砚与年货,已请人带至美国。小妹,外出旅游注意安全,钱财不要露白。记住多寄相片回来,常日相对可解一二相思之情。   珍卿把三哥的信看两遍,翘着脚快乐地傻笑一会。所谓孔子师徒战鲶鱼精,当然是后世附会的志怪故事,说楚国派人聘孔子去做官,楚的邻居陈、蔡二国恐楚国愈发势大,派兵围困孔子师徒要饿死他们。一日夜间,忽有皂衣人闯店袭击他们师徒,此人浑身黏腻滑不溜手,子路战之力有不逮,孔夫子从旁细细观察,发觉此人命门在腋窝下,果然从腋窝处制住皂衣人,其现形却是一条大鲢鱼。孔子师徒食用此鱼而得活命。   珍卿给三哥寄这么一幅画,想表达很多幽逸曲折的意思,说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行,说接受现实的荒诞性也行,说身处乱世要会苦中作乐也行……珍卿只是希望,对一时半会扭转不了的事,三哥姑且放弃强求好的结果,要跟荒诞的现实暂作妥协,志向还可慢慢地实现之。   显然,三哥领会了幽逸曲折的画意,他的状态不那么让人揪心了。   珍卿拿所有的信回到房间,谨慎地把三哥的信束在他那一札,杜太爷和杜教授的信也收好,这才又继续读元礼和娇娇的信。   元礼在信中说,他在准备美国名校明春招生考试,若无意外他明年也会到美利坚。后面还缀着仲礼几句话,说他在自制矿石收音机的比赛中获奖,得了五块钱的奖金真高兴……娇娇的信明显是单独写的,但跟两个哥哥的信夹在一起,小姑娘忧虑自己掉了更多牙,不知道啥时候能长齐全,现在常常被人嘲笑说话漏风呢……   看着他们烦恼却健康的日常,珍卿的心情进一步欣悦起来。   最后看了陆sì姐的信。去年,珍卿把四姐介绍给驻欧总公使楚应星夫人——曾师承李师父的楚应星算她师兄。   算珍卿嫂嫂的公使夫人奚清兰,据说日常生活也单调寂寞,除了配合丈夫的公务活动,不过是画画弹琴,再留心日常的穿戴饮食。   受过社会足够捶打的四姐,经珍卿介绍认识楚太太后,收敛了骄横的小姐脾气,小心奉承她这位楚太太,这一年多她们倒成了忘年交。这对老少配的忘年交异常投契,没事就在一块研究穿戴和饮食。四姐学业之余只要有空,就去襄助总公使夫人举宴待会,有些国事宴会也带上四姐。四姐如今的交际面真是了不得。   这一年多,四姐常给公使夫人提时尚建议,让她在社会场合屡屡出风头,后来,巴黎热衷追求美丽的夫人们,渐渐向四姐寻求穿搭方面的建议,她成了她们的时尚顾问,巴黎又刮起中式元素的流行风。   她们除了弘扬中国的时尚审美,还重点推广中国的美食文化,四姐为了推广中国豆腐,还发明了豆腐的新吃法,比如神奇的豆腐沙拉、黄金酱豆腐,还有改良版的麻婆豆腐、港岛豆腐汤等。   四姐得意扬扬地说,吃豆腐菜的人越多,她的豆腐坊生意就越好,能供豆腐坊五个学生的学费花销。这些勤工俭学的年轻学生,特别自豪能够自食其力。   更可喜可贺的是,四姐交了一位极好的朋友,就是从前吕家百货的少奶奶汤韵娴女士——在培英那次车祸中流掉孩子,后来证明是妻妾争宠之祸。汤韵娴女士因故与丈夫离婚,跟四姐坐一条船去法国,学的好像是装饰艺术。   汤女士没了花心丈夫的掣肘,现在是风生水起了。听四姐说,汤女士在巴黎华人界是有名的交际达人,她为人热心又擅长筹办各种活动宴会,好多有中国人的场合都缺不了她。去年过年,驻欧总公使楚应星师兄,想在公使馆举办中式年宴招待贵族,四姐和汤女士一同襄助,异国他乡遇到算是同病相连的同胞,她们几乎是一见如故。汤女士为人温柔善良心胸宽广,与四姐这娇气缺爱的正好互补,渐渐成了交心的朋友。   四姐信中,洋溢着自豪和喜悦,珍卿读完却有一丝怅惘,汤女士已经涅槃重生了,跟她一起出车祸的洋车夫冒三,早已化成了地下的枯骨。冒三那畸形外撇的小指头,还有他那麻木无声的绝望神情,此刻又在珍卿眼前浮现着。   好奇怪,这一幕明明让她印象深刻,她竟没想过把他画下来。   看完信把厨房餐桌收拾好,按计划珍卿应该去写论文。教《戏剧舞台艺术》的费曼博士,希望珍卿写中国戏剧舞台艺术的论文,她在课堂上就拟好了大纲,今天晚上打算写个草稿出来的。可是想起枉死的车夫冒三,她脑海中出现好多人的面孔,他们有的早已长眠地下,有的还在地上苟延残喘。   对于中国内外的烽火硝烟,她决意不再发什么预言,没有发生的事,你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喊破喉咙没人听又有何用?但她总想切实地做点什么,比如她现在狂学东洋话,将来想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性。除了这个,她想为正被压迫和毁灭中的同胞,尽一些金钱上的援助义务。   留学第三年的春夏学季,珍卿着了魔似的疯狂画画,差不多两年的时间,珍卿画了不到五十幅写实作品,大部分是现实生活中遇见过的人物。不过这还是后话   ————————————————   白莉莉和哈尔·弗莱顿的婚礼,未如珍卿所想在教堂举行。新郎新娘教派信仰不同,其亲属对在哪派教堂举行婚礼,进行了持久而毫无效率的争论。最后终于有高明人士建议,就效仿本邦的普通中产阶级,在治安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家里举行婚礼吧。   珍卿首次围观本邦人士婚礼,好多固有印象都被打破了。她以为凡西式婚礼多半举于教堂,没想到堂堂治安法官也热衷办婚礼。   婚礼这天,珍卿到治安法官家里,先找地方给人送礼物。她知本邦人对蔷薇一向钟情,从接到请帖就加班加点地画,在婚礼前完成了一幅中幅的蔷薇花图。   白莉莉和哈尔出乎意料地喜欢,当着珍卿惊噫赞叹不已。白莉莉不顾有其他客人要见,请珍卿坐下来,她问画中描绘的哪里的景象,她说也参观过很多蔷薇花墙,怎地不曾见如此惊人的美?   珍卿说画中景象源自她的记忆,她在海宁住的那条街上,夏雨时到处是红鲜绿润的蔷薇。但画中并非全是记忆中的实景,她在里面加入了想象。   新郎也兴致勃勃地听着,还郑重地念起中文诗: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珍卿赞扬哈尔的字音情态,但指出这两句诗,是况牡丹而非写蔷薇的。白莉莉和哈尔催她念首蔷薇的,珍卿念出四句的《山亭夏日》:绿树浓荫夏日长……   珍卿解释,作者是位有文学素养的将军,他在山村别墅悠闲地度着夏天……哈尔就赞中国人的文化传统,说中国的官员和将军竟多饱学。白莉莉也意外地说,她以为中国人多为生计劳役,没有谁有功夫摆弄文学,没想到官员将军个个有品味。   聊得时间有些长,新人的亲属不高兴,话里话外指责珍卿耽误事,白莉莉和哈尔难免有尴尬,忙当着亲属跟珍卿道歉,说不该占据她做客人的时间,新娘的堂妹白莎拉——也是珍卿的好友,亲热地带珍卿出去落座……   在治安法官家举办婚礼,其布局和流程类似于教堂,还是近亲戚都往前面坐着,一般友人就尽量靠后坐。珍卿逡巡着杂坐的陌生宾客,看着老熟人莫尔斯太太招手,便迎上去跟莫尔斯一家坐。莫尔斯太太小声跟珍卿科普,前排坐的都是新人的什么亲友,又评论这婚礼比在教堂简略……   珍卿听了满耳的婚礼知识,观察到一个奇妙的现象:新娘新郎的亲属很容易辨别,新娘的亲属想来多是在教的,他们一个个衣冠齐楚,有的神情古板,有的态度矜持;而新郎的亲属明显不同,他们不拘男女都明朗善谈,脸上洋溢着过分爽朗的笑容。但双方人却相互不理睬。倒是珍卿的好友白莎拉,跟两方人似都说得上话,热情地在两方阵营中穿梭着。   珍卿看着泾渭分明的两方亲属,这气氛比宰相女嫁给山贼儿还怪异。   “杜小姐,两位新人般配极了,难道不是吗?”莫尔斯太太喜气洋洋地说着,珍卿也满脸堆笑连声附和。但莫尔斯太太的前方,一位高贵典雅的夫人,却忽然扭过头跟莫太太和珍卿说:“但是不能否认,这对天造地设的恩爱伴侣,会因为双方亲属的矛盾而吃尽苦头,莫尔斯太太,你觉得呢?”   莫尔斯太太尴尬地嗫嚅着,其名其妙地瞅着珍卿,当起了介绍人:“萨尔责太太,这位是安拉学院的中国高材生,杜小姐。杜小姐,这位是来自得省的萨尔责太太,萨尔责氏在得省做石油生意。她们的生意蒸蒸日上呢。”   珍卿正在狐疑难解之间,这位萨尔责太太打量着珍卿,矜持地向她微笑颔首,礼貌地问出非常不礼貌的话:“杜小姐,你怎么看呢?两个宗教背景不同的人,会因为他们的信仰和亲戚闹多少矛盾呢?”   珍卿完全想咧着嘴怪笑了,这种狗血诡异的场景和对白,这萨尔责太太找她说话,还意味深长地问这种话,以珍卿丰富之极的想象力,脑子自动浮现花样男子剧情。假如戴维斯·萨尔责是罗圈腿的道明寺,她就是打个勾拳要蹦跶半天的杉菜。啊哈哈,这萨尔责老太太就是鬼畜的道明寺太太。没踪没影的事,会有这么狗血的剧情吗?   萨尔责太太见她脸皮抽搐,以为珍卿猜到她的身份(就冲这姓氏和家业也没啥难猜的),又被她说到了痛处。就约珍卿婚礼后跟她谈一谈,说她对中国的绘画感兴趣。   珍卿无所谓地点点头,她正在想,最重要的道具支票还没出场,如果对方甩的支票面额够大,可以考虑收下来捐到中国赈灾啊。   莫尔斯太太在旁坐立不安,悄声问珍卿要不要她帮忙,珍卿说不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28 22:49:32~2022-09-29 23:2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霸气的活火山 20瓶;dunang 9瓶;拾光、杉杉影影 5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6章 一场婚礼众生相(有大改,重新看)   等到钟声一过, 乐队开始奏乐,着装统一的伴郎伴娘次第步入,伴娘执蔷薇、莉莉等圣洁之花。身着拖地白纱婚礼服的新娘, 在父亲陪伴下抱着百合花缓缓步入。与此同时,牧师与新郎也现身在礼台之上。   等到新郎新娘并排立住, 牧师说了一些例常的话, 亲友注视新人们戴上戒指, 在牧师引导下互致誓词。   莫尔斯太太的小女儿乔丝琳告诉珍卿, 因现在女权运动如火如荼, 以前丈夫是妻子的保护人,妻子是丈夫的服从者,在誓词里面也有所体现, 而今,越来越多的地方去除相关内容,不得不说文明一直在进步。珍卿觉得“进步”不仅在形式, 具体还要观察他们的生活。   结婚仪式之后, 大家有秩序地退出礼堂, 接下来就是吃喝玩乐的婚筵了。乔丝琳·莫尔斯听说珍卿已经结婚,惊讶极了, 追问她的中国婚礼是什么样子。珍卿就略讲她那中西合璧的婚礼。拿来食物的莫尔斯太太, 让了一圈,又问珍卿中国传统婚礼的情形……   也许是珍卿太擅长演讲, 一些生客也过来听她讲, 中间穿插一些友好的提问。珍卿周身聚了个小圈子, 到舞池里音乐声响起来, 人群才渐渐地散开去。   得闲的她喝一点西梅汁润喉, 勉强吃点冷飕飕的火腿和南瓜丁, 一个侍应生忽然托着盘子上来,温恭地示意珍卿,有位萨尔责太太有讯息给她,珍卿四下张望了一番,见萨尔责太太从厅中出去了。   她无奈地叹息一瞬,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是拿起纸条看,萨尔责太太在简讯中说,希望她们都同心协力,安静地处理好这件小事,不要令任何人的脸上蒙羞。所以她希望,杜小姐在治安法官家的某客房同她见面。   珍卿找到与人说笑的莫尔斯太太,说明了情况,莫太太立刻表示关切,并有难以言说的不安。   不安的是,萨尔责太太作为外地人,在另一个社交场合,莫名向莫太太打听杜小姐时,莫太太对萨尔责太太说了很多,也特意说过杜小姐跟萨尔责是朋友,有时候看见他们在路上谈话,或者一起参加什么活动。莫尔斯太太纯是好意,以为萨尔责太太也是听了杜小姐的才名,对一个有才华的中国人感兴趣。杜小姐有意弘扬中国文化,她想帮杜小姐结交地位高尚的朋友来着。   而莫尔斯太太的朋友圈生出一件绯闻,说中国来的Iris Dew小姐,与得省石油大亨的儿子有纠葛,萨尔责太太是来兴师问罪的。莫太太私心猜测不至于,杜小姐的房东老米勒有名的苛刻,不会容留不检点的房客那么久,她自己也对杜小姐印象也很不错。结果萨尔责太太出现在白莉莉的婚礼,仪式前特意找到莫尔斯太太,希望她介绍她跟杜小姐认识。   莫尔斯太太之前的一片好心,现在演化得非常尴尬了。由不得她不关心杜小姐。   所以莫太太明显偏向了珍卿,说会盯着她要去的客房,一有不对她会随机应变。   戴维斯·萨尔责来得较晚,他本来想请他母亲出来走走,没想到她先到治安法官家,他在母亲作客的亲戚家耽搁了时间。   萨尔责赶到治安法官家,幸好婚礼尚在进行之中,新人们正在满场与宾客祝酒谈笑。舞池的宾客在跳华尔兹,但新郎弗莱顿家的那些亲戚,看起更热衷自由的舞蹈风格,新娘白莉莉的古板亲戚们嫌弃坏了。   萨尔责找到放浪形骸的同伴们,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萨尔责太太。卡尔·史密斯笑得得意扬扬:“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萨尔责太太一进来,我们就过去同她招呼,她对你在剑桥的活动很有兴趣,拉着我跟唐莉问了许多事。”唐莉·菲尔茨是卡尔的未婚妻,正在舞池中跟托马斯跳舞呢。   萨尔责又向四周看一圈,问萨尔责太太现在在哪。   卡尔的堂兄弟马修·史密斯,这一会已经喝得醉醺醺,搭的话似驴头不对马嘴:“戴维斯,你来迟了,Iris Dew刚才发表了演讲,我还以为走错地方,错入了金艾达的演讲会!”然后就是一顿针对Iris的污秽的脏话输出。   萨尔责皱眉看向马修,向四周又瞭望一圈,回头微愠地道:“你总这样口无遮拦,所以复学申请通不过。这是我们同学的婚礼,放规矩一点吧,马修,对你有好处。”马修满不在乎地继续喝酒。马修也是橄榄球队的队员,因对中国人的种族主义态度,被停学后球队的事也泡汤了。   萨尔责想跟白莎拉打听杜小姐去向。但白莎拉忙着帮姐姐、姐夫待客,只得作罢。还是莫尔斯太太的小女儿乔丝琳,跟他说她妈妈跟杜小姐出去了,好像往客房方向去的。   —————————   珍卿在本邦待得长了,早学会从长相肤色、表情体态,初步判断一个人的阶层。她对上萨尔责太太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的发型、帽子、耳饰、胸针、大衣,每一样都经过审慎的选择搭配,显示着她的身份和品味。当她抽烟的时候,那逃逸的烟气,都像在替它的主人表白,姑奶奶是上流人士,跟你这乡巴佬多说一句话都掉价。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小老太太优雅而美丽,虽然表情过于矜傲了。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珍卿慢慢感到无聊了。她抬手看一下手表,正准备说话,萨尔责太太的神情似严正,又似轻视:“年轻的小姐,我要你告诉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离开我的儿子?”   珍卿刚在心里嘀咕,这萨尔责太太真能墨迹,不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吗?没想到一开声直奔主题,不错不错。她倒是想见识一下,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鬼佬阔太,是怎么威逼利诱保证家族利益和血统纯正的。她倒希望看到新鲜有趣的手段,不过,她毕竟在异国他乡的现实社会,盲目树敌是愚蠢的。   所以,珍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萨太太,真诚而坦率地说:“萨尔责太太,我想您对我误解太深,我所以马上来见您,正希望解开不必要的误会。我跟您的儿子萨尔责先生,充其量是分享少量价值观的朋友。我是来自中国的已婚女人,我的室友,我的表亲们,包括来自中国的那些同胞,都在这里上学,还我的房东、邻居、导师,他们都是我私生活的监督者,若我有越轨的行为,首先是我的亲友近人不会宽恕我,倒不必劳动萨尔责太太来兴师问罪。”   小老太太优雅地放下香烟,面无表情地审视着珍卿,仿佛在看一个不诚实的小偷,忽而又把神情松弛下来,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讲她们家的亲戚有多少豪商、医生、政客、律师、军官,但他们连聘用最低等的厨房杂役,也从来不找中国人。   若以为这点话就能激怒珍卿,那这小老太太就太天真,珍卿眨眨眼睛保持着微笑:   “当然不是因为中国人太笨拙,只是因为你们不体面的种族歧视,不将华人视作同等人类而已。萨尔责太太,请你不要急于反驳,我先给你讲一个美国故事。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政府决定修一条贯穿大陆的铁路,以把源源不断的新移民送到西部拓荒。他们用了少量的爱尔兰人、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主要的劳动力是来自中国广东的华人,美国人以美国遍地黄金的谎言,引诱中国人来此做修路的苦力……   “据说,修建这个‘伟大’铁路的华工,在工程后期达到工人数量的90%,当这条铁路终于建成通车,你们的先祖庆祝时说道,这个铁路建造史上的伟大奇迹,是因为加省人拥有四种伟大的血统:法兰西人的勇猛无畏,德国人的睿智坚定,英国人的不屈不挠,爱尔兰人的直率热情。没有一个华工的名字被提及。因为在你们祖先的眼中,华人跟黑奴一样低贱,不配拥有人该享有的成绩和荣耀,你们继承了祖先的自大和残酷……   “萨尔责太太,一些美国人的无知和自大,我见识得够多了,您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不想多费口舌与您争辩。戴维斯·萨尔责先生是我朋友,我选择坐在这跟您澄清误会;不然,我不会跟初次见面的人讲这么多。也因为萨尔责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他和他的母亲,别说我已经结婚了,就算我没有结婚,也不会选择在种族主义氛围中长大的人谈恋爱。因为我很自豪是中国人,我很厌恶美国人,甚至其他民族的人,在我面前展现对中国人的优越感。   “而说到财富地位。我自己出生在中国的乡绅家庭,家中薄有田地资产,世代以耕读传家。在中国正式拜师的有二人,李先生是中国有名的传统学者,他做过前朝皇帝的老师,除了我他还有更多有名的学生……我正式拜师的绘画师父,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画家,他一幅画的价钱比萨尔太一身的穿戴贵得多……”   看着怔忪狐疑的萨尔责太太,珍卿取下脖间的玉葫芦和玉宝瓶,告诉她这是李师父的妻子送她的,李太太的母亲是前朝的贵族,她送女儿的这件结婚礼物,是前朝宫廷内造的珍卿宝物,作为祝福又转送给丈夫的弟子。   萨尔责太太反复看两件饰物,珍卿看她的表情似乎识货,便慢条斯理地说:“萨尔责太太,中国这个古老国家处在低谷,却并非你们想象的不堪。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没骨气,不是所有中国人都那么穷。我跟您的宝贝儿子,没有任何越轨的关系。中国人讲‘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您不妨扩大交谈的范围,从更多可靠的人那里获得消息。”   珍卿说这么多话有点累心,等半天没听见回音,结果萨尔责太太蹦出一句:“杜小姐,你这个卖不卖!”珍卿的表情终于裂开,靠之,还要点脸啵?!   萨尔责太太想买珍卿的吊坠,最后不免大失所望,最后冷着脸嘴硬地说:   “噢,我想你未免太恭维你自己,你在我眼里毫无女性美可言,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亚裔女孩?我想戴维斯确实不会爱上你……”   嚯,这小老太太嘴壳子够硬的,反正一定不会道歉了。那请问你到底脑回路咋长的,这么轻易就被她说服,先前怎么就敢来兴师问罪?阔太太耳根子这么软的吗?戴维斯好歹是个聪明人,他老娘怎么像个沙雕一样!   沙雕女士从手袋里刨出一本支票簿,想一想,拿起笔利落地划拉一趟,审视一下把支票撕下来,跟珍卿说:“这是给你的补偿。”珍卿接过来认真看,轻皱起眉头,不辨喜怒地轻语:“噢,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戴维斯·萨尔责找人纯在碰运气,遇见在外面溜达的莫尔斯太太,听她说杜小姐跟他妈在一起,他隐约嗅到的阴谋味道,似乎也得到了证实。才走近她们所在的房间,就见Iris怒意隐隐地出来,萨尔责一上来就道歉,Iris难以置信地瞪着说:“你妈妈用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给我五十块作为补偿——”   萨尔责掰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什么都不必说,他和他母亲都向她忏悔。珍卿相当无语地说一句:“五十块钱,慷慨的人不屑于拿这点钱打发叫花子!现在一个礼拜的饭菜钱都未必够!”   萨尔责一时间无言以对,她在意的点为啥这么奇怪?珍卿看着忧心的萨尔责,想着本来不欲得罪萨太太的,可这沙雕老太太嘴太贱,刚才虽然没跟她撕破脸,但气氛也算不上愉快。所以还是要笼络好萨尔责这个朋友。她恳切地叫萨尔责放轻松,说他们两个的友谊,就像大海上历经风浪的小船,小风小浪不能掀翻它。萨尔责就向她郑重许诺,不会让他的母亲再来骚扰她。   这时莫尔斯太太走过来,说外面太冷还是到宴会厅说去吧。萨尔责进去找他妈去了。   回到宴会厅里,真是暖和又热闹,已经醺醺然的新郎倌弗莱顿,跟一些疑似拉美混血的男孩,一个个扒着膀子蹦蹦跳跳,有点像后世兔子舞的形式,可能是一种异域的集体舞,那些混血的拉美青年边跳着舞,一边脱下外套吆喝着乱甩出去。   目瞪口呆的女方亲属们,仿佛是看见撒旦在跳舞。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新娘的妹子白莎拉小姐,也加入这让人崩溃的群魔乱舞。两方的亲戚差不多吵起来,新娘白莉莉忙着从中调解。   这个群魔乱舞的场景,给珍卿带来强烈的创作灵感,她专注地凝视舞场中的情景,关注着场中的各种细节。   珍卿又跟莫尔斯先生借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这场“群魔乱舞”,嗨翻天的青年们被制止后,珍卿还跟拉美混血儿们请教,这种舞蹈源自哪里用途为何。才知原来是来自古巴的康笳舞……   珍卿搜集到足够多的资料,想着连带婚礼堂的结婚仪式,再加上混血儿们跳的康笳舞,她可以画两幅全幅画,不过这个工程量就太大了,要多费一点心思。她应该马上跟主人告辞,回去画好全部素描稿,免得丢失一些细节记忆。   珍卿把手袋整理一下,忽听侧后方一阵男女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史密斯兄弟、唐莉、托马斯等人,前三个人都是似笑不似的,有点不怀好意地看她。   珍卿看向金头发的托马斯——此人是萨尔责的好友之一,虽然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至少从不当着珍卿口出恶言,珍卿微笑着对他说:“嗨,托马斯,玩得还开心吗?”   托马斯也站起来笑脸迎人:“嗨,Iris,很高兴你能来,参加过美国人的婚礼,再参加美国人的葬礼,你就能越来越如鱼得水。祝你好运,Iris.”   珍卿说了谢谢和再见,竟然要挽着手袋直接离开,可把被无视的卡尔和唐莉气笑。在他们眼里,所谓西洋人的风度,就是在社交场合面对杀父仇人,也要保持基本的礼貌和风度。   唐莉·菲尔茨就叫住珍卿:“嘿,杜小姐,我看你刚才举办了一场演讲,盖住了新郎新娘的风头,中国人都是你这样吗?做事不分场合地做,在任何地方都能吃饭,任何场合都能放声说笑?面对认识的同学,粗鲁得连基本礼数也没有?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教养?”   珍卿回过身来,犹自端住一张微笑脸,睨视一桌子的昂格鲁-萨克逊孽胎,道:“说到中国人的教养,它正如美国人的教养一样,并不体现在所有人身上,也未必对所有人都表现一种教养。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譬如,我见过不同地方的美国人,有穿着军装但强、奸中国妇女的,有念法商学院却无知狂妄得像农民的,有接受过我的施舍还抢劫我的,我的教养就是,给予他们言行所应有的待遇……当然,我也遇到过体面善良、聪明博学、有国际视野的美国人,他们才是美国让世界向往的原因。在他们的面前,我会认真履行我一般的中国教养,因为他们值得。”   一桌子人脸色渐渐不好看,珍卿说完顾自扬长而去,没讨到便宜的唐莉和卡尔,难得憋着没有再说话了。   后来萨尔责完全摆平他妈妈,也警告了编造谎言并误导他妈妈的人,这个莫须有的绯闻很快没人提了。   作者有话说:   补补缀缀,改了好久。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可惜身弱神乏,而且也好想过节啊。   国庆节快乐,出去玩注意安全!   还在看的人多发言吧,真的需要打打气。   感谢在2022-09-29 23:20:05~2022-09-30 18:2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间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7章 准备筹划一画展   这一年的夏季课程到来时, 珍卿收到慕江南先生来信,他说暂时不来美国办展,而计划带叶师兄、朱师姐等去沦陷区写生。这个计划自然相当危险, 亲友们多反对他以身涉险。慕先生的钱不是接济别人,就是撒出去买艺术品, 他手里没钱又没人襄助他, 焦躁烦恼下就生病了。   珍卿思来想去, 问慕先生是否把画寄来, 她可以帮先生把画展先操持起来。但慕先生不同意, 说不必担她不该担的责任,涉及数十位名家的联合画展,当中有复杂的局面和关系要理, 里面还有一些左pài的画家,这很敏感,他叫珍卿专心学业, 别瞎操心。   珍卿不纯是想替先生操心, 国内总有令人沮丧的消息, 她心里明白,中国的教育、医疗、防疫、救灾, 各方面资金的缺口太多了。她认识的许多教育界人士, 都说政府的教育支出逐年减少,内战方面的支出却年年增加。一遇灾害就满街的□□、乞丐等……之前, 她请三哥把蜀州路的婚房卖掉, 就是为了资助二姐的医疗防疫;又将结婚时亲友送的珠宝首饰, 卖得的钱捐给三哥的教育基金。   地产珠宝总有卖完的一日, 千疮百孔的中国大地, 却永远有绝境中的人需要帮助。珍卿冷静地接受残酷的现实, 但她年年月月都想有所作为。   因此经过仔细斟酌后,珍卿给慕先生去信,想探探先生的意思。她想在本邦办个慈善性质的画展。不知老师会骂得她狗血淋头,说她小鸡出窠自不量力,还是毫无芥蒂地举手支持?   她一边等着慕先生的回音,一边与周围的朋友沟通,撇开老师独立办个人画展,算不算很离经叛道的事?西方人多数觉得完全没问题,中国亲友也觉得不要紧,事先跟老师谈一谈嘛。   慕先生回的是电报,他非常爽快地赞成了,但是要求珍卿拟一份作品清单,最好做一本画册,一块寄回去让他先瞄一瞄吧。   赴美第三年的整个夏季学期,珍卿忙得手脚颠倒、日夜不分,万幸,所有好朋友都义务过来帮忙,帮她分担了不少琐碎庞杂的事。   六月初的时候,珍卿接到亲人们的家书,说元礼和小庄(吴二姐继子)将去国来美,元礼考上宾大的建筑系,外甥小庄考进宾大的医学院。珍卿作为长辈要留心晚辈,而她有事尽管使唤男孩子们,绝对不用客气。   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要来,又不是在一个省份,好像对珍卿也没啥影响,但也由衷感到高兴,毕竟都是自己家的人。   珍卿记住信中的客轮信息,发电报到侄子、外甥坐的船上,给他们略讲远洋旅行的禁忌,并嘱咐每到一个补给港口,最好也给她发一个电报,让她知道他们的行程。   忙忙碌碌到了七月下旬,元礼和小庄到大陆给她发报,说歇个两三天就坐火车过大陆。两个男孩子将在宾省上学,衣食住行得替他们筹划一番,珍卿打电报问他们的喜好禁忌,二人说到了以后自己料理,这么大了怎么能叫长辈操劳。   又一个忙碌的晚上,珍卿和朋友们还忙得热火着,大家来往着跟珍卿不断说话,幸亏米勒太太今日不在家,不然她一定又要帮着逐客了。   看看时间已经九点钟,怡民去厨房翻翻捡捡,问珍卿简单吃个臊子面行啵,珍卿说吃现成怎么都行。怡民嘻嘻哈哈地到厨房操作。   正准备吃晚饭的时候,珍卿订做的十副画框送到,珍卿只得暂时放弃吃晚饭,想方设法地腾挪转移,给送来的画框腾挪出放置的地方。   珍卿一边吃饭一边看画,怡民也端着碗过来看,看着那个大幅的群像画蛮新奇:“真神奇,隔一阵颜色就有变化,果然‘石色’很神奇。”   画中是花山偶遇的高级□□,真是风尘不减艳色,不过也是国画颜料的表现力好。怡民问她为啥不自己装裱,非得费劲巴拉一拨拨送画去纽约,珍卿解释自己不动手的缘故:“装裱也是技术活,当跟从学李先生门下,装裱也曾学过一点皮毛,我本就学艺不深,近年又疏于练习,再说波城下雨太多,太潮湿裱画就更麻烦,一个细节处置不好,我就把自己的画毁了,多可惜。周师兄是个严谨可靠之人,交给他我也放心。“   珍卿到后面吃饭的时候,一边还跟师兄周成捷讲电话,听说周师兄在城中遇到麻烦,想了许久的晚饭也吃不下。   珍卿画的一些纯国画,要装裱了悬挂着展览,但好的裱画师太难寻觅,幸好在纽约的周成捷师兄,早来了几年并且是学艺术,他通晓的掌故人物就多,说纽约中国城有位好裱画师,不妨叫此人先裱一件试试。一试果然是高明的手艺师傅。   因为是近水楼台,周师兄不但帮珍卿盯裱画的事,连印制画册的事也暂时揽过去,先留意哪个出版社最老道。   一个多月的时间,珍卿的七幅国画都裱好。周师兄趁假期自己开车过来,不想近来多雨道路难行,周师兄到波城已经深夜,遇上宵禁竟然被警察拘住了。   珍卿自然要千方百计捞人,她先给波城使馆文化参事庄先生打电话——这是龚则仕大哥说可信的人,大半夜扰人清梦真是惭愧,过一会庄先生问珍卿,有没有地位显赫的洋人朋友,帮忙给周师兄做个担保。珍卿尝试着给萨尔责打电话,幸好萨尔责还没有睡,对珍卿的请求自然没二话。   折腾快两小时总算把人捞出来,原来周师兄很珍视珍卿的画,慎而重之地把画都卷于画筒中。警察正好宵禁时逮到他,搞不清这么多画的名堂,大约便对画胡卷乱拽一番,直脾气的周师兄出言不逊,警察就缴了画又拘了人。   庄先生、萨尔责和珍卿,一同到警察局再三解释,说中国画就是这样装裱的,本城的装裱师没纽约的好……说半天不晓得鬼佬警察懂否,但他们的做小伏低肯定让警察受用。   那些警察把画筒还给他们时,周成捷师兄一件件检查。警察们一点不觉周师兄愤怒,还跟珍卿他们要画展的邀请函,珍卿说他们还没有做好,做好专程给他们送来。周师兄叫珍卿也检查一下。   对庄先生和萨尔责再三谢过,又把周师兄领回她的住处,珍卿觉得都快累散架了。只好请怡民帮忙热热饭菜,最好再炒一两个新菜,她沾周师兄的光好好补顿晚饭。一直没走的胡莲说干脆多做一些,吃了夜宵她还能熬夜,干脆今天就在她们这留宿,反正米勒太太不在家。没走的卓蕊馨也兴奋得很,说她也要吃夜宵并留宿,熬夜做活也是使得的。   十二点多的时候,五个男女青年才吃完饭,周师兄今天着实累坏了,珍卿拽他去一楼客房休息。   她一回到楼上的客厅,胡莲学姐迎上前抓住珍卿,指着珍卿画的三幅人物像,问怎么写相关的作品介绍。   珍卿看手表已快凌晨一点,拉着胡莲说她明天是有课吗,胡学姐精神奕奕地笑:“我明天第二节 有课,Iris,你快快闲言少叙,我把内容介绍做好,粗略地帮你分类,你的后续工作就简单许多。”   珍卿也不再矫情废话,看着胡学姐问的三幅人物画,中间一幅画是学生装的女孩,她正在快乐的游戏状态中,脸上盈满酒窝的笑容,几乎要从画面中溢出来。她指着画中矮胖鬈发的女学生,说着女孩子的身份信息:   “她叫郭腊梅,我的小学同学,我上学时跟她关系寻常,但她父亲做洋糖生意,她上学总带洋糖泡水喝,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分一些,我跟她只同班了六年级,那时候她已经十六岁,没多久就结婚嫁人,此后再未见过她。六七年后,我偶然遇到老同学,才知郭腊梅三年前与公婆丈夫吵架,其夫议欲娶二房,她想不开上吊了。   “庞春枝,也是我的小学同学,父亲是妻妾成群的地主老爷,她受母亲腐朽的影响,在学校除了上厕所,几乎总在坐椅上坐着,十七岁奉父母之命成婚,十八岁生头一胎就难产而死。   “杜玉理,我幼时的同窗玩伴,也是我同宗族的孙辈,曾与我一同念书、写字、吃冰、捉鱼、捉弄人,十三岁时死于一场天花疫情……”   胡莲以极快的手速记录着,抬头再看向三个画中人,轻快欢笑和庄重沉静,都似乎蒙着不祥的死气,她对珍卿摇头叹息着:“Iris,别怪姐姐给你泼冷水,这画上都是死人,而且全是‘不得好死’。洋鬼子从你的画里,会看到一个封建腐朽、法治黑暗、瘟疫横行的国家,这就更印证了他们高人一等的论断……”   已经仙逝的不幸人物,又何止画了这三个人,画室里还堆着更多的呢?   珍卿不介意被人觉得迂腐,便郑重地说道:“国家的苦难,民族的苦难,都体现在具体人物的悲剧中。我们不能只同情抽像的人,不去看一个个具体的人。看见具体的悲剧人生,才能同情一个个活生生的凡人,正视并尊重他们的生命尊严。再说,知耻而后勇,事实如此,被人笑又怎么样?”   胡莲耸耸肩膀叹气,说不可能争得过优秀的文科生。   这时,卓蕊馨笑着拿来一张清单,递给胡莲叫她仔细看一看,说这里面都是活生生的好人。这是卓蕊馨已帮忙做好的作品介绍。胡莲就细看这一张清单,卓蕊馨把一幅幅画指给胡莲看   杜向渊,画家同宗族兄,睢县杜氏第十三代族长,虽是旧时代的伦理代言人,但也宽仁忠厚,敦亲睦邻,善待为封建伦理所不容的画家……(画中背景在杜氏宗祠的仪门下,一个脊背佝偻、面容深邃的老者,站在楹柱中间正在思考着,两旁楹柱上写的对联是:耕读传家春秋有三味,诗书济世寒暑备五常。   梁士茵、卢纯庵、张格非:中国第一代国民教育推广者,因与教育界的官僚学阀对抗,毅然抛舍安稳舒适的都市生活,回到禹州教育资源贫瘠的县城,与一切阻碍新式教育的人斗争,官僚□□、保守主义、经费短缺,都不能阻止他们把知识和光明,带给封闭社会的少年男女……(这幅画的背景是一条泥泞雨道,一辆马车限在泥坑里,有三个穿长衫的中国文人,一人赤着两张脚片,卷起裤腿正给车轮垫砖,一人在后面躬着身子使劲推车,一人追抓着趁乱逃走的驴……)   龚同恩:中国中西义赈会理事长,龚家先祖经营商事,数代为江南富室,却从不以豪富闻名于江南,却是每有天灾人祸龚氏子弟必以扶危济困声名远播。龚老少时即随父亲奔走赈济,以致国家财政式微以来,各省一旦遇灾,朝野官民必倚靠龚家,龚氏继承先祖仁义之风,更立中国中西义赈会,与欧美善士一同救济中国人。而龚老所经手善款之来源去向,一向皆清楚明白,久为中西善士拜服……(珍卿给龚老画的就是竹下肖像,他穿着长袍马褂,手拄拐杖,面容清癯,身材矮小,看着就像普通的中国遗老……)   当然啦,珍卿也是内举不避亲,把谢董事长、二姐、三哥等,但凡有创造创新善行善举的,有灵感的都给画了下来。   胡莲看完搂着珍卿怪笑:“好你个Iris,机灵抖在我们前面了,你这是旧人与新人对比、落后与进步对比、死亡与存活对比,妙妙妙啊,这也太有意思。我今天舍命陪君子,陪你熬通宵录完,赶礼拜天一起译出来,看我们给你省了多少事。”   看着跃跃欲试的胡莲,珍卿摇头晃脑地说:“我的好大姐,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将所有画中人的隐私,都大剌剌展示给观众吧,我是想,先罗列出画中人的故事,然后仅仅给观众提供少量的故事线索,让她们的想象力给画面做延伸……”   卓蕊馨修过基本的美术理论,她认真地跟珍卿讨论过,可以将明暗不同的画,配合好光影条件参差错落地摆放,画面和和光线的配合,会给人新异有趣的感受……珍卿学插画设计的朋友蓓丽,也说要免费给珍卿设计方案,供珍卿自己斟酌参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30 18:23:25~2022-10-01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隐隐 50瓶;cho 10瓶;拾光 9瓶;人间路、喜欢银子? 2瓶;游山有水、417548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8章 教小孩和寻场馆   七月上旬, 元礼和小庄到达了宾省,这时珍卿还在上课,不曾劳动舟车跨省去接。不过她通过中国留学生会、教育报国会等社团, 托亲告友地请人照顾元礼、小庄,他们抵达宾省后顺利寻到住家, 三五日就说已经能过家。   珍卿还继续忙着筹备画展:还有国画作品在纽约装裱, 作品的信息册子还在整理, 作品画册才刚联系上出版商, 展馆的地址还在审慎地选择中, 支离琐碎的事情太多了。   而后听宾省认识的人们讲,才知元礼和小庄来美后交替地生病,元礼水土不服尚未痊愈, 小庄又得了急性肠胃炎,两人还天天带病上课呢。   珍卿在这边急得嘴上起燎泡,又没到夏秋间休小长假, 只好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专门坐两天火车到宾省。一到他们在宾大外头的住处, 劈头盖脸先把人臭骂一顿,他们过家明明只是两个半吊子, 在自己家人也一意逞强, 才来多久把自己照顾得一塌糊涂。   珍卿是做小姑和小姨的,换个角度又是婶婶和舅妈, 她只得替他们操持起来。在中国社团和朋友引介下, 找当地的华人知事通帮忙, 给两个人找了会做中国饭的保姆, 亲自跟医生追踪他们的病情, 天天对他们是嘘寒问暖。可惜, 珍卿只在宾省待了两三天,还没见两人恢复精气神,又得坐两天的火车回去。   她临行前再四地交代二人,病好后跟着保姆学烹饪和家务,在外求学环境有限,终不能一直依靠保姆,不然永远不能有独立自强之机会。两人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照办。   珍卿听这人说那人论,才后知后觉,他们男孩子在学校也有劳作课,但课程编选偏重于体力活,不像女孩多学烹饪缝纫这类细务。元礼他们自己说的,离家前也做过家务培训,没想到,一出国就病得没法施展。   珍卿回到波城也不放心,两三天一份电报打过去。也许饮食生活得到好照料,也许也慢慢适应了气候,这俩小青年一个多礼拜都痊愈了。   珍卿还把精力放在筹办画展上。   最棘手的问题是场馆的选择。因为珍卿在国外名声不显,她找不到没有附加条件的赞助商,而附加条件包括不择手段的营销,还有妖mó化中国形象的要求。   萨尔责的叔叔戈登·萨尔责先生,本来很热衷于赞助各种艺术活动,也非常热爱投资艺术品。但这位先生入夏后去非洲旅游,又不幸感染了登革热,正在欧洲小国修养病体。珍卿除了暗暗祈祷他恢复健康,绝不会现在去打扰人家的,连萨尔责想知会一声她都拦住。   想办画展没有合适的赞助人,还想找个廉价又合意的场馆,不啻于登天之难。她看的场馆不是太小太破太远,就是太阴暗太潮湿太憋闷。最近有个让她懊恼的经历,在各方朋友的帮助下,她难得挑到一个样样合意的,已经付了定金要租下场馆,忽然场馆附近什么人去投诉,说珍卿他们这一大伙子人,天天车来人去不歇停,街道上噪声扰民并安全隐患,就要进行是否进行交通管制的审查。   这么一审查就坏了事,画展的一切预备工作都停摆。这个处处好的场馆也泡了汤。而付的定金也不给全退。想在展品布置上帮忙的卓蕊馨和蓓丽,一直也找不到用武之地。真是令人懊丧。   得知了珍卿的窘境后,哈大平京学社钱寿诒太太,纠合要好的中西太太帮着奔走。令珍卿尤为触动的是,她身边的亲友师长总认为她的画展,并非是她一个人的事,无形间好像是所有中国人的事,似乎“人人有责”似的。   后来他们奔走有时,给珍卿争取到剑桥镇的音乐厅,又到处集资帮她租下音乐厅,萨尔责这个大款也说想赞助,珍卿感激师长朋友的奔波,也着实过意不去,已决定自掏腰包付高昂的租金。虽然,她国内许多私产都捐卖出去,但历来的稿费其实没大动的,租个场馆自然租得起。   ——————   小庄、元礼:   宾省教育报国会的朋友告诉我,你二人来不至半学期,已是有名热衷攻书之两只呆鹅,既不与洋人精英结会交友,也不与中国同胞联络情谊,可叹可叹,汝二人当真为笨伯矣。   一者,常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以为此言甚是,汝二人不可自恃家世格调不自省察。   譬如我恩师慕江南先生,少失怙恃,孤贫无助,与村中地主放牛为生,却喜与村中农工交谈,更与木匠学做木工活。某年某月某日,临城府盐官孙德邻公回乡省亲,观慕先生于树下土灰中勤练线描法,新奇间下车与慕先生交谈,时年慕先生才十余岁。德邻公觉其言志不凡,故资助其入南省新式学堂。后孙德邻公因事罢官,无能继续资助慕先生,慕先生勤力苦读凭自己考入美专,在师友帮助下完成美专学业,后更因友侪引荐,得拜国学大家某公门墙之内……   你二人试想一想,若我师如寻常乡下牧牛童子,日作芳草清水间之木樗牧童,不努力自学逞才,得师长朋友赏识,何来今日蜚声国际之新派大师,不过是一穷困潦倒之村汉矣!   人生在世何人不需朋友?行至水穷何人不需贵人?便以你我之家世漂悬海外,遇有种族偏见、文化冲击、治安混乱,非中外师长朋友开解义助,难免心灵震荡、学业挫折、形体摧残、意志消磨,亲长在家鞭长莫及,如之奈何?   此番在异国独立筹办画展,我之感喟尤其深切,真正明白良朋益友之深爱我……   此是教你二人适当交际之因由一。   第二件,不论与好男生抑或好女生交际,皆有增见识、启智慧、增想象、扩心胸之效果,此事亦不可不察也。   我在中外所识之画家学者,多爱与同道人交际出游谈论,灵感见识得于交际坐谈中者,不可胜数。   我来美后,曾听某名校长对学生之训教,言教育之目的在于使人知“everything of something,and something of everything”,即要学一专业之百端,并百专业之一端。医药学之于小庄,建筑学之于元礼,是为必须专精之一生事业,而医学上欲创造新疗法,开发新药物,在建筑上欲创造统筹万国审美之新建筑,融合古今之新建筑,焉能不知博观约取,而习百专业之一端?   我曾听一物理学者之讲座,其言想象力比知识还重要,因人类的知识意是有限的,而想象力其无边界也。习百专业之一端除了扩大知识面,正图延展头脑之想象力也。   从前的人们读《海底两万里》,曾不视潜水艇为天方夜谭乎?而此书问世不至四十载,人类智慧结晶之潜水艇,已在十数年前世界战争中崭露头角。   除那些改变人类历史的事实,我亦有亲历之想象力启发。上月有纽约大学音乐生来访,听其演奏自己作曲之音乐,并议论中西之音乐社会学,对我音韵学与中国诗论文皆有启发,由此确知,跨学科之有益谈话和讨论,有助于激发学习者之想象力和创造力。   你二人虽学理性之医工科,欲在各自专业中有所作为,亦当寻求不受限制之想象力,而想象力来源于博闻广知,博闻广知必借助书本与他人经验。   孔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慎择良友而作有益之沟通辩论,必能启发你我之想象力!切记切记!   第三点,此实为第二点之阐发延伸,即与好女生与好男生适当交际,很可以移习性变性情也。   中国如今的新旧家庭,还多是男子在外谋求生计,女子在家照顾长辈儿女。传统妇女时常重男轻女,难免对儿子过于爱溺,而有对女儿苛求漠视者,使男女青年难免性情的缺憾。   长于传统妇人手中之男青年,多有怯恇羞赧不如女青年者;而被家人怠慢漠视之女青年,自卑胆怯与争强好胜者皆有。   我重点在讲你们男青年。在此试举一例,波城某校一天才美国男学生,治数学专业无人能与争锋,却因过分恐惧社交,在学术会议中受惊吓后,不得不中断学业归家休养。然此人并非天生怯恇荏弱,是被不良父母长年圈养于家,未习惯与人交际之缘故。   汝二人所习专业,来日学成做事皆不免社交,若如上述数学天才不擅交际,或者自命清高不屑交际,因你二人不被周匝之人认同,以致绝妙创见亦不能被人理解认同,二人将如之奈何?此事当令汝二人惕然惊醒……   国中遗老遗少与传统妇女,因见识心胸之所限,固然再多交际亦难觅益处,然尔等身处美利坚高等名校,犹入不拘一格之人才宝境,博学多智、倜傥豁达之男青年,高洁勤力、思想深邃之女青年,十人中必可得二三人,便不得二三人亦可至少得一人,仅有一友能直谅多闻,便是人生之大幸也。   尔等怎可身入宝境,而自恃才智格调,不与天下英材者结交之,不“择其善从之,其不善改之”?   留美后,我与中国爱国青年交往,愈觉中华文明化人之深。值此大厦将倾之危时殆世,虽满目崇洋媚外之投降主义者,亦有热血报国之中华儿女,前赴后继,前赴后继!   我与淑世济人之宗教善士交往,可见其和平大同思想之可贵,亦见扶危济困行动之难得,只不过,宗教中人多有伪善狡诈贪渎腐朽者,真正之宗教善士,非披沙拣金只难遇也。   交往或意气风发、或忧郁发愤之男学生,感到教养、文化、专业对人之塑造,并深幸我辈中国人中,尚有汉唐烈士热血与儒家天下情怀,知吾国家必不至于亡国灭种也。   交往笃学博思、聪慧和蔼之女学生,感中国新式女性慈母式温柔宽怀,与花木兰式奋斗争先之豪情气概,可展望以后三代中华儿女之聪明志量,可展望英雄烈士之血荐轩辕……   我中国人之理想、希望、志气、血性,皆可于良师益友中观见、习染、传递、发扬。因此,人生于世怎可不在世中觅良师益友?   英国哲学家鲍桑葵曾发一言:当下之我也,并非吾之父母于某时某地所生之我,而是结识益友并受其影响之我,是受良师诤诤教诲之我,是受一身经历启迪之我。   中华一辈辈的英烈先人,亦如在炉中锻造之铜丸,我辈何妨将一身放在社会铜炉锻造,结交五洲四海之师友受其影响,日复一日变成适应社会、并引领潮流之新新人类?   ……   ——————   珍卿只是给晚辈写家信,虽然自己写到动感情,也实在料不到,元礼、小庄觉得信中铮铮良言,着实振聋发聩、感人肺腑,赵小庄直接把信改了名字,叫《易宣元先生劝人交良友书》,又将信中称呼名字略改动,将此信先在宾大《英文月报》上登载,翌日,宾省华人报纸纷纷转载,先在华人中引起极大反响。   后因文章热度着实惊人,又译成英文登上本地报纸。登上隔壁纽约省的《世界报》时,哥大的荀学姐给珍卿寄报纸,珍卿才意识到扩散开了,这时波士顿的《寰宇报》亦转载。这些洋人报纸从价值角度,议论中国新青年的新交友观,颇有人感叹中国青年朝气蓬勃。   因此,华人界刮起新一波“易宣元热”,珍卿少时在国内写的长文短章,在杜教授等长辈热心下出的文集,此番在本邦华人中间又热销一波。   杜教授也来信矜夸,说最近总有人来拜访他,旧朋友新朋友多得不得了,羡慕他“有女如此,夫复何求”,赞叹他“教女有方,胜过十儿”。还有些非常顽固的遗老遗少,竟然也登杜教授这新派人物的门,说他女儿虽然只是年轻女流,其智识、胸襟、志向、境界,老朽之辈何止自叹弗如,其他后辈就更加难望项背,说把珍卿作为年轻一代楷模,他们欣然赞成。   而这篇新鲜出炉的交友文章,三家唱片公司争相要做留声片,因当代青年多以易先生为偶像,常常要看她的文章砥砺志气,常常要听她的文章才能入睡。   据洋洋得意的杜教授说,一直参与教材编写的彭寿曾叔叔,扬言要改编这篇文章加入语文教材,叫杜教授问珍卿自己的意思。   中国人对易宣元先生的狂热,引起欧美人和东洋人的注意,凑热闹地研究起中国新一代偶像。研究一番竟发现易先生是女性,坊间有她层有不穷的奇闻逸事,竟然还有好事之徒竟给“易宣元”作传。本邦的媒体道听途说,又热衷于戏说演绎,给易宣元编造奇奇怪怪的故事,知情者看了都哭笑不得。   不过有件意料之中的事,珍卿来美后结识不少新朋友,马甲常在掉与不掉之间。最近看易先生文集的人多了,珍卿的某一些新朋友,发现易先生的文章有与Iris重合的,再加上易先生曝露出来本姓是杜,然后好些朋友高兴疯了。   然而感觉是弊大于利的,来此拜访交往的人愈发多而杂,渐渐有不堪其扰之势。若非珍卿为忙画展老在外面,恐怕闲暇时间都得接待拜访者,一丁点正事也别想干了。   作者有话说:   有点烦,老发这么多,很快存稿就没了,但是不发又太突兀。现在真是太难了…… 第419章 开幕式上的演讲   珍卿最终租下镇上音乐厅, 在亲友师长的通力配合下,按照事先的规划布置展馆,她自己在各种媒体上做广告, 身边的亲也自发地帮忙宣传,开馆前那一阵, 耳目所及处总有她画展的广告。   她的美术老师费特朗先生, 在他自办的美术报刑上, 不恤笔墨地帮珍卿打广告, 说熟谙一切中国古典艺术的中国女孩, 少年时又深造西洋绘画艺术,这个学贯中西的年轻女士,对中西绘画技法和颜料进行了漫长的试验, 开创了新一代写实主义绘画风气……   珍卿的画展尚未开幕,在国内国外舆论的轰炸下,俨然已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艺术盛事。   当中西各路记者闻风而至, 欲采访珍卿这个“学贯中西”的天才时, 无线电里的天气预报就在讲, 今天冬天将是对美国人的大考验。而新一轮总统竞选也在预热,本邦各地的舆论愈发关注这一方面。   珍卿觉得画展不宜再拖延, 把开幕日期选在夏秋小长假中, 这时间正赶上本邦的劳动节——就是公历九月份的中旬。   然而大家都万万没料到,在画展开幕日的前一天, 美国东部被寒流带来的暴风雪袭击了, 公共交通在一日间完全瘫痪, 说好要来参观各路宾客, 如约到达的不足三成人。   由于大雪覆道交通不便, 珍卿他们这些画展主办人, 也都是险险地没迟到而已。原定在九点钟的开幕典礼,向后推迟整整两个钟头,及时到达的基本都是亲友师长,多是珍卿日常交好的本镇人,原本该来的官方、学术、民间的名流,基本上是一个也没有来。   珍卿自然不因不可抗力怨怪他人,也不至于被这突发变故打趴下。只是她与亲友也心知胆明,除了熟人间办着报刊的人,只有一个本镇记者如期而至,舆论上的影响会比预期的大打折扣。若不能吸引足够的观众和买家,慈善之名就沦为空谈甚至笑谈。   但珍卿还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她的信念不会轻易被摧毁,而且她背负太多期望,得到太多支持。   音乐厅一层的宽阔空间里,稀稀拉拉站了三四十个人。大多数是本镇的中国留学生——他们不少人既是客人又是主人,比如继云哥、胡莲、邓扬和、陈钧剑、上官楚、麦昌希、锦添哥、卓蕊馨、范宣明等,画展的前期筹备他们分担不少,现在跟来宾们寒暄一番,就继续做准备和接待工作。   本镇相熟的中国教授多携家眷来,还有文学系、语言系、美术系的外国教授和夫人们。她的朋友们能来的也来了。金牧师和金艾达叔侄来了,蓓丽、白莎拉、萨尔责也来了,米勒太太和莫尔斯太太也来了……   珍卿先绕遍全场跟诸宾寒暄,并对大家冒雪前来表示感谢。来宾们无一人愁眉苦脸,或是满面笑意地恭贺珍卿,说她的第一次画展一定会成功;或是微带怨声地讨论见鬼的天气,说这像是上帝开的小玩笑;或是给她加油打气说她一定行,天气只是无伤大雅的挫折。   珍卿和怡民都没想到,地上积了没至小腿的雪,说好腿脚不好米勒太太以后再来,老太太竟自己迎风冒雪来了,难以想象她如何行过来的。   她笑盈盈捏着珍卿的脸蛋,很乐观主义地鼓励珍卿,她是个有品味和鉴赏力的老太太,她确定珍卿会是有世界影响力的大画家,这个进程不会轻易被风雪阻断。   珍卿基本把来宾们都问候到,正跟急于看画的费特朗博士谈,范宣明穿过人群走过来,给她指一指手表,低声叫珍卿准备上台演讲。   范宣明有模有样地头前开路,来宾们也自动让路并面向舞台。上官楚很没形象地蹲地上,拨弄一阵阶前地上的大粗线,重新走到大舞台上面,在麦克风上试一试声音,呼唤女士们先生注意画家的演讲。   今天,珍卿身穿一件黄色的绒线裙,脚上蹬着一双正红的皮鞋。她在麦克风前从容站定,看场上微笑或肃然的来宾,还有已形成默契的伙伴们,心中默默涌起宏大的力量。她轻轻抿一下嘴唇,面带微笑地讲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最亲爱的朋友们:   我衷心欢迎你们到来,并深感受宠若惊,谢谢大家。   气象局报告的晴朗天气,一夜间被惊人的暴风雪取代,美国东北部突如其来的严寒,都挡不住朋友们的脚步,所赐予我的温暖和力量。   再一次,我郑重感谢各位贵宾的到来,若不是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我愿意用载歌载舞的方式,来表达对你们的衷心感谢,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是最低限度,我要给你们鞠一个躬,谢谢所有人……   说到这里,珍卿从麦克风前退后一步,便正颜肃容、满怀真情地给大家鞠躬。她得到所有与会者热烈的掌声。   陈钧剑和上官楚大声喊:“都是中国人,荣辱与共,同行同止,都是应当做的。”那些稳重派的中西师长们,拍着手掌慈爱温柔地看着她。   受到肯定和鼓舞的珍卿,开始关于画展相关的演讲:   我的画展和演讲的主题,名称都是“我的理想国度”。   何为我们理想的国度?不同肤色、国籍、性别、学历、职业的人们,都有一个希望生存其中的理想国度。中国的人们也并不例外。   我此次展出的绘画作品,六成以中国底层百姓为描述对象,其中很多对象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奔赴再无痛苦的天国了,人间已失却他们的音容踪迹。   请大家看,金牧师旁边的十八号展品,画中人物是中国北方省份的已婚女人,她是一个农民家庭的女儿,十六岁嫁给地主家的少爷,并为这个地主家庭生下独子,但在邪恶的丈夫和公婆的暴力统治下,她是地主家庭的佣人和奴隶,而没有得到妻子和母亲的尊严。   (这时,厅中随意站着的客人们,多围拢去审视演讲者提到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黛蓝色的棉袍,瘦瘪的脸和干枯的身体向前挣着,人物脸部的暗色块,说不清是否是伤痕,但她身上的衣褶纹路,鲜明地展现她的枯朽身体,以及担负两桶水的用力程度。然而,她在路上遇到男性时仓皇避让的姿态,以及不敢正眼看人的侧头姿势,又让人感到这苦难深重的女人,确是受尽身心虐待的温驯奴隶。此时,珍卿继续讲述这女人的故事:)   当她因不当生育和长年虐待,终于死在丈夫和婆婆的手中,她懵懂的儿子痛彻心扉,大彻大悟,选择与他腐朽的家庭决裂。他努力成为师范学校的学生,以及一个进步女性报纸的职员,他为了可怜的亡母立志,要为中国女性的教育和觉醒奋斗。   ……   这种摧残妇女的邪恶家庭,至少占中国家庭的一半,而我的母亲亦曾是被摧残的一员,若非我父亲带她逃离牢笼,而我没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可能也是画中人一样的命运。我和母亲是旧式伦理的背叛者,我们幸有机会拥抱光明。在这里,我要感谢我勇敢开明的父亲,也要感谢我倔强慈爱的祖父。   (在场的中外男性多悚然动容,珍卿清楚地看见,近处上官楚、陈钧剑、两位表哥,似沉郁悲愤又似昂扬奋发。而情感丰富的中外老少女人,有人捂着嘴不敢置信,有人看着画中人满怀同情之心,像卓蕊馨这样温软善良的,已经开始泪流满面。)   在希腊的奴隶制社会中,古希腊女人的地位,比如今闭塞乡村女性的地位还坏得多。但在柏拉图的理想国度中,他认为女性当接受平等教育,和男性一起修习体育、音乐和文学,甚至可做管理国家的“哲学王”。   所以在我的理想国度中,女性跟男性一定是平等的。她们的出生当以平等的方式庆贺,她们的成长当有平等的机会受教育,她们的学识当有平等的权利被运用。   在中国女性解放的运动中,最初是一些受过新式教育的男性,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解放女性。被男性解放的头一批女性,继续走上争取女性权利的舞台,这支促进女性解放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因为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的原因,还有不计其数的中国底层女性,被限制或剥夺她们应有的权利。   女士们、先生们,请留意场台中间的那幅群像画,你们可以看到一些年轻的中国女人,正在用中国的传统乐器演奏。也许,你们以为她们是女性艺术家。但是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她们是受了艺术熏陶的高级jì女。   当洋人的大炮轰开中国大门,西洋的廉价工业品也进入中国。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过着男耕女织生活的中国农民,渐渐地发现,他们落后生产方式创造的产品,根本竞争不过机械化生产的洋货,大米、面粉、棉布、糖、工具等,在质高价优的洋货的冲击下,完全没有一点竞争力,中国乡村的农民一家家破产了。   也许有人觉得,文明先进代替野蛮落后,这对打破黑暗的旧中国社会,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但是西洋的军人和商人们,不知由他们造成的农村家庭破产,在中国产生了数以千万计的流氓、乞丐、娼妓、土匪,还有战火天灾中绝望的饥民和尸体。   这幅画中美丽的江南女子,并不天生应该成为一个娼jì,但她们被人口贩子相中,带到了城市老鸨的jì寨里,成为服侍强势男性的下贱女人。   但是也许,她们自己并不自感下贱,诸位在画面中看到的高级jì女们,受应天政府禁娼运动的影响,在都城应天失去合法的营业执照,徒步来到环境宽松的海宁,却被道途中偶遇的美国士兵欺侮,士兵们当众撕破她们的衣服,想露天旷野地施展禽兽不如之事。有两个jì女当时承受不了,直接撞柱自杀了之。   这幅画中展现的情景,是她们被热心人解救后,含着泪给热心相助者表演的画面。热心人因了解到她们的自尊,也在观看完表演后付给她们钱,并非只因怜悯而施舍她们。   (在场的美国人,无论是在教者还是不在教的,多在冷静克制中泄露一点真实情绪——羞耻、不堪、厌恶、肃然。而中国人无论男女皆感义愤,碍于现场不少友善的洋人,中国人都没有过态的举动。)   ……   女士们,先生们,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讲因对上帝的爱而生人类彼此的爱。中国墨家的创立者墨子,主张“兼爱非攻”,为了达到他的政治理想,他竭力阻止国家之间相互攻打。没想到后来,他比擅长制造守城器械的人,更加擅长制造守城器械。   在我的理想国度中,殖民者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也不能用枪炮为商业保驾护航,更不该在一个平民女子,因为家庭破产沦为娼jì后,肆无忌惮地□□这个娼妓,这不是文明国家士兵该有的面貌。   (珍卿看见蓓丽冲她点头,竖起大拇指用口形向她说,她说她简直说得太xx。)   后面的演讲内容中,珍卿讲吴二姐那些中国医生,为中国卫生防疫事业不懈努力,并借中国神话中的不死药和神泉水,讲在她的理想国度中,医药科学应该足够昌明,医疗资源也该足够丰富,人民得病很快会得到治疗,甚至能创造不死药和神泉水所创造的生命奇迹。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2 17:05:40~2022-10-03 23:2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世安生、我素妘妘╭(╯^╰)╮ 10瓶;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0章 画展上的来宾们   珍卿的讲演有精巧的心思, 画中人是死生同状,言中事是时空交替,理中情既发于肺腑, 感而悟便撼动人心。中外嘉宾都被她带入一种氛围,人们会莫名产生战栗感, 好像画中一个个真实的人物, 与现场的他们生出微妙的联动, 他们与他们的命运产生了交汇。   竟有不少嘉宾有意购画, 当然, 也是限于那些手中宽裕的。珍卿每一幅画都标有底价,根据耗费的心血和时间,以及她对作品的情感来定价。她在国内主要以漫画出名, 她的常规画作虽然也展卖赠让过,加上慕先生的带挈栽培,在中国画坛也有一定知名度, 但这知名度不至于传至美利坚, 何况她一贯更钟意低调行事。   她在东部大学圈的知名度, 在于扎实的中西文艺功底,她做过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发表过富于创见的各种观点, 在中国人中是如雷贯耳的人物。但她在绘画方面的才能和造诣,并未面向亲友师长全面展示过。   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画家, 她的绘画作品在此间的号召力, 远不像她的演讲和文章那么强。加上开幕日天公不作美, 珍卿已作好心理预备, 有可能连一幅画也卖不出。没想到画展开张第一天, 一共卖出了四幅画。   哈大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 一眼相中《海上落日》系列三幅画,珍卿在美术系作中国颜料的演讲,钱教授也曾经去听过,当时就觉她试验的国画颜料,将落日前海天间的绮丽曼妙颜色,描绘得剔透层叠、幻美异常,不过那时还不是三幅全画,今日,他亲眼所见的《海上落日》系列三幅,在这样熹微的灯光中愈加幽邃动人,钱教授像受了蛊惑似的,感到非得到它们不可,若迟疑后被人捷足先登,哭天抢地也无用了。   但是这个系列底价不低,加起来一共要一千二百美元。钱寿诒先生是哈大老资格的教授,他的年薪据说是五六千美元,月薪估计在五百美元,他有三个孩子要供养,国内老人还要寄家用。钱家夫妇待中国学生若骨肉,节假日招待大家吃喝也是大花销。他们未必有多少积蓄的。   珍卿感激到美后钱氏夫妇的慈恤关照,心内再三挣扎,终究没舍得免费赠他三幅画,但决定提供一个跳水价,三幅画只收他六百美元。但绝不敢叫旁人听见了,珍卿拉着钱教授悄声说的。毕竟来的都是她朋友,偏偏她办的是慈善画展,不好对所有人都做人情吧?   但是钱教授坚辞力拒,说大可不必如此,给珍卿交了四百块的定金,说他回去后马上筹钱,一定不要把《海上落日》让给别人。钱太太笑眯眯给珍卿解释,说钱教授早预备给珍卿捧场,定好至少买上一幅,没想到看中的不止一幅。   钱太太还说,钱教授不仅喜欢《海上落日》系列,其他好多人物画他也极喜欢,一是怕预支太多钱以后穷得抠墙,又觉近水楼台也未必要占尽风光,要让更多洋人认识中国画家的惊人天赋,让不可一世的文化种族主义者,看到中国艺术如今展现出的磅礴力量。   钱教授大约真是急于筹钱,不容钱太太再啰嗦更多,拉着她急哄哄地先离开了。   萨尔责巡着场子看了不少画,珍卿问他有没有喜欢的,萨尔责神情很耐人寻味,无奈地耸肩表示遗憾:“Iris,请你宽恕我的坦诚,你的肖像画,不是在描绘苦难,就是在描绘挑战苦难,我从你的肖像画里看见,你的神经紧绷着,你的心情不轻松,我不知道你是否快乐?但这些画让我得到否定的答案。当然,你的风景画令人着迷,还有那些花儿昆虫也好,可是《海上落日》被人定下,其他的蓓丽说她都喜欢,她没选好谁也不许跟她抢!”   萨尔责碍于绅士风度,不好跟蓓丽当场呛起来,珍卿笑着劝慰了一番,找到正在观画的蓓丽。   花中珍卿最擅长画蔷薇,次为玫瑰、栀子花,草虫中珍卿善画不少各种乡下昆虫。蓓丽正在草虫区来回转悠。珍卿看到蓓丽面前的画中,是一丛丛娇艳欲滴的蔷薇,花中还有身姿翩然的蜂蝶。蓓丽吸一口气对珍卿说,她看这些画不止一次,但每一次的光线变化,都让她感到层次色彩的变化,她说中国画的颜料太神奇,剔透晶莹、色正而艳,凝视久之看得人心都要融化。   蓓丽最终决定买这幅蔷薇,她说此画既端庄明艳,又活泼悦人,她的资金只够买一幅,那就买这一幅。珍卿给此画定价三百美元,快赶上安拉学院一年的学费,看蓓丽爱不释手的样子,珍卿又想大放血,只收二百美元算了。   心性高洁又不屑作伪的蓓丽,握着珍卿的手不赞同地说:   “亲爱的,请你不要这样,我不会做超出能力的事,就不需要不必要的同情。插画征选还记得吗,我可是得了头等奖金,我父亲又额外给了奖励。再说,我是心甘情愿掏钱的。   “你的作品让我感到,呃,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让我怎么描述清楚它呢?我从现代画坛的意识派、唯心派,看到反叛、困惑、自由、茫然。而被现代派摒弃的写实主义,却在你的作品中自由徜徉。你笔下的对象也许不自由,但你的画笔和灵感,给他们倾注了自由和鲜活,他们就像,就像有了自己的灵魂,试图向观者诉说着什么。   “所以,亲爱的Iris,像我一样识货的人很多,三百块我完全赚全了,答应我,任何在我之后爱上它的人,无论对方出价几何,你不要把画转让给别人。见鬼的,我喜欢的画太多了,可其他的都太贵了,不然,不然……”噢,原来是这样,花草虫鸟画多是中小幅画,相比其他画底价会便宜不少。   蓓丽几乎狂热地说那些话,珍卿听着外面寒风的轻吼 ,看着光线清冷的展馆,玻璃穿透入轻薄的雪光,想着这雪下的不是时候,又开始忐忑定价会否太高。她却没跟眼前的蓓丽问出口,蓓丽这个直肠的女孩,会毫不留情地责她患得患失。   其实,就算珍卿把价钱定得低些,很多人碍于囊中羞涩,不可能买中看不中用的画。白莎拉说她有好多喜欢的,可是因为信仰问题与家人龃龉,连下一年的学费都岌岌可危,现在也拿不出钱给珍卿捧场。珍卿连忙安慰她一大趟话,姗姗来迟的弗莱顿凑上来,说他的新婚妻子莉莉表示,不会让堂妹从医学院辍学的。   米勒太太跟珍卿道别时,拥抱着她很欣悦地说:“亲爱的,我是消费不起艺术品的,不过看到你的作品,我的眼睛和心非常快乐,我有空会每天来看它们,也叫朋友们来看它们,噢,当然,我希望你的展期长一些。”莫尔斯太太也不吝溢美之词,说要继续帮珍卿打广告,告诉所有她认识的人们,说剑桥镇有个天才的中国女孩。   金牧师叔侄把所有展画看完,也对珍卿的作品和技艺极尽恭维,金艾达兴致勃勃地说,她的画笔像被上帝赋予神力,有强烈的蛊惑人心的力量。金牧师还热忱地跟珍卿提建议,说她若给教会画些宗教画,教会能给她提供不菲的报酬,她也会像博斯、达·芬奇那样名扬海外。   不光珍卿暗觉这主意荒谬,其他中国学生也觉不可理喻,已经身处二十世纪现代文明的人,怎会可能愿意退回到黑暗的中世纪去?画宗教画到底于人类进步何益?金艾达也就劝金牧师别再多说。   不过令珍卿没想到的是,就在第二年春天,金牧师主动向教会请缨,说他愿意到中国去传教。金牧师翌年临行之时,特意跟珍卿说,他通过杜小姐看到的中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正如杜小姐所谴责的那样,他们国家的军人和资本家,对加剧中国的动乱出过力,他将带着上帝的任务去消弭罪愆。   珍卿觉得,不管金牧师去忏悔还是去传教,只要不是带着恶意就好。后来的后来,珍卿从别人口中知道,金牧师辗转来到她的家乡禹州,在省城办福利院养老恤孤,还主持了一个教会医院,救济过不少衣食无着的中国人。   不过这是后话,此时的珍卿还在她的展馆里。   文学系的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医学院的老丈勒托教授,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等,还有平京学社的中国教授们,这些高知离开前都找到珍卿,不吝言词地赞颂她的作品,珍卿每每抱以真诚的感谢,恭敬地一对对送走他们。即使他们不会掏钱买画,这天气专诚跑来参加开幕式,已经是雪中送炭的情谊,何况还有他们真诚的欣赏赞美。   时下,美国名校教授们赚的钱,自然比寻常百姓多,但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多。钱寿诒教授水平高且是稀缺人才,他的年薪在教授中算最高的,其他教授年薪多数比他少,家中再供大学生就更困难,再有点烧钱的爱好就捉襟见肘。教授家的日常用品很多破烂二手货,珍卿是亲眼见识过的。   所以,对教授们不出钱的善意和赞美,珍卿都铭感于心。若非她现在课多事繁,没有大片时间画画,多少亲友师长她都愿意赠画的。可叹正是没有时间,而她办慈善画展筹的款子,打算捐给谢董事长的义赈会、吴二姐的医学会,三哥的教育基金会,切实去做于国于民有意义的事,不可因顾小节而忘记做大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3 23:21:14~2022-10-04 23:0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1章 此处开花别处香   其实在画展开幕之前, 珍卿送过费特朗博士一幅小画,画面上简单画着蝉、螳螂和黄雀,连一点背景色都没有。但费特朗听珍卿讲了成语故事, 就对这幅画爱不释手了。   而费特朗的钱都买了艺术品,平常还倒欠着不少外债, 无力给珍卿的慈善事业添砖加瓦。所幸他还办着两个美术刊物, 就不遗余力地帮珍卿宣传。开幕日唯一到场的镇上记者, 也不吝笔墨地赞美珍卿的画展。包括珍卿的那些本地朋友们, 但凡在校内外报刊任事的, 都开辟板块帮着珍卿造热度。答应帮珍卿宣传的师长们,也在不同场合议论她的画展。   常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再大的火势, 都被盘桓于美国东部的寒流,一日日地冰封住了。   不是说每日都有暴风雪,但气温不回升冰雪就不化, 公共交通不恢复外面人就难进来。就是铲去积雪的道路也还结冰, 上岁数的人会尽量避免出行。   在身边人们的宣传攻势下, 珍卿的画展每日都有人来,但参观者的人数少得可怜。一个多星期后就到公历十月, 近五十幅大小展画共卖出六幅, 全部都是熟人贡献的业绩。   十月初珍卿又开学了,画展除了好朋友帮忙照应, 还雇两名有美术背景的员工镇场, 给他们开的工资可不低。珍卿又借口聘任人员有工资, 趁着重阳节给朋友们发红包。   这举动给好些人笑得不行, 说珍卿专挑重阳节给红包, 就等于把他们当祖宗再恭敬, 胡莲说愿意给珍卿当奶奶,问她爷爷愿意不愿意,珍卿说她爷爷要是知道,胡莲是个信口胡说百无禁忌的,他会千方百计叫珍卿跟她绝交,她肯定会听爷爷的话。既是一辈子不见面的人,还妄想做她的奶奶吗?   大家哈哈笑地调侃邓扬和,会否受不了胡莲这筛子嘴,有一天也跟她绝交了。温和的邓扬和笑而不语,胡莲就说邓扬和若叫她“大归(指妇人被夫家遗弃,永归母家)”,她就算走过十万八千里,也要找到珍卿家给她做奶奶。就着这话题好生笑闹一番,有一半人欣然接下红包,另一半不想接的也被劝着接。   卖画挣的钱每天都在花出去,到十月平均每星期一场雪,草地的积雪总堆到膝盖深,天气和路况一直不理想,昭示着画展的人气会越来越坏。   本城来看画的人断断续续,但珍卿并没有马上闭馆,如米勒太太就几乎天天来,其他参加过画展开幕的朋友,也时不时地过来盘桓一番。连珍卿的一些对头也来。比如萨尔责的那些朋友们,还有自诩是交际家的乔治·周等。   萨尔责那些朋友说风凉话,不外是从流派、技术、名气、种族上贬击。而乔治·周就是全方位地抨击,说珍卿的写实主义风格是陈词滥调,她的描绘对象也丑陋腐朽,一再痛斥珍卿为名利不择手段,置国家的声誉形象不顾,将仁人志士的牺牲同于粪土,反正是怎么难听怎么骂,一直致力于将珍卿塑造成小丑,且是哗众取宠、不自量力、憎恨国家、抹黑民族的小丑。   令人遗憾的是,有不少中国留学生也如此认为,虽不像乔治·周那样公开非议毁谤,人前背后也有微辞。   不能否认,珍卿的创作对象不少是底层百姓,他们的生存状态真的糟糕透了。胡莲曾经忧心忡忡地说,珍卿的画会让观众看到一个封建腐朽、法治黑暗、瘟疫横行的国家,更会引致种族主义者的蔑视。   善良的外国人印证了一些认知,对中国的国情民生,有了更加具体的感性认识。珍卿相信,他们会更同情具体的中国人,而非将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视作与己无干的落后符号。当他们政商界的行为涉及中国时,那些有能量的学者、绅士、商人、公人,至少会提供力所能力的帮助,而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且珍卿已经看到成效了,譬如好人缘的莫尔斯太太,就打算在她的社交圈子里,发起援助中国教育的募捐,而且已经开展行动了。专门针对教育是珍卿提议的,因为发展医疗、扶持救灾,是循环往复说不上成效的事,而对中国教育的不懈投资,它的成果会通过人的发展不断体现。与此同时,文学系的布莱德曼教授等人也提议,说要给中国学生捐赠旧书籍。这事是钱寿诒太太在操持着。   画展卖画的进度虽然拖沓,但已经有积极的反馈,外国人倒支持珍卿把画展办下去。倒是中国人的自尊先被挫伤,觉得珍卿该撤掉“不妥的画”,甚至干脆借天气就坡下驴,就别再挂慈善画展的幌子贻笑大方了。   中国人自己都误解并抹黑,从前中华文化圈的狗腿子们,东洋人、安南人、被东洋殖民的韩人等,乐得在一旁架桥拨火看笑话,趁机抹黑污蔑中国和中国人。珍卿和志同道合者打的笔战嘴战,真是难以细述,尤其让人一言难尽的是韩人。   有个东洋殖民地长大的韩人李奎在,简直对中国人恨得咬牙切齿,说珍卿所谓的写实主义,是西方人牙缝里掉的碎屑,又攻击中国女人没有像样的教育,说珍卿不过是中国人推出来的傀儡伪天才,试图证明中国女人被解放了……   珍卿请中国城的华人朋友帮忙,跟了这韩人李奎在一阵子,确定他是受东洋人田中三十八的授意,才发表这些颠倒黑白的言论。   田中三十八是他们的“老朋友”,上年中国正值丧权辱国时,这东洋鬼子兴奋得像做了天王,专门到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叫人们对他们恨得咬牙节齿。   上官楚、陈钧剑、胡莲那些人,比珍卿这本主还义愤填膺,一门心思跟李某和三十八骂战,逮着李某亡国奴的身份死戳,逮着东洋人的女性教育死戳,对骂了好一阵子。   珍卿一开始不明白,这李奎在作为亡国奴,这么疯狂的咬中国人是为什么。有一天,怡民将她东洋姨妈的来信转给她,原来,曾有一面之缘的野口次郎先生——珍卿过神户时曾跟人家坐而论道,最后还相互赠送礼物——特意给珍卿寄了一份东洋报纸,说最近东洋军方控制的报刊,莫名出现一篇对杜小姐的报道。   珍卿和怡民一块看东洋文,这文章是对珍卿的介绍,说她是中国有名的少年天才,说她家世好、老师好、少年成名、拥趸很多,前半段似乎是赞叹的意思。但后面又有似是而非的结论,说中国坊间也有一种议论,认为这种天才少女像是杜撰,有些中国人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珍卿这个天才系伪造,她的文章由他的父亲代笔,他的画作也是他人捉刀,是中国人为鼓吹女性解放,而人为制造出来的傀儡天才。   两个女孩子一起读完报道,怡民比珍卿更怒不可遏,珍卿是否有真材实料,她一路从港岛看到波城,亲眼见证珍卿的勤奋和天赋,中国人若信她是伪造的假天才,那愚蠢至极无可救药,可中国人的事与东洋什么相干?他们这样言之凿凿地大放厥词。   珍卿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说她的文章是杜教授代笔,这真是闻所未闻。她到底触了多少人的逆鳞,踩了多少人的尾巴?她从前作文演讲很注意不涉时政,基本从不提及政府和领袖,可去年国土沦丧没忍住影射,今年的画展也大揭政府之丑。乔治·周是吃国家饭的官费生,他人前人后对政府和领袖“感恩”,不遗余力地攻击珍卿,以维护国家、政府、领袖的形象,这一点珍卿还能想得通。   却搞不清为啥东洋人关注她,她承认啊,她当初画《葫芦七子》系列,是将各个列强的民族特质,作为为祸“震旦”大地的妖鬼的特点画进去,暗戳戳影射了不少侵略者,东洋人的猥琐形象也在其中。但她也怕惹出事挣不到钱,那些“佐料”加得很隐晦,以致于很多读者被潜移默化了,都不知道自己被潜移默化了。还有《渔家傲》一词中,也确凿写过“东洋西洋皆凌犯”,“神州儿女皆来捍”,表达保家卫国、不惧一战的决心。自从国家大面积丧权失地,她近来不大掩饰对东洋的厌恶,作文演讲,常会直斥东洋人的兽行和野心。   难道就因为这些细节,竟至于引起东洋军方的关注?她有这么大的份量吗?   珍卿其实有所不知,她这次办画展开幕就遇暴雪,加上天灾人祸造成的民生问题,以及如火如荼的总统选举,所有传媒重点关注这两方面,画展该有的声势就没有造起来。   可她遵从慕江南先生之意,把这次的作品都印成画册,一共印了有一百二十册——原本珍卿不想印这么多,人家印刷厂彩印机开一次两百美元,珍卿要是只印一二十本,哪对得起她付的高昂开机费。印好往国内发了八十册,就装在货轮的集装箱运回去。八月份的时候就运到了。   慕江南先生看到她的画册,很满意珍卿一直笃志勤学,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的门生故交遍天下,珍卿送回的册子散出去不少。   而珍卿她爹杜教授,也从慕先生那得了画册,这个誉女狂魔不放过任何炫耀女儿的机会,炫得周围人都麻木了。当珍卿的画展开幕演讲传回国内,杜教授特意辟出两节文学课,拿着珍卿的画册对照讲她的讲演大讲特讲。   密切关注珍卿动向的滕将军,也以高价辗转买到一本画册。后来更是突发奇想,叫人仿照珍卿的精良画册,在国内翻印了不少粗糙的版本到处散播。他一翻印其他人也跟着翻印。珍卿的画展在国外还没办出啥名堂,她作品集的粗制滥造版本,在海宁、应天等大城市里,快达到每个儿童人手一本的程度。珍卿的画册红得不得了,她又一次被读者拱到神座上,多少人已将她当作神人瞻仰崇拜。   也亏她在彼邦困于冰雪之境,彼邦其他地方的新闻时事,她都时而听到时而听不到,国内的新闻和家书就更难得。要不然,她要是晓得那个姓滕的,成了翻印她画册的盗版头子,她是刨了他祖坟的心都有!   随着珍卿再一次大红大紫,杜教授把她去年作的文章,又集成一个文集发行了,画册的大热提前给文集蓄势,珍卿的新文集是印多少卖多少。   然而其中文章多语涉东洋人,字里行间斥东洋人为豺狼虎豹。而且珍卿但凡讲什么道理,绝不是人云亦云说空话,她总是旁征博引条分缕析,使她的说理叙事益曾信服力,何况她在国内那么多狂热的拥趸。   因此,国内对东洋开战的呼声很强烈,各个行业的男女青年,游行抗议都特意带她的书,并在对峙当局、教育民众时,引用她文章中的精练语句。   东洋人对反侵略的活动太敏感,凭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直联络到剑桥镇的东洋学生,就有了针对珍卿的试探性抹黑计划。   珍卿不知其中如许多的内情,但她注意到东洋文章的作者,姓氏似乎有点特别,就跟怡民确定姓氏的翻译。   当怡民确定作者姓“大岛”时,珍卿直接联想到一个人,就是美术系一直跟她别苗头的大岛樱。但也不能先入为主,这大岛樱虽然对她面上不愤,心里不平,举动礼数也没有太失礼。   珍卿思忖找啥人盯大岛樱,盯田中三十八和李奎在的华人朋友走不开。怡民说她可以矫情伪饰一番,接近大岛樱探她的口风。但珍卿觉得大岛樱没那么傻,如果她真是幕后黑手之一,不会不晓得她和怡民同住,两人情谊好得不得了。要怡民伪装涉险,珍卿一万个不愿意。   珍卿还是找到了萨尔责,萨尔责就指使流浪汉盯梢,发现大岛樱跟田中三十八有交往,跟那韩人李奎在也有交往,但有交往也未必密谋什么。   珍卿决定先不管大岛樱,集中精力对付三十八和李奎在。这俩人在学业上也还行,并无明显冲犯校规的行为。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二人竟有长期的piáo娼史,而且piáo的时候假装是中国人。   珍卿压根不向校方举报,直接给镇上报纸提供素材,详述主人公的姓名、院校、年级、专业,并附赠高清晰度的黑白照片。镇上报纸一登载这新闻,校内和城中的报纸立刻转载。校规没规定piáo娼就开除,但这俩人一定名声扫地了。   听说东洋人一旦名誉有损,为了维护名誉甚至会切腹自杀,但三十八并没有切腹自杀,后来他就转学到西部,把狗腿子李奎在丢下了。   抹黑珍卿伪装天才的舆论,就慢慢地平息下来,连很猖狂的乔治·周也消停了,也不知是否嗅到危险的气味。   至于如何对待大岛樱,珍卿没想好用啥办法。但把这里抹黑她的事件,给最初给她通风报信的野口次郎先生,详细地讲明了原委。珍卿原本是不打算说的,若野口先生真心同情中国,并且是虔诚的和平主义者,无谓叫他与东洋军方结怨,也许将来会害了人家。但怡民立刻告诫珍卿,若她把野口先生撇在一边,不把这件事对他有一个交代,野口先生会觉得是对他的轻视和羞辱。   珍卿还想跟野口先生说,请千万不必为她做什么,她实在不想置先生于险境。怡民说珍卿越是这样说,等同于对野口先生用了激将法,野口先生更可能会“做些什么”。弄得珍卿最后诚惶诚恐,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有一回珍卿去哈大,有两人过来跟她讨论画展,很客气地轮番提了不少批评意见。珍卿跟二人议论有时,终于散了以后,就见大岛樱背后灵似的,蹦出来跟珍卿客套两句,就意味深长地念起一段话:   “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她通常会有两面镜子,一面是真正的镜子,一面是她的崇拜者——后者的圆滑奉承,刚好弥补了前一面的直白粗鲁。前一面镜子告诉你,你脸上有颗丑陋的麻斑呢。后一面镜子说,胡扯,那是个妩媚动人的酒窝。你们女孩子,只有当后一面镜子也说一样的话,你们才愿意相信前一面镜子的话……”   珍卿大概能听得出,她念的是席勒《阴谋与爱情》词——是女配角米尔佛特夫人对女主角露易丝的话。   大岛樱看着脸上打结的珍卿,就做作而温婉地说:“噢,杜小姐,你好像不懂德语啊,那我再用英语讲一遍。”珍卿惊诧又狐疑地看大岛樱:“樱啊,你刚才难道讲的不是东洋语,我一点没听出像德语,你们东洋人真奇怪,不管讲什么外国话,都像讲你们的东洋话!”   说着也不由大岛樱分说,珍卿以非常丝滑的德国语,将大岛樱刚才背的那一段,非常完整地重背一遍,这一段话的末尾处,有米尔佛特夫人问露易丝的话——你这么死瞪着我干什么?   珍卿对着大岛樱原样念出,然后礼貌地跟她道了再见,空留觉得世界真不公平的大岛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4 23:04:51~2022-10-05 23:3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瑜爱吃小鱼的鱼 5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2章 世上岁月几许长   其实关于珍卿的写实主义, 不单大岛樱这些外国人有非议,一些平常也算和气的中国同胞,人前背后未尝不讲珍卿自视过高, 说好心劝她一大车的话,她竟然半句也听不进去, 就是一意孤行地办那画展。也有干脆说珍卿自己成笑柄, 连累其他中国人一并被嘲笑。   当然, 这些公然发表讥言冷语的, 在中国人中还是少数的, 珍卿专门写文章讥讽之,开篇就借鉴伟人的名言,说有些中国人做奴隶做久了, 总感觉处处不如人,见到洋人永远直不起腰,自己的东西永远不如洋人, 这等人不但自己乐于接受奴隶地位, 连带他们的子孙也须做洋奴!   这文章让洋奴们恼羞成怒, 实际也刺激到某些混沌的爱国同胞。   安拉学院戏剧系有个叫乔芳娜的,屡次登门只求跟珍卿谈一次。乔芳娜说她并非不爱国, 可正像珍卿说的, 她确实觉得中国样样不如人,就不说民主、教育、科学、军事, 就是他们中国的戏剧文学, 就比不上西方戏剧深刻动人, 不过是糊弄愚夫愚妇的东西。   珍卿跟乔芳娜谈了很久, 从戏剧产生时满足的对象, 以及中西戏剧的语言、舞美、妆造、表演等, 讨论中西古典戏剧的异同之处。   珍卿无不怅惘地跟乔说,中国戏剧的落后,未必在于艺术和内容有多糟,不过是西洋人经济政治的优胜,让他们似乎有了文化艺术上的优胜,中国人自己也觉得自己糟糕,就不肯认真钻研祖辈留下的东西。   譬如元明时涌现的大批剧作家,他们创作的戏剧其实魅力尚在,只是不适宜今人的观感,但稍加改造未尝不能重造经典。珍卿问转不过弯的乔芳娜,中国元代的戏剧家汤显祖,被西人称为“东方莎士比亚”,乔芳娜是否了解他的作品。乔芳娜《牡丹亭》还比较熟悉,其他的不过略知其概。   珍卿就不客气地批评她,不知所以就人云亦云,说她没有做学问的严谨态度。乔芳娜并没有辩解,蔫头耷脑地回去了。   至于乔芳娜以后如何自处,珍卿没有余暇多关注她。十月份虽有一阵晴明的日子,但她的画展行市还是惨淡,尤其跟国内的盛况相比真不行,杜教授甚至叫她把画寄回去,单独给她办一场画展都行,但是慕先生没有同意。   珍卿和亲友师长都不甘心啊,小人们之前的抹黑唱衰,确实给本邦人造成恶劣印象,种种原因叠加起来,导致广告攻势收效甚微。但他们就是不甘心,数典忘祖的假洋鬼子得意了,瞧不起中国艺术的真洋鬼子得意了,中国的艺术就此铩羽而归了?打肿脸充胖子也得硬充着。   珍卿私下揣想过很多回,天气转暖至少要小半年,总统选举和民生问题,也至少到明年才会冷却。画展的转机可能在明年春暖时,也可能根本没有转机。不过,就算不让亲者痛仇者快,她这画展至少要撑到明年。所以,镇音乐厅要继续花钱租着,画展还要继续雇人开下去。珍卿虽然不天天在那盯着,不免要管理资金和一些琐事。   由于东洋人对她过分关注,珍卿把注意力转回到东洋事务上——研究东洋民族性本在日程内,她上年就收罗了许多相关资料,却被画展的事务耽搁太久。   而今,珍卿连《新英字典》的阅读计划也搁置,一有闲暇就抱着一本东洋对译字典,读原文版的《明治维新三十年》《东洋开国五十年史》等,余外不过按部就班地学习。她又嫌日常交际太冗杂,在家时直接闭门谢客,怕家里有人扰总在图书馆苦读。   东洋人确认她在研究东洋,得意地到处传扬这件事。珍卿为了多跟东洋人交谈,从他们那获得更多材料,倒也不说破什么,跟东洋人的交往频度就增加,发现东洋人里也有好的。   开始读东洋人的古今诗歌时,珍卿认识一位东洋诗人——小野燕德,此人专以东洋文与英文作现代诗,珍卿觉得小野的诗类于中国的创造社,主要是反对封建复古,主张自由个性。   小野燕德也跟珍卿谈东洋的和歌,此人虽然是现代自由诗派,但对东洋的和歌也很欣赏。给她推荐一本书叫《东洋诗歌的精神》,是东洋译英文的版本。   《东洋诗歌的精神》引述的东洋诗歌,皆以工雅的英文翻译出来,其间颇有意境清丽与气势雄峻者,珍卿承认这书里还有一点东西。然而,此书动辄夸大东洋诗歌的精神,似将其凌驾于唐宋诗词之上,阅读后亦颇令哭笑不得,如鲠在喉。   但珍卿又不得不承认,东洋人确善于包装宣传自己,比如他们的茶道、剑道、浮世绘等民族艺术,在西人眼中是鲜明的文化符号。而中国文化渊源流长、丰富庞博,在普通西人眼中的印象反倒含混。中国文化有包容万象的魅力,优秀到不用主动宣传,中华文化圈的外族主动来学,以致于常常不屑于包装和自饰。   珍卿因此打算写一篇长论文,与《东洋诗歌的精神》针锋相对,专讲一讲《中国诗歌的精神》。   有一回在学院内,乔芳娜到图书馆找珍卿说话,拿着珍卿的一个文集,疑惑地问珍卿:“Iris,你的勤奋我们有目共睹,但你的坦然自信,却让人望尘莫及。中国人眼见亡国灭种,中国人不是惶恐不安,就是醉生梦死。你却不然,她好像笃定不会做亡国奴!”   珍卿抚着笔杆静默半天,千言万言变作无言,最终借用先烈的名言:”区区东洋四岛,断无亡我中华之理。“   分别的时候,乔芳娜目送珍卿步下台阶,跟过来找她的朋友说:”若中国全是Iris这种人,我大约相信,中华断无亡国灭种之理。”   ————————   小妹:   饮食寝宿可尽安好?   二姊在应天结交友朋甚多,尤其医药界皆贤二姊,共推二姊夫妇为医药伉俪,屡荐二姊以公职。二姊夫妇虽不在政府任职,然声威日盛,广有令名,虽屡屡婉拒官职,并不至于有危险。   祖父由黄大光、老铜钮等陪同,近日还在禹州睢县乡中,贺杨家姑奶奶慈寿后,欲在乡中勾留一些时候,遍观表亲与族兄族侄来信,祖父在乡不过参与杜氏族务,回乡省亲暂无节外生枝之患,也不必太忧心。   杜叔叔在兴华基金会履职甚殷,两三年来,遴选数百名寒门优秀学子尽资助职,事业上并无出格之新闻。   关于杜叔叔之绯闻,也请小妹在彼邦勿忧。此事系别有用心之辈,欲以杜叔叔为跳板谋家财,寻一容貌肖似汝生母之人,模仿汝母言语情态以引诱,幸亏发现及时,不过是虚惊一场。   甚可叹者,为兄近来查知幕后之人,竟是汝向渊堂兄之二子杜明堂也,此事对祖父与杜叔叔,我已尽告知之责,以促长辈生出防人之心。祖父欲同向渊哥求说法,被我极力阻止,并嘱左右阻祖父生出事端,此事我自会亲自告知向渊堂兄。   其实,杜远堂之令人侧目,并非做皮条客这一着错。   此人利禄之心甚重,早年他送小妹至谢公馆,为兄初见便窥一二端倪。先前,已觉他与东洋布商田本十三过从甚密,田本十三系为兄在鲁州之商敌,向知此人是东洋军人之鹰犬,不是善类。   小妹,可记得鲁州同学梁玉芝小姐?梁小姐前日,特从鲁州写信告知为兄,汝侄杜远堂有一女年刚十九,竟欲以妻田本十三之侄。此事我家不便插手,非由向渊堂兄父子处置。因此,我不叫祖父与杜叔叔参与,前后因果皆由我去信告知。   向渊堂兄复信简略,只谢我告知之意,说对杜远堂自有处置,也许他们父子会亲至海宁或鲁州。   ……   为兄近来将一切都看淡去,存亡之事虽还忧切关注,不会躁急彷徨以致毁损精神。   中国社会之弊积重难返,譬如病入膏肓之将死之人,中医西医古医今医皆无处措手,倒不如各抱主义各人试验,便如常人言“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许曙光就在各家试验中,愚兄近来多交实验派学者。这是近来的一点闲务。   而眼下正有一件急务,为兄专心致志经办之中。兴华基金会教育扶持事业蒸蒸日上,拟在边疆偏僻地区扶持或兴办高等教育。   恰逢二姊、姊夫受医学会委托,要往西南考察瘟疫流行之情形,兄与二姊之考察队同行。   ……   ——————   小妹:   一切可好?   我最近身苦而心静,自有一番出游的感受。自入西南险山恶水间,积攒信件误入溪沟,欲下水捞救方知水深,只得望水扼腕而已。   入蜀后见识太白诗中世界:密林漫地,猿声鸟迹,险山摩天,清峡险壑,其景真令人叹为观止也。   然蜀梁二州与世隔绝,其间景虽清绝而人事可慨,在蜀中路经某城适遇军阀抓丁,民人有躲藏不及者,往往被官军捉住毒打,其状甚惨然。   蜀中军阀多对农人课重税。农人家贫无种粮与工具,只得向乡村高利贷者借贷,三分之利贫家难以偿还,闻多数农人拥入大城市做工,亦有沦为匪类与丐娼者,有些村寨十室九空。路中见之心有凄惶之感。   我思在蜀地办水厂、电厂,或者一些轻工业厂,以挽民生之危。奈何此地军阀连年征战,无经营产业之安定环境,遂作罢。考察此地国民教育之情形,闻基础教育经费常短少,考察间遇真正教育家则资助之。   ……   入梁州境内更奇,此间暴雨倏忽来而骤然去,雨去则烈日灼空、热汽漫谷,无怪乎虫蛇蜂蝶如此繁衍,而细菌病毒以为繁衍天堂也。   外宿时,此地蚊虫蚤蚋深足畏惧,幸携有行军床与蚊帐,方可安定下来。   二姐、姊夫与医疗考察组,日入城镇村寨查访历年瘟虐情形。一查之下果然非同凡响,梁州不愧为中国“瘴疠”之境,疟疾、鼠疫、霍乱、天花等皆流行,每年死于疫病者数十万计。国人抗疫经验积累,其代价何其惨痛,只为制度未成,而医药亦短缺也!   中国需要更多医生与药品!是以二姊夫家之小庄欲学医药,一家老小无有不支持者!   小妹,今年本欲赴美利坚望你一回,然国内外形势诡谲难料,为免贸然出国耽搁事务,出国行程或者延至明年,至明年,你之课业想来也从容些,我之到彼国,不至于误了你勤学功夫。   小妹,近来你不作诗了吗?为兄思念你的诗心。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5 23:36:46~2022-10-06 23:1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3章 风雪寒天做学问   时隔两月, 珍卿又收到国内来信。三哥的信令她感慨万端。人说世事如棋局局新,她不在海宁的每一天,世事人心都循着各自的轨迹, 朝着不同的方向滚动着。   其他人没叫珍卿太意外,杜远堂的行径却叫人惊心。他竟要跟有军方背景的东洋商人结亲, 此人为了飞黄腾达, 竟已无所不用其极。目下, 中国与东洋关系紧张, 局势几是一触即发, 杜远堂如此贪悖之举,不但伤害亲友中知识分子的感情,恐怕将来也会贻害无穷。   向渊堂哥和其长子处堂, 作为杜远堂的亲父兄,多少还能管一管,但管到什么程度, 就看这父子俩决心如何。   珍卿想起杜远堂之女宜椿。初到海宁时与他家交往亲切, 跟他的儿女也都相识。宜椿跟玉琮一样是她孙辈, 不过比珍卿小两三岁,这女孩生得纤态秀颜, 性子也温婉内秀。这样温顺可人的女孩子, 若真嫁给东洋好战分子,结局如何是可想而知。   珍卿想到宜椿可能的命运, 难免同病相怜之感。杜远堂自己贪愎短视, 珍卿不欲管得太宽, 但宜椿还有被挽救的机会。珍卿打算待一会写回信, 不但给向渊堂哥一家写, 还要给族中的老先生写, 以家国大义晓喻族中老少,绝不能姑息杜远堂的出格行为,能叫杜远堂悬崖勒马固然好,若能救救孩子就更是善举。   琢磨完了杜远堂的事,珍卿回想三哥的信中,看似如他说的将一切看淡,然而说存亡之事也看淡,以三哥性情怎么可能呢?难免还有忧愤郁于内吧,珍卿打算写点轻松有趣的事,再作他想看的诗哄哄他。   ————————   三哥:   我在此地甚是安泰,本邦已是凛凛深冬,除上课外交际殊少,日常不过闭门读书写作。   不知我兄可还在西南边地?想来三哥、二姊与姊夫皆种疫苗,然则瘴疠瘟虐之地,出入饮食岂能不谨慎视之?还望众兄姊顾念自身,险恶之地且勿深涉。   三哥说思念我的诗心,却不知,三哥思念我哪般诗心。近被寒流冰风困住形体,诗心似亦被冰雪封冻,只前日得了四句咏风雪诗,曰“道路风嘶绝人迹,游子谢客早歇息。薄暮积素只三尺,侵晨琼装已天际”,今年更觉本邦东部之酷寒。想与三哥竟在寒热两极,时空之远由气候便可见。   三哥,你看似看淡存亡大事,字里行间还见忡忡忧心,使我不安。我不欣赏太白东坡之政论,然其慨然豁达之人生态度,诚足为后辈感而效仿之。   欲致慨然豁达之人生态度,以我看来,第一件大事在于吃。听闻梁州地属湿热,常以鲜花为饼、菌菇入菜,还有中外闻名的汽锅鸡、烧鸭子,三哥何不趁机大啖美食?   第二件便是能够苦中作乐,我先给三哥讲两件趣事:   一:前日,听耶教莫尔门派牧师讲古,言此派名典《莫尔门经典》,是由欧洲传来之神子教旨,初被先知莫罗尼藏于本邦库穆拉山,后有史密斯氏得神人指示,获此神书使其重现人世,然书上全是古文,时人莫之能读,而史密斯氏又于梦中得神喻,无端竟能解读神书,史密斯之信徒日众。   与黄巾起义密切相关的太平道人于吉,在《三国演义》中是令孙策失却主上威严的神人。于吉弟子宫崇向汉帝献书时,称《太平清领书》是于吉在曲阳泉水上得之。   由此感慨,原来太阳底下无新事,古今中外神棍皆道路同一,将自己所做书籍伪托神灵名义,又由自己受神灵委托指示,于某山某水中按神谕寻得。以此来故弄玄虚、自抬身价,如此可笑可鄙之招术,今人竟还有深信不疑者,天下少学无智之辈,诚然多矣!   二:   孙离叔叔虽在哥大任教,在波城却有位多年老友——白道昭先生。白先生原在波大教书,因病离休,上半年孙叔叔过波城望白先生,携我一同拜见白先生,言我是新一代之青年领袖,其中推誉不必赘述,我只觉孙、白与其余同座者之言论甚可笑。   白先生等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谈及青年时所倡导之“non-resistance”,该词姑且译为“不争主义”——直译法当是“不抵抗主义”。   在座众人热情讨论“不争主义”。白先生引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奎克派牧师麦克斯引述耶稣名言:当有人打你的左脸,你要伸出右脸给他打,并举十多年前世界大战例子,言卢森堡以不抵抗而保全,比利时因抗拒借道而遭受劫难!   为保持国家中立而抵抗外侮,比利时反成被人抨击的对象。诚为荒谬之论。   若”不争主义“即是”投降主义“,依此类推,当中国面对军工发达之侵略者,皆可持“投降主义”而放弃抵抗,继而轻松保全生命财产,而决不必扩充军备巩固国防,以免让侵略者感到威胁,进一步采取侵犯举动。以上谬论,孙叔叔虽不完全赞成,亦觉”不争主义“有可取处,我觉得滑稽而可悲。   我觉此辈中人不可交,后半年与白先生等疏于来往,近来却听到一个荒诞噩耗。之前一同坐谈的麦克斯牧师,某次雪天出行时,见一流浪汉抢劫另一流浪汉,以为无论帮助哪个流浪汉,都会伤害另一流浪汉,这是不争主义者所不欲见的。于是,麦克斯牧师选择谁也不帮,准备绕道而去,却被两个争持的流浪汉反过来抢劫。麦克斯牧师本着不争主义,任由两个流浪汉抢劫而不反抗,被打伤后扑倒于雪窠内,因救治不及伤重而亡。   ……   写到这里,珍卿停笔开始懊恼,第二个故事有趣是有趣,其故事内心核却很惊心荒诞,想着会不会妨碍三哥的心境,斟酌一会还是保留了。三哥又非不争主义者,一个不争主义者的死,不会让他多难过的。   最后,珍卿还是给三哥写了情诗,叫他试试用同韵应和一产,看三哥有没有这份闲心。   ——————   为跟《东洋诗歌的精神》打擂台,珍卿最近在写《中国诗歌的精神》。   珍卿从两方面介绍中国诗歌的精神:   第一,中国自古而今的诗歌皆从世俗,以世俗化的态度讲述中国人的战争、徭役、祭祀、婚嫁、爱情、求仕、交友等日常,它从始至终主要不为宗教神仙服务。西方诗歌源头上就与宗教神话相关,诗歌除了记述虚构的宗教神话,还担负着记录历史的责任,所以西方有长篇叙事的诗歌传统。而中国诗歌多记述生活片段,表达一时情志,鲜少出现长篇大论的叙事诗。   第二,中国诗歌的源流是“以诗言志”,诗言志中的“志”可解释为“思想、意愿、情感、抱负”等……   珍卿在文中除了作理论概述,还将引述的诗歌韵译成英文,力图在准确表达”情志“的同时,向西人传递中国诗歌声韵和谐之美。如《诗经》、《楚辞》、汉乐府等诗……   为理论提供的材料太详尽,珍卿前后花了两月才写成。既然要跟《东洋诗歌的精神》对阵,珍卿就打算精益求精,写完后先复印数份文稿,请布莱德曼教授和钱教授等斧正。   中西教授阅后皆说,珍卿此书内容精要,说理新颖,论述明白易懂,举例详实明白,而珍卿以韵译法译的古典诗歌,尤其是此书的一大亮点。若说此书理论创新多么空前绝后,那还远远不至于,但是作为中国诗歌的学习指南,是非常令人惊喜的作品。   珍卿的作品被教授们指点后,先在校内外一些报刊发表,中西教授给她写了不少书评。   金艾达请她在演讲会讲《中国诗歌的精神》,使一部分人对中国诗歌起兴趣。   为了扩大对中国诗歌的宣传,珍卿让怡民、白莎拉、蓓丽等帮忙,以独出心裁的诗剧形式,给洋学生朗诵中国的“诗言志”名篇,引起不少文化猎奇者的兴趣。   结果钱教授夫妇不满意了,把珍卿叫过去好一通埋怨,说中国诗歌盛事倒给洋人占先,这样很不应该。钱教授夫妇请了本城有名的中国研究者,就用珍卿研磨的诗剧概念,以音乐、话剧糅合的形式表演,让人们都中国古典诗歌产生更深的兴趣。   到十二月中旬,就有不少侨商来跟珍卿商讨,要求出版《中国诗歌的精神》。本邦很负盛名的兰登姆书社,也诚恳地请求出版这本小书。   周围人经历了画展滑铁卢,本来是比较失意的,眼见中外的出版商自己送上门,哭着喊着要帮珍卿出书,朋友们又觉得欢欣鼓舞了。   他们替珍卿出各样的主意,说得热闹得很。其实重要的决定还是珍卿做。难的是好多人争着要写序,哪个大佬的情面都难却,最后还是决定,由钱寿诒教授校读并作一篇序,洋教授这边由加西亚教授再作一篇序,序有两篇就行了……此书完全是英文写成的,就由兰登姆书社负责发行,书社的人还给珍卿出主意,说等此书印好发行销售时,杜小姐应当进行巡回演讲,或者用中国诗人的方式朗读……   国内的杜教授得了消息,天天急风猛火地催珍卿,叫她把英文版的快点往回寄,中文版的赶紧译出来往回寄。帮着出中文版书的侨商上官先生,比珍卿这个正主还急迫,说这两本书走海路太浪费时间,现在天气坏又走不了空路,用他的商用电台发报回国内,中文、英文加起来用不着一个礼拜。   珍卿被上官先生大手笔惊住,左拦右劝还把上官先生劝急了,他说国内读者欲读先生大作,如久旱之盼甘霖、永夜之盼朝阳,先生不可疼惜几角闲钱,叫国内同胞等到焦躁。   珍卿好想反驳上官先生,这不过是文学理论作品,还只是给初学者看的入门级,又不是情节跌宕的通俗故事,要说急不过是杜教授这种文人在瞎着急,十天半月看不见也不会死吧?!但看上官先生急得像要噬人,珍卿不敢在这中年人跟前多说了。   眼见快要到公历新年,冬季课程也结束了,珍卿天天还忙吼吼的,还真有点不胜其烦。而且,她随便写个书就能火,为啥画展想见起色这么难?难道西方人真的以为,写实主义是拾他们的牙惠,不值得他们冒着严寒来瞅一瞅吗? 第424章 回首往事梦堪惊   圣诞节难得没下大雪, 在宾大念书的元礼和小庄,放他们一个学期的大长假,坐着火车来到了波士顿。   他们到剑桥的这天下午, 说要吃些家常的中国菜,珍卿和怡民采购好多肉蛋果蔬, 宾主四人一块动手做晚饭。他们卤了两大锅牛肉、猪皮、鸭肉、鸡蛋, 加土豆、蘑菇、胡萝卜炖了只整鸡, 还有中国城买的臭豆腐, 自制的蔬菜水果莎拉等。   小庄和元礼要在此居留一阵, 虽然事先已跟米勒太太沟通好,等米勒太太傍晚时外出回来,珍卿带着人下楼跟米勒太太说一下, 并邀请她吃点中式的家常饭。   米勒太太告诉珍卿,她很遗憾不能加入他们,她刚刚去过她哥哥家里, 她的老母亲正在弥留之际, 在老母亲最后的时光, 希望隔阂多年的女儿在她身边。米勒太太因喜欢珍卿和怡民,听说是珍卿的外甥和侄子来, 特意帮忙收拾了一层房间, 把钥匙当面交给了珍卿,告诉她要保持庭院卫生, 还有冬天日夜烧煤的问题。   珍卿打电话帮着叫辆车来, 米勒太太拒绝女孩们的陪伴, 收拾一件大包坐上小车, 在凄迷阴晦的寒夜中离开。珍卿、小庄和元礼三人, 难免都起了思乡念亲之情。   锁了大门重新回到二楼客厅, 怡民已经把饭菜都摆上桌,小庄麻利地脱掉大衣帽子,特别自然地帮珍卿挂大衣,元礼已经进去拿了碗筷摆,一边摆一边冲大家嚷嚷:“虽然只是过洋节,顶好不要丧着脸,我坐两天火车是为高兴来的。”怡民一边摆碗一边问珍卿:“老太太怎么出去了?”   珍卿扯扯嘴角叹息着:“米勒太太的母亲病重,想让米勒太太陪一陪,三五日未必能回来。”小庄虽然同情倒觉正好:“早晓得你们房东厉害,她不在倒自在些。”   元礼正不欲大家谈论这个,就问酒放在哪他去拿,怡民指点着他去哪哪拿酒,小庄兴势势地去翻找酒杯。珍卿这只备了六只敞口玻璃杯,偶尔接待朋友用过的。   元礼提着杯子洗了三四遍,小庄乐呵呵在餐桌前高坐,说真要有什么传染病,洗二十遍也未见得保险。就跟珍卿吐槽元礼的洁癖,说但凡他们住处来个客人,客人一走,元礼保准把杯盘碗盏洗得锃明瓦亮,天热时桌布坐垫地毯啥的,但凡客人挨过的他都要清理。   跟元礼住看似干活少些,其实零零碎碎的麻烦真多,衣服多穿一天他唠叨,进门不换鞋他唠叨,大扫除不干净他也唠叨,比他这个医学生还讲究。   元礼把两只杯子放回柜里,把四只擦干净水的拎回餐桌,不甘示弱地泄小庄的底,说小庄对某女生有好感,但人家女生嫌小庄大大咧咧,经常出了门头发也没梳,衬衫领子都是翻过来的,皮鞋一个星期擦不了两回。   小庄一点不介意被他埋汰,更笑得不得了地说,元礼会收拾屋子在宾大中国学生间很有名,别人谈论元礼为啥不跟某个女孩子交往,就模仿元礼傲慢的口气说,这么邋遢的女孩子,我看见都浑身难受,还交往什么。其实,人家女孩子自己收拾得挺漂亮,就是住处整饬得不好,个性也是丢三拉四的,也不至于说人家就多邋遢。   两个女孩被逗得哈哈大笑,珍卿怕把元礼逗毛了,赶紧抓起酒瓶给大家倒酒,说冬天喝点红酒正好,来到美国东部念书之后,她感觉禹州的冬天根本不叫冷,更别说海宁和江平这种江南地方。   开吃后有一会没有说话,元礼啜饮一口红酒,很贵公子派头地放下酒杯,不以为然地跟珍卿说:“小姑,arques的水晶杯也不贵,回头我送你半打。”看来是很嫌弃这玻璃杯了。   大家都微微惊讶地看元礼,他身旁的小庄更调侃道:“不看你的吃用穿戴,就看你这财大气粗的派头,洋鬼子也晓得你是中国小开嘞!”元礼对小庄白眼翻得老高,哼唧一声优雅地切卤肉吃。   珍卿笑眯眯地跟元礼说:“送礼物最好能给人惊喜,送的礼物你提前告知了,送礼的形式和时间,你就用用心思吧。”   元礼晃晃悠悠地答应下,接着四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真正地开始谈天说地。   怡民帮男孩子们盛汤喝,男孩们都极有礼数地道谢,怡民笑呵呵地说:“千万别客气,我跟珍卿是相见恨晚,家父与陆先生是忘形之交,我们譬如是一家骨肉,自己人在一处,何必那么多礼呢?”   珍卿也给男孩们布下菜:“这话说得在理,我跟怡民是姊妹相称,你们倒不妨以平辈论,干脆互称姓名。”   看着两个男孩还稍微拘谨,珍卿无奈地笑着:“你们不要看她现在像个娴静淑女,其实,她跟两个兄弟一处长的,在老家跟也一样上蹿下跳,比男孩子还淘气得紧。我才见她的时候,她天天早晨骑在我窗子上,像个预备调戏妇女的登徒子。你们在她面前拘谨害臊,是浪费了‘害臊’这种稀缺的情绪。”   小庄和元礼自然笑开了。怡民又笑又骂地拍珍卿,两个男孩子一下子放松不少。   珍卿倒不是故意埋汰怡民,她是太操心小庄和元礼。小庄自幼生母早亡,由祖母、姑母抚养长大。元礼那对糟心父母更不必提,所以,两个男孩本质上敏感内敛,珍卿是他们在本邦的近亲属。总想让他们的情绪轻快些。他们后面要跟怡民相处一个多礼拜,太客气太尊重就不自在了。   果然,当男孩们晓得怡民敢走轮船桅杆,在乡下还见天游水爬山捉鱼钓虾,两个自幼娇养的少爷秧子,纷纷羡慕地跟怡民打听玩耍的细节。小庄在这方面尤其热情,元礼倒是矜持很多。   大家在饭桌上越聊越开,小庄和元礼真正自在起来。   大家天上地下地随便聊,怡民就说有一个东洋诗人,想让怡民把他引荐给珍卿,笑问珍卿,是否想看看此人的“干谒诗”。   珍卿还没有说话,小庄登时笑容一收,冷哼一声咬牙说:“东洋人我也见过不少,貌似温恭实则猖嚣,小姨,小心起见,还是不要沾染他们。”   见小庄讲得肃然正色,珍卿也不当场解释说在做研究,怡民和元礼也默契地冷却话题。叫小庄讲讲他们宾大医学院。   说起有很多医药创举的宾大医学院,小庄自豪之情立时溢于言表。女孩子们也很愿意听。元礼也略讲学业上的事。   接着,他们就谈论美国的人物风气,说西部太开放东部太保守,本邦人有的坚信西方文明中心论,也有对悠久神秘的东方感兴趣的,有热衷向全世界卖军火的战争贩子,也有秉持世界大同主义坚决反对战争的……   晚饭一直吃到快十点钟,珍卿催促男孩们洗漱休息——毕竟近两天的旅程也累人。他们主动包揽了夜里烧煤的工作。   晚饭喝了不少酒,又吃了不少肉,珍卿睡到半夜口渴,蹑手蹑脚出来倒热水喝,回到房里,端着水站在窗前等它冷,冷不丁见院中长椅边有一黑影,珍卿吓得心提到嗓子眼,以为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闯入。   珍卿正想怎么提醒男孩子们,发现院中黑影缓缓向上望,珍卿这才想起点着灯,紧张间凝神看向那个黑影,又不由抚着胸口出口长气。她作为人物肖像爱好者,对人的体态动作很敏感,那黑影一动,珍卿就知道是元礼了。   珍卿思忖一番,还是穿好厚衣服下楼去,在清寒的夜风里陪他站了一会,才问元礼是不是择床。已经长成青年人的元礼,觉得居高临下地看小姑,这种视感带来的心像很新奇。他默了片刻,含糊地说是择床睡得不舒服,刚才又做了一个噩梦,再也睡不着了。   珍卿问他要不要上楼聊聊,元礼仰着头踟蹰一会,长长地呼吸着,终究摇头,说时间太晚了。然后,他们姑侄二人各自回房休息。   翌日天气又是不错,珍卿从安排好的节目中,选了去本城的飞机训练场看表演。此时的大型飞机,多用于战争或载货,普通的航空客运还没实现。但本邦常有挑战性的飞机试训,有时会登广告请民众去看。   在飞机训练试演的现场,观众们仰面看得很神往,后来据说不久会有风雪,飞行试训表演就中止了,观众们乱哄哄地四散走开,雪地中摔跌叫苦的人不少。   珍卿四个人正一起走着,忽然发觉元礼好像掉队了,回头见他侧身看向路对面,一个女人拉着摔倒的儿子,正絮絮叨叨地指责他不小心,却认真检查他的裤子和腿。珍卿高声唤一声元礼,他若无其事地跟上来。   下午,珍卿带他们去哈大看曲棍球比赛,碰巧遇见萨尔责也在看比赛,他过来打招呼,珍卿给他介绍两个晚辈,大家坐在一起谈了一会。   第二天,珍卿又带元礼、小庄逛哈大,跟继云表哥等人也认识一番。前两天叫两个男孩适应环境,后面可以叫更多人一起玩耍。   天气虽然时阴时晴的,幸亏没有阻人出行的大风雪,珍卿带着两个男孩尽情吃喝玩乐,小庄适应之后就如鱼得水,元礼却越发显得郁郁寡欢。   某天在晚饭餐桌上,晚饭整个过程冷面寡言,而且跟怡民、小庄乱起哄,三人都喝了不少酒。   四人吃完晚饭该去洗漱,按这些天形成的惯例,珍卿和怡民各回房中,男孩子先洗漱下去休息。结果元礼洗漱完却没下去,敲门进到珍卿房内,一言不发地坐到她书桌前,他半醉不醉也不知是否清醒。   珍卿看他明显有话想说,干脆去弄点坚果和热茶来。其实,元礼从一大早就心事重重,这一天吃喝玩乐都心不在焉,他闷了这么多天不开口,珍卿也不想主动问他。   珍卿拿着茶果回来时,发现元礼正埋头看什么,走近一看竟然是三哥的信,她恼火地一把夺下信,放进信盒又把盒子锁进抽屉,气呼呼地踢一下元礼,抱胸质问道:   “你在楼上磨磨蹭蹭的,就是为了私看我的信。”   元礼惘然地摊着空空的手,塌拉着肩膀像是低落,嘴却闭得像蚌壳,珍卿看看手表,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忽听元礼含混地说起来:“我有时候想,要是三叔是我父亲,你给我做后妈我都乐意。”   珍卿的恼怒不耐,在一瞬间散去,很奇妙地领会了他的心理。她勾一张椅子在旁坐下,听元礼从一个奇异的角度,讲他沉埋心中的不堪心事:   “那年我跟娇娇去看她,路上经过一处古迹,二姑父指着跟我们说,那是三国时周瑜练兵的地方。我当时只看见荒草障目,断壁残砖,想到赤壁之战时,周公瑾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只剩‘荒草一堆草没了’,只觉心中惶恐凄凉,想把那种景象忘个干净。   “我到江州看见她了……可她,却把我和娇娇吓坏了,她想跟她的……相好的结婚,可大外祖父他们不同意,她天天有天无日地闹,那天也不例外……我一刻也不想在那待着。心中恨恨不已,父母为何不能就是父母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就是周瑜练兵处的荒凉景象,我想不清为甚心里这么空,精神上也很恐怖,太多事叫我想不通了。我连祖母跟你们也不想见,就缠着二姑夫去他家乡玩……”   说到这里元礼忽然顿住,失魂落魄地发了好一阵呆,眼里闪烁着哀戚的水光,嘴唇颤抖着看向珍卿,无助地向她诉说:   “去年临出国前,吴祖兴的老婆打电报,说经过港岛时叫我住到家里,祖母受了启示,忽然建议我也回一趟江州,说她……我妈妈写信说惦记我了。我心里一阵雀跃,想出国前望她一回,也是应当的。这一回连仲礼也去了。   “可是,她又吓到我们了。我到那一进她的院子,就觉得里头味道很冲鼻子,一进房去,看见一个好生疏的女人,骨瘦的身子,萎黄的脸面,侧卧在烟床上吞云吐雾,等我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熟悉,我也不知怎么的,吓得拔腿就跑了,我们连夜坐船离了那里。原来,她的相好骗了她的钱跑了,她妹妹偷她的钱跑了,她妈……跟她一样是行尸走肉……从那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憎恶她。   “小姑,吴祖兴把我毁掉一半,她又毁掉剩下的一半,我自己,只剩一个边边角角的我。小姑,我都想不明白我自己,为何非得是这样?为何非得是他们生的孩子,有这样的生身父母,我还能光明磊落得起来吗?我想我是,我是没有指望的空心人了……”   珍卿看他眼泪扑簌簌的,狠狠地掐着自己手指,那模样真是疑惑又绝望,绝望又伤心。珍卿轻轻站到他的身边,抚着他的肩膀和脊背,元礼抱着她的腰呜呜哭着。   待珍卿站得不太舒服时,元礼终于抽抽着背过身拭泪,他发泄一通看来冷静多了。珍卿叫他坐着等一会,又出去给他倒了杯热糖水。   元礼抱着杯子看袅袅的热气,又寻常地说起另一桩心事。他说这些年一直厌憎娇娇,二姑在明华酒店办结婚礼,他恨娇娇的耳朵生得太伶俐,通过那么寻常的高跟鞋声响,发现生母的行迹并撞破她的奸、情,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他们了。   所以元礼转嫁了仇恨,他言语行动上一直不叫娇娇好过,从来没有大哥该有的样子。临出国前,娇娇嘱咐他在国外照顾自己,他其实想说一点好听的。可是他看见生母抽大烟,积淀多年的怨气沉渣泛起,对娇娇又说了难听的话。娇娇痛哭着质问为什么那样对她,为什么别人的大哥那么好,她自己的大哥却像仇人一样,说她再不要这个大哥了。本就疏远的仲礼将他大骂一顿,说他根本不配做哥哥,他以后也不认这个大哥了……   珍卿头一次听见这件事,心里直在心疼娇娇,当年林玉馨的事情被撞破,娇娇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她怎么知道生母会如此胆壮,元礼归咎于她真的让人生气。   可一味指责性格有缺憾的元礼,也差不多是对他落井下石,终究无济于事。   珍卿坐到元礼的对面,推心置腹地跟他谈:   “没有谁一生下来,注定长成光明磊落讨人喜欢的模样,也没有谁注定长成狭隘阴郁令人厌恶的样子。就比如我,我的身世在乡下惹人诟病,连同龄的朋友也交不上,环境如此人能奈何?但是,我从自怨自艾中跳出来,慢慢地交往到很多师长朋友。   “再如我们两个,初次遭遇就是两见相厌,谁也看不上谁。可是世事难料,你自己改变很多,我对你的看法也在变化。现在,你可以向我倾诉心事,我也愿意同情你、理解你、开导你,这其实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能否做个光明磊落的人,你自己是有选择权的   “元礼,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期冀别人爱你,你便先要学会爱别人。你只有付出了,才能期求获得,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这天晚上谈过一回话后,珍卿发现元礼的阴郁状态有所改变。两个男孩子将要离开时,珍卿一帮人去火车站送他们,元礼突然拿出好大的礼盒,说买了一打arques的水晶杯,珍卿接过来真是沉甸甸的。这时元礼又跟珍卿、怡民说,另外半打是送给怡民的,也谢谢她的热情相待,让他们感觉到宾至如归。   元礼还不好意思地问珍卿,送礼的数量、时机、方式,小姑应该都没有想到吧,这算不算一次成功的送礼?珍卿就玩笑着说她一直盼着,还以为你忘性大混忘记了。小庄也说他才发现元礼买了礼物,只来得及买两束郁金香,黄色多的送给怡民,粉色多的送给小姨。   两个男孩子在这玩得不错,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珍卿也觉得高兴。 第425章 新年来时好运到   也许去年的一场场暴风雪, 把东部的风雪储备过早用完。公历二月份正值中国新年,往年这时候东部还是冰天雪地,忽然从二月中旬开始, 天气就开始迅速回暖。   珍卿画展的转机真的来了。   三哥去年就给珍卿提过建议,让她在天气恶劣时不妨闭馆, 把印刷精良的作品画册散出去。珍卿在去年圣诞节假期后, 就遣散两名员工暂时闭了馆。还跟纽约的周成捷师兄商议, 把她的作品画册再印刷六百册, 一半仍运回国内交予慕先生等, 另一半就托散在本邦各处的亲友,趁便在各种场合帮她赠送出去。   但去年东部的雪灾太恶劣了,机器和人员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画册的印刷一直拖到今年一月。   帮着发行《中国诗歌的精神》的上官先生, 与人书信来往间晓得珍卿在办画展,听说还要印刷六百件画册。这中年人又跟打了鸡血似的,从居住的纽约省连夜开车来, 激情澎湃地跟珍卿大发演讲, 说中国有杜小姐这等少年英杰, 正说明华夏之人文根脉不绝,中国之道德统帅尚在。他说杜小姐的一切言谈举动, 无异于一次次中国文化的盛事, 襄助盛事怎么能少却他们爱国华侨。   珍卿见上官先生简直犯怵,之前《中国诗歌的精神》中英两版稿子, 他不惜血本地用电报发回国内, 人家凭着满腔热血不求一点回报, 珍卿反倒觉得欠下大人情。   上官先生一旦得知画展的事, 比珍卿等人更具殉道式的热情, 他不但想包揽印刷画册的事, 还想让珍卿一次性印三五千本,他不但想在美国和中国散发,还有意找商业伙伴满世界地散发。   珍卿忽然觉得活久见,她自觉已经见过不少世面,碍于自己还是籍籍无名的小画家,她办画展一直小小翼翼,不敢用任何不得体的方法自抬身价。上官先生这等放眼世界的气魄,真的让她望尘莫及。   但她还是没印那么多画册,这些画册计划要免费散发,用意还是吸引阔人看展买画,印许多画册像传单一样免费散发,再好的东西也显得廉价了。   所以,在上官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说,还有周围人的积极怂恿下,珍卿统共也只印了一千二百册,印好照例要发回国内一部分,余下的主要在本邦散一散。珍卿也没有花上官先生的钱,统统花的自己的私房钱。而画册将来在各地的散发,上官先生是计划大包大揽的,但珍卿的亲友不会让他专美,都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呢。   她的外国朋友也不落人后。比如萨尔责,就跟珍卿提了非常中肯的建议。他说,从去年九月份到十二月份,画展是无差别地向所有人开放,不管天气和人气如何,不分对象的开放应该告一段落了。   萨尔责说卖画既为筹集善款,应当向具有购买力的买家开放,而有艺术品味又愿花钱的富豪,他作为得省炼油家族的小少爷,认识得不要太多啊。   如此,在周师兄印刷画册的过程中,珍卿和小伙伴们策划了一个贵宾邀请函,将她的画册和贵宾邀请函,通过各路神仙的玲珑手腕,送到那些或有品味或有财力或兼具二者的人手中。   总之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假如她散出去的六百份画册和邀请函,能引来六十个有购买能力的大佬。那么保守一点估计,六十人中有六分之一有购买意向,她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至少有希望回本了啊。老天爷,想想花出去的那些私房钱,心总在一阵阵滴血,要不是上官先生横插一脚,带动周围那么多人怂恿,她压根不想搞这么大手笔。   她原本筹划的春季广告攻势,是要在报刊电台广撒网的,随着这个“贵宾计划”的铺排,春季广告攻势将无限期地搁置下去。   珍卿去年画展开幕时的演讲,在上官楚等人的建议之下,已经灌成双语留声片,准备发起春季广告攻势时,到华人电台和英文电台放送,这个项目也随之搁浅了。   上官楚那些人还想把留声片,也随画册和邀请函一并送了。珍卿觉得不妥到底劝止了。珍卿去年发表演讲的对象,是对中国多少抱以同情的人,有些话他们听来虽刺耳,但更能激发他们的同情和自省。对于那些不知底细的富豪,还是不要把格调定得那么高。   珍卿和朋友们都在上学,不可能重新约定一个时间,来迎接未知音期的一拨贵宾们。所以贵宾邀请函上的日期,跨越的时间非常长,从今年三月到今年八月,但只在礼拜天和节假日开放。没有贵宾邀请函的观众,再想进馆参观也得买票了。   珍卿给画展定贫富门槛是不好,但画展去年免费开放近四个月,最后惨淡到门可罗雀的地步。外地人说不公平且先不论,本地人要是不平这个规矩,珍卿也是有话对付他们。   镇音乐厅不可能无限续租,珍卿不可能一直盲目等待,此次不管胜败,都该有一个明确的结局。若她的慈善画展还是玩不转,绝不能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三月初的一个大晴日,蓓丽请珍卿去河边散步,谈论画展现在的情况,买票看展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但幸好不是无人问津的。   前天开馆珍卿也坐镇,珍卿的忘年交之一——生物系的勒托教授,郑重地引来一位老年绅士。这绅士一开始也没自报家门,只叫珍卿带他看看她的画。   反正也没有别的贵客,珍卿就一直陪同着老绅士,当他自己观看时她就保持沉默,当他偶尔向她询问时,她就轻声絮语地解答一番。   这位寡言而专注的老绅士,半天看遍了全场的画作——还有珍卿前几个月新画的。虽然老先生一幅没有买,但翌日本城的晚报就有报道,说某区教育局长邓肯先生,莅临一位中国少女画家的新流派画展,并给予其作品特殊的赞誉,建议文艺界的评论家都去看……   后来勒托教授告诉珍卿,他给邓肯先生送了画册和贵宾邀请函,邓肯先生观展后还跟他念叨,说他要是手头宽裕些的话,买一两幅杜小姐的画,挂在家中一定赏心悦目。   讲了勒托先生引来的贵宾,蓓丽不断地鼓励珍卿,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她说有一种强烈的好预感,今年肯定会有奇迹发生的。   她们正笑呵呵地讨论奇迹,忽见继云表哥一路狂奔而来,几乎喜极而泣地告诉珍卿,有一个花山雅妓群像大幅画,被两个鬼佬富豪炒到四千美金,正要珍卿这个作者回去主持局面。   果然两个财大气粗的款爷,都是看了画册拿着邀请函来的。他们为一幅画争得面红耳赤,珍卿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她和蓓丽赶来音乐厅时,早叫继云哥到她住处取画。她画花山雅妓也画了一个系列,国画颜料和油画颜料都试验过,只因本地天气长日湿寒,她把国画颜料的先收起来。   四幅不同颜料的花山雅妓图,珍卿进行了细致的艺术讲解,不想两个款爷又想全部独占,珍卿费尽了口舌才勉强劝住,这二人也不知早就结仇,还是这一回结下的梁子,两个人真是王不见王啊。其中一个罗宾生跟珍卿说,请她再帮她选一幅画,另一个唐普生也说再买一幅,倒便宜珍卿一天高价卖了六幅画,无厘头挣了两三万块钱。老天爷,这叫她到哪个地方说理去,本邦的富豪真的这么壕?!   珍卿他们兴奋得不知所已,珍卿甚至怕是萨尔责请的托,再三确认不是后高兴得寝食难安。然而得了两张巨额支票后,新总统上任后的第一把火,竟然是从银行金融业开始,所有银行好一阵不给兑现钱。珍卿也不免会坐立不安。好在不到两个星期就恢复兑现,她赶紧把钱兑出来放进户头。   从两个争强好胜的阔佬开始,珍卿冷寂三个多月的画展,就像美国东部的天气一样,冷不丁地开始严冬变暖春了。   雅妓群像图给珍卿的展画,定了一个异常高的标杆价,随着接到邀请函的贵宾们,在天气晴暖的时节络绎造访,珍卿那些展画的价格越炒越离谱。   俗话也道财帛动人心,自从珍卿挣钱的消息传开,很有一些不大熟的中国留学,络绎找上她说是借贷学费,甚至指着珍卿的所谓慈善画展,叫她这个大款先在同学里头做慈善。但这种直接伸手的所谓同学,很有一些荒疏学生的老油子,除了崇洋媚外的交际派,就是热衷吃喝赌钱的混子派。比如从前追求过怡民的范里夫,问人借钱仿佛是地主上门讨租,嘴脸之可憎让人直欲作呕。   有的人说是买书落了亏空,有的人说官费不至朝不保夕,珍卿只得一拨拨应付他们,挑真正走投无路、借贷无门的,不至于好人坏人全得罪。   珍卿真正想帮助的一些人,缺钱却过分地清高自尊,珍卿只有自己送上门去。   珍卿首次游哈大的陪同者卫君涵,念的是公共卫生专业,却因过分专注于学业和兼职,国事上又总悲愤忧心,因劳累过度发现患了肺结核——不传染的那种,还想凭着意志力坚持学习工作,不过让病情雪上加霜而已。他的病让他不得不暂时休学,而他的家庭倒指望着他,他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了。   车夫冒三出车祸断指的那幅画,被帮了珍卿大忙的勒托教授看中,教授说能给珍卿一千美元,珍卿诚恳地表示愿意送给他。但勒托教授觉得受之不妥,和珍卿推拉了好几天,最终决定付给她三百块。   珍卿忽然灵机一动,向勒托教授提出一个请求,鉴于生物系跟医学系在一处,珍卿想托教授给卫君涵送钱。太多人巧立名目想从她那借贷,她想一直资助生病的卫君涵,又怕害了红眼病的人生事,给卫君涵的钱若由教授来送,对外就可说是教授秉持人道主义,大发善心救济中国学生。   钱多是非也多,珍卿的体会越发深刻。随着她的画展越来越吃香,各路魑魅魍魉就越发多。龚家的则仕大哥告诉珍卿,卖画所得善款该寄回就寄回,该花销就花销。他作为应天政府的派遣官员,也不好经管这一大笔钱,留得越久恐怕夜长而梦长。   珍卿就开始频繁跟国内联系,问谢董事长、二姐、二姐夫、三哥,哪些紧急物资从本邦采购比较划算,大家就说医药、器械、消毒剂、疫苗、化学制剂、机械零件等高精尖产品。   采购的东西珍卿多不了解,多亏了则仕大哥和上官先生帮忙,勉强把采购、物流、报关都程序走通。   ——————   当波城的三大主流报纸,都争相报道珍卿和她的画展。珍卿天天在报纸和电台中,经受各种溢美之词的洗礼。有的报上还登载她的照片,那照片中的她端庄青涩,完全是未成年少女的样子,像是从前在培英照的相片,也不知外国报社从哪儿弄来的。   珍卿对着镜子看自己,觉得跟照片中人很迥异,才惊觉好久没有认真照镜子。她现在瘦了,比来美国时还瘦一点。   这时的年轻人,很喜欢把照片艺术化,珍卿就没有那个爱好。她不少照片都像证件照:内敛沉着的神情,似乎微微带一点笑意,这一点点微笑,有朋友说显得俏皮,有的人解读为妩媚。   人们对珍卿的画莫名狂热,这种狂热野火燎原似的弥散着。   一个不知名的中国少女画家,画展才开时被冷落了三四个月,包括自己同胞都嘘声唱衰,到冰雪消融的春天,忽然间炙手可热,有钱人们一时蜂拥而来。   人们大都不知道,这要得益一个犹太商人。   住在加州的犹太股票商人格林菲尔德先生,说有位开邮轮的朋友送给他一幅画,据说画家是擅用香料的中国女性。一直被重度失眠症折磨的格林菲尔德,由于失眠已经没有正常的生活。特别神异的是,他把朋友赠送的画挂在卧室,天天跟神秘中国女人的画相对,身体渐渐地发生变化,他就像被黑夜女神之子许普诺斯赐福,两年以后,他有了婴儿般的高质量睡眠。   这样有如神迹般的故事,因格林菲尔德先生不遗余力地宣传,在美国西部小范围地流传着,没有引起太多惊人的震动,人们只是对中国画产生神异的印象。   加省有位造船工程师欧林先生,跟被睡神赐福的格林菲尔德是亲戚。有一天,欧林先生造访格林菲尔德先生,说有位得省的朋友送他一本画册,和一个中国画展的邀请函,他感觉画册中作品的艺术风格,跟格林菲尔德卧室的画很像,而且都是中国女人的作品……   犹太商人格林菲尔德先生,一看欧林先生拿出的画册,果然风格跟他卧室的那幅很像,这种东方艺术似乎被施了巫术,这些画看久了似乎对精神有好处。   珍卿听犹太商人讲了画的内容,才恍然想起两年多前的事,她乘坐玛丽女王号来美国,下船前赠给船长费斯一幅画——其实原本要赠给巡长派恩,不过被船长夺走了。她记得画面的内容不复杂,就是风雨中海天下的甲板上,站着三个似乎不惧风雨的人物。   珍卿当时在心里纳罕,她画那幅画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西方睡神许普诺斯,怎么给失眠的犹太商人带来福音的?会不会犹太商人有别的奇遇,他却把福音归功于珍卿的画?   但格林菲尔德先生认定,他人生伟大的转折点,一定是得益于杜小姐神奇的画。那珍卿有啥理由反驳他呢?   这格林菲尔德又从珍卿这买走三幅画,都是那年她和三哥游江平,在江平、古水画得水乡风物,包括吃虾时所见的岸上河中之景,到古水镇时见河中汽船和傍岸画舫之景,还是古水镇河流行人、竹林屋檐的生活场景。   看来格林菲尔德先生就爱人景交融的风景,他眼也不眨地给珍卿甩了两万五的支票,壕的程度让人不得不拜服。听说格林菲尔德先回西部后,不时拿着画跟朋友们炫耀,说他每天赏画三个小时,就觉得精神抖擞,心情愉快。   辗转收到珍卿画册和邀请函的富豪,原本未必会大老远看一个无名小卒的画,却不免被格林菲尔德的故事感染,到这一年五月份的时候,珍卿的画展就遭遇蜂拥而至的阔佬们。还给珍卿编了神神叨叨的来历,说她的手是被神赐福过的,所以她的画也被神赐福过。   以致后来有人给她起个特牛的绰号,说她是被神握着手画画的中国少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8 22:29:11~2022-10-09 23:3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素妘妘╭(╯^╰)╮ 10瓶;码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6章 新朋旧友难久处   到这一年的六月, 珍卿画展上的作品基本售完,不过有些画作受富豪买家的冷落,珍卿或直接赠于知交好友, 或是象征性地收一点画款。画展原计划是开到八月份,到六月份就正式宣布结束。   作为声名不显的中国女画家, 她在本邦掀起一股写实主义旋风, 当这股旋风掠过美洲大陆, 穿越波涛浩荡的太平洋, 刮回画家赖以汲取营养的古老中国, 艺术上自卑了一个世纪的中国人,将一个年轻中国女画家的小成功,当成值得集体为之狂欢的时代盛世。   国内天南海北的报纸刊物, 连篇累牍地报道这一“盛事”。珍卿灌的开幕式演讲双语留声片,原要用于今年的春季广告,搁置半年终于又派上用场, 主要是国内民众和海外华人, 希望再次亲聆易宣元先生的原声演讲, 灌制好的留声片就成了畅销物。   珍卿画展将要结束那一阵,国中海外各方人士打电报, 力请她把画作运回去作全国巡展。杜教授一开始也爱瞎起哄, 转达不少人邀她回去办展之意,但慕先生觉得卖出去就算了。   珍卿原来觉得没必要运回去, 因为她展画的主要描绘对象, 就是中国随处可见的普罗大众, 那些吵嚷着要看她画展的国人, 只要不把头颅昂得那么高, 直视生活里似乎隐形的民众, 就可见她画中的那些景象。   但李松溪先生和慕江南先生,先后来信批判她的傲慢观点。说作家和画家都是撷取真实而艺术再现的人,他们通过特殊的创作手段,将普通人眼中的寻常景象,变成流动着情感和思维的艺术品,这种感染力是不可小视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批评珍卿,说她不愿为国内的观众费心。   珍卿对着信纸想自辩,说她觉得国内画界风气不好,留洋派的画家拾西方自由派牙惠,尽模仿畸形怪诞的绘画风格,以致于有审美需要的文化人,也养成欣赏新奇怪诞的坏习惯,所以对中国人的生活写实作品,她不觉得有多少人会真心欣赏。   可是对着信纸悻了半天,珍卿对着最亲爱的两位师长,说不出这样自欺欺人的画。审美习惯和她不一致的国人,没有多到让她望而却步的程度,她没兴趣办展的根本原因,是她最近确实掉进了钱眼儿里。   画展卖出一共五十三幅画,珍卿做梦似的赚了近二十万美元,合成中国银洋差不多四十万,谢董事长或三哥半年的纯利润,也比这份善款多不了多少。   这笔钱款除了先前买物资用了大半,用不着的已分批寄回国内不少,分别捐给谢董事长主持着的中西义赈会,二姐的医学会倡议的传染病普查活动,还有了三哥的兴华教育基金会。   慕江南先生那里,也给她留了一万美元储备金,方便他资助贫寒无计的美术生等,以及组织学生到各地写生去——当然不是叫他们去沦陷区写生。珍卿自己也留了一些钱,资助本邦的贫国留学生同胞,还给中国留学生会和华人同乡会等社团捐钱,感谢他们对画展的全力襄助。对身边近亲好友的感谢方式,就是爱书的赠书,缺衣裳的赠衣裳,没乐器的赠乐器,爱美食的大请客。他们有天无日地玩闹好一阵。   这样漫天匝地撒钱的感觉真好,到画展将近结束的时候,珍卿卖画挣的钱,还有两三万在她自己手里,有钱在手真让人有安全感。   珍卿是不觉间钻进钱眼里,她认真地自我省察一番,向二位老师真诚地认了错。然后下血本印六千本画册,印好坐一条船通通发回国内去,她的意思是一部分公开售卖,一部分赠予全国各地的大中小学校,让各阶层的中国男女老少,都有机会看到印刷精良的画册。这就比野作坊翻印的黑白线条画册,更能感染读者以提升他们审美。   也许是中国人太需要提振精神,珍卿经此一役,在本邦的华人中也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全美中国留学生一有假期,似乎都一齐涌到他的住处,来不了的也纷纷写信给Iris Dew.中西的记者也是纷至沓来。   珍卿初时很认真对待访客和来信,到后来家里简直成了菜市场,珍卿和怡民都不胜其扰。米勒太太不允许再这样下去,严格限制访客数量和来访时间,成功帮珍卿阻挡了不少不速之客。   其实,珍卿不介意跟专业素质强的人交谈,不介意与身体力行报答祖国的爱国者交谈,这也利于增长她的智识和阅历,利于多结交志同道合的人,但以牺牲学习、生活、健康为代价,绝非她在此办画展的初衷。而且怡民也受了无妄之灾,为了躲避来客常常有家归不得。   若遇到理念志向不同的人,还不能撕破脸,接待访就更加令人难受了。   一个刚在密大拿到新闻学位的罗笛先生,坐火车经过波城时特意下来寻访珍卿,访问声名鹊起的天才画家Iris Dew。   他提的第一个问题就很机心,他问珍卿是否想过把钱捐给政府,让政府购买军备物资以御外敌。珍卿听到这问题就觉得是陷阱,不得不临机想出一个借口,才摆脱这别有用心的罗笛先生。后来,锦添表哥悄悄告诉珍卿,这姓罗的已被应天政府的喉舌报纸录取。万幸珍卿只与他寒暄数语,压根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他就暴露。   罗笛问她,是否想过捐钱给政府买军备,鬼知道政府买军备是打内战还是打外战。当着一个政府喉舌说不捐,他就能给她打个不爱国的标签,若说要捐的话,说不好被政客一直当成提款机。   如此种种,珍卿颇觉盛名所扰的苦恼,平常看书作文尽量不在家里,若有不期而至的访客,就请米勒太太帮忙拦挡,不想见的就干脆不见。   ———————————   珍卿在留学的第六个学期,修了完文学系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本硕课程,还一直选修美术系和语言学的课。   波城进入了无休止的雨季,而珍卿的夏季课程还没结束,她一直盼着假期快点到来,她要抛开一切烦扰好好歇歇。   又一次从哈大美术馆回来,珍卿快走到自己家大门时,发现怡民站在她们大门外面,跟一个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说话,珍卿下意识挡着脸调头就走——她这半年被无休不止的访客吓住了,一在街上看见生面孔的同胞,条件反射地觉着浑身不安逸。   怡民却没眼色地叫住珍卿,蹦蹦跳跳地过来拉住珍卿,拽她过去跟那男访客打照面。珍卿无奈之下,正要绽放微笑跟人打招呼,笑容却瞬间冻结在脸上。   她嗫嚅着感觉到难以开口,怡民和男青年都望住她,脸上是愉悦谈话后的轻快笑意,怡民抱着珍卿的胳膊解说:“Iris,你说巧不巧?我上个月去书店,看中的一本盲人杂志,恰好是潘同学的室友预定的,他帮同学取那本盲人杂志……没想到有这样的缘分,你跟他竟然是老乡,他刚告诉是特意来访你,赶巧你就回了。真是缘分!”   珍卿看一派坦然的潘文绍,脑中转着很多猜测和疑惑,怡民热忱地把潘文绍邀入家中。珍卿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啥也没说。   把客人引到她们楼上的住处,珍卿看怡民安排潘文绍落座,又把他带的西瓜带进厨房,落后的珍卿换鞋搁雨伞,见潘文绍正扶着椅背默默看她,珍卿客气而似尴尬地跟请他坐。   面对曾经相过亲的对象,珍卿不能说全然心无所动,但也算得上问心无愧吧的?   潘文绍和珍卿一同落了座,见珍卿表情似是犹疑,便立刻主动解释:“我学分转到麻大物理系,还是学物理。”   珍卿嗓子不适地咳两下,潘文绍突然站起身,主人翁似的走进厨房,在厨房跟怡民嘀咕一会儿,没一会跟端着水果盘的怡民出来,他也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走近了珍卿才发现他端的是西瓜皮——去了外头一层绿皮的。   文质彬彬的潘文绍指着说:“才知你不爱吃西瓜,西瓜皮也有清利湿热之效,珍卿,你咳嗽就是因为这个,你试试吧。”   潘文绍还细心地给珍卿递叉子,珍卿拿着叉子看着西瓜皮,有种被雷劈了的恐慌感,而小潘还一无所觉地催她吃。   怡民听说潘文绍热衷喝茶,拿出招待贵客的闽地绿茶,正小心地往杯子里面倒着,被潘对珍卿的殷勤举动引得侧目,茶叶倒多了小心地捡些起来,但另外两人都没有注意她。   潘文绍的表现算露骨了,怡民倒好茶也坐下来,直接问珍卿和潘文绍:“你们总角之交?多少年没见了?”   珍卿放下插西瓜皮的叉子,好像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又好像是没什么可说的,无奈地说个笼统的关系:“我们都上睢县的启明学校,是同乡又是同学。”   珍卿伸手去拿热茶杯,试图缓解莫名的尴尬,潘文绍自作主张地拿手挡住,说这茶是刚烧的滚水沏的,等一会儿再拿免得烫着手。说着潘文绍又跑到厨房去。   珍卿晃晃无处安放的手,跟怡民无声地面面相觑着。怡民跳脱的眉毛向她表示疑问,珍卿摊摊手表示她啥也没干。   潘文绍在厨房磨蹭了一会,出来问珍卿和怡民想吃什么,他可以给他们做晚饭,珍卿和怡民更面面相觑。珍卿好想提醒他一句,你晓得这是谁的家啵?   潘文绍大约也意识到了,就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他刚才听怡民抱怨做饭麻烦,而珍卿正好嗓子不舒服,所以他可以做啊。   两个女孩子哪会那么失礼,叫头一回登门的客人下厨房?最终还是她们俩整备的晚饭。而潘文绍像个背后灵似的,就站在那看她们俩忙活晚饭。搞得珍卿心里毛乎乎的,暗怨怡民急于把潘文绍引进来,又不得不管待他一顿晚饭。   三个人的晚饭气氛微妙,最后还是怡民受不了,无语地拧着眉问潘文绍:“我看你们是玩伴,潘同学,你不会是珍卿的干爹吧?”   珍卿直接把自己吃呛着,无语地在桌下脚踢怡民:“瞎说什么,认干爹我认个小青年吗?认个财雄势大有积累的,让我到处狐假虎威不好吗?”   潘文绍还是一派温煦态度,他望着脸带戏谑的珍卿,扯扯嘴角追忆似的口吻:“珍卿,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然后就又没有别的话了,然后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给怡民和珍卿各人一杯,说吃呛了冲一冲。   珍卿暗暗盼着晚餐快结束,潘文绍却忽然开腔了,他毫不隐晦地告诉怡民,他小时候跟珍卿议过亲,可惜他母亲逼迫珍卿退学,珍卿凭一己之力把婚事搅黄。   他还平心静气地控诉珍卿,说永远记得她蹿到房顶上,像个小炮仗似的一蹦一蹦,高声大骂他是一个哭包,跟他结婚将来生出来一堆小哭包。从那以后,只要他有什么想哭的事,一准想起珍卿骂他的样子。   珍卿只能若无其事地笑问:”怎么着,物理专业的高材生,终于想起来报复我了?“   潘文绍脉脉地凝视着珍卿,都快把珍卿看毛了,才抿着嘴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来没想过报复你,珍卿,你多虑了。”   潘文绍看来是个寡言的人,珍卿和怡民无论说什么,他的回答都是含含糊糊的,那力道感觉落在棉花上。   怡民一开始听得直要笑,渐渐地就收敛起笑容,在珍卿和潘文绍间来回扫量,忽然问起潘文绍:“你娘现在,会不会后悔失去这么好的儿媳妇?”   潘文绍又脉脉地看珍卿,珍卿忍无可忍地说道:“他娘不但不会后悔,还会大感庆幸,没有讨个我这样的儿妇。她们传统给人做母亲的,绝不愿儿妇心思太多,钟意东奔西走,抛头露面。她们最理想的儿妇,最好既是主持家务的管家,又是她儿子的贴身保姆,还是毫无怨言的生育机器。对吧,潘文绍?”   潘文绍微微有一点受伤,但是很快被他掩饰下去,最终还是执着地解释道:“珍卿,人是会改变的,尤其社会潮流已然变了,由不得做长辈的还抱残守缺,那样他们是讨不到好媳妇的。”   珍卿的怒气登时一顿,想起从前骂他是哭包,可他现在全不是从前的哭包样子,这家伙的小长脸变宽了,长成肩宽背阔的高大青年了。   珍卿叹息着说了声抱歉,怡民就附和潘文绍的话说了几句。吃完晚饭潘文绍就匆匆走了。珍卿和怡民也没怎么聊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09 23:39:35~2022-10-10 22:2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木木木木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7章 会将只手撑天地   潘文绍在珍卿住处现身一次, 以后大家还是各忙各的。珍卿到波城的头一年,就偶然遇见了潘文绍,但他三年后才转学到麻大继续进修。珍卿还没有那么自作多情, 以为隔这么多年,潘文绍还一心惦记着她。   又一次从哈大美术馆出来, 又在布莱德曼教授家吃晚饭, 珍卿擒着雨伞走出校门, 便见站在电灯下吹风的潘文绍。   珍卿跟他寒暄了一两句, 潘文绍就无声地陪着她走, 自言自语似的跟珍卿说:“珍卿,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 装着一整个的宇宙。我渴望跟你在一起——“   珍卿猝然顿住脚步,举起两只手对着熹微的灯光道:“我结婚了。”潘文绍的神情与雨光同凉,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柔和:“珍卿, 我不是盲人, 我早看见你手上的戒指, 银戒指加上玉戒指,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 你已经名花有主。但这并不妨碍人的心意。”   珍卿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说:“我快到家了,潘文绍, 你回去吧。”她决定尽快离开是非之人, 潘文绍在她背后轻轻说:“珍卿, 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 但我要告诉你, 我得遇值得思慕之人, 亦是荒凉人生之幸事。”   珍卿想起少年时的潘文绍,其实他是一片挚诚的,他并不是一个猥琐猖狂的人,便回身跟他说道:“你又是何必,世上比我强的人何止千万。”   潘文绍肃然地走上来:“珍卿,小时候,叔父教我念宋人诗词,他最喜欢陈亮的一句: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自幼也悄悄立志,作为堂堂中华男儿,要将只手撑天地。看着情投意合的叔父和婶娘,我也懵懂地立下志愿,也要寻一个情投意合的爱侣。珍卿,在启明第一次看你的作文,便觉你是我苦苦寻觅之人……我的一生遗恨,便是你对我母亲印象恶劣,你最初就断绝我的机会。”   看着沉郁失意的他,珍卿欲言又止,良久才听他似是自嘲:“珍卿,有你这样的珠玉在侧,便是草木土石之辈,也当发愤自励,图强救亡。珍卿,你也莫要小视于我,我,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从这一次与潘文绍偶遇,珍卿和潘文绍没再特意约见过,来往比寻常的中国同学还生疏。   ————————   就在偶遇潘文绍的第二天,珍卿收到玉琮的一封信。   亲爱的珍卿:   还记否,时在九先生课上偷阅《山海经》,言夸父自不量力与日竞走,曾窃笑夸父空有巨身,不知天道运行之机,枉死道途为后人讥笑。   今日始知,夸父之大德若孤、大智若愚,金已痛觉前非,并将以毕生精力改过。   珍卿,我以为有知识学问之青年,似立于古今智者肩头之巨人。我人生之第一件道德戒律,即无条件忠诚于民族与国家。   珍卿,我此去,许有黄泉、蓬莱之远,他日若无缘再得重逢,当汝视道旁之灼灼桃林,当如视我真人也……   纸短意长,珍卿仓促地阅完,忽记起昨夜潘文绍所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她知道中国男儿铁骨铮铮,他们愿以血肉铸成新的长城。她知道玉琮已经视死如归,她就算一声声提醒他会死,他也会微笑着回答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未悔”。   也许来日,真的只能视道旁桃林如视他……   眼泪扑嗒扑嗒落到纸上,珍卿把头埋在两臂间,一个人闷声哭了良久,哭到脸孔湿寒尚不自已。   她不确知玉琮要做什么,但他表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此事便已不可回旋矣。他甚至不能给玉琮回信,他的来信显然是特别渠道过来,根本没有写信人的通讯地址。   珍卿喃喃念着“男儿到死心如铁”,婆娑的泪眼对着凄迷的异邦之夜,默默为山河故友祈祷着。   因国内声势浩大的抗战舆论,海外学子又起了一拨回国热,其中就包括珍卿的外甥小庄。小庄本欲秘密地辍学回国,终了没忍住写信给珍卿,陈述他的激烈壮怀,热血丹心。   珍卿劝小庄不要热血上脑,不管不顾地跑回去做炮灰,又写了一封信苦口婆心地劝。   小庄:   谢谢你信得过我,临行前与我留信,使我得知你的思想行动。请你放心,我不至于太没义气,将你的行迹泄露给家长们。   若你认为我作为你的朋友,从前对你讲过一二至言,且将头脑冷静下来,请务必听我下面的话。   我发自肺腑地认为,你以弱冠之龄辍学,而欲弃医从戎以报国,去向着侵略者冷酷的炮口,抛洒没有实际意义的热血,是极其狂热愚任之举。   私以为,天生汝在富贵开明之家,汝当比寻常愚夫愚妇承当更大社会责任。如此责任,却不当以无谓之牺牲来履行。   小庄,请你仔细思考,当全面战争降临于所有人,人们的正常生活就会全面终止吗?人们都一股脑投入战场吗?我们不需要医生、教师、工程师、文学家、翻译家、农学家、经济学家吗?我们的衣食住行不须经济运行吗?我们的长期抗战不须保存有生的力量吗?我们的死战到底不须传播爱国火种给孩童吗?……   我曾听一耸人听闻之故事,言国内某地曾遭东洋军机轰炸,该地某医院一手术室内,一医生正与病人做盲肠手术,惊惶间将手术器械遗落病患腹内,因医者之惊惶失措,竟以小手术而致病患枉死,岂不令人痛惜!   小庄,请你试想,当这样德不配位的庸医,治疗的是指挥战斗不可或缺的将军,或是浴血沙场拼死报国的战士,因他学艺不精或心智不坚,令忠志报国之士死于手术台,更致生死存亡之战役败于一旦,岂不令人痛惜扼腕之至,更令西洋人与侵略者笑中国之无人也。   小庄,甘心血战沙场以报国家者已太多,而擅于救死扶伤以济兵民者远远供不应求。你自来既未上过军校,又不曾读过一本兵书,辍学投军必要一切从头学起。你却欲弃置系统培训之精熟技能,而以庸常技能从事蹇拙之事,终究于国于民何曾也?   是故言你因狂热而愚行也。   中国无论在和平时或战时,都像一个构造缜密的大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不可或缺。所以,不管我们将来从事医药、教能、工程、写作、翻译、农业、工商哪一业,都须尽最大努力发挥对国家机器的功用。   正如先贤墨子所言: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而中国儿女之救亡图存,亦不离于此理也。当中国处于亡国灭种之际,人人皆当各司其职,克尽己功,能杀敌者杀敌,能生产者生产,能育人者育人育,能医人者医人,能耕种采矿者耕种采矿,能营商筹款者营商筹款。   而各司其职、克尽己功的前提是,不论什么专业的学生都应当学艺精深,以真正高明系统之知识面对社会。农学系生当学好生物、气候、耕耘知识,建筑系生当学好建造机场、医院、防空洞、军事工事、水利工程之办法;医药学生当学好诊断手术护理之手段……   ————————   又是一天,珍卿写完《东亚古代文学关系》一文,吃了治咳嗽的药,循循踱步到窗边眺望雨景。这遮天蔽目的潇潇暮雨,无休无止地飘曳在凡世间,让人忘却了时间的节奏。   珍卿站一阵觉到嗓子痒,到厨房兑一杯热盐水含着,感觉好一些回房间躺下,发现一点困意也没有,信步走到桌边看她最近看的东洋书,知道现在不能继续劳累,便在心里琢磨着诗句,写下一首《病雨天有感》:   ……   丹青翰墨风雅集,何期门庭若市集。   一朝染疾何难愈,两地恐病由时疫。   医者探疾说神疲,亲友悉知缓忧惕。   对镜思乡形楚凄,因思一身累名利。   ……   写完珍卿又觉神疲力殆,觉得现在身体状态确实坏,悻一会忽然有邮差送信过来,是在欧洲参加葬礼的蓓丽寄来的。   亲爱的Iris:   我在欧洲为外祖母治理丧事,本来不便与闻国内的闲事,但我从不止一个途径获悉,说你患了严重的肺病,依然日夜不停地工作和学习,有人嘲笑你在慢性自杀。   亲爱的朋友,你该向我证实你的健康状态,以免我在欧洲为亲人的逝去伤感,还要为好朋友生病焦灼不安。请你诚实地告诉我实情,并告知你对你身体的打算,你要知道我很在乎这一点。   不止一个医生非有意地告诉我,在没有严重外力攻击的情形下,有三种人即便年轻也容易猝死:第一种,有心血管呼吸系统疾病和过敏症的可怜虫;第二,喝酒、生病、受伤而躺在雪地里的流浪汉;第三,不分昼夜地学习、工作、画画,不能保证充足睡眠和运动的傻蛋。   亲爱的Iris,我认为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蛋,难道不是吗?对于你年轻的身体来说,你每天不计后果地多工作两小时,比那些抽烟喝酒赌博的人还可恶!   我真诚地认为,好朋友是我一生的财富,你的行为在让我的财富无限贬值。这让我喜爱你同时也痛恨你!   那些传教士一次次告诉我,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是一件容器,容器里的内容应当是上帝。我想说去他们的吧!我的身体里装什么也不装上帝。   但是亲爱的Iris,你的身体是用来装盛智慧、勇气、美丽和远见的,你应当像爱惜你的思想一样,精心地爱惜你宝贵的身体。试想,若装盛一切美好事物的容器,被你的无知和贪婪毁坏,你的智慧、勇气、美丽和远见,不也无情地从你身体里流失了吗?   Iris,即便你埋怨我对你指手画脚,讨厌我对你发号施令,我也命令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听与专业无关的狗屎讲座,不要再画不画也不会死的狗屁画,不要见任何不替你健康着想的愚蠢客人……你要像我爱惜你的天赋一样,像对待初生婴儿一样,千方百计地爱惜你的身体。   亲爱的Iris,等我和母亲埋葬了外祖母,我会立刻赶回波士顿看望你,看你是否按照我的要求在生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一定要狠狠打你的屁股!不管有多少人来阻拦我,我发誓我一定要这么做!   你最亲爱的朋友 卡拉·蓓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0 22:24:12~2022-10-11 23:3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素妘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8章 适可而止是至理   看了蓓丽满篇脏话的信, 珍卿心中却一阵暖流,颇觉良言一句三冬暖。蓓丽这人聪明又冷淡,却不是爱飙脏话的女孩, 这封信里的出格字句,证明蓓丽确为她的事气急。   珍卿也没想到会病成这样, 可之前多少迫在眉睫的事, 那时候非叫她马上做不可。   这两年为画展操劳是不得已, 画展的慈善性质让她不愿失败, 多少事就必须亲力亲为。而国内外波云诡谲的形势, 让多少爱国人士无所适从,珍卿想让国人认识到战争之必然,也想让他们知道东洋人并非不可战胜。   她为了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性, 在为画展绞尽脑汁的同时,珍卿一直紧锣密鼓地学习东洋语,听取一切跟东洋有关的课程, 抓住一切机会了解东洋人的生活今年以来, 一有闲暇就钻研东洋的文献, 试图初步拼凑出东洋人性格的轮廓。然而,就算结合后世已成形的论述, 珍卿要自己研究概括一个民族的基本性格, 也并非易事。因为任何论断必当有可靠的证据支持。   为了获得更充分的研究技能,珍卿今年一直坚持旁听社会学课程, 发现社会学的大部分研究方法, 比如设计实验、问卷测量、田野调查等, 都是她无法实现的, 只好继续以文献研究为主其他方法为辅。   珍卿这一项研究已渐入佳境, 跟她不对付的乔治·周等人, 造谣说她要改弦更张嫁给东洋人,也有说她畏惧东洋人的报复,想学习东洋文化以促沟通,进而化解东洋人对她的敌意。   因此不少朋友跑过来问,珍卿一心研究东洋究竟为何。珍卿又不好就此昭告天下,说她预料中国与东洋必有恶战,想提前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文化特性,以便在将来准确预判东洋人的行动——同时也给欧美国家敲响警钟,只有欧美强国意识到东洋豺虎之心,才能尽早凝聚对付东洋的力量。她若如此说不但会引人嘲笑,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她对外说法冠冕堂皇一些,说想从东洋的强国经验中,汲取挽救中国颓势的良法。此说一出,虽然还有同胞似有微辞,但东洋人就得意得不得了,其中大言不值一提。   也有人觉得珍卿沽名钓誉,想她从未久居东洋的年轻姑娘,纸上谈兵能研究出什么名堂?多作些教化国人的文章也比这有实益!   珍卿在纷纭的议论中,专心致志地做着研究,忽又有件劳心耗力的好事送上门。她于是更加忙碌起来。   她从来剑桥念书就知道,哈大美术馆藏着丰富的中国文物,她从前也想进去参观中国藏品,可惜管理藏品的主管全不通融,后经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等说情,珍卿终于得以深入观览文物。   馆内中国文物时空跨度之广,主题技法涵盖之深,让珍卿有初入波城美术馆之感。她设法拿到完整的藏品目录,又立志遍摹藏品中的中国画作,再一次被主管无情地拒绝。想其间赵子昂、管道升、陆信中等名家作品,很多是国内也见不到的稀有善本,珍卿若登宝阁而无所得,实在不能甘心。   她有一回做梦变成了山大王,带着小的们把哈大美术馆洗劫一空来着。夏天美术馆有了人事变动,藏品主管换成一位东洋人鸠山富清,此人了解珍卿的诉求后,竟给予她极大的方便。他细心告知中国文物的来历,还许珍卿把存档的文物资料拿回去看。当珍卿临摹上遇到瓶困难,他也对珍卿的观摩时限非常优容。   说起来讽刺却又感动,一个东洋人超越了民族隔阂,对中国女孩提供最大的方便,希望她从被强盗劫掠的文物中,找回属于中国美术的造型、线条、色彩、意境,并发自肺腑地向珍卿表达,认为列强应当归还抢掠的文物——无论是哪个国家哪种文化的文物。   正因鸠山先生如此盛爱,珍卿不想辜负他的苦心,也不想因频繁出入导致他工作有失。所以她为临摹美术馆的书画,近来不但熬夜且饮食不节,夏天休假时只轻微咳嗽。到后面咳嗽总也不能好,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来,不必医生和亲友们责难,珍卿自己也不敢再熬着。秋季课程只选了两三门课,日常几乎是玩着过来的。秋季课程上到一个月,珍卿已觉得身体大好了。   一个秋高气爽的礼拜天,跟萨尔责等朋友打了会网球,到晚上忽然又咳嗽起来,第二天一下子严重得很了。   师长亲友且忧且惧,深恐珍卿落下一个顽疾,以后有无穷的后患。医生还是说,是因为之前太过劳累,看似不是重症绝不可掉以轻心,要珍卿务必减少脑力劳动,要有充足睡眠和适量运动,鉴于波城今年湿热太盛,医生建议她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   就有好些人替珍卿操心张罗,布莱德曼教授叫她去他的乡下别墅休养,费特朗博士让她去他亲戚的湖别墅,还有人夸张到叫她干脆去欧洲散心。   珍卿文学系的本硕课程早就修完,本来还要上外语、美术、哲学等课程,学院许她只要修完相应的课程,外语系和美术会准她参加毕业答辩,她一年后可得四个学位。没想到身体忽然发现警报,叫她做人不要太贪心。不过不甘心也没办法了,身体是一切荣誉和理想的基础。   一边上着秋季课程的几门课,珍卿已在筹划休学后到哪调养,也在跟国内亲友沟通这件事。   而珍卿又遭遇一桩尴尬事,让她更决心离开波城一段时间。   潘文绍转学到麻大以后,他从未特意约见过珍卿,但有中国学生聚会大家难免碰面。在这期间,怡民与潘文绍越发熟悉起来,有时还约着一起玩乐和读书。   珍卿虽忐忑他们关系的发展,会否受到过去事情的影响,然因生病和学业,没有过分关注这件事。可是当珍卿计划休学时,忽然有一天,怡民开诚布公地谈起此事:   “珍卿,以前,我从未试过嫉妒你,中国留学生重视你忽略我,教授们赞赏你而轻视我,你总是把一切做到那么好,我一点没觉着应该嫉妒你,只觉你聪明还这么勤劳,我能做到你的一半就够了。我一直觉得,你天经地义该受大家的喜爱和追捧,而我,并不在乎自己相形黯然,可是我跟潘文绍相处愈深,就越无力控制我的嫉妒。   “珍卿,你不必这样坐立不安,即便我对你生出妒意,我还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与你相识相知早于潘君,我对你的情谊也深于潘君。此刻我扪心自问,我依然爱你胜过爱他,重你甚于重他。可令我寝食难安的是,潘文绍出现在我的世界,对我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人。我努力想让心境平衡,但两端的分量不同,想平衡也平衡不得。珍卿,我没有想要做什么,我只想找个人说一说。“   珍卿一开始惊得无所适从,这辈子活过这么多年,没经过这么狗血的爱情故事。   而怡民跟珍卿袒露心事后,她跟潘文绍待珍卿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举动,反倒显得珍卿心理素质不好了。   珍卿一边上课一边办理休学,一面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也顾不得总揣测怡民的感受。她感觉国内的家信很奇怪,有时候杜教授、二姐的信,跟三哥的信像是同一时期书写,总觉得三哥的信会晚来一阵子。   因为忧心她的身体状况,最近家里人给她写信很频繁,三哥只会写得更多。可为什么他的信总慢一步呢?这一回收到杜教授、谢董事长、吴二姐的信,杜太爷那边瞒着她生病的事,老头儿不知道就算了,怎么偏偏又没有三哥的信呢?   珍卿免不了会胡思乱想,但一想又觉得不至于,三哥要真有什么事,家里人不会一点风讯不透,专注于跟她讨论寻常的事。   谢董事长在信中一片慈母之心,不计笔墨地跟她讨论健康问题,给她列了多少身体毁败的年轻人,再三叮嘱珍卿把身体养好再谈其他。她非常豁达地跟珍卿说,别说珍卿少拿一两个学位,就是一个学位也拿不到,她该过什么日子还是什么日子。   而吴二姐跟珍卿讨论中医药,她说在田野调查西南疫病时,发现中医验方和传统草药有奇效,里头可以发掘的东西太多了,但她自己是个纯粹的西医,有心力而无知识,发掘中医药的潜能还只是个概念。但二姐也不是容易气馁的人,她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然不晓得第一步怎么走,目前最靠谱的一个方向,就是年近四十开始学习中医药……   而杜教授就跟珍卿讨论学问,进而批判起现行的国民教育,说当下的国文教育保留了经典,但是对于杂学的普及就不很够。而一个人的智慧和情趣,反而多从偏门杂学里来。杜教授申明有关”杂学“的观点,又莫名其妙地吹捧起珍卿,东拉西扯到最后,问珍卿何时出韵译的诗集……   珍卿看完杜教授的家信,着实有点莫名其妙。杜教授这次写信用意不大明确,感觉有点未意之语说不出。不过跟三哥大约没什么关系。   这一次是三哥没写信来,还是他的信又迟了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1 23:35:35~2022-10-12 19:1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薇薇一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9章 心事迢递向谁去   小妹:   你我远隔关山, 距今已三载矣。其间思念之情难以细述,为兄只能从信上言字、照中倩影,幻想你确实安然无恙, 近来遍观国中军政形势,颇觉百无聊赖, 日中所见一切事物, 夜里思忆辗转, 更不能堪。   小妹, 我以为, 可以消我身心困顿之法,只有飞越山水见你亲颜。然此想尚在计议中,商会、银会尚有迫在眉睫之事, 西南援建学校事亦在统筹。然我向你保证,赴美行程必在今年。   小妹,有件事还当提前告知。   之前, 东洋倭寇欲更加吞并中原, 全国军民同仇敌汽吁抗外侮, 爱国军士在长城一带铸起战阵,为兄亦拆卖房产地产股票等, 决心倾出账头大半财力, 为前线将士输送衣被军粮。   呜呼惜哉,长城勇士终因后方支援无力, 伤亡惨烈, 最终不得不撤退后方。   回想长城抗战当日, 抗战浪潮席卷全国, 母亲与龚老先生在外筹募抗倭款项, 我名下绸布厂停工赶制衣被, 连谢公馆上下也节衣减食,家内众人亦似进入战时状态,不分昼夜为前线将士制备春衣被服,由商队不断运往前线。长城抗战失利消息传到海宁,无知妇孺亦感悲痛失望。   ……   自从北方大片国土沦陷,一二年来北境走私日显猖獗。其中屈辱情形属实令人切齿:以冀州之走私枢纽为例S国、东洋、朝鲜之私贩浪人,以居心叵测之东洋军队为后盾,不但以海运私运银元以获利,而今至于日用商品无不贩运,如白糖、人造丝、毛织物、烟卷、煤油、汽油等……白银走私是为乱中国之货币政策,日用品走私则令商不聊生矣。近来,北境大小中国商人破产者多矣。   而中国之军警海关,本为打击走私之国家机器,然政府与东洋签定所谓商贸协定,海关人员对洋人洋货履行职责,竟一律不许携带武器,是故面对猖狂走私者时,天然缺乏强大抵抗力,几使华北之出海港为自由港。   政府对此视若不见,犹幻想以逆来顺受之态度,再牺牲一些主权、经济、政治利益,庶几可安东洋人贪婪吞并之心。而领袖真正视为心腹大事者,是抓紧翦除红色割据势力……   无怪乎绝望之爱国志士,纷纷自戕矣!   ……   陆浩云写到这里,陡然把钢笔尖杵弯了,悲愤烦闷之间,正欲重新换一只钢笔用。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门响,陆浩云才猛然意识到眼下有泪渍。他揩一揩眼角的泪渍,回复了平心静气的状态,才叫敲门的人进来,原来是胖妈给他送宵夜来。   胖妈见三少爷在写信,下意识想跟他沟通五小姐的情况。   陆浩云告诉她五小姐无大碍,身体不适纯是累的,所以决定休学静养一段功夫。   说了珍卿在外国的动向,陆浩云没心思多理会胖妈,胖妈站在旁边悻悻站着,欲言又止地。陆浩云取出一只新钢笔——还是小妹送他的结婚礼物,整整一打的新钢笔,他今天才用坏了第一支。小妹在传统山水画中,最喜欢唐宋青绿山水,钢笔的颜色也以青绿为主,他倒被小妹潜移默化了。   给新钢笔的墨囊装了墨水,陆浩云想着,坏的那只钢笔哪天去换个笔舌。冷不丁一回头,见胖妈站在原地还没走,问她还有什么事情,胖妈一反常态愁得很,说昨天梦见五小姐病得不起身,想跟三少爷一块去那边服侍五小姐。   陆浩云放下钢笔,皱着眉看向胖妈,对她的请求却不以为然:“我的行程未必就做准,去不去还不一定。小妹身边很多可靠的人,她有两个表哥在一处,还有个能干的女孩子照应她。胖妈,我晓得你是惦记小妹,她在外国是念书,不是松松洒洒地到处游玩,我从未见谁留学还带保姆,况且你外国语言不通,外国规矩不懂,若有甚事,反倒小妹要劳心关照你——”   胖妈却不服不愤起来:“三少爷,我一早打听过,好些老妈子论机灵还不如我,几辈人在什么美坚国,不讲洋话不也过下来!”   陆浩云神情无奈起来:“胖妈,我晓得你的意思。但你讲的那些中国人,是都住在中国城的中国人,交际来往的街坊都谈中国话,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也照中国规矩,可是你若去必然跟着小妹起居。小妹在美国念洋人最上等的学堂,她的房东、邻居、商贩、车夫、老师、同学,绝多是讲洋话的洋人,小妹总不好为你搬到中国城,中国城离她的学校距离可不近。”   胖妈理也讲不过,事也说不通,犹然站在原地不愿意低头。   陆浩云看向写了一半的信,忽觉刚才似乎鬼迷心窍,给小妹讲那些难以化解的局势作甚,小妹在彼邦用心于功课事业人情,还要照管自己的衣食起居,如今已累到身体虚弱,这些烦心事何必再讲与她。   他准备换张信纸重新写信。换好纸刚要重新动笔,见胖妈还磨蹭着不肯离去,陆浩云看二姐和小妹面上,始终耐着性子劝导胖妈:   “小妹若有心带着佣人侍候,三年前至少会考虑带你,可是祖父一提出来带人,她即否决,顺顺当当过了三年,你以为她现今会回心转意?罢了罢了,我不跟你再讲这些。花匠老刘不说要回乡扫墓么,他还想过继一子告慰先人,我跟妈妈讲一声,给你们放一个月假。回去望一望家乡父老,再给他们多带一些东西,好歹算一个衣锦还乡。”   胖妈自从遇见五小姐以后,便觉得其他主人不够对脾气,说起来,还是恩威并施的五小姐最让她服气。可自从五小姐漂洋过海跑那远,胖妈一年年丢了魂似的。前面三年她还没这个想头,但是最近老梦见五小姐,梦她吃不好睡不好,还叫鬼佬们天天欺负着,她这一天天悬着心呐。   可胖妈也从来不是个笨蛋,五小姐正经丈夫倒还没去,这件事终究是强拗不得。可她终究心里头不顺意,回房看见老伴花匠也在屋里,正对着镜子抹二小姐给的药膏——她前阵子不知怎么长起疮来。胖妈撒气似的骂花匠“行尸”,老花匠就跟没长耳朵似的,一丝丝的反应都没有。   谢公馆二楼的房间里,陆浩云重新写给珍卿的信:   小妹:   ……   祖父在乡中并无不安,只是惦记杜氏族中事务,并且关心地里庄稼和庄上砖窑。禹州屡经战火于今稍安,乡民思安居宽住,当地建筑事业便红火,由祖父资助杜氏营建之五座砖窑,出产砖块远销至周围八县四市,作为建筑材料风品甚好,亦为杜氏族中孤苦贫寒者资助衣食文具……   祖父在五月食粽至积食,虽然确有一阵不安,入夏后已然无碍。我前月自西南归海宁,本欲亲去禹州接祖父南下,而祖父又要参加亲戚婚礼——杜远堂之女宜椿成婚,想来此事向渊族兄已告知你,不必我于中赘言——而我亦有尘俗缠身便未成行,祖父目下还在乡中。   杜叔叔上月曾去探望红姑,言红姑如常在四方天内度日,心境大约如红楼之李宫裁,昌意小城并无别事。   只杜叔叔近来又生新鲜事。小妹所著《中国诗词精神》及画册等传回国内,业内坊间虽赞誉批评不一,有一总闲人皆赞杜叔叔教育有方,叫他效仿古之贤明于治家者,出一本父女答应之家信集。   此论虽令杜叔叔尴尬难言,倒也如实告诉众友达,言早年对女儿疏忽少教,生活读书皆由祖父照管,父女答应之书信集无从出也。   但他身边之好事文人,又怂恿他单出小妹之书信集,理由是言国民教育甚多弊病,真正高屋建瓴之教育家,更当多多发掘天才之成长经历,以为痴心父母与莘莘学子鉴。   杜叔叔虽恐小妹终久不许,然连月间被众人鼓誉催动,如今对书信集一事越发动心。近来,杜叔叔向诸亲友遍索你之手书,并嘱亲戚朋友不将此意告知。小妹,你当庆幸有我给你通风报讯。   我看过杜叔叔与明戈青先生信,凭记忆试为我妹复述一二,以博我妹一哂:   再拜敬启明公我师,仆此举诚关国计民生大事也。仆在教育界力倡专精一业博学众科,是因世界各国之上等人材,皆知博学与专精之益也。   一者,吾与西洋学界耆宿交往甚众,觉其有创见者无人专事一科,而皆系博闻强识之辈。其学文史则有兼修考据勘校者,学工程物理则有擅弄乐器者,学数学统计又有精通多国语言者……反观中国之新式专家大师,不但不及今之外国学者,更不如古中国之士大夫,凡留洋者专事一科便足吃饭……   因故,仆愿以身边实例向世人证明,专精与博学并非势不两立,而我身边最强有力之例证,即为小女珍卿也。   第二,仆犹愤当下国民教育蔑视神话学,且贵族教育犹不注重感官之训练,此事小女亦足作反证也。小女自幼跟从国学大师习经,述异神话之类杂学甚多涉猎,其在乡下亦养成观察花草昆虫习性,并以温情目光看待底层民众。其在绘画、语言、文学诸科中,充满天马行空之想象能力,虽大家圣手亦觉力有未迨也。由今观之,小女于上述二事受益匪浅。   如此种种,非以小女经历与心迹为近例,不足以明告世人教育儿童少年之机要也。请明公万勿见疑,以为仆借此邀誉营利,万望明公体我拳拳树人之心。请以小女与明公书信赐还之,若不便以寄还原件,或以相机拍摄清晰照相以寄之亦可,恭盼回信为祷。   ……   小妹,也许你看见我的信时,正如我想象那般猜测着,杜叔叔是否向我索要你之手书。他当然索要过,索要过不只两三次,但凡我与他一同在家,他必如给明老先生写信一般,絮絮向我解释书信集之意义。然而我终不能轻许之也。   爱侣之间,事涉私语,家信怎可共闲人观览?此事实不能堪也。   而杜叔叔索信之各地亲友,亦得我再三嘱咐,事涉私密之信件不可寄与杜叔叔,因此,杜叔叔此番索信集信事业,有我从中作梗甚不便畅。   小妹,我终究了解你的为人,知你必定不欲如此张扬,在此屡次阻止杜叔叔兴致,想必正中你下怀也。   小妹,我窗前的夜已深了,却仿佛见你先是恼怒,继而幸灾乐祸之相,惜不能飞向你身边亲见之也。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2 19:16:56~2022-10-13 22:0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南瓜 20瓶;wenxua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0章 流云飘转世事纷   海宁 谢公馆   终于写完一封克制得体的信, 陆浩云站在窗前观望夜色,刚才胖妈打了一阵岔,倒帮他平复胸中情绪。他现在清醒地意识到, 一小撮人奋力呐喊真的无用,若真像社会党所言调动全民抗战, 或许还有两三分希望。   脑中正转着纷纭的事, 听妈妈在外面敲门唤他, 敲门第二次已经直接推入而入。陆浩云走过去关好门, 发现任何事都镇定若恒的谢董事长, 脸上凝着厚厚的一层黑冰。   他拉着她感觉她的手在抖,平平地问一声:“出什么事了?”一向女斗士一样的谢董事长,竟然端不住沉稳的态度, 瞪大眼微微惊惶地说:“你杜叔叔在中华研究院,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同事左溪甫,今天一早叫人打了黑枪, 送到医院没治过来。浩云, 你看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左一个文人能怎么威胁政府, 不过因为他话讲得太多,太明白, 到了上头人忍无可忍的地步。”   陆浩云神色一正, 这个左溪甫他素有耳闻,除了他是杜叔叔的同事好友, 也因此人从前是活跃的社会党, 后来退出社会党又是有名的□□学者, 此番国土沦丧后积极建言, 叫应天政府响应社会党的提议, 立刻停止内战以御外侮。   也难怪妈妈被这消息吓得失态, 他们全家都不赞同公民的内外党政策,虽然绝没有明着通社会党,但是同情他们是一定的。他们家人在不同的公开场合,都表达过停止内战一致御侮的心愿——远在海外的小妹也不例外。而且去年形势紧张时,他们母子俩作为海宁商团代表,都曾极力向领袖建言,就算为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也不当坐视大片国土继续沦丧。   而杜教授虽也同情社会党,但他心思主要在学术和教育上,近年全力收集整理女儿文稿,根本无暇关注政治方面的事,更未公开表明什么政治立场。所以,谢董事长不太担心杜教授,而更担心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战的小儿子。   陆浩云的政治立场算很明确,应天政府的上层一定知道。   这天晚上,吴二姐夤夜回到谢公馆,说起今天在医院坐诊时的怪事,有个神秘人给她递了个秘密纸条,纸条上说浩云的行踪已被特务监视,叫人看看谢公馆内有无蹊跷,还警告他们在公开场合谈话,或者写文章写信都端着十二分小心,说不好他的行踪已被全面监视。   陆浩云忽然间醍醐灌顶。难怪小妹之前发电报,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单单他的信到得晚。他的信件可能被特务监视,信一到邮局即被特务取走偷拆,看完后又重新封装寄出去,也无怪小妹抱怨他的信晚到。   陆浩云与母姊惊骇相视,回想近来给人写信多议教育等事,连金融工商之事都议论得少,可确实与一些人议论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战”之事。他心里不由笼住一团浊气,他们的信件,恐怕给特务提供罗织罪名的把柄了。   谢董事长拉着儿子的手,斩钉截铁地做决定:“浩云,这一回你必须听妈妈的,你必须到国外避一避。正好与小妹团聚!”吴二姐也是这个意思。   ————   修完了秋季的课程,珍卿于十月中旬离开波士顿,先到纽约市跟荀学姐和孙叔叔待几日。   珍卿的同门师兄周成捷,修完学业已在夏天时回国了。荀学姐也已经修完学业,但显然还有什么事,让她一直未能成行。   荀学姐似乎是心事重重,又似不便跟人剖陈心事,竟不知何时染上了烟瘾。   珍卿在纽约市待了数日,才收到怡民从波城转寄来的家信。三哥在来信中并未说明,为什么他的信总是迟些。不过他说杜教授要给她出书信集,珍卿初时觉得哭笑不得,继而觉得杜教授这几年越发疯魔,但凡她要出什么文集、画册,他都比她本上心一百倍。   但她没兴趣出啥劳什子的书信集,特意给杜教授打一封电报,告诉她活着不会出书信集,死后再由子子孙孙折腾去吧。   在荀学姐处待了五日功夫,珍卿原定好要做客的人家,连着三天打电报催她过去,而荀学姐整天早出晚归,看起来确实顾不上她,珍卿打算往纽约省的山水深处去——差不多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也是好巧不巧的,元礼和小庄趁假期来看珍卿,她正忙着收拾行李,并给将要款待她的人打电报。中午,她看见荀学姐又在抽烟,把烟抢下来并立行说教,结果被赶来的元礼和小庄看个正着。元礼就嚷着非说她学坏了,正咳嗽还抽烟,要跟国内的家长们告刁状。大家说好说歹才叫他消停住。   不过小庄和元礼说请了假,说要护送珍卿到将来休养的地方,不然她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连个地址也没有。   珍卿有三四篇毕业论文在写,以后修修改改的麻烦肯定少不了,所以她不打算离开波城太远,就选了山水风物、环境气候较好的纽约省。   纽约省跟宾省又是近邻,元礼、小庄放假来看她也方便。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珍卿在培英的密友之一乐嫣,早些时候说已考上伊萨卡的康大,珍卿有一阵子没收到她的信,满心期望她已在康大读书,到此也图个旧友重逢。但是一直没有乐嫣的音讯,珍卿感觉此事似乎渺茫了。   珍卿要找个地方静心修养,内外亲友都说可以托人招待她,但她最终接受美术系费特朗博士建议,决定到他姨父巴克尔一家在伊萨卡的湖边别墅住一阵。待巴克尔一家度完假离开,她再择一个住处继续休养,也是让她对本省的环境风俗有个适应。   费特朗博士是天真至善之人,所以珍卿信得过他。他的姨父巴克尔先生一家,珍卿也在费博士引荐下已相识。巴克尔先生原是高级公务员,退休后与妻子寄情山水、优游岁月。他们夫妇二人都喜爱音乐,巴克尔先生熟习油画,并钟情于画禽鸟兽类,巴克尔夫人雅擅各种西洋乐器。珍卿与他们也算性味相投,跟他们住一阵省心又安心。   离开纽约市的前一天晚上,珍卿拒绝了其他人的邀约,孙叔叔和荀学姐摆宴饯行。翌日早起,除了元礼和小庄跟珍卿一起,孙叔叔也跟他们一道去伊萨卡,顺便会不会他在伊萨卡的朋友们。   坐着从纽约市到伊萨卡的火车,中途一直下着缠绵的小雨,雨中见外头黑峰云影、林径壑桥,山溪蜿蜒、谷苔青苍,还有林桥下的青叶碧水、白鸥红屋,简直像童话中的自然世界。   多少人大赞纽约省的自然山水,珍卿从前没有深入地观山玩水,对这种过誉的评价一哂而过,总觉得本邦山水比不过中的江南烟雨。如今身入此间大大地改观了。   元礼和小庄在前头的书报厅,他们对此间的风景不大新奇,毕竟离得近从前来玩过。   珍卿失神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孙叔叔笑着跟她议论:“看来你喜欢这个度夏胜地,其实夏天来最舒适,再过一个月,这里也要天寒地冻了。”   珍卿从自然中收回视线,神情微妙地看着对座的孙叔叔,孙叔叔无疑是个俊朗的中年人,四十岁的人看着像三十出头。   孙叔叔镇定地饮两口咖啡,最后还是禁不住先开口:“傻囡囡,你死命盯着我作甚?”珍卿不辨情绪地叹口气,而后有气无力地说:“孙叔叔,按理你的情感生活我管不着,可是,你跟荀学姐真在恋爱吗?”   孙离跟当晚辈的珍卿谈论此事,里外上下都有一种不自在,但他不想给珍卿猥琐懦弱的印象,便不失含蓄地说出一个问句:“怎么,你也觉得我们不算般配?”   珍卿忍不住又叹一声,荀学姐的志向殊非寻常,孙叔叔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其中涉及的麻烦事太多,她也不会把疑虑摆开来说,便顾左右而言他:“孙叔叔,你别怪侄女太不修饰。在我看来,荀学姐就像一柄锋利的宝剑,可孙叔叔你呢,有可能是她宝剑的剑鞘,也可能是剑柄上的流苏穗子。”   孙叔叔愣一下,不由掩面失笑,无奈地摇头道:“说得难听一点,你觉得他像一个男人,我像一个女人?”   珍卿摊着手诚恳地说:“统治者们出于延续统治的考虑,对男女的性别角色作出狡猾的设计。但潮流走到了现代,未必女人就该荏弱无知,男人就该刚烈聪明,做人只要俯仰无愧就好,他人有何资格指摘?孙叔叔,我的意思——”   孙叔叔忽然握住珍卿的手,扑闪着两只鸳鸯蝴蝶派的温良眼睛,极尽恳切地告诉珍卿:“囡囡,你什么也不必说,叔叔并无不明之处,只是,命运自然有他的安排,凡人不必枉自牵念。”   对于荀学姐的矛盾心理,珍卿明白孙叔叔似有所觉,她就不必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   这时候,小庄和元礼跑过来,拿着珍卿收罗的关于东洋人的资料看,小庄直接嫌恶地提起话题:“小姨,东洋小鬼子天生豺狼之性,其要亡我国家、灭我种族,事实已在眼前,中国人只有同其血战,还有研究他们的必要吗?”   反倒元礼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位学长说:东洋根本无所谓文明文化,其文化中文明部分皆复制于我中华,东洋国人总体而言,自最高等级之天皇以下,无论男女老少,全数男盗女娼之辈也。” 第431章 狼子野心自古有   在去伊萨卡的火车上, 元礼说某国人“全数男盗女娼之辈”,珍卿和小庄立时哈哈大笑。   当然,如此一概而论地评述一国人, 确实缺了客观审慎的研究精神。但作为深受其害的中国人,此种恶评其实大快人心。   而孙叔叔作为饱学长者, 珍卿作为东洋文化的研究者, 不欲少年人以偏概全, 在面对东洋人时轻敌自误。孙叔叔向小庄和元礼提问:“你们对东洋人印象如何?”   小庄翻着眼睛回想着:“嗯, 也有好的, 不过太少。多数东洋人蛇鼠两端,表里不一,还自尊心强得过分, 一个寻常举动就会冒犯他们,一觉自尊受损就要动怒,大喊大叫的简直是豺兽之声, 有时候夸张得像要跟人决斗。哼, 决斗是西方人的传统吧, 西人都已摒弃这等陋习,我看东洋人不过表面文明, 实质野蛮落后得很。”   元礼也找到一个批判角度:   “他们繁文缛节太多, 还自诩是文明礼仪之邦,他们的行事跟文明礼仪背道而驰。我有东洋同学说东洋人都注重节俭, 可是他们看似节俭, 却在饭食酒水甚至女人上, 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   “他们收到别人的贵重礼物, 恭驯之极地表示感激, 虚伪地表示不配得到这等贵礼, 得了就感觉欠了天大的人情。可讨论他们的军人侵略中国,掠夺中国的国土矿藏,这些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我看他们啊,不论对中西的文明,都只学了一层表皮,内里还是没开化的野兽……”   四个人就此话题展开讨论,孙叔叔说也曾研究东洋人,便讲起他自己的一些心得:   “……东洋是最早进行现代化的东亚国家,但实际上,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依然严苛——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国情,确实很让人费解。这一点跟中国大不相同。中国的现代化,伴随各阶层的自由平等革命,法律也保护公民的平等自由,虽然种种原因效果不理想,但我们的方向没错。   ”而东洋的有识之士则不然,他们不少上层人物,甚至着意强化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且坚决保留他们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而要维持复杂的身份等级制度,保留繁文缛节就非常必要。因为,礼数是用来约束行为和内心的,我们国家的孔子最擅此道。“   紧接着,孙叔叔讲东洋等级社会的细节,比如他们的上下级观念非常分明,下级几乎不能违背上级命令;比如现在的东洋贵族们,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仍有特权——而且这种特权是法律保证的。比如,下等人若在住宅、衣着、饮食、言语上,有不符合他们身份的举动,贵族就有权利批评惩罚他们……   珍卿后面也补充说了一点:他们的封建家长制也很严苛。一个家庭内的家长和长子,在一家之内就像皇帝一样,家庭成员要时时处处给他们行礼,以体现他们的尊严和地位。甚至同父同母的姐姐妹妹,也被要求对哥哥弟弟行礼,以示对父权和男权的尊重服从。   元礼和小庄觉得难以理解,为何他们经济上已经现代化,伦理观念却不一同现代化,怎么有这样自相矛盾的事?   孙叔叔也费解地摇头:“这于我也是难解的,还要后人们继续探索。不过无论如何探索,我还是希望东洋的和平派,最终战胜他们的扩张派。中国自己内部兵争不止,到处生灵涂炭啊!”说着他瞅着珍卿笑一笑。   其实,孙教授也跟很多局外人一样,觉得珍卿又不曾久居东洋,在故纸堆里寻找蛛丝马迹,或者跟本地少数东洋人谈话,她最终对东洋人的研究结果,会否跟实际情况南辕北辙?而她一贯的口气偏于主战,孙教授怕她以错误的研究结果,利用她的影响力盲目地鼓吹战争。   正因为从小看着珍卿长大,孙教授也不想违心吹捧珍卿,以免她因自视过高犯错误。他也知道,珍卿大抵不会介意。   珍卿在心里暗暗摇头,从孙叔叔说的话看,他大约也以为东洋人的扩张野心,是近代以后从西方殖民者那学的,殊不知东洋本就有内生的扩张欲望,只不过唐朝时他们是自不量力,元明和清前期也没那实力。现在,他们率先成为东亚的工业强国,国力一强扩张野心就显露无疑。   而东洋人的强烈扩张野心,跟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息息相关。孙离叔叔看不清前一点,自然也看不清后一点。   珍卿通过近两年的研究,知道东洋人将身份等级制度视为”国本“,并将他们近代迅速跻身列强的原因,也归功于这个制度带来的强大动员力和执行力。珍卿甚至发现,东洋人怀着强烈的自豪感,试图对外推销身份等级制度。只不过这种逆历史潮流的制度宣传,只让人觉得东洋人神叨叨,并没有产生格外的联想。   珍卿希望更多人了解东洋人,大家将来与他们打交道时,能够以正确的认知判断他们,所以她愿意跟近亲友多谈论这些:   “其实东洋人自相矛盾的行为,要从他们恶劣的生存环境来分析。东洋多发的地质灾害,贫瘠的土地资源,封闭的生存环境,让他们必须奉行等级制度和集体主义,并把神化的天皇变成全民族的精神图腾,他们才能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还有支撑对外扩张计划的权力。   “从神话学的角度说,东洋原住民在‘万物有灵’时期,他们以为有灵魂的日月山河、树木花鸟等,绝大部分并不是正义善良的,他们多数亦正亦邪,还有完全邪恶的。而他们原生的宗教神dào教,把只要有记载的神仙,无论善恶都纳入神祗体系。神dào教又说,天皇是太阳神天照大神的后裔,将天皇拱为天神在人间的代表,他既是国家元首又是宗教领袖,为天皇尽忠意味着可以死后成神。所以东洋上层的扩张主义分子,不管他信不信天皇是神族后裔,都会充分利用‘万世一系’的天皇,作为他们熟练的愚民工具。   ”东洋人的邪神崇拜和天皇崇拜,是源于恶劣生存环境的生存主义,为了达到目的放弃是非道德,是他们民族性格里天然有的,并非全是西洋人传过去的。   ”所以当他们从中国引进儒教,看到中国的‘士人’们说,臣下效忠君主的前提是‘君有道’,君若无道臣民则可以推翻他。东洋人便认为中国人贪生怕死。   “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强调‘不惜死’,既不惜自己死也不惜别人死,就算他们的目标非正义,为了效忠的对象也要不惜死,而现在东洋人无条件效忠的对象,也就是‘至高无上’的天皇了。他们东洋人在培养孩童时,全力训练孩童的羞耻心,告诉他们责任和名誉比生命重要,就是为了让他们效忠和服从统治者。   “他们引进儒家的礼制和孝义,偏偏撇去了儒家最高级的思想之一——‘仁恕’。所以,他们训练孩童重视责任和名誉,却叫他们做不负责和不名誉的事,这就导致畸形的社会和国人,大家看东洋人别扭也属正常。所以,他们本土的儒学家们,能跟扩张主义者沆瀣一气,提出野心勃勃的扩张政策,这是顽固的身份等级制度,给他们造成的畸形忠义观……”   看着听得神凝的元礼、小庄,珍卿最后总结陈词道:   “我觉得吧,无论是东洋人的繁文缛节,还是东洋人的表里不一,都是他们恶劣的生存环境,在本土衍生的畸形效忠和图强文化的表象。看清内核很多现象就能解释。   “其实大部分东洋老百姓,现在被洗脑得太厉害,根本不算人格独立的人了,他们容易成为没有是非道德的战争机器,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便东洋还有少数反战分子,不是被关押就是被杀害。孙叔叔,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我们中国,与东洋岛国早晚有一恶战。”   小庄紧紧握着两只拳头,沉重而庄严地问珍卿:”小姨,你觉得这个恶战,会在什么时候发起?“珍卿耸耸肩膀看窗外,叹道:”他们每一步都在发起,只是我们还没有应战。“元礼也难得沉郁地摊手道:”要应战容易,要战胜何其难?!“   孙叔叔神情怅惘一阵,看着珍卿喟然长叹,惊讶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如此全面地看待问题,就跟珍卿讨论她读的那些材料。   一直到火车站到达目的地,小庄和元礼都没怎么说话,就是听珍卿和孙叔叔讨论。   他们弃车登船前往湖对岸的别墅,只见迷蒙烟雨中的苍翠山林,像是穿着绿纱衣的美丽少女,正对着烟波淼淼的卡里嘉糊梳妆。孙叔叔对这佳山好水兴叹不已,说他在哥大上学时游览过伊萨卡,但没机会游览卡里嘉湖边的别墅,此番是借着珍卿的光了。   才到地方主人家就迎出来,珍卿的行李被下役接过去,他们一行人被巴克尔夫妇接进去。寒暄之下才晓得,孙叔叔跟巴克尔先生在纽约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下就更亲切热闹了。   巴克尔夫妇如何盛情款待,并殷勤挽留小庄、元礼和孙叔叔,其实情谊不必细说,大家完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小庄和元礼离开前问珍卿,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何时写完,珍卿说还没有真正动笔呢,只是把理论和例证整理完了,将来要写肯定是胸有成竹的。孙叔叔也说,写出来最好让他先睹为快。   珍卿的论文都在收尾阶段,在这里一边调养一边写,大约明年能写到东洋人这本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4 22:21:48~2022-10-15 21:2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芣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芣寺 20瓶;paddy、推倒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2章 众芳何不如松柏   珍卿到伊萨卡带了书籍画具, 但到卡里嘉湖别墅后,头一礼拜天天就是吃喝玩乐,根本不怎么挨这些东西。巴克尔太太对她的三餐很经心, 白天吃完饭必拉她绕堤散步,晚上和雨天也会在客厅绕圈散步。散完步或谈话或弹琴, 都令珍卿感到身心放松。   巴克尔夫妇爱重珍卿性情才具, 视她如同亲生骨肉一般, 衣食住行无备周备之至, 还将她介绍给左近的人家——这些人还真是非富即贵的。不过珍卿来此就为躲交际, 跟周边的住户其实不怎么交往。   从第二个礼拜开始,巴克尔先生带珍卿看他的藏品,还有近些年作的鸟禽类油画。珍卿近年画画的对象多是人, 但从前也爱画动物昆虫类。以温馨眼光观察鸟禽的巴克尔先生,在当代画坛的自由主义风气中,依然喜欢写实主义风格, 珍卿跟这老先生可谓相见恨晚, 聊起艺术事着实投契得很。   其实珍卿自己受益匪浅, 巴克尔先生对动物的观察和感悟,让她忆及儿时在禹州的岁月, 那时她很亲近草木间的小动物, 而今却在社会中浸淫太深,感觉失却不少童心。   而巴克尔先生也说受了珍卿影响, 他比从前更注重画作的背景, 中国画的“随类赋彩”也启发他, 让他的写实主义风格更有灵性。   巴克尔太太乐见丈夫有个知己, 也高兴珍卿不嫌他们的退休生活枯燥。   巴克尔太太擅长多种西洋乐器, 她会在雨天演奏竖琴, 阴天时演奏大提琴,晴天时弹一弹钢琴,是个追求生活情趣的小老太太。   珍卿对音乐不如对绘画兴趣大,但她有不错的记忆力和悟性,倒勾起巴克尔太太做老师的兴趣。还好巴太太不像三哥那么严厉,教珍卿偶尔拨弄一下乐器,就当是帮她怡情养性了。   他们夫妇对珍卿学的乐器也有兴趣,听说她会弹奏中国乐器古琴,巴克尔太太立刻来了兴致,到处寻觅古琴想叫珍卿教教她。可惜古琴在本邦可是稀罕物件,巴太太寻觅许久终久失望了。   养了有半个月,珍卿日常已经不闻咳嗽,脸色也慢慢地红润一些,体重增长了将近两镑。   她的本硕论文《东亚古代文学关系溯源》《中国古典诗词概述》皆完成,先后寄给波士顿布莱德曼教授等人。不料布莱德曼教授夫妇批评她,问她为何要在休养期间,进行如此繁重的脑力劳动——两篇论文加起来将近一千页,嘱咐珍卿务必安心休养身体。   珍卿没敢跟布莱德曼教授说,他文学系的两篇论文之前差不多写好,是夏秋两季课程期间熬着写的。而美术系和语言系的选修课程,她现在没精力旁听完,学位证书未必能如约拿到,两篇写了不少的结业论文,珍卿其实犹豫要不要继续写完。   当珍卿决定把两篇论文写完,巴克尔夫妇热心提议,趁着本地十一月份还未被大雪封山,她们出去玩一玩再迎接冬天。   距伊萨卡镇三个小时的车程,有一处瓦特金斯峡谷,那里有纽约省比较有名的自然公园。珍卿和巴克尔夫妇就是这里玩。   峡谷中有各种奇特的地质景观,珍卿一到此地又是大饱眼福。公园里山溪蜿蜒、瀑布倾泻,谷洞险邃、岩壁参差,地险起伏惊险、奇伟诡怪之处,令人难以胜述。   碍于巴克尔夫妇和珍卿都力弱,他们一行人没有走到太深。倒是有特来证明男子气概的一群人,一直走到峡谷中极深远,一直到夜深了才出来,还听说有人跌入溪谷受伤。   从瓦特金斯峡谷回来后,珍卿收到怡民从波城寄来的信。怡民在信中梳理对潘文绍的情感,她确实喜欢潘文绍这种心思细腻、外弱内刚的男孩,他跟她历来所见的男性皆异然,她的潘的喜欢也许会很持久,也许等不到潘文绍爱她的一日。   但怡民也说,她宁愿不再执着于感情,也不想与珍卿一日日加深隔阂。她从小总跟父母兄弟在一起,不曾有过真正要好的朋友,珍卿是她第一个的好朋友。她之前贪求友谊与爱情的双全,觉得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情景。   怡民跟潘文绍开诚布公地谈过,潘文绍其实也很喜欢她欣赏她,但这大约还称不上爱,怡民表示这份肯定已足以让她安慰。她已与潘文绍约定做好朋友,以后回国若还有缘会聚,更当患难扶持、富贵不易,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怡民若真能放开心事,变回虎虎生气的淳真女孩,珍卿当然替她高兴。但叫珍卿就事论事的话,她觉得怡民和潘文绍其实很般配,不论是家世人品、相貌才情,可她绝不能在里头瞎掺和。   珍卿也会联想自身,她两辈子第一次谈恋爱,就跟初恋对象共结连理。这算是她的幸运之处。可是,设若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她会死缠烂打偏执到底吗?她知道她绝对不会的,因为没有人天经地义该爱你,连生身父母都是如此,何况他人?见识过人间疾苦的人,精神上自由独立的人,不会为一种感情太偏执的,她知道怡民不是这样的人。   ——————   珍卿来伊萨卡原来也为乐嫣,没想到乐嫣真的没来美国。她辗转托国内亲友打听,才晓得乐嫣已在国内念了医科,原来吴二姐还帮乐嫣联络过学校。大家一是各忙各的,二也是际遇殊非,三差两错消息就中断了。   还是米月来信告诉珍卿,说乐嫣母亲去年病亡,乐父竟在元配葬礼结束后,马上就把后妻迎进来,打听才知他们相好已非一日。乐嫣免不了触景伤情,为图清静跑到平京念医科,是以大家欲知她的消息,还要千方百计地去打听。   珍卿听闻此事,只有默然而已,她在培英的一众好朋友,就属乐嫣最沉静内敛、与世无争,原来他父亲竟是这样的人,也怪不得她过早成熟了。   想及乐嫣曾被未婚夫退婚,珍卿远在美国极东之地,也忍不住为乐嫣揪心数日,乐嫣对男性会不会失望透顶了?可珍卿也不会太杞人忧天,乐嫣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她相信她会沉着地应对人生变故。   珍卿在伊萨卡没见到乐嫣,没想到头一回去康大蹭课,就邂逅培英的另一个同学姚铃儿。也不晓得以姚的成绩怎么混入康大,估计还是托了教会学校和她有钱老爹的福。   准确地说,原比珍卿高一级的姚铃儿,只能算校友不能说是同学,姚历来跟珍卿一帮人不对付,更谈不上亲近了。珍卿对姚铃儿嫌弃又警惕,姚铃儿倒是他乡遇故知的作派,对珍卿简直热情得过火。   姚铃儿逮着珍卿就大吐苦水,说这竟然只有三个中国女学生,另外两个人都不爱搭理她。且不说女同胞,就连男学生都对她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因为她确是家里买进来的。而洋人学生种族歧视很严重,让她见识到何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人至上主义者不把黄种人当人看的,在培英的小打小闹跟这里完全没法比。   而姚铃儿家人又不许她回国,一回国就会叫她马上嫁人,嫁的人又非她钟意的。姚就被逼得不得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竟在康大挺了三年多,再挺半年就有望顺利结业。   康大的内部管理比较严格,珍卿蹭课的意图破了产。不过她也不以为意,毕竟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卡约嘉湖的别墅住不了多久就要搬,康大的课就算蹭上也上不了几天。   谁知道姚铃儿自作主张,跑去找康大的校长奈森先生,把珍卿的底细抖露得一个干净。校长奈森先生带着两个教授,特意到巴克尔先生的别墅拜访,说想叫杜小姐到学校里做几场演讲,那她以后想旁听啥课程都行。   珍卿想一想还是推拒了,她现在大小也是一名人,暴露行藏意味着又要忙碌起来,如此就得不偿失了。奈森校长和教授们最终失望而归。   巴克尔夫妇对此倒视乎寻常,反常是姚铃儿懊恼得不得了,骂珍卿好心当作驴肝肺,扬名显圣的机会被她轻易推开,要是她巴不得多露露脸呢。   珍卿对姚铃儿还有戒心,也无意与她多说什么。   在卡里嘉湖别墅养到一个月,珍卿感觉身体上轻松多了,请半年的假休息似乎多余。不过,想想波城没完没了的应酬,想想在爱情海里挣扎的怡民,再想想师长亲友的殷殷告诫,她还是决定按部就班地休完半年。   珍卿在巴克尔家的湖边别墅,原本住得舒适自在,不过天气渐渐严寒,湖边不宜老年人和虚弱者久居。巴克尔夫妇从珍卿来就跟她说,住一个月就请珍卿到他们家继续休养。   巴克尔夫妇一年的多数时间,住在离伊萨卡两小时车程的达斯镇。珍卿倒是愿意傍着他们住,不过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也知道巴克尔夫妇儿女多,在达斯镇的住处要好的邻人也多。   珍卿并不想过多的与人交际,所以愿意搬到达斯镇离巴克尔家近些,但希望在达斯镇另辟一处居住。最后,在巴克尔家次女萨兰女士的帮助下,在巴家步行半小时的距离上,赁了个小型的临溪别墅让珍卿。萨尔女士跟珍卿的新邻居巴瑞尔太太说好,请她负责给珍卿提供早饭和午饭。珍卿计划好晚饭以后不做事,可以自己做些菜犒劳自己,然后每个礼拜天还去巴克尔家过。   珍卿随巴克尔夫妇搬到达斯,才安顿好没有两天。十一月中旬的一日,正迎接她落脚后的第一拨客人——从纽约市来的荀学姐和孙叔叔,忽然听到一件绝对意外的噩耗。   波士顿的锦添表哥发来加急电报,说杨家三表叔的女儿杨若兰出事了,继云表哥作为杨若兰的亲属,接到消息就往她出事的水牛城赶,却因急怒忧心到地方就病倒。锦添表哥说他有关键的考试,真是一时半会也走不开,叫珍卿过去帮继云表哥。   珍卿得到消息也心慌腿软,还是荀学姐帮她筹划一番,珍卿马上跟巴克尔一家说明,借了汽车赶紧往水牛城赶。   ——————   父母大人台鉴:   今遇一为难之事,不敢径直禀于事主,万请父母大人阅后帮我转告之。   女儿初至波士顿时,即偶遇叔骏表叔之女若兰。观其出入穿戴挥洒豪奢,又修学费甚昂之音乐专业,心知叔骏表叔未必有钱令其如此催耗,当时心已疑之。后来辗转听人谈论,始知若兰来美利坚一载,便依附一南洋华侨子弟陈某生活,而陈某在南洋本国已结婚有子。   若兰早令杨氏家族声誉扫地,表叔亦因其失当举止备受摧残。当我偶然知其自甘堕落事,只告知杨家大房继云表哥,并未告诉禹州之叔骏表叔,是恐表叔惨悴自苦,终日家门不宁也。   继云表哥屡次劝诫若兰,然其一贯冥顽不灵,丝毫不恤兄长之良苦用心。而后,更有好事之徒从中撮合,若兰遂嫁其男友陈某为二房,说与原配一南一北两头都大。   若兰之夫陈某传说家中巨富,听闻又是独子,挥金如土自是家常便饭,此二人皆厌烦学习苦闷,而热衷四处游兴玩耍,以致有今日之大不幸。   十一月六日,若兰夫妇二人驾车出游,因恐下雪夜半驱车急归,当经过一火车红绿灯时,火车已遽鸣于司机耳畔,若兰之夫横心抢道闯红灯,而后,其车尾与高速行驶之火车激撞。若兰夫妇当时便车毁人亡。   后闻若兰已有三月身孕,忆及幼时杨家湾村居闲事,在殓尸房亲见若兰之横死惨状,亦颇觉冥冥天道之有理无情……   若兰之夫尚有亲属在本邦,事故后早将陈某遗体收殓安葬。但陈家亲属并不承认若兰,言其本系未告父母正妻而私娶之妾,又无端翻死陈家独子,故不予收殓若兰之遗体。   当其时,我与继云表哥至出事地警局,不甚惨然惶悚之间,幸有友人帮助斡旋接洽,方顺利将若兰遗体火化,异日或可由同胞携若兰骨灰归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5 21:21:02~2022-10-16 21:0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雅的动作 5瓶;推倒花 2瓶;明尼苏达、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3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珍卿到达水牛城的警察局, 会合了因感冒而高烧的继云表哥,看着殓尸房的技士掀开白布,就见到一动不动的若兰的遗体。珍卿感到异样的陌生扭曲——若兰车祸后躯体面部皆有损伤, 她怎么看都不敢下定论。   孙叔叔和荀学姐叫珍卿别多看脸,珍卿知道若兰脖间、手背、手臂的三处痣, 最后跟眼前陌生的遗体一一对上。她跟病得厉害的继云哥, 一道作为近亲属签了字。   一个礼拜后, 得到若兰死亡噩耗的三表叔, 发电报给两位表哥和珍卿, 说要不惜代价请人将若兰骨灰带回,带到禹州老家与若兰生母同葬。   珍卿体谅三表叔丧女之痛,同着两位表哥和元礼、小庄, 包括孙叔叔和荀学姐等亲友,到处打听明年春天回国的同胞,看谁不忌讳携带死人的骨灰。还是老话说的人多力量大, 最后是小庄医学院一位前辈, 正好明年春天结业回国, 接下帮忙携带骨灰的差事。   若兰的猝然横死,继云表哥受的打击不小。杨若兰毕竟是他亲堂妹, 三表叔也是值得敬重的长辈。   珍卿一直劝慰继云表哥, 不必强揽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不然若依他的逻辑归咎,她杜珍卿岂不也成了罪人?有些事冥冥中有自发展轨迹, 再聪明的人也未必能掌控一切。   其实若兰之夫陈某, 跟珍卿同门师兄周成捷, 是普蕾特艺术学校的同班同学。珍卿把若兰做人情妇的事, 告诉了继云表哥, 继云表哥数次亲至纽约劝诫, 最终无果。   就是第一回 去纽约市度假,珍卿无意间介绍表哥与师兄认识。周师兄从继云哥处得知这个情况,大约是为“师妹的表姐”抱不平,在学校骂陈某引诱良家妇女,作为已婚男子无端让良家女成了姘妇。校内生了于陈某不利的流言,于是经陈某纨绔朋友的撮合,最终让若兰得了一重名份。   继云哥无意促成了若兰的婚姻。如今若兰身死他免不了想,若兰若不曾嫁与陈某作二房,未必会与陈某肆意游走,终于造成两人死亡的结局。   其实若兰的事,周成捷师兄也是回国前提及,珍卿才拼凑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若像继云表哥这样求全责备,连她杜珍卿和周师兄,通通对杨若兰的死负有责任了。   珍卿确实感喟若兰青年早亡,还忧心三表叔要承受丧女之痛,但她还没圣母到啥责任都揽上身。   继云表哥离开纽约省时,他的病情和心态好了很多。   他跟珍卿意味深长地说:“小花啊,我忽然想到你姑奶奶的话。小时候有一回,杨若兰跟三叔告状,说我们故意不带她玩。三叔许了好些吃的玩的,我们勉为其难让她跟着一道玩。可她玩啥都想独赢,见啥都想独占,气得我们不要三叔的东西,也不带她一起了,她就没边没沿地闹啊闹。后来,我们都到你姑奶奶面前评理,你姑奶奶捻着佛珠,平平常常地对余奶奶说:人的命,天注定。是啊,人的命,天注定,她也是娇生惯养的财主家小姐,可一次次就往泥淖里走,我们还能做点啥呢?”   珍卿赞同地点点头,继云哥叹息着拍拍她:“小花,此事已了,你好好将养身体,啥也不必想了。哥哥这就走了。”   杨若兰的骨灰被继云表哥带走,珍卿并未立刻返回达斯小镇独居,而选择在荀学姐家停居一阵。一则荀学姐要趁大雪封道前离开美国,珍卿怎么着也要多陪陪她;二则杨若兰之死还是影响她的心情,她不想立刻回去自己待着。杨若兰在车祸中丧生,珍卿最觉愧对的是三表叔杨叔骏。   荀学姐一边从容地收拾行装,一边跟珍卿整日地聊天漫游,为了配合珍卿的兴趣点,她们逛市立图书馆和美术馆最多。纽约美术馆也有不少中国唐宋画,还有北魏和唐朝的佛教造像等,珍卿看了不免想起哈大美术馆。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她在哈大美术馆的临摹事业,目前看来要无限期地搁置了。   ————   当荀学姐处理好一切事务,将于翌日坐火车到北边加国坐船。荀学姐一早就去跟孙叔叔告别。他们大约有无穷的话要说,荀学姐到下午才回到住处。她要郑重其事地请珍卿吃一顿饭,珍卿倒想自己出钱给她饯行,终究没有跟荀学姐争。   她们在夕阳中走到中国楼,点了一桌丰盛的中国菜,菜上齐了她们就举筷子开吃。健谈的荀学姐在饭桌上不说话,珍卿陪她沉默地据案大嚼,不管如何引人侧目,她们俩都埋头狂吃不吭声。   吃完晚饭天已经迷蒙黑了,两个人都高效率地吃撑了。她们出了中国楼,就漫无目的地在哥大校园散步消食。   现在,大萧条的情形稍微改善一些,哥大校园的一方方草坪中间,每走一段长路能看见亮着的路灯,一幢幢西洋风情的校园建筑,矗立在暧昧单薄的灯光中,像是威严而静默的大怪兽。   她们竞走似的无声走了许久,荀学姐终于停住脚步,仰望着秋日静谧的天空,低低说起她要说的话:“珍卿,我要走了。我会从加国坐船到S国,在那里接受一些培训,然后从S国入境我们的母国,我不会再回到海宁,会直接去我们母国最穷最苦的地方去,那里有我志同道合的人们。”   珍卿被风吹得干冷的眼眶,凌漫上一阵强烈的酸楚,她问:“你们的同志,缺少一切需要的物资,你作为地下人员待在海宁,能起的作用岂非更大?”   珍卿听见荀学姐在风中笑,过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怎么讲呢?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全家人都露了相,待在特务遍布的大都市,一切行动都受掣肘,留下来的意义不大。”   说着,荀学姐仰头看着天上星星,一如刚才那般静默着。珍卿由荀学姐的话,想起到培英后不久便消失的同学——荀淑卿学姐的亲堂妹荀美兰。荀美兰跟她的红、色家庭,自六三政变后就销声匿迹,珍卿再未见过这一家人,也再未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他们生死荣辱的一切际遇,都不再与杜珍卿的生活产生联系。而荀淑卿学姐,也将踏上这样的道途,乱时时节,这已经意味着永别了。   珍卿也学荀学姐仰望星空,费好久才克制住情绪:“学姐去最穷最苦的地方,是要在绝域殊方扎根,为穷苦的民众发展教育事业吗?”荀学姐低沉地“嗯”一声。   风过枝杈的簌簌之声,伴着阒寂寒夜的不明声响,在人心上镌刻着神秘的阴影,两个人双双沉默良久,珍卿扭头看向面容安详的荀学姐——她是怀志抱真的凡间勇士,珍卿再一次对她肃然起敬,却问出闲关风月的问题:“那孙离叔叔呢?”   神情淡淡的荀学姐,抄着手咧嘴笑了,她的言词却举重若轻:“道不同不相为谋。”   珍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荀学姐没有长篇大论,却让珍卿感到意味深长。孙叔叔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他的政治立场自然会有所进化,但他还是觉得继续退让妥协,能为中国争取更多的和平空间,他还赞成争取美国调停斡旋,以图在亡国与苟安中达致暂时的平衡。   “珍卿,我在海宁国立大学时,非常佩服孙离的学术造诣,更感念他对妇女运动的支持。公允地说,他在私德上无可指摘,若在承平年代必是完美伴侣。可是正值亡国灭种之危局,他的天真软弱着实令我心惊,我们最后谈到无话可说了。   “珍卿,我们荀家是最早的觉悟派,我们决不甘心坐等救世主降临。应天的韩领袖,美国的上帝,他们都不是我们的救世主。珍卿,四年前从国内出来,我对我的信念尚有犹疑,这四年我冷眼观察内外形势,最终确定只有我社会党的主义,才有望挽救这积重难返的危世。这一回我去,就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   珍卿忽然要热泪盈眶似的,因为她与仁人志士太有共鸣。不过荀学姐是乐观主义态度,她连忙收拾情绪对荀学姐笑言:“之前读印度佛教故事,见一则‘月中之兔’甚感人意。我给学姐讲一讲可好?”   正这时,有巡夜的人拿手电筒晃她们,大声喊着马上就要宵禁,告嘱两个女孩快点回去。她们俩就回到荀学姐的住处。   珍卿看着荀学姐满屋的行李,坐在桌边体会着离愁别绪。荀学姐歉意地跟珍卿说:“该早点叫你回达斯镇去,明日留你一人在此我真不放心。”   珍卿正准备说点客气话,说明天巴克尔家会派人陪她搭火车,忽然间屋内电灯灭了,荀学姐苦笑着摊手说:“在这里的最后一夜,竟然叫我们黑灯瞎火地过。”说着赶紧遍翻屉斗找蜡烛,找着蜡烛,珍卿连忙帮着擦火柴。   荀学姐把烛台安置在桌子上,从外面煤炉上提起刚开的水壶,斟了两杯热汽腾腾的白开水,又把小煤炉提前屋里窗前,叫珍卿坐过来烤烤火,珍卿看着桌上的蜡烛,有一些小飞虫被灯光吸引过来。   荀学姐终于坐下来,又提起珍卿讲故事那一茬。   珍卿略微思索一番,开始讲解“月中之兔”的故事:   “传说,在婆罗门达达王的时代,佛陀降生为森林里的一只兔子,与一猿猴、一獐鹿、一水獭为友伴。一天,森林中来了一位大德修行者,兔子和它的三位友伴,便开始虔诚地听修行者传授佛法戒律。   “后来,大德修行者的食物吃完了,他就说要到远方继续乞食传经,叫兔子、猿猴、獐鹿、水獭各奔前程,然而这四位不愿作为老师的修行者离开森林,皆发愿要寻找食物来供奉修行者。修行者欲试其诚,便欣然应允。   “于是,他们各自出去寻觅食物。猿猴摘回各种水果,獐鹿寻得动物的肉,水獭捉来水里的鱼,只有兔子一无所得地回来。而兔子一回来,就默默地燃起一堆柴火,然后虔诚从容地告诉修行者:‘我没有矫健的身躯,也没有锋利的牙齿,而甘心将我的血肉之躯供奉给上师,希望上师食我之躯,继续虔诚不畏地修行,一如既往地教诲我的友人。”   “说完,兔子便跳入熊熊燃烧的火堆,然而奇怪的是,那熊熊烈火并不灼烧兔子的皮肉,它似已达到水火不侵的境界。修行者慈祥地微笑着,告诉兔子:我欲试你等是否真正虔诚,故有今日之事。今见兔子果真至诚至真,我必使你之行令天下皆知,永不忘却。   “这位大德修行者,乃是燃灯佛之化身,便施法力往月中作一兔影,使人们一见月中兔影,便知它虔诚侍师的动人事迹。”   珍卿对若有所感地荀学姐说:“这月中兔影,似乎只是泯灭人性、宣扬神性的故事,其实大有深意。一个人,一群人,无论是为母国救亡图存,还是为某阶层解救苦难,不能像本邦的一些竞选者那样,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喊口号,还须有舍去肉身做殉道者的觉悟,如此才能震动乾坤、感化民众,继而才能带着同道者,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时,一只扑棱蛾子不知何处飞来,绕着桌上的两只蜡烛乱飞,荀学姐看着左右乱扑的飞蛾,忽然泪光点点地笑出来,她握着珍卿的手:“珍卿,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故事,只当是你对我的勉励。”   珍卿也忍不住泪水扑落:“学姐,这也是我对自己的勉励。你的脚步我未必跟得上,不过,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去爱那片哺育我的土地。”   在这个寒风凄凄的冷寂冬夜,两个相互理解和敬佩的女孩,紧握着手相互作无声的告别。她们以为,从此山高水远必是永远的诀别,但是也许造化有心,未必没有山水相逢的一日吧!   这一天,珍卿和荀学姐睡得很晚,十点钟吃了早饭收拾行装,孙离叔叔也过来送荀学姐赶火车,还有荀学姐其他的同学友人。   望着呜呜远去的蒸汽火车,珍卿又在心里暗念,从此便是露浥风尘,芳草天涯难见矣。她跟孙叔叔一起回去取行李,准备跟巴克尔家接她的人一同回达斯小镇。   孙离叔叔免不了伤感失意,但他的氐稠并不悠久。下午又到火车站送别珍卿时,孙叔叔说他也准备去华盛顿,到美国京城后将在驻美公使馆任事,现任驻美公使正是珍卿的龚则仕大哥。孙叔叔告诉珍卿,早先韩领袖就有意委任他,然他觉得志向不在从政,屡屡婉言推拒,这一次终于接受,是想为国家民族做些有实益的事。   离开纽约市前往达斯小镇时,珍卿因杨若兰之死,而对三表叔产生的挥之不去的愧疚感,也似蒸汽火车喷吐的烟气,随着风儿轻轻地飘散了。   就算她在初遇杨若兰与陈某时,便立刻给三表叔通风报讯,三表叔远在山海重洋之外,能对杨若兰行使管教之责吗?杨若兰可能明辨是非、知道好歹,从此痛改前非吗?珍卿知道没有可能!   每个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或多或少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有的人一旦形体枯朽,他在世上留下的痕迹,不过一二年就烟消云散。而有的人即便形神惧灭,他留在世上的事业精神,会因为人们的铭记怀念而永远不朽。   珍卿相信,像荀学姐这样有信念的人,千千万万像她一样有信念的人,是可以不朽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6 21:07:23~2022-10-17 22:4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圈圈 50瓶;paddy、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4章 白雪清光休独对   珍卿回到达斯小镇半月, 完成了剩下的两篇论文。然后重读她收集的东洋史书、神话、民俗故事等。一个国家的史书、神话、民俗故事,是探索该民族总体性格的重要材料。   上辈子,珍卿接触过社会学书目《菊与刀》, 但她那时候大约觉得作者啰里啰嗦,一直没有认真读完它, 不然现在多少可以作为借鉴。既然没有这个条件, 一切头绪只能由珍卿自己捋起。   珍卿经过近两年的资料研究, 给东洋人的民族性格理了一个脉络:   一、等级制度构建伦理道德和生活方式, 并由等级制度演绎出对世界秩序的疯狂臆想。   (前面已叙述的内容不细述)……   东洋人不但在国内维系等级制度, 还演化出一套国际关系怪论。等级制度下的东洋家庭,惯例树立长子的崇高地位。东洋人因而自命为东亚国家的兄长,认为已成为工业文明强国的“哥哥”, 有义务将先进的“等级秩序”理念,传播到他所谓的兄弟之邦,使“弟弟们”摆脱被西方奴役的落后状态, 进而建立统一、和平、进步的现代国家。这种宗教狂热式的使命臆想, 会令东亚乃至整个世界变得危险……   二、隋唐时东洋人引进儒家文化, 但摒弃儒家思想核心之一的“仁”,简化并扭曲了“孝义”, 又没著述国史、追慕祖先的习惯, 便造就东洋人暴虐短视的性情因素。   统治者依靠等级制度和严酷惩罚,驯化被统治者只做身份允许做的事, 只思考工作需要思考的事。百姓对国家和元首的义务, 几乎没有源于理性的思考, 只是由于统治者的命令灌输。身份等级制度带来的文化惯性, 让他们大多数人顺从这种灌输, 即便进入现代社会也不会轻易“造反”。   东洋民众自维新运动始有姓氏, 所以没有基于姓氏的大家族聚居,也不像中国有悠久的祖先崇拜,一片聚居区的人只有祭拜氏神的传统。东洋人更不似中国有著史传统,不像中国人能学习先辈的治国良策、处世经验,造成东洋百姓的思考范围狭窄,思维方式浅陋。   如此,等级制度下“各安其份”的东洋民众,对具体事务的细节有强烈的专注力和把控力,却多数是没有远见和大局观的应声虫。被军国主义者洗脑的东洋民众,更容易成为军国主义战争的走卒……   第三,在对少年儿童进行礼制驯化时,有违礼仪的行为会受到社会的严厉惩罚,违犯礼仪者会被清除主流生活。一旦他们最为珍视的名誉受损,自小习成的绝对耻感文化,会让他们通过杀人或者自杀,来洗清这不能摆脱的耻辱感。   军国主义者通过无孔不入的耻感训练,让民众内化对利于军国主义者统治的礼仪道德。人们被要求对天皇无条件地忠诚,对无父母无条件地尽孝,对恩情无条件地寻求报答。“无条件”很多时候意味着不符合道德。   ……   第四,东洋人普遍的邪神恶鬼崇拜,使他们缺乏是非善恶的正确思辨,让他们难以正视恶的危害,以致轻易做出极端血腥暴虐之事。   东洋人的本土鬼怪文化认为,鬼怪是兼容善恶的完整存在,若人们虔诚供奉一个恶鬼戾怪,可以达到转恶为善的效果,并使怨鬼成为凡人的保护神……与他们的神鬼故事印证的是,东洋人有一种普遍观念:他们认为人性天生是善的,恶只是一时的个人状态,做了恶事的人本质还是善的,这个善人最终还能上天堂。所以,他们没有自我省视的道德生活。   第五,精神必定战胜物质的唯心主义。东洋人相信精神是永恒的,物质是相对次要的存在。他们把这种唯心主义的态度,带到日常生活甚至战场上。   当工厂的工人极端疲倦时,他们告诉工人疲倦能够锻炼人的意志力。当他们的军人负伤濒死时,他们也相信只要有顽强精神,也能创造伟大的奇迹。他们甚至要求负伤的士兵自杀,为名誉而死也是伟大精神的体现   ……   第五,对元首、父母、亲眷、恩人等负有绝对义务的生活,让东洋人为履行义务时常精神紧张,作为精神紧张的补偿,放纵感官的享受为东洋社会所包容。   所以,东洋人在洗澡、睡觉、进食、恋爱(婚外恋、同性恋)、酗酒上,拥有令人瞠目结舌的自由度。当他们被要求马上去履行道德义务,便又从一切感官享乐中抽身,不管他们之前多么放纵感享乐,只要继续履行自己的义务,还是值得嘉许的高尚人士。   ……   一个阴晦的冬日下午,珍卿将写好的提纲修修改改,改完看时间不到五点钟,她决定先做个蔬菜水果汤,先简单祭一下五脏庙,再烧几个菜把晚饭吃好点。   珍卿坐在起居室窗前喝着汤,一边看外头铁色的低云堆簇着,一只五彩雉鸡扎煞着翅膀,不安地飞一阵停一阵,然后摇头摆尾地走入灌木丛中。珍卿又见花园希腊风格的亭子里,扑棱棱飞过来好多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一阵又飞走。   珍卿感觉一会儿就要下雪,记得昨天洗的衣服午睡起来收了,不过收完衣服楼上窗户都没有关。   珍卿慢吞吞喝下一碗蔬菜水果汤,顾不得洗碗准备上去关窗子。忽见邻居巴瑞尔太太在外面——这是巴克尔家托付照顾珍卿的人——珍卿打开门迎接客人,迎面一阵寒意贬骨的气流,巴瑞尔太太的小儿子萨姆也来了。他们告诉珍卿可能有一场暴风雨,要帮珍卿把室外的椅子搬进去。   才刚十岁的萨姆自来熟,见珍卿桌上有没吃的蛋糕,直接问珍卿是否准备晚饭时吃。珍卿笑着拍拍他的头,说蛋糕是另一位邻居送来的,她不爱吃蛋糕正不知怎么处理,萨姆在巴瑞尔太太戏谑的笑意下,欢呼一声拿起蛋糕坐到餐厅里吃去。   巴瑞尔太太利落地帮珍卿检查门窗,告诉珍卿待会叫她家的女佣赖莉过来,晚上给暖气加煤的活计赖莉会干,而且风雪天让杜小姐独自在家,想想还是很不放心。巴瑞尔太太看珍卿准备做晚饭,揪着吃得满嘴碎屑的儿子走了。   外面飘飘潇潇的雪屑越下越密,珍卿听着呜呜北风呼啸,听着风雪制造的不明声音,觉得自己连女佣不要,真的有点不明智了。   六点半钟,珍卿把两菜一汤做好,想送点土豆牛腩给巴瑞尔家尝尝,她跑上去拿雨伞的功夫,听见楼下一阵丁零当啷的动静,一面猜巴瑞尔家的女佣赖莉来了,一面又恐这么大的动静进了贼。   珍卿轻步走出房门,攀着二楼的栏杆向下看,看见小庄和元礼两人前后进来,一人搬着两只大皮箱子,她暗暗在心里公口气,撑着栏杆狐疑地嗔怪:“你们不年不假的,怎么现在来了,还提那么多行李!”   这两个人你推我攘地闹着,解释说他们特意请假看望她,又对着珍卿嘻嘻哈哈地乱嚷:“小姑(小姨),你还不快下来招待贵客!”珍卿兴趣缺缺地往楼梯口走。   珍卿刚走了有三级楼梯台阶,忽见小庄身后出现一个人,他一身格子呢大衣被淋得半湿,黑色的短发烂漫地耷拉着,这个清俊温柔的高个子青年,忽然抬头朝她轻唤一声“小妹”,珍卿一瞬间觉得在梦境中,然后听着呜呜呼号的风声,不知为何一阵轻一阵急,她就不可自抑地尖叫一声,穿着彩色丝绵袄裙的她,像一团俯冲下来的绚烂云霓,飞下来就卷在那年青男年的身上,猴在他身上兴奋地叫着“三哥”。   一旁看热闹的小庄和元礼,嘎嘎笑得直不起腰。原来他们搬的行李是三哥的,怪不得还不到年假就过来了。   珍卿激动兴奋得快要晕倒,搂着三哥脖子高声问他:“三哥,你怎地从天而降,天呐,我一次消息也没收到,实在做梦一样。”三哥抱着珍卿的小身板,在她又一次激动的尖叫中,抱着她哈哈笑地转了几圈。   元礼和小庄笑盈盈地看他们,丝毫没有当电灯泡的觉悟。待兴奋激动的劲头散去些,珍卿和三哥忍不住重新拥抱,并且相互亲吻了对方的脸颊。   终于,邻居巴瑞尔家的女佣赖莉过来,见这里多了三个中国男青年,珍卿两下里介绍一番,赖莉见是珍卿的近亲属,又说晚上不用她陪在这里,她就高兴地给巴瑞尔太太通报情况去了。   三哥和元礼、小庄衣服被雪扑湿,珍卿赶紧安排他们洗澡换衣裳。把元礼和小庄安排在一楼客房,珍卿又带着三哥到自己卧房。她才将房门轻轻阖上,就抱着三哥狠狠地啃他的脸。   三哥一瞬间也被燃起热情,钳住她的脖颈深情地回应。他们亲到笑了又相互抱着旋转,珍卿一遍遍自语似的念着:“三哥,我想你。你说今年会来,我以为你又不来了。”三哥上了弦似的一直抱着她转,他亲吻她蓬松的头发,说他也无时不刻在思念她。   三哥发现珍卿衣服被他洇湿,才停止无意义的旋转和呢喃,两人双双跌到沙发上,三哥温柔地亲吻她的手背,起身准备把自己的大衣拖掉,催促珍卿也赶紧换一身衣裳,珍卿却嘟囔着她不能换,一换下面那两个人一定会笑的。   三哥又无奈地拥住她,听她继续说着诗意烂漫的情话:“三哥,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儿女情长,几乎不跟任何人说。我觉得我离开你以后,就像初七八的月亮,挂在天上人惹人称赞,也终究是缺了一半的。”   三哥不由紧攥她的手,轻轻吻一下她的指尖,又在她的发旋上亲吻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也是”。   值此国势倾颓之际,他能预见“实业救国”前景黯淡,多少业界同仁曾经向他悲叹,若中国政府强似美国政府,他就能把生意做到五大洲去。这样无可奈何的发言,也是他陆浩云的人生悲剧。就算国势极端不利,丈夫在世还是当有所不为,不管“教育救国”“实业救国“,他都会坚持至绝境之绝境。可是这样殉道式的爱国,他人生的希望和快乐在哪里?此刻,他知道正在他的怀抱中间。   若仅为避免特务的监视和恶意,他未必愿意抛下事业远赴美国。一个将军离开战斗的疆场,虽然他依然能够发号施令,与同事并肩战斗还是不一样的。但他还是急切地来了。   珍卿还在絮絮地念叨:“三哥,你一来,我就是个圆月亮了。”三哥也温柔地附和:“我也一样,来到你身边,我也是个圆月亮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真的emo了,我本来最近就精神头不好,经常想断更,今天几乎不想更。如果还想继续看,真的不要刺激我。   我还是会按我的计划写,故事都快结束了,大方向绝不可能大改,觉得哪不好自己担待吧,我不管了。告诉你们一声,我的大纲就写到女主完成学业回国后的一小段时间,后面大不了对重要情节和大事件作个交代,不可能详写抗战的生活。女主现在做的事,就是女主毕业以后事业的写照,女主还可能会去大学教书。女主和家人的生活场景,从过往的情节中也能看到。我肯定不会乱给女主加从政从军的情节,抗战不好写,我也没怎么查这方面的资料,一个不好就把你章节锁了,那谁受得了,大约都只会概括地写一写。   感谢在2022-10-17 22:49:07~2022-10-18 23:0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5章 时局造就的重逢   珍卿和三哥腻歪得差不多, 就先下来张罗四个人的晚饭。她原本给自己做了三个菜——除了准备饷邻的牛腩土豆份量多一些,另外两个炒菜份量都不够。   珍卿又做好一份虾仁炒玉米,准备把储备的罐头拿来热一热。巴瑞尔太太和小萨姆又过来了, 还带了好大一盆肉沙拉,还有一大盆番茄汤, 巴瑞尔太太说肉沙拉按珍卿的口味没放那么多沙拉酱, 希望她的家人是一样的口味。   安顿好的小庄、元礼走过来, 看洋人冬天还吃这么带劲的肉沙拉, 暗暗在一旁挤眉弄眼的, 这时三哥也洗完澡重新下楼,珍卿郑重给两拨人介绍一番。   三哥周到地送了巴瑞尔母子礼物,贵妇折扇、小件瓷器、木雕葫芦、中国结等, 多是在本邦受欢迎的中国工艺品。感受到杜小姐丈夫陆先生的热情,巴瑞尔太太母子终于兴盛而归。   把巴瑞尔太太送的肉沙拉热了,磨磨蹭蹭到八点多钟, 四个人终于坐到餐桌吃饭, 外头的呼呼风声, 夹着沉闷不明的撞击声,倒让室内的气氛温馨安逸。三哥就坐在珍卿右手边, 珍卿还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小庄和元礼看珍卿还有点恍惚, 就眉来眼去地低声私语。三哥看珍卿也感触良多,这种滋味非常耐人咀嚼, 总之他的生活又重归鲜活了。此刻, 他只笑着握住她的手, 夸她的厨艺进益惊人, 又忽然看向小庄和元礼, 莫名转移了一个话题:“你住得这么偏僻, 雪若再下大一些,路就封住了。不过邻居倒是不错。”   小庄多嘴多舌地接住话茬:“小舅,这你就有所不知,小姑若是住在闹市,日日门庭若市不胜其扰不说,爱慕她的狂蜂浪蝶也要踏破门槛。”   珍卿抬起眼皮翻小庄一眼,长舌男小庄立刻缩头闭嘴,一副专心致志吃饭的样子。珍卿哼了一声也不解释,三哥自然也不纠缠跟珍卿早有默契的事。   一直装着鹌鹑的元礼,也促狭地逗起珍卿:“小姑,我们宾大也有人喜欢你,说特意去纽约市求见,一回回吃你的闭门羹不说,你还总对人家横眉冷对,有个姓曾的回去跟人哀叹,说‘他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元礼说到这里顿一下,一边从沙拉盘里夹肉,一边挤眉弄眼地看珍卿和三哥:“小姑,你说谁是沟渠,不会是三叔吧!”老实了没一会的小庄,也噗嗤一声笑了。   三哥笑盈盈地不吭声,倒想听小妹怎么对付他们。珍卿吃一颗无聊的虾仁,嘁了一声道:“我可不是什么明月,照着沟渠既然不是我,沟渠又跟你三叔什么相干!”   陆浩云不由听得莞尔,某人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圆月亮,一下楼说翻口就翻口了。   元礼哼笑着也不吭声了。   之后的话题是元礼二人行程,他们放的只是寻常的周假,明天下午又要搭火车回费城。因小庄问及国内的长城抗战,三哥讲起那场终究未成气候的战斗。   当时,旧军阀的部队和韩领袖的嫡系部队,一度在长城一线给予侵略者沉重的打击。可叹的是,他们虽然拥有全国人民的支持,最关键的应天政府却态度暧昧,到后面就敷衍潦草地撤退了。   珍卿垂眸,回想着上辈子的见闻,好像是因双方国力太过悬殊,上层认为,不宜在战争之初就押上家底,孱弱的中国若与侵略者贸然决战,才是加速亡国灭种的行为,据说东洋侵略者巴不得速战速决呢。珍卿还记得伟人一句话,抗rì战争急不得,jiě放战争拖不得。身处其中才知抗战之艰难,一个孱弱农业国家的进口军备,要对抗工业强国的钢铁洪流,怎么能不难?   所以现下除了给人们分析局势,证明中国与东洋必有一战,还要像珍卿劝诫小庄的那样,每个人都应该各司其职,将来才有足够的能力发光发热——这是各行各业的人能做的战争准务。   吃完饭四人分成两拨活动,活动一会又各回各的房间。   珍卿从洗手间洗漱出来,三哥在看她桌上摆的《东洋人的民族性格》提纲。珍卿过去挨着三哥坐下,有点疲倦地靠着他的肩膀。   三哥看完提纲似悚然似感慨,攥着珍卿的手肃穆地问:“小妹,这是你仅通过谈话、观察,还有查阅文献资料写的?”   珍卿揽着他脖子趴在他肩上,过分的高兴让她提早困倦了,拍拍她的提纲稿子,懒倦地嗯了一声,问三哥有何不妥。   三哥看她花蕊般鲜嫩的脸,莫名地汗毛直竖,战栗间对眼前人肃然起敬。他在国内所见之人,要么对危殆国势漠不关心,要么因亡国之象悲愤自绝。除了愿以血肉之躯抵御外侮的烈士,最积极关心国家的人们,也不外指望国联或美国调停干预。   而他的小妹,抱起来份量这么轻的小妹,竟在研究东洋侵略者的民族性格,以证明东洋人吞并中华的野心,也试图告诉人们怎么从细节处对付东洋人。   陆浩云忽然生出荒谬的感觉,觉得小妹竟然是他的主心骨,他心里蓦然掠过一股暖流,似乎感觉心胆也壮了,人也落实到地面上了。胸中澎湃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话:“小妹,现在三哥个请求,让我见证你完成这本书,后面由我帮你刊印发行,好不好?”   珍卿微微疑惑地点头:“若不耽误你行程,当然并无不好。”   三哥把她抱着坐在腿上,用衣袖轻抚她柔韧的鬓角,将此来的一些心路历程说给她听:   “小妹,我此来美利坚,其实算是政治避难。前一年从南洋回来途经粤州,我在粤州遇见你韩清涧师兄(韩清涧同为李松溪先生弟子)。那之前他在楚州到处联动,后来叫军警捕获身限囹圄,经他汉留会的朋友周旋营救,我在粤州遇见他时,他才从监狱脱身。   “我婉劝他以后不要太高调,他只说‘有死而已’。他从社会党的角度讲中国的城市农村、贪官污吏、军阀土匪、城乡帮会,还有支离破碎的礼教,徒有虚名的民主,还有虎视眈眈的外部敌人。他说国势败坏非癣疥之疾,非简单的剜肉拔创能救治。所以他们社会党人,不屑替独cái者拆东补西,一定要斩钉截铁地直捣本源,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感到社会党如此辛辣独道。   “你韩师兄还说,他们的领袖以为民族大义重于党派争战,因此有意与公民党精诚合作,以御外侮。我本以为这是大好事,可应天政府着实叫人失望,如今说之也无益。”   三哥紧紧握住珍卿的手,按在他胸口认真地说道:“我对社会党印象很不坏,他们又提出‘停止内战,北上抗战’,我曾与民主人士一道,预备在报上声援社会党的主张。说来也巧,长城抗战我全力支援前线,卖了名下产业筹了不少款子,想借南边的汉留会,多弄些枪弹支援前线,不想我托付的那位朋友是社会党,被特务发现又带着军火逃跑,再加上我与你韩师兄的接触,一来二去便有些讲不清,就此被聂梅先那帮子特务盯上。我们团聚也是时局成全。”   珍卿望着三哥坦然地笑:“其实,我做了好多心理准备,你也许今年也不来,明年也不来。想不到今日喜出望外,我真高兴。三哥,依你适才所说,你待在国内确实凶险,倒不如随我多住一阵,风头过去再回转。咦,对了,你一路过来,怎么一点消息也没给我递?”   “小妹,我此来美利坚本为避难,也计划多多联络海外华人华侨,并结交对中国友善的洋人,试为国家争取更多的喘息空间。”   陆浩云说着不由苦笑。好多事他本打算瞒住小妹,因为他觉得她该专心做学问,不必掺和太多政治上的事。看见她对东洋民族性格的独到总结,反倒觉得该多听她的意见。   三哥说离开中国便隐匿行程,连买船票用的都是假名字。至于来美后为何继续隐匿行程,他是想借本邦的一些老相识,跟新总统及其幕僚搭上关系,借美国或国联弹压东洋侵略者。他的行动不想叫中国使馆晓得,免得还未成功就节外生枝。   陆浩云将这些意思说明后,珍卿还噘嘴轻轻埋怨:“细事不能在信中讲,也该设法通知我一声,你不知道,我高兴得心脏都要犯了。”三哥按住她的双唇肃然道:“现时下别乱说笑,我每回入睡醒来,都祈愿远近亲朋都平安。”珍卿嗯了一声,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肩膊里。   三哥却又想起一事,谨慎而郑重地问:“小妹,你觉得社会党如何?他们的抗战主张会是真心的吗?有没有可能也像韩某人,喜欢以权谋之术耍码头?”   其实,陆浩云正在做艰难的决定,那些一接触就会招致杀身之祸的人,他其实有意无意接触不少,而且他早年便对他们的一些主张和行动很赞赏。他们提出的抗战主张也很诱人。陆浩云每对政府失望时,想着只要是愿意抗战的中国人,哪怕是落草为寇的山匪,他也愿意倾力支援,何况社会党并非山匪那么简单。   这个话题让珍卿凝重起来,过一会她才低声议论道:   “三哥,你我皆认识一些社会党人,韩清涧师兄我了解不深,但杨家的明衡表哥是看我长大的表兄,我确定他是人品贵重的好青年,还有从圣音就认识的荀学姐,我敬佩她的智慧毅力和勇气……三哥,我有时隐约有感觉,荀学姐想拉我入她的阵营,但她表现得很是克制,从未真正说出来,因为确实危险。可我不是他们的同志,荀学姐却能信任我,连关乎性命的事也向我透露。”   珍卿说的是荀学姐临行前,说她将从加国坐船到S国,在S国接受一些秘密培训再回国,这应该是很机密的事。   “三哥,你若听寻我的意见,我只能说,社会党未必尽是完人善士,可你我能接触到的这些,多是饱学忧患的先进人物,他们不怕吃苦受累,不怕流血牺牲,而且行事缜密,有恩必报。跟贪腐成风的公民党一比,社会党人就像苦修道行的圣人。先不谈他们双方的主义如何,只从为人处事上,我倒愿意多相信社会党。至于‘停止内战,一致抗战’,这是国人翘盼的好局面,只是韩领袖未必愿意配合。”   陆浩云颔首表示赞同,又狐疑小妹对社会党的过誉,倒真担心荀淑卿引诱她加入他们。鉴于刚才小妹已经否定,他打算以后再旁敲侧击地加深了解,看小妹有没有卷入危险的勾当。   心里转悠着这些名堂,陆浩云平静又似怆然地叹气:“若真如你所说,我倒盼着社会党能扫扫这人间浊气。”   楼下,小庄一改晚餐桌上的活跃,伸长脖子对着窗子出神,元礼拿枕头砸他一下,小庄又拿枕头砸回去,元礼笑呵呵地问:“你作这思慕之态,别是在想那学美术的许怡珩小姐吧?”   小庄冷笑着白了元礼一眼,枕着胳膊在床上翘起二郎腿,幽幽地说起来: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纽约省的小山镇里,也不知什么怪鸟一直叫,听得人阵阵心寒。辛幼安写的也是国土沦丧之恨啊。”   元礼慢条斯理地整理衬衫,对室友的悲慨嗤之以鼻:“就你这妇人堆里长大的秧子,回去枪还不会拿手就磨破了,与其白白给人填炮筒子,不如用心你的专业,哪怕将来做个救死扶伤的军医,也比在此伤叹鹧鸪强!”   小庄见他理衣裳细致得像绣花,哼哼冷笑着说:“中国就是太多你这种样子货,国是军机充耳不闻就算了,找女朋友也找个老太婆,还是个洋人老太婆,你沉浸在老太婆的温柔乡,哪还有一点男儿气概。”   元礼立马恼羞成怒,跳上床按着小庄胡乱拍打,说小庄若敢乱讲话别怪他不客气。   珍卿和三哥又下来检查门户,听见男孩子们在疯闹,三哥开门见元礼用枕头打小庄,小庄见他们来,当场跟两个长辈告状:“小舅,小姨,元礼在宾大找,呃,找了个女朋友,是个年纪一大把的洋婆子。”   珍卿和三哥面面相觑,想这个事他们要不要管,就见元礼脸臊得像盏红灯笼,走过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三叔、小姑,你们别听小庄乱谈,我……我……根本……她根本不是我女朋友,是小庄他……他喜欢宾大美院的许怡珩,许怡珩的女学生辅导是班克曼女士……哎呀,不是,是我有个同学叫班克曼,班克曼的姐姐,是许怡珩的女学生辅导……不是女朋友,就是平常见面的遭数多,比较熟稔……”   珍卿看元礼语无伦次,一面觉得他怕是口是心非,一面又觉得这事归不到她来管,看样子三哥也无意置喙。   珍卿便拍着元礼的肩背,试图缓解他的羞臊尴尬:“元礼啊,你找女朋友毕竟跟你生活,我们如何看待本来不大要紧。不过,你若真的领个洋人老太太,上来跟我磕头叫我小姑,呵呵,你说我好意思应承吗?一家人到外面游玩耍乐,上上下下,我帮你扶着你的小老太太,人家若寻问起来,我说小老太太是我的侄儿媳妇,你说别人会否觉得我在耍人?”   珍卿当然没有棒打鸳鸯的瘾,不过想令元礼急躁间多透露点讯息。   三哥拉着珍卿要带她上楼,小庄笑得在床上乱打滚,元礼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班克曼小姐还没七老八十,她二十八岁生日还没过。哼,我跟她的年龄,跟你与小叔差不多!”   元礼气咻咻地把门撞上,珍卿反倒松一口气,她家杜教授也比谢董事长小不少,男小女大也不算啥大事情。   珍卿就向门里头大喊:“谈情说爱归你自己管,谈婚论嫁归你祖母管,我们只有监督告知的责任,没有替你把关的义务,鞋子合不合适脚知道,你别心思太重了,也别急着跟人家生孩子!”   就见眼前的房门又被打开,元礼又恼羞成怒地嚷:“谁要跟人生孩子,你少诬赖好人!”说着“哐噔”一下把门摔上,珍卿啧嘴数声未及评价,被三哥捏一捏脸颊,然后把她拖到楼上。   亲人间就算斗嘴吵闹,也不至轻易翻脸,这些大家心里都有数。   看时间也有十点多钟,元礼和小庄老实躺下来睡,室中静默一会,元礼猛然坐起来捶床,后知后觉地说道:“她这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他们才在楼上生孩子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8 23:06:55~2022-10-19 22: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6章 小镇岁月是悠长   这天晚上, 元礼揣测久别重逢的小夫妻,说不好悄悄在楼上生孩子。   其实,楼上两个只是盖棉被纯聊天,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都睡着了。   也许他们都有别样的心情,第二天清晨不到六点就醒, 醒了也不起床, 就躺在床上随便聊天。   这对新婚夫妇分离三载有奇, 确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从亲人日常聊到自身经历, 从政治军事聊到慈善教育。   说到慈善教育, 三哥说起去年到梁州考察经济和投资办学之事,说他在梁州投资办的大学,虽然校园建筑远还没有竣工, 三哥此番来也担负着为新学校采购教学物资的任务。   三哥如水的声音追忆着,说他没深入西南省份前,印象中的西南就是瘴疠之地, 是各种动植物和瘟疫繁殖的温床, 却绝不是人类的天堂。到了梁州才发现它是个宝地, 梁州在秦朝以前就有王国统治,那里的物产、饮食、文化、人民, 自有不容忽视的繁阜风气。   而梁州当地的旧军阀余志通, 并非是只知横征暴敛的土军阀,反而算是一个卓有建树的改革家, 他在梁州的军政文教方面进行整顿改革, 还跟东南亚国家来往通往, 西南梁州其实比西北发展得好多了。这也让余志通区别于穷兵默武的旧军阀, 给三哥他们的印象尚不错。   吴二姐所率领的医学小组, 要在那里考察传染病流行情况, 三哥要在那里找一找商机,同时也要寻访志同道合者办学,就难免跟当地的官府衙门打交道。号称“梁   州王”的余志通得知后,竟于百忙中亲自接见他们两回,每一次都摆出礼贤下士的风范,嘱咐下头人尽全力配合吴小姐、赵先生和陆先生。所以他们的梁州之行异常顺利。   说到这里,三哥侧身拿手肘支着重心,抚着珍卿披散一片的秀发低笑:“小妹,余志通把我们待若上宾,其中跟你有不小的渊源呢。”   珍卿惊诧地侧过身,又摇头好笑:“我却不知,能跟这梁州王有何渊源?”珍卿自从声名鹊起,坊间给她编附了不少奇闻轶事,还把她跟些八杆子打不着凑一块,她对类似的事渐渐惊诧不起来了。   三哥笑着说起其中的缘故。原来这余志通虽是行伍出身,也是热心文娱、追踪潮流的人,他也是易宣元先生的死忠崇拜者。当然了,这种崇拜最初源于《葫芦七子》连环画。陆三哥想起来还觉得好笑,说余志通对《葫芦七子》很迷恋,不同出版社印发的《葫芦七子》连环画,他不管正版翻印收藏了整整十五套,坊间仿葫芦七子的彩陶、泥人等,说不清是二十三种还是二十五种,他都叫人偷偷给他买回来,爱若珍宝地锁在他的藏书阁,连他的儿女孙辈都不许乱动。   由于迷恋《葫芦七子》连环画,余志通不觉崇拜上易宣元先生,但凡是易宣元先生的诗文画作,包括后来杜教授帮珍卿的文集等,包括珍卿给儿童画的识字字角,给国版教科书灌的教学留声片,还有其他演讲的留声片,余志通都不遗余力地收集回来。收回来除他自己天天看,还叫他的儿女孙辈也读。   令珍卿哭笑不得的是,余志通在当地小学推广珍卿画的字角,但他嫌从海宁进正版的太昂贵,组成一个完整的翻印流水线,未经作者允许就大肆翻印。三哥他们当时余志通提起,还得意扬扬地说自己醉心教化。三哥、二姐、赵姐夫都是哭笑不得。   珍卿抚着额头连连苦笑,不知如何评价这个盗版头子,摇一摇头问:“三哥,你的意思是说,此人叶公好龙吗?”三哥公允地评价余志通:“他确乎不是文化人,但他的态度很真诚,他一有闲暇的时候,专门叫副官给他念你的文章。听说有时候烦闷了,就去看十五套《葫芦七子》画,再摸一摸那些葫芦七子的玩偶,翌日就愁绪全消,精神抖擞了。”   珍卿听着像天方夜谭,难以想象一方军政大佬,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的爱好。   聊完了比较好玩的事,三哥问出盘桓心间许久的念头:“小妹,我记得四年前在花山普贤院,你曾经说过你的设想,说中国也许保不住半壁江山,你说我若非要投资重工业,不妨去蜀州或者梁州。如今,你还觉得东洋人一旦入侵,我们终究保不住半壁江山吗?”   珍卿陡然坐起来看着三哥,他漆黑的眼睛直直睁着,一瞬不瞬地看向天花板,她握着三哥的手说:“三哥,□□战争需要强大的工业,我们没有;抵御外侮需要全国一心,公民党内部都派系林立,韩某人年年跟异己者内战;政府不顾老百姓的死活,百姓当兵多是图个温保。中国军民现是一盘散沙,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兄弟阎于墙而外御其侮’,说着容易做到难,要团结全体的中国人,还要更多人奔走疾呼、身体力行。三哥,青年爱国者已经成长起来,我们泱泱中华不会亡国灭种,只是免不了付出巨大的代价。”   三哥也缓缓坐起身,跟珍卿合着手掌靠在一起,在异国他乡的严寒冬季,默默地消化着冷酷的现实。   七点钟下面有了动静,过一会儿,就隐约听见小庄、元礼斗嘴的声音。珍卿慵懒地重新趴到床上,叽哝着说不想做总在做饭的厨娘,拉着旅途劳顿的三哥也多歇歇,说叫元礼、小庄两个小伙子多锻炼锻炼。   三哥披着衣服出去传达意思,一会回来端了两碗燕麦粥回来,说起得早叫珍卿先垫垫。打开窗帘看外头的雪光,珍卿感叹昨夜的雪不算大,不由忆起去年这时东部的苦寒,设若三哥去年的这时候过来,交通停摆他很难到达东部。吃着燕麦粥不由跟三哥感叹,幸好今年天气暖和一些。   元礼、小庄两个人图省事,就做了烤吐司和煎鸡蛋,还有简单热过的牛奶,珍卿和三哥都是吃现成的,也自觉地不挑剔什么。不过珍卿还想做个蔬菜汤,三哥和她一起把汤煮上才到三桌。   小庄看着满脸春意的珍卿,一脸坏笑地跟元礼说:“还是《长恨歌》说得好,‘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人呐一旦鸳鸯偕游起来,做主人的连饭也不做了。”元礼也耸耸眉毛附和道:“谁说不是,倒使唤客人给主人做饭,再没见过这样的。小姑,三叔一来,你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姐了。”   陆三哥切着吐司,若无其事地笑一笑,珍卿正嚼着干巴巴的吐司,喝两口牛奶送一送,才笑眯眯地跟对面两人说:“谁说不是呢,在国外任事都自己扛起,现在我的darling来了,还不许我娇滴滴一下。不过话也说回来,不是所有女人都娇滴滴的,元礼,那位做女学生辅导的班克曼女士,想必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吧——”   就听见突兀的一声椅子响,元礼略微羞窘地解释说:“那个,我去看,看蔬菜汤好了没有,肯定好了,我去盛过来。”珍卿看元礼落荒而逃了,又转头看一脸无辜的小庄,问道:“那个学美术的许怡珩小姐?你——”小庄马上说给元礼帮忙,也像兔子似的跑了。   珍卿得意地摇头晃脑,三哥放下刀叉看着珍卿,颇有怀念的口吻:“还像十六岁的样子,嘴上一定不饶人的。”   小庄和元礼磨蹭半天才出来,珍卿也没对他们穷追猛打。   饭吃得差不多正在捡碗,忽有两拨贵客先后造访。住在路对面的巴克尔家来了四人,除珍卿最为熟稔的巴克尔老夫妇,还有他们的大女儿克丽丝塔夫妇。   克丽丝塔和丈夫尤迪特先生远道而来,专诚为巴克尔老夫妇庆祝红宝石婚。届时老夫妇的儿女都会回来,本来只请近亲好友参与这桩盛事,而巴克尔家也很重视珍卿为至亲,今早又听巴瑞尔太太说起来,说珍卿的丈夫和nephew们也来了,郑重诚意起见就亲自来送请帖,并且拜访珍卿家的男主人等。   珍卿就不好意思,虽然三哥他们昨天来得晚,按理她该早点告知巴克尔家一声,毕竟他们是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者。珍卿又给访客们介绍她的丈夫——元礼和小庄去过伊萨卡的卡约嘉湖别墅,所以不用再介绍。   三哥虽因长途跋涉略显憔悴,他的风采谈吐却从不让人失望,竟令初次见面的访客一见如故,尤其巴克尔夫妇的女婿尤迪特先生,说他小时候在德国短暂生活过,对于在德国留学过的三哥很感亲切。大家在一块谈得投契又愉快。   听说元礼和小庄下午就要走,巴克尔老夫妇很遗憾不能招待这样可爱的客人。东部美国人请客很讲究,请吃饭和上门做客都要提前告知。但尤迪特先生给岳父母建议,既然是这样亲近的关系,何不请贵客们中午去巴克尔家用餐?   大家虽然都觉得有点突兀,但双方最终愉快地达成一致。   送走了巴克尔一家贵客,接着邻居巴瑞尔一家也过来,为了感谢三哥送他们贵重礼物,巴瑞尔夫妇和他们的小儿子,希望在方便的时候招待珍卿一家。   待两拨客人都送走以后,三哥感慨地跟珍卿说,从这两家人能看出她在此过得不错,这也足以让他更安慰些。   三哥对达斯小镇的头回亮相很重视,他催促元礼和小庄准备好得体的衣服,又提议若在巴克尔家有机会,他们“一家四口”该为他们歌唱一曲。   珍卿在挑选衣服的时候,就慢慢懂了三哥的用心。刚才那位尤迪特先生是高级公务员,巴克尔老夫妇的近亲好友,多是本省非富即贵的人物,三哥是想借此机会扩大社交,不过这么急着开拓社交是为啥呢。   珍卿无奈地问三哥,是不是想一亮相就一炮而红,如果一炮而红他会做什么。   三哥比着领结不以为然地说:“初次见面,只能力求留下好印象,一炮而红很没有必要,若非恰逢其会,我倒想多跟你在一起,不想无谓地应酬许多人,不过交际场上,临时抱佛脚最要不得,还是润物细无声地社交吧。小妹,绝不会叫你太劳累。”   三哥选好了要戴的领结,在珍卿鼓鼓的脸上吻两下,无奈地抚着她的脸颊:“我在此政治避难,不可能永远不回国,如此就不得不早做打算,若在美国成为一个名流人物,不但叫应天的特务不敢动我,若能给我的产品开开销路也好,其他事也能借上力。”   去巴克尔家赴会的时间还早,四个人商议选首什么歌唱,最终由珍卿提议唱她的作品——《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英文版。其他三人没什么意见,就排练了一下这首歌。   这天在巴克尔家吃午餐,饭菜虽丰盛但也没啥出奇的,后面大家移步起居室,中美两邦人在一块谈天说地,其乐融融的。   看见珍卿和三哥与晚辈关系融洽,老外们不由问起中国式的家庭关系。珍卿他们就说起旧式家庭和新式家庭,他们这种新式家庭教养子女,不像旧式父母一味地严厉,对待晚辈是威而有恩的。   他们也会像西式家庭一样,在家里弹琴唱歌跳舞啥的。好嘛,上午排练的《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就用上。巴克尔一家人听完感动极了,迫切询问这首歌的渊源来历,珍卿就细说是为歌唱中国的老师们写的,略讲了中国教育拨款的短缺,在乡村开拓新式教育的艰难等,但那些热爱着那片土地的先行者们,坚持不懈地以萤火之光照亮黑暗中的人。   巴克尔家的人更感动得无以名状,且对被比作“萤火虫”的中国教师,产生了异常浓烈的了解欲望。   因为巴克尔老先生做过教师,他的长女萨兰女士与其丈夫,也是热情献身教育事业的教师,听着中国同行们的事迹,颇能感同身受,涕泪零落。三哥也讲在边远地区投资办学,大家在一块讲得太投契了,这天下午送走了元礼、小庄,珍卿和三哥又在巴克尔家吃晚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19 22:36:53~2022-10-20 23:5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辞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7章 恍如宇宙之云埃   应巴克尔一家人的要求, 三天后巴克尔夫妇的红宝石婚宴上,三哥和珍卿又弹唱《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受到主人和与会嘉宾的广泛好评。三哥和珍卿精心挑选的中国礼物, 也勾起了本镇人士的猎奇心理。   由此,珍卿和三哥打开了社交局面。其实珍卿原本只是有意规避社交, 并非做不到左右逢源, 讨人喜欢。   十一月全不似去年雪虐风饕, 镇上有钱有闲的中产阶级人家, 常邀请三哥和珍卿一起去玩, 今儿是布菲餐配家庭音乐会,明儿高级牛排配邻里座谈会,后天是没啥花样的生日宴。   三哥一面名流派头十足, 一面也恐扰了珍卿的生活节奏,又跟本镇文化名片巴克尔先生有交情,并非任何人家来请他都答允, 十次邀约了不得答应一两次, 也显得他们小两口矜持清高些。这样的社交频率珍卿觉得尚好。而且她若不想去三哥就独自去, 他本无意叫她太劳累,只是迫切地想做事以排遣郁闷罢了。   三哥愿意多体谅珍卿, 珍卿何尝不心疼三哥?不管三哥如何费力隐藏, 她总能感到他的沉郁失意,离国避祸或许真是不得已之举。珍卿为他们的团聚高兴, 也为三哥的无奈避走他乡黯然。其实, 社交若真能释去他心头阴霾, 珍卿也愿意多多配合他。可是依珍卿的暗中观察, 三哥未因社交顺遂多么振奋, 反而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珍卿劝三哥不妨暂时放开心怀, 把国内解不开的乱麻先丢开,抱着船到桥头的心态先窝冬。   在此的社交应酬看似热闹,但多数邀请他们是婉拒的,还是一块待在住处的时候多。三哥担负采购教学物资之事,他因校舍还未建成也不大急,说明春开始筹措也不妨事。   珍卿一有闲暇就写《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三哥除了帮她审读校对,查看是否有常识文法错误,余外并没有别的要紧事情,日常订了数份中英文报纸看。珍卿翻稿件箱时灵机一动,她数年间积累了不少韵译的诗词,一直无空作出版前的整理校对,杜教授这些年多次写信催她,到底何时能出版她的韵译诗集。   中国诗词绝对可以清心,还有她韵译的英、法版本,绝对能让三哥耳目一新,转移焦虑。珍卿就给三哥派了这项任务,特意娇娇啻啻地跟他说:“到时候韵译诗集出版,作者就是我,而编校是三哥,夫妻共同完成一本书,促成一件可能的盛事,岂不比每天卿卿我我浪漫?!不比与一班半生不熟的人应酬有趣味?”   由此,珍卿看着正写的《东洋人的民族性格》,说写完了也请三哥帮她译成英文,此书出英文版时,扉页上的作者是她,而译者是三哥,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三哥被她的娇柔作态和天真畅想打动了,他知道她是想转移他的郁闷不安。他当然十分领她的情,就依言更加减少应酬,多数时候跟她待在家里。   不过,他们得回请镇上的朋友们。那天,他们从巴克尔家和巴瑞尔家借了五名佣人,由他们两人做中国菜的布菲餐,宾客们多数吃得新鲜而尽兴,可把珍卿和三哥累得够呛,想着减少应酬,确实免了回请的麻烦,甚好甚好。   达斯镇还是阴晦的时候多,隔一个星期就下场不大的雪。   下雪的日子他们鲜少访友或待客。他们会在饭后全副武装,在住处后面的小花园散步,眺望纽约山城的冬日原野,是如此的清旷宁静,颇有涤尘清心的功效。   回到室内的时候,有时留声片放起缠绵的美国民谣,三哥会给珍卿看国内带来的相册,指说照片是在哪里留的影像,岁月风霜是否刻到画中人脸上。看到相册里的人或闭着眼,或有其他不合宜的举动,珍卿也会好玩地笑起来。当然也不会天天去看相册。有时候就坐下来弹琴唱歌,三哥总希望珍卿多弹弹钢琴,而珍卿于此乐器真是疏懒得很。着实没有想到,三哥把赠给她的古琴也带来,说多弹古琴也对精神好。珍卿极端好奇他怎么过的海关。甭管怎么过得海关吧,珍卿不得不重新操练起古琴。   饭后例常的娱乐活动过去,珍卿和三哥就在壁炉前的桌上各忙各的。傍晚到地下室添煤烧暖气,三哥打着手电筒在前探路,珍卿就牵着他的衣角同去,在明明昧昧的楼梯和通道中走,颇有洞穴探险的奇异感觉。所以珍卿乐此不疲跟到地下室。   有时候写作或改论文疲劳了,珍卿也会擦掉窗玻璃上的雾气,看窗外偶尔出现的人与动物,想着他们为冬季的衣食各自忙碌着。重新回到桌前进行文字工作,看着三哥拿着两本《牛津字典》,审慎地校读着她的韵译诗。珍卿忽然生出微妙的幻觉,这玄妙的异时空,似乎将起居室里的两个人,缩微成为宇宙间的云埃。恬静美好的冬日时光,忽让珍卿生出一种紧张,觉得它流逝得过于快了。   三哥也乐于宅居家中了,他们本该平静度过今年的冬季。不过,三哥把珍卿的古琴带来了,她练习时被巴瑞尔太太看见,就嚷得镇上几十户人家都晓得,镇上自诩格调高标的人家,争先恐后邀请珍卿去表演中国乐器。   珍卿对此倒是不大排斥,好歹能宣传一下国粹吧,三哥也觉得没啥不妥。   他们当然先去巴克尔夫妇家演奏,且表演时名士架势拿得充足,净手焚香的流程挺能镇唬人。珍卿还跟洋人观众们说,古琴之音是大德高人之音,聆听者必须屏气凝神地听。珍卿演奏时的现场听众,总是不明觉厉的样子,一看珍卿架势摆起来,每个人都乖乖地排排坐。珍卿想起那些说中国没艺术的鬼佬,看着眼前情景就暗爽了。   在巴克尔家表演一次后,其他人家络绎不绝地来请,珍卿也和三哥一样架子十足,说表演一次就要独处以清心,不然琴音中就会有浮躁杂念。大家听了她的理由都颇信服,过一阵便有三顾茅庐的举动,珍卿和三哥选较有能量的人家去。向后,他们融入社区愈加顺利得过分。   ————   珍卿和三哥在小镇岁月静好着,对山外的风云变幻其实不大关切,因他们想听的好消息几乎,而坏消息却是层出不穷的。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珍卿听三哥说起来才知道,应天政府的财政部长甄嘉廉先生,带着韩领袖的特殊使命赴美展开外交活动,经过一段时间的外交努力,上月签订了一份让人难以评述的《美华棉麦借款协定》。   这个协定主要内容是这样的:应天政府从美国某金融公司借款五千万,这一大笔款子被应来政府借来,大部分就地用来购买美国棉花,小部分用来购买美国的麦子和面粉。而这笔借款就地花在了美国,还款期限和利息并不优容。还款方式还是依照成例,以政府之统税和海关税作担保。   珍卿乍一听三哥说,着实觉得匪夷所思:同样遭受经济危机冲击的借债国中国,国货滞销之苦,市场萧条之深,直令中国人自己焦头烂额,反倒主动借美国钱买美国货,帮他们解决滞销货品的问题,借的款子还一分利息不让,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大好事——当然是指对美国这一面。   三哥关注政治、军事、外交已久,晓得里面不便公之于众的勾当,肃穆而痛心地给珍卿解释:   “这个协定中美两国各取所需:罗氏新政大喊经济复兴计划,如何解决工农领域的过剩产品,是新总统迫在眉睫的难题。本质上说,此协定是罗氏在向我国转嫁经济危机。但签字的双主事前都衡量过得失。之前,罗氏总统力排众议促成此协定,美方的风险是中国可能无力还款,这在将来或许是一笔坏账,但即便如此,也能帮他们提高本土的棉麦价格……而协定的另一方应天政府,在他全面亲美的进程中,又跨越了卓有成效的一步。   “其实这次全球经济危机,造成东洋民族主义泛滥,东洋人以保护‘生存空间’为由加速扩张,国联和美国都已心生警惕。我对政府和韩某人失望,也不得不承认,应天政府官员多有东洋教育背景,不少人是天真的和平主义者,而韩某人至少对东洋有充分的危机感。   “韩某人一上台就表现亲美姿态,现在又拿出诚意签了此协定。据说罗氏有一个立场是‘不承认东洋对中国领土的侵占’,这样来看,他促成向应天政府借款,就是一种明确的姿态——美国总统不会希望,一个欠美国钱的国家变成东洋的殖民地。罗氏总统还表态,要建一支覆盖所有通商区域的海军。所以,罗氏对中国不算有实质的援助,但这些表态已让甄先生和韩先生欣喜若狂了……”   三哥近来在军政经济上皆有心得,认为甄嘉廉与他背后的韩某人,以经济民生换取政治利益,在很大程度上算有政治远见,然而经济民生总为军政事务让位,也让他心里颇感踟蹰。   便听小妹满是疑虑地问:“毫无疑问,中国自身国防不足对抗外敌,以牺牲本国的经济民生,来换取军事强国的庇护,我觉得有一定道理,然经济民生坏到极处,应天政府如何对民众交代?三哥,我记得你写信给我说过,北地走私猖獗已使商不聊生,这个借款协定买来的棉麦,岂不使棉麦商人更加不能生存,腰板硬的还好说,那些中小商户怎么办?国家的税收从哪里来呢?”   珍卿不学经济都能想明白,三哥自然早想到这一点,可是于今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这种无奈真是时代赋予的,国力不济的弱国一如既往地丧权辱国,所谓的工业家和商业家们,想要一个良好的营商环境有多难?所以国内的抵制洋货运动,抵来抵去为何却要面临这种尴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0 23:54:35~2022-10-21 23:1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8章 第 438 章   珍卿和三哥在小镇远离交际, 度过了轻寒冬季最后两月,圣诞节前后连下十天大雪,大雪封山时外头的交际也断了。小镇人家的丰富物资储备, 还有久经考验的房屋暖气,让与世隔绝的冬天变得宁静悠长。   所有河湖瀑布冻止不鸣了, 穷阴朔风镇日疯狂嚎叫, 把室外高低枒槎的枯枝吹折, 小镇似也化成冰原上的装饰物, 人类简直比棋枰上的棋子还渺小。这时节反倒有不少趣味的户外活动:男人们能轻易猎到觅食的野物, 打完猎就驾着矫健的雪橇犬满载而归,为了庆祝有衣有食,还有形式松散的雪天篝火晚会。   乘雪橇打猎和篝火晚会, 珍卿和三哥都积极参与,但也并非每一次都去。珍卿最感兴趣的还是滑冰,他们从当地人这里借到冰鞋, 只要天气不是极端恶劣, 三哥这个并不擅长滑冰的半调子, 带着完全没有基础的小媳妇,在邻居家小孩萨姆·巴瑞尔的指导下, 摔摔跌跌地进行乐趣无限的冰上运动, 这比打网球之类快乐得多。   小机灵鬼萨姆是个活泼男孩,跟珍卿和三哥相熟以后, 他会在尽兴的冰上嬉乐之后, 指着河提柳树后面的独栋别墅, 讲别墅里的老太太是个鬼魂, 她的家人在南北战争时死光, 她的灵魂也守着屋子永不离去。   珍卿就拎着冰鞋追着萨姆跑闹, 说他将来会长出长长的鼻子。因她见过河堤别墅里的老太太,她只是跟她的母亲、外婆长得太像,像得三代人共用一张面庞,她并不是什么鬼魂。   当然,除了尽情的游玩外,他们也并未虚度光阴。   珍卿写完了《东洋人的民族性格》,把四篇毕业论文也修改完成。三哥帮她整理完了韵译诗词,正在帮她译《东洋人的民族性格》的英文。从十二月的中间开始,珍卿一边二次审校三哥看过的韵译诗词,一边捡起荒疏许久的绘画练习,画的多是纽约乡下的自然风物,包括珍卿亲历过的冬天狩猎、篝火晚会,还有他们滑冰时河床、河堤的景象,甚至包括萨姆鬼故事中的河边柳树别墅。   元礼、小庄放了年假也过来,把珍卿在达斯小镇的住处,烘托得像谢公馆过年那样喜庆热闹。他们四个人还专门办了中国年宴,招待镇上交情深厚的师友们,真是办了一次不想再办第二次。   翻年后小镇天气向好,小庄和元礼回费城上学,三哥各种应酬明显多起来。了   巴克尔先生的大女婿尤迪特,对三哥和珍卿两个中国名人,都有超乎寻常的交往兴趣。开年城乡交通恢复之后,尤迪特夫妇也邀珍卿和三哥去纽约市小住。   据珍卿和三哥的观察,此人不过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并没有什么别的鬼蜮心思。三哥欲成中国特务不敢动的名流,即便付出许多时间经历,不会有太多实际的物质收获,也非得扩大交际圈子不可。   所以,他们俩便跟巴克尔夫妇同往纽约市,在身为纽约市教育总长的尤迪特先生引鉴下,结识了不少本州的上层人物,除了生活清贫的高知教授,还有相关系统的公职人员,也包括挥洒豪奢的权贵富豪等。   多数美国人对中国不大感冒,最初的时候,珍卿跟三哥不过结识他们而已。由于巴克尔先生也曾身居高位,在本城的官场还有不少香火情。巴克尔和尤迪特这对翁婿,既然热忱推崇来自中国的小夫妻,大家也都很给他们面子,珍卿和三哥出入的交际场合更多了。当珍卿和三哥渐渐逞露才情,大家经人侧面告知,这对年轻的夫妻是中国名流人物,面子情也会拓展为里子情。   且三哥还到处撒钱以结人欢心。有人无钱出书三哥便赞助经费,有人生病住院三哥便慷慨解囊,有人举办文会三哥便送花献酒,有人结婚度蜜月他也必有礼献。   珍卿和三哥在市里住了不到两礼拜,俨然成为美国人社交场的宠儿,成功扭转许多人对中国的印象,说没想到中国人这样热情体贴,礼数周致,这样文质彬彬,乐于助人。   珍卿在本邦上报纸是家常便饭,而三哥上报纸就意味着不虚此行。纽约市跟纽约省的一些大小报纸,介绍三哥是中国有名的金融投资家、工商实业家、时事观察家、教育投资家,总之,忽然把个中国人称誉得不得了。最重要的是,海内外的华人爱听洋人夸中国人,珍卿和三哥被本邦报纸报道,传回国内再次增加他们的影响力。   事后珍卿和三哥对账,发现报纸夸三哥是中国来的款爷,其实他花的钱并没有想象得多。珍卿与三哥玩笑,怪道宋江能做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他所谓的仗义疏财、笼络人心,并非漫天匝地出傻力气乱花钱,而是把力量财帛用到关键处,所以人们叫他“及时雨”。   事实证明,三哥确实通过结交本邦名流,扩大了自身的影响力。公历一月中旬的时候,三哥忽然接到重要人物的来信。他与这位重要人物的结交,其实说来也话长了。   四五年前,三哥只身赴美参加万国博览会,那时便相识一位统计学家特纳先生,特纳先生从统计学的角度出发,曾在经济危机爆发之前,就预言美国将出现空前的经济危机,不过他那“耸人听闻”的言论,那时候不但无人在意,而几乎沦为学界商圈的人际笑谈。   去年十月三哥登陆美国西部,曾经特地拜访这位特纳先生,才知他已被新上台的罗氏总统看重,成为罗氏咨询经济问题的高级幕僚,总统一切新的经济改革政策,实施前都会向特纳先生咨询。   三哥对此是喜出望外的,但他并未贸然登门,后来登门也未表现得太热切,还是维持以前的君子之交,然后就匆匆奔赴东问来寻珍卿。   此番三哥登上东部大小报纸,特纳先生忽然想起三哥,又认为他是深具洞察力的实干家,便邀三哥参加美国上层的一个政经会议,三哥喜出望外加受宠若惊,便收拾行李赶紧去参加了。   后来,三哥不但结识美国上层的军政要人,还跟罗氏总统有过半个小时的谈话,谈论的是美国经济和世界形势,据说罗氏总统许久后都记得他。以至数年后赴美协商抗战援助,三哥成了代表团里举足轻得的人物,并且与公民党的党政军皆不沾边,拥有非常超然的地位和力量。这个还是后话。   而自从三哥跟美国上通了门路,他如愿成为特务不敢动的名流,还成了社交场上的风云人物。在美国东部的州市,不但洋人的社交场合缺不得他,连本邦的华人华侨举宴办会,也常常请三哥去接待周旋。不久后,驻美领馆凡有要事也找三哥。他们可不管国内的特务头子,是否将三哥视为亲社会党的隐患。作为驻美总公使的则仕大哥,这年到东部巡视各领馆事务,但凡举宴招待外宾,多会必叫三哥陪同,甚至笑说,要给三哥争取一等秘书职位,叫三哥以后跟着他搞外交。   则仕大哥的态度很奇特,似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似乎对领袖及其那一帮姻亲,有种难以言说的不以为然。   ————   珍卿的生活重心与三哥不同,自从她跟三哥从纽约市回来,三哥常在华盛顿特区与纽约省来往,珍卿还窝在达斯小镇做他的学问。   一月下旬的时候,珍卿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一个自称来自中国的叫克拉克·张,用一种珍卿很熟稔的论调,把厉行改革的罗氏总统吹得神乎其神,极尽肉麻谄媚之辞吹捧本邦的民主制度,而将中国贬抑成毫无希望的国度,并向同胞发出痛心疾首的呼吁,说与其将中国拱手让于仰中华鼻息的倭奴,他宁愿请蒸蒸日上的美国来管理中国。   最可气愤者,坊间报刊持此种论调者,比珍卿想象中多得多。   有人说,中国爱国者实在害国,有些人声声说着对抗来势汹汹之东洋,不过做个嘴上勇敢的英雄,中国积贫积弱一个世纪,拿什么跟东洋这工业强国硬拼?   还有人反对中国扩大军备,说不论如何都不该扩大军备,不然,东洋人一旦觉得中国人要反攻,也会被中国刺激得展开更激烈的举动,更将陷国家人民于水深火热。。   对这些逻辑扭曲的奇谈怪论,珍卿看得既气氛又悲悯,世上就有不知能否算人的群体,自己祖国有六分不好,到他们那就是十二分的不好。还有人对祖国事务当热闹看,国家人民不论有什么磨难,他不忙着关怀扶助同仇敌忾,先忙着事后诸葛亮说风凉话,说我早知这个国家没有希望,这个国家的人就是这么坏。   可悲的是,这些逻辑混乱的歪理邪说,混入似是忧国忧民、悲时愤时的套话,就容易洗脑那些无知民众,使没有自信力的人更丧失自信力。   珍卿崇拜的伟人曾经说过: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去占领,那么我们的敌人就会去占领。此间爱国人士没听过这个论断,但他们本能地知道不能沉默,在对外战争一触即发的背景下,一场关于中国是否有救的的论战开始了。   珍卿远在达斯小镇上,也一直写文章参与这场至关紧要的论战。   第一篇,她先引用伟人的名言:在绝望中看不到希望,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的人,不是机会主义者就是懦夫。   珍卿不恤笔墨从远古讲起,讲中华民族一代代的民族脊梁,凭借超人的英雄意志,穿越重重历史的迷雾,成为高举火炬引领民族前进的人,中国历代的英雄领袖,绝非一遇困境便裹足不前、抑怨恐怖,还以怯懦文字侵害国民意志的人。这种人即便无卖国之行,亦是亡国灭种之帮凶……   第二篇中国人的家国观和生民观,她讲孔子的仁爱宽容,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讲孟子的民贵君轻,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讲三国枭雄曹孟德,其言“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然亦强调“选明达法理者,使持典刑”,因刑事关乎百姓之命也;武则天虽然杀戮宗室贵族弥众,却因执政期间薄敛省役,实现人口增长、经济繁荣,其地位并不受朝局动荡影响……   华侨商人上官先生,最热心于传播珍卿的文章,珍卿每篇一篇文章立即传到海内外华人耳边。   当她的自己朗诵的流声片传回国,国内凡有留声机与大喇叭的地方,皆能通过她的声音,一扫卖国者制造的浊臭氛围,让幼学蒙童都朦胧知道,中国文明五千年不断自有缘故,中国还须由中国人自家管。   与美国悬隔重洋的中国境内,多少人守着留声机在听易宣元先生的文章放送。   因操劳公私事务的谢董事长,正在书房戴着进口的散热降压仪,看着女儿祖怡打开无线电,说道:“小妹的留声片,一有放送众仁医院的医生护士听,但那些病人也听。不愧是小妹啊,她看问题总是毒辣刁钻,说不表从何而来,偏偏就是说到你心坎里……”   吴二姐调到一个海宁本地频道,留声片里放送的声音非小妹的,不过朗读者的情绪很贴合……   “……我不惧人讥我老生长谈,也不避繁絮言及古代君王臣子,是因何故?也许有人已窥见我行文之用意。   ”我想问问你们,以儒家为核心之中华文化,其至为关键之核心是什么?我试为诸位一言之。   “第一,‘民胞物与’之精神自觉。   在‘亲亲,尊尊‘的礼制框架下,儒家讲“老吾老,以及人之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古以来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法制度,至宋时发展为“民胞物与”的精神自觉。放眼寰球,除了中国,哪个国家人民的精神世界,在中古之时便认为:人民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同类……   “是啊,正因全体中国人将人民视为同胞,即便并无血缘关系之乡乡亲邻里,我们亦以姻亲血缘为标准,教孩子自幼称呼乡亲邻里为:张爷爷、李奶奶,表嬢嬢,三伯伯——自然,有自恃身份贵重者,更愿听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这是闲话不必赘言。   “而被鼓吹为民主自由圣地之美国,你敢以核心家庭最亲近之称呼,使儿女称社区之老少男女否?自然不的敢,恐怕也自觉不合时宜,恐人猜你欲强攀亲戚,或许要占人便宜吧。   “我不知自古以来的人,可曾有谁借此称呼小事,思索中国人的关系伦理?笔者可以对中国人下断言,中国的人与人虽有远近亲疏,而终归是礼制范畴的一国同胞,此即中国人所谓’天下一家‘。   有人要说,我如此断言并不合宜,因自古以来同胞坑害同胞的不少。在我看来,原因无他,无非是’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一切都因中国现在贫弱动乱,我们民族的优良血统被研磨粉碎,多少显出自然界动物的本能。   由上一点,我们再谈论儒家第二个核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社会公德。   正因我们于千年进化史中,进化出’民胞物与‘之政治道德,既然天下人皆是我父母手足亲戚,他们的安危冷暖亦皆与我相关。中华民族独有的统治理念,决定了历代最得民心之统治者,一定是’民胞物与‘之认同者,’人本思想‘之实践者……   中华民族有太多’分久必合,合久必合‘,就是一个个由衰到盛由盛到衰的周期。而现在的我们,正在一个新旧发展周期的混沌边界,仿佛是黑夜与黎明交错的时分,谁也说不清光明是否就在下一刻,谁也看不请,谁是下一个照彻黑暗的巨人。   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这个照彻黑暗中国的太阳式的巨人,一定像中华民族每一位圣王英友,他们感于神州大地暗地昏天、民不聊生,听见民族的先圣在声声说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他们和中国的四万万民众一样,承受着中国人民看不到头的苦难,正在中华大地上披荆斩棘、迎风狂长。   朋友们,中国民族为何不专心服侍上帝,为何不屑于以宗教分歧挑起千年战火,为何没兴趣在世界上攻城略地?因中华民族的先民站在天地间,知道天地造化我于人间,是要我们战胜一切内忧外患,过上安居乐业、和谐幸福的的生活。   虽能开疆拓土却置民人于水火者,虽能描绘上帝之城而劝人以不争生存者,从来不是中华道统里的英雄,中华民族的英雄在绝境中战天斗地,将保疆卫土、济世救民作为天然的使命,而英雄就在中华儿女的中间,不需要借助任何神仙的血统,不需要天生家世不凡……   正因我们抱着’人定胜天‘的精神,与一切杀戮、压迫、欺侮我们的力量斗争,我们的中华民族,才一次次在灰烬中涅槃重生。 第439章 一片冰心人得见   美国境内的华人社团组织, 美国最大的华人报纸《华侨报》,还有纽约省最大的华人电台,千方百计地寻找易宣元先生, 希望她用最本真的动人声音,将唤醒亿万国人报国之志的文章, 传送到热爱祖国的中华儿女耳边。让每一个彷徨迷惑的中华儿女, 通过易先生振聋发聩的金玉之声, 获得今后在黑暗隧洞中勇敢前行的力量。   于是珍卿再一次去了纽约市, 通过电台朗诵最近的文章讲稿, 而后又到唱片公司录留声片,寄送到海内外所有华人聚居的地方。   珍卿的声音被留声片传回国前,她的文章早已传遍中华大地, 国内外许多亲友读者的来信,经过海陆空的艰险历程,最终被送到了她的身边。   当珍卿每天专门辟出时间, 专意拆读国内的海量信件, 她亲自灌音的朗读留声片, 听说已陆续摆上国内的货加。那些代售留声片的书店和报社前,购片者日日在街上排成长龙, 每逢新上架的留声片被人买空, 后面人嚎啕痛哭者有之,以头抢地者有之, 与当年《葫芦七子》连载和出单行本时的盛况不相上下。   当然了, 多数中国民众消费不起留声机, 自然也不必去买朗读留声片, 就守着自制的矿石收音机, 轮换着听不同电台频道放送的易先生朗读。   珍卿有时也感到茫然和彷徨, 她承当得起民众的崇拜和信赖吗?她的文章论调未必都气魄盖世,在此间民众都是涤心良药一般。   珍卿也慢慢地想明白,处在危邦乱世的中国人,看到国家四面楚歌的处境,看到国人国内国际总在失败,不求神拜佛的人也要求神拜佛,不崇洋媚外的人也要崇洋媚外,不绝望自戕的人也想绝望自戕。人人都有朝不保夕的彷徨感,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一份笃定,需要有人指示斗争的方式和期限。   珍卿从脚下无垠的黑暗世界,遥望亲身经历过的后世光明,她不同时俗的自信发言,就像陡然划破黑夜的惊雷,让否定传统的人看到五千年文明的荣光,看到一百年沉重黑暗下的曙光。她一次次跟国人讲一个道理,中国和中国人永远不会失去希望,但这希望,不是靠摇尾乞怜和逆来顺受得来,而是靠全体中国人胼手胝足地奋斗,甚至牺牲。   易先生还在全世界面前发言,言若以区区一副凡人皮囊,投向烽火连天、疮痍满目之中祖国,便能即刻解国家民族于倒悬,包括她自己和家人在内,很多中国人都愿牺牲小小的自己。然而,务实者不会奢望这样的幻境。中国的沦落衰败非一日之寒,那么中国的复兴和繁荣,更非一人一时之力可以达成。所以我们每一位爱国志士,都要善加葆养自己的精神形体,都要有为家国奋斗一生之觉悟,甚至要有让无数儿孙奋斗一生之觉悟。   连比珍卿年长的亲戚朋友,也会来信跟她悲诉心腹之事。譬如在永陵教育局工作的玉琮二叔,还有睢县启明学校的卢纯庵教育长,珍卿的堂兄杜氏族长向渊,扎根家乡铁路事业的宏云表哥等,他们都从不同的角度告诉珍卿,现实境况让许多文人学者绝望,多少爱国志士筚路蓝缕地开辟荆荒,甘愿扎根在最偏僻落后的地方,想从各自的领域挽救颓靡的国家,终于国势衰微、内外交困,最终毫无获益而境遇更趋颓唐,一日日让人想放弃生的意志。   可是珍卿总是从历史、文化上,提炼出对国家、民族的强烈信心,传递着对现实和未来的蓬勃希望,她不知不觉成为许多国人的精神图腾。多少疲倦焦灼的奋斗者,要听着她柔韧的朗读声入睡,多少绝望痛苦的开拓者,要默念她的文字才能做事,原来国内如许多的人认为,若神州大地没有形用的清心纶音,盖住那些魑魅魍魉不祥的鬼声,中华大地必成黑暗无边之鬼域矣。   珍卿看这些资深望重的前辈,在信中将她捧为所谓的精神图腾,一时觉得汗毛直竖,一时又感到鼻酸眼涨。不管她是否受得起这样的称赞鼓誉,她很高兴能对同胞起到积极作用。   她更满怀深情地回了一封公开信,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有些时代的中国民众,注定要享受先辈创造的盛世,做平庸而幸福的太平人;而有些时代的中国人,注定要披肝沥胆救亡图存,以他们创造的煌煌盛世,而为后世子孙永远铭记。所以,身处民族衰弱期的这一代人,虽然必须背负屈辱、怀抱志气,流尽血泪与内外敌人作殊死决斗,然他们的浩然正气必将直冲斗牛,成为英雄辈出、永远被歌颂铭记的一代。   越来越了解自己于国人的意义,珍卿就越不介意作用被夸大,看了那些浸泡苦水血泪的来信,她继续像鲁大师一样以笔战为武器,告诉人们: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珍卿被摆到民族精神图腾的地位,她在波士顿的住址就毫无秘密可言。从波士顿转过来的信件看,海内外找她约稿的人着实庞杂,其间鱼龙混杂也让人挠头。珍卿却不过时也做一些应付文章,现身市内一些推辞不得的应酬场面,这热闹劲完全不似在度假了。这一点让珍卿很感烦恼,三哥有时也说她的气色不好,吓得珍卿赶紧减少工作量。   珍卿的半年假期还剩一个多月,三四月的达斯小镇真的美甚。三哥谢绝了外头的许多应酬,专意陪珍卿度完暄暖的暮春——其实这里三四月的气候相当于中国的初春、仲春。   三哥给珍卿拟了个游娱计划,从珍卿从前寄给他的诗歌中,找出那首专讲她在美国的娱乐活动的,说后一个月的行程就按诗中内容安排,那诗歌是这样写的:   春天跳舞夏击球,柳荫轻步水观楼。   闲有野宴忙有歌,可卧青茵可唱和。   舟中观水脚量山,知鱼之乐闻鸟啭。   先生弹琴学子和,潇潇雨动粼粼波。   社会剧与经典剧,古今经典皆疑趣。   默剧烂漫歌剧繁,观众席中难成眠。   剪报等闲书无算,朝山暮海阅文酣。   会堂讲完讲教堂,三寸灵舌鼓八方。   观完机场观鸽场,肉鸟爱吃铁鸟翔,   婚礼圣洁丧礼愁,事外之人不解忧。   三哥果然是说到做到的,严格帮珍卿把控日常工作量,闲暇时候除了研究一日三餐,天天拽着她散步、打球、划船、爬山,每天晚上九点半就要上床,若非天气尚寒恐还要督她游泳。   珍卿最喜在天明水净时划船,这别有风姿的异域清境,让光阴变得静谧而浪漫,真是他们的桃源之境。   然而他们没完全与世隔绝,每天还会读报纸听广播。罗氏总统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姿态强硬地干预经济,三哥赞叹此人是明白人,从他的竞选宣言就能窥见两分,他觉得过上数年本邦就会局面大改。   他们在此出入起居样样如意,不过三哥按珍卿诗中内容,竟然将她说的“经典剧和社会剧”,也列成他们的游娱项目之一,连珍卿不喜欢的法国默剧也在内。   这一天,珍卿耐着性子在市里看完默剧,三哥也似乎未得其趣,他们开车回达斯小镇的路上,珍卿问他为何没兴趣还要坚持看。   三哥平常的微笑中,有难以捉摸的晦涩意味:“小妹,你知道,我们认识不过七年,分开却有一半时间。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是布满私人记忆的一段段光阴。但你在美利坚的三年,我们没有共享的记忆。在这里,有你最烂漫激荡的青春岁月,我不想你以后跟人谈起美国,总在叙述你跟别人的经历和记忆。”   珍卿下意识想说,他在国内的经历,不也照样没有她的参与吗?这种小事也值得萦虑心间?可她也忽然想到,莫是她那些所谓的追求者爱慕者,三哥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淡然?   一瞬间好奇怪的感觉!   珍卿扪心自问,她欣赏一些新结识的异性朋友,但不能说曾对哪个人动过心。   若非三哥现在正在驾车,珍卿想攥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发誓,她在本邦的三年时间,不曾有一刻对他们的爱情、婚姻动摇过。   但珍卿还是等回了住处,三哥泊好车走进来,她才拉着他缓缓站住,静静地拥住他也不讲话,等到两个人完全心绪宁静,她才挽着三哥脉脉地说:   “三哥,你知道吗?我每回收到家书,总把你的信放在最后看,因为我晓得不会只看一遍。每回看你的来信,我都想象你信中所言之景象,一遍又一遍地想象。”   陆浩云温润清俊的脸庞上,一双星眸熠熠闪着辉光,熟悉他的人会从他的面庞中,看到他雀跃不已的内心。就算他是漂泊不安的离乱人吧,他愿听小妹给他讲情话。一面是因颓唐国势难免不自信,一面也因在前月的交际中,太多人无意间在他面前表达对小妹的思慕之心,有些人还描述与小妹交往的细节。   而且他本身就有一点心病。也许小妹没有留意,国内很多关于她的新闻,传回去的照片别人认不出她,但他一定能轻易从众人中辨识她,她周遭总有含情脉脉的青年。有的是俊雅倜傥的中国男青年,有的是仪表堂堂的外国贵公子,衰退的国势让他的许多努力,显得毫无意义,忧心如焚却无可奈何,难免让人无限丧失信心,这种心理让他对小妹的事也难免患得患失。   来到小妹身边后,他的心渐渐地安宁了,可是前一阵的高频交际,又将他心里的情绪渣滓扰动起来。尤其他看见陌生的外国青年给她写信。   他总要亲口听她剖白一番,悬着的心才能落到地面上。   这时珍卿秀面微垂,略微愀然地看着三哥:   “三哥,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意,不至于叫你生出新的误会。我在乡间受尽恶气和白眼,见过不少相貌堂堂却德行龌龊的人。所以,三哥,我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我最初喜欢三哥,是因你的体贴用心,无论这些是不是受长辈嘱托才做的表面功夫,我最初遇见三哥,你已给予我难得的尊重,还有稀世的温暖。   “而现在恭维、吹捧我,甚至说爱慕我的那些所谓才俊,若看见我第一次见你的形容,我想不少人会下意识掩袖驱赶——就像当初四姐对我那样——还有些高高在上者会视我若无物,有狗的也许还会放狗咬人吧。三哥,社会底层生活过的人,更易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我初到谢公馆对你的印象,到现在还没变。   “三哥,你之于我,非任何人可以替代,你是三哥、是丈夫,是让我极端落魄的时候,也感到浊世间善意的人。当然,这也不完全是你的功劳,是三哥你投胎投得好,母亲跟二姐将你管教得也极好。”   陆浩云莞尔一笑,一时间又百感交集,不晓得哪种表情最合适,只挑一挑眉毛老实地讲:“小妹,你没你讲得那么好,这并不是谦虚。”   三哥语声顿了一下,把珍卿拉坐在沙发上,到厨台上给她倒调制了一杯果茶,戳一根麦管拿来给珍卿,他也在她身边坐下,回想着初见小妹的那天。   那时还被称作“赤、党”的北伐军,不日将要兵临海宁城,他正摩拳擦掌准备乱中取势,好好发一笔内乱的财。所以,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囡要来,他几乎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母亲和他的新婚丈夫都不在,还有管家和下人管待这件事。   才二十出头的谢公馆三公子,对于母亲的再婚对象比她小,对于继父做小白脸却毫不知耻,心里其实抱着一份成见。但他意气风发地准备冲锋事业,就不必对家宅小事耿耿于怀;可是同样地,他也不觉得要格外关注继妹什么。   可是母姐奔丧前再三叮嘱他,务必照料好杜叔叔膝下唯一的小囡,陆浩云答应了。他这个人做事极重信誉,就算被动地接受一项义务,他也能把面上功夫做到最好,当时正好遇见大罢工,才叫人把继妹接到东方饭店。后来他做成了两桩地皮生意,才有闲情跟继妹打个照面。他的礼仪风度无懈可击,他不觉得天真的乡下小囡会埋怨什么,何况就算她心有埋怨,他也并不在乎。   陆浩云看珍卿吸溜着果茶,心绪复杂地坦白着:“小妹,我没你说得那么好。”珍卿丢下衔在嘴间的麦管,噘着嘴埋怨三哥:“三哥,我对你都不曾求全责备,你又何必妄自菲薄?相比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吴祖兴,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圣人,若圣人还恨自己不够完美,那其他人就该喊打喊杀了。”   珍卿这样一说,三哥就完全释然,他并不轻易在人前妄自菲薄。但小妹不是其他人。   说完两个人都觉释去负担,然后就去洗澡换衣裳,高高兴兴地做起晚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2 23:59:31~2022-10-23 23:3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薇薇一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0章 勿卷入政治是非   这年三月中旬之始, 珍卿收到波城使馆文化参事庄先生的秘信,说鉴于易先生对中国教育、医疗、慈善、文化等事业的卓越贡献,以及在教化民众、鼓舞人心上的伟大努力, 应天政府预备大张旗鼓地表彰易宣元先生,却到处找不到易先生本人。现在本邦的官方民间的华人, 四处寻觅易先生的踪迹。三哥也从不同渠道察觉到此事。   更糟糕的是, 身在美国总领馆的龚则仕大哥与孙离叔叔, 也先后来函以不同态度告知珍卿此事。   龚家的则仕大哥讲了一些闲事, 他说近来有人劝他去从军, 他给那人讲了汉末党锢之祸时,曾平羌乱的凉州三明之一段颎,因功被征召入朝后, 一直做到当时的最高军职——太尉,却因附从当时的权宦王甫,卷入了实权宦官与士大夫和贵族的斗争, 且纵兵马踏太学并捕杀太学生, 一举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他党附的权宦王甫倒台后,他也被牵连下狱, 在狱中饮鸩而死。在边地与羌族作战一百八十次, 斩杀羌人近四万的名将,最终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则仕大哥在信中讲了这件事, 没有明示任何的立场和观点。但珍卿和三哥都心知肚明, “易宣元”对应天的韩领袖来说, 是个可以无限利用的文化符号, 但利用完了会怎么对付, 他们有太多的前车之鉴了。   比如算是珍卿忘年交的明戈青, 在对付社会党时为韩领袖做急先锋,背上了屠杀社会党人的恶名,现在不但在坊间名声坏了,也被他所在的社会党边缘化。还有从北伐时期就支援韩某的江越财团,他们老实给韩某提供资金则罢,一旦违逆韩领袖的命令旨意,等待他们的就是大棒加身。   正是鉴于这样的教训太多,谢公馆的所有人都不去从政。当初谢董事长和龚同恩老先生,因为慈善赈济事业被当局表彰,也有很多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大家一定不会去。龚则仕大哥作为龚老先生长子,很不愿见通家之好的年轻天才,被一些无良政客卷入局中,肆无忌惮地利用她蛊惑民众,甚至于作为党派斗争的工具。他的信违背了他对领袖的责任,他也依然写了。   可是孙离叔叔态度截然相反,他在信中无不希冀地跟珍卿说,欲要平定邦国、抵御外侮,必须有一个强大有力的中央政府,像珍卿这样广受推戴的青年文化名流,在海内外都有一呼百应的浩大影响力,应该主动帮助内外交困的政府和领袖,去感召那些敌对、分裂、观望的势力,让更多爱国人士团结在韩领袖的周围。孙叔叔说他相信,珍卿一定不会计较个人恩怨,将家国天下放在最前面。   珍卿看孙离叔叔的信,一直摇着头哭笑不得。她觉得孙叔叔还是适合做学问,他还是教授学者的时候,她觉得没有比他德性更好的人,她真愿意孙叔叔是自己爸爸。可是当他开始参与政治生活,他忽然成了难以褒贬的人。   珍卿没有给任何人回信,在中国官方大张旗鼓寻她时,她跟三哥连忙收拾好行李,反正得先藏起来避开中国官面的人。   就算对三哥有救命之恩的甄嘉廉先生亲来,就算跟珍卿有一点交情的甄嘉廉太太也亲自来,珍卿和三哥也不能见他们。他们都算自由的民生主义者,跟韩领袖和甄先生理念多有不和,从前攀扯一点私人交情就罢了。现如今珍卿和三哥也算驰名中?,甄先生又签了毁誉参半的《华美棉麦借款协定》,未免节外生枝通通不见得好。   ——————————————   珍卿和三哥从小镇出发时,三哥才确定酝酿了许久的目的地。他要去拜访初到时就该拜访的尊长,只因一时不知他的音讯才迁延许久。   三哥说在本邦念经济学时,加大文学系主任瓦格纳先生对中国学生很友善,常叫大家到他的家里吃饭聚会,其妻待客劳累又颇嫌恶中国人,夫妻为此闹到离异之境。而瓦格纳先生自从加大退休后,据闻就一直萍踪侠影不知踪迹,去年冬天一直没有机会打听,今年交际多了去打听,也是最近才辗转打听到确切的消息。原来,瓦格纳先生一直离群索居,独居于哈得孙河沿岸的家族老宅里。   三哥驾着车在起伏的山道,山谷道路被缤纷的春叶荫蔽,三月暖阳的光影浮掠人面,晃得人难以举目直视,一低头,便见青黄的草茵任性蔓延,蔼然的泉音隔绝了嚣然尘世,沁脾的草木清香让人不由翕动鼻翼。   珍卿慵倦地向后靠枕着双手,舒适得快要呻、吟出来,信口念起脑中流淌的词句:   “蔓蔓延延——   丝丝连连   牵牵绊绊,   缠缠绵绵!”   脸上光影烂漫的三哥也笑,问快乐的珍卿:“说起来也是出来避祸,你倒是出来踏青一样。你刚才吟咏的什么?”   珍卿半天才含糊地说:“说不清咏得什么,就是心里无意地酝酿,嘴里自然地流出来,抒情而已。”   三哥被她轻快的情绪感染,也觉难以言喻的惬,几乎想从方向盘上丢开一手去搂她,又连忙告诫自己要审慎些:若不留心与突然来的车相撞,那真是得不偿失。   是啊,乱世眼见看不到尽头,得厮守时便好生厮守,能苦中作乐也苦中作乐吧。   他们在路上走了两回岔道,近午时才到瓦格纳先生位于哈得孙河边的老宅。不得不说,这老先生的住宅荒僻清幽得很。   一到地方是女管家先来接待,三哥说明身份才去请宅子的主人。经过一番热切激情的相认,瓦格纳先生高兴地将客人引进华堂。瓦格纳家的老宅规模不小,感觉跟海宁的谢公馆差不多大,不过这里年代就古老得多。   瓦格纳家族是有资产的德国移民,从在这片美洲大陆上定居,几代人过着惬意舒适的田园生活。瓦格纳先生退休后游历了一些地方,最后选择在老家幽居治学,一直在整理他的文学、历史、哲学方面的著作。   两下里才打照面的时候,三哥给老师介绍珍卿是他太太,说他在中国时念过德国教会学校,现如今在剑桥的安拉学院念书,后来因劳累成疾,才暂到山水秀丽的纽约省静养。   面容清癯的瓦格纳端详珍卿好一会,倒没有特地品评她什么,只说中国的年轻女士都很了不起。就聊起珍卿的专业和治过什么经典,珍卿都非常尊敬地回答他。文学也是这位老先生几十年的专业,珍卿跟老先生竟谈得很入巷。瓦格纳先生跟她谈到后面,一面惊异于珍卿的后生可畏,一面很天真和蔼地告诉珍卿,他在她这个年纪厌恶念书,远远没有她的沉稳和出色。   瓦格纳先生有个大鼻子女管家,面相虽然刻板不亲切,却无声无息地给他们备好茶点,并询问客人是否在别墅用餐。瓦格纳先生看看三哥看珍卿,三哥说几难得才寻见老教授,着实想多叨扰几日,老先生高兴得像个老顽童,叫女管家把午餐准备的丰盛些,当然,后几日的午餐也求之不得。   三哥自然握住珍卿的手,还是恳切地跟老先生说,虽然拜访老先生是真心的,但此番仓促前来还有避祸的意思,但没有讲明是因为什么避谁的祸。老先生豁达地向两位客人表示,能够接待在中美两国都有影响力的学者,他一直到死的那天,会一直感情幸运和荣幸。   珍卿也渐渐如释重负,这老先生果如三哥所言,是对中国人热忱宽容的朋友。   后面是瓦格纳先生和三哥在谈,初时不过谈三哥近年的营生,渐渐便是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三哥向老先生讲述那代留学生的朋友。   瓦格纳先生很在意这些旧交,听说有的人青云直上了,有的人到处碰壁沉寂了,有的人定下主意不肯回国,有的人失业败家没有出路。更可叹的是,多少人穷愁潦倒盛年病逝,更有人穷途末路已自戗了,还有很多人杳无音讯。   瓦格纳先生闻言唏嘘不迭,又沉寂良久,将从前各学校的留影寻出来翻看。珍卿和三哥伴在他左右同看,听着三哥和老先生絮说从前的流离岁月,说起甲学生热衷体育拿过奖,又言乙学生天生古道热肠,还有某学生是天赋纵横的人物,他的论文手迹他还保存着,不想如此天才竟是早夭……   珍卿将那些人的生平,与照片的黑白影像对应着,亦是不胜唏嘘感叹。忽然想起李叔同《送别》中词: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真是道尽苍茫人生的无意义感。这时候,她更庆幸她的家人亲友多没事,而她跟三哥也正在团聚着。   看照片听两位老少绅士言来语云,才知瓦格纳君最后虽在西部的加大致休,早年在东部的康大、纽大、普大等名校都执教过,是美国教育界和学术界的顶级耆宿,不过三哥毕业那年此君因病致休,他就再也没有复出过。珍卿从前看过他的不少文学、哲学论著,竟没能跟眼前的老者对上号,真是人间奇事了。   大家议论得融融其乐,到女管家请他们就餐时,还觉得意犹未尽呢。   午餐是偏德式的,女管家备了佐酸菜的香肠,煎鱼块和煎肉丸子,炖得很浓的牛肉土豆汤,两篮子美式的面包,后面吃的蛋糕跟在波士顿吃得也像。瓦格纳先生虽然是德裔,但饮食习惯也融合了大陆风格。   席间,瓦格纳说起他在康大时教过一个中国女学生,此女勤学好问,个性执拗顽强,在他手下读到博士以后,回中国平京大学做上哲学教授,是他生平得意的学生之一,可惜失去联系很多年了。他说三哥也认识此女,若他回国后能有机会见到他,帮老先生转达对她的致意。   宾主三人边吃边谈,发觉珍卿果然能讲漂亮的德语,瓦格纳先生越发高兴起来,热情洋溢地议论起中国女性。说中国女性给他的印象很两端,有些华人太太穿着再时髦,看过再多电影品过再多咖啡,本质上还是别人的附庸,她们也甘心做别人的附庸。而有的中国女性却让人敬慕,譬如最近有个叫易宣元的中国小姐,据闻是学贯中西、造诣很深的人物。   珍卿不由跟三哥面面相觑。刚才没说到这话题就算了,在可敬的老先生面前藏头露尾,很感不敬;然而特意告知又似不必。三哥冲珍卿暗暗摇头,示意不必特别交代什么,若有机遇自然而然地吐露出了。珍卿看到周围人多嘴杂,也暂时作罢了。   后来,他们由中国女性说到中国教育,三哥提起他的兴华教育基金会,还说起在中国偏远地区筹办的大学,感叹真正操办一个学校才觉要做的功夫太多,建设校园虽繁复也有章程可循,购买图籍图册教学仪器,也可请教国内外的老先生,专业课程的设计也可业有专攻,但他发现聘任教师却是至难之事。   瓦格纳先生意味深长地评论着:“当初,先代的教育家们要在伊萨卡建立一所学校,怀特博士亲去英伦聘来史学大家戈德温·史密斯,文学耆宿詹姆斯·洛威尔,这二位教育界的泰斗越洋而来,其他学者自然闻声而附,一切就事半功倍了,还有芝大的兴起亦是如此……——你要聘来高明的教书先生,就先要找到他们的领头羊,不要吝惜给领头羊付出高昂的薪水。”   陆三哥立刻恍然大悟,珍卿也听得醍醐灌顶,连连点头,这不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3 23:38:09~2022-10-24 15:3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1章 瓦格纳家的际遇   在瓦格纳先生家吃完午餐, 女管家已经把客房拾掇出来。他珍卿两个人是不期而至,在本邦属实是失礼——因为这样会让管家佣人仓促应对。看来女管家不但临急受命,为了意外之外的客人准备午餐, 连午饭也顾不得去吃,紧锣密鼓地收拾出来一间大套房。两位客人对女管家感激又抱歉。   珍卿和三哥简单洗漱一番, 疲倦地躺下来沉心养神。   瓦格纳家的老宅有中世纪的风格——大约是老先生的祖辈从欧洲大陆带来的。珍卿两人与主人交谈的起居室, 还有他们现在身处的客居套房, 能轻易见到拱形的装饰墙体, 静默而巧妙地遮蔽人的视线, 让人感觉空间内有些压抑。   想及这半年总在变换住的地方,想起不久又要搬回波士顿,珍卿难得感到迷茫和失措。   珍卿本欲利用她的声望学识, 助力三哥在本邦交朋友的效率,三哥曾说他宁愿花钱笼络人心,也不愿叫她在这些俗务中劳形伤神。   几个月间, 珍卿见识三哥的交际手腕, 见证他通过自己的长袖善舞, 还有及时雨式的撒钱方式,重新梳理好四年前博览会结交的旧友, 成功跻身中西上流社会的交际圈, 达成了他博取声名以避政治迫害的目的,还有他在教育、慈善方面的相关目标,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   这也就意味着, 三哥留在本邦的意义越来越小。虽然他目下正在接洽中美的出版公司——包括去年因《中国诗歌的精神》合作过的上官先生, 还有本邦声名在外的兰姆登书社——就是为了出版珍卿的韵译诗集, 还有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 每本书都至少有两个译本, 其中的琐碎事务多是三哥帮她在处理。   好多琐事珍卿没有亲自处理,不全因为之前作文回信太累,也因为她马上要面临的毕业季。   安拉学院的毕业流程算复杂的,除了学分成绩要达到一定标准,对毕业论文的要求也非常严谨——不少学生甚至因毕业论文不达标,修业年限已过还迟迟不能毕业。珍卿的四篇论文虽也经过数次修改,万幸都顺利地通过去。然而她还要面临持续数小时的口试。   珍卿虽然对所学内容胸有成竹,对于公开场合的答辩也有信心,但娱乐和锻炼之余的闲暇时间,还是要列一些可能遇到的口试问题,进行有针对性的应试训练。三哥不欲叫她为琐事分心,跟她相关的外头事务,统统是他在接洽处理。   可是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呢?三哥回国是否要提上行程,她又要独自到欧洲接受艺术熏陶?虽然三哥再三强调过,他一时半会不会轻易回国,他还有一些秘密的事要做。但珍卿在高兴时也会忽然失落起来,想着会否有国内发来的电报,忽然有什么事就把三哥唤回去?   虽然她一贯算冷静自持的,也努力克制自己的患得患失,可是此地过分清幽的环境,还有微微让人压抑的居所,让她冷不丁又患难患失起来。   她突然把脸贴到三哥的胸膛上,手也轻轻搭在他短发和耳朵间,无声地撒着娇,三哥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问道:“累了吗?”珍卿顿了一下说:“要累也是你累,你开了小半日的车啊。”   三哥笑起来,珍卿听着他胸膛里的嗡嗡声,怕他再追问,又补充说明了一个理由:“我是在想,瓦格纳教授的主意不错,你的梁州学校,可以高薪聘请教育界的领头人物。不过中国的国情又不同,梁州不管怎么说是疫病流行区,又太偏远,没那么容易的。”   三哥虚虚地圈着她,若有所思地看天花板,也疲倦地低声说:“如你所说,瓦格纳先生高明确是高明,不过任何办法用到中国的事务中,非得因地制宜地改进一番不可。西南边陲虽不是穷山恶水,但经济滞后、疫病肆虐,仅靠高昂的薪水招揽人材,恐不能招来德才兼备的大材,国内用钱的地方也多,过高的薪水将人胃口养大,将来的教育就更难讲。小妹,依我目前的设想,德才兼备的领头羊自然高薪养着,可是更多的教师资源,还要从寒门贵子里寻找。”   陆浩云在国内与教育界朋友商讨过,国内哪些大贤高能,可以做他梁州学校的带头人,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在国内时能拜访的都亲自拜访过,但不少老先生胃惧西南瘴疠之地,不敢拖家带口地远离故土。幸好,也有数位年富力强的高级教授愿意前往。他到本邦后也趁着交际机会,接触了一些本邦的华人教授,不少人态度都是暧昧的,倒也不说绝对不考虑,毕竟爱国者还是很关心国家的。   但是总的来说,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更多,而还未出人头地的爱国青年更易招揽。   珍卿了悟地嗯了一声,很多贫穷家庭会集全家甚至全族之务,来支持代表所有人希望的学子。寒门贵子大多担负整个家庭的希望,他们更可能为了养家糊口,跋山涉水到偏远的地方去。   三哥半天没听见珍卿回应他,轻轻把她翻过来,见她已经恬然沉睡,睫毛的阴影也那么安详,不由莞尔一笑,也闭上眼认真睡起来。   两个人下午睡起来,瓦格纳先生不避春日乡野的寒风,带着客人走上乡下颠簸曲折的路径,引他们去参观左近的近古建筑。   相比彰显文明痕迹的中世纪风格建筑,瓦格纳先生带他们参观的大石垒筑的房子,虽然年代更早,形式上却更加粗犷原始。   瓦格纳先生说少时曾听长辈讲,这种粗犷的石头建筑在当时被很快地垒造起来,就是为了防范来袭的印第安人。但是有些石头上还有生苔的枪眼。试想一下,两百多年前的印第安原住民,不可能拥有枪支,他们的长枪短矛,也不可能敌得过代表文明的枪炮。可以想象当时的战斗,外来者对土著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在新移民跟印第安人的争夺中,没有先进武器的印第安人被屠杀殆尽,这是有识之士心知肚明的。珍卿和三哥都没展开议论此话,就是怕伤及主人家的先辈。而瓦格纳先生反倒愤愤不平,说美国的思想里潜伏着巨大的隐患,将来会造成毁灭性的负作用,但除他外似乎无人留意此事。不过他也没展开谈论此话,因天气忽然变得更冷,老先生的身体受不住,他们就又走回去了。   翌日清晨,珍卿在潇潇雨声中醒来,发现三哥已经不在房间。珍卿披衣下床,拨开窗前的纱帘,欣赏着烟雨蒙蒙的苍翠雨林,还有雨丝营造的天籁之音,觉此心里轻快安然,说不出的岁月静好之感。   昨天晚上,瓦格纳先生谈及美国思想的憋病,痛斥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列强的强权主义。说这种主义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别说侵犯别国的合法权益,时常连本国民众的利益也随意牺牲。老先生从哲学和历史的角度,谈这次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危机,就是因为强权者的私欲无限膨胀。珍卿觉得瓦格纳先生的有些观点,跟中国道家和儒家的立场不谋而合,不由引经据典地跟老先生谈得很深入。   女管家来提示老先生休息,珍卿和三哥才回房间去就寝,实际上也不过十一点钟。瓦格纳先生恋恋不舍地结束谈话,约好明天再继续谈一谈。   瓦格纳先生这种真正的国际主义者,让珍卿昨夜带着美好的心情入睡,而今天的雨又让人心情更好。   珍卿陶醉于难得的空灵心境,身后房门开阖一番,她都没有太注意,三哥轻轻走过来,拉过珍卿把窗户关上,摸着她被雨丝拍凉的脸蛋,拿褥子把她整个人拥围起来。珍卿笑嘻嘻地举手叫三哥摸,说她两手热乎乎的,披着长睡衣根本不冷。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三哥去打开门,跟外头人小声嘀咕几句,就端着一个早餐盘子进来。珍卿还在睡的时候,三哥已在楼下陪瓦格纳先生吃过,瓦格纳先生因为昨天劳累到,吃完早饭也回房歇着去,说好跟珍卿继续谈也延后了。   房间里,三哥在一边整理着房间,珍卿吃了芝士面包、煎蛋和牛奶。珍卿吃完早餐,他们就在瓦格纳家的图书馆,各自取了闲书回房看。   雨下了整整一日,大家都不得出去游览。下午,珍卿听瓦格纳家的老男仆费恩说,等天晴的时候可以坐着排筏,去游览啥德孙河两岸美丽的自然风光。左近的河岸上有仙女赐予的泉水,先代居民建造的休憩凉亭,还有神秘的看不到尽头的森林,不过现在天气还不够暖,一些小动物还没出来亲近人。老男仆费恩还建议他们去野餐,说瓦格纳先生少年时,最爱一个人乘着排筏,漫无边际地往森林深处游荡,有时候家人沿河找到半夜才找到他。他说珍卿和三哥跟老先生谈得来,想必也一样喜欢亲近大自然。   晚上吃饭还跟瓦格纳先生问起,瓦格纳先生笑说他少年时就爱思想不爱上学,是外人眼里古里古怪的孤僻男孩。便也询问起珍卿和三哥的童年。最后发现他们仨真是有缘,他们的小时候都选择了孤独,区别是主动或被动地选择,这让他们更觉得亲切一些。   珍卿两人跟老先生接着昨晚,又谈了民族文化和大众教育的事,比昨天晚上谈得还热烈高兴。兴之所至,瓦格纳先生当时就金口玉言,说愿给三哥的梁州学校捐五千本藏书,哲学、文学、工艺、科技、历史等书籍都包含进来。   三哥和珍卿完全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假作辞让,也不问要送哪五千本,再三谢过老先生对中国的厚爱,表示以后在梁州学校的图书馆,给老先生立一个雕像,让中国的师生感受先生的良苦用心,还有国际友人对国人的伟大情谊。   他们上午到先生的藏书室看过,不管多么古老的书都装印精良。一个旧式绅士家庭的数代藏书,五千本的价值难以用金钱来衡量。   晚上熄灯就寝了,在与智者交流思想的兴奋余韵中,珍卿和三哥躺着静静酝酿睡意。   忽然,珍卿又趴到三哥的胸口上,也不管沉不沉就伏在上面,在淅沥的雨声中呢喃轻诉:“三哥,《山海经》有个半体人国,也叫一臂国。那国里的人只生一只眼、一只手臂、一条腿,但凡要去哪里行什么事,必要与另一人合为一体,才能自由地走动行事。“   她的脑袋欺在他的脖颈下,深深地呼吸了一瞬,才继续动情地说:”三哥,你我也似半体人国的人。你不要觉得我任性,我有一个愿望,很强烈的愿望:以后,我们不论到哪里,我不脱开你,你不脱开我,我们永远同行同止,那,是不是很好?”后面,三哥又听见朦胧的一声:“三哥,我忽然不想去欧洲了。”   三哥搂着她让她趴稳当些,嘴角无声勾起浅淡的笑意,那么情不自禁的。其实,他极爱听她说这些柔情蜜语,她一次次让他确信,三年的光阴不曾改变她的心意。他再没一点猜疑和不满。   他安抚性地摩挲她的脊背,不带任何杂念游思地说着话:“目下国内形势诡谲,妈妈和二姐之意,也叫我不必急于回国,其实在国外,可做的事情多着呢。小妹,那年,我在港岛码头送别你,就发誓等你完学归来,我们一定不再分开。可现在一经相逢,我也不想等你所有学业完成,也想从此就如影随身身伴影,永远形影不离才称心意。你说我们是半体人国的人,也许说的是吧,你这个半体人要到欧洲,我这个半体人也只好随着去。”   陆浩云决定与她同去欧洲,一是确实不想团聚不久又与她分开,二是他审慎地考虑许久,发觉他想支援着去抗战的社会党,说不好能否继续存在下去,他作为被打上社会党烙印的人,回到国内恐怕也无可作为,与其回国受人监视威胁,倒不如做做慈善赈济的事。   珍卿高兴得一蹿而起,在床上胡乱蹦跶半天,闹得三哥也睡不成。珍卿真高兴得无以复加,她感觉自从长大以后,似有半辈子没肆意地高兴过。   而三哥对社会党的关注和考量,珍卿看他时不时翻看社会党的经典,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其实跟荀学姐分别的时候,她就想支援贫困地区的民生和教育,只不过怕自己行事不密,反倒害了谢公馆一众人。实际上她也关注国内的新闻,知道社会党在公民党重重包围中,到目前他们还没有打破包围,盲目给他们提供教育和民生物资,若是交通战乱等原因运不到还好说,万一无意间泄露了行藏,谢公馆所有人等都裹在里头了。   第二日,依然是淅淅沥沥的中雨,瓦格纳先生安排人整理赠给三哥的书,三哥和珍卿也想在其中帮忙,但瓦格纳先生更愿意跟他们聊天,他叫珍卿作中国画和书法给他看。因为不想两位客人为赠书的事操一点心,多年不与外界多交流的瓦格纳先生,甚至请他从前的学生推荐人才,帮忙统筹他偌大图书馆的捐赠项目。   瓦格纳先生是极端有心的人,他竟然保留着学生们的作业文章,连三哥从前的英语作文也有一篇。这篇作文颠覆了珍卿对三哥少年时的想象。   三哥在国内总以金融家、工商业家为人所知,珍卿从他少年时代的英语作文,发现他也曾是心思敏感、文笔细腻的文艺青年。   下雨的时候,除了与瓦格纳先生无限止地交谈,三哥和珍卿也会撑着雨伞,在清幽的乡野胜境中漫步。终天等到天晴时,他们就按老男仆费恩说的,乘筏浏览河岸的春日风光,真有悠游岁月的忘身之感。   他们后来的分别场景很动人,主人家所有人都列队送别。瓦格纳先生说很愿去中国一趟,但恐怕他的年纪和病体不允许,请珍卿和三哥以后多给他写信,尤其请多告知中国的变化和发展。   瓦格纳先生看似为深林中的隐士,毕竟是浸淫学界多年的教育家和大学者,有了瓦格纳先生的推荐引介,三哥深入结识了教育界的朋友,他要购买的很多教学资源,直接被人捐了一个溜够,着实省了一笔不菲的经费。   还有一件事是他们后知后觉的,很久以后,当珍卿也在梁州学校担任教职的时候,才晓得瓦格纳先生写了一篇纪实小说,专门讲珍卿和三哥的这次拜访,说通过与中国男女青年的深入交流,他看到一个历史悠久但灾难深重的中国,这个国家的年轻人站在祖先的肩膀上,正在忧虑地思考着,顽强地前进着。他感觉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着蓬勃的希望,虽然在常人看来,这希望微茫得似乎看不见,但他看到他们的希望,如同原野上不知从何而起的野火,正势不可当地燎烧着整个世界……   鉴于瓦格纳先生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本邦更多教育界和文化界的人,开始正视那奄奄一息的东方古国,他甚至介绍了一些他学生的学生,去梁州学校支持他们的办学。   这些,此时的珍卿和三哥还不知道,他们在离开瓦格纳家的路上,感激着瓦格纳先生的国际精神,也讨论着这五千册精良的图书,会如何穿越美洲大陆的漫长铁路,通过远洋航船抵达他们的国家,又如何通过火车等工具运达梁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4 15:32:19~2022-10-25 23:1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2章 如何面对假新闻   珍卿两人拜访幽居乡野的瓦格纳先生, 十日后重新回到达斯小镇,才无奈地发现有关“易先生”的虚假新闻。即使珍卿跟三哥特意避走乡野,根本没见应天政府的官方特派员, 更不曾见过签了《华美棉麦借款协定》,目前已经返回国内的财政部长甄嘉廉夫妇, 中美两国的报纸却造出偌大动静, 说应天政府的财长甄嘉廉先生与太太, 代表韩领袖和国母接见蜚声中外的青年女性楷模——化名为易宣元的爱丽丝·杜小姐, 转达领袖和国母对她的良好致意, 并官方表彰她为弘扬中华文化、树立中国形象所做的卓越贡献,以及她对中国教育、文化、医疗、慈善、妇女解放等事业进行的不懈努力,称杜小姐不愧为炎黄子孙、优秀公民。   珍卿又被一些无耻之徒上了一课, 子虚乌有的事被他们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好像也不怕当事人揭穿他们。   那些精心炮制的假新闻统一口径,说中国财长甄嘉廉夫妇在得省慰问华人华侨时, 已经确定要马上回国述职, 不能亲自接见并表彰杜小姐, 不想因缘际会,与正在得省度假的杜小姐邂逅相逢, 便与她进行亲切友好的会面, 向她颁发了领袖夫妇的一切表彰细节。   源自于中国人的中西虚假新闻,尤其渲染“杜小姐”与甄夫人私交甚笃, 说甄夫人一手承办起来的黟山工艺品厂, 作为驰名中外的慈善性质的女工工厂, 从筹建之初就离不开杜小姐的鼎力支持, 至今在黟山工艺品厂的门前, 还挂着杜小姐的墨宝……不少报道针对这次会面发表社评, 说韩领袖非常重视培养爱护人材,领袖夫人也热衷于妇女平权运动,有意在杜小姐学成归国后,援杜小姐为应天监察委员会委员,使其有广阔的舞台展示她的天赋才能,继而引领新时代青年走上昂扬奋斗的道路……   所谓做戏就要做全套,关于甄嘉廉夫妇亲切会见杜小姐的报道,多半会出现他们友好交谈的照片,却都无杜小姐的正面照片,只有侧面或背面的影像,应天政府的所有官媒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杜小姐做事高调但为人低调,不欲使民众和读者过分关注她的个人,因而避免私人形象的过度曝光。   向来对官方人士敬而远之,一直以独立学者形象出现的易先生,在美接受政府高官的高调表彰,这一“新闻”通过政府官媒的过度宣传,加上美国本邦媒体的热情转载,一经众口似乎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了。   珍卿在假新闻的记者中,发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人,就是去年她大办画展并兴慈善后,曾经招待过的众多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之人——一个叫罗笛的新闻系毕业生,他当时问珍卿是否想过把画款捐给政府,让政府购买军备物资以御外敌,珍卿找了借口结束跟他的会面。锦添表哥说此人已被应天政府的喉舌报纸录取,从现在情况看,此人成了“政府喉舌”的驻美记者。   珍卿也是被气笑了,听锦添表哥转述罗笛同学对他的评价,就知道他不是啥省油的灯,没想到此人竟敢如此兴风作浪,理直气壮地行无耻之事。   通过国内外亲友的信件电报,珍卿知道现在舆论都快炸锅了,连她的一些忠实拥趸都快乱营,有不明就里轻易信以为真者,说她不该抛却独立学者、民族斗士的超然地位,转而谄媚独、裁政府甚至与其媾和,也有人说若连易先生都要当官,他们也该对应天政府刮目相看。还有一些明察秋毫的读者朋友,直斥甄嘉廉夫妇指使记者造假,明明不曾与易宣元先生会面,却无中生有说见易先生,污蔑易宣元先生与他们同流合污。   但疾辞批评珍卿的人几乎没有,似乎珍卿再一次名利双收了。但珍卿和三哥都明白,若他们对这次的假新闻装聋作哑,默认应天政府对她名誉的利用,他们以后就敢于为所欲为了。   但现实的阻滞并不小。他们先是收到甄嘉廉先生的来信——是写给三哥与珍卿两人的,详情痛陈有关部门的新闻造假,连甄太太竟也掺和了一脚。甄嘉廉也算是留洋派的绅士,并且与从商的陆三哥早有私交,那年三哥被阎崇礼等阴谋陷害,说起来甄嘉廉先生也曾出力营救。   甄嘉廉先生的意思很明确,既然错误已经铸成,请三哥和珍卿暂时忍纳这一回。毕竟,一旦谎言被珍卿这当事人戳破,恐怕全国的舆情都会沸腾,政府的公信力又会面临重击,中国人说不好会闹出一个国际笑柄。所以请珍卿二人看甄先生的面子,看他们很多共同好友的面子上,暂时不要戳破这些谎言的泡沫,不要使有辱国体国格的事情发生。   而且,甄嘉廉先生再三向他们保证,他会联合众人向领袖和夫人进谏,务必严惩此番炮制假新闻的系列人员,保证针对珍卿的同类事件不会再发生。   珍卿的亲师姐李娟也身涉其中,因为她丈夫是政府的财政次长,是甄嘉廉先生的直系下属。所以韩姐夫不便在电报中明言的话,就借娟娟姐拉家常的话表达,总而言之就是叫她忍了这一回,一定会严惩相关人员给她交代。   还有已经赋闲在海宁做寓公的明戈青先生,平京大学校长兼中华研究院总办理郑余周先生,无数虽然爱国但与政府有瓜葛的先生,都辗转向珍卿表达意思,劝她务必以大局为重,万万不要冲动行事。   还有一开始劝她接受表彰的孙离叔叔,很惭愧地说他实在没有想到,政府公人竟有这等恶佞的人,肆意弄虚作假来辖制不想配合政府的名人,他在信中一直跟珍卿道歉,但最终也希望珍卿隐忍这一回,特在信尾写了两遍“大局为重”。   珍卿被这些人的劝阻之言,弄得好端端地有点抑郁了。也许,炮制假新闻的人所以有恃无恐,就是笃定了会有这么多人,在事情发生后会力劝珍卿“以大局为重”吧。不得不说,那些下三烂的人很会揣摩人心。   而三哥真的很为难,公然跟政府的人撕破脸,他们国内的亲朋好友处境会很尴尬。而且他们以后还要回国,没到绝境处先不必把事情做绝。   然而借珍卿姓名炮制虚假新闻,还传得海内外人人尽知,只为了给政府和领袖装点门面,一旦姑息容忍了这头一回,以后就留下无穷不尽的后患。   珍卿和三哥意见是一致的,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但是反击的方法必须是克制而有力的。   其实最有效的办法就在眼前,其他劝阻者都是给他们发电报,并未详细述及假新闻的黑慕,而甄嘉廉先生离开美国前写的信,特意托人转交给三哥和珍卿,还有身在美国的孙离叔叔写的信,都表达了对假新闻炮制者的厌恶,只要将这两封“政府官员”的亲笔信公诸报端,并注明写信人和收信人,珍卿和三哥一点多余的心都不必操了。   可是一旦如此,就把甄嘉廉先生得罪死了,连珍卿的韩姐夫夹在中间恐也无地自容,珍卿想到娟娟姐就更加不忍。而且孙离叔叔对她真的不错,若狠心置他于口诛笔伐之境地,恐怕将来是难以见面了。   可是就如此被人愚弄吗?珍卿还是觉得,办法总会比困难多。还有一个多星期她的休假就要结束,得趁着春季课程和夏季课程搬回波城。当她慢慢地收拾行李时,发现半年休假期间作的画,铅笔素描非常,完成的只有五幅中幅画,还有两幅没有上完颜色的。珍卿所画的不管人景物,都是典型的纽约省的冬季景象,她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三哥被他一点就明白了。   易先生接受应天政府的公开表彰,并可能在毕业后出任监察委员之事,在国内还是持续发酵的热点,各种各样的声音分裂着珍卿的拥趸们。从新闻出来已经争持半个月,说什么的人都有,越来越多的人公开喊话易先生,不管新闻里的事是否属实,都请易先生亲自予以证明或澄清。   珍卿和三哥请来本省的华侨领头羊——一直对珍卿各种事业极为热心的上官先生,如此这般说明情况,请他帮她一个大忙。这一天,上官先生兴匆匆来到达斯小镇,带走了珍卿在纽约省度假的画作——包括还未放大的素描习作,还有珍卿为画作量身定制的小作文,以及珍卿歌颂本省人情风物的文章,匆匆离开了达斯小镇,前往省会纽约市动员人力,帮珍卿办一场小型的画展,画展一定要大作广告,声势能搞多大就搞多大。   珍卿碍于太多先生的劝阻,想说点话却似被无形的力量堵嘴,这是她尚可以冷静应对的事,但心情难免有一点不快。想到在波城的住址完全曝光,她跟三哥若提前回去,恐怕迎接他们的是四面八方的访客,没完没了的信息轰炸,恐怕也不能安心准备毕业口试。   所以,珍卿一面打电话给表哥和怡民等,请他们帮忙另找一处房子,回去时就不必去米勒太太家。他们一面也在等舆论有转机,才慢慢地回转波士顿。   正巧这个时候,邻居巴瑞尔家向他们发出邀请,说请他们一起去蒙突克海边玩一玩。蒙托克是离达斯镇四小时车程的海滨。   珍卿本来觉得犯不上折腾,三哥说他们这里的住址,明摆着已经暴露在有心人眼中,未免再有不速之客造访,他们离开前去海边散散心也好。   如此,两人跟着巴瑞尔一家来到海边。本省三月的天气算不上温暖,但天气晴朗的白天气温不错,到海边除了晒太阳、冲浪、海泳,也吃一些平常就吃的海鲜。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项目了。   而珍卿热衷于捡拾贝壳,并跟巴瑞尔家的小男孩萨姆,讲那些白色的蛤贝以后可作颜料,萨姆听得感兴趣极了,还发愿要将来要去中国探险。   有三天温度飙到七十华氏度时,三哥就要求珍卿下水游一游海泳。三哥有一个别名叫“竞存”,他不时会露出“适者生存”的思想。三哥跟珍卿认真地说,她至少应该有在海里游泳的经历。   珍卿的游泳技能是疏于练习的,因为波城没有让她经常练习的条件,而她平时也确实忙过头了。   头一天三哥就带她在边上游,隔半天会稍稍往推海里推进,让她适应不同于游泳池的感受。但三哥不敢贸然带他游得太深。   当珍卿坐在离岸三十米的礁石上,看着巴瑞尔家的两个大孩子,以矫健无畏的身姿向着深海划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两个点,珍卿只有艳羡地匝匝嘴。   从前,她未曾想过在游泳上多下功夫,因为周围的环境没让她觉得有溺水的危险。   三哥不会因此指责批评她,但他坚持叫她联系游泳,在她累得不行是抱着她回沙滩,然后心无旁骛地帮她按摩腿,但第二日一如既往地游海水。   三哥告诉珍卿,每当看到中国的不幸女性,他就会想,若他将来生了一个女儿,他一定不会不加节制地溺爱她,而是在传递给她美好信念的同时,全力训练她应对危险的技能,让她在突发的危机中可以保全自己。   珍卿明白了三哥的意思。   也是到很久的后来,她才知道在分离的日子,三哥有多么为她的安危悬心。吴二姐说他们分别的那三年,三哥常常会因为噩梦失眠,噩梦最基本的内容,就是他心爱的妹妹兼妻子,在异国他乡遭遇了不幸。这种折磨蚕食着他的精神。   在蒙突克海滨玩了一礼拜,上官先生已把珍卿的画展造出大声势,全美的艺术爱好者都知道了。距离较近者纷纷前往纽约市观赏Iris Dew的新画。   珍卿画伊萨卡的卡里嘉湖边别墅,还有出入康大时的山景与桥景,随巴克尔夫妇游瓦特金斯峡谷之景,在达斯小镇的冬天狩猎、篝火晚会、河床滑冰之景,还有在巴克尔翁婿引荐之下,出入文化人的社交场合所见景象——当然,这其中很多作品都还只是素描画,珍卿一点不介意展示半成品,等等。这次画展中的一切人景物,都是纽约省本地的人景物,既没有麻省的也没有德省的。   有洞若观火之辈已看出名堂,那些人制造的假新闻中,说珍卿在二月下旬在得省度假,因此巧遇访问当地华侨华人的甄嘉廉夫妇。   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珍卿和三哥那时虽深居简出,但也参加了少量的交际应酬,他们在巴克尔翁婿的引荐下,结识了一位叫赫西斯的本省教育名家,但此人在二月下旬突然过世了,珍卿和三哥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并且在获得允许之后,珍卿给赫西斯先生画了一幅铅笔画遗像,这幅铅笔素描也在她的画展中,而且她明明白地签了日期,是二月二十七日,跟她“与甄嘉廉夫妇会面”的日子只差一日。如果珍卿不坐飞机,不可能从纽约省这么快到得省的。   有心的观众一旦发现这个纰漏,就容易从当地报道教育家赫西斯死亡事件的照片中,找见一个中国年轻女孩的身影。都不用统筹画展的上官先生安排,坊间已陆续有不少考据推理的小作文。   某些日期里的易先生,究竟是在纽约省还是在得省,成了一个渐渐引起广泛讨论的迷案。   在她“会见甄嘉廉夫妇”的后两天,珍卿在达斯镇的巴克尔家里,曾给一个叫塞西尔的黑人学生画过肖像。塞西尔是伊萨卡镇康大的学生,以勤奋刻苦闻名于康大校园,数次上过康大的报纸刊物,也上过纽约市级的刊物。他是跟着老师同学,特意来拜访曾经的教育高官巴克尔先生,这件事伊萨卡康大的校报也报道过,珍卿记得,她和三哥无意间被照进照片里了。珍卿当时觉得塞西尔精神可嘉,特意为他单独画了一张肖像,自己的作品当然都是签日期的,也在此次的画展中。   珍卿、三哥与塞西尔,在今年的二月三十,出现在纽约省小镇的聚会上。这其中可以挖掘和考据的故事就更多了。   总之,当珍卿和三哥启程回波士顿时,海内外华人中间起了强烈的舆论风潮,很多人认为甄嘉廉夫妇并未会见过易先生,这种论调已经有证据佐证了。而且当事人易先生全程未露面,也绝对不曾公开地说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5 23:16:37~2022-10-26 23: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ppl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ple^^ 170瓶;我素妘妘╭(╯^╰)╮ 20瓶;云疏辞 5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3章 紧张的毕业口试   珍卿回到波士顿准备毕业式, 在紧锣密鼓地搬新家时,听说国内也在关注这桩神秘的“会见”疑案,种种物证和人证表明, 甄嘉廉夫妇进行了新闻作假,他们在美根本没会见过易先生。   国内有异常严苛的新闻管制, 以此事对上层明嘲暗讽的报刊, 多半会被有关机构监管甚至取缔, 却依然抑制不住坊间对此事的广泛暗黑联想。   听杜教授来信说, 甚至有好事之徒因此发现商机, 专门分析各种似是而非的新闻旧事,编造神秘部门耸人听闻的暗黑内幕故事,来博人眼球加大小报的销售量, 普通民众喜欢看这种故事来印证他们对未知领域的各种想象。   在国内学新闻的好友裴俊瞩,大赞珍卿轻而易举颠覆国内新闻界的乾坤。国内官媒的造假历史由来已久,不管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外交哪方面, 只要上封示意下头操控民间舆情, 新闻最重要的“真实性”原则, 在不少官媒那里完全成了一纸虚文。然而官家报刊发行范围广,影响受众多, 多少民众被他们的愚民政策影响, 不能正确认识和适应身处的时代环境。一旦民众被上面牵着鼻子走,就会拥戴不该拥戴的人, 反对不该反对的人, 于国家民族有百害而无一益也。   再从更广泛的范围说, 中美两国不少媒体这下都丢人, 多少媒体无意间成为传播假新闻的帮凶。   看似易宣元先生扯下这层遮羞布, 但人家不过把新画作拿出来展览售卖, 又把创作过程和创作意图详实地展现给观众而已。但是,她无论在公开还是私下场合,一句影射当局新闻机构弄虚造假的话都没有。她回到波士顿准备毕业口试,多少中西人士前来探问,她与她丈夫也只是避而不谈,被人逼问得无奈时,也不过回应一句“无可奉告”。   就是劝珍卿“大局为重”的先生们,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他们就算遍稽群籍以砌辞,也不能指责珍卿做了不以“大局为重”的事。   然而也不是没有负面后果,包括韩领袖夫妇、甄嘉廉夫妇,还有那些期望珍卿克制隐忍到底的,都被珍卿有意无意地得罪了。   也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她若渐渐与政府官员沆瀣一气,让民众对她的品质操行失望,再振聋发聩的话经她的口说出来,似乎也是沽名钓誉者的自我gāo潮,连替她争辩的人恐怕也会被毁谤为狺狺犬吠。她前半生的努力都被否定不说,那些精神上需要导航的民众,也许会成为愤世嫉俗、无所寄望的虚无主义者。珍卿不想看到这些糟糕的局面。   ————   珍卿和三哥在波城新居一落定,两个人一起忙得不能开交。最初,珍卿带三哥拜访关照她的师长们。三哥就算不作为Iris Dew的丈夫,也是卓尔不群的优秀青年,多少人在夸赞三哥的同时,也感慨难怪Iris对任何人不假辞色,有这样才德俱佳、芝兰玉树的丈夫,哪还能看见一般二般的人物。因而多少中外的朋友,千方百计来看Iris的丈夫。   在不可避免的繁冗应酬中,珍卿文学系硕士的毕业口试排期已定,不到一个礼拜就会轮到她。   在一个礼拜的等候期中,珍卿被毕业季的各种琐事缠身,三哥也天天早出晚归。   三哥主要还是帮珍卿出两本书,韵译诗歌倒没有什么枝节,但对《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就得谨慎处置。东洋军国主义分子在中国非常猖狂,这种揭露其邪恶民族性的书,绝对会引来他们对作者的忌惮,说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三哥觉得应该小心为上,本想叫珍卿匿名发布此书,然而珍卿作此书本为使国人惕然警醒,必要想方设法扩大书的影响力,坚持标上辨识度最高的别名“易宣元”。所以,三哥一直跟国内外文化界、出版界的人沟通,看怎么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发行此书,不至于使东洋人嗅到不对,而阴谋破坏此书的发行,他与珍卿的人身安全,也必得找妥善的人帮帮忙。   至于两本书在国内的出版发行,珍卿只管托付国内的父辈师长们,发与不发,有无阻滞,看他们后续的反应,他们这边也随机应变。   除了出版书籍的事,三哥致力于成为社交界名流,到波城后珍卿忙得在家也待不住,他也有选择地参与本地社交活动,继续施展“及时雨”式的助人交友方式。   三哥除了在洋人中间,潜移默化地扭转人们的中国印象,也在太平洋两岸牵针引线,促进两国间的文化艺术交流。   譬如国内的昆曲名家萧鹿生老板,本拟由中国外交部派赴美国举办巡回戏曲演出,说好经费由他们全权负责了。然而相关部门没能兑现诺言,萧老板一行的经费捉襟见肘,拖拖拉拉一直不能动身。三哥听闻后直接赞助了他们。好不容易坐上开赴美国的航船,因为国内之前传染病流行,走到东洋海关就被扣住不放行了。   这几日,三哥天天到电报局向东洋发报——他和母姐在东洋留学过五六年,总还留下一点香火人情,便请东洋当地的朋友帮忙斡旋一二。同时,他也跟美国的华侨华人,还有各处结交的美国官员沟通,请他们设法敲打一下东洋人,务必使萧鹿生老板一行尽快通行。还有一位叫郑君三的剧作家,将中国古典爱情传奇改为英文舞剧,三哥和好多华侨都准备出钱出力,助郑先生办全美的舞剧巡展。   三哥不必豪阔地逢人便撒钱,但要造就“当代孟尝”“民国及时雨”,其间的心术和精力亦不可小觑。   在珍卿和三哥各自忙碌时,中国驻波城使馆的一位官员费某,还有假新闻的始作俑者之一罗笛,千访百计寻访到珍卿的新住处。   翌日就是珍卿的毕业口试,怡民和两位表哥来家里闲谈,也是帮她放松放松心情,不想迎来这两个不速之客。锦添表哥直接对二人横眉冷对,恨不得下一刻就破口大骂,珍卿忙暗示继云表哥带他离开。既然自证清白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无谓跟太多人撕破脸面。   最后只有三哥、怡民和珍卿,留下来应对似乎来者不善的两人。   这二人虚伪做作的场面话,珍卿都没有太听进去,她跟三哥说的话也都不落实处。费姓官员见他们油盐不浸,意味深长地环视在场三人,讲起一个耐人寻味的耶教故事:   “有两个凡人同去见上帝,遇到上帝问他上天堂的路向何处行。上帝先不忙回答二人问题,见二人风尘仆仆、饥肠辘辘,便先饷二人以饭食。其中一人双手接过饭食,连连感激躬谢上帝不已,另一人只随手接过上帝赐食,对上帝恩情以为是理所自然。然后,那个躬谢上帝赐食的凡人,在上帝的恩德下进入天堂,另一受恩却视为当然者,却被上帝拒于天堂之外……   “杜小姐,您这等博学鸿雅的大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怡民在旁边拉着珍卿的手,珍卿按住她示意稍安勿动,跟另一边的三哥相视一瞬,惊奇又懵懂地问这位官员:“敢问先生讲的是什么道理?何不明以告我,我年轻学浅,确实听不大懂啊。”   这费姓官员嘴巴抿成一条线,低下头似乎努力克制着,他抹抹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再抬头便看着珍卿和三哥:   “杜小姐,陆先生,上天堂的路,是由感恩之心铺就的。二位难道不心知肚明吗?陆先生万里迢迢到此,来后却终日游宴,张罗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余外便无所事事,是为何故?   “在下就明说了吧,谢公馆屡有违禁犯上之事,领袖与夫人对二位先生,包括谢公馆一众不服王化者,一直善待优容,不忍国士凋零。还有从阎某人手中挽救陆先生的甄国舅,使杜小姐画作登上大雅之堂的甄夫人,这些贵人对二位都有天高地厚之恩啊,怎可放任两国舆论发展恶化,行这牛马也不屑行的恩将仇报之事?二位先生何不亡羊补牢,此时再站出来澄清一下,庶几可使海内外舆论平息,也不致令二位的亲朋故旧难堪啊。”   这意思是想叫珍卿站出来,为别人给她编的假新闻背书,真是滑天下之稽啊。   珍卿和三哥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奉行惜言如金的态度,依然含含糊糊地应对过去。   那个叫罗笛的新闻从业者,终于忍不住泄露急躁心态,急得似乎想要破口咒骂了,那费姓官员拦住他继续劝说:“杜小姐,艺术的大雅之堂岂是好登的?陆先生,王法大堂岂是那般好离的?甄部长和甄太太对二位,韩次长和韩太太对二位,都可谓是仁至义尽,爱惜有加,还有军委会的何建昌参议员,中华研究院的郑余周老先生……我真不知,杜小姐和陆先生学的是哪家主义,如此执迷不悟,不恤人心,唉,不知二位将来还能回国见江东父老吗?”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珍卿也笑着与他们说道:“今日才知‘危言耸听’之意,我却不知,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以致将来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一直没有插嘴的怡民,这时也冷笑着问费姓官员:“恩人?挟恩图报已是令人不耻,不经事主应许就越俎代庖,向全世界的人睁眼说瞎话,哼,真是荒谬之极!杜小姐能有今日的公信力,就因她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由得你们把她视作提线木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两个不速之客这才注意到怡民,那个一脸火气的罗笛,甚至冷笑着询问怡民的籍贯身份。   暗觉怡民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珍卿霍然站起身,对着两位不速之客冷笑着说:“我今日有一个问题,二位若能答得上来,我们倒能深入谈一谈,若不然,休怪我要下逐客令了。”二人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珍卿问,为何汉末三国已统一在晋国,却又一次迅速地走向分崩离析,以致中国人迎来更加漫长黑暗的乱世?罗笛觉得珍卿在故弄玄虚,费某也暗责答案是珍卿定的,他们如何回答她都能说不对。珍卿也不跟他们多费话,真的下逐客令了。两个不速之客败兴而去。   珍卿和三哥始终克制有加,没有对两位来客恶言相加,若非还有那么多亲友在国内,谁耐烦听他们将韩领袖比作上帝,领袖的门庭又怎会是他们天堂?   怡民犹自愤愤地对珍卿感叹:“未闻哪个民主国家之领袖,将自己方比作上帝的,怪不得人家都说韩某人是独夫,由奴观主,果然不错。不过,他们会不会对付你们,用些叫人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珍卿只幽幽地告诉她:“我们既然不信上帝,也从未指望过上他的‘天堂’,若受了他的苦,必定能够说得出。若还能发声,就不必怕他这自封的上帝。”   其实三哥和珍卿都知道,韩某人有太多内外政敌要对付,当初慕江南先生到处给韩某人难堪,他不论私下想法如何始终没动慕先生,就是因为对名流文人痛下杀手,代价大而收益少,韩领袖作为老牌政客不会不知。   ————   第二日就是珍卿的毕业口试,三哥陪她一块去考试场。本邦的口试简直是漫长的三堂会审,珍卿看过的每个考完口试的人,都是脚步虚脱,冷汗淋漓。她到现场也有一会悬着心,在等待时悄悄地调整好心态。   工作人员引导她入场后,乍一感觉像后世的公考面试。不过后世公考面试官得有一二十人,分坐在考室的三个方向,考生坐在唯一的缺口位置,中国人似乎在考场上也要讲“围师必阙”。   而她此次文学系硕士的毕业口试,考官数量虽少但气势更甚。准备考试的她在旁边等候,这群学富五车、眸如鹰隼的老学究,异常严肃地络绎走入,在珍卿前方的高台上坐定。考试中心区四五丈外设观众席,考生的亲友和想观摩学习的人,都可以在观众席全程观看。心理素质差一点的考生,也许会觉得像末日审判。   当珍卿穿着造型夸张的蓝袍子,稳步从容地坐到高台下考生的椅子上,见上头坐着的六名口试考官,全是她认识的汉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就算认识也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三言两语的温情寒暄过去后,珍卿先作冗长却不枯燥的论文陈述,然后,台上六个考官轮番向她提问题。这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论文答辩,他们不但问及以往的课程内容和相关的学科知识,那些看似相关其实跨学科的知识,他们也不讲武德地向珍卿砸下来。   比如有个叫汉密尔顿的文学家,提到珍卿的论文《东亚古代文学关系溯源》,说中国从前是东亚文化的核心,为何近代以后从政治、军事、文化、艺术上,全面地坠落出东亚文化的核心位置,反倒被从前的东洋学生赶上,是因为被异族满洲统治的缘故吗?   考官里教过珍卿的文学家加西亚教授,还有俄籍的语言学家莱蒙托夫教授,都带着微妙的笑意低下头,翻资料的翻资料,玩笔的玩笔,外人看不出他们是附和汉密尔顿的尖锐提问而嘲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笑。观众席那边也是一阵突兀的窃笑,珍卿似乎听见有人骂东洋人,大约立即有工作人员去维持秩序。   但此时的她不能心有旁骛,在脑中迅速组织一番语言,便继续巍然端坐着侃侃而谈:   “……中华文化的核心在于兼收并蓄、和实生物。中国西周的思想家、史学家史伯曾有先言:不同的事物和谐地共处相融,才是不断创造新事物的不二法则。而同一事物不管怎么重复叠加,都不能产生新的事物,它们会因为不能适应时代的变化,而渐渐被人们忽略和抛弃。   “所以,除了我们主体文明中的历代各族先祖,在生产、繁衍、战争、教育中,繁衍出我们民族特有的衣食住行文化,哲学、文艺、宗教文化,并由中华民族内的各民族,在漫长的时间中学习借鉴,共同发展,也以‘兼收并蓄,和实生物的’的发展观念,与外来事物和文化共生交融,所以造成千百万种不同的事物和文化来。而这些不断被孕育发展的文化之子,虽然脱胎于它们的文化父母,而又不同于他们的文化父母。   “所以不管经历多少朝代更替,中国的文化永远在迭代更新,若是西方人睁大眼睛观察研究,会发现中国数十个朝代创造的多彩文化,你们穷尽一生也不能览其全貌。在两千多年的漫长文明进程中,我们一直被东亚国家,甚至西亚欧非的国家模仿学习,他们却不能像古代中国一样,达到高效率的文化创造与更新。因为其他民族为了生存繁衍,向来热衷于发展民族主义,不识中国文化‘和实生物,兼收并蓄’的繁衍真缔。   “可是自从工业革命以后,列强以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中国强大的文化自新能力,在外人看来似已大打折扣,中华文明似乎也已民黯然失色,已不再引领东亚文化的潮流。但这显然不是事实,中华文明的灿烂光辉,只不过被落后的工业、政治、军事蒙上灰尘,灰尘下的文化明珠依然光芒万丈着。   “虽然清朝统治者闭关锁国、打压科技,但是不同事物结合产生的新事物,依然如雨后春笋不断诞生着。我们有推翻理学、心学的清派思想家,有层出不穷的新绘画流派和画家,还产生了风靡全国的新剧种,瓷器、茶叶的新品类也一直行销海外,带来令西方眼红的贸易顺差……   “我们中国青年不会捂上耳朵,否认我们在近代的屈辱落后史。我们每一代的忧国忧民之士,都会睁大眼睛看这急剧变化的世界,总结我们落后挨打的屈辱历史,反思我们为什么是如此孱弱的东方古国。   “在此,我想告诉诸位先生我的反思结果。我认为,我们在经济文化方面太过富有,而在政治军事上落后于整个工业时代,才被贪婪险恶的外来盗贼,打开我们的国门长驱直入。我们承认政治、军事、工业上的全面落后,但中华民族历代祖先留下的璀璨文化,永远是滋养中国人精神土壤,甚至滋养中华文化圈土壤的文化恒星,若世界上有哪一个人认为,这颗恒星已经永远失去她的光芒,那是因为他被军事政治上的强权主义,蒙蔽了他原本就不明亮的双眼,以为工业文明和殖民主义,可以掩闭古老中国数千年的文化积累。   “虽然我的国家如此的孱弱,但我还可以自信地向世人宣告,承载着中国文化的经、史、子、集,千百年来在中国人得到很好的整理与保存。中国的后代子孙甚至邻国的后人,欲要寻访自己祖先创造文化的历史,必定会从中华浩瀚如烟的史册典籍中去寻找,并从古人的智慧和审美中,创造出今人喜闻乐见的新文化潮流。这便是中华文化的传承发展。   “我们唯一落后于世界的文化,是闭关锁国使我们错过工业革命的曙光,前朝统治者的专、制、腐败、无能,导致我们不能制造拱卫国防的先进武器。前朝统治者所以被中国人推翻,便因它不能创造适应时代变局的生产方式和文化前途,但谁也不必特意去攻击他整个的民族,中国境内任何一个民族统治中国,都会因愚昧无能、贪婪暴虐走向腐败衰亡,不独是满族统治者如此,汉族、匈奴、鲜卑、蒙古等都不例外。   “若有西方的强权主义者认为,东方地平线上的中国文化堕落了,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反思,当西方殖民者的远洋舰和大pào,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海港商埠,随便找个蹩脚的借口就把pào口对着中国的土地,便在中国制造了无数的文化废墟。   “当你们参观北美、欧洲各地的博物馆,会忍不住赞叹中国等国文物的神妙精美,你们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从中获得灵感,你们能在唏嘘赞美这些文物的同时,说中国甚至东方文化如此粗陋落后吗?   “当你们意识到,这些精美绝伦的中国文化创造,是你们所谓工业文明的产物——到处释放摧毁力的大pào长枪——帮你们从备受□□的殖民地抢过来,通通装上船,然后漂洋过海从东方来到西方,上面的血腥和硝烟,也许永远都不会散尽。   “你们西方的精英应当扪心自问,西方的工业文明和海洋文明,是否可以站在中国文明化的废墟面前,堂而皇之地展示你们的文明优越感?而全盘照搬西方工业和殖民主义的东洋国,难道有资格成为东亚国家新的文明中心吗?我认为,我们东亚国家无论大小强弱,听到西方人认为东洋是东亚文化的新中心,一定会感到这是亚洲人的奇耻大辱!”   这时珍卿的演讲还没有完,考试厅内却陡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工作人员立刻示意大家噤声,观众们收起激动的笑意,屏气凝神地继续听珍卿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6 23:58:44~2022-10-27 23: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4章 正常眼睛是少数   珍卿在考试场里继续作着陈述:   “汉密尔顿先生, 我从五六岁的年纪,就开始学习中国传统典籍和艺术,长大后又全面接受西式的文化教育, 作为系统接受过中西方教育的学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 五千年的中国文化积累, 只要去掉其中禁锢人、愚弄人的糟粕, 必会给我们这个东方古国的涅槃重生, 提供让人惊喜的源源不竭的力量和启发。但是这一点, 西方文化中的人们看不到,崇洋媚外、妄自菲薄的中国人也看不到。   “……各位尊敬的先生,我曾听美国同学讲过一个故事:著名的戏剧家萧伯纳先生去看眼医, 经过一番精密的诊断,眼医告诉萧伯纳先生,他的眼睛一切正常。萧伯纳先生庆幸他和其他人一样, 拥有一对再‘正常’不过的眼睛。但医生立刻否定他的错误诠释, 说实际的情况是, 世上大多数人的眼睛‘不正常’,拥有‘正常眼睛’的人反而少数的异类。多数人因为各种不利的因素和糟糕的习性, 造成自己眼睛的近视、弱视、斜视, 当外界事物通过眼睛被大脑觉知,他获得的视像或多或少被扭曲了。   “所以, 我不认为是中国的文化在堕落, 而是白人至上主义和西方文明中心论, 使你们欧美人犯了严重的精神性的眼病, 这种不自知却难以治疗的眼病, 广泛存在于西方的各种人群中, 它扭曲了你们眼中所见的文明景象,你们没有科学依据地笃定一个道理:坚船利炮代表最高等最先进的文化,镰刀锄头代表最低贱最落后的文明。这是傲慢的西方中心论者自身的疾病,并非正处于低谷的中华文化在堕落。   “汉密尔顿先生,亲爱的考官先生们,作为自幼在中国乡镇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我要跟诸位澄清一个事实,在此,我希望我的努力不是徒劳的,这个需要被澄清的事实就是:受儒家文化影响千年的中国士人,自觉遵奉儒家教诲的‘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当我们的文明达到繁荣灿烂的顶点,不会像现在的西方精英到处说教,希望别国照搬自己的体制和文化;当我们的文明衰落无力到极点,我们的知识精英也不全盘否定中华文化,而总下意识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加入外来的或自生的新文化元素,让我们的文化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这是那些文化与阶级长期固化,并盲目反对创新变革的文明所不能比的。   “所以,女士们,先生们,中国自古以来从不需要别人来界定或承认,我们是或不是东亚文化的中心,别人承认并来学习我们的文化,我们也选择性适宜的教授对象,别人不接受而大肆抨击我们,或者‘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或者根本不必多加在意……”   对考官汉密尔顿先生提的这个问题,珍卿做了自信到近于傲慢的回答,而引起考官们最大的惊异和沉思,也引起在场观众们不合规矩的持久掌声。   哈大文学系有一中国学生叫裴鉴群,他原本对珍卿崇古尚旧的文学取向不满,跟珍卿这一帮人不大亲近。今日特意来听易宣元先生的高论,明明有的内容他还不以为然,不知为何,听到后面就抑制不住的心潮汹涌,涕泪滂沱,全程引人侧目而不知。他还用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录下Iris不少长篇英文演讲。   珍卿考完漫长的六小时口试。其实硕士考试时间不该这么长,但考官们车轮战似的轮番提问,导致她的硕士口试比博士口试时间还长,中间只休息了两个二十分钟,用以解决生理问题和简单休息。   珍卿考完整个人已近虚脱,三哥和怡民等人上来扶她,一同恭喜她即将顺利毕业,等成绩当场被确定出来,她休息没多久又跟考官大人们合影。   这时,加西亚教授热情跟她握手,笑眯眯地告诉她另一好消息:“恭喜你,Miss Phi Beta Kappa(斐贝塔卡帕会员小姐)。”   珍卿惊讶地看着加西亚教授,又看向旁边的莱蒙托夫教授,两位教授确定地告诉她,虽然他们的前一次推荐,遗憾地没有被评议会通过,但第二次推荐就推举成功了。珍卿笑着跟加西亚教授拥抱亲吻并致谢,也跟严肃的莱蒙托夫教授拥抱亲吻,又跟其他四位考官握手表示感谢。   可惜,对她关怀最多的布莱德曼教授,因为疲劳过度最近离校休养去了,不但没有成为她的口试考官,连亲临现场观看她考试也不能。   除了三哥,怡民和表哥们都来看珍卿考试,还有友辈的陈钧剑、上官楚、邓扬和、萨尔责、弗莱顿——还有已准备回国的卫君涵,女友里有胡莲、卓蕊馨、白莎拉、白莉莉、蓓丽等,还有老房东米勒太太、新朋友上官先生等,好多人珍卿入场根本没有看到,也许都是后面赶来的。这就显得她亲朋故旧特别多,连拍照时间都比别人多花不知多少倍,也不知道是谁以讹传讹,说有考生考完就要结婚的,所以亲戚朋友堵得门口走不动。   这半天口试虽然快把人累摊,听说布莱德曼教授从度假别墅回来,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拜访他,除了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等文学系教授,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等人也在,说珍卿的口试上了校内报纸,大家都讨论为啥她考得这么难。   加西亚教授开玩笑地说,珍卿的水准已经算是博士,可惜她后来休假没继续上博士的课。布莱德曼教授夫妇也恭喜珍卿,说她的斐贝塔卡帕会员已被教务处落实。珍卿若想留在美国找一份工作,这个会员身份会让她如鱼得水。他们很多人希望珍卿留下继续深造,将来也可以留校做教师。   这个斐贝塔卡帕的会员,也有非常浓厚的宗教背景,主要用来表彰本邦名校的优秀本科生,也从硕士和博士中选拔少量的优秀者。候选人由任课老师向教务处推荐——文学系有三位教授比较喜欢珍卿,珍卿三年级时他们就向教务处推荐,不过那时候珍卿已要修长假,反正因为一些原因审核没通过。后来布莱德曼教授、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再次推荐,珍卿这东方面孔的刺头终于通过。   下午和三哥一起回到住处,珍卿累得躺在床上不想动,三哥就叹着气帮她按摩身体,说原来她忙起来到这种程度。   到珍卿睡醒坐到晚饭餐桌上,哈大文学系的裴鉴群已用半天时间,把珍卿在考试场的讲稿排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寻到她的住处,激情游说她授权把她的演讲稿,登到留学生办的《英文月报》和《中国文艺》上。珍卿觉得这两个报纸办得不错,又累得不想多说一句废话,就剔除一些不宜发表的讲稿,其他就爽快地授权给他们。   而后多少中西报纸大肆转发,又有多少读者热忱阅读,其间盛况在珍卿这早有先例,不必细述。   三日后,当波城的《邮报》和《寰宇报》,默契地一同转载珍卿那篇关于中国文化的讲稿,大家发现本邦人士的品评角度也很奇特。他们的评论人士认为,不管Iris Dew是否信口胡言、自抬身价,这些讲稿至少给西人提供了一个窗口,让他们了解此时的中国青年中,似乎有了拒绝仰视西方文化的人物,这是值得警醒和关注的现象。   他们见过太多崇洋媚外的中国人,真是无遗余力地抨击中国文化,从政治、历史、文化、教育、中医等,一定要抨击得祖国文化一无是处才罢休,乍见一个不同流俗的中国女青年,不但说西方人都害了“傲慢与偏见的眼病”,还说被中国人自己鄙弃的传统文化,会像文明世界的恒星一样,永远绽放着璀璨的光芒。   这种有悖西人常识的论调的源头,并非一般不学无术的哗众取宠者,而是早以文章书画在中国成名,又已开始享有国际声誉的中国青年学者,Iris Dew小姐。   有人用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试图打破你牢不可破的印象和认知,你一开始下意识觉得荒谬不经,亦对奇谈怪论的发表者鄙夷之极。然而,若这发表者本身并非不学无术,“奇谈怪论”似乎也能逻辑自洽,你是否有认知即将碎裂的恐慌感,并重新研读你以为的“奇谈怪论”。当再次确定你的认知被冲击时,你是否想深入探究奇谈怪论的发表者,究竟是何出身经历,在哪里悟通的法门?   珍卿和周围人没有想到,毕业口试的讲稿散播出去,引起本邦智识群体对她的广泛关注,她以前出的英文论著和画册等,又在市场需求下开始新一轮重印。本邦报刊对这种现象的报道,也引起此间普通民众对她的关注,人们未必晓得中国的第一夫人是谁,但知道中国有位天赋出众的女学者——Iris Dew小姐.   自然了,国内反响是一如既往的热烈,之前假新闻对珍卿造成的干扰渐渐消失,所有人被她的毕业新闻夺走注意,有人一如既往地关注她的作品,有人在意她毕业是否立刻回国……   好多人因为珍卿的讲演,像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祖国,着手创建她口中文化璀璨的新国家。珍卿觉得这并不完全是好事,“胼手胝足”“筚路蓝缕”这些词,落到现实中就意味着披肝沥胆,死而后已。人们应该把目标放长远,预期放平实。   所以后续不管谁请她去演讲,她再不会答应的,让大家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也好。   一个星期之后,珍卿完成四个小时的美术论文答辩,结束对学院美术系艺术史专业的笔试,把美术系的学位也落实了。包括费特朗博士也祝贺她,并希望她在本校继续进修美术……   珍卿的所有考试都已结束,然而还要等毕业仪式结束。她比不考试的时候还忙,每天有数不尽的客人要款待。三哥只有有空,就毫无怨言地做她的“贤内助”,有些半生不熟的客人问他身份,珍卿每一回都认真介绍。   之前,不少人知道珍卿已在国内结婚,都疑心是封建家长的包办婚姻,对她的丈夫有不少恶意揣测。珍卿还怕三哥亮相以后,多少会遭遇不友善的审视。没想到时下有智识的男女青年们,也像古时主持殿试的皇帝老儿,分分钟变得以貌取人,他们一见三哥的相貌风度,就觉得相貌好必定人品好,气度好必定教养好,交往后见识他的谈吐见地,简直要崇拜起他来了。连洋朋友萨尔责都心服口服,说杜小姐的丈夫配得上她。   人们赞他们“天造地设”“金童玉女”,没有一句乖戾难听的话。然而,珍卿和三哥都不胜其扰了,可又不能随便离开波士顿,三哥干脆说教珍卿开汽车,他说发表《东洋人的民族性格》,难免会有不能预料的隐患,多学些应对危险的技能,总是好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7 23:59:01~2022-10-28 22:5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5章 毕业季的二三事   为了避开没完没了的应酬, 三哥带珍卿在本地驾校报名,每天去他们城外的空场里学驾车。   不要怀疑这时有驾驶学校,在汽车才开始风靡的时代, 道路上一下涌入太多汽车和司机,美国的马路杀手简直不要太多——英年早亡的杨若兰, 就是被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丈夫害死的。   此时也有驾驶学校和驾照制, 然而比之后世松散得多, 据说学车十天半月就能开上马路, 这时拿的是开车的学习执照——按照规矩讲, 同车得有一个有正式执照的人同乘,但现实是,交警对有无正式驾照似也检查不过来, 无正式执照就独自开车的人非常多。当然,珍卿还是愿意考个正式驾照。   临近一年的毕业季,郊区空场上学车的人还真不少, 尤其以青年面孔居多。有一点让珍卿很意外, 此时的美国车竟然左舵、右舵都有, 大家对这种情况似也习以为常。   三哥先带珍卿练习左舵的车,学习驾驶汽车的第一课——如何正确旋转转向舵、看表盘、踩刹车片、拉刹车杆、按转向灯等。   副驾驶上的珍卿认真地听, 然后两个人下车调换座位, 就在车上熟悉这些最基本的操作。   连续三天练习基本的启动、刹车、转向、倒车、熄火,珍卿样样掌握得都很好, 可一上路遇到别的车就发慌。她见过杨若兰那支离破碎的遗体, 对于开车是有敬畏之心的。   没办法, 三哥又带她在空场内练两天, 然后花一个星期在郊区的路上练习。练到有两个多星期, 三哥终于带着她上马路, 这次一上马路,珍卿就感觉如有神助了。虽然遇到街上大大小小的汽车,还有出现在路上的畜人,她还会有一点紧张,但临机操作都算得当,有惊无险地开了一天又一天。   期间,珍卿筹划许久的两本书也发行了,发布会时她跟三哥都没有去,也是怕过多的抛头露面,会给珍卿的安全带来隐患。珍卿和三哥都专注于学车。   一次,三哥叫她全程开车去公园野餐。临近公园时见路上的车人不多,想着找停车点不会那么难。没想到珍卿头一回车祸,就在找停车位时。她特意找到一处好停车的位置,正准备拐弯倒车的时候,抬头见旁边杆上写着“No parking”,想着本邦警察爱给人开罚票,珍卿当时确实有点发慌。她赶紧拐弯倒车,准备重新开上马路时,忽听车屁股后面哐当一声。   三哥连忙叫她刹住汽车,他先下车查看是啥情况。让人比较沮丧的是,从后面被珍卿撞到的是个交警,这交警正骑着电动脚踏车到处巡视,不巧被珍卿这个新手撞到。然而后续发展也很让人意外,这个白人警察竟然异常友好,说小时候跟父母在中国待过很久,看到中国人就觉得很亲切,不但没给珍卿罚票,还热情地鼓励了她几句。   可是车子撞坏就要赔人家,这还不是最懊恼的。珍卿后面继续找停靠点时,就比之前开车紧张多了,总怕从哪里无端出现行人车辆。   终于停好车进了公园,三哥才笑着告诉珍卿,那交警骑车时大约也心不在焉,不然,他们寻的第一个停靠地点,地形平坦又没有拐角障壁视线,警察没道理看不到他们的车。听三哥这么一说,珍卿紧张的情绪释然不少。   他们在公园且走且谈,闲逛了有一个小时,看见广场上成群结队的鸽雀群时,珍卿去买了花生和三哥一起喂。想及初来的那年秋天,她和怡民、胡莲一起出游,也在同样的地方喂这些鸽雀,转眼三四年光阴逝去,已经是离开的时候了。   珍卿身边有三哥陪伴,多愁善感的情绪不及滋蔓开来,三哥看看表就说该去准备午餐了。把丰盛的午餐摆放出来,三哥拿照相机拍了一阵,忽然间不知忧从何来,特别杞人忧天地跟珍卿说,珍卿应该把右舵的车也练好。万一,以后有个天载难逢的逃生机会,只有一辆右舵车供她使用,她不习惯驾右舵车就太可惜。   珍卿对三哥的神经过敏,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直接抱着她脖子抵着他的头:“三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什么都叫我学,好像我们将来还要分开,我们还会分开吗?等我念完书就诸事皆了,就算你去西南办教育,我也永远陪着你,或者我去险恶山水写生,你也永远陪着我,这样不好吗?”   陆浩云也笑着蹭蹭她的脸蛋,看着视线中的广阔天地,忧郁难言地沉默一会:“可是人生,有时也讲天意,万一我们就是半途失散,在我鞭长莫及时,怎么确保你的安危呢?小妹,不要甜言蜜语让我心软,你要多学绝境中如何生存,不然,不然……这“不然”后面的话,似乎重有千钧,珍卿已经明白,并保证会练习右舵。   毕业典礼也已经结束了,毕业生陆陆续续在离开,珍卿断断续续地送别了一些相识。   五月末的一天,珍卿练完右舵车回来,偶然发现路边有一棵柳树,悄悄剪了一些柳枝背回来,泡在水里望它们得以保存,不管之后再送别谁,都可以这些折柳赠人。   珍卿这天午睡起来,见桌上有一札国内来的信,打开一一拆读,多是对《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一书的讨论。   不出所料,不少师长在信中直诘珍卿:她不曾长期居留东洋实地调查,仅通过研究古今文献,观察有限的研究对象,能保证研究的详实真确?若不能保证,还是应该谨慎从事。持这种口吻的人,多是日常不做学问,只在出版界浸淫的职业人士。还有人信赖珍卿做学问的态度,唯恐此书给她带来不利,劝她三思而行。比如谢董事长、杜教授,还有《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等。而留学过东洋的吴寿鹃先生,便大赞珍卿对东洋人民族性格的断言,符合他近二十年的观察分析,盛赞此书对打破国人幻想有益,若因种种顾忌而不传播,亦是贻害民族之怯举也。   珍卿把信件重新扎束起来,听见三哥在外头开大门的动静,接着便是訇然一阵笑闹之声。近来毕业季都在辞行惜别,行客与坐客都忙碌得很,珍卿和三哥但凡在家,天天都是门庭若市的。   珍卿本欲起身出去待客,隐约听三哥跟客人们说她在午睡,她干脆歇了立刻出去的心。她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还在琢磨大家对出书的反应。每有人告诫她发书的后果,她就会认真审慎地通盘考虑一番,但每回都得出相同的结论。   珍卿打算直接发一个电报,给大家回复禁烟英雄的十四字箴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珍卿心平气和地走出去,十几双眼探照灯似的盯着她,看她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大家就纷纷逗着她玩。   正在壁炉前拨弄折柳的上官楚,就乐呵呵地调笑说:“好你个Iris,自从陆先生一来,你越发成个懒婆娘,天天由他一人张罗前张罗后。这么多客人在你家里,你只管高床软枕睡着,不但茶也不斟,烟也不递,连个面也不露了。今天若是轻易放过你,你以后越发规没矩。你对大家说一说,今天认罚不认罚!”   讲到一室客人哄堂大笑,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罚珍卿什么。珍卿笑呵呵地任他们讲,倒是一点不怯。   三哥新烧开一壶水,正准备给一屋子客人泡茶,听见这伙人挤兑他的小媳妇,他看着满不在乎的她,笑吟吟地看着不造声。   珍卿迎着三哥的视线走过来,一边从橱柜里取更多茶杯托盘,一边老神在在地对众人说:“若是别人来了,我自然不敢贪睡,必做个诚惶诚恐的小媳妇,把贵客招待好。你们来还须我操心么,熟门熟路地进来,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是翻箱倒柜各取所需,真正make yourself at home,以前的房东米勒太太,对你们倒见怪不怪了,现在的葛斯太太每回见你们来,都疑心我跟土匪有瓜葛。我不找你们赔偿名誉损失就算了,你们反倒说罚我,我一千一万个不服。”   大家听了都是哈哈大笑,被安上了“土匪”的名号,也是吃喝玩乐不含糊。同甘共苦四年的熟稔朋友,确实不会跟珍卿见外。   珍卿把三哥斟好的茶放进托盘,邓扬和与胡莲四只手抢过去,卓蕊馨也勤快地帮忙摆茶。   珍卿回过头来一看,见这帮熟朋友把各种水果零嘴连箱连袋取出,就在桌凳上地毯上胡乱摆着,谁要吃就手从箱子、袋子里抓,珍卿是无奈又无语,又从柜里拿出几个果盘出来。   卓蕊馨瞅一眼男友范宣明,这家伙放肆得像在自家猪圈,吃了果脯,核也不好好扔向垃圾筐,卓蕊馨不好意思地帮珍卿装盘,一边抱怨地瞪范宣明那些人:“跟他们混久了,我们也是近墨者黑,越发不成体统。”   大家把珍卿装好的果盘接过去,一人换一人地传到屋子的各处,不一会不但零食被瓜分完,盘子也不晓得丢到哪个角。珍卿无奈地对卓蕊馨说:“慢说你是个活泼的新女性,就是林黛玉跟这帮活土匪混,早晚也叫他们染成莽张飞,不抢哪里还吃得上嘴……”有人就说叫范宣明帮她抢。   说着又是一阵哄笑,锦添表哥又从厨房端了盘西瓜,笑哈哈地叫大家各取所需,他这半个主人也不招呼了。连沉默寡言的卫君涵,都被这气氛感染得有点笑。   三哥又端着一托盘茶,冲大家笑问:“你们吃零食水果能饱吗?不然晚上的践行宴,我们就粗茶淡饭招待。”   陈钧剑山大王似的叫嚷:“往常你们总不在镇上,在时又恐扰你们贤伉俪欢聚,如今可是不同。邓扬和、胡莲、卓蕊馨、范宣明、汤锦添、卫君涵,不日都要回国,以后大家各奔前程,不知何日还能相见,陆先生,你跟Iris若吝啬一顿好饭,以后大家散在天涯海角,都要抱怨你们越有钱越抠门,叫你们日日打喷嚏打得停不下呢!”   大家又笑了一阵,就顺着陈钧剑的话,谈起各人毕业以后的去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8 22:55:19~2022-10-29 22:2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轩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般若 15瓶;每天艰难追连载 10瓶;大南瓜 5瓶;paddy、四九城小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6章 歧路终必归一路   在珍卿家做客的这些人, 说说笑笑一会,渐渐正经谈起各自的毕业去向。   邓扬和说他有两个出路,一是去老家冀州谋一个公职, 不然就去哪个大学教经济学,一定不出两者之中。已跟邓扬和结婚的胡莲, 说她少不得要夫唱妇随, 不过无论到谁的家乡, 她的工作肯定跟化学、制药有关。   珍卿听胡莲说到化学、制药, 忽然想到吴二姐夫妇的医药事业, 觉得胡莲可以去给他们工作,一者可与志同道合者专攻专业,二者不必入社会走许多弯路。而学经济的邓扬和在海宁出路更广。珍卿虽有这样的思议, 还是决定私下跟他们提建议,免得其他人听了多心。   而学采矿工程学的范宣明,说蜀州老家已为他在政府谋好职位, 等回去跟卓蕊馨办完婚礼便就职。卓蕊馨老家本是南方的, 跟范宣明结婚就要到蜀州去, 她学的是英国文学专业,志愿就是做教书育人的老师, 倒不介意是哪里教, 教中学或大学。大家议论卓蕊馨的工作,论调大多都很实际, 他们各举亲朋好友的例子, 说大学教师一月薪水两三百, 中学教师了不得一百多块, 再偏远的地区怕就更少, 还是做大学教师更划算。   珍卿的锦添表哥说要回禹州, 当初学法律就是为振兴禹州,千年人治社会和宗法制度,给他们的乡镇城市留下太多糟粕,社会里头有太多黑暗不公的事,他回去就是要锄强扶弱,替民谠言,建立一个珍卿口中方方面面都有光明的社会。   看锦添表哥摩拳擦掌,准备回去大干一番事业。珍卿心内太多犹疑,锦添哥有这等拳拳报国之心,任何人都不该给他泼冷水,但中国社会盘根错结的权贵军阀、地痞洋人,并非仅仅一番赤诚之心就能摆平,“锄强扶弱,替民谠言”谈何容易呢?又恐性格爆烈的锦添表哥,将来有一日会过刚而折。而且禹州毕竟太靠北方了。   珍卿心里再三纠结,终究还是出口劝说:“锦添哥,我看做律师的话,还是大城市更能出人头地,听说表姑、表姑父的意思,也想叫你到大城市攒攒资历。”珍卿就不避嫌疑地数说着,像禹州这种几易州主的地方,那些省主席和军阀就是流水的兵,各种盘根错结的势力才是铁打的营盘,锦添哥要没有应付他们的好办法,倒不如先去大城市攒攒资历,比如在海宁就可以靠靠亲友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劝他。锦添表哥也很犹疑矛盾,他当初考入塔夫茨大学苦读法律,就是想为禹州民众伸张正义,若回禹州果然才志难伸,那便白白浪费了他的苦读,可是学成了偏偏不回禹州做事,又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浪费?不过最终还是得由他做决定。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跟继云哥在旁商议晚餐事宜的三哥,忽然间语出惊人:“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在梁州有所大学在建,部分专业已开始招生,准备秋季就开始上课。令人遗憾的是,还有相当一些专业,缺乏资质合格的授课教师。若非梁州学校地处偏僻,又是人人恐怖的瘟疫流行区,我恨不得一一给诸位送上聘书。虽然路远山高,不比中部富庶升平之地,我还是不揣冒昧地提一提,衷心希望在座哪位高材生,愿意到我的梁州学校屈就。当然,待遇自然是从优的。”   三哥之言引起众人的兴趣,那些就业去向已经明确的,主要对珍卿丈夫办学大感兴趣,纷纷打听校长、教务是谁,是综合大学还是专科大学。   珍卿在一旁冷眼观察,就属上官楚和卫君涵最有兴趣。三哥大致讲了综合大学的各种设置,又点明哪些院系人材最为紧缺,请在座的各位高材生考虑,但他没有叫他们帮着打广告,毕竟他要吸纳有真材实学者,还不至于来者不惧。   而后,三哥就跟继云表哥分工做饭,来不及细细谈论这件事。珍卿知道的内情不算少,便充当了答疑解惑的角色。   后来,卫君涵起身说到厨房帮忙,上官楚似乎也想跟着去,被珍卿拿个话题拦绊住了。上官楚也是个富家子弟,他对梁州大学的兴趣,更像出于猎奇探险之心。而有高堂家小要养的卫君涵,更需要一份高薪水的工作,且卫君涵学的公共卫生专业,在梁   州瘴疠之地也能施展。   珍卿陪着客人谈天说地,说到倦时叫大家起来走走,她去厨房看看是否需要帮忙。珍卿去了一趟洗手间,想到厨房看看晚餐进度时,发现里头继云表哥在忙乎着冷盘,卫君涵跟三哥在料理热菜,两个人正在认真地议论着什么。   珍卿准备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刚捏着把手把门开了一条缝,就听三哥把话题很是高远深邃:   “……有识之士都知道要办大学,只看我们国家由上至下,方方面面方待兴旺发展,多少机关、学校、医院、工厂需要建设完善,多少村镇需要通路通水,多少政治、外交、产业、工商的事务要办……   “孟夫子说‘七年之病,欲求三年之艾’,我们四万万人口的国家,样样事务都得想在前面。不然事到临头,就发现事事落后于人,样样捉襟见肘,没头没脑地仓促应付,焉能不败事?政府未必能事无具细地经营,我们这些不孝的炎黄子孙,不能只待政府履行职责。   “话说回来,我们的政治、经济、医疗、民生等等,哪个方面没有‘七年之病’?只指望洋人给我们培养‘三年之艾’,本就远远不够,其中又许多崇洋媚外的‘艾草’,想来多半治不了我们的‘七年之病’。   “所以,我们必得办我们自己的大学,我们需要太多专业人才,需要太多德才兼备的专业人才,更需要心执爱国主义的德国兼备的专业人才,如此,则非要我们自己德才兼备的教师来言传身教不可……”   继云哥和卫君涵皆深爱国家,听三哥洋洋一番肺腑之言,不免生出强烈的情感共鸣,三个大男人凑在一起,哽咽着以热情的话语抒发胸怀。在这容易崇洋媚外的时代,他们这样忧国忧国、清高自守的人,遇一能够抒发愤懑的志同道合者,几乎值得抱头痛哭一场?   珍卿看他们像要抱头痛哭,轻轻松开门把手,带着满腹的感慨重新退回客厅,在外面晒得站不住的其他人,就笑话珍卿说干活不过做做样子,还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便叫珍卿把古琴拿出来弹唱娱众。   珍卿一时不想说话,二话不说,乖顺地取出了三哥带的古琴,问大家要不要听《阳关三叠》。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先别煽情,还没到涕泪沾襟的送别时间,今日先弹些活泼轻快的来,《阳关三叠》待到临别时再弹不迟。   古琴曲里也没啥过分欢快的,珍卿先弹了一曲《高山流水》,又弹一首《渔舟唱晚》,连活猴儿似的范宣明、陈钧剑、上官楚等,都静坐息声,闭上眼安静地聆听着。   弹到晚饭差不多好了,忽然房东葛斯太太来敲门,问珍卿弹的是什么乐器,她丈夫说听着很安神,这种乐器有没有留场片卖的。珍卿遗憾地告诉她,这是中国的古典乐器,留声片是没有的。葛斯太太听得遗憾极了,说珍卿应该录一些给人安神啥的。珍卿没多久就要离开,哪有这个闲心呢?   应付完诚心求乐的葛斯太太,大家已经把晚餐都摆好了。   这天晚饭又是吃得没体统,他们学着魏晋名士的作派,坐在地上、桌上、沙发上、书架上,随便想坐哪里坐哪里。吃完饭又叫珍卿和卓蕊馨弹琴,大家先是唱着舒缓的美国民谣,后面又叫卓蕊馨弹些舞曲,各自捉一个舞伴准备跳舞。   也有点玩嗨的珍卿连忙制止,说还是不要动静太大让人家不快。   好家伙,这帮人真是戏路子广,纷纷退掉鞋子轻轻踮着脚跳。   上官楚和陈钧剑捉不到舞伴,这两个人就放肆地搂在一起,上官楚不知哪找的头巾包上,扭捏作态地装扮成女人,顿时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连以没下限著称的陈钧剑,都被恶心得破功了。   大家笑呀闹呀,谈啊论呀,唱啊跳呀,还有人表演绝活啊,这样的青葱岁月,无论岁月如何剥蚀,在大家的记忆中都会历久弥新的。   后来,忍了不知多久的葛斯太太,上来很克制地提醒他们时间,客人们这才相互扶携着散去。   屋子里到处杯盘狼藉,两位表哥留下帮他们收拾,过来太晚晚饭也没赶上的怡民,也帮着收拾了好半天。珍卿请锦添表哥顺路送怡民回去。   怡民不想拖延毕业浪费钱财,所以赶着明年春天那一拨毕业,她现在功课论文都耗精力,连平常的活动也少参加,只因不舍珍卿离开,一有空就要过来。   也许是房东葛斯太太传播的,镇上的莫尔斯太太来找珍卿,说托人找来一架新放录机,想让珍卿弹弹中国的古典乐器,把她的声音影像一同留下来作纪念。   她原来的房东米勒太太也怂恿,不知从哪知道消息的中西教授也说该录。珍卿在收拾行李的间隙中,还紧锣密鼓地练习着古琴曲,后来,在她办过画展的镇音乐厅,办了一场小型的古琴音乐会,邀请函只发给少数师长亲友,可那天来的人多了有二十倍不止。这场中西交流的古琴音乐,有不只一家唱片录像公司过来录,这又是另一番文化交流盛况。   卫君涵他们离开波士顿时,大家在欢笑和泪水中送别,珍卿果真给他们弹了《阳关三叠》,还是陈钧剑和上官楚做的人形架子。当时演奏如何引起路人围观,后来又如何招来记者采访,珍卿忙着跟人告别,只勉强应付了一番番。   其他亲友依然循着既定的生活轨迹,而卫君涵终于决定去梁州的学校。三哥不但给他写了荐书,还给他学校的主事者发了电报,保证卫君涵不会时差境误,错失这份钟意合适的工作。   卫君涵有了一个好去处,珍卿心间长久的块垒,为此释然了不少。   卫君涵比珍卿大了五六岁,却拖沓至今年才毕业。他像个忧国忧国的古士大夫,见国家日颓、人民益窘,偏偏没有任何手段救赎,每感心间冰火两重天,却又不忍虚掷光阴,在不良情绪和饮食中发愤读书,最后给自己累成了严重肺病。珍卿后来忍不住资助他,他这一两年养好身体,才终于在今年完成学业。   卫君涵带着九死不悔的心,准备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去反哺扶持他的家人,还有养育他的国家。中国每个时代的民族脊梁,正在一个个常人中间,正因他们对祖国和人民爱得深沉,才让他们的脊梁日复一日地挺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9 22:23:11~2022-10-30 23:1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ppl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乐 80瓶;阿曼 20瓶;今天也是小可爱 5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7章 大西洋上的旅程   毕业季就是一场场的送别, 轮到珍卿和三哥被送别时,时间已经到了六月的中旬。他们直接从波士顿坐的船,船名是比较中二的“民主回来了”。   这一天的波城下起了雨, 但珍卿和三哥中西的朋友,几乎能来的都来了。因信仰问题被父母断了经费的白莎拉, 现在被堂姐两口子资助着, 也百忙之中从医学院请假过来。学美术设计专业的好友蓓丽, 也从目前供职的兰姆登出版社赶来, 特地带了一个摄影师给大家拍照。   珍卿再三叫有课的怡民不必来, 但她还是请了一节课的假,说着忽与珍卿执手相看泪眼,她说太多对不住珍卿的地方,   珍卿也被这离愁别绪感染,泪花扑闪地向怡民说:“怡民,你我同声相应, 相知恨晚, 来美国后, 我们也是肝胆相照,相互扶持, 谁也没有对不住谁。怡民, 记得我们在小镇初见,你说孟先生叫你做翻译家, 还说我也能做个翻译家, 我们倾向的翻译方法, 与时下主流大异其趣。可是五年过去了, 我还是坚持我的离经叛道, 你若也是一样, 我想,我们的志趣会让我们重逢。”   怡民一时间哭得更厉害,也在场的潘文绍轻声安慰着。珍卿不及感叹怡民性格的变化,又跟她的男性朋友一一告别。   继续攻读博士的继云哥和陈钧剑等不必说,萨尔责、弗莱顿这些外国朋友,也都从各种事务中拨冗过来。时间仓促,来码头送他们的人太多,大家只简单地握手、拥抱。   除了年轻的朋友们,还有珍卿敬重的师长们,三哥一一跟送别的教授们握别,珍卿跟他们的夫人拥抱亲吻。米勒太太和莫尔斯太太也来了。教授们又跟珍卿再次建议,说以后她若在中国际遇不遂心意,随时可以再回到美国来,大家都盼望她这样的智慧女性,引导女性成为冲破性别障碍的时代精英。加西亚教授都很笃定,说不论珍卿何时再回来,都会有不止一个学校,愿意给她提供一份高薪水的职位。   米勒太太抱着珍卿泣不成声,说她因为珍卿和怡民的关系,对中国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向往,可惜她病老得坐不了远洋航船,待半年后怡民也离开,她就像做了一场温馨的美梦,只凭回忆来纪念她们两个。   珍卿忍回的泪又要溢出来,连忙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说她以后不论在哪,都会给朋友们写信,中国唐代诗人王勃有一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我们还互通音信,于心灵上彼此相知,即便分散于天涯海角,也会在想起朋友时心感温暖。   莫尔斯太太也含泪拥抱珍卿,说她和米勒太太一起,会每天为他们祈祷的。   这一年来,与珍卿微妙隔阂的孙离叔叔,也特意从美国京城赶过来,随身带着他的工作秘书,还带来龚则仕大哥的问候,并告诉珍卿则仕大哥将回国述职,驻美公使的差使也交卸了。   潇潇淅淅的清凉夏雨中,孙离叔叔的面孔沧桑了,他的神情不似从前的明朗纯净,眼睛也不纯是鸳鸯蝴蝶派的风致。想来他在政界受了半年多洗礼,心绪认知上多少会有变化。   珍卿跟她温良的孙离叔叔,纵有心腹之言众目之下也难说,只能由肺腑间说一声“珍重”,初到海宁就善待她的孙离叔叔,不是初见时博学秀士的模样,以后回国,不知是否还有恣意谈笑的机会。   渐渐到了快开船的时候,珍卿和三哥擎着雨伞,在甲板上挥别码头上的亲友,可惜本邦送行不流行放鞭,那样的嘈杂多少可以减少离别的伤情啊。   当远航的巨轮开始驶动,忽见天上一阵刺目的光,下了半天的雨忽然晴霁,当巨轮慢慢地驶向海心时,天边现出浓密的橙霞和乌云,它们层叠地铺成一幅绚丽的油画。在这绚丽的油画中,海水受日光云影返照,一半色极绮丽,一半色如酽墨。不但船上的人们挥帽欢呼,连不远处的码头也是一片欢腾。大家都以为是旅途顺利的征兆。   从大西洋的此岸到大西洋彼岸,行程只有十天左右。“民主回来了”舱房只分两个等次,头等舱和普通舱,他们斟酌后选了头等舱,居住饮食也会比较舒适。这一回还有三哥全程陪着。珍卿感觉,应该不会像四年前那么受罪,所以最初,她对这次远洋旅行较为放松。   然而,六月是海上多风浪的时候,珍卿还是跟来美国那回一样晕船。但她在心里把三哥当靠山,虽然晕船的情状不觉得轻,却不是那般死去活来的感觉,所幸航行的时间也短得多。   他们在船上吃饭、散步、休闲,基本都跟一些华人在一处,亲切热闹是真的,扰嚷不定也是真的,珍卿因为晕船有时候觉得烦。   不过船上亦有些有趣的人事。譬如,有个一两岁还穿尿片的婴儿,船上也没地方给她洗尿片,她父母每天扔好多脏尿片到海里。每次扔时那婴儿便拍着手嘎嘎笑,像看见英雄擒了贼王那么与有荣焉。神奇的是,除了珍卿没人觉得他们在污染海洋环境。   还有一个人也算有趣。在美国做生意的暴发户陈鹏飞先生,出入举动总喜欢摆阔,一身穿戴非常闪眼不说,他到餐厅吃饭总叫佣人捧着他的私人器具,每天金银玉牙的餐具轮换使用,剔牙的签子竟然是象牙的。然而此人虽然迂俗可笑,倒是心肠不坏,出手也颇大方,在牌桌上赢了钱并不猖狂,输了钱也不张牙舞爪的。   晴天时珍卿在甲板上写生,这人就赞叹得不得了,也说不出他觉得哪里——竟要出一千美元买珍卿的素描,他可根本不晓得珍卿是什么样。   珍卿一度怀疑陈鹏飞是骗子,不曾想到英国此人果然有公司,而且一千美元也轻易拿出。这是后话了。   十日后,“民主回来了”顺利抵达英国港口,英国雾蒙蒙地下着年粘滞的小雨,那雨水跟雾气一起轻坠着,坠在人身上附着薄薄的湿气。   虽然能见度不是太好,但能看到甲板上乌央的人,还有码头上嘤嘤嗡嗡的闹声。   珍卿想着这么多人检疫查关,还不知要拖沓到几时,按在有点憋闷的胸口镇定心绪,三哥说他出去瞧一瞧。没想到,三哥挤到那查关人的面前,光明正大递给他们一张纸币,那检疫查关的人就喜笑颜开,非常殷勤地给三哥特别待遇。   没有五分钟,珍卿、三哥和搬行李的脚夫,就挤下嘈杂如闹市的甲板。啧啧,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是放之世界而皆准的。   搬行李的脚夫在前面走着,珍卿和三哥一边留意他们,一边东张西望地向码头外面走。   三哥一直紧拉着珍卿朝外走,走了约有两三分钟,忽见一清爽的西装青年近前来,笑呵呵地打量珍卿和三哥,就欣喜拉住珍卿相问:“敢问,可是杜小华小姐?”又瞅旁边的三哥:“尊驾是令兄陆先生?”   三哥警惕地错步上前,暗暗格开这个陌生青年。珍卿倒顾不得留心眼前之人,她见侧前方有位身姿窈窕的女郎,这女郎穿一件松花绿的半袖连衣裙,腰带、皮鞋、手套、太阳镜都是经典的黑色,女郎裙上绵柔的蕾丝、飘带,点缀着她玲珑修长的娇躯,将她的风姿烘托得极为诱人。而她身边站着两排穿黑色制服的洋人,纷纷暴露在雾袅袅的雨丝中,其中一位制服小帅哥还给那女郎撑着一只白色蕾丝伞。好家伙,这排场简直像□□公主出街一样。   珍卿的第六感启动了,觉着那女郎身姿像极四姐,犹疑地示意三哥去看。三哥才一抬眼望过去,就见眼前似认识他们的男青年,兴奋地向那风情万种的女郎喊:“惜音,快点来,你兄长小妹在这里呢!”   那窈窕女郎慢条斯理地侧过身,定睛向这里看了一瞬,就飘摇摆曳似一团疾速的彩云,她来到眼前不忙跟手足叙阔,脱下脸上的□□镜一摆手,跟她身后那十个打手似的人制服男说道:“请你们把行李搬到车内。”   珍卿听着她矜傲的英伦腔,同三哥惊讶地相视挑眉。培英的英语教学偏美式发音,四姐这英式腔调听着挺地道,看来她在虽在法国对英语还是上心的。   珍卿和三哥离开美国时,把所有之物能送人的送人,能丢弃的丢弃,但也装了二十个大小箱子。所以下船后雇了七个脚夫搬行李,四姐带的黑衣制服哥搬走行李,就是当着珍卿他们聘的脚夫明着戗行,眼见脚夫们已经开始骚动。   四姐不急不缓地微启檀口:“万兴禾,给他们每人四先令,快打发他们走。你去盯着他们搬行李。”   先遇到珍卿二人的男青年,连忙笑呵呵脆声声地应着,利落地掏出钱夹子给脚夫钱,得了钱的脚夫们立时转嗔为笑,立时间一哄而散。   珍卿正觉得四先令太多,如此,四姐雇的黑衣制服哥们,恐怕四姐给的辛苦费会更多。那个叫万兴禾的男青年,依着四姐的意思看制服哥们搬行李去了。   留在原地的一家三口,一阵尴尬的沉默,陡听一声突兀的女人尖叫,珍卿被眼前的摩登四姐熊抱,尖叫声吵得人耳目都是一瞑,胸膛是软绵绵的一片,还有扑鼻而来的香水迷氛。她铁箍子似的将人熊抱一顿,接着豪爽地揪着珍卿脑袋乱亲一阵,眼瞅着那艳艳红唇快要亲到她红边,珍卿忙扯着三哥叫一声。   三哥才要劝四姐收敛一些,四姐的香软娇躯骤离了珍卿,就热情扑入三哥的怀抱中,蹦跶着拥抱了三哥一会。四姐也跟三哥行了亲吻礼,但不似对珍卿那么夸张,三哥的俊脸上笑意朗朗,显然见到四妹心情不错。   男人家不会那么多腻歪把式,便叫四姐头前带路先到下榻处。珍卿正想说感性的重逢话语,就被四姐搂着小身板,大步铿锵地带着她向外走,四姐才一上手就抱怨珍卿:“你怎地还是瘦伶伶的,比才来我们家没结实几分。三哥,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小妹,走后她就是小嫂子,这体格子还是姑娘家的?”   珍卿立时间囧囧有神,四姐怎么一上来就骚话这么多,这是大家可以放开聊的话题吗?   三哥摸摸珍卿的脑袋,无奈地叹:“自来能者多劳,她想多歇一歇,别人还不容她歇。——“说着忽听三哥话锋一转,对四姐说道:“才叫你行事低调,不要引人注意。你今天摆的什么阵仗!”说到后面,忽地神情严厉。   陆sì姐与亲人团聚极兴头,被亲哥质问也声色不动,咬着墨镜的一条腿无辜地说:“三哥,我全照着你的吩咐办,你想想,我哪一点违拗你了嘛?”   珍卿看着街沿一溜锃明瓦亮的豪车,数一数差不多有十辆,车前都立着一位制服笔挺的司机,并着之前见到的黑色制服哥哥,看他们矫首昂视的模样,似乎在为皇室成员服务一般,每辆车前竟插着中英两国旗子。   珍卿心里啧啧不已,四姐搞出来的偌大阵势,不晓得的还以为哪国公室皇亲驾临,实际上这些豪车大多只能拉行李。因为排场布置得太醒目,路旁驻足指论的人越来越来了。   四姐搭着车门看向两个亲人,一边催促三哥和珍卿快点上车,一边自己擎着白色蕾丝伞,铿锵摇曳地向外面马路走,跟路边四五个警察搭一阵话,这才慢吞吞走过来准备上车。   珍卿没有完全坐进车里,三哥站在车外等四姐,抄着衣袋神情淡淡,微微不虞地问:“你在弄甚玄虚,再三叮嘱要低调,你租许多车都来装行李?”   一家兄妹本来要说些私房话,这时万兴禾上前自我介绍:“陆先生,杜小姐,我叫万兴禾,蜀州川东人,专业跟惜音专业相关——纺织材料工程技术,幸会幸会。”   四姐收起白色蕾丝小洋伞,手搭凉棚不耐觑周围瞧热闹的,八风不动地嘱咐万兴禾:“兴禾,你坐最后一辆车,帮我盯着别有车子掉队。”   大家终于都登车起行了。珍卿问四姐跟警察说了什么,四姐满不在乎地说,我说你们是中国来的大人们,谢谢他们刚才帮我周全那一趟车子,鬼佬也不过认钱不认人。   作者有话说:   十月份的最后一天感谢在2022-10-30 23:19:12~2022-10-31 20:5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云上趴着的龟 70瓶;守黑 5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8章 时尚人士这样式   四姐拿钱砸出来的骚包车队, 一路引起不少本地人的围观,珍卿看见路边疑似游客的人,举着相机一直拍他们的车队, 他身边其他看客似在议论,车队里坐的是何方神圣啊。   珍卿坐在三哥、四姐中间, 大家有一阵子不讲话, 陆惜音觑着三哥似乎不快, 不由曲意柔声地跟珍卿说会话, 而后瞄着三哥小心翼翼地噘着嘴说:   “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 总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你们不许登报曝光,不许通知总领事馆, 不许告知华人留学生会,也不许安排欢迎典礼,连近亲友也不许透露, 哪有一点大人物的排面嘛?我原是想, 不好叫你们学者名流太寒伧, 才大费周章给你们撑排场嘛!三哥,你先别发急嘛!我不晓得你们这样劳累, 不愿意交际应酬, 我现在都晓得了哇,可也是亲眼看到才晓得的哇。话讲回来, 小妹自然要好生养息, 三哥你也脸色也不济。   “三哥, 不要一见面就批评我嘛。上回一帮国内老学究来欧游游玩, 在法中国留学生会负责接待, 那些老先生整天东游西逛诶, 还总发一些奇谈怪论,惹得中国人羞臊洋鬼子耻笑,以为中国全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我原想你们二位是真名流真名士,反倒潜形隐迹不公开露面,这里的留学生见识不到真人风采,他们倒从哪里学好东西嘛!就算是妹妹我虑得浅了,你就别生气了。”   珍卿微微惊讶地看着四姐。   四姐用柔婉语态道出一番话,声音脆利得像蹦豆子,音调却一点不尖哨,期间表明态度又说明原委,可比从前横冲直撞的傻样子强多了,珍卿咧开嘴拍着手跟三哥笑:“可了不得了,咱们家的风水再不会错的,谢公馆又多个伶牙俐齿的女强人,以后跟谁吵架也不怕的。”   四姐佯恼着捏珍卿的脸:“敢是你听我说话,只想我将来能帮你们吵架,就不能多看我的好处吗。”   三哥脸上不再带着愠色,默然地审视四妹片刻,想说什么终于化作一声轻叹,看着满脸倦怠的珍卿,正勉强打起精神跟惜音笑闹着,便态度温和地跟四妹说:“去你订的旅馆看看,不是上回说的二层别墅吧?“   珍卿揉揉脸让自己振作精神,三哥摸着她清瘦的脸颊说:   “我们在此歇一阵,四处玩一玩,尽兴了再上(欧洲)大陆去。”   珍卿自然靠着点三哥肩膀,陆惜音见了心里酸溜溜的,可又似乎生不起气。   不过她瞬间收拾好情绪,回答三哥刚才的问题:“不是那个两层的别墅,三哥电报跟我一提,我也晓得单赁那别墅,须得另找使唤的佣人,你们留不了多久,这种短工没甚人愿意做,假使愿意做要价又过分。——三哥、小五,我们家有个做远洋航运的世交,定居港岛的叶世昌伯伯,你们还记得吗?”   珍卿和三哥都点点头,他们在海宁举办婚礼时,港岛的叶世伯专诚赶来海宁为他们庆贺。   四姐不急不缓地把详情道来:   “叶世伯的次子立德,在英国分公司做经理,韵娴(从前海宁吕家百货少奶奶,如今是四姐的好朋友)帮办立德的婚礼,我们在婚宴上攀谈,认得原来也是亲戚,两下来往就多了起来。给你们找到的房子就他的。   ”现在是旅游的旺季,旅馆最多订到两三天,之前我急切寻不到旅馆,恨不得昭告天下是易宣元先生来了,恨不得叫中国人都来帮我的忙。也是赶巧,叶立德新婚燕尔,要带新妇回国拜见舅姑,他分公司的公寓就空出来,还是韵娴在我们中间沟通的,巴黎的房子也是她帮忙,以后见到可要好好谢她。言归正转,立德的公寓一应设施都是齐全的,离海德公园也算近便。佣人也不用现去寻觅,就是服侍立德夫妻的人,转过来就能得用。”   声音流丽动听的四姐,把事情原委讲得很清楚,珍卿再一次在心里感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对于住叶立德夫妇的新婚公寓,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叨扰,不过旅游旺季难寻旅馆,想来也是实情,毕竟与他们同船而来的人,不少都是来欧洲度夏的旅客。住处就暂借叶立德先生也,左右不会在英伦勾留太久。不过以后肯定要还回这个人情。   到四姐说的公寓,果然一应设施都齐全,陈设也是上佳的,那位缘悭一面的叶立德先生,带着新妇回国拜见父母之前,特意派一位曲秘书等候珍卿和三哥。   珍卿和三哥见到那曲秘书时,他说叶先生临行前再三嘱咐他,说杜小姐、陆先生是海内仰慕的人杰,可惜叶先生公私事务不能草率,归国之期甚促,容不得他一再踯躅,不然非得亲自侍奉二位先生面前。珍卿和三哥都表示叶先生太客气,他们着实不敢当啊不敢当。   曲秘书代上司跟客人殷切表态,又介绍了厨师、佣人和司机等,说任何事尽管吩咐这些人,连珍卿和三哥游历欧洲的旅费,叶立德先生也预备大包大揽。   叶世昌、叶立德父子三哥很熟,这点人情有机遇自然会奉还,场面上人有山水相逢的时候。但珍卿觉得在英国受人盛情就罢了,到大陆决不能再叫人破费。   送走了曲秘书,三哥和珍卿还要安顿行李,毕竟要住上十天半月,到处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四姐却催他们快快洗漱换衣,睡起来好好地享受午餐,把船上带下来的闷倦一觉睡去一大半。   珍卿不想劳顿四姐,三哥也说大不了睡起再整理。四姐就说叫厨师、佣人看见,还以为他们这么不讲究呢,主动请缨非要帮他们整理。两人倒不想叫她胡乱动手,可他们在海上漂流十日,最终拉锯不过精力充沛的四姐,珍卿和三哥便嘱咐哪些箱子千万勿动,其他的便都由四姐料理去。   珍卿勉强洗澡换好衣服,躺到床上迷迷登登的,感到三哥也洗换好躺上床时,跟他感叹四姐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四姐变好了,固然是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的苦心没白费,可是想想她背后不知付出多少,又莫名地感到心酸。   三哥声音中是倦怠的沙哑:“爱之适足以害之,妈妈一辈子最擅长下狠心,这对她的儿女未必是坏事。年少时不吃流离困顿的苦,老了便要吃颓唐悔恨的苦。惜音若在六年前就嫁人,她连家庭主妇都做不好,一生不过随波逐流,为人摆布。该吃的苦吃完,也就否极泰来。我们该为她的涅槃感到欢欣,心酸……就随他去吧。”   两个人说着话渐渐睡着了。   珍卿他们行李箱都贴了签子,衣裳鞋袜、书籍文稿、字画古董、仪器重物,还有其他的零碎东西,在每个箱子的签子上写得清楚,四姐也大致晓得三哥、小妹的习性,帮他们收放东西未必处处称心如意,还是能大差不差的,后面的细务就由他们自己料理。   珍卿睡了三个钟头起来,三姐竟把四处整饬得理理顺顺。珍卿的文房用物和三哥的公务用具,摆放时竟都迎合他们的习惯,连他们随身带的餐具、饮具,四姐也都挑出来置于便于取的地方;书籍只摆出近来在看的,就放在起居室的小书柜上。最妙的是他们的衣裳鞋袜,四姐竟将三哥和珍卿的夏衣,按照材质、颜色、用途、审美等,等级森严地分类列好,只等二人睡醒一开卧室门,就把衣服放到放到属于它们的位置。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业,但在四姐身上见到这份耐心和细致,珍卿和三哥都暗暗欣慰加感动。   珍卿睡醒时就饥肠辘辘,本想就在房间吃午饭,也免了梳洗打扮的麻烦。谁料四姐无论如何不允许,说洋鬼子繁文缛节太多,头天亮相就叫人觉得他们懒惰,以后就会被他们暗地里说嚼不完,叫珍卿好歹装几天样子再解放自己。珍卿说,英国人看来比美国东部的人还麻烦。   四姐就再三催促珍卿洗漱,又请穿戴好的三哥自行到餐厅活动,现在是女孩子们的梳妆打扮时间,三哥笑一笑便阖上门自去了。   珍卿洗漱完回来,见床上静静躺了一件中式华服,是一件织金绣花的宽身姜黄旗袍,绣花处还镶着光华内蕴的上品珍珠,这衣裳是李家师娘给做的,因太过招眼珍卿在美国几乎没穿过,没想到被火眼金睛的四姐一下刨出来。   珍卿坐在梳妆台上,往脸上摸了薄薄一层面霜,一边想着梳个什么头配那件衣服,就见四姐唰唰唰地,利落打开六个首饰匣子——包括珍卿常用的三个,另外三个大抵是四姐自带的。   就见四姐涂着玄青指甲油的葱指,在首饰匣上像拨弄琴弦似的,将六个匣子虚虚拂弄一遍,就中选出一条赤金的嵌珠项链,另一只手又挑出一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镶宝的黄金镯,一对金手镯递在珍卿手里,就手又取出一件缤纷的花冠。想当初大禹乘龙巡游九州,都未必像四姐挑首饰这么利落。   珍卿看得是叹为观止,想一想,自觉把四姐挑的衣服穿好,想着自己卷个发髻子吧。可四姐对她的自制发髻不满,过来把她的发髻打散,三两下就把珍卿的发髻弄好,还问珍卿要不要煎个时髦的发型,珍卿表示她还是免了吧。   一切都收拾好,就把四姐给她挑的首饰戴上。   珍卿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原以为搭配近色系的首饰,她整个人会金灿灿、黄橙橙的,不料行头上身还挺有精神,糟糕的气色都提亮不少。四姐兜着她的瘦下巴,还算满意地捏她的脸颊:“还是你底子好,才经得起天天胡乱穿戴,不然我在街上只当不认识你。瞧瞧,这才是女人家该有的娇媚矜贵。”   珍卿并非不懂得审美,只是她的心思飘不到这上头,但还是发自肺腑地恭维四姐:   “我的好姐姐,你的时尚品味,我是拍马难及,你的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小时候就晓得的。果然叫你给我一装扮,简直脱胎换骨了。还有,你今天这一身在码头亮相,我一见就觉得赏心悦目,你看码头上多少人看你,只是我们的步伐太仓促,没给个时间的缝子,让我好生夸一夸你,现在才有机会夸一夸呢。”   四姐被珍卿夸得直愣怔,似得意又似不屑地说:“今天这身是我自己设计做的。哼,我的时尚品味自有人认证,倒不须你一来就给我灌迷魂汤。小五,我还不晓得你吗?小时候就是这样,穿得像个叫花子,你也不觉得自家丑。你道我不晓得你嫌我多事麻烦。哼,若在别人,根本不配叫我动手,小五,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着四姐瞅着珍卿直皱眉,冷不丁掐着她胸胁下面,又搂搂她的杨柳小腰,忽然不大满意地道:“你本身是美人的底子,这么抢风头的一身穿戴,也不埋没你的好相貌,就是嫌你太瘦,穿戴出来,不似我设想得绰约娇媚,嗯,你天天怎么吃饭的。”   ……   作者有话说:   更新是一种修行,竟然每天都要修行一下。唉…………………………………………………………………………感谢在2022-10-31 20:57:56~2022-11-01 21:5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山隐隐 50瓶;薄荷月见草 10瓶;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9章 休养身心的活动   四姐终于打扮完珍卿, 忽然议论起她的身材。   珍卿此时饿得前心贴后背,哪有耐心一直听时尚人士的时尚评论,赶紧把贵重东西收拾起来放好, 就拉着滔滔不绝的四姐到餐厅去。   正在餐桌前看报的三哥,听见动静回头看惜音和小妹, 她们二人真是占尽天姿的双璧。连男佣也笑意微微地看美人。   近来, 三哥少见小妹如此光彩照人, 不由推开报纸向跟两个姑娘伸手:“不错, 参加国宾宴会也不失礼。”说着帮珍卿拉了椅子, 见男佣给四姐抽开椅子。珍卿搭着三哥的手坐下,端庄娴静地冲三哥一笑,三哥也笑盈盈帮她铺餐巾。   这时, 便听四姐冷哼一声说:“我早先还不觉得,后来闲极无聊也在琢磨,原来从前三哥照顾小五, 倒未必是当妹妹照顾的。”   三哥镇定地思忖一会儿, 非常诚恳地说:”一开始自然当妹妹照顾, 小妹那时生的就是妹妹的样子。“   四姐又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这时候前菜已经上来了,大家就兴起叉子开吃了。   珍卿无辜地扑闪着眼睛:“四姐, 凭空臆测要不得哟。我头一回在东方饭店见你, 以为你是三哥的女朋友呢,我还以为她对你的耐心, 是对心上人的耐心呢!”   三哥、四姐不约而同地瞠目惊诧:“什么?”三哥对珍卿的这种误解难以接受, 他似乎觉得异常荒谬, 不得体地翻着眼睛回想, 因为初次见面的印象深, 三哥对惜音那天的装扮还有印象, 直是摇头地看着珍卿问:“你以为我的趣向是那样的?”四姐难以置信地嚷一声:”三哥?!“   珍卿吃完一块烟熏三文鱼,不容置疑地点点头,又瞅瞅皱眉回忆的四姐,故意添油加醋地说:“我那时候从乡下来,哪里见过世面,就猜三哥大约是帮派分子,不然怎么喜欢那样狐媚妖道的女子?”   三哥被珍卿的描述窘住了,放下刀叉捏住她纤细的脖子,捂着额头一时间哭笑不得。   吃着鱼的四姐被气笑了,差点在餐桌上破功失礼,同样哭笑不得地骂珍卿:“真怕了你们文人的利嘴,刚才把我捧到天上,现下把我踩到地里,我不过调笑你们一句。也不知你是哪里上任的新官,一上来就要看旧账,叫人没底气跟你高声说话!”   三哥招呼她们不要只管争嘴,赶快吃饭。后面,他们还吃到黄豆、香肠、鱼薯条拼盘,真是冲破中国人想象力的搭配,幸好份量还让人可以忍受。   珍卿和三哥此番低调登陆,也是想清清静静地保养一下身心。所以他们希望多吃点好的。   也是万幸啊,叶立德先生的厨师还能做法国菜,不然就靠英国“美食”实在难以养生。   珍卿和三哥歇息三天,除了每天逛一逛公园,暂没有安排额外的活动。三天后就渐渐地走动多了,四姐和她那位朋友万兴禾,兴致勃勃地帮他们策划行程。   叶立德先生的公寓,还有空房能让四姐住,她本身也有些行李在公寓内,方便她日常的使用。   让人意外的是,她又特意跟她的朋友万兴禾君,在叶先生公寓不远的居民区,订了与主人同住的半旅馆。四姐每日出出进进,来来往往,跟珍卿和三哥约饭约会也须打电话,住在外头有不少细细碎碎的麻烦,她竟还如鱼得水似的。   珍卿暗地里猜测过,那万兴禾君是否为四姐密友,但四姐一点形色不露出来。连三哥当面询问她,她也只解释跟万兴禾的渊源,与万君的关系总是含糊其辞。   原来,陆sì姐早年投资豆腐坊,认识不少勤工俭学的中国学生,万君是她豆腐坊中朋友的同学,他们常常在豆腐坊开会讨论事务等,四姐跟万君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见他对人慷慨做事诚信,而家世性情都很不错,生活观念也跟四姐差不多,二人就慢慢熟悉并交好了,后来更是一起做生意了。   四姐在好友汤韵娴女士影响下,也巴黎参加了一个女权组织,认识了西方教派中的女权人士。因缘际会,认识了一个个魁克派的教徒麦克尔,此人不但热衷参与女权运动,还搞反战组织并呼吁人们拒服兵役,最后就被当局逮捕关押起来。   四姐感于此人的先锋善举,当时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示威抗议一番竟把麦克尔救出来。麦克尔出狱后说要去美国传教,把他不知从哪继承的好多汽油送给四姐。去年全球军政形势都紧张,到处汽油都在疯狂涨价,四姐趁机把放忘记的汽油高价卖出,轻轻松就赚了两万多的法郎。   无意间获得了充足的资本,四姐除了给人充当时尚顾问,还倒腾起中低档的服装生意。万兴禾专业对口又有本钱,四姐相处久了也觉他值得信赖,就跟万君开始一起搭伙挣钱——他们还有另一个合作伙伴,他们共同的好友汤韵娴女士。   这三个高级合伙人各有职责,基本分工是四姐负责服装设计,万兴禾君负责产品生产,汤女士主管推广销售,三个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中国人,竟在此间把服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呢!   有一回,珍卿、三哥跟四姐、万君四人,兴致盎然地游于街市人群间,四姐跟万君就随时告诉他们,说街那边两个推着小货车嬉闹的女郎,身上穿的黑色纱衫驼色布裙,就是他们夏初制售的中档常服。又到某街区遇一穷苦妇女,又说那妇女外穿的粗布灰罩裙也是他们生产的……   珍卿和三哥都感意外,问四姐在信里为何不提,四姐噘着嘴看向三哥和珍卿,说她经历的失败太多了,在国外赚钱也不似想象中的容易,这桩生意今年才开始赚而已。   若非四姐解释跟万君的渊源,还不知何时把自己的行事告知家人呢。   总之四姐口口声声地说,万兴禾只是生意上的伴当,叫他们不要捕风捉影令人难堪。然而后来,四姐背着三哥的时候,却悄悄问珍卿觉得万君如何。   珍卿说这个人很不错,四姐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也并没有再多谈什么。珍卿就晓得,万兴禾君大约是她的暧昧对象,双方还没有挑破,而今四姐对感情也谨慎多了。   既然四姐有心温水煮青蛙,珍卿跟三哥也不会节外生枝,就若无其事与四姐、万君伴同着游玩。   他们初始全在市区内游玩,到各处名胜景点去打卡,看了他们的教堂、宫殿、伦敦塔、皮卡迪利大转盘。又去杜莎夫人蜡像馆观摩蜡像。从纪录历史的角度看,这种蜡像馆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不过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珍卿把它等同于西画中的自由主义,并不特别地欣赏崇拜,尤其那些血腥的历史人物头像,更像一种恐怖的默剧展览。   珍卿最爱流连的是大英博物馆,还有英国国家画廊。大英博物馆规模宏伟、藏品丰富,几乎可以称之为世界之最。其间文物图书多是他们掠夺而来,但不同文化的被掠之物集于一馆之内,让观众看到各种文明的古代见证,亦可说是蔚为大观——虽然博物馆开放的展品,只是它所有藏品中的极小一部分。   珍卿并非每一天都出门,但只要大英博物馆开放,她一定会趁机在其间徜徉半日。若非里头不许随便拍照,珍卿不知会用掉多少胶卷呢。幸好,临摹名家作品是被允许的,如古埃及、古希腊等文明中的雕像、塔碑、陈器,还有文艺复兴名家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人的绘画和雕塑,包括中国的青铜器、瓷器、壁画、古画等。   珍卿亲眼看见这些旷世绝代的艺术品,便感到慕江南先生坚持要她到欧洲留学,其间饱含着一腔良苦用心。她不想辜负慕先生的苦心,总是能多观魔就多观摩,可恨多少艺术珍卿竟是中国的。   至英伦后最轻松的游览经历,当属乘游轮漂流于泰晤士河。泰晤士河沿岸并不花团锦簇,也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岸边老旧的房子也算不得雅致,但从游船上见两岸雾楼烟川的景象,微妙合于珍卿对海宁的一些印象,又令她想起少时在李先生家看的一幅寂寥空凄的隐士垂钓图,莫名抚慰了她思国恋家的心情。   在城内游玩了一个礼拜,四姐嫌恶英伦山水寡淡,懒得一直在雾沉沉的城里待着。翌日,他们便开车到彭泽斯的海滨游水。   从那么高的崖壁上走下去,见那海水由近至远的色彩,让珍卿欲化成海里的浪沫,去探究那海水奇妙变幻的奥秘,好多来海滨的游客会专门挑战深海游水,珍卿他们一行人也不例外。可那似乎拥有脉搏的海涛波涌,让珍卿有点战术性犯怵。三哥和四姐是全不害怕,连万兴禾君都驾轻就熟,三哥一直鼓励珍卿适应海泳。   等到适应得差不多,三哥带珍卿慢慢地向海心游着,连四姐和万君都特意绕着她游。   珍卿的体力还是不大强,三哥并未强求她一直游,到后面三哥陪她在海水里飘着,看万君陪四姐继续向深处游,若不特意去看汪洋无际的海心,做个夏日海浴倒是真不错。不过四姐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她的体力比珍卿强不了多少,后来还是万君拖着她回来的,三哥批评她不该盲目逞强,但当着万君还是给她留了余地。   这天在海里泡了两三个小时,四个人晚饭都胃口大开,晚上连夜开车回伦敦,一路上都颇感精神旺盛,又说又唱又闹又笑。   一次海滨之旅,证明珍卿和四姐体力不行,三哥给她们两个作了规定,要求她们要跟他一样,每天至少游水一个钟头。除了锻炼身体和放松精神,珍卿作文、绘画、翻译的事,也只是悠悠闲闲地随意做着,不强定自己一天的工作量,毕竟她长年五劳七损的,也恐以后有碍生育和寿数,就像她自己写《以空无之用养我精神》,真聪明的话,就应该给生命和健康留有余地。   保养身体和精神的最大缺憾,是不能像在海宁的谢公馆,天南海北的美馔佳肴任情挑选,他们在住处吃最多的是厨师做法国菜。当然也不总吃法国菜,也去Soho区吃各家的中国菜,吃了还算有中国风味的菜肴,便时常流连于旧书店过阅读慢生活。   最妙不可言的一桩事,处在旅游旺季的盛夏伦敦,竟然夜夜有莎士比亚的戏剧看。珍卿当然不会错过这桩趣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1 21:51:32~2022-11-02 21: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0章 四姐的生活事业   珍卿所不知道的是, 她在英伦的假期渐入佳境时,三哥忽然约了四姐单独吃点心。陆惜音忐忑又兴奋地赴约,三哥点了她喜欢的葛缕子蛋糕, 自己却只点了一杯冰咖啡。   在小妹还没来海宁之前,陆惜音是三哥娇宠溺爱的小妹, 三哥就算忙得无冬无夏, 寝食颠倒, 也总忙里偷闲地陪伴她、管教她。那时的陆惜音觉得, 来自哥哥的家长式的陪伴和关心, 是她挣脱不掉的沉重枷锁,她恨不得马上找到如意郎君,生出翅膀跟郎君飞得远远的。   这样的日子已经年不见了, 久到她甚至忘记跟三哥独处是何感觉了。   此时此刻,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一隅,三哥又安闲地看她吃东西。多少年了, 连梦中也不曾梦见此情此景。陆惜音又欣喜又酸苦, 直是百感交集。   陆浩云看着胞妹吃点心, 也一度有时空倒转之感,也不免有物是人非的唏嘘。正因曾经百般宠爱她, 兄妹反背才叫人格外介意。他相信她已痛改前非, 兄妹间的隔膜却太深刻,这隔膜并非十天半月便能消解。此刻, 他们彼此甚至不能自然地对望, 眼神总想飘飘地落到别处。   陆惜音吃了两块蛋糕, 就克制地放下刀叉, 她为保持体形多年不曾纵欲了。陆浩云希望她多吃一些, 但略劝一劝也就罢了, 然后招来侍者,告诉他要一份百果馅饼带走。   这时,三哥道明今天约妹妹的本意:“惜音,你的朋友万先生昨日问我,小妹是否许聘了人家,还特地详告他的地望和家世,又对我说长兄如父,请我允他常约小妹出去!”   陆浩云看着妹妹惜音,她美丽的脸顷刻间煞白,适才的喜悦与怅惘,与此刻的错愕与震惊,不能围绕一个主情绪统一在面部,让她最终狼狈地垂下头颅。但她只是一瞬间就抬起头,这时,她面上再无一丝情绪的涟漪,而隐约透着几分凌厉:“三哥,你不必多说,我马上打发他走。”   陆浩云初始因她的失措,也感到一丝失措,还有不及蔓延开的心疼,可这些情绪也随着惜音的镇定,瞬间消失得杳无踪迹,只剩下一点茫然的唏嘘。   陆浩云在心内默默感叹着,兄妹间一时无言了,正好侍者送上外带的百果馅饼,三哥温文地道了声谢,看着心不在焉的惜音,不辨悲喜地说道:“惜音,此事是无意的误会,谁也不必因此受责难。万先生是你的好朋友,想必话语轻重他都可以谅解。你只记住一点,生意场上讲和气生财,在交际上是一样的。万先生是恂恂君子,其实,作为朋友也不错。”   陆惜音神情甚是复杂:“对不起,三哥……我原本想,我们的家事纠葛牵扯上一代,名份未定时,不想与他交浅言深。他只道小妹就是小妹,只是不同父亲而已,我没有告诉他你们结婚的事。”   陆浩云不由阖上眼,深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然后握着惜音的手拍拍,温和地说一声“不打紧”。便带着百果馅饼先离开糕点,不贸然搅入惜音与朋友的谈话。   陆惜音与万兴禾同宿一个民家旅社,在主人家里吵起来难看,她干脆打电话将万君叫出来。面对不明所以的万君,陆惜音全程平声静气,没有迸出一点危险的火星儿,言简意赅地告诉万君小妹是她和三哥的继妹,小妹和三哥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陆浩云说万兴和是君子,四姐磨炼一副火眼金睛,也看上这个精明不失忠厚的青年,他们兄妹果然没有错看他。这时万兴禾听到这等内情,臊得红云满面,虚汗哗哗,直打自己嘴巴道自己“该死”,恨不得对陆浩云磕头认罪。   陆惜音说完,无声观摩对面万君的窘状,对他忽然再也恼恨不起来。万兴禾君虽聪明能干,心思却算不上细腻敏感,他没看出她这个陆小姐中意她,也没看出三哥与小妹的情意,可是这又能算什么错处?   陆惜音唯一不满意他的,就是他不会欣赏她的优点,只看到小妹表面的端庄温婉,还有她遮掩不住的才情。但她也只是觉得失落,倒说不上迁怒嫉恨小妹。说到底,何为姊妹手足?就是参与过你的喜怒哀乐,不会轻易厌弃你远离你的亲人。   当年她只身来到举目无亲的欧洲,看尽了谢公馆看不见的炎凉世态,历多了四小姐历不到的艰难辛苦,如今的谢公馆四小姐已经明白是非,知道好歹了。   母亲兄姐的良苦用心,她只有感激再无怨恨;就连她嫌忌的杜叔叔和小妹,何尝不是一直在容让她?也亏得杜叔叔与小妹正直,不计较她的瞒顸刻薄,也不屑在谢公馆挑三豁四,不然她那样浑浑噩噩、横冲直撞,说不好早跟大哥吴祖兴一样被逐出谢公馆。   陆惜音自家知道自家事,她其实不擅长与人相处,她在越亲近信赖的人面前,越容易颐指气使,任性娇气。那些觉得她温良可亲的男男女女,只因条件优越到能够得到她的服务,她在她们面前主动做了伪装。   所以,她在国内只能跟二姐、小妹说私密话,到这里只有满世界朋友要应酬的汤韵娴。此番三哥和小妹一同来,她不知道有多高兴。   陆惜音忽把一切都释然。虽然在万兴禾这遭遇滑铁卢,但她有极好的家人,这也是聊以□□的地方,她相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   珍卿他们在本地游兴久了,难免遇到一些旧交相识,渐渐得知,三哥在英伦念书结交的师友,珍卿在美国念书结交的师友,风闻有四五家就在城中。珍卿和三哥怕以后不得清净,干脆暂作不知,以后若遇到就当作道中邂逅,到时候再费心思应酬他们。   而且不贸然拜访本地故交,也可以省却本地人的麻烦。英国旧派人物的礼教森严,招待客人必在自己家中,会弄得客人忐忑而主人操劳。   珍卿住了一阵分明感到,英国人跟美国东部人一样,有各种谨慎刻板的规矩。就拿晚上看莎剧一事,要叫后世中国人说,就是穿绸衫布鞋看戏又有何妨?但到英国人这就非讲究不可,他们晚上看戏非穿长礼服不可,你要敢在晚上穿短裙出现在剧院门口,别人看你就像可笑的低等生物一样。   但这等小事在四姐那是本色当行,她天天兴头十足地给珍卿跟三哥预备礼服,尤其珍卿的女衣有很多名堂可作。   看着四姐的形象设计手札,珍卿于心内啧啧不已,古先贤说“术业有专攻”真的太对,当你不试图了解时尚名媛这种生物,就不晓得她们的着装风格缤纷变幻,总是千方百计在社交场上独占风头。   一个年轻女孩想成为时尚达人,不单要会挑选适宜的服装首饰,还要研究发型、眉型、眼线、粉底、唇色、香水、指甲油,还有搭配帽子、披肩、披风、腰带、胸针、手袋等,各种门类讲究得让人脑袋发晕,珍卿直接表示放弃这方面的深造——她的社交场合多数无须浓妆艳抹,她目前储备的装扮知识已足够应付。   而四姐历年给人设计的服装,设计稿一年年汇集一处印成彩色画册,四姐为了让家人看到她的成果,特意叫好友汤韵娴女士从巴黎寄来,三哥对这些画册兴趣有限,珍卿却觉得非常有趣。   从四姐历年的服装设计画册中,珍卿看到中西文化元素由疏远到交融的过程。四姐最初给外国女性设计服装,中式元素不添加或添加得很少,后来中国元素就越来越多了。她看到一些偏西式的礼服裙上,会出现满族服饰的盘扣设计,会出现中国的团花、花鸟图案等;而给中国女性设计的偏中式的裙装,也会采用西式的流行图纹,裙角有时也会斜斜地裁剪下来,并非全是中式服装的对称规整……   而四姐在画册中体现的设计理念,所体现的女性服饰的发展趋势也颇有趣:四姐为华人女性设计的常服裙,早年还有倒大袖、宽身等特征,后面袖子就慢慢变窄变短,且渐渐着意凸显女性的曲线之美。还有个趋势就是女性工作装,珍卿感觉四姐设计女性套装时,似一直在弱化领子、袖口、裙摆处的繁复装饰,淡化女性服饰对女性无形的物化……   这天下午,珍卿一直看四姐的服装设计画册,四姐见她似学究似的颠来倒去地看,嘴里说珍卿活脱脱似没见识的,其实喜笑颜开不知多高兴。   这天晚饭后他们又要看戏,四姐已帮三哥挑好衣服鞋袜,挂在一边等三哥稍时回来自己穿戴,又兴致盎然地为珍卿和自己挑选。   到给珍卿和自己的行头都挑好,见珍卿看着画册上的一页出神,四姐瞟一眼珍卿看的那页,风轻云淡地说:“这件当时是给二姐设计的,款式简单流畅,没有碍事的装饰,适合二姐的穿衣风格。可是本地人不欣赏,没有制作太多,我只做了两套寄回去,也不晓得二姐穿坏没有?”   珍卿连忙捧场地说:“本地人不喜欢,我却喜欢,设计简单自己洗也不怕坏,两件分裁又便于活动,正适合需要穿着得体又需要行动敏捷的职业女性,我看这种设计早晚会大流行的。”   本要先给自己捯饬起来的四姐,闻言登时眼睛一亮,跳过来欣喜地按珍卿肩膀:“小妹,你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不是哄我喜欢的吧!”   珍卿一本正经地保证:“我们姊妹间不打诳语,四姐,我给你一句准话,只要你把这种职业套装送来,我保准给你做个行走的活广告。不过,我只限于平时穿着,不负责给你做模特哦!”   四姐初时还觉得不自信,回心一想,二姐和小妹都是女界的强人,又确凿热衷于自身的事来,她们二人都喜欢这种着装风格,若操作得当也许真的可以大放光芒,如何给这种衣着造势,她须跟韵娴商议一番,不过她还有一些犹疑,是否该等回国后多在国内市场做功夫。   珍卿也在回想女性职业装的兴起,不过最终是徒劳无功,她上辈子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2 21:21:46~2022-11-03 22:2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iiiii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1章 穿好礼服去看戏   这一天下午, 珍卿和四姐议论了女性的职业套装,说完便各自思量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听见轻巧的敲门声,不知何时已经穿戴好的三哥, 温煦的笑着无奈地提示她们:“两位小姐, 还要给晚饭预留一小时, 已经五点钟啦。”一边说一边点着他腕上手表。   四姐连忙举起两件黑色晚礼服, 又指着铺满妆台的其他装饰品, 告诉三哥行头已经挑选完毕,就差穿上身了。三哥笑一笑并不多言,绅士地阖上门退出去。   四姐今天精心挑了姊妹装——吊带内衬外搭黑色镂空蕾丝裙。   四姐看着珍卿微微挑眉, 神情里似乎是嫌弃,她挺秀的鼻梁斜斜哼一声:“你不会像那些老修女似的女学生,以此为歪门邪道、伤风败俗吧!哼, 就你这乏善可陈的小体格子, 只知道与书本笔墨为伍, 好不蔫儿的,就呆鹅似的出半天神, 我要是个男人家, 早晚受不了你,叫你头上长出绿油油的草!”   珍卿目瞪口呆并且语塞, 自省难道真的太自我中心, 日常偏庄重朴素的装扮风格, 已让三哥觉得她没得女人味?不对, 她来到欧洲后伏案工作减少, 没事就跟三哥腻在一起, 她哪有接触其他女流的机会?   她瞅着拿肉眼扫瞄她的四姐,即刻针锋相对地哼她一声,道:“失足女性是为了生存立足,才想方设法营造风情,取悦男性,你我就算不做老修女,又何必矫枉过正?再者,这可是空气里都是保守味道的英国!”   四姐拿白惨惨的葱指戳她:“你就嘴硬吧!以前因论,我倒是你的姐姐,别怪我做姐姐的不早提醒你,人性就是贪新厌旧,再美丽的娇娃朝夕相对,就像桂花糖藕一样,吃多了也一样犯酸,一日日生腻。我也不叫你天天惊人眼目,偶尔与众不同一下嘛!”   珍卿看着穿戴好的自己,这黑色镂空蕾丝裙,虽然又是一种生疏风格,倒确是别具一格地漂亮,便感叹四姐锐眼独具、品味过人。她上辈子在荷尔蒙爆棚的大学校园,也不曾以镂空诱惑兜揽男青年,再说这辈子先有杜太爷拘束,以后结交的全是清高文人、质朴学子,哪有机会用上这些?她不是保守,她就是不习惯啊。   这时候三哥又在外头敲门,四姐忙高声嚷着:“好了,好了。”三哥闻言干脆推门而入,看见两个姑娘的穿着,讶然地欣赏了一会儿,信步踱过来,似随意地提了一个建议:“外头下雨了,加一件披肩吧!”   珍卿立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抱上三哥道:“英雄所见略同!”三哥也对她报以一笑,瞅着她肩部的黑纱布料,欲盖弥章地映现她的香肩和内衬吊带,又瞅了一模一样风致的四妹,不露情志地温和建议道:“英国天气阴冷,风气保守,惜音,以后穿着不要令人侧目。”   四姐虽然也觉得有道理,应得还是心不甘情不愿。这两件晚礼服耗费她太多心血,她想着姊妹花穿上是个趣味,一面也可以做行走的活广告,可是小妹和三哥都有顾虑。四姐虽然信赖自己的时尚趣味,可也不想违拗三哥的意思。   可是,四姐选披肩未免也太用心,偶尔也询问珍卿和三哥的意思,珍卿无所谓地耸肩:“那些人到剧院看戏,未见得人人都有品味,搭配得不相称,难道还能被哪个人耻笑死?”四姐被触到逆鳞一样咬牙道:“在陆惜音面前,谁也不许讲‘随便’的话,就是亲妹子也不行!”   如此一来,他们的时间就很紧迫了,晚饭只随意吃了一点。   吃完晚饭赶紧到剧院,万幸不但没迟到还早到了。但是他们进剧院前,恰巧碰到一桩中国人的风波:剧院前门的台阶下面,一个戴眼镜的文人气质中年人,正在隐怒地训斥他的妻子,说再三交代要穿拖地长裙,怎么偏偏穿了一件进不了门的短衣裳。   珍卿和四姐路经这对中国夫妇时,看见被训斥的中国女人穿着只到膝下的中长裙,窘迫又自责地说:“长的叫小幺扯破了,哪里还——”她丈夫打断她的话,那女人更加不安了,她丈夫无奈又疲倦地说:“淑兰,欧阳夫妇特意请戏还礼,本城的相识今日都来了,你我若都缺席太失礼。既然裙子短不叫你进,你就干脆先回去吧。”   那女人愕然地抬头看丈夫,只看她的侧面脸颊,都能感到她的窘促和伤心,片刻后又似羞恼极了,嘀咕洋人为何有这样为难人的规矩,裙子或短或长与看戏有何妨碍。那个丈夫脾气还不算顶坏,放低声浪似在劝慰他的妻子。   珍卿看他们是两个中国人,本就格外留意,待走到剧院的门外,看到剧院的黑人门童,翻着白眼鄙夷地看那对中国夫妇,珍卿和四姐不约而同站住,脑中都有一股不平的热流上涌似的,珍卿耸耸眉毛问四姐:“帮帮她?”   不过看那中国女人偏胖的身材,她们两姊妹备用的礼服,这妇人穿进去怕都要撑破。   拉着她们站到旁边的三哥,无奈地提醒两位古道热肠的姊妹:“成衣店晚上不营业。”四姐顾自嘀咕了一会,跟三哥和珍卿说她可能有办法,请他们将那女人请到车里。四姐自己跑到他们车子的后备箱翻一阵。   那窘迫中国女人的丈夫已进剧院,未免叫这个疑似家庭主妇的人不安,珍卿请三哥站在原地等,她独自上去说明相助的意图。大约因为是同胞,满心想与丈夫一道交际的女人,竟然很容易被珍卿说服上了车。   珍卿和这女人坐进车子的后座,跟四姐介绍这女人夫家姓陈,四姐先叫珍卿坐到前座,找到手电筒从前面给她照着,然后才安抚那女人说:“陈太太,你身材短我不少,我有一件大码的小礼服加长加大,我预计你能穿进去,放心,再有一刻钟就得了。”   陈太太将信将疑又满怀期待,安静如鸡地在一旁等待。四姐似乎没有细看陈太太,也没用尺子量陈太太的身体,珍卿在前座举着手电筒子,见四姐拿剪子在裙上快剪几下,将裙子的腋下肩头都剪破了。然后利落翻出座上的手提包,从中翻出一卷子紫色蕾丝。   要剪用蕾丝时也不用尺子,只以手拃大约比出蕾丝的长度,神速地剪下四五段长短不一的蕾丝,动作利落得简直让人惊愕。然而旁观者不及惊愕太久,就见她织云梭雾似的运转针线,用短蕾丝将肩膀腋下的缝子补缀好,又极迅捷地把最长的蕾丝缝在裙尾边。   珍卿回忆着眼前陈太太的身高,暗想裙摆处加一圈蕾丝怕还不够长,果见四姐又麻利地剪下一段蕾丝,将裙子翻翻摆摆又续了一圈蕾丝。果然没用到一刻钟,便说叫那陈太太脱衣服试试这件。   四姐改装的这件长礼服裙,虽然肩腋有蕾丝形成的镂空,比珍卿姐儿俩穿的全身镂空裙保守得多,而且陈太太衣服里头穿有衬裙,那一点点镂空也不算什么。   也许被四姐的专业范镇唬住,陈太太别无二话,异常乖顺地脱了她的中长裙,在四姐的帮助下穿上那件现场改装的,那陈太太穿上后摸摸动动,欣喜地说穿着正合适。   四姐就云淡风轻地点头,催促陈太太快去跟丈夫会合,那陈太太欣喜一阵过后,看看珍卿又看看四姐,又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说身上没带买衣裳的钱,要问他们的姓名和地址,稍后把钱送过来。   这陈太太家里看来是拮据,珍卿觉得陈太太送钱的话很勉强,正准备说点什么,四姐又高冷地回陈太太:“这么胖大的衣裳,我们姊妹根本穿不上,搁着也是白搁着。好了,别再客气了,快跟你丈夫会合去!我们也该进去了。”说着就熟稔收拾着后座的杂物。   珍卿看陈太太依然窘迫不安,想离开似乎腿上坠着铅块,想说些什么又似都无意义,便语气温和地劝慰道:“陈太太,实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之所以帮你,是看不过那些洋人小视我们。今夜异国他乡遇着同胞,相互帮扶是应有之义,若陈太太不愿白白受此好意,你以后遇见中国人落难,也伸一把手就是了。陈太太,你丈夫进去半天,在朋友面前必替你想了托辞,你若拖延得晚了,就不好解释如何说不来又来了,那时岂不更尴尬啊。快去吧,既然都是中国人,料不准山水有相逢,我们来日相逢再叙吧。”   那陈太太就问她们姓氏籍贯,珍卿说了是海宁姓陆的人家,陈太太这才终于走开了。   四姐把缝纫包和手提袋收好,看着陈太太小跑着向剧院去,对珍卿哼了一声说:“就你生了一张巧嘴,你一说她就听进去了,不定承你的情比承我的多。”珍卿笑嘻嘻地挽着四姐说:“好姐姐,你自己飞针走线不觉得,刚才,我跟陈太太被你出神入化的手艺惊呆了,陈太太若非叫你的手艺镇住,哪会小孩似的让你盘来弄去?放心吧,她恐怕到死的那一天,都会记得你飞针走线的情景。”   四姐把一件小礼服改为大礼服,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这行云流水的炫技操作,让珍卿再一次感叹术业有专攻,也是由衷地在夸赞着四姐。   被珍卿言语表情恭维一番,四姐闻言渐渐转嗔为喜了。珍卿看三哥从剧院台阶上下来,不及拍四姐更多马屁,连忙跳下来让三哥看见自己,四姐哼了一声也跳下来。   珍卿今天和四姐日行一善,看戏的心情却比往日都好,到剧院包厢开始看观,却有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侍应生来包厢送茶点的时候,看包厢内三个人相貌不凡,打扮入时,穿戴花用也十分豪阔,就堆了满脸笑问三哥:“先生,您的女儿要不要一杯柠檬黄瓜?”他说“女儿”时特意看一眼珍卿。   一下把包厢内的三人都说蒙了,三哥亲自澄清他们的关系,那侍应最终窘迫地退出去。四姐一边笑话一边埋汰,说珍卿既然成婚就该穿得更讲究,不然就免不了这样的误会。   珍卿拧着眉头问他们,她今天穿得还不算讲究吗?为啥把她认成三哥、四姐的闺女,有没得天理啊!   三哥不大在意地安慰她:“一则你偏瘦了,瘦则显稚幼,二则你脸上是文人气象,比我们就清朗单纯得多。这不怪你,是那侍应生太没眼色。”   珍卿郁闷地看自己的胸腰腿,她并不是没有发育的小鸡崽啊,不就是被四姐衬托得显瘦弱些嘛。   其实珍卿现在的身态相貌,很符合多数中国人的审美,但庄子她老人家早就说过,审美是可以非常主观的。珍卿这种偏于“清丽朴真”的形象,不符合西方追求的丰腴健美,四姐的条件倒更符合西人的审美。   不过经此一事,以后四姐兴势势帮珍卿捯饬,她也就很愿意配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3 22:23:55~2022-11-04 21:5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仿生鼠会梦到电子糖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仿生鼠会梦到电子糖吗 76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2章 旧式女性的重生   珍卿三人在英国勾留半个月, 觑着大陆上不至于太燠热了,便收拾行装浩浩荡荡到了巴黎。珍卿要在巴黎国立美校进修一两年,租个房子住得时间不短, 挑选房子就须非常审慎。四姐托了好友汤韵娴女士留意,汤女士临时充任房产经济也极用心, 据说找的那处住房既方便又清雅。   四姐下火车就给汤女士打电话, 汤女士说房子早已整饬停当, 床帐被褥窗帘地垫洗换过了, 也请园丁把小花园修整一新, 最重要的,是给他们寻了真正的中国厨子。   他们聘了脚夫搬抬行李上车,便直奔汤女士布置停当的新住家。   珍卿一下车便先观望四周, 西方城市不大流行绿荫绕宅,但汤女士寻的房子似乎特别些,只见眼前一幢典雅的哥特式别墅, 那全是尖角的灰色三角屋顶, 墙体一律刷成清爽的白色, 珍卿第一眼便觉得亲切。虽然不是恢宏的庄园式建筑,却有玲珑别致的童话趣味。最妙的是, 这别墅周遭碧树环绕、枝丫蔓展, 阳光从树罅投放在白墙上,让人想到苏东坡夜游承天寺, 所见“积水空明, 藻荇交横”之清雅景象。   这时院内有两个外国听差跑出来, 问明珍卿和三哥的身份, 便一件件把行李搬抬进去, 四姐拿钱包麻利地付租车钱, 那些司机被出手大方的主顾惊喜到,拿了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三哥一看珍卿欣然的神情,便晓得她钟意这房子的环境,看惜音已推开门走进院子,牵着珍卿慢慢踱进黑色的铁艺大门。   四姐逛了一圈回来跟他们嘀咕,说韵娴说的今日也在这里,前后找了一圈不见她的人影。三个人正在打量这个陌生住家,疑惑劳苦功高的“房产经济”不在,忽听背后一个温婉的女音传不:“我正说午餐都备好了,你们却还不来,却是经不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珍卿他们循着声音回头注目,见别墅东侧台阶上的红门前头,立着一位娉娉袅袅的中国丽人,她的绰约身姿似旧式女人,而敏捷步伐却显出她是干练的新女性。   这步伐迅疾的丽人走到三人近前,先跟四姐自然地行脸颊亲吻礼,心有灵犀的朋友自然不必多言,转一步便对三哥说旧时在海宁,对陆先生当代孟尝的名号如雷贯耳,可惜闺中失意之人与他缘悭一面,到底是与他们谢公馆缘分前定,在海宁时便蒙其姊祖怡照看,到巴黎又与惜音成为莫逆,到今日才有荣幸面觌陆先生。三哥跟汤女士客气地握了手。   才与三哥握手完毕,汤女士又转开一步,自然而亲切挽住珍卿,蓦地回头瞅一眼四姐。汤女士温婉得近乎荏弱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层层明媚的笑波,拿着帕子轻拭珍卿额上的薄汗,连连感叹道:“不想世上,竟有五妹妹这般神仙人物,怪不得许多人将你奉若神明,生生死死、疯疯癫癫的。我从前只恨认得你们家的人太晚,若得与谢公馆众人相与为友,也不至于浑浑噩噩许多年。如今亲眼见了五妹妹,只恨五妹妹不是我的亲妹妹!若得与妹妹朝夕相伴,任世上任何烦恼,也算不得烦恼了。好妹妹,看我见了你就舍不得少说两句,正经该先带你们安置洗漱,收拾过吃点家常午饭。”   说着她便一直攥住珍卿的手,引着他们进入室内的大厅中,看见女佣听差四处乱走着,珍卿他们的行李箱摆了一地,便问了珍卿和三哥的行李是哪些,有条不紊地指挥人们搬行李到各人房间,交代三人到房中洗漱换衣。汤女士说去厨房看一看。   珍卿没形象地歪躺在沙发上,说恨不得先睡一觉再吃饭。三哥摸摸她的额头,倒了一杯水叫她记得喝,他便先到盥洗室稍稍清理。   有客人在珍卿没敢真睡,趴在沙发上歪了一会儿,三哥洗漱好把水杯递到她手上,她才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喝水,喝完水又被三哥催促着去洗漱。   珍卿洗漱完在行李箱刨衣服,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三哥说:“三哥,我感觉汤女士对我态度最怪。”   三哥开始对着镜子系衬衣扣子,从镜子里看着费解的珍卿,轻飘飘地告诉她:“你可知道‘易宣元’的大名,不止神州大地如雷贯耳,就连海外华人也家喻户晓!我似乎听说,汤女士的弟弟视你为神女,言女子若连你一分也不如,何必娶进家里做个木偶老婆!”   珍卿换好裙子又靠到沙发上,麻木不仁地闭目叹息,忽然像个小青蛙似的弹起来,从背后搂着三哥的腰,倚娇作痴地卖乖:“那陆先生,可有如临大敌之感?”   三哥在镜中言笑如常,扣着她的手转过身:“你已入我彀中,他人再热切也不过梦里痴想,我又何必如临大敌?我倒不晓得,多少人动辄以为你是我女儿,以致他们的姊妹对我眉目闪烁,如此,可曾叫易先生如临大敌?”   珍卿搂住他脖子憨笑,在他唇上啄一下:“我看是陆先生危言耸听,你最多看着是我兄长,若有人将我们看错辈份,他们眼神智力都不济,我看也不配跟我争抢。”   三哥却不想再说话,搂着她的腰直情吻将下去。忽然听见四姐在外头敲门,这对交颈鸳鸯连忙分开了。四姐进来见他们的微妙情状,就责他们刚才必定在干坏事。幸好珍卿及时地腹如雷鸣,才打住了这个话题。   来到已经安排停当的餐厅,还是汤女士在门前盈盈相接。   餐桌上竟多数是他们在谢公馆惯吃的南北菜肴,这些菜肴又别致典雅的中国瓷器盛装,足见汤女士的用心了。   汤女士将珍卿三人安排坐下,叫那些厨师下役都退出去,亲自为三个旅人盛汤递盏,珍卿忙站起身说自己来,汤女士用力地把她按坐下,一边盛汤一边念叨着:“五妹妹不要跟我外道。令姐祖怡是我再生恩主,惜音也是我知交好友,我是拿你当亲妹妹在看待,五妹妹可不要嫌我高攀。”   珍卿被她这样一说,倒不好跟人家太客气。不过虽与汤女士相交非久,初见已有如沐春风之感,难怪她一个旧式放脚的小妇人,在异国他乡经营成了八面玲珑的交际家。   铺排完毕就正式开吃了。珍卿耐心地喝着热汤,扭头见三哥在看这些精致的饮食器具,神情中透露出丝丝诧异,珍卿也留意到餐具多有青花、斗彩精品。譬如桌上盛着汤羹的青瓷莲花碗,其造型釉彩之精美,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这些似乎来历不凡的中国餐具,看起来价值不菲,也不知汤女士如何搜罗来的。   四姐倒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见汤女士一直招呼大家,还像承办外头宴会似的无暇自顾,关切又责备地道:“韵娴,你别只顾忙,不看这屋子整置得如何,就这桌费尽心思的‘家常菜’,就够你十分劳心费力,你不知累成什么样子,却一贯喜欢在人前硬撑着,你既说给我家小妹当姐姐,何必拿自己当个使唤丫头用?”   三哥也放下对餐具的研究,笑着对汤女士说:“汤女士若不安心吃饭,我们也坐立难安了。”珍卿忙起身抢过饭勺子,给汤女士盛了有半碗饭,按她坐下又给塞了一双筷子,指着一桌子的精美餐具说道:“汤姐姐,我看这莲花碗、斗彩杯都精雅异常,不像是寻常得来的新物件,且不必再说更多,只此一事便见姐姐的真心。劳动姐姐为我们熬心费力,心里虽说万分不过意,也不敢跟你过分客气,恐辜负了姐姐的一片真心。只是,今天非给姐姐敬酒不可。还望先吃些饭菜镇一镇,免得姐姐空腹吃醉了,走在路上东倒西歪的,叫外国人以为中国女人也会醉拳呢。”   说得一桌子人都笑了,汤女士却动情得要哭似的。四姐主动拿红酒操作起开瓶器,珍卿看着汤女士却心生伤感。珍卿又想起培英校外的那场车祸,汤女士在车祸中失掉孩子,珍卿一篇小说的发酵,让她夫家的妻妾争斗丑闻曝光,也造成汤女士最后的离婚出走。   珍卿原本只听说,汤女士成了面面俱到的交际家,外人只觉她涅槃重生后多风光,可她今日不过受好友托付,帮着租赁布置一下房屋,汤女士并不会得到丰厚报酬,可她依然十二分的卖力。若非汤女士对他们有事相求,便是她已习惯对任何人面面俱到。若能排除前一种可能性,汤女士的干练举止和细腻情感,无疑是让珍卿难过的。旧式女性的涅槃重生谈何容易,几乎每一步都有痛苦的血泪。   汤女士却不知珍卿的心理,她正笑意温婉地讲起珍卿说的好器具:“……器具都是好器具,却也不多难得。都说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时下古董实在不大值钱。我因为认得的富贵人家多,乱世间各人境遇参差,家道中落的也不少,他们于是悄悄托我寄卖家什,我见了喜欢的就自己留下,其他的就帮他们转卖出去,这些古董倒是容易得的。对了,你们可有特别喜欢的品类,说出来我替你们留意着?”   珍卿听说汤女士在倒卖古董,一时心内沉重唏嘘,倒也不能多责怪汤女士什么,乱世时节浮云变幻,站在汤女士的立场她倒在助人的。而且人生际遇变幻不定,如三哥的忘年交——大收藏家徐澎老先生,身为收集宏富的大收藏家,只因膝下出了一个败家子,一身心血便全被糟蹋了,三哥他们帮老先生追回的东西也有限,其他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可见乱世保存古董不能只靠一人一时之力。   珍卿暗暗扪心自问,在经费人力有限的情况下,你是愿意先成就中国的人,还是先保存中国的物?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抉择的吧。但人生在世必当有所作为,这个是一定的。   珍卿心里矛盾地想着,面上还笑着跟汤女士说:“汤姐姐不过是自谦,这桌菜就不易得,加上这些器具就更难得。”汤女士兴意盎然地说:“我听惜音说,谢董事长在家食不厌精,又闻谢公馆尤喜食江南菜,早留心法国道地的中国厨子,这一桌菜品倒也不难得。”   因两方人在国内就有渊源,现在又都有心结好,餐桌上的气氛一直是融融其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4 21:56:51~2022-11-05 22:5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新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碟起 3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3章 夏日居家论短长   下午汤韵娴女士离开了, 四姐也到客房去歇晌觉,珍卿和三哥讨论了古董文玩的事。对于中国的历史文物、艺术珍品流落海外,珍卿从美国的博物馆、艺术馆, 看到欧洲的博物馆、艺术馆,每一回都不免屈辱悲痛, 有时候甚至想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把列强从中国抢掠的珍宝抢回去, 也给他娘的侵略者放一把大火, 可是夺宝放火也需国家实力的支撑, 民间力量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   珍卿和三哥商量后一致认为,他们所能做的力所能力之事,不包括将流落海外的宝物夺回, 但一定包括阻止国内的宝物流出,是故他们决定跟汤女士商量,加入给家道中落的同胞寄卖家什的事务, 尽量帮国内外的货主找中国买家, 实在无法, 也须找尊重中华文化的国际善士。   汤韵娴女士并非格局宏大的人,但她一定是善良温婉、明智变通的人。珍卿和三哥的提议一经道出, 她听明白他们是不欲国宝外流, 便与有荣焉地表示赞同,并讨论起他们两家人脉所及的范围。   还真别说, 珍卿、三哥再加上汤女士, 在不同程度上都是知交满天下的交际家, 这件事在悠闲假期中就能做。   珍卿和三哥住定以后, 也像在英伦一样避免无谓的交际, 汤韵娴女士待人周到热诚, 渐渐成了常来常往的好朋友。而四姐的住处离珍卿他们很近,四姐几乎天天过来串门,三顿饭恨不得都一道吃。   与珍卿同出李松溪先生门下,现为应天政府驻欧总公使的楚应星,正携夫人一同巡视驻欧洲各机构,珍卿和三哥一直欲拜见而不得。   巴黎的天气比伦敦热得多,他们不可能像在英伦那样到处逛。不过他们会在巴黎长住一阵,有的是机会遍览此间的自然名胜,便先观览珍卿感兴趣的博物馆——法国最负盛名的卢浮宫,与卢浮宫相邻的奥赛博物馆。   此外,还去赛纳河畔的先贤祠看雨果墓。从前学《致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珍卿对被誉为法国莎士比亚的大作家雨果,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浪漫印象,来到巴黎就非去看看他不可,也顺便观览了同雨果安息一处的其他名流。至于王室宫殿、名人故居、凯旋门等,这么热的天气着实不想去逛。   期间,珍卿与四处巡视的楚师兄联系上,楚师兄确实劳心公事不能速归,也不可能为私事贸然改变行程,珍卿和三哥当然不会怪,他们也在申请欧洲国家签证,趁假期到大陆上其他国家玩一玩。   这天,珍卿读海宁寄来的国内报纸,补足先前错过的国内新闻轶事,中间被一篇奇谈怪论气乐了,准备写文章驳斥以奇谈怪论哗众取宠者。   珍卿喝了半杯自榨葡萄汁,把买来的整只鸡炖上了,开始全神贯注地写文章,写到一多半时,四姐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进来脱下帽子就先嚷热,瞅一眼房中问三哥哪去了。   珍卿正在专注地斟酌字句,对四姐的问话听若未闻,四姐也是见怪不怪的,放下手里的一大沓书,准确去厨房看今天中午吃什么。四姐出去找了一圈,家里女佣和厨师竟然都不在,厨房里的炉子上炖了一只鸡。   四姐再回到起居室时,珍卿文章差不多写完,不然还是没空招待她。四姐问女佣和厨子哪去了,难道中午就吃一只炖鸡?他们最近总吃中国菜,四姐说也有点腻了,问珍卿要不要试试法国菜,她晓得有家餐厅鸭胸肉做得不错。   珍卿把剩下葡萄汁全部喝光,想到炖的鸡还要再加工一下,连忙叫四姐自便,她自己又跑到厨房去了。   闷倦又无聊的四姐,把珍卿新鲜出炉的文稿拿起看,看着就不太声情并茂地念起来:   “某君言中国的包办婚姻制度,不当被视作糟粕一并根除去。是因父母与媒妁阅历既深,有品评青年人德才之能力,固比无知青年善决少年人终生大事。而泰西之女青年甫一长成,则必须频繁出入社交场合,搜寻一切机会卖弄才情,以得适宜如意郎君之顾盼。因此,西人女性一旦成年,谁得免于亲自兜售己身之尴尬?而中国传统女性庶可免此尴尬。再者,中国之女青年骤得婚姻自由,遇人不淑者比包办婚姻更多……   “若包办婚姻果优于自由择婿,请某君先回答笔者三个问题:   “一者,若言包办婚姻殊遇于中国女性,史典杂记所涉及之婚配女性为何多数早逝,男性丧妻而续弦者为何众矣?封建妇女果于包办婚姻中受益,为何易难产而死、劳累而死、抑郁而死?以上层社会后妃夫人之尊,亦不免于妇人病夭早亡之厄,何况医药贫瘠之乡间民女乎?   “包办婚姻对女儿的婚姻培训,不外借《女儿经》等束缚女子性情。《女儿经》自来对女儿家畛以严训:在家需顺事父母兄嫂,出嫁需曲奉翁姑尊长,近族要善抚姑叔亲眷,于外则敦睦邻里乡党,妇人在夫婿之家,事无巨细皆要亲劳,稍有差失便当自省,以免违拗舅姑之意,妨害夫妇之情。被包办婚姻之旧式妇女,日日逆来顺受,处处如履薄冰,而妇人又须寡言守拙,又不得出玩锻炼,长此以往,若不劳累而死、抑郁而死,亦非合于天道哉……   “二者,某君言包办婚姻预定名份,使定婚男女自然而然因份生情,合乎名份之爱情方望长久,此议诚为可笑。我替某君历数中国传世爱情经典,哪桩经典爱情竟是父母媒妁玉成?《白蛇传》《西厢记》《天仙配》《凤求凰》《梁祝》《牛郎织女》,□□父母皆为不通情理之障碍,何曾有一对父母成就故事中良缘美谈?世上有良知之贤君子、贵女子,还有渴望真情之民间男女,未必总愿背亲私奔、私订终身,然谁愿嫁予学识性情、相貌德性不明,一切本性只凭媒妁伪誉夸饰之男子?若不幸托生贪财父母家中、势利兄嫂手下,土匪、流氓、赌棍、烟鬼、酒徒,不亦被尊亲媒妁夸耀成上等佳婿嘛!以婚姻名份果能使男女生爱否?不过生出一重重名份纲常的枷锁罢了……”   四姐读的时候珍卿已回来,珍卿见她读完后玉面微微含霜,听她似乎漫不经意地讲:“要我说,女性可以婚姻自由,但也不必太自由,对那些朝秦暮楚、反覆无常的女子,最不该太自由。”   珍卿新奇地挑眉,正这时,忽听见外头有动静,珍卿欢快地笑一下:“肯定是三哥,他从领事馆办签证回来了。”说着珍卿就亲自迎出去,作为一个合格的小媳妇,殷勤地三哥拿鞋子递衣服。   两个人联袂向起居室里行去,珍卿还邀功似的跟三哥说:“三哥,那只鸡我已炖了近一个钟头,法国鸡也生得嫩,差不多已经炖得烂熟,配菜一熟就能吃得,不过还要再弄两样菜才好。”三哥说了他太饿,先把肚子垫一垫,中午再吃少吃一些,珍卿陪着他从走廊外面到厨房。   四姐倚着他们起居室的门,看他们钻着空子就起腻,正在吃吃地发笑,见他们一块去看炖鸡,心里又不免有点酸涩,酸涩到没有两分钟,餐厅连着厨房的侧门开了,从那门后钻出珍卿黑乎乎的脑袋,她喜滋滋地冲惜音招手:“四姐,快来快来,我炖的鸡可香了,还放了土豆、菌菇的,你也尝尝。”   四姐心里酸涩顿时下去,一边抬脚向厨房,去一边娇声地牢骚:“不早不晌的,我早晨吃得饱,现在哪里吃得下,你们中午还吃不吃?”   三哥说这顿吃完再做一顿中午饭。   珍卿拿一张报纸准备垫锅子,三哥小心端个大铝盆就上桌,四姐目瞪口呆地指着他们:“哪里的好人家,吃饭这样不讲究哒!”   珍卿又颠颠地取来碗筷,边给四姐递婉边满不在乎地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昨天就给丽莎和田师傅放假,早起随便吃的面包和冷肠子,三哥赶着去领事馆办签证,我鸡蛋煎好他都没有吃,这才是今天的第一顿呢。哎,中国人若真在乎养生,非得多吃汤汤水水,不然要怎么滋养人。先喝汤吧。”   三哥先给四姐盛半碗鸡汤,再给珍卿和自己盛了,他尝一口品匝一会,摸着珍卿脑袋欣慰地笑:“可见马儿还要常鞭打的,比才到谢公馆强了太多。”珍卿耸耸肩小得意。四姐细细地喝两口汤,也夸奖珍卿炖得不错,问她果真只炖了一个钟头吗?他们交流着怎么炖的,珍卿说无非加些去腥提味的,主要法国的鸡肉也好炖。   吃完鸡汤,珍卿耐心撕下两个鸡腿,问四姐吃不吃一个,四姐说不吃珍卿便给三哥,珍卿就爽快地啃起鸡腿。四姐对她那不讲究的餐桌礼仪,很想翻翻白眼。   珍卿啃完一个鸡腿,跟打了半场网球似的出大汗,三哥好笑地给她递帕子。四姐忽然想到,也许爱情的真谤是大家互相不嫌弃啊。   他们吃完鸡又去起居室,不免又聊起珍卿的文章,珍卿吃得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四姐刚才评她文章,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歪靠在沙发上看四姐:“四姐,你刚才说哪家女子太自由?”   四姐眼珠流丽丽一转,凝视珍卿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是鲜明的警戒与不快,有些糟心事本欲隐去不言,以免扰乱大家的闲适心情。但告诉他们有个提防也好,便说起来:   “这个人说起来也是老相识。咱们在培英的同学阮小檀,之前在新索邦大学修完语言学,嫁给同校的电报工程博士王耀江。听说王先生的亲叔父,是应天韩先生的军旅爱将,王先生的妹子还嫁给韩先生的亲戚。哼,以前阮小檀家就是洋人的狗腿子,看着兴盛也不过是花架子,现在仗着姻亲成了应天政府的新贵了。”   在法国乍闻阮小檀的消息,珍卿虽意外倒不算震惊:“我在美国听姚铃儿说过,阮小檀在巴黎大学念书,只没在意是第几个大学,原来她在新索邦。你们不在也不是同校,怎么跟她打上交道?”   四姐似怅惘似义愤地说:“阮小檀生成的性情,她哪里能安份得起来。从前在培英念书,Lily学姐就评价她矫情自饰,总喜欢人们都围绕着她,可是一点都没错。她仗着王先生宠爱她,兴得三朝两日在家办沙龙,招聚一些男女青年日夜坐谈,她有知识又懂情趣,讲得漂亮的英语、法语,人既漂亮又时髦,有不谙世事的小男人,轻易地入于她的彀中,弄得人神魂颠倒,五迷三道,终于闹出事情来。我们还在英伦时,她同学校有个小男孩子,对她求爱不得,自杀了。韵娴听说此事也很嫌恶。要说姓阮的没弄手段,打死我也不信。”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5 22:54:23~2022-11-06 23:2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琅琅 100瓶;娃娃爱帅哥 10瓶;喜欢银子?、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4章 三人驾车慢出游   听四姐谈起阮小檀的风月闲闻, 珍卿心情略感复杂,三哥这时看完珍卿文稿,也过来和珍卿一起倚靠着沙发, 听她们女孩间的议论。珍卿自然也不喜欢阮小檀,但不愿四姐在看待阮小檀时, 以无知女子的嫉妒心理误导自己, 便坦率地表达她的意见:   “公允地讲, 阮小檀不能算风流女人, 与那些艳名在外的女郎相比, 她有家世教养,有智识口才。矫情自饰,引人注目, 本身算不得什么罪行。当年浮浪子弟为追求她,在培英校外引致那么大的车祸,还连累无辜之人枉死, 我也觉得她行事该更谨慎。但说到底, 虽然源头在阮那里, 却并无证据责她唆使别人干坏事,没证据不能给她定罪, 也不好当面责难。我们跟她在国内就合不来, 那就各人过各人的。何必在她身上浪费感情?”   四姐绷着脸忍耐半天,还是恼怒地问珍卿:“你到底站在哪一拨的?”   三哥若无其事地起身, 在餐厅厨房收拾一会, 又端来一个大果盘子对四姐说:“今天刚买的杨桃, 你尝尝如何?”四姐随意插起一块吃, 惊讶地说:“好吃, 我从前倒不吃它。”珍卿也拿起一块吃, 四姐就翻着眼睛瞪她   珍卿知道她还介意她不向着她说话,便叹息着解释道:   “四姐,阮小檀何至于叫你挂心?世人谁也不是傻子,至少培英的同学都晓得她不好结交。我在美国康大遇到姚铃儿,听说察丽原来也在法国,阮小檀比察丽晚来,来后常与察丽一道上学,后来察丽无端消失了,就是因为察家倒台她没了用项,可阮小檀根本不管察丽,由着她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这事虽在欧洲发生,美国的老同学多数都知道。   “姚铃儿在美国逢同学就讲,阮小檀为在培英独占鳌头,但凡有谁稍稍掠了她的风头,她就指使人教训人家(当然,珍卿认为姚铃儿夸大其辞,阮小檀是个多聪明的人,未必会愚蠢到把话说到明路,多半是惺惺作态,暗示别人替她出头),姚铃儿承认被阮耍得团团转,可她的损失不过是转学,最惨的还是察丽、察奇兄妹,还有炸弹炸死的连小波,都是在培英的连环车祸后陆续遭了祸事……   “欧美的中国留学界联通着,大家的底细早晚会露出来。阮小檀就算是白骨精,在女同学那已露出骨相,不至于如何。而被蒙在鼓里的男青年们,哼!四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不拘男人女人,能像蝴蝶一样,日日穿花而过,还片叶不沾身的,那也是她辛苦修成的本事,别人技不如人只好加紧修炼。至于迷恋穿花蝴蝶的男子,追上蝴蝶被耍弄一通也,追不上跌断骨头也罢,也是人生免不了的修行!“   三哥讶异地看着珍卿,见她惫懒地歪在沙发上,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至理。三哥奇妙的心理感受,让他不由看着珍卿发笑。   四姐又克制着顿住片刻,愁烦又愤怒地说:“她自管在家卖弄风情,偏偏招惹到我的豆腐坊。我是可怜豆腐坊那些傻子,都是勤学自力的穷学生。原来,国内官费虽然时来时不来,总算还有的来,现在干脆长久不来,磨豆腐做苦工的一点辛苦钱,特意买一身衣裳皮鞋,去赴阮小檀的沙龙会,不消一日就把钱踢蹬光了,转过头倒跑来找我借。还把阮小檀视作什么巫山神女,也不打量自己是不是襄王,偏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信,蠢得要死啦!”   珍卿不由莞尔失笑,三哥也是无奈得很,四姐虽说是脱胎换骨,一生气这张嘴还是厉害得不得了,若她像刚才那种态度说阮小檀,慕少艾的男青年不信也是自然。   话说回来,以四姐的性情要寻夫婿,还是得寻个喜欢她的性格,并且有耐心与包容心的人。   中午,三个人煮的意大利面,随便拌了点水果沙拉佐菜。午睡后三人又结伴去卢浮宫游览,珍卿计划继续临摹西洋名画,现阶段虽在假期,还是一有空就去多看,力求以后临摹时能做到胸有成竹。   四姐疑惑珍卿观察的意义,临摹时现场观察岂不更便利,现在观看能记住多少细节呢?大幅名画的要素细节那么多,跟服装设计恐怕不一样吧。   关于这个问题,珍卿没兴趣长篇大论地讲学术,直接讲了一个画家故事:   “德国著名的画家门采尔,以现实主义手法速写普通人著称。有一次他在一个广场散步,看着穿梭的人流忽然来了灵感,就对人群喊说,门采尔要求大家停留五分钟,他就在几分钟内默写了这个群像画面。他迅速捕捉对象特征的能力,源于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受力和娴熟的技能。慕先生总要求我们多训练眼睛、手和大脑,只有长期不懈的训练和积累,才能造就瞬间的灵感迸发,所以画画前的认真观察,还是平常的速写训练,都是美术生的基本功。”四姐听了似有所悟,说她也能迅速捕捉时髦衣裳的特征,算不算基本功小有所成。   谈论着一些美术上的趣事,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没想到,汤女士过来说了一件事,说有个西洋人组成的东方学会,会员多是富有学术声誉、地位也崇高的人物,日常聚在一处研读中国的典籍,讨论中国的哲学、历史等。这帮人也是汤女士这位交际家的相识,特意请她荐个能讲中国历史和哲学的人。   此刻,汤女士热情洋溢地跟珍卿说:   “五妹妹,我一下就想到你,你会四五门子外国语,沟通上就绝无障碍,且你是学贯中西的大学部,以你满肚子的学识见地,休说给他们做个教师,就是给他们当祖师爷我看也使得。”   四姐拍着手说这是大好事,例来是他们中国人万里求学,现在反过来是西洋人求教,此事不论传回国内还是流于后世,都将是一桩国际美谈。四姐撺掇珍卿接下这桩差事。   珍卿虽然有心宣扬中国文化,但欧洲大陆的天气太热了,这正是不宜劳累的季节。而她在美国积累的健康隐患,最近还在认真调理之中,三哥也不愿意她本末倒置,一有名利之身寻上门,就奋不顾身地参与进去。   但也不欲欺骗汤女士这位新朋友,把在假期间修养身心的意思告诉她。四姐这时的说法挺有意思,说别人一请就去确实也掉价,等去欧洲玩一趟再叫他们请,洋弟子要请中国老师也得有点三顾茅庐的诚意才好。   珍卿没有明确地答应下来,前两年在美国累得总生病,让她想起幼年与汤药为伍的日子,她由此惕然警觉,她其实也是寻常的血肉之躯,想做的事再多,也必得照管好身体这个本钱。   过了数日,珍卿和三哥的旅游签证都办下来,他们三个又准备开车漫游欧洲大陆了。   在巴黎待了一个多礼拜,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装点行李出发。   三哥、珍卿、四姐轮流驾汽车,一路向东游览法国左近的国家,如卢森堡、比利时这些小国,他们走走停停不过一天就逛完,大点的国家了不得花个两天。   他们一路见识不同国节的人情风物,也尝试了不少有地域特色的饮食,也偶尔遇到一些亲切有趣的人。   游到德国柏林的时候,也是到处看他们的博物馆,他们饮食上并无特别值得称道的。不过珍卿德语说得实在好,当地人跟她谈话以为她在本国留学,还问她在哪个学校念书呢,四姐还撺掇她试试装成德国留学生。   柏林虽然也有引人留连之处,但此时的德国气氛微妙,有时候路上偶遇德国的官兵,那制服笔挺的容克贵族军官,看似平静的脸庞上隐隐是冷酷与热狂,偶尔看见他们帽檐下的眼睛,又感觉自己成了被眼镜蛇盯上的猎物。他们的无线电里也充斥着怒吼式的演讲,听着便让人心里揪起来。   三哥私下无不忧心地说:“由美国波及全世界的经济危机,不是所有国家都像美国一样幸运,得以避免极quán主义政治运动。”珍卿立刻明白三哥话中深意,她从后世来,当然知道极quán主义会引致怎样的疯狂后果。   四姐对时事政治不敏感,三哥简单地给她解释:“德国在世界大战中是战败国,受到一众战胜国的严厉制裁,领土、经济、军事、人口蒙受巨大损失。二十年代我在欧洲游学,年年看见德法边境堆着燃煤,都是德国赔给战胜的法国的。法国人有了充足的煤炭,能从容不迫地度过严冬,可是物资短缺的很多德国人,在饥寒交迫中悲惨死去。现在看来,战争的恶果还在影响德国人……”   四姐这才了然地说道:“就是结下战争仇恨了。”三哥沉着地感慨着:“按照战后条约,德国军事发展本该受到严格限制,英国为了扼制海军实力强劲的法国,对德国发展军备睁只眼闭只眼,德国元首从去年开始大举外债,吸引投资,这些资金不但复兴经济,提供就业,还用于发展军备,英法本欲扼制但未竟全功……”   珍卿发觉三哥真是远见卓识,高屋建瓴,但再深邃的洞察力都不能冲破现实的无奈。一个国家变成战争jī器,未必只因为一个疯狂的领头羊,正如三哥所分析的,战争发生的深层原因是复杂的。   因柏林天气炎热、气氛微妙,他们三个人决定找个幽静地方,待一阵子暂避暑热,待天气不那么难熬再继续上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6 23:27:35~2022-11-07 21:0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5章 路上的奇妙邂逅   珍卿三个走到奥地利便不再向东。除了观看茜茜公主居住过的美泉宫, 还逛了仿如童话境界的哈尔施塔特村,在这美丽的山水胜境多避暑了几日。回程时顺道游览小国瑞士,该国的自然风物与奥地利也不遑多让, 他们又特意在瑞士多盘桓了二日。   谁知特别凑巧,珍卿遇到了安拉学院文学系的师长们, 布莱德曼教授夫妇和莱蒙托夫教授等, 珍卿在美国认识的学界故旧也同游兴行列, 另有欧洲渊博高深的学界耆宿同行, 珍卿对这些欧洲前辈虽早闻令声, 多数都是初见相见的生面孔。   欧美学界名流恰巧荟聚于此,是在这里开一场非正式的会议,相互沟通哲学、语音、文学等方面议题, 以加深两洲文化艺术的发展促进,每日都有一两位教授作主演讲,其他人围绕他们的演讲展开讨论, 约定与会的十数位先生轮番去讲。   布莱德曼教授隆重地介绍珍卿, 不吝溢美之辞地赞她是中西贯通、自由开拓的文艺天才, 承袭中西两种文化的盛世精髓,而能创造前无古人的文艺审美……   总之, 珍卿被师长们大大抬举一番, 对她少年慧名早有耳闻的欧洲学者,就像毕业口试时的考官们一样, 轮番跟珍卿讨论文学、历史、哲学、音乐、绘画各方面的事。   珍卿谈到诗文翻译领域的创见时, 自然提起她五月发行的中国诗歌韵译集。有学者对她有实践的文艺理论感兴趣, 他们在珍卿面前商议一番, 在非正式学术交流会临近结束时, 决定加一场中国诗歌文化和新翻译流派的演讲, 并叫珍卿按惯例朗诵她自译的韵律诗。   珍卿赶紧回去写她的演讲稿,写写改改一个下午终于完成。晚间,布莱德曼夫人突又打电话告知,说她的演讲消息下午就通知出去,文化人士都对她的演讲翘首以盼,很多并非会议成员的人来打电话询问,她叫珍卿做好心理准备,也许听众会比他们预料得多。   珍卿说紧张也不大紧张,说不紧张竟然稍微有点失眠,三哥给她放送了助眠的音乐,十一点钟的时候才慢慢睡着。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来,饱食一餐,由四姐帮着捯饬,三个人一同去了演讲会场。   会场听众虽是比预期得多,但大多数不是韵译诗歌的信徒,大多是抱着先学习后批评的心态来。所以很多学术权威在听众看珍卿的眼光,表露着他们不屑掩饰的态度,他们对演讲者年龄、性别表示疑虑,也似乎对她标新立异的翻译主张不以为然。三哥、四姐一直鼓励她,布莱德曼夫妇也安抚她,说她的才华能收伏智识之士的心,早晚会像在中国和美国一样一鸣惊人。   演讲开始,珍卿循着中国朝代的大致脉络,略讲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又从背景、风格、用词、典故等方面,概讲中国诗歌的节奏和韵律,总结中国不同朝代的诗歌对意美、音美、形美的追求,最后总结,中国的古典诗歌历来寻求“三美齐备”,这是中国古典诗哥浸润人心的渊源,如此以来,向外国人译介中国古典诗歌,亦当三美并行以传感审美的习惯……   不出珍卿所料,她的韵译诗歌在美国还有声名,到欧洲腹地似乎就所知者寥寥。现场听她讲演的生面孔观众,对她横空出世的奇异韵译论调,颇有点惊诧侧目的意味。珍卿的理论演讲结束好一阵,准备进行诘问讨论的空当,与会人士颇多人抱壁袖手、相视怪笑,甚至当着演讲者的面嗤之以鼻。   布莱德曼教授维护他的得意门生,作主跳过了诘问讨论的环节,叫珍卿先念一念她的韵译诗歌。布莱德曼夫人亲自为珍卿钢琴伴奏。   珍卿拿着新鲜出炉的韵译诗集,按照西洋风俗坐在观众的对面,在一种幽逸从容的氛围中起声,略讲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的创作背景,讲诗人在安史之乱后漂泊在外,用这首诗描绘路经寒山寺夜宿舟中的情景。看来西方学者对中国的古典诗还是敬畏的,这时的听讲态度就忱敬得多。珍卿面对听众念起她英译的《枫桥夜泊》:   At moonset cry the crows,streaking the frosty sky;   Dimly lit fishing boats beneath maples lie.   Beyond city wall from Temple of Cold Hill.   Bells break the ship-bome roamer\'s dream and midnight still.   珍卿念完一首正准备接着往念,一个满脸凝思的高颧骨教授,显得稍微失礼地打断珍卿:“杜小姐,很抱歉这样无礼地干扰你,我希望能借助你美妙的声音,再次欣赏这一首美妙的诗歌。”   这是建议叫珍卿演讲的学者之一,德裔美国人阿道夫教授,她是少数对珍卿的学术论调抱以嘉许态度的老先生之一。   弹琴的布莱德曼夫人也停住,珍卿跟夫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两个人重新开始弹奏和朗诵。   珍卿又念一遍英译《枫桥夜泊》。并不宽阔宏丽的私家宴会厅,静谧得几乎没有一丝杂音,除了娓娓如诉的悠扬琴声,只间或有一个咳嗽声,诗歌被朗诵者的声音造出幽婉的氛围,向观众展现着被朗诵者具体化的三美理论。   《枫桥夜泊》念完之后,珍卿又讲晏殊《浣溪沙》的创作背景,并略解诗与词在节奏、韵律上的区别,也同样将诗歌念诵了有两遍:   A song filled with new words,a cup filled with old wines,   The bower is last year\'s,the weather is as fine.   Will last year reappear as the sun on decline?   Deeply I sigh for the fallen flowers in vain;   Vaguely I seem to know the swallows come again.   In fragrant garden path alone I still remain。   其后,珍卿又念了四五首韵译诗歌,终于,她赢得了听众们热忱真挚的掌声。   在场这些有鉴赏能力的听众,即便对韵译理论不以为然,也不能对这些精雕细琢的译诗,抱以暴风骤雨式的无情攻击。虽然珍卿的韵译理论还很新异,并不为多数文人学者所接受,但是知道并了解这种理论实践,就是沟通和影响的发端了。   这场演讲的总体反响很喜人,连四姐都说珍卿念诗的时候,俨然不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而是蜚声国际的大学问家似的,以至珍卿从演讲台上下来时,四姐都觉得她头上有个光环,让她显出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度。   韵译诗歌的朗读结束以后,找珍卿交谈的人络绎不绝,有人希望珍卿惠赠她的韵译诗集,并请签上译者的名字和赠言;有人说请她到某学校某社团演讲,对方还说愿意帮她推广韵译诗集;有人因珍卿和她的译诗,对不甚了了的东方古国,忽然产生非常浓厚的兴趣,说以后也许会计划游历中国……   在这期间,三哥在珍卿身边寸步不离。三哥一开始被介绍成杜小姐的丈夫,后来就凭他自身的相貌谈吐,成功获得一众洋人对他社会风度的积极评价,三哥以自身的表现让大家意识到,陆先生学识深厚、精通时务,是一位儒雅深沉、事业有成的人。不光三哥应对自如,连四姐都与人们相谈甚欢,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感觉。   珍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场临时凑泊的主题演讲,似乎是她是迟来的韵译诗集发行会,这场因缘凑巧的“临时发行会”,比她在美国未曾出席的发行会成功得多。她跟这些教授学者谈论了一整日韵译诗。这天晚上与众人分别时,珍卿和三哥得了不止一人叮嘱,要他们把韵译诗集或赠或卖予他们,一些人还热情地给他们介绍出版商和书社。   第二天,珍卿他们去听其他学者的演讲,下午,珍卿又在大家的盛情邀请下,给听众们朗诵她的中篇论文——《中国诗歌的精神》。据说,这是初始就支持珍卿的阿道夫教授,在莱蒙托夫教授那看到此书后,一力向其他会员要求促成的,布莱德曼教授夫妇和莱蒙托夫教授当然无意见。   珍卿对中国古典诗歌理论的朗读,在对中国诗歌一知半解的人中,引起了非常激烈的反响,这些学者将其他文化中的诗歌,轮番拿来跟中国的诗歌作比较,说中国古典诗歌有她自己的严密体系,有她引以为傲的审美标准,他们竟然一直对她视而不见,多少是中国人口中的井底之蛙了。   在瑞士延宕了四五天,全在珍卿他们的计划外。但是,珍卿与本洲学界人士的美好邂逅,既让她传播了她理解中的中华文化,也有幸聆听了学界高士的学术讨论,可谓是中西学术交流的一场佳话。   当学术演讲会场能看到中国面孔,珍卿在瑞士的消息已经传开,到她旅店的中国访客络绎不绝,珍卿和三哥、四姐每日忙着待客,尤其珍卿跟青年们谈得恳切,谈珍卿自己和其他爱国学者的作品,谈中国的历史文化、兴衰更替,谈中国的希望正在于每一个青年人……   珍卿虽不习惯跟人熬夜谈话,但看到爱国青年的赤子之心,她谈到激动悲愤时也会潸然泪落,以至客人走后夜深了她还睡不着。   有人见到经年的偶像,高兴得快要发疯了,也有人恼火得快要发疯了。   店主人说拜访珍卿的人多车多,不但扰乱这条街上的治安,而且妨碍他正常做生意。店主人过来投诉一番,珍卿正好跟访客们说,按她的日程早该离开的,旅馆的人现时又在赶客,她马上就要离开瑞士回去了。珍卿三人真的说走就走,第二天凌晨早起离开了瑞士。   听说,近国的留学生和华侨、华人听闻她在瑞士,专意抛开杂务欲赶来亲见一面,到瑞士早不见她的踪迹。还有欧洲的华人报纸唏嘘感慨,说易先生当真是萍踪侠影,来来去去总叫人把握不定,欲要亲见其人尊颜,除了自己留意在意,非得老天爷玉成不可。   珍卿本来说还要游一游意大利,中间出了这一场插曲,多耽误了五六日的功夫,珍卿也免不了游兴大减。三哥、四姐都说意大利夏天太臭,不是游览它的好季节,不去也罢了。不过总体来说,他们这趟出游算是兴尽而返,三人高高兴兴地回到法国巴黎去。   作者有话说:   两首英文诗出自许渊冲先生的译诗,译得真的很美,有兴趣的看一看。感谢在2022-11-07 21:01:10~2022-11-08 23: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6章 游玩归来诸事忙   回到巴黎大家各自忙碌起来。四姐回来便忙她工作上的事, 三哥帮珍卿在本地发行书籍。在瑞士遇到的那些学界耆宿,不少人催要珍卿的韵译诗集,而她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 在中国人间引起了广泛争议,此书除了加印还有翻译问题。珍卿在英伦已着手翻译此书, 不过边玩边译效率说不上高, 此番有各方人士总在催促, 她开始每天坚持伏案工作。珍卿本身有四五门外语功夫, 加上要译的书都是自家作品, 她只用了约一旬的功夫,《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德语、法语版已译成,自校一遍再由三哥帮着校对。   这时候, 在瑞士聚谈过的青年留学生,说要给易宣元先生开新书的发行会,校报和华人报都要登她的照片, 在瑞士因陆先生不喜他们拍照, 大家遍寻先生影像而不得, 故请易先生惠赠一张她的照片。   自从《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发行,三哥一直格外忧心珍卿的安危, 他在外面甘做大煞风景的人, 总不许他人拍摄珍卿的清晰照片,更别说特意把照片送给谁。青年留学生跟珍卿索要照片一事终于未果。   有一天四姐跑过来, 说汤女士帮她介绍男朋友, 四姐因恐第一次见面形态过分张扬, 穿了端庄内敛的黑色连衣裙, 结果与她相亲的某君带她游船, 在船上热汗淋漓的, 狼狈之状不堪回首。某君不但约会习惯特立独行,还跟汤女士说四姐性子沉闷保守,不像受过新式教育的摩登女性。汤女士本欲安排他们再见一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绝。   明摆着四姐对此君没有兴趣,对相亲似也不大有兴趣,偏偏对相亲又来者不拒似的。珍卿曾经试图探寻四姐的心迹。   当时,四姐一闪而逝的黯然表情,转瞬又转换成谈笑自若,若无其事地说起在本邦的恋爱史。自从国内那场婚恋让她声名扫地,她出国后再没谈过像样的恋爱。   她完全不由自主地,每次都给恋情预设可怕的结局:空有志向没有钱的穷男朋友,她总感觉人家当她是摇钱树;家世优渥、挥金如土的权贵公子,她又鄙夷人家是胸无大志的败家子。   四姐的个性也是骄奢爱美,原来收敛起来的娇蛮脾气,随着名利双收也渐渐抬了头,加上她又总疑神疑鬼,患得患失,跟男性的交往总是无疾而终,在国外白白待了五年功夫,连一个能谈婚论嫁的都没有。   四姐虽愿意跟珍卿剖白心事,总还记得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些事她自己点到为止,也不许珍卿和三哥多议论她,珍卿和三哥也没法给她深入的建议。   忙忙碌碌中,巡游欧洲的楚应星师兄终于回来,回来未久即邀请珍卿三人到公使馆做客。三哥因受法国华人赈济会的邀请,去襄助赈济会的募款活动,未便依期赴约。就由四姐带珍卿去总领馆拜访。   一向只是书信往来的师兄妹,终在异国他乡当面相见,楚师兄沉稳中掩不住的欣悦之态,让珍卿初见他便觉恍似故人,稍时,才觉楚师兄言态与李先生相似,他大多数时候是寡言少语的。   楚太太的热情便叫人难招架了。奚清兰女士嫁给楚师兄之后,陪伴他在李先生府内求学,曾在李师父、李师娘那里侍奉,与李家人有难以割舍的骨肉之爱,因此对珍卿这个小师妹也很是移情。   珍卿给两位主人各送一幅画,一幅是在美国作的一幅《猫》,猫模特是钱寿诒太太的短毛猫,另一幅给楚师兄的画《雪松》,还是珍卿在纽约州休假时画的。楚太太听说是极喜欢猫的,一见珍卿的中式工笔猫,果然立时爱不释手,赞不绝口。连城府较为深沉的楚师兄,看到那幅《秋松》时眉目也明显松弛。   珍卿给他们二位送上礼物,这夫妇二人更显和蔼可亲了。   楚太太与四姐早已是忘年交,四姐在公使馆熟络得像自己家,自然与楚师兄夫妇不必客套。   两下见面三个女人相谈甚欢,楚太太甚至心血来潮地提议,叫珍卿三人一齐住进公使馆,一家子骨肉也得以朝夕相对,她也方便给惜音介绍些青年才俊。   看着似在微笑的楚师兄,珍卿以书籍杂物繁杂难理,且交往的各界人士品流复杂,总出入公使馆恐怕妨碍楚师兄公务,比较委婉地拒绝楚太太的美意。   其实,三哥未必抽不出一点时间,碍于他出国的初衷是政治避难,也碍于其他难以言说的因由,三哥不便来公使馆拜见楚师兄夫妇,更别提住在这个地方了。   意识到有点孟浪的楚太太,随即拉着陆sì姐笑着说,他们做大事的人太有原则,不过请他们到这里住一住,倒像会妨碍什么国家事体似的,说四姐跟汤女士来公使馆帮忙,她倒常常留她们在此歇宿的。   尽管珍卿拂逆了楚太太美意,主人家的待客热情也丝毫不减。楚太太听说珍卿爱吃中国菜,午餐饭桌上竟全是中国菜色。不过楚夫人是闽州人,除了江州菜和禹州菜外,还有一些闽州菜点缀其间。   下午,珍卿和四姐在领事馆歇午觉,睡醒与楚太太一起散步半钟头。   吃点水果点心的时候,楚太太翻出两大册的老照片,带珍卿、四姐看楚师兄年轻时的留影。珍卿在其中看到梳着前清的发辫,年轻了很多号的李松溪先生,还有年轻质朴、内敛温和的师兄们,背景里还有前清轿夫、警察的照片。   珍卿看了不少李师父和李师娘从前的照片,小时候在磨坊店从未见他们展示的老照片,珍卿忽然想起少年求学的情景,老人多少次寻常的回眸静默,都掩抑着对逝去时代晦涩复杂的感情。神仙妖魔轮番粉墨登场的时代,人人都要托着几副面孔活着,大时代背景下的新人或旧人,其实过得都不容易。   照片中已经泛黄的时代影像,掐指一算,于今相隔不过二三十年,却仿佛经过数个世纪的剥蚀,都斑驳得不能看了。珍卿忽然异常思念李师父、李师娘,思念少年时代只为生计烦愁的日子,不知为何忽然要哭起来似的。她决定晚上给师父、师娘写写信,给禹州的亲友师长写写信。   晚上公使馆又来了一些客人,准确地说,他们是楚师兄的新晋属下。之前楚师兄巡视各地领馆,招聘不少中国高材生做见习秘书,这些人说是来交暑期的见习报告,还想顺便跟上峰楚师兄谈一谈。   珍卿奇怪他们赶着晚馆的点来。   楚太太却乐呵呵跟珍卿、四姐说:“如今不同往年的规矩,我一小还讲男女七岁不共席,跟表兄弟多讲了一两句,外祖就罚我们不许吃饭。现在男女交际不禁了,虽谈不上是什么硕师、名人,也是业有专长活泼泼的青年人,跟这些青年才俊多多交际,我们这些女流之辈也有长进不是。——当然,珍珍倒不须借他们求长进的。”   说到这里,她笑盈盈地按住珍卿肩膀,却看着盛施脂粉、美丽之极的四姐说:“不过,珍珍不是也说,如今之我,还是良师益友造就之我,人们总要多交些有益的朋友。珍珍,你说是不是?”   珍卿抿着嘴对四姐微笑,道:“谁说不是呢?”看来楚太太特意叫青年才俊们赶饭点的。四姐也意会到楚太太的用心,一点不扭捏地大方应下。   四姐虽然毫不扭捏地应下,对与公使馆的见习秘书相亲,说是心有期待又有点懒懒的。   晚饭前,四姐悄眯眯地跟珍卿说,别看楚师兄这公使似乎很威风,历年常听楚太太跟她抱怨,青年才俊也讲究良禽择木而栖,做外交官似乎能荣身显亲,但于救亡图存、富国强兵却无益。外交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眼。盖因国家积贫积弱,各面总是仰人鼻息,便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没有国家实力为后盾,不过处处经受侮辱而已。   四姐说楚师兄曾有一位田秘书,前两年东洋人蚕食鲸吞中国土地,楚师兄带他到处斡旋,终究是捉襟见肘、徒劳无功,那些平常保持礼仪的外国朋友,给予中国外交官的只有虚伪的同情唏嘘,无人帮他们夺回失却的领土,那田秘书悲愤痛哭、经夜不息,最后自杀了。追悼会还是汤女士帮办的。   听四姐讲起令人唏嘘的前事,珍卿心里感到一阵滞闷,为了转移注意力才想,楚师兄夫妇对见习秘书如此盛情,也不见得只是为给四姐保大媒。   晚餐时,她们初见四位外交口青年才俊,觉得他们倒配得上“青年才俊”这等美誉。楚太太先介绍四姐的情况,又将珍卿介绍成四姐的表妹,还是已经订婚的那种表妹。   除了乍见两个年轻女孩的惊愕,还有性情腼腆者表现的一点羞赧,这四位才俊确实意气昂昂,任何话题总有人能侃侃而谈,给人的印象还算不错。   连对外交才俊兴致缺缺的四姐,都不觉间端起最好的礼仪姿态,餐桌上暗暗留意四位才俊的表现,有两三位才俊似也有意向四姐展现自己。就是名叫修幸民和韩道茵的两位,那位位相对缄默的冯至成君,似乎也对四姐有些好感,不过他完全没有格外表现自己。   大家吃到主菜的时候,对四姐似有意思的修幸民君,忽然议论起军政事务来:“……今年以来,中央政府处处得心应手,领袖征讨攻占,无往不利,抚顺亡逆,所向披靡,将割据势力统筹于一个领袖、一面旗帜,我中华mín国兴望已在眼前。”旁边的韩道茵君切着羊排,笑问:“hóng色gē据势力不还在吗?”   修幸民下意识睇一下四姐,莫名兴奋地矫首轻笑,继而满脸不屑地笑言:“社会党便如水泊梁山聚义,他们能鼓动的不过是拿铁叉锄头的农民。领袖有美国援助的军械,到哪里不是兵锋一至,所向披靡?哼,社会党不过癣疥之疾,领袖用兵之道,岂止要对付这些秋后的蚂蚱,割据地方的藩逆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最初提出hóng色gē据势力的韩道茵,此时却莫名地积极附和修幸民,说社会党被杀得穷途末路,地方藩逆也逐一被削弱收伏,说韩领袖自然是英明神武,也少不了修幸民这样政治思想高拔的青年支持领袖,他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见一桌的人皆以自己为焦点,修幸民更飘飘然地顾盼得意,以为自己发了满堂彩的至言至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8 23:12:15~2022-11-09 23:3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7章 鼓动舌簧争论忙   公使馆晚宴的餐桌上, 见习秘书修庆民发表了一番言论,见赢得了在场人的一致瞩目,一副顾盼得意的样子。   珍卿觉得无人欲给修幸民喝彩。楚师兄夫妇有意笼络才俊之心, 今晚不论大家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容可掬, 任大家畅所欲言。大约还顾忌着政治正确, 即便修幸民等发论幼稚狂妄, 他们似也无意当场否定劝诫。   另外两个见习秘书, 冯至成君和胡畴良君, 一个嘴角似乎在冷冷讽笑,一个声色不露态度莫明。唯一真正附和修幸民的韩道茵,珍卿觉得此人似乎不大磊落。   至于美得似一团艳光的四姐, 令到男青年态度昂昂的四姐,她的兴趣在于谁适合谈朋友。对于修幸民的夸夸其谈,她也听得不大入心。   珍卿对夸夸其谈的修幸民, 瞬间失去让他做姐夫的兴趣。这修幸民看似对“领袖”充满信心, 但凡抵抗侵略的对外战争不力时, 他也会是最悲观恐慌的一批人。   至于莫名附和他的韩道茵君,珍卿觉得此人有些不妥, 也绝不能成为四姐的男朋友。   珍卿暗暗关注另两个较寡言的青年, 那位冯至成君生得细瘦伶仃,但是态度坦荡谈吐有物, 珍卿对他的印象不错, 他对四姐也有微妙的关注。那位胡畴良君倒是器宇轩昂, 除却饭前介绍时正眼看人, 整顿饭对两个女孩不屑一顾似的。   珍卿觉得, 冯至成君和胡畴良君都不错, 综合条件是旗鼓相当的。她偷偷瞄一眼身旁的四姐,这个姐姐现在城府深得多了,多数场合很能端得住,若不是她自己露馅,珍卿也未必立刻猜中她的心思。   这时,冯至成君呼应修庆民的话,提起一个与战争相关的话题:“依修兄所言,中央军兵锋一至,所向披靡,这自然是国家之大幸。可是普通民众的生活就难了。自从国府实施征兵制以来,募兵制时代的税务重压似未减轻,而征来的士兵得钱少,不能安于军营,亦是大弊。如今,连严刑峻法也不能扼止逃兵,听说乡里有逃避国府征兵者,多少父母用心良苦,将自己儿子的食指砸断,如此,拿着枪也不能扣动扳机了……”   珍卿闻言不由悚然动容,打破不干己事不开口的风格,感慨道:“小时候念白乐天《新丰老人折臂歌》,言道: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今听冯先生道国府征兵之事,古今照映,犹觉惨然。”珍卿的感慨深沉而平静的。   大家才注意到面有悲悯的珍卿,她今晚一直安心做壁花,除了楚太太偶尔招呼她,她是不发一言、不评一事,大家不知不觉忽略了她,以为只是个安静内秀的小丫头,能发出“古今照映,犹觉惨然”这等评论,显然也是个有见地的新式女子。   又听冯至成君一言以蔽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千古一帝,是多少‘死魂孤骨’成就的。”   修幸民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睨视冯君:“至成,你不要妇人之仁。武者,止戈也,若不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放任割据势力任意坐大,动辄相互寻衅征伐,现下就会像春国战国与汉末三国一样黑暗,若一时心软不结束乱世,才会造成更多‘死魂枯骨’吧。”   这时,作为主人的楚应星师兄呵呵笑着说:“好好的一顿饭,倒叫你们吃出‘死魂孤骨’来,青年人,还是奋发蹈厉、龙精虎猛得好。“那韩道茵赶紧附和道:“就是就是。”   珍卿冷静下来一想,自觉多言了。   楚应星师兄不论政见如何,都是代表应天政府的外事总管,自然不能当着这么多小年轻,议论他们的领袖是否穷兵黩武,以至于造成民不聊生的局面。珍卿心里打定主意,今晚不再轻率地发表意见。然知古人有言:言而当,知也;默而当,知也。   场面一时冷落下来了,忽听楚夫人问最寡言的胡君:“畴良,怎么一整晚听不见你讲话!”这胡畴良君吃东西不少,先后也喝下两杯红酒,听楚太太见问,他似乎微醺地放下杯子,顿一下说:“听诸位高论已足受益。”   珍卿就见他旁边的冯至成君,耸耸肩作怪样子,楚夫人逮住他问:“至成,你鬼鬼祟祟做什么怪样?快快如实交来”   冯至成笑意中却有丝正经,道:“有些事畴良不便明言,楚太太,楚先生,只好我来做煞风景的人了。畴良有位女同学之叔父,不满东洋人夺我河山,虐我民人,在沦陷区散发传单,呼吁青年人奋发救国,却不明不白地被东洋人杀了。东洋倭奴欺我中华无人,但凡血性男儿何人能忍!”   珍卿讶然看向冯、胡二君,又听韩道茵君急切询问:“中国到处有仁人志士,敢问这位就义的前辈,地望名讳是什么?”胡君和冯君皆道女同学已回国奔丧,并不晓得她那位就义叔父的祖籍名姓。那韩道茵君莫名失望地坐好。   楚应星师兄很委婉地说:”诸位,我知诸位满腔爱国热忱,可是中国如此积贫积弱,国力与东洋亦相差悬殊,贸然激抗恐有倾覆之祸矣,还是徐徐图之得好。须知,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   楚太太和修庆民立马附和,那韩道茵君也莫名欣然得很。珍卿、四姐、冯君、胡君都没讲话。   那冯君和韩君二人,明显对楚师兄的表态失望了。珍卿倒是能理解楚师兄。韩领袖对外患做了外交布局,但军事上有何排布还很难说。楚师兄不论自己对东洋人持论如何,恐怕都不会附和年轻人的主战说,口头书面还要宣扬领袖的绥靖策略。   楚师兄的谨慎是对的,至少在珍卿看来,在场的四个青年见习秘书,无形中就分成三个小阵营,说不好他们的背后都有谁。   气氛一时冷寂得让人不安,那胡畴良君却不再缄默,平心静气地在席中陈述心志:“楚先生,以我之见,国内任何割据势力,倒不妨暂视作癣疥之疾,而东洋贼寇却已登堂入室,这才是中国的心腹大患。如楚先生所言,我辈固知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楚先生,请恕畴良不恭,于抗击外侮一事,当局易事也不行,小事也不做,反倒再三缩首退步,大祸已在眼前,我们离亡国奴的日子也不远了!”   在场所有人都对胡君侧目。   珍卿在想,这胡畴良不像韩领袖的信徒,却落在公使馆这外交口上,当面给楚师兄制造这等尴尬。四姐暗暗拉扯珍卿的袖子,示意她赶紧说点什么圆场。   这时,侍应送上精美的甜品,楚太太顺势招呼大家吃甜点。大家都从善如流地吃东西,珍卿和四姐吃的是巧克力慕斯,一时间又只剩梭梭的切咀声,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吃了片时,楚师兄泰然地问胡畴良君:“噢,畴良,政府部门如何为难事为大事,公道自在人心,公私自有定议,不必我等茶余饭后议论它。我倒想听你说说,你为抗击外侮,是如何行易事为小事的?”   胡畴良君毫不怯场地说:“在下正在自修东洋语和东洋历史,并研读易宣元先生《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学生如今思索的头一件易事小事,便是建议军队、政府的官员,都先熟读易宣元先生这本奇书。而教育部、外交部同倡阅读此书,并应引导中国留学生学习东洋语……”   四姐优雅地吃一口慕斯,低头冲着珍卿挤眉弄眼的,连楚太太都看了珍卿一眼。珍卿似在若无其事地吃甜点,内心也赞同胡畴良君的小建议。除了珍卿这个未来人外,很多土著智者也早有先觉:中国东洋必有一场恶战,必须未雨绸缪地培养人材,还要在认知上做好准备。   胡君提到《东洋人的民族性格》,读过此书的冯君盛赞为当世奇书,确应推广全国以警诫国人,连珍卿觉得虚浮轻佻的修幸民,听说易先生有新书都大为兴奋,欣问易先生新书何时发行的。   连楚太太也忍不住附和道:“上一年,先总理夫人倡仪武装抵抗外敌,党内元老也争相向上谏议,可惜——,唉,读一读易先生的书倒也受教。”楚太太未尽的话意,大约是说读点与东洋相关的书,也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好。珍卿心里不由了然,从楚太太的态度反观楚师兄,就知道楚师兄并非绥靖一派的,可惜终究是屁股决定脑袋。   韩道茵君却不以为然道:“此书我也读拜过,不觉书中论述危言耸听,牵强附会吗?家父早年流学东洋,倒不曾言东洋人如此可憎。我看这是哗众取宠之作,不像是易宣元先生的手笔!许是有人代笔冒名,易先生既往作品中,何曾对东洋人如此厌憎污蔑?”   珍卿暗暗审视着韩道茵君,她早觉得此人藏头露尾,言语举动莫名鬼鬼祟祟的,此时如此发言,珍卿才察觉一点端倪,莫非他是亲媚东洋的一派?   四姐一改端庄温良的态度,直接对韩道茵出口相讥道:“你岂不知,当初东洋人弄出个假货,在海宁专意跟易先生打擂台,非说易先生高作是个老头子代笔的,哼,以前事论,东洋人对易先生居心叵测,易先生焉能不提防他们?易先生的高作你看过几何,就敢大言不惭,说不曾见易先生憎恶东洋人?”   韩道茵笑呵呵地看着四姐:“依陆小姐此言,易宣元先生厌憎东洋人,难不成是为了泄私愤?”四姐闻言立时柳眉倒竖,看样子几乎想破口大骂了。   珍卿赶紧按住发怒的四姐,本想亲自下场为自己辩白,不过都轮不到自己插口,冯至成君冷笑着说道:“韩道茵,照你的臆测,东洋人推个老汉冒充易先生,企图鱼目混珠又是为何?是为了泄私愤还是灭公敌?易先生究竟对他们有何妨碍呢?还有,易先生写过多少文章骂东洋,你竟浑然不知,信口开河?莫非你并未读过易先生作品,只打着崇拜易先生的旗号,倒反过来猜疑易先生、攻讦易先生了?”   韩道茵被挤兑得恼羞成怒:“你们也不必如此针对,我所言并非无稽之谈,我也曾向人打探过,易先生不曾在东洋生活,却只凭臆测推断,将东洋人描绘得似人皮恶魔,浑如《聊斋》中幻想恶魔。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有人伪托先生之名,以哗众之作败坏先生名声,又不曾真正攻讦易先生,你们一个个咄咄逼人,就给我定了十恶不赦的罪,真是冤煞人也!”   说着,他还委委屈屈地作态,叫楚师兄夫妇给他评理。楚师兄夫妇也不过和和稀泥,只说年轻人血气方刚,争嘴竞舌是常有的事,哪说得上谁给谁定罪名。   却听胡畴良君冷静地批评韩道茵:“道茵,怪不得都说你读书多,议论也多,就是一直不见长进。易先生在卷首就有先言,说并未在东洋居住过,她是通过研究东洋文献和观察在周遭东洋人的生活,通过行为分析来推测过东洋,社会学也是一门科学专业,你既然不了解社会学,为什么要妄下断语,对易先生大放厥词呢?”   珍卿撑着脸不准备说话了,看大家对此事的反应,便知道韩道茵的话不得人心。   一顿冗长的晚饭终于吃完,楚太太叫大家去起居室坐。其实本来想进行饭后散步,不想外头下起雨来。修庆民怨韩道茵胡说八道,韩道茵还跟修庆民叽歪,说大家误解了他的意思,说他实在冤枉死了,火气上涌的四姐便冷笑:“是你一知半解,装腔作势,胡乱指摘易宣元先生,倒怪别人冤枉你了?”韩道茵没料到四姐还敢说,脸上青红不定地生了怒。   眼见又有一场尴尬的对峙,珍卿瞅瞅主人翁夫妇,连忙满脸歉意地跟韩道茵说:“韩先生请勿见怪,表姐心直口快,其实并无恶意。表姐之意,不是说韩先生攻击易先生,他是说韩先生少年出国,易先生的文章书画,韩先生恐怕不知全貌,对易先生有所误解也在所难免。”   旁边的冯至成君噗嗤乐了,连那胡畴良君也似笑非笑的,显然听懂了珍卿意味深长的话,就差直接说韩某不学无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09 23:39:36~2022-11-10 23:2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8章 小故事的大道理   眼见着又要跟韩道茵冲突, 珍卿挡在前面把话题岔开,拉着四姐一块去洗手间,四姐骂珍卿该厉害时不厉害些, 被人骂到头顶上也不吭声,珍卿耐心地给四姐解释:“一者, 今日楚师兄跟楚太太作东道, 他们笼络外交才俊不容易。你一言我语吵起来, 场面未免太难看。再者说, 冯君和胡君两个人, 把我想说的都说了,我又何必画蛇添足?三者嘛,与韩道茵过多争辩无益, 此人似乎亲附东洋人,言谈间似有意混淆视非,其实未尝不是试探啊。”   四姐虽然已非吴下阿蒙, 但珍卿说韩道茵在试探, 她完全不明白所以, 韩道茵还能试图什么呢。这时有人员来催这姊妹俩,说楚太太请她们到起居室。   四姐小声问韩道茵试探什么, 珍卿伸指头示意她噤声, 说到起居室稍坐一会就告辞,一会儿回到住处再给她讲。   四姐一面觉得胡畴良君不错, 不想立刻就告辞, 一面又想知道那韩道茵在试探什么, 心里猫爪子挠着似的, 却已被珍卿拉着走了出去, 外面就站着等候的服务人员, 她想跟珍卿说点什么也不便说。   到起居室她脸上还不爽快,楚太太随口问她怎么了,四姐就嘟囔着嘴看珍卿:“这个坏丫头,刚才讲了一个东洋故事,讲到半截非不讲了,嫂子,你说她是不是坏得出穴!”   珍卿无语地看向娇嗔的四姐,说好一会告辞回家去讲,四姐真是两刻钟也等不及。   楚应星师兄也来了兴致,也说叫珍卿讲一讲,说早听说她是个故事篓儿,平生最会讲故事的。那四个见习秘书竟都还在,齐刷刷看着会讲东洋故事的姑娘。   珍卿只得现想了一个,很平常地跟大家说:   “不过是东洋人吃河豚的事,说到食用河豚,中国人四千年前便食河豚,《山海经·北海经》记载:怪兽窫窳(yà yǔ)住的咸山之山,其间的敦水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魳魳(zā)之鱼,食之杀人。这里的魳魳之鱼,便是河豚。河豚肉洁白如雪,味道鲜美,吴王夫差盛赞其为‘仙豚’。   “然而,天下至鲜与至毒,却汇于河豚一身。河豚的鱼肉虽可食用,其内脏、血液等却有剧毒,稍稍烹调不当就会致人死命。然为逞口腹之欲不惜死者,大有人在。   “而要论食河豚最凶狂者,还要属东洋人。他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兵士走卒皆喜食,即便屡见死人还要吃。十六世纪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多有武士食河豚中毒身亡,严重影响军中士气,丰臣秀吉始颁布‘禁豚令’,规定食河豚者抄没家产,但偷食河豚者依然大有人在。上个世纪末,他们的首相伊藤博文偶食河豚,甚觉美味,才又解除‘禁豚令’,东洋人又开始疯狂食豚。   “但根据他们的食品卫生法,只有通过河豚厨师考试的人,才有资格为客人烹饪河豚。但私食身亡者依然屡禁不绝。   “有一个来自东洋的传说,说一位身份高贵的官员坂本,来到东洋的一家高档河豚饭店,点名要吃河豚的肝脏,那饭店的河豚厨师闻言,惊讶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再三告知坂本河豚肝脏有剧毒,但坂本倚势凌人,听不进去良言,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厨师被迫给他做了四块河豚肝脏,坂本吃得津津有味,赞叹这无上的人间美味。   “他享用到了人间美味,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了,当他迈开步伐准的时候,忽然感到四肢躯体不受控制,他惊惶地要说话,但唇舌也不听使唤了。据说中了河豚的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中毒的坂本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所以,他清醒地见证了自己死亡的全程。”   珍卿讲到此处就戛然而止,四姐意犹未尽地追问:“然后呢?”珍卿摊摊手寻常地说:“这是很寻常的故事,死了再多的坂本,东洋人还是照样乱吃河豚,死于河豚之毒的依然屡见不鲜,这已经是他们的国情了。”   楚应星师兄若有所感,一时并无评判这个故事的意思,倒是楚太太纳罕嗔怪地问:“这个坂田无知又强横,死了也就死了,要怪只怪他取祸有道。可河豚厨师虽系被逼迫,但明知有毒还给客人吃,难道不让他吃个杀人官司?”   珍卿刚准备动嘴,便听冯至成君笑着解答:“楚太太,您有所不知,《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中说,东洋国身份等级制度极森严。他们从唐朝引进了中国官僚制度,却并不通过科度制度选拔官员,官员总是由贵族和领主充任,而且一直是世袭制的。因此他们改革以前,尊贵的就永远尊贵,卑贱的就永远卑贱。武士阶层还存在时,可直接斩杀对他们无礼的庶民,法律并不保障庶民的权利。就是到了现在,东洋还存在深刻的等级观念,地位低的人,也不敢冒犯或违背比他们高贵的人,河豚厨师若不遵命,那个坂本就有权利惩罚他。”   楚太太和四姐都觉长知识,楚太太唏嘘怪叹:“都说东洋人是全面西化的,如今看来倒未必了,他们引进最先进的技术,却保留最落后的思想,东洋人怎么总拧巴着呢。”   楚应星师兄也感慨道:“易先生的书我也拜读了,可谓是一本近古的奇书,她未曾久居东洋,却将这个岛国钻研得这样透彻,着实不凡。”说着很隐晦地看珍卿一眼。   楚太太又提出一点疑问:“珍珍,那坂本既知河豚肝脏有剧毒,怎么非要死气白赖吃它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专诚找死吗?”   珍卿微微一笑道:“嫂子见过东洋人吗?他们其实很迷信很固执,以为经过艰苦的自我修炼,灵魂已经无比强大,凭借强大的信念和神祇的庇护,甚至能摆脱自然规律的限制。说白了,就是极端的唯心主义,让他们太自命不凡,以为自己不是凡胎□□。”   胡畴良看着珍卿若有所思,接着珍卿的话解释自己的体悟:   “易先生在书中说,东洋的军国主义者攫取了统治权力,利用民众对神道教和虚位元首的信仰,加固他们民族性格中固有的武士道精神。比如片面理解儒家教义的武士,可以为他们认同的集体价值‘不惜死’,甚至以超人的意志力切腹。他们相信,身体和意志经过艰苦的修炼,灵魂会达到超越凡俗的境界,令他们创造唯心主义的奇迹。很多受过科学教育的东洋年轻人,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说着他认真看着珍卿,道:   “想来,云小姐谈及的官员坂本,是受这种唯心主义的影响,以为经过修炼的意志和精神,能够对抗无药可救的河豚剧毒吧!”   四姐也若有所悟地说:“怪不得常听他们说,东洋人老是把小孩儿脱光,叫他们叫冰天雪地里站着。”   微微清寒的秋雨夜中,他们喝着热腾腾的果茶,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他们的敌对民族,它如此独特又如此自相矛盾,人们总忍不住问他们怎么这样,正常人哪会这样子思考,正常人哪会这样行事。可世上偏偏就有这样一个族群。   韩道茵一反常态地沉默,珍卿冷眼留意此人,摆明就是跪舔东洋的公知祖宗,只不知楚师兄是否已察觉,而或已经察觉却并不料理。   待到那些见习秘书离开,楚太太拉着四姐谈心去,楚师兄笑眯眯地问珍卿:“珍珍啊,你对内外时局有何体悟?”珍卿无辜地摊手:“楚师兄,我向来总在治学,哪有余暇关心政治?”   楚师兄微讶地端详他,忽地仰头哈哈大笑,过来摸着珍卿脑袋,和蔼地说:“不愧是李先生教出来。你跟你的家人,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谨慎持重总不会错,你这样很好。”   这时楚太太走进来,一边拉过珍卿的手,一边扭头笑问她的丈夫:“你们兄妹谈什么,老远听见你的笑声?”四姐也拎个袋子走过来。楚师兄对妻子笑而故隐,只说:“说起李先生教导小师妹的趣事,小师妹调皮得很。”楚太太和四姐被他的心情感染,面上也不觉带了笑。   这回珍卿和四姐真要走了,楚太太不舍地拽着珍卿:“珍珍,你们姊妹的房间,我早预备好了,好歹住一晚上也好啊。”   珍卿和四姐都委婉辞绝,男女主人一直将她们送到门外。   身份清贵的夫妻俩人,目视珍卿姊妹的汽车远去,楚太太跟丈夫感慨道:“我只道谢公馆气象不凡,他家的子弟才这样出类拔萃。其实想一想,禹州也是钟灵毓秀之地,竟养得出你小师妹这等人物。哎哎,应星,以你小师妹这样的影响力,何不把她培养成一个外交家,女外交家可是少见,借助她的声誉地位,多少事都容易得多,将来追溯因果也是一桩美谈。”   楚师兄收起夜色中的凝思,对夫人的话莞尔一笑,婉言解释道:“她如此天份造诣,阖该专心做学问,叫她摆弄政治是玷污了她。当年,我们在李先生坛下听讲,讲什么‘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奔扑数十载却碌碌无成,现在也不过东堵西补、勉强维持而已。我辜负了李先生殷殷教诲,成了满身世故的狡猾交际家,若再连累小师妹入彀,李先生不会原宥我的。”楚太太见丈夫妄自菲薄,连忙说丈夫公忠体国,不可如此自轻。   楚师兄不在意地笑一笑,问夫人跟惜音谈得怎么样,她看上哪个青年才俊了。楚太太便笑着说起,说惜音一眼相中了胡先生,她与胡先生若能成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楚师兄若有所思地叹一声,附和着夫人说了几句话。   四姐大约心思还在相亲事上,后来也忘了问韩道茵在试探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若韩道茵真的数典忘祖,亲附东洋,他就要帮他的主子试探中国人的想法,看中国的外交官和青年人,对于东洋人的野心能容忍到什么程度,以决定他们往后的步伐。   没上三天,珍卿偶然跟楚太太通电话,才听说胡畴良先生辞了秘书一职,不久将要启程回国去了。与胡先生一同走的,还有疑似亲东洋的韩道茵。   楚太太在电话里连连叹惋,说惜音对胡先生有一点意思,正在眉头心上地咂摸着呢,也是遭遇的滑铁卢太多了,一直犹犹疑疑地想着怎么表达,谁料到胡先生说走就要走了。楚太太说四姐颇是伤心失意,叫珍卿和三哥好好劝慰她。   珍卿一挂楚太太的电话,就把这件事说给三哥听,三哥不辩喜怒地说:“惜音的学业早就结束,除了牵挂服装事业,也是怕回去有人翻她旧账,人们议论起来叫她难堪。所以她一直在绸缪,想她的服装事业,如何在国内一炮打响,也想有个像样的朋友先经营着,回去说出去也好听。她若真爱慕这胡先生,回国自然有法可想。只恐怕,她未必爱慕胡先生到那个地步。”   珍卿心有戚戚地点头,虽然说,四姐美得常人不敢亲近,性格有时也强横娇蛮些,但她也是有财有貌的好姑娘,婚姻恋爱按理不该如此曲折。可能还真是好事多磨吧。 第459章 感时伤运各悲欢   听楚太太说四姐心绪不好, 珍卿打电话过去关心,四姐的声音恹恹的,约珍卿陪她吃中午饭。   两人到饭店餐座点了餐, 珍卿的饭菜一上来,她就细嚼慢咽地认真吃起来, 四姐一直郁郁寡欢, 拿着刀叉对牛排戳来戳去, 就是不正而巴经吃上一口。   珍卿微微摇头, 只在心里叹气, 正如三哥所言,四姐未必爱胡畴良君那么深挚。不过是当年的荒诞婚恋在海宁遗下话柄,四姐总觉得是一桩不堪的过往, 兼且谢公馆这一代的五个儿女,其余四个已经完成终身大事,四姐眼看自己年龄越发大了, 一回回恋情不顺也难免打击自尊心, 她如此急切想找男朋友, 不过是主观的悲观情绪在作祟,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濒临崩溃。   珍卿试图跟四姐交一交心, 方便有的放矢地宽慰她, 可是她刚跟四姐提了一个话茬儿,四姐却直情选择避而不谈, 点的餐一口也不吃, 拎起手段霍然起身走了。   珍卿看四姐大步流星向外走, 皱着眉赶紧招呼侍应过来, 结好账才慌忙跑出去追四姐。一错眼的功夫, 四姐就莫名跟人起了冲突。西面有个疑似酒吧出口的地方, 一个醉醺醺的鬼佬拦住四姐,拿根雪茄对着四姐吞云吐雾,以很有种族优越感的口气轻浮说道:“嘿,黑眼睛的姑娘,你是东洋人还是中国人,谁惹你这小姐不高兴了,噢,你是不是准备哭了?”   四姐忍耐着想避开这个酒鬼,眼见又一个酒鬼凑上来调笑:“你这个亚洲小妞,不跟你爸爸妈妈在一起,跑来这里干啥,哇,我知道,我知道,你爸爸在矿里挖煤,你妈在工厂洗衣裳!”此语引起周围人不同程度的讥笑。这帮人仗着人高马大的,左遮右拦不让四姐过去。   两个醉鬼明目张胆地围着四姐,眼见就要对其上下其手,珍卿连忙将手包掷过去砸中一人,另一个没被砸中的一瞅见珍卿,就像残忍的猎人瞅见了弱小的猎物,骂骂咧咧地伸出手要抓珍卿,珍卿灵活避过醉汉伸来的魔爪,这醉汉转了两圈重心就不稳,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半天才坐起来,一摸鼻子还流鼻血了。   珍卿赶紧去捡刚才丢的手袋,却被她砸中的醉汉揪住脖领子,就见四姐急冲上来解救珍卿,劈手给那鬼佬一个大耳刮子,此时珍卿也不管她三七二十一,扯着四姐就向饭店过头冲。疯跑了不知多久,有两个法国巡警上来拦她们,手里还提着一只眼熟的皮鞋,珍卿才发现她的一只鞋跑掉了,回头一看四姐也是形状狼狈,她精心梳理好的头发都跑毛了,领口的纽扣也脱开了。   珍卿对着此情此景,莫名其妙咧嘴笑起来,四姐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莫名哭了。   珍卿暗暗思忖一番,还是将刚才遭遇醉鬼的情形隐瞒,她着实不太了解法国警察的作风和操行,而懂得本地风俗的四姐又在哭。她穿好鞋抱着四姐安抚她,又请巡警帮她们叫一辆车。   珍卿上车说了她跟三哥的地址,已经止住哭的四姐却说回自己家,珍卿陪着四姐到她住处,四姐到家就将自己锁在房里,怎么呼喊拍门她都不开门,珍卿无奈,打电话给三哥和汤女士,谁能说得上话就让谁来劝慰四姐吧。   三哥和汤女士是前后脚到的,珍卿讲了四姐没正经吃午饭,还有刚才遭鬼佬调戏并狂奔的事。四姐却不愿对着珍卿和三哥,说他们天天在她面前双宿双栖蜜里调油,她是一个人形单影只,还不够让她怄气的,让珍卿和三哥回去吧。   见四姐蔫头耷脑的懒得看他们,他们终是把她交给汤女士劝解。珍卿和三哥给四姐做了简餐,按四姐的意思暂时离开了。四姐因恋爱不顺心里横着郁气,别人再忧心只能在外头使力,还得让她自己振作精神度过心里的难关。   过了两日,珍卿与三哥外出散步时,遇到一个着实意想不到的人,就是楚师兄公使馆有一面之缘的胡畴良君。   那天寡言持重的胡畴良君,一看到珍卿马上走迎上来,再三说他今天来得冒昧,还请先生原谅他。珍卿见他捏着帽檐的双手,攥得皮肤上都没有血色了,脸也涨得红彤彤的,就是盯牢珍卿一直看她。珍卿觉得胡君来得很怪异。   胡畴良君手足无措一会儿,这才留意到一边的三哥,连忙跟他自我介绍一番,三哥跟紧张又兴奋的胡君握手,看看珍卿的神情态度,建议大家到旁边的咖啡馆谈谈。   其实,珍卿听胡君对她满口“先生”,就已明白他认出自己了,可是她到底哪露出破绽了呢。三人才一落座,珍卿开门见山地问胡君道:“胡先生,你如何得知的呢?还有别人晓得我吗?”胡君连忙说别人不知道。   胡畴良君心情着实激越,喝点加冰的红茶才平复些,但依然小迷弟似的看着珍卿:“那日,听先生讲东洋人食河豚事,便觉得先生的话意味深长,如此便留了一点心。无意间从楚太太处得知,陆惜音小姐出身鼎鼎大名的谢公馆,回想陆小姐与先生举动亲昵,她又一直称呼先生为‘小五’,学生就渐渐生了疑心。前日,学生去王太太的沙龙告别——噢,王太太姓阮名小檀,她也是海宁培英女中学生,王太太给我看培英师生的留影,有一张相片是演莎翁的戏剧,站在中间演女主角的小姐,我觉得与先生有五六分像,我知道易先生就是培英女中的……也是无意间听陆惜音小姐提起,她住在这片区域,想着你们是一家人,也许住相互隔得不远,这几日就天天来碰运气,不想上天不负有心人,果真叫学生遇见先生了。”   珍卿听他说得这样容易,更不放心地追问胡君:“你确定别人不晓得?阮小檀晓得吗?”胡君举着手再三保证,他只在心里思量分析,对任何人没露出一点形色。   三哥发现这胡君其实很聪明,只因为十分崇拜“易先生”,才像个手足无措的羞涩青年,心里也暗暗解除了警报。   后面,胡君从他拎的大手提包中,先掏出一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说请易先生在书上惠赐笔墨。   三哥笑吟吟地瞅着珍卿,体贴地将钢笔拿给她用。不料胡君那手提包跟无底洞似的,装进去一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又掏出十来本书叫珍卿签个没完。   说起来都是珍卿自己的作品集,偏偏多数不是珍卿自己编的,多是杜教授还有出版前辈编集的,甚至有裴俊瞩和宝荪编集的。珍卿一边给胡君签些勉励的话,一边翻看别人帮她出的文集,真是新奇得很。   三哥就跟胡君随便聊着天,问到胡君为何突然要回国,在公使馆做秘书待遇好地位也高的。   胡君敛眉肃目看着珍卿,庄重而凛然地说道:“中国人既然等不来救世主,就要在神州大地上造就自己的英雄。我以为,现今的外交领域难以出现真正英雄,做外交不过是虚耗年华。”   珍卿终于给胡君签完字,盖上钢笔帽把钢笔还给三哥,听见胡君的豪言壮语讶异地问:“怎么,胡先生对楚大使不看好吗?!”胡君揣度珍卿的态度,觉得她并不是非难他,便对偶像直诉肺腑之言:   “前日向楚先生递辞职信,楚先生告诉我,他知天命时忽觉一生碌碌无为,可也并非他不愿有所作为,也是时命国运所致。他说对耳闻目见之人事,皆须作最大之努力,而作最坏之预期,因为民众非麻木不仁便是愚昧无知,官军非贪渎成性便以嗜杀为能。   “他说,我们的人和制度出了大问题,一切根子都在这两样事,若不能解决这两样,国家就不能独立强盛,外交上也难有什么建树。但外交工作总得有人来做,他身在其位便当谋其职,这是不能推卸的责任。但楚先生对我并无留难,反而勉励再三%”   珍卿若有所感地点头,楚师兄的反应在她预料中。又问那位韩道茵怎么也辞职了。胡君毫一五一十告诉她,说楚先生觉得韩道茵不够格做外交,又晓得他家里很有人脉,不好轻易得罪死了,楚先生便说国内有人写信给他,说有个非韩道茵不能胜任的职务,国内某某点名非要韩道茵回去担职,他一听回去就是上等的职位,就心动了。   珍卿又感到楚师兄的用心良苦。聊得差不多,他们就跟胡畴良君道了别。   这天晚上快到二点钟,忽听见外头有人按门铃,好一会才见听差的去应门,三哥和珍卿在房中按兵不动,听见听差似乎把人引进来,三哥站到窗外向庭中观望,才无奈地对床上的珍卿说:”是惜音。“三哥话音才刚落下,便听有人敲他们的房门,四姐哭哭唧唧地叫他们:“三哥,小五,快开门,是我,惜音!”   珍卿连忙穿衣起身下了床,三哥也凝重地把妹妹让进来,他们满以为四姐遭遇了棘手的事故,却听四姐惶恐哽咽地说,她房子外头有一棵大对,这两天总有只猫头鹰坐着树枝头,入夜就阴恻恻地盯着她的窗户看她,动不动冲人怪声怪调地笑,她总觉得家里鬼影幢幢,一天两天三天把她胆子都快吓破。   四姐就扑在三哥怀里呜呜哭,揪着三哥的衣襟惶然地问他:“你们说它是甚意思?总蹲在我树枝头做甚呢?”   珍卿一时间哭笑不得,起身倒了一杯凉开水,又放三颗方糖搅一搅。回来瞅见四姐还抱着她老公,哭得动静已不似刚才大,便扯上四姐胳膊叫她喝糖水。   三哥看着还在抽嗒的亲妹子,接过去小妹手里的糖水,咕嘟咕嘟一下全喝干,喝完又生了新的不满,冲珍卿委屈地嚷嚷着:“放这些糖,想腻死人啊!”   三哥无奈地摸摸无语的珍卿,叮嘱珍卿道:“你好好给她讲点道理,我把客房给她收拾了。”四姐委屈地冲她哥嚷嚷:“我不一个人睡觉。你们这里树木多,指不定哪一棵也蹲着猫头鹰,还怕我不被它们吓死吗?说甚我也不一个人睡!三哥,你把铺盖铺你们房里地上,我睡地上也行啊。”三哥没多理会她,径自去了。   四姐没有明言恐惧的缘故,珍卿也晓得她被猫头鹰“死亡使者”的凶名吓着,又正在心理脆弱的时期,加倍了她的惶恐失态——来之前她已自己挺了三天,其实也不容易。   珍卿便耐心地解释道:“四姐,猫头鹰跟鬼神没有关联,它被视为‘不祥之鸟’,是因它天性食腐,嗅觉异常敏锐,能闻见将死之人身上的腐朽气,它笑是因为它闻见了喜欢的尸气。说不好是你那里有人病重了,跟你倒不见得有关系,跟神神鬼鬼的更没关系。”   四姐拽着珍卿踟蹰地问:“安知不是在我身上闻见,我最近觉得遍身不舒服?”珍卿难以置信地看四姐:“哪有自家吓自家?你才多大年纪?又没有严重的病史啊。”四姐焦急地咬定说,那猫头鹰天天蹲在她窗前的树上,正对着她的桌子跟床铺,这难道不是什么征兆?   珍卿薅起四姐一只胳膊,小狗似的耸着鼻子上下嗅她,顾自嗅了好一阵,跳起来咿咿呀呀地唱:“好个温香软玉的美人儿,肌肤若冰雪,发肤隐兰麝,莫非藐姑射山上仙子乎,哪有一丁点儿的腐臭味啊。”   珍卿唱着怪腔怪调的戏,又很滑稽地摊手耸肩,四姐不防被她逗笑了,旋即又恼怒地抱怨珍卿,说她害怕得坐立不安,珍卿这坏东西只管逗弄她。正好三哥从客房回来了,珍卿一边躲避四姐的手,一边还笑哈哈地跟三哥说:“四姐非说猫头鹰闻见她身上有味,我闻她身上香喷喷的,实话实说也不行,四姐,不信你叫三哥闻闻你。”   珍卿边说边钻到三哥身后,三哥挡住撞过来的四姐道:“时间不早,你到客房睡去。”四姐知道三哥不会惯着她,悻悻地到隔壁客房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1 22:25:24~2022-11-12 22:5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o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0章 月老红线手中提   第二天, 三哥带四姐去做身体检查,医生再三保证四姐没有问题,四姐坚持说她胃疼兼失眠, 医生给她开了些寻常的药吃。好歹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不会半夜被猫头鹰吓得崩溃。   最近, 珍卿在用法语韵译中国的古典诗词, 因为是她擅长且喜爱的工作, 她每天过得悠闲且充实。   一天, 三哥说教珍卿打桥牌, 珍卿学一会就学会,三哥叫她跟四姐随便玩玩,珍卿正在适应桥牌的打法, 输了几回可把四姐得意坏了。三哥一直指点弱势的珍卿,四姐得意于珍卿有人教还输给她,高兴得快要忘乎所以了。   当珍卿开始正视她的对手, 渐渐压下四姐的气焰时, 女佣进来说汤女士来了, 还带了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客,说是特意来拜访杜小姐的。   珍卿捏着牌笑眯眯走出起居室, 歪头看向门外的两个中国女性:玲珑秀雅的汤女士身边, 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国女孩。珍卿看见那笑盈盈的高挑姑娘,忽然尖叫一声把桥牌撒了一地, 野猴儿似的一跃而起, 一下蹿到那高个姑娘身上, 那姑娘伸手险险地抱住她, 一边嘴里对珍卿抱怨连天:“你这个死东西, 来欧洲不说找我, 却叫我满世界地找你,要不是我碰巧认得汤女士,你留给我一个英国地址,叫我上天入地上哪里找你!”说着拿着粉拳轻捶珍卿。   三哥、四姐也从起居室出来,看珍卿猴儿似的挂在人身上,三哥笑着跟汤女士搭起话,四姐看见来人也认出来,兴致不高地跟三哥解释:“是小五在培英的密友,我记得是叫熊,熊什么行的。”三哥看那姑娘确有几分眼熟,便跟汤女士商量中午吃什么饭菜。   熊楚行禁不住珍卿的份量,珍卿从她身上跳下来,拉着她依然兴奋得不得了:“熊楚行,亲爱的,你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在美国东部还没出发,就欲把船期提前告知你,不知写了多少信,打了多少电报,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我还道你说不定已回国了,到底没有听你自己提及,在英国还是给你留了英国地址,还是没有一丁点的回音。我倒要拷问拷问你,既然你还在欧洲,怎么一封信也不回?”珍卿也是边说边捶打熊楚行的。   她们两个表演活剧似的,站在厅中间你捶我我打我,嘴里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一会又叽叽咯咯地笑起来。四姐叫她们坐下说岂不省事。   熊楚行与三哥、四姐都见过。因为是一个学校的,熊楚行自然认得四姐,三哥那时常去学校接人,也跟熊楚行混了个脸熟。熊楚行在国内就认得汤女士,大家落在一块就是他乡遇故知,全然不必见外的。   坐下叙阔了一会,汤女士和三哥一道去张罗午饭。   珍卿和熊楚行两下一对才晓得,熊楚行竟跟男朋友旅行结婚去了。此事熊楚行给珍卿写了信,也许临从美国东部出发时,珍卿的住处人流物件太乱,反正没有收到熊楚行的信,两个人竟阴差阳错地,失联了这么长的时间。既然她们说到结婚一类的事,四姐就找个借口溜走了。   她们自然谈到熊楚行的新婚丈夫,说起来这桩姻缘是美谈也是笑谈。   那一年培英的秋季运动会,珍卿、乐嫣、米月跳line dance,女孩子们拉到户外练习的时候,培英男校的学生偷偷趴在墙头看。当时,熊楚行负责维持运动会秩序,便跑到培英男校跟他们的领导理论,斥责男学生偷看的行为不得体,跟那些不得体的男学生对峙时,其中一个偷窥犯嘴特别硬,熊楚行跟这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彼此都留下了比较恶劣的印象。   后来熊楚行跑到罗马修音乐,正碰到这个人在罗马学造船,也许是年龄长了阅历深了,跟此人交往多了印象就渐渐扭转,熊楚行跟这个叫贺铸的欢喜冤家,相处久了就水到渠成在一起。谈了两三年的恋爱,双方家长也没什么意见,也懒得迎合恶俗办什么婚礼,就干脆通知亲友们一一番,他们自己在欧洲旅行结婚去了。   珍卿听得连连拍手惊叹,说熊楚行和贺铸的婚恋故事,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爱情传奇,珍卿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也许可以写一写这个时代的爱情。   以前,她从未想过专门写婚恋爱情,对于当下的普通青年男女来说,爱情是无论怎样幻想编织,都难以达成圆满结局的奢侈品。可熊楚行的经历提醒了她,即便是家世优渥的青年男女们,欲达致婚姻爱情的理想彼岸,也需要经历应有的磨折,还得配合相当的个人素质。而普通人的爱情即便结局惨淡,在走向惨淡结局的过程中,也一定有过真挚期盼的瞬间吧。包括她父母那一代的爱恨纠葛,还有与她同时代的杨家的表亲手足,以及谢公馆三代人的婚恋。   这个念头在珍卿脑海闪过去,一时间顾不得仔细绸缪,她一直为熊楚行的到来兴奋着,中学时代的好友是无法替代的。她曾经日记里这样写道:All that is worth remembering is the poet of it.(值得记忆的是生活中的诗。)她们的少女时光,真是一篇清透明媚的烂漫诗歌,仅仅回想都让人心生暖意。   珍卿跟熊楚行有无数话讲,她们互诉别后的心路迹遇,还有所知的其他相识之人的迹遇。已结婚的米月生孩子生到第二个,裴俊瞩已经从大学毕业,成为名声雀起的调查记者。乐嫣一直没到美国学数学,她母亲去世父亲立刻再娶,她个人迹遇不如从前,在珍卿二姐的关照下往平京学医去了。还有培英女中那些同班同学,好多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好多人又无端失去音讯。那些跟她们一样出国求学,也跟她们一样的晚婚晚育着,甚至有人加入独身潮流,打算终身与事业为伴了……   珍卿跟熊楚行好得如胶似漆,到晚上竟也叫三哥独守空房,而跟好友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白天还是一样扯不散撒不开,一直腻腻歪歪的。因为珍卿与好友的过分亲密,四姐明明白白地跟珍卿喝起醋,三哥看似一如既往地和气,大抵也有些不称意。四姐私下斜眉瞪眼地嗤珍卿,说别人家都是男人家夜不归宿,跟人吃酒打牌找女人,让等得怨气满腹的妻子,要扯着不知在哪鬼混回来的丈夫骂“行尸”,他们家倒好,珍卿把三哥欺负成深闺怨夫了。   珍卿虽然觉得四姐夸张,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忘形,到第三天晚上,珍卿跟熊楚行只聊到七八点,就自觉回到她跟三哥的卧房。   听见珍卿开关门的咔哒声,正在埋头读报的三哥,很是稀疏平常地瞥她一眼,轻轻淡淡地问:“今天怎么想起回了?”珍卿揉起一团可爱的笑,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谄媚地依着三哥娇声嘟囔:“昂,三哥,好三哥,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熊楚行大约比我们早回国,我交代她照应我们的朋友,因不放心才再三叮嘱,朋友们过得好了,我在外面也放心。”   三哥“嗯哼”了一声,将看完的报纸翻过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放下报纸,把珍卿掰扯起来坐端正了,一本正经地盘问她:“交代完朋友的事,不妨再聊聊先生们的事。”   珍卿下面暗暗握拳,上面对着三哥无辜地吐舌头。今天下午她跟熊楚行挽手逛花园,聊到培英的老同学彭娟,就说起彭娟曾喜欢施先生——教过她们国文的施家和先生。熊楚行兴奋之间信口开河,说那时发觉施先生喜欢珍卿,还悄悄地设想过他们会结婚,好把不可理喻的彭娟气死,没想到彭娟同学都已经找到伴侣,在政府做事的施家和先生还单着。   三哥也不知从哪听到这一切,此时当堂对簿了,珍卿那眼睛直在滴溜溜地转,猛然抱着三哥,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撒娇道:“三哥哥,好哥哥,平白说先生们做什么,晚上何必费那些无用的脑筋。不过你非让我说,我也从熊楚行那听了不少。说起来,培英女中如今脱胎换骨,我毕业后的四年,培英的中国□□和教工增长了,教过我的好多先生也高升了,比如我们的高教务长,如今是培英第一任华人校长,而且还是女校长,同样身为女子,还作为高教务长的学生,真是与有荣焉,无比振奋。再比如,呃,以前教我国文的施家和先生,他在教育局也升成股长,可惜一直不认真恋爱结婚,不过说起来也情有可原,我早知他是个社会党,社会党要不给他发个老婆,他自作主张娶一个的话,不是他们自己人还得提防着,若真如此,他肯定恐惧得像马王爷一样,天天睡觉还得睁着一只眼。”   三哥听得莞尔一笑,揽着珍卿似是随意地问:“那你要告诉我,你有多少值得彻夜倾谈的好友?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以后不要再像这一回!”珍卿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掰着指头仔细算一算,一本正经地跟三哥答道:“八九个吧。”三哥把她按到自己胸膛上,闷闷地笑一声:“太多了,你至少试试削减一半吧。”珍卿趴在他胸口,笑嘻嘻地摸三哥的鼻子:“留下四个半吗?这可不好了。”   三哥有意引导她说出那些好友,珍卿又趴在他身上作怪,还试图挠三哥的痒痒肉,并不正经回答三哥的问题。   一会儿,珍卿拿起三哥放在一旁的报纸,靠在三哥身上随便翻一翻,这是海宁来的《新林报》,上面有个新闻耸人的标题:为防社会党卷土重来,国府拟在赤化区实行保甲制度。   珍卿坐起来肃然地读完,三哥给她背后垫个枕头,跟她头靠着头一起重新看这新闻,珍卿一边倒抽冷气,一边眉毛直耸耸,不可思议地跟三哥感叹:“这真是闻所未闻,民主国家倒用起保甲制度。“   说起中国的保甲制度,可以溯源到战国时代的商鞅变法。保甲制度,就是以户籍编制进行基层统治的制度,将若干人户编作一甲,设一甲长,将若干甲编作一保,设一保长,通过告密制度、相互具保以及连坐法,来确保罪犯和奸细在一片区域无处遁形。   但实际操作这种保甲制度时,民众的生存状态取决于保甲长的道德水准。设若一位保甲长品行不端,想霸占一户人家的财物和妇女,他只须随便罗织一个罪名,不给这户人家作无罪担保,这家人不但不能正常地生产生活,甚至会沦落为阶下之囚,家破人亡……   珍卿和三哥议论了一番,带着难以言说的荒唐感,平躺下来各自琢磨这件事。真如张养浩元曲里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珍卿趴着三哥怀里说,真恨不得世上有神仙,一扫人间的不平事。   跟珍卿一家待了四五日,熊楚行的新婚丈夫贺铸来接人了。看这对新婚夫妇默契温情的相处,四姐又大大地受了刺激,待两位客人走了以后,一直跟珍卿和三哥哀怨,说月老爷爷没有给她牵红线。   四姐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竟然开始过问哥嫂的房里事,叫他们速速地生个小宝宝,他们不愿意带就给她养。   珍卿吓得恨不得天天躲着她。   天上月亮半圆的时候,珍卿收到国内朋友的信,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她最怜惜牵挂的两位朋友,两个受尽命运捉弄而涅槃重生的人——宝荪和阿葵,忽然传来消息说他们结为连理了。   珍卿乍读他们的信,完全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试过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关于他们一同出现的场景,珍卿就记得临出国前的新年,珍卿把他们凑在一起吃火锅。不过再细细地读信,好好思忖一番,才觉两人的交集其实不少。   他们两个人都是师范专业,又都在《新女性报》兼职(宝荪是编辑,阿葵是撰稿人)。师范毕业后又同校教书,人生经历上他们同病相怜,教育事业上他们志同道合。珍卿越想越掘土机,这是上天玉成的好姻缘,她也无意间做了大媒人。   可是两人之前写信,竟然一点口风也不跟她透,这两人蚌壳嘴真的太紧了,结了婚才告知她婚讯。她在欧洲现办结婚礼物,还不知何时能到国内,就决定打电报托胖妈、秦姨,给这小两口制办些实用的礼物送过去。   前几天晓得熊楚行结婚,珍卿满心满意只有高兴,到得知宝荪和阿葵两人结婚,珍卿在高兴之余,不自禁地哭个不完。   常言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珍卿忽然很想感谢上天,感谢他在人间作了安排,让两个从绝望中重生的人,恰是不早不晚地相逢相知。让他们拥有先苦后甜的命运,让珍卿相信他们终将获得幸福。   三哥在旁,一边递手帕一边调侃:“这也值得大哭?说来你还是他们的媒人,哭得这么伤心,是怪他们想不起谢你这个大媒?”   珍卿闻言一想,心里又生出微妙的感觉,又想到她心里绸缪的民国爱情故事,熊楚行和贺铸的故事也很好,宝荪和阿葵的故事就更有传奇色彩。向来人间的文学作品,无情便不足以动人,而爱情更是教化心性的好工具,她何不把那些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的爱情传奇写来,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总会让引起常人心灵的震动吧。   珍卿琢磨着当代的爱情传奇,四姐又因叹羡他人而伤感。珍卿由宝荪和阿葵的故事,忽觉人间姻缘非凭空而来,似乎真有个月老冥冥之中安排,便看着天上半圆的明月,从脑海中检索出一个故事安抚四姐:   “唐朝有个叫韦固的青年人,家有余财却父母双亡,大了也无人替他张罗婚事,他便自寻媒妁想谋个妻室。可是怪得很,他明明家业不薄,人材不错,却总因各种各样的缘故,屡屡求婚失败。   “有一回,有人给他安排在龙兴寺相亲。韦固为表诚意天不亮就赶到龙兴寺。相亲的人自然还未到。却见一位老丈坐于寺前台阶上,从背上的布袋里翻出书本看。韦固好奇之下也凑上去看,发现那老丈书上的字,他竟一个也看不懂,就问那老丈看的是何书。   “老丈说看的是人间姻缘簿,还从怀里掏出红绳给韦固看,说用红绳系在人间男女脚上,就算双方分散在天涯海角,最终也能相遇结合。韦固就探问他自己的姻缘,问今天的婚事能不能成。老丈说韦固太高攀人家,今天的婚事成不了。还说韦固的老婆今年才三岁,要再过十四年才能入他韦家门。韦固虽然似信非信的,也好奇谁是她的天定姻缘。老丈说可以到某处指给他看看。   “韦固就跟着老丈一起,来到城中某客店北边的菜市场,市场里有个姓陈的瞎眼老婆子,怀里抱一个三岁的女孩,那女孩长得形容丑陋,让人不愿多看她。老丈夫指着丑女孩对韦固说,这就是你命定的媳妇了。韦固一见却嫌恶得不行,问能否杀死这女童,免了这桩恶缘。老丈说这是天定的姻缘,且不说能不能杀掉她,真要舍了这个女童,你在别处也求不到姻缘。但韦固不想听,之后,他暗命奴仆拿刀去市场杀那女童,没想到失手了,刀子只刺在女童的双眉间。   “结果真被这老丈说中了,十四年光阴过去,韦固不管怎么努力都结不了婚,晃荡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光棍,不过他情场失意事业倒是不错。他做上了相州军的司户橼,刺史王泰欣赏他的才能,就把女儿许配给他。这王娘子生得娴静貌美,韦固对她非常满意,就是发现她眉间常贴一花,不管什么时候也不取下。   “韦固就问他老婆为什么。这王娘子就说起缘故,说她小时候没了父母,由保姆陈氏带着她过活,陈氏就近在菜市场卖菜养活她。不想有一天,有个歹徒冲到市上要刺杀他,幸好那刀子只刺到了眉间。后来因缘际会,她就成了王刺史的养女,被养父许配给了韦郎君……”   珍卿其实不大喜欢这故事,不过是为了转移四姐注意力,不料四姐听得太认真,听了皱着眉一直咂摸着,评价道:“这韦固不是什么好人,古人倒觉得是桩奇缘吗?呃,真是作怪。”   四姐说着忽然美眸一厉,扯着珍卿的胳膊怒声质问:“你说什么丑不丑的,你到底在暗示什么?!”珍卿先还没反应过来,见三哥压着声音在那笑,她瞬间想到四姐出国的导火索,连忙跟凶悍的四姐否认:“四姐,你真是心重爱联想,我不过讲个老故事,能有什么暗示嘛。我这是明示给你,姻缘也许就是有定份的,你着急也是白着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四姐却不依不饶的,揪着珍卿的领子,一时想掐她一时想咯吱她,嘴里还说:“从小我就晓得,你这丫头惯会拐着弯子骂人,你嘴里出来的好话,就不见得一定是好话。叫我顺其自然,究竟还要等多久,十四年未免太久了,我的丈夫不可能才三岁吧?小五,你觉得呢?”   珍卿不由地哈哈大笑,一边跳到三哥身边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好好努力,挣他一个万贯家财,搏他一个功成名就,你丈夫未必不能是三岁啊。”四姐闻言更加恼羞成怒了,伸手就想揪扯珍卿。   三哥也怕四姐不知轻重,真打到珍卿身上让他心疼,严厉告诫她不许动手动脚,上回夜里打珍卿他还没算账呢,四姐闻言便悻悻地偃旗息鼓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1-12 22:58:09~2022-11-13 23:3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1章 美术界的那点事   到珍卿的巴黎国立美校开学时, 侄子仲礼送过来一个爆炸性消息,按计划该到美国念书的仲礼,来信说他考进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 学的是他感兴趣的机械工程。这小子不知怎么应付国内家人的关注,悄默声就到了德国。珍卿再三劝他报考美国大学, 没想到这倔小子到底阳奉阴违了。但仲礼求学之事现在木已成舟, 除了跑去训斥一番, 暂时不可能把他押到美国去。   珍卿在巴黎国立美校上课, 师从法国有名的画家达芒先生, 一则观摩西方各时期的艺术,二则接受更系统的西洋绘画训练。珍卿的导师达芒先生,可不是当下大行其道的现代派, 他是更合珍卿口味的古典派,且跟珍卿一样热衷创作人物画。准确地说,达芒先生是有创新精神的学院派, 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的美术理念和技巧。   达芒先生的画室有八个学生, 珍卿每天上午在画室从师学习, 下午的活动就自由很多,除了去美术馆临摹各种艺术品, 凡是报上说哪里有艺术展览, 她一定见缝插针抽时间去看。   珍卿既然接受系统的西方美术教育,则非要画人体不可了, 珍卿在国内躲过海宁的初一, 到国外没躲过巴黎的十五。除了大量对男女模特练习素描, 珍卿一直风雨无阻地去卢浮宫, 临摹达芬奇、德拉克洛瓦、米勒等的名作。还在导师达芒先生的要求下, 常常去动物园画狮子、马等。珍卿几乎天天抱着画请达芒先生指点。还找一位学养深厚的弗郎索瓦先生求教。   这位弗朗索瓦先生可不简单, 他既是巴黎国立美校的客座教授,还是法国有名的文学大家,十二年前便是法国科学院院士。在弗朗索瓦先生的画室,有位常来讨论学术的夏尔·莫诺先生,他是弗朗索瓦先生的好朋友,自己还是一位资深的投资人,同时是有名的艺术品收藏家。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珍卿的教授达芒先生在内,弗朗索瓦先生和夏尔·莫诺先生,都认识蜚声国际的慕江南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对慕先生亦师亦友,达芒先生和莫诺先生跟慕先生也是老友。   当他们晓得珍卿来自中国,开始常询问慕江南先生的近,当听说珍卿是在美办过画展的Iris Dew,很快便把她与慕先生联系在一起。珍卿也无心对长者过分遮掩,将自己跟慕先生的师生情谊明白告知,这三位法国中老年两下溯源,发现珍卿这个中国女孩竟是故交,由是更对珍卿亲近亲热,难免也更加严格地磨炼她。   师从达芒先生和弗郎索瓦先生的第一个学期,珍卿独立创作了五幅全幅油画作品,六幅中小幅混合颜料作品。值得一提的是,她给导师达芒先生画的肖像,还有写景物的《阴云下的埃菲尔铁塔》,入选了法国国家艺术展览会——就是一个国家级的大沙龙,这对本国及外国的艺术家,都算是殿堂级的殊荣了。   而且她的导师达芒先生,还有忘年交弗朗索瓦先生,还会在他们自己和朋友的美术沙龙中,介绍珍卿中西合璧的写实主义作品。   珍卿即便刻意掩蔽了从前的光芒,也通过自身的才具和努力,作为新人在法国的艺术界声名雀起。   除了学业上进益喜人,珍卿来这里临摹的效率很高,因为生活杂务通通都由三哥包揽。   珍卿和三哥在欧美广交朋友,在英国、法国、德国持的都是礼遇签证。而三哥留居欧洲的原由,也在于游学和访问两方面。三哥平时除了包揽内外杂务,还参与欧洲华人赈济会事务,还依照约定跟汤女士一道,阻止中国的重要宝物流入外洋。同时,他也在筹备写一本经济学论著,专门论述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以来,各国选择的应对策略以及经济危机的后遗症。若珍卿留居欧洲的时间过长,他说或许还会选一门音乐课修一修,三哥在这方面很有兴趣。   在这期间,由汤韵娴女士牵线搭桥,珍卿和三哥曾买过一件《布辇图》的摹本,一座精致的古董白玉博山炉,还有其他零零杂杂的中国古物。中国现在也是看不到头的乱世,有些流落国外但被妥善保藏的东西,珍卿和三哥都以为,不妨叫它们暂时留在收藏者那里,而那些有遗失损毁风险的文物,他们就算银钱方面也吃紧,还是尽量收购回来保存好。   珍卿巴黎求学的第一个学期末,慕江南先生的世界巡展,已经从东洋开始了。东洋之行结束后,他带着十多位画家的三百幅作品,不远万里地向美洲大陆进行,珍卿留在美国朋友处的一些画作,也被慕先生一同收入巡展。慕先生的巡展在美国陆上的盛况,从美国、法国、中国等地连篇报道,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   当慕先生带着画渡过大西洋,珍卿、三哥、四姐、汤女士协同作业下,慕先生所需要的大展览场已租到,珍卿作为慕先生得意而倚重的弟子,依照先生传来的画作基本信息,提前布置好近两百幅画的陈设格局。   然而天不遂人愿,慕先生一到法国就一病不起,先生早年生活贫苦、际遇坎坷,于绘画一道又太过勤谨。珍卿初拜师就晓得慕先生身体多病,原来以为先生只是肾脏炎,后来发现他肠胃上也有痼疾,再加上长期勤于艺术事业,他还遭受着脊柱炎的长期折磨。此番的世界巡回画展,真的把慕先生累坏了。   慕先生既是诸病缠身,本不应当过分劳累的。可他一面想宣传中国现代美术的成果,一面也想筹集资金做更多事,此番巡回画展硬是坚持亲力亲为。慕先生到巴黎病得难以起身,珍卿和朱师姐等按住慕先生,说破天也不许他再多劳动。身体败坏至此还要逞强,弟子们再不严加约束他,恐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之后,珍卿求得导师达芒先生应许,暂停了美校的学习,和三哥一起担负起慕先生画展的一切工作,包括在报刊电台做宣传,制作传单往街道上散发,给画展的重要来宾写请柬,具体安排两百幅画作的展位,随时按慕先生的意见调整——慕先生还叫把珍卿和作品也加入,这就更加大了他们的工作量。还包括与中法使馆、文学界、美术界、政府官员、民间学者等的沟通,以及方方面面的接待应酬工作。   若非慕先生跟师兄们大多病弱,珍卿这不曾参与大型画展筹备的人,也不至于被赶鸭子上架,被迫一路上不断学习、改造,一直开掘自己的耐力和潜力。幸好还有三哥、四姐、汤女士这些近亲友,还有其他中外的朋友们,都愿意来襄助中国艺术界的盛事,不然,珍卿就算不会漏洞百出,恐怕也会跟慕先生一样累瘫。   尤其要书一笔的是,为了体现中国的文化特色,吸引法国政界、学界的贵宾前来,珍卿亲自用毛笔并写中国字和法语字,共做了将近两百张精美中式请帖,就想在本地营造一鸣惊人的效果。   画展正式开幕的前一天,珍卿和师兄们再检查一遍,才能勉强安下心去吃饭睡觉。   画展正式开幕的那一天,珍卿在学校认识的夏尔·莫诺先生,陪同法国教育部长、外交部长、□□长一同莅临。慕先生拖着病体亲自主持开幕式,开幕式后,又用有点蹩脚的法语跟贵宾沟通,让大家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   大家在场中随意交谈时,□□长于连先生忍不住赞美,说珍卿在请柬上写的书体,也是可以陈列于此的艺术品,对慕先生和珍卿这对师生都很赞叹,慕先生和珍卿都致谢谦让。   画展的开幕致辞已结束,弗朗索瓦先生和达芒先生姗姗来迟,可他们引来太多文艺界的名流,他们把络绎到来的文艺界名流向慕先生和珍卿介绍时,珍卿这个自诩记忆力好的人,到后来都几乎招架不住。   这天,某某晚报统计慕先生画展的来宾,说在巴黎的三千艺术家先后来到慕先生画展,参观来自东方古国的现代艺术品。法国著名的大批评家马尼翁、学者杜波斯、艺术家派蒂特,分别在《费加罗报》《美术周刊》《文艺周刊》,发表文章积极正面地评价中国画。于是,方方面面的赞美声音,吸引来更多的观展者。   而珍卿自己在欧美的名气,其实丝毫不逊于慕先生,弗郎索瓦先生接受《费加罗报》采访时,特意介绍慕先生此番劳累卧病,系由其高足Iris Dew小姐承揽画展的统筹工作,事实证明杜小姐虽然年轻,也是媲美她老师的优秀艺术家。然后又全面介绍珍卿的生平,将她写文、作画、译诗、搞学术的一切事务,集成一片小小的传记提供给报社。   如此以来,在法国甚至在欧洲的华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巴黎辐聚而来,后面观展的人竟越来越多,慕先生原计划在巴黎展出一月,然画展的热度三个月也不冷,展期不得不延长了一回又一回。   法国周围的其他大小国家,纷纷向慕先生和珍卿发出邀请,盛邀他们到它们国内巡展中国画。   ……   作者有话说:   好一阵子没存稿了,坚持硬写了一段时间,有一点撑不住了。精力和思维确实不太够,准备断更休息,休息完了存好稿再复更,这一回复更希望坚持到完结,所以复更时间不保证,反正不会坑就是了。感谢在2022-11-13 23:33:30~2022-11-14 23:1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3151 5瓶;喜欢银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2章 学校事务前后忙   珍卿一家帮慕先生办画展, 忙碌了有半年。慕先生身体大好,就率众从东欧前往S国,继续他苦心孤诣的艺术交流。   珍卿虽也伤离别, 但慕先生离开之时,她正忙着给联合画展的作品印制画册。在报纸上大登广告和好的评论, 预售画册的声势不比联合画展小。还帮三哥忙滇州文理大学的事, 慕先生离开他们其实如释重负。   前一阵子, 联合画展进行到后半段时, 三哥常跟基金会还有吴二姐、谢董事长通信, 珍卿也常跟杜教授等学界前辈通信,就是为滇州文理大学的事务操心。三哥在梁州投建的文理大学,硬件设施确实容易完工。可是“大学非谓有大楼之谓也, 有大师之谓也”,大师可比大楼难拿得多。   哈得孙河畔的瓦格纳先生说过,招来学术最好的学者给予高薪, 其他学者自然就追随而来。三哥发愁的正是找谁人做这领头羊。   他要聘请德高望重的学界大德, 主持梁州文理大学的教务和庶务, 自己只想做出钱出力的校董。实际操作起来却没这么容易,不但三哥没资格做甩手掌柜, 在建造校园、购买书籍物资方面, 必须随叫随到、亲力亲为,连珍卿这个局外人也别想偷懒。珍卿和三哥联络好多学界前辈, 商议谁做校长才能在西南偏僻之地创造奇迹。   最后经过多方的斟酌讨论, 为新校聘请闽州的庄宜邦先生。庄先生本身是有名的理工科人材, 曾在平京、海宁、闽州的国立大学担任教学、行政要职, 在闽州国立大学主持物理学院期间, 屡被选为决定学校事务的评议员, 甚至以代理校长名义长期主持校务,他有近三十年的教育工作履历,可以说资格非常老道。   对年过半百的庄宜邦先生,珍卿不曾一会却早有耳闻。毕竟他们家的大宝贝杜教授,也算学界交友广泛的老资格,同学同事朋友间攀缘交情,界内人士总能引出一点渊源。   珍卿非常敬重的吴寿鹃先生,是中国最有资格的国学金石大家,当年因文章辞锋太过辛辣,戳到当局的痛脚,被当局发布告全国通缉,就跑到闽州国立大学教国文,在代理校务的庄宜邦先生手下任事。吴寿鹃先生也不曾想到,身世经历迥异、文理背景不同的二人,竟发展成为阖家交好的莫逆知己。   吴寿鹃先生跟珍卿两人说,庄先生学问精深、视野超前、作风干练、风格务实,且拥有教育家该有的责任心,在珍卿所认识的教育界耆宿中,他跟专司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相类,都有“虽九死其未毁”的献身精神。珍卿和三哥广泛听取意见,甚至问过启明的梁士茵先生等,证实了吴先生对庄先生的评价。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庄宜邦先生干练务实得让人瞠目,用起三哥这个真正的校主全不见外,但凡需要什么仪器、图书、报刊、文献,甚至能担起一系责任的大学者,但凡他在国内想不出办法的,都托三哥在国外给他想办法。   更没想到的是,庄先生用起珍卿这校主夫人,也是一点不含糊丝毫不手软。   说起来也是珍卿自己太天真。一开始啊,珍卿代三哥跟庄宜邦先生通信,跟他议论分科设计、学分设计、师生管理、教学庶务,觉得庄先生确实精到务实,再谈及官能训练跟劳育、德育、美育之事,发现庄先生对她的理论有兴趣,还能发一点精到的见解,便惊讶庄一个理工科高材生,对于文艺之事竟能说到珍卿心里。想着三哥把校务委托给他确实上算,珍卿大大赞美恭维庄先生几回回。   结果庄先生就这么被夸飘了,敢跟校主夫人提出非份要求,教珍卿给他写《学科设计与学分管理规划》,把方方面面的事务帮他细化一下。珍卿自己忙得狗罐子一样,哪有闲功夫给他操这份闲心?再说她是校主夫人来着啊,到底谁给谁打工,这庄先生心里一点数没得啊?!   可杜教授跟吴寿鹃先生就打电报,说庄先生忙得不可开交,叫珍卿能帮忙就帮帮忙,她不过回电报稍稍晚了些,三哥兴华教育基金会的人也来劝,负责人赵君娴女士和理事黄处贤先生,都说庄先生忙得不能开交,大家能帮忙的都在帮忙,庄先生夸珍卿是当教育家的料,许多超前的教育思想很值得试验推行,这才叫珍卿亲自写《学科设计与学分管理规划》。不得已,珍卿捏着鼻子写了这个规划。   写完珍卿算是大彻大悟,都说庄先生忙得不可开交,那实际上他是不是缺一个帮手,比如给他配个精明能干的副校长?没想到三哥也正有此意,不但是因为庄先生忙到飞起,也是庄先生需要有人经管校内庶务,处理与当地人的关系。   梁州地处西南边陲,经济、交通、医疗、教育处处不尽人意。庄先生到梁州文理大学任校长,也是强人到了偏地方,有些方面为人掣肘,有些方面是无处为力,不给他配个地头蛇当副校长他太难了。   三哥定意给庄先生配个好帮手,珍卿也慢慢地轻闲一些,庄先生估计也晓得自己烦人,最近不大烦珍卿了,不过三哥又张罗起副校长的事。   珍卿日子稍微闲适一些,看到元礼、小庄、仲礼、娇娇的信,也有闲心长篇大论地回了。元礼常讲他学习和交际的感悟,对于恋爱反倒顾左右言他,不太愿正面交流感情之事,若非小庄来信透露一二,说那位比元礼年长的班克曼小姐,目下也只算他比较要好的朋友,元礼是小心翼翼地跟人家交往。小庄也常讲学业、读书、交友之事,说到恋爱他就说“敌虏不灭,何以家为”,不过倒有非常要好的女朋友。   至于在慕尼黑上学的仲礼,完全是个活猢狲,他信里常讲他们学业上的收获,珍卿遇有不懂的就问三哥,不觉间长了不少理工科知识。仲礼交游的男女朋友不少,说漂亮、聪明、体贴的女孩颇多,但他更愿意跟男朋友玩。还常讲跟男性朋友交往之事,说跟男朋友一起交流智识、相伴游玩,觉得比娶个媳妇有意思得多。珍卿常常看得炯炯有神,若非知道这家伙还没开窍,还不深解美好异性的好处,简直怀疑他是一条弯弯的小河。   珍卿给娇娇回信是最认真的,这小姑娘着实让人心疼,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谢董事长他们来信也感叹,女孩子到了发育的时节,性格内敛神秘得很,心里有话也不愿说了。幸好,娇娇倒愿意跟珍卿说。   娇娇说起回江平探母之事,说她母亲林玉馨越发胡为,把大好公一家人得罪光了,她做女儿的常觉得难做人。又说胸部有时候胀痛得难受,虽然知道是正常的发育,可是心里还是恐惧,前夜梦见和生母一起死去,心里觉得凄凉得很,想找二姑妈谈一谈,可她才回海宁不久又去梁州。龚英植叔叔家的龚家伦,悄悄帮同学给她递情书,英植叔叔发现后痛打小伦。娇娇说她明明不喜那男孩,见到他却感到紧张,问珍卿她这种反应算正常吗?   珍卿觉得龚家小伦跟仲礼一样,简直不着调到家了,娇娇才十五岁啊,小伦的同学少说也十八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英植二哥打他没有打错。   珍卿极尽耐心地回复娇娇,对生母要学会忍耐和释然,父母虽是子女生命的一部分,却正如手足是人身的一部分,既然它们并非十全十美,就只能接受原本的他们,自己学会释怀。关于青春期发育的不自在,珍卿讲述她少女时代的心路历程,还举身边女性朋友的例子,告诉娇娇这是必经的过程,不必惊惶不必自疑,过了这个时候就好了。至于朦胧的感情端倪,珍卿先列些爱情小说让她看,看完以后再讨论讨论。   给娇娇写完一封长信,听见起居室叮咚的钢琴声,听见四姐放开歌喉动情地唱着:“Blue,blue,my heart is blue……”忧郁啊忧郁,我的心是如此地忧郁。   珍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把信纸塞进信封粘好,拉开抽屉找邮票。   到邮筒子塞完信,回来翻邮箱发现孙离叔叔来信,国内的吴寿鹃叔叔也来信了。讲的还是梁州文理大学的副校长,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   翌日去达芒先生那上完课,珍卿立马跑到国家图书馆,继续影印法国人从中国掠来的敦煌集子,包括一些配奏曲子词的乐谱。   多亏这次为慕先生办联合画展,珍卿结识在此工作的朋友加布瑞尔,她只是偶然跟他提及,她一直在收集中国流失文物和图书的资料,他就主动而热忱地表示,愿意让珍卿影印这些敦煌曲子集,若她愿意也可以拿相机来拍。   珍卿当然求之不得,无论影印还是拍照,都比徒手抄写有效率有价值。期间,她还结识一位中国穷学生毛鉴,此人边上学边抄敦煌集子,已经有两年了。见珍卿在洋鬼子这面子大,毛鉴畏手畏尾好长时间,才来问易先生能否共享资料,珍卿问明了他的底细,干脆雇佣他给自己帮忙,她负责影印拍照他负责整理誊抄,免得活活把自己累死。   在国家图书馆又忙半天,到家发现三哥难得早归,珍卿跑过去问,他梁州文理大学的副校长,是不是有眉目了。   为免庄宜邦校长为枝蔓事务所累,三哥远在海外也不停跟国内沟通商议,又跟兴华基金会的人反复斟酌,又跟家里母姐继父等沟通想法,梁州当地的教育名家董南轩先生——一个比庄先生小不少的青壮年,进入副校长角逐的决赛圈,说起来也是唯一的决赛选手。   这位地头蛇董南轩先生,在梁州以外似乎名声不响,在当地可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人家不是一二般的土生文人,正经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高材生。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他是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的结晶,对民族聚居地区的风俗人情极谙熟,与梁州土皇帝余志通也是姻亲。   正因此人是当地的事务通,官方军内也有势力,他太神通广大了也叫人不放心。梁州文理大学的教育经费,是由三哥的教育基金会控制,可是天高皇帝远的,设若董南轩先生生出坏心,轻轻松就能掣肘庄宜邦先生,那庄宜邦先生再精明强干,培养专业精英的目的也会落空。   既然要查一查董南轩先生,不但国内吴二姐和基金会帮忙查,珍卿和三哥在国外也不闲着,他们借朋友搜罗董南轩的一切资料。   不久,珍卿托国王学院教书的新朋友,搜集董南轩先生念书时的论文、译作,三哥、汤女士也找到他在国内外发表的文章,珍卿跟三哥一起研读揣摩时,对这位董先生渐渐疑虑大释。   董南轩是语音学和政治学博士。他读硕士时的兴趣点,还在于不同文化语言的起源和演变,读博士就从欧洲某个民族语言的日趋消亡,重视起弱势文化的语言保护问题,他认为中国许多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对承载文化的文字的湮灭忧心忡忡。而他后来发表的文章,就演进到要通过在中国培养文化的人,以文化的人来保存行将消亡的文字。   从董先生回国返乡后的作为看,他一面极力促进梁州当地的教育进步,也通过田野调查来记录濒危语言。遗憾的是,在兵荒马乱、瘟疫横行的边陲之地,开展一项政府不重视、民众不在乎的工作,不啻是登天之难。所以十数年来,董先生将事业重心渐渐转到当地的教育事业上。   珍卿和三哥都觉得,这董先生有热血却也务实,不像有些人一旦在经营事业的途中碰壁,就大嚷“世道沦丧,人心不古”,缺乏了乱世最需要的坚韧圆融品质。   三哥批准给董南轩先生发聘书,任命他为主管行政的副校长,珍卿跟他一块去发的电报。   作者有话说:   把滇州改成了梁州,免得麻烦。感谢在2022-11-14 23:12:44~2023-02-12 23:1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凉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骑墙者没有好下场 221瓶;木樨木樨 134瓶;阿曼 125瓶;dawningco、云疏辞 100瓶;一整天 52瓶;蔻蔻 51瓶;Nancy、浅滩上的喵 50瓶;48134656 36瓶;He 27瓶;洛殇莲 21瓶;孟噙欢、大南瓜、凯伦 20瓶;c3151、云端 15瓶;么 12瓶;迷路鱼、优雅的动作、浮云上趴着的龟、青山妖娆、喜欢银子?、白米饭、雾里看花、TianHe、小橘一只 10瓶;大瑜爱吃小鱼的鱼、卿染 5瓶;芝芝 3瓶;paddy、素兮 2瓶;今天贵极人臣更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3章 交际应酬之收获   聘好梁州文理大学的正副校长, 珍卿和三哥不紧不慢地过了一阵,身体和精神上才渐渐缓过来。但他们的生活较常人还是忙碌。   珍卿除了正常的学业事业,还有推拒不掉的社交生活。她既然不时需要朋友们出力, 也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珍卿的老师达芒先生、弗朗索瓦先生,还有手腕不凡的忘年交夏尔·莫诺先生, 都是她在本邦信重的良师益友。他们若举艺术沙龙、画展或宴会, 但凡给珍卿发出邀请她多数会赴约, 借着良师益友们的高尚平台, 跟欧洲当代文艺名家交流学习。   先生们的文艺沙龙形式多松散, 沙龙里有人喜欢卷袖子当场挥笔,有人喜欢喝完大酒吟诗作赋,有人喜欢无限制的谈话讨论, 有人喜欢以批评家自居到处刺人,还有的人嘛,就喜欢跟人评论作品、交换手稿……   一位意大利名画家伊凡诺先生, 在夏尔·莫诺先生的沙龙宴上, 跟珍卿初次见面就邀她观赏其作品, 珍卿下一回就礼尚往来,带了自己作品就请伊凡诺先生鉴赏。珍卿觉得伊凡诺先生的人物素描很不错, 对方觉得她的新写实主义风格也美妙。经伊凡诺先生热情提议, 他们就用自己作品交换对方作品,珍卿打算寄给慕先生教学用。不料伊凡诺先生就像抽盲盒抽嗨了, 再见时就说从她画中收获惊喜, 老追着珍卿跟她交换各种素描手稿。有一回还特意登门拜访, 看见珍卿扔在纸篓的废诗稿, 他也如获至宝地捡起来, 一张张碾平夹在他的精装书籍里。   珍卿在欧洲文艺界新朋友不少, 不少人行事比伊凡诺先生还夸张,日常交往的新闻轶事也不少,她也从中得了不少知识和乐趣。以后若有闲暇写点小说,此时积累的素材正好用来刻画外国艺术家。   她除了应酬艺术界的朋友,文学界新旧相识还给她揽了兼职——给东方学会的本邦大学者们,讲中国的历史、经典、音乐、绘画等——其实去年初到法兰西时,汤韵娴女士就跟她提过此事,但那时她连环境也未适应,也懒得在开学前累倒自己,就没有上心。   现在之所以接受这份差事,还是跟她的一项工作有关,就是她从美国就开始的工作——收集流散在外的中国文物图书资料。为此她不但在东方学会讲课,还时常接受新相识们的邀请,参加欧洲文学名流的聚会座谈。珍卿只要跟他们谈得入巷时,提一下她在收集文物图书资料,各路大佬就主动帮忙接洽有关人员,甚至有人亲自上阵帮她搜罗资料。她近来积累的散失文物和图书资料越发丰富,已经着手编写散失文物图书的资料目录,为的就是国内学者和后世文人,以后涉足这个领域有详实的索引资料。不过有学问的洋鬼子一样精得多,除了一个叫加凡纳的汉学家,没人想过把抢掠来的东西送还给中国。   珍卿忙碌三哥自然也忙碌。三哥日常要忙的事务更繁杂,他除了管理小家的内务跟交际,来法后一面在撰写经济危机的论著,以符合签证上旅游学者的身份,一面跟欧洲各国的华人赈济会一起工作,帮着沟通国内外的慈善救济工作。因为三哥实在手眼玲珑、神通广大,渐渐成为欧洲各国华人赈济会越发重要人物。如今,任何组织针对国内的救灾募捐,几乎都少不了他这个灵魂人物。   而且,三哥还通过巴黎的华人同乡会,结识了一位来自国内极投契的商界朋友——来欧洲考察工业和机械的岳子璋先生。岳先生是福州的铣牙制造商,只是以前宥于资金不足,铣牙厂的规模不太大,挣钱的全是来钱快的轻工业,现在他攒了不少钱就想干点大事,想做中国人自己的铣牙铣床生意。在欧洲转悠许久终于遇到三哥。   铣牙与铣床这种重工产业,曾是三哥一度规划的事业归宿,但经珍卿等诸多亲友劝阻,考虑到时局和内政等的阻碍,三哥最终选择向现实妥协,放弃这项最终的事业规划。   上一年,三哥为避国内的政治迫害,跑到美国一路跟珍卿陪读,虽然他自己一直没闲着,为国家人民做了不少实事。对初心是实业救国的人来说,遇到同样沉潜于理想的实干家岳子璋,三哥心里的念想重新活泛起来,所以才跟岳子璋先生旬日间就十分投契。   岳先生得罪福州当地的官绅,本拟在粤州投建他的铣牙铣床厂——岳先生妻子娘家在粤州颇有势力,但蜀州也有朋友邀请他去发展实业,说蜀州腹地更能防备东洋人。岳先生犹疑再三,最终选定的厂址还是在粤州。他觉得韩领袖抱了美国大腿,东洋人想袭扰中国东南沿海,是在美国的海运商路上撒野,美国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国情未必会坏到粤州都不安全。   但他很欣赏的陆浩云先生,也认为他选择粤州要更慎。   其实,陆浩云自己也不敢打包票,说粤州一地到战时一定不稳妥。但他也跟岳先生推心置腹,说生意人不能把鸡蛋装在一起,聪明的兔子也得备着三个窝。他正是出于留本保底的考虑,投建的高等学校就选择梁州,近来有心投资一点日用工厂,考虑的也还是蜀州或梁州,而非东南富庶已极的早开埠城市。岳子璋先生说时局如此凶险吗?首府所在的富庶之地也难保全吗?陆浩云其实也不敢笃定,他也跟时下的很多人一样想法,觉得韩领袖都抱了美国大腿,若连应天周边的江越富庶地区也保不住,那么泱泱中华还有存续之理吗?正是出于这种莫名的不确信,即便小妹对于时局一直悲观,他原本在海宁等地投资的生意,也觉得稳妥起见最好不要动,免得将来证实杞人忧天,白白地落人笑柄。   可是再欲投资新的工厂,他觉得稳妥起见,没必要集中在产业足够多的富庶沿江沿海地区。   正所谓”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政,大商在于国“,乱世的实业投资必须跟国势挂钩,再怎么谨慎持重都是应该的,不然一旦被战火裹挟,半生的心血都要付之流水。   岳子璋先生也能听进良言。当三哥通过欧洲的同学朋友,购得满意的生产技术和机械设备,岳先生已决定暂缓粤州的建厂计划,打算到蜀州、梁州考察一番,考虑把厂子建到西南腹地的可行性。   三哥跟岳先生一见如故,二见相知,多见几回就把人带回家里招待。这是珍卿家给予的最隆重待遇,要知道珍卿应酬新结交的文艺界朋友,也鲜少主动把人邀请到家招待,都是别人表示期望登门拜访,珍卿才视交情深浅给予回应,能让三哥主动相邀的自然是贵客。   岳子璋先生从前待过海宁,自然听过煊赫的海宁第一名门,对于谢公馆主人翁的热情相待,他再三表示受宠若惊,无以言表。过来做客就开了三辆车来,给三哥买了好多名贵烟酒,还有一只德国造的打火机,一打法国造的水晶杯,给四姐买了名牌的夏季时装,还有最顶奢的香水珠宝,给珍卿买了一车精装书籍,还有绘画写作的纸笔颜料,说他异日回国先帮易先生带回云。珍卿和三哥生恐人家破费,再三说不能收这么多礼物。四姐巡视那一大堆礼物,私下说这岳老板看着是老粗,难得竟然有一点品味,花钱买来的都是好东西,反正四姐收到礼物不想退,大不了以后还他的人情。   三哥延入家中招待的真朋友,珍卿跟四姐自不会怠慢他,还想汤韵娴女士参详菜单,务求所有细节不让令客人难。岳老板进入海宁名门的内庭——只是他们在法国租的临时住房,有幸跟谢公馆公子小姐会聚,有幸跟蜚声国际的易先生同处,本来也战战兢兢、手足无措,不想谢公馆一门的大家子弟,个个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让他如沐春风,宾至如归。到后面在餐桌上酒酣耳热,他大开金口说给梁州文理大学捐款五十万,三哥和珍卿、四姐一起,苦口婆心地劝阻岳先生。岳先生若真在西南腹地建厂,前期的投资就太大了,经不起他这样乱花钱。   岳先生一顿饭吃得高兴,此番欧洲之行也算收获满满,他是志得意满地坐船回去了。   送别回国的岳子璋先生,三哥却又是一阵早出晚归。岳先生订购的机器不少尚在生产,生产完工运输回国也是一项大工程。珍卿对三哥的忙不以为意,一直以为他在帮岳子璋先生监工呢。   有一天,慕先生从东欧S国发来急电,收件人是三哥但他不在家,因是急电珍卿就自行拆看,才知三哥是在帮慕先生解决麻烦,并非帮岳先生监工。原来,慕江南从欧洲购置许多教具,海关报批的流程非常缓慢,三哥就帮慕先生于中斡旋,力助慕先生顺利通关。现在还有最后一批东西,眼见着又被卡在海关一节,慕先生又发电请三哥出马。   珍卿阖上这封急电,瞬间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她虽然长年忙碌她的事务,各种内外琐事多由三哥料理,但还不至于退化成傻白甜。   三哥在欧洲留学游历不少国家,唯独未在中国北边的S国留过学,甚至不曾去旅游过。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国家,三哥在那能有什么人脉?按理来说,慕先生在S国巡展中国画,盘桓了有一个多月,跟S国的文艺界广有交际,他的人脉应当比三哥厉害吧?何况三哥说在给慕先生帮忙,却没有跋山涉水跑到S国,一直在巴黎打电报、打电话。这说明慕先生的麻烦未必在S国吧?   没有更多线索,珍卿只能暂作一番假想:也许慕先生需要三哥帮的不是S国的忙,而是入境他们中国遇到麻烦,所以偏劳到知交满天下的三哥帮国内的忙。那么,慕先生究竟购置什么敏感之物,伪装成名人的教具入境都遇麻烦?   珍卿不喜欢对三哥藏掖着,便以她的猜想向三哥求证,三哥望她的眼神颇神奇,转瞬间神情一黯,暮气沉沉掰着她肩膀说:“少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心。”话语落地过了一会,他又庄严地告诉珍卿:“我现在不管是左是右,是红是白,是正统是匪类,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只要他们枪口对准东洋鬼子,我就——”   珍卿连忙紧握三哥的手,一样郑重庄严地说:“三哥,你不必再说,我已经明白。说到底,我们的理想殊途同归,你的志向,也是我的志向,你的决心,也是我的决心。你放心去做吧。”   之后,三哥偶尔给珍卿透点内幕,珍卿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就把三哥跟慕先生弄的名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三哥一直想援助中国社会党,在美国他就露出这点意思。而慕先生长年跟社会党有交往,不止一次给他们帮过忙。   这次慕先生来欧洲办画展,三哥跟慕先生恳谈过数次,三哥跟慕先生英雄所见略同,彼此也信得过彼此的为人,就商议一起支援一下社会党。   社会党之前数年元气大伤,现又被围困于西北一隅,多少必须品都被封锁禁运。他们需要大量药品、医疗器械、电台、印刷机、生产机械、军用物资,三哥通过华人赈济会的职务,经手大量抗战赈灾物资的募集和运输,就把社会党所需物资夹杂其中,慕先生是穿针引线的人物,他负责跟社会党的地下人员交接,再由社会党的地下人员,或者由其他什么秘密通道,转移到被封锁的社会党手里。   珍卿把事情捋出一个轮廓,觉得三哥跟慕先生行事缜密——譬如四姐时常跟他们一起,她就傻呵呵的全然不觉。珍卿自觉很不必在旁边杞人忧天。若非三哥恐怕将来变生不测,把一家人都裹挟进去,珍卿也恨不得加入进去。   怎么说呢,就算在这似是而非的时空,珍卿也觉得大义之下,没有什么障壁是无法冲破的,更何况她多少相识是社会党?   她与那位生父滕将军的关系,在大时代的背景下,也并不是一直隔着厚壁障。去年,她冒险发布《东洋人的民族精神》,曾让她心内释去一层重负——她自觉做了力所能及的份内事。   但此书进入中国的智识阶层,官方反响远不如坊间的反响大。或者说就算官方内部反响大,他们也因种种原因不敢对外表露。令珍卿哭笑不得的是,反倒是那位生父滕大将军,当年发愿不会打扰珍卿生活,为这本书竟主动破戒给珍卿写信,说《东洋人的民族精神》他读了,且把此书带在身边有空就番看,熟稔得能够背诵不少文段。他还要求麾下军将研读此书。他在信中把此书夸得天花乱坠,从军旅宿将的经验出发,又以留学东洋的经历为证,来印证珍卿对东洋人的某些论断非常正确。   珍卿对滕将军深入骨髓的厌恶,由此释去不少,毕竟眼下蝇营狗苟的人遍布中国,能重视敌人研究敌人的太少了,滕将军作为军人至少职业素养不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2 23:14:03~2023-02-13 22: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5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4章 旧相识的新麻烦   四月末的时候, 珍卿和三哥又遇到麻烦了。   帮慕先生办理联合画展后,珍卿和三哥行踪就曝光,国内外不少华人都晓得, 易先生跟她的丈夫在巴黎。他们的行踪影像时常见诸巴黎报端。但慕先生刚走的一月,报道他们的内容还算正常, 虽有些胡编乱造的故事, 无伤大雅他们也不大在意。   慕先生离开的第二个月, 对他们的报道就成脱缰野马, 跑偏到什么地方的都有, 显见有的小报就是不怀好意。譬如一个叫《励志》的中文小报,从捕风捉影开始铺排蓄势,借凭空捏造开始大泼脏水, 说易先生常说关心民众疾苦,实际却在巴黎挥霍钱财豪奢度日,买了多少名烟名酒、珍宝贵器, 还多少名牌衣服鞋帽、香水珠宝, 明明靠着从民众那赚的膏脂, 却鼓吹矫饰成了学界的领头人,说是在巴黎师从名家进修美术, 实际上每天都在呼哥唤姐, 跟一帮有钱有势的洋老爷游荡玩耍呢。   还真别说,不明真相者不少人信以为真。这些大小报纸真是神通广大, 不但曝光他们在巴黎的住址, 还把岳子璋先生给他们送礼的情景拍下, 那些脚夫往宅内搬抬礼物的照片, 就登载于混淆视听的报道旁边。连珍卿一家跟文艺界洋朋友应酬的照片, 也成他们跟洋老爷游荡玩耍的证据。毫无疑问, 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泼脏水。   珍卿觉得这种事越描越黑,发现苗头不对,最先想的不是借中外友军帮忙公开澄清,而由三哥和汤女士先查谣言的源头,偷拍他们的嫌疑犯显然很高明,若是一般身兼数职的小报记者,他们未必一点察觉不到。   可是大家查来查去,却查到德国的中国留学生会,那边有一位叫童森的中年干事,在柏林兼营一个叫《励志》的小报,法国这边的《励志》就从他那来。谣言最初的源头就是这个《励志》小报。汤女士从巴黎这边也查到,有收买巴黎惯拍名人的混混偷拍团,还给他们经费在珍卿家对面租房,他们会乔装打扮,日常出入也谨慎,偷拍许久珍卿一家都没察觉。而这混混偷拍团的经费,正是柏林的童干事汇过来的。   珍卿、三哥和四姐在巴黎,绞尽脑汁也想不清跟童某有何仇怨,打电报叫国内谢董事长他们也想,终究也想不出什么纠葛。正当他们把矛头归向当局,觉得可能是官面人物做的,转机竟出在慕尼黑工业大学的仲礼那边。   仲礼直接跟他们打跨国电话,兴奋地说他知道一点眉目了。打跨国电话却不立刻讲明原委,莫名提起今年相识的朋友裴浚,说今年复活节放大假,他跟同学去索米尔城看马术,见马术表演温吞吞的实在无聊,就跑去专卖葡萄酒的地方,喝当地有名的索米尔葡萄洒,他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被宰空了荷包里所有钱。   他无助地晃荡在街头,连坐车回旅馆的钱都没有,喝醉了又不记得旅馆的电话,几乎要在街上渡过一夜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白马王子,仲礼马上意识到用词不对,却又说裴浚是拯救他的大侠骑士——珍卿听仲礼絮絮叨叨,已经要十分耐住性子,再听他提什么“大侠骑士”,脑门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简直想把他揪过来打一顿,在电话这头打不到只好骂他。   仲礼在那边委屈巴巴地说,他是为证明这个朋友聪明机变,是非常可靠的同胞才絮叨。仲礼被骂到只好长话短说,说这个叫裴浚的白马骑士——啊,呸——这个叫裴浚的华人男同胞,遇到躺在路边哼唧的醉鬼仲礼,从他哼唧的口音认定他是中国人,从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马粪味,断定他住在离马术表演场较近的旅店,又根据仲礼带在身上的火柴,耐心地挨家问到仲礼居住的旅店,确定来接仲礼的同伴是他同学,才功成身退悄悄地离开。讲到这里,仲礼又强调裴先生的聪明善良。   放完假回慕尼黑工业大学,他们第一天上机械课,仲礼同游索米尔城的同学,惊讶地指着讲台上的华人教授,说他就是在索米尔城搭救仲礼的大侠。原来,这裴先生是慕尼黑工业大学教机械的新老师。那位裴先生来自中国的冀州,一身的学识气度令人折服,仲礼觉得他是闲雅广博的智者,他又跟仲礼一样是学机电的,仲礼跟他很快成为忘形之交,裴浚听仲礼家中长辈的轶事,还常说希望有幸一见呢。   珍卿被仲礼整得没脾气了,他讲半天还没讲到正题,这么大一通偶遇相知的故事,珍卿想问喋喋不休的仲礼:你还晓得自己的性别吗?把这个裴浚夸得天花乱坠,口头心里的一刻放不下,要不要给你写两本爱情小说,一本叫《索米尔城恋人》,一本叫《爱在慕尼黑工业大学》,为毛把纯洁的友情描述得跟搅基一样?   但她只是克制地打断仲礼,问他究竟有什么线索,仲礼懵懵懂懂说他也不大晓得,发现端倪的是他说了半天的裴浚。他说裴浚是长在德国柏林的华侨,在柏林也有一点人脉,之前他把长辈被污蔑的事跟裴浚说了,古道热肠的裴先生就帮忙探听啊,发现德国中国留学生干事童森,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旧识,还有一点别的线索未及跟仲礼详说,裴先生就坐上了来巴黎的火车,据仲礼说,那裴先生来巴黎有教学公干,顺便把发现的线索带过来。仲礼是为了叫珍卿他们相信,那裴先生是机敏可靠的同胞,才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前事,请长辈郑重接待这位裴先生。   在火车站跟仲礼赞不绝口的裴先生见面,珍卿都忍不住暗赞好气度,珍卿两人跟他简单寒暄,坐在车上进一步沟通时,感到此人确实谈吐不凡。仲礼要真爱上一个男人,珍卿可以接受裴先生做他侄媳妇,不过裴先生比仲礼大一轮不止。   这位洵洵儒雅的裴浚先生,可不知道他神交已久的易先生,心里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他此番是欲帮他们排忧解难,顺便结识这对驰名中外的伉俪。   这裴先生到珍卿家也不罗唣,直接拿出他找人拍的童森的一沓照片。珍卿和三哥一看照片立时明了,那位经营小报《励志》的童森干事,看来是珍卿校友阮小檀的亲友,看照片中阮小檀夫妇跟童干事拥抱的样子,还不是一般二般的亲友。裴浚先生说他叫人监视童森住宅,在童家住宅外面听他们讲话,那位王太太(指阮小檀)唤童森太太为姑妈。   珍卿不由感叹,阮小檀早年就跟她有过节,衔恨在心故意使坏倒有可能,可她姑父童森也算有地位,犯得着跟晚辈搅和进这种是非吗?   裴先生对童森的底细如数家珍,稀疏平常地讲起此人的背景。十多年前,平京大学组织青年学生赴法勤工俭学,他们赴法学生曾自设“工学励志社”,最初经常讨论无政府主义的实践,后来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十年前的童森资格深厚人也精干,曾做到“工学励志社”总秘书长,学成回国后在粤州参与国民大革命,六三政变后在公民党阵营内摇摆不定,后来,他跟政治失意的行政院长祈连海一道出洋,到国外既是深造化学也是躲避党祸。   说到从前的行政院长祁连海,珍卿想起久违的便宜舅舅云希宜,云希宜前妻是祁连海的妻妹,当年云希宜揪着祈连海的龙尾巴上天,一度升到行政院副院长的地位。可云希宜早几年就跟祁连海表妹离婚,已经灰溜溜地跑到东洋了。云希宜跟珍卿这位叫童森的新对头,也说不清到底认不认识。   云希宜这个人还在东洋龟缩,近来针对珍卿和三哥的谣言,主要出自阮小檀和童林的手笔,而阮小檀的丈夫王耀江家里,似乎跟谢公馆的生意有对冲,他们动机是很充分的。不过,也不能断定一定跟云希宜无关,毕竟这其中的关系太复杂了,她写了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东洋人真要对付她也合乎逻辑。   珍卿由此对阮小檀评价更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前尘往事她不计较就罢了,阮小檀还要造出新的是非,这女孩子终究太小家子气。   至此,珍卿他们有较为完整的证据链,可以证实阮小檀跟童森阴谋给他们泼脏水,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打算找阮小檀对质,不管阮小檀承不承认,这一回没有和解读的必要。   如何回馈阮小檀的阴谋伎俩,珍卿家开了家庭扩大会议——扩大的对象只有汤韵娴女士,最后,他们决定中国的家丑不予外扬——免得叫洋鬼子看国人笑话——阮小檀跟他姑父做的低级事,他们在国外向华人圈子散播就行。在国内可以开个专栏详细说明原委,毕竟珍卿品行为人如何,最该向崇拜她的国人证明,多少人视她为精神图腾啊。   珍卿给许多询问此事的亲友回信,包括已经毕业回国的彭娟,尚未从康大毕业的姚铃儿,将阮小檀的作为全盘托出。这二人绝不会给阮小檀守秘密。   中国人多靠脸面跟名声活着,经此一役,海宁上流社会的名媛圈子,再无阮小檀的立足之地;海宁其他层面的名流圈子,是否有她丈夫王某的立足之地,就看王家底蕴够不够深了。珍卿向来不介意与人为善,惹急了也不介意把事情做绝。   没过多久,阮小檀跟她丈夫王耀江,在本邦华人社交场合已难立足,当洋人名流也获悉他们作为,忖度与他们龃龉者的份量地位,他们在洋人社交圈受到冷落,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3 22:57:13~2023-02-14 23:5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 20瓶;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5章 裴先生不是凡人   阮小檀这种家世背景的女孩, 自幼在社交圈获得自我认同,并交换物质和情绪上的价值,失去社交场所的风头地位, 大抵比吃不上饭还难受吧。在培英时身世曝光之后,阮小檀被家人送到欧洲避风头, 那么这一回她会如何应对呢?   这是珍卿从自身认知出发, 对于妨害他们名誉的人, 能做出的最为狠厉的惩罚。至于有德国的华人社团, 公然递话要帮易先生教训阮小檀等。珍卿跟三哥不欲节外生枝, 委婉向大佬们表明最好不要动用暴力。   世上爱作意气之争的一起人,总觉得受点委屈就要喊打喊杀,不必考虑社会规则跟行为后果。却不知像阮小檀这种出身, 家里姻亲故亲就像一张大网,阮的夫家在军方也有能量,他们若铁心阮家人结成死仇, 那就是自寻烦恼了。而现在呢, 场面人都拿到阮小檀这桩把柄, 舆论都是阮小檀的监督者,但凡她再有不轨舆论都不会放过她。   不久便听汤韵娴女士说起, 阮小檀之夫王耀江从新索邦大学离职, 阮小檀最近也忙着打包行装,看来夫妇二人是预备回国了, 回国后好歹有亲友做靠山吧。   五月初, 珍卿他们经过多方探访印证, 发现阮小檀姑父童森, 跟公民党在野派的祈连海过从极密, 童森污蔑珍卿一家败露后处境窘迫, 跟祈连海的联系却更频繁。祈连海向来跟东洋人走得近,公民党内也说他是亲东洋派。不过话说回来,公民党内现在的高官显要,多数都有留学东洋的背景——连珍卿生父滕将军也不例外,祈连海有几个近密的东洋朋友,在公民党内也不算异类。可是童森为啥要对付珍卿夫妇,这其中的内幕就耐人寻味。   不管此番造谣诬陷之事,是否跟祈连海这大人物有关,具体经手此事的阮小檀跟童森,都在被害者的报复下不好过。   珍卿他们向亲友大众讲述“骄奢”生活真相时,不曾为童森这个公民党员隐讳,明明白白地公布他的底细。且不说国内的人们如何诅骂他,就说德国中国留学生会那里,已经在重重压力下将他解聘,而德国的华人跟中国留学生,天天堵着他家门口骂他是无耻败类。   珍卿一家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之前向大家讲述真相,不曾将童森跟东洋人联在一起,因当时谈不上有确凿的证据。可是自从阮小檀一家离开,德国的华人报纸就开始发力,也不知是谁深掘了童森的底细,有据有理地在报纸专栏上讲,童森正是受了东洋人的指使,才寡廉鲜耻地污蔑易先生夫妇。易先生写了《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东洋人欲使她身败名裂,然而自己不便动手,就收买了童森这等汉奸败类。最近不少地方的华人跟留学生,都跑到东洋使馆外抗议示威。楚师兄作为驻欧总公使,生怕事态扩大,还将此事当成紧急事件处理,珍卿夫妇也从中出了力。   童森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阮小檀跟他一比算幸运了。就是欲行不轨的东洋人,对于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化名流,想来近期也不敢再有轻率之举。   事情发酵了一阵,仲礼跟裴浚先生同来巴黎,仲礼一来就嚷嚷着想出去玩,四姐便带着他看《茶花女》。   三哥跟珍卿在家接待裴先生,茶过两盏,寒暄已毕,两人试探性地问裴先生,童森现下处境是否系他促成。   裴先生儒雅的面庞依然儒雅,沉默片刻,恳切地跟珍卿和三哥说:“与二位先生虽系初识,尚不敢奢望心腹相托。在下未经首肯擅自举动,只因敬慕二位学识品德、精神魄力,说是时代先锋、民族柱石亦不为过。万幸事情现已平息,未与二位有所妨碍。设若世事翻转,再来一次,恕在下天生执拗,恐怕依然行事如故,无论如何,愿为二位先生驱驰效劳,还请不弃我鄙薄张狂,海涵赐教。”   这裴先生甩出这等铿锵之言,他的神情还是文雅驯良的。一半脸被太阳光影映得橙黄,一半脸笼罩在室内的阴影中。   珍卿默默跟三哥相觑,跟上回初次见面相比,裴先生似乎换了一档人格,文化人抢了□□大佬的话术,怎么看怎么觉得怪怪的。   其实珍卿两人先时就已察觉,这裴先生是位来历神秘的。   裴先生晓得童森底细,说起勤工俭学和工学励进社,还有大革命时期的内幕,语气颇为熟稔,加上他对童森屡次变节的不屑,他的来历已刻意显出一些。这一回,他又在童森的问题上仗义出手,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之极,而珍卿和三哥都没要求过他。这说明什么呢?这裴先生若非天生的侠客心肠,就是背负着特殊团体的特殊使命,再不然,他对仲礼感情深到爱屋及乌。最后一种是最不靠谱的猜想。   家里的女佣在走廊外面忙,珍卿和三哥也心照不宣,以茶代酒敬了裴先生两杯茶,裴浚若无其事地领受,高擎茶杯重复刚才的话意:“二位先生,我还是一样的心境,二位先生是国家栋梁,民族先锋,在下虽是文弱书生,也将二位视为守护对象,若有难处但凭驱驰。”   珍卿和三哥一时无言以答,他这种殉道者的坚定语气,听着让人悚然敬畏也觉得不安。还是三哥率先找回嗓音,尽量温和淡定地跟裴先生说,感谢裴先生一片挚诚错爱,凡有大事他自己就能安排,裴先生在异国他乡行走,还是应该在意自身的安全。裴先生客套答了一句,听见外头大门有动静,是四姐跟仲礼看戏回了,三个人便谨慎地缄口不言。   轻灵灵的四姐飘进来了。上回初见裴浚先生印象颇好,珍卿曾想过让四姐认识他。此刻,看着疑似干练风的温良教书匠,珍卿保媒拉纤的念头完全熄灭。再看叽叽喳喳的少年仲礼,还兴致勃勃地跟四姐争论,说那演茶花女的长得像骷髅精,而且还生活放荡挥金如土,英俊富裕的男主角阿尔芒,不该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他一时说茶花女的选角不好,一时又觉得故事本身就荒诞。   四姐耐着性子跟大家说:“就是仲礼喋喋不休,我们还没看完就回了,在家无聊也好过看人眼色。”   仲礼犹然纠缠住这个话题,先问三叔若他是男主人公,他会爱上茶花女玛格丽特吗?三哥顿了一息说“大约不会”。仲礼扭头问珍卿一样的问题,珍卿无语地看这小伙子,慢悠悠地也说“大约不会”,仲礼又挨着裴浚问他如何。珍卿看仲礼贴着裴俊极近说话,想这小伙子要是换一种性别脾气,加上裴浚温文尔雅、神秘精干的人设,写一出《爱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她保证能写得缠绵悱恻,虐得读者死去活来。   想到这里,珍卿狡黠地转起黑亮的眼仁,心里转出很好玩的念头。在这烽烟不止的年头,就得嗑些唯美浪漫的绝恋CP,才能从严肃枯燥的正事里,找到突破禁忌的放松感。珍卿决定抓住这一丝灵感,给仲礼变换性别跟性格,再变换一下时间和场景,写一出《爱在巴黎》比较好——浪漫之都发生爱情的机率大些。   珍卿傻笑着在脑里编故事,三哥一见她坏笑的神情,知道她准又有歪主意了,但是每回看她笑,自己也不由地笑。四姐建议裴先生去逛花园,三哥捏着珍卿小手带她起身,说坐久了大家去花园里散散步。珍卿找到一件趣味的事做,便乐呵呵地挽着三哥向外走,笑着跟其他人闲聊有的没的。   四天以后的晚上,三哥看到珍卿写的《爱在巴黎》,看完按着额角跟莞尔一笑,说没有看出特别的意味,倒是珍卿难得写鸳鸯蝴蝶派的。   瞅着优哉游哉玩笔的珍卿,珍卿俊眉深皱,思虑难解地说:“这跟你往日风格大相径庭,这里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表白:……一片花瓣落在我的袖子上,也有上天的意旨在作用,我在索米尔城的街上遇见你,怎么能说不是上天的意思?既然这是上天玉成的缘分,你在躲避什么、推拒什么?罗先生,你为何总是若即若离,让我觉得不值得被爱……”   三哥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你怎么提到索米尔城?仲礼去过,我们上回倒错过了。”说着三哥忽然瞠目,神情古怪地看珍卿:“小妹,这男主人公性情裴先生,你不会——”他没说完自失地一笑,放下稿纸抚着珍卿秀发:“裴先生一口一句易先生,把你当成神明偶像恭敬,你却把他变成鸳鸯蝴蝶派的男主人公?——对了,男主人公有对照,女主人也有吗?”   珍卿嘴里包了水鼓捣着玩,闻言想到仲礼就要发笑,没控制好差点呛着自己。   这小说她怎么高兴怎么写,男主相貌性情以裴浚为蓝本,却把他写成一个复仇者,为了报破家灭族之仇,他对女主角一直爱而不能,若即若离,清高的女主角难得主动表白,最后结局还是男死女殉情,所以三哥评论它是“鸳鸯蝴蝶派”。   珍卿知道灵感来源是什么,写时有难以言说的乐趣,故事形成后效果却正相反。正像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他把主人公维特写自杀了,纾解了自己失恋的痛苦,最终却让读者成了痛苦的俘虏。珍卿写这个《爱在巴黎》,就是为宣泄应接不暇的生活带来的苦闷和倦怠,小说写完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其他细枝末节实在不重要。   珍卿正想怎么回答三哥,三哥忽然提了一个问题,问珍卿初见他,有没有也把他写成小说人物,编排一段鸳鸯蝴蝶派的感情。珍卿仔细回想了半天,耷着脑袋作个小孩生气脸,嘟着嘴瓮声瓮气地说:“没有。”三哥似乎已经明了,珍卿却不由低声说道:“我再百无禁忌,也不忍心叫喜欢的人去爱他人,可叫喜欢的人爱自己,也是荒诞可笑的臆想,没有意义。”三哥低下头亲她的额头,又握着她的手亲一下,抱着她沐浴在夜光中,此时一切尽中不言中。   ——————   三哥写了一本《寰球经济危机》,正在请国内外的学者帮忙斧正。他跟慕先生给社会党输送物资,据闻也进展得颇是顺利。近来又得到岳子璋先生回信,说岳先生正在蜀州考察建厂,三哥帮他监造机械也进展顺利。   珍卿还是一日日地忙碌,忙到烦腻,写了一首表达烦闷的打油诗,取了名字叫《呆若木鸡》,三哥乐悠悠准备谱曲歌唱,就想起一直想学学作曲,便到新索邦大学报了作曲课。   三哥报了作曲课便说起旧事,说他三年前初登梁州境内,所见村寨镇甸真像原始社会,到处看见染疫的村人居民,麻木无望如行坐在黄泉路上,他想社会的黑暗无处不在:勤劳得像工蜂的中国底层百姓,最基本的生命尊严都没有,何谈其他方面的尊严体面?可一代代烈士先锋前赴后继,努力了将近百年的光阴啊,却只造就愈加黑暗的社会吗?当时在梁州的旅行环境也恶劣,他常常怀疑努力是否有益,国家民众是否有光明前途。他在荒凉黑暗的精神世界,一日日地摧残着自己。连见惯死亡的二姐,也讲不出一点昂扬的话。   有一次他们在山林中行路,夜宿荒郊躺在行军榻上,忍受着无处不在的蚊蚋滋扰,陡然从梵宇中传来仙音似的,细听一阵着跟二姐、姐夫讨论,才知是某处山民的缥缈歌声。那歌声是愁闷的缠绵的,无奈的愤怒的,却影影绰绰地留存着审美。三哥在那一夜忽然醒悟:尚有心情歌唱的梁州山民,想来心里尚存一丝希望吧,也许是他的生活太优渥,难免以己度人,认为梁州的生活不是人过的。   三哥从那时就生出念头,可编些写振奋人心的音乐,先试试给他麾下的工人提神振气,或者给寻常百姓提供音乐。想要创作思路源源不绝,他还是愿意接受正规的教育。编曲不过四五门课程,离开欧洲前打发时间正好。   珍卿很赞成三哥的决定。理想可以是宏大的征程,斗争可以是血色的浪漫,但生活一定是具体而现实的。   珍卿吐槽自己忙碌的打油诗,未尝不是化沉重枯燥的生活,为轻快无脑的文学小馒头,吃着没什么营养但有乐趣。 第466章 趣味相投的新友   与三哥难得的闲情逸志对比, 珍卿比前阵子还忙一些。除了兼顾学业和临摹大业,还在做散失文物图书的资料目录。有暇还读前辈译的中外经典,时常琢磨自己的翻译事业, 是主打中译外还是外译中,或者继续古典诗词的外译工作。   想多少中外的大家学者, 成名前著作累累, 成名后却建树寥寥, 除了社交应酬虚耗了光阴, 也是抓不住事业的重点, 常常这人请那人托的,做学问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结果到最后样样稀疏平常。珍卿很怕步了前人覆辙, 早将事业定位在文学、翻译、绘画三方面,不打算向别的方面过多旁骛。可是这三个领域事务已经很庞杂。   珍卿大量阅读前辈译作后,审慎地决定先做外译中, 就先译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珍卿如今做事多取务实态度, 选择莫泊桑作品也是为此。莫泊桑的现实主义风格, 令他对腐朽社会的批判撼动人心,对中国的年轻人更有教育启迪意义, 而珍卿准备在作品本身的批判性中, 注入她的翻译理论先天带来的美感。   她先按部就班通读《短篇小说集》,驾轻就熟地开始新的文字翻译游戏。忽然一天, 看到国内报刊又出奇谈怪论, 又抽空在报纸上跟人打嘴仗了。   海内外总有些数典忘祖之辈, 不遗余力地菲薄自己祖宗的文化, 跟食古不化的遗老遗少一样讨厌。先前国内有一个叫孟鹤吟的所谓崇洋爱国派, 发表系列文章说中国若欲自救, 应当潜心做由上至下全盘西化的工作。此人认为中国的科技、产业、交通、教育、医疗等,都应该像东洋人那样通盘西化,因中国的文化制度太低效腐败……   孟鹤吟的文章引出不少同道中人,纷纷跳出来鼓吹全盘西化。比如他们对中医中药的否定。其实,清末就有留学东洋的半吊子,以西医理论全盘否定中医中药,这在国内早是老生常谈,叫人见怪不怪。令人瞠目的是,有些食洋不化的疯狂奇葩,竟想废除中国的饮食服裳,还说连丧葬礼仪都该学习西方。一个笔名叫“创世纪”的狂人,竟敢在报上大放厥词,说叫全体中国人都用刀叉吃饭,说四四万人用两根木棍吃饭,西方的原始人看了都会觉滑稽可笑。   珍卿对当今的奇葩怪谈,早就见怪不怪不大动气,她也习惯以日常文字为武器,不停批驳那些奇葩的怪论,以正中国社会普通民众之视听,这回针对全盘西化的论调,写了一篇《论反对全盘西化》。   珍卿先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讲述原生文化对族群的重要性。何为文化?它是人类对自然环境加工后产生,根本目的在于服务人的生活。社会学这个新生社会科学,是研究社会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的综合性具体科学。社会学无论从哪个学科的角度研究文化,都脱不开研究文化的社会功能。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才是宗旨,若旧的文化影响这个宗旨,革除积弊才是应有之义;若新的文化妨害这个宗旨,也根本不必师法学习它。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否值得保留和师法,也要以文化的社会功能定标准……   珍卿以西洋学界名人的论断,还有她探索经史、文艺的感悟,立论说中国文化不弱于西方文化。譬如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世俗文化,使中国神权始终不能压服皇权,从儒家孔子开始“不语怪力乱神”,中国开始数千年的世俗化进程,创造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当中国各方面达到世界顶端,频繁的宗教战争造成的黑暗时代,还让西方人长期处在蒙昧之中。还有中国兼表音形意的汉字,也给中国历代的文学艺术形式,加入了层次丰满的审美元素……   珍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现代化和科技化方面,师法西方是没有错处的,但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要素,已经跟中国人的政治、民生各端融为一体,胡乱西化指定让中国全都乱套……   珍卿的文章反响自然不错,国内外的文人学者纷纷发文,把这个议题吵得很热。浑沌的崇洋西化派驳她的文章,发出来的多是站不住脚的奇谈怪论,徒给有识之士增加笑柄。而声援珍卿论点的有识之士,就比那些混沌崇洋派高明得多,不必细述。不少人通过报社向易先生写信,期间珍卿又结识数位学养深顾的海外同胞,跟一位修历史古文的宋庭哉博士,笔谈得风生水起,颇有倾盖如故之感。   宋先生说看到《论反对全盘西论》,忍不住对易先生高论拍案叫绝,拍得指头疼了有三天。宋先生在信中跟珍卿推心置腹,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前清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尚有道理,只不过,为体的“中学”还须经过一番改造,改造文化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程,一两代人根本做不好,短智者动辄高呼西化立竿见影,诚然可笑。同时,宋先生说念书时就已经有觉悟,科技化和现代化,乃系当今不可逆的世界潮流,师法西方从这两方面着手即可,中国的其他文化远比西方强得多,全盘西化大可不必。   珍卿跟宋庭哉先生通信后,晓得他是平京大学的史学博士,近期正好在巴黎大学讲学,说对易先生作品一直留心,时常渴盼与易先生面晤深谈,是故不揣冒昧想跟珍卿见面。   珍卿对笔友奔现稍感犹疑,一直没有明确回复他。某一天,在国家图书馆结识的小友毛鉴,问珍卿认不认得宋庭哉先生,两下一对,才知毛鉴同学竟是宋先生高徒。现实中有了连接点,珍卿觉得笔友奔现也不妨。   交际之事珍卿不瞒着三哥,不想三哥一听是宋庭哉先生,还诧异珍卿怎么认得他的,三哥晓得他是平京声名在外的史学博士,同时研究古文字、古史、古籍。珍卿留美的第二年,三哥去平京看望杜教授,曾偶然见过此人一面,虽然私下没有交情,说来也不算全然的生客,还让珍卿安心把他请到家里。   三哥没意见,珍卿就把宋庭哉先生请来家里,这宋庭哉先生典型的文人模样,穿着洋装皮鞋也显得文质彬彬。三哥就叫珍卿跟宋先生随意谈谈,他则忙着催督午饭、照看茶点,中途还打电话叫四姐来吃午饭。不忙这些琐碎的时候,就像个安静的美男子坐在一旁,听珍卿跟宋先生纵论古今之事。   宋先生性格一如他的外表,为怕易先生觉得他招摇撞骗,特意把他收集的三代(夏商周》重器资料,还有他近期著述的《殷商铜器》《西周青铜器》给珍卿看,珍卿读后大开眼界、获益匪浅。   他们两人从历史谈到文艺,从文艺谈到神话,从神话谈到不同民族的精神,谈到中华民族精神的赓续。后来谈得实在兴起,珍卿把她做的散失文物图书的资料目录,破天荒跟相识未久的外人分享。   宋先生粗粗看过就如获至宝,惊喜得两眼放光、腮帮子哆嗦,问珍卿能否让他共享资料时,馋得哈剌子都快流出来。他说不远万里跑到欧洲讲学,就是想收集中国流失文物的资料,尤其是来自三代(夏、商、周)重器的资料,但他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这项工作进展得异常缓慢,他预备在欧洲待两三年呢,欧洲待完怕还要走趟美洲,没料到易先生收罗的资料如此详实。   珍卿还把收集的敦煌词集曲谱,也现宝似的拿出给宋先生看。对此,宋先生笑眯眯的倒不惊讶,说毛鉴是他平京大学的学生,来法国边上学边抄敦煌集子,就是他给毛鉴的勤工俭学的任务,他也算是毛鉴的老板吧。   珍卿跟宋先生谈得真愉快,首先是她跟宋先生学术兴趣相近,不少文史观念也是不谋而合,已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味。当得知这位宋先生幼失怙恃,自幼被祖父一人抚养长大,珍卿就更有亲切感,仿佛遇到一个男版的她自己。   宋庭哉先生在此盘桓一天,下午三哥也加入他们,难免谈及国内文教界的人物,不但平京大学的郑余周先生,是他们共同的相识,同属郑先生管辖的中华研究院,其间成员也都跟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   宋庭哉先生自己也说,这些年他从不止一人嘴里,听过易先生自幼到长不少轶事,早就渴望有日亲聆教诲,至此番海外相见颇觉相见恨晚,对易先生和陆先生都是闻名不如见面。   既然聊到学界的轶事新闻,三哥跟珍卿自然谈起梁州文理大学,说起领导班子、学科建设、硬件设备和学术资源,叫日常总沉浸在学术象牙塔的宋先生,听了忍不住叹服三哥的魄力。   三哥跟宋先生聊的时候,珍卿暗暗端量三哥神态语气,心里才微微有点了悟,三哥似要招揽宋先生去主持学校历史系。宋先生听到后来,自然也心领神会,但他才受邀来巴黎讲学,看意思不会立即回国。他又是从平京大学出来,梁州文理大学系新建私立学校,论学校底蕴、政策倾斜,师资生源、学术氛围,都比梁州文理大学强大得多。换作是珍卿受三哥招揽,若不忧虑将来的形势,她也不会选择穷僻动乱的梁州。   见宋先生无意弃平京就梁大,三哥也只笑一笑点到为止。顺着宋先生话意,聊起他跟珍卿的专业领域,宋先生跟珍卿有无穷的话要闲。他说想趁讲学的机会,收集流散在外的中国重器资料,若有幸共享珍卿现成的资料,剩下还遗漏的地方他们可以合作,到时候他已在写的的重器资料目录,就属于是他珍卿合作著述。而珍卿自作的文物图书目录,他愿意帮珍卿分担编排目录的大任,但完全不必署他的名字,只当是珍卿容他共享资料的报答。   关于跟宋先生一道去各国探访流失文物事,珍卿也微微遗憾地叹气:“宋先生勿怪,我有难言之隐,此事恐怕难以成行。”三哥婉转地跟宋先生解释,说宋谈到的德、奥、意等地,现在局势动荡不安不说,出入的东洋人也较别处多,珍卿写了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东洋人对她虎视眈眈,前些日子的诬陷怕也有东洋人作祟。现在不敢叫珍卿往吃不准的地方走动。   宋先生神情也凝重起来,思虑一会,忧切而肃然地跟珍卿说:“易先生安危正是大事,实不可等闲视之,是我冒撞了,该死该死。” 第467章 莫失同行同归者   初次接待宋先生的这一天, 中午四姐说忙没回来吃饭,晚上回来说上午忙着制版,下午为他们的夏装推销应酬。汤女士的外国男友摔了一跤, 原本是汤女士的工作职责,只好她跟另一合伙人万兴禾代劳。作为交际应酬中求人的一方, 四姐说她宁愿通宵不睡去制版, 也不愿总跟洋鬼子点头哈腰。   晚饭后下起清凉的夜雨, 便叫宋先生等雨小再走, 四姐心情烦躁郁闷, 提议珍卿和三哥唱那首《呆若木鸡》。她说原来听得滑稽的唱词,还有技巧复杂的杂交唱法,本来觉得怪里怪气, 费尽力气奏唱完却很解压。她主动坐到钢琴前准备弹奏,倚娇作痴叫三哥跟她一起弹,三哥跟她四手联弹奏出轻缓的音符, 弹奏着一同吟起唱诗班式的和声。这首歌原本是三哥先作曲, 珍卿结合在教会学校学的吟唱腔, 把中式民谣的柔缓清亮和西式美声的流丽响脆,还以快慢起伏的变换丰富歌曲的元素, 按理说该是非常怪诞的风格。不过真正表现出来就大有异趣, 正因为唱奏的技巧复杂多变,需要奏唱者在表演中全神贯注, 每回大家费劲巴力赶场似的唱奏完, 反倒能气喘吁吁地哈哈一乐。   在四姐、三哥巧妙的奏唱声中, 唯一的观众宋先生屏气凝神, 准备奔赴一场美妙的音称之旅, 便听女主人以高雅的声腔缓声唱着:   道可道非常道, 一千人一千道   老子他张大嘴巴行不言之教   孔子言仁爱礼仪啊万世师表   墨子兼爱不置私产不是傻帽   孟子民贵君轻也不是乱开炮   荀子说鬼神迷信不要不要   歌颂天道不如利用天道   韩非子是唯物效益的前哨   鼓吹霸道的结巴也怕毒药   宋先生瞠目结舌地听着歌词,这样高雅美丽的清心表演,搭配调侃古圣先贤的通俗歌词,而且演唱者脸上是甜美的笑意?当他看见易先生倚着琴身,笑盈盈跟演奏者比个手势,演奏者们奏出的音符就欢快起来,似乎是美国黑人的爵士音乐,见易先生看着演奏的两人轻巧唱着   啊哈哈,啊哈哈   我在八百秦直道疯狂奔跑   看见焚阿房渡陈仓立儒教   文学艺术的星火蔓延烧燎   唐宋文学由华丽到朴真,   青绿重彩写实不俗套   明代小说戏曲大行其道   水墨涤心清雅是为道   啊哈哈,啊哈哈   知道越多越自寻烦恼   忙碌焦躁两脚拌大脑   若不能绝圣弃智化成蝴蝶   我只愿呆若木鸡,呆若木鸡   若不能绝圣弃智化成蝴蝶   我只愿呆若木鸡呆若木鸡   宋先生听到“呆若木鸡”一节,雷劈了似的愣住半晌,忽然绷不住大笑起来,音乐风格与整副歌词的反差,让他忍住笑却屡屡忍不住破功,拿出手帕咬紧牙关死死撑住,才没让他失控的笑声影响主人接下来的表演。   接下来的奏唱,表演技巧和节奏跟前两节一样。   千载流云飞逝西风吹来了   呆若木鸡的人休想再自闭   自我融入自然的是浪漫主义   诗国翱翔海涅拜伦华滋华斯   现实主义借革命之火的热力   搅拌罗曼罗兰法郎士苏佩利   现代主义裹挟意识流的先驱,   逝水年华凭谁的头脑来追忆   存在主义是哲学家的领地   ……   美术界张扬着自由的名义   新世代的自由风真是神气   新古典后印象和浪漫现实主义   都是线条色块轮廓明暗的游戏   自由派野兽派立方表现未来,   诚然是工业世代的荒诞奇迹   ……   啊哈哈,啊哈哈   看得越多越怀疑自己   标签符号可不算美丽   若不能返璞归真化成蝴蝶   我只愿呆若木鸡,呆若木鸡   若不能返璞归真化成蝴蝶   我只愿呆若木鸡呆若木鸡   ……   到最后一节的时候,三哥四姐都摇头晃脑一起唱和,三个人的琴声和唱腔结合在一起,竟能造成群声合唱的震撼效果。宋庭哉又一次听得木瞪口呆,然而最后一节歌词和表演,又成功让他失却儒雅之态,笑得前仰后合长久停不下来。这宋庭哉看着文质彬彬,在珍卿家人面前破功一次,后面相处就过分自在。好长一段时间,他一见珍卿和她家人就先笑一阵,还说珍卿能写出这样的词,唱出这样的歌曲,真有呆若木鸡的庄子遗风。   许久之后三哥才跟珍卿说,这天宋先生私底下问他,易先生和陆先生将来可会去梁大任教,三哥没说他怎么答的宋先生。后来,宋庭哉先生主持梁大的历史系,说起舍弃平京大学而去梁州文理大学,正因为听了她唱的《呆若木鸡》,当天心血来潮做下的决定,冷静下来也谈不上后悔,唐太宗说“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能与易先生和陆先生这等奇人共事研学,想来人生的苦闷也会大大减少吧。   ————   宋庭哉跟珍卿治学兴趣重合,三哥又有意替梁州文理大学招揽他,他自然跟珍卿家常来常往。珍卿跟宋还一块整理流失文物资料,宋又有读书人的痴性,有时工作到夜里还跟珍卿说事,他自己不以为忤,无意间倒叫珍卿冷落了三哥。三哥看在眼里一时无言,四姐却抱不平了,说外头多少女流觊觎三哥,眉目传情跟递条子不知几许,珍卿日常不留心也不呷醋就算了,好端端跟外四路的人谈得火热,却把三哥这正经丈夫晾在一旁,问珍卿到底爱不爱三哥呢。   珍卿常日忙到昏天暗地,他们计划好明年就回国,她特意把文物图书的整理工作,交给宋庭哉跟毛鉴师徒俩人,现在除了跟达芒先生继续深造,连译莫泊桑作品都暂行搁置,除了千方百计继续搜集文物图书,多数功夫都用在临摹中西名作。因搜集资料还用得上学界大佬,在东方学会的讲学也还在继续着。   人忙到睡觉都觉得背着包袱,吃醋这种夫妻间的小情趣,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而且珍卿太专注自己的事,举目四望连情敌都不晓得。四姐一提醒,珍卿一夜间惊觉了,人生至大之幸福,不在乎在外面有多风光,而在于身畔有同行同归之人。不能因为三哥四平八稳,没让她多操一点闲心,她就天经地义地享受一切,不把三哥的感受看在眼里。   珍卿特意跟四姐请教详情,倒要看哪些识货的女郎垂涎三哥。四姐掰着指头跟珍卿列了一打,说有中国留学生会的时髦女郎潘小姐,江州同乡会馆里开饭馆的石女士,巴黎文学教育出版社的菲奥拉小姐,父为驻英公使自身在赈济会工作的孟小姐,还有自称汤韵娴女士表妹的一个家伙……   珍卿听得瞠目石化,这些据说对三哥有期许的女郎,珍卿知道的连十之一二都没有。   四姐闻言恨铁不成钢,拿鲜红的手指杵捣她说:“你个呆子晓得甚么啊,天天把脑袋扎在纸堆拔不出。哼,就是有事谁敢耽误你的正事?三哥那里,他自家在门口焊了一道影壁,外头人想登门入室都不得其门,再讲了,我跟韵娴也不是白吃干饭的,明暗替你们挡却多少不知所谓的。哼,叫你理理从前的词谱给我,你还给我推三阻四哒,不晓得我给你担待多少事体!”   珍卿闻言大为感动,抱着四姐腻歪致谢,吹捧她是天下难寻的好姐姐,更是寰宇独见的好小姑子。挺愿听人吹捧的四姐就美了,叫珍卿速把她要的词谱写出。   四姐前阵子忙到潜形隐迹,闲下来天天泡在珍卿家。她今年生意做到法国的军方,服装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身畔无伴内心却越发彷徨孤凄,她说离家六年多少家里人事不晓得,好像她不是谢公馆的人一样。如此,她近来颇热衷寻问她离开后家里的趣事,设法以共同记忆得到归属感。   也是上回跟宋先生唱《呆若木鸡》,说往日在谢公馆也爱做戏谑之言,玩起来图的是大家高兴。四姐听说珍卿旧日写了不少有趣词,由三哥或外面谱曲就在家中唱着玩。她便急切央珍卿和三哥把词谱写下,他们在海外无聊时弹奏取乐也好啊。   珍卿太忙,把四姐这桩诉求推给三哥,三哥默默地接过去了,但他之前的效率也不算高。   自从四姐说三哥爱慕者众多,珍卿就跟宋先生委婉表示,以后白天在她家待着也行,但晚上属于她的私人时间,如此这般还请宋先生回家忙活。宋先生听明白珍卿的话音,连忙羞窘地说自己“该死该死”,以后他白天还是照样来,通常晚饭也不吃下午就走。书呆子多数只是呆而非傻。   珍卿也着意跟三哥制造些烂漫时光,有空就跟他一道搜索记忆中的戏谑之作来。有记不得的两人相互查漏补缺,两人都不记得的就即兴改编,新旧糅合的词曲也能增添乐趣。   他们俩把词谱弄得差不多,四姐又想出好繁琐的主意,说应该把这些词曲灌成唱片,就由他们兄妹三人作为歌手,制作出来给世人一个大惊诧,让国人跟洋人都忽然感觉到,原来中国人对音乐也有雅俗共赏的情趣。四姐到后面畅想得越来越大,叫珍卿把歌词译成英、法、德文等,他们灌几种语言的唱片集子。   珍卿不愿为旁枝耽搁太多本业,也怕不断满足四姐,她就不停心血来潮想主意,到后面总是不大积极。三哥也觉得国事不利之际,私人娱乐还是不要太高调,免得又招来“阮小檀”“童森”之流。跃跃欲试的四姐被泼冷水,只能沮丧地抱怨几句,不敢太勉强向来夫妇一体的珍卿和三哥。   四姐自然也不是毫无办法,她将想法说给楚应星太太和汤韵娴女士听,这二人倒是十二分的兴趣。中国人自己的文娱之事,她们巴不得动静越大越好。四姐就跟她们把此事操持起来。   珍卿和三哥虽不大力支持,待四姐她们央告急切时,他们也抽空帮帮她们的忙。但珍卿若有闲暇,还是尽量多地跟三哥腻在一起。有机会也陪他出席一些活动,正好见见三哥所谓的爱慕者们,其实多数是有好感没行动的,现下有智识的进步女性,贪婪自私到夺人之夫的,见到珍卿也晓得自惭形秽,何况珍卿出行总带着保镖的——是裴浚先生给他们引荐的保镖,都是欧洲的华人华侨,不但有内家功夫还会用枪械,裴先生说可以保障易先生安全。再说,珍卿晓得三哥是有章法的人,不时亮亮相宣示主权就好,也不必挑明什么叫大家难看。   珍卿挤出时间多跟三哥相处,三哥的喜悦显而易见。五月中间收到国内杜太爷来信,谈及他们寄回去的风景明信片,说像太小了挂起来都看不清。三哥就饶有兴致地提议,能否把明信片放大了印制。珍卿回想专门从事此专业的人。周成捷师兄从纽约的普蕾特毕业,回国从事的正是广告画的设计,他印大幅的广告画倒是专业的。特意写信跟周师兄沟通此事,周师兄说印制成本太大,其实印不如画。   珍卿实在腾不出额外的时间,就把期末作品改成画风景名胜,她一直从明信片里找寻灵感,最后偶然发现阿尔卑斯山的风光极艳。   说干就干啦,珍卿跟三哥、四姐、仲礼集体出动,帮珍卿引荐两位江湖好手做保镖的裴浚也同行。   到了瑞士南部的阿尔卑斯山,珍卿站在山坡上俯瞰山陵,仿佛身入神仙境地,层叠的花树随山势蜿蜒起伏,像是青布上绣了层叠的青□□彩,黑白羊群星布于青色山坡,像是一颗颗生机勃勃的黑白珍珠,还是毛茸茸会移动的珍珠。身在如此美景中,花树羊群都是自觉的艺术家,不管他们的位置如何排布,取一角度都足堪入画。   珍卿不断地找角度写生,三哥跟随珍卿的角度拍照,照片是为珍卿之后放大作画参考。四姐穿着美美的夏装凹造型,叫仲礼或裴浚轮换着给她拍,仲礼拍一会就跑到羊群里戏耍,这家伙骑到大羊背上就算了,竟敢抱着可爱的羊羔挑衅母羊,被撵得满山乱跑乱叫,令人哭笑不得。   珍卿陡然生出强烈的感觉:人物在画面中纯粹多余,连一线人的背影或侧影都显多余。也许她这一年过得太充实,生活中被各种事占得满满的,最近她在作画选材时,不由自主地对人物生出厌倦,她以前对人物比对景物有兴趣。可是现在她却在想: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创造的景观,只须人们选取角度纪录下来,无须叫社会造就的“人”在里面添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6 20:23:02~2023-02-17 21:5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最近假装爱学习的大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月亮?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8章 六月尚觉室中寒   珍卿下了一番功夫, 达芒先生惊讶她这次的作品殊类往昔,她往日写景作品的风格,还明显是人文社会的产物, 画中显现人类活动的痕迹,或表现画家本人的思考印迹。可她这回画的《初夏漫想》系列, 空灵静美得仿似世外桃源。她还运用中式的颜料和着色剂, 清澈鲜丽的视觉效果别拘一格, 全不似西方自然田园画家的作品, 总是显出浓郁的层叠感和油质感。   达芒先生对珍卿作品评价极高, 跟弗郎索瓦和夏尔·先生讨论,为何缪斯独独予她不枯竭的灵感。珍卿听闻玩笑地回答他们,说不但西方的缪斯在她身畔, 中国管文艺的文曲星、文昌星,也时常在她头顶照耀着呢。这一语双关的玩笑说法,以后被不少中西文人引用, 说天才的易先生学贯中西, 兼收并蓄, 才能在文界艺坛源源不断地创迁,用珍卿自己的话谈论做学问, 就是要“博观而约取, 厚积而薄发”,总之没有积累是不行的。   珍卿有意无意间在欧洲促成中国热, 进一步奠定她的国际影响力。她的作品由高尚沙龙展览的常客, 变成国家和世界级艺术展览的爱宠。先是国外的私人收藏家追捧, 后来官方美术馆也开始大感兴趣。   珍卿接到的讲学邀请非常多, 三哥嘱咐珍卿尽量不要出门, 出门就把裴先生送的两位保镖带上。珍卿嫌麻烦越发深居简出, 将她对阿尔卑斯山的《初夏漫想》,复刻三幅寄回国内给杜太爷,最好能把老头哄高兴一些。   ——————   一个风和日丽的六月天。   这星期三哥去英国待了五天,会了一些经济金融界的朋友。回来后得到德国那边的通知,岳子璋先生订购的机器完工,就该接洽物流方面的事了。   大宗机器的越洋运输可非易事。谢董事长的至交叶世昌家,就是港岛专门做远洋航运的,去年,他们初到英伦借他们公寓的叶立德,正是寰宇航运叶世昌先生次子,叶立德先生又是寰宇航运在欧洲的总负责。   还有吴祖兴后妻黄翠之的舅家,是港岛同做远洋航运的恒盛航运,两家有合作但私下竞争也厉害。三哥正在评估两家的运输保障能力,还问珍卿若论私情该选哪家。   珍卿说若论私情,最好不要选那位新大嫂的舅家。吴祖兴跟他小舅子也在恒盛做事,真的打起交道岂不麻烦?前些年,吴祖兴夫妇从不私下联系他们,可现在他们也坐不住,这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那年,吴祖兴在海宁给应天军需官行贿,军供的被服粮食等物也敢做鬼,谢董事长大义灭亲举发了他——实际也是先下手保全他,不然既连累谢公馆的偌大家业,也说不定阎崇礼会怎么对付他。他后妻黄翠之女士为营救他,殚精竭虑多方奔走以致流产,他们夫妻这些年都未生育,多半是当年坐下病根。   黄翠之女士比林玉馨开阔得多,晓得自己不能生,就有心跟元礼三兄妹修好关系。但哪有他们想象的容易?别说性格倔强的元礼不理他们,就连性格最好的娇娇也别扭。于是吴祖兴夫妇想到珍卿跟三哥,想叫他们从中说和,父子两代化戾气为祥和。谢董事长也露出一点意思,珍卿和三哥不好以疏间亲,跟元礼三人讲吴夫妇的意思,元礼说永远不会回去修什么好,仲礼这家伙也是满不在乎,倒是娇娇心软最终松动了。   未料这吴祖兴不干人事,虽然传统观念男丁比女孩重要,也不能因为两个儿子不理他,就迁怒特意去港岛看望他们的娇娇。娇娇打电报跟珍卿说,她以后再不去港岛看望父亲,说他父亲到现在还是凶徒。珍卿直是心疼又后悔,很不该管吴祖兴的烂事。之后,无论黄女士如何解释道歉,吴祖兴夫妇的事她绝不会管,三哥就更不会管了。   所以,现在也很不必跟他们打交道。   三哥一大早又出去办事,珍卿上个礼拜太累了,昨天夜里又没有睡好,才工作两小时就疲累了,干脆从书房出来逛逛散心。   四姐正在跟汤女士打电话,听她在问唱片灌得怎么样。四姐嫌夏日的天气炙人,绝不让太阳损伤她的皮肤。珍卿没有惊动四姐,自己到小花园闲逛晒太阳,她经期里觉得身上阴冷的。没一会儿,听见四姐跟女佣交代,她中午不回来吃饭,一阵动静就打车离开了,大约是为了灌唱片的事,说有的地方没灌好要重新灌。   小花园上上个礼拜才修剪过,葳蕤枝叶又长得旁逸斜出,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景象。珍卿也怕晒得皮肤疼,拣着绿荫的地方随意走走。鹂簧莺管就在头顶树罅响,却一个个神乎其技,在刺目的阳光中很难寻觅它们。   每个人的人生际遇在变,审美和乐趣也在发生改变。频繁的交际应酬让珍卿喜欢独处,室内伏案工作也让她格外喜欢阳光。   锦绣帷幕似的蔷薇花墙中,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的蜜蜂崽崽们,嗡嗡声中竟满是喧嚣的生意。珍卿便躺在花墙不远的绿荫下,让自己在草地上摆成个大字,树罅透下来的阳光晒得她筋骨舒展,骨头缝里的阴郁似也被晒出来。   忽然,她的缠枝芙蓉裙上跌下一只蝴蝶,扎煞半天翅膀都没有重新飞起。珍卿坐起身蹲在树影里,拿小木棍轻轻拨弄似乎受伤的蝴蝶,琢磨它应该属于哪一科。琢磨一会没有头绪,又举目观望四周的草地,猜测它可能被什么袭击,是甲虫、螳螂还是蜘蛛?   法布尔在昆虫世界寻觅快乐,珍卿自幼得法氏真传,无所适事地臆想能帮她放松精神,她放任自己的游思乱想。   这小可怜也许是被螳螂袭击的,珍卿在花园里见过不少螳螂。她小心地捡一片叶子,把蝴蝶动得越来越弱的身躯,缓缓用细棍移到树叶上。之前在室内觉得阴冷,忙活这会额上沁出薄薄汗迹,心里却觉得舒泰安逸。   当她听见鞋子轻划草地的声音,才一抬头,头顶无声绽放一只白色蕾丝阳伞,她看见三哥鞋裤的同时,仰起脸展开笑靥叫一声:“三哥。”这娇憨模样让人生怜。   三哥斯文地提一提裤筒子,举动丝滑地蹲下来,看着珍卿手托的叶子:“是什么?”   珍卿小心翼翼托着叶子,瞅着蝴蝶跟三哥说:“应该是袖蝶科,翅膀窄、触角长,你看它的翅膀有黑有红。小时候在睢县,长工给我捉过类似的,也是这种黑红的翅膀,乡下人叫它新姑娘,说她漂亮得像新娘子。今天这只,不完全一样。”   三哥原本淡漠的公务脸,也染上阳光的笑意,看珍卿把叶子放到蔷薇花架上,说起她幼时蝴蝶养得少的缘故。幼时被圈养的生活娱乐贫乏,她五六岁还不太玩昆虫,黎大田和长工有时抓蝴蝶给她,她把蝴蝶装在扎洞的饼干盒,或者糖果已经吃完的玻璃瓶子里。大约是日子过分无聊,她忍不住一天看几回,轻易被杜太爷发现并没收,而且当着她的面捏出蝴蝶碾死它。封建家长很会摧残小孩的爱好,她一个假小孩都不免受影响。   三哥跟珍卿一样席地而坐,说她淘气的方式也花样百出。陆家老宅有不少他讨厌的人,譬如平辈里最长的大堂哥,常常爱拿或抢他的好东西,又无端在长辈面前责他顽劣,他一小心里最厌此人。谢董事长那时是家里顶梁柱,长年在外倒弄丝绸和洋货生意,爸爸不知他受委屈,只一再嘱咐他尊重兄长。他就在堂哥结婚的洞房里使坏,悄悄往喜被里塞扑棱蛾子,他们洞房时吓得惊声暴跳,新娘不慎把新郎的喜烛扑灭了,谢董事长责他不该为难新娘,但他后来发现,新娘也生了一双势力富贵眼,愧疚之心就没了。   珍卿和三哥从幼时趣事,聊到三哥婉拒新大嫂舅家的事,问是否就决定选叶世伯的寰宇航运。三哥告诉珍卿,岳子璋先生已着手在蜀州建厂,前期基础设施投资非常大,他也决定投资一部分,看着珍卿似忐忑似的。   三哥拿自己的钱搞重工业投资,珍卿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诸葛武侯文才武略厉害吧,蜀汉昭烈帝传闻对他言听计从,可也拦不住他去打惨烈的夷陵之战。从三哥结交岳先生那天起,珍卿心里就有预感,三哥跟岳先生可能会合作。可话说回来也不必那么悲观,三哥说岳子璋先生选址谨慎,崇山峻岭间选个远僻隐蔽的地方,东洋人真要来可比沿海安全得多。   珍卿把蝴蝶连花带叶拿起,到室内移到卧室的窗台上,跟三哥两人偎依着看一会蝴蝶,热乎乎出了一层细汗,珍卿犯困躺到床上,在三哥温煦的声音中睡着。三哥轻轻给她盖上褥子,洗漱换衣也到床上小睡。   珍卿憨甜的一觉醒过来,三哥正在窗前写信,多情的纱帘被夏日熏风卷拂着,不时拍在三哥的手臂上,隔叶鸟雀偶尔鸣叫两三声。珍卿看案前人“沙沙”书写,睡足后心情也格外宁静,当真岁月静好的感觉。她感受一会儿,躺在床上想一点事,忽听见三哥起身出门,大约跟听差的吩咐送信,回来见她安静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骨碌碌的,真像小英小的时候。关门时好笑地问:“吵醒你了?”珍卿没有答他,反而奇怪地问他:“三哥,你往日不爱讲陆家旧事?今天怎么讲了?”   三哥带着凝思的肃穆公务脸,看见她面上不知被啥硌的的印子,好笑地踱过来挨着床坐,看看她的凹印子要不要紧,见她枕套上脱开的粗边线,找剪刀把那粗线剪断,跟珍卿说晚上换一个枕套。珍卿懒懒把头靠他腿上,他见她的脸色有点白,记起现在是她的经期,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起去找姜糖:“父亲皈依佛门后,我对陆家释怀了。”   珍卿若有所悟的神情,三哥边给她冲姜糖水边说:“听惜音跟韵娴说,我出差期间,你天天坐到深夜。我看还是别太辛苦,不然睡不好,心情也不好。”   珍卿静静的眼睛凝睇他,把头枕他腿上仰头笑问:“怎么晓得我心情不好?”三哥一手拿兑好的温姜糖水,一边轻巧地把犯懒的她拖起来,把她当小宝宝喂她喝水,在她头顶跟她说:“你低落的时候,不自觉地像个小孩。你自从大了,长久不见你玩虫子,听说昨天你也玩了。”   珍卿喝完大半杯温姜糖水,看着三哥出去一趟,大概是吩咐女佣给他们两个做午饭,珍卿坐在窗前发呆,发呆的样子也秀美灵性得可以入画,三哥便拿起相机给她拍一张,她不由笑着问“拍那么多摆哪呢”,三哥笑说在巴黎这一年,他们的留影又能装三部影集,可以寄回去给祖父他们看。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7 21:55:23~2023-02-18 20:2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夜zero 20瓶;吹凉风的少年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9章 凡人何较神仙长   这天后晌等午饭的时间, 三哥拿着影集翻给珍卿看,看一会儿见她又出神,无奈地阖上影集收放起来, 问她在家究竟发生何事。   珍卿对三哥摊摊手说:“其实没什么要紧,非要说有事, 不过是太累, 又赶上经期, 休息得也不舒泰, 连着三天做噩梦。”见三哥推一推她的杯子, 叫她把姜糖水喝干净,珍卿喝完放下杯子跟他倾诉:   “三哥,我之前给你讲过啊, 东方学会本月请我讲中国‘法’的形成。未免在外国友人跟前露怯,我遍索群籍、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做了这么厚一本讲义……”她拿两只手掌合在一起, 来形容讲义的厚度。   “我跟一帮洋人口若悬河地讲, 儒家如何取‘法’自然,道家如何以‘无法’为法, 墨家如何以‘民利、神意’为法……又花了三个半天的时间, 跟他们讨论人治、礼治、势治、法治,还有老庄的无为而治, 讨论得火花四溅、硕果累累, 不止一位洋学者说受到我的启发, 要在学术著作里加入新想法, 我跟大家讨论也受益匪浅。”   “忽然一天, 宋庭哉问我怎么不给中国人讲, 我想来想去莫名吃一个惊吓。我想我在做什么呢?我给东方学会的洋人讲课,固然能传播文化、提升形象,于我于人不能算是坏事。可是,对中国的青年们有何益处?我在这里讲得再多,他们也看不见听不见。多少中国的知识青年一叶障目,总觉得中不如西,古不如今。便是对传统经典知之太少。”   三哥的表情温和沉静,似乎无论她讲什么,他永远是最忠实的倾听者,他抚抚她的发辫笑问:“你现在什么意思呢?”珍卿小手放进他大手,说道:“我原本想,把在东方学会与众人的讨论,整理成一个关于‘法’的谈话集,在中国报纸上连续登一登。可是东方学会不少人反对,说他们还要写书发表新论点,指望以新论点一鸣惊人,我若把他们的话先捅出来,就涉及知识产权问题。好事做不成我自然失望,想到没什么事能一蹴而就,我也不灰心。   “后来嘛,我就一直思量,向洋人推广文化固然重要,但把我们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先来唤醒中国青年的智慧,于今日情势岂不更重要?试想一想,为何许多所谓高级知识分子,也动辄叫嚷中国全盘西化,把老祖宗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是当代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涉猎得太浅太少。但凡懂些中国的政治道统和先贤智慧,便知权力分散的省级自治,根本不适应偌大中国的管理;还有,以血缘为中心的宗族社会差序格局,就算现在多少人说它该灭亡,客观地说,它也不会轻易被西方市民社会取代……   “所以啊,三哥,我想循序对国学经典去芜存菁,循着中国文史的脉络让国人重视国学,发现中国圣贤的生存哲学和发展智慧。譬如现在,我想自著一本深入浅出的书,给国人讲讲中国‘法’的渊源,东方学会老学究的观点不录,也不会对书的主旨妨害太多。”   问题就在于,珍卿自身的学业事务不少,说是马上就放暑假,珍卿还要上达芒先生的美术课,这是达芒先生亲睐她加的小灶,课时也没有平时多,她总不能不知好歹。还有数不过来的名画要临摹,还要跟宋庭哉一起整理收集文物资料,为此,她绸缪许久的翻译事业都暂停。她想法都好却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真是心有余力不足。   就在三哥英国出差期间,国内杜教授还打电报来,说梁州文事大学的庄宜邦、董南轩二校长,辗转托人给兴华教育基金会带信,说学校不少院系还缺少水平合适的教材,请基金会同事在人材荟萃的海宁、平京等地,委托专人帮他们遴选或自编教材,他们预备秋季开学就给学生使用。   杜教授和彭叔叔等不管有无公职,各自都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忙,勉强帮两位校长担待部分文科教材,外语相关的教材都尽量派给别人,杜教授任教的海宁国大承揽一些,杜教授所在的中华研究院也找了人。   但分来分去还剩一些,杜教授自言实在无人可托,便给珍卿派了两本教材的编选——《大众哲学》《英美散文读本》,这两本都是大一学生选修课用的,说严谨也不需要太严谨,说不严谨也需要专业背景,杜教授叫珍卿参考外国大学的教科书,大差不差先攒出两本教材用。   按照杜教授说的意思,国内不但无人追问版权问题,也不会有人指摘她编选得不好,毕竟每个大学情况都复杂,有些学校校长都走马灯似的换,动不动换教师换教本也寻常。一校之内,天南海北的学生水平也参差,教书匠水平不济的也不在少数。说白了,现在很多学生所以能成材,关键还在于自学能力高强。如此说来,教科书的作用似乎就不大。杜教授甚至暗示珍卿抄外国人的教本,直接把珍卿这做闺女的整无语了。   珍卿既然想影响中国的青年,她就不会拒绝编选教材的事。   但是照搬外国课本也不好,先撇开这里的版权问题,中外的制度国情不同,学生的知识结构不同,照搬过去也会水土不符的。比如,若是《英美散文读本》照搬国外,有些在国外司空见惯的制度习俗,在中国人那就是异域风情,就算文章内容可以意会,词汇和语法若太复杂,学生基础不够怎么学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珍卿也没有许多时间精力,精雕细镂地编选这两本书,鉴于这批教材秋季就要用,把书编写好还要寄回去校对排印,运到梁州文理大学也要时间。她这里占用时间太多后面的事就耽误了。   三哥无奈地看着珍卿:”那就按你爸爸说的做,将来修订时再细细改嘛。不然,你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   珍卿阖着眼睛靠在他胸前,三哥的话正说在点子上。对于杜教授派来的两本教材,珍卿忖夺后决定,做的比杜教授的标准高一些,但要违背她精益求精的风格,最大限度地提升效率。   三哥出差的这个礼拜,珍卿突击设计好书的结构和内容,把需要的论文和书目也都找好。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她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她也不是铁打的身躯。三哥回的前一天又是她的生理期,她连着三夜做战争爆发的噩梦,她自己在烽烟血火中不停奔跑,一时想搭救他一时要挽救她,可是终究只能看亲友逐一死去。即便理智告诉她,自己是太劳累梦境才悲观,但心境如何能不受影响呢?   珍卿不止一次梦见玉琮,他在梦中向珍卿泣血倾诉,说他一去黄泉、蓬莱之远,当视道旁桃林如视他也,玉琮在她梦里不止一次死去。还有圣音女中的室友梁玉芝——连累她从圣音退学的那个女孩,昨天也忽入她的梦境,手脚上戴着镣铐也在念: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许多面目模糊的亲友,在她梦里徒劳地死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梦境,跟她现实的处境似无关,她最近也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事,只能说她太劳累了,潜意识里的东西蹦出来作祟。   珍卿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山大的压力令她憔悴许多。三哥抚着她的脸蛋准备说什么,女佣敲门请他们去就餐,三哥请女佣把午餐送到房里。   一会女佣过来把午餐摆好,三哥给珍卿多夹好消化的菜,心里明白,小妹的痛苦不仅在于劳累,她或许也有他曾经的感觉:明明已是蜚声国际的青年学者,明明有比父辈更通达的人脉资源,但对国家民众命运的影响依然有限,这份焦灼自责陆浩云深能体会。   拥有强大社会公德心的人,才会主动寻求这样的自我折磨。   他外祖父教导他母亲和舅舅,就曾屡次言道:享天下之利者,任(承担)天下之患;居天下之乐者,同天下之忧。   他十五岁前不曾远离母亲,母亲承自外祖父的处世理念,经言传身教传给他和二姐,他即便自幼长在陆家也认为,既然幸运地生活在富贵人家,对家国天下就负有更多责任。而小妹正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她没有继承杜太爷的贪私性情,却拥有传统士大夫的品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头上的名利光环愈多,她想贡献国民的自觉心就愈强烈,这使她有别于一总的名利之徒,这也是国人喜爱她推戴她的缘故,有人说她全靠运气和家世,是不明白她这种人有多难得多可贵。   三哥花一顿午饭的时间,厘清自己妻子的心理。他也知道小妹并非软弱的人,她只是太累了。他现在该做好一个倾听者,陪她好好休息娱乐,直至她大致释怀。   吃完午饭,三哥本欲带珍卿在起居室坐,但珍卿说经期手脚有些冰凉,便陪她在花园林荫下晒日光。三哥提议帮珍卿编《英美散文读本》,珍卿眼睛鼓鼓地表现着惊讶,三哥略有一点不好意思:”怎地,你还信不过我吗?“珍卿脑中急刻思量可行性,对着手指小声试探道:”你是理工科,可以吗?“三哥佯怒地拿拳敲她脑袋:”我九岁开始学外国语,通晓的语言门类不比你少,只不比你精罢了。“   珍卿还是鼓着眼思考可行性,三哥九岁学的外语是东洋语啊。不过,她在专业上未必信得过三哥,但在人品上绝对信得过他,他是个一言九鼎的强人,说得出绝大多数做得到。   珍卿就握着三哥的手问:”那你打算怎么做?“三哥哭笑不得地摸自己脑门:”向来说文人相轻,不料你也轻视我,你不说总目已经做好,参考书也已选好,你划一条道我上去走不偏离,最后由您易先生拨冗审阅,我还能犯什么天大的错误?“   珍卿心想如此倒是可行啊,何况杜教授也没那么高标准,可以叫三哥放手去做的吧?有人分担事务她压力就小了。不过,她心里还是会嘀嘀咕咕的。珍卿学的全是文化艺术社科,三哥修的是经济、金融、机械啥的。他们两个搭配一起其实很无敌,生活中涉及理工科的知识,珍卿多数都听三哥,反过来三哥也听她的。目前为止,三哥除了给她充分秘书,还没有出现过“呛行”的情况,这又算一件新鲜事了。三哥编选《英美散文读本》,就这样暂时定下来。   珍卿感激三哥事事为她考虑,忍不住跟他发消沉感叹,从留学美国到如今来欧洲,越发觉得长大是沉重的事。她早早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承担起对社会的责任,少年成功名利双收是真的,可有时候也会觉得,她活得不如无知无能者自在,到巴黎这一年感触尤其深,几乎长时间连轴转,玩的时候也在做事。   三哥感同身受地劝抚她:“小妹。有时候,我们所以感到痛苦,是我们太过贪心。做事总想尽善尽美,总希望结果能遂心愿。事实上,我们都是凡胎□□的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不能指望像神仙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其实负起该负的责任,问心无愧就好。”珍卿默了片刻,真的被三哥点化到,说起来,她曾以类似的话劝过三哥,如今她当局者迷成了被劝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8 20:25:33~2023-02-19 22:0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北小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0章 暑假一到节目多   暑假来了, 仲礼约大家去西班牙看斗牛,四姐说从前看过觉得残忍,她便不去了。三哥和珍卿都有伏案工作, 无意跑到别国去度暑假,正好寰宇航运的叶立德夫妇来访, 这对夫妇长在欧洲对各地名胜也谙熟, 无须珍卿夫妇这对后来者充当导游, 便在本地招待他们。   恰逢巴黎有吸引游客的名酒展销, 珍卿二人跟叶立德夫妇就同游酒展, 不料本地所谓的名酒展览,竟同样展览狂饮烂醉的酒中豪客。有的展览场就设在高档酒店,特意设计拼酒量的尽兴节目, 好饮之辈纷纷喝得酩酊大醉,外地人都看得新鲜得很。   他们同逛展会的第三天,三哥和叶立德先生去买酒, 珍卿和叶太太闲坐时目睹醉汉打架, 作为见证者被请到警局录口供。着实没有想到, 该区的警察局长竟然爱好汉学,且知道鼎鼎大名的Iris Dew——他按照本地接待贵客的习惯, 郑重地穿好制服挂上佩剑, 才大阵仗地昂首阔步而出,搞得珍卿一行数人揣想忐忑, 以为法国局长要讹诈他们咋地。   后来, 警察局长请珍卿在她的画册签名, 还请珍卿留一幅墨供他瞻仰, 珍卿都客客气气地照办, 说不定啥时候求得到他。这局长还想请她过府谈谈, 珍卿就不好贸然答应了。从警局出来叶立德夫妇感慨,说易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不通文艺的洋人都恭敬如此,真是海内外华人共同的骄傲。   说是如此,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这半年,珍卿跟三哥在城中鲜少游娱就餐,一方面出去频繁恐生变故,另一方面是他们相识太多,遇到熟人就须寒暄数语,游娱就餐的气氛就破坏了。但现在招待叶立德夫妇,也顾不得这些了。当叶夫妇经法国往瑞士度假,来拜访珍卿和三哥的人太多,亲近相识不好总是拒之门外,来者不拒他们做事效率又低。两个编选教材的人不胜其扰,打着避暑名誉跑到巴黎乡下了。   七月初旬,不想看任何人双宿双栖的四姐,选择留在兄嫂家里称王称霸。一日,她不吃早饭就落座琴前,独自奏着如珠轻坠的幽怨音符,缠绵深情的嗓音唱着法语词:   春花落,夏花稀,闲看双燕梁上栖。   窗前柳,庭间月,晴风撩乱魂似雪。   沈子腰,潘郎鬓,消磨至此尝因恨?   ……   穿过阳光走进客厅的汤女士,身着黑白条纹束身裙配泡泡袖,温婉端庄之余平添柔情俏丽,她笑盈盈走向西南隅的墙角,放下拎着挺吃力的唱片盒。她听惜音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意犹未尽地收住余音,才走过去倚着琴身笑:“你的唱法,更近西人情意绵绵的格调,一曲把肺腑内的情感倾数倒出,上个月浩云跟五妹妹唱中文,含蓄婉转、情致蕴藉,曲尽而音不绝,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审美情趣。”   陆惜音耸耸肩无所谓道:“你这样讲也合情理。小妹之前还跟三哥说呢,有的外国话就为谈情说爱生的,洋人把平白如话的词汇摆列一块,配合外放的情态肢体表达,就能演绎出上好的爱情歌谣。而咱们中国的上等情诗呢,自古就多含蓄典雅,就算常人弄不懂这含蓄典雅,若有人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地试图使人明白,也被安上下流伧俗的罪名。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诶,这可是小妹说的,她说大可不必如此,若古代士大夫果然正经,教坊青楼根本开不下去。所以,我也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在浪漫之都就该情意绵绵。”   汤女士听得笑意深深,说五妹妹讲得都在理。看见琴台上摆了新的家庭照片,拿起相框欣赏久之,不由地柔声感慨:“你哥哥跟五妹妹,当真是神仙眷侣,看这照片,多美!”   陆惜音只撇撇嘴没有吭声,在琴键上胡乱点弄几下,噘着嘴似有一点委屈:“韵娴,我三哥真是爱小妹。小妹这么大的人,兴致来了,还捉毛毛虫放在书桌上,捡了木棍戳它们比赛,说谁赢了就放归自然,输的就养起来看它化蝶。哼,我跟三哥最要好时,他对我的时尚事业也不感兴趣,反倒对小妹的过家家有兴致,分明是厚此薄彼嘛。”   汤女士对她的抱怨见怪不怪,慈煦宽容的目光包裹着她,轻轻摩挲她的脊背安慰她:“傻囡囡,你不晓得,男人关注女子穿戴的不多,不过调皮捣蛋的东西,多数男孩子都有兴致。你哥哥心里啊,还住着小时候的自己,他们就这样志趣相投了,你若有兴趣玩毛毛虫,你哥哥指定也带着你。”   陆惜音想一想摇头拒绝,嘟嘴说道:“说的也是,小妹自来就爱玩这些。”汤女士笑着指向西南隅,说:“重新灌的片子好了,我听了不错,你听听如何,好的话马上发行,我跟你讲,订购者比预想得多,国外知道的人多订购多是常理,国内竟也有人闻风订购,我看这些唱片一出来,叫西人见识中国人的情趣还在两可,叫国人见识谢公馆的风气,是一定的了。”   陆惜音斩不断的幽怨心肠,马上□□持日久的大事吸引。   汤女士把唱片摆好播放,听着德语版的《小小少年怨天长》,那俏皮欢快的音乐,让陆惜音想跟人跳快步舞……   听了整个德语版的唱片,陆惜音跟笑盈盈的汤女士说:“小妹老是跟人强调,中国人的审美力不弱西人,我听到这些也觉得妙极了,韵娴,西人订购得还是少吗?”汤女士无奈地点点头:“所谓文化弱势,不是一朝一夕改变的。”   听完唱片,汤女士打电话到唱片公司,跟负责人讲明中文唱片灌多少,法、德、意唱片灌多少,待大批量的灌制完成就发售,也算了却惜音一桩心事。   陆惜音跟厨师讲过午饭吃啥,跟汤女士挽着手在厅中活动,问她跟男友皮埃尔何时订婚,汤女士说暂时定在七月下旬。   陆惜音默一会儿又问:“韵娴,你真决定不回国吗?”汤女士的脸出没在斑驳光影里,仰着头露出薄亮的笑意:“你们兄妹尽知我的事,我父母兄弟倒不怨怪我,可吕家和我本家视我为祸根,贸然拖着一副离异女性的口面,回到国内熟人堆里,谁的脸上好看?何况我事业根基在此,回国谁愿意招揽我做个中人?中国如今也是内忧外患,听浩云和五妹妹的话风,将来怕有更多的乱子。我一介弱女子,回去还要连累别人受白眼,倒不如待在国外,将来亲友若有什么托付,我在国外也好帮忙斡旋。”   陆惜音对着外头烤人的阳光,愀然一阵才跟汤女士道:“我自己总要回去的。韵娴,我在地球上走了半圈,才明白家人永远对我最好,我永远想离他们近些,可惜你不回去,我的真心朋友没有几个。”   家人于陆惜音最大的善举,就是想方设法让她自己成熟,学会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惜音想起《小小少年怨天长》的尾句:“愿你不作桃李花,灼灼一春悴荣华。当效青松向天发,严霜暴雪压不趴。”想起跟钱明珠和胡梓的纠葛,真是恍如隔世,胡梓听说还晃荡着未成婚,而钱明珠的骨头怕都化了。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明明钱明珠是温柔细致的人,而二姐跟小妹开始就不亲近她。所以说,并非念了新式学堂就是新式女子,钱明珠也欲利用一春的荣华,谋取一生的安稳富贵。如今,陆惜音跟此种人也非同类了。   ——————   珍卿跟三哥跑到巴黎乡村住,沉心静气编了半个月的书,期间饱览了巴黎的乡村风光,两人编完稿备好份寄回去时,就有兴致观赏当地人的祖宅,还参加乡村人家的婚礼宴会,兴致来了也租船在河里划船,晚上读书专门读S国文学,尤其是他们近代的革命文学。他们读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体验所谓的大英雄祛魅的过程,读《罪与罚》看无政府主义者的犯罪与悔罪,阅果戈里的《死魂灵》讨论人生百态。审视小说中原型毕露的主人公们,再审视现实环境中的自己,越发对自己不过分苛求了。   珍卿觉得在揭露社会现实上,S国小说比法国小说还辛辣,将来有机会很该译该国的批判现实义作品。   他们在乡下待了大半个月,便要回去参加汤女士的订婚礼,汤女士的订婚礼一结束,珍卿的生活节奏也回归正轨。   四姐灌的谢公馆家庭唱片,在本地华人社区大出风头,凡有华人的场合都有人谈论。楚应星太太钟意柔缓旖旎的情歌,珍卿劝诫仲礼的《小小少年怨天长》,她觉得十分小孩子气,却得到真少年儿童的青睐,许多华人无线电台天天播它。还有那些依外国歌曲的调子,只改编曲方式和歌词内容,也颇得华人小孩子的青睐。   而汤韵娴女士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在乎中西贵贱的人倒喜欢轻松的。四姐又想到独乐不如众乐,托回国的朋友把给家人带的东西,还有他们三人藻的唱片带回。   珍卿《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通过培英女中背后的教会早传开,多少人以为是拾西人的牙惠,这一解释也晓得原来是中国人创造的。这些唱片带来的话题,让四姐跟楚太太她们很高兴,中西社交场上都热情推荐,旁边中西的审美态度也算有趣。   ——————   有一天,珍卿跟达芒先生上完课,回到就收到杜教授的来信,他先是跟她讨论学术问题,后面说了一件来自家族的事。说禹州永陵的杜明堂来信,关于他长女容华上学之事,他拿不定主意想请教珍姑姑。明堂侄子的长女容华,因受族姑母珍卿的影响,准备报考海宁艺术专科学校——就是慕江南先生负责的那所艺专。但明堂侄子觉得女儿没天赋,道理讲不通,硬逼她又闹,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希望珍姑姑能唱个白脸,把这想入非非的丫头治一治。   珍卿思忖一番,想到明堂侄子对他们祖孙的好,便说容华想报考就让她去报考,她跟慕先生和师兄姐都说明,公事公办不必徇情,若容华真如其父所说没天赋,走一个过场让她死心也好。若有天赋还是慎重考虑,不要以家长之威横加干涉。   晚几天才收到杜太爷的信,他特地说了杜明堂家的事。杜明堂对两个儿子管得很严,两个女儿归她老婆薛桂枝管。那薛桂枝又爱耍俏又爱打牌,哪曾见她认真管教女儿呢?大女儿容华出名的眼高手低,杜太爷说等明堂带闺女来,考不考得上都得遭他一顿臭骂,说珍卿在外忙得四脚朝天,不该拿乌七八糟的事烦她。 第471章 暑假最后的出游   杜太爷说要教训杜明堂父女, 珍卿回电叫祖父跟人客气些。杜太爷还老大不愿意的,说当年市里曲市长许的聘书,就给明堂家的玉琏造了大福, 不然他一进学就能守着钱数?   杜太爷一辈子脾气改不了,总怕别人多占他的便宜。明堂长子玉琏在禹州银行做金库主任, 虽有当年曲市长许的聘书加挂——当年的曲市长如今高升为省官——说到底人家玉琏好歹是专业对口的大学生, 管理金库也不是轻省差事, 起点高也得他有能力站住脚。珍卿再三嘱咐杜太爷别搅事。   想不到, 珍卿不叫杜太爷搅这桩事, 他又想到别出心裁的主意了。说叫珍卿多给他寄些大幅的画,他想带回禹州在亲戚那办画展,叫那些还给妮儿裹脚的人家, 瞅瞅长着大脚片的妮儿多有出息。   珍卿怕杜太爷身体受不住,也怕兵荒马乱路上有事。但谢董事长和二姐都劝她,说她不在家杜太爷闷得很, 除了偶尔寻慕先生说说话, 跟海宁的老人话讲不大通, 多数时候最爱听算命先生说话,杜太爷回乡散心也好, 至少风土乡党是谙熟的, 叫妥当的人跟他老人家就好。   珍卿只好遂了老头儿的心愿,创造新作尽量同时画两幅。她还保持着慕先生培养的习惯, 兴致来了会默写之前的素描, 培养自己留意关键部分的能力。珍卿将默写理解为感官强化训练, 对激发灵感和捕捉灵感极有意义。她现在每杜太爷多做一幅画, 长期训练的视觉记忆力让她得心应手, 达芒先生和弗郎索瓦先生都自叹弗如。   到八月份, 达芒先生说要去非洲游玩,珍卿的暑假美术课宣告结束。   她每日上午写《中国“法”的形成》,下午就跑到美术馆临摹中西名画,晚上本来计划做翻译工作,想之前劳累郁闷的情形便作罢。   ————   珍卿忙活自己的本职工作,三哥也没有优哉游哉地高乐,除了跟岳子璋先生保持沟通,也参与欧洲各国赈济会事务,珍卿所有论文书画的初版再版,包括一家的琐碎事务都归他。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帮梁州文理大学招贤纳士。   仅来法国的一年时间,三哥给梁大招了七位挑大梁的,除了庄宜邦跟董南轩两位校长,还有五位专业背景深厚、教学实践丰富的专业人士,有两位已到梁州文理大学履职,还有三位说理毕私事也将去梁大履职。   三哥招贤纳士相比往年顺利,当然也靠“易先生”这个活招牌。除了珍卿跟杜教授在学界有人脉,还因珍卿表示也将梁大纳入将来的事业规划中。她当然不会乱跟人家打包票,说将来事业重心必然在梁州,乱世中世事难料,空口许诺太不负责任。但她跟三哥的意思也明确,他们不只会扶持中心地区的教育,还会一直助力偏远地区的教育,只要时机允许,他们夫妻定到梁州施行教育救国。   这样的事业规划,不但打动学历史的宋庭哉先生,八月份又打动一位来欧洲度假的华侨。   曾与珍卿同船赴美的华衡非女士,托一位檀香山华侨王先生给珍卿送咖啡和坚果。珍卿和华女士玛丽女王号一别,各自辛劳忙碌竟未再一面。华女士在檀香山生下第二子,其夫钱先生的母姐接连病重,钱先生不得已回国谋事,想看顾她们病情与将来丧事,谁知二人说病危又总化险为夷。华女士厌烦她们也不会说人该死,钱先生一时难以回返,华女士一边在檀香山华人学校带课,一边照顾大小两个儿子,曾经说想上大陆探望珍卿跟怡民,一直未能成行,珍卿离开美国时曾在信中怅恨,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帮忙带礼物的王梦琼先生登门,转交华女士的礼物并代为问候。略事寒暄三哥帮她接待,珍卿回房间看华女士的信,她信中略述家事也,就开始夸奖珍卿的成就,说托人从大陆(美国)买她的画册,小儿子才两岁竟能瞧出好来。还有就是讨论回国从教的可能,说到最后,华女士也感叹不易回去,不能叫孩子见祖母和姑母,不然好孩子也必定被教坏。   珍卿回完华女士的信出来,准备说回信给华女士寄回去,回礼还是劳王先生带回。听三哥跟信使先生相谈甚欢,珍卿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就听他们由国际局势聊到国内现状,又谈到海外华人的成就与失意,多少华侨华人飘零海外心系祖国。三哥惯经风雨、洞察世态,跟忧身患世的王先生相见恨晚。   三哥察觉到珍卿在身边坐下,才转述刚刚获悉的王先生的身世经历。   王梦琼先生祖籍在中国的琼州,幼失怙恃后,被在檀香山当地主的兄长接来,其后,这位兄长煞费苦心地栽培小兄弟。但王先生从小对文化课没兴趣,就喜欢上山下海、爬树摸鱼,在教室里捣蛋常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站不到一会就溜了,在校园里上房爬树、跳凳踢墙,文化知识他没学到多少,倒把身体锻炼得倍儿棒,但屡屡被退学把他老哥愁坏了。   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王先生机缘进入一所重视体育的教会中学,在田径、游泳和球类竞赛上崭露头角,顺利考入麻省的春田大学体育系,读了两年预科班,又读两年哲学、两年医学、一年运动人体科学,对以体育强健国民体质产生强烈兴趣。他获得春田大学体育学位后,留校做了五年体育系讲师,又熬了四年终于荣升副教授。此番来欧洲度假访亲,是想玩一圈回中国研究传统体育。   王先生说跟珍卿夫妇神交已久,说易先生还在波士顿他就想拜访,但那时易先生跑到纽约省休养,他摸到波士顿最终缘悭一面。   王先生说看过慕先生在美办的联合画展,当时易先生的画作相对较少,画展到巴黎他特意休假过来看,说许多画中以慕先生跟易先生作品最震撼人,她师徒俩的作品是富集中国风情的现代审美作品,比纯西风或纯中式更见功底和灵性。他曾为此在美国报纸上洋洋赞叹,盛赞慕先生和易先生的联合画展,于中国人是一次灿烂文化的唤醒,让在艺术领域自惭形秽的国人骄傲,当中夸誉盛赞不必细叙。   王先生是不可多得的留洋体育家,此人意诚身正又有意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三哥自然跟他讲起梁州文理大学,王先生听完就拊掌大赞叹,他不似其他大佬需要三顾茅庐,一听三哥说就直率地表达对梁大的兴趣。   这对三哥尤其是意外之喜,珍卿也在旁边帮他敲边鼓。王先生发现两位主人也对体育感兴趣,就兴致盎然地聊起本职专业和研究兴趣,说他对西洋体育项目研究很深,近来对中国传统体育项目产生兴趣,正在搜集五禽、太极、八极、形意、通背等拳术资料,打算做传统拳术的研究和推广,之前广托国内朋友搜集相关资料,但收到的资料不详实也不准确,王先生下决心回国实地探访。   说到这些三哥的门路就多了,便说可找中医朋友和拳术团体帮忙,珍卿晓得一些图书馆或地方史志,也会记载传统拳术的派系和代表,如在海宁经常逛的东方图书馆等。在三哥和珍卿只是打电报和写信,在王梦琼先生却觉受惠无穷。   继裴浚跟宋庭哉二先生后,他们又请新相识在家饭了。   饭后王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打算去传统拳术的发源处走访,三哥不厌其烦地调动知识库,讲某地是某种拳术的发源地,有某人还在坚持传承和发展。   翌日,王先生夫妻带三个儿女再次登门,三哥、珍卿跟王先生又谈一天。第三天,王先生打电话跟檀香山的兄长商量,说这次携家眷回国不但研究拳法,还因陆先生与易先生爱国之心感召,还计划去梁州文理大学主持体育系。他回国推广全民体育提升国民素质,然长久坚持才可惠及亿兆同胞。他说是易、陆等知名人士牵头,他自然信心无限,非做不可。王先生的兄长也深明大义,说父母之国身被苦难,她孤悬海外的儿女回去营救,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本份。   不到一个礼拜,王先生已经订好回国的船票,珍卿跟三哥送王家人到马赛登船,看他们一家整整齐齐出发,王家人脸上洋溢着欣欣向荣的笑。珍卿再次被这里的人震撼到。中国固有许多蝇营狗苟之辈,为了私利发国难财和做汉奸都无所谓,可中国永远有王先生这样的人。   他们从马赛回到巴黎没几天,从无线电里听到天文预报,说后天有日全食可以看,最佳观测点在北边的挪威。珍卿他们跟仲礼、裴先生约好,在挪威的某某地点会合,便各自驱车到挪威会合。   珍卿他们怕火车太慢才租车,可开车在边境就要查入境登记,等过关是最令人焦虑的,暑假快结束了,也许是没玩好的学生最后的疯狂,去挪威看日食的人比想象得多。珍卿他们生怕耽搁太久赶不及,幸好他们跟仲礼两拨人都没迟。   他们到地方仓促订好旅馆,就按照无线电里的提示,提前驱车赶到适宜观赏的山谷,山谷里星罗棋布的车与人,都在翘首等待着天文现象。   珍卿以后回想这个时候,觉得等待时间如许漫长,盼望已久的景象从出现而结束,似乎又那么短暂。   当高悬的太阳被黑圆的月亮,一点点遮住它的金色光芒,慢慢只剩下一圈皎白的日冕,珍卿作为现代人也莫名紧张——怪不得古人将日食视为灾异,天天昼升暮落的太阳忽被窃取光芒,天地似被罩进一个漆黑口袋,这反常的现象由不得古人不害怕。   当太阳被遮住大半后,日冕渐渐又起变化,在短暂的两三分钟内,太阳重新绽放万丈光芒。三哥忙叫珍卿和四姐低头,这时千万不能直视太阳光。   一向跳脱的仲礼倒是乖觉,不用任何人提醒他就闭眼低头,只遗憾这异像结束得太快。裴浚跟三哥讨论日食的影响,设若现代军队交战时发生日食,对阵双方就不知对面是敌是友,连无线电的信息沟通也会中断,说不好能顺便中止一场战争。   珍卿头一次观赏这个现象,觉得这景象会在脑海中留存许久。四姐也是头一回看,也说没看出名堂就没了,有点扫兴。   不过他们都忙碌了大半年,此番是真正的旅游散心,既不用写生也不必作文,看完日食就在北欧各国走马观花,玩赏各地人文风光和服饰饮食。   他们一路没什么风波,回到巴黎反遇到给美元兑法郎的,这人说兑的钱比银行兑得多。一行人中最没心眼的四姐跟仲礼都觉得有鬼。他们就好奇钱贩子怎么骗人,就装成傻乎乎的外国人跟他兑,不想这人竟然是切汇生手,轻易被这帮老外看出端倪,仲礼扯嗓子跑出巷子喊警察,这年的钱贩子吓得落荒而逃,跑出巷子被警察撞个正着。   这出戏太有意思了,别说四姐跟仲礼乐得发疯,珍卿和三哥都被感染得在街上尬笑,这是守规矩的人打破规矩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0 23:37:25~2023-02-21 23:4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2章 明月曾照倚庐人   仲礼在巴黎又待了四五日, 三哥和珍卿再次劝他去美国,这坏小子抻着犟筋就不同意,说论工业制造还得是德国, 连长辈的话也听不进。   三哥跟珍卿一块商量,要把劝说仲礼着落在裴浚头上, 毕竟仲礼太崇拜喜欢此人了。   随后他们还是各忙各的。新学期来临之前, 珍卿把《中国‘法’的形成》赶完, 之后一边上课一边校对, 九月底发回国内出版发行, 反响不错。她对此书国外的发行不热心,有一位华侨教授问她是否太忙,若她分身乏术他愿帮忙翻译, 好多外国友人也是同样声音。珍卿想与其他人译不如自己译,此书的英译到十月才告一段落。这期间又临摹一些中西名画,上课期间的作品总复制一份, 这些都托人陆续运回国内, 交给慕先生或杜太爷保管。   杜太爷在国内有了足够办展的画, 就兴致勃勃回家乡办展去了。   转眼就到十一月,杜太爷回乡办画展引起轰动, 省、市、县的达官显贵都来捧场, 多少大人物为了买易先生一幅,不惜寒冬腊月跑到睢县杜宅, 三更半夜排队求见也无怨言。可杜太爷高价售出三幅画后, 突然失悔说后面的不卖了。借口是他表姐杨老太太过寿, 他作为亲表弟必得去捧场。   杜太爷在诸画中精挑细选, 再三思量, 挑了一幅缤纷绚丽的菊花图, 就当是珍卿孝敬她姑奶奶的。   五日后,禹州睢县杨家湾的杨家院房,到处张灯结彩、焚香插花。这次杨老太太八十四的寿诞,杨家大房长孙宏云又给寿星添了重孙女,留学的孙儿继云听闻得了洋翰林,在洋人地界得了好体面的差事,月薪换成中国银洋得有四千,听得村人羡慕得恨不得挠墙。   杜太爷跟老表姐一同高坐,受着晚辈大礼跟宾客恭维,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老两口子呢,老表姐跟他同坐稍稍有点别扭,只不过多少人想捧杜太爷,特意叫他上坐受贺他也不推,老表姐满堂儿孙也跟他道福道寿,杜太爷一点不羞惭地受用。   多少嘉宾上赶着跟他套近乎,有问大小姐的画太爷何时出手,有问大小姐跟姑爷在外的情形,还有问他要不要买房买地买烟土的。这年头,无论当官的、当先生的、做生意的,谁不知杜太爷的金孙是文曲星下凡呢,恭维说大小姐在外国走到哪都排场得很,多少洋老爷上赶着请吃请喝,大小姐有点举动在报上都能看见……   恭维吹嘘的话杜太爷早听惯,他知道珍卿如今出息大发了,别说她在外头有人请吃请喝,他这祖父也到处有人请吃请喝。他暗把孙女只排在孔圣人之下,其他人他都不稀罕拿来比论孙女,珍卿让他知道啥叫光宗耀祖。   可是听着满耳的谄谀之词,看着满堂宾客,听着笑语喧阗,杜太爷忽然病了似的,觉得心里酸楚楚、空落落。这一会儿,侄孙宏云的媳妇抱着新儿子在老表姐跟前,宏云正殷勤地给老表姐捧着糕饼喂她,这一幕莫名刺得他眼酸了。一会儿,又听宏云对宾客念珍卿寄的拜寿词。   念完自然再次引得满堂彩,老少宾客纷纷再贺寿星婆,又跟杜太爷赞大小姐情辞高妙、志趣精洁,遣词作文越发高深莫测,叫他们难忘项背了。   杜太爷也咧嘴捋须,快意一阵子,可是再过一阵子,看这满堂宾客都不大相干,心中莫名升起悲戚:珍卿和浩云要是都在,再给他生一对重孙儿,那他走到哪里不热闹呢?   晚上歇宿在杨家,杜太爷在客房睡不着,瞅着黑色的灰天出神,忽见一个长工来送茶水,杜太爷看他有一两分眼熟,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那机灵的年轻长工忙说:   “太爷,您老不记得小的啦?小的是下姚湾的春婶儿子来旺。那年也是给杨家老太太祝寿,俺来杨家湾做短工,大小姐在庄上住了十来天。俺娘病得沉,眼瞅不行了,非说要到城里拍个照相,以后瞅着照相想想她。穷得连泔水也吃不上,上哪儿给她拍照相去!还是大小姐给画了张,现下正在俺家堂屋上挂着嘞。”   杜太爷懵懂地听他说着,遥远的记忆苏生过来。他模糊记得是有这么一桩事   杜太爷在杨家不痛快,翌日顶着寒风赶回杜家庄。杨家姑奶奶虽嫌他牛心左性,还是吩咐大孙子宏云陪送。杨宏云在杜家庄住了一宿,翌日赶回杨家湾禀告长辈,说舅爷爷不知想到啥事,一早起来在家翻箱倒柜,说小花小时候画的啥画找不见,非要找到保管起来不可。   杜太爷最初没找到那幅画,他睡一夜啥都想起来了。杨家长工来旺他娘春婶快死了,珍卿这妮儿心肠太软,那回为给来旺他娘画一张“照相”,兴得敢自己跑到下姚湾,她姑奶奶真敢派轿马送她去。杜太爷晓得生老大的气,当时说她画得像真人一样,杨家湾跟下姚湾有人抬举她名声,杜太爷气不平还是打她一顿。   过了不记得几个时候,他就发现珍卿这妮儿又作怪,画了一张好吓人的画儿,来旺她娘在河边坐着洗衣服,珍卿冷不丁给她身上画个大鸟笼,杜太爷看见非说她动坏心思,无怨无仇却画画诅咒人家,将她那幅画揉成一团烧了。   当时妮儿左右跟他解释,说是觉得春婶太可怜,侍候一个瘫在床上的丈夫,还得侍候公公婆婆、姑子小叔,觉得她身上套着个啥无形的牢笼,就像被关起来的鸟儿一样,一辈子除了死就摆不脱这个笼子。   当时杜太爷根本不听她那套,终究又打她十个手板子。   而今,杜太爷受了城市生活的洗礼,见识那么些有文化的人物,还天天抱着戏匣子听,勉强能领会妮儿的那趟话。妮儿是觉得乡里那些女人,都是在鸟笼子里头过日月,所以啊,她一小挖空心思向外跑,她还真跑出去了。现在她翅膀长得那么结实,想飞到哪就飞到哪,在别的林子里不晓得好快活。   杜太爷凭靠院里的石桌子,仰头望着天上凄冷的圆月,含含糊糊地在喉咙里念叨:“你个妮儿,飞出去,飞出去是好,飞出啥时候飞回来啊。我也没得笼子关着你嘞!”   杜太爷非要坐在院里看月亮,黎大田两口子劝他回房坐着,老头儿倔头倔脑就是不回,黎大田只好给他加衣裳戴帽子,坐到后半夜才回到房里头,看着大小姐画的啥西洋画,山坡上黑黑白白的羊群,红红白白的花树,杜太爷瞅着那画一直出神。黎大田叫他老婆熬了姜汤,杜太爷睖着眼死盯着那幅画,黎大田看画上雪白的羊羔,屈着前腿在母羊身下吃奶。   他皱着眉峰劝杜太爷喝姜汤。杜太爷勉强喝几口和衣睡下,后半夜就发起烧来,早上稍微退下去些,后面就反反复复不见好。赶紧通知杜家、杨家亲戚来,看把杜太爷送到哪里诊治好。   虽然从未向任何人言说过,但在余生漫漫的时光里,杜太爷时常有一种自省——珍卿的身世是他的报应。   他这一生晃晃荡荡过来,对妻女子侄谁也没尽好责任,可是他也有天生的福气,他辜负的人谁也没折磨到他,可是最器重最疼爱的独孙女珍卿,让他感到冥冥之中的因果,所以他晚年真正皈依释教门墙,认认真真吃斋念佛、积德行善。   杜太爷有机会就悄悄吃素,他身体底子本就不厚,情志抑郁加上受了风寒,一场伤风一个多月不痊愈。永陵的杜明堂让次子玉瑛帮忙,把杜太爷送到省城医治,到省城长子玉琏天天守侍候杜太爷,珍卿三表叔也日日去照顾。可是他们眼瞅着,杜太爷整个人蔫了一大截,看着像是要下世的光景,谁看着不是心惊胆战的?   杜家的向渊族长跟杨家姑奶奶,忙教知会海宁的杜教授和谢董事长,他们获悉后叫亲戚送杜太爷南下,他们夫妇二人亲自北上来接杜太爷。   ————————————————   也许亲人间有心灵感应,珍卿某一夜从噩梦中哭醒,说做梦一家人坐车不知到哪游玩,车子从陡峭的山间公路向下走,四周的路都被重重迷雾笼罩,大家都心惊胆战的,忽然车子走空失了依托,不知从多高的地方坠下,一直向下坠不知坠了多久才落地,一检视发现所有人都在,独独缺了杜太爷一个人,近年来鲜少哭的珍卿,因这绝望的梦哭得不能自已。   巴黎的冬天也冷飕飕的,三哥给珍卿裹了被子,抱在怀里一直耐心宽慰他。珍卿却哭得不能克制,稍好一些向三哥泣诉:“三哥,我从来不做这样的梦,你说,你说,是不是祖父出了事?”   三哥擦着她淋漓的泪,侧头思忖一下,摩挲着珍卿的脖子,提提她的衣领柔声道:“我连夜打个加急电报,你睡一觉醒来就都知道了。”珍卿也忙跳下床穿衣服,死活要跟着他一道去。   三哥无奈地劝说,向国内发的电报再加急,回电也要等到天亮。但珍卿太惶恐不安,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发了电报他们就在电报局等,等的时候莫名悲从中来,想起来就默默地垂泪,三哥只默默地陪着她。   谢董事长的回电也快,是凌晨五点钟来的,说杜太爷瞒着他们总吃素,也着实长年挂记珍卿,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没抵挡住,怎么用药都不见痊愈,最后发展成轻微的肺炎,自然算不上沉疴难返。而且,杜太爷与其说是重病,不如说是衰老得厉害,所以用了各种药还是反复,毕竟他也是快八十的人,药用多了于肾脏是负担,现在就接在谢公馆好生养着。   珍卿悬着的心勉强放下,却感到非马上回国不可。杜太爷现今这样衰弱,祖孙俩继续悬隔两地,两人恐怕都要抱憾终生。   作者有话说:   杜太爷对女主角算很好,对别人还真不算好,一开始就没想写成啥完美人物。感谢在2023-02-21 23:46:04~2023-02-22 23:2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凯伦 20瓶;padd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3章 著述立传暂不想   珍卿满心想着马上回国, 三哥其实没什么意见,只是他说德国局势险恶,必须把仲礼这倔头送到美国才放心。他之前叫裴先生帮忙说服仲礼, 美国那边元礼也帮忙联系好学校,只等仲礼带成绩单去考试就完事。可是, 不亲眼见仲礼坐上赴美的船, 他实在不能放心。   珍卿闻说也冷静下来, 她比三哥还望仲礼去美国, 最初报考大学就想让他去美国。德国现在已经全民疯魔, 连裴先生也该继续待在那。他们托裴先生劝说仲礼,仲礼现在已经被说动,现下正在走转学的流程。仲礼有过阳奉阴违的事迹, 不看着他上船是不放心。   三哥往慕尼黑打两次电报,催促仲礼跟裴先生过来,但是裴先生有事耽搁, 叫仲礼自己先到法国。仲礼这倔强的小孩不干。   这一边, 汤韵娴女士帮他们订船票, 珍卿跟四姐开始收拾行装,仲礼拧巴着不肯动手, 三哥只好亲去一趟德国。多事之秋, 珍卿不大愿意叫三哥去,可仲礼不出来也不安心, 珍卿想陪他同去, 可三哥说她最好在此坐镇, 有事也方便周旋。   三哥走时, 珍卿叫他把保镖戴三、庞勋都带上, 这二人证件齐全可以相对自由地出入境, 但三哥坚持只带一个戴三。珍卿还跟德国的学界朋友沟通,请他们帮忙接待一下三哥,别不小心卷入德国的政治风潮 。   三哥走后,珍卿和四姐除了打点行李,手头还有许多事要收束。譬如四姐承包军服的设计生产,若为赶进度随便应付,弄不好要吃不了兜着走,便跟汤女士、万兴禾商量,如何可能的设计问题把控好。她的豆腐作坊也得马上转让。   珍卿在巴黎国立美校上课,达芒先生说按水平她早出师,把她安排在明年春天毕业,意即明春三月才能拿毕业证明,但珍卿也顾不得那么多,这年头一纸文凭还没那么重要。   珍卿那本浅通的《中国“法”的渊源》,本欲借古人智慧点化当代中国青年,一发行不但中国青年竞相阅读,不觉间点燃对中国古人智慧的兴趣,连埋头故纸堆的遗老也买去读。   国内的文化热辐射到国外,更刺激了欧洲出版商的热情,除了对华人发行现成的中文版,珍卿译的英文版也一样发行。不少名大学跟学术协会请她讲演,珍卿对于演讲邀请没有全拒,之前讲演朗读折腾了一个月。   出版商也想在售书上搞噱头,说洋人也深为中国的古典艺术倾倒,请杜小姐以毛笔为读者签售新书,而且最好一部分现场签售,城中许多名流显贵将亲赴会场——洋人觉得著者签名的书籍无价,可以作为古董传给子孙后代。珍卿最终没答应搞什么现场签售,只答应在家给他们签五千本,之后由出版商随便怎么操作,反正别拿现场签售当幌子。目下,她只签了五分之一不到,便闻杜太爷旦夕盼她归国,珍卿在违约和熬夜间选了熬夜。   他们定船票整行装没瞒多久,到处纷传易先生一家要提前回国,多少人打电话或亲来求证,珍卿趁机说明动向,免了一一告知的麻烦,但随之而来太多饯行宴,珍卿每天忙得睡不到五小时。   终于把该忙活的事情忙完,珍卿两面忧心无心做事。三哥说仲礼和裴浚遇到麻烦,但没有明说是什么麻烦,反正都由三哥来解决。珍卿免不了为此悬心。幸好,国内来电说杜太爷肺炎在好转,勉强去了她心头一重阴霾。   三哥准备去德国时,珍卿就把能想到的人脉都想到,现在三哥说仲礼和裴浚遇到麻烦,她绞尽脑汁想不出更多人脉。天天愁头烦恼弄得寝食不安,只好做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一日,她早起在家看这些年的家书,发现杜太爷的家书文字寥寥,却每从字行间透露牵挂和惦念,而他碍于种种缘故又吝于表达。珍卿捧着杜太爷的家书,翻覆看过惊觉时间之快。她跟杜太爷做了二十一年祖孙,比她上辈子的人生都长久。   正看着信,汤女士叫珍卿和四姐吃饭。这几天珍卿跟四姐都忙乱,楚师兄太太偶尔来镇镇场,倒是汤女士天天来忙前忙后,关照有点神慌的姐儿俩。汤女士跟未婚夫正在浓情时,这样总来真叫人过意不去。   珍卿吃完饭心绪不宁,按一按乱跳的胸口,在花园里抚琴以安定情绪。然而抚琴也无益,她开始以毒攻毒写杜太爷年表。   杜太爷是曾祖父母的老来子,他的愚钝想来让父母揪心,后来又叫兄嫂侄儿操不完的心,再就是向渊哥跟姑奶奶替他担待。他除了做生意把家产败光,还有发妻早逝儿女离散,能折磨到他的事少之又少。他比多少聪明人都过得轻松,到晚年摊上她这么给他长脸的孙女,还有无所不能的儿媳一家人。   珍卿感到冥冥之中的力量,写完杜太爷年表之后,她觉得杜太爷这种享福好运的体质,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舍弃人间。很莫名其妙地,珍卿被杜太爷年表安抚到了,连拨弄七弦琴都轻松一点。   回国该打点的东西打点好,珍卿眼下也无心攻什么学术,回想以前在睢县的烂漫时光,不自觉在稿纸上写下“我和我的祖父”,跳过时光的云层慢慢回想,总是她从自己的角度看杜太爷,从未试过从杜太爷的角度看她。   珍卿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她对杜太爷最初的印象。珍卿上辈子没得到亲人的正常关爱,内里也不是个好招惹的。她四岁至此,天天面对杜太爷的蛮横作派,心里暗暗骂过他“老棺材瓤子”。   当她探明身世弄清处境,对这个捏着她饭碗的老头儿,就有人在屋檐下的慎重敬畏,不过当生母精细地喂养她,老头直眉睖眼骂她妈糟蹋粮食,而且不许她用草纸擦屁股,蛮力向她安利砖头土坷垃,还嫌恶她娘动不动给她洗澡,她就抵着墙角心里默念,“等我长大就如何怎样,反正离这霸道邋遢的老汉远远的,远得让她永远找不到我们”。   珍卿一用心想,从前的时光就像一帧帧电影,一幕幕清晰的景象就在她眼前,也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素描本上。珍卿当年画《葫芦七子》很费绸缪,可不像今日这样下笔如有神。她心内全是灵思泉涌的欢欣,好久没这样欢快淋漓的感觉。   一日间,珍卿就画到八九岁画投狂抗婚的时节。大脑袋小身板扎双辫的小丫头,趁着一群媒婆给两家说和亲事,悄悄拿铁钎子戳客人的马屁股,还趁客人上厕所往茅坑石头,还站在平房顶上乱耍威风,被身子瘦长、皱纹横生的卡通板杜太爷,拎着戒尺满村庄地狂追乱撵。   当珍卿从灵感流中冷静下来,想到连环画的受众广泛,还是要照顾文化程底不够的,她就暂时放下泉涌的灵感,按部就班地设计丰富画面的文字。她暂计划从四岁画到十六岁,就是跟杜太爷在乡下的十二年。面向大众就要传递积极意义,譬如女性的受教育权,良好卫生习惯的必要,种痘防治天花的意义,封建家长zhuān制的危害,封建伦理对女性的迫害家庭内亲子关系的建立,传统道德对弱者的救护,黄赌毒对普通人的危害……   珍卿罗列不同阶段的刻画重点,发现与其说她想要表达得内容太多,不如说她的整个成长历程,从特定角度展现了乡村社会变迁,以及每种人在社会剧变中的喜怒哀乐。   这可让人觉得为难了,不管哪种文学艺术作品,还把形形色色的内容,糅合在一锅里全部表达出来,贪心过头的结果是玩砸。珍卿又花半天时间理清主次,根据连环画的受众调整重点,把较为深层的思考藏在画里,不明确地拿出来给人说教。   又一日,珍卿请了尊贵的客人来,达芒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并夏尔莫诺先生,说了好久要郑重为她践行。   汤女士和四姐都坐陪,珍卿给他们表演七弦琴,莫诺先生边拍手边赞“好极了,好极了”,达芒先生和弗朗索瓦先生由赞叹,而赞叹起培养珍卿的杜太他。   达芒先生问杜太爷是否转危为安,珍卿说还未痊愈但已在好转。达芒先生安慰珍卿,说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祖父,弗郎索瓦先生也慈悲地附和。莫诺先生知道三哥去德国了,问是什么缘故,珍卿就说她也不清楚。   主人心绪不佳不免冷场,弗郎索瓦先生跟珍卿讨论古琴。达芒先生问珍卿,她刚才弹的什么曲子。达芒先生希望珍卿再弹一遍,珍卿便认真再奏一遍。   弗朗索瓦先生跟莫诺先生议论,怪不得中国人讲“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Iris为了使客人感到愉悦,没有放纵自己的忧虑心情,听起来从容和顺、清旷雅致,但还是隐约有一点紧迫感。   汤女士叫下人备好茶点,主人们跟客人讨论音乐和美术,属莫诺先生谈得尽兴,达芒先生和弗郎索瓦先生,都忙着大啖中式点心,前者吃到心满意足才开声,一本正经地跟珍卿说:“Iris,我原以为你家境优渥,天生耳濡目染,才有今日造就。前次,听说你与祖父相依为命,衣食住行都归他管理,家庭教师也是他请的。你现在告诉我,他是个不大识字的乡绅,这叫人怎么能够相信?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呢?你应该理出脉络告诉我们。”   珍卿不解地看着达芒先生,吃完玫瑰糕的弗朗索瓦先生,满眼恳切地向珍卿解释:“Iris,你没理解达芒教授的意思?我亲爱的Iris,很多名人作家的父母,看起来都是平庸之人,当他们的人生被平淡地描绘出来,却往往触动人类普遍的情感,成为流芳百世的经典之作。Iris,你的性情跟生平已为人熟知,人们对你的祖父一无所知,但充满了好奇探索之情。”   珍卿其实已经听明白,只是没有想过这么做,四姐就说先生们叫你给杜太爷立传呢。   汤女士也兴致勃勃地怂恿:“Iris,老人家皆有光耀门楣之志,他一心把你培养得这样出色,若见你为他写书立传、传诵盛名,心气一足说不定利于他养病。”   珍卿摇摇头不置可否,文字立传现在不大可取。就算她对杜太爷满心感激,也不能违心地夸奖他德才兼备,回想起来如何感佩之至。设若叫她为杜太爷著书立传,她会忍不住从杜太爷出生写起,写曾祖母生他的时候难产,杜太爷在母胎里缺氧太久时间,以致生出来脑子就像缺根弦儿,他的亲侄孙都开始学《诗经》了,他还跟一群裴分低到脚后跟的蒙童,天天痴痴愣愣地死磕三百千和《神童诗》。他学习不成器就立志经商,二十年间做过生药、牲口、布匹、私盐生意,别人再背时好歹能偶尔挣一点,他回回赔得裤衩子都没得穿。他平生最成功的一项投资,就是栽培了珍卿这个孙女,然而奉行的还是“棍棒出孝子”,当事人说起来也是一把心酸泪……   珍卿不屑于装点伪饰,但不管她如何调侃杜太爷,他对她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亲人。可是她若真实地评价杜太爷,别人阅读后对杜太爷感观难说,自视甚高的杜太爷怕要气到升天,根本起不到利于养病的效果。   珍卿就说暂时不给杜太爷立传,她已经在策划一个连环画,讲的就是她跟杜太爷的故事。在座诸位都伸着脖子表示愿洗耳恭听。   三位先生的到访最后宾主尽欢。晚上,夏尔·莫诺打电话来,说他们给慕先生办联合画展期间,曾有一位叫苏尔曼的德国人来访,珍卿还卖过这位先生画,并给他写了一幅中国字,此人似乎是在德国军中供职,是个并不猖狂的美术爱好者,提醒珍卿若在德国遇到麻烦,若许可以借助一下此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2 23:20:59~2023-02-23 23:5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巍宝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4章 祸不单行自承当   三哥言说仲礼跟裴浚有麻烦, 珍卿原不知怎么回事,她接待三位师友的翌日,接到三哥的电话才知, 数日前三哥赶往慕尼黑,到卢森堡就联系不上仲礼和裴浚, 到慕尼工业大学一问果然出事。   仲礼的同学告诉三哥, 有一天晚上在校门外, 一群穿制服的军警带走他们, 具体属于哪部分学生也搞不清, 后来还有穿黑色制服的SS来学校,未知跟仲礼和裴浚被捕是否有关,更不敢胡乱打听惹祸上身。三哥在电话中说得到确切消息, 仲礼跟裴浚被带到柏林,他跟戴三现在也要赶到柏林去,有个当地的大学同学知道内幕。   珍卿忍不住忧心忡忡, SS意味着什么, 她对德国了解不多也知道, 他们简直是地狱里的鬼差。四姐也沮丧地说有不好预感。   仲礼和裴浚的麻烦不解决,三哥在德国奔走出不来, 他们的回国行程只得放缓, 现下也不知船票该不该退。珍卿想想觉得票还是不要退,钱糟蹋了就糟蹋了, 真有麻烦有船票能马上跑路。三哥在柏林不少同学故旧, 四姐和珍卿早把朋友的联系方式三哥, 到柏林后, 三哥没选择住在华人朋友家, 选择叨扰珍卿之友阿道夫教授——此人是德国高校的哲学教授。现在德国对华人不大友善, 在彼打听消息比法国难十倍不止。   中间一天三哥没来消息,翌日打电话时说话遮掩,似乎怕被监听或是什么缘故,说有机械系的同学供职监狱系统,他今天打算拜访他碰碰运气,看能否确定仲礼二人的去向。   比探不到消息更恐怖的是,接待三哥的阿道夫教授来电,说跟着三哥的保镖戴三说的,三哥上午找监狱系统老同学,探得消息跟戴三分头行动,可后来傍晚还不见回来,也没有打电话告诉行踪,阿道夫跟戴三到处寻人不见。实在不敢拖延才告知珍卿。   这三天,珍卿为了镇定情绪疯狂画画,此时此刻再不能自欺欺人,眼前一阵阵发黑发蒙,脚底软得立不稳当,四姐在旁大哭着咒骂仲礼,怨他不听人言招惹是非,现在把大家都连累了,三哥真出事她要打死他。   珍卿一直做着深呼吸,待蹦蹦跳的心脏安稳些,她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眼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叫汤女士照顾吓坏的四姐,叫另一个保镖庞勋收拾着,他们必须连夜往柏林赶。恰巧达芒先生问三哥情况,珍卿讲述情况。   达芒先生沉默一阵,说他在德国也有三位至交好友,一位因血统不知所踪了,一位见势不对逃跑了,还有一位成了极端民族主义者,达芒先生跟他分道扬镳了。珍卿表示要闯闯龙潭虎穴,许要借助莫诺先生提过的苏尔曼。   弗郎索瓦先生得知珍卿去德国,说有两个德国青年要回国度圣诞节,两个都是亲切友善的青年,叫珍卿不妨跟他们一同赶路。   楚应星师兄对师妹也够意思,直接叫中国驻德使馆查访三哥下落,表示无论三哥陷入什么麻烦,他拼却这个总公使不做,也会不遗余力地搭救他。   这天凌晨,珍卿和庞勋加两个德国青年,一同前往似是幽冥地狱的德国。把四姐托付给汤女士照顾。   珍卿此番也非贸然行动,夏尔·莫诺提起叫苏尔曼的德国人。珍卿回想一番还有些印象。之前慕先生联合画展快结束,珍卿新结识的艺术界朋友,介绍一个德国贵族官员苏尔曼,苏尔热情而谦卑地表示,非常喜欢珍卿的新写实主义肖像。   当时听闻此人供职军队系统,珍卿猜疑他干过不少坏事。可是那时候想到仲礼在德国,当时也是鬼使神差的,卖给他一幅自己也钟爱的人物画,并应他要求写了幅字给他,她当时仗着苏尔曼看不懂,写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个叫苏尔曼的非常喜欢。这是珍卿跟他唯一一次交集,但经营艺术品的莫诺先生说,他早年就跟此人打过交道,此人还是囊中羞涩的小职员,就热衷收集名家创作的审美品,不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疯魔人。   珍卿也琢磨过苏尔曼。珍卿他们初到欧洲游德国,在街上遇到的容克贵族军官,看亚洲面孔就像看低等生物,苏尔曼至少没把人看成低等生物。珍卿想,若是楚师兄这官面人没办法,事情得着落在德国土著身上,不择手段也要把家人救出来。   他们没买到火车的头等车位,跟两个德国青年都坐二等车,夜里行车听火车哐哐叽叽,闭着眼睛勉强自己休息。翌晨醒来,胡乱吞点吐司跟同行者聊天。学美术的拜洛是弗郎索瓦先生的弟子,是珍卿早就相识的学弟,学工商管理的海德林是新索邦大学的,跟学拜洛是亲戚兼好友。珍卿去新索邦讲《中国“法”的形成》,海德林说听过她的演讲,一直遗憾没跟她说上话呢。这二人在德国都算老贵族,听闻珍卿家人在德国的麻烦,对帮助寻人一事义不容辞。   珍卿再三劝他们稍安毋动,如今德国人不能以常理推论,若行差踏错自己人也麻烦,她想待她弄清怎么回事,再请他们帮忙不迟。   这天中午入德国边境时,火车上管车的进来,要大家把护照、工作证、签证拿出,待会有专人上来例行检查。   车停后等了好一会儿,例行检查的人上来了,除了海关还有军人穿插其间,穿的还就正是黑色制服,这架势真不像普通的治安检查,鬼知道他们在检查什么。这些军人来回逡巡着看,在珍卿身边停留得格外久,一个并不英俊的冷酷军官,把珍卿和庞勋的证件看过,随便看了拜洛跟海德林的,询问这两人跟珍卿两人的关系。   当拜洛解释说珍卿是知名人士,是世界闻名的美术家跟文学家,那冷酷军官下意识不屑地咧嘴,皮笑肉不笑地审视着珍卿,对她过分年轻的脸庞很疑忌,但对她熟稔的德国语又有好感,正想逗逗满脸警惕的珍卿,忽听他的同伴大声呼喊:“有个雅利安女人,带着她的犹太小杂种。”这冷酷军官自此回应一声,冰冷的灰蓝色眼睛对珍卿笑:“祝你好运,年轻的中国女学者。”   随着这群军人拥向前头车厢,马上有女人尖叫和重物坠地声。连有背景的拜洛和海德林,都绷着脸抿着嘴不出声。学弟拜洛也按着珍卿手,示意她现在也不要说话。   那些军士臂上的万字袖套,令珍卿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在法国报纸上看到过,德国的《德意志血统和荣誉保护法》,限制犹太人的政治、经济权利和婚姻自由,犹太人甚至不能成为德国公民。前头那小孩若真有犹太血统,天知道他们会如何对付抗他。   但她也有自己的大烦恼,眼下顾不得操心别人。她在火车上发了两次电报,三哥竟然还没有找到,她本就忧心如焚快要自燃,她原本就不安的心,被这些穿黑色制服的人刺激到。   不幸中的万幸,当火车例行检查完毕,火车继续向柏林进发时,阿道夫教授就发来急电,说三哥已经找到了,说三哥昨天下午上街被抢劫犯袭击,头部受伤倒在街上,幸好被路过的中国人救了,救人者没他的住址和联系人,三哥头部受伤又昏迷就跟亲友失联。阿道夫和戴三还以为,三哥也被秘密逮捕呢。还是楚师兄叫使馆人员多方探听,终于查询到三哥的救命恩人苗先生家。   在火车上听闻三哥化险为夷,珍卿忍不住长念“阿弥陀佛”,只要三哥好好地活着,打破头昏迷也算万幸,见到救三哥的人叫她磕头也愿意。   裴浚给珍卿的保镖戴三、庞勋,戴三之前跟着三哥先来德国,庞勋跟着珍卿后来德国。珍卿一直疑虑三哥莫名失踪,这个戴三怎么没在他身边,不过珍卿没好质问戴三。   到站下车戴三跟珍卿一说,才晓得前天三哥找了NC党老同学,借他在监狱系统供职的便利,帮忙找一找仲礼跟裴浚。三哥给老同学出了大价钱,才知裴浚被牵扯进德国左翼组织,跟其他在德的□□华人,一起被SS指挥的警察盯上,逮捕他们时把仲礼也捎带上。德国现在的目标是整个欧洲,最要防的是共产主义跟S国,他们现在正打击左翼组织。问题跟她之前想象得一样严重。但万幸的是,他们还被关在普通的警察监狱,但近期说要集中关犹太人的地方。珍卿听得简直晴天霹雳,集中营里竟然也关华人吗?会有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吗?   这就不仅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足够多的钱还要有能量的人帮忙,才能将仲礼和裴浚营救出来。前天,三哥跟戴三打听到消息戴三分头流动,三哥说去中国驻德使馆求助,叫戴三先去准备尽量多的钱,他们在德的人脉不够份量,必须把能借助的力量都用上,钱是通行的开路利器。但没想到戴三取钱回阿道夫家,打电话到使馆说三哥没到,戴三这才慌了。   戴三已经自责悔恨,珍卿也不可能再怨恨他。可当他在阿道夫家看见三哥,他伤得比想象中的严重,头部被重击还挨了冻,没死在大街上真是万幸。   珍卿每每设想当时情形,都觉得心惊肉跳不能镇静,幸亏上苍见怜,幸亏神佛见爱啊。   两个人分别快有旬日,劫后余生的感觉太特别。三哥跟珍卿略说了一会话,对她的到来不是高兴而是忧心。仲礼倔头倔脑太任性,若早离开德国根本没有这些事,最后还是裴浚说动他离开,偏在离开的节骨眼上出事,也是上天安排得这一劫。这一天,三哥叫戴三去探监却只见到仲礼,仲礼晓得三叔因他蒙难,心里也知道后悔自责,但是再三叫戴三转达,若要救人请连裴浚一道救。   珍卿当然会连裴浚一道救,裴浚身份特殊又是他们好友,仲礼不说他们自然也会救,可这就不是动动嘴使点钱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3 23:59:42~2023-02-24 23:5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匠心小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联合泄洪真的 50瓶;paddy、紫语花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5章 危难时刻谁相帮   三哥说不了多久话就得歇着, 珍卿守在他身边犹然后怕,未料三哥这次德国之行,竟是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悻了半天才勉强定神, 记起要去答谢三哥的救命恩人。戴三说那家人也是华侨,姓苗, 住的离中国驻德公使馆非常近, 因此三哥在去公使馆路上被劫, 苗家人能恰巧搭救了他。   珍卿跟戴三登了苗家的门, 一点不含糊就要给恩人磕头, 被那家人不胜惶恐地拦下。坐下来叙一叙关系,发现也算拐弯抹角的有些联系。这位苗先生认识裴树炎先生,曾跟裴先生在中国做过职业教育。见苗先生人品贵重又是长者, 珍卿含糊谈及营救仲礼跟裴浚的事,苗先生一家也是爱莫能助。现在德国大行对元首的个人崇拜,多少外国人听着荒诞的政策, 他们的官员军人却奉为圭臬, 苗家人说不怀疑他们会越发疯狂。   珍卿之处去中国驻德使馆也谈了, 弱国外交对上疯狂的战车国家,能起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不过, 使馆有人知道跟珍卿买画求字的费尔曼, 此人也不算什么显贵人物,但他是管军需的一个小头目, 军队警察系统也能搭上关系。   探访过两个重要地方, 珍卿欲把希望着落在费尔曼那, 便先把请学弟拜洛把她的困境透露一下, 试探那费尔曼先生对珍卿态度如何, 若跟其他疯狂NC党一样蔑视外族, 还是先不要送上门去吧。   拜洛学弟是本地人行走自由,代珍卿先去费尔曼家走一趟。他一个上午功夫就把事办了,风尘仆仆赶道阿道夫家里,珍卿迎他进来看他神色惊惶,心里立刻凉了一大截。但拜洛没有说费尔曼态度如何,他说刚听到海德林的不幸消息,他刚回家圣诞节都没过完,就被他兄长强制送入某军事组织,进了这法纪森严之处,若想偷跑出来,搞不好会挨自己人的枪子。   拜洛讲完神经质地在房里绕圈,旋即拉着珍卿的手颤抖说道:“Iris,我必须立刻逃出德国,不然,就是海德林一样的命运,我父亲跟海德林之兄一样疯狂,民族主义者加种族主义者,真是无所不至无所不为。”珍卿也惊疑不定地看他:“若真如此,你预备如何逃?需要我帮什么忙?要钱吗?”   拜洛这时才镇定下来,满脸歉意地跟珍卿说:“Iris,我不能逃,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弗朗索瓦先生不会原谅我,达芒先生跟莫诺先生也不会。”珍卿不忙劝这个自相矛盾者,而询问军需官员费尔曼的态度。拜洛这才镇定下来说详情,他说苏尔曼对她的到来很欣喜,打算下午晚些时候来拜访她,并把她引荐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他没能力帮珍卿从监狱提人,但他的宴会上有些人能,但他说不会从中沟连什么事情,能结交到什么人靠珍卿自己。   珍卿救不了已被管制的海德林,但是拜洛应该过他希望的人生,她力劝拜洛不必管她,现在能离开赶紧离开,若他也被送进军事组织她真是无能为力。   珍卿塞了一些钱让拜洛走了,正在思量拜洛说的话,设想若实在救不出来人,她究竟该到哪里寻门路?她甚至在三哥跟仲礼之间权衡,她自然把三哥排在前面,可是,若束手无策就放弃仲礼吗?不不不,放弃对人对己都无法交代,她连对裴浚都无法轻言放弃,这是不能跨越的底线。但是,她恐怕也会面临道德抉择,她能为仲礼和裴浚做到什么地步?   珍卿想到脑袋发疼,决定放弃没结果的自我诘问,忽然听见外面开门的动静,发现是主人阿道夫教授回来。阿道夫教授疲惫地脱下大衣手套,忧郁透彻的灰蓝色眼睛,悲伤无奈地看着珍卿,然后邀她去书房说点私话。   阿道夫教授头一句就石破天惊,他说他有犹太血统,有四分之一还是八分之一,他作为孤儿也不大确定,他也没有行过割礼,鼻子也没有那么大,所以到现在还安然无恙。但他意识到他并不安全,预备收拾行装回到美国去——他本身就是德裔美国人。   珍卿听到阿道夫教授的话,觉得柏林的冬天冷得彻骨,开着暖气都觉得肺里凉飕飕,看着自言有犹太血统的人,下意识要尽量地少说话,片刻后她镇定下来,找回她的声音:“您打算何时动身呢?”阿道夫先生从窗外望向萧条的街,军人的靴子发出橐橐响声,他深呼吸着跟珍卿喃喃道:“真像来自地狱的声音。”   珍卿猛然一个激灵,告诉阿道夫有位军需官要来看她,对阿道夫先生会否不利。阿道夫先生说他马上会离开,而且是若无其事地离开,就像往日出门上课一样,之后会因一份紧急电报从学校离开。珍卿对这个回答毫无防备,完全惊了。   阿道夫先生是教哲学的教授,其实给珍卿帮不上忙,他离开对营救计划也没什么影响,但阿道夫还是诚挚地道歉,说他的行李已提前运走,此刻再从家里走出去,不会叫外人认为他出远门。阿道夫教授是看见他人惨事,觉得该早点离开是非之地,实际尚无人指控他有犹太血统。他一走人SS更是无从验证。这种血统问题真的难说,后世还说西他拉也是犹太人,怕被发觉做了数次垫高鼻子的手术。还真别说,西他拉那鼻子是挺可疑的。   阿道夫说他走后房子还由珍卿他们住,但日常事情也只能靠珍卿自己应付。   主宾简单的谈话结束了,阿道夫先生拿着公文包,从容地出门走到大街上,就是平常去学校上课的样子,而后会因亲戚的葬礼从学校离开。过了不知多久,珍卿才意识到手足冰凉,她把指腹捏得没血色了。她不敢现在就去见三哥,这副惨白惊疑的神态,一定会引起他怀疑的。   珍卿找到阿道夫的听差说话,请他把房里暖气烧足一些,又给女佣钱叫她去买些菜。跟这两人消磨一会时间,珍卿才能自然地笑出来。把女佣熬的牛肉汤盛一碗,端着进了三哥休息的房间。   三哥醒来正靠坐床上发呆,见是珍卿,脸上是苍白荏弱的微笑。珍卿看着三哥乖乖喝汤,问他刚才在想什么,莫名凝重似的,三哥咽下汤看向珍卿,顿了片刻淡淡说道:“我在想,千金难买早知道,事到临头乱阵脚。”   珍卿嗫嚅着也觉无言,他们最初就叫仲礼到美国,这孩子阳奉阴违跑到德国,强押着他去美国也不现实,他长着脚随时还能跑。一拖沓就拖到他们出了事。可这并非是他们的失误,经此一番仲礼若不省悟,就白长那么聪明的脑子了。   可是此时扔下仲礼、裴浚不管,也不可能,这是珍卿跟三哥无言的共识。而后三哥问起苏尔曼,珍卿说此人说下午会来访。   果然,苏尔曼下午带着妻女来访,就像是寻常的亲戚来往。尤其重要的一点,十岁的莉娜·苏尔曼也爱美术,跟她父亲一样收藏了不少珍卿的画册,据说连珍卿的小说《欲界俗人广记》,也是这个小女孩的床前读物。期间三哥也出来陪坐一会,着实支撑不住,珍卿和客人都叫他歇着。苏尔曼太太也义愤填膺,说应该惩治袭击三哥的罪犯。   主宾简单问候一番,没多久,苏尔曼一家人就离开了,苏尔曼先生说会派车接她。三哥说叫珍卿带上两个保镖,珍卿也不放心他,还是主张把戴三留在家里,自己还是带着庞勋出门。   珍卿叫三哥千万宽心,若苏尔曼先生只身前来,她心里恐怕还要犯怵,但他把妻子女儿带来,就表示当成近亲好友来往,到苏尔曼家参加圣诞宴会,若有事她全可向苏家母女求救。三哥也觉得苏尔曼没恶意,但还是再三叫她小心行事,若形势不对务必要赶紧脱身。   傍晚,珍卿顺利到达苏尔曼家里,见他家到处是圣诞节的布置,珍卿紧张的心情缓一些。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尔曼家的客人也颇客气,都知道Iris Dew且能谈论她的作品。可这些人几乎帮不上她的忙。   直到晚一些时候,苏尔曼的妹妹、妹婿卡普里维夫妇到来,苏尔曼家穿军装的蓝眼睛就多了,但讲真也不是所有人都帅,哪都有种族主义的歪瓜裂枣儿。珍卿看着穿军装的人也戒惧,心里又泛起丝丝缕缕的希望。   苏尔曼的妹妹不如她哥嫂亲切,她丈夫是卡普里维少校也颇傲慢,苏尔曼跟他介绍珍卿的厉害,他不客气地要求她当场作画,看她是否名副其实。   珍卿自从进入德国,看见蓝眼睛的冷酷军人,常常是嫌恶又犯怵,被卡普里维少校一激将,她反倒冷静下来,不怒反笑地问他可要打赌,她二十分钟内画幅全景素描,可卡普里维少校也得出彩头。这傲慢的家伙,拿了万宝龙手表当彩头。   苏尔曼太太拿来女儿莉娜的画具,珍卿亲自把三开素描纸固好,又自己一根根地削炭笔,贴心的莉娜·苏尔曼看了她的削法,自己也帮她削剩下的,削完还问可否站得近些,她先近距离观摩Iris小姐作画。   珍卿稍微感到一点压力,客人一直络绎不绝地走来,很多人也没有作为模特的自觉,走来走去真让人眼花缭乱。可当珍卿专注地调动视觉记忆力,所有出现的人物在她脑海里被锁定,他们的形貌肢体和神态动作,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苏尔曼一家三口屏住呼吸观看,这位天才的画家只观察了两分钟,落笔构形简直有如神助,似乎是不加思索地开始了,她用软炭笔构建大体的环境轮廓,起笔之处似乎突兀之极,最后一笔勾画出全景轮廓,却令人拍案叫绝、难以捉摸,短短不到六分钟的时间,整个房屋布局、器具陈设,无不完备地着落在素描纸上。之后不到四分钟的时间,她又把房子内外或站或坐的远近人物,一一惟妙惟肖地描绘出轮廓。   而后,这位Iris Dew小姐利落地换笔,开始对粗粗画就的内容作精细化处理,画家精准的感官配合娴熟的技术,已经让观看者连连哗然赞叹,当她开始左右夹攻、两手并用,任何地方最多两三下画就,绝没有反复涂抹的拖沓感。莉娜小姐惊讶地跟父亲说:“爸爸,Iris不像人类,她是不是神仙?”她爸爸说缪斯与她常在,莉娜小姐天真地问:“中国的缪斯比我们的缪斯厉害吗?”连珍卿所戒惧的蓝眼军官,也不少人错落站在四周观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4 23:59:04~2023-02-25 22:3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6章 何曾忆此旧时交   苏尔曼先生的圣诞宴会上,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将一张三开的素描填得如此充实, 房室的进深形态,器物的轮廓明暗, 主客的举动姿态, 人物的神态情绪, 无不纵深奇妙、纤毫毕现地落于纸上, 那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的生动, 震撼到令观赏者感动了,至少苏尔曼太太跟小姐就哭了,很莫名其妙、难以言说的感觉。   见画家慢条斯理地收住笔势, 苏尔曼先生与有荣焉地举起表,打了胜仗似的冲大家欢呼着:“正好二十分钟,正好二十分钟!”对妹夫卡普里维少校嚷得最大, 并催督他把彩头快快献上来。其他人凑上来跟珍卿说话。   珍卿刚刚画完还在意识流中, 有好一会不知道跟人交流, 不过也没有任何人怪罪他。卡普里维少校拎着表过来,似笑非笑有点不怀好意:“杜小姐, 你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 你来德国若想窥探军事机密,是不是易如反掌之事?”珍卿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卡普里维少校还欲张口, 莉娜·苏尔曼小姐不悦地说:“姑父, Iris是我的贵客, 你为什么诬赖她做坏事?”   苏尔曼先生拿酒给妹夫喝, 苏尔曼太太也笑着转移话题, 卡普里维少校收住不善眼神, 盯了珍卿一下仰头把杯中酒喝掉。   珍卿没有接卡普里维的手表,苏尔曼小姐的姑姑抢过去,嘀嘀咕咕说了难听的话,珍卿平平把这个赌约揭过。   不少非军方的男女贵客凑过来,新奇惊讶地赞美珍卿的绝技,问她怎么做到两手并用而无错,问她的视觉记忆力是否为天生,问珍卿的老师都是哪些人,她的超能力跟训练方法有关吗。   珍卿简洁精练地回答问题,年幼的莉娜·苏尔曼是真爱画,大家讨论她惊艳四座的技艺时,一直仔细观摩珍卿新画的莉娜,忽然指着这幅大作说:“卡普里维姑父不止一个,姑姑也不止一个,这位先生,那位先生也不止一个,Miss Iris,这是你别出心裁的创意吗?”看热闹的外行也觉得稀奇,细看一番果如苏尔曼小姐所言,纷纷热络地转头询问画家的用意。珍卿说并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有些模特不停变换位置,她脑海里觉得他们无处不在,就不假思索地画下来。   卡普里维夫妇原本兴趣缺缺,心里还不尴不尬、不阴不阳,听侄女莉娜一说来争相来看,看见自己不同位置的不同姿态,不管正面侧影还是斜倚缓坐,都被画家刻画得惟妙惟肖,这种奇妙新鲜的审美感受,令口舌轻薄的卡普里维太太都震惊,开始正视珍卿并询问灵感的渊源。   珍卿借着出神入化的画技,一步步体现出她的存在感,并从不动声色的谈话中,寻找可以为她所用的人。行政系统的客人发展起来事倍功半,这种急上房的忙怕难帮。   珍卿着意留心军方人士,注意到一个叫谷诺的年轻军官,珍卿刚才跟赞美者谈话时,他才开始来插不进来话,就站在旁边听珍卿跟人谈话,之后逮着机会自我介绍,谈吐态度给人文质彬彬的绅士印象,珍卿初始也疑忌他是腹里黑——毕竟这时的德国军人不少人格分裂。之后,这谷诺少尉自言念大学有要好的中国同学,参军后的头位长官卡尔曼中校,七八年前就跟军事顾问到中国,为中国陆军军校的学生授过课,现在已在军警系统身居要职。   正跟谷诺少尉说着,听见门厅外小一阵哗然,听见人们问候一位中校先生,珍卿好奇地朝门厅那里望,谷诺少尉说失陪一下去迎接长官。   珍卿心里揣摩谷诺的长官,想着如何借谷诺认识一下。正在动着念头,听壁炉旁边的两个蓝眼睛军官,其中一个不怀好意地冲着珍卿举杯,戏谑地跟珍卿说道:“来自东亚的聪明艺术家,我知道一个人更多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去发挥创造力,我保证他们一动不动给你做模特,不然就把,呃,Iris小姐当他们的遗体画像师不错。艾伯特,你愿意让Iris小姐去你的地盘走走吗?——Iris小姐,我听说很多画家原本是遗体画师,想必你也有同样的兴趣吧。”   他身边面容英俊的蓝眼军官,探照灯似的眼神在珍卿身上逡巡,打量完微微蔑然地扭回头,戏谑地对邀请珍卿的同伴轻嗤:“鲍尔,若她不慎窥探军事机密,这样伟大的艺术家,就要留下来陪我的玩具,这对东亚人是难以想象的损失,啊,那样多可惜?”   旁边倚墙听这二人说话的,像听到巧妙绝伦的笑话似的,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同笑起来。看来这个叫艾伯特的漂亮沙猪,是属于执行民族主义政策的部分,也许是集中营的看守之类吧,但仲礼他们现在尚未转去。   珍卿倒不怕他们的调笑羞辱,暗暗思忖这些人的话语,猜想谁对她和她的天赋感兴越,像苏尔曼的艺术爱好者少得可怜,珍卿想送钱耍手段都不得其门。   她若无其事地跟莉娜·苏尔曼聊天,解答她在艺术世界中的问是。心里暗暗思量来去,还是觉得嘲笑者太难策动,也许时日有功可以撬动巨石,偏偏现下就是时不我待。从蓝眼军官们的傲睨眼神便知,他们不会轻易转变态度,这些人经历过战争和贫穷,多少人自幼接受种族主义教育,根深蒂固的观念如何短时间粉碎?   珍卿看满场应酬的苏尔曼夫妇,在代表国家机器的军警面前,他们也得点头哈腰笑脸迎人,而谷诺少尉正他高大挺拔的长官,珍卿正在想怎么主动出击,刚才邀请她画尸体的鲍尔上尉走过来,很有压迫感的高大身板,堵在珍卿面前逗弄似的问:“杜小姐,你对我的提议作何感想吗?”珍卿面上温恭如小白花,心里怂怂地想着:想做你的遗体画师怎么样?   幸好,那个同样嘴贱的艾伯特拉走了鲍尔,退身时不慎撞到男佣托盘里的酒,珍卿前襟被洒了点红酒,沙猪艾伯特很有腔调地道了歉,拉走鲍尔跟他不太愉快地说着什么,就算不是埋汰珍卿也不可是赞美她。   珍卿不至于脆弱得这也在乎,问惊慌无措的男佣洗手间在哪,并对他无意的失误表示了宽容。   去完洗手间珍卿没马上回来,见走廊边有个悬挑的阳台,珍卿站过去整理一下思绪。在风口站了片刻,胳膊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深呼吸的同时退后两步,设想进去如何找到谷诺,探探他长官是否可以借助。   珍卿一回身,不防被走廊的人影惊得轻呼还哆嗦,定睛一看,又一个面容冷峻的挺拔军官,黑暗让他的面目显得像鬼魅,实际上他可能也真是魔鬼。珍卿屏住呼吸慢慢地走过去,此人也侧身对客厅的方向,似乎是在给珍卿让路的。   灯光照亮此人经得起审视的美貌。英俊挺拔者本可令人赏心悦目,但珍卿被德国人纠正了看法。此人威严矗立如雪山寒脊的鼻梁,那蓝汪汪的仿佛地狱之窗的眼睛,正是他们新法令捍卫的纯种特征。想到阿道夫教授的仓促离开,珍卿对任何蓝眼睛都愈发心存戒备。   但此人莫名伸出他的臂弯,还客气地轻声提示一个她:“杜小姐?”珍卿对挽不挽胳膊犹豫了,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但正面看此人陌生的面容,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军官收回臂弯轻轻地跺一下脚,保持标枪似的立正姿势,用一种眼镜蛇式的深邃凝视,不辩喜怒地跟珍卿说:“啊,杜小姐,很高兴在这里遇见,啊,真是失礼,我忘了介绍我自己,可是,杜小姐出了名的好记性,我很好奇,你还能否记起我?”   珍卿狐疑地审视着此人,从他自说自话看该是旧识,珍卿是擅长记忆人脸的,长成此人这般水准的,她若见过没道理全无印象。但他思虑良久才脑中一闪,把眼前人跟记忆中的景象对上。有了记忆中的景象却未对上人名。大约是七八年前的花山小西涧,三哥带她去陶先生那淘宝,偶遇驻华公使秘书沃尔夫一家,沃尔夫太太请教过珍卿古琴,而眼前之人赫然是沃尔夫太太的弟弟,呃,珍卿一时记不起他姓什么。   珍卿顺着记忆的细微脉络,终于准确地呼出此人姓氏:“卡尔曼中校!”但看看他臂上的万字袖标,心里咯噔一声,此人已是中校显然功绩不少啊?想到这里不由暗暗警惕,讳莫如深的卡尔曼垂眸看她,冷硬的剑眉柔和下来,冷沉的声音显出三分和气:“杜小姐记性确凿好。”   既然是故旧,他们便同往前厅热闹处走,珍卿心念电转,想到跟沃尔夫夫妻的交谊,这个已成中校的卡尔曼也许可借助。便顺势问候起老朋友沃尔夫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小沃尔夫先生。珍卿记得出国留学时,沃尔夫先生已是驻华公使参赞,后来并未特意打听过他们,便不知消息了。卡尔曼中校说姐姐得了肺病,姐夫外甥都陪她在非洲养病,回国后多数时候不在德国。   珍卿的心沉甸甸地下坠,不过片刻后卡尔曼又说:“杜小姐来得正巧,他们从非洲回来,途经巴黎本欲拜望,不想杜小姐反到柏林来,他们刚到伦敦,无须三天就能回柏林。”珍卿一颗心不免重新上浮,竟能笑盈盈地对着卡尔曼闲谈。想着今日且先做好铺垫,待见到沃尔夫夫妇二人,再如此这般由引入她的正题。   三五日的时间算长了,但考虑到三哥头上外伤,多待几日正方便三哥把伤养好些。   看珍卿跟卡尔曼中校谈笑而出,那些大漂亮的矜傲军官们,相互传递着奇异的眼色,想不出怎会有这种搭配。珍卿刚才认识的青年军官谷诺,跑过来准备介绍两人认识,珍卿一解释这谷诺小哥也惊诧,说竟然有这样巧的事。   谷诺跑去给珍卿和长官拿食物,卡尔曼中校鬼魅的眼凝视珍卿,气质比七年前暗黑很多的他,莫名深沉地重复一句话:“杜小姐,很荣幸能再次遇见你。”顿一下又意味深长地道:“大约七年前,在海宁西郊美丽的庄园,我有幸聆听您的琴音,缪斯在您的琴声加入了神力,令我至今难以忘怀。杜小姐,我有幸再听您弹奏一次吗?”   珍卿被他生活化的态度感染,下意识说来德国没有带琴。但马上又欣悦不已地说:“不过,可以看这里的华人有没有?”这时谷诺小哥把食物拿来了,珍卿没吃太多生人拿的东西,跟卡尔曼和谷诺不时聊几句,一顿饭就混得差不多。   九点钟珍卿准备离开,苏尔曼一家亲自相送,莉娜·苏尔曼尤其依依不舍,问珍卿还会在柏林停留几时,可否偶尔会拜访一下。珍卿热情地亲吻了莉娜,告诉她方便时随时可以来。   作者有话说:   还没改好,先发了再改。感谢在2023-02-25 22:31:03~2023-02-26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o 6瓶;一只月亮? 4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7章 当机立断的抽身   这天的圣诞宴会峰回路转, 珍卿原说借谷诺先生认识他长官,也免不了试探揣摩的麻烦,不想他乡遇故交叫人喜出望外。珍卿回了阿道夫先生住处, 先致电给三哥的恩人苗先生,总之得先借到一把趁手的琴。   回门厅脱掉厚重的裘皮大衣, 珍卿把衣裳鞋子都换一遍, 又特意又洗了手与脸, 才跑进起居室给三哥报消息。三哥头上的伤不可小视, 别说珍卿生恐他再有劳损, 三哥自己也晓得不能逞强添乱,在家里也不敢剧烈运动,躺够了就起来坐着, 坐烦了再起来走走,不看书无线电也听得少,指望能快点好起来。   珍卿依着三哥轻声细语, 把在苏尔曼家的交际经过, 原原本本地重述一遍, 欣喜于“柳暗花明又一村”,若能借这些老相识救出仲礼他们, 就能赶快离开。三哥还泛白的脸凝重着:“我记得, 你跟卡尔曼一面之缘,他竟记得你相貌名字?”珍卿抿一抿嘴唇, 会意地瞅了三哥一会, 说道:“正是恐怕他居心不良, 才不直接把事托付给他, 必得等沃尔夫太太回来, 大小沃尔夫先生也都和善。”   珍卿半天不闻三哥回应, 抬头见他凝重地拧着眉,又似惘然地低下头凝视珍卿,珍卿抚平他的眉峰,劝慰道:“有沃尔夫一家人在,卡尔曼不敢放肆的。”三哥按住她红紫的嘴唇,阖着眼苦笑着说:“小妹,你真不了解男人!你不晓得……算了,我不愿意听你说了。事情至此,我也忍不住怨怪仲礼。”   三哥的未尽之意,此刻尽在不言中了。他以让妻子出头露面为耻辱,也恐卡尔曼暗藏不轨之心。但他现在乱动还是头晕,思虑过多会有欲呕之感,这样严重的症状该住院的,但他不敢叫小妹一人在外独撑,他就算不能亲力亲为,至少应该通悉事件的整个进程。   随后三日珍卿就不再外出,除了亲自照料三哥饮食起居,她也练练从苗先生那里借的琴,余外天天画《我和我的祖父》。   她现在眼明心利手速无敌,不必再勾什么线描稿子,拿着锡管颜料用起来也便利,一天能画三四十张画稿,画画极大地帮她转移了压力。   本来暗暗焦躁烦闷的三哥,在旁观摩她随手勾就画稿轮廓,每次上色一溜排开七八张画稿,这些用的同色近色一次上完,一种上完立刻调弄另一种颜色,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画画娃娃,眼随心动、双手并用,效率高得令人瞠视而发笑。明明她专注得全不旁骛,明明是一丝不苟的沉迷态度,三哥看着总觉得娇憨可爱,就像她画中大头细身的化身,看到这样的她,近日的坏心情都释去不少。   第三天上午又攒不少稿子,离开心流如注的灵感输出状态,珍卿像绕着尾巴跑半天的小狗,做完工作还觉得精力旺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三哥抚着她泛黄的头发,问:“画连环画不大费脑吗?”   珍卿趴他胸前嗯嗯两声:“当初画《葫芦七子》倒是难的,如今七八年过去,记忆、感知、技巧、思维打磨多年,不说已臻化境,也算炉火纯青,画连环画就像大学生解中学的题。况且,连环画的人物情节分帧确定,不像要求独创性的审美品,要求每幅都提供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   三哥说珍卿画连环画很快乐,问她从前怎么没再画些。珍卿说没有合适的题材。当然,有些话她没法跟他明说,她脑子里装着很多有趣的题材,譬如才子佳人、武侠玄幻、悬疑伦理、科幻未来,但这些题材往积极方向创作,不过是给人提供虚幻的泡沫,就像给人注入精神的麻药,但作成批判揭露社会现实的,不过让痛苦者更见痛苦,于救国安邦、淑世济民何益呢?但她和祖父的过往却不同,多少可以给人启迪和希望吧。   这天中午,莉娜·苏尔曼打电话过来,问方不方便今天下午拜访她,珍卿当然欢迎这个小天使来。下午,苏尔曼太太带着女儿来了,珍卿跟莉娜就聊美术和文学,傍晚,莉娜心满意足地跟妈妈回去了。   晚上又有大好的消息,珍卿接到卡尔曼中校的电话,说他姊姊、姊夫马上就能到柏林。   没偶遇卡尔曼中校之前,珍卿和三哥像是没头苍蝇,削尖脑袋到处寻门路却一筹莫展,这种前途难卜的感觉太难熬。可珍卿借卡尔曼重会沃尔夫一家,事情顺利得像是时间倍速了。   按理沃尔夫家长途旅行后,该静居数日以恢复精神,但珍卿翌日就见到这一家人。珍卿表达出他乡逢故知的欣喜,这种欣喜因有所求显得格外真切,沃尔夫一家对她比在中国还热情,珍卿心里暗暗松口气。   在初始的欢聚中,他们只谈中西的音乐、饮食、旅行、风俗,等到中午吃饭,珍卿先打电话问候三哥,在餐桌上顺其自然地表现饮食不振。沃尔夫太太关切不已,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在此有无妥帖的人照料她?   珍卿故作坚强地先道歉,说她丈夫陆先生也来了,碍于头上受伤严重不便出行,是故疏怠多年不见的朋友。沃尔夫一家自然要追问情由,珍卿不想说不愉快的事,以致满座为她的家事不欢。可她越是愈说还休,愈是引起沃尔夫一家追问。   珍卿从杜太爷病重说起,说本该跟丈夫、姐姐速回国内,但侄子却在德国出了事,归心似箭却不能成行。而后她丈夫来营救侄却遭劫匪,营救亲人之事也是一筹莫展。珍卿说到此事悲从中来,不必作假就显得强颜欢笑。   令珍卿感动的是,沃尔夫一家对她刨根问底,知道仲礼卷入华人左翼团体的事,还愿意大包大揽地帮忙。珍卿得偿所愿当然感激,心里还有说不出的愧疚。卡尔曼上尉意味深长地看她,也不知道是否看出她作戏,但听到姐姐、姐夫叫他帮忙,还是若无其事地应下了。   沃尔夫先生跟卡尔曼中校帮忙斡旋,珍卿跟沃尔夫太太在家待着,珍卿弹奏古琴安抚女主人的精神,沃尔夫太太深憾珍卿不能久留。   晚上,沃尔夫跟卡尔曼都回来了,表示珍卿的侄子很容易出来,裴浚要出来却没那么简单。   晚上,卡尔曼中校要送珍卿回阿道夫家,珍卿冥冥中有不好的预感,私下请求谷诺少尉陪同之,最低限度,不要放任她单独跟卡尔曼相处——她对谷诺的印象比对卡尔曼好得多了,只能赌这一把。珍卿今天没叫保镖庞勋跟着,庞勋跟裴浚关系匪浅不说,又是一张亚洲面孔,一旦跟卡尔曼这种鬼畜冲突,说不好卡尔曼会怎么对付他。珍卿动用一切人脉也没法救他,这是一个她和三哥都不能妄为的国度。   中途车子莫名坏了,卡尔曼中校跟珍卿下车等着,负责开车的谷诺少尉负责检修。   卡尔曼说没听到珍卿的演奏,问她能否为他单独演奏一回,对着湿寒沁脾的月色,珍卿一颗心浮沉不定。她犹疑地跟眼前人对峙着,良久才道:“时间太晚,我……我丈夫要担心了。卡尔曼中校,明天好吗?明天约一个地方?”卡尔曼中校鬼魅的眼神,让珍卿一阵阵毛骨悚然,他笑着说道:“明天我会去监狱,你的朋友裴要么跟你的侄子,一同被释放,要么跟他左翼的朋友,跟犹太人关到一起。”   珍卿又冻又惧手脚冰冷,这时一队巡逻警察经过,谷诺少尉亮明身份打发走他们。珍卿心想,这是连警察也没法求助的地方。她觉得表情一定失于管理,鬼魅的卡尔曼猫逗老鼠似的,似乎兴致寥寥地说:“杜小姐,你开始让我感到无趣了,有求于我却把我当成魔鬼?”   珍卿脑中闪回一些头绪,立刻释去恐惧镇定下来:“对不起,卡尔曼中校,我该回去了。”说着准备接过他手里的琴,卡尔曼中校鬼火似的眼睛,幽魅地瞅着她看了一阵,忽然丢下珍卿的琴盒,在寒夜的电线杆下面,搂着珍卿狠狠地吻了她。   珍卿在悬殊的体力争持中,被他按着脑袋剥夺了呼吸。当他恢复理智的时候,珍卿颤抖着却冷静地想,她的嘴唇大概肿得不成样子,寒冷剥夺了她的感知。这时谷诺少尉跑过来说车修好,当被卡尔曼揪着塞上车,她感到嘴里铁锈的味道,才明白嘴唇被咬出血了。她想一定不能回阿道夫先生家,她不能让三哥亲历这般羞辱,她真的不能。   她气喘吁吁地定着神,想着到底去哪里好呢,她想了一圈还是决定去沃尔夫家,至少卡尔曼在亲人面前,不会这么肆无忌惮。而且她隐约也有一点确定,这个卡尔曼中校对她有兴趣,她想,他未必会穷凶极恶地□□她,至少现在不会。   珍卿浑身哆嗦着,不仅是冷还有别的什么,她几乎是语不成调地,跟卡尔曼表达了这个意思,卡尔曼沉默了一会,竟然没有拒绝她的意思。   司机调头以后,卡尔曼言简意赅地问:“杜小姐,以你的聪敏心机,明知此事着落在我身上,何必故意做作一番,让他们为你焦急难过?你对他们的善意抱有真心吗?”   卡尔曼的不屑修饰,让珍卿沉默了片刻,她勉强镇定下来了,但强烈的情绪地震后,她太疲惫了,勉强组织了语言尽量诚恳:“卡尔曼中校,你以为我跟你的家人表演吗?我已经心力交瘁,没精神在意细枝末节,我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可我信得过跟令姊夫妇的交情,才敢把烦难之事托付他们,正如他们异日若有烦难事,我也愿意赴汤蹈火一样。而我跟您只有两面之交,贸然求助恐怕与您为难。我与沃尔夫夫妇暌违多年,他们尚待我如至亲,我非常感激,发自肺腑地感激。您愿意伸出援助之后,我也非常感激,发自肺腑地。”   卡尔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是那种鬼魅慑人的眼神,珍卿又被他按着□□了一番。很奇怪地,珍卿竟然冷静到眼泪都没有,而是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她已经被占了便宜,是不是该取一点利息呢?便直截了当问他能否救裴浚,卡尔曼骄矜地轻哼一声,一双手不老实地伸向她。珍卿已经忍耐到极点,干脆用力按住他的双手,将他宽大手掌攥在怀里,哀怜婉转地乞求他救裴浚,还赞卡尔曼急功好义、善良正气,将不少她不认为他有的品质加在他身上。   卡尔曼中校被震骇到了,他觉得这中国女人不可思议,明明她也不符合她的审美,这么多年却挥不去他的倩影,久别重适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而她现在显然是在巧言哄骗,他竟然为她的哄骗感到欢欣。   终于重新返回沃尔夫家里,虽然为打扰主人家惭愧,但这是珍卿摆脱卡尔曼的唯一办法。沃尔夫一家是否看出端倪,珍卿已经顾不得了。珍卿只仓促给三哥打电话,简单说在沃尔夫家留宿,其他的都不敢多说,卡尔曼在一旁虎视眈眈。当沃尔夫太太亲自准备客房,她就亦步变趋地跟着女主人,卡尔曼中校人前还讲礼数,找不到继续跟着珍卿的理由。珍卿说她路上摔跤撞破嘴,能否找点药帮她涂一涂,她希望明天见到三哥,一定不是现在的狼狈形容。   卡尔曼中校也留宿了,这一夜,珍卿锁着房门都不敢睡,她打算一遇状况就按铃叫女佣。熬到天快亮眼都熬干,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可没睡多久就觉床铺一沉,竟然是阴魂不散的卡尔曼,他笑吟吟说要去搭救她的亲友,她难道不愿意给她一个吻吗?珍卿紧张困倦到无法伪装,她脸上每根汗毛都昭示着她的不情愿,她把自己深深埋在被里,卡尔曼本想把她揪出来自己索吻,但万幸女佣敲门说有电话。   珍卿从阴霾的噩梦中醒来,才知道卡尔曼的阴魂不散是个梦。她吃早餐时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卡尔曼有紧急公务,刚准备就寝就被谷诺少尉一个电话唤走了。   其后的事情很魔幻,珍卿回到阿道夫家里,三哥竟然不在家,她一人呆坐了良久,卡尔曼打电话说人提出来,问是不是送到阿道夫这里,珍卿连忙说送来送来。   回过神才想到,卡尔曼是否会跟三哥碰面,他们若有冲突该如何应对呢?仲礼和裴浚都被带回来了,胡子拉碴的仲礼瘦得脱相,原本神气跳脱的人萎靡极了,珍卿百感交集一时难言,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被打得的仲礼毫不反抗,竟然一言不发地蜷在地上落泪。   卡尔曼中校还有一点风度,没有围观别人难堪的兴趣,只跟珍卿说晚上过来接她到沃尔夫家。   但其后,珍卿再未见过卡尔曼。后来三哥跟珍卿说,她去沃尔夫家的那天傍晚,十岁的莉娜·苏尔曼打电话,说听见她父亲苏尔曼跟拜洛先生说,珍卿那位学美术的同校学弟,逃路前找他说起Iris小姐的事,请寻子心切的拜洛问一下Iris。那位拜洛老先生很凶地,若查出来跟Iris有关,他不会放过可恶的中国人。   所以三哥联系中国驻德使馆,托使馆的人帮他们尽快出德国,不要通通关卡重重的火车出去。然后珍卿、三哥、仲礼就坐上S国的飞机离开,吭哧吭哧从S国逃回的法国。而裴浚、戴三、庞勋是在三哥授意下,也悄悄从绕到瑞士脱身的。说起来真是不堪回首。   然而三哥的身体尚未修养好,他们在法国一直耽搁到翌年的新春才离开。   珍卿在卡尔曼那遭遇的一切,不足以叫她觉得羞愤欲死,她觉得救出仲礼跟裴浚就是功德,与其担心狗屁不是的贞洁问题,她更该担心卡尔曼有没有传染病。她经历过命悬一线的险境,也见过许多底层人没有尊严的处境,她大部分时候觉得,活在乱世就要有“生死之外无大事”的觉悟。她是许久以后才知道,卡尔曼明面私下兼着不少重要职务,他的能量比珍卿想象得还大。若非莉娜·苏尔曼无意提醒,叫三哥意识到隐藏在暗处的危机,他当机立断采取了行动,若是多陷在柏林一天,天晓得卡尔曼会把珍卿甚至三哥如何。   他们逃离柏林的那一天,珍卿嘴上的伤肿尚未痊愈,三哥一见便猜中是什么缘故。他当时表情凝重、眼神惊痛,但迅速被他掩饰下去,以后既不问及也无异样表现。珍卿也更不至于惴惴不安,与其说三哥在意绿不绿的问题,不如说三哥由此深恨自己无能,叫心爱之人替他担待耻辱和难堪。到法国后他叫仲礼自己登船赴美,任何人都不许去送他,叫他以后自己担待自己,仲礼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次经历对他未必是坏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6 23:57:26~2023-02-27 23:5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大的心尖肉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8章 乘风泛波归故园   珍卿在翌年的初春, 由法国马赛登上S.S.P号货轮,跟家人踏上回归母国的征程。三哥由美至欧出来不过两年,四姐阔别母国将近七年光景, 她的兴奋之情比旁人更甚。   珍卿怕三哥头伤留下隐患,跟四姐、汤女士通力合作, 包揽三哥内外公私所有担子, 保证三哥能毫无旁骛地养伤, 一行人在法国多居留一个月, 确保三哥伤情万无一失, 才终于准备动身离开。   期间珍卿当然也没有闲着,《我和我的祖父》前三部已经在印发,出版商和销售商纷纷向她祝贺, 说从头一部的发行情况及后两部的预售情况,可见《我和我的祖父》创造的行业盛况,必不弱于十年前的《葫芦七子》。创作好的三部由专业人士发行, 珍卿还在笔耕不辍地画着。   其时, 杜太爷风寒早已痊愈, 衰弱的身体也在将养中,尤其听说珍卿在国外画《我和我的祖父》, 除了在华人中间广获好评, 连洋人老爷们也交口称赞,纷纷赞赏杜太爷把孙女栽培得好。杜太爷已经心里熨帖, 而珍卿决意提前半年回国, 杜太爷由内到外样样如愿, 并不因珍卿晚回一两月不悦。   像达芒、弗朗索瓦、莫诺等文化名流, 当然不至于折节到无端捧连环画, 便纷纷敦促珍卿写《我和我的祖父》。国内亲友师长们的信件, 雪片似的飞到珍卿手上,多是叫她将《我和我的祖父》转化成文字,道是多少视她为思想导师的读者,都在翘首期盼她的大作,也有望子成龙的旧式新式长辈,期望从杜太爷身上学到育儿妙法。   珍卿看到各种说辞不由苦笑,有件事只她自己心知肚明。她能成材固赖祖父的栽培,但若非上辈子吃足生活苦,这辈子比常人多些韧性多些眼光,作为土著在杜太爷手下讨生活,未必会比真土著红姑强多少。所以,杜太爷的很多育儿理念和办法,并不适宜在群众间推而广之。她画连环画《我和我的祖父》,为了对常人有教育启迪审美作用,常以春秋笔法隐去杜太爷过分不着调的恶行,将许多有趣味有意义的事件,用最好的色彩和构图做积极的刻画。   若说叫她为杜太爷写传记,她是不屑去作假糊弄人的,必用欲扬先抑的手法来写,前面相当篇幅的内容,一水儿会是杜太爷的黑历史。如此,杜太爷的黑料就要抖得满天飞,好不容易病愈的杜太爷,说不好又气出毛病来,那她就真没得爷爷了。但有些话不便同外头人明说,珍卿就向师长亲友推送她的连环画,即便连环画不是传世的审美艺术品,她自觉用了九成的功力来做,其实很能见得了观众吧。   珍卿认为这部连环画发行之后,更能引起同样生活背景的国人共鸣。果然不出所料,看了原本只供青少年和低文化水平者的连环画,在华盛顿的孙离叔叔来信悲诉,说看了由国内寄去的《我和我的祖父》,就想起他少时聚族而居的旧事,讲如何被限制各种娱乐游戏,如何顿悟亲长们的迷信论调,还有寡母抚养他的种种不易,说看了珍卿的连环画,回忆幼时追忆亡母,竟哭得经夜难住泪透枕巾。   说来也是奇怪,很多珍卿认识的文艺界大拿,多少人或是失怙或是失恃,或者怙恃全失被祖父母或兄嫂抚养长大。在海宁的杜教授和跑到梁州的吴寿鹃叔叔,还有《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在国内外结交的学界同仁们,都来信跟珍卿大兴叹慨,表示《我和我的祖父》竟不像给青少年看的,多少成年人看到入心入肺,悲喜交加。   而后国内多少出版商通过第三方,向珍卿转达他们的意思,不敢随便翻印易宣元先生大作,欲商量版税比例请易先生赋予他们扩大印刷之权。   还有些人消费不起彩印版的,恐怕要去看黑白线描版的翻印画本。国内不少兼营画报的报社,写信或明白表示或委婉暗示,《我和我的祖父》若不想过多被翻印,黑白线描版尽可以交给他们代劳啊。总之各路人马的意思是,希望在国内业界同仁的同心协作之下,易先生这部大作的发行量,能够满足久旱盼甘霖的各个阶层读者的需要。   珍卿自己觉得很是可行,跟三哥、四姐商议一番,选定一些作风不错的报社合作,权力下放由别人帮忙摹稿发行,也免得翻印者太猖狂搞得正版赚不到钱。   初春仲春时节难得海浪不大,这回远洋旅行比到美国顺遂,珍卿在晕船不太厉害时,就在船舱里狂赶她的画稿。   《我和我的祖父》在国内的发行盛景,珍卿基本上预料到了,但没想到从法国出发之后,法国的师友纷纷来电恭贺,说她的连环画造成巴黎纸贵奇景,热度先由华人界向洋人界辐射,后由达芒、弗朗索瓦、莫诺等在沙龙宴会,发起对中国式连环画故事的讨论,这讨论又借助讨论者的影响力散播开。汤女士跟其他在法华人朋友,已在珍卿给达芒等翻译的法语版本基础上,加印了英文版连环画版本——印制数量当然不比中国版的多。兴致勃勃地跟珍卿讨论,如何造成新的异域文化胜景,珍卿倒没那么大的野心,由着朋友们去随便做一做,详情不必细述。   外国的学人跟中国的学者,看待《我和我的祖父》视角不同,审美判析的角度也大不相同。法国人看到杜太爷这位非主流的乡绅祖父,满足了对中国传统教育的猎奇心理,又被这堂吉诃德式的疯狂grandfather圈粉——当然这种兴趣未必全部出于赞美,珍卿知道有些人,会把中国旧式家长的形象刻板丑陋化,以证明自己优越感的合理性。但真正的大学者可以很透彻很客观。   譬如,后来弗朗索瓦先生就来信说,外国人对中国的新式人物看得多,对他们的旧式人物多是刻板印象,以为全是泯灭人性、冥顽不灵的活僵尸,他说珍卿刻画的三表叔形象,首先就是旧式的保守家长送出留洋的,这种旧家庭出来的新式人物,也在旧观念的堡垒和新价值的浪潮中生活,演绎出奇特的大时代乡县生活场景。还有杨家姑奶奶跟向渊堂哥,这些中国封建价值的拥趸人物,在层层包裹的旧式价值观下,还绽放着震撼人心的理性正义光辉,不少外国人看了说非常感动,竟说这部连环画是中国划时代的作品,珍卿后来觉得啼笑皆非,需要这么夸张吗?它本质上难道不是通俗连环画吗?   当然,作为《我和我的祖父》的两个主角,画中的祖孙形象引起的讨论尤其多。珍卿对故事稍有演绎和杜撰,但大多数事情也非空造,杜太爷不伦不类的新旧价值观,造成他令人啼笑皆非的行动,在笑料中饱含浓厚的亲情,还有“孙女”能屈能伸又跳脱达观的性格,表现出孩童世界的喜怒哀乐,以及对亲子感情和知识艺术的向往,放在尚未开化的封建宗族社会背景下,再糅合中西审美的构景赋彩方式,给读者别开生面的新鲜审美享受,而读图是文盲也能做到的事。所以这个系列走红是必然的,但没想到在国外也这么红。   珍卿又一次感到盛名之累,方方面面催稿的人实在多,在船上白天黑夜地赶画稿。有时三哥拉着她在甲板散心,看四姐跟同船客人聊天喝咖啡,她跟三哥坐一边观景闲聊,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可不完全是春季犯困,三哥怀疑她累狠了气血虚。这时三哥就不免感叹,早知道珍卿事业火红成这样,当日在巴黎该学点绘画知识,好歹能打点有技术含量的下手。四姐就自告奋勇地说教他,三哥包揽珍卿的衣食起居,学得效果不大理想,四姐就嚷嚷着说他不认真。珍卿也笑说三哥志不在此。   不到一周船就行驶近红海,红海前面的苏彝士运河,那么窄巴巴的实在不甚壮观,珍卿就说有些景致见面不如闻面,三哥笑说这何尝不是一种体验?过苏彝士海峡就感到不同,他们乘坐的大轮船被海水托举得真高,有时视觉上感觉像陆上行船,不免讨论起海水密度大的缘故,也有趣味。   这时气候也来一个大转折,好像突然从春天骤然变作夏天,大家纷纷拿出夏衣凉鞋来穿。天气太炎热珍卿总在船舱也闷倦,画画的时间就缩减不少。在Port Said港停靠时,珍卿买了两袋子红宝石,预备回去给各处的女性亲友做礼物。不过听三哥说,价钱远比十多年前高昂得多,他给珍卿做项链戒指的宝石,才花了不到多少多少钱,珍卿觉得好玩的同时,感叹世界不太平物价也不太平,四姐就调笑说三哥娶老婆心不诚,原以为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竟是贱价买来。大家说笑玩闹着总算心情好些。   非洲广袤肥沃的原野很好看,红海上墨青色的波澜也动人,但这里炎热得像三伏天,珍卿他们在舱里待得闷热,在甲板上其实也坐不住,遇到港口下去玩也没那么好玩,又不似船上其他人以麻将转移焦虑,干脆晚上打牌白天睡觉。他们直熬着走到印度洋才稍好些。   船到锡兰的科仑坡停靠两天,珍卿三人准备下船体验热带风情,科仑坡港口岸上多营绿植,在船上看景色也比别处清爽,轮船停泊在两道长坝之内,像被两只关切的手臂揽住。海面上粼粼水波不见浪花。   上岸由英国警察给护照盖印,后面还有印度警察检查印戳,这情景跟在海宁租界看见红头阿三不遑多让。来接珍卿他们的亲戚早候着——是谢家五舅舅的儿子讷言,他在这里的中国领事馆做文化参事,一家人对暌违经年的表兄妹,款待得郑重而周致。讷言表哥家的客房自比船舱舒适,房中净瓶里插着热带的鲜盈花卉,鼻翼间尽是异域的香气。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晚上头疼,本来想睡一个小时起来修改更新,结果一睡睡到后半夜,今天才更。这是昨天的,后面还有一更是今天的。感谢在2023-02-27 23:58:55~2023-03-01 13:5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荷下溪 50瓶;钟陵人 17瓶;paddy 2瓶;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9章 经冬历春终回归   珍卿三人到科仑坡时上岸, 特意到亲戚谢敏行表兄家歇脚,家居环境自比船上舒适得多。   敏行表哥家的孩子对珍卿尤其热情,总追问《我和我的祖父》后续如何, 说“祖父”总不许孙女珍珍学画,那后来是怎么学上画的呢?是祖父回心转意了吗?还有小伙伴的母亲后来如何, 她后来还受公婆丈夫的打吗?……   珍卿跟小孩们聊天才后知后觉, 小孩们跟孙离叔叔那些长者不同, 他们看连环画还是看情节和图画, 尚在童稚少年时, 不会追忆过去追忆到泪湿枕巾,倒对画中人物的生活情景和斗智斗勇感兴趣,说起连环画中的各种笑料如数家珍, 还谈论他们对好人坏人的看法,无形中促成一种被动的思考。还跟珍卿讨论中国南北风俗,谈起来大人小孩都长见识。珍卿还见讷言表哥的小女儿阿谨, 像她小时候一样, 拿着透薄的竹纸蒙在画上描线, 然后拿了颜料去照着涂画。孩子在无形间获得审美和趣味,珍卿跟三哥说这就是她的初衷。   他们一行在科仑坡也出去逛, 热带植物看过两回就不新奇, 那些大小佛像也像是新造的,食物多数是印度式的格调, 让人提不起太大的兴趣。这里的象牙制品倒异常丰富, 珍卿给杜太爷买了嵌象牙的手杖, 给信佛的杨家姑奶奶买了贝叶经书, 把买其他象牙制品预备送礼等等。   在科仑坡的两天很轻松快乐, 但还不至于叫人留恋往返。只是重新登上旅程的时候, 做文化参赞的敏行表兄很动感情,连带孩子们也为离别而哭,一直哭到轮船开启也未停歇。珍卿他们被感染着伤感一阵,但想着离母国越来越近,其实欣悦多于伤感。   到安南的西贡又停一天,这里虽被法国人殖民着,原住民的文化风俗还是中国式的,反正珍卿对安南人无特别的热情。四姐倒很感性地说同胞可怜。   一过新加坡很快就抵达港岛,目的地是祖国大陆的游子们,有的心就渐渐地安详平和,更多人是心怯加激动,说看到母国的海岸线都觉亲切——即便她被战争的阴霾笼罩着。   ——   去时烟雨濛濛,归来芳草依旧。   珍卿和三哥、四姐抵达海宁时,是公历三月初的晴朗上午。当轮船开始减速泊进港口,就发现码头乌央央的接船人众。当S.S.P号货轮终于在港口泊定,珍卿他们提溜着随身的行李,站在头等舱甲板向下观望,他们看见岸上的醒目横幅指着笑,那杏黄底橘红框的横幅用黑字明晃晃写着:易先生载誉归来,谢公馆娇客全矣。   娇客除了指女婿,也有代指儿女的用法。说“谢公馆娇客全矣”算不上准确,三哥这一辈吴祖兴不在,娇娇这一辈她两个兄长也不在。但珍卿和三哥理解字间的意味,“娇客全矣”表达的是父母的倚庐之情和团聚之喜。   幸好只有这一幅显眼横幅,没有更多花里胡哨的排场。在S.S.P号货轮上联系的人太多,他们的归国行程算不上秘密,不过这样人山人海的架势,还是让人有意料之外的不安。   四姐倚在船舷上哼了一声:“小妹,这多半是你爸爸的手笔吧?”三哥揽着珍卿摇头说:“后半句也许出自杜叔叔,前一句嘛,杜叔叔犯不着叫她‘易先生’……”   珍卿、四姐都戴有网纱的帽子,就是怕在船上就被围堵,当他们按次序排着队从船上下来,远远看见杜教授三人拉手挤过去。待他们挤得近一些,才发现海宁相识的师长亲友几乎尽来,近亲包括杜太爷、谢董事长、杜教授、二姐、二姐夫,余外还有谢家舅舅舅妈和表兄弟姊妹,还有各书局、报社的老相识们,如惊华书局、十字街心、新女性报、宁报等的代表,还有慕江南先生派来的师兄师姐……接珍卿三人的人简直山拥水簇,把其他客人跟其亲友的路也堵了。   珍卿他们对着张张热情笑面,也鼓出最热忱的笑面也面对人。   这时候鞭炮也毕毕剥剥响起来,不只一家在放鞭炮迎接归人,不知谁家还请了西洋乐的堂会,一群穿着制服的乐手大奏西洋乐器,还有举着照相机的记者们,冲着看得着的名流人物高声提问,再加上码头上人们喜悦激动的言语哭音,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嚷得沸反盈天,人们面对面说话都要高声喊才行。   幸好在船上见的横幅没拱在这里,不然易先生的追崇者撵着横幅过来,恐怕把珍卿一家挤得走出去都难。   四姐一下来就抱着二姐哭,二姐说仿佛昨日才送她出去,今天忽然就回来了,时间快得让人惊诧。四姐又抱住谢董事长且哭且笑,转头问二姐夫怎么不见小英,二姐揽着四姐说她坐船坐傻了,这种嘈乱地方敢让孩子来吗?   珍卿和三哥一齐下到码头上,先把托运的行李单子交给阿成和封管家,叫他们到行李舱排队接管行李,说行李多叫他们多带一些人去。珍卿迎面见到老了一圈的杜教授,杜教授动情地抱起珍卿转圈圈,可惜气力不继转完喘得很,他亲了珍卿左右的脸颊,才泪盈盈大声说“欢迎闺女回家”。珍卿一被杜教授松开,就见旁边眼巴巴的杜太爷,她便红着眼眶拉住杜太爷说:“祖父,我回来了。”主动拥抱老来愈瘦的杜太爷,杜太爷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颤颤地拍她的脊背。三哥拉着阿成又交代了什么,才分别跟杜教授和杜太爷拥抱。   杜太爷激动地轻轻抽泣着,浑浊的老眼愈发视野模糊,他想从荷包里拿出手绢,颤抖的手总也不能成功,怕杜太爷对拥抱还是不自在,珍卿抱了片刻就赶紧放开,见杜太爷拿袖子拭泪,忙用她的手绢给他擦。杜太爷渐渐上了岁数,又跟珍卿分隔多年,从前觉得肉麻不堪的亲切举动,虽然还不能坦然受之,倒也没有拒绝孙女。   当三哥过来拥抱他的时候,他还紧紧攥着珍卿的手,下意识地跟三哥念叨:“这一次回来,珍卿我不叫她走了,你也不走那么远了吧。”三哥揽着杜太爷笑着称是,珍卿夫妇又跟谢董事长他们相见,久别乍归自然是大喜事,人人脸上都是洋洋喜气。   珍卿看见艺专的叶知秋和秦间间,远远扬起手跟他们打招呼,本想挤过去好好交代点事,但这摩肩接踵的人丛中,她挤半天也没挤出三步,杜太爷干脆扯住她叫别挤了。珍卿想跟师兄、师姐说话,他们在另一边也扯着嗓子喊,但双方都听不见在喊什么,真是愁煞人也。   前来迎接归客的亲朋故旧太多,且人们听说易先生也在此间,多少人激动得到处探听寻觅,把码头拥堵得像个大集市。珍卿和三哥仓促跟大家握手,又仓促地在人丛中合影留念,谢董事长趁着场面尚未失控,叫管家和听差赶紧护着大家离开,她带二女儿郑重谢过前来接船的亲友,讲几个孩子今日旅途劳累,待过几日再排宴邀请众亲朋一聚,大家也都乐乐呵呵地应下来。   珍卿他们的随身行李不算多,但叫封管家和阿成接的行李颇多。除了自海外为亲友带回的礼物,还有为慕先生的艺专买的外国审美品,包括欧美画坛名家的素描原作,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至今的作品的精美画片,还有大量印着精美名家名作的明信片。   但船舱行李中最叫珍卿挂心的,是给慕先生带回的十数件教学石膏像,包括希腊罗马神话的经典人物雕像,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名家作品的复制品,还有素描课常用的马、狮等巨型石膏像等。像尺寸最小的《马赛曲》石膏像,尺寸稍大的海盗胸像等,珍卿倒不担心,然大型的动物解剖石膏模型,是特意拆分成几部分装于集中箱的。   珍卿生恐装卸工不知底细,把她千辛万苦拖回的石膏像损坏,挤出码头还问三哥是否交代清楚。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笑她说,自己丈夫办事妥帖不妥帖,处了这么多年还想不到吗?   看着杜教授和二姐夫带杜太爷坐进车,珍卿跟三哥他们坐一辆车。听谢董事长和二姐一说,才知三哥早把行李清单寄回国内,三哥的随从阿永专门去艺专找慕先生,说这些精贵行李要找艺专的专人去接,慕先生就派了叶知秋和秦间间过来,刚才珍卿欲跟他们说话却挤不过去,人一散开阿成就找到叶、秦二人,他们全程盯着珍卿三人行李的装卸,保准不会出纰漏的。   四姐从法国也带回不少艺术品,适才珍卿发愁她也提心呢,听到她母姐一番解释,释然又满意地冲珍卿扬眉:“瞧你丈夫想得多周到。”珍卿跟前座的三哥拉拉手,他们之间说谢真是多余的,前面的三哥又跟母姐道谢,谢董事长轻轻搭上儿子肩膀,女强人难得的温柔,在亲人身上展露无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谢公馆一门娇客,今日确实全了。一家人永远不必言谢。”   珍卿拉着吴二姐生茧的手,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都不提起谢公馆的长子吴祖兴。   风尘仆仆的归人回到谢公馆,连听差和女佣也亲亲热热地厮见,胖妈一见珍卿高兴得无措,一对细小眼睛汩汩地冒眼泪,珍卿抱着她不停言语安抚,问她老伴花匠老刘好不好。胖妈往东廊边上指一指,老刘缩在廊后要笑不笑,臊眉搭眼地手不知道往哪放好,瞅见胖妈和珍卿都看向他,窘迫得连忙从东廊跑向北边花园。还有金妈、王嫂等谢公馆老人,珍卿和四姐看见也抱一抱,四姐跟从前侍候她的王嫂说话,还热情地亲吻人家两下子,逗得老实巴交的王嫂羞红满面。   三哥也跟管后面楼里杂务的倪七姐说话,倪七姐看着三少爷笑得合不拢嘴,代表行动不便的丈夫康海儿欢迎他们。还有后面楼里的一众佣人听差,并寄居谢公馆后楼的亲友,能来又愿来的全都来了,一屋子的热语欢声,快把楼房的屋顶都冲翻了。   谢董事长跟府里内管家金妈,指挥听差、女佣有条不紊地搬行李,并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报告,今天给三位少爷、小姐准备的洗尘宴如何。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1 13:53:44~2023-03-01 23:2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四卷 天地熔炉铸栋梁 📖   null 第480章 工作狂如此育儿   六年时间过去, 谢公馆也添进几茬新人,旧人面上也添了风霜,但谢公馆的楼房尚如往昔, 重新接纳漂泊归来的游子。珍卿瞅了一圈诧异地问:“胖妈,袁妈跟老铜钮回睢县了。这我知道, 怎么半天不见秦姨呢?”   秦姨、袁妈、胖妈是楚州路杜宅的干将, 不免就要多关注一些。胖妈又是翻眼又是撇嘴:“楼上呢!”珍卿才回就发现老部下有状况, 胖妈说过了秦姨马上阴转晴, 说知道他们就这几天回, 家里备了许多新鲜食材,就是为了犒劳旅途劳顿的人,胖妈说, 厨房才熬好的五味子蛤蜊汤,既解乏又不腻,待会给五小姐跟三少爷盛上去。   跟各处人相见得差不多, 珍卿跟三哥先回房歇歇脚。珍卿见整个套房陈设整洁明亮, 一如旧时, 水青底子的窗帘洗得明亮,床上的被褥枕头也软得动人, 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珍卿坐在窗前椅子上兴叹:“终于回来了,外面的住处整饬得再好, 总觉得住不长。”   在船上睡足了这会也睡不着, 珍卿便将随身行李先打开, 挑捡了衣裳准备泡个澡。三哥正说给她放水呢, 从洗澡间里出来, 说不知谁把洗澡水放好, 叫珍卿先进去洗,珍卿正在想是谁放好的,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三少爷,五小姐,对面的洗澡水也得了,看三少爷来还是五小姐来。”   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是秦姨?”她怎么亲自做起女佣的事?珍卿当年走的时候,杜太爷迁到谢公馆来住,胖妈和秦姨也迁回来,说好叫秦姨给内管家金妈打下手,当她是副的内管家在用了。见珍卿探究癖又犯了,三哥笑说不妨问一问秦姨,他拿了衣裳准备到对面洗澡——对面原是珍卿婚前的闺房,他们婚后常年用来堆放物品。   三哥开门把秦姨让进来,秦姨满面笑容地道苦道劳,说回到自己家就什么都好了。三哥和珍卿也笑着谢过,三哥就到对面洗澡去,秦姨问珍卿要不要服侍,珍卿诧异地瞅了她片刻,便笑着叫秦姨自己忙,洗澡她自己来就行。   秦姨说待会他们行李回来,她再来帮着整理归顺。秦姨下楼正碰见兴匆匆的胖妈,见她端着两份汤水上来,便笑着提醒胖妈:“五小姐、三少爷都洗澡呢。还是待会儿再端来得好。”胖妈闻言无名火冲上来:“原本就是我服侍五小姐,你不留神做好你的副管家,跑来抢近身使唤人的活计,抽的哪门子羊癫疯呢?”说是这样说,不过胖妈也从善如流,把盛好的汤又重新端下去。   秦姨下楼走到东南边的厨房,检查今天采买回来的东西,一会被风风火火的内管家金妈叫去,叫帮着结清租赁汽车的钱项——租的汽车是给珍卿三人运行李的。行李运回来要按贴的条子送上楼去,监督听差搬行李就归秦姨管。秦姨把一应事宜照顾得妥当,便从四小姐三楼的闺房下来。   秦姨站到三少爷和五小姐房前,正准备敲门却听见胖妈的声音,想着待一会再来得好。走到二楼北边的楼梯口,又听一楼下面金妈跟谢董事长说,要不要去幼稚园提前接小英回,是不是也把娇娇也提前接回来,今天家里回了三个长辈,两位小姐提前下学也没什么吧?   秦姨神情寂然地在楼梯口听,并不想下去担了接孩子的任务,并不想叫外头人议论她脸上的疤。不防有个女佣红莲抬头瞅见她,吓得尖叫一声,又压着恶声气说:“秦姨,明晓得自己长得夜叉样,做甚故意站在这里吓人啊,好不蔫地吓人一哆嗦。”秦姨面无表情地瞅着她,这女佣神情嫌恶略过她,拿着汤水继续往三楼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嘀嘀咕咕,骂秦姨死样活气地讨人嫌,天天顶张大疤脸到处吓人。幸亏她叔叔没有娶她呢,要不然天天摆在家里吓死人呢。   珍卿和三哥这里已洗完澡,吃着胖妈端的五味子蛤蜊汤,胖妈一边给珍卿擦拭头发,一边听她讲述秦姨近年来的遭际。   秦姨从六三政变时脸上落疤,人生际遇开始急转直下,后来犯了错虽被主家原宥,却不宜再做谢公馆的内管家,便到珍卿小家那边帮着照应。幼时照看珍卿的袁妈和气,胖妈有时嘴碎讨嫌也有珍卿节制,秦姨在楚州路杜宅过得也没啥不好。后来珍卿一走秦姨迁回谢公馆,给原被她吆喝来去的金妈做副手,本来办事妥帖受些冷语也没什么。三哥赴美与珍卿团聚那年,料理谢公馆外事的封管家,忽然替他弟弟封老三向秦姨求亲,说弟弟鳏居后欲求一精干内眷,帮忙照料他家的儿女和家事,说只要人好并不在意相貌身家。秦姨思想一番终是拒绝了,从这时起秦姨处境就不比从前。   封管家不会说明面上记恨,但对秦姨不像以前那样好说话。封管家又有个叫红莲的远亲,前年便投身在谢公馆做女佣,跟封管家一内一外,不时给秦姨一些软钉子碰,再加上家内对秦姨从前的错误本有闲议,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金妈也怕秦姨抢她的管家之职,这其中的事真是不好说。   珍卿摇着头笑问胖妈:“你怎么不同她讲讲话?”胖妈撇着大嘴不以为然:“人家原是好人家的小姐,知书懂理还做过内管家,跟我哪里说得到一垄头?我才不配跟她讲话呢!”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她如今还神神鬼鬼的,搞不清弄啥见不得人的名堂。”   喝完汤胖妈收拾东西下楼,珍卿跟三哥也讨论秦姨。秦姨有段时间心术不正,被人捏住她的错事胁迫着误入歧途,但她这些年极为安分谨慎,谢公馆这样不友好的处境,搞不好又把人给逼神经了。若言有人迫害她怕也不至于,若有的话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就不能容,不过受些讥言酸语、冷语冷面罢了。可这种情况也不能掉以轻心。   珍卿跟三哥说着闲话,开始懒散散地收整起行李。没多久杜太爷命人请他们下去。到杜太爷房里他没有多的话,分别给珍卿和三哥一件玉佛和玉观音,说请某某高僧大德开过光的,既能保平安还能保早生孩子。他说什么三哥应着就是。珍卿不免在心里默默吐槽,果然鸡娃的杜太爷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会安于现在的幸福。   之后又到杜教授书房聊一会,这时上幼稚园的小英被接回来,四姐忙轰轰地下楼送礼物。珍卿两人也把带的儿童读物拿下来。四姐离开时小英尚未出生,珍卿走时小英也还不记事,三哥离开时她也不过三四岁。小丫头见了三个风尘归客,一律都觉得是生面孔。   这时谢董事长抱着她提醒,说从前小舅舅常抱着她吃糕,指着小舅舅问还记不记得。当三哥重新把她抱在膝头,她似乎忆起了一点前事,马上跟小舅舅熟络起来。吴二姐又说国外寄回的漂亮衣服,是这位漂亮的四姨做的或买的;还有她喜欢看的连环画,是小舅妈兼小阿姨的珍卿作的。对照着从前收的礼物观人,小英一会就跟长辈亲近起来。问归国三子在外婆家住到几时,她想叫他们送她去幼稚园,想把小舅舅说成是她爸爸,把四姨说成是她妈妈,把小姨说成是她姐姐,这样行不行呢?其他人笑过后问她为什么,小丫头就对着手指看爸爸。二姐夫妇大笑后又是无奈,说他们确凿是太忙了,出差老长时间见不到小英是常事,送她上下学的遭数就更少。   四姐仔细瞧了小英片刻,问这小丫头长得到底像谁,不怎么像爹也不怎么像妈,小英连忙嚷她长得像奶奶,说自己不是外头捡来的,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四姐因二姐对小英格外青睐,除了常规的亲亲抱抱,还塞给她好多巧克力和太妃糖,还有国外的小洋裙及她自做的趣味新装,在客厅摆出一片给小英看,看得她心花怒放自己放在身前比划着给大家看。   四姐以大手笔捕获小公主的心,小英那小蜜嘴四姨长四姨短的,还要带四姨去她的房间挑回礼,说四姨看上啥她都愿意送给她。姨甥俩上去没一会就下来,四姐挑了小英心爱的小金算盘,小英忍痛割爱的表情太明显,泫然之态跟之前豪言壮语正成对比,弄得长辈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小金算盘是赵家姑奶奶送的,说希望小英跟外祖母家的女性一样,将来做独当一面的女界楷模。小英对小金算盘珍爱非常,对出手豪阔的四姨割爱得也很勉强。   四姐却是心有余悸地坐下,坐在珍卿旁边捂着胸口说,刚才到小英房间挑礼物,小英问能否把四姨买的衣服,也分给她的好朋友白娘子穿。四姐纳闷白娘子是个啥朋友,小英就领四姐到自己的床边,床边立着个披床单的东西,小英蹦蹦跳跳地揭下床单给客人看,把四姐三魂六魄吓飞一半:什么见鬼的白娘子,原来是个头戴白纱唇面涂朱的骷髅架子。   四姐已被诡异的白娘子吓愣住,小英还要介绍另一个朋友豆绿娘。四姐一点不想认识见鬼的豆绿娘,她想起小英说最喜欢小金算盘和一个绣球香囊,正好瞅见衣柜中悬着个小金算盘,薅出来对小英说就挑这个礼物,小英想劝说四姨另选一个,就被吓破胆的四姨带出来了。   四姐跟珍卿说完还拍胸口,冲着二姐夫妇恼怒地嚷嚷:“小英的白娘子哪弄来的?”小英嘟着嘴问她四姨:“四姨,你也想要一个白娘子陪你睡觉吗?”四姐把小金算盘丢还小英,说既不然她的小金算盘,也不要白娘子陪她睡觉。   珍卿闻言,不由看二姐夫妇和谢董事长,由此可见小英日常多孤单,可是好像也没办法,谁叫她摊上满宅子的工作狂呢?   吴二姐说,白娘子是体育学院废弃的教具,这孩子也是怪诞得很,对可爱的布娃娃倒爱得寻常,对这白娘子爱得像亲姊妹一样。先前幼稚园叫带玩具跟同学分享,小英抱着捯饬得花红柳绿的白娘子,小朋友和老师都吓得够呛,说这孩子怪僻,不过也没人敢惹她就是了。   这时金妈过来插了一句嘴:“太太去年往晋州、秦州办药,给小英买了一套药罐子、药杵子,她一想起来就摆出来过家家,一开始,老刘给她割新鲜花草,让她在院里大摆中药铺子,如今晓得中药原来要炮制,她做戏也非得用干草干花,怨不得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   谢董事长他们都习以为常,对金妈的发言一笑而过。   四姐心有余悸地嚷二姐:“管他什么龙凤老鼠,拿骷髅架子给小囡作玩具,真是闻所未闻,哼,你们就把她越教越歪吧。”谢董事长嗔恼地打她的手:“哟哟哟,你难不成要在小辈跟前哭鼻子?快收起你的狼狈相吧,老大的人还不如小英一个小囡……”   小英委委屈屈地看着四姨,珍卿好笑地看着她,这孩子对四姨的爱已经在消失了吧?三哥对小英的怪僻见怪不怪,说她两三岁就知道人体骨骼,把原来的白娘子拆得零碎,完了自己还能组装回去。珍卿惊叹小英这么厉害吗?问二姐夫妇是否预备叫小英也学医。   二姐吃着水果老神在在地说:“学医念书的时候就比别人辛苦,女医生学成后要做大事业,事业家庭自然两难顾全,须要全身心投入才好。我们只望她平安顺遂,倒未必非得做什么大事业。”   二姊夫去关照落寞的小英,说并非所有人都钟意白娘子做朋友,小英应先告诉别人白娘子是什么,别人若觉得好,才好把白娘子介绍给人家。人家做爹也在循循善诱,也没疾言厉色地强逼人家改变爱好。   四姐想到那戴头纱的白娘子,对小英的爱意就全面熄灭,便指着珍卿说她墓地都敢睡,肯定能跟你的白娘子做朋友。小英便拉珍卿去见白娘子,要证明白娘子没那么可怕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1 23:25:02~2023-03-02 21:1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985545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1章 青山依旧人可故   珍卿上楼跟小英到她的房间, 看着涂腮红抹口红的白娘子,再加上头上戴的飘荡白纱,是有一丢丢的诡异, 也纳罕这孩子爱好这么特殊。但见小英满脸的彷徨期待,生怕连胆大的小姨也嫌白娘子。珍卿就拉着白娘子的手哄小英:“依我看, 白娘子是骷髅界的美人, 不能强求凡界的人欣赏它。你把白娘子化得这么, 呃, 醒目, 干脆叫它给我们做服装模特,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就自己穿,我们挑些适合骷髅美人的给它试试, 好不好?”   珍卿勉为其难地跟她玩了会——其实主要是小英负责动手,她在旁语言引导加口头支持。珍卿觉得被小英打扮过的白娘子,把整个房间营造得更像妖洞, 自省是否无形间把小英带得更歪呢?她话里话外, 其实把白娘子形容成非主流了啊。小英却觉得跟小姨是志同道合, 小丫头莫名被自己哄美了。小英把珍卿“赞美”白娘子的话,下楼去说给爸妈和外祖母听。   吴二姐看着女儿跟小妹, 忍不住对着弟弟和丈夫笑, 又扭头跟谢董事长说:“咱们家要论会哄人,还得属小妹, 小孩子一听她说话, 就能美到心坎上去。”四姐就小声嘀咕一句:“巧言令色。”谢董事长就拍四姐的手:“就是做到总统和第一夫人, 会说话也是必须的本事。你呀, 从前在陆家就没学会好好讲, 如今积重难返, 我也不指望你凭嘴上功夫找女婿了,我要找个能说会道的女婿,反过来哄你才是正道。”   吴二姐也在一旁附和:“什么锅就配什么盖儿,你也不要痴想其他。妈妈给你安排的你就处着吧。”眼见终身大事被拿到台面上议论,陆sì姐窘得脸上挂不住,找个借口抬起屁股扭上楼去了。   ————   谢公馆的长子吴祖兴不在,但其他四个儿女算齐全了,这自然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已在花甲之岁的谢董事长,喜欢得叫佣人把外人的电话一律挡开,她打算一天都不理会任何公事,还叫人把培英上课的娇娇接回。   这天中午,餐桌上集齐谢董事长心爱的儿女,大家享用着精心烹饪的丰盛宴席,真是热闹欢喜无限。长辈心疼珍卿三人船上吃不好,不停叫女佣给他们盛汤布菜,说回家就该吃些人吃的好汤饭,叫他们才回来就在家养精蓄锐,后面各处宴请恐怕他们应接不暇。   吃完午饭,归回三子就开始分派礼物,什么丹麦的地毯,法国柏甘地的葡萄酒,德国的香水、照相机、放大镜,法国巴黎的时装,喀希米尔的绒线衫,精装的西方理科社科名著,古典流行民谣的西洋唱片,瑞典的玻璃器皿和银制工艺品,还有Port Said买的红宝石,并锡兰的象牙工艺品……这么多东西分派起来也是项大工程。   他们先在谢公馆家人中间分派,珍卿和三哥给杜太爷送得礼物最多。其实,一楼卧房不必铺太好的地毯,但老爷子想要就给他换了新地毯。放大镜是给他逛画展用的,正宗的德国制造。绒线衫杜太爷试试说不爱穿,珍卿说干脆给杜教授多送一件,杜太爷一听立马反口,又说他儿子长得肥穿不下,还是把绒线衫自己留下来了。余外尚有其他国外的工艺品,并最精贵的锡兰象牙拐杖等。看着向来神情寡淡的杜太爷,得了一座山那么多的礼物,不由喜滋滋地像个小孩样儿。送了杜太爷礼物又帮他收置一番,珍卿高兴地回到楼上房里,跟三哥说总算礼物没有白送。三哥也说老人家高兴就好。   这时候娇娇敲门进来问候长辈,看着房中让人应接不暇的礼物,说了三句闲话就主动帮忙弄礼物。   先送完给最高长辈杜太爷的,又给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分别送礼,杜教授最喜欢珍卿选的那些书,谢董事长喜欢三哥挑的工艺品,试着四姐带回的西洋时装也觉好,就是抱怨人老了穿不好鲜亮颜色。二姐夫妇倒不多在意吃穿摆设,对他们带回的葡萄酒最感兴趣。二姐说有时忙到深夜还神经兴奋,喝点酒整个人熏熏然的才好躺下,珍卿忙说可不兴把酒当安眠药,二姊夫笑言洋酒拿去给人送礼也好,现在凡沾个“洋”字的都受人们青睐。四姐尚在巴黎做时装时,就对女性的简约职业套装感兴趣,在国外推行效果不大理想,带回的存货除了早就分给珍卿的,通通分给谢董事长跟二姐,珍卿笑说给娇娇也预备两套,四姐也大手笔地给娇娇分了。   给胖妈也分了实用的金银首饰,还给花匠老刘送了瑞典的鱼油——老刘这些年眼睛还是不大好。给专门侍候杜太爷的车夫黄大光,也送了金银布料等实用之物。管理后楼的倪七姐一样送首饰穿戴,她丈夫康海儿听说爱养金鱼玩,珍卿夫妇准备送两件玻璃器皿给他玩。秦姨近些年已经不戴首饰,便准备找机会送她两身衣服。至于管家的金妈和封管家,还有不近身服侍的女佣跟听差,以及后楼里并不熟络的亲友们,也掂量着远近亲疏慢慢把礼送出去。是人总要分个亲疏远近的,但是大面上总不好太见出厚薄来,所以后面的礼都要悄悄地送。   珍卿两个钟头到处跟人送礼,送礼的和受礼的都觉兴高采烈,倒是娇娇原本只是受礼的,倒是一直给他们送礼的帮忙。   珍卿去国离乡之时,娇娇还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现在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珍卿给娇娇也买了不少好玩意,娇娇才到他们夫妇房里就给她分好。娇娇却不忙把礼物拿回房间,也不急于拆开包装看视礼物,而是贴心地帮珍卿和三哥分派礼物。珍卿两人说哪些礼是送予谁的,娇娇就默不做声地把东西拣出分好,还知机地给各人的礼物做记录,到时候再给受礼的人抄送一份,免得人多手杂有什么遗失,分拣好礼物到各人房中送礼时,娇娇就主动做个捧盒的丫头。珍卿暗叹这孩子心思细密,由十岁时天真可爱的小囡,长成如今寡言缜密的性情,让人不敢细想她的心路历程。   二姐看见小跟屁虫娇娇,说这孩子常日盼着小姑回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早在欧洲时,珍卿通过家信和仲礼的转述,晓得娇娇近年越发内敛寡言,俨然成了温柔端庄的名门淑女,看似省心实则更让人忧心。她若像仲礼那样上天入地的淘气,受害的不过是别人,可她长年累月把杂念沤在心里,折磨的却是自己。   珍卿正说先跟娇娇谈一谈,便接到慕江南先生打的电话,说她给艺专带的教具都是当用的,那些石膏教具并无大的损伤,还有名家手稿、名作复制品和明信片,慕先生说不少亦可作为教具,亦可作为奖励勤学者的奖品。师兄、师姐感念她携带不易,问她跟三哥何时得空出来,艺专的人说要郑重叩谢呢。   珍卿闻言一笑而过,跟慕先生就不客套作假,说身心乏累事务又多,恨不得半年都不必应酬才好。慕先生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名利可是一把双刃剑,他自己这些年深有体会,笑珍卿想躲懒是痴心妄想,除非身败名裂或隐居深山,多少事是想躲也躲不开的。珍卿说能清闲一时是一时。跟慕先生说话时间也不长,珍卿庆幸其他亲友也乖觉,回国的头天少有人打电话相扰。而亲戚们来的电话,就多由谢董事长跟二姐接了。   打完电话见娇娇跟三哥聊天,娇娇问小叔、小姑回来是住谢公馆,还是跟杜祖祖住回楚州路杜宅,或去住小姑摆嫁妆的蜀州路新房?还问小姑学业已经结束,以后三叔出差小姑跟着吗?珍卿看小丫头刨根问底,感叹她终于不再沉默寡言,她问完想问的又重归静默。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都看出娇娇是有话要说的。   珍卿见这小小少女螓首微垂,暗合古人仕女画中的美好姿态。娇娇的长相有二姐的端庄俊秀,也有林家一系的妩媚纤细,这两种气质糅合在她脸上,显出与林家人不同的坚毅,又有二姐所没有的含蓄婉约。这样气质卓然的小美人,也难怪小小年纪就有人递情书。   娇娇现在十六岁在念高二,跟珍卿和四姐算是培英校友。未免陡然说跟她单独聊太突兀,珍卿笑着问娇娇,今天请假会耽误多少功课,要不要紧。娇娇现在虽然寡言少语,对学校功课倒是果于自信,说老师讲的她早就学在前头,半天根本耽误不了什么。珍卿叫三哥干脆歇个午觉,她说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   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先简单帮她归了一下类。见娇娇摸着小姑送的红宝石,问贵重的红宝石能否转送好友,珍卿想到仲礼,觉得再懂事的孩子也不该一味优纵容,便警告她说财不可以露白,不然恐会招惹意想不到的祸事。   说到祸事,珍卿便讲起她哥哥仲礼的事,说到德国疯狂扩军和清除异己的情形,说到她三叔到德国帮仲礼周旋,差点被抢劫犯害死在寒冬的马路上,珍卿还说自己应酬的那些人,多数人手里沾了许多人的鲜血,若非通过驻德使馆搭了个飞机,若是陷在德国天晓得还有什么灾殃。   娇娇听得面唇青白,哆嗦着手问珍卿:“那小姑跟小叔,怨不怨我小哥害人呢?”珍卿笑了一笑,无意把他们夫妇伪装成圣人,拍着她的手叹息道:“人非圣贤,岂能时时是圣贤之心?当时,看你三叔伤重,往日七窍玲珑的厉害人,变得那么衰弱笨拙,我还在那人地生疏的所在,跟一些杀人魔虚与委蛇。焉能无动于衷呢?若你小哥从此谨慎自制,三思而行,我们这番苦倒算没白吃。”   娇娇闻言半晌无言,良久是凝重忧郁的样子。珍卿叹息着摸着娇娇的脑袋:“你也要记住,只要不是祸国殃民,叛国背祖,再或者无底线地损人利己,亲人永远还是亲人。你小小年纪,不要心思这么沉重。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来试试给你带的衣服鞋子。”   娇娇从善如流地去试衣裳,片刻后又在屏风后面问:“小姑,今天上午上了排球课,我冲个凉再试新衣裳,不然弄脏了。”珍卿站到窗前感受一下,对娇娇说道:“气温还是低,你擦一擦就出来。”   娇娇冲完凉穿着旧睡裙出来,见小姑把衣裙鞋子摆了一片,拉她先试带回来的皮鞋:“你瞧,咱们家除你四姑爱俏,没谁在穿戴打扮上太用心,所以啊,皮鞋每人只带了两双,这是西班牙的柏威克皮鞋,别看模样丑,穿着倒也跟脚。”   娇娇坐在床边试着丑皮鞋,珍卿选出一件淡蓝色针织衫,看娇娇把两只鞋子蹬好,叫她起来换一条葱色裙子,再把淡蓝针织衫套在裙子外头。   娇娇依言一一穿好,见小姑打量完一脸满意,抚手笑道:“跟我和四姑想得一样,年轻女孩不必穿戴招摇,穿什么都有青春的光彩。你自己照照镜子,干净又爽利!”娇娇照了镜子也说喜欢,果然还是小姑跟她心有灵犀,祖母和二姑给她订的衣服,有时候她嫌太花艳了,只是不愿意给长辈添麻烦。   如此,她们兴势势又试三套衣服,珍卿教娇娇把衣服按颜色、质料放置,让她交代女佣把哪些衣服分开洗,哪些绝对不要随便洗。她跟娇娇说四姑比她还讲究,这两年听她念叨多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试完平常穿的衣服,珍卿兴致起来,叫娇娇把职业套装也试试。娇娇身高体型跟珍卿差不多,她的神情也比同龄人冷静疏离,穿着职业套装竟然挺有派头。珍卿夸她漂亮还有气质,穿什么衣服都相得益彰。   娇娇听着心里暖融融的,眼眶里也莫名有些发热,她忽然拉住小姑乞求道:“小姑,我明年就要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要留洋,可是,可是,小姑,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待在国内,待在家里,跟家人在一处。”   珍卿见她原本温婉内敛的态度,变成不愿掩饰的迫切和惶急,想她不愿出洋许有难言之隐,心里已经心疼起来,面上还是冷静地问她:“为什么呢?你怕国外人生地不熟,饮食住处不习惯,还是怕洋同学种族歧视?”   …… 第482章 芳草有情映春阳   娇娇说她不愿意留学美国, 珍卿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娇娇克制地抿一抿嘴唇,卷曲的睫毛在秀气鼻梁上投下阴影,更显得她娴静而脆弱, 珍卿轻叹一声,揽着她劝抚道:“咱们家的孩子惯例要留学, 可你若真有难言之隐, 也未必要逼着你非去出洋。现在时局越发扑朔迷离, 叫你一个小囡孤身在外, 我们也不那么放心。不过即便不出洋, 也得有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能只是意气用事。”   好一会听不见娇娇回应,直到听见她的抽泣声, 珍卿才抚着她的肩膀再次柔声询问,娇娇对着小姑且泣且诉:“小姑,我不想跟元礼一起。我想跟小姑、三叔一起, 跟二姑和祖母一起, 这样我才会快乐, 不然,我会早早就去死的。元礼跟爸爸……”   珍卿闻言立刻了悟。家里叫孩子留学必到美利坚, 除了仲礼这个逆风而动的家伙, 小庄和元礼都择善而从去了美国。可元礼把母亲婚外情的暴露,和他们小家庭的分崩离析, 全都怪在年幼无知的娇娇身上, 娇娇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自然还有吴祖兴、林玉馨这对渣父母, 也在娇娇的成长过程中, 在她心灵上造成一层层的阴翳创伤。不成熟的孩子摆不脱亲人的影响, 有些挫折会自我合理化, 有的痛苦会拼命地压抑。但只要你还将他们视作亲人,他们带来的挫败和痛苦就难以根除。天长日久若不自救,不但挫败和痛苦根除不了,你试图跟别人描述,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既已明白娇娇的阴影,珍卿就没把她的心事摊开说破,而说她会去帮忙跟祖母和二姑说,说这并非决对不可更改之事,犯不上背负这么重的心理包袱。又问娇娇为何不跟奶奶、爷爷说,再不然,跟二姑说一说不也挺好吗?   娇娇说,她也尝试过跟奶奶和二姑说,可是他们工作太忙。奶奶常日里早出晚归,花仙子的事她要忙,赈济会的事她要忙,近来又跟救国会参加民主活动,还跟慈济会的方先生合办育婴堂、孤儿院和贫儿工艺院。奶奶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不说多数时候她早就睡了,即便没睡,怎么忍心拿些小事打扰她?   二姑更不会日日到谢公馆,这两年二姑常跑到西南梁州,听说她在梁州办了个实验室,还在梁州当地筹建防疫委员会,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待在外省。娇娇想向她倾诉也得见得着啊。   娇娇说最信任亲近的是小姑,许多无法与人吐露的心事,今日一见面都愿意吐露,心中块垒不觉去了一半。又说起偶尔奶奶白天在家休息,往往是因为爷爷也在家。娇娇说有次寻机谈起不想留学的事,才刚提了个话头,爷爷就问她是不是怕吃苦受罪,还是怕在异国他乡受人冷落,然后就讲起引以为傲的女儿珍卿。杜教授说正是他这个做爹的,督着女儿去外头世界闯一闯,她才能挣得今日的成就地位,不然成就再大也止于国内。杜教授得意扬扬地一抢白,娇娇想起自己不想留洋的缘故,确实出于畏葸怯懦、不愿面对,就不好意思再跟奶奶开腔了。   珍卿一听着实无语,这个杜教授呀杜教授,还是万年如一日地不着调,家里养了个青春期的女孩,做长辈的不会察微知著、防微杜渐就算了,连闭嘴做个倾心者的觉悟都没有。珍卿在心里想,幸亏小时候没有长在他手里。   珍卿耐心安抚完娇娇,下来时遇见个陌生女佣,捧着洗叠好的衣裳看来要送给娇娇。她低眉顺眼地跟珍卿问好,珍卿问了一下方知此女叫红莲,记起胖妈说过有个叫红莲的,是封管家的远房亲戚,不时给秦姨软钉子碰的那个。   珍卿瞧红莲生的中人之姿,脸上抢眼的雀斑颇损颜色,言语举动倒是挑不出来错。回想今日自从入了谢公馆,在客厅餐厅走廊几处都看到她,又不见她出头多话,想来此女该是能干得力的。又想起从前才来谢公馆,胖妈说年轻女佣不叫到楼里侍候,是为防对大少爷跟三少爷有妨碍,这个叫红莲的不知是否算破例。   珍卿把红莲的事先抛开,下去见谢董事长,吴二姐此时也在,就把娇娇的心病转告他们。早年的家变给第三代留下梦魇,忙过顾不得小儿女的谢董事长母女,也不免唏嘘感叹、回忆自省。没过两日,还是谢董事长明确发了话,说娇娇一个女孩不出去也好,孩子既然愿意待在家里,明年叫她就近选个大学也好,左右家里两个大学者,也不怕孩子长歪了。   娇娇的事解决得很轻松,之后珍卿本想点一点杜教授,然而真到了杜教授跟前,责备之语一句也说不出。杜教授被娇惯得不通人情世故,但他不是只破坏没建树的人,他在文学、教育、校勘、考古和妇女解放上,多年用心戮力有不少实益之举,也是学界举足轻重的高明学者。她老婆谢董事长都没要他内外兼修、八面见光,珍卿又何必贸然出口伤人呢?   而且,同十年前谢公馆重逢时相比,杜教授现在显得颓唐老相不少。他自入郑余周先生的中华研究院,除了承当教学研究任务、参与社会活动,一有闲暇总是天南海北地跑,未必年年叫他去刨坟掘墓,但他也考察现存的历史遗址,在它们湮灭风化得无可挽救前,做些抢救性的发掘保存工作。   长年累月的野外工作,把杜教授的白脸吹黑了,因为舍不下他钟爱的各种甜食,他牙齿拔了一颗又一颗,义齿装了一颗又一颗,但依然嗜甜如命不愿意改。……   ——————   海外归来的三个谢公馆“娇客”,在家中舒泰休养近一个礼拜,一日三餐只吃正宗的中国菜,啥意面、法排、莎拉、面包、西洋点心一律不吃,中国天南海北的各菜系名肴,家里大厨天天轮换着给他们做:西北风味的大味牛羊肉,中原腹地的多油多盐风,精致鲜甜的江州格调,五滋六味的粤菜佳肴,三个人每天在美食圣殿徜徉,肠胃装入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心情一好身体也舒泰起来,身体舒泰心情也更加愉悦。   四姐也不天天嚷嚷着减肥了,二姐笑她圆胖不少她也不在乎,珍卿和三哥回来时瘦得厉害,一个礼拜内也肉眼可见地胖了。当然了,他们除了享用丰富的正餐,胖妈还每日精心熬煮滋补汤水,天天督着他们夫妻两人进补。杜太爷想起来就跟珍卿两人絮叨,隔壁的夫妻跟他们年纪仿佛,最小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这天,珍卿才睡足午觉起来,胖妈就端着猪肺汤走进来,她放下托着汤盏的盘子,见一大蚊子绕着床上醒神的珍卿飞,胖妈稳准狠地拿两手打死,又打开窗户点了蚊香。她一边絮叨着海宁天候暖和得早,过冬不像北方难熬是好事,只是四季蚊虫多得打杀不尽也恼人,问珍卿国外的蚊虫多不多,有像指甲盖那么大的蚊子吗?   珍卿答说不同地方气候不同,美利坚也有地方湿热同期,别说指甲盖大的蚊子,拳头大的蚊子也不是没有。珍卿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走过来坐下,喝一口味道独特的猪肺汤,不由感叹道:“小时候精干寡瘦底子薄,喝些猪肝猪肺汤也罢了,如今还摆不脱大啖腥膻,哎,天天跟猪下水摽上了。”   胖妈圆扁的胖脸露出微笑,抚着珍卿剪短不少的头发说:“想当初五小姐才到谢公馆,瘦得浑身揪不出三斤肉,头发也是一把干草,我天天煲猪肝汤、鸽子汤给你喝,榨了专养头发的黑米黑豆浆水,天天不晓得几费事,才养到你小脸红扑扑,头发黑酥酥,眼瞅着结了婚就能养孩子,却跑到洋鬼子的地界受罪。五小姐,瞅你这腊腊黄的脸色,头发捋着都刮手哒,就该进补好了再养孩子,不然大人孩子都受老罪。”   珍卿尽量不咂摸猪肺汤的滋味,一口一口把汤水生咽下去。他们回来快一个礼拜了,对周围人猝不及防的催生,已经见怪不怪心无挂碍。她也由孩子想起一事:“胖妈,你跟花匠不老说过继吗?还没遇到中意的男伢?”   说起这个,胖妈就感慨一直不成事,前年在老家相看好多村里的男伢,花匠看中个模样合眼缘的,胖妈嫌那家人名堂多不消停,胖妈看中一个健壮老实的,老刘又说跟他家几辈子有仇,那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便转托胖妈村里的人帮忙寻,去年有个大人孩子都省事的,老刘嫌人家木樗樗的像痴呆,胖妈看了也觉得傻乎乎的……   珍卿听得只摇头,普通人过继孩子也不易,想选个五角俱全合心意的,不比皇帝老儿选太子简单。杜太爷当年在杜家庄,杜教授没有音讯的年月,他背地也被人骂成老绝户,甚至想过叫珍卿招赘,却没怎么动过继的念头,就是方方面面的隐患太多了。   喝下一碗味道浓郁的猪肺汤,珍卿坐在室中思考一会,跟胖妈说明天要吃猪肝汤,叫她琢磨配啥食材口感好些。又问秦姨的病情怎么样了。   胖妈此刻听她提起秦姨,倒不再撇嘴瞪眼的,反倒心生怜悯,道:“天天东想西想,前怕后怕,病好得慢人倒瘦得快呢,你说当初多神气的大管家,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看她就是命不好,倒霉事全叫她赶上了。头前儿才见她跟红莲吵了一架,她跟太太不知讲了红莲什么,太太转头就把红莲给辞了哦。红莲这个两面三刀的坏种,明明是她哥哥把她卖到那地方,咱们家不过把她辞了。有刁钻的非说秦姨方害人,避鬼一样避着她。下人都不好好听她讲话,内管家还怎么做哦!唉,太太跟二小姐忙得不着家,家里那些个爱嚼蛆的坏种,早该打发他们走,叫荐头行再送老实的来。五小姐,秦姨到底跟太太说了红莲啥事情啊?”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3 20:57:33~2023-03-04 22:5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3章 因缘际会察隐情   这天午后, 珍卿喝完例行的补养汤水,胖妈旁敲侧击地问起被辞退的女佣红莲,珍卿随便找个话题岔开了。   她自然知道其间的内情, 但这内情不便广而告之,便叫秦姨白白担了谗害红莲的冤屈名声, 被家内女佣和听差指点议论, 心力交瘁之下闭门养病, 既是秦姨在真养病, 也是未免打草惊蛇叫她先不出来。这两天, 谢董事长跟儿女们一起,跟前后的管事把家佣筛一遍,把不妥当不安份的都打发了, 再看看怎么安置好封管家,最后要问过秦姨的想法,再论如何奖励她弥补她。   说起那个叫红莲的年轻女佣, 此时际遇也不能说完全冤害她。她原本只是封管家的远亲, 烂赌的哥哥要卖她还赌债, 封管家也是看她可怜,也着实心灵手巧能做事, 才叫她进谢公馆挣个活命钱。可是此女看似乖巧安份, 暗地却在凿谢公馆的墙角了,一个不好就能害得谢公馆家破人亡。   还是心细如发、办事老道的秦姨, 因跟表面乖觉内里张狂的红莲有龃龉, 下意识留心此女言行, 才惊觉她竟然行事不轨。但碍于红莲是封管家远亲, 秦姨先时跟封管家已有龃龉, 她怕没有证据贸然告状会有反噬, 因此暗中使钱调查红莲,所以一直隐忍着,准备有确凿证据再一击制敌。所以,珍卿和三哥初回国还曾议论过,秦姨看起来心事重重,感觉她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珍卿三人回谢公馆第四天,秦姨偶见红莲看带颜色的连环画,还发现她藏着男人的打火匣,秦姨倒没打算作声呢,红莲就做贼心虚地倒打一耙,反诬秦姨看小黄书并藏男人东西,一通嚷嚷让针对秦姨的闲言碎语更多,更有不知所谓的男听差,想起来就对秦姨污言秽语地调侃。   秦姨实在忍气不过了,就把查到的关于红莲的东西,拿给谢董事长和三哥、二姐过目。红莲在外头有个相好的男人叫蔫和尚,原本有个相好也没什么,但这蔫和尚是入了青帮家谱的成员,日常跟着他们的头目开赌贩毒,这种人不省事的身份就引人忌惮了。而且秦姨还让人查证到,红莲每次出门就跟此人私会,干完那事总嘀咕半天才分开。秦姨是见过世面管过大家的人,她本能感到红莲与其相好不妥,不过以她的能耐能查到这就不错了。三哥得到她提供的线索,找到还做着总探长的蒋菊人,不到半天就查到蔫和尚的底细。   红莲这个叫蔫和尚的相好,可不是寻常的帮派分子,此人是应天调查局麾下的坐探,正经是拿调查局薪水的编内人,可不是一般拿钱办事的边缘人。据蒋菊人总探长的猜测,这蔫和尚及其背后之人,大概率是在监视谢公馆的人,考虑谢公馆其他人之前不在国内,而吴二姐夫妇自有住处还常年在外面跑,蒋探长一开始就作出推测,他们现在的主要监视对象应是谢董事长,不过谢公馆其他人也未可掉以轻心,弄不好他们就是虾鱼一道抓,毕竟一家人的政治主张趋向一致的。   为验证猜测他们没立刻放红莲走,而叫蒋菊人探长在外秘密审讯,一面叫蒋探长派专人检查谢公馆,看重要处所有没有监听设备,检查后没发现要命的东西。红莲说她今年才开始“吃里爬外”,跟那蔫和尚也上个月才认识,所以谢公馆被红莲跟蔫和尚监视的时间应不太长,能传递给蔫和尚的消息不过是谢董事长的言语行踪,红莲也不敢天天打听以致引人猜疑。这帮人一开始也未必是冲三哥和珍卿——毕竟他们去年腊月就说动身回国,因种种变故耽误了而已,若冲他们来该早有行动才对。   事实也把现在的矛头指向了谢董事长。谢董事长近来跟民主人士活动颇多,还准备以他们民主报国会的名义,公开发表面向全国的联合声明,声明的内容也不新鲜,就是谢公馆一贯主张的“停止内战,一致抗战”。两年前,三哥就是因此政治主张,面对当局迫在眉睫的加害,不得已逃到国外避祸。如今谢董事长又要重蹈覆辙,也是见此危邦乱世、大厦将倾之际,想把自己的良心拿出来晒一晒。   然而这些民主人士的串联活动,却为对外苟安、对内强权的当局所不容,正因为应天当局没有明面上发作,却暗地里派了特务来海宁活动,谢董事长也未察觉到隐患。没想到却因秦姨和红莲的私人恩怨,牵扯出被特务监视的危险事实,不可不谓是意外之喜了。   若仅仅是普通监视倒还罢了,若监视完了还有别的举动,比如敲诈勒索或者潜伏刺杀,这些才叫人不寒而栗啊。而且,他们确有杀害民主人士的前科。想当初三哥仓促离开,也因一个叫左溪甫的民主人士被杀。   谢董事长给她报国会的成员示警,让他们留心周围是否有特务,这是应有之义。谢公馆内也在不动声色地清理闲杂,若还有比红莲更厉害的潜伏者,想想也叫人寝食难安了。   红莲勾结外头人出卖主家消息,万幸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谢董事长最终放她一马,可她落到她哥哥手里,就重新回到既定的命运,珍卿他们就算心生同情,也不敢对这种人轻易示恩。这些事都不可能拿出来乱说,秦姨也只得暂避风头隐忍,才半真半假把自己闷病了。   珍卿曾跟三哥提议过,可把秦姨先送到西郊别墅,让她安安生生地独居养病,以后如何等她病好再说。但红莲的事过去才两天,又有别事把珍卿此议耽搁了。   谢董事长报国会中有位陈先生,回越州照看老父亲的丧事,照看完丧事连夜坐船离乡,据说船行江中骤降暴雨,浪涛太大船也颠簸,陈先生不慎跌入江中淹死。民主团体的有识之士对其死因猜疑纷纷,报国会有骨鲠硬气的长者表示,即便真是当局杀人给他们看的,大丈夫在世难道还怕个死吗?   谢董事长拖着一大家子的人,看着满堂的佳儿佳女骨肉至亲,心里却不免怯了。此时慈幼会的方清平先生过来,拟合作扩大对孤儿的收养和教育,谢董事长准备把精力多转到慈善事业上,还准备问一问秦姨,做名实不符的内管家不自在,是否愿襄助她的慈善大业。   这天午后晚些时候,珍卿去主楼西南向排房那边,看望正在病中的秦姨,跟她转达谢董事长的意思,秦姨闻言意外之极似颇感踌躇。   珍卿默默审视认识多年的秦姨,也难怪有人说秦姨面相凶恶,这些年她一日不停地做事,大约心里苦闷也无处倾诉,人便老得快又瘦得厉害,显得既是苦相也是丑相。遥想十年前的初见,那时秦管家何等意气风发,人生际遇今非昔比了。   珍卿其实也前思后想许久,秦姨还有无可能对主家不利呢?她会不会因为境遇不堪,而心思扭曲继而要报社呢?她想了许久也一直观察,她心理倾向于秦姨不会。若秦姨真的想报复什么,既可以学红莲勾结外敌,也可以整点毒药来害人,能轻易把谢公馆搅得天翻地覆。毕竟谢公馆家大业大麻烦也大,军警、帮派、特务还有商场上的对手,多少人想从谢公馆这割肉吸血,秦姨若是能轻易被引诱着兴风作浪的,倒不至于把自己憋闷成这副模样。   二姐、三哥的想法也差不多,秦姨一直也不是大奸大恶,从前不过想过出人头地的生活,后来不过想有地方养老罢了。   珍卿便问秦姨想得如何,谢董事长手下管慈善事业的人,待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不会像无智识者污害欺压弱者;若不愿意去外头做事受人白眼,找个地方提前养老也行啊。秦姨却看着珍卿支吾了半天,说能否近侍五小姐跟三少爷,他们总有一天要养孩子的,胖妈一个人怎么够用呢?珍卿很是诧异,做近侍事情杂而多,权力也谈不上,没有立刻答复她,说跟三哥他们商议一下。   家里谢董事长日日出门做事。三哥怕特务会对母亲不利,一面嘱咐租界蒋菊人总探长,派属下常来这条街上巡视,一面跟海宁帮派里的朋友递话,道上有对谢公馆不利的消息,若能及时相告谢公馆自有重谢。此外,珍卿已从欧洲回到国内,东洋人若欲对她不利,比在欧洲就更便利得多。   母亲跟老婆都需要贴身保镖,三哥马上开始操持此事。保镖没来之前,三哥叫母亲和妻子先别出门。珍卿倒是可以很宅,谢董事长在家着实待不住,只好回回出行都坐着汽车,身边多带两个孔武有力的临时保镖。不但珍卿跟谢董事长要谨慎,经过红莲这次间谍风波,谢董事长郑重交代一家人,以后都得言行谨慎不要无谓肇祸。   三哥原不过想寻些江湖好手来,消息传出去叫滕将军晓得,滕将军便巴巴地送信过来,说给谢公馆送些精明强干的能人,其中既有身藏硬功夫的江湖好汉,还有枪械使得利落的行伍翘楚。三哥闻言大喜便跑出去接人,顺便摸摸滕将军送的人的底细。珍卿跟三哥讲了秦姨的意思,三哥说生孩子时间还远,不妨再看一看秦姨行事。   珍卿回到房中,略想过秦姨的事便放下,趁着有点闲暇又在攒画稿。他们回国将近一个礼拜,以后对亲友的应酬免不了,不如趁现在有暇多攒些画稿。晚上三哥回来,说现在初知滕将军精选的保镖不错,还是先叫阿成、阿永查查底细,确定稳妥了就会过来谢公馆。   又是一轮月西落而日东升,第二日又是暄暖的春日景象。三哥今天出去会工商界的近友,珍卿在家赶了一上午画稿。   谢公馆的日子真是赛神仙,饮食是神仙规格就不必说,谢董事长为人向来爱享受,留声机、无线电每房都有,这个自不必说,想看电影就叫外面放映队来,只要不是最新的等挣票房的电影,大家想看什么就放什么。花园里的青竹鲜花正妍丽,坐在园中喝茶闲谈亦极惬意……啥也不想干就在家中闷睡夯吃,也很欢乐。   本月难得吴二姐夫妇也在家,杜教授也尽量减少出差,女强人谢董事长能回来也回来,一家人聚在一处吃喝谈话、弹琴唱歌,都是值得感谢上苍的好际遇了。这两天四姐老嚷着吃胖了,天天拉着家人跟她打网球,还盼着天气再暖和些能去游泳。工作日其他人要上班上学,只要四姐在家找人陪她打网球,家里就是一片热闹气象。小英这孩子说喜欢踢足球,三哥跟二姐夫说给她弄球场呢。珍卿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就算说没意思的话,干没意思的事,也莫名觉得身心都快乐,想起来都幸福得要叹息。   当然,珍卿在快乐中也有值得烦恼的事,亲友们争相帮她这高材生就业不说,出版界催要文稿画稿的也多。这也是相干的亲故带来的热闹,外头多少不相识的名流或百姓,也对易先生甚至谢公馆格外关注。   时下,世人热衷将各种私事登报,这也是西方传过来的流俗。谢公馆三个儿女归国之初,谢董事长叫魏秘书按照惯例,将他们学成归国的消息登报广告,魏秘书这篇图文并茂的学成归国新闻,放在《宁报》和《新林报》的显眼版面,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万多字,按惯例分别罗列三人的籍贯姓名,并追溯各自的先祖和师从,再叙述留洋所经的学校及专业,并陈述专业、学术、交际上获得的成就,包括作品、文章、时装销售成绩,也都不烦赘琐地一一罗列。   该文略述三哥早年的学业和事业,又讲他此番在国外念编曲专业,兄妹三人在巴黎自制音乐唱片,其中谐谑名曲国人有口皆碑不说,连洋人乐者也仿曲作词,随风唱和端的是东方神韵。并言其参与欧美华人赈济组织事务,为国内的贫苦百姓加惠无尽。还讲三哥写讲述经济危机的专著,把此次世界经济危机的表征、脉络、内因,讲得深入浅出、顽石点头,如何引人追捧等等。   写到四姐更不吝溢美之词,说她是巴黎名流的高级时尚顾问,说她是驻欧公使夫人的座上客,服务的也是国内外炙手可热之人,什么法国总统的小姨子啦,英国伯爵的丈母娘啦,意大利某某党魁的老婆啦,把她服务过的中外名流也罗列一遭。还讲她在服装设计上的惊人创举,以中国元素开外国时尚潮流之先。还讲四姐给法国军方设计军服,云云。   至于珍卿这少年成名的大学者,在国外一有动静国内报纸便争相报道,此次回国的新闻对珍卿来说,看似在说新鲜出炉的学者履历,在大众看来更像复习旧闻。但魏秘书不厌其烦地列出来,让读者再次回顾易先生的伟大。   这篇巨细无遗的履历新闻,初登就在知名报纸的显眼版面,转载更是小街小巷都晓得。如此以来,知情识意的近亲友倒不多扰人,多少半生不熟的人来问候打听,更有甚者还想来谢公馆拜访,一天恨不得几百个电话打进来,若非谢董事长、二姐夫妇挡驾,还有善于笑面挡人的杜教授帮忙,珍卿只接电话与看信都可能把自己累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报上制版粗糙的黑白照片,跟本人一比总是失真的,不至于走到啥地方都被人认出。   珍卿一开始还纳闷呢,谢董事长不喜欢无谓地出风头,此番儿女学成回来,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跟三哥一同问了才知,谢董事长是一片慈母之心,回想当初三哥离国的缘故,再想到珍卿自身也有麻烦,宁愿叫他们风头无两人尽皆知,以名利枷锁为他们保驾护航,也不愿低调无争叫人随意加害。联系红莲牵扯出的特务监视事件,谢董事长此番良苦用心,想来应该惠及她与整个谢公馆了。连平头百姓都知道的谢公馆,就是韩领袖亲自撸袖子来祸害,恐怕也该三思而行吧。   谢公馆的人读了这溢美之辞,便跟正主们讨论国外念书的事。归国三子也讲起国外形形色色的人、跌宕起伏的事,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听。   说起那些寒门学子求学之艰难,边工边读辛苦得难以想象,还有纨绔子弟挥霍父辈积蓄,虚度大好年华,其间多少令人唏嘘感叹的事。杜教授就跟谢董事长感叹,说人们都道留洋镀金多容易,其实也得过关斩将才能修成正果,不然就像市面上的那些假洋鬼子,花钱买个□□混个工作容易,没真才实学干不好工作早晚要现形。这一点上,杜教授和谢董事长都骄傲,别说珍卿是闻名遐迩的大高材生,连从前阖家最头疼的四女惜音,也稳扎稳打装了一肚子能耐回来。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4 22:53:56~2023-03-05 23:1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4章 祖孙三代话高低   这天午饭之后, 三哥陪珍卿在花园坐了会,就接到中新绸厂肖先生、胡先生的电话,说那些合作伙伴们非见见不可了。三哥走后, 珍卿就躺在花园里打盹儿。   睡了约有半个钟头,胖妈过来唤醒她, 叫她回楼上喝例行的猪肝汤。珍卿把猪肝汤吃得差不多, 听到洗尘楼后面有动静, 胖妈说是杜教授跟四姐在打网球, 珍卿推开窗子伸长脖子看, 看杜教授跟四姐你来我往,估计打了没多大一会,杜教授这会就喘吁吁说不行了, 四姐说杜叔叔吃得多胖得快,正该多多锻炼一下,拽着他不许他下场。   杜太爷坐在场外阳伞下面看, 从楼底下看见二楼的珍卿, 便招手叫她也下来玩玩。珍卿在花园睡得有些懒倦, 下午正想放松放松,便下楼了。   杜太爷望着珍卿走来坐下, 指着桌上鲜红欲滴的草莓, 咳了两声说道:“吃这草莓,才刚叫他们洗净的, 洗了有两三道, 洁净得很。”珍卿说才刚喝了猪肝汤, 待会再吃这冷水果, 便看四姐跟杜教授球场上的英姿, 她自己懒懒的不想运动。   杜太爷闻言先没吭声, 松弛的眼皮睖着珍卿,珍卿见他肩膀极夸张地起伏一下,像是为嘴里的话蓄势似的,蓄好势便絮叨起他头天晚上做的梦,说做梦梦见珍卿的祖母景氏,景奶奶抱怨她生的一对儿女,拢共就珍卿这么一个孙辈,到这个年纪还不生孩子,连个重孙子也想不见。   珍卿听得直肉麻,真怕了杜太爷的水磨功夫,明明之前就跟他保证过,她跟三哥养养身体再怀孩子,这老头日里夜里放心不下,有事没事就爱整点景儿。但珍卿又不忍心跟他生嗔发恼。   杜太爷而今实在老得厉害,走路比从前更慢吞吞的,脊背佝偻的曲度也更大了。老头儿身上有不少毛病,譬如,珍卿自打来到这里起,杜太爷没事就爱咳嗽两声,中西医都说源于肠胃炎和咽炎。杜太爷这病源于先天的体弱,后天也失于保养。珍卿小时候说话没有份量,劝他好生保养他不听还发恼。说话有份量强要给他保养时,多少病症已经成了顽疾,所谓顽疾好生养治着都未必能好,而杜太爷一旦无人监督,他就不好生吃饭吃药,千叮咛万嘱咐也没有用。碍于他体弱还有肾病,也不能强要他吃许多药,中医西医都说不必强治,那就只有由着他如何了。   珍卿想着也是唏嘘,人生际遇除了源于难改变的环境,多少因果也是性格自造的,而业已形成的性格也难改变。杜太爷的饮食卫生习惯,到现在也大部分没有改。就算叫珍卿再回到小时候,她也没能耐纠正他那些坏习惯。   脑中思绪纷纷一闪而过,珍卿由杜太爷的老病,生出对他的耐心跟怜爱,便扶着他的龙头拐杖,温言保证养好身体马上怀孩子,现在学业已完成,工作也不是问题,当下时机正适宜生育,但必得给孩子一副健康身体,绝不能像她小时候一样多病。   杜太爷听她信誓旦旦,看起来勉强放下一点心。他一扭头看到欢欣跑下场的杜教授,跑过来拍拍珍卿的脸蛋,问她在花园睡得好不好,脸上胭脂红现在还没下去,珍卿笑说太阳地里睡得极好,海宁的春天中午真暖和,真怀念这种感觉。杜教授欢欢喜喜地喝起水来。   珍卿看杜教授出一身大汗,脸上也是一片潮红,人也喘吁吁的,建议他回房换身衣服,杜教授跟四姐说一声,果然回去换衣服了。海宁三月的天气是暖和,可杜教授运动服洇湿大半,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忽听杜太爷若有深意地叹惋:“妮儿啊,你听你祖父的准没得错,人呐都是越老越不中用,浩云也快奔四十的人嘞(其实三十四岁生日还没过),你们早点生了,我也早点肃静。你瞅你爹那窝囊德性,现在跟你后妈都不一床睡了,你跟浩云要抓紧嘞,可不要学你爹跟你后妈。”   珍卿吃着大草莓完全震惊了,暗自消化一会,无语地瞅着杜太爷斑褶遍布的脸,见球场上四姐不知跑哪去了,胖妈跟王嫂她们在厨房那边忙活。珍卿柳眉深蹙小声说道:“祖父,你咋满嘴里跑火车嘞,他们在不在一房睡,碍着你啥事情了,管得恁宽!你这回跟我瞎扯就算了,可别跟外头人胡扯八道滴!”   杜太爷闻言直眉瞪眼的:“你说啥嘞嘛,你跟哪个没大没小的嘛。我是恁不省事的憨包,还到处跟人家说去?我还怕丢人嘞!我就是心里想想,今儿个才跟你说头一遭,给你们年轻娃儿敲个警钟嘛。”   哟呵呵,杜太爷都会用“敲警钟”了。老天爷,真怀疑杜太爷不是杜教授亲爹,这一天天对儿子一句好话没有,杜教授往年爱出差,别是因为杜太爷这张不值钱的嘴吧?啧啧啧,上辈子是死敌这辈子才做父子吧?   珍卿正待再说点什么,看杜教授换好衣服,喜洋洋地重新回来,见四姐拉了放旬假早回的娇娇打,杜教授就坐下跟珍卿讨论敦煌集子,说是不是可以准备整理了,却叫杜太爷非常粗暴地打断,说叫珍卿有空好生歇着,歇好了赶紧把正事忙活起来,别一天天给妮儿加担子。说着,杜太爷说要出去走一走,便起身离开了,珍卿忙叫黄大光跟着杜太爷。   杜太爷带着黄大光出门了,珍卿跟杜教授讨论学术问题,谈到准备出版的散失文物图书目录,顺势讲起流落在外的国宝重器。杜教授感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流失海外的国宝赎回啊。   聊了一会正事,珍卿见此时周围无人,便想打听杜教授跟谢董事长的夫妻关系。当年她到美国留学不久,杜教授疑似精神出轨的臭味,就飘到美国东部的波士顿。当年,杜教授遇见个跟珍卿生母相像的女流,差点上演狗血的替身虐恋大戏。珍卿能理解杜教授的心理,但她觉得该发乎情止乎礼,吃软饭也该讲点职业道德是吧?幸好,此事后来证明是有人设套,被三哥跟谢董事长处理得很妥当,杜教授还没到悬崖边就勒住马。杜太爷刚才提他们分房睡,珍卿不免又想起这桩事。   提起旧事,杜教授仰天唏嘘不已,说起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珍卿,我岁数越大,从前跟你妈妈的生活场景,越发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珍卿闻言,心绪难辩地叹着气,她不愿在这话题上深入,未免引出惆怅往事。无论她对滕将军最初观感如何,现在已无法纯粹视为可憎之人,可是琢磨他太多也不舒坦。   没想到杜教授愈发要提:“想得越多,越发看见自己没有心肝,你妈妈照顾我跟孩子们,几乎把心血熬尽。我整理旧物发现她记账的手札。当年我往南洋跑生意,你小哥哥也死了,她想自戕被滕将军救下。滕将军强迫她固然无耻,可是你出生了,于她亦是一份慰藉。你磕磕绊绊长到如今,何尝不是我跟祖父的慰藉?公允地说,滕将军不是恶佞的人。这些年,谢公馆应对不了的麻烦,多赖滕将军斡旋保全,异日若有机会,你替我们全家谢谢他。”   说着,杜教授说起她留洋前几年,围绕着谢公馆发生的事。那时,不少江越财阀跟当局同流合污,长年乱发债券破坏金融秩序,谢董事长和三哥在商会、银会等都曾明确表示,民生如此凋敝还要用债券劫夺民财,这种事他们不能继续干了,因为发行债券者回馈买主的机率不大。他们的态度在业内不是什么秘密,在当局韩领袖搂钱的路子上撒野,难免被上头视作眼中钉的,只是谢公馆的人在海内是名流在海外也吃香,他们不敢明面上对付。私底下宵小之辈使出下作手段,幸有滕将军和翟俊等官面人物护着。翟俊四年前从海宁调到冀州去,此后多赖滕将军帮他们担待着。   此时,杜教授也明明白白告诉珍卿,说他从十多年前开始读马列主义,觉得他们的哲学观很有意思,甚至说可以向学生讲这种哲学,便有同事举报他藏匿共产主义禁书。他还有同事学生是社会党,政变发生了这么多年,杜教授还敢跑去资助人家的遗眷,被特务们盯上差点逮进去。若非滕将军在海宁警备司令部有老友,他前年有一回差点蹲监狱了。   他们一家政治经济观念如此,有意无意跟当局摽着劲呢,这回的红莲事件往年自然也出过,只不过浩云在时是他处理,他离开后他母姐不如他周密,杜教授偶尔也参与这种事。可是不论如何,谢公馆能一直稳如泰山。固然有自家的声誉地位支撑着,但若没有滕将军这种人上头人回护,宵小之辈的鬼蜮伎俩实在防不胜防。   珍卿把杜教授的话听进去,消化一阵不想吭声,一会反问杜教授说这些干啥,杜教授竟很感性地说:“设身处地地想,他若真心爱慕你妈妈,他的日子未必有我好过。珍卿,若他想见你,你见见他吧,我不会乱呷醋。”珍卿听得无语之极,要不说杜教授真是清高学者,跟一个绿了自己的头号情敌,竟莫名生出惺惺相惜的连襟情意。珍卿捏捏杜教授胖一圈的白脸,见他惊诧地问为啥捏他,珍卿耸耸肩心里很无语,特别想叫你一声“姨父”,不知道你敢不敢答应呢?   不过杜教授再能歪楼,珍卿还是记得最初的问题,问他到底跟谢董事长情意如何,听杜太爷说现在都不一房睡了。杜教授对杜太爷也相当无语,叫珍卿别听杜太爷这老汉瞎说。夫妻俩都忙得天上一日地下一日,工作到深更半夜倒床上就睡,在一个房间洗洗涮涮就扰动人,不免妨碍第二日的行程,所以时间太晚他们也不硬拗在一起。杜教授说他们夫妻算感情极好的,基本没争过嘴闹过意气,杜教授的事就他自己做主,家里大事有分歧就听谢董事长的,绝多时候听她的准没有错,老两口子怎么可能感情不和呢。   杜教授不免又感叹,从前跟珍卿生母争嘴倒多,后来到了一对话就心烦的程度,也是因为日子过得太窘迫,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都觉得没指望而不敢说。杜教授之前不愿意忆往昔,想到就觉得怨恨羞惭自责伤心。珍卿来了之后,他能平静面对从前也能自省了。是他盲目地拉珍卿生母私奔,而没有能力提供一份体面的生活。数年前遇到跟先妻相似的女子,他并非是一时冲动爱上她或如何,只是恍觉得到补偿先妻的机会,才差点陷入别人的圈套而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5 23:12:38~2023-03-06 21:2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36983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5章 经济金融见弱势   翌日就是礼拜天了, 珍卿上午在房里赶画稿,娇娇便跑到她房里写作业,写完了就跟小蜜蜂似的, 帮着小姑晾她画好的稿子。中午,三哥在外面宴请商业伙伴, 下午把近人好友带到家里说话。其中有中新绸厂和印厂的老相识, 还有泥灰厂、火柴厂、被服厂、粮棉厂的伙伴, 谈了半天原准备招待晚饭的。家里被辞退的佣人回来闹, 不便留贵客吃晚饭就送客了。   晚上, 一家人再商议辞退不妥的下人,这一次必须把该打发的人都打发掉,免得哩哩啦啦闹得人心惶惶。封管家招进来红莲这个祸害, 又因轻忽叫她随意出入内室,差点晾成难以逆料的后果,主家最终决定扣下他三个月薪水, 并叫秦姨在旁监督他一段时间, 视改过自新的情况看是否补发薪水。秦姨说等珍卿夫妇有了孩子, 胖妈一个人就忙不过来,她现在就想做近侍的事。但现在孩子还没有影, 叫秦姨继续主持家里的事, 震慑一下忘形的封管家也好。   翌日滕将军寻的保镖进府了,浩浩荡荡一共十六个人, 保护阖家的主人也够了。原本照三哥的意思, 重点保护的是谢董事长和珍卿, 但大家都觉三哥也不能大意。保镖就分三拨保护三个重点对象, 珍卿一共得了六个保镖。领头人是混过行伍的老军汉黄皕, 五个属下分别是张三福、张四喜、岳筝娘、孟荣贵跟他老婆毛妞儿。黄皕跟张三福、张四喜当过兵, 岳筝娘和孟荣贵夫妇,是跟黄皕一同学功夫混江湖的故交。   珍卿暗暗观察了一下,这些好汉们个个底盘稳眼目精,两位巾帼英雄举动利落也是练家子,四男二女的配置可谓煞费苦心。珍卿私下跟三哥玩笑,这些人若有一个退化成绑架勒索的悍匪,她搞不好就完蛋了。三哥笑她是惊弓之鸟,他跟滕将军都查过他们背景和性情,若还能有纰漏他们就都白混了。珍卿想到滕将军难免心情复杂,有时候,好事与坏事是一对连体婴,想把坏割开好说不定一块没了。哎,滕将军要真是她姨父就好了。   这天晚上,谢董事长从赈济会回来,说起新开了两家贫儿工艺院,赈济会的款子一时紧张起来。三哥开了一天股东大会回来,也跟母亲说起经济不景气,连直接与民生持钩的产业都不行了。   就是这两年,美国为应付货币信用危机和倾销过剩产品,颁布《白银法案》高价收购白银,以刺激银本位国家的进口能力——主要针对的就是银本位大国中国——便于美国向中国推销过剩产品。   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没料到,银价疯涨吸引了大量国际投机客,赴华收购走私远低国际银价的中国白银,白银和银元就向高价收购白银的美国流去,其他国际投机客且不说,东洋人在中国有现成的走私通道,此番借机赚了个盆满钵满。   白银外流就导致中国的钱荒,据说应天政府之前连军饷和工资都发不出。银行和钱庄为自保就紧缩放贷,靠银行贷款支撑的企业周转不灵,倒闭者不计其数。三哥投的产业看似屹立不动,亦是仗着资本比较雄厚,大家咬着牙勉力支撑。银价上涨又使出口紧俏的国货涨价,无厘头又把中国的出口业干翻。所以世界经济危机差不多要结束,中国的经济危机却越发严重。   中国发生钱荒带累了经济,应天政府于是继续金融改革,继艰难地废两改元之后,开始废除已经支撑不住的银本位,实际上,也想借改革把金融管控权收归中央。这次中国币制改革的外援各怀鬼胎,还有东洋人在中间给美国施压,应天政府的币制改革算是强行上马,没有足够的硬通货作为发新币的储备金,国内也无充足的流通商品来给新币保值,当局废除银本位又似有滥发纸币的势头,通货紧缩搞不好就演变成通货膨胀。   珍卿问三哥币制上啥本位比较好,三哥当着大家没有长篇大论,只说无论是金本位银本位,或是借助强势外币的外汇本位,根本上还要国中有充足的流通商品,民众手中有法定价值稳定的钱币,能够在稳定的市场上畅通交易。可问题是这三点中国哪一点都难保障。金银、外汇本身可以作为交易媒介,发行新币时把它们当成储备金防挤兑,但把它们放到国际市场又是商品,商品的价值可高可低可操纵,金银外汇啥本位也不是绝对保值保险的。当然,不依靠金银外汇为新币作担保,政府有强大的金融信用也好办。可应天当局连统一政令都难做到,遑论其他……   说完了晦涩难懂的金融改革,大家谈起《华美棉麦借款协定》。此协议当年在美国签订时,三哥和珍卿正在纽约省休假,他们当时就讨论过,此协定会对中国企业雪上加霜。果然,此协定在中华大地落地开花后,果将中国的棉商、粮商挤兑得活不下去。   此时,三哥提起鲁州印染厂的唐经理,说他来信讲过一件令人唏嘘的事,说鲁州省城丘城有个庆华面粉厂,是丘城面粉质量最好的面粉厂,《华美棉麦借款协定》落地后,美国的廉价面粉在北方数省倾销,庆华面粉厂开始也勉强挺着,耐不住美国面粉倾销势头太汹,又被军阀恶绅三天两日勒索,庆华面粉厂的主事也是病急乱投医,竟找东洋人在军阀官绅那给他撑腰,后便有新闻说庆华面粉厂是汉奸厂,老百姓宁愿买美国面粉也不买他的,生是自己人把庆华面粉厂干趴,讲起来真是天方夜谭。   大家讨论时局和经济,都是见惯后的寻常唏嘘,也真的是见惯不怪其怪自败,谢董事长也是惯看风云的老姜,最后寻常地总结道:“谢家从我祖父辈开始发迹,谢家四代都在时代变局求存图强,时势再怎么坏,环境再怎么遭,早已经见怪不怪。就我本人而言,无论经商还是做慈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依循天道对得起良心就好。你们啊也是一样,为人谋而尽忠,与朋友交而有信,在本位上把本份做到极致便是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附和着。室中沉默了一会,娇娇把佣人送的果盘递给珍卿选,除了橙子还有青红相映的大草莓,珍卿笑着谢过娇娇,捏个草莓往三哥嘴里塞,四姐瞧见也娇气让珍卿投喂。坐在谢董事长怀里的小英,捂着小嘴笑得咕咕咯咯。聊了会经济危机和金融改革,话题沉闷得大家都息声了,谢董事长便顺势说起四姐,说某家公子你明天给我见见去,四姐见势不对马上扭屁股跑了。   八九点钟时间也不算早,一家人干脆说笑着散了。珍卿和三哥两人回到房里,说起两年前的《华美棉麦借款协定》,美国《白银法案》引来国际投机客造成中国钱荒,还有现在蹒跚上路的金融币值改革。多少事他们就算猜到七八分,又如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也不是做了官就能改变的,娟娟姐之夫也是领袖的同乡近臣,还长年在当局的财政部供职,他就算觉得币制改革大有隐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资源和条件把事件做得更稳妥更保险……   正聊着三哥擅长的领域,胖妈送来两杯刚煲好的黑豆汤,里头还加了桂圆、红枣、莲子、百合,珍卿和三哥一人一杯慢慢喝着,又听胖妈嘴里念念有词:“隔壁蔡老板的小女儿琼慧,瘦得人干儿一样,你们猜怎么着,才刚说生了第五个孩子了,还是花着生的,三儿两女,真叫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珍卿囧囧看向好笑的三哥,胖妈说了些不着调的话,看他们喝完黑豆汤,才收拾东西出去了。珍卿看着关上的门,跟三哥好笑地说:“我们算旱死的吗?可是,五个也太多了。”   三哥起身打开窗子,散散黑豆汤的气味,又听珍卿无奈又好笑地叹:“三哥,你不晓得,祖父开始怕我生育不积极,明里暗示不停提示就算了。我再四跟他讲养好身体就生,他老人家还不放心,动不动就借物点人。昨天晚饭有一道花生猪脚汤,他总撺掇我多吃花生,说奶奶当年花生吃得多,后来就顺当生了一对儿女。今天白天他还说,明天到蜀州路我的嫁妆房,要把送子观音、百子被、螽斯插屏都请来,生怕我生少了。可是,生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乱世一时竟难看到头啊。”   三哥看她似又圆润一些,摸摸她的脸蛋暗感欢欣。关于周围人的催生问题,他一如既往地安抚她:“不管他们讲什么,还按我们的计议办,身体养好了再受孕。不然,你若因为生育受苦,我总知道是我的罪过,实在难以心安。不过,要生还是趁着年轻才好,年轻恢复得快。”   珍卿趴到三哥怀里娇气说道:“生养孩子自非易事,我一直在做思想准备,可是三哥,你可不能变卦,以后小孩子生出来,育儿之责爸爸也要多担待啊。”   陆浩云闻言失笑,摸着她嫩滑的下巴,温柔耐心地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指定不会变卦,孩子的事务全归我,连家务也全归我,你只管做高枕无忧的太太,好不好?”   珍卿也傻傻地笑起来:“我自不能全然袖手旁观,也是我的孩子,不能把你累坏了。”三哥看她白腻脸上的嫩笑,心里也暖融融的,小妹在国外掉的膘,期望回国后慢慢抓回来吧。   作者有话说:   民国的弱真是方方面面的弱啊,要珍惜现在的和平环境和生存尊严啊。有的傻子有点不如意就无底线地黑,不知道真正的不好不如意是个什么样。感谢在2023-03-06 21:27:59~2023-03-07 19: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6章 大爱行世德有邻   随着珍卿回国的时间愈长, 外头翘首盼着易先生的师友,也按捺不住催易先生出来一晤。易先生每天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近友师长来信, 受不住大家压抑过后井喷式的热情,珍卿也得亲自执壶酬唱一番。   最先酬对的是文教出版界朋友, 本欲花上一个礼拜分批宴请。但这些师友前辈相互沟通联络, 比跟珍卿夫妇还熟络随意。珍卿和三哥夫妻搭档应酬, 发请帖简直成了无用功。那些接了请帖的人呼朋引伴, 把主家准备隔日宴请的人带来。而隔日再请另一批师友时, 请过的人又随有帖的朋友来。珍卿两口子酬对师友的宴会,天天热闹得像是喜宴,能诗能文见多识广的人, 名堂多得叫人难招架。   有人道“少壮能几时,访旧半为鬼”,见到风华正茂的易先生真, 才觉苍茫浊世犹有星芒, 希望珍卿好生保重自己, 做好唤和引导国人的启明星;有人见到珍卿就痛哭流涕,说天天听易先生演讲唱片方能入睡, 参加宴会还带着昂贵的录音机, 抹着眼泪说就愿意听易先生说话,叫易先生有话就放肆说, 他都给她一字不拉地录下来……还有的纯粹崇拜易先生的人, 夸张地抱来一捆易先生作品集, 恭请易先生于案前高坐, 他就忙前忙后又翻扉页又递笔研磨, 眼巴巴求易先生留下墨宝呢, 这个人带了个坏头以后,珍卿之后应酬天天要签上百本书,三哥成了款待客人的主力军……   有人弹琴歌咏真意涌于肺腑,感叹珍卿和三哥中肠忧国,与醉生梦死的膏粱纨绔比,直是淑世济民的在世圣人,有的人是真心赞美真实抒怀,有人赞美抒怀着就变味,就跟在世圣人襄助一点经费,说想办个金石学社经费不足……出版界前辈有的巧言令色,有的风格务实,不过他们轮番上阵的最终意图,不外是跟珍卿催稿或约稿,真的是无一例外的……   还有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作为名大学的大教授或大领导,竟折节枉尊蹭别人的请帖来,挤不进来主家的谈话圈,能在一旁干等两三个小时,终于等到主家应酬完近人师友,上来就开门见山讲他校中情况,诚邀易先生去他学校执教,若有疑意他必三顾茅庐,以表对易先忱敬之心……   三哥的对外应酬早就开始,他陪珍卿应酬却说更累,跟自己的朋友应酬闲话,不过讨论世界军政形势,中国的金融经济态势,其他话题他带着耳朵听就好。而跟珍卿这些学界朋友应酬,不但要谈文理医工各种话题,借机向学界高士推介梁州文理大学,还有随友前来的其他从业者,听着梁大经费师资都雄厚,强要毛遂自荐去执教的,这些在场面上提出要求,让三哥费口舌又费思量,珍卿也得打听其人是否称职,以助三哥作出正确的决断……   短暂休养后的应酬太多了,尤其社会各界的有资历者,对珍卿的各种工作邀请让人疲于招架,招待完文教出版界师友,又轮到谢家的亲友轮番轰炸。亲友见面难免不遗余力催生,毕竟三哥的年纪真的不小了。   三哥跟珍卿尽量在外面应酬,不把人放在谢公馆款待,晕头转向地应付了半个月,说好闭门谢客不应酬了,谢公馆还是天天门庭若市,满府人在家也不得清闲。清明节后,全家人便躲到花山别墅度假。吴二姐夫妇早各自忙开,小英这丫头跟珍卿夫妇也混熟了,到花山度假就非得跟过去,还嚷着说不愿意去上幼稚园了,但谢公馆不纵容小孩子,还是叫小英周末再过来。   在离花山不远的城西工厂区,谢董事长新开两家贫儿工艺院。度假时谢董事长带大家参观过。   北方大片国土沦陷以后,多少乱离人涌入海宁这大都市,多少失怙失恃的小孩沦落街头,有的太小沦为童丐沿街乞讨,大点的偷窃抢劫成为社会隐患,寒冬腊月也难免凄惨冻毙于市,连收尸立碑的人都没有,有智识有良心者怎能无动于衷?   谢董事长背靠赈济会一呼百应,三年前开始跟济世救民的民间社团合作,先后在海宁办了五家孤儿院,一开始只管这些大小孤儿的温饱,后觉无家孤儿不能终身吃救济,便筹划帮助他们慢慢地就业自给,便同其他救济机构办孤儿习艺院(工艺院),根据孤儿的智力、体力、兴趣因材施教,男孩子多培养他们学做金工、木工、藤工、织工、漆刻等,女孩子则学缝纫、烹饪、图画、刺绣、造花等,如制鞋、排印、打字、编帽、织网等工艺,男女孤儿都可凭兴趣、能力选学。   工艺院远比纯孤儿院烧钱得多,孤儿们修习工艺需延请专业师傅,还要置办对应的工艺设备,及上课所需的生产资料等。珍卿他们参观柳树坝工艺所,其间有位教刺绣的女教习,一月薪水就合新币九十元,当然,该女教习在三个工艺院教课,并非只教一处就拿这么多。可仅一个柳树坝工艺所,教习就近二十名之多,虽还在其他工艺院兼教一艺,细细算来也开销之大,几乎快追上一所中等学校。   谢董事长跟合伙人方清平先生认为,在海宁的华界办贫儿工艺所,经费压力也比其他小城市大得多,他们很该广结天下豪杰,在中部和南部城市设些工艺所。近来他们就在着手落实这项计划。   慈济会的方先生访花山别墅,曾跟珍卿、三哥语重心长地说:“工艺院教成孤儿一艺,则彼一身一家永至温饱,以技教人使其立足社会,将可能之社会毒瘤,转化为社会之有用人材,实为功德无限之举。”意思叫珍卿夫妇帮忙宣传,譬如写写文章扩大社会影响,甚至亲自站台演讲动员,让更多社会力量加入这项功德事业。   虽然有点被裹挟的意味,珍卿却由衷为谢董事长自豪,也为方先生这样的苦心孤诣感动。帮忙扩大影响力算是义不容辞,珍卿还决定,这次《我和我的祖父》连环画版税,将来也捐出一部分给他们做慈善。   当初,在马赛送别王梦琼先生一家,珍卿便曾心潮澎湃地感慨,中国有无数蝇营狗苟的随波逐流者,为了一己私利祸国殃民无所不至,也有无数迎着汹涌的时代洪流逆上,致力于扶危济困、兴邦救国的民族脊梁。   最初,珍卿没几分兴邦救国的大志,偶尔行善都觉得对得起良心了。但她进入谢公馆这等积善人家,所遇人物多系怀才抱志的有识之士,耳濡目染的是立己立人的仁德大爱。这些时代先锋式的伟大人物,把她人格中积极一面唤醒,她由被动受教到主动追寻,瞻瞩时代先锋的人间大爱,自己也堂堂正正地在世上颠扑寻觅,真感幸甚至哉。   不管怎样的心潮澎湃,珍卿心性早已历练出来,还是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应付上门的师长亲友,一边画着《我和我的祖父》,也在思量后续的事业规划。   回海宁一个月后,珍卿和三哥就没再避孕,她要面对的现实是随时会怀孕,接受须负大责任的全职工作,于人于己都是不负责任,所以发聘书请她主持重要事项的,她之前都已经拒绝了。她早就决意以教书育人为主业,暂定找一两所学校教书,至于写作、绘画、翻译事业,就像学生时代一样操作,有兴趣的以业余时间尽力做。   在花山度假的最后一天,家人同观四姐跟邻居青年打球,一直翘首关注着赛场上的动向,不时卖力给自家人喝彩加油,力图做最合格的家人后援团。   六岁的小英太可爱了,她很热衷给大家做球童,每见他们把球打空落了,就敏捷地跑去给人捡球,得了谢语赞声高兴得什么似的。谢董事长爱她爱得不行,说谢公馆再没比小英更可爱的人。杜太爷特别不以为然,撇着嘴拿眼缝溜珍卿夫妇:“如松啊,你也别叫话说太满啦,那珍卿和浩云生出来的,咋就不比你外孙女可人疼。”   珍卿和三哥闻言头都要大,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从西郊花山别墅回到城中,惊闻慕江南先生生病住院了,打电话到中古文艺书馆,方知慕先生已经出院。珍卿连忙放下手头工作,精心挑了礼物探望慕先生。   艺专的顶梁柱之一梁玉华先生,就在今年年初去法国修习雕塑学,艺专由慕先生跟吴质存先生主持,慕先生多年积病精力不济,仅靠吴质存先生哪里顾得过来?   幸好就在这个月,同慕先生亦师亦友的唐人礼师兄来了,唐人礼师兄任艺专的教务长,卓天目、朱书琴辅助唐师兄主持艺专教务,叶知秋、秦间间帮忙打理艺专庶务,其实常常是吴先生和慕先生帮忙把关。而慕先生的应酬和画务,就由周成捷跟朱书琴同管。   其他人在艺专基本上是全职,周成捷师兄在美国学的艺术设计,回国后承揽舞台和广告设计,前两年生意好挣钱多人也顶忙,但最近工商企业不大景气,周师兄生意自然轻淡些,倒能多帮慕先生担待一些画务。   照理说艺专也算人才济济,离了慕先生这积古老和尚,其他大小和尚没道理就念不好经。可听说慕先生还是不能完全丢手。   珍卿来探慕先生这一日,恰是银丝飘落的微雨天。珍卿从前车跳下赶紧跑到后车边,叮嘱兼充听差的保镖把兰花搬进去,搁到慕先生书房的前窗下。   才进中古文艺书馆的大门,就见拄着手杖的慕先生,在书房廊下鹄形孤立,面上衬着仿似晴阳的雨色,莫名是越过红尘的超然感。珍卿回想初来书馆的情形,心里漫出轻灵的暖意,走过去挽着慕先生的胳膊:“先生,你瞧这盆宋梅,是我祖父专诚为您寻来的,他如今也晓得,您老人家是博学清高之人,那些金银俗物听闻久不送了。”   慕先生顺着珍卿指的方向看,看了一会,欣悦地凝睇着兰叶梅瓣,一抬眼正身又面向庭院,淡绪闲愁地看着雨幕,轻轻叹道:“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花的季候也快过了,你我师徒处过十年,唉,竟又多活了十年春秋,正思量自己多做了些什么好事。”   珍卿蓦然心里一紧,见听差又摆好那盆石斛兰,便笑着跟慕先生解释道:“这盏石斛兰是家母的爱物,可怜她事必躬亲,无暇娱乐,这盏兰花也被冷落久矣。”   慕先生迟缓地弯下腰,凝神查看石斛的竹形叶片,还有鲜灼的紫冠白花的花朵,看了一会,颇有悦目赏心的怡然之态。待重新直起身板,慕先生不由去捶腰,沉霾重重的眼中透出一丝欣悦,跟珍卿笑言戏谑道:“如此,岂非夺你母亲所爱?”珍卿便刻意露点亲昵之态:“先生,听说我在海外求学时,我父祖常从母亲的花园借花献佛,先生跟我父祖已高山流水,相亲自如,反倒跟我这亲学生外道不成?”   慕先生忍不住按她脑袋笑:“偏偏是你怪腔怪语多,学生还讲什么亲不亲?只论得意不得意,诚心不诚心。”慕先生又扭头去瞅瞅两盆兰花,回头看既得意又诚心的学生,心情格外得好,便带着珍卿迈进前厅里。   珍卿这时想起替杜太爷致意,今日杜太爷本欲一道来,临出门在雨檐下咳嗽不停,找了医生来看说没有事,就是乍暖还寒时候,受了冷风冷雨的刺激,珍卿便坚持不叫他出门。慕先生自然也不会怪他老人家。   杜太爷见识少但知道好歹,认定珍卿在画坛能有今日,一定还是凭借慕先生的带契。他很注意维护与慕先生的关系,常年不断地送花送衣、送吃送喝,慕先生性情疏阔又厌烦虚伪,倒把不着调却不伪饰的杜太爷,常年当成亲戚来往,这也是一桩奇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7 19:50:48~2023-03-08 19:4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oey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7章 得意弟子得谁意   珍卿跟慕先生联袂进入前厅。现在时令已是春夏之交, 慕先生在厅中燃着煤炉,煤炉上并未坐着茶壶烧水,反倒烤了些花生、栗子、白薯, 珍卿不由雀跃拍掌道:“先生还烤了白薯,是给我的吗?”慕先生坐到炉边烤一烤手, 笑着指珍卿道:“给你的, 难道我吃不得?满指望你能独当一面, 还这样孩子气, 真叫我不能放心。”   珍卿诧异地蹙一蹙眉, 又不吭声了。她不像慕先生坐得离炉子近,她拿起小火钳翻栗子、花生看,正想翻看烤白薯熟了没有, 慕先生轻巧地夺过火钳子,挑出一个小个头的白薯,从身后找了张旧报纸垫在桌上, 把火钳夹的小白薯搁到报纸上, 叫珍卿等放冷了再入口。   珍卿等白薯放温了拿起来, 撕下白薯焦皮小口地吃着,慕先生不免又叹他娇气, 说他小时候连焦皮也一同吃。说到这个愣了片刻神, 他莫名其妙谈起艺专的事,说艺专油画系、国画系现有哪些教师, 分别教授什么课程, 兼管什么行政事务, 各自的擅长方向和行事风格, 还包括美术相关的学生社团组织, 这些人事日常可能有什么问题。   珍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赶忙开声止住慕先生:“先生,先生,我祖父年高体弱,出国前我应许过他,留学回来就要生育,替杜家延续香火。先生对愚生倚托之意,看重之心,愚生心领神会、铭感奋发,可以我目下家庭情况,贸然延揽艺专重责,来日左支右绌,不能胜任,反而贻害无穷,引人耻笑啊。”   慕先生看着珍卿半晌,忽然自失地对门外喟叹,说他近来记性越来越坏了,颠三倒四确实不中用了,是记得珍卿跟他讲过这些难处,他也接受她只来教课的决定,可他刚才莫名忍不住说起来,大约吃药把脑子吃混沌了。   慕先生自叹无用之后,珍卿连忙出言劝慰。他还是难以言喻的怅惘,怔怔出了半天的神,才又凝神跟珍卿说道:“我晓得你材优干济,事务繁冗,也无意叫你承担艺专太多事,只不过,只不过,你谢公馆有财有势,神通广大,而我跟上层人物多有龃龉,教育部现下竟拖延经费,还想弄些不三不四的人来监视干涉。我是在你身上想得太多,想你来日在艺专任教,知道谁是歹人谁是好人,不要受那些歪门邪道的污染,要把你我的艺术风格发扬下去,若艺专来日有经费上的短促,还要靠你们家帮忙周旋……”   若是他人对珍卿说出这番语,不免交浅言深、霸道无理,可是慕先生这样跟她说,隐约有一种不祥气息。当此情境,再好吃的东西也咽不下了,珍卿试探性地问慕先生:“先生近来感觉如何,我家二姐开的西医院,三哥也认得不少中医圣手——”   慕先生却是摇头摆手,无意多谈,珍卿的心慢慢沉坠下去。   先生不在意珍卿忧虑他健康,由珍卿自欧洲带回的教具,又起了对学校事务的谈兴,着重还是金钱方面的事:“……我往年海内外办画展,有时太过轻信,有过人财两失的蠢事,又常常耗巨资购买古画字帖,身边积蓄不如外人揣测得多。近来艺专公费常常拖延,我历年办展的画款多贴给艺专,艺专名为公立近乎几沦为私立。美术系的教具也每匮乏,素描课的石膏模型太旧了,你带回的教具正解燃眉之急,美院的师生用得极是爱惜。上个月,粤州穗城艺院罗博士来,说他那里也是经费窘迫,一个维纳斯石膏像断成两截,还勉强撑起来给学生用,我将你带的石膏模型赠他一半,他高兴得小孩子一样。珍卿,这一次托你从欧洲代购教具,本该照价付款,奈何教育部经费朝三暮四,我的积蓄怕都贴在学校,还不知能给寿康留下几分。我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吃一吃你这个大户。”   珍卿连忙摆手说不必如此:“我与先生名为师徒,实是骨肉之亲,先生当年赠祖父钱财房屋,不已将我家视为至亲吗?些许钱财何劳先生记念呢?我家诸人常随高堂经营慈善,也常扶持经费短缺的大中小学校,这批教具,不妨以我夫妻名义赠予艺专……”   刚才慕先生提起的寿康,是他独子郭寿康,因随母姓他生下来便姓郭,慕先生对独子亦有舐犊之情。珍卿心里算了一下,郭寿康今年才十四五岁,看看慕先生不免又默然。   珍卿对于教具款子的回话,自然在慕先生意料之中,慕先生望一望院落中,珍卿的女保镖毛妞儿守在里面,孟荣贵和黄皕在周围警戒。慕先生收回视线,叹惋忧虑着:“就是国库都有钱尽之时,你家大张旗鼓做慈善,坊间都传谢公馆金山银山,招来悍匪兵贼可怎么办?我看教具一事就作糊涂账,不必打什么夫妻相赠的慈善名头,不要宵小之辈认定你家豪阔。”   珍卿也忧戚地点点头,提醒他家的何止慕先生?有识长者多提醒他们勿太招摇。这年头,流氓兵匪都爱干绑架勒索的勾当。可当下为了防范当局的迫害,做了慈善不可能藏着掖着,就要广而告之叫官绅百姓都知道。前几天滕将军送来的十六人,原本说给珍卿和谢董事长用,后来说三哥也不能掉以轻心。再后来二姐夫妇到梁州出差,也给他们配置了三个保镖。十六个保镖没有一个人闲置。   财雄势大自古难免被觊觎,但珍卿夜深人静时也想,特殊年代拥有太多家业钱财,未必是个人与家庭之幸福,所以她既赞成一家人去做慈善,也不怕钱财有一日消耗尽,只要全家上下平安就好。   珍卿略一联想,忽然想起什么,诧异地问慕先生:“教育部经费迁延至此吗?连艺专这等名校也迁延?”杜教授的海宁国立大学,经费虽比往年来得迟些,倒也不像艺专这么严重,严重到天天叫慕先生拿积蓄去贴。珍卿想到本币外流造成的钱荒,还有币制改革带来的问题,却听慕先生垂眸低声道:“一则是我得罪上头的人,有人从中作梗在所难免,二则我对校内的□□学生优容,上头想派保守派掌管校权,一时半会难免对峙起来,如之奈何呢。”   珍卿这时才后知后觉,他竟忘记了极关键的因素。适才慕先生说,他往年轻信导致过人财两失,又说买古画字帖也消耗巨多,听来更像应付外头人的说辞。她知慕先生办画展挣钱不少,也知他暗中支援过社会党,甚至去年慕先生办巡回画展,经S国回国的行李箱箧中,说是带着没卖完的画还有一些教具,恐怕更多夹带的是给社会党的物资吧。   所以,慕先生明明带了不少东西回国,偏偏艺专的教具还是不够用,明明办画展挣了不少钱,可他手边的流动资金并不多。   也许,慕先生说是拿积蓄补贴艺专,也不过为给社会党输送的物资金钱做掩护吧,免得轻易有人猜忌他与社会党往来。还有刚才,慕先生说把教具款子含糊过去,假若外人以为这批教具是先生付的钱,他的钱花得快也能解释了。   珍卿看着声色不露的慕先生,摇摇头懒得无谓浪费脑力。就算慕先生真想借她家打掩护,他叫谢公馆在银钱上别招摇,自然也是出于好意,不必把慕先生想成小人心。   到书馆吃中午饭的时候,唐人礼师兄也过来蹭饭,饭后慕先生感到倦怠去歇午觉。珍卿趁他去小睡的空档,跟唐人礼师兄探听一番,才晓得慕先生病得极重,个个医生交代她好生养息,争取带病延年,可是他为诸事操劳忧心,想好好休息也得心无挂碍才行呐。   珍卿跟唐人礼师兄初次相见,唐师兄说,他早年听先生讲过珍卿很多事,神交已久今日乍见,颇有相见恨晚之念。据闻稳重寡言的唐师兄,初见却愿同珍卿推心置腹。说艺专的经费窘境源于慕先生的不妥协。上头想派个保守派的教务长来,此人的学术观点,不过是拾西人之牙惠,政治上也是韩领袖应声虫,讲的也是对外妥协对内强硬。慕先生太过狷介骨鲠,在报上将教育部想派来的人嘲讽一番,又把想派他来的官员刮棱一遍,上头拖延经费给慕先生难看,不过慕先生和艺专声名在外,倒还不至于一直拖延经费。只是累得慕先生生气操心,难以养病。   为了避免不学无术者做教务长,慕先生挖空心思请来唐人礼师兄——唐人礼师兄原在粤州穗城艺院,今年已经升到副院长了,被挖来当海宁做艺专教务总长,还兼油画系的系主任。   唐师兄还跟珍卿揭慕先生的底,说道为何穗城艺院罗博士一来,慕先生就慷慨赠他许多教具?罗博士在穗城艺院原只负责教务,慕先生把唐师兄挖到海宁,原该唐师兄担待起来的事务,不免都架到罗博士头上,叫他苦不堪言。慕先生理亏在先只好主动出血。   珍卿闻言惊诧失笑,她适才闻慕先生赠人教具,还暗感先生高风亮节、舍己助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公案。   唐师兄看这杜师妹明媚之态,暗叹难怪慕先生替她考虑,他若有这样聪颖绝伦、伶俐可人的弟子,他也会格外替她绸缪计算吧。   鉴于这位杜师妹的才具声望,慕先生早属意她做艺专教务长,还曾对叶知秋、朱书琴、秦间间等人慨叹,杜师妹学识上就强于专科生,又二十年如一日打磨技艺,而且天姿灵秀创作上不落窠臼,公认她开了新一代写实主义画风,将来成就必不在他之下。有杜师妹做艺专教务长,必使艺专教学更上一层楼,将来画坛人才辈出指日可待。   然而现在校内学生运动高涨,政治观点的龃龉也影响师生。现在主持艺专的诸位校领导,多系慕先生培养多年的老资格,一旦严格管束他们的学业,也被满心爱国热忱的学生攻讦,说他们是不知忧患的亡国书生。另一面,学在艺专教在艺专的老资格们,也难免被当局卷进人事斗争,你不想卷进去他可操控你的薪资待遇啊。   艺专如此复杂的局面,杜师妹即便做上教务长,也难以专心致志做慕先生期望的教务改革。杜师妹又说要履行妇人之职,眼下就要生孩子子。慕先生遗憾到一日九回肠,到底放弃叫杜师妹做教务长。其实,慕先生也不想叫她太多旁骛,而令她有时间专心经营艺术天赋,把她的一代风气之先开到极致。   而后,慕先生就跑到粤州穗城艺院,挖了他这第一代弟子主持艺专教务,意为杜师妹扫清人事上的烦恼,叫她闲暇时在艺专专心给学生上课就行。唐人礼之所以愿意受慕先生挖,一是师恩沉重难以固辞,二是觉得来浸润海宁艺术氛围也好,三嘛,便想见识蜚声国际的易先生风采,如今一见果是不凡,很期待她以后到艺专上课,能够造成什么样的新风气。所以,唐师兄也谈不上什么做替补的怨尤。   这些前事在腹内纷纷转过,唐人礼师兄自然不会说破,毕竟慕先生给这小弟子操许多心,言里话外也并不透露出来。   唐人礼师兄里外事务多,陪了珍卿一中午算跟师妹相识了,工作友谊以后皆可以慢慢磨合,不急一时。   唐师兄走后慕先生还躺着,珍卿偷偷拿出慕先生的药,找众仁医院的高医生咨询,确定先生吃的都是对症的药。又给众仁医院的几位专家致电,沟通慕先生现下的病况,说来说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多少病都是三分治七分养,慕先生不能完全脱离事务,实在于事无补的。   ……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直在的亲,因为有你们我还能不断积蓄积极的力量。感谢在2023-03-08 19:42:52~2023-03-09 20: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席友仁 200瓶;花与守梦人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8章 常与师徒同苦乐   这一天, 慕先生说是午后小憩,却睡了两个钟头才起来。珍卿亲自给他端水拿药,盯着他老人家把药吃了, 又敲边鼓说给他请个中医瞧瞧。珍卿满以为会费一番口舌,不想慕先生轻易答应了。珍卿哪里知道, 慕先生午睡一个多小时都醒着, 后面就听珍卿一直在楼下讲电话, 操心的是他的病症治疗, 现在答应她弄个中医来看免得以后再啰嗦。   师徒俩沉默地坐了一会, 慕先生起身带她去画室。珍卿一看才明白,原来慕先生说是居家养病,如今还在给学生改作业呢。想劝止又不止如何劝止, 慕先生这人比杜太爷还倔,现在劝止了他,她一走他还我行我素, 珍卿干脆啥也不劝了。   慕先生感叹现在精力坏了, 思维坏了, 说有时拿着画笔对着画纸半天,反倒捕捉不到新异的灵感, 而给学生改作业反倒灵感泉涌, 比自己独自创作更能笔头生花。所以他喜欢给学生修改作业,将自己娴熟的技巧与学生稚嫩的灵气融合, 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珍卿沉默地坐在旁边观摩, 看慕先生有时举笔都费劲, 而且手眼似不能协调统一, 改了还不到半个钟头, 两次不慎打翻了颜料板。慕先生未因自己病弱暴跳如雷, 当珍卿第二次帮他捡起颜料板,见他抓了一手的画笔,失神半晌都没有再动笔。   珍卿心里针刺似的难受,便叫慕先生在旁边歇着,主动承担起给学生改画的工作,她的效率非常惊人,不到一个钟头就改了三四幅画。慕先生打翻的画板上的颜料,她也巧妙地利用了没有浪费。   慕先生在旁看得精神抖擞,赞叹不已,把突然来访的容牧师拉进画室,朋友面前对小弟子不吝赞美之辞,说珍卿正值灵气充沛、精力旺盛时,一出手既见炉火纯青的技巧,又有深邃蓬勃的情致,所以笔随意转,意游笔端,完全是下笔如有神,似他三十多岁的巅峰状态。   直到容牧师提醒太阳西斜,在旁看得全神贯注的慕先生,才想起叫比他更专注的珍卿歇一歇。   珍卿这时才觉得口渴得很,慕先生殷勤地给她倒水。珍卿跟久违的容牧师寒暄数语,容牧师问珍卿吃什么点心,他笑慕先生如今是个病西施,多少好吃东西都要忌口,来他这做客吃点下午茶非得自己买。   珍卿有点累了想回家,但在两位长者盛情邀请下,也没有强拒下午茶,吃下午茶聊的话题就随意。吃完下午茶快有五点钟。遗憾郭寿康还没有下学,没见到这个从前的小胖团。   回程时已是夕阳斜坠,珍卿经过一家书店时,看见一个人莫名觉得熟悉。路上思索半天,想得头皮都紧了,才想起书店那看着眼熟的人在哪见过。   夜幕降临前回到了谢公馆,珍卿改了两个小时画真累,勉强读了几封信就已经撑不大住。   陆三哥从兴华教育基金会回来,见母亲、惜音跟杜叔叔在起居室说话,娇娇也在旁边做缝纫作业,而杜太爷已经早早睡下。一楼起居室唯独不见珍卿。胖妈说她去见慕先生累着了,五点多钟到家就回房间,四小姐叫她打牌她也没玩。回房看了会信说叫胖妈帮找素描本,找到给她没看一时就睡着,睡到这时辰还没吃饭呢。   陆浩云看看快到八点钟,便叫胖妈给珍卿准备晚饭。他到楼上轻巧地开门关门,转到卧室,见他睡的一边床头灯开着,房中一圈圈咖啡色的光晕,床褥间游开她的乌黑秀发,陆浩云看见此景,心里软绵得一塌糊涂。正为回来能看到她一切安好,外面的如晦风雨才不值一提。   他坐到珍卿那边的床沿上,从被褥底下握着她细瘦的手,轻抚着她指上的老茧,柔声缓气一遍遍呼唤:“小妹,小妹,醒醒,再睡晚上就睡不着……小妹,醒醒,吃点东西再睡起。”   珍卿艰难从梦中醒来,明昧的灯光中看清眼前人,不由抱着他宽阔的肩膀,嘟囔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帮慕先生讨要学校的经费,使出纵横捭阖的交际手段,真是好不威风。可是做了这么精彩的梦,睡起来也疲倦得很。   这时胖妈已经送晚饭过来,三哥给珍卿把衣服找出来,亲自端了餐盘放在卧室这边。珍卿穿好衣服拿冷水洗脸,她晚饭吃得晚,胖妈知机地没准备大鱼大肉。   珍卿吃着八宝粥配小菜馒头,一边讲了探望慕先生的经过。之前对着慕先生不愿显出来,对三哥就不免撒娇求安抚:“我帮慕先生改了小半天作业,回来就肩背发紧,头昏脑胀,不大坐得住。三哥,你别这样看我,你听我说别急嘛。我晓得不该大包大揽,可你没见慕先生的模样,形容枯槁,精神衰弱,他举着笔,失神半天无法落笔,像个迷路无措的孩子,我心里揪扯得难受,就忍不住替先生代劳。”   三哥皱眉看着她,虽不赞同也不疾言厉色:“之前在花山度假,还说时常晚上多梦,肯定是之前聚会太累了,日日应酬还要赶你的画稿,好容易养回来的精神气血,最近又赔进去不少。小妹,气血不足就要养着,这不是一朝一夕养回来。”   珍卿长叹一声沉默下来,她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是在先生面前逞才露峥嵘,她见先生形容衰朽势头不详,自然是关心则乱,下意识想替他多担待。三哥也明白她的心理,无须她多费口舌解释。默然片刻,她平静地与三哥说:“我跟慕先生说好了,找个好中医给他瞧瞧。”   三哥连忙肃然正色道:“你最近少去慕先生那里,好生待在家里。给他瞧中医的事,我亲自帮你办。”珍卿说不妨叫阿成去办,三哥常日劳累她也心疼。   珍卿继续认真吃饭,陆浩云无奈地看着妻子。在法国时他就觉得她太累,长此以往恐把心血都熬干,所以有机会就带引她游玩放松。他不指望她一世惊才绝艳,只为在外面博个众口称赞。当然,他也未必要她懒惰到泯然众人,可是熬到慕先生那样境地,五十多岁就是油尽灯枯之像,又有什么意思?   三哥给珍卿整理被褥,看到她往日的一叠素描本,想她最近一直在画连环画,旧素描本放在她从前的闺房,今天却叫胖妈找出来,不免疑惑问道:“怎地突然看从前的素描本?”珍卿见问顿了一下,笑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就是无聊,突然想看一看。”三哥哪看不透这点话术,不疾不徐地旁敲侧击:“不是说回来的时候肩背不爽,昏头胀脑吗?累了还觉着无聊,专门叫胖妈搬来给你看?”   珍卿拧着眉佯装不悦,抱着他胳膊撒娇道:“三哥!你不要像审犯人一样审我。”三哥见状心软,便不想强问之下生出不快。   一会胖妈过来收拾了碗盘,三哥拉珍卿在室内散步消食,消散一会胖妈又端了猪肺汤过来,边盛汤边讲里头加的水果、干果,食材药材都有什么讲究。   珍卿接过汤碗先递给三哥,三哥尝过夸胖妈手艺进步。胖妈喜得眉飞色舞,她要是有尾巴早就翘起来。胖妈受完自觉该得的夸奖,就提起想来珍卿这侍候的秦姨,指说秦姨就是嘴上功夫厉害,论到料理杂务、煮饭煲汤,哪比得了她胖妈本色当行。   胖妈絮叨完终于出去了,珍卿搅着汤水忽忆起一事:“三哥,今天从慕先生书馆回来,在一家大隐书肆惊见一人。就是当年你被闫崇礼陷害入狱,我在应天遇袭去了医院,聂梅先身边有个姓郑的上尉,仿佛就是我在大隐书肆见的人。如果我没有错眼,这人指定是个特务,不像上回见穿的是西装,他今天打扮得成一个搬运的脚夫,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干好事。”   三哥喃喃念一声“大隐书肆”,珍卿连忙解释道:“就在慕先生书馆跟福州路中间,对了,就是阿葵待过的圣母堂那条路,那书肆旁边的巷子有卖卤煮的。”   珍卿说那人“肯定不是干好事”,三哥也已经会过意思来。之前通过红莲这谢公馆内贼,他们晓得调查局欲迫害民主人士,现在聂梅先特务厅的人也在,不管那位郑上尉的工作对象是谁,他们都是来者不善的。现在,倡议收复沦陷区的爱国运动高涨,坊间和内部都给韩领袖很大压力,但韩领袖还是想违背众意坚持内战。现在悄悄派来大量鹰犬特务,在运动跟舆论最厉害的海宁活动,可以想见,他们绝对做不出来啥好事。   珍卿知慕先生跟社会党有来往,若是去探慕先生的路上看见那郑某,她就悄悄跟慕先生说了。可是回来路上才偶见那特务,跟三哥说想必他也有成算。果然,三哥说叫珍卿安生待在家,明天他带中医去慕先生处。   洗漱完三哥忽然问珍卿:“记忆力好是不是也容易累?”珍卿听他一说,也恍然有悟地点点头,人一动念就会消耗精气,当然是有得有失。她想到黄蓉她娘死那么早,还是心有戚戚地提醒自己,以后最好不要无谓多思,免得好端端生个孩子竟成祸事。   不过珍卿也兴致勃勃地畅想:“我若做个刺探情报的特务,准比他们谁都做得好,哎呀,我这么聪明能干,端哪碗饭也吃得下。”三哥瞧她得意扬扬的模样,便笑说特务最好别太显眼,珍卿笑嘻嘻冲他抛媚眼:“不显眼有不显眼的好处,显眼有显眼的好处。”三哥跟她笑闹一阵,温柔问道:“你若是个女特务,我是你砧板上的肉,你是尽忠职守,对我利刃相加,还是会心慈手软,网开一面?”   珍卿闻言认真思索起来,她得亏托生在地主家庭,若是生在寒门蓬户或者干脆是乞丐,当个特务倒真有可能。三哥见她思忖到小脸皱缩,好笑又惊诧地问:“还须思索如许时间?若是我,就不假思索地救你,即便不了解你的为人,你这模样也引人怜惜啊。”   珍卿却一本正经地说:“三哥,我很难因一见钟情就舍命哒,若是初见却是难办,不过你若是我的爱人,粉身碎骨也要救你出牢笼。”三哥捏捏她的鼻子说:“你现在倒坦率无伪了,若真是你为兵来我为匪,得先叫你爱上我才好,不然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物,临时引诱可是太难办!”   晚上临睡之前,珍卿说了翻看素描本的缘故。慕先生说带回的教具赠予粤州罗博士一半,他之前没生病时,正计划弄一匹真马做教具,可惜现在手上的钱不敷用,他又没精力周旋一匹免费的马。   珍卿想起之前在花山见过一位余老板,此人通过谢董事长向珍卿求画,她觉得劳累不想应付他。今天慕先生说起要真马模特,她想起那余老板自我介绍,说还开着一家赛马场来着,赛马场里蒙古马、伊犁马、鲁州马应有尽有。   珍卿就动念想给慕先生弄匹马,想到这余老板求画的前事,便想给他赶一幅新画出来,等价交换也不叫余老板太亏。等他回到家里,看了怡民自港岛的来信,还有梁州董南轩先生来信,想到自己杂事这么多,发愁挤不出时间画一幅新画,想着不如选一幅现成的画换马。可她难免也觉得纠结,她在国外展出过的成画而没卖出的,要么是确实没有人买的——这种送给余老板也怕他挑拣;要么是得意之作舍不得卖,白白给了一个市侩商人又心疼。如何取舍真是煞费思量。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9 20:39:43~2023-03-10 20:2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9章 少年相知莫相忘   之后珍卿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 准备本月边休养边赶完画稿,到五月份就从容地履行教职。关于教职嘛,她目前决定任教的有慕先生的国立艺专, 还有杜教授供职的海宁国大。之前珍卿夫妻款待学界的近人好友,海宁国大的校长彭博先生, 还有中文系主任张元义先生等, 亲自邀请过珍卿不止一次, 还有杜教授和孙离叔叔等人的情面, 珍卿就选了海宁文科翘楚的国大。   一切公务私事都已议定计划, 师长亲友该酬对的都酬对,珍卿便趁这段时间从容约会密友。   珍卿当年在风气保守的睢县,人窘势弱遭人轻视, 除了杜家庄的玩伴和杨家湾亲戚,在启明学校压根没有朋友,漫长的儿童少年时代习惯了孤独。进入大都市经济地位骤然跃升, 又没有人晓得她的身世, 反倒交到不少同龄好友。   裴俊瞩是《宁报》的新闻记者, 有时在应天采访经济会议,有时到前线采访战争情况, 有时采访罢工及爱国运动等, 想见这神出鬼没的大记者还挺难的,至少珍卿回国后一直没见过她。   三月下旬的一天, 珍卿受培英女中师长的邀请, 给学弟妹们做了一个“欣赏国画”的主题演讲。当时熊楚行和米月也来听了, 之后便跟她们交往多了起来。   熊楚行丈夫贺铸任职江南造船厂, 熊楚行在海宁国立师范教音乐。珍卿跟熊夫妇二人是培英校友, 交往起来比跟别人家更自在。米月跟工程师丈夫性情相投, 又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女,日子也过得快乐似神仙,珍卿愿意跟快乐的人一起。只是乐嫣长久没有消息,自从二月份失去她的音讯,她的亲友几番到平京打听,基本上是徒劳无功。珍卿也一直托平京的朋友打听。   当谢公馆的花园弥漫栀子花香,平京的郑余周先生派儿子来谢公馆,特意说明帮珍卿打听到的乐嫣情况。   乐嫣从吴二姐的产护学校毕业,不久便去平京医学院继续深造,今年年初,乐嫣从平京医学院失踪了,当时珍卿跟三哥、四姐正在S.S.P号货轮上。米月和熊楚行并未特意告知,珍卿回国许久后才晓得。   之前能得到的最确切的消息,就说乐嫣到平京念医学院,常到平京普济医院观摩学习,后跟该院一名石姓男病人要好,许多人曾见乐嫣与此人出双入对,他们要订婚的消息传出不久,二人就莫名其妙销声匿迹。   乐嫣父兄也到平京访问过,乐家人认定乐嫣为了逃婚,便跟那位与相好的石先生私奔——乐父要把乐嫣嫁给后妈娘家的纨绔。珍卿后托郑余周先生广为打听,而今终于有了另一种说法,说与乐嫣过从甚密的石先生,跟社会党的地下人员搅和一起,正被警察和特务几面追缉,乐嫣若真卷入其中,有可能凶多吉少了。   珍卿闻言心凉了一半,三哥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除了被秘密处死,也有可能逃到别处了。珍卿本想托人在军警系统打听,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乐嫣若果与社会党在一处,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找,恐怕反倒会坏事吧。   四月上旬的一天,裴俊瞩忽然打电话到谢公馆,噼里啪啦狂说了一大通,主旨就是要给珍卿做专访,还说给她准备了问题清单,希望她告诉国人对内外形势的意见,以及以后的人生职业规划等等。   珍卿听对方发号施令式的风格,乐呵呵地告诉裴大记者:“呦呵,哪来的太后娘娘在发懿旨,电话这头可没你家的奴才啊。裴大记者,你晓得我的,我向来推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若纡尊降贵、三顾茅庐,好好地求一求我,你的要求还能答应一二,这么爱发号施令的太后娘娘,我可不愿意侍候啊。”   裴俊瞩一听连忙软语相求,说最近采的稿子动辄不能发,新闻部的总撰述一再点她,再无建树后辈面前都难做人啦。裴俊瞩撒娇卖痴地求了半天,珍卿勉强答应谈谈事业规划,至于军国大事,傻子才跳出来信口开河呢。   裴俊瞩还是嫌新闻不够多,珍卿便叫她采访谢公馆四小姐。   陆sì姐回国后野心不小,她既想做中低档的服装生意,高档的服装订单也想纳入囊中。但再能的人也需要左辅右弼,在国外合作无间的汤女士未归,精明强干的万兴禾回了蜀州。   四姐的雄心壮志一时难施展,倒也能耐下性子跟业界朋友交际,也循序渐进地叙起新旧交情,揣度谁的条件适合当合作伙伴。在交际场留心了一段时间,四姐多方斟酌、前后思想,挑了嫁给高官的培英校友黎女士,准备跟她合开一家倩影服装公司。黎女士品味高雅、交友广阔,既是珍卿和四姐的校友,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也认得她,对她的人品能力也都认可。   黎女士相当于公司的销售总监,至于倩影服装公司的生产物流,四姐打定主意背靠三哥这棵大树,三哥参股的丝绸厂、印染厂、被服厂,还有多年合作的裁缝铺跟制衣厂等,四姐都视为现成的起家人脉,她说三哥能顶十个万兴禾。   四姐倚仗起三哥真不客气,珍卿倒心疼三哥太过操劳,想着帮四姐加强宣传攻势,让她的服装事业顺遂些,也免得三哥一直几头消耗。   裴俊瞩借珍卿的事业谈新闻,在同事间挽回一点尊严,听闻珍卿叫她采访时尚精英陆惜音,她把头摆得拨浪鼓一样,把机会转给了做名流新闻的同事,采访惯名流的人更懂得帮人扬名。   裴俊瞩少年时就风风火火,学新闻的初衷就是针砭时弊、替民谠言,叫她采访名媛名伶、选美拍戏,或者帮派火并赛马跑狗之类,她会大大怀疑她的存在价值。短暂的交会之后,裴俊瞩又行踪飘忽起来,之后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人。   除了跟培英女中的朋友交往,跟圣音女中的朋友也有联系。   德国教会办的圣音女中,珍卿出洋未久即告解散,不过她跟唐兆云、曹汉娜、施祥生(阿葵)都有联系。   唐兆云约珍卿和曹汉娜见面,竟大胆建议去舞厅玩一玩——她说跟她丈夫李先生常去。珍卿觉得舞厅人流复杂,还是决定不去,曹汉娜说了一个清静的咖啡馆,才达成一致在那里见央。三人相见就畅叙别后之情,絮说家居琐事,同窗情谊不说愈发醇厚,至少没因时空阻隔完全消解。   说到珍卿家慈善门庭的名声,曹汉娜说她所在的德国教会,从前大中小幼学校和残障妇幼的收容所不少。但这种广耕善田以扩大影响吸纳教徒的办法,随着NC党在德国一手遮天,现在越发难以为继了。教会对NC党兽化国家的疯狂行径,就算不是积极反抗也会消极反对,这便弱化在华德国教会的政治支持,募集经费也比从前更不容易。   曹汉娜讲她就事的普渡医院,最近跟慈济会的方清平先生合作,有一项救济残障儿童的行动,不过普渡医院不愿意多花钱,最多就是出人出力。珍卿跟曹汉娜谈得很投机,对儿童的营养健康和技能培训都有见解。唐兆云也兴致勃勃地出主意,说长年做慈善少不了向社会募捐,可举办一些活动招揽名媛贵妇加入。唐兆云自言举宴待客的经验丰富,笑问珍卿要不要替谢女士招揽她做事。   唐兆云的性格跟陆sì姐相像,都是爱美爱俏喜欢出风头。她半开玩笑式的毛遂自荐,还真让珍卿心有疑虑。唐兆云接着大谈做家庭主妇人事琐碎,出力越多落的埋怨也越多,出来做事多结交些人想来有趣些。珍卿郑重而坦率地告诉她,在外面做事无人不受累吃苦,轻松有趣的时候不那么多。谢董事长手下能人辈出,都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的,且她管理员工外宽内严,可不是一味面慈心软的人,还略讲了谢董事长对四姐的严厉态度。   唐兆云惊诧谢女士竟是如此脾性,还以为做慈善的都是菩萨心肠好说话呢。如此唐兆云便打了退堂鼓,说以后珍卿家有慈善活动,带她这老同学见识见识就好,出来做事还是再观望一下。   没几日,孤儿工艺院公开募集善款,叫唐兆云来才知她幼女染了白喉,后来幼女病好她婆婆又病,想请她出来参加一次活动都难。珍卿不免感叹,结婚女人的生命和时间,竟绝多时候都不属于自己。曹汉娜也生了两个孩子,不过她父母公婆都帮她带,倒是还好。   珍卿设想将来生育后的景象,不免心里有点嘀嘀咕咕的,觉得该把秦姨培养起来了,只靠胖妈一个人带孩子,把她的崽儿带成个不着调的碎嘴子可怎么行?可是外面来的生人又不放心。   要说珍卿最关切的密友,还属她最怜惜的阿葵和宝荪。他夫妇二人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华界的闻道女子中学教书,信守着当初教书育人的誓言。   珍卿家世优渥的朋友邀约颇多,而宝荪夫妇除上月递信贺她荣归,一直没有邀请她过府一叙。珍卿见完主动邀约的租界朋友,准备主动去瞧阿葵和宝荪。她早准备好实用又不贵重的礼物。且阿葵已经怀孕八个多月,秦姨帮她准备了不少婴儿用品。   准备去华界探望的前一日,培英老同学彭娟打电话说订婚了,请了不少培英的同班同学,请他们先见一见准新郎官。米月、熊楚行打电话说也去,珍卿不好推却便先赴同学的约。   培英不愧是海宁名媛贵妇的摇篮,暌违多年的同学高嫁平嫁的数不清,一群珠围翠绕的贵妇齐聚一堂,低嫁的同学显得是异类了。虽说豪门也有难念的经,对比平头百姓总好过得多。   珍卿在同学会上听了些旧事新闻,上流社会的新鲜事也不大稀奇,没听出什么新鲜来。彭娟未婚夫密斯特岑是外资银行高管,长相和彭娟一样敦实富态,语言态度比彭娟随和得多,憨厚面孔下的性格也圆滑。   彭娟跟密斯特岑已经订婚,老大不小的两人所以未结婚,不过是因彭娟还不大放心,想叫大家帮她相相未婚夫人品。彭娟说她受够国外低人一等的生活,这辈子绝不要结第二次婚,不要再因婚姻家庭的变故,来日被人指指戳戳低看一等。   珍卿评密斯特岑性格温和,举动也不张狂,其他就说不出来什么,毕竟只见了这一回。其他同学多说岑先生不错。其中有一位叫齐佩瑜的同学,跟密斯特岑是不算远的表亲,为岑先生和岑家说了许多好话,多数人都对岑先生评价不错,彭娟当场宣布她马上要结婚了。   …… 第490章 至近至远人世情   彭娟觉得跟珍卿共患难过, 也算是知交好友了。便总拿结婚事宜找珍卿参详,又说在报上看过四姐的履历,便叫珍卿从中沟通, 叫四姐给她设计结婚礼服和常服。   珍卿其实觉得有点为难。说起来,她最近正跟四姐闹意气呢。   四姐时尚事业的声势造起来, 她铆足劲预备大干一场, 计划把倩影服装公司做出规模, 想着至少先招聘二三十个职员, 先循序渐进把生意做遍全国, 再由中国向南洋等地区辐射。   大家见四姐如此努力上进,阖家老少都在人力物力上支持她,珍卿还给倩影公司作广告词:明媚的笑容挂在你脸上, 多姿的倩影留在他心中。四姐说想拥有自己的制衣厂,她自己的积蓄远远不够。但谢董事长当年发过话的,四姐把嫁妆赔给钱明珠, 她以后不会另给四姐嫁妆, 现在自然不好失言。但她可以考虑替四姐担保贷款。   珍卿却觉得大家乐观过头, 便刻意当众给四姐泼冷水:“现下时局变幻莫测,料不准海宁哪天长燃战火, 我看四姐的摊子不宜铺得太大。”   谢公馆两代人都是有识之士, 虽对国势与当局屡屡灰心失望,但心里总还抱着一些幻想。想海宁是远东最重要的城市, 距离应天政府首府如此之近, 当局就是再混账再无能, 也不至于让外敌侵犯到经济、金融、政治中心吧?   当下时局并不好, 但连谢董事长、二姊夫妇这等聪明人, 也没觉得有必要收缩生意、仓皇逃命。三哥听珍卿这种悲观论调多, 虽然有时也心生疑忌,却也下意识觉得不至于草木皆兵。   有的论断太过耸人听闻,珍卿又提不出让人信服的证据,为防隔墙有耳也不敢说得太多,所以每言局势也只能点到为止。危局险境不逼到众人的眼前,就算聚齐一家人专门来讨论,其他人不可能说服珍卿乐观,珍卿也没法让其他人跟她一样悲观,争得面红耳赤又有何益?只能是边走边看。   珍卿给四姐的事业泼了冷水,谢董事长他们不全信服珍卿,却也不赞同摊子铺排过大,买制衣厂的计划就暂搁浅,四姐倩影服装公司的规模也不如预想得大。四姐为此已经对珍卿有不满了。   四月份的前半个月,四哥除忙生意和基金会的事,还在关照岳子璋先生在蜀州建厂事,同时还为四姐的倩影服装到处奔波,给四姐找合作伙伴、招揽生意、疏通关系、建立物流等。   珍卿真怕四姐把三哥累坏了,谨慎地藏住自己的不满意,发表不同意见也斟酌再三,尽量不要显出负面的意绪。可是四姐看来还是察觉到了。有个周末,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话,四姐说想认识制衣厂子的人,想叫三哥帮忙引荐笼络一下。   三哥最近为几头事务奔波,常常忙到入夜才回来,珍卿有天惊见他鬓间有数根白发,心疼得不得了,像三哥为她的健康后怕一样替三哥的健康后怕。   这天,四姐提了要见制衣厂的人,三哥回了一句“我累了,明天休息,叫乔秘书陪你去”,然后便神情淡淡地不说话。四姐闻言脸色一变,却仿若未觉地跟三哥撒娇,说就是吃一顿饭的事嘛。谢董事长面色已经不好看,但心有顾忌没有当众发作。   珍卿想到三哥被四姐使唤得团团转,着实疲劳不堪,她斟酌又斟酌还放缓语气,说叫乔秘书陪四姐也一样,毕竟谢公馆这样的声势地位,乔秘书也是办老了事的,场面上人也不会有人因此轻视四姐,让三哥有空歇一歇才好。   不想四姐一听,当时就霍然起身怒视珍卿:“我跟三哥说话,你插的什么嘴?”三哥隐怒地看四姐:“你太放肆了!手给放下来!”四姐先是不可置信,然后瞬间脸涨得通红,怒气勃然地指着三珍卿——和三哥:“果然有了娇滴滴的老婆,亲妹妹就抛到脑后,她的事就是事,我的事就是麻烦!她家数不尽的三姑六婆、老师同门,不管要紧不要紧的事,三哥就是累得爬不起来,也不吭不嚷地替她打点,生恐她多劳累一分,多操一分闲心。怎地,对亲妹妹就是两样面孔,厚此薄彼得让人齿冷心寒——”   四姐还待要再讲的时候,谢董事长沉声断喝一句:“你给我住口,这家里谁欠你的不成,越说越野腔无调了——”四姐无人撑腰顿时气焰一矮,哆嗦着脸庞委屈地红了眼,隐隐含恨地瞪了珍卿和三哥,寒着脸铿锵大步地拿包出门了。   杜教授情商再低也知保持沉默,只低声劝谢董事长别太动气,血压一上来又要难受。杜太爷却仗着年高说一句:“哼,该给她找个厉害的婆家!”珍卿冲着杜太爷大喝一声:“祖父,你别添乱了行不行?”杜太爷被她喝得吓一跳,嘴动了动倒是没有再吭声。   珍卿跟到杜太爷的房间,防患未然地教训半天。杜太爷看来是真的老了,珍卿这么大声跟他说话,他嘴里嘀嘀咕咕说她不像话,倒不拧眉瞪眼针锋相对地乱嚷。   珍卿跟杜太爷费一通口舌,煞住别人吵架他裹乱的邪念。回房见三哥洗完澡坐在窗边,阖着眼睛正在养神,珍卿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一边倒水一边观察他,观察到他头上不由一怔,她前天见他鬓发边数根白发,才拨掉没几天,这么快又生出新的。   珍卿刚才还自我反省,也许该私下同四姐说,可看见三哥新生的白发,心里也是勃然难禁的怒气。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对。之前,珍卿跟杜教授说三哥太劳累,杜教授说谢董事长婉言说过四姐,叫她别老把哥哥支使得团团转,四姐虽不情愿倒也答应下来。但看四姐最近行事,答应也是白答应的。珍卿私底下说也未必有用。四姐对珍卿和三哥不满已久,珍卿对四姐又何尝不是?珍卿和三哥尽量不表露而已。   珍卿把水杯递给三哥,他轻抿一口随意放下,笑问杜太爷如何,珍卿说已同祖父说明利害,还在音量气势上压倒他,杜太爷应该能管住他那张嘴,以后不会随意酸言冷语的。说完这个话题两人都沉默。   陆sì姐在法国时性情稳定,有时在珍卿和三哥这吃点醋,大不了抱怨两句就过去了,他们在国外一直相安无事。今日四姐因一点小事就口不择言,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回来这两个月四姐相亲次数不少,都没有修炼出一点正果,大约婚恋不顺胸中积了郁气,便想摩拳擦掌干一番事业,来弥补其他方面的不如意。   其实大家都愿意体谅她,也在竭心尽力地帮助她。可也许是功利之心太盛,加上劳累和压力,从前能压抑住的负面情绪,轻易因三言两语爆发出来。看似口无遮拦,其实说的是压抑许久的心里话。珍卿这一会也后知后觉,大约她阻止四姐买制衣厂,她心里已对她暗伏怨气了吧。   但珍卿其实没有太为自己生气,她对四姐没有过高的期望,也没在她身上寄托过盛的感情,受点她的难听话也没什么。甚至过一阵大家都气消了,还是谈笑自如的好姐妹。可是四姐绝没道理这样对三哥,三哥为了帮她几头消耗,半个月内瘦了快有两圈,四姐却觉三哥为她做再多也理所当然,没有充分的体谅感激之心,稍逆其意就把一切抹消,就算是气话也不该如此扎人!   但四姐终究是三哥的妹妹,他若抱怨珍卿会认真倾听,他若不屑抱怨她就默默陪伴,她还不屑背地挑三豁四,做离间人家兄妹感情的低格事。何况,三哥是再明白不过的人,何须她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呢?   珍卿正有满肚子心理活动,三哥握住她的手,咧开嘴笑得隐约伤怀:“有些感情收回来,就算再给出去,也不是原来那一份了……惜音说得没错,我是厚此薄彼了。小妹,我知道,我若再像七年前身限囹圄,你还会殚精竭虑地营救,甚至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可是惜音不会,她没有你的镇定机智,也未必有破釜沉舟的狠心,她也会着急,也会奔走,可是做不到像你一样……小妹,我确是信不过她,故才厚此薄彼,可我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是她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虽然悲哀,但并不决定去更改什么。   珍卿闻言莫名想道,四姐若听三哥此言,恐怕会伤心得很吧。但她马上反握三哥的手,不以为然地宽慰三哥:“不论心里如何想,你为她东奔西走,殚精竭虑,总是事实——”三哥抚上她气鼓鼓的脸,失笑着低声说道:“这不一样,你家里再多麻烦,我奔波也心甘情愿;可是我替她奔走,却视作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大约感觉得到。”   珍卿一时语塞了,设身处地地想,自小娇宠自己的兄长,把嫂子看得比自己重要太多,她会心生不愤、口出恶言吗?珍卿觉得自然会心有不平。   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啊,至少杜珍卿不会自己惹了大祸,叫宠爱自己的哥哥牺牲一生幸福来弥补她的过失。而且,珍卿无论作为小妹还是嫂子,她虽不欣赏喜欢四姐的为人,但她为了三哥、二姐、谢董事长,一直对四姐忍让宽容、劝导帮助啊,她有什么对不住四姐的呢?而且,陆浩云对杜珍卿的信任和宠爱,并非杜珍卿从陆惜音那抢过来,是陆惜音自己不知珍惜,弄丢兄长对她毫无保留的爱啊。   公允地说,四姐的性格缺憾有长辈的过失,但世上没有谁生活在至善至美之境,没有谁绝对没被错待误导过吧。其他人成年后能够面对现实规正自我,为什么她总要别人替她担待?   当初珍卿初来谢公馆,发现谢董事长跟二姐、三哥,都是一边宠爱四姐向她传递着爱,一边潜移默化地规导她的性格,这已经是耐心之至用心良苦,不然钱明珠怎会嫉妒到生恨呢?何况谢董事长没从陆家带走四姐,不是有意放弃而是有人作梗,趁着年幼的四姐生病,撺掇她闹着不肯跟亲妈走。若说做父母的应该做得更细致完美,但人们自己做父母就能细致完美吗?   谢董事长跟二姐、三哥,在四姐身上倾注的苦心,珍卿初来乍到时就羡慕而感动,当事人就该视之理所当然吗?   想到这里珍卿鼓着脸说:“三哥,反正你的健康最重要,她生气由她气去吧。”   自此以后,四姐就单方面跟珍卿和三哥冷战。但因为用得着三哥,跟三哥不至于完全不说话,对珍卿就比较不客气了。珍卿也没有刻意去跟四姐修好,以免更衬得她无理取闹,如此不过让失控期的她更生气。   四姐每回在家里遇见珍卿,下意识昂首挺胸地哼一声,摇曳铿锵地从她身边走过去。珍卿自小看惯了冷眼,四姐这点脸色一点杀伤力没有。倒是杜太爷看了心里不服帖,他若遇见大步铿锵走路的四姐,便背着手睨视四姐的傲慢脸,然后不屑地斜仰着脖子哼四姐一声,就慢吞吞地拄着拐杖走开。四姐不时被杜太爷哼得破功,然而对着多病长辈不敢纠缠。   所以彭娟叫珍卿帮她跟四姐说,给她设计结婚的礼服跟常服,珍卿兴致寥寥不愿兜揽,回心一想又是举手之劳,犯不上因一点意气却同学的面子。这天回去思忖怎么同四姐讲,一看见四姐雄鸡似的傲慢脸,又懒懒地没兴致说了。珍卿便打电话叫彭娟另请高明。   第二日,四姐由三哥的乔秘书陪着,到处检视裁缝铺和制衣厂的产品,早出晚归着实下功夫。上午她从华界经圣母堂路回租界,猝不及防地遭遇街头谋杀。当时一个路人跌跌撞撞走过来,抓住四姐的车把手还死盯车里,四姐原以为醉汉闹事只是烦,不料那人抓着门把手抵住车门,四姐的车一时动弹不得。保镖下车扯开那人的时候,他瞪着眼直挺挺倒毙于地,大约被扎在脾脏的位置,殷红的血流了一地面,四姐被吓得惊声尖叫。   唯一在家的珍卿颠到警察局,四姐扑到她怀里呜呜地嚎哭,说那个人死前阴惨惨地瞪着她,问珍卿这是不是什么征兆。四姐这个外强中干的女强人,抱着珍卿从警局哭到谢公馆,回到房间还扯着珍卿不叫她走,珍卿计划看宝荪夫妇又没去。   当天的晚报就报道这桩凶案,说圣母堂路的死者是某机构工程师,初步调查系因私人恩怨被人寻仇。但是第二天的《新林报》就爆了雷说不是仇,还登出一个重要人物的照片,就是珍卿在圣母堂路见过的郑上尉,猜测该是聂梅先特务厅的手下。《新林报》说圣母堂路被杀的人,非系仇杀致死,而系特务厅头目之一郑同,在阴谋残害支持抗战的民主人士。但《宁报》社会版马上又有异议,说死者并非民主人士,就是某机构的质检工程师,三点一线生活极其平淡,几乎没参加什么社会活动……   一桩凶案引得众说纷纭,扑朔迷离,家里叫珍卿、四姐暂不要出门,珍卿不能出去看宝荪夫妇。一场凶案打碎了四姐的骄傲,她心怯得需要人人呵护安慰,主动在珍卿和三哥这寻求抚慰,珍卿两人也顺势接纳,一场隔阂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说:   我是觉得,有些感情破裂过,就算和好了也未必一如从前。四姐改好了很多,但她性格里有些东西真的很难改变,除非是被人穿了。感谢在2023-03-11 18:46:09~2023-03-12 19:3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1章 故人相知无远近   四月下旬的时候, 坊间舆论多声讨猖狂杀人的特务,反对恐怖统治的声音愈来愈大,三哥终于同意叫珍卿出去探望宝荪两口子。   宝荪夫妇住在华界白马街道, 就在附近的闻道女子中学上班。珍卿早年通过荀学姐认识的苏见贤大姐,就住在东边的玉河街道。苏大姐除了在群英中学教书, 家里还办了一个扫盲学校, 珍卿一直在资助苏大姐的扫盲学校。珍卿这天早早出门, 打算看望了宝荪夫妇, 下午抽空去瞧瞧苏大姐。   车子驶在平坦宽阔的柏油路上, 只见高低纵横的电线横亘于头顶,广告牌鳞片似的飘嵌在视野,灰扑扑的天际线上烟柱腾腾, 还有日夜永不断绝的汽笛声……   珍卿看过一阵想道,华界政府在市政建设上也下了功夫,可惜功夫似主要用在道路上, 街道两旁的高楼平房、商铺住家, 依稀还是她记忆中的陈旧模样。新落成的建筑物虽有但不多, 日新月异在这里是不存在的,珍卿心里难以言喻的复杂亲切感。   但是, 这个工业化大城市的街面上, 还有珍卿初入海宁就到处可见的叫花子,他跟家里的老司机徐师傅叹道:“赈济会年年在做慈善, 街上叫花子还愈发多了!”民间社会赈济的热情再高昂, 架不住有人一直制造新的流民和乞丐。   拐弯时有个报童从路上横穿, 徐师傅按了喇叭还是放缓车速。他是本地人对叫花了早见惯了, 也忍不住惯性地念叨几句:“都是东洋人给闹的。哎呦, 太太建了多少孤儿院?家里跟三少爷厂里也收北边来的工人。叫花子遇见咱们一家子, 真是几辈子烧高香了,再烧高香也架不住东洋人会造孽。”   这车里还坐了珍卿的三个保镖,张三福、岳筝娘还有保镖头头黄皕,后车里还有另外三个保镖。这些保镖都沉默寡言得很,不过眼利手快办事倒也利落。   车子三拐四绕到宝荪家的里弄,没办法直接开到宝荪家里,只好下车了,保镖头头黄皕指挥后车的手下孟荣贵和张四喜,先看四周有无闲杂人等。徐师傅把车子倚墙停好,张三福和岳筝娘从后车拿出给主家的礼品。见五小姐下车沿着砖石路走,黄皕和毛妞儿左右护着她,他跟岳筝娘拎着礼物跟在后头。前头三人走到一座大院前停下,毛妞儿上前边拍门并扯开嗓子喊:“有人吗?有人吗?”   这座院房从里头上着锁,一条门缝能容人向里看望:窄窄的院中三棵枝繁叶茂的庭树,近大门的这棵显然久未剪枝,树冠上也蒙着厚厚一层灰,庭树间摆着招财防火的石槽。蓊蔚成堆的爬山虎涨势惊人,把庭院后面的房舍遮得看不清。庭院是中西合璧的创新风格,但墙皮剥落的院墙、漆色斑驳的屋檐,可见年代久远、失于修缮。   珍卿心里微微叹息,麦特林路《新女性报》那处院子,早被三哥买下来专供报社使用,但宝荪和阿葵在华界有教职,待在报社的时候反倒少得很,只好跟几户人家租住这大杂院。   拍门半天没听见一点动静,珍卿侧身看这逼仄坑洼的巷子,这里孤寂冷清得不像白天,想来男女青壮周末也要为生计奔走。   一行人正在左右瞭望,巷子斜对面的人家门里,探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圆脑袋,见这群人中的小姐年轻漂亮,穿戴比月份牌美人还时髦登样,又带着那么多听差使唤,心里揣测这群人来头不小,当保镖们凌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这妇女吓得心里直哆嗦,连忙客气地大声问:“你们找谁呢?”   保镖张四喜便跑到这妇女面前,指着珍卿站的院门问这家主人哪里去了,这圆脑袋妇女问具体是哪一家,里头住了好几家子人呢。   珍卿这里听见院里似有动静,便见一个穿着夹旗袍的细瘦女子,拂开密匝匝的枝叶向外走,扶着老大的肚囊慢慢现身,珍卿连忙惊喜地喊:“阿葵?”   肚子圆得像笸箩的年轻女人,神情和肢体由最初的钝拙,也慢慢显露全方位的惊喜:“珍卿?”她连忙捧着肚子小跑到门边,激动地解开门里搭挂的锁链,珍卿高兴地垮进门里拥抱她,可她肚子圆得顶人不敢抱实。分别许久的一对好友把臂抱肩,联袂走进这个空间紧凑的院子。   珍卿留心观察阿葵的肚子,发现是她身子细瘦伶仃,才显得肚子格外大,仔细一看,她这肚子其实跟高挑的吴二姐孕期差不多。阿葵也贪婪地端祥着珍卿,看她依稀是旧日风华,神态亦见少妇的娇美,不由很动感情地且喜且泣。   两个人站在门洞有哭有笑的,阿葵却不忙将贵客迎进去,擦着泪走出院门左右瞭望一下,那个圆脑袋妇女正在这院子的壁角探头探脑,阿葵走去跟那妇女言语几句,又似乎给了她一角钱,那妇女便喜眉笑眼地答应着,扯开嗓子呼喊“三儿,三儿,三儿”。没等她喊到第四嗓子,三个小孩子从南边飞奔回来,仨孩子受那妇人一番叮嘱,寻他们口中的宋先生去了——宝荪早就跟他娘姓宋了。阿葵转头又跟那圆脸妇人讲,请她帮忙买些肉菜回来,她回屋给她取钱出来。长年不喜言笑的阿葵,今日格外步履轻快、喜气洋洋,连那圆脸妇人都问是不是亲妹子来了。   珍卿看阿葵走回来上台阶,怕她脚下有失忙拉她一把,阿葵攥着珍卿的手道:“珍卿,我也晓得你贵足踏贱地,我们就是样样周全,也不敢跟公馆相提并论,可我还是想代表宝荪,请你在家吃一顿便饭。我跟宝荪结婚你不在,今日就当是贺我们结婚,好不好?”   珍卿未必想叫他们破费,但却人美意才是不尊重,便满面含笑地答应下来,且不等阿葵张罗什么,便扭头对保镖头头黄皕说道:“黄先生,劳您整备些孕妇当吃的,也不要全弄些大鱼大肉,荤素均半才入口些,今日我们都在阿葵家吃饭。”黄皕就拉着张三福和张四喜如此这般交代。   阿葵想说怎可叫客人破费又劳动,但想到珍卿从小锦衣玉食,就算吃家常菜也有名厨烹调,她现在作为主人却身子笨重,数月来都是宝荪在做饭,宝荪一时半会未必回来,犯不着逞强做饭怠慢客人,就由珍卿的听差们操办,她挽着珍卿穿花拂叶往南厢而去。   南厢房子也被枝叶遮蔽檐窗,倒万幸光线还能透进去,并非珍卿想象的一片黑洞洞。不过房屋一如珍卿想的陈旧。   南厢三间屋子都开着窗子,阶上庭前扫得一尘不染,晾衣竿上搭着花素不一的春装,东边一只煤炉靠墙角放着,里头还咕嘟嘟地煮着东西,旁边窗台木架摆着不少厨具,珍卿猜想那里大约是他们的厨房。   靠院墙的旧木架晾着些野菜,珍卿问阿葵在哪里寻的野菜,阿葵说南边的河堤下雨就有,他们夫妻有时教附近孩子认字,孩子们投桃报李也送些野菜来。   黄皕、毛妞儿、岳筝娘把礼物提进来,糕点果饼放在正厅的饭桌和台柜上,像暖水瓶、台灯、餐具、茶具,问女主人摆到哪里合适,阿葵一指点,他们轻手轻脚地放好。衣服鞋袜毛巾床单这些物件,就交到女主人阿葵手里。   珍卿帮着把东西提进卧室,阿葵见珍卿打量着屋子,拉着珍卿几间屋子都看看。说卧室、客厅、书房多少器具,都是婚后秦姨和胖妈送来,提起旧事阿葵眼光盈盈生润,说对珍卿和谢公馆都感激。   阿葵看黄皕三人放好东西,三间屋子到处摆的都是,捏着指甲面露不安地看珍卿:“寻常一两件东西,我们收下也罢了,我和宝荪把你当成至亲,也不必太见外。可叫你屡屡如此破费,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受恩太重难以回报,反倒叫人心生愧疚。   珍卿笑着拉阿葵坐下来,说正因她和宝荪不是外人,她送的才是惠而不费的家常用物,而不是华而不实的贵物,除了给他们小两口子的礼物,多数东西还是给小婴儿的。   阿葵闻言默默无言一会,忽言廊上煮的蛤蜊汤该好了,珍卿见她进出起坐太麻烦,先问砂锅子端起来放哪里,又问哪里有抹布垫一垫锅子。阿葵连忙拽住珍卿不叫她动,而女保镖岳筝娘找了块布,垫着炒锅把锅子端进来,毛妞儿把旁边的水壶坐到炉上。阿葵拦着珍卿不让她动手,这说蛤蜊汤焖一会更鲜美,自去厨房洗了珍卿带来的碗筷,。   珍卿看着阿葵忙进忙出,不由无奈,原想不事先告知宝荪夫妇,就不会使他们太麻烦破费,没想到把阿葵弄得紧张不安。   珍卿叹着气坐在饭桌旁边,见放置水瓶杂物的台柜上,摆着两个传统妇人的遗照,左边的珍卿认得是宝荪娘,另一个大约是阿葵的娘。   阿葵洗了碗筷要倒开水烫烫,毛妞儿知机地抢过烫碗筷的活计,阿葵见桌上有水拿布来擦,擦完桌子又要擦到台柜上,甚至要擦珍卿坐的凳子,珍卿止住她无奈地笑:“我原本也是乡下孩子,小时候胡摔乱打淘气着呢,哪里就金贵到要一尘不染?阿葵,快别乱忙活了,多年不见,好生坐下说话才是正经。”阿葵捏着抹布停住脚,不好意思地跟珍卿说:“家里这些桌椅板凳,是外头饭铺淘换的旧物,积了经年累月的黑油,擦多少遍都擦不明净。”珍卿表示她不在意。   阿葵刚站住不到一分钟,又翻箱倒柜拿出零嘴茶果,有松饼、苕干、花生、瓜子、青果,还有阿葵自己常吃的炸芋艿。阿葵说这里人叫芋艿元宝菜,讨个好意头。她去年怀到两个月吐得厉害,宝荪到处打听止吐偏方,听说芋艿孕妇吃了不但止吐,还有许多其他好处,宝荪就变着法儿给她做芋艿。   珍卿尝一颗沾糖霜的炸芋艿,点点头说甜脆可口,确实不错。阿葵连忙拿烫好的新碗,让珍卿尝尝她煮的蛤蜊汤,原也是宝荪见她腿肿才总买的,里面还加了菇类跟海带丝,珍卿接过来先尝一口汤,惊讶地赞美道:“很鲜。”阿葵还要给黄皕和岳筝娘、毛妞儿盛,持重寡言的黄皕摆手道:“在外听差不能多喝汤水。”珍卿跟阿葵笑笑说,稍盛些给他们解渴就好。   知道宝荪对阿葵呵护备至,珍卿欣慰地拉着阿葵说:“我这么多要好的朋友,最心疼的就是你跟宝荪,你们过得好,我也高兴。”阿葵搅着汤抿嘴笑道:“该好好谢过你这个红娘。”   珍卿也认了红娘的身份,阿葵说就是珍卿留学前的新年,宝荪和阿葵跟她一块吃了火锅,二人都在《新女性报》做事,同病相怜也能说话,要好以后更是相互爱惜。   珍卿想起许久不见宝荪回来,不免问起他的去向。这就不得不说说院里的其他住户。   这里房东是一对袁姓夫妇,袁先生在灯泡厂上班,袁太太是家庭主妇,长子袁鹰毕业后成家立业,在老丈人的纺织厂做事后鲜少回来,就像是给他老丈人家养的。袁太太为这长子不孝常生气,早年就有一点神经质,但其实人还是好人。幼子袁鸷在大学念英文专业,也不比他哥哥孝顺贴心多少。   北厢寡居的田太太有一儿一女,把个儿子田秋风宠成个街混子,她女儿田春柳倒是聪明漂亮,商科没念完就在商场做售货员。就是上个月,田秋风狂饮滥赌欠下高利贷,被放贷的抓住了要打要杀的。田太太以命相挟要女儿想办法。田春柳不忍真叫母弟去死,含羞忍恨地退学去做了舞女。   也是祸不单行,田春柳做舞女被个烟土贩子焦槐看中。因这焦槐想名媒正娶,聘礼也给得多,田太太母子就把春柳许给他。这一回田春柳也不愿意,其间经过不必细说,反正田春柳跟房东家的幼子袁鸷私奔了。   那焦槐抓走田太太母子,逼着田春柳现身,当然也碍不着宝荪一家什么事。但袁太太天天着急找小儿子啊,昨天早上说去找长子帮忙寻幼子,至晚间还未归,袁先生下班去长子岳家寻妻,长子说他妈大骂他一顿,中午就走了。袁先生沿路找了一夜也没找到老婆。今天早上宝荪起来,就见袁先生坐在台阶上哭啊。   其实袁家夫妇是好房东,宝荪夫妇住在这一年多,也受了人家不少善待恩惠。要说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把两个儿子宠溺坏了,没一个省心有良心的。袁先生说要报警找老婆,宝荪一早就帮着写寻人启事,特意跑到麦特林路排印出来,印完返回华界叫小孩们帮着散发。   珍卿才来的那一会儿,宝荪半小时前也出去散传单。不说宝荪热心给房东帮忙,住在东房倒座的男学生顾钦,大周末勤工俭学也不做了,也帮着袁先生寻袁太太呢。   阿葵说那个男学生顾钦,是放弃学业从东洋回国的留学肄业生。据说还是东洋留学生会成员,隔三差五就跟一群人闹哄上街,不是抵制东洋货就是抵制东洋人,虽然不省心也是好人。所以虽有老是闹腾的田家人,住着倒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为啥要细写两个配角的情况呢?一是想说女主帮了值得帮助的人,这两个值得的人以后可以帮助更多人,干点实事比念多少佛经都有用。还有就是民国残酷的社会环境中,两个绝望的人有贵人相助然后改变命运,作为普通人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作者写起来觉得挺温暖。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民国名人的日记和传记,个个都是忙得一批,看的书做的事思考的问题,很多人一辈子想也不会想的。女主家基本所有人都是能力大,责任大,付出也多,当然收获也多啦。呃,但那不是平凡人的生活状态……感谢在2023-03-12 19:39:28~2023-03-13 21:0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2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天珍卿到宝荪跟阿葵家作客, 因为宝荪一直未归,便听阿葵讲他出去的缘故,听了满耳这院里人家的爱恨纠葛。   珍卿对寻常人家的伦理民生大事, 见识多了也习以为常,只是吃着零嘴感慨一句:“但愿国家早日承平, 人人都能花好月圆。”   阿葵默默地叹了一声, 温柔地抚着肚子, 表情又是慈爱又是坚决:“封建家庭重男贱女, 我跟宝荪深受其害。珍卿, 我若生的是个小囡囡,必要对她万千宝爱,给不了她富贵的人生, 也要尽力给她健壮的身体,清醒的头脑,坚毅的品性, 高贵的人格, 不叫她像田家的春柳那样。”   珍卿听阿葵感伤身世, 安慰了几句,便详细询问袁家夫妇的为人, 以及他们幼子袁鸷和田春柳的性格等。   珍卿每闻弱势群体的悲惨经历, 便想到若干年前的车夫冒三,冒三不过由培英女中经过, 便被纨绔子弟跟黑心警察, 一步步地陷害致死, 如今冒三的骨头怕都化了。不过珍卿虽有恻隐之心, 也非热血上头胡乱揽事的人, 她只悄悄吩咐保镖头头黄皕, 叫她跟谢公馆的阿成说一声,帮忙打听这里房东袁太太的去向,在没有结果之前,甚至不必叫阿葵知道她这份善心,袁鸷跟田春柳的事她懒得管,就不必急于表现善意以致节外生枝。   珍卿只担心宝荪两口子住这是否安全,阿葵说田太太跟田秋风被焦槐绑去了,袁鸷跟田春柳一直没现身,焦槐带着手下来过两回,也把没袁鸷的父母怎么样,没找到田春柳之后就再没来。他们这院子现在清静得很,袁太太时常哭也不觉得多吵。   珍卿想一想就放下了,在这个不太平的年月里,每个人生活环境里都潜伏着麻烦,她不能给人提供绝对安全的环境,也不该空口许诺什么。阿葵话里的焦槐不算凶狂,至少袁鸷带着他看中的女人私奔,他没把袁家父母也绑去当人质。可这人作为烟土贩子终非善类,珍卿交代阿葵若有麻烦,一定要及时告知她,阿葵答应了。   阿葵说宝荪随着孩子快出生,常梦见小时候的睢县杜家庄,说起念书和吃东西的情景,总想起长年忍饥挨饿的亲娘,只叹自己省事太晚不及孝敬母亲。阿葵抹着眼泪对珍卿道:“我跟生母缘浅,竟也没有婆婆缘,真是命数。”   珍卿握着阿葵的手说道:“我祖父总想我回去一趟,十六岁离开禹州将近十载了,我正准备暑假回趟禹州,现在还有些着紧的事务。想来那时候你月子也坐完了,正好我们一道回去也好。”   阿葵犹疑无奈地说:“珍卿,你的好意我替宝荪领了,不过宝荪也说过,他不能原谅他爹他奶奶,一辈子也不愿意见他们的面。回去也未必是现在回去。”珍卿只唏嘘一叹罢了,并不强求。   两人吃吃喝喝说了许多话,去置办饮食的张三福和张四喜回了,打点了好大一桌丰盛的午餐。而阿葵邻居撒出去的小孩子们,竟然还没有把宝荪寻回来,阿葵和珍卿都有点坐不住了。正准备说想点办法,宝荪竟踩着午饭点跑回来了,跑回自己家里还气喘吁吁的,看见珍卿傻乎乎地笑起来,跑过来拉着珍卿说了不少问候的话。   阿葵一问才知,他听街坊孩子说珍卿来了,一路不歇气地跑回来的,问怎么不拦一辆黄包车坐,他傻乎乎说黄包车没他跑得快。珍卿也是好气又好笑:“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珍卿看着阿葵给宝荪擦汗,宝荪一副憨憨的羞涩表情,也不由露出温暖的微笑。   阿葵叫宝荪换一套衣服出来,宝荪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好像生怕珍卿这会就跑了。珍卿感动地跟阿葵说:“宝荪又像小时候了,一高兴就傻呵呵的,不像我留学前那么悒郁,这说明他过得很幸福,阿葵,谢谢你。”阿葵攥着珍卿的手,抿着嘴温柔笑道:“我也很幸福。是我们该谢谢你。”珍卿看着郁郁葱葱的庭院,暗暗祈祷他们的幸福能长久些。   中午的席面上有外头买的烧鸡酱肉,有营养的虾滑汤和乳鸽汤并几个素菜。珍卿叫黄皕他们一起坐下来,六个保镖轮换着把中午饭吃了,再换司机徐师傅来吃饭。   宝荪问珍卿怎么带这么多人,珍卿说起《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一书。他们便讨论起东洋人的民族性格。阿葵说以前在基青会下面教书,见过教会医院的东洋护士,真正的好人其实也有,他们就是神神叨叨的,明明受过教育的现代人,提到天皇就变成没有自我的狂热信徒,真是鬼上身一样。宝荪也说起同院东房住的男学生顾钦,他到东洋留学过对东洋人了解更深,对大多数东洋人也没有好话。   他们三人难免说到《新女性报》,该报名义是钱缤学姐在主持,但她毕业后留校教书并管行政,报社事务多是宝荪和阿葵等人负责。宝荪讲起报社事务头头是道,说《新女性报》销量不如珍卿在时,但也维持在一个稳定水平,他们有一批非常忠实的读者。   自然了,也有新闻监管部门来指手划脚,但通常还能花钱消灾混过去。最怕有人把报社跟社会党靠,当初跟珍卿一同创立报社的元老俞婉学姐,就是参加激进社会活动太频密,被怀疑跟社会党有牵连,去年被当局羁押过一回,后来,俞婉学姐就主动离开了《新女性报》,免得带累报社。这点情况珍卿也是知道的。   珍卿和宝荪夫妇谈了很多,大家对时局都不大看好,珍卿交代两人不要置办贵重物品,有朝一日若因战火而搬家,贵重东西带不走就太心疼了。   吃完饭三人乐呵呵继续聊着,保镖张四喜从外面进来,突然告诉大家一件好消息。说来还是得益于保镖头头黄皕,此人是个心路伶俐的稳重人,珍卿不论有何事吩咐他,他都能高效率地办妥,明明不是海宁本地人,这群人来没多久就把海宁路径摸熟,还在三教九流间叙起亲朋故旧的关系。珍卿从他们身上看到滕将军的用心。刚才珍卿叫黄皕给阿成说,帮忙找找阿葵的房东袁太太。黄皕不但电话转告了阿成,还顺道叫自己的同乡兄弟留心,没用两钟头就找到了袁太太。   原来,昨天袁太太在大儿子那吃瘪,气得神智又不大正常了,就凭着一股冲心的火气,找到记忆里田春柳跳舞的歌厅,指天嚷地叫田春柳还他儿子。正营业的歌厅被个疯老太搅和,客人来了也嫌晦气走开了,袁太太被歌厅的帮闲打了一顿,丢在路边沟里倒伏了一整夜,过往者没一个动恻隐之心的。讽刺的是,最后还是一个在教的中国人,把袁太太拖到教堂里简单施救。可惜袁太太又气急而疯,说不清住址别人也没法送她回家。   宝荪听了张四喜送来的消息,忙说要报知还在找人的袁先生,一声声叮嘱珍卿别走得太早,他过一会准回来,珍卿还不及答他他就跑得老远。   宝荪离开之后,珍卿问阿葵准备在哪生孩子,阿葵说约好了最近的巩桥医院,产期一到准有产床给她。珍卿就留心记下这巩桥医院,预备打听一下条件如何。   宝荪走了没有一会,珍卿琢磨待会去玉河街道,去看看昔日故交苏见贤大姐。不意她才刚想到曹操,曹操就自己送上门来。原来,苏大姐夜校里有孩子住这边,听说宝荪家来了开两辆汽车的贵客,便不揣冒昧地过来撞运气,没想到被她们撞个正着了。原来,宝荪夫妇跟苏大姐、白眉学姐都认识。   珍卿拍拍脑门笑自己傻,苏大姐、白眉学姐和宝荪夫妇都是华界的中学教师,校际运动会、教学质检大会和校际联考那么多,他们碰头认识的机会自然也极多。再加上两方住处隔得不远,又无意间晓得珍卿是共同朋友,自然来往得比其他同事更亲近些。   珍卿还笑阿葵怎么没提起,阿葵不好意思地说忘了。其实阿葵有她自己的心思,她想跟珍卿多相处一下,故才没有特意提起别人来。在她的心目中,有时把宝荪还排在珍卿后面。   珍卿见到风采如故的苏大姐,想起没有音讯的荀学姐,当下百感交集,难以跟眼前人说。几人互致别后思忆之情,又相互讲起各自的近况。苏大姐的扫盲夜校还在办着,珍卿常年托家人关照经费,自然晓得。但近年国土沦丧,民人流离,街上的乞丐贫儿越发无算,苏大姐和白眉白天教书,晚上管理启明扫盲夜校,稍有一点空闲时,还去慈济会开的孤儿工艺院讲课。   白眉学姐也是珍卿的老相识,从给基青会女工学校招生就认识,她的职业轨迹跟苏大姐同出一辙,却不料五六年间她已结婚生子又将离异。白眉学姐婚后拼事业又顾家庭,整个人都熬得不成样子了,依然难顺翁姑丈夫之意,逼急无奈才选择离婚这条路。她为孩子宁愿净身出户,可男孩子太不容易争取,离婚官司正托同学打着。显然不理想的婚姻很摧残人,提起让人焦头烂额的离纸官司,苏大姐低声劝慰白眉学姐半天,也解不开她紧锁的愁眉。   阿葵和珍卿无意讨论白眉婚姻的不幸,也不愿意对伤心人卖弄自己的幸运,两个人干脆沉默以对了。   苏大姐见气氛愁惨,拉着珍卿转移话题:“今天我还跟白眉在说,冥冥中跟你杜大小姐有缘。宝荪和阿葵就不必说了,教学质检大会上竞争就认识的,谢公馆给他们送结婚贺仪,我正好也在,才知道原来是故人的故人。慈济会的方清平先生,是我们群英女中的校董,跟令堂谢女士一同做慈善,我们正是信任二位大德善士,才到孤儿工艺院一尽对社会之义务。珍卿,说起来,我们在工艺院教编结、造花的教材,还是当初你们为黟山的女工收集编攥的,人生缘分真是玄妙,有缘的想躲都躲不开。”珍卿也附和着感叹一番,问她们在孤儿工艺院上课的情况。   阿葵、白眉和苏大姐都是教师,自然而然谈起现在的女子教育。宝荪夫妇任职的闻道女中,除了只学国语、卫生、家事、计账、体育等的常科学生,还培养师范、政法、美术、纺织等专科生。苏大姐和白眉的群英女中原是师范学校,跟另外两所专科学校合并后还是以师范闻名。   相比在座四位女性上中学时,现在女子教育的规模和质量有长足进步,知识女性由学校进入职场,与男同事同台竞技、挣钱养家,已经是大城市的职场常态。阿葵和苏大姐都欣然表示,看到她们传道授业的优秀学生,毕业后进入职场自食其力,继而在婚姻大事、家庭事务上,争取到一定范围的自主,比自己取得了成就还自豪。   可是为自己的学生自豪是一回事,而实际上,知识女性的处境依然不容乐观。女性看似获得与男性相同的地位和权利,但很多该平等的权利并未完全落实,仔细一算,知识女性收获的权利不充分的同时,承担的义务倒是一点没有减少。有些旧式女性还能借口柔弱不能自理,推卸对家庭和亲人的责任——譬如这院子北厢的小脚寡妇田太太,但知识女性要求丈夫帮忙分担家事和育儿,很有些男性不客气地讥讽,既然女人在职场上精明能干还胜男性,怎么在家反倒柔弱无助要人帮?白眉学姐的丈夫就是这样的厉害人物。总之,现在所谓的男女平等社会,大男子主义者还比珍卿的时代多。   再如,阿葵与宝荪在校承担的工作差不多,阿葵的薪水却比宝荪少了五分之一,宝荪这种兢兢业业的男教师还好,多少恪尽职守的女教师,却比那些无所用心的男教师拿得少,想想真是活活地怄煞人。女教师们想方设法争取加薪,通常也是徒劳无功的。   白眉学姐讲了自己跟同事的经历。那些夫家几代同堂的女教师,白天在职场任劳任怨地工作,下班回家还要侍侯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服务丈夫是天经地义,照顾老人是天经地义,抚育儿女、料理家事是天经地义,终于忙完琐碎繁重的家事,常常还要坐到清冷的孤灯下,强捱着疲惫批改学生的作业。   苏大姐向来是宽怀的聆听者,她自己谈得不多,只是对阿葵和白眉的话偶尔附和,还不住剥她带的腰果和栗子,给其他三个人吃。白眉学姐讲着讲着又伤感,竟对珍卿发表悲观论调:“我在一些时节,对比今昔女子之境遇,以为求学自立之新女性,未必比寄生乞食的旧女性幸福。”苏大姐跟阿葵闻言都为之侧目,但没好批驳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失魂落魄之人。   珍卿看外头转阴的天气,思忖宝荪竟然还没回来,怕是被什么事情阻住了,思考一下跟三位知交讲起她的心得:   “我小时候背诵《声律启蒙》,先生讲到‘去妇因探邻舍枣,出妻为种后园葵’,前句说西汉王吉品德高尚,邻居的枣树越过院墙伸到王家,王吉之妻便摘这枣子给他吃,王吉认为妻子此行是谓偷盗,便将妻子赶出家门。后句讲春秋时鲁国相公仪休,喜食妻子在后园种的冬葵,见妻子不但亲自在种葵,还不辞辛劳地织布自给,认为妻子在与以种菜织布为生者争利,便拔掉后园的冬葵,烧掉家中的织机,最后休弃其妻。   “小时候我的先生给我讲,王吉与公仪休皆严于律己,在官场也广有令名,使人敬重,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二人再是品行高洁,依然视妻子为牲畜物件,些许小事就要去妇出妻,总之恶名妻背,名利自受。所以啊,古时贤达即便仁爱,仁爱未必及于女性,或许高尚,高尚也未必惠及女性,至亲的女性也未必能惠及。   “由此观之,新女性解除对男性的人生依附,本质还是强于旧女性的,新女性双重的疲弊操劳先撇开不谈,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家庭方面,却比旧女性拥有更多权利。白眉学姐,你有现代女性的权利和魄力,所以结婚、离婚都自行其是,可以缔结一桩自觉适宜的婚姻,也能结束权责不对等的恶缘。可是王吉与公仪休之妻,连这样的基本权利都没有啊。   “对我自己来说,嫁个德堪典范、名垂千古的古圣人,不如嫁个通情达理、尊重女性的普通现代人。中国女性的处境由旧过渡到新,各方努力由坊间到官方,由男性到女性,由一至二至三至万,多少人付出难道想象的代价,才为女子争取到今日之地位与权利。若我们遭遇一点挫折,就轻言让女性恢复旧观,岂不辜负女性运动先驱的付出,也辜负拼命图强自立的自己?   “女性从没有权利到拥有权利,千难万难,放弃权利只在一念之间,而重获权利何止千难万难?恐怕要千万难万万难。白眉学姐,不能只看无法满足的美好理想,还要看已经避开的糟糕现实,不能一直求全责备地向上看,还要难得糊涂地向下看。白学姐、苏大姐,你们觉得呢?”   苏大姐听得眼现异彩,连连颔首,,连心衔怨气的白眉学姐,也松开眉头默默思量着。   本对婚姻话题谨慎以待的阿葵,也是满眼崇拜地看珍卿,仿似自己说了这番话一般,给每人的茶杯续满了茶水,她一个婉约派竟然慷慨激昂地说:“珍卿此言振聋发聩,撼动人心,简直是金科玉律,仙家之音,我要录下来发在《新女性报》,让千千万万的女读者都看见。不过现在,我们先为珍卿之至言浮一大白。”其他三人纷纷举起茶杯,乐呵呵地碰了子杯。   珍卿跟三个朋友聊到四点多,阳光藏进乌云后面,天上开始飘起缠绵的斜风细雨。珍卿怕家里人担心,决定不吃晚饭早点回谢公馆,也决定不等宝荪回来,叫阿葵帮忙转达她的歉意,也拜托苏大姐和白眉陪着阿葵。   珍卿冲台阶上的三个女性挥手,看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对新时代女性的际遇感慨丛生。任何进步事业都不能一蹴而就,身在大时代中的人们,应当有耐心有决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而台阶上的三个女性犹站着,白眉学姐喃喃地念着:“易宣元不愧是易宣元,我回想她的每一句话,都似从天灵盖上灌下甘醇的清心酒。天佑易宣元先生,天佑易宣元先生啊!”苏大姐也有一种毛孔洞开的激越感,难以描述这种强烈的感情,也许是难忘项背而心向往之的崇拜感吧。苏大姐扶着大肚子的阿葵准备进去,阿葵却亢奋地揪着两位女伴说,她刚才一直在默记珍卿的话,待会写下来还请两位帮她斧正,务必让宝荪把这一篇话发到下一期的《新女性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3 21:04:11~2023-03-14 23: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3章 仙才浩气列群英   潇潇暮雨中回到谢公馆, 发现杜教授的书房很热闹,秦姨帮珍卿在门口换了鞋子,告诉她杜教授跟朋友们在书房坐谈。   除了珍卿最近常来往的学界前辈, 连杜教授中华研究院的顶头上司——平京大学校长郑余周先生也在。郑先生曾说李松溪先生是他的乡试座师,主动跟珍卿攀过师兄妹关系, 这些年也对杜教授跟她帮助提点不少, 之前寻访东嫣失踪之事也多亏郑老先生搭手。   还有早年从教从政, 现在据说心灰意冷, 安心隐居在海宁做寓公的明戈青先生;兴华教育基金会执行理事赵君娴女士也在——就是三哥初立基金会就倚重的赵学姐;出版界老行尊、《十字街心》负责人魏经纶先生亦在, 还有现任商事印书馆编译所长的彭寿曾叔叔……除了熟人外说还有一些生人。   珍卿上楼换了衣裳整好头发,就自觉到杜教授的书房打招呼。一进到房中人们都对她行注目礼,《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率先笑道:“真是说曹操, 曹操到!珍卿,我们正在聊你的韵译诗集呢。”珍卿见旁边彭寿曾叔叔手里的书,确凿是她在法国时作的法文韵译诗。   她先跟魏经纶先生笑一下, 上前问候郑余周和明戈青两位老前辈, 暗叹两大学界巨擘会聚一堂, 不管是因什么缘故都属难得。接着一溜跟杜教授的同辈问好,然后坐到魏经纶先生的旁边。   彭叔叔身边有一位面生的女士, 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 虽然算不上什么醒目美人,却也气象不俗, 端庄俊爽, 应了老话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郑余周老先生介绍这位女士, 说是平京大学教西洋史的教授洪菲菲。洪菲菲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 说起来跟陆三哥还是校友, 只是代际不同而已。   近来寡言微语、不喜戏谑的明戈青先生, 对珍卿说起洪菲菲女士也不吝溢美之辞:“贤契啊,洪女士是现今可考的第一位留洋女博士,她思难敏捷、辩才伶俐,不输于贤契你啊。”   珍卿闻言爽利一笑,行云流水地起身给洪女士鞠躬,简单说了一句:“洪先生好。”洪女士连忙起来扶着珍卿,眼睛打量着珍卿异彩连连,笑意融融地直在颔首:“珍卿啊珍卿,卿之大名,如雷贯耳,叹惜屡屡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神采飞扬,叫人心折。有心叫你一声妹妹,无端端成了你爸爸的侄女,叫你一声侄女又是我不尊重了。”   珍卿瞅一眼郑余周先生,对着洪女士洒然一笑:“洪女士客气,我还是斗胆跟女士平辈相交。不然,郑余周先生是我同门师兄,怕无端成了洪女士的侄子。”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大家闲闲地议论辈分称呼,彭叔叔还大胆调戏郑老先生,说若按照珍卿这一套歪理,老先生也该称他为彭叔叔,引得众人好一顿讥嘲笑谑,洪菲菲女士也笑得不行:“为了不叫郑校长多出这些叔叔伯伯,我看还是我做个小辈得好。”被调侃不停的郑先生哈哈笑着不以为意。真正的文化人不似食古不化者,一点玩笑不能开的,所以珍卿敢开这样的玩笑,要在老家就不可能这样随意了。   魏经纶先生还对杜教授谑言:“幸好珍卿要跟洪女士平辈,不然,洪廷燮先生就是在座各位的太爷了。”便见房中三位陌生男士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室内三位珍卿不认识的男士,都是洪菲菲女士的近亲属。其父洪廷燮先生和丈夫马世炎先生,都是供职平京博物院的饱学高士,洪女士之弟洪英先生,是杜教授文史研究所的同事,都是郑余周老先生的下属。听杜教授和郑老先生等人介绍,才知洪廷燮先生的平京博物院,跟郑余周先生的中华研究院此番在海宁缘聚,做的都是有关中华文脉存续的大事,论起学术渊源大家都不是外人。   新交旧识闲谈戏谑一阵,珍卿借轻松气氛融入其中,彭寿曾叔叔又跟珍卿提起最初话题:“我们刚才还在争论,说译诗过分苛求合于格律,是给译者附加形式的枷锁,费尽心力却事倍而功半,于现实具体的生活并无实益。马世炎先生也认为,如此译诗仿佛戴着枷锁跳舞,这样跳舞的姿态既不好看,也不能令自己和观从享受,也太浪费功夫了。洪女士也说此事无聊,是浅薄无智者的登楼强赋。有位比你Iris还早的韵译派米某,可是被洪女士批得体无完肤啊。女士说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妙意韵,都被米某拙劣的辞藻和荒唐的押韵败坏尽了,读这种不入流的韵译诗体,还不如去读厕所读物,把人家骂得恨不得抢地而亡……”   彭叔叔兴致勃勃地转述一番,转述完笑盈盈地看着珍卿,俨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中老年顽童作派。   那洪菲菲女士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身侧的郑余周老先生止住,和其他人一样都笑眯眯地看着珍卿。珍卿看只有杜教授似乎忧心,他身旁的明戈青先生笑意隐约。想当年明先生批她的韵译法最厉害,还苦口婆心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此刻珍卿心里不免苦笑一番,今天这算不算会无好会、言无好言?坚持学术立场自是应当,不过不可无谓地把人都得罪光,她整理一下思路沉着说道:   “我们姑且可以这样认为:能使人获得积极生理感受的快感,便是世人在一切艺术形式中能获得的美感。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美是最高级的善,创造美是最高级的乐趣。吴寿鹃叔叔也曾经说过,文章诗词应当以意美感心,音美感耳,形美感目。我认为,创造能够感心、感耳、感目的韵译诗,使读到我韵译诗的外国朋友,借一种有约束的外在形式,感受中国古典诗词的意美、音美、形美,本身就是以创造性的文学形式,让我与读者都获得持久的美感享受。而艺术美的存在意义,就在于濡养感化人的心灵,让人不至被残酷的现实淹没,能更积极顽强地在社会中创造……   “至于说,苛求译诗的格律是戴着枷锁跳舞,这样既跳不好别人也不爱看,晚辈也不敢苟同。我十六岁就听吴寿鹃叔叔说过,真实是诗歌最基础的要素,而美是真实最高和最终的表现。他最欣赏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态度。所以,我也认为戴着枷锁未必是坏事,真正高明自由的诗人,即便戴着枷锁也能跳出最美的舞蹈,戴着枷锁还能跳好舞的,才是真正上佳的舞者。晚辈从中学最初尝试译诗,便以为诗的格律是一个模具,能在模具的限制中译出兼负三美的诗歌,是诗人最高级的趣味和能力。晚辈不才,自幼发蒙受教饱受古典诗词的熏陶,习惯并擅长追寻这种高级的趣味和审美……”   珍卿滔滔不绝地讲完,在场诸人听得面面相觑,大家无论是叹是惊,心里都不免蹦出“后生可畏”四个大字。敢于在学界耆宿面前侃侃而言,出言不觉遍及“真善美”,还倡言“高级的趣味和审美”,倒无形中把不少人衬托得“低级”了,既令人惊瞠侧目又觉值得玩味。   杜教授终究还是一个好爹,特别捧场地大声鼓掌赞美,其他人不管对译诗的立场态度如何,也对珍卿“饱学自信,舍我其谁”的气度抱以欣赏或包容。   最出人意料的是洪菲菲女士,杜教授才刚夸奖完了珍卿,就见她在彭叔叔肩上重重一拍,转头对珍卿亲和有加地说:“你彭叔叔是个老促狭鬼,你我初次见面,他就当着你败我的名誉。当初我批评的那位韵译派米某,着实是他的译诗太拙劣,志大才疏还不自知,说要弘扬中华文化,不过徒然贻笑大方。Iris,你的英文韵译诗我都拜读过,我相信,你习惯并擅长追寻高级的趣味和审美,也能帮国人塑造高级的趣味和审美。Iris,我也喜欢你坚持创见,不为闲谈妄论所动摇,比那些喜欢迎合的墙上芦苇强了百倍千倍。你洪姐姐今日见你,甚感三生有幸,以后,还请你Iris多多赐教啊。”珍卿连道不敢不敢,还是请洪女士多多赐教学妹吧。   刚才故意逗弄珍卿的彭叔叔,也连连点头附和着找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谁能像Iris一样,学得古今中外的文化精髓,又造出令中西侧目的文艺流派,大大长了中国人近百年的志气。想我中华四千余年的文明史,从来不像今日,长个志气都这么难。有Iris这样朝气蓬勃的青年,我看中国四千年最黑暗的时节,很快也要迎来光明了。”大家也在洋洋附和赞叹着。   洪女士的丈夫马世炎先生,虽没有附和妻子的“倒戈”,但珍卿夫妇在法国认识的宋庭哉,是马先生的同学兼好友,马先生说宋庭哉来信谈及珍卿和三哥,对珍卿夫妇的轶事善举深表钦佩,还问珍卿的散失文物图书目录,出版之前能否给他与岳丈洪廷燮先生先睹为快。珍卿说当然没有问题,这本书目前已经准备印刷,出版方在进行最后的审校。   珍卿在长辈面前表明了学术态度,大家并没有为新的文艺理论争持不休。郑老先生第一个邀请珍卿去平京大学教课。老先生恭维珍卿学贯中西,兼通古今,说教授大学的国语、外语、美术、哲学等,对她来说想必都是手到擒来。洪廷燮先生和马世炎先生,说珍卿文史功底深厚,亦可考虑入平京博物院。洪女士之弟洪英先生,还撺掇杜教授把女儿弄进文史所。   彭寿曾叔叔一直活跃在出版界,近年又承接大中小学教材编纂工作,还主持中外词典和中国文史丛书编纂,便再次盛邀珍卿加入她的商事印书馆编译所,说珍卿若入编译所必能大有作为。像魏经纶先生就比较务实地表示,希望珍卿日常勤耕笔田,能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稿件……   对于需要出差的工作邀请,珍卿也跟前辈袒露为难之处:“家师慕江南先生前已有命,待晚辈这阵休养生息结束,要去海宁艺术专科学校履奉教职,且慕先生沉痼难移,不能频劳理事,晚辈教课之余还要帮先生担待一二。海宁国立大学彭博校长和中文系张元义主任,不弃晚辈后学鄙陋猖狂,已下聘书请晚辈任文科教授。这些公务之外还有私情:家祖年事已高,病体羸弱,珍卿羁游海外数年,家祖倚庐怅望,黯然垂泪,诚是晚辈不孝不恤之故。今既学成归国,当全家祖含饴弄孙之天伦至乐,请诸位先生恕晚辈暂溺私情,不能全然忘身而赴公义。今日尊长之命,智者之言,请容来日再恭敬奉听。”   大家闻言也只是怅然失望,人家既是这样说也不能强迫,毕竟珍卿的少年轶事传播甚广,众人皆知她十几岁就拼命画画买房,只为了把抚养她长大的祖父接来奉养,易宣元想要“暂溺私情”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天晚上,珍卿跟满座鸿儒高谈纵论,谈论历史的绝对真相是否可以追寻,谈论现在甚嚣尘上的文艺无用论。然后也说起各自求学时代的经历,当真是谈笑风生、乐而忘忧。   他们到十一点才送走一众雅客,回到房间洗完澡见三哥正看书,便阖上书告诉她洗澡水放好了,边给她拿换好的衣服,还回头疑似幽怨地笑问:“听你们父女在楼下的话意,现在散去还觉意犹未尽呢?”   珍卿连忙乖觉地按一按额头,一副“筋疲力尽”的低迷状态:“三哥,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从宝荪家回来就觉得累了,可是郑余周先生、明戈青先生、魏经纶先生、彭寿曾叔叔都在呢?人情世故,还有一半跟三哥学的呢?嗯,三哥,你回来怎么没见见他们?”三哥也无奈按一按脖子:“我也是回来太累了,不想再多讲一句话……”   珍卿后来听杜教授说起才知,这一日北方学宿莫名齐聚海宁,其实身上背负着重大的使命。原来北方大片国土沦限后,平京博物馆奉上头的命令,三年前就开始将文物分批南迁,数万件国宝在海宁的仓库存放三四年,而今首府应天的文物库房终于落成,平京博物院的人要把文物从海宁运到应天,洪廷燮先生跟马世炎先生这对翁婿俩,就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之二。   东洋贼寇侵占北方大部领土,之后便总在平京周边挑衅滋扰,郑余周先生的中华研究院原在平京,这两年各个研究所也分批次转移到海宁与应天两地。而杜教授所在的文史研究所,最近正好转移到了海宁的华界之内,这样他就能兼顾海宁的各种事务,有空还能拉一众同仁相聚坐谈,简直是如鱼得水了。   但珍卿却借机跟三哥他们讲,显见应天当局外强中干,说不定也觉得平京早晚会保不住,反正她一有机会就给大家敲边鼓。   ……   作者有话说:   先给大家提个醒哈,明天发的内容有一篇演讲,我还没有整理好,不过整理好也应该挺长的,如果觉得没兴趣可以不必买。感谢在2023-03-14 23:17:25~2023-03-15 20:2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偷偷焗了油 44瓶;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4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演讲很长,不喜勿购)   四月将到尾声, 珍卿终于把《我和我的祖父》画完,手头积压的其他工作越发多。除了原先规划中的事,还有新的事项加进来。杜教授近年研究冀州唐墓遗存, 搜罗来的重要资料自己收拾不过来,珍卿有空也帮他整理记档, 便兴起一点研究唐代礼制的问题。梁州庄宜邦和董南轩二先生委托, 由三哥的兴华教育基金会提供一笔经费, 叫珍卿帮忙灌制外语名著的教学留声片。他们磨了很长时间, 珍卿还是应了下来。   眼见着四月将尽五月要来, 珍卿也将在海大和艺专带课。她在海大暂时只教一门课——《文学史》,一个礼拜共计三个大课时,一、三、五错开时间上, 避免跟在艺专的课程冲突。唐人礼学长跟慕先生商量以后,让珍卿在艺大教一二年级素描,素描是慕先生给国画系和油画系定的必修课, 虽然一礼拜只上两个半天大课, 但批改作业跟外出写生, 也很花费时间和精力啊。   准备海大《文学史》讲义期间,珍卿还打听了华界的巩桥医院, 阿葵要在那生产还是得了解一下。但二姐和众仁医院的熟人多不知道这个医院, 看来泰半是不入流的小医院。珍卿亲自去华界的巩桥医院看,一进那医院的前头大厅, 便听嘈杂一片人声, 还有混合难闻的气味, 牌坊式的廊柱上书着一副医联:负责根治花柳全科, 血清戒烟限期断瘾。再去参观他们产科的床铺, 看着像下等烟馆不像医院。   珍卿本不想太干涉宝荪夫妇, 亲自看过医院就忍不住要干涉,最终请二姐打听个靠谱的医院,苦口婆心叫阿葵和宝荪换了,还是离白马街道较近的慈惠医院,打点好这个,珍卿才能不老惦记着他们。   ————   五月份的头一个礼拜一,三哥亲自陪珍卿去海大上班。海宁国大的校园原来是阔人的园林,后来捐出来给教育家们办高等学堂。校园中到处可见枝叶扶苏的古树,掩映着庄严典雅的大楼小楼,其间穿梭着博学长者和朝气学子。   珍卿看这景象不由思绪纷纷,来到这里二十余年,从坐壁上观到渐渐融入,竟从前生踽踽独行的小可怜,变成能够传道授业的高校先生。浮生幻梦有时真像天方夜谭。三哥在旁轻轻问珍卿:“在想什么?易先生也紧张吗?”珍卿笑着摇摇头:“在想我的老师们。”   珍卿基本谈不上紧张,她从十几岁就引导别人的思想,此刻,将要真正踏上象牙塔的三尺讲台,她心里是深邃、轻快、坦然、静谧。   珍卿讲《文学史》的地点,被安排在闻知楼三层第二间的大教室。三哥叫保镖把车直开到闻知楼外,闻知楼前边似乎是一个大体育场,隐听见学生们似在助威呐喊,喊着运动员的名字给他们加油打气呢。   闻知楼前面是否有大体育场未可知,不过楼外面人山人海的骇人景象明白就在眼前。张三福异常缓慢地把车停到楼下。两车上的保镖们先挤下去维护秩序,不知等候了多久的彭博校长,亲自来给珍卿开车迎她下来,珍卿惊讶地看着彭校长说“岂敢劳驾”,几乎诚惶诚恐地走下车,眼前就是中文系主任张元义先生,珍卿夫妇恭敬跟彭、张二人打招呼,还有其他面孔生疏的校领导。   然后,他们就被好些人围簇着往楼上去,学生们像雨季疯长的爬山虎,把楼道走廊挤得水泄不通,保镖们也是狼狈地挤前挤后的,珍卿在三哥和彭、张等先生帮助下,才勉强挤入闻知楼第三层的走廊上,眼前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凝神一看全是笑容满格的青年男女,挨挨挤挤地在地上都站不稳,还向珍卿辐射着密集热烈的视线,还有震得人耳朵嗡嗡轰鸣的呼喊声,不外是在喊“欢迎易先生”之类。珍卿想起当年跟姜耀祖比试手段,她在铁通大学见到过相同的景象。可是这回她没在脸上蒙着面巾,学生们清清楚楚看见她的面庞,简直像虔诚信徒遇见真神显圣一样。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有几个极限运动员似的男学生,几乎是掉挂于教室的铁窗架上,这一撮人在走廊内侧还好,还有人连站住脚的地方都没有,竟然骑在走廊的外栏杆上,不小心掉下去怕得摔个半身不遂。珍卿忙跟彭校长他们指着喊:“太危险了,太危险了。”隐约听见张元义主任跟人交代:“把这些胡乱攀爬、扰乱校园秩序者拉下来,不下来就给他们记大过。”见有专人把“耍特技”的学生带走,珍卿才稍稍松一口气   进入能容纳四五十人的大教室,见里面装了超过一倍还多的人,有的两人共用一张座椅,有的人坐在同伴的腿上,有人就凭两条腿在人丛中挺立着,还有人滑稽地坐在人家肩膀上,珍卿一想到有踩踏风险,心里就忍不住暗暗发慌。彭博校长等又叫员工“请”出一部分人。珍卿心想:这哪里像神圣的校园教学楼,简直像是到了花果山。   珍卿终于挤到三尺讲台旁边,见周围还摆着七八张椅子,待她镇定上前在讲台前站定,彭校长和张主任等校领导,纷纷在前头七八张椅子上落座。所有人向珍卿投注岩浆般的热烈视线,珍卿暗暗觉得受之有愧,只能这年头堪做偶像者太少,大家把热情放到她的身上。   珍卿端立讲台前迎视着学生们,又对排排前坐的校领导微笑,片刻后温和地问候一声:“各位先生好,各位同学好。”回应珍卿的是闷雷似的响音:“易先生好!”珍卿微笑着再次逡巡四周,拿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杜珍卿,Iris Dew。然后举起手臂在黑板上虚点两下,朗声地简洁说道:“我的名字。”回应她的是热烈的呼声和潮涌般的掌声。   珍卿在掌声中又写下一行字:文学改造时代之我见。学生们有座位的都开始记笔记,坐在前排的校长和系主任们,也有人掏出小本本开始记录,珍卿努力甩掉心里的荒诞感:   “近闻国内历史虚无主义盛行,连累文学艺术也成缥缈无用之学。有人说,文艺学生不如理工机电医科生,当教中国青年全修理工机电医科,师法东洋以科学技术强国保种。   “有位孟老先生发出论断:言文艺与革命风马牛不相及,改革文艺不能促成改革时代,反而改革时代方能改革文艺。老先生批评有人鼓吹‘超越时代的文学’,就仿佛在向世人鼓吹一个歪理邪说——自己提起自己的耳朵就能离开地球。   “那么,文学艺术果真全无实益,应当被理工机电医科全面取代吗?我想在场各位人人都有见解,也许有人为捍卫自己的观点,已跟人面红耳赤地争论许多场。今日借此机会谈一谈我的看法。我认为,孟老先生的观点失之狭隘。   “我本人修过文学、美术、哲学、语言、音乐、历史等专业,它们皆属于文学艺术的范畴,或者说具有文学艺术的性质。在讨论文学艺术的存在价值之前,我们应当先讨论一个基本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文学艺术呢?   “当原始社会的森林、高山、湖泊、草原,尚未被原始初民的足迹覆盖,飞鸟、游鱼、猛兽的世界有文艺吗?我们对文艺的定义认为它没有,因为文艺是人类心灵与自然物的产儿,自然美不能等同于文艺美。自然界产生文艺美的前提是,人类的感官捕捉到自然物的特征,人的理智和情感对它进行加工,进而发生记录和传播。譬如,山川湖泊的美要被人欣赏,人会选择一个主观认为最优的角度,或者用双手比出一个人为画框,框出符合自身审美直觉的范围,那么文艺的美就借助人的感官、头脑和心灵产生了。   “所以,文艺天然跟人的理智和情感有关。文艺发展的历史,就是人类用理智和情感战天斗地、创造奇迹的历史。美术、音乐、神话、寓言、散文、诗歌等等,它们借助远古先民创造的文艺符号,传递着先辈们与天地人一同奋斗的传奇故事。   “有人认为,学好理工机电医科,以科技力量自能强国保种。那么,是什么力量在雕琢我们的心灵,让我们认为热爱祖国是大义,造福人民是功德?为了大义功德我们拼命学习西方,绞尽脑汁地想要学以致用,扶邦济世。是科技让我们自然而然成为仁志之士,天生拥有爱国保民的自觉吗?我认为不是!   “《史记》讲上古神话的涿鹿之战,为何要站在黄帝的视角来记述?因为‘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音同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音同出)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   “从上古神话的记述方式即可知,中国人从原始初民的时代,就希望耳闻目见的传奇故事,由那些统一国家、安定社会、肇始文化、发展生产的英雄,来作我们神话故事的英雄主人翁,而穷兵黩武、恃强凌弱的一方,虽为强者却非我们崇拜爱戴的人。这并非是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偏见,设若胜利者是强大暴戾之徒,后世终会把他涂抹污点的‘妆粉’抹掉。   “我们中国人最朴素的理智和情感,就是追求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由此,那些使我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英雄,被我们拱上神坛永远传诵纪念。我们从文史材料中的神话故事,习染到保种救国的重大启发:我们不是在努力成为济世救民的盖世英雄,就是在自觉培养、发掘、保护、推戴这样的盖世英雄。我们中国的文化、历史和艺术,一直在塑造着我们国人的精神,它告诉我们这群人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要成为何样的人,要创造何样的世界……   “由此观之,文艺具有化育人心、启迪民智的功能,我认为此系文艺首重的一项功能。   “譬如,乐府双璧之一的《木兰诗》,刻画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沙场报国、辞官还家的传奇,不识字的说书艺人与懵懂的孩童亦能言亦可听,其间的亲情人伦和家国大义,借助精彩故事不觉镌刻进中国人的血脉。再如,荆轲作《易水歌》而高渐离附和之,一败涂地的刺客借史家之巨笔,由现实悲的形象转化为文艺美的形象,感染历代志士为家国大义奋不顾身……   “我们欲从危世穷局中自我解救,欲将无数蒙童培养成国家栋梁,让穷苦百姓遵纪守法、心怀家国,用于教化他们的古今知识道德何止千百万端?孩童和百姓却不是乖觉静止的器皿,能顺从地让庞大枯燥的知识和伦理自觉入体。我们却可借助一个个拟人化的寓言、精彩纷呈的历史故事、朗朗上口的诗歌谚语顺口溜、奇幻多姿的连环漫画,还有演变无穷的民间艺术,让他们潜移默化地习得立身处世的知识道德,内化“保家卫国匹夫有责”的存续之道。   “如此庞大的国民教育工程,有人却指望无知孩童与劳碌百姓,天生拥有理性精神自然而然配合,何期这等人如此缺乏务实精神?国民教育非借文艺无声润化之力,终难成也。此为文艺绝不可废之第一论据。   “……   “《庄子·齐物论》讲的庄周梦蝶故事,本是虚无缥缈、游思逸想之谈,却为何被后世之人津津乐道?只因世人被俗世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束缚成一个个濒临崩溃的死蛹。漆园吏庄周从一个玄妙的角度,将我们身处的现实乱世化成一只蝴蝶的梦境,帮助我们暂时超脱形体的桎梏,让灵魂在精神自由之境暂得慰藉。世间每一个‘庄周’的每一次‘梦蝶’,都是精神创伤的积极自我修复,修复后再次焕发蓬勃生力,才可继续履行作为人的责任,奔赴入世者的理想世界。   “这便是我要说的文艺的第二个重要功能:它能够提供足够的审美元素,借以安抚人们的心灵,或亦可言安抚人的精神和灵魂。当然,理工科生有属于自己的心灵桃源,但这桃源却非无相关知识者所能达到。而文艺所能提供的精神自由之境,甚至不须百姓识文字、识乐谱、懂美术便能达到,譬如我们的话剧、戏曲、舞蹈、民谣、杂技、连环画等……   “文艺如何安抚人的精神和灵魂呢?首先,文艺给我们提供丰富的审美元素,为我们的心灵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就像各种食物营卫我们的身体一样。同时,文艺还像医药给人治病一样,来消释减轻我们灵魂上的痛苦,后者是借助我们的审美习惯达到的。   “不知诸位观看古今中西的悲剧,有时会否产生一种悲剧的喜感?——也可称之为‘悲剧的快感’,happy feeling from tragedy。当戏剧人物的悲恐不幸达到极致,我们坐在舞台之外的观众,却忽然生出释然轻快之感。可是,设若这种悲剧真实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却感到痛苦如斯深重,深重到绝望轻生的边缘。   “同一悲剧发生在剧中或剧外,为何有如此悬殊的心理反应?是人类天生善于幸灾乐祸,还是戏剧的力量不足撼动人心?我们不妨再讨论何谓好的悲剧。我认为,好的悲剧会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这距离不会远到情节无法打动观众,也不会近到与观众现实的悲恐丝丝重合,而是让观众既能从中获得理性和情感的共鸣,也不至于将观众重新抛回现实的悲恐情境。   “文艺安慰人类心灵的第二种途径,正在于此,它把现实的悲剧痛苦进行艺术化的处理,借助图案、音乐、舞蹈、语言、情节等元素,来释放弱化悲剧痛苦对心灵的破坏。譬如中国神话中扶危济困的凡人英雄,爱戴他们的百姓不欲见英雄之死,便借助文艺加工将神性加诸其身,让他们在神话的天宫中不朽不死,英雄的永生是对生人的安慰。我写文章还常常提到歌德的失恋,他为抵御失恋痛苦作《少年维特之烦恼》,用文学人物之死宣泄了现实的缺陷。再如遭受宫刑之辱的太史公司马迁,若非徜徉在浩如烟海的文史资料中,焉能在巨大的身心折磨中坚持完成父亲的遗愿?   “总而言之,世界若仅有理性知识而无烂漫文艺,每一日都在天地铜炉中经受锤炼的凡人,如何在生存重压、责任鞭挞、病痛折磨、死亡凝视、亲人离散、理想破灭等种种痛苦中劫后余生?人生世间,哪一日不需要文艺提供一个游离自在之境?……   (演讲未完,请看下面作话)   作者有话说:   “我们还应当看清一个事实:人类是天道在世间最伟大也最糟糕的创造,现代科学、先进技术、爱国主义、民生主义,还有与上述四者相背的一切主义,无不通过人的大脑和心灵创造和储存,无论是用科学技术武装头脑,还是以各种主义武装心灵,都要借助文学艺术的力量。放眼当今各国乃至世界的乱象,无不因为有一群反人道主义的败类,将人们的头脑和心灵中置入了邪恶的东西,积极有力的文艺力量被埋没了。当然,此一节并非我今天的话题中心,不必展开叙述。   “在此,我要讲文艺的第三个重要功能,恰恰是它对理工机电医学等发展进步所起到的作用。   “一个国家的科技创新和进步,除了借助符合理性精神的科学实验方法,还需借助不同学科的形象联觉,从大跨度的宏观想象中获得灵感和启迪,再以严密的逻辑和试验推演印证,后者当为前者的先声。我在欧美求学游历期间,所结识的拥有超人天赋的成功科学家,没有一人是狭隘的科技至上论者,他们也没有跟我谈论过文艺无用的理论,相反,他们多数人拥有跨越学科的兴趣爱好。   “在场若有同学有赴美深造计划,你将来到美国许会听说这样的一些科学家:哈大电学工程师高彼特先生,是麻省电力网络的深化设计师,还是彼帮光电学会资深成员;而高彼特先生同时是一位古典音乐迷,家里有三间房子陈放古典唱片。麻大数学系的客座教授维廉斯,是彼院统计及运筹学的学科负责人,在世界首屈一指的学院负责科学教研,又是全美政策研究理事会的高级顾问;他的业余爱好却是创作小说,他有一部伦理科幻小说《阿希姆莱人》,曾在彼帮风行一时,援为美谈,这个小说在中国亦有发行,有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   “还有一位天赋超群的华人留学生彭铨,他原是本埠铁通实业大学机械系毕业生,后入美国加州理工修航空工程,修硕士课程时就以‘应用数学理论’,与纯做理论的数学权威挑战辩论,其学术观点令种族主义分子都甘拜下风,大长了中国人的威风志气。三年前他到美国东部游历,我曾有机缘同他谈过一个下午。他告诉我,他在铁通实业大学修机械学时,就深入读过S国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对于现实和艺术、诗情与画意,曾经有过沉浸式的考虑和体会,这使他跨学科的联动想象和形象思维非常厉害,令他在治学研究中受益匪浅……   “由此种种现实例证可以见得,理工机电医科的理性精神和实验方法,以及文学艺术对人感受力和想象力的发掘,都是推动科技进步不可或缺的要素,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福国利民、光前浚后’的道德自觉,亦须借助文艺的力量来植入人心……   “所以我认为,文艺全可以改变一个时代,他以改变人的方式来改变时代。当文艺作品抵达一个时代的人,它对这个时代人的改造就开始发生了,对这个时代的改造也在悄然发生……”   ——————————我是“正文发完,作者有话说”的超长分界线————————————   这篇演讲也算是对女主角职业意义的概括,修改了好长时间尽量缩短了,但还是舍不得删掉太多,引用的话也没舍得删。反正我修改完了好高兴啊,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补充一点,也是因为女主角好歹是个学者,她演讲的对象也是有一定知识的人,讲出来的东西太小儿科就显得滑稽了。这个其实不强求大家读,但我觉得有义务写完,没兴趣读的也不要紧,有兴趣的可以买了看一看,过两天我再把作话里的这部分移到正文里。…………   感谢在2023-03-15 20:22:38~2023-03-16 22:3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21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5章 户庭无闲慢流年   珍卿在海大上课的第一个学时, 便作了一个引古论今的主旨演讲,既是对中文系学生学习目标的提示,也是对自身学术事业的意义归结。第二学时也主要跟在场师生互动, 课堂气氛亦空前热烈。   上课前进入课堂已似跋山涉水,结束时若非保镖跟校领导帮忙, 怕被挤得衣散发乱也不得脱身。还有个扛着摄像机的人死命乱挤, 原在珍卿身边的三哥也被挤散。   珍卿就像又从母胎出生一遍, 被别人生拽着自己也费了牛劲, 从人群里脱出来气都喘不匀。一样狼狈的海大校领导们, 勉强肃静下来还说请珍卿夫妇吃饭,珍卿叫保镖们快把三哥救出来。至于校领导们的午饭约请,珍卿完全没有心思搭对, 眼见是海大的午饭时分,这人山人海的架势比上课前还吓人。珍卿见三哥被保镖孟荣贵强拽出来,仓促地彭校长跟张元义主任等道了再见, 就被保镖们簇拥上车一溜烟走了。   他们见车子出了校园才松口气, 三哥紧紧攥着珍卿的手, 怔忪良久才连连失笑,惊魂未定地低低呢喃:“真是闻所未闻!”又过了一会, 三哥才哭笑不得地解释说, 他简直像陷进人群的旋涡,那身不由己的感觉太滑稽了。   珍卿给三哥抚平被挤乱的短发, 发现他西装扣子挤掉了一颗, 三哥摸着珍卿被挤脱的发辫, 理一理她被挤歪的裙子襟扣, 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声说:“这可怎么办?若校方一直不能维持秩序, 我不能放心再叫你去。”珍卿把脑袋怼在他胸膛上, 慢慢地深呼吸着平复精神。不歇气地讲了两小时的话,珍卿感到元气严重告急,跟三哥说回家要大吃一顿,吃完最好能睡一下午。   回到谢公馆,三哥才说后脑勺上有点疼,才知三哥在闻知楼被旁边人的摄像机磕了下,珍卿抱着他的脑袋检查半天,只是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叫医生来检查也说没有事。可珍卿想他在德国也是脑袋受伤,心疼自责得都不想去海大了。   珍卿一行慌忙离了海大校园,之后闻知楼内外还有一阵骚乱呢。今天一早易先生尚未到校园时,学校电影放映队的人说弄个摄像机来,纪录易先生任教海大的头次亮相,结果摄像机弄来折腾半天充不上电。等充上电他们扛着摄像机来,易先生教室的外廊挤得捱山顶四,水泼难入,终于在学校领导的应许下,挤出个缝子容他们进教室拍摄,没拍到半个钟头易先生就下课要离开了。负责录像的人眼见有负众望,又急又怕恨不得以头抢地,只好使出吃奶的劲狂推乱挤,除了误伤三哥还误伤到其他人呢……   易先生一个大课时的演讲完毕,闻知楼教室内许多学生意犹未尽,留下来议论易先生今天的高论。有带本子全程记录演讲内容的,此时就成众人眼里的香饽饽。人人争着跟这类同学嘱咐交代,整理好易先生讲稿让他们抄录一份。   校内外的报纸也派了不少记者蹲守,但教室内外人挤人连放本子的空间都没有,遑论在捱三顶四的环境中写字。再是大报馆来的资深记者,也得跟有座位的学生党讨要演讲稿,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给你。   眼见快误了食堂的午饭时间,那些手握讲稿的学生陆续离开,其他讨要讲稿的也挤挤蹭蹭朝外走,一边商议着抄写谁的手录稿子。中文系的人说董时吟学过速记,肯定是她做的记录最全最好,外系外校的纷纷打听哪个是董时吟,有个男学生朝楼下一指,说下面正下台阶的短发女生就是了。   中文系的大一女学生董时吟,正琢磨先不吃饭把讲稿整理出来,就见闻知楼南边的一棵树荫下,系主任助理兼助教的钱缤,正跟校报的记者庞林说话。那庞林做的易先生演讲记录不齐全,正垂头丧气地跟钱助教求助。钱助教见董时吟出来连忙叫她过去,问她有没有把易先生讲稿全录下,听董时吟说记得大差不差但须整理,钱助教就叫她整理好给庞林一份。   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校外记者,钱助教意味深长地嘱咐董时吟:“记住,别人要演讲稿明日再给他。校长跟主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动易先生来学校教一门课,外面人想捡现成的怎么行?小董,庞林,咱们海宁国立大学的校报,必须是易先生入校演讲的首发,其他报纸要转载由他们明天转载,哼!”   董时吟被外国语系的男朋友接走。校报记者庞林诧异地问钱助教,不说她跟易先生一块办《新女性报》,这样的关系还怕要不到稿子吗?若跟易先生要演讲稿子,由易先生再润色一番指定比现场稿还好。钱助教恨铁不成钢地锤他一拳,说易先生无一日不在忙碌,些许小事烦劳人家做什么!   珍卿在家吃完午饭才致电海大,跟彭校长和张主任等人道歉,说没料到结束了人却比之前多,当时仓促离开实感失礼抱歉,请先生们勿要怪罪,又请张先生向她的助教致歉,今天未及正式认识就仓促离开。这些校领导比珍卿还客气自责,说是他们没有做好协调组织工作,让易先生和陆先生受到大惊吓。并特意说明将拟一条细则严管考勤,若学生再像这次一样公然逃课聚集,不但要记过还要扣学分,双管齐下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珍卿听年长她许多的海大领导,低声下气地致歉并说明解决办法,原本还想说三哥被砸到的事,也讪讪地不好意思讲了。三哥一直在旁边听她讲电话,见她且言且笑地挂掉电话,揪着她圆润的脸庞戏谑道:“不说要给我讨还公道吗?我看你跟对面比赛着讲客气,人家一软语笑面,你比人家更软语笑面?易先生在讲坛上雄辩滔滔,气势无伦,此时怎么一点发挥不出来了?你这样一客气完毕,可再没人给我讨公道了。”   珍卿闻言懊恼地做了个鬼脸,趴在三哥怀里哼哼唧唧的,说她这人受得了横眉冷对,挡得住虚情假意,就怕别人对她真心实地好,一旦真心实意她也就软和了。   珍卿又趴在三哥身上,伸着四脚乱弹乱摆一阵,发泄没给三哥“讨到公道”的窘迫感”。她在外面还常常端住大人样,在三哥面前时而成熟时而幼稚,陆浩云作为爱管控人的丈夫,其实觉得很受用,没给他“讨回公道”自然不会怪啦。   这天傍晚,海宁国立大学校报的文艺副刊,全篇登载易宣元先生演讲的《文学改造时代之我见》,阖校师生购阅校报的热情空前高涨。翌日,海宁各大早报也争相刊载此文,一大早听大街小巷报摊子兜揽客人,嘴里的广告词都大同小异:“易宣元先生海大讲学第一课,文学艺术跟理工机电一样重要”“易宣元先生海大谈文科与理科,认为文艺系一切学科之母……”   文理之争是学界坊间争论许久的话题,附和易先生论调者自是大有人在,也有见识愚陋或居心叵测之人,对易先生的演讲断章取义乱行攻讦,或者偷换概念离题万里。珍卿那篇演讲主要是给学生定心的,无意跟学界坊间的人打嘴仗。所以,无论她的演讲掀起多大的话题浪潮,她都是“他强由他强,轻风拂山岗”,无意加入哪一方的唇枪笔战。   不过谢公馆的访客跟来电太多,珍卿第二日便跑到蜀州路杜宅办公。要给梁州文理大学做名著朗读留声片,珍卿已经开始前期的整体策划工作,同时考量好需要配备的人员。   这一天,珍卿先排出项目的灌制顺序:应该先灌学习语言最重要的国际音标,这个留声片她一人就能搞定。接着灌莎士比亚的悲剧、喜剧,三哥的口语上佳可以帮些忙,还需要至少两个英式口语的男女,以备不时之须。德法名著的标准朗读员虽然难找,以珍卿的人脉花点功夫也能找,拉丁语和希腊语人材太稀缺,珍卿不能一人做完所有功夫。   中午她也没有回谢公馆吃饭,还是胖妈和秦姨给大家送饭。午后四姐忽然打电话来,说灌英语和法语她能帮忙。珍卿晓得四姐两门口语都不错,但她学问真的算不上扎实,而且她公司的事情太忙碌,性格也常娇气任性,她想做朗读员不外像在法国作音乐唱片,生活无聊想寻点乐事,这点乐事能让她拿出去说嘴出风头就更好。珍卿可以理解她的心理,但还是不愿叫她掺和进来,便叫她专心忙自己的公事吧。   四姐不可置信地质问珍卿:“我毛遂自荐不收你薪水,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嗷!”   珍卿也不客气地哼哼两声:“四小姐,你晓得我在担心什么,我说用你倒容易,你开始有股热乎劲还好啊,若是事情办到关键的时刻,你自己的工作也忙累,你那又懒又娇的脾气上来,或是不好好听人指挥,或是撂挑子不干了,那所有人都叫你晾住了哦。”   经过珍卿一番无意的激将,四姐当着一家人签军令状,保证一定按照杜总指挥的安排,就算再烦再难,将勤补拙也把名著读熟练,不管多苦多累,动心忍性也一定坚持到底。之后几天珍卿还是忙活自己的事情,三哥、四姐都开始狂读名著。   之后珍卿除了到海大上课,闲时便到蜀州路杜宅工作,把教学留声片的策划先做出来,三哥拿到兴华教育基金会讨论,由基金会的人们商议怎么给经费,怎么找珍卿需要的朗读人员。   礼拜三和礼拜五再到海大上课,课内外的秩序比第一次好了很多,不过来听课的人还是比正常多。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6 22:34:44~2023-03-17 20:0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80瓶;联合泄洪真的 50瓶;银兰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6章 不忧生计忧世气   礼拜三和礼拜五再到海大上课, 课内外的秩序比第一次好了很多,不过来听课的人还是比正常多。   礼拜五这天中午,三哥从海宁大学接珍卿回家, 才知东方图书馆的葛馆长来了。秦姨悄悄告诉他们说,这葛馆长来了有俩钟头, 莫名一派愁头烦恼的, 在沙发上坐下就没起来过, 既不喝水也不去解手。   珍卿和三哥都晓得葛馆长为何而来。商事印书馆旗下的东方图书馆, 是印书馆历代学人苦心孤诣之作, 它的建立就是为了让学者们在乱世之中搜罗古籍、修复残卷。不过乱世时节世人心浮气躁,除了像杜教授和珍卿这种学者,有条件、有兴趣、有能力研究古籍的去借书, 东方图书馆长年都是门庭冷落。   该图书馆原来的总经理邹大成,是珍卿启明校长梁士茵先生知交,也是跟梁先生一样叱咤过风云的学界前辈。供职商事印书馆的彭寿曾叔叔曾说起过, 人称“学界八爪鱼”的邹先生在世时会挣钱, 东方图书馆再门庭冷落也能维持。可是邹大成先生一去, 书生葛馆长成了图书馆的顶梁柱,一个常年埋首故纸堆的学究, 哪有那么多筹集经费的把戏?图书馆经费多依赖商事印书馆的财政支出, 那点财政支出不够用了咋办?葛馆长只好顶着老脸到处卖惨求人。   其实这葛馆长真是一个有心人,他发现平京博物院移国宝南下后, 也有心将图书馆中珍贵古籍收存好, 最好能够分批放到妥当的地方储存。所以从两年前开始, 她就到商事印书馆本部申请经费, 但是一直未果, 后来到处求爷拜奶弄来一点钱。可每回弄来的钱一到东方图书馆, 经常是说没就没了,给他捐钱的人都怀疑他中饱私囊了。   怎么说呢,这其中涉及到古籍保护问题。东方图书馆各处搜罗来的经卷古籍,很多都是纸质松碎、风化发黄,稍一翻检整个书籍都会皲裂开,更别说随便堆叠起来长途运输。所以,葛馆长他们那些修复古籍的职业人士,商议的办法是先修复脆弱的经籍,免得搬移过程中造成不能恢复的损伤。所以葛馆长从外面筹集来的钱,几乎全用在修复古籍一项上,而且图书馆那些学究工作效率极低,成果小得让捐赠者想撞墙——当然,珍卿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修复古籍是得像绣花一样,进一步猜想,他们大约觉得东洋人占不了海宁,做事也就急迫不起来。   而葛馆长痛苦地反思之后,觉得他们原来是本末倒置了,应将品相尚好的古籍先作简单修复,然后高效率地打包南移一部分,免得真遇乱子一并损失干净。他们调整工作策略之后,对于品相尚好的古籍简单修复加谨慎包装,需要的经费和人力并不比从前少啊。有心支持文化事业的阔人们,现在遇见葛馆长都害怕得想绕道啊,暗地说他是只进不出的貔貅,那么多经费不晓得花到哪去了。   珍卿和杜教授这些研究中国文化的,一直是东方图书馆的终实用户,当然能体谅葛馆长一片苦心,但珍卿觉得他们工作方式有问题。而且他们的钱也都是有安排的。珍卿《我和我的祖父》的先期版税,捐这里用那里都已经花光了。这个葛馆长化缘的金额未免太大,真是不挣钱不知钱来得有多难,所以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砸锅卖铁去满足他。   其实,珍卿和三哥已替葛馆长挪凑了一些钱,目前凑得不够多有点拿不出手,又怕拿太多叫人觉得他们是冤大头,以后没完没了的——最近颇有人觉得谢公馆就是冤大头——所以此番,便再次叫葛馆长失望而归了。   ————   这礼拜开始在海宁国大上课,校领导们对珍卿客套周至不说,连从前在《新女性报》共事的钱缤,也作为中文系的教师和官员,一反常态方方面面给珍卿行方便,珍卿应该算适应了海大的教学,也要准备下礼拜到艺专上课了。   周末到了,珍卿在艺大开讲素描课之前,又去慕先生那继续请教如何给艺术生上课。到了中古文艺书馆,教学经验丰富的唐人礼师兄也在,便跟慕先生一块给珍卿传授经验。   讲了没有多大一会儿,慕江南先生给艺专打个电话,叫协助唐师兄处理教务还管慕先生杂事的朱书琴学姐过来,一通电话讲了老长的时间。   也不晓得朱师姐电话里讲起什么,慕先生回来一张脸吊得老长,看着真像紫黑的蔫茄子,珍卿可不敢把这比喻讲出来。   慕先生坐下来继续跟珍卿说:“……艺专是位居大都市的公立大学,收进的学生多是出身寒微的勤学之士,不少学生为了挣学费生活费在校内外兼职,他们的时间和金钱都宝贵,大多数学者都很安份驯服,你不用担心他们无端挑衅生事,不过也有格外需要注意的一些学生——”说到这里慕先生忽然顿住,皱着眉头端详了珍卿半天,慕先生两只疲惫的眼睛下面,吊着两只沉甸甸的大眼袋,他一严肃珍卿也莫名心虚。   慕先生瞅了一会又叹气,语重心长地跟珍卿说:“你的专业水平和职业素养,我不太担心。只是你家境优渥,出入招摇,以后出入艺专最好俭朴端庄些,不要让寒门学子自卑,也不要让富家子弟攀比。”   珍卿瞅一瞅脚上的半旧皮鞋,身上穿的是一件暗花夹旗袍,最近多阴雨天时常还有点冷,她七成新的夏季风衣放在外厅,这这这在慕先生眼里就叫招摇了?想到慕先生说的寒门“勤学之士”,珍卿也理解先生视觉印象的落差,先生叫她再朴素点她也能做到,却故意皱出一张小孩生气的脸,怪模怪样地显出十分的愁态。   慕先生疲倦的清癯面孔上,难得绽开笑意亲昵地骂:“这样大人做什么鬼脸?”珍卿继续怪模怪样地耸肩道:“先生,你老人家说我出入招摇,您可是不晓得,我家里所有女眷里头,我可是最朴素低调最不招摇的那个。”   慕先生打量一下珍卿轻哼着瞪她:“今日倒勉强算是打扮得简单。可你说自己最朴素低调,却何从谈起呢?这次就算了,前次你来穿了一身紫色的,那怪模怪样的衣裳太引人侧目,厨房的老张都瞅着你看西洋景。”珍卿张着嘴想要解释,翻心一想只纳闷地问:“先生,这是我家姐设计的职业套装,端庄简约又一点不暴露,这您要是也说它引人招摇不妥,只能说您老人家越老越保守了。”   慕先生作势要擂珍卿的脑袋,她麻利地跳起来跑远了。唐学长倒觉得杜师妹穿着得体,同时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不过嘛,她才华横溢已是引人注目,穿着打扮也引人追捧,学校的男学生又正是血气方刚,也确实该谨慎一些。可是站在谁一边说话都不合适。   唐师兄瞅一眼墙上的时钟,笑着起身:“先生,你把Iris留下来吃午饭,我去关照老张别都做成甜口,再叫福临阁送只酱鸭子来。看来朱书琴也要来是吧?对了,先生,寿康中午回不回来?”慕先生不咸不淡地说:“跟同学排练《白雪公主》,不回来。对了,书琴要带珍卿的助教来,我嘱她顺道买炸猪排来了。”   唐师兄点点头,暗自诧异地看向珍卿,不说郭寿康最喜欢Iris吗?若叫他晓得Iris今天也在,别说只是排练《白雪公主》,就算拍好莱坞大片也会回来吧。不过看慕先生没好气的模样,看来是故意没告诉郭寿康,又给郭寿康制造一回失望。前面Iris来寿康都错过,慕先生是觉得寿康作派轻浮,说了多少次寿康都不大上心,先生故意叫儿子不痛快呢。   唐人礼师兄去厨房了,慕先生面上浮现忧戚,跟珍卿感慨起郭寿康:“哎,当初顾不上寿康跟他妈,他一出生就由姨妈带着,还有姨姥姥自幼宠着她。这孩子性格随和烂漫,相貌也随他妈妈,打小长在女人堆里,学了些招女孩子稀罕的招术,而今在学校不是演白马王子,就是演罗密欧,过家家儿都给人家当新郎,连个跑腿服侍人的都没演过,也不知将来是不是个油头粉面没用的人。”   珍卿闻言忍俊不禁,她初见慕先生觉得他像粉刷匠,而郭寿康自小就是个粉白团子,现在长成白面小生也是正理吧。说来也是怪,她回国后拜访过慕先生数次,一次也没见过郭寿康,不是说跟同学排话剧就是交游吃饭,据慕先生言郭寿康女朋友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此“女朋友”并非后世的女朋友,准确的表述应该算“女性朋友”。此时的都市男女交际还是模仿西洋风格,大家一起读书、交游、谈天、娱乐,注意好分寸就像同□□际一样,若是心猿意马越了界就是男女之情。但时下家长并不承认这种关系,真有情意就该订婚结婚了。时下,青年们刚从封建纲常的桎梏冲出来,便欲将一切桎梏都通通打碎丢弃,有些思想前卫、作风豪放的青年男女,天天呼男唤女肆意交游也是常事。看来郭寿康也接近这种作派。   若以后世这婊那也婊的定性方式,时下活跃在交际场中的男女青年大概无一不婊,实在没办法一概而论。不然,娇娇小美女也会被贴上莫名的标签。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7 20:00:27~2023-03-18 19:0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席友仁 50瓶;可可乐 28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7章 熏风吹落天上声(内有演讲,不喜勿购)   这天, 珍卿跟慕先生谈论教学之事,中间为郭寿康跑了一会题。没一会儿,朱书琴学姐带了个女孩来, 是艺专给珍卿配的女助教,名叫虞若拙。这个没比珍卿小多少的女青年, 跟珍卿自我介绍就脸涨得通红, 紧张得说话总是磕磕巴巴, 同时又羞恼自己的语无伦次, 脑袋都快扎到脚心里去了。   朱书琴学姐连忙帮着打圆场, 说小虞平常说话利落着呢,这是见到心中偶像太紧张了,便说珍卿那篇《文学改造时代之我见》, 虞若拙可是能全篇背诵的。紧接着,这小虞就一点不磕巴地全篇背诵了,着实是把珍卿给震惊到了, 其他人倒是见怪不怪的。朱学姐趁势给小虞说好话, 说她十分熟悉珍卿的作品, 专业基础扎实做事也一事不苟,一定能让珍卿在艺专事半功倍。   大家便议论起珍卿在海大的演讲, 朱师姐和唐师兄也趁机建议, 叫珍卿跟艺术生谈谈对美术的见地。而今学美术者为艺术为名利的都有,但无论是为艺术或为名利, 不少人实际是受易先生感召才学艺术, 若能亲聆易先生分享学习经验, 对他们将来求学与做事皆有裨益。珍卿答应回去再写个演讲稿。   下午离开中古文艺书馆时, 慕先生莫名叮嘱珍卿一句, 以后她周边有合适的文娱活动, 把他们家郭寿康带去长长见识。   珍卿看着垂垂老矣的慕先生,记起他是杜教授同龄的,可是他老得就像杜太爷一样。每意识到老师长辈的衰老,珍卿就禁不住有一种惶惑之感,仿佛头上有一层天就要塌了。珍卿赶紧按捺心中的不安坐上车。   ——————   珍卿在海宁艺专的头番正式亮相,是在他们兼作饭堂的大礼堂内,原只能容纳两三百人的地方,除少数人从外头带凳子坐下来,其他人多是挨肩接膀地站在地上,门窗外面自然也站了不少人,比珍卿初次亮相海大的架势没弱多少。   珍卿之后才听一些学生说,专艺师生看了易先生演讲的通知,自然是奔走相告翘首以盼,艺专的校领导没刻意要求保密,消息自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海宁本埠的高校学生和社会人士抢着来听不说,连近省也有不少人连夜跑过来凑热闹,艺专还拦关设卡阻住了一些社会人士,不然场面更大说不好会失控的。   珍卿演讲从不弄什么花哨噱头,这次也像上次在国立海大一样,将自己的本名本姓写清,然后就写下本次演讲的题目——《官能训练的方式和审美能力的获得》。   “我知道,世人多以为文学已经不利就业,艺术更不足以供人安身立命。却不知道艺术的化育作用,于人们的生命质量大有裨益。这裨益实是借助我们的官能,即眼耳鼻舌身意的感知体验,让我们的大脑对现实世界有健全的认知、积极的反应,助益我们与枯燥繁复的现实生活相融洽,与凶危险恶的乱世变数做争斗。   “现代学校的体育、劳育、美育,皆可视作官能训练的形式。譬如,篮球能锻炼手眼大脑的协调能力,投篮准度训练培养人的专注力;网球锻炼人在运动中的快慢节奏转换能力,促进肢体大脑跟神经官能的协调;有规律的田径和游泳运动,使身体大部肌肉得到锻炼,能提高心肺功能、改善饮食睡眠,让我们拥有健康的体魄、敏捷的反应……当我们通过适宜的体育锻炼,使我们的肌肉运动成为惯性,大脑活动健全敏捷,神经功能联动强化,免疫机制减少病累,如意志、进取、自由、合群,这些学习工作必须的优秀品质,适应环境不可或缺的健全人格,便从体育锻炼中得以培植。   “我们上劳育课也在进行官能训练。譬如缝纫、烹饪、编结、木工、竹工、车工等,通过多动手、多用眼、多用耳、多实践、多思考、多纠错的方式,使我们观察、辨析、做事、纠错、迁移、共情的能力增加,获得生活技能和工作经验的同时,同时获得应对环境变化的能力。这使我们在官能训练中获得更健全的人格,在社会实践和生活改造上也更得心应手。   “但是我要提醒同学们的是,通过体育和劳育进行官能训练,要尊重个人的兴趣、需要、能力和经验,因人而异地选择方式和时长,不可因主客的缘故逞强妄行,以致自身有劳损伤毁之虞。   “体育和劳育对于人们官能的训练,是为使人们获得适应社会的实效人格,但它们同时给人提供了丰富的审美体验,因为体育和劳育本身便蕴含着美育的啊。譬如,你在八百米竞赛中跑了第一,明明应该感到筋疲力尽,为何身体和精神都觉得愉快?再如你花了很大功夫编好一个竹篮,编得不大漂亮自己还腰酸背疼,为什么也能感到满意愉快?我们在场多数人是艺术生,应当知道何为美感吧?上述两例中人们获得的愉快体验,算不算是美感体验呢?……   “实际上,多体验不同的运动和劳动形式,多训练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官感,可以培养我们的观察力、行动力、反应力,使我们达致‘心灵与手巧’的玄妙境界,增强对环境的感受力和适应性,于是我们在这样的过程中,体验到有益于生理的身体变化,意即我们产生了愉悦之感,那么我们有根据地认为,这种事和这种物便是美的,否则便是不美的。   “那么何谓美感呢?美感就是使你获得积极生理体验的感受,而‘积极’二字,对于‘美感’的获得至关重要。如此,似赌博、□□、吸鸦片等消极快感,即令生理上有暂时的愉快体验,也不可以称之为‘美感事物’。如此,我们确定体育和劳育中蕴含着美育,厘清了官能训练创造美感体验的原理。接下来,我们如何界定并发现世上的美感呢?又如何进行捕捉美感的官能训练呢?   “要解答这样一个基本问题,我们不妨从古代教育开始探源。中国人对美感的需求自古有之,譬如孔夫子要求弟子习学的君子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我们从六艺中皆可见孔夫子的官能训练趋向,以及官能训练所能收益的美感体验。   “孔夫子要求弟子学习周礼,何为‘礼’?‘礼’模仿的是自然界外在的秩序,即天道所生的自然秩序,天然有规整谐和、至善至真之美;‘乐’模仿的是自然界的内在秩序,可参见庄子人籁、地籁、天籁之谈,人籁是人工丝竹管弦之音,地籁是风过众窍之吹声,天籁乃是风雨流水、山林鸟兽之声,和谐如斯的自然和人造之声焉能不美?   “至于六艺中的‘射’艺,至今犹是锻炼与谋生的结合,本质也算是体育和劳育的结合,自然也是获得高级审美的方式;六艺中的‘御’在今天等同于驾车,便也相当于是一种劳动,无论是驾驴车、牛车、马车、洋车、火车,或者驾独轮、两轮、三轮、四轮,或者是驾军车、军机、军舰,当驾驶者的技艺臻至化境便是艺术,可以提供生活化的审美趣味;‘书’既指今人尚在赏鉴的书法之美,也指中国先人造字的‘六书’,六书中蕴含的智慧亦是高尚审美趣味;数便包括算筹、天文、历史、地理……   “若说孔圣人教化弟子依循大道,在体育、劳育、智育、德育中天然融合美育,孔圣人传递给子弟的美感体验,来自自然、运动、劳动、文化、技能中。那么,现世普通人的美感体验是否以同样的方式获得呢?   “一个农民走进一片荒芜的戈壁滩,发现这里不能耕种、不能养殖、不能打猎、不能居住,还在戈壁滩上被毒蛇咬了一口,农民便痛恨世上竟有如此一无所用的不毛之地,自然不可能觉得这片戈壁滩美;一个地质学家进入这片戈壁滩勘探,在崚嶒险峻的山崖土石中,发现一种稀缺的优质矿藏,他看着这处荒凉的戈壁滩和荒漠上灰突突的天,都觉得美得无与伦比;一个历史学家也走进这片不毛之地,在脑中检索曾经发生于此的战争,确定此处是一处古战场,立刻豪情万丈、登高赋诗,觉得这荒凉的戈壁滩真美极了……   “听过这两个典型的例子以后,我们再来重提上面谈及的问题:我们如何界定世上的美感?如何进行美感的官能训练呢?我姑且在此作一个简单论断:美感体验的本质便是眼耳鼻舌身意产生的积极联觉,一个联觉丰富的人可由一感而接六感,由一端而想百端,见到常人习以为常、不觉其美的事物,却能通过联觉和想象获得丰富的审美和乐趣。这种审美和乐趣不独属文学艺术生,它是所有人都应拥有的权利和能力,它对于提高生命的宽度和质量,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而主要在后天获得的联觉和想象,就是教育在我们头脑中为事物赋予的意义。我们的父母师长甚至是自己,将知识、技能、道德、人格,通过系统的教育、培训、感化等方式传递给我们的漫长过程,就是进行美感的官能训练的过程。我们借运动来训练体魄,借劳动来获得技能,借美术来优化视觉,借音乐来安抚心灵,借国语、算术、地理、历史、生物、科学等课程,将我们的感官、头脑与环境中有意义的知识联接。如此种种,我们获得美感体验的对象和途径就会越来越多,我们就能在生活和学习的实践中,驾轻就熟地进入充满审美元素的瑰丽境界,审美能力越高就越能超越环境和认知的局限。   “……   (演讲未完,请见作话)   作者有话说:   “而我们很多人包括艺术生在内,对于美感的认识入了歧途,认为美术馆、博物馆的陈列品方可称之为美,却不见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素朴真拙之美;以为外国的印象派、表现派、立方派、未来派才是现代美,不知中国的实验派、生活派、写实派比西方抽象的现代派更美;以为审美趣味只能得于音乐、美术、文学、雕塑等固有途径,不知运动、劳动、工作、生活中,无不孕育着真实生动的美感,在于你有没有捕捉它们的能力。   “譬如,一个五毒俱全、败尽家财的纨绔子,最终沦为衣食无着的街头乞丐,无数苍蝇在他头上嗡嗡盘旋,他扑到衣着光鲜的行人脚边乞食,只换来恶声的咒骂和无情的拳脚。这个现实中的人物固然丑陋,可若将他作为雕塑、绘画、音乐、文学的表现对象,借他的形象昭示社会环境的痼疾,提示社会改造和国民改造的必要性,那么这一个现实丑的人物,是否便转化成艺术美的形象?   “再如,一个家境困窘的青年学子,家里凑不出送他上学的路费,他便只能收起唯一的一双布鞋,穿着草鞋翻山跃岭、长途跋涉,忍受脚上燎泡和血道的疼痛,一直走得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当此之时他只觉得痛苦不堪,有个什么法子解脱了才好。他想但凡他还有别的选择,绝不会像个走路机器似的,仿佛走到天荒地老都走不到目的地。这也是可以转化的现实丑,当这个学子学成就业、结婚生子,过上了最初期待的美好生活,就可以站在平淡的现实这头,去远远打量记忆中的痛苦经历,也会渐渐感到它的美了。当然,这个人必须先有个艰苦的奋斗历程。   “对于一个艺术生来说,美好愉快之事可以提供灵感,其实痛苦难堪的生活经历,亦可借助联觉和想象的联合加工,变成可以供人欣赏的审美作品。而获得审美趣味和创作能力,最根本的要求就是体验生活、感知生活。   “所以,追寻美感体验不能教条主义,不能闭门造车,不能狭隘自限,只从公认的艺术作品中获得审美体验,要打破所谓的高雅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对立,借助丰富的生活经验,积累深刻的感情体验,以唤醒生命中有意义的官感和心动,感受生命存在之美、生活本真之美,与我们时代的经济、政治、文化、环境等产生联动,探索真善美与假恶丑并存的真实世界,揭露假恶丑的同时呈现真善美的哪怕一点微芒,并借助这一点微芒来撼动世界,改造世界……”   ——————以下是作话的分界线——————   这个演讲算是女主角学术观点和三观的一次概括。还是你们先看,过几天再放回正文里。   感谢在2023-03-18 19:09:34~2023-03-19 21:2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兰 20瓶;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8章 世间参差叹造化   五月中旬, 珍卿开始跟海宁三大唱片公司接洽,从朋友私交跟专业水准上评判取舍,还是选了合作惯的海德唱片公司。唐兆云的丈夫李载文是该公司灌音总监。珍卿从前做中小学语文教材的朗读员, 跟他们灌音主任王武云先生合作过,印象中那位王先生专业扎实、态度严谨, 珍卿对他的好印象延续至今。   之后, 珍卿通过唐兆云丈夫李载文牵线, 跟其灌音主任王武云先生谈了三回, 跟他敲定了名著朗读的灌制计划。王武云先生还是履行灌片主任的职责, 前期负责为珍卿招聘外文朗读员,中期负责帮忙培训朗读员。珍卿作为灌制计划的总执行人,有权利推荐她认为适合的朗读员, 并对王先生遴选的朗读员最后拍板。还要亲自选编名著朗读片段,包括用于培训朗读员的外语材料,她选好再征求王武云先生意见。   这是珍卿回国后首次独立办大事, 她是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亲自把控。   她开始选读名著材料之前, 跟梁大的庄宜邦、董南轩二先生频繁通信, 获悉他们那的大学生外文程度低,甚至不少外文系学生的英文水平, 还不及珍卿在启明学校的程度, 自然也比不上娇娇这种教会学校的高二生。这让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的珍卿,有种晋惠帝问“何不食肉糜”的荒谬感。   珍卿记得上辈子上大学时, 大二就通过了英语六级考试。这辈子中学几乎全念教会学校, 留学更是进的世界顶级女学院, 她从来没有深刻意识到, 英语在此间普及程度比她想的还低得多。她总以为当下的教育再落后, 考入大学的人外语基础总不会太坏吧。实际据董南轩先生信中所言, 他们大一外国语系二十个学生,竟因为英语水平太参差不齐,按学生程度竟分成了五六组学习——当然,大一英文是全校学生的必修课,他们外语系学生跟全校学生一同分组,大一英文是跟其他系的学生混着上课的。   所以给梁大大一学生选编名著,要体现小学、初中、高中的英语跨度,难易转换和阶段跨度也不能太突兀,珍卿找彭寿曾叔叔要了他编的英文教本,绞尽脑汁反复斟酌修改,还征求彭叔叔等教材编者意见才选好。   大一以后的名著选编就容易得多,因为程度不够的学生功课和考试通不过,是没资格升入二年级学习的。庄、董二位先生对梁大学生实行宽进严出。当然,不能升级不一定就叫人退学,学生也可以选择留级或休学。   没有想到,珍卿的编选工作差不多完成时,一直主持国民教材编修的彭寿曾叔叔,建议她选编的这个名著材料,尽量兼顾不同地区学生的水平,将来灌好片子可以向全国高校发售,这是对供需双方都有意义的事。   彭叔叔特意找珍卿商议这件事,话说得格外语重心长。他说当下本国高等教育相对西方欠发达,外文院系的师资力量也属薄弱,外国语讲得地道漂亮的教师,在教育发达地区也不过十之三四,在欠发达地区就更稀缺了。是故,在当下中国学外语的外文系学生,口语水平如何多数靠运气,遇到口语标准又擅长授业的先生,就有机会有兴趣把外国语讲好,若遇到口语不济又不会教的先生,学生的兴趣和能力都被耽误,所以学外语的学生多数要出国,在外国的语境中学外语。   珍卿要灌制标准外国语朗读留声片,消息一经传出去,对苦于先生们南腔北调式口语的外文系学生,无异是一道天降福音;对没出过国的外语老师也算福音。所以不少人跟彭叔叔建议,请珍卿制作时兼顾不同地区水平。   彭叔叔临机动动嘴皮子倒容易,但事情对珍卿来说就有点麻烦。   她精心挑选的外国名著片段,是根据梁大学生的水平定制的,而且外文朗读材料已经发下去。家里帮忙的三哥、四姐尚且好说,王武云先生那边遴选的朗读员,也早已经开始熟悉朗读片段。珍卿留学之前,参与过语文教学留声片的制作,期间曾结识一位英语专业的左芬芬小姐,此次珍卿操盘名著选段的灌音,左小姐也是被选中的朗读员。左小姐又是易宣元的铁粉,珍卿凡有吩咐她当圣旨一样办。之前给左小姐的朗读材料,人家说早已经读到烂熟于心。且王武云先生也做好灌音计划,方方面面的场地、人员、机器正在就绪,过不了两天只须杜总指挥一声令下,这个灌音计划就要开始执行。   现在,若硬修改已经选好的名著片段,多少工作人员就白费了功夫,时间进度也耽误了。珍卿思来想去又征求各方意见,还听了庄宜邦与董南轩二先生意见,为教育发达地区的学生另行选编一套难度更大的教学留声片。但考虑到这教学留声片的市场,珍卿感觉挣不到多少钱。   ————   珍卿的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死亡与战争的阴霾也时而出现。   五月下旬的一个礼拜五,珍卿跟培英几位好友约好聚餐。   为了追忆似水的青葱岁月,米月提议在培英女中附近会合,先到念书时常去的西点屋,再逛逛以前爱逛的书报摊,最好能到黄溪公园划一划船。珍卿在电话里笑米月感性:“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觉月圆花好、日暖风轻,耳闻目见鲜有不美好的事,奈何无端追忆不远的过往,你是受什么刺激了?”   米月闻言在电话里顿了片刻,讲了一件让人感伤的事,当日一同去黄溪公园划过船的同学,后来还在西点屋一同跳过Line Dance的,其间有个叫劳佳丽的寡言姑娘,上个月忽发的急性脑膜炎,救治不及夭亡在医院了。就在三天前,劳佳丽家里要把棺材运回老家闽州,米月辗转从校友那听到风声。珍卿闻言心里微微一揪,死在二十多岁的花样年华,想想都觉得沉痛。   虽然念书时跟劳不是最要好的,可三年同窗在一起学习游娱,那样的缘分怎能轻易忘怀?熊楚行建议去拜访劳的亲属,还是珍卿建议最好不去。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劳佳丽的遗属看到她的同学们,犹然风华正茂、前程锦绣,只会更添痛苦和伤感罢了。   礼拜六的凌晨,裴俊瞩给熊楚行打了电话,说有个重要新闻要飞到西北晋州,她托人在应天飞晋州的军机上,好险抢到一个座位,这时要坐凌晨的火车赶去应天,这次同学聚会她就不参加了。于是就剩珍卿、米月和熊楚行聚会。   她们如米月最初铺排得那般,先往西点屋吃芝士蛋糕饮红茶,又跑到冰室去大吃红豆刨冰。待她们还要跑去别的地方玩,吃冰最多的米月肚子疼起来,熊楚行和珍卿赶紧带她瞧病,瞧完病医生说只是轻微的肠炎。珍卿跟熊商议送米月回家休息。但米月死活不愿意立刻回家,说跟好友一起她还是米月,回去就是人家的媳妇、太太、妈妈,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履行责任。   珍卿干脆带她们去楚州路杜宅。楚州路这边只留了两人看房子,到地方是她们自己煮茶喝的。珍卿给谢公馆打电话告知去向。   珍卿近来时常来这边做事,她的阁楼收拾得很干净,米月进来就甩掉鞋子踩在地板上,说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熊楚行笑问米月常说的家庭幸福,难道都是编出来诓人的。米月悻悻地叹气,说公婆丈夫都对她不错,孩子们调皮得也有限,家庭生活自然是幸福的。但她有时觉得找不见自己,劳佳丽的死让她这种感觉更甚,似乎想要急于逃离什么。   她们喝点热茶随兴漫谈,米月叫珍卿弹奏一曲,珍卿没兴致熊楚行就去弹。熊楚行想起弹琴最好的乐嫣,问珍卿和米月有无乐嫣的消息,都说没有。   她们之前为劳佳丽伤感,这一会又为乐嫣揪心。珍卿和熊楚行聊起工作上的事,三人的兴致也回复一些。   听说珍卿要做外国语的教学留声片,乐嫣和熊楚行也都饶有兴致。米月兴致勃勃地说要加入,熊楚行叫她先试试讲外国语,米月的美式英语倒还见从前的水平,而不常用又学得不精的法语,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想要达到能够灌音的水准,非得狠下一番功夫不可。米月叫珍卿安排个出场少的女声,只要她们灌音她一定抽时间去。在家里再舒服无非吃喝玩乐,有时候也觉憋闷无聊得很。   他们说到职业难免谈一点时局。熊楚行抱怨近来国民愈发仇恨东洋,学生们越发热衷于闹□□,这半年她帮忙操持月末考试,这个月竟有将近三分之一学生缺考,都成群结伙地跑到街上搞抗议活动。   熊楚行颇觉得不可理喻,她们念书时也有让人义愤填膺的社会事件,但若想上街活动也会先寻求师长的应许,可现在的学生真是目无尊长,胆大包天。稍微说几句劝阻他们,竟然敢给她这个老师扣帽子,说她是屈膝投降的和平主义者,而且给你扣帽子的不是一两人,而是一群人。   珍卿便劝说熊楚行,时局如此总有学生坐不住,但也总会有心无旁骛认真上课的,即便只有一个学生在堂,于老师也是一丝安慰,何况熊楚行的学校还有三分之二呢。熊楚行就问珍卿那两个学校情况如何。珍卿平常上课教室的人格外多,安排考试缺考的情况也少,助教虞若拙小姐非常得力,真有缺考她马上把原因调查清楚,珍卿要没空她亲自给学生做思想工作。   但当着熊楚行珍卿没好意思说这些,只说起艺专现在也是人心浮动,前次期中考试缺考情况也严重,把正在养病的慕先生气得跑到学校去,在早操时间公然向学生们发警告,若再有人敢于无故缺课缺考,违例超过五次即将学生除名。   熊楚行闻言拍手大赞道:“早听说慕先生性情疾烈,想不到行事这么果断绝决。我们校长就温吞得很,一点不干脆,师范学校也讲循循善诱。”良久无言的米月难得开声了:“其实,国家四分五裂,旦夕存亡,□□、工运、商运愈演愈烈,我丈夫他们兄弟几人,倒也同情这些青年人呢。”   珍卿心里有点不以为然,无论和平年代还是战乱时节,人生世上都须有知识有技能,就算为国效力也得专业达标吧?忍无可忍、当仁不让时上街就罢了,长久将社会活动当成一件正业,大好的学习时光就全荒废了。有些知识技能还能以后自学,但有些非专业人士教授就难学了。不过珍卿也没有开口,涉及政治的话题一家人都不好谈,更何况跟各有观点的朋友谈了。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9 21:25:29~2023-03-20 19:3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9章 世事浑恶清眼看   楚州路杜宅的阁楼里, 珍卿跟两位好友谈得正高兴。忽听楼下一阵铿锵脚步声。珍卿不免疑惑,这里女佣既不穿皮鞋也绝不会这么走路。   正想着阁楼的门就被撞开,从外头走来气咻咻的裴俊瞩, 她把记者包随意丢在地上,恼火地跟愕然的三个小伙伴说:“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本来能从应天坐军机跑趟晋州, 采访社会党跟西北军停战议和事, 想不到被个破警察厅长摆排场, 让他的随员霸占我座位, 我不过理论了几句,赶拿枪把我赶下火车,应天军机提前起飞, 坐火车去晋州赶不及。我恨不得活吞那该死的……”   熊楚行递给裴俊瞩一杯茶,随意安抚道:“人家警察厅长也许有正事,你跟吃官饭的争什么?”裴俊瞩一口气灌完茶, 犹自恼火地骂道:“现在的公民党官员十人九贪, 你以为他们整天风风火火, 赶去做攸关国民福祉的大事吗?我呸,不是去见小老婆小情人, 就是赶着求菩萨保他升官发财!”   米月在钢琴前叮咚乱弹, 闻言皱眉问裴俊瞩:“十人九贪?国势坏到这个地步吗?再说了,警察厅长能随便赶人吗?他们在哪里赶得你, 没人管吗?”   裴俊瞩连饮了两杯热茶, 又去吃她们打包回来的蛋糕, 边狼吞虎咽边滔滔不绝地讲:   “难道我还编大话诓你们不成?他们把我从新松镇赶下来, 那小站长连个屁都不敢放?我也不想为难他一个听差的, 幸亏搭上熟人的车, 要不然还不晓得如何呢。   “我说公民党十人九贪绝不冤人,若非是我亲身经历,也是听信人亲口说的,你们这些高床软枕的名门娇花,当真不晓得世道多险恶多浑浊。就说赶我下车的那一位,越州警察厅长刘缙新。他一当上越州警察厅长,他儿子就成了‘民间税务局长’,惯会巧立名目、肆意搜刮,连越州警察厅缴获的走私文物,这刘某也全部挪为自家私产。刘某拿着搜刮的脂膏在应天到处跑官行贿,她女儿还是应天某将军的姨太太。所以上头不止一人保着他们,在越州再闹腾也稳如泰山。   “此人还有一怪,就是迷信非常。他笃信一位儒、释、道一贯天师费先云,每回去费天师的‘神仙府’扶乩问命,都在大门外以子孙礼大行参拜,参拜完了才登堂入室。费天师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去年,费天师说他出门就有血光之灾,官禄财运恐怕也要到头。此人竟敢四个月不去公廨履责,叫他儿子一个白身去警察厅发号施令……”   珍卿听闻也是见怪不怪的,公民党内贪腐成风,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裴俊瞩讲了这刘缙新的生平,嚷嚷着说丢了西北的大新闻,要把这警察厅长的遮羞布扯下,不过刘某的事她是听信得过的人说的,要曝光还要明察暗访一番,找到刘某人在越州倒行逆施的证据。还说她到时候摆开证据发新闻,要珍卿配合她在国内外报纸上壮声势。   其实珍卿挺享受现在的宁静。再者,她历来的习惯是谋定而后动,就算厌恶刘缙云这样的贪官,要对付他除了调查他的罪证,最要紧还是弄清他的底细依仗,不要贸然与其为敌却治不死他,到时候反受其害就不好了。   对于珍卿的谨慎持重态度,米月和熊楚行倒没有意见,裴俊瞩却阴阳怪气地讥讽珍卿,说她现在功成名就、志得意满,倒把小时候的志向抛之脑后,遇见不平之事不说当仁不让,反倒畏首畏尾越发惜身爱命了。   珍卿反问她谋定而后动又有何错?裴俊瞩大约被刘缙新气急了,刚才余怒未尽才容易发脾气。在米月跟熊楚行的调解下 ,虽然没好气还是跟珍卿道歉了。   珍卿跟好朋友们待了一天,总体上心情还算愉快,但嫉恶如仇的裴俊瞩憋着恶气,翌日就风风火火准备出发,到越州调查刘缙新的靠山和罪证。珍卿担心她在越州或应天横冲直撞,会殃及自身,给在越州的亲旧写了介绍信,叫裴俊瞩好好带在身上,遇险时去找他们求救。现在调驻越州的十一军军长武向华,是三哥和珍卿共同的老相识;而珍卿师姐李娟的小叔子在应天军中,这种人脉在关键时镇得住人,借助好了都是能救命的啊。   珍卿跟好朋友们的周末聚会,新婚少妇彭娟没多久也晓得了,接连三天打电话给珍卿抱怨,说好歹一起在美国共患难过,同窗聚会不知会她,显然是没把她当好朋友,非叫珍卿也出来跟她聚一聚。珍卿工作日确实抽不出时间,彭娟为了展现好朋友的存在感,每天晚上打电话跟她说八卦闲闻。   据说,培英教过她们国语的施家和先生,据闻不久前跟教育局领导的女儿订婚,彭娟想约珍卿去恭贺一下。珍卿想到她从前恋慕过施家和先生,恐她节外生枝便没有答应。彭娟说不动珍卿异常失望。   某天又说在某场合遇见姚铃儿,听姚铃儿讲起老对头阮小檀,说在街上瞧见了阮跟卢君毓,阮似乎对卢君毓犹未忘情——珍卿怀疑是姚铃儿恶意揣测,又觉得也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而卢君毓据闻已是陆军中校,他父母趁他休假叫他回来结婚。彭娟问珍卿参不参加卢的婚礼,她夫家跟卢家有七绕八拐的关系,到时候多半会去观赏嘉礼的。   珍卿想到记忆中色彩鲜丽的青春,多少人事都不觉得讨厌了,对卢君毓的观感也比初见好多了。卢君毓家在海宁华界官势凌人,自己也是冉冉上升的军中新星,谢公馆跟卢父也有一点交情,卢君毓跟玉琮是同学又帮过他。终不能视他为寻常点头之交,他若真结婚珍卿说不定也会去。若谢公馆收到卢家喜帖,她一定给卢君备份厚礼。   ————   五月的最后一天,珍卿上完艺专的素描大课,接到华界慈惠医院产科钟医生的电话,说她上月帮忙预约床位的杜女士,成功在他们医院诞下一个男婴,母子皆平安。   准备到慕先生家吃饭的珍卿,马不停蹄地赶到慈惠医院,幸好艺专本就离华界近便,没有半个钟头就到了。到慈惠医院外面下车,就听见背后有人连声喊她,喊得声音似乎都哑了,珍卿回头见是老同学彭娟,诧异地问:“这么巧?”   彭娟拿帕子揩脸颈的汗,又委屈又没好气:“巧甚?我在艺专外头等你嘞,见你出来老远招呼你。你哪只眼睛都没瞧见我,扎进车里一溜烟跑了,我追了你一路来的。”   珍卿闻言下意识跟她道歉,闻言又皱着眉头问她:“这么紧急寻我,什么事?”彭娟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先不要讲我的事啦,你来慈惠医院做甚,看望病人?”说完咬咬厚润的嘴唇,换了语气跟珍卿说,“不然先办你的正事,你办完事陪我去拜见施先生。”珍卿眉头皱成浅浅的峰壑,一派不敢苟同的神情:“你们本来就无瓜葛,目下也已各自婚嫁,看?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彭娟胖软的身躯贴上来,嗲嗲地晃着她胳膊求告:“珍卿,好珍卿,你不要以为我拎勿清,我就是想看看,施先生选了甚样的倾世佳人,如果真的好我也甘心了。”   珍卿轻巧地甩开彭娟胳膊,彭娟喘吁吁跟上她继续说:“当初在培英,施先生待你多好哇,你回来有没有望过他?尊师重道是人伦大道啊,珍卿?你待慕先生就鞍前马后,无不应从,却把施先生全然抛之脑后。珍卿,你不会也是巴高望上、厚此薄彼的人吧?”   珍卿在前台问了阿葵的病房,大步铿锵地向后面楼里走,上后楼台阶之前顿住脚步,扭头对彭娟冷哼一声:“彭娟,你想对我用激将法?哼,就算你说我全家巴高望上、厚此薄彼,我也不会陪着你昏乱行事,打扰施先生的生活。”彭娟又是委屈又是冤枉:“珍卿,你不要乱讲我,我,我不是要昏乱行事搅扰他,我就是想看看,就看看,什么也不做不行吗?”   珍卿走上楼梯没再理会彭娟,上了楼直奔阿葵产房而去,到地方发现莫名愁云惨雾的。除了刚生完孩子的产妇阿葵,病房里还挤囊囊站了不少人。珍卿看见白眉跟她妈妈,倒没瞧见跟白眉焦不离孟的苏大姐,也没有看见孩子他爹宝荪,余外,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   一屋子人见到珍卿都颇意外,因为阿葵没叫任何人知会珍卿,她却突然来了。珍卿只觉气氛不大对劲,见床边搁着个百婴戏的襁褓,下意识笑着问白眉妈妈:“白妈妈,新生儿能不能看的?看多了会不会受风的?”   白妈妈也跟珍卿笑着道:“是不该许多人堵在这轮番看,哎呀,袁太太,给阿葵置办的东西在哪?理出来给大人孩子用啊。”袁太太疑惑地望向产妇和孩子,指着旁边椅子上的妇婴用物:“不是——”这位袁太太不及多说,就被白妈妈拉出了产房。   珍卿却不安地查看自己:“我上完课刚下来,也带了一身病菌,还是让你们母子安生些,你们母子平安我也放心了,我略站一站也出去吧。对了,宝荪呢?”珍卿抬表看时间是下午一点,皱眉问道:“这时节还在学校吗?”   便见阿葵脸色一白,她马上垂眸嗫嚅一瞬,又抬眸冲着珍卿说道:“有个学生闹□□,摔断胳膊,宝荪中午说去家访,还没有回来,也许留他吃饭了。”   珍卿狐疑地审视着阿葵,见她看似平静其实满腹心事。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不想穷追不舍刺激产妇。便说一身脏秽不好在病房多待,她去打电话跟家里人说,把置办的洗儿东西都送过来   彭娟跟着珍卿屁股进进出出,出来见白眉、白妈妈跟袁太太,站在走廊尽头嘀嘀咕咕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珍卿直接找白眉学姐问,她没用到三言两语,白眉学姐当她是救命稻草,将事情合盘托出。   事情还是源于宝荪夫妇的邻居们。珍卿初次到白马街道那一回,房东幼子袁鸷跟田春柳私奔,袁太太为找儿子气疯走失了,还是珍卿帮忙才有惊无险找回她。   而所谓一同私奔的袁鸷和田春柳,其实被那座院里东房的住户顾钦,藏在他们东洋留学生会的房子里。后来袁鸷听说母亲出事也良心发现,在顾钦劝说下回来看望母亲,袁太太见幼子回来人清醒不少。但田春柳母弟跟所谓的“未婚夫”焦槐,天天逼着袁鸷交出田春柳啊,闹出不少威逼利诱的把戏。房东袁先生忍无可忍把田家人赶走,还是耐不住焦槐派混混来搅扰。东房的那位顾铮真是热心肠,为了帮袁家人摆脱焦槐骚扰,竟然找了个律师对其软硬兼施,不知说了什么,反正成功使焦槐不再来骚扰了。   其后一个月,他们那院里过得风平浪静,他们满以为此事就告一段落了。大约三天前吧,东房的顾钦一直不见回家,房东袁家夫妇就觉得不对,叫袁鸷到顾钦学校等地方找,都没有找到。翌日,袁鸷和宝荪竟然也失踪了,把一院子人急得不得了,阿葵更是惊急之下提前生产。宝荪学校的领导跟苏大姐走访打听,才晓得顾钦、袁鸷、宝荪被华界警察局逮捕,罪名是勾结东洋间谍,密谋刺杀中国政府官员。   原本,所有人都对这罪名摸不着头脑,还是田秋风跑到袁家院子里矢口卖弄,说他姐夫“焦槐”发现顾钦的要命勾当,跟华界警察局举报的顾钦,袁鸷跟宝荪同顾钦走得近密,自然也是阴谋刺杀华界官员的同谋。   珍卿听闻大感荒谬,别人她不怎么了解,但宝荪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老婆眼见就要临盆了,怎么可能加入这种要命勾当?问白眉学姐细节她也说不清,珍卿叫她把袁太太叫来,袁太太一见珍卿立刻屈膝跪下,请大小姐救救她儿子跟宝荪,又说住在他家东屋的顾钦,也着实是个宅心仁厚青年。但珍卿袁太太的话音,好似也晓得顾钦好像并不冤,只说他是个好人,但详询细节她也说不出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0 19:30:43~2023-03-21 22:1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0章 浮沉异势有会合   听白眉学姐和袁太太大致讲了事情原委, 珍卿在脑中来回思忖,发现谢公馆或者她本人,在华界都是广有人脉可用, 譬如之前同学会才见过的齐佩瑜,她丈夫是华界财政厅的科长, 她大伯哥据说是华界警察厅二把手。吴二姐曾治好过一个姓欧阳的病人, 那位欧阳先生如今已是华界副市长, 还是管理司法系统的实权副市长。陆三哥有个同学是民政厅高官, 掌管庶政的人各方面也能拿捏。俊俊哥虽然离开海宁到平京驻防, 他留下的人脉谢公馆也可用,海宁警备司令部的徐旅长是他的好友。还有卢君毓自己跟他的家人……   珍卿正斟酌谁的人情好欠,就听身边的彭娟抖机灵:“要不要找卢君毓帮忙?他父亲是华埠的市长, 他如今也是中校团长,这种抓人放人的事,在他们还不就是一句话。”   听到彭娟这没黑没白的话, 珍卿才陡然惊觉, 她也被这个世界同化了啊, 遇到冤屈枉法之事,就算认定道理在自己一方, 也不是找个青天大老爷鸣冤, 最先想到的却是以势压人。自然也是因为青天大老爷不好找,可是……   珍卿不免失神片刻, 见彭娟还在等她拿主意, 珍卿轻轻吁出一口气说:“不要找卢君毓, 他们行伍中人, 最好远离政治, 我找直接管这些事的人。”其实, 珍卿是不情愿欠卢君毓人情。   最后,她还是动了俊俊哥留下的人脉,还有老同学齐佩瑜那一重关系。给这些能帮忙的人打完电话,她才打电话跟三哥讲明原委,三哥本来说叫她赶紧回家,想一想又说亲自来接她。   不料三哥还没有赶过来,珍卿请托的朋友还没回音,彭娟自作主张把卢君毓找来了。   卢君毓大步铿锵地走过来,步履间似乎携着风雷之势,珍卿看这棱角分明的俊朗军汉,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卢君毓见珍卿竟似不认得他,豪放地哈哈大笑一阵,笑完又露出珍卿熟悉的公子哥式笑容,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卢君毓把珍卿叫到外头车里说话。他按着珍卿的肩膀叫她别着急,她朋友宋宝荪跟袁鸷确系被污蔑,两个人的释放流程已经在走着,行贿诬告者和受贿渎职者也会处置。但是那个叫顾钦的人很麻烦,他们东洋留学生会有其他人被捕,有三个人已经指证他是策划刺杀的主谋,可这顾钦受尽酷刑却啥也没承认,且不说给他定活罪还是死罪,但他那一身的刑伤,再不好好医治离死也不远了。若是非要救卢君毓说也有办法,然后他开始等待珍卿的答复。   珍卿默默在脑中捋着头绪,这个叫顾钦的热血热肠青年,可宝荪那一院人对他评价都挺高,他愿意帮私奔的袁鸷和田春柳藏匿,又常参加抵制东洋人和东洋货的运动,见袁太太因寻找幼子遭了大难,也能苦口婆心劝袁鸷回来尽孝,还有此番牢狱之灾也是缘于替人打抱不平,又听卢君毓说他受尽酷也不服软,说明此人是有道德底线的硬骨头。   可是从本质上说,此人跟她没有任何渊源,连宝荪都是被他连累进监狱的。若是她就此不管,好像也无道义上的负担,但珍卿总觉得心理上过不去,又想起裴俊瞩骂她惜身爱命。她下意识审视卢君毓的神情,谨慎地说道:“你当兵专心带兵打仗,还是远离政治吧。——”这么大的人情怎么还呢?   卢君毓猜度到她几分心思,笑微微地对她解释:“这个顾钦,跟东洋留学生会的人密谋,欲刺杀海宁鼓吹投降派的官员,警察厅和调查局的人拷打他三天,这小子硬抗着没把同伙卖了,就是得知同伙把他卖了,他也不动颜色,倒是个铮铮铁骨的好汉。这种人与其因为那些汉奸胚子,枉死在狗特务手里,不如跟我上前线跟东洋人厮杀。”   珍卿闻言,一刹间感动而振奋了,卢君毓叫她什么也不必再说,顾钦的事全由他来想办法,他不够分量军中还有人能帮忙,还是珍卿一家子的老熟人呢。说起来,此人为了帮珍卿朋友清除后患,卢君毓来慈惠医院之前,他还派手下去抄罪魁祸首焦槐的家呢。   珍卿正准备详问此人是谁,老同学齐佩瑜亲自赶来慈惠医院,说她大伯哥打电话过问后才得知,珍卿被冤枉的朋友已经被释放,还是卢市长亲自跟警察厅过问,过问完了亲自下命令释放的。   齐佩瑜气喘吁吁地说完,才瞧见珍卿旁边的卢君毓,认出是卢公子才冲珍卿眨眨眼:“珍卿,既然已经托了卢中校,哪还用得着我家里出马?”   珍卿耸耸肩不好解释,只拉着齐佩瑜到一边说:“佩瑜,改天我亲自谢你。”齐佩瑜也爽利地拍她的手,高兴地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就等着吃易先生的请了。”说着别有意味地瞅一眼卢君毓,跟站在路边平地向这边张望的袁太太和白眉母女错身而过,把也在一旁张望的彭娟拉走。   珍卿叫卢君毓在车里稍等,她下车叫白眉学姐跟阿葵说宝荪已无事,转头跟那位眼巴巴的袁太太,说道宝荪跟袁鸷皆是被污蔑,一会儿就能出来,至于那位硬骨头的顾钦,珍卿觉得不宜多说就含糊过去了。   卢君毓见珍卿交代完毕,便叫她上车说送她回去,嘱咐她顾钦这人意味着麻烦,叫她最好沾都别沾,也别跟刚才那些妇女瞎搭话。   珍卿瞅瞅面孔坚毅的卢君毓,似坦然又似不大好意思:“三哥说来接我,你若送我,就跟他错过了。”卢君毓嗫嚅一下,脸上的笑容隐去了:“那我陪你等他。”珍卿讶异地侧过头看他,如今的卢中校七情不上面,不是往日喜怒随心的卢公子了。   两个人都在心里想着话题,珍卿欲问他是否真要结婚,是的话她定给他置办丰厚的结婚贺仪,想想觉得不合适又作罢了。卢君毓也想问珍卿的近况,不过从报刊上的文章新闻,再看眼前人的言态体貌,便知道她过得相当不错。   珍卿看着人流如梭的街市出神,卢君毓默默凝视她一会,问她在想什么,神情如此凝重。珍卿蓦然一叹,感慨道:“我在想,世上特权实在好用,在资格使用者自是幸运儿,设若我也像他们一样——”她指着街上熙攘的布衣行人,“像他们一样只能胼手胝足,辛苦挣命,世界予我可会有公平?”   卢君毓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片时后嘴角漾开俊朗的笑:“还在想你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实,你大可不必菲薄自己,以你的才智、韧性,还有相貌、品行,就算没有谢公馆那些人,你凭自己也有资格拥有‘特权’。”   珍卿看着变得深刻的卢君毓,忽觉这是个可以交谈的人,便扯扯嘴角说出盘桓许久的话:“听闻你此番回来结婚,我要给你送厚厚的结婚贺礼——”   卢君毓闻言身板向后一靠,看珍卿的眼神深深淡淡的,肃穆一会忽然解颜一笑:“你要给我送结婚贺礼?我看还是免了吧!珍卿,你结婚既没有邀请我,我结婚自也不会邀请你,结婚贺议也大可不必。”珍卿无语地看着他。把雄辩滔滔的易先生说得语塞,卢君毓面上心里都挺得意。   陆三哥这时终于赶到了,珍卿自然地露出甜美笑意,从卢君毓的车上跑下去,乳燕投林似的奔向熟悉的怀抱。卢君毓看这画面还是微微刺眼,便由着性子继续坐在车里。   三哥见珍卿没什么事,还是忍不住轻声责备:”自作主张揽闲事就算了,怎么事事安排好才告诉我。“珍卿拉着他的手嘀咕一句:”要是什么都叫别人帮我办,早晚不是废人也是傻子。“三哥从兜里拿出蓝格子棉帕,替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一边询问阿葵母子怎么样,珍卿说被宝荪的事吓早产,万幸一切生产事宜早安排好,母子俩有惊无险地挺过来。说到这珍卿才想起忘了一事:”忘记告诉你把妇婴用品带来的。“三哥哼哼笑着敲他的脑门,说他在公事房接到她电话,想也知道他不会拐回谢公馆一趟。   珍卿跟三哥腻歪了片刻,发现三哥停在路旁的车后面又停住一车,里面走出本该驻守平京的俊俊哥,俊俊哥穿着军装身边还跟随着副官,似乎刚从什么公务场合过来的。由三哥的反应看,他已经知道俊俊哥在海宁。   外表朴钝内心圆融嘴皮光溜的俊俊哥,上来就跟珍卿热心地握手寒暄,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说想念表妹啊,还说从平京给姑妈跟表弟妹们都带了礼,正准备亲自送到谢公馆嘞,开完会才听同僚徐旅长说珍卿在华界有麻烦,马上叫人收拾敢欺负珍表妹的坏东西啊,布拉布拉……   俊俊哥口里的同僚徐旅长,就是珍卿请来帮忙搭救宝荪的军中人。大姑娘一样待车里的卢君毓,这时候也下车见人了。珍卿看她跟俊俊哥有说有笑,看来卢说的派属下去抄焦家的人,正是莫名现身海宁的俊俊哥了。珍卿还笑问卢君毓为啥不早说,俊俊哥就乐呵呵地接话:“早说了哪还有啥惊喜嘛,正说想到谢公馆给姑妈惊喜一下,没料准先在这跟表弟表妹见面啦。”   俊俊哥真是个五官热闹、说话喜庆的人,珍卿觉得仅仅听他说话都能感染到他的达观。   俊俊哥说起在平京前线立了功,此番南下应天受了表彰和升擢,之后又接受领袖的私谈重托,成了海宁警备司令部的三把手。迫害珍卿朋友的烟土贩子焦某,刚才已经被他派人端掉老窝了。这种满头小辫子的烟土贩子,俊俊哥只说他给军中士兵卖烟土,走一走手续想抓也就抓了。   珍卿向俊俊哥简单感谢一番,才跟三哥介绍卢君毓出了大力气,三哥发现珍卿倒是情状无异,倒是卢君毓面对他就淡淡的,三哥若无其事地向卢表示感谢。邀请他跟俊俊哥一起去谢公馆,今天必要阖家设宴谢过二人。   卢君毓说他尚有要事也办,改日再亲自登门拜访,俊俊哥也说要回一趟警备司令部,改日再正式拜访姑母谢女士。   卢君毓看着他们的车子远去,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再见,珍卿”。对于珍卿和陆先生的结合,他再次亲眼见到,已经能做到让嫉妒倏忽而过。   陆先生跟珍卿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他也不必固守一方经历枪林弹雨,可共珍卿耳鬓厮磨,长相厮守。最妙的是,珍卿算是从自己家嫁到自己家,不必经历不好开交的公婆妯娌——这却正是他们卢家的特产了。他父亲早年娶了好几房妻妾,后来为了官运前途把姨太太都休了,却不过在形式上走个过场。父亲跟姨太太们的儿女都结婚生子,想断绝关系也是不可能的。   卢君毓这些年多在炮声隆隆的前线,亲历枯燥而残酷的军旅生活,有时忍不住想起珍卿时,也学会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他渐渐地不得不承认,他若是珍卿,也会一样选择她丈夫那样的人,这种选择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他也渐渐地感悟到,能在年轻时跟她有一段交际,已经算是上天恩赐的缘分,他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和欣慰。他的生活不仅有求不得的感情,还有对家庭父母和国家民族的责任啊。   再说,珍卿还说要阖家宴请他呢,出发前还能好好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1 22:17:44~2023-03-22 18:3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add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1章 事若关心何谓乱   珍卿回到谢公馆才听三哥说, 俊俊哥之前是驻守冀州的三十六军的中校团长,因在冀州驻防期间作战英勇、保境息民,五年积功不久前升为上校团长, 现作为领袖的嫡系亲信被派驻到海宁。   而卢君毓最近升为中校副团长,正好要去俊俊哥之前在冀州的汛地驻防。在应天时, 卢君毓就跟俊俊哥请教过北边情形, 他们其实早就相识, 为了珍卿的闲事倒重新联络上。   两日后, 为了招待这二位军旅豪杰, 谢董事长叫齐了阖家儿女,隆而重之地以温馨家宴风款待之。因为俊俊哥原是谢家的远亲,谢董事长本家亲戚也来一些, 醉心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来访杜教授父女,恰逢其会也加入了这次宴会。各行各业的英杰会聚一处,不免从时局聊到物价, 从物价聊到民生, 从民生聊到教育, 从教育聊到前程,聊到热火朝天、火花无限。   之后, 卢君毓之父给谢公馆发了请帖, 但珍卿和三哥按他的要求都没去。卢君毓成功将顾钦捞了出来,临走之前, 他带着顾铮悄悄找到珍卿夫妇, 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传闻。   这顾钦跟一帮东洋留学生会成员, 成天琢磨跟海宁的东洋人过不去。他们偶然看到一位东洋的大学同学, 跟一些中国人鬼鬼祟祟地密谈, 想到该同学是有名的军国主义分子, 他们误打误撞听到他们筹划刺杀易宣元。   说易宣元先生写《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张开旗帜表明她的仇视东洋态度,她在中国拥趸甚多影响力也大,东洋人确实视她为心腹之患,处心积虑想要除掉她呢。   但他们怕由东洋间谍动手,会更激起中国人的滔天愤怒。所以欲借中国人的手达成目标,顾钦听他们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要利用易先生的亲戚害她。他原想马上找机会通知易先生——当然,他不晓得李宝荪夫妇是易先生朋友。但顾钦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烟土贩子告到警察厅,随后马上被华界警察逮捕了。   听说有人密谋要谋害珍卿,她身边的保镖数量再次增加,外出的次数也尽量减少再减少。   东洋人要利用她的亲戚谋害她,他们最初以为会利用云家人。因为他们从东洋朋友那得到消息,珍卿的便宜舅舅云希宜准备回国,他爹死了要把骨灰带回故里。珍卿暗暗揣测可能性,云希宜万一说打断骨头连着,叫她送送亲外公一程咋办?   当他们暗戳戳严阵以待时,忽听说便宜舅舅云希宜死了,据说死在从东洋回国的邮轮上,多名乘客看见他从三等舱甲板掉到海里,没有任何人推搡他啥的。海宁报纸上的阴谋论很多,这云希宜早年做过行政院的秘书长,跟公民党的绥靖投降派关系密切,有人怀疑他死于公民□□,也有人怀疑他是被国内的激进分子杀死。在法国跟阮小檀抹黑珍卿一家的童森,也是绥靖投降派头头祈连海的密友。但云希宜之死没有任何人攀扯珍卿,连在海宁的阮小檀都没动静。   不过话说回来,外人很难知道她跟云希宜的血缘关系,这些前尘旧人连睢县老人也未必知道。杜教授跟她妈云慧私奔,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此,除非云希宜自己说出去,不然东洋人从何得知呢?云希宜这亲戚暂不用提防了。   当珍卿和三哥疑神疑鬼,天天谨小慎微地过日子时,珍卿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广告。她在津城大学念大一的侄孙杜玉琦,公然登报跟父亲杜远堂断绝关系,原因是他娶了小老婆就不赡养原配,不听父母管教还把老人家气病了。杜远堂就是当年陪珍卿来海宁,后来野心太盛跟东洋人搅在一起,还欲将女儿宜椿嫁给东洋商人那个。当年在珍卿和族人的干涉下,杜远堂被清除出杜氏宗族,他女儿宜椿也被亲祖父做主,嫁给了禹州的一户良善人家。   珍卿也想得到,杜玉琦跟父亲断绝了关系,说不好还要赡养他母亲米氏,现在用钱一项肯定艰难,直到写信安抚杜玉琦并寄钱。   杜玉琦之母米氏是个传统妇女,一直夫唱妇随不违拗丈夫之意,之前杜远堂要把女儿推进火坑,她哭哭啼啼直说这是宜椿的命,被公婆骂到狗血淋头也不作为,现在终于被她的无情丈夫抛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六月中旬,杜玉琦忽然写了信来,说侍候他母亲的女佣得痢疾死了,他母亲米氏在海宁孤苦无依,上月玉琦为了家事多次缺课,再胡乱缺课就会被开除的。他便厚颜求珍姑奶奶帮他一个忙,送他母亲投奔星汉市的姨妈。   这倒是没什么难办的,珍卿叫玉琦安心在津城上学,她马上找稳妥的人送其母去星汉市。帮忙经办此事的阿成回来,却说玉琦之母米氏的女佣,原来是得了痢疾死的,奇怪米氏跟这女佣吃喝一样,晚上米氏伤心失眠女佣陪着说话,连夜壶都是共用的一个,女佣染痢两三天内活活拉死,这米氏伤心体弱竟一点事没有。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发现米氏的女佣染上疟疾那天,跟着女主人跑到男主人外宅,堵着男主人小老婆骂了半天,这女佣从外宅回来就开始闹肚子,不过两三天人就活活拉死了。现在海宁正在流利痢疾,那女佣死于痢疾原本不算可疑。   可珍卿夫妇不约而同想起旧事:□□年前,钱明珠从爱莲娜·姚那里偷了一种致痢药,是东洋人献给韩领袖清除异己的。此药流出绝对会危害到领袖的权威,所以让聂梅先这些特务收拾局面,为了找寻其他致痢药的下落,钱明珠被他活活刑虐死了。   米氏那个女佣的死亡症状,跟当年钱明珠药死的人症状太像了。三哥叫蒋菊人探长帮忙查证,发现杜远堂的小老婆失踪了。但谢公馆的人脉势力太大,不说蒋菊人探长在租界势力大,俊俊哥在华界也能做些隐秘事,连潜伏在暗中的社会党都悄悄地帮忙。   所以,杜远堂小老婆失踪没一星期,就被由神秘人提供线索的蒋探长抓住。此女眼见逃走无望服毒自尽,但还是通过给她尸检,断定她是受过特训的东洋间谍,同时俊俊哥也在明暗势力参与下,在华界逮住此女的间谍同伙。说来杜远堂家里也是伏虎藏龙,她小老婆是东洋间谍就算了,连他老婆米氏招的临时女佣也是东洋间谍。杜远堂发现小老婆不见后,就回去找原配老婆米氏求安慰,米氏竟然就轻易地原谅他。珍卿觉得真是啥锅配啥盖儿。   这两个间谍还有一个女同伙,是住在华界白马街道的一个女速记员,跟宝荪夫妇住同一条大街。可惜这些东洋间谍个个不惜死,被抓后想方设法弄死自己,不及再问出更多讯息。   珍卿由这些线索断定,东洋人确实处心积虑要害她,若这些人真试图以致痢药加害他,只要她出现在她们身处的场合,他们可以找到太多的机会了。   珍卿为这一桩桩事心惊肉跳,可稍后也无不庆幸地自我安慰,她能一直安然无恙活到现在,除了身边有重重保护,她与家人也一直加着小心,也跟冥冥中的运气有关。那个叫顾钦对她的示警很及时,她感谢当时难以割舍的恻隐之心。凡此种种,她真正遭人毒害的机率,没有那些间谍想象得那么高。   首先,她其实很看不上杜远堂夫妇,杜远堂跟东洋人不清不楚,而米氏又一心夫唱妇随,连亲生女儿的福祸她也不在乎,这算什么好人呢?珍卿对这两口子戒心很深,同住海宁却完全没有来往。他们夫妇闹家变她也没掺和,甚至寄钱也直接寄给津城的玉琦,玉琦要不要给他妈由他自己。玉琦托付她送米氏去星汉市,她也没想过见不着调的米氏,她甚至没想叫阿成亲自护送她,从外面找个可靠的人送就行。   若那个住在白马街道的女间谍,如珍卿猜想的,或许会设法租住宝荪院里空出的房子,事先跟宝荪夫妇交好,趁珍卿去恭贺宝荪之子的满月周岁加害她。这种设想看似不错,成功的机率也不高。首先,珍卿见宝荪院里邻居老出事,已在着手跟他们寻找新的住处。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不想搬到新住处,他们院里有什么新入住的邻居,她绝对会派人查新邻居的底细,晓得有人处心积虑要谋害自己,她不会踏足人物底细不明的院子。   再退一步说,黄皕跟他的手下可不是吃干饭的。先不说别人了,黄皕在军中就是做保卫工作出身,张三哥、张四喜兄弟是一直跟他的。他手下的孟荣贵跟毛妞儿夫妇,自幼习武后来为生活学古彩戏法,变魔术靠的就是快手利眼,还有一个孟筝娘原也是给人做保镖的……   所以,珍卿心惊肉跳一阵就释然了,她早就有做人“眼中钉肉中刺”的觉悟。若是周身这么多防御还会被害,只有可能是老天爷要收她了。可她也很怕自己真死了,她一死,她的爱人、亲人怎么办呢?   有天晚上珍卿正胡思乱想,三哥到楼下见了来访的俊俊哥,回来微微欣悦地告诉珍卿:“致痢药陡然再现世,特务厅的聂梅已经插手,此事事关韩领袖声雀,聂梅先一贯辣手无情,俊俊哥作为军人,不便插手侦缉审讯,不过,他把所有他知道的线索,通通告诉了聂梅先。俊俊哥说聂梅先会有大动作。”   珍卿闻言忽然紧张一下:“那社会党会被他察觉吗?”三哥抚着她忧虑的脸:“他们这些人长期潜伏,他们提供的线索,都可以当成帮派朋友提供,聂梅先再厉害,他在海宁最多处理这一件事。而今领袖坐着飞机到处飞,常常要他这特务厅长保驾的。”   珍卿抚着胸口轻轻松口气,忽然抱着三哥极感性地说:“三哥,我不后悔写《东洋人的民族性格》,我是一介女子文人,尔虞我诈的官场,我没兴趣也混不来,叫我扛着枪炮上阵杀敌,听起来像是儿戏战场。以故事观点为刻刀,去雕琢混沌又热血的国人,以文章书画为武器,去攻击祸世愚民的败类,是我可以做还擅长做的。若因惜命畏死连这也不做,真想不出我的存在意义,恐也无法面对自己。可是我有时候害怕死去,爸爸至少还有母亲,其他人也都有陪伴,祖父也差不多活够本了,可是三哥你怎么办呢?如果真的有下一辈子,我们还能相遇于茫茫人海吗?”   陆浩云无论怎样也难料到,她这样堂而皇之地讨论死亡,且有种令人惊心的无所畏惧,好像死亡对她不那么沉重。他掰开她的肩膀紧紧钳住她,鹰隼似的目光锁定她,一双铁钳似的大手一直在收紧着,珍卿急促呼痛他也没松开,忽见她肃穆沉声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生命,对每一个人只有一次,你是个唯物主义者,怎么会轻言死亡,侈谈来生?小妹,你不该这样让吓唬我,若你不重视可能的死亡,你会尽百分之一百的力量,来警戒危险保护自己吗?你会让我——”   接下来的话似让他难以承受,他莫名悲怆地急出一口气,眼圈一瞬间红了,眼眶里沁出散碎的泪花。   珍卿也没料到三哥如此惊恐悲伤,连忙向他解释道:“三哥,我没有不重视可能的死亡,我也一直珍视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你为了祖父,我也一直珍视我的生命。只是想到他们密谋加害,我心惊肉跳,害怕之极,可是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我想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让惊恐压倒我自己。我就去想唐小娥他们的死,我亲身经历他们的死,还有阿青,他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拿手想努力帮他按住,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他的生命从我手底下流走了。我后来很长时间都在想,他们的死仿佛就是我的死,我已经死过多次还怕什么。别人可以像飞蛾扑火一样,从容奔赴那样惨烈的死亡,难道我比别人更金贵更不该死吗……”   珍卿谈起压抑心间的悲怆旧事,不觉间像当初在死亡现场一样泪流满面。她看着三哥惊痛难言的眼神,意识到她在试图安抚三哥期间,不由把心间最隐秘的心事曝光了,她不由想起在德国与狼共舞,好像也不像常人那样惧死。   三哥拿手指揩拭她的满面泪水,低沉良久方才哑然问道:“你是在告诉我,若有一个场合和时机,需要你慷慨从容地赴死,你就能狠心舍下我去死吗?”   珍卿怔忪片刻连忙摇头,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我不是,我没有。三哥,你为什么一直小题大做,把我当成一个罪人一样质问?”三哥把她紧紧镶嵌在怀里,由颈部轻轻摩挲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因旧事激动的情绪。   他在她的背后,无声流下一行清泪。别人以为他整天风风火火,好像内外都是铁打的一样。可是这次得知东洋人要谋害她,他比她更加心惊肉跳,设想真的被这些人得逞,他有没有勇气面对她的死亡?他再三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他没有这个勇气,一想到或许在世上独自活着,那种活法何啻是十八层地狱呢?她是镶在他身上的另一半自己,就像她说的《山海经》里的半体人。   他们相拥到两人都不再哭了,心里澎湃的情绪也平息下来,他轻巧地抱起她放到床上,一边俯身去漫天遮地地亲吻她,一边熟稔解开她睡衣的扣子……   陆浩云忽然有一强烈的念想,他想如果现在有一个孩子,他的妻子不会说出不惧死的话,让本就心惊肉跳的他,不由自主地更加惊疑不安。就算是他小题大作了吧,他必须想方设法地确定什么。以前觉得生孩子要顺其自然,现在觉得早点来是救他的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2 18:39:54~2023-03-23 22:3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咕鸡、银兰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2章 坐论教学论短长   聂梅先在海宁的动静果然挺大, 他以各种名义在租界华界抓人,据俊俊哥说,聂梅先雷厉风行且心狠手辣, 最近在华界全蕉监狱秘密处决不少人,几乎全是跟那致痢药有关的人, 连珍卿的便宜侄子杜远堂, 也被逮到全蕉监狱打个半死, 要不是他老婆赔送大半家当, 这人恐怕也会死得无声无息。三哥初时还勒令珍卿少出门, 要出门也几乎如影如形,随着聂梅先杀得风生水起,他的情绪渐渐也松弛了。到他开始不陪珍卿出门时, 珍卿知道她的处境安全多了。不过她身边的保镖又增加了,珍卿也从此落下一个毛病,在外面吃饭喝水都留着神。   东洋人阴谋加害易宣元先生, 若是爆出来一定会引起大浪潮。珍卿并不希望引出太多风波, 让谢公馆也卷进不可控制的旋涡。而聂梅先在海宁传递出来的意思, 也是上头对东洋还是想绥靖避战,所以, 他们不许有易先生被东洋人谋刺的新闻, 不许有一个新闻激化两国矛盾。   这事也就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   某天,她忽然收到娟娟姐小叔子容亭密信, 说她有个叫裴俊瞩的记者朋友, 在应天挖越州警察厅长刘缙新黑材料, 差点被刘缙新派来的杀手一刀剁了。也幸亏裴俊瞩已经察觉到危险, 当时在来找韩容亭求庇护的路上。韩容亭当天晚上下班回家, 走到离他家只隔一条街的地方, 正巧遇见有凶徒对女人行凶。若非韩容亭副官开枪开得快,裴俊瞩没有被一刀割破脖子,身上只有反抗时留下的皮外伤。   珍卿听得惊心又恼恨,“护身符”早早给了裴俊瞩那死丫头,她竟然侥幸自大到差点没用上。可是裴俊瞩依然揪着此事不放,此时记者还没“无冕之王”的雅号,但是杀害记者是可大可小的事,何况裴俊瞩觉得杀手是人证。她便直接接受外国报纸采访,准备由她作为引子来弄刘缙新。可是才刚显出一点大新闻的声势,越州警察厅长刘缙新在家中暴毙,听说死于一贯先师费先云给他的符水,新的越州警察厅长立刻走马上任。他上任头件事就是惩治凶手道长费先云。刘缙新死后也没有被数证定罪,他搜刮来的金银财物还没被清算。   而此时裴俊瞩所以留在应天,是因为刺杀她的那个杀手,莫名死在应天的警察监狱里,她不依不饶想叫人给她说法。韩容亭   跟珍卿说裴俊瞩不知好歹,叫珍卿劝朋友适可而止,不然谁也保不住他。   无端给人家添这么大麻烦,珍卿简直是羞愧死了,珍卿打电报隐讳地提醒裴俊瞩,再不老老实实地回来缩着,她们这些年的友情就算到头了。欠人家的人情还不知怎么还呢。   珍卿觉得裴俊瞩太过分了,再嫉恶如仇也得替别人考虑。那个越州刘缙新确实是死了,可是他行过贿的头顶靠山没有,那个刘缙新可能就是他们派人杀的。这些人为怕特务们盯上自己,   杯弓蛇影试图清除一切隐患,万一把韩容亭甚至娟娟姐夫妇,当成是裴俊瞩的靠山一并迫害怎么办?   珍卿跟曾托付照顾裴俊瞩的人打招呼,不必为了一个裴俊瞩危害到自身。   珍卿经此对裴俊瞩失望之极,她回海宁邀她见面她也没去,甚至裴俊瞩托米、熊二人约她,她察觉之后也托故不去。   她最近倒跟港岛的怡民来信频繁,怡民在信中谈论她的宏愿,说要翻译莎翁的全部作品,已经策划好一个翻译顺序,跟珍卿翻译方法等学术问题。珍卿也跟她谈起最近的职业规划。   珍卿自六七岁自学线描画,二十年来偏爱人物甚于景物。这些年一步步地涉世愈深,对环境人事的感受在变化,心境和趣向也在悄悄变化。她近来对风景画越发有兴趣,决定在绘画上顺应自己的趣向,有机会多做一些风景写生。   她精通英、法、德、希腊、东洋、世界语,学得不精的外语也有几门子,自然也有自己的翻译规划。除了按计划向外国人译介中国古典诗文,向老外传递中国的古典美学,她最近正在翻译的纯文学作品,包括莫泊桑作品的外译中,还有S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外译中。现在翻译纯文学作品的人不少,再凑这样的热闹没有大意义。珍卿预备以后多翻名人传记、文艺科技论著等。   她的《中国散失海外文物图书目录》已出版,普通老百姓买不起也没有兴趣买,但此书在学界反响不错。珍卿还跟学术协会研讨过文物问题,也应海宁学校邀请做过主题演讲。再有就是,海大希望她扩写《中国“法”的渊源》,作为政治系和法律系开新课的教本。回国以后,她跟编译所的彭寿曾叔叔讨论过,要面向中国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针对青年人做个“国学新注系列”。这也是珍卿深思熟虑许久的,与其淘神费力向外国人推介国学,不如先以现代思想深入浅出地注释经典,让国学经典先来滋养青年人的精神。   ————   不觉间六月份又快过完,珍卿回国教课已有两个月。   六月底的一个礼拜天,珍卿带着娇娇到中古文艺书馆玩,恰遇慕先生等艺专同仁聚坐谈事,正在进行总结教学经验的阶段,珍卿来了自然也加入进去。   珍卿说起当初慕先生教导她,很注重培养她的“视觉记忆力”,要求她画完素描再默写一遍,这样作画时头脑和眼睛就知道,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无论对学习国画、油画都有益处。珍卿一直用此方法自我培养,绘画事业于中获益匪浅。但她在艺专教学实践两个月,发现这些学生比她懒惰得多,不够重视“视觉记忆力”的训练,能拖就拖能推就推,连一些平常勤奋又乖觉的学生,都会为了省事而阳奉阴违。   这个现象在艺专相当普遍,珍卿问慕先生和师姐师兄这算正常吗?秦间间就对珍卿笑骂,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等天材?你的学生不止一个跟我们告状,说你的要求定得太高了,这是一二年级的学生啊。叶知秋也跟珍卿大解密,说当年他们还做学生时,慕先生叫他们一周默写两三副素描,在座的这些人也未必回回都能做到啊,就是珍卿这个怪胎傻丫头,慕先生要求什么她就老实做什么,让他们这些人老是被慕先生骂。   珍卿傻傻地看着大家,忽然对一些事恍然大悟。说起来,她发现学生不重视“视觉记忆力”,但她也不会轻易放弃学生啊,便设法让他们看到技术纯熟的意义。先让低年级学生观摩高年级作画,但是效果不理想。她就把学生拉到花山玩赏写生,还亲身下场给这些愣头青示范:炉火纯青的技术对于保存瞬间的灵感多重要。她亲身示范的效果也不错,不少学生比从前专心多了,珍卿便不时亲身示范一下。但也有不少学生被打击到,说永远达不到易先生的水准,甚至想放弃努力了。珍卿又得跟助教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原来是她定下的标准太高吗?大家看她愣愣地发了半天傻,竟然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说天才艺术家总是高出众人太多,而显得格格不入了,珍卿捧着脸更加无语了。慕先生按着她脑袋叹了口气,但也没说叫她降低教学的标准。   既然说到这里,珍卿正好跟慕先生告个小状,唐师兄给她素描班排的学生太多,一个班的作业赶上别人两个班,还要不时亲自带学生写生,还得化身心理师安抚学生心灵,天气越热就越觉得好容易累啊。   周成捷师兄此时也在座中,他之前在粤州帮慕先生办画展,最近才回到海宁,听珍卿明里暗里说疲劳,他竟毛遂自荐要给她当助教,说帮她改改作业引导下学生,也算减轻她负担嘛。周师兄说做广告及替慕先生办画展,虽说挣钱也染了一身铜臭,心中的艺术境界都被俗务淹没,想借给珍卿做助教感染艺术氛围。   珍卿笑着跟周师兄说:“有人分担我自求之不得,却怎么敢劳周师兄大驾?我怕耽误你的挣钱大业呢。”周师兄坦率无伪、性格执拗,打定主意跟她当一阵助教。朱书琴跟叶知秋、秦间间等,竟然商量着回去调整人事安排。珍卿自己也就没话了,她暗暗想怎么使唤师兄,才不会伤到同门的感情呢。   这一会,唐人礼师兄端了不少糕点来,招呼温柔寡言的娇娇小美女吃。珍卿初识时就喜画美女的叶知秋,瞅见温柔纤俊、端庄寡言的娇娇,心里的喜爱不由蓬勃而生,在旁边给小美女端茶递水不亦乐乎。连朱书琴和秦间间师姐,刚才见娇娇也赞叹谢公馆真是钟灵毓秀。   娇娇的性情却不似她纤弱的外表,她既然出身满门俊才的谢公馆,天生宿慧已使她出类拔萃,耳濡目染的东西也造就她的聪颖内秀。她拿起一块百果松糕慢慢咀嚼,看这糕点盘子用了精巧的藤艺品,盘中还细心垫了玻璃纸。再想及路过慕先生的外客厅,那里装设雅致但一点不女气,跟这内客厅雅致温馨的风格不大相同。   娇娇在心里默默揣测,慕先生据闻没有女眷,听说他的学生朱书琴帮他管些家务。她下意识去看相貌端正的朱女士,她就坐在慕江南先生身边,随时附和慕先生的话意,慕先生只须一个眼神举动,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而且小姑还告诉过她,这朱女士三十多岁的年纪,既不找谈恋爱也不结婚,打定主意将一腔热血献与艺术了。   娇娇心里默默念一声“打住”,暗暗嘘一口气以平复情绪。十岁是她人生的一个分界点,十岁以前,她看不出任何的男女暧昧,十岁以后,她看见任何男女走在一起,总是不自觉地搜寻暧昧,这简直成了她去不掉的病根。她强令自己把注意力收回来,专心听慕先生对小姑说的话:   “你觉得责任太重也不妨,我还想让你多教一门理论,就算你周师兄不给你当助教,我也得再给你寻一个助教。艺专向来不少转学生,你来之后转来的就更多。你要履行份内的教学职责,对你的学生多一些耐心。世上芸芸众生境遇各殊,并非都似你这样有心路、家境好,自知心有灵苗,便心无旁骛地用心浇灌它。这个时局下的年轻人啊,心思活络、性情漂浮的太多了。虽然如此,他们也自是心有灵苗,只是容易被外物所惑,在各种事上摇摆不定,最终一事无成,后悔不及,做先生有矫正引导之责……”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3 22:37:42~2023-03-24 19:4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oxinqing1027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3章 风涛不至小儿女   慕先生语重心长地劝珍卿对学生耐心, 珍卿晓得他的一番苦心。她是自觉心和定力都强的人,二十多岁能有如今的成就,固然也有家境和时运的造就, 但最终还是靠她的勤奋、毅力,还有勤奋基础上的创造力才有今日。所以, 有些学生投机取巧或自作聪明, 珍卿侧面提点若对方不听, 她就不愿意在他们身上多用心, 这些慕先生看在眼里觉得她没耐心吗?若是这样, 他们师徒意见就有分歧了。   譬如一个叫蓝林的三年级生,缺课太多跟低年级一块补上素描课。此生在绘画上一心耍小聪明,一直模仿西洋的现代自由派风格, 爱做些轮廓扭曲、色彩夸张、意象怪诞的画,不懂美术的也许不明觉厉,实际不过是拾人牙惠的东西。   珍卿初时觉得, 这蓝林对色块的运用有独特品味, 几次鼓励他挖掘自己这方面的潜能, 做一些常人能感受的偏写实作品。该生每每阳奉阴违、我行我素。还跟些不着调的艺术品经济人,在外面搞各种噱头高价卖他“自由派”的画, 甚至打着珍卿和慕先生的招牌给作品抬身价。珍卿对这种学生关爱不起来。   还有个叫刘勋的寒门学子, 听说往日颇为勤奋恭谨,慕先生往日欣赏此生并对他关照颇多。但珍卿从五月份到艺专教课, 他已是海宁学联有名的□□领袖。初时刘勋缺课还不太厉害, 珍卿能体谅青年的爱国热情, 他偶尔缺课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 六月中旬珍卿组织素描考试, 此人竟伙同平时不用功的坏学生要罢考。可笑他们要罢考的内部本不团结, 慕先生和珍卿一同出面,他的罢考就腹死胎中。但珍卿对刘勋的印象却完全坏掉。这刘勋家贫却学了烧钱的美术,包括珍卿和慕先生等师长在内,都颇关照他的生活和学习,不时送他颜料画纸,帮他找兼职工作。不料却纵得他反校长反老师,着实让人失望心寒。   珍卿在蓝林和刘勋这长了教训,以后的教学实践不免佛性起来,有些人事退避三舍,不大爱管了。没想到引得慕先生特意点他,这真是让人纠结,各人有各人为人处世的方式,她这个后世来人再关心他人,也做不到慕先生这样胸怀宽广。   珍卿正自心里嘀咕,忽听慕先生提议开除六名学生,其中包括她刚才想过的蓝林跟刘勋。慕先生说这六名学生若不清除,艺专校纪崩弛,学风败坏,阖校学生都难以管理,沦落到解散这境都说不定。   珍卿惊讶地看着慕先生,原来是她会错意了。慕先生大约是欲叫她关心在犯错误的学生,不要让他们堕落到蓝林,刘勋这一步。   正在想着,厨师老关在外喊“寿康回来了”,才听见喊,郭寿康人已经到楼上内客厅,所有人都笑吟吟看向来人。慕先生其他弟子笑得戏谑,珍卿和娇娇则在打量来人。秦间间师姐还戏谑地问:“今日怎地没带女朋友来?”   这郭寿康白得生光的俊面上,笑容也像阳光一样明亮:“现在是期末考试周,也没有文明戏排,再说大日头底下,谁还胡乱跑到别人家玩呢?”   郭寿康一边礼貌答人问话,一面迫切搜寻房里的其他女性。看到面生的娇娇自然对她友善一笑,看见珍卿脸上立刻亮了几度,原本温柔得不见峥嵘的眉目,显出十分的惊喜惊讶,缓步上前落坐拉起珍卿的手,神情像演文明戏那样生动:“姐姐,我最喜欢你了,你的作品我也最喜欢。”然后便跟珍卿表达多次错过相见的遗憾,说最近正看她的什么画册文章,像是积了半辈子的话强欲诉说。   稍后他要把珍卿拉到他的房间,珍卿顺便把旁边的娇娇也带上,到他的房间见到他的书架,发现她的连环画、诗文集、译著、画册、留声片等,还有她给学童画的识字字角,真是门目齐全,应有尽有。郭寿康自言打听了珍卿不少事迹喜好,又问珍卿最近吃什么玩什么,还有看什么书作什么画,看跟自己打听到的是否对得上。娇娇在一旁看郭寿康的眼神颇奇异。   珍卿也是初见长大的郭寿康,暗暗纳罕貌不惊人的慕先生,竟生出这样白皙俊秀的小孩。这小孩性格也跟慕先生大相径庭,你说他情绪丰富、话多嘴碎吧,他言谈时眉眼含情,温柔慈和,跟人说话不是称哥便是道姐,对娇娇这比他年龄大的“晚辈”,他直呼其名也是随和亲切,又亲切得一派天然,全不做作。   珍卿觉得,郭寿康长得像少年时的三哥,却比三哥热情单纯得多。   慕先生正跟其他学生讨论公事,就见郭寿康拉着珍卿和娇娇出来,对儿子拉扯女孩的作派看不惯。   珍卿手都被小郭攥出汗了,又不好当众下小孩子的面子,便刻意加快脚步冲慕先生嚷嚷:“先生,啥时候开饭,都饿了。”慕先生却说还不到十一点,急着吃哪一门子饭,叫她先吃些点心垫垫。珍卿顺势说点心真够干的,便拉开娇娇问她刚吃的点心如何,帮娇娇也摆脱抓手狂魔郭寿康。娇娇谨慎又中肯地说是有点干,天热了还嫌有点油呢。   郭寿康便站到珍卿姑侄中间,问她们要不要吃不干的snack,珍卿笑说不必麻烦了吧,郭寿康自信地说不麻烦,一会就得了。   其他人笑说又能吃上寿康的手艺,真是太好了。慕先生照例看儿子不满意,叫大家继续讨论艺专教务庶务。这时正说到暑期课程开始之前,要带学生去江州的园林写生,商量着由唐人礼师兄带队,其他人员也三言两语提议好,叫大家再讨论一下。   慕先生听他们讨论一会,转头问珍卿的暑假安排,看暑期课程怎么给他安排。她说灌制外语留声片到最后阶段,她还不能完全放手。其实,占据她多数业余时间的灌音任务,已经在收尾的阶段了。样片已寄给订制留声片的学校,视他们的反馈情况也许还会修改,而以珍卿这个团队的水准,总不至于需要全部返工。剩下的部分大家驾轻就熟,也不至于太麻烦。但谨慎起见,不可在总想给你派活的人面前,表现得对工作很轻松。   此外,还要为海宁国大编修一本教材,暑期在海大开了古典诗讲座,还计划翻译几本外国名人传记,再把一些风景素描放大做个小画展,还有诗文绘画翻译戏剧的学术社团,期间都有一些活动需要参与一下。还有一个尚在两可之间的议程,就是带祖父跟丈夫回禹州省亲。不过杜太爷最近苦夏难熬,实在不敢拖着他到处走动。   慕先生听得很不以为然:“我帮你推一些闲事,去江州园林的写生你也同去,你这人擅长以言动人,去帮你唐师兄和朱师姐分担一下,他们一直都在连轴转。”   珍卿听得耸肩叹气,只简单说一句:“要跟家人商量。”其实她也苦夏不想动来着。慕先生也叹一声长气:“你要商量便商量吧,知道你累,若是……算了,至少去一两天也好。”珍卿跟慕先生两人说话,其他人讨论完人事,在旁边听着不太开声。寡言多思的娇娇在想,小姑虽得慕先生宠爱,但在这群人里是特别的存在,“特别”会不会引人侧目和孤立呢?   这时,郭寿康和厨师端着托盘来,小郭做了多份炼乳拌番茄、奶酪拌西瓜、薏仁红豆刨冰,让其他师兄姐们自由选择。然后又回厨房端来两只碗,笑得跟薏仁红豆刨冰一样清爽,兴致勃勃地跟珍卿和娇娇解释:“这是平京人喜欢的风味奶酪,姐姐,娇娇,我还给你们加热了,你们都尝尝,里头好多宝贝呢。”   秦间间师姐佯装吃醋:“哟哟,寿康,你晓得女孩子不好吃冰的,单单给Iris跟娇娇加热,就想不起我跟你朱师姐啊。”   被提到的朱师姐吃得正高兴,笑呵呵地反驳秦间间:“老天爷,海宁的六月大热天,一进一出一身汗,谁钟意吃什么热奶酪?就要吃冰的才爽快呢。”叶知秋乐呵呵吃着番茄炼乳,也附和着朱师姐的话说:“谢公馆的人也是怪,要我大热天吃热的,简直如同受酷刑。哎呀,寿康的手艺未免太好,我要是年轻的女孩子,也上赶着跟他做女朋友。”说得一屋子人哄笑起来。小郭也许是被调侃习惯了,脸都不带红一下的,那秦间间师姐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东西都要喷出来。   娇娇此时又在心里想,看来小姑的存在虽特别,这些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恶意。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慕先生是个正派的厉害人物,他宠信的弟子也差不到哪去,难怪小姑对他如此恭敬孝顺。   珍卿拿调羹舀着奶酪慢慢吃,发现味道一点不腻,里头还有新鲜的瓜子仁、核桃仁、杏仁,可见这孩子十足的用心。她倒没当众多夸奖小郭的用心,只是跟娇娇一起说确实好喝。郭寿康闻言志得意满,兴致勃勃讲他的烹饪天赋,说好多东西女同学都学着难,他总是一点就通了。   娇娇听他口音分明是南方人,问她哪里弄这么全的材料,怎么做平京食物这么熟门熟路的呢。郭寿康就说他二表姐夫是平京人,他以前暑假去二表姐夫家玩,见他们家的厨子做就学会了。珍卿问起他在姨妈家的生活,郭寿康说得兴致勃勃。   郭寿康虽说是亲姨妈在抚养,日常照顾他的却是他姨姥姥,据说那姨姥姥手脚麻利、做事精细,姨妈家的三个表姐也带他玩,不免将郭寿康养得像个娇嫩小姐。   娇娇在旁边听着不免心想,原来这小孩从小长在女人堆里,竟然是个贾宝玉一般的人物,处在女孩中间也如鱼得水,自在得很。   娇娇对这些夏日小吃感兴趣,跟郭寿康讨论是怎么做的,两个半大的孩子倒挺说得来。郭寿康还兴致勃勃要教娇娇,大家看着纯真的小儿女也高兴。慕先生见儿子跟小女孩说笑,难得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倒跟珍卿赞叹谢公馆家教好,说娇娇这孩子一看就稳重内秀,还望她多给寿康积极的影响。   娇娇现在是寡言持重的性子,难得跟郭寿康相处融洽,两人下午进行小吃教学,同龄人的教学相长还挺开心。   傍晚回谢公馆的车子上,娇娇犹然轻松喜悦之状,有一点十六岁少女该有的样子了,珍卿笑着跟她闲谈:“慕先生总说寿康性情漂浮,还厌烦他一群女朋友,不料你这稳重的也跟他玩得来。暑假闲暇时间多,我们不妨请他来家里或花山玩玩。”   娇娇娴静娇美的面上,一点生动的微笑浮动,拉着珍卿的手跟她讲述心事:“寿康亲切有耐心,讲女孩的事头头是道,而且,我笨手笨脚做不好,他发脾气也不疾言厉色。跟他在一起谈天做事,像跟要好的女朋友一处。而且,我喜欢情绪稳定的人。”   珍卿讶异地消化着娇娇的评价,竟然把小郭当成闺蜜发展了。那么,郭寿康究竟容不容易找媳妇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4 19:48:08~2023-03-25 18:5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香果优益c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4章 栽花插柳各有成   七月上旬, 谢董事长赈济会与方清平先生的慈济会,旗下合办之八家孤儿工艺院同办结业典礼,谢公馆除上学的娇娇外再次一起出动, 到西郊柳树坝工艺院的操场集结,同与会的本地绅商、学界贤达、社会名流, 还有华界政府民政教育相关的代表, 共襄这利国利民的公益盛举。   七月的上午骄阳可畏, 所有人都阳光的炙烤之中, 主办方也没整太多虚头巴脑的花架式, 看着嘉宾们差不多到齐了,便让集结外围的工艺院开始入场式。   八院的结业生陆续入场列队完毕,年纪更小的非结业生也跟着列队入场, 观礼嘉宾也纷纷在主席台坐定。然后,先是谢董事长和方清平先生答谢来宾,勉励学子。而后, 华界教育部潘次长为结业生致辞, 盛赞谢董事长和方先生等的义人善举, 言道“养与教同为爱民仁政,而教育尤其重于抚养, 使身无怙恃之儿童操一业以自给, 他日成为有益社会之栋梁,功在当代, 利淑后世”, 在场嘉宾与学生报以热烈掌声。   紧接着, 半生致力于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 发表“劳动是天赋凡人的义务和权利”主题演讲, 他先给大家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易宣元先生会讲“人是天道在世上最伟大的创造, 正因为人类天生有劳动的天赋,这劳动就包括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   珍卿被放到最后作压轴的演讲,讲的题目是《用双手和大脑创造幸福生活》。   “我们每个男女生而为人,自有智识的一日起,免不了都在世上汲汲营营、苦苦追寻。有人追寻功名利禄,盼着升官发财;有人醉心于科学创造,想造出上天下海、战无不胜的利器;有人励志读尽量多的书,访尽量多的事,成为有创见有著述的大学问家;也有人想象自己是罗密欧,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他的朱丽叶,或者从男女平等的角度讲,有人想象自己是飞梭织云的织女,想她的牛郎从哪处上岸来寻自己……”   珍卿这样一讲场中便哄笑起来,台上谢董事长跟教育部潘次长,凑一块笑盈盈地讨论着什么,三哥跟裴树炎先生亦是言笑晏晏,吴二姐、陆sì姐还有那些女嘉宾,也是以扇掩口轻快地谈论着。   最重要的是,台下的半大孩子们交头接耳,嘻嘻呵呵一下子轻松起来。文化水平偏低的工艺院学生,也从珍卿平白易解的话风中,感受她对各色人物的认知,还有不事虚文、切合实际的话风,距离拉近了就更容易听她谈道理。由大家稍稍谈笑了一阵,珍卿在话筒前压一压手,示意大家安静。   “但除上面讲到的这些情况,更多人是理智的、务实的,无意追逐什么功名利禄、学术成就,也未必需要如花美眷、倜傥公子,只需要一份自给自足的职业,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再添些乖巧伶俐的孩子,一家人能够三餐温饱、四季平安。可是世人观望如今的世界,只是这样简单的理想也难实现呐。   “那么是否因为理想难以实现,困境不能改变,我们就要放弃追寻理想中的生活,就放任自己在家里平躺,在街上闲晃呢?当然不是!我们还要吃喝拉撒,还要呼吸谈话,还要思索想望,这些最寻常不过的事,也在时刻消耗我们的体力和心力。   “我们现代人讲‘我思故我在’,思想就仿佛是人的灵魂,人的灵魂依附在人的身体上,就仿佛一个玻璃瓶里装着水。人的身体若是衰弱死亡了,就像这个玻璃瓶碎裂了,瓶中水汩汩流到地上晒干了,我们的灵魂离了身体,还能安放在何处呢?一旦身体灵魂一同消亡,只须三五年后,世上还有我们生存过的痕迹吗?还有谁人知道我们存在过呢?……   “所以亲爱的学员们,我们要尽力维持自身的存在,并向自己证明一个事实,我们的存在对世界对他人实有关碍,即便这关碍最初是微乎其微的……如此我们必得用我们的双手做工,获得供养自身的物质,物质丰足到一定程度,我们的身体就能满足了。然而,仅仅是身体的满足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我们耳闻目见的纨绔子弟,明明吃喝不愁,妻儿在室,为何还德性颠倒、败坏人伦,将好端端的幸福人生毁灭了呢?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太贫瘠,就像三五年等不来一场雨的干涸田地,长不出能滋养灵魂的精神食粮,所以仅仅是物质的满足依然不够,我们还有权利享受精神的富足。   “什么事物能让人精神上富足呢?就是能使你精神愉快,使你奋进勇敢,而不会毁掉你的东西。譬如你是一个报社的排印工,日常工作非常熟练了,冥思苦想得了一个好主意,竟能大大提升排印的效率,老板若不加你的工钱,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好老板;或者你是一个刺绣的女工,借助天长日久的工作经验,研究出一个原先没有的技法,你便成了拥有技术资本的人;或者你对工作尽力,对亲人尽心,还关照好自己的健康,某一天,你做了一夜惊险起伏的美梦,把这梦讲给家人街坊一听,他们说比说书先生都讲得好,你是否也觉得精神愉快、志得意满?再譬如,你做工之余念夜校识了不少字,日常买了小报就着路灯来看,小报里的游侠传奇、市井故事,读完是否也觉得借别人的眼看到别样的世界,借着别人的脚踏足远方的山水?……   “精神上的幸福满足,时常并不在于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而在于通过双手和大脑的努力,履行了该履行的义务,获得了该得到的权利。虽然,我们也并非付出一定有收获,努力一定有回报,但是不付出不努力,就更加不配得到物质与精神的回馈。   “正如裴树炎先生适才所说,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是上天唯独赋于人类的权利,你若不心怀敬畏地使用它,上天便会先剥夺你劳动的权利,再剥夺你生存的权利,人生的幸福更是无从谈起……”   珍卿的通篇演讲很接地气,时而幽默时而庄重,时而叙事时而说理,结业生一时听得专注肃穆,一时听得窃窃私议。   所有演讲结束以后,嘉宾们为结业生颁发结业礼,就是赈济会、慈济会跟民政厅一同出资,为学习不同工艺的结业生准备的生产工具和少量生产资料,譬如织工得的是织毛巾绒衣的织针和绒线,木工就得的是钜子、凿子或刨子,学藤编、竹编的得了篾刀之类,学画图的就得了笔墨纸张等…………   台面上的结业典礼结束了,大家在骄阳下被拍了半小时照,工艺院的结业生陆续有秩序地散去。谢董事长和方先生率领嘉宾们移步宾馆,谢公馆一应主人也一同去招待客人。   把工艺院的孩子培养出师且不够,还要给尚未得工的孩子们找个饭碗。华界的民政厅及官方救济部门,很愿意跟民间慈善组织合作,好彰显一下政府为民服务的形象。今天与会的社会各界名流高士,只要有心也能帮结业生们解决就业。所以日理万机的吴二姐和赵姐夫也都来了,把他们业界的老相识也都找来帮忙。连珍卿、四姐两个应酬相对少的人,也要跟一拨拨贵宾讨论下时事民生,再拉扯一下东家长西家短套近乎,反正使尽浑身解数哄得嘉宾们展颜,请大家一定给结业生捧捧场帮帮忙。好在谢公馆诸人都见过世面、受过历练,没有一个拿不出手的主人家。   多年后,珍卿都还记得这次结业典礼,除了一直跟人说话微笑累得脸皮都酸了,也因为大家找她拍照拍得太多了。其实,主办方的人都被来宾们轮番拉着面对快门,但珍卿被人当吉祥物的遭数尤其多格外多。除了那些场面上的各方贵宾,工艺院的带课教师们也要求合影,旧识苏大姐和白眉学姐也在其列。难得的是,培英教过她国语的施家和先生也在——施先生现为华界教育厅秘书处的副处长。珍卿晚上回到谢公馆,跟三哥感叹这一天嘴巴都快笑裂了,三哥就煞有介事地检查她嘴巴,笑哈哈说似乎真的变大一些。   珍卿觉得比较玄学的是,结业礼上这么多精彩瞬间,翌日海宁大小报纸上最醒目的画面,竟是谢公馆母女四人身着职业套装,站在台上噙着盈盈笑意鼓掌的瞬间。其实平价报纸的照片不可能印成彩色,但前日与会人士是亲眼看见:谢董事长穿的套装是藏蓝色,吴二姐穿的是紫罗兰色,珍卿穿的是天蓝色,□□姐穿的是驼色。这道靓丽的风景线实在赏心悦目,与会者观睹之后如何能轻易忘怀呢?有心人就借昂贵的彩色照片收藏这经典瞬间,譬如三哥就用了昂贵的彩色胶卷,然后又花大价钱找人把彩色胶卷冲洗出来,当下的人能看见彩色照片真新奇,连淡薄寡欲的娇娇都遗憾没照几张。而嗅觉灵敏的时尚画报也抓住这个时机,找人摹画谢公馆四位新女性的照片,将这令人神往的画面印入自家画报,以兜揽海宁最会追逐时尚的读者们,当然这还是后话了。   话说工艺院结业典礼的翌日,海宁《新林报》开的特版标题是:强人母亲养出三位强人女郎,职业女性开创一代职业女装。《宁报》对阖家经营慈善的谢公馆,更是不吝溢美之辞:贫儿结业两济会大德始肇,群贤助力谢公馆仁爱有邻。   孤儿工艺院的这一届结业生,最后大多都有一份不错的工做,比上一年的工作影响大收效大,谢公馆与赈济会、慈济会又扬了名,也借机吸收了不少社会捐款。还有与会的政府官员和社会名流,甚至像苏见贤大姐那样的基层义工,都小小地得了一番名利,大家共襄此一盛事都有所收益。   谢董事长和方清平先生都说,珍卿这位易先生的到场,对结业典礼的成功举办有大功。他们先大大地给珍卿叙一番功,顺便请她以后多参与两济会的事务。   珍卿的教学事业渐入佳境,给海大扩写的《中国“法”的渊源》教本,经海大政法学院三位教授审校,也差不多在可以定稿的阶段。在翻译的外国名人传记倒不急,没有人强逼她一定某个时间定稿。但应酬外面的人让她觉得烦累,她正想找个什么法子以后少出来应酬。不料谢董事长和方先生还要她多参加。三哥私下叫她不用这么忧虑,谢董事长是有点得意忘形,一时没有顾及到她,跟她谈一谈就能让她松口,至于方清平先生那里,到时候三哥替她挡一挡就好。   有一事大家着实没有想到,此次工艺院结业式的另一大赢家,竟然是陆sì姐这个搞服装业的。易宣元跟谢公馆这六个大字,给工艺院结业式带来巨大曝光率。大约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读者们由关注人事到关注时装,有商家得知职业套装造价没想象的贵,都给四姐的倩影服装公司发订单,或者不知道是四姐亲自开的公司,就通过谢公馆其他人落实订单。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四姐合作的厂子一直超负荷生产,不得不向外头的裁缝铺外包一些订单。再其后,仿制的职业套装就开始泛滥起来,井喷式的订单和挣快钱的时机过去,四姐还能借这职业套装赚得盆满钵满,可见无形间开拓了多大的市场。当然,这也还是后话。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头疼,身上没有力气,大约最近是有点累着了。还是感谢一下一路陪伴的人,真的是想到有人等着看才会更有劲头一些。其实很多人的支持我都看在眼里,我没有一一回复,是越到后面心力和精力就越不够,有时候真容易产生负能量,我是装不出来很轻快很积极,回复你们情绪一定显得特别淡漠。对着喜欢大放厥词的人喷一喷算解压,也没啥心理负担………………感谢在2023-03-25 18:57:16~2023-03-26 22:0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30瓶;丁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5章 芳树转风报佳音   七月上旬的一天, 珍卿却不过惊华书局古先生情面,应他邀请跑到华界的余襟画社演讲,讲的是中国绘画的商业化和社会功能问题, 讲完又跟社中文人雅士坐论许久,争得口干舌噪又耽误了午饭, 寻机脱身跑到慕先生的住处时, 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手软脚绵。   最近, 公民党军警公开抓捕民主人士, 海宁的政治气氛又复紧张, 珍卿借口在报上见特务杀人,再加上热天劳累身体易不适,跟古以锦先生这些故旧说明, 这次演讲在她夏天最后一次去。管他们同意不同意的,今天已经把古以锦的面子顾到。话说海宁的夏天燠热得像个大烤炉,出国多年乍一回来还不适应, 但真的不能拿身体开玩笑了。   珍卿到地方一见慕先生就喊饿, 先生赶忙给她冲了一碗藕粉, 又加好多果干果脯,叫她先垫一垫饥, 说到厨房叫老关给她做点清淡的饭菜。珍卿想吃清淡点, 点名要吃阳春面,还要多加蔬菜再要两个荷包蛋。   慕先生叫珍卿的保镖去关照厨房老张, 就张三福就顺便到厨房去盯着了。慕先生打量珍卿虚浮的脸色, 哼了一声说道:“你总劝我减少事务、善加保养, 轮到自己却不讲这套, 这些无益的文会何必去它?随你唐师兄去江州写生, 也未必不比这轻松些。”珍卿无可奈何地说:“三哥帮我推了不少应酬, 慕先生你也帮我推了不少,总不好全叫你们给我做丑人,我自己躲在背后全不出头吧。去江州写生,不是我祖父不让去吗,你老人家怎么又提起来?”慕先生到窗前看他的花,倒也不再纠缠这些话题。   珍卿慢慢喝完一碗藕粉,在后窗风凉处略站一站,抚着胸口慢慢地喘匀气息,慕先生坐在椅上打量他,诧异道:“你今天气色一直不好,不是中暑了?查查温度吧。”说着便带珍卿到楼上内书房待着,自己到房间给她找温度计。   珍卿量过体温还好没有发烧,但还是觉得一阵阵晕乎乎的,跟慕先生感叹可能真是中暑了。慕先生又说找藿香正气水给她,结果没有了叫人现去买。珍卿问郭寿康大热天怎么不在家。慕先生说他到同学家排文明戏去了。   慕先生坐不住自去歇午觉了,珍卿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忽听有人在耳边轻唤“姐姐”,睁眼一见是郭寿康这俊俏少年。他大约刚从外面回来,小白脸上还泛着红,兴滋滋跟珍卿说他洗了个大番茄叫她,说番茄能解一解中暑的症状。然后又颠颠跑到楼下把阳春面端上来,又跟珍卿说中暑了吃点苦瓜更好,不过嘴里一苦吃面也不香了。   珍卿吃完番茄见阳春面还烫,转头问他不在同学家排戏吗,怎么回来了?郭寿康满不在乎地说:“我同学的哥哥嫌我们吵,赶人了。”小郭见珍卿一直嫌阳春面烫,帮她把面端到东边的凉榻外的窗台上,说这窗子的贯通风最凉快,他在家午休常常睡在这边窗下的竹床上睡。珍卿也走过去享受夏日凉风,见郭寿康拿着筷子在面碗里拨弄,把两只荷包蛋摆成规整的一线,暗觉这孩子是好大一朵奇葩。   之后,珍卿在一旁桌子上跟他随便聊,问郭寿康总在排戏功课怎么样,他说功课没什么特别爱的,也没什么特别不爱的,反正就那样,他倒是对烹饪课更感兴趣,可惜男学生不大上烹饪课。   珍卿慢吞吞吃着阳春面,才吃到一半,站于东窗的小郭冷不丁“哎,哎”了两声,然后就扯着嗓门大喊一声。珍卿被吓得一个哆嗦,好半天心脏都砰砰砰乱跳。   ——————   怡民:   见字如面。   关于你对莎翁戏剧的分类,我认同你摆脱外国的编序,但按照中国戏剧的传统,喜剧、悲剧之外,似还应有史剧、杂剧之分……   还是这一天的下午,珍卿回到谢公馆快四点钟,到家无事便给港岛的怡民写信,才只写了几行字,心口上一阵不好受。她感叹中暑了还真要休息,只好放弃写信躺到床上睡,一直睡到傍晚七点钟叫吃晚饭,她到一楼餐厅见家人都回来了,只是没见三哥。二姐说他在外面跟保镖头头黄皕说话。说曹操曹操马上也到餐厅了。   珍卿两个小时一觉好睡,觉得精神好了一些,三哥、二姐却还说她脸色不好。她便说中午就有点中暑,在慕先生家又吃了点一惊吓。吴二姐叫她饭后喝藿香正气水,珍卿连忙说道不用:“后晌慕先生给我买过,上来冲鼻子的酒精味儿,喝不下去,吃点水果比藿香正气水好得多。三哥,二姐,我中暑好多了,就是有一点累。是药三分毒,还是少喝吧。”   三哥跟珍卿的保镖已沟通过,便笑呵呵地跟她说:“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不然也不会这么累吧。”大家纷纷询问她做了啥好事情。   珍卿重新提起来还有点哭笑不得。就说她在中古文化书馆二楼吃面,寿康原本安安静静在一旁,就听他冷不丁在旁边大喊一声:“偷人啦!偷人啦!!!”她中午本身中暑就嫌虚弱,寿康炸雷似的一阵瞎喊,她心脏都哆嗦了半天。当时见郭寿康喊完一遍不消停,更骑上东窗声嘶力竭地瞎喊。   郭寿康也是站得高喊得远,当时一条街的住户都听见人狂喊:“偷人啦!偷人啦!东边有人偷人啦!!!”街上拉车挑筐卖零嘴儿的,左近旅馆茶馆的客人,还有坐汽车路过的闲人,纷纷停下来一起循着声音张望,也好奇到底是谁家什么人偷人了。   珍卿连忙扯住郭寿康问怎么回事,才知道慕家东边的第三个院子里,原本有个少妇在晾衣裳,旁边摇篮里还有个小婴儿。郭寿康从这边老远就看见,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溜进院子,一个人捂着少妇的嘴扛起人就走,一个人拎起婴儿车也抱起来就走。眼见两个歹人把那妇婴塞进车里,寿康也是心急嘴不听使唤,脑子嗡嗡的,便信口乱喊“偷人啦,偷人啦”。   珍卿边报警边叫保镖去救人,说起来还多亏郭寿康乱喊“偷人啦”,一条街的住户并街上路过的人,还有茶客饭客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人车簇簇把街道的出口给堵住。那辆有绑架犯的车子开不出去。珍卿的保镖带着巡警找到时,绑架犯竟然还没闯出这片街区。那绑架犯之所以绑架那少妇婴儿,据说是因为那家男主人拖欠人家货款把人逼急了,不必细述。   说出事情的经过,其他人想象那个情景,笑得前仰后合直要喷饭,说郭寿康这孩子太跳脱了。珍卿见娇娇扯扯嘴角算应景,笑得坐不住的二姐也捂小英耳朵,珍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珍卿懊恼这半天昏昏恍恍,脑筋有一点不够用似的。   珍卿喝的是凉血解暑的荷叶粥,刚才随便吃了爽口的青椒炒肉,吃进肚子才觉得炒得太油腻,现在也一阵阵要涌出来似的。   三哥最先注意到她不舒服,其他人也不免停箸关切,旁边的吴二姐正要摸她的头,珍卿忽然跳起来推开椅子,捂着嘴跑到卫生间呕吐,三哥连忙叫胖妈倒水拿毛巾,秦姨若有所思地跟过去帮忙。   吴二姐跟谢董事长对视一下,耸耸眉毛说给众仁医院打电话。杜太爷格外关切也坐不住,晃到吴二姐的套房卫生间,见孙女婿把珍卿扶到一旁,珍卿脸色还是难看得很,他就忍不住嘀咕珍卿大热天往外跑,现在可不是就活受罪了。   稍后,吴二姐叫三哥陪珍卿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她怀孕有一个多月了。珍卿经水向来会迟到两三天,这一回也没有超过这个时间,她确实没有意识到。连帮她算周期的三哥也未察觉。她这几天觉得容易疲倦,也以为是经期快到了呢。   珍卿有孕自然是阖家欢喜,她的工作日程必须改变了。除了两个学校的教学任务,其他零碎活动、演讲都要作罢,一切令人劳累的公务出差,三哥亲自打电话帮珍卿推了。名著朗读留声片的前期制作已经完成,发行工作三哥叫她不用再操心,兴华基金会和彭叔叔都可以帮忙。若非已经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三哥甚至不想叫她去学校了。如今珍卿是怀孕初期的金疙瘩,杜太爷还提议她出门带着胖妈侍候。   珍卿之前出门被保镖前呼后拥,这是为了人身安全别无选择,在外面已经惹足非议了,再带上胖妈她真成了封建贵妇,出个门一大堆女佣听差跟着,别人谈起来不晓得笑成啥样。她跟大家说起吴二姐当初怀小英,生之前都是风风火火到处忙,从来没说给自己配个老妈子。   但是大家都讲不能一概而论。三哥说二姐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又没有人费尽心机想要害她,再加上两人知名度不一样,吴二姐出门不会被围得水泄不通,珍卿却事事都跟人不一样。   怀孕头三月是最危险的时候,谨小慎微真的不是矫情。连理智的三哥也同意带上胖妈。为了安抚三哥和杜太爷忧心,珍卿日常果然由胖妈跟着出门服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6 22:03:52~2023-03-27 21:2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南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6章 这家女儿养得娇   珍卿的《文学史》开课比较晚, 海大学生多数已经放假离校,珍卿还在上最后一课,未免中午离校太热了, 她特意请钱缤把他的大课提到早八点。   最后一课上完,珍卿给学生们布置读书报告, 就作为期末成绩考核指标之一。课程结束她准备离开的, 到楼下应学生董时吟的请求, 给她列了一个暑假的书单, 其他学生见状立马围上来观看。等珍卿写完一个不长不短的书单, 她跟董时吟坐的长椅早被人群围住。本系和外系的学生当着她讨论起的读书取向。   珍卿见周围多是本校学生,枝繁叶茂的树木遮隔屏障,学生们或坐或站在长椅前围成一片, 保镖头头黄皕冲她点点头,示意她暂时不用太担心。她便留下来认真听学生们说话。   一位珍卿觉得面熟的文学系甲生说,他只想读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书, 其他乙生、丙生、丁生, 都批他脱离实际的客体的生活, 不但现在学不好知识,将来做学问也难以有所建树。甲生却对批评不大在意, 说他遵循了易先生的美学理论:阅读须先读感兴趣的内容, 有兴趣才能乐而忘忧、深入探究,深入探究得了情趣才能有所创造。这下不少人附和起甲生的论点了。   这位甲生挺会拉大旗做虎皮, 珍卿被他说得暗暗发笑。这时, 身旁胖妈撑开白色蕾丝边洋伞, 替珍卿把热燥的太阳光挡开, 可这样也把学生的视线阻断, 也不知学生看在眼里, 是不是觉得这老师娇气得滑稽。可众目睽睽下她不好嚷胖妈,珍卿只好按捺性子把伞推得高些。有两个男学生见状,便自告奔勇帮易先生举着阳伞。珍卿干脆叫他们帮忙收起来,胖妈还想嘀咕被珍卿瞪到息声。   珍卿接着听他们各执己见,见辩论的双方谁也不能说服谁,便也顺势加入他们的讨论,她不赞成甲生想入非非的读书观,但她没有像与甲生意见相左的学生们,上来便把读书与对国家民族的义务挂钩。   她先只从她的艺术生涯谈起,讲她少年时最乐意画人物草虫,但风景建筑不乐意画也会画些。她说过艺术是心与物的化学反应,自然万物既然是千头万端,官能的训练也应该务尽全面,不然某日恰被风景建筑激发灵感,却因为没有充分的官能训练,直到瞬间的灵感流失还在思量如何落笔,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羞愧的窘境。所以,做学问的人只凭喜好做事,就无法窥涉百家,获得源源不断的灵感,也没有捕捉灵感的敏锐能力。   学过速记的女学生董时吟,经钱缤助教叮嘱加上自己有心,一遇到易先生发表长短演讲,就跟被唤醒使命似的开始记录。海大中文系的学生对此见惯不怪,还常常找她抄录易先生的演讲呢。   “作为阅读量大的中文系学生,阅读能力和审美趣味不会一成不变,若谁敢于坚持一成不变,他的教授恐怕就不敢叫他毕业。我们可以设想一番,一人对唯美浪漫的德国文学有兴趣,对理智现实的法俄文学没兴趣,对唯美浪漫和理智现实间的英国文学,也学得似懂不懂,似解不解,那他的欧洲文学史还指望能及格吗?”   珍卿说得周遭学生都笑起来,连被珍卿点到的甲生也抿嘴尬笑。这时候,身材宽大的胖妈挤开往前凑的学生,像在家里侍候五小姐一样的,把保温筒子揭得好好的,叫珍卿喝里头的咸豆浆,哄人喝豆浆还嘀嘀咕咕,简直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珍卿感到学生们在面面相觑,有一阵以目示意的尴尬。她难免觉得教师的威严动摇了,脸估计也默默地红起来,喝着咸豆浆没留神把自己呛着了,胖妈又拍后背又揉胸口,搞得珍卿几尴尬几尴尬。   珍卿轻轻在手底下扒拉胖妈,示意她赶紧消停一些,见学生们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勉强收拾情绪接着说:“所以,唯美浪漫跟理智现实不该对立。对现实主义作品缺乏兴趣,固然不可强求自己喜欢,却应当坚持作基本的官能训练,就像科学家严格遵循实验流程一样,该做内容摘要做内容摘要,该分析修辞语法分析修辞语法,该研究社会背景研究社会背景,该分析人物性格分析人物性格。即便不能强求情感与审美到位,也必须强求技术与能力到位。若你以后对现实生活体悟得更深,求学时强求而来的阅读能力,就能促成你的审美趣味发生变化。而且不少批判现实主义的名著,一开始非硬着头皮读不可。不能忍受开始的寡淡无味,就不能遇见结局的精彩……”   珍卿坐着说了这一会话,肠胃有点要犯呕的意思,却听又一个男学生热忱地向她提问:“易先生,庄教授给我们讲如何作诗,说用平凡的文字写不平凡的事,跟用不平凡的文字写平凡的事一样伟大。先生,先生,学生不理解何谓‘平凡的文字’,何谓‘不平凡的文字’,先生能否为学生以白话阐释一二。”   珍卿感觉比刚才更不舒服,想着答完这个问题马上走,于是勉强镇定着向该生解释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杜工部此诗何字不平凡?又有哪一字真正平凡?何谓平凡?何谓不平凡?我窃以为,合于意境,谐于音韵,美于秩序,真于情致,平凡文字也可以化为不平凡,若四者皆违背不行,不平凡之文字也归于暗淡造作——”   说到这里珍卿停下了,周围有学生说”易先生说得好“,便听见不少喝彩声和掌声。珍卿却霍然站起身要往外挤,胖妈和保镖毛妞儿帮她向外挤,挤到外面,匆匆跑到一边树下干呕一阵。   不晓得易先生怀孕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不少学生连忙凑上去道歉关怀,正紧张记笔记的董时吟也上前,珍卿拉住董时吟交代她跟大家说,她身体不适不能再跟奉陪了,叫董时吟帮她好言好语地安抚一下诸人。交代完学生董时吟,珍卿就被保镖和胖妈簇拥上车,学生们眼睁睁看车子开不见。   董时吟收好笔记本冲大家解释,大家自然谈不上见怪易先生。有晓得易先生怀孕的就开始说,说头一个问题易先生已经不适,有眼色的便不该再继续提问,提第二问的男生窘迫得无地自容,挠头说他着实不晓得啊,连连跟大家作揖说对不住,大家叫他跟易先生作揖致歉去。董时吟惊讶地问那个女同学:“你怎么晓得易先生怀孕了?” 对方说上次调上课时间她提前到教室,她听到易先生跟钱助教说的,易先生现在正要保胎呢,搞不好暑假的古典诗词讲座也要泡汤了。   有男学生就不以为然地嚷:“你可不要胡乱耸人听闻,我为了听易先生的讲座,暑假游黟山的计划也取消了。你又没有生过孩子,你就信口胡诌,易先生还没有大肚子,暑假的讲座只有三次,有什么必要取消了嘛?易先生哪像你们娇滴滴的?”   那女生涨红脸不甘示弱地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女人怀孕初期最要经心,我家里几个嫂子我还不知?易先生连老妈子都带上了,可见她家里人多重视她身体,海宁有钱人没事还要下乡避暑,连正经事务也先放一边。易先生有孕怎么会东跑西颠的?我们身为学生该体谅先生,你只为自己听课过瘾,就不顾易先生安危?”成功把抢白她的男青年说得语塞,但还有不少人跟他持一论调。   这群人不免讨论起易先生出身背景,有人说听那老妈子叫先生五小姐,她原来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被继兄近水楼台捷足先登,一家公婆妯娌原是娘家亲人,自然把她看得娇滴滴的,其实易先生外柔内刚、弘毅进取,哪会因为怀孕就突然娇养起来嘛!   对此不知体谅孕妇的无知论调,有不少男女学生对此怒目相向,说易先生再是刚强也是凡人,是吃五谷杂粮为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强叫她像个机器一样工作,这样不体谅妇人怀孕之事,真枉费易先生的谆谆教诲和耐心关怀。大家叽叽喳喳各执一词,倒也没人敢明着说不顾易先生健康,强去拖她来给大家办暑期讲座的。   董时吟早满面惭色地悄悄走开,有要好的同学追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蔫头耷脑地说道:“早晓得易先生有孕不适,我哪会拉住她写什么书单。真是该死该死,得寻机跟易先生赔情才好。”女同学甲笑着劝慰她:“易先生挺喜欢你,哪里会怪罪你呢?”另一同学也忧戚自责道:“话是如此说,易先生几头事务劳累不堪,我早发现易先生入夏见瘦了,心疼她又想多听她讲话。我们为一己心耳之娱,下意识忽略先生不适,跟那些不体谅人的男同学有何区别?……”她们便商议如何向易先生致歉,而不会打扰到她的日常生活。   珍卿倦倦地回到谢公馆,洗完澡就在房间里头闷睡,快要吃午饭才被三哥叫醒一起下楼。见杜太爷独自坐在外客厅,也跟着一块坐在旁边等开饭。三哥见孕妇和老人都在,就叫女佣把电风擅挪得远一些,去冰窖里刨些冰先放到餐厅。   珍卿坐下来难免跟三哥抱怨,胖妈当着她的学生举动甚多,显得她不是学校的教书先生,而是在别墅度假的娇小姐贵妇人,被学生们猜想议论是一重烦,若是有小报记者留意到这情形,还不晓得怎么胡乱编排故事。   忽听一阵铿锵的高跟鞋声音,陆sì姐摇曳生姿地从前门进来,将名牌包包随手往沙发一丢,掐着腰对珍卿两人摆pose,不以为然地给珍卿飞吻:“管你的学生猜想什么,管他们小报乱写什么,就是把你写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抱在怀里哄着拍着的小宝贝?你还不是国民喜爱的易先生,谢公馆还依然是庇护你的谢公馆。你不叫胖妈时刻守着你,家里哪个人能安心,杜家祖父你能安心吗?”   精神不太健旺的杜太爷,也捧场地跟珍卿念一句:“你那些个保镖是打打杀杀的,哪里会侍候人嘞,你渴了饿了还叫胖子跟着好。”珍卿耸耸肩膀叹声气,靠在三哥肩膀上唉声叹气:“怀了孕两难之事越发多了。”三哥也只能温柔安抚她:“生孩子不过十个月,一辈子还长得很呢,急什么?”   珍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四姐刚才说话就走来走去,现在还是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就是不好好坐定在沙发上,珍卿眯着眼看四姐多戏的双脚,诧异问道:“你又买新鞋子了?”四姐眉目转盼、得意扬扬地举起手,向大家秀出她闪烁的金刚石戒指,嘴上还是在说她的新高跟鞋:“菲拉格慕的经典款,水粉色限量,全世界找不出第三双。”   珍卿看她穿着转寰流丽的高跟鞋,越发显得摇曳多姿、娇艳夺目,便跟三哥相视而笑,公允地评价道:“很漂亮的。”四姐得意扬扬地急于卖弄,想来就是有心人送给她的礼物啦。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从书房出来,看见四姐手上醒目的戒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平声点着四女儿:“名牌限量款,穿在脚上漂亮,价格自然也漂亮得很。惜音,公务军官不同于生意人,他们薪水津贴奖金再多,也不能跟流水大的工厂比。你不要逼得俊俊犯错,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便听四姐不以为然地说:“妈妈,他在我身上花的钱,我总找机会给他还回去的,上个礼拜,我还送了他一只美国航空表,一点不比鞋子和戒指便宜。哼,军官若不贪腐搜刮,日子还比不上大学教授呢,说不好,以后还是要我倒贴得多。你说是吧,杜叔叔?”杜教授难得情商飙高,只笑眯眯地不搭话,由着谢董事长跟女儿继续说道。珍卿跟三哥也是笑眯眯听着看着。   其实,自从俊俊哥回到海宁警备司令部,他出入谢公馆还是比较频繁的,不过四姐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白天工作晚上应酬,她跟俊俊哥最初倒是鲜少遇到。就是从孤儿工艺院的结业典礼开始,四姐跟俊俊哥才渐渐相交愈密。   据说工艺院结业式那天傍晚,家里和公司的车子都出去送客人,四姐想去西点屋吃份蝴蝶酥,跟其他人不同路又没有车。   可惜啊,所有人忙得脚后跟都长眼睛,就是看不见谢公馆的大美人被冷落。还是赶来捧场帮忙的俊俊哥,坐在军用吉普里向人群中多看一眼,就看见了焦灼无依、等着盖世英雄去救的四姐。那时,四姐离开充满奉承和热闹的内场,站在配不上她高贵美丽气质的嘈杂街头,最怕孤寂和冷落的她别提多焦躁,而俊俊哥拨开嘈杂人群上来关切,这是一个有内涵有气度而且,呃,但是难看的军官。但四姐当时看俊俊哥的感觉,应该觉得他威武挺拔气概昂昂,他及时雨式的亲切关怀,就仿佛有人在她枯冷的心田注入暖泉吧。   随后的事就比较水到渠成了。六年时间过去,俊俊哥还是穿制服的黄金单身汉,思慕谢公馆大美人的心,依然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之后,他便经常接四姐出去吃西点,拿他带着口音的勤快嘴巴,说了不少发自肺腑的甜言蜜语。四姐这种日日需要赞美恭维的娇气美人,便一次次心甘情愿被他约出去,每次约会回来都芳心烂漫、眉目生辉。   他们相交没有多久,四姐的服装生意实在太紧俏,出货时先是物流不给力,后来又被不识相的人收捐,都是俊俊哥一手揽过麻烦并负责解决。   如此之后,他们不但时常约着喝茶吃点心,还约着逛街购物看电影观文明戏,四姐在外面玩到足意了才回来,搞不好还要跟俊俊哥黏糊糊地煲电话粥,有时不免惹得谢董事长大怒,骂四姐不要总占住家里电话线。   四姐还曾得意扬扬跟珍卿说,俊俊哥是个百分百的君子,再怎么殷勤奉承都对美人秋毫不犯。他们这形势早够得上如胶似漆了,连俊俊哥的副官都当她是未来的翟夫人。不过四姐其实还不够满意,有时候被场面人询问起来,她还自欺欺人地拿乔说,俊俊哥只是她的好朋友或追求者,她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7 21:27:17~2023-03-28 18:3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乐 32瓶;咕咚来了!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7章 山中岁月无乱离   这天吃完午饭, 三哥跟珍卿在内走廊上散步,过一会又觉得肠胃里不舒服,要呕不呕的也说不上想吐。三哥拉着她心疼地问:“要不要上楼躺一躺?”珍卿摆手说算了, 总躺着也不见得舒服。   但三哥还是带珍卿回房里,帮她按摩耳廓上的穴位, 这是专门跟中医大师请教的, 专为孕妇安神健脾调胃的, 按摩几分钟三哥就不再多按, 把睡着的妻子平放下来。   珍卿睡了午觉起来, 喝胖妈端来的人参半夏汤,三哥便在一边同她闲谈:“海大的期末考试一完,你的暑期课程不上了, 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其实是希望她别太多计划。   珍卿慢慢喝下半碗药汤子,接了三哥递过来的酸梅脯,含在嘴里嗯了两声说道:   “娟娟姐跟我说, 她一直想把师父师娘接过来, 奈何李先生就是不肯, 师娘是夫唱妇随也不来。去年提过给他们做八十双寿,又皆不肯遂娟娟姐的愿意, 今年说给他们按西洋风俗办钻石婚, 亦是不肯。我除了常常寄些时下的学术著作,也不知如何安抚李先生的晚景, 便跟楚应星师兄还有韩清涧师兄联络, 预备给李先生作一个作品合集。现在是收集材料和典故的阶段, 审校注释的工作要慢慢做……   “呃, 本来计划办个小型画展的, 现下闻不得颜料气味, 自然罢了。哈大的钱冀行教授受东部大学委托,要做一个中国白话语法的教参,钱教授觉得我也应当参与,就算不担大梁也可积累经验,这个其实没有那么费事。嗯,还有,彭叔叔他们做汉英四用字典,彭叔叔希望我把‘国学新注’ 放一放,暑假先加入字典编纂工作,我还没有决定好。还有国外带回的敦煌曲子集,我打算跟爸爸作初步的整理。还计划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就是那个画英国自然风光的……”   三哥不置可否地瞪她一会,看胖妈端着药碗出去了,才问她喝了这汤感觉怎么样,珍卿感受一下说“好像好一些”。   三哥无言地凝视她半晌,默默地长叹一声,而后才故作夸张地感叹:“今日才晓得,我竟娶了个三头六臂的老婆——”叹完又摇头莞尔道,“我说错了,你就算真生三头六臂,两个月也做不完这些事。”   有点发虚的珍卿揽着三哥,靠着他低低柔柔地说道:“三哥,我十来岁就晓得,世上只有耕不完的田地,没有一只累不死的老牛,哪里会真的来者不拒?其实我妊娠反应来得早,正好咱们俩可以唱唱双簧,把觉得繁难的事一股脑推掉。不过,真的什么都不做也没意思,可以捡些轻松好玩的来做。这你不反对吧”三哥握着珍卿的手,很温情地亲一亲她:“自然不反对。”   其实,珍卿刚才看似罗列了许多事项,不少事情她早打定主意不掺和的。譬如,彭叔叔叫她参与的《汉英字典》,可谓是中国顶级文人共襄盛举之事,但她一看到编写委员会的名单,面上不露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但凡一个群体一起做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求同存异,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而那个编写委员会的三个总负责,在学术见地上早有龃龉,珍卿的学术理念跟他们也有抵牾,贸然加入就要跟人磨尽嘴皮子,编写事务恐怕还是事倍而功半……   她肚子里正孕育着的小生命,是三哥跟她的美好婚恋果实,也是杜太爷期望已久的曾宝孙,她就算把外面人得罪光了,再被人骂作娇惰矫情不堪大任,也不可能拿这小生命开玩笑的。   三哥听闻她如此心有成算,看着她的肚子才放心些。其实他心里也藏着不愿说的事情。其实,岳子璋先生在蜀州的投资建厂计划,把投资大的基础设施也算进去,他在蜀州把这个项目铺排得极大。三哥先时在欧洲包括后来回国内,帮岳先生分担了买机器、督物流、通关系、找专家等不少事,甚至瞒着珍卿给岳先生投了一笔钱,跟岳子璋先生也算合伙人了。而小妹从前一直力劝他别多投资产业。   他不说并非怕小妹担心他乱使钱,她自来不大过问他如何用钱,她自己有钱也不会寻他要钱,倒是他心甘情愿给她花得多。只是他们看待时局的观念有不同,他不想说出来无谓与她起争执,继而叫她孕期平添烦恼。   按理说,他在蜀州投的产业早该去看看,可小妹一直不看好他的投资,后来她人身安全也让他悬心,现在更是怀着他们的孩子。他想答应岳先生去蜀州看看,想到小妹的状态也不敢走开。   七月中旬正式放暑假了,谢公馆阖众跑到花山别墅消夏。   珍卿的妊娠反应一直伴随她,万幸没有严重到做不了事。就这样不算严重的症状,三哥还总觉得过意不去,还总说叫珍卿像吴二姐一样,他们干脆只生一个就算了。   杜教授不免跟珍卿提起来,说她生母云慧怀过四个孩子,每一次的妊娠反应都严重,常常呕到水米难以下咽。提起原配妻子当年的羸弱之态,杜教授真正伤感又遗憾,说他年轻时浑浑噩噩也穷窘,不晓得女人生育的辛苦,自谓对妻子尚还体贴,人过中年才知她担待了太少,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不过珍卿也许是被照料得好,物质条件优越,家庭生活顺心,事业上也说不上大坎坷,她的妊娠反应一直不似生母严重。只是这种程度她都觉得辛苦,回想生母当年的坎坷情状,想起来不免唏嘘一番……   自从暑假公布怀孕的消息,珍卿陆续收到滕将军许多礼物。除了丝绢棉麻绸纱缎子等好布料,还有燕窝、阿胶、人参等贵重药材,都是用心挑选的上等礼品。他们当兵的私离驻地是大罪,滕将军趁着到应天述职的机会,连夜跑到海宁想瞧一瞧珍卿,来时已是后半夜不便扰她一家,据说他在花山别墅外面等了一夜,到翌日早上才派人悄悄进来通知,珍卿夫妇才晓得滕将军来了。   杜教授和杜太爷同在花山,三哥陪珍卿到别墅区的东边,见了面目上更见风霜的滕将军。珍卿对他已谈不上强烈的厌恶,但是两人坐在凉亭下石桌的一方,简单寒暄后便都没有别的话。   珍卿没办法叫他一声爹或父亲,滕将军看见她就下意识地搓手,默然良久,才欢喜无限地说了一句:“你如今也当娘了。”然后怔怔地看她许久,一个魁梧胖大的军汉忽然就捂着脸哭了。   珍卿心里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听他说任何他跟她妈的事,任何隐有所指引人联想的话,珍卿听到都会觉得非常不适。可是看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哭到伤心之极难以自禁,也也觉到难以言说的心酸。   滕将军要马上赶回他的驻地冀州,珍卿最终没说一句甜心暖意的话,滕将军依依不舍又很仓促地走了。   三哥扶着珍卿目送车子远去,看她的复杂神情就知道,她对这个所谓的生父情绪复杂。   三哥示意珍卿观赏花山的清晨,珍卿也依着他的引导,借欣赏美景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要说花山之景在海宁郊景中,绝对是属一属二的存在,只见那:   绿树阴外红锦云,关关水鸟动清晨。农人似喜还惆怅,凉风怡人雨祸人。   珍卿挽着三哥慢慢往回走,问道:“三哥想过见见你父亲吗?”三哥看着天边浓密的朝霞:“他的好跟他的不好,糅合一团留在记忆中,恨的时候还想去看,不恨的时候就不想看了。”   珍卿看姹紫嫣红、湿翠迷人的花山,拉着三哥说道:“其实什么都不想,一切烦恼就全消了。可这得先做到一个‘静’字,若能上山顶普贤院上一住,真是再清静没有的了。”三哥无奈看看山上,莞尔一笑道:“你难道想爬山?可你如今不能太劳累。嗯,倒可以坐轿椅子上去。不巧马上就有大雨了,现在上去也不妥。再说佛寺里不能见荤腥,把食材厨师带上去又是不妥。”珍卿耸耸肩也没那么执着。   走到他们家的别墅门口,三哥温柔地跟珍卿说:“你要是真想清静,等你坐胎稳了,我们可到江州的园林小住。不过,年久失修的园子也不好住,在园子里得用上木制的马桶,还要找专门倒夜香的。要住园子得找修缮得当的,最好更衣洗漱也方便,我叫人去江州留心一番,也许今年冬天可去住一住。”   三哥跟珍卿到房里补觉,还没睡着的时候,珍卿忽然坐起来问他一个问题:“三哥,你想没想过卖掉花山别墅的股份?”陆浩云微微惊诧地看着她,暗想她难道察觉了得什么。其实,蜀州岳子璋先生那投资太大,资金已经供应不上,他是在考虑帮岳先生筹措资金。看来看去其他产业不好变卖,也就是在花山别墅旅游区所持的股份,卖出去可以兑出来不少资金。可他不过才动起这个念头,尚且不曾跟母亲商量过,小妹怎么就察觉到了呢?   他暂且不动声色地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珍卿无奈地长叹着:“说起来也是老生长谈,万一有一天海宁不保,谢公馆多少产业都要折在这里,能变现一些就变现一些吧。”三哥又暗暗惊诧地瞅她半天,声音放得很轻柔地试问:“会不会是你杞人忧天?”   珍卿对这个话题真是麻木了,完全没有争论高下的意思:“就算不考量外患,想想内忧也好啊。按照当局的印钱趋势,中国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与其把一切放着白白贬值,倒不如现在兑现出来做些实益的事,比如说教育、民生、慈善之类……。”   陆浩云听她如此说来,倒自愧瞒着他与岳先生合作的事,便慢慢地告诉她,岳先生在蜀州择一僻地投资铣牙厂,地处偏僻便有许多基础设施要从无到有,譬如交通、水电、卫生所、学校等等,多少事都要从零开始规划。不过这些基础设施建设起来,也能造福当地百姓的生活和工作。忧国忧民的岳先生说是投资商业,也相当于是在变相地做慈善呢。   珍卿见三哥解释时似有愧意,大约觉得这等大事不该瞒她,倒是生不出怪他的心。若是一个贪图逸乐的纨绔子弟,倒巴不得挣的钱都拿来吃喝玩乐,而三哥和岳先生这种饱识忧患之士,正因忧时感世、心怀家国,才做了许多别人觉得吃力不讨好的事。   珍卿见三哥有意在西南投资,倒觉得有些事是殊途同归,便顺势又说起对时局的看衰,认为江越的经济金融中心早晚难保,说三哥不该只想着向西南投资,是否也该考虑将海宁的产业向西南转移一些?   陆三哥一定程度上认同小妹此言,他也认为若江越一带失守,西南腹地是适宜的苟安之地。不说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西南的先例,从现代战争的攻防形式来看,外国轰炸机要炸气候地形复杂的西南,绝对比轰炸中原腹地艰难得多。   于是三哥便按照珍卿的提议,先卖掉花山别墅旅游区的股份,去填岳子璋先生蜀州铣牙厂的大坑,也打算按照珍卿的提议,把江越和中原投资的产业,先少量地转移一部分到西南。不过这件事,三哥决定就不跟谢董事长商量了,根据从前议论的结果,商量了她也多半不会赞同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8 18:39:06~2023-03-29 18:5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咚来了!、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32瓶;哈哈哈哈 7瓶;铜小锣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8章 以此名姓还父母   这一天, 珍卿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游完水的娇娇换了衣服坐过来说:“小姑,我想改个名字。”珍卿和她旁边的杜教授, 不约而同地望向她问:“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改名?”   娇娇深呼吸一下,低头垂着眼眸说道:“今天跟小伦在溪边钓鱼, 有个男孩子晓得我叫‘娇娇’, 问我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行动要有佣人服侍, 在外面也须别人侍候着?还说了一通找不到婆家的鬼话。”谢董事长走进来扬声问她:“哪家的孩子?当着人就胡说八道?”娇娇说小伦说是东城开搪瓷厂的孟家。   谢董事长立刻知道是哪一家, 说这孟家太太是妇德典范又重男轻女,把她的独生子惯得很没体统,她便交代娇娇跟孟家人客气一些, 不过也不必十分理会他们。坐下来又问起她要改名的事。   珍卿在一旁觉得有点奇怪了。娇娇是个理智多于感情的孩子,她看书就爱看各种现实主义的,学校的课程也偏爱数理化工, 今天这点闲口角未必值得她发作, 她不爱讲人是非而特意告了状, 此刻也是刻意表现出介意的样子,便晓得这丫头说改名未必是临时起意, 多半是私下思忖已久, 今日不过借个由头提出来。   珍卿想明白这一点,看看笑眯眯在旁吃水果的谢董事长, 说娇娇想改什么名字自己改吧。珍卿收起疑惑笑着问娇娇:“你想改什么名字?”娇娇歪头似乎想了一下, 笑容温细却并不迟疑地说起来:“小姑, 你说天道最重要的创造是‘人’, 我以为, 人所以在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就是人能不断地汲取知识,获得智慧。我觉得人有智慧才是最美的,我若改名,应该改作‘智美’‘慧美’较好。”   珍卿跟谢董事长、杜教授对视,杜教授很捧场地说两个名字都好,天然就比“娇娇”听着响亮大气。谢董事长欣然而怜惜地看着娇娇,递给她一颗剥好的荔枝,冲她温和地笑道:“我也瞧这两个名字都漂亮。”珍卿抚着娇娇半干的秀发道:“吴智美,吴慧美,我也觉得不错。你自家选一个吧。”珍卿说完自己顿了一下,“吴”这姓氏加上这俩名字,其实有一点点怪怪的,不过没说出来扫娇娇的兴。   娇娇稚嫩的脸却一派肃然,看看小姑,又看看奶奶爷爷,慢条斯理地发出惊人之语:“不,我要叫谢智美。若是随了吴姓,再多智慧之美,早晚也涸逝了。”珍卿听得眼神一顿,听娇娇说“智慧之美早晚涸逝”,珍卿第一个想到吴二姐祖怡,然后才想到娇娇之父吴祖兴。   而谢董事长却听得眼睛一亮,没想到孙辈里第一个愿意改姓的,竟是从小放在手心里捧的娇娇,之所以多疼女孩子不过是觉得她早晚嫁出去,倒没想过强逼娇娇改姓。   三哥马上也晓得娇娇欲改名,他自然没有特别的意向情绪。吴二姐听说不免想到亲大哥,心情有点复杂,可是终究对娇娇改姓名没意见,甚至说自己也不妨改个姓。谢董事长颇心动了一瞬间,但想到晋州吴家人怕要闹腾,祖怡改不改姓都没啥妨碍,也就作罢了。小英知道娇娇姐要改姓谢,她暑假里跟小朋友介绍自己,有时说姓谢有时说姓赵,不过是闹着玩呢。   对这件事最有危机感的,反倒是庸人自扰的杜太爷,他有点担心三哥也凑这个热闹。杜太爷怕自己百年归山之后,谢公馆这没章程的改姓活动会再发生,珍卿生的孩子也改姓陆甚至姓谢。珍卿夫妇赌咒发誓说不会改,这杞人忧天的老头儿才勉强放下心。   没有多久,谢公馆十六岁的孙小姐吴娇娇,通过户籍登记的方式,改却了使用十六年的名和姓。改姓名之事告知她从前姓氏的来处——她的父亲吴祖兴,也告知了她从前名字的来处——她的母亲和外婆。而娇娇父母双方的态度出奇一致,连回信说一句“知道了”也没有,似是无奈默然又似自知无法干涉。娇娇从现在开始就叫谢智美了。   ————   珍卿暑假多数时间在家养胎,妊娠反应适应了以后,陆续帮哈大钱冀行先生做了白话语法教参,这个做完才继续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在这期间,她一直收集李松溪先生作品的背景资料,自然跟李先生和师兄们来信颇多,交流了她从前所知了了的前情旧事。相关资料收集整理得差不多,珍卿才开始审校注释的工作。七月下旬,她去艺专和海大跟同事、学生交流过。当时董时吟跟一些学生跑来道歉,还是为上次《文学史》最后一课拦着她写书单,说不知道易先生身体不适实在抱歉……   八月初财政次长来海宁公干,娟娟姐也带孩子们来游海宁,珍卿阖家在花山盛情招待他们。珍卿还为裴俊瞩麻烦韩容亭一事,认真跟娟娟姐夫妇致歉反省,娟娟姐自然不说怪罪她,只再三叮嘱珍卿交友做事都小心些。其实,应天有大人物对谢公馆态度不友善,他们阖家都该谨慎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抓着什么大把柄。谢公馆众人自然奉为至言听进去。   珍卿说要给李松溪先生攒个作品集,她还把从李先生跟师兄们那得来的资料,都拿出来给娟娟姐夫妇看过。娟娟姐也是瞅一眼不想瞅第二眼,说那些长篇大论、佶屈聱牙的故文,在这白话大行其道的世上本来就难流通,还要添加许多解说旧事的注释,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花钱买了看。韩姐夫苦笑着说他如今也看不了这些,不过他倒是开明豁达得很,说书印出来于老人已是老怀大慰,卖不出他们多领一些送人也好。珍卿听得嘴皮子直想抽抽,还没做出来你们可真会塌台,要叫李先生听见这话非气死不可。   不过他们两口子倒是大方得很,说必定给珍卿留足编书出书的经费,到时书印出来也算上他们的功劳。   面对小师妹珍卿,娟娟姐不免跟她抱怨自己父母,说老两口子死活不愿意离开禹州,生了什么病给他们看治也不方便,想带孩子到二老膝下尽孝承欢,奈何路途遥远、琐事缠身,哪能想起来就转换舟车回去呢?娟娟姐感叹人越老就越古怪了,有她在老两口在哪里不舒坦呢?像杜太爷跟着珍卿过活不就挺好。   珍卿只能说李师父也曾身居高位,也曾做过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可惜政局跌宕一切都沦落成空,人事国势都无从关顾插手,他人到晚年不过图个清静,也还有个叶落归根的念想吧。   娟娟姐在海宁待了一个礼拜,终究带孩子回禹州探望外祖父母,珍卿让她帮忙带了好多礼物,代她转告李师父李师娘,明年生了孩子必定回去拜见二老。   随着珍卿怀孕的日子愈深,她不但容易疲累还添了嗜睡毛病,为李师父做的作品集难以速成,只好劝说自己更耐心从容些。期间也未必一本正经地工作,她闲暇有兴致的时候,便跟家人一块研究敦煌曲子词集。   最初,珍卿跟杜教授边整理资料边讨论,论的是曲子词所展现的唐代文风民气。他们父女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指望一个夏天抱着这些敦煌曲了词,就能得出啥学术创见,马上造成新一轮的学术浪潮。这只算半学术学兴趣的事,他们在这似是枯燥繁复的工作中,得到属于文化人的恬淡趣味。   后来,珍卿又跟三哥、娇娇、四姐研究乐谱,尝试用现代乐器和编曲的方式,对曲谱中的文化信息进行整理保存,也尝试用创造性方式添补曲谱缺漏,再用大家熟悉的乐器试着演奏出来,这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八月中旬,《康斯太勃尔传》的印发流程开始,珍卿把之前积累的一些旧作,放进慕先生的艺专联合画展。这画展自然不用她天天去招呼着,珍卿只偶尔去展厅走走看看。   有一回去展厅,遇见上过她《文学史》的董时吟,当时小董正盯着珍卿的一幅展画出神,陡然听见易先生唤她,脸上尚有明显的忧愤痕迹,看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珍卿过去跟小董一起看那幅画。那是珍卿在丹麦看日食之后作的画。这幅画上,被遮住的太阳戴着一圈日冕,只右下角剩下一点点明光。董时吟虔诚地问她崇拜的易先生:“先生,这是太阳即将恢复光明的一瞬,还是即将被全部遮蔽前的一瞬?”珍卿因这一语双关的提问,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告诉她这个情景跟画名一样叫做“生光”,是日食中太阳经历至暗时刻,光明即将全面来临的时候。董时吟就悚然受了震动似的,深深对珍卿鞠了一躬,说感谢先生对她的教诲,她会一直铭记在心的。珍卿倒不大适应她夸张的仪式感。   以后,董时吟特意写了一篇文章,讲她从易先生的那幅《生光》中,获得了直面黑暗向光明冲锋的力量。再晚些珍卿才听董时吟自己跟她说,支持她跟未婚夫一块上学的公公,因为诅骂当局的黑暗统治方式,不明不白地让人害死了。开明通达的公公一死,食古不化的婆婆和太婆婆,逼着她再上一年就要结婚生子。她父母竟跟夫家两重婆婆一样,觉得她未婚夫是独生子,是该早点结婚替人家延续香火,她的未婚夫也不想让长辈们伤心。然而,这些又是从前对她不坏的至亲,董时吟反抗不反抗好像都不对,所以才觉得人生在至暗时刻。   所谓才说太阳底下无新事,珍卿从前反抗过的早婚风俗,到现在她的学生也还得继续反抗。   其实看了娟娟姐的经历就知道,在这个避孕技术不发达的社会,男方若无意配合你一直避孕,结了婚难免要一直生孩子的。而董时吟不肯妥协早婚,家里威胁要断她的学费,她只好趁着暑假拼命做速记工挣钱,才不过半个月人都差不多瘦干了。   珍卿其实不喜欢干涉别人家务,也许是怀孕的人母性变强了,正巧她有孕做很多事不方便,为了帮助倔强的董时吟继续求学,便雇她当个帮忙做杂事的临时秘书。   暑假快结束了,珍卿三个月的保胎期也过去了。因为初期持续的妊娠反应,她虽然一直吃好睡好玩好,人也只稍稍胖了一点点而已,不像别的孕妇胖得那么夸张。   秋季的新学期开始了,她在两校带课的时数没增加,在艺专上的是接触颜料较少的美术理论,在海宁国大还是继续开《文学史》——若非赶上她怀孕家里又看得娇,两边校领导都预备给她加课时的。   她除了承担两校的教学任务,偶尔去其他大学做特邀讲座,讲文学、美术、外语、哲学、历史各种题目。各种名目的社团协会却是去得极少了,难以推掉的邀请三哥也跟着去,到地方大马金刀地坐着全程观摩,周围绕着一圈的女佣和保镖,别人也不好意思老揪着珍卿不放。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9 18:52:21~2023-03-30 21:3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add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转基因油菜花 30瓶;咕咕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9章 锦瑟华年与谁共   从清末到民国的如许多年, 战争阴云早笼罩在国人头上,但只要枪炮没落到自己的家门口,各阶层人都颓唐而笃定地认为, 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日子,还可以无限期地拖沓下去。   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里, 珍卿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   谢公馆近来最悬而未决的一件大事, 就是恨嫁的四姐没有答应俊俊哥的求婚, 明明天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纠结不已的四姐就是不松口, 把俊俊哥一张黑脸急得天天焦红的。   谢董事长亲自劝了不少好话,连懒得干涉人家婚姻的吴二姐,也觉得俊俊哥是踏实又真心的有情郎, 从梁州回来后劝了四姐几回回,竟也没劝动耳根子偏软的四姐,问她为什么不答应她又扭捏不言, 把亲妈亲姐都整得没脾气了。珍卿终于受了谢董事长和吴二姐的委托, 去探听当事人陆女士的心路历程。   某个礼拜天午睡起来, 珍卿敲响了陆女士的房门,随便说几句话就找了本书, 好像没有肩负任何重大使命。正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自己的陆女士, 见珍卿进来就坐在一旁看书,不像母姐急着敲定她的终身大事, 聊不了几句就直接切换到她的婚事, 并且对她有先入为主的不满意, 总觉得她又犯了老毛病, 故意折腾翟团长。   陆女士没有面对母姐的精神压力, 倒没好气地问珍卿是不是来做说客, 珍卿摊摊手很是无所谓的态度:“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来的,哪里会干说和的事?俊俊哥对我们一直好,你跟他结不结婚他也对我们好,其实于我有什么要紧呢?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好歹告诉我为何不愿意,若真讲得出服人的道理,我倒不必苦心婆心劝你,反能帮你劝母亲和二姐呢?”说着珍卿低头把书又往前翻一页,似是真的不会强劝她。   陆女士便秘似的憋了半天,对着镜中秾李夭桃的大美人,似幽怨似委屈地跟珍卿说:“其实,翟团长一点不讨厌,他温柔细心,办事周全,拿着一点点薪水津贴,全都舍得用在我身上,对我,可谓是千依百顺,无不应从。可他就是,就是长得太难看了!”   四姐说着懊恼地揉脸又揉头,然后晃着小妹的肩膀烦恼地说:“小五,你嫁得三哥这样的美男子,不晓得我心里的苦恼,就是翟团长跟我求婚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确凿是嫁给翟团长了,没多久,好些小娃娃跟着我叫妈妈,奶声奶气,又嗲又甜的,瞧着比小英还可爱呢!不晓得怎地嘛,翟团长忽然就也来了,小娃娃们的脸一下都变了,变出跟翟团长如出一辙的柿饼子脸,我就,我就活活被他们吓醒了。”   说到这里四姐歪在梳妆台上,梨花带雨地跟珍卿哭诉:“翟团长人材这样好,为甚不长得气派一些?想到要跟个大柿饼子结婚,生他一串小柿饼子。将来孩子丑得没法带不说,也不敢带他们出去社交叫人来笑我。小妹你不晓得,我跟翟团长在外头吃饭碰见我从前的熟人,他们一背着我嘀嘀咕咕的,我就难过得吃不下饭。”   四姐这等大美人伤心垂泪,按理珍卿作为妹妹或嫂子,都应该感同身受、婉转劝慰。可是她发现自己怀孕变迟钝后,三叉神经也有点不受中枢神经指挥。等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她的笑意已经布满脸庞冲出喉咙,她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四姐恼羞成怒怎么都不依了,上去对珍卿又是揉脸又咯吱腋窝,要不是珍卿有孕她就要追着打了。可是珍卿被四姐挠得嘎嘎笑不停,四姐又恼又气后来也莫名笑了。   她跟珍卿推心置腹,她不敢把心事说给母姐一听,她们这二位出名成熟理智的人,必会觉得她孩子气加无理取闹,说出来不过叫她们批评和说教,骂她既然不够喜欢翟团长,或者早先就不要招他,或者发现不对早该丢开手的,折腾到现在不上不下的,弄得俊俊哥也凄风苦雨度日如年的。所以,她倒跟珍卿这无意评判她的能说一说。   两个人好容易笑闹完了,珍卿也跟四姐推心置腹了:   “四姐,若不遇到三哥这样的,我也不能跟你打包票,一定会选俊俊哥这等才德兼备,可相貌体态不尽人意者。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要事事求全也是贪心,毕竟针无两头利啊……我当初同三哥在一起,还遭着一重年龄的考验,三哥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他生活跟事业上甚至思想上的麻烦,我也未尝不曾帮他担待许多,只是旁人不知道不觉得而已……   “谢公馆一直由母亲坐镇着,算是海宁比较开明的人家。长辈不会逼迫女儿联姻取利。你自幼也是吃穿不愁过来的,贫家女儿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条件,跟绝多女性享受不到的教育权利,你天生就拥有了。你我比大多数女性幸运得多。可幸运的人生能否长久,日子过得如何,除了出身家境,也还在乎选择跟经营的。   “你不要总想着俊俊哥貌拙,想你当初那位电力工程师胡先生,快结婚还害得你几乎身败名裂,还有在法国遇到的流水似的青年才俊,怎么个个都同你没缘分做成佳偶呢?四姐,你要问问自己的心,你想同一个什么人相守,过什么样的过日子。他的种种条件摆在一起,哪些是非计较不可的,而哪些可以不必过分计较。”   四姐愁烦地捞着珍卿的手,问若是珍卿会怎么选,珍卿捧着脸跟她叹了口气:“各人殊遇,心境也不同,我能站在你的角度设想,但代替不了你的心境感受,更代替不了你居家过日。四姐,你也是有阅历有思想的人,道理也并非不明白,关于终身大事,你还是自己做决定吧。”四姐就抱怨珍卿跟她也耍码头,就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回答她。   珍卿自己嫁了相貌上乘的三哥,说多了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未免四姐今日选了俊俊哥,日后日子过得不如意找珍卿事。所以,珍卿来之前就决定点到为止。   当然,她也设身处地地为四姐想过,俊俊哥对四姐就算不是上上之选,也一定是中上的选择,六年前如此,六年后也是如此。   四姐如今的事业似乎风生水起,但除了她的时尚嗅觉和设计能力属于她,其余事务都借了谢公馆众人的势,也借了一直帮她铲事的俊俊哥的势。若抛开谢公馆亲友提供的便利,四姐就算靠自己也能有所成就,未必能像现在轻易一飞冲天。所以四姐就算再厉害也须有人帮扶。谢公馆的娘家人自然会帮扶她,但夫家最低限度不能拖她的后腿。   首先最基础最要紧的一点,四姐丈夫得支持她抛头露面搞事业吧。遍观海宁现在的名门世家媳妇,那些所谓的新时代女性的日常,不过是去妇女会等各种机构挂名,有人组织就参加活动筹点款子做慈善,再对着报纸记者谈谈话照照相,发表一些合于时下流俗的观点意向,或者去商会、银会学跳舞学外语帮丈夫撑场面,人前背后符合当家太太的风度,又被时下的人吹嘘成新式女性了。但名媛贵妇们镶金镀银的表面功夫,跟谢公馆职业女性做的不是一码事。   总之,时下妇女界有一种奇怪的流俗:中下层家庭的女性多会出来做事,就算社会上有不谐的声音也拦不住这种趋势。反倒不少富贵人家人前赞美谢公馆的女强人们,回到家还是以媳女与男人共事挣钱为耻。所以四姐结婚后还欲经营事业,她夫家能否支持她就是一重难关。   并且,老话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四姐从小热衷追逐时尚美丽,喜欢过精致富贵的生活,出席任何一个社交场合的准备工作,就跟将军上战场一样繁复精细。四姐外刚内弱脾性又不算温驯,嫁了人强行叫她做个贤妻良母,装他个十天半月的还行,时间长了一准原形毕露。所以四姐若要婚姻美满幸福,她的丈夫须对她有大包容心,在夫家的公婆妯娌面前时时维护她。   而俊俊哥对四姐是一见钟情,你说他是见色起义也不妨。但他的上峰几次为他保大媒,家里高堂为他婚事也快急死,他这些年都遍寻理由推挡回去,除了军务繁忙没那个闲心,根底上也是一直没有放下四姐。若非俊俊哥英勇善战,屡立战功,说不好已被他拒婚的上司迫害了。就冲俊俊哥这份旷日持久的深情,他都会珍惜求之不易的四姐。对于四姐来说,很难说再能碰到他这样的痴情汉,就算有也须时间验证,恨嫁的四姐多半等不及,勉强等着心态也会崩的。   这些现实主义的分析,珍卿自然不会跟四姐说,她甚至不会跟四姐强夸俊俊哥,有些事需要当事人想明白,有的决心要当事人自己下。   其实,六年前,四姐看见俊俊哥就抱怨恶心,现在愿意跟他谈情说爱、出双入对,本身就是她心迹变化的明证,不过她还意识不到这份情意的份量。   最后,珍卿以一句“肺腑之言”结束谈话:“四姐,你若真嫌恶俊俊哥貌丑,不妨再耐心等一等,你如今事业有成,适婚的青年才俊也会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好你的良缘还在后头呢。”四姐闻言那就更纠结了,还问珍卿朝三暮四会否不好,翟团长若知道了会怎么想嘛。   珍卿叫四姐自己看着办吧,一转头到一楼谢董事长书房,就把四姐的心态告知谢董事长和三哥,三哥跟谢董事长感叹:“惜音从小决断力差,需要他人替她下决心。”他们便开始商量怎么帮四姐下决心,要不要给再给她介绍点“青年才俊”。谢董事长把珍卿也当个智囊询问,珍卿心里的鬼主意自然多得很。   一个人好不好是需要参照的,在秋香身边多放些貌丑的无盐女,姿色一般的秋香也成大美人了。对付陆sì姐这样纠结不已的颜狗,就该给她多介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青年才俊,而且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越好。如此,当假青年才俊的烂絮子露出来时,纠结的颜狗遭遇的暴击就越大,就会觉得丑男的心灵美和智慧美,胜过美男的皮相一百倍。   但珍卿也怕将来四姐跟俊俊哥不幸福,所以她谨慎地没有信口开河一通,对谢董事长和三哥斟酌说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觉得,该给四姐多介绍名门才俊,门当户对的容易说得来嘛……不过寒门才俊也可以有嘛,从小日子过得苦,知道艰难辛苦不会乱花钱的啊。”心领神会的三哥莞尔一笑,摸着珍卿的脑门说了声“调皮”。   名门世家的纨绔子弟见不得人的名堂多,而寒门子弟可能就会要四姐倒贴。谢董事长也笑骂珍卿一句:“最属你鬼机灵。”转头又对三哥笑盈盈道:“你没事多陪陪小妹,惜音的事我来安排。惜音的婚事一了结,我平生就没有对不住人了。”   之后,在谢董事长的精心安排下,四姐被一拨拨适婚青年才俊吓得够呛,一个月后果断答应跟俊俊哥订婚。   作者有话说:   好不容易不头疼了,这两天又有点腰疼。我看明天感觉如何,如果腰还不舒服,可能会休息一下,见谅哈。感谢在2023-03-30 21:39:55~2023-03-31 22:2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转基因油菜花 50瓶;冰溪落雪 30瓶;54809262 15瓶;2904181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0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谢公馆对俊俊哥跟四姐的婚事乐见其成。俊俊哥除了长了一张柿饼子脸, 身材也蠢蠢笨笨的,但于公于私都跟谢公馆合拍,其实是个非常合适的女婿人选, 就算对被套路的四姐也非常合适。   他的个人能力就不必多说了,品行气度也非常可圈可点。之前他单恋四姐毫无希望, 后来许多年但凡谢公馆有事, 他依然竭尽心力地在帮助, 可见心胸气度不凡——当然谢公馆也给他捐助过军资, 双方是有来有往的真交情, 就比只知索取的吴祖兴强太多。   而且,俊俊哥虽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但政治上也主张“停止内战, 一致抗战”。他也反感到处乱嗅的当局特务躲在暗地给民主人士打黑枪,或者不择手段地捕杀社会党。   谢公馆又要迎来一件大喜事,自然一家上下阖众欢喜。俊俊哥的家人也高兴坏了, 眼看长子长孙快熬成老光棍, 如今不但成功地开销出去, 还攀上海宁名门谢公馆的小姐,喜得恨不得一蹦三层楼那么高。   面对爱儿爱女的婚姻大事, 两边家长都是愿意大肆操办的, 不过,碍于时局还是不宜过分铺张。何况, 当初说把四姐的嫁妆赔给钱明珠, 不再给她提供额外的嫁妆, 谢董事长可不是说着玩的。谢董事长虽说高兴依然恪守前言, 想像姐妹摆那么老长的嫁妆可不容易。   但陆sì姐的嫁妆怎么也不会寒酸。与谢公馆亲上加亲的翟氏一族, 在鄱州当地也是底蕴深厚的士绅人家, 给长子长孙娶媳妇自然下了血本办聘礼,还有珍卿他们手足并谢家亲戚们的添妆,一块摆列出去也相当可观了。   四姐的婚礼放在了金秋九月,这是谢公馆最后一次名流云集的婚礼。娇娇他们这一代的孩子们,因不同时代风气的影响,一个比一个婚礼更加简约。   四姐的盛大婚礼再次轰动海宁城,海宁的大小报纸自然回溯谢公馆的谱系,将吴二姐跟珍卿的两次隆重婚礼,又拿出来数论各种经典细节和宾主轶事,一时为坊间津津乐道。最后还有人总结谢公馆两代女性的婚事,说女强人们择婿都是清贵而非富贵。   盛大婚礼结束后俊俊哥还有婚假,四姐拖着新婚丈夫就近去江州度蜜月,也是为到陆家人面前卖弄一番。四姐跟新姐夫蜜里调油、鸳鸯偕侣,其间的奇妙滋味不必多言。   就在四姐和俊俊哥婚礼前后,投降东洋人的伪军侵犯冀州兴和地区,应天的韩领袖还是主张绥靖政策,但冀州兴和的杨鉴生将军力主除奸抗战,伸张民族正义,最终违反韩领袖“不得已不可轻易开战”的命令,率部对侵犯兴和地区的敌伪展开作战,全国人民再次掀起支援前线的运动。   珍卿将近年画展积攒的款子,加上三哥卖出花山股份的余款,通通捐给前线购买武器、食品、用品等。之后,杨鉴生将军收回被敌伪侵犯占据的兴和地区,大涨中华民族的志气……而主要驻守冀州中南部的滕将军,严守韩领袖“不得已不可轻易开战”的命令,自始至终没有积极响应杨将军的作战,由此在坊间风评急转直下,被人们誉为“投降派”。   ————   十月上旬的一个礼拜天,二姐和二姊夫从梁州出差回来,长年盼着父母的小英格外高兴。趁着谢公馆难得家人齐全,大家提前给杜教授庆祝生日,家庭聚会常例的节目就是一起吃喝玩乐。   如今天短夜长了,大家吃完午饭也不睡觉,坐在起居室聊天的聊天,看书的看书,教打牌的教打牌,教下棋的教下棋。   三哥和珍卿、四姐在教娇娇玩桥牌,娇娇这丫头脑瓜真的太灵了,对桥牌的玩法一点就通,对那些花里胡哨的叫牌方法一点就会。但凡娇娇跟她三叔做了搭档,四姐和珍卿完全是他们手下败将。所以珍卿和四姐两个弱兵,必得跟三哥和娇娇两个强将分别组队,才可能有输有赢玩出点乐趣。   二姊夫跟二姐在教小英下跳棋,小丫头本来玩得兴致勃勃,后来听说妈妈不久又要去梁州,虽然说爸爸会在家里陪着她,小妮脾气上来怎么也哄不好。   珍卿跟两个天才打牌打到头疼,便趁小英闹起来说今天打牌到此为止,然后把娇娇拉到一边嘀咕一阵。珍卿跟娇娇两个人嘀咕完了,就过去逗小英说她有隔空猜物的本事,跟孙悟空一样厉害,问小英愿不愿意见证一下。被吊起好奇心的小英才勉强安定下来,要跟小姨玩玩隔空猜物的游戏。   珍卿笑眯眯地说声“真乖”,马上指着棋盘里的跳棋说:“就猜跳棋的颜色和数量,好吧?先拿一颗,再拿两颗,小朋友一次不要拿太多哦。”   如此安排计议一定,娇娇就抱着棋盘牵着小英,兴致勃勃地走出起居室,站到外客厅视线死角的地方。然后大家便玩游戏的玩游戏,其他人看热闹的看热闹。   小英先拿出一颗黄色的玻璃球,她表姐娇娇就远远向起居室喊一声:“可以了。”珍卿在里头背对着她们俩,却准确无误地猜中是一颗黄色玻璃珠。小英眼睛瞪得像两只黑铃铛,惊喜地拍着手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还跑过来欢欣无限地跟大家说:“小姨太厉害了,小姨是不是神仙变的……”   其他人催促小英快回到原位,接着拿玻璃球继续让小姨猜,小英小脸红扑扑的太兴奋了,从善如流地跑回原位继续玩。这次她从棋盘拿出三颗玻璃球,一颗红色的两颗绿色的,娇娇就站在外面又冲里头喊:“行了,又好了,再猜。”珍卿又准确地猜中了数量和颜色。其后,不管小英拿的什么颜色,哪种颜色拿得几颗,珍卿每一回都能猜对无误。   最先看破把戏的三哥瞅着珍卿,觉得她自从有孕后越发孩子气。上次花匠给小英捉了两条青虫玩,她跟小英说两条虫子一公一母,小英最近才学了一种知识,说一公一母的就可以结婚,小妹就提议她们帮虫子主持个婚礼。小妹竟真的陪小英玩虫子结婚玩了一钟头,还给虫子编了跌宕起伏的婚恋故事,可把听故事不多的小英哄开心了。这一回玩的这个暗号把戏,又把小英哄得团团转。   杜教授搞不懂其中的名堂,正跟俊俊哥议论她们打的啥哑谜,四姐难得机敏得很,说肯定是一种约定的暗号,她刚才见小妹跟娇娇商量了半天,就是闹不清是一种啥暗号。   二姊夫跟谢董事长说她们会玩,又转头跟吴二姐感叹,小英如今活泼伶俐得多了,不再只跟白娘子说话玩游戏,最近不但学会不少别致的敦煌歌咏,还学会玩虫子给它们办婚礼,感叹珍卿哄小孩的新鲜把戏就是多。小孩子就是要小时候玩好了,长大以后才不会出问题呢,可惜他们做父母的陪小英太少了。   三哥闻言不知想到什么,看向宣布结束“隔空猜物”游戏,跑出去跟小英说话的小妹,他眉眼间也染上一点心事。   通过暗号游戏把小英哄开心了,珍卿又跑过去告诉开心的小姑娘,说这是个聪明孩子才能解密的把戏,只要小英今年好好上学弹琴,好好吃饭睡觉,她也被归入聪明孩子的序列,就可以告诉她隔空猜物的秘密了。小英被哄得眼神亮晶晶,郑重其事地答应还拉了勾。娇娇就把她抱起来举高高,亲一口说“我们娇娇又可爱又乖”,小姑娘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了,然后忽然憋红脸说要去拉大便,二姊夫连忙抱着孩子去了。   趁着小英不在的时候,珍卿给二姐解释其中名堂,这其实就是一个约定暗号的小把戏,还是受桥牌叫牌方式的启发。珍卿在游戏开始前跟娇娇事先约定好,用一些特定词句约定玻璃球的颜色,紧跟在后面的句子来约定数量。比如说“可以了”就代表黄色,“行了”就代表“红色”,“好了”就代“绿色”,以此类推,不同带“了”的句子代表颜色,跳棋的六种颜色很容易约定好。但是约定数量就麻烦一些,紧跟在“了字句”后面带“猜”的词句,也可以有很多变化的样式,譬如“猜呀”“再猜”“你快猜呀”“你快点猜呀,小英早准备好啦”等等,把这些语句放在表示颜色的词句后面,以词句字数来暗示一种玻璃球的数量,若没有“猜字句”就代表这种颜色只有一颗。   也幸亏小英人小手也小,一次拿不了许多玻璃珠,娇娇也能在一旁引导暗示这小妮子,示意小英不要一次拿太多颜色,若不然这套临时约定的暗号,颜色越多数量越多就越要乱套。   大家听珍卿一番解密都得了乐趣。俊俊哥鼓着一张喜相的笑脸,以吹捧珍卿和娇娇为起始,夸奖小英为顺带,然后牵三挂四、延伸联想,把谢董事长、杜教授、杜太爷,包括吴二姐夫妇,都简洁而精练地吹捧了一圈,说将来有孩子也想放在谢公馆养,问他丈母娘愿不愿意受这个累。谢董事长被恭维得慈颜大悦,四姐在旁边轻捶俊俊哥一把,就娇滴滴地说谁给你生孩子嘛,啧啧啧……   珍卿见杜太爷翻着眼睛要说话,连忙跟三哥和谢董事长他们感叹,娇娇的记忆力和理解力都很强,将来一定能有一番造就的。她转头问娇娇想学什么专业。娇娇说自己虽更擅长数理化,但学擅长的似乎也没有意思,她其实对文学艺术也感兴趣。杜教授说喜欢那就都学一学嘛,大家顺势就讨论起平京等大学的通才教育,说这些学校第一年学的内容都很杂,发现学的专业不是所爱的也没关系,他们对成绩好到足以转系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允许转系的。   小英被爸爸带去上厕所回来,回来又问父母何时带她去梁州住住。吴二姐说梁州地处西南边陲,有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不假,瘴疠瘟毒之乡也名副其实。小英有玩虫子揪花草的习惯,在梁州一不小心就遇见毒物,那可是会要命的事,所以说现在可不敢带她个小囡囡去。   小英便看着珍卿说小姨也玩虫揪花草呢,珍卿便窘窘地摊手解释道:“你小姨我读过《昆虫记》,好赖在乡下生活多年,地球上的国家也走了不少,我晓得哪些有毒哪些没毒,没毒的可以玩一玩,有毒的自然不玩,不知是否有毒的更不玩啊。你个小囡囡能做到像我一样吗?”小英便对着手指不说话了,这小囡也知道自己好奇心重,对太多未知事物都有兴趣,不能强行说自己能做得到。大家便对她发出善意的笑。   娇娇便好奇梁州这么危险,那二姑夫妇为何还要在那建实验室呢。   其实二姐夫妇最初到梁州考察,是受医学会委派到那作流行病的考察。之后发现梁州巫医并行的落后地区,竟然有些神奇古怪的治病门道。有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方土法,看似荒唐却真正能治病见效,且那里中医药材资源丰富,很多东西都非常有研究价值。   虽然梁州当地军政态势错综复杂,但梁州省主席余志通并不横征暴敛,他主政后在政治、经济、文教方面都有作为。但梁州还是缺乏医药资源的瘟病之乡,余志通遇见二姐夫妇这种德才兼备且资本雄厚的专家,他自然是吐哺握发、倒履相迎,邀请他们帮助完善当地的卫生防疫制度,因此相比其他地方的复杂政治风气,余志通为二姐建实验室大行方便,为她省去许多官僚政治和程序制度的麻烦。   这四五年的时间,二姐跟当地的名中医学习知识,还培养聘用了一批专业人材,去年才在梁州建成药学研究室,针对当下反复流行的传染病,用生药学的方法研究传统中医药材。但是直到目前为止,还说不上有突破性的研究成果,一方面是摸着石头过河前途难辨,另一面也是经费方面压力也大。二姐夫妇没有就后者细说,大家也就没有细问。珍卿只感叹这世道做事都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我补充了一点内容,对吴二姐事业背景的补充。感谢在2023-03-31 22:24:51~2023-04-01 19:1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夜zero 20瓶;amandaxing 10瓶;cho 5瓶;天晴dmssj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1章 积德为善成厚地   杜教授提前过生日这天晚上, 珍卿躺在床上还跟三哥讨论,一定不要让娇娇到北方念书,看着平京周边动不动打一拨, 她对于北方的局势真得不看好。她难免想起驻守冀州的滕将军,心情还是有一点复杂的。   说到国家大势, 三哥便顺势跟珍卿讲一讲公事。她之前鼓动他转移产业到西南地区, 他也确实觉得可以转移一部分。但两个月的时间过去, 他的合作伙伴几无赞同他的。就像他当初犹疑小妹的话一样, 谁也不认为当局会轻易放经济和政治中心。   但是东洋人对中国的蚕食鲸吞, 也使小妹的前言被一一印证。且谢公馆能接触的不少上层人物,也透露出韩领袖无意与东洋一次决战的意思。这就意味着上头人一旦真狠下心,所谓的经济金融政治中心都未必保险。   他的兴华教育基金会早已在梁州办大学, 他在西南数省建立的人脉关系网也不小。二姐夫妇在西南为防治传染病做的工作,还有二姐为研究中药治传染病建的实验室,原本都是出于爱国公心才去做的。现在都能算他们应对战乱的后路之一。至于说原本在国外留下的退路, 非是有灭顶之灾的绝境, 他们无意轻易抛别母国去就他国。   然这些小打小闹权当退路的考虑, 都不能与迁移大宗产业的考虑同日而语,这种事业上一旦决策失误, 也许数代人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掌舵之人怎么敢不慎之又慎呢?所以陆浩云不但难以说服合伙人,他首先连亲生母亲谢女士都说服不了。目前为止, 他与人合办的企业都无法按他的意思转移。   现在他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告诉珍卿, 他只能采取别人看来自掘坟墓的办法, 把刚从危机中缓过来的独资企业卖掉, 再从跟别人合作的产业中提出部分股金, 去蜀州、梁州办些民生相关的产业。他手里有钱款有专材还有不少人脉, 这种事办起来其实没有那么难……   珍卿曾经屡次劝他不要多办产业,事业心比暑假在花山度假时又更强些。   珍卿复杂地看着眼前之人——这是她最初的兄长和后来的丈夫,她对他的爱包含亲情和爱情。她愿意最大限度地爱惜他、保护他,正如这些年爱惜保所他一样。她早年屡劝三哥不要多办产业,就是她爱惜保护他的方式之一。三哥前些年也确实灰心丧志,还在原来的产业上吃红利,并没有额外的投资和建树。现在却被一见如故的岳先生唤醒了斗志。   珍卿考虑的后患自然很多,在不同的时代,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境遇大不相同,这是其一。再者,她见识过当局对民间资本的侵吞敲剥,这个乱世若不做个皇亲国戚,资本越大越容易成为一块鱼腩。这个道理三哥也未必不懂得,可是他跟岳子璋先生一样,受中国传统儒家道德的影响颇深,总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气概。   看三哥似乎挺紧张她的态度,她拉住三哥先发自肺腑地说:“三哥,不管你办什么民生企业,若能造福民众自是功德善举,就怕你耗费大量时间金钱精力,最终得到实益的却非国家百姓,而是擅长巧取豪夺的军阀官绅。万一,万一……,你的多少心血就毁于一旦,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不能不警示三哥的。”三哥正欲解释一番安她的心,她连忙止住他坚定说道,“但是,我还是从前的信念,你的志向便是我的志向,你的决心也是我的决心。即便在西南投资有大风险,我亦愿意陪你一起承担。”   陆浩云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紧紧抱着她吻她的头发,又摸摸她才微微凸起的肚子,再三向她保证定会谨慎小心,一定会给她跟孩子留足钱项和后路。珍卿捧着他的手也亲亲,非常胸有成竹地说:“我总算还是职业女性,不说嫁妆也能卖了换钱,我还有稿费润笔、薪水津贴,这些年的积蓄也还有一些。三哥,我就是你跟孩子的后路,这是你娶一个职业女性的好处,除了尊重爱护女性的高明人物,没人能享受到这样的好处。”   陆浩云眼眸立时晶灿灿的,抱着她默默享受这温存良辰,只觉得什么不必说她也明白。过了许久,珍卿听他在耳边说了一句“谢谢”。   之后,三哥按照他的事业规划忙起来,自回国后一直没出差的他,现在为了转移产业、投资新厂也出差频繁。他的行动全面而迅捷,他在海宁独资的泥灰厂、灯泡厂、米面厂等,计算一番发现动迁不划算,便果断地决定挂牌出卖。鲁州的唐经理信服三哥的眼光,也同意先卖一印染厂收回资金,剩余的要不要卖还要走着瞧。三哥跟人合作经营的那些厂子,也循序收回可以收回的股金。   收拢资金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三哥又跟二姊同去梁州、蜀州选厂址,寻求与当地的实权人物或地头蛇合作共赢。三哥和二姐夫妇在梁州算广有人脉,跟梁州土皇帝余志通也有交情。三哥同学朋友遍天下可不是吹的,他本身就有同学是蜀州大家出身,朋友背后的家族也不乏地方实权派。而珍卿留学认识的学采矿的范宣明,他的家族也是蜀州南部的实业名族,能量颇大……所以三哥在梁州和蜀州选址办厂,要处理的人事说复杂也复杂,相比真正的外乡人又算容易了。   珍卿在海宁过着按部就班的孕期生活,虽从电台报纸听睹战争涂炭生灵,社会的乱象惨剧也偶尔听见,但没人会以这些事劳累到她,谢公馆的生活并无太大波澜。   中期摆脱了妊娠初期的不适症状,她能做的事就比初期稍多一些。她灌的外国名著朗读留声片,循序进入全国各地的大学校园。上半年刚回国时,请她演讲要求讲文艺主题的人多,现在请她演讲欧美文学和外文翻译得多,她既然有心启迪民智、教化同胞,就不会一味回避繁杂的公共事务。她也偶尔参与赈济会等慈善团体的活动,也会涉足兴华教育基金会的事务,利用自己在欧美等国的人脉关系,帮基金会扩大国内学生的留学通道。   珍卿担任教职后见的寒门学子多,很多人因为资格不够或信息不通,一时生活困顿、学业难继,也不能获得兴华教育基金会扶持,从此中断学业人生蹉跌,实在令人惋惜。珍卿有时候也愿意伸手帮人一把。   譬如,那位被逼辍学结婚的学生董时吟,虽然被家里断供学费和膳费、书本费等,但她可以变卖首饰并兼做速记工,要申请基金会的贫困补助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的钱大部用来交学费,生活上不免窘迫一点。珍卿除了给她介绍工作,也偶尔使唤她帮忙做些杂事,可以变相地补助她一二。   再如一位学化学的海大学生简涛,因为患了重病不得不辍学休养,病愈后又因家贫久难复学,继而因久居家乡信息太过闭塞,错过了基金会暑期举行的理化考试。这考试就是在遴选学业优绩的贫困学生以资助之。以简涛的平时成绩绝对能考过。可他在家乡稀里糊涂地错过了,简父叹惋痛惜一病不起,竟然因此病逝了。珍卿听闻后了解此生情况,见许多师生都为此生惋惜,便请兴华基金会赵女士和黄先生通融,为简涛特开一试测验其学业水平。考试通过之后,简涛获得贫困补助得以复学。   珍卿之所以在基金会说话有分量,除了她是兴华基金会理事长的夫人,还因她为基金会筹措了不少资金。除了帮忙吸纳社会善士的捐款之外,她近来也开始变卖她的丰厚妆奁,小部分用来稍稍资助相识的寒门学子,大部分就捐给兴华基金会作为善款。如此,她在基金会元老面前也能挺直腰杆说话。   当然,珍卿也怕斗米养恩人升米养仇人,可是自从她亲身投入到教育事业中,与年轻的大学生们教学互动,了解更多从前无从得知的学界内情,就更明白慕先生和杜教授为何十几年如一日地资助贫困学生,还有与他们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   因为从全国的范围来看,当下的文化教育资源实属匮乏,有些工商产业落后、教学资源贫瘠的省份,踏遍阖省竟然寻不出一个大学生,能供出几个专科生就当宝贝疙瘩了。   从这一点上看,慕先生劝珍卿对学生耐心是对的。一些背负沉重期望的寒门学子,本质上有天赋也肯努力,可总比不上天资卓绝和家世优越者,期望太高大多时候失望也大,有的人发愤拼命把身体精神作践坏了,有的人被纷繁外物迷惑误入歧途了。这些年轻人折腾来折腾去,又承受不住学业失败的后果,若没有人及时拉他们一把,这些背负很多期望的学子,人生有可能就从此毁灭了。作为比他们涉世更深的师长,有条件时应当在物质和精神上帮扶一把,这样做于学生于社会都有长远的好处。   虽说如此,珍卿毕竟不是慕先生和杜教授,她资助学生要看他是否笃志勤学,胸怀家国,挽救学生要看他是否通情达理,良心未泯,她不会像圣母一样看人可怜就相助,将有限的精力和资源浪费到无用者身上,所以有意无意得罪人也在所难免。   珍卿怀孕期间不好多沾颜料,在艺专教课批改作业少了,也不带学生往远程的景点写生。   十一月初的时候,叶知秋带学生去黟山写生一回,顺便参观跟珍卿有关的黟山工艺品厂,发现工艺品厂的女工薪水极低,有人说尚不如从前在景区抬轿椅子。珍卿获悉后暗暗错愕疑惑,她知晓公民党内目下贪腐成风,经手钱财的官军鲜有不贪腐的。可甄嘉廉太太是堂堂的国舅夫人,以她的家世身价,还须跟贫苦女工争这仨瓜俩枣的吗?   珍卿托人打听甄太太的经营情况,得知厂子在高层背景的扶持下,经济效益其实不算坏,可厂中利润却被甄太太的亲戚——就是甄太太指定的经理人——挪借出去投资现在紧俏的翡翠,指望翡翠升值后带来大效益。所以公允地说,甄太太未必看得上这点小钱,却有识人不明、失察枉纵之过。   若是别人的事珍卿也就不管,可是国人竟然皆言这工艺品厂与珍卿有渊源,珍卿总觉得牵扯着一层义务甩不掉似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1 19:16:29~2023-04-02 19:1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041819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2章 千载忧患何处怀   珍卿自从关注黟山工艺品厂的事, 就着意留心有关甄嘉廉太太的近事动向,发现甄嘉廉先生因为金融改革之事,正与韩领袖等上层政要闹着龃龉, 甄太太日常行事虽然高调,但是同与她丈夫有政见冲突者相比, 这位贵妇人算得上低调了。   珍卿在艺专有个叫许枫的学生, 他父亲原是应天国防部的会计, 今年九月因病交卸了公职, 许枫又因画漫画讥讽当局被扣发公费。珍卿帮此生申请了一份贫困补助, 又帮他在《十字街心》找了一份兼职,帮许枫渡过最艰难的时期。许父病愈后又活动来了一份公职,是在应天的销募委员会卖公债, 知道里头不少大人物套取巨利的内幕,许枫把其中一些内幕说与珍卿听。   甄嘉廉太太的大姑子甄嘉扶女士,也就是中央银行行长夫人贺渊亭夫人, 从前两年金融币制改革开始, 就借其丈夫职务之便套取内部消息, 又借其丈夫职务之便动用国库资金,大肆炒作黄金、外汇、公债, 从中赚取了大量的财富。这种层面的窃国操作, 绝非黟山工艺品厂的小贪腐可相比。   还有珍卿的族侄孙杜玉琏——就是向渊堂哥二子杜明堂的长子——,他是禹州省城银行的金库主任, 前阵子到海宁参加金融改革的会议, 也曾跟珍卿谈及一些内幕和传闻。说而今做着中央银行行长的贺渊亭, 仗着自己是得领袖信重的连襟, 私下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之前国际银价上涨, 多少外国投机客来中国走私白银,据说贺渊亭夫妇也掺和了一脚。玉琏说他们业界还有半是信实的传闻,说当局借金融币制改革循序废除银本位,从民间收上来的可是真白银和银元,贺渊亭夫妇中饱私囊起来太方便了。   当然,这种层面的贪腐大案珍卿管不了,就算是权衡利害也不可能去管它。她除了感叹应天当局到处是漏洞,难免有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感,在意的还是黟山工艺品厂的小贪。   甄太太的工艺品厂出了个小贪,厂子里的女工生活不好。将此事告知甄太太算是善意,可珍卿在美国时得罪了甄氏夫妇,由珍卿来提醒这对夫妇,就算善意也怕被理解成恶意。   珍卿亲师姐李娟和韩尉亭夫妇,跟甄嘉廉夫妇私交甚好,原本可以帮忙递一递话的。可珍卿在美国跟甄嘉廉夫妇交恶,已经无形间令娟娟姐一家尴尬,她让裴俊瞩求助娟娟姐小叔子韩容亭,裴俊瞩差点给人家惹出大麻烦,珍卿哪好意思叫娟娟姐他们帮忙?若公开揭露工艺品厂的贪腐黑幕,一旦被人发觉,无疑更恶化她跟甄嘉廉夫妇的关系。珍卿就算有一身的傲骨热血,也不会天真到不给自家留余地,不为娟娟姐两口子的处境着想。   不好意思借娟娟姐一家递话,她又想起在海宁做寓公的明戈青先生。他跟甄嘉廉之母一直有往来,更算是甄嘉廉夫妇的长辈,可借他私下提点一下甄太太,勿因一时人事失察妨害慈善家的名声。不料明戈青先生往港岛探亲,珍卿也只得无奈兴叹。此时三哥正在西南蜀州出差,珍卿有志不能伸有怨无人诉,着实郁闷了一阵子。   因听彭娟说姚铃儿回海宁了,珍卿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但需要朋友们配合一下她,才准备跟米月和熊楚行商量,裴俊瞩又来找珍卿道歉和好了。一起学习游娱的少年好友,珍卿怎么忍心真的同她绝交?但还是质问她能否多替别人着想,能否别总是捅破天都不怕的劲头。   裴俊瞩见珍卿犹有质疑,才痛苦地说出其中的隐情。原来,刘缙绅派来杀她的人没有得手,而借住她海宁公寓的男同事之妹,却在借住的翌日早晨被车撞死。裴俊瞩那时在越州调查刘缙绅,没把同事妹妹之死跟刘缙绅联系起来,后来还是来杀她的杀手那夜制住她,拿出她的记者证翻检一番,把刀刺向她时还说了一句:“这次一定不会错了。”裴俊瞩才联系起其间的阴差阳错。   裴俊瞩此时沉痛地告诉珍卿:“我最要好的男同事,人家妹妹来海宁上大学的,因我之故说死就死了,她父母因此都病倒了,他也痛苦到去掉半条命。我当时在应天悲愤迷心,想跟这些贪官恶吏拼了,确实想不到要顾忌他人。”珍卿看裴俊瞩悲愤自责,还夹杂其他的情绪,怀疑她跟这男同事另有交情,只是一时不便点破。只问她为什么不早说呢,裴反问她早说她就原谅她吗?   珍卿心情沉重地叹息沉默,她最恼裴俊瞩差点连累娟娟姐一家,不是她有理由就能轻易释怀的。不过珍卿也借机劝裴俊瞩谨慎行事。裴俊瞩说她怎么可能不谨慎,她无意间害死了一条人命,跟男同事的关系也无可挽回,她现在采写新闻都慎之又慎,有的稿子写出来上级通不过,若在从前她绝对会闹腾的,现在却再无心胆瞎闹腾。   珍卿看裴俊瞩现在萎靡不振,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职业价值,心里也是唏嘘不已。便跟她提出黟山工艺品厂的事情。   彭娟老跟珍卿说老同学们的动向,据说姚铃儿婚后随丈夫搬到应天,她夫家给她在妇救会里找了事做,她竟然借机挤进了应天的上层贵妇圈子,跟甄嘉廉太太说也有一点交情。而姚铃儿前日正好回海宁探亲,珍卿心里马上有了主意。此时问裴俊瞩在应天见过姚儿,是传闻中八面玲珑的机巧人吗?裴俊瞩说在应天是见过姚铃儿,她如今修炼得很见心思水平,说话做事都能取悦那些贵妇。   珍卿便跟裴俊瞩说了她的主意:可在海宁找个小报登黟山工艺品厂的贪腐新闻,原则上不必造出太多的声势……   珍卿如此这般讲完她的计划,裴俊瞩问了个一针见血的问题,姚铃儿纯是被她们利用的对象,还是把她当成知情的参与者。珍卿说最好把事情做到不着痕迹,不然行事不密就会贻害无穷。裴俊瞩心有戚戚地点头头,也明白珍卿还有点信不过姚铃儿。接下来跟米月和熊楚行知会一声,到时候叫她们配合一下就行。   陆sì姐的合作伙伴黎女士,因为老公跑到前线打仗去了,就搬到海宁跟四姐一同经营倩影服装公司。这位长袖善舞的军官太太黎女士知交颇多,为了推广产品常宴请海宁、应天的名流贵妇。   姚铃儿此时正好回海宁省亲,而彭娟又老想把老同学聚起来,珍卿干脆跟彭娟商议一番,邀请同学们来参加黎女士的宴会,一则可同名媛贵妇们交流时尚穿搭,也可借机结交于父兄丈夫有益的人脉。珍卿那些同学参加此宴是如鱼得水,对她此番的用心安排纷纷表示满意。   当夜,姚铃儿作为混过应天贵妇圈的人物,在黎女士的宴会上也算风头人物。她偶然去上洗手间的间隙,却听到两个人无意间议论,说黎女士和陆女士才是真正的女强人,瞧人家这服装生意做得多排场多风光。有些官太太不过借丈夫沽名钓誉,狐假虎威,譬如,那谁谁做生意亏本拿嫁妆填窟窿,还有那谁谁谁做慈善被底下人糊弄。这两个女人批判嘲弄的对象,就包括尊贵无匹的甄嘉廉太太了,而且关于甄嘉廉太太的黑料,消息来源是报纸上确凿的新闻。   姚铃儿听到这番议论倒也沉住气,回到场中问裴俊瞩和米月等人咋回事。裴俊瞩这大记者就假作为难,期期艾艾一阵才“悄悄”告诉姚铃儿,说这是海宁新闻界心照不宣的事,大报纸没敢报导竟有胆肥的小报爆了,说甄太太黟山工艺品厂的负责人贪腐,女工们那极低的薪水连糊口都不够,说甄太太借慈善沽名钓誉、暗中取利……裴俊瞩跟姚铃儿大生感叹,说甄太太的事爆出来会很拔人眼球,他们《宁报》也在犹豫要不要转载,之前是碍于甄嘉廉先生不敢转载,但现在也有传闻说甄先生要辞去财政部长职,如此一来难免会有人落井下石的……   珍卿怀着孩子月份大了,在计划里主要角色是狗头军师,看着裴俊瞩跟姚铃儿叽歪半天,扶着肚子打着呵欠心里暗叹:果然孕妇还是不该搞阴谋诡计,从前信手拈来的事现在干着真累。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姚铃儿果然是异常合格的耳报神,就在黎女士宴会的第三天早上,海宁就有大报纸登了一则新闻,说甄嘉廉太太是真心做慈善的女性先锋,发现她名下的黟山工艺品厂和松县的制鞋厂,两边的负责人竟然都涉嫌贪腐,侵占工厂男女工人的正常薪水,她立刻大义灭亲将二人辞退送警,另派了廉洁得力的负责人接管,并给两个厂子的工人补发了薪水。   这甄太太许被珍卿的计划吓到,说不清是太老实还是太心虚,珍卿只盼她管管黟山工艺品厂,料不到她自曝家丑又爆了个有问题的厂。   裴俊瞩特意跑了黟山和松县两厂,发现为甄太太正名的新闻基本是属实的,甄太太是把两位负责人送去法办,也确实换了人给工人们被发薪水,不过,她终究碍于亲戚关系没把事情做得太绝。   能达到这个结果珍卿已经满意,可怜她为了不给谢公馆惹麻烦,也不给娟娟姐一家找麻烦,只好千方百计地把自己摘出来,处心积虑地设计这迂回办法,为黟山的女工们暂时找回一点生路,那什么松山鞋厂算是意外之喜。可是当下公廨坊间到处贪腐成风,谁知道这些人生路何时又会中断?珍卿也不过在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这件事之所以办得如此顺利,也是甄太太并非极端寡廉鲜耻之辈,也算不上多么心机深沉,她虽说沽名钓誉也做了一些实事。所以她知道黟山有闹出丑闻的风险,为免名声扫地马上就有所行动。若是其他寡廉鲜耻且城府深者,一点舆论妨害恐怕根本不能吓到他们。   珍卿这件事了结的时候,她当初想求助的明戈青先生才回来,主动问珍卿打两次电话有啥事。珍卿觉得事情已经解决,就拿别的事务搪塞过去,又特意跑去探望明戈青先生。   这一日,她到明戈青先生家同他闲叙,遇见明家长媳引着一对姓何的婆媳自外面来。明戈青先生两下里引介寒暄,才知这何姓婆媳同珍卿也有渊源,她们是应天军委会何建昌参议的家眷。   当年爱莲娜·姚暗中对付谢公馆,多亏何建昌参议托明戈青先生暗中示警,他们一家才提前做了应对的准备,谢公馆和三哥才没被陷害到万劫不复。谢董事长事后亦曾暗谢何参议,碍于韩领袖不喜欢谢公馆,何建昌参议又是领袖的近身智囊,两家人虽然渊源颇深却鲜少往来。   这天在明先生家遇见何家人,珍卿只跟何参议的家眷略事寒暄,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忱。她晚上回家就告知谢董事长,何参议太太是带婆母来海宁看病的。谢董事长便直接打电话到众仁医找人,叫代二姐负责医院事务的廖副院长,走一趟何家婆媳看过病的医院,悄悄调看一下何老太太的病历,给他们做一个资深专家的会诊,又找人把会诊结果跟用得着的钱物,悄悄送到明先生家交给何家人,极力保证一切善意都是低调传递,务求不给何参议家惹任何麻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2 19:14:49~2023-04-03 19:1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转基因油菜花 40瓶;29041819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3章 百年树人功业长   三哥这半年忙忙碌碌, 南来北往,新一轮事业干得热火朝天。珍卿教学任务没那么繁重,下半年除了积极资助学生, 在学界其实还有一番建树。   今年国内外皆惨风酸雨、动荡不安,多少学生不安心修习学业, 动不动就结群上街活动, 作为教育者看校内十室五空, 教学质量坏得叫人恨不得捶胸, 也是绞尽脑汁吸引学生回校园。   海大中文系的张元义先生, 先是在校内搞了个爱国赛诗会,鼓励大家创□□国主义诗歌,这活动在校内影响还行, 校际和社会影响就谈不上。张先生叫教职工都开动脑筋,再搞一些更能吸引学生、提振士气的文创活动。   当时,珍卿在写一部叫《过继》的戏剧, 是为黟山女工苦心解难之后, 觉得这番苦心也许是白费了, 因为天下的贪官恶人是禁不住的。所以她心情低落之下,便借胖妈和花匠过继一事, 做成一部新戏剧以遣苦闷。这部戏剧写凋敝农村的一次过继事件, 展现的是底层民众麻木混沌的生存状态,还有千百年来普通中国人生活的意义和希望。   正好慕先生也说艺大氛围不好, 一直开除学生也让校内气氛紧张, 也觉得需要开展别开生面的文运活动。   珍卿正想《过继》剧本让谁排演, 郭寿康老说让他们排演如何, 慕先生说他明年就要升高中, 要上心学习别总想着排文明戏。珍卿由此灵机一动, 就向艺大和海大两边提议,可以搞个校际的戏剧创演竞赛,主题围绕爱国、抗战、经济、民生,只要同国人生存现状相关都可以。竞赛的优胜者可以获得丰厚的物质奖励甚至工作机会。   两边学校的校领导和评议会,非常高效率地通过珍卿的提议,而且挪扯拼凑马上派发了经费。珍卿做了戏剧竞演的艺术指导——原来还说叫她兼做评委的,她觉得做指导又做评委不妥,就给拒绝了。珍卿找了一个民间话剧社团,先把她的《过继》剧本排演出来,算是在主题、形式和内容上,给海大和艺专的参赛者打个样儿。   戏剧创演竞赛开始没多久,看过《过继》的批评家评论此剧,说是易先生借普通到被世人漠视的场景,穷形尽相地描绘出凡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世界,扯出了国人遍布疖疮疤痕的外在和内里……   也许是名人好剧的反响真大吧,珍卿的《过继》戏剧一炮而红,吸引许多学生回校报名参加比赛,不比赛回来看热闹的也不少。本来两校每个系只须出一部剧,不料大家热情空前地高涨,像海大中文系、外文系、戏剧系、音乐系等,一股脑就能报上来两三个参赛剧目,大大超出赛式筹办委员会的预期,临时拉了外校人士过来当评委,吸引来的外校观众也源源不绝,真像后世的电视选秀节目现场。   后来海宁其他学校闻风而动,也欲加入这戏剧创演竞赛,只是海大和艺大筹备时间长,若叫其他学校现在才加入进来,过程不公平结果也没啥意思。不过海大和艺专也达成一致,外校的学生们可以到海大观赏竞演,到时候选出的优胜剧目亦可各校巡演,外校师生也能从这竞赛中获得乐趣。   珍卿给参赛者做艺术指导可谓尽心尽力,给入选的作品和团队,从剧情、人物、场景、语言等方面,做宏观和要旨的指导把控。活动开始之后,珍卿发现参赛者们思维有点局限,受她的《过继》剧本的影响太大,参赛作品多写平凡场景中的平凡之事,宏观要旨都含蓄着落于剧本之外。   珍卿觉得这样就限制了学生思维,于是她马上又写出一部《金融战争》,背景是世界经济危机以后,东洋人试图以金融战争辖制中国。珍卿把三个时期不同层面百姓的生活,套叠在一起一股脑地呈现给观众,以一种立体直观因果连续的方式,让观众感到东洋人的金融战争对中国的恶劣影响。   对珍卿的这一部《金融战争》,学界前辈和评论家更是唏嘘赞叹,这须是具有丰富知识和创造思维的人,才能写出来的雅俗共赏、供人膜拜的时代巨作。不过珍卿也怕这部《金融战争》排演难度,而观众理解起来也怕不容易,但排演出来后反响不比《过继》差。   珍卿这艺术指导做得名副其实,着实是劳心劳力不敢懈怠,幸好两个学校都有专业人材,不必珍卿事事去亲力亲为,不然怀孕中期的孕妇真招架不住。   事实证明,这次戏剧创演活动非常成功,教育者开展文创活动的目的达到了,许多爱往外面跑的学生回来了,许多颓丧堕落无心学习的人,也被重新唤醒了对学业的兴趣。多少并不参加创演竞赛的外校师生,也被吸引到海大校园观看比赛,没法来看比赛的也会买报关注。   尤其让人惊喜意外的是,这次创演竞赛涌现不少戏剧佳作,有部叫《钱老板》的一等奖作品,讽刺某大城市的官绅相互勾结,国难当头只知囤积居奇,肆无忌惮地大发国难财。主人翁钱老板只知挥霍享乐,亲儿子跟人争戏子打架,被大有来头的情敌送进监狱判重罪,钱老板也恍若不知只顾高乐,展现了当下城市绅商萎靡的精神世界。   还有另一部一等奖作品《被压迫者》,写的是失业工人求职的惨淡遭遇,写出底层工人苦求出路,却是到处碰壁受尽屈辱,只好靠在墙角抹眼泪,被一个教书先生看到后,借人物的谈话引出经典的人物对白:“这样的世道,不变他怎么能行呢?”   两校的戏剧创演比赛到高潮时,《新女性报》、《宁报》、《新林报》、商事印事馆,纷纷将本次创演竞赛的优胜作品,放到各自文艺副刊上连载发表。另外,鉴于海宁和艺大之外的不少学生,现在创作戏剧和小说的热情也高,各大报纸书馆权可趁热打铁,再举办一场联合征文活动,主题就跟两校的戏剧创演一样,如此不但可以给报社书馆造势,亦可催生一批高品质的文学作品,还可将社会上激进化的爱国力量,转化为可持续的温和爱国力量,而这股温和的文艺爱国力量,能影响的就不单是有智识的爱国者,只能欣赏下里巴人的普通老百姓,也是爱国文明戏的庞大受众,这个征文活动操办好影响之大,不必设想。各报社觉得珍卿的策划宏大而巧妙,征文活动借着戏剧创演的高潮和尾声,也紧锣密鼓地筹划起来了。   ……   这次校际戏剧创演的活动,在校际和社会上反响都极大,期间参赛者创评的优秀剧本,不但被私人传抄和和报纸转载,还有不少社会人士主动出资发行,本就获奖的参赛者更获物质利益不说,这次戏剧创演的影响力,也经由全国的学校和社团辐射出去。   这些思想艺术水平较高的戏剧,绝大多数表现的是凡人生活场景,能让目不识丁的百姓产生共鸣,认知上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珍卿一贯的文艺路线正在于此,她希望创作者和观众都看见老百姓——那些不知姓名、面目模糊的老百姓。珍卿由这次经她提议并参与的活动,进一步阐释践行了这一理论,顺势接受邀请在各校做了相关主题演讲。如此传播渲染之下,她这种理论的拥趸者愈来愈多,这倒不是稀奇事。   也有人责她心口不一、虚情假意,说她天天住的是高级别墅,出行坐的是高级轿车,坐火车从来不坐三等座,身上穿戴没有一处不金贵的,出入任何场所无数保镖听差服侍着,如此挥霍无度还敢侈谈关注底层百姓吗?   其实珍卿真是谢公馆最朴素的,她总不好为了迎合某些人对她的“高标准”,打扮得像在谢公馆打秋风的吧?话再说回来,包括珍卿在内的谢公馆众人,这些年捐赠的钱做的善事,也应当豁免无缘无故的攻讦了吧?但任何时代都有以恩为仇、欺善怕恶的无聊人士。   为让自身行为符合“接地气”的文艺主张,珍卿便将蜀州路的婚房挂出去卖,又继续拣出妆奁的东西去拍卖,得到的房款资金一半捐到禹州,一半捐在海宁,都用于失业工人的生活救济和就业指导。   至此竟然还有人不依不饶,说中国尚有更多人需要救济,易先生既然还有丰厚的产业和嫁妆,为何不都拿出来扶危济世、以证主张呢?这时不用易先生亲自出马,她的亲友师长、学生和崇拜者,一人一篇小作文就能这些人喷得满面屁。珍卿的学生董时吟为此纠集中文系的同学,跟攻击易先生的无德之辈在报上劈面笔战。珍卿也悄悄把这些人的老底刨开,倒要看看满口公德仁义劝人捐钱者,究竟为普通老百姓做过什么好事。事实证明,逼人捐钱者自己一分不捐,道德绑架者自己没有道德,不必细述……   当然,珍卿卖房卖嫁妆不纯为做善事,她是想找个借口把名下的产业出手一些,免得遇到大事难以脱手不说,还给将来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若非杜太爷再三再四地阻挠,珍卿甚至想把楚州路杜宅也卖掉了。杜太爷咬牙切齿地说她败家子,气急败坏地拿着龙头拐杖要打她,她最终没有强卖她名下的其他宅子。   ————   十二月的时候,政治形势开始发生惊天逆转,很多民众对停止内战、一致抗战更具信心,三哥在梁州和蜀州的事业也顺利,于元旦的前三天回到海宁家中,直到农历新年也没长时间出远门。珍卿这几个月挺着大肚硬撑,有三哥在身边也可安心一些,夫妇久别后的温馨相守,自然难以尽情言述。   元旦过后半个多月,海宁艺专率先进入期末考试周,珍卿每天都得去艺专给美术生们监考,多多少少帮唐师兄他们“批卷”。海大的期末考试周轻松不少,钱缤主动帮忙珍卿连监考都不用,最后期末成绩倒是她自己出的。   培英的期末考试周也结束了,明春开始高三学生又要分流,有人会在夏天结束学业嫁人生子,有人会参加海内外高校招考继续深造。高校长邀请珍卿为学生们演讲,为毕业之后去向迥异的学生指点人生方向。   三哥本来说跟着一起去培英,忽听江平老家那边发来急电报,说是三哥那位祖父昨日仙逝了。俊俊哥身负军机重责不得脱身,珍卿月份大了也不便舟车劳顿,只得三哥和四姐立刻南下奔丧。   珍卿自己跑了一趟母校培英女中,男女两校学生都一同聆听易先生演讲。上午讲有智识的女性对家庭和社会的作用,其实,这个话题珍卿早年在《新女性报》就有阐述,所以演讲中大道理讲得少而具体例证讲得多,大家听着老生长谈也有新鲜趣味。   下午,她就为这些少年男女讲大学对人生的意义,演讲的题目是“我们为何要进入大学”,讲大学能教人如何识别好人与坏人、损人与益人、有希望的人生和没希望的人生,还有大学如何培养学生自我教育的能力。当然,这些都是教育家们苦苦追寻的大学教育目标,并非说所有大学都达到了这些目标。但却让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心驰神往。   演讲结束珍卿跟学生互动一时,她觉得累就干脆跟先生们告辞,娇娇还要跟同学拍照留恋,就没有跟着她一同出来。   珍卿坐到车里长长出一口气,保镖头头黄皕忽然提醒她,有个奇怪的人在校门口一直盯着她,问珍卿是不是熟人。珍卿定睛向校门口看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3 19:19:58~2023-04-04 21:2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041819 20瓶;丁丁 10瓶;小白 6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4章 今夜不知几人愁   黄皕说校门口有人盯着珍卿, 她看去时正见那人摘下帽子,她凝目一看是施家和先生,就是从前教她国语后来跑去做官, 彭娟一直恋恋不忘的施先生。他站在校门口向珍卿这边观望,此时见珍卿似乎留意到他, 他才撩起长衫快速步下台阶, 珍卿也忙走下车子跟施先生寒暄。   施先生问珍卿身体怎么样, 讲了两场还受得住吗?珍卿说中午休息过两个小时, 除了有点疲倦也没什么。珍卿看他无名指戴了结婚戒指, 正准备恭贺施先生新婚快乐。却见施先生微微怪异地吸一口气,跟珍卿说教育局里有个要紧的会,他说今天大家都不大方便, 不如约个时间从容再谈,却把手里一本书送给珍卿,书里还夹着一枝艳红的玫瑰, 莫名说这是当年身份有别不及送出的心意。   说完施先生就仓促地离开了, 珍卿看着手中的书与花, 惊骇不定地看着施先生不见了。不及细想,保镖张三福跟黄皕紧张说道, 某处某处有不止一个人, 鬼鬼祟祟的好像是特务。黄皕肃然地吩咐属下警戒,车子迅速启动往谢公馆赶。   珍卿回到房里才定下神来琢磨。施先生不是轻浮无德之人, 在培英校外的表态不可能是表面意思。他给珍卿的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里头夹的花是一朵工艺玫瑰花, 内里有一朵花瓣上写着:爱如罂粟之艳。   这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新书, 珍卿仔细地翻看了半天, 并没有特别的夹带或手写文字。施先生送她此书与此花时, 意味深长地说是“当年身份有别不及送出的心意”。这本书的内容倒能跟暗恋扯上关系,但一朵写着“爱如罂粟之艳”的假花,未见得真跟爱情有何关系,它更可能跟堕落和死亡有关系。   珍卿由死亡想到书中的主人公维特,他听见心上人跟朋友谈起朋友的死很漠然,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假若死去的是我,她们会感到——或者能感到多久——我之死对她们生活造成的空虚呢。他敢肯定,任何生命的存在,对外人的生活都是无足轻重的……   珍卿只是隐约有一种猜测,施先生若要传递什么讯息的话,必然跟死亡有关,极可能是暗示他朋友的死亡。她嘴里喃喃念着“身份有别”,明白施先生知道她晓得他们的身份,当年她曾帮荀学姐给他送过一回信。   珍卿猛然省悟到一件事,施先生是她的授业恩师,不管他的私下身份如何,跟她这学生说话都不能说可疑。他却处心积虑地以书和花暗示求助,而没有找个僻静地方说明详情。当时在培英校门外的保镖说有特务,想来多半是监视和限制施先生,多半不是冲着她和谢公馆来的吧?   这时黄皕上来告诉珍卿,说之前有特务从培英跟上来,但在谢公馆外观望了一会,被租界巡警盘问一番就离开了,黄皕说没有叫人反跟踪这些人,珍卿说黄先生做得没有错,黄皕就又带着属下出去警戒了。   黄皕的话也证实了珍卿的猜测,特务多半不是冲着她和谢公馆来的,那自然是冲着施先生的了。   可是社会党和公民党已要重新合作,这样的特殊时期,公民党的特务还在针对社会党地下人员吗?珍卿不由按一按发疼的脑袋。是她脑子僵化了,两党斗争怎么可能就此停止?她到怀孕中期人确实迟钝了许多。   珍卿意识到施先生有旦夕之危,连忙打电话去教育局秘书处,打听施先生是否已经回去坐班——施先生分别时说局里有个紧急的会。对面却说施先生一早到局里点个卯,下午两点钟说去市政处开一个会,但市政处的人说他不到两点半就离开,现在将近五点钟还不见回来。打电话到他家里他老婆也不在。   珍卿在培英校外遇见施先生,大约是四点二十分。也就是说,施先生从市政处出来后,在遇到珍卿之前的两小时,似乎一直在外面转悠,也不知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要办什么事,似乎是一直没有成功。   目下有两件迫在眉睫的事,一是施先生现在的处境多半危险,必须得赶快找人帮帮他,二是施先生向她传递的消息,他大约有什么朋友遭遇死亡危险,但这个信息要向谁传递珍卿不知道。   珍卿第一个想到的是慕先生,打电话过去却说慕先生不在家,说跟容牧师一起出门访友去了。慕先生不在家还有谁能信得过?从前,与社会党有关的事多是三哥经办,三哥向来不许珍卿多过问乱插手。可是三哥正在江州给他祖父吊丧呢,谢董事长平常也不经手这些事,找她也不行。   她认识的人品可靠的社会党人,荀淑卿学姐大约在自己的地盘上,韩清涧师兄远在粤州也遥不可及,明衡表哥这些年更是不知道去向,当年的洋货纠察队也跟社会党有关,可他们内部鱼龙混杂也有变节者,这种不确定能否托付的对象,绝对不可轻易托付心腹要事。   珍卿抚着肚子慢慢深呼吸,以抚平自己的焦躁情绪。盲目焦心不但想不出办法,对她和孩子都不好的。   她慢慢走到自己的书桌前,看见之前列的新年工作计划,不少打算作的书目跟合作机构及事情的轻重缓急,都简略完备地罗列于其间。珍卿蓦然想起当年六三政变后的旧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魏先生九成是社会党的地下人员,就算有一成不是,他也绝对是与社会党相友善的人士。   珍卿连忙给《十字街心》打电话,魏经纶先生倒是在的,但是他们电话里讲话怕不方便。珍卿跟他说起《中国文艺名品索引》,说有些新想法要跟魏先生讨论,魏先生二话没说决定马上过来。   珍卿知道特务想监听租界电话,没有那么容易,还是参照她自己列的新年工作计划,跟三四位学界人士打电话沟通一番,又说头痛给常给她看病的中医打电话。这么多电话从谢公馆打出去,就算有人监视也能混淆视听。不想中医圣手孟老先生太负责了,说要亲自过来给珍卿看诊,珍卿原本不想劳动老先生,转念一想叫魏经纶先生一人来,在外人看着也未免太显眼,孟老先生过来打个掩护也好。   施家和先生现在恐有生命危险,就算魏经纶先生能帮忙怕也太迟。珍卿急到厉害处反倒冷静了,既然暗处能信得过的人都见不到,那干脆明着利用她自己的人脉吧。   珍卿先打电话找蒋菊人探长,却听说蒋探长数日前因公务负伤,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呢。珍卿握着电话半天眉头难展,怎么事情这么凑巧,今天想找的人多有找不上的。   不过事情也没有到绝处,老同学彭娟显然对施先生没有忘情,正好可以借助一下她。   珍卿简单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就为彭娟量身订做了一套说辞,打通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彭娟就劈头盖脸地质问她,说有人见她在培英外面跟施先生说话,质问珍卿明知道她也在培英听她演讲,为什么没叫她一块出来见施先生。   珍卿马上把编好的话说出来:“……我太累了才提前出来,没提防会在外面遇见施先生。彭娟,我找你正是为这件事。施先生好像遇到难事了,他当时神情紧张得很,跟我没说几句就匆匆离开了。我当时只觉得他有点怪异,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是我的保镖跟我说,有鬼鬼祟祟的人跟着施先生,好像是混街面的地痞流氓。彭娟,我回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刚才摇电话到教育局的秘书处,说施先生一直没回去坐班,教育局的人说打他家的电话也不通,他跟他老婆都不在家。彭娟,施先生对工作是最负责认真的,不会不告知局里就无故失踪,我感觉他极可能是出事了。最近街上老有打黑枪杀人的,你说施先生会不会也得罪什么人,有人在踩点准备打他的黑枪?”   彭娟闻言大喊“这还了得”,一时间焦急不得了,说马上托家里的亲故朋友帮忙找人,还有老同学齐佩瑜的大伯哥在警察厅,这些人都可以帮得上忙,等等。   珍卿忙叫彭娟先别自乱阵脚:“你找亲友帮忙找人,人托人白耽误功夫不说,齐佩瑜的大伯哥也不能找,现在哪里不是警匪一家,若真是帮派分子要害施先生,你找华界警察帮忙,且不知他们是帮你找人呢,还是勾结街痞流氓害人呢?彭娟,你娘家不开着两家黄包车公司吗?说是一家在华界一家在租界对吧?黄包车夫们一天到晚四处跑动,相互之间还能通消息,你就叫娘家的车夫们帮忙找人,重赏之夫必有勇夫,你到你娘家把找人的赏格昭告出去,找到施先生我给他们出赏格。”   彭娟关心则乱急得火上房了,一听珍卿说得头头是道,连忙说请他娘家父兄帮忙经办这件事。珍卿想到什么连忙喊住彭娟:“别人问你为何费尽心机寻施先生,你不要说是你自己要寻他,你就说是我苦苦求你帮忙的。彭娟,在你父兄和丈夫那里,你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明白吗?”彭娟嗫嚅一下说“明白了”。   彭娟一定会千方百计救施先生,想到这一点,放下电话的珍卿稍微松了一点心。彭娟家在国内广有根基人脉,却是不涉军政党派的租界富人,即便遭遇特务也没那么麻烦,何况彭娟不晓得施先生的身份。即便别人最终怀疑她帮忙的动机,她暗恋施先生在学生时代就有迹可寻,行为逻辑上也讲得通。有人因施先生注意到珍卿也不妨,最坏也不过跟施先生闹点联合绯闻,说珍卿跟彭娟一块暗恋施先生。   珍卿喝了一碗安神养心的汤,眼见着快到六点钟,魏经纶先生还没有过来,她平平躺着都莫名心惊肉跳。她知道施家和先生是社会党,不敢叫公民党军人的俊俊哥掺和进来,也不敢叫其他信不过的人参预此事。   她思来想去,叫来三哥留下听她吩咐的阿永,叫他去三哥的帮派朋友那旁敲侧击,看有没有人在策划杀害教育界人士。公民党不少人都跟帮派分子结拜,那些特务在租界内不方便找人办事,不方便弄枪搞子弹时,常托交好的帮派分子帮忙,说不定帮派中有人听到风声的。当然,打听的时候绝对不能言及任何党派,只能问有无被仇家盯上的教育界人士。   想到魏经纶先生马上要来了。珍卿再次回想魏先生的既往行径,想着这些年《十字街心》发的文章,一直不遗余力地揭露当局的党同伐异、贪腐成风。若是魏经纶先生也能变节,只能说她杜珍卿太无识人之能。   现在正值人们下班下工的时间,魏经纶先生在路上难免耽搁,四五十分钟的功夫才赶过来。珍卿跟魏先生讲明当时的情况,把她没看出名堂的的书跟绢花拿出。魏先生一见之下却神情惊变,来不及多跟珍卿说什么,拿着两样东西急急离开了。   幸好中医圣手孟老先生来了,对外可以解释魏先生来了,才没谈跟珍卿谈多久就离开了,因为她身体不舒服要看病,魏经纶先生没好意思多待啊。   珍卿感谢孟老先生特意前来,夸大地讲了不舒服的情状,老先生便施展他望闻问切的手段,最后给出的诊断结果,就是说珍卿劳心耗神太过,导致一时的气血不畅,虽说没有什么大症象,还是告诫她务必安居休养,不要到处奔走干些劳心耗神的事。珍卿的状态没她说得那么糟,从老先生开的药就知道老头也明白。   俊俊哥傍晚回到谢公馆。珍卿就拿对彭娟的同一套说辞说与他听,她不是要叫俊俊哥帮忙救人找人,而是想知道特务是不是在谋杀教育界人士。   俊俊哥见问冲珍卿凝重地点头,虽说近来公民党和社会党要合作,韩领袖却恐怕将来谈判时,对方提出要释放□□,他们迫于舆情只得被动接受,上头命令秘密处决□□,最近海宁全蕉监狱等数处都在秘密杀人,特务们也在秘密捕杀暴露的社会党人。   珍卿得知心里沉甸甸的,但她却没有更多的办法了,她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在帮他们。   晚饭之后,谢董事长姗姗归迟,听说珍卿请了中医来看病,便态度慈软地责备珍卿,很不该在培英一连演讲两场,她这肚子毕竟也有六个多月大了,叫珍卿腊月开始免除繁琐的活动,明年最好也不要到任何学校上课。三哥在江平听说珍卿有所不安,说明天就和四姐坐最早的船回来。   晚饭之后,一家人各自回到房中休息。珍卿瞑瞑蒙蒙要睡着时,忽然听见一阵连绵的枪声,住在对面以防珍卿用人的秦姨来了,说俊俊哥说不是华界的全蕉监狱放枪,听枪声似乎在租界之内。   谢董事长稍时也上楼来,见珍卿胆战心惊地白着脸,说珍卿如今怀孕胆子倒是小了不少,还笑问要不要陪着她睡,珍卿辩解说气血虚浮,自然容易心神不定,还是叫谢董事长陪她老爹睡吧。不过谢董事长也交代珍卿,说最近胡乱打枪的多,没事还是不要轻易出门。   珍卿让秦姨把办事的阿永找回来,这几声枪响似远似近的,就算在租界也不会离华界不远,她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觉,也许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在发生,没必要让阿永再接触帮派分子,节外生枝意味着麻烦无穷的。   珍卿正准备给彭娟打个电话,没想到她正好打过来,便告诉彭娟叫家里车夫不要再找人,若真的是施家和先生出事,这时候她们也做不了任何事。若不是施家和先生出事,更不必她们两个女流随便插手了。   一会儿,俊俊哥说跟华界警打电话,说确实是刚才打枪确实不在华界,华界警察搞不清楚是啥情况。珍卿暗暗扼腕蒋探长现下病了。   珍卿抚着肚子不愿意再想了,尽人事还要看天命,她不能再在这些事情上耗费精神了,还是先顾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4 21:23:03~2023-04-05 20:0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折一只笔 1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5章 欢喜此身固长安   珍卿第二天身上微感不适, 心里稍稍有一点闷滞,喝了孟大夫开的养心安神的汤,吃了早饭就在床上躺着缓神。想给彭娟打电话又怕被人盯上, 便叫胖妈拿今天的报纸给她看。可胖妈说杜太爷跟谢董事长都吩咐,今天绝不许五小姐看书读报, 也不许打电话接电话劳神, 还交代俊俊哥也不许跟她说些有的没的。   幸好九点钟彭娟自动送上门, 珍卿总算能知道一点外头的事。彭娟异常沮丧地告诉珍卿, 说昨天按照珍卿说的, 叫娘家的黄包车夫们留意街上,还把施先生的身材长相描述给他们。反正见了类似的人赶快报告上来,车夫们听说找到人还能拿到丰厚的赏钱, 自然人人张大眼睛到处留意。   据一个叫老苍的车夫说,昨天晚上大约八点半钟吧,租界与华界交接的地方, 有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斯文先生, 跟彭娟给他描述的教书先生样子很相像。可是当车夫老苍看见他的时候, 正瞧见他被人打了三下黑枪,那斯文先生至少是中了一枪的, 当时就一身血地往黑巷子跑。那个打黑枪的一边追过去一边继续打枪, 不想租界的巡警立刻闻声赶来,听见警笛声的黑枪手立马逃跑了。那个目击事情经过的车夫老苍就发现, 不知从哪里开过来一辆车子, 下来两个好利落的人, 架着那位中了不知几枪的长衫先生上车, 车子一眨眼就开不见了。   珍卿听得心脏提到嗓子眼儿:“那他现在人呢?长相衣着穿戴, 能否确定是施先生?施先生还活着吗?”彭娟也愁眉苦脸地抱怨道:“天色暗还有人打枪, 他吓得缩头缩脑直要躲,能看几眼记得这些就不错了。昨天巡捕房的人盘问了他一夜,老苍也就只记得这些细节。其实还有两个车夫也说,昨天晚上在两界交接的附近,看见过跟施先生类似的人,一直在租界这边徘徊不停,反正就是不往华界方向走。那个被人打黑枪的人多半,可能就是……可惜不晓得叫甚么人驮走了,给他家里打电话,他太太竟然还没有回家,施先生现在生死不知,做人太太也不知道着急,真是愁人。”   珍卿心里暗想,施先生老婆说不好跟他是同道,她一直不出现说不定已然遁走,也说不好会否是被秘密逮捕了。若那个被打黑枪的果是施先生,会不会是她通知魏经纶先生之后,魏先生通知同事去救的施先生,要不然怎么那么巧就被人救下呢?   珍卿皱着眉正自冥思苦想,彭娟又跟她小声地说道:“珍卿,听说公民党恨人鼓吹‘停止内战’,是特务跟流氓在给‘停战派’打黑枪呢。珍卿,听说施先生就是这个主张,他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要是如此,施先生定有同道中人,说不定是他们救了他。要是真这样倒好了。”   珍卿诧异地看着忧切的彭娟,没想到她还没跟她解释什么,彭娟自己把这件事给圆平了,而且圆得七八不离十。珍卿不由唏嘘她对施先生的情谊,这份情谊自己是比不上的。   因为彭娟待施先生的赤忱,珍卿倒有点惭愧瞒着她来利用她,不过背后的事还是不能跟她透露,彭娟对施先生这份情谊已经能解释她的行为了,不必再节外生枝。   珍卿想了一想,极端真诚地提醒彭娟:“彭娟,你对施先生的情谊,连我也没有想到。听你说的昨夜情形,施先生多半被他的同伴救了,你最好别再大张旗鼓地寻他,我也不能再叫人找寻他了,不然叫施先生的对家察觉,还不知有什么腥风血雨呢。”   彭娟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还是愁恻地抹着眼泪说一声:“我知道,只盼老天和上帝都保佑施先生吧。”珍卿面带奇异地跟彭娟说:“你没跟家人讲你喜欢施先生吧?”彭娟难以置信地看着珍卿:“你以为我是那么蠢的人吗?对我爸爸跟我哥哥,我逼不得已才说你请我帮忙,他们乐得卖给你一个人情,我丈夫那里什么也不晓得。”   珍卿闻言又讲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彭娟家有四个车夫提供了施先生的行动轨迹,属那个目击凶案的车夫老苍提供的信息最多。珍卿把许诺的赏钱交给彭娟,叫她悄悄地交给这些车夫,而那个目睹凶案的车夫,最好采取一些保护措施,毕竟凶手极可能是公民党特务。珍卿跟彭娟如此这般交代过,让她转告老苍一定别乱说话,而且准备视老苍的情况,再到别省给他找份好差事。不过还是请别人来经办,她自己家的人不要掺和得太多。   珍卿留彭娟吃了一顿中午饭,因为利用她心里稍感愧疚,打算以后对彭娟再好一些,又再三交代她不要跟家人露底,不晓得怎么说就都推到她这里。   珍卿到晚上被家长允许看报时,才发现今天海宁的大小报纸都政治氛围浓厚,都在讲公民党对异己者的政治迫害,说昨晚又有教育界民主人士被刺杀,到现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新林报》头版头条的社评,专门讲华界、租界好几桩没结案的谋杀案和绑架案,被害者有社会活动家、资深律师、出版界名流、知名学者等,都是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战”的民主爱国人士,只因与当局的绥靖妥协政策相违背,便因言获罪成为韩领袖的眼中钉,有人被当局的鹰犬杀害于当街,还有人失踪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报纸上列举的一长串被害者,有的还曾经是谢公馆的座上客呢。珍卿感到难以抑制的苍凉感,抚一抚自己的肚子缓了一瞬,再想到三哥跟二姐夫妇常年在外奔波,最好不要在风口浪尖挑战杀人者的耐心,不要想着附和这个话题写什么文章讲什么话。   三哥、四姐从江平归来的翌日,俊俊哥回谢公馆悄悄跟大家说,这几日报纸上一直下不去的热度,就是当局不但疯狂杀害民主人士,还在全蕉监狱秘密杀害□□。从珍卿原来国语先生失踪的翌日起,这两天全蕉监狱总有许多记者围堵,他们最近不敢处决狱中的□□,今天夜里计划悄悄向外面运送□□,准备拉到别的地方秘密料理呢。   这些话说得谢公馆众人无言以对,可现在谁也不敢明着插手这些事。四姐更吓得直叫丈夫闭嘴,说以后这些脏事不要拿到家里来说。   珍卿几日间没见到慕先生,腊月中旬带着娇娇过去拜访,发现他老人家又老瘦了大一截,惊问他可是又病重了?慕先生当时肃穆地审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莫名跟她说了一句话:“你祖父说你命厚能带契人,我只道他是封建迷信,现在看来他倒是没有说错。”珍卿疑惑地追问他是啥意思,慕先生就说他头疼得很,要躺下好生歇着,把珍卿关在房门外不肯回答她。   娇娇听说寿康去三一教堂找容牧师玩,她也跑到三一教堂去找郭寿康玩。   这天晚上回到谢公馆,娇娇跟珍卿说在三一教堂外见了个怪人,明明是个粗布短打卖苦力的脚夫,可是娇娇站在教堂门洞里等寿康的时候,听见此人兜里怀表滴滴答答地响着,娇娇说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那表,但她敢确定声响一定是从那人兜里发出来的。   珍卿是很相信娇娇的耳朵的,问她有没有把这怪事告诉别人,娇娇说原来准备告诉寿康,想到这背后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她最终没有说。珍卿嘱咐娇娇再不要告诉别人。   翌日三哥回来跟珍卿说,说是俊俊哥悄悄告诉他的,这两天全蕉监狱秘密送出两拨□□,被社会党的人成功劫走了一拨。   忽然之间,珍卿就明白了容牧师的身份。对施家和先生送给她的书和玫瑰花,也隐约有了一些联想和猜测,不过这些联想和猜测,以后才从当事者嘴里印证一些。   新年到来之前,珍卿最终写了数篇文章发表,痛斥当局特务杀害民主人士和□□的行径。她并非不怕给自己家人带来危险,可连谢董事长、三哥和吴二姐夫妇都表了态,她作为深孚众望的公众人物,作为中国青年的精神灯塔,不可掩耳盗铃地当作啥也没发生。   ——————   离着农历新年越来越近了,四姐和俊俊哥不能回他老家,俊俊哥就把父母弟弟接到海宁,四姐跟夫家近亲没有相处几日,就跟俊俊哥大吵架跑回了谢公馆。   也许是四姐早年婚恋太多波折,也曾经有过晚景凄凉的恐惧,所以她虽然害怕生的孩子丑,结婚后也一直期盼着怀孕,可是将近五个月了一点信没有。她婆婆妯娌无意间说起来,她们老家某男跟俊俊哥一样年纪,几个孩子都多大了云云。四姐心里发虚又暗生恚怒,不好指责婆婆弟妹就跟俊俊哥吵了几句。   幸亏俊俊哥待四姐一往情深,不但以前不苦苦催逼她怀孕生子,而今四姐发脾气丢下婆家人,他还跑来替自己家人跟四姐陪不是,说他们老辈人扯闲篇,也就是那套多子多福话,倒也不见得对四姐有恶意。还说先时两人体检不都挺好嘛,生孩子是早晚的事。   四姐就哭哭啼啼地倒在丈夫怀里,问万一他们就是没有儿女缘怎么办?俊俊哥当着谢公馆诸人指天誓日,说要是他不能生就马上离婚,反正坚决不会耽误四姐,要是四姐的问题坚决不离婚。   俊俊哥说他弟弟生了两男一女,她妹妹也生了一男一女,如今肚子里又正怀着一个。他们生不出就从弟妹那过继,过继就过继才下生的小婴儿,从小养着也亲近得很。   四姐被丈夫哄得转阴为晴,破涕为笑,且不用娘家人苦口婆心地劝,就跟俊俊哥回去跟夫家人好好住着。其实,四姐跟珍卿、二姐和谢董事长说过,她也说不上怎么的,才结婚有时候还瞅着丈夫难看,现在看俊俊哥一天比一天顺眼。大家就都笑她“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5 20:05:39~2023-04-06 21: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铜小锣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6章 旧岁除过是新年   转眼农历新年到了, 三十守岁和初一拜年的热闹忙碌,珍卿怀着孕不像往年留学前参与得多,可出国五六年回到家里, 再次跟家人一起过农历新年,就算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下, 也让人难以言说的幸福感。   新一年的正月初二清晨, 珍卿从一个美丽梦境中醒来, 轻轻抚摩六个多月的小圆肚囊, 静静回忆着记忆犹新的美梦:那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春日, 她牵着一个小孩在花海奔跑,梦境似乎应该没有声音的,可她感觉她跟孩子的笑声, 像一个个具象的晶莹音符,衬着三哥花海外清润的呼唤,让人感到无限的美好。   胖妈进来说今天下雪了, 要穿更暖和轻便的丝绵长袄, 就拉开衣柜开始给珍卿找衣裳。珍卿问胖妈三哥什么时候起的, 她说三少爷一个钟头前就起了,在书房跟太太和先生说话, 娇娇正陪小英在雪地里玩呢, 连杜太爷也早早起来在客厅坐着,催促珍卿赶紧起来吃早饭。   忽听小英在楼下欢呼“我要堆大雪人”, 珍卿想到室外冰雪覆盖的情景, 珍卿听见更腻在被窝不愿起床。   直到早起的三哥回房间, 亲自把珍卿拽起来喝热牛奶, 胖妈才侍候着她慢吞吞地起了床。梳妆台前, 胖妈慢慢地帮珍卿编发卷髻, 三哥在一旁欣然地看了一会,拿起最近常念的译韵诗集坐到珍卿身边,把手放到珍卿的肚皮上,凑近她的肚子温柔呢喃似的念诵起来。   其实,胎儿四五个月就能跟珍卿互动,珍卿常念诵诗歌文章或弹奏乐曲给它听,倒不是要婴儿在娘胎就会听诗赏曲,只是借此传递亲人的声音和情绪,要小宝贝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事实证明肚子里小婴儿是知道的,这几个月只要有人跟它说话,它在妈妈肚里的动静就更频繁。可是胎儿反应越多的这三四个月,三哥东奔西走在家待得少,小宝贝的成长时光难免错过。   这一会儿,珍卿听着三哥的温润声音,正觉得心境轻灵、身体适意,听着三哥念完英文的译语,她凭记忆轻诵中文的原诗: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三哥正跟妻儿享受着这温馨,惊觉珍卿的圆肚子内鼓起一包,他被什么东西猛踢了一下,惊讶看珍卿肚上的小鼓包瞬间消失,惊怔地望着珍卿一瞬,就着急问她有没有不舒服。   珍卿笑着按住三哥的手,说两三个月前才始有胎动时,感觉这胎儿快把她肚皮踢破了,珍卿既觉得疼又受惊吓,如今早就适应这爱动的婴儿。   这时,胖妈帮珍卿把头发编结好,跟三哥得意洋洋地笑着说:“这胎一准儿是个皮小子,镇日在五小姐肚里练拳脚呢。多亏还晓得心疼他亲妈,回回到夜里还消停一些。”   三哥却握着珍卿的手笑言:“就是个活泼的小囡也不妨,我都一样地疼她。”珍卿笑着点头无言,胖妈倒是坚持她的判断:“我前儿个夜里还做梦,五小姐生了个小少爷。今天下雪,喜鹊还在树枝头叫渣渣的,太爷肯定能如愿得个曾宝孙。”珍卿转头问胖妈早上吃什么,胖妈才娓娓地述说出来,就自觉去到餐厅帮忙准备了。   三哥的心思全在珍卿身上呢,并不在意胖妈对胎儿性别的坚持。他对妇人妊娠有充分的理论认知,但真正全程近距离观摩此事,还是自己妻子怀孕以后的事。所以很多同龄人习以为常的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出炉的体验。这些体验,让他深深感受到生命的真实和欣悦。   收拾好了三哥拉珍卿站起来,帮她按按高得夸张的裘皮领子,二人出房门缓步相携向北边走,到走廊北窗往后花园看过去,见草树烟花笼着一层薄薄雪衣,雪衣下偶见裸露的攲权和不凋的花树,剔透的银色雪光在其间浮动着,叫人以为春景与冬雪交融,欣欣然感到人间世的美好。   小两口到餐厅跟谢董事长闲聊,谢董事长说刚才打电话给赈济会的人,叫他们询问孤儿院和工艺院等处情形,说房屋有问题的也只是小问题,孩子们的衣食也能正常供应。   珍卿和三哥听着也很高兴,旁边跟小英玩花绳的娇娇也说:“海宁这地方就算有大雪,最多下到一两日就完了,就算堆一个大雪人,天一暖和马上就化了。”正兴致地翻花绳的小英就听进去,小嘴儿吧嗒儿的直撇着,跟外婆撒娇说就要堆个大雪人嘛。谢董事长笑着说吃完饭就堆,叫听差的都陪着小英堆大雪人,小英噘嘴说叫外公外婆陪着,还叫爸爸妈妈、舅舅跟小姨、娇姐都陪着。   在座的成年人今天事也多,都没有轻易答应哄骗小英,小英跑出餐厅喊爸爸妈妈起床去了。   谢董事长名下的救济机构没事,杜教授说一早听朋友说的,华界、租界的贫民窟倒塌不少棚户,多少人一夜间无家可归、衣食无着。珍卿听闻此事先是诧异,看谢董事长一闪而逝的隐怒,三哥虽然一言不发也是不悦,她便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近年,珍卿给赈济会提供过不少款项,回国后看赈济会的账目明细,知赈济会捐过钱给两界贫民区改造危房。现在看来两边政府得了捐款却不办事,多半是把钱悄悄地侵占挪用了。谢董事长跟三哥两个人,甚至没兴趣唾骂贪腐的官员,只是你言我语如此这般安排一番,考虑怎么去面对面地赈灾扶贫,让实惠真正落到贫民区的普通百姓身上。   他们几个人早饭吃到半截儿,二姐夫妇才慢吞吞来到餐厅,小英大约没得到爸妈陪玩的许诺,垂头丧气地撇着嘴回来了。   吴二姐说昨天夜里忙着分药发药,她跟二姐夫都是后半夜才回的。现在药品需求量大效益应该算好的,但有些货款却几年收不回来,反倒在梁州卖医药器械啥的,因为土皇帝余志通的庇护,没人敢长久拖欠他们的款子呢。如此反差说起来不免让人滋味莫辨。   吴二姐说起他们现在很缺钱,在梁州的药学实验室,说不好哪一天就会忽然停摆了。二姐的众仁医院常年做慈善办学校,利润没有外人想象得多。而二姐夫的药厂生意看似红火,能够拿来用的款子却越来越少,就是不少官方采购者一直不结款,现在药厂的账面上真是没法看,甚至有三四年要不回来的款子。   应天当局卫生体系的官员多跟二姐夫妇相识,官方把他们列为信得过的采购厂商,为他们贡献大宗订单原是好事,但近年再三催请他们付款清账,多少人是而不付或者少付,要不回账已经是关乎药厂存亡的大问题。   其实,倒并非各地的卫生防疫部门刻意拖欠,也是这些年一直内战频繁外战不禁,公民党内各衙门又是贪腐成风,上游的卫生文教经费多有被克扣挪用的,下头的地税也未必分给地方的卫生系统,他们想付款倒是有钱才行呐。   二姐夫妇谈起这些麻烦事,对当局的卫生防疫体系评价也低。   珍卿忽然想起,二姐早年帮官方建立防疫委员会,对官方建设卫生防疫体系的努力,她也曾经抱着欣欣向往之态,觉得只要努力形势多少会转好的。听二姐夫妇现在的评价说辞,应天政府现行卫生行政体系很糟糕,本国的医疗资源依然极端匮乏,遇有流行病中心城市防治尚好,其他城市防疫比从前强得有限,那些县镇乡村就更没法看了。   杜教授不免跟纳罕:“经费短缺,医疗资源匮乏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卫生行政体系还这样糟?不是说专业人士很多都在体系内吗?这么多年苦心建立的制度,遇有需要难道不能应时运行吗?”   吴二姐夫妇也清楚其中门道,现在说起来竟似麻木不仁了。   医疗系统内专业人士多是不假,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所发经费不足以维持这个体系,那它就是一个摆着看的虚架子。这是其一。近年卫生司长总是换来换去的,换上来的人却一个不如一个,原先还有出身医药界的专业人士,现在多是敷衍了事、谀上欺下的官油子,工作是由有专业背景的佐官在做,经费人事又多被这些官油子把持,想做好事不啻是千难万难的啊。   初二的这天早晨,吃完一顿清淡丰盛的早餐,谢董事长和杜教授率先出门去了,吴二姐夫妇陪小英玩了一会,也陆续出门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珍卿吃过饭就接了好几个电话,艺专的吴质存教授和叶知秋师兄,跟她商议今年美专订购教具之事,以及春上艺大师生的联合画展事宜,彭寿曾叔叔又跟她磨汉英字典的事,珍卿以给李师父做作品合集继续委婉推拒。还有米月、熊楚行等问她新年安排,好友同学也有不少宴请活动。   三哥在家是想多陪一陪妻子,一早告知亲故叫他们不要打扰,所以不见没眼色的人打来电话。他本想在房间弹琴给珍卿和宝宝听,见珍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不免悬着心听她都在说些什么,听见说的都是公务,心里反感那些不分时候的人,他便说这几天珍卿的电话都由他接,甄别一番再确定要不要让她接听。   轮到三哥来接听电话以后,就是一茬茬社团邀请珍卿演讲,还有本地外地的报纸找她约稿,也有请易先生新年去哪访问游玩的,三哥都以珍卿身重为由替她婉拒。   终于没有不知趣的人打电话,想到待会难免有拜年的客人前来,三哥正说待在谢公馆难消停,便叫阿成、阿永、秦姨、胖妈做准备,他要带珍卿去晋州路那里待着。可是小英见他们走也哭着直撵人,就把娇娇、小英、杜太爷也带去。   珍卿的楚州路杜宅还有人知道,三哥的晋州路陆宅就鲜有人知了。这天他们在晋州路好清静啊,杜太爷天冷犯困老是打瞌睡,叫他躺床上睡他又不愿躺,就是听大家说话看大家玩。珍卿孕期嗜睡三哥就陪她睡。娇娇带着小英在院里堆小雪人,珍卿和三哥睡起来,便站在旁边给他们当艺术指导,杜太爷也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这几口人肃肃静静地过一天,别提多自在多惬意了。   晚上回到谢公馆,小英把堆的小雪人也带回来。娇娇说把雪人放在雪地里才不易化,小英却要把它们放在卧房窗台外面,娇娇解释房间里都有管道暖气,小雪人放在窗台大概率会化的,小英对表姐说的暖气化雪人,抱着十二万分的好奇和期待,夜里不睡觉就观察小雪人被化掉,果然见小雪人在窗子外面慢慢化掉,还没等小雪人们全都化完,她带着难以言说的好奇和迷茫,在童年的冬夜里慢慢地酣然睡去。   翌日早起见小雪人全消失不见了,小英却忽然生出难以言说的伤心,哭哭啼啼的特别没有安全感,珍卿编了个森林小精灵偷雪人陪它们玩的故事,小英选择相信这个童话故事版本,心情才变好一些。娇娇私下里说小女孩儿都傻兮兮的,她小时候好像也小英的样子。珍卿和三哥闻言一笑而过。   就这样,珍卿夫妇白天待在晋州路,时常还带着杜太爷、小英和娇娇,晚上才回到谢公馆待客应酬,非常惬意地过到正月十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6 21:46:01~2023-04-07 20:5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铜小锣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7章 阅过百态方见真   元宵节这天, 珍卿和三哥一整天都在谢公馆,上午就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自是极尽畅意不必细言。   到下午, 珍卿却收到一封让她头疼的信。信是杨家三表叔叔骏先生写的。三表叔信中祝贺新年并略述杨家琐事,言大房宏云表哥近又喜添麟儿, 继云表哥也说要从美国回来, 可能还要带一个女朋友回来, 老姑奶奶一高兴精神也好了不少。   此外三表叔还讲了一件麻烦事, 在美国跟珍卿交往过的锦添哥在省城给个商人打官司, 牵涉到刮地皮的黑警和流氓,锦添哥不愿与他们沆瀣妥协,今年以来被人明暗找过不少麻烦。之前是他家听差被打一顿, 继而便是他有孕的妻子被街痞尾随,吓得摔了跟头住进医院保胎。不久前,锦添哥有天会朋友走夜路回家, 不防被人敲闷棍打了个半死, 要不是家里听差碰巧去寻他, 怕真会冻死在冬末的大街上呢。   三表叔在信中忧心忡忡地表示,说禹州省城警察厅的一个处长, 亲自登门跟他摊牌放狠话, 说若非看汤锦添依傍着杜、杨二姓,对他绝不会如此心慈手软, 警告三表叔劝劝自己的亲外甥, 不要断人财路把自己的生路也断了。到此时锦添哥犹不想服软低头, 那些黑警和流氓有的是法子治他, 闹得锦添哥现在都接不到生意。他父母跟岳父母天天拗他的劲头, 他老婆甚至说要跟他离婚呢。当然, 老一辈人很难容他们离婚,可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珍卿读完信不由抚额叹息,当下这个乱世,越厉害的律师越是黑白通吃、八面见风的,譬如谢董事长和三哥信重的张律师,吴二姐和珍卿比较信赖的傅律师……可是锦添表哥独要做个黑面包公,哪一路人的面子也不愿意卖。珍卿并非说锦添哥的志向不正确,只是他如此狷介耿直不知变通,连自身安全都不能保障,“替民谠言”极容易沦为一句空话。   珍卿看完此信递给也在写信的三哥,三哥看完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立马给珍卿出了一个主意:“此事你若想干涉,很不必就事论事强行劝阻,我们不妨对他示之以弱,先把他诓到海宁帮我做事,再设法叫他不好再回去。我正缺个能时常出差帮我办事的律师。”   珍卿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跟三哥讲起锦添哥小时候的事:“锦添哥七八岁跟他堂兄玩掼炮,他堂兄玩尽自己的就抢他的,抢过去专门往锦添哥脚下扔,锦添哥好言相劝与怒骂都不管用,他怒性一起把他堂兄头打破。他爹罚他不许吃饭站在雪地里,他直挺挺站了两个多钟头,不求饶不认错就是一直哭,最后还是他爹绷不住服的软,就这样锦添哥还气得几天不理他爹,他一家长辈都拗不过他性子。三哥,人的性格很难改变的,连他老婆出事他都不动心,依我之见,就算叫他换个地方,还是免不了遇见这种事。这种事叫他吃亏受挫还不够,还得叫他再受点刺激才行。”   三哥见妻子似犹疑便劝说道:“那位警告三表叔的警察处长,也知道锦添背后是杜、杨两家,你若实在不想管也不妨,我想,锦添不至于有性命之虞,那些人多半还是在恫吓他。”话虽如此,三表叔一直不轻易向珍卿开口,既然已经写信向她求助,她要袖手旁观就很说不过去。   珍卿想到个主意,叹着气跟三哥分享:“像锦添哥这种狷介正直的,在这个看不到头的乱世,还在想着正义定能战胜邪恶,想不到邪恶能吞噬他这个人,甚至他的整个家庭。我得让他享受他反感的特权,好好动摇一下他的天真念头,矫正他为了正义就敢横冲直撞不顾后果的劲头。”   珍卿倒有个现成的人脉可用,就是跟她系出同门的二十六军梁师培军长。娟娟姐跟这位杨师兄很是熟稔,珍卿也在娟娟姐引荐下在海宁见过他一面,此人在陆军军官学校给俊俊哥做过教官,珍卿本身对这杨师兄印象也不错。   珍卿跟三哥计议一定,便给杨师兄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关照一下锦添表哥,并且再三暗示这位杨师兄,去震慑那些欺侮锦添哥的黑警和流氓,务必要让锦添表哥观摩全程,锦添哥无论是否情愿接受帮助,都得让他承珍卿这位杨师兄的人情。   两三日后,杨师兄收信后回的是“遵照办行”。杨师兄把这件事办得特别漂亮,三表叔之后来信告诉珍卿,那位杨军长不但震慑了宵小之辈,还让锦添表哥信念发生动摇,开始思考正义是否真的无敌,没有强权的支持正义是否会沦为空话。锦添表哥不反思也不行啊,省城所有人都晓得杨军长在罩着他,黑白两道人人承让他三分,连打官司的也觉得他有军长做靠山才找他。锦添哥这样清高敏感的知识分子,到此地步是很难自欺欺人的。当然,这还是珍卿生完孩子以后的事。   这个元宵节的下午,若说三表叔的来信让珍卿头疼,港岛怡民的来信就很让人高兴了。   怡民来信说他哥哥启民结婚了,她大嫂方小姐是一位教士的女儿。最初,孟震远先生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他说孟家人只信仰自己的主义和良心,不愿意跟任何神仙产生权利义务关系。   没料到,那位方小姐真是快人快行啊,跟孟家人说自己跟启民誓不分离,为此愿意放弃从父母那得来的信仰。然后,她就公然登报说明自己信仰的变更,她家人看见声明后马上跟她决裂了,那位方小姐当时伤心是伤心,其实一点也不耽误她结婚。她变更信仰没有一个礼拜,就跟怡民的哥哥启民结为连理。怡民这大嫂的性格跟孟家颇合契,在教会长大也热衷扶危挤困,怡民在信中赞她像祝英台那么决绝。孟家夫妇都震骇于方小姐的痴情果决,对这位外表温和内里火烈的儿媳妇,抱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敬畏之心。   珍卿看这等奇事才觉提神振气,先给怡民回了一封祝贺信,表达对其兄启民的新婚祝贺,又简单询问她莎翁剧作的翻译进度如何。   其后,珍卿把孟家的事讲给三哥听,三哥听闻后神情似乎悠然神往,不由酸溜溜地问他道:“凡世上的伟丈夫,没有不喜欢这等痴情果决的奇女子的吧。”三哥见她莫名其妙吃起飞醋,莞尔一笑,抱着她脑袋亲亲她的鼻头道:“神往的是令人心折的纯粹爱情,因世上还有这样美好的人事,我觉自身的幸福也加倍了,倒未必非要爱这等‘奇女子’吧?我觍颜说自己是伟男子,你又何曾不是奇女子呢?何必在意别的奇女子如何?”   珍卿却多愁善感地跟三哥反省:“若非祖父看重钱财地位,跟我一样瞄准你这金龟婿,我虽然不会轻易放弃爱你,可也做不到决绝放弃祖父。”三哥好笑地抚着她的脊背,安抚她道:“是个人总会有所喜好,我总归能投其所好,早晚能抱得美人归吧!何况祖父生来如此性情,可见我们的缘分是上天玉成的。再者,方小姐对爱情坚贞固然好,可她跟父母的关系若不能修复,其中的隐患和苦处也不能无视。”   读信、回信花费近两个钟头,珍卿靠在三哥身上,听着他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三哥小心翼翼把她平放好,也在旁边陪着她静静地睡过去。   ————   三哥正月后在梁州待了一个月,回海宁以后再未出过远门,就是保证珍卿生产时他在身边。珍卿生产之前暂时不到两校带课,其他学术交际活动也基本没了。她除了专注于李师父的作品合集整理注解,就是耐心等候三月份的预产期。   她把李师父的作品合集整理注释完,连审校印刷的事都是三哥负责盯着。珍卿实在闲得太无聊,又从容筹划起《中国文艺名品索引》,此书原本跟魏经纶先生的《十字街心》合作,然魏经纶先生怕身份上有麻烦,就让珍卿转去同商事印书馆合作印发。   去年回国后教了一年的书,珍卿发现学文学艺术的学生们,对于外国文艺作品也许如数家珍,对中国的文艺发展脉络却学得漫无章法,叫他们讲述几件中国的传世文艺名品,多少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有人压根连基本的人名和作品都不知道。   中国的文艺类学生也崇洋媚外,珍卿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矫正他们的知识和认知,才是她作为教师迫在眉睫之事。其他诸如翻译韵译诗、名著传记,还有一直许诺彭叔叔的“国学新注”系列,眼下也确实顾不过来。   为此,她计划编写一本《中国文艺名品索引》,设想的是以编年体的形式分品类编攥,囊括文学、史籍、经籍、戏剧、音乐、美术等项目,介绍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作者的生平经历和志向专擅,名著、戏剧之类还附录故事梗概等。   她二月开始着手整理古今资料,查阅同类主题或形式的既往作品,还跟学术观点契合的吴寿鹃叔叔说起。吴叔叔自梁州文理大学连来五封信表示赞同,还说要将他那里的文史资料寄予她使用,后期还预备帮她搜罗更多资料。   吴叔叔是珍卿最佩服的国学大家,因他不但博闻广识、见解新异,且是国内少有的专一治学的大家。可惜他早年东渡扶桑求学生活艰苦,后来沉潜学术也太过劳累,以致于四五十岁就沉疴染身,这些年想多做事却总是精力不济,他就像这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心配着多愁多病的身。倒总把希望寄托在珍卿这些后辈身上。   而杜教授也比十年前省事不少,他往年最爱炫耀有出息的女儿,且无形之中爱给珍卿兜揽事。现在珍卿要做《中国文艺名品索引》,他也从各方帮珍卿搜集资料,还帮她推挡了不少学界的麻烦托请。珍卿也叹人老了是有点好处。   不得不说的是,东方图书馆的葛馆长也很有心,把他馆中整理的历代文艺作品资料,给珍卿复制了不少送到谢公馆。珍卿自然也是拿人手短,又给东方图书馆提供了一笔经费,把愁得头发快掉光的葛馆长高兴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7 20:59:22~2023-04-08 19:1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令 52瓶;haoxinqing1027 20瓶;可可乐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8章 诚知此念难服众   一月份时, 珍卿就从报纸上看到,彩色动画《鸡就是鸡》电影来了。小英想等爸爸妈妈陪她看,但等来等去他们又跑到梁州去, 二月好不容易等到爸妈回来,她爸妈还是焦头烂额、一身麻烦。   卖给政府的医药器械很多收不回账, 导致赵姐夫的药厂资金周转不灵, 二姐只好把梁州的药学实验室停了。他们夫妇俩最近到处跑着要账呢, 自然顾不得跟小朋友看动画片。   珍卿跟谢董事长、三哥一起, 都动了很多人脉帮他们到处催账。娟娟姐、滕将军等人那都托付了, 三哥时不常地亲自跟他们去讨债。   到这年二月底,小英还没看到彩色动画片《鸡就是鸡》,小丫头整天蔫头耷脑真可怜。几乎从来不上电影院的珍卿, 只好陪着娇娇和小英,一起到东方饭店的放映院看这电影。这里不像大众电影院人满为患,却有好些大人带着好几个小孩, 除了观众比大众电影院的富贵, 也没有清净雅致多少。   这动画片讲一群兢兢业业的鸡, 因为一个邪恶分子的破坏,一夜之间母鸡不下蛋、公鸡不打鸣了, 靠卖鸡蛋发家的农场主人将要破产, 准备把所有鸡都卖掉,所以农场里的鸡界秩序完全乱套……反正就是通过一系列斗智斗勇, 工厂里的鸡和森林里的动物合作, 赶跑了污染农场水源的坏蛋, 大家重新过上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的日子。   这动画片是专讨小孩子欢心的, 而且制作精良诚为当下文艺作品中的精品。捣蛋鬼们都安静地从头看到尾, 看完他们还强烈要求重看一遍。无怪乎这电影一引进就在海宁起了轰动效应。   但珍卿不耐烦在封闭空间久坐, 也发觉这部制作精良的动画片,疑似一部熬得很浓香的毒鸡蛋,就不想再叫小英看第二遍了。娇娇懂事地跟小英说小姨不舒服,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也难受了,小英虽然依依不舍也听话,只是心心念念还要再来看一回。   返回谢公馆的车上,珍卿看街上五彩斑斓的广告牌,还有熙来攘往、生气盈然的行人,无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近来,报纸上总报道两党合作谈判的消息,还有公民党内外政策转变的消息,到处都有人欢欣鼓舞地议论,说等到了翘盼已久的好日子,“兄弟阎于墙而外御其侮”,道理就正应在今日了。而当局如今寻求外援亦有成果,说北边的S国为中国捐了数百架飞机,就是为了增加本国的防空优势,各省的中心城市防空建设正在加强,国人的信心似乎空前振奋起来。   而现在局势一旦出现重大转变,珍卿心里有关时局的悲观论调,以及抗战不可能速胜的说法,与当下军民抵御外侮热情高涨的现状,和文化圈也显得自信过头的现状,可算是格格不入甚至逆历史潮流了。   可是珍卿觉得,时下人们的信心像气球里的气,一直吹气进去气球涨大得也快,可它但凡受点外力的挤压,一旦爆炸泄掉气也容易得很。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自卑孤儿,陡然被告知出身高贵还能继承大笔遗产,长年被人侮辱轻贱生成的自卑心,似乎立刻被身份转变带来的惊喜自信取代。设若突然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玩笑,他还要继续做一无所有的孤儿,巨大的心理落差会让他绝望之极,也许让他崩溃自杀都有可能。   现在空前团结、满心抗战的民众,未必不是被开了玩笑的自卑孤儿。今年正月,珍卿其实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对比与东洋的国力军备、经济资源等,措辞谨慎力求委婉地阐述自己观点:固然应当砥砺士气对战外敌,也应该冷静地做长期抗战之准备。   可这篇文章给头脑发热的爱国者,集体泼了一大盆无情的冷水,对珍卿私底下冷嘲热讽者有之,明面上质疑攻讦者有之。甚至珍卿在海大教过的学生,也有人打电话质疑她的决心立场,说她有了孩子就成了妇人见识,原来慷慨激昂说对抗东洋的声言,原不过是喊喊口号蛊惑人罢了。其实连慕先生等都觉得珍卿太保守软弱了。   幸好她还有始终拥戴她的崇拜者,还有少数有识之士认为她讲得有理,而国内外的大事件层出不穷,她这篇文章很快被别的新闻淹没掉了。她的观点虽然被人误解诟病,也有一些人不再视她为明灯,但她还不至于被国人喊打喊杀。不过三哥他们也建议她暂勿拂逆众议,她借《中国文艺名品索引》避开是非,是万分无奈又暗觉锥心的选择。   珍卿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她可借着怀孕晚期避开一切外务,免于被慷慨激昂、誓死决战的人们,拉去参加各种鼓舞士气、表达决心的集会坐谈。她没办法附和他们的盲目乐观,她悲观冷淡的态度又算逆流而动,说不好真会让她遭遇身败名裂之局。   所以,她近来不在公开场合表达看法,连在自家人面前也常常沉默了。   早前,珍卿试图劝家人将部分产业南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说动了一个三哥。二姐跟姐夫在梁州办实验室,是为了用西医方法研究中医药,为梁州防疫事业做的贡献也是自愿,跟珍卿的劝说南迁没有直接关系。   去年年末,珍卿跟三哥曾劝谢董事长,像三哥一样变卖点产业去西南置一点产业,至少算给花仙子公司留条后路。谢董事长今年其实已经被说动,准备先在梁州建原材料采购和粗加工厂,建设这样的一个厂子,不采购大宗造价昂贵的机器尚可承受。可是此事因局势转变又搁置了。   无论向西南搬工厂还是重新建厂,所耗费的钱项、人力、物力都不算小,谢董事长先前说服股东就不易,现在时局一变股东们心思又转变,难免出尔反尔给谢董事长找麻烦。   而二姐夫在海宁的药厂销量极好,尤其补脑强身、针对瘟疫的药最紧俏。现在,药厂还面临药款收不回来的问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海宁会被颠覆,他也绝无可能大动干戈乱迁工厂。   其实真正退一步来讲,西南各省因地理气候等原因,遇有战事看似比内地沿海安全一些,其实也不可能绝对是世外净土。想一想也晓得,若东洋人占领中国西南的东南亚国家,从那里进入梁州、象州就非常近便了。西南所谓的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所以珍卿现在也想开了,有些事真的不必强行劝人。   当然,谢公馆亲友在一处讨论时局时,珍卿夫妇还是以现在动荡的国际局势说事,说不管海宁会不会直面战争,有点变故物价恐怕还是会疯涨。为了防患为然起见,现在拿些本币换些黄金硬通货,为将来做些准备总是不错的。大家听了也深以为意。   这天,看完彩色动画片《鸡就是鸡》,回到家四姐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她怀孕差不多有两个月,大约是她腊月为不怀孕伤心时怀上的。珍卿把四姐和谢董事长恭喜了,又跟高兴得翘班回家的俊俊哥道喜,俊俊哥又说给他家人报喜信,珍卿看他们忙轰轰的有点闹,就说觉得累回房间躺下了。   ————   四姐每天小心翼翼地保着胎,其他人各自风风火火地忙着。转眼又到了三月的下旬。   珍卿的产期提前了三天,那天她是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现屁股底下莫名湿了一片,警醒的三哥坐起来打开灯,赶紧问她哪里不舒服。珍卿懵然片刻,以为自己尿床的荒诞感散去,才微惊地看着三哥喃喃说道:“三哥,我好像羊水破了……”   三哥轻呼一声连忙按铃叫佣人,又回来守着珍卿问她哪不舒服,珍卿还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是心里有一点慌。不消一刻,谢公馆前面的整个主楼,都开始灯火大亮、人声扰攘,不过一应所须家里早都准备,大家忙活起来也是一点不乱。   保镖要开车子送珍卿去众仁医院,三哥和吴二姐自然也全程陪同的,原本说叫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不要去,在家里看好杜太爷还有娇娇、小英,结果杜太爷吵着嚷着非要去。大家实在怕杜太爷动气伤身,只好带上他而留下娇娇、小英——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很坚持——不许小女孩们去看妇人生孩子。之后,他们几乎阖家出动赶奔众仁医院,若不晓得他们是生孩子去,还以为半夜要参加什么宴会呢。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珍卿到医院住进预定的房间。胖妈准备好的东西她吃不进去,就是觉得很渴老是在喝水。等了五六个钟头开始饿的时候,最考验忍耐力的宫缩也到来了。吴二姐既是医生又有生产经验,叫珍卿趁着疼得还不是最厉害,赶紧吃一点东西储备能量。   珍卿第一次遭受这种程度的痛,难受的感觉无以言表,可她自幼不习惯受痛时喊叫,一开始就握着拳头忍受着,不疼的时候勉强吃一两口饭,后来三哥一直握着她的手,在旁边鼓励她努力吃一点东西。珍卿觉得咀嚼饭食的过程,也像是一次次受着痛苦的试炼,一个多钟头才勉强吃完一顿饭。她身上的衣裳汗得像水里捞出来,湿衣裳底下的她像是离水的鱼。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8 19:13:33~2023-04-09 23:0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9章 瓜熟蒂落在今朝   珍卿正式生产前的过程也难熬, 杜教授看了一会觉得受不了,跑到外面暗暗地抹起眼泪,说生个女儿看她受生产的痛苦, 做父亲的也像身在炼狱中一样。谢董事长拉杜教授往走廊另一头,叫他小声点别叫老太爷听见。   杜太爷虽也忧心孙女的生产, 但他年高体弱到凌晨就熬不住, 谢董事长叫人带他去吴二姐公事房睡, 杜太爷小孩儿似的就是不依, 吴二姐只好腾开一间病房, 叫杜太爷住进从来只住产妇的屋子。   再到后面就不让男士在病房里,珍卿看着三哥出去心里害怕,下意识地死拽着他不叫走。吴二姐实在无法, 只好叫三哥进行医学消毒,再换上他们大夫的衣服,容他在病房守着自己的妻子。   谁生头胎都不会那么快的, 珍卿等着宫口一个个地开, 经历了十几小时炼狱似的折磨, 没生过孩子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可她就算是疼到没有办法了,也不过咬一块毛巾自己忍受着, 没法像其他产妇那样高声喊叫。   二姐一直在旁边鼓励安慰她, 叫她疼得忍不住就大声喊,珍卿说不清为什么, 她疼得眼泪哗哗洇湿了枕头, 却就是没办法放纵地喊出来。   三哥一直给她擦汗、喂她喝水, 能喂进饭的时候再叫她吃一点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珍卿从前也没怎么见三哥哭过。他今天一边侍候她一边抹泪, 珍卿也顾不得去安慰他了。陆浩云其实一直努力克制着, 生怕让妻子受他影响更害怕,可是生产的痛苦他今日亲见,情不自禁地希望能以身相代。他甚至一阵阵在心里后悔,想当初不让她怀孕就好了,她如今也不用受这样的折磨了。   杜太爷浅浅地睡一阵就醒了,跟杜教授一块在病房外面守着。翌日上午珍卿终于移到产房,吴二姐把三哥挡在外面,她自己进去给弟媳妇接生去了。胖妈和秦姨等也回去给大家备饭,产房外除了镇山石一样的谢董事长,就是谢公馆老中青三代男人守近距离守着。   珍卿在产房一直听不见声音,三代男人总疑心是否出现可怕的情形,隔一会听不见动静就要问一遍,就得有人一次次给他们解释——谁叫他们是众仁医院的主人家?好家伙,这整个生产过程好险没把护士累死。事后那传话护士跟其他医生戏言,说谢公馆的女士们倒不见怎么哭,谢公馆的男士们却一个比一个能哭,比白娘子水漫金山的动静还大,传出去又算谢公馆一桩轶事笑谈。   相比等宫口开的痛苦漫长经历,珍卿进产房就没有受更大的罪。她怀孕后的活动量还是很大的,每天还会进行规律的提肛运动,锻炼自己的盆底肌肉,生的时候就有力可用且会用力,且她孕期并不吃大油大腻的,就注重营养均衡充足就行,胎儿不像有些产妇那么大。她生了一个钟头多一点儿,隐约感到身体里的胎儿被挤出来,就听见婴儿洪亮的哭嚎声。   三哥跟杜教授、杜太爷在产房外,都像被提着脖子的鸭子一样,踮着脚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三哥先只听见婴儿嘶心的嚎哭,却没听见产房里有其他动静。他那颗心不由又悬吊起来。护士笑盈盈抱着襁褓出来,冲等候在外的家属们恭贺道:“恭喜各位,母子平安,是个健壮有力的男孩子,体重两千四百克。”   三哥这时候脸色都有点青了,顾不得看护士怀里的襁褓,站在产房外看里头还在忙碌,远远向里头喊了一声:“二姐,小妹好不好,我怎么听不见她的声音?”正在帮珍卿收拾的吴二姐,隔着不算短的距离向外看一眼,对身边的护士吩咐一声,那护士稍微走过来一点跟三哥说,产妇是累到虚脱现在睡着了,不用担心,待一会产妇就推出来了。   三哥听到护士这样的解释,他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多少。杜太爷听说是男儿高兴了一瞬,见孙女婿这样紧张他心也提起来,他只得潦草地扫了孩子两眼,扯着孙女婿一迭连声地问:“咋啦,咋还不出来嘞,咋没声嘞……珍卿是咋个了嘛?”陆浩云自己心里不大肃静,还得按捺着转头安抚杜太爷。   杜教授也担心得很,谢董事长说祖怡没说什么就是没事,他也就觉得不好再问。这护士喜气盈盈地抱孩子出来,发现就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关注他,攥着拳头的小婴儿委屈哭了,护士就又把孩子抱进去了。   吴二姐把珍卿安顿好了,还亲自给侄子填写出生证明,走出来告诉自己的弟弟和妈妈,帮小妹接生比自己生产还要累,一直要忙还要照顾家人的情绪,真是的。   ————   珍卿从沉沉的梦境中醒来,就看到眼前胡子拉碴的三哥,她虚弱地挤出一点笑意问他:“三哥,你吃饭了吗?你像是瘦了好多!”三哥攥着她的手问她感觉如何,珍卿艰难地动动身子嘶一声说:“疼——,为人父母方知父母恩,今日生了一个孩子,我又长大了一回。”说着苍白的面孔对着他,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道:“三哥,你做爸爸了。”三哥亲亲她的手含泪笑道:“你也做妈妈了。孩子很好,你瞧瞧她,他乖起来也乖,哭起来也闹得很。”   珍卿生产后难免疼痛虚弱,三魂六魄走失了三四件似的,现在说话有气无力不说,竟然视线也有点模糊。她竟然一直没注意到孩子在旁边。   珍卿还不太敢大动弹,三哥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把襁褓凑近珍卿眼前叫她看。珍卿一看不由蹙起眉毛,小婴儿被羊水泡久了,才生出来皮肤发皱正常,但这皮肤的颜色怎么是黑红的?!   珍卿费解地嗫嚅半天才问:“如何这么黑红的呢,会不会孩子抱错了?”三哥哭笑不得地否定道:“我们看见他从产室抱出来,又没有进过保温箱子,放心,不会错的。”这黑红的小婴儿握着拳,犹自睡得酣沉,不晓得她亲妈嫌他长得丑了。   珍卿还是郁闷地想到亲爹,不高兴地嘟囔道:“不会是像那个人了吧。”三哥愣了会才反应过来,也瞅瞅黑红黑红的儿子,诧异又犹疑地说:“不会吧,滕将军那位独子并不黑,滕将军是沙场宿将,黑是风吹雨淋晒黑的,未必是他天生就黑,你不就挺白的吗?我早先也问过二姐,她说有的婴儿只是红,有的婴儿黑红,过一阵子自己就好了。”   他们夫妻不及说更多的话,谢董事长带着胖妈来了,珍卿艰难地上了一趟厕所,吃了些蔬菜粥和小馄饨,感觉产后胃口还可以。珍卿自己吃饭没什么问题,没多久孩子醒了努着嘴也要吃,吴二姐让珍卿抱着孩子吸奶,孩子怎么吸也吸不出来,把这小家伙急得嗷呜直叫,谢董事长忙拿了备用的奶粉喂他。   之后吴二姐就叫其他人先出去。此时的西式医院已经有吸奶器,但珍卿没感觉□□多胀痛,吴二姐和护士帮忙一检查,发现珍卿根本就没有奶水,医生也不能帮她无中生有。   外面其他人闻她没奶很是忧心,除了担心孩子没有口粮,也担心是她身体有什么隐患。但吴二姐说珍卿身体很好,若不好生头胎也不会这么顺利,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健康。珍卿没奶水有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也有可能是遗传上的缘故。   吴二姐这样一说,杜教授就想起珍卿她妈妈,说生四个孩子回回没有奶水,他还以为是营养不足之故呢。如此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气,除了思考替代品喂养的问题,也该开始考虑给孩子起名字了。   其实珍卿醒来之前,大家对名字已经商量过两轮了。   珍卿和三哥在孩子未出生时,就晓得会有人争着给他取名,他们商量只要名字意头不错,唤起来也朗朗上口,命名权就让给长辈图他们高兴也不妨。谢董事长对三哥跟珍卿的孩子,也着实是翘首企足,切盼久矣,但也没想跟杜太爷父子俩争命名权。那其他人就更不会跟他们争了。   可就这父子两人意见却有龃龉,不能就新生儿的名字达成一致。   杜教授说现在是大危之世,孩子要像古之君子自强不息,取名“君健、行健”都可以。也借《易经》中“蒙以养正,圣功也”“大人虎变,其文炳也”“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等,取出了“蒙正、文炳、惕若”等雅正名字。但杜教授自己最钟情“君健、行健”,认为这二名唤起来清晰爽利,内中意思也令人盎然振奋。其他人也都觉得很不错。   可是杜太爷这位乡土文盲绅士,却觉得杜教授取的名字没一个有福气,其实他就是要争重孙的命名权。想当年,杜太爷老婆生儿育女他没能赶回家,儿子的命名权交给族里的老先生,女儿是亡妻景氏取的名字,珍卿的名字是她父母给取的。想他儿女孙辈都没有捞到命名权,这一回生重孙子他可算是逮着了。   杜太爷暗自思忖掂量了大半年,以他资深文盲土财主的大脑壳,想出他以为至为妥帖的名字——“保堂,傅堂”。杜太爷说他叫算命先生给算过,又请教过其他博学长者,自己也琢磨过很长的时间,说珍卿的这个孩子五行缺水,用“保、傅”二字都非常利他,而“堂”字是他们族中的辈派,这个是一定不能丢的。杜太爷还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庆喜”,新生儿才生出来没有一天,他对着孩子总爱叫“小喜儿”。   听了杜太爷父子的取名轶事,心累身累的珍卿没有做声,看看身边黑红闪烁的婴儿“杜保堂”或“杜傅堂”,瞬间感觉自己生了一个乡下土财主,还是一个中年的乡下土财主。那小名“小喜儿”也够叫人琢磨的,去掉“小”字就能唱一出白毛女了。   杜太爷跟杜教授爷俩赛着不着调,别人来调解名字之争都不合适,还就得珍卿本人来帮忙调解。珍卿仗着自己是产妇肚子还疼,就拍板定下“杜保堂”作学前的名字,“杜行健”是上学以后的大名。   杜教授觉得珍卿折中得很好,杜太爷犹是嘀嘀咕咕不满意,觉得自己煞费苦心想的好名,被谢公馆识文断字的人们小视了。可他见珍卿小脸苍白可怜的,这一小养大的孙女才给他添了重孙,杜太爷怎么想都舍不得骂。但他转出病房把杜教授堵在墙角,东拉西扯地胡乱骂了一通,把杜教授骂得狗血喷头,摸门不着。   最后,杜太爷嗡声嗡气地抛下一句:“等我死了你们再改名,哼,眼不见心不烦。恁好的带福保命的字,你们好话儿一点听不进去。”杜教授被骂得晕头转向的,只得跟一块听训的谢董事长苦笑。名字上的章程就暂时这样定下来。 第520章 第 520 章   珍卿生这个头胎是顺产, 加上怀孕时保养得好,三天后跟孩子一起回到谢公馆时,她感觉身体上已经不大痛。汤饼会时近处亲友过来热闹一番, 之后便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家中众人对她坐月子都上心,一应衣食用物都备得妥妥的, 秦姨和胖妈两人负责照顾她跟孩子子。三哥为照顾他们母子也不出差,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也每天过问。而四姐的公婆听说大儿媳怀孕, 又带着小儿子一家来到海宁, 四姐过着甜蜜又烦恼的孕期生活, 偶尔抽空过来瞧瞧珍卿和小婴儿。   珍卿天天鲫鱼汤、猪蹄汤、莲藕汤轮换着喝,小米粥、大米粥、红豆继变着法地吃,待稍微能吃一点正常的食物, 一天三顿饭的花样就更多了。珍卿是以经常自省而知足,虽然生在风雨飘摇的乱世,她小时候在杜家庄也是大小姐, 在谢公馆的生活也是多数人难以想象的, 比多数人幸运应对苦难就不妨比多数人从容了。   珍卿因知足而审视自己的幸福, 有时也像前世念过的课文说的,也会有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总试图做点事平复这一份愧怍。她想为他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为此,今年的教学和著述恐也须暂且搁置, 都为他要为别人做的事让步。可她也常跟人说健康是第一紧要的, 就按捺着性子慢慢在心里绸缪, 在心里筹划好才跟三哥商议, 商议期间三哥帮她补阙计划, 最先生是由珍卿自己筹措资金, 然后再拿着钱和计划跟教育基金会讨论,等珍卿身体大好再循序渐进地实施开。   与此同时,珍卿请三哥开始跟杜太爷透底,他们对战争局势很不看好,海宁将来也免不了战火纷飞,珍卿要和丈夫孩子要搬到梁州工作生活。   这一日春雨潇潇人静花悄,杜太爷初初听闻以为是一时的,说跟他们到西南走走也不妨。可孙女婿说他把产业都变卖南移,把西南置产的凭证拿给杜太爷看。杜太爷不管看不看得懂文字,他倒看得出钤的印不是好造假的。   杜太爷颇觉不能招架这个现实。人岁数大了多半是故土难离。他所以远离乡土常年住在海宁,是跟珍卿相依为命多年习惯了。他这些年盼着珍卿结束学业阖家团圆,心里早不知琢磨过多少遍了,珍卿学成归国就傍着她一家人住,说什么也不分开那么远那么久。   可是梁州离着禹州乡土那么远,远到祖宗父母的坟墓都看不见,还有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几顷地,还有他的铺子和给族里建的砖窑,还有杜家庄那些生口熟面的人。到梁州就离了他们十万八千里,怎么想都有点不是滋味啊。   三哥再次下来问杜太爷心思,杜太爷杳渺的思绪飘散一会,又忍不住再次问起孙女婿:“去那啥梁州地界待几年呐,当间能回禹州瞅一瞅不,给先人上个坟不?”陆三哥唏嘘着摇头迷惘着:“这仗打到什么时候,上头的人也说不好,何况是我们下面老百姓?”   这天吃完晚饭后,杜太爷在珍卿房外转悠了好久,十一点钟到房里跟珍卿和三哥,异常爽利地给出了肯定答案,说反正到入土都跟珍卿一块过着。但他也说睢县那些田地产业,他思来想去都舍不得卖掉。其实珍卿自己也觉舍不得。所以暂时的计议是不要变卖,将来有什么差池都听天由命吧。   说服杜太爷这一关竟然轻松过了,珍卿就决定变卖楚州路的别墅,有了这笔钱再加上变卖嫁妆的钱,就能为禹州的乡亲做力所能及的事。她计划出了月子再过一月,就让三哥陪她一起回趟禹州,把一些该处置的事情处置停当。   但三哥说基金会的人说她的计划好,不妨把这计划的施惠对象再扩大些,不要紧紧只惠及珍卿的故乡禹州。珍卿当然对此没什么意见,跟三哥商量着继续筹措款项,其后,两人陆续又变卖了不少产业特品,果然筹集了非常可观的款子。   搁在心里的要紧事有了章程,珍卿就更能安心保养身体,并每天记录杜保堂这婴儿的生长变化。她以前常听人说孩子见风就长,见过小英的婴儿时期已觉惊讶,却还不似跟杜保堂日夜相对,对于人类幼崽的生命力颇感到惊诧惊喜,三哥也跟她是一般的感觉,有时候看着杜保堂静悄悄地睡觉,观察这小婴儿的细微举动,都会露出有点傻兮兮慈父微笑。   关于给小婴儿取名字这件事,珍卿有时候觉得还是挺滑稽逗乐的。   珍卿很不钟意杜太爷叫孩子“小喜儿”,每当杜太爷“小喜儿小喜儿”叫喊他,珍卿就刻意跟杜太爷喊着“杜保堂”。所以自从孩子眼睛都瞅铜见人的,一听见妈妈叫他“杜保堂”,他就露出小婴儿萌萌哒的笑容,似乎是深情脉脉地盯着妈妈。三哥实在不愿意叫儿子“杜保堂”,抱着他的时候就叫“小堂小堂”。   四姐不晓得珍卿心中的纠葛,也就随着珍卿天天“杜保堂杜保堂”地叫叫。吴二姐一听珍卿叫孩子“杜保堂”,总莫名其妙笑得不行,说别人这样叫倒不觉着什么,一听珍卿叫总觉她声气表情都古怪,莫名滑稽促狭的样子。   四姐便说“杜保堂”这名字是怪,不像称呼一个没满月的小婴儿的。四姐那婆婆听她讲电话老提“杜保堂”,之前还误以为珍卿老家来人了,还问四姐她小嫂子老家来的人,她怎么总张罗送这送那还说带人家出去玩呢?   四姐跟珍卿她们讲这事的时候,大家看着天真吐泡泡的小婴儿,想这婴儿跟名字的对比反差,也都是哭笑不得滑稽得很,杜保堂就“哦哦”地轻轻跟他们说话似的。   娇娇也说叫“杜保堂”像在称呼比她辈长年高的人,他说小叔管他的小宝贝叫“小堂”的,问珍卿可不可叫小婴儿“堂堂”,小英小可爱闻言更是灵机一动,急迫欣喜地说出自己的妙想:“小姨,叫宝宝Candy行不行,他这么可爱又甜蜜,就像甜蜜的糖糖一样。”珍卿自然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就怕小婴儿要适应各种名字,不过也不大要紧。   小英得到了婴儿母亲的允许,就倚靠在自己母亲的身边,甜甜蜜蜜地跟杜保堂说:“Candy,Candy,你这么sweet and lovely,我给你唱英文歌听好不好?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杜保堂小宝贝听着歌高兴起来,在襁褓里生猛地蹬脚伸腰,用还有点漏神的眼睛看着小英,很天真地露出小牙床甜蜜微笑。这治愈的笑容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大家便都凑上去逗弄这小宝贝。   杜保堂小宝贝其实挺好带的,虽然他有时候哭得声震云霄,但基本上都是有缘故的,要么饿了渴了,要么尿了拉了,要么就是哪里给他弄得不舒服。这孩子生得健康长得飞快,一哭起来嗓门那么亮那么高,隔壁邻居夸张说谢公馆生了个夜哭郎,其实他们杜保堂根本不会哭很久,只要给他弄舒服他就不哭了,平常都是萌萌哒的让人爱得不行。   珍卿坐月子的这一个月,她帮李师父做的作品成功发行开,由三哥全程盯着商事印书馆印发,摞起来有五十公分高的新式竖版精装书,第一次印量只有小小的三百部,除立送睢县磨坊店的二十本,还有寄予各地同门师兄的十部,还有娟娟姐认领回去的五十部,剩下的百余本竟然也很快销售一空。   不管亲友给珍卿和李先生等面子,还是他们对侍奉过旧朝末帝、教授出各界人杰的李师父感兴趣,李师父都为珍卿做的这本书能够顺利印发,让时下的学界名流一瞥他的人生心志,感到由衷的满意和欣慰,所以他再三来信对珍卿的用心表示嘉许。娟娟姐还酸溜溜转述李师娘的话,说李师娘初见珍卿这小丫头,就觉得她是能体念老人的孩子,李师父收她入门是为聊娱晚景,不想正应了当年说的“收个小徒,以娱晚景”。   珍卿在娟娟姐面前也不居功了。给李师父的作品合集这么快完成,是李师父发的资料本身就详实,李师父早年出书做的注释就不算了,就珍卿出国留洋的这五六年,李师父除了校勘审校古代典籍,也在整理注释他往年的作品,只是近两三年身体每况愈下,至珍卿回到时他已无法案牍劳形。   但李师父也晓得弟子都有正事忙,又自觉当世没人在意遗老遗少的微弱陈腐声音,他便从来不提叫谁给他做作品集。可是设若他自己编纂审校出书,还要自己吆喝着冲人兜售自己的作品,清高文人鉴于这种难言的尴尬,甚至羞于向亲女儿表达此等感受。   娟娟姐听闻后据说哭得不行,一直想说带孩子回去看望父母,可叹韩姐夫供职的财政部人事大变,韩姐夫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家里高堂,娟娟一时半会竟然也脱不开身。正逢着珍卿计划回禹州探亲,娟娟就委她在禹州多陪陪师父师娘。   珍卿夫妇回禹州是早计划好的,碍于跟兴华基金会共同筹划一项大事,杜太爷入夏后因湿气犯了肠胃感冒,一直拖拖拉拉到了五月底才要动身   不过,只有珍卿夫妇带着保镖回去,杜太爷、杜教授、杜保堂都没有跟着。杜教授公务太繁实在脱不了身,杜太爷肠胃感冒才见好起来,怕他受不了舟船转换的颠簸。而杜保堂这小宝贝才两个月大,现在禹州又在闹几种流行病,小婴儿的疫苗还没有打全,就托付最近不出差的二姐关照着他,胖妈和秦姨也是照顾他的主力军,谢董事长公务之务也会过问,珍卿和三哥才放心地回乡省亲。   六月初的一个燥热清晨,珍卿和三哥带着置办给亲友的礼物,由保镖们拖着十来件大行李箱子,坐上近来风评不错的S国人的邮轮瓦里良号,他们将在海上漂游两三天,再从鲁州坐火车到达禹州的永陵市——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通了公共汽车,但公共汽车还是嫌太拥挤嘈杂,他们带着十来件行李和十个保镖,坐火车更自在也更安全些。到了永陵就会有三哥的外庄经理,带人预备好两辆车子等他们。   珍卿离开故土禹州整整十年,这一回真正算的上是衣锦还乡,但她受够行走引人瞩目被人拥簇,也不想大摆排场架子受家乡父老的恭维,更不想与地方的官面人物虚与委蛇,跟那些不生不熟的名流应酬不完,所以此番行程也没有告知任何好友亲戚。其实若非怕有东洋人加害于她,他们也根本没想带这么多保镖。   他们遮掩形容登上瓦里良号后,在船上一直躲在船舱深居简出,连吃饭也全叫人送到舱房里来,散步透气也是趁着晚上夜色深浓之时,想着两三天时间忍忍就过去。   作者有话说:   最近老不舒服,撑到今天状态奇差,这一章改不动了,先随便看看吧。我打算休息几天。感谢在2023-04-09 23:22:15~2023-04-11 21:1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30瓶;转基因油菜花 20瓶;Rani 10瓶;宝帘 5瓶;铜小锣烧、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1章 此番归来不履平   坐船第三天珍卿稍微有点晕船, 就戴着黑色网纱帽子打着阳伞到甲板稍坐,回舱房时三哥走开了一会,说去跟厨师交代给她做轻淡饮食。   珍卿打开舱门的一瞬间, 见一个青年男子紧走上来,打量包裹严实的她片刻, 然后惊喜地问道:“珍卿, 真的是你吗?你是回禹州探亲吗?陆先生是跟你同行吗?我是觉得刚才有个人像他。”   已经从麻大念完博士的潘文绍, 竟然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这里。珍卿船上遇故交也颇高兴, 潘文绍跟珍卿握了手一直寒暄询问, 直到他身后的儒雅中年文士,以咳嗽声提醒才欣喜地介绍:“珍卿,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叔, 应天军委会的参议何建昌先生。”   珍卿微微讶异地看向此人,这位西装革履的东洋风格文士,竟是她神交已久的何建昌参议, 她愣了片刻连忙跟何先生握手:“珍卿眼拙, 竟不知是何先生, 那年外子在应天蒙难,多亏先生事先示警。阖家常思无以报答, 不想今日不期而遇, 实在有幸。”   从餐厅回来的三哥正好听见,亦紧走几步来跟何先生握手, 跟潘文绍的相见也很亲切, 毕竟当初在波士顿就相识了。   这样深情厚谊的两位故旧, 珍卿夫妇自是延进自家舱房叙话。再过一个小时也该吃晚饭, 三哥还是叫侍应送来果点待客, 三哥给客人泡了上好的普洱。四人在并不宽敞的舱房叙阔起来。   潘文绍毕业后得了普大的教职, 他家人一直担心他的婚姻大事,他母亲在国内屡以病体相胁,要求他回国相亲并立刻结婚生子。潘文绍也想在普大就职之前,回国看看阔别经年的亲友,他从加州坐的船经停了港岛,在港岛遇见在彼公干的表叔何先生,借了他表叔的光搭军用飞机到应天,又一起到海宁坐了瓦里良号回乡。   珍卿想到潘文绍路经港岛,说不定已经跟怡民见过面了,听他话意暂无回国发展之意,珍卿也无意掺和他和怡民的事,只是问了他工作上的事:“你除了在普大担任教职,还要继续做你的物理学研究。恐怕,以后不会再轻易回国吧?”   潘文绍脸上是天真的学究气,认真地看着大家解释道:“整个中国都在准备战争,根本没有做研究的余地,我在国内靠自己的力量,连像样的实验室都没有,更何况配套的工业基础和科研环境,做纯粹的基础理论研究亦可,不过美国学术氛围还是更好。我打算在美国再待两三年就回来,来日回国就算样样不尽人意,回来当个教书匠也于愿足矣。”   理工科的东西三哥懂得多些,珍卿见多识广也可以插插话。何先生只是撑着脸认真地听,珍卿作为主人给何先生续了两次茶,问何先生可觉得这种话题枯燥。何参议摇摇头并没有多的情绪。   潘文绍忽然孩子气地笑起来,开启另一个话题:“珍卿,说起来,你跟我表叔的渊源早着呢!你才在睢县上启明学校那年,在街上救了个被拐的小妮,姓王,那是我的亲姑表妹,王家就是我何表叔的本家。”   珍卿和三哥听得莫名其妙的,瞅瞅依旧默然微笑的何先生,听潘文绍兴致勃勃地解释:“我姑母嫁的是王家长子,你救的小妮儿是王家长子的孩子。因为王老太太胞弟无子,就将王家次子过继给胞弟,我表叔这才随舅家姓了‘何’。”珍卿和三哥看着何先生,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原来珍卿救的王家小妮儿,是何建昌先生的亲侄女。   珍卿恍然大悟地看着何先生:“当年,爱莲娜·姚暗箭伤人,还多亏先生与我家示警,当年听明戈青先生转告先生之意,说是与晚辈还有一段渊源,晚辈冥思苦想,也不记得何时遇过先生,不想渊源竟在禹州乡中。”何先生这才拊着手掌哈哈乐:“在下虽与易先生早有渊源,可惜始终缘悭一面,今日与贤伉俪不期而遇,自是天缘,甚感有幸。”   珍卿和三哥自然连道客气。他们感谢何参议当年援助之恩,本有心与这高明之士多交往,奈何何先生是应天军委会的高级参议,作为韩领袖留学东洋军校的同学,以极高的军事素养和深透的政治洞见,成为韩领袖身边简任机密的“智囊”。韩领袖常乘专机到处巡视军政,甚至亲自督导麾下部队的武备作战,生恐别人阳奉阴违、架空他的权力,而韩领袖不便亲自出巡时,便赋予何参议代他巡视纠察之权,可见何参议所得荣宠之甚、信任之深。   今日才知与何参议有此渊源,无形间又对何参议更添一层亲切。但对着应天当局这等权重人物,珍卿夫妇也不会以时政军机大放厥词。何参议自然意会他们的审慎,反倒愈加欣赏韬晦谨慎的年轻人。   他们这样韬晦谨慎,有些话反而能跟他们一谈。何参议这次在东南数省巡察军政,不过是代韩领袖巡下的例行公事,不必细说。而公民、社会两党时隔多年再次精诚合作,有许多沟通、接洽、考察、评估的工作,何参议从鲁州探完亲将加入应天的中央考察团,往社会党根据地熊陵进行全面深入的考察,之后两党合作事务会越来越多。   合作事务越来越多好还是不好,何参议的态度也讳莫若深,他这种人物说话不会全都抛露,听者能够从中获得多少知识或者信息,端看你见识多深悟性多高。   潘文绍毕竟社会经验浅,想问题也简单一些,对两党精诚合作的局面备感欢欣鼓舞。三哥便应景地附和一二,但绝不会讲任何与人把柄的话,在座四人反倒珍卿最是寡言。何参议精明的眼内神光隐讳,审视这位名满天下的易宣元先生,觉得女流之辈的她颇不简单。   何参议生长于清末衰微之世,多年来不断颠扑求索的政治生涯,让他悟道一个无法言明的处世道理——在当下的乱世中国发生的任何事情,十分希望只能视作五分希望,五分希望也只能视作两分希望,两分希望便要视作几乎没有希望,真正到了全无希望的绝地时,反倒有了峰回路转的希望吧。   因此,两党合作共同对付民族的敌人,何参议虽然也抱着欣欣然期许之心,但他了解韩领袖和他领导的公民党,领袖与其徒众不会轻易放弃党派斗争的。可他心里这种隐晦的思量,对着妻儿高堂尚且难以尽表,何况跟神交已久、相交不深的珍卿夫妇?而这个书生气重的表侄潘博士就更不好同他讲。   虽然有些话尚不能跟易先生夫妇深谈,但他也以为这“易先生”和“陆先生”智术品性绝佳,虽是身份有别倒也可加深交情。跟品性高洁的富商学者交往,总比轻狡反复、唯利是视的党棍交往轻松。   珍卿为何参议知恩图报的人格感动,无形中对他是更多的敬重和亲切。谈论着政治擦边的话题,珍卿问了个可能算敏感的问题:“现在军事飞机到处往来频繁,应天跟海宁也有前往鲁州的军机,先生怎么只身乘船,不怕路上遇到危险吗?”珍卿印象里的公民党高官,基本都是前拥后簇、围护重重,到一地方总有人员清场子,何参议这么简朴的还是头一遭见。其实这位何参议面对东洋是主战派,现在主战派也面临被刺杀的危险。   何参议带着持重审慎的微笑说:“近来到处沟通联络事务多,我本要从应天先飞到禹州,可惜军机在应天出故障。正好文绍的亲姨妈,是我家外祖母的孙媳妇,我外祖母正要过九十大寿。亲戚们托我带文绍到鲁州先走走亲戚,再回他的禹州老家去,如此还是坐船方便一些。”而何参议本籍王家是禹州的,后来被过继给舅家又成鲁州人,老婆也是嗣父母在鲁州寻的。   珍卿和三哥再次恍然大悟,怪不潘文绍跟何参议如此亲切,原来沾着几重的亲戚关系。   何参议谈自家事谈得如此深入,珍卿夫妇也谈起他们此行的重要公私事务。其一,珍卿卖房卖嫁妆加上稿费和书画润例,手中攒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捐到三哥的教育基金会想作为特别扶持款项,三哥觉得珍卿的想法与基金会宗旨一致,又在这笔款项中加了一。这个合新币约有六百万元的特别款项,会以兴华基金会名义为北地寒门学子提供奖学金,使贫困无依的寒士有入大学深造的机会。当然,当下的通货膨胀一定不可避免,珍卿夫妇不会把钱全兑成新币,还是换成美元跟黄金存放一部分,按照现在的物价,控制好资助学生的范围,这笔款子可以用上三四年吧。   这次回来最大的公事正是为此。这次回来最重要的私事就是探亲望友。珍卿的授业恩师李松溪先生,还有养育抚顾之情的表姑祖母,近年都是年事已高不大安康,旧式老人又不肯上医院住着,虽说两家暂时并无不祥的预告,珍卿还是决定回来看望老人家,免得到时候有后悔莫及的一日。   他们夫妇此番回乡特意低调简从,不计划一路大张旗鼓地访问讲演,也没兴趣享受前呼后应的排场。连兴华基金会对北地贫生的扶持计划,珍卿夫妇二人也不亲自经管,都是基金会元老前往北方各地省会,建立基金会的临时地方办事机构,与秋季招生的学校和各地的学界人士通力合作,共同组成审查贫生学业水平的非官方考试委员会。兴华基金会审核申请贫困补助资格,早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固定办法。此番对北地学生资格审查也依成例,跟各地学界人士商量着办就成了。   在珍卿夫妇预备回乡的这段时间,这个扶持北地贫生的项目在业内早已传开,北方各省真正醉心教育事业者,想助国家培养人材而苦无经费者,都热切主动地跟兴华基金会接洽,纷纷表示愿意襄助资格审查工作。基金会顺势组成非官方的考试委员会,就是想避开权贵中人的干预,以免别有用心者混水摸鱼、抢夺资源。   珍卿在禹州的亲朋故旧太多了,若远近亲朋都跑过来说情通关,她若理会就有悖资助贫士的初衷,若一律拒绝却伤了太多亲友的情面,无疑是自寻烦恼。所以不管故乡人亲不亲,这个项目他们夫妇都不会亲自管。   冀州、晋州是基金会副会长赵君娴女士负责。基金会元老黄处贤先生,负责在永城审查禹州和鲁州两省贫生。各地非官方考试委员会五月已组建,现在已大抵完成对报名的申请者平时成绩的审查,更重要的现场考试审查正在如火如荼地铺排着呢。   珍卿夫妇此番探亲经过鲁州永城,会顺便了解一下黄处贤先生的工作情况。基金会这些元老工作都极认真,珍卿夫妇对他们其实也放心。   而珍卿最初发起这个资助项目,还有另一层救亡图存的深意,珍卿只跟三哥深入沟通过,并没有跟其他人透露这种耸人听闻的观点。   现在全民抗战意志空前强烈,仁人志士都在高喊抵抗到底,珍卿若大放厥词说本国不能速胜,应当力求保存实力以备长期抗战,首先信她的人就不会有多少。关键是公民党军队数量如此很大,与东洋人的历次局部战争虽有失败,但并未损兵折将到让人丧尽信心。珍卿若跳出来大损己方志气,不说政见不同者如何对付她与谢公馆,只说受不了她逆流而动的汹汹民意,也能把她和谢公馆淹没掉了。   虽然意识到大势与民意属实难违,但她也不能像常人只凭勇毅热血冲锋,却不做任何应对失败的策略。她在怀孕和休产假的很长时间,沉心静气并克制从容地反复思谋,决定为国家保存更多的有生力量——有知识有热血的青年学生。   她和三哥事前已经商议好了,通过考试获取此番奖学金资格的学生,只得报考基金会规定的十所大学,这些学校中位置偏南方的有六所,偏北的六所大学是北方的一流国立大学,是遇到战乱绝对会南迁的国立大学,当然,招生资格最多的就是梁州文理大学,也是为他们自己的大学招揽优秀的生源。   当然,这一层保存有生力量的意思,就不会向何参议和潘文绍如实道出了。   而何参议跟潘文绍听了还是赞叹,说这项大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说谢公馆注定要出不止一个圣人的,他们这一家人不是醉心医疗慈善民生,就是在乎兴德教化树人之事,这可都是利国利民的赫赫之功。他们便继续询问珍卿和三哥具体的细节。   这天晚饭,他们四人在舱房内边吃边谈,谈得很有兴味。晚些时又趁夜色一同在甲板散步,散完步双方这才各自返回舱房休息。   珍卿微倦地坐在桌前歇气,侍应已将房内的狼藉收拾了,三哥看看时间柔声问珍卿道:“累不累?”珍卿耷拉着眼皮点点头,三哥取出随行带的玉灵膏,拿着调羹舀了一大勺,用冷水冲热水和开了叫珍卿慢慢喝。三哥却把客人坐过的椅垫床褥,用点燃的香药盘熏了两三遍。   珍卿边饮膏汤边看他的举动。她生产过后才两个月多一点,多少觉得比生产前虚弱一点,这两个多月家人都是无微无至地照顾她。此番出行,大小事宜也多赖三哥一手帮办,她对他的体贴入微自然很受用。但有时候也会想,三哥若娶个手勤脚快的新式女子——譬如吴二姐跟荀学姐那样的——他会不会过得更幸福轻松些呢?她这样想的便这样问出来了。   三哥收拾完了倒坐在靠背椅上,两臂搭在椅背上督促珍卿喝膏汤,听珍卿又问刚才的问题,思忖似的默了片刻,耸耸肩饶有兴味地说:“或许,是另一番不同寻常的经验。”珍卿拖着升调“嗯”了一声,放下喝空的杯子笑着看着他道:“愿闻其详。”   三哥又四十五度望一会开花板,捞着珍卿小手轻轻搁在手心容纳着,莞尔一笑便出尔反而地说道:“我又重新试想了一番,真要是娶个事业强家事也强的女人,就仿佛是跟生殖系统不一样的我自己,每一日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她样样都不需要我,有我没我有什么区别呢?想深了好像聊斋故事一般可怖……”   珍卿乍一听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想就指着三哥说他翻口供,实在大大地狡猾,说着就捏他的脸两人闹着玩。闹一会三哥把她牢牢困在怀里,亲一下她才说起吴二姐来:   “二姐在外面雷厉风行、发号施令惯了,在家里其实也样样事情操心过问,难免有时会把强女人的架势带进家庭里,二姐夫不免会受她的锋锐之气,还是我跟妈妈常常提醒不过过了头。也幸亏二姐是聪明人,该放下身段示弱就能放下,没有跟二姐夫弄到离心的地步。   “二姐自幼管理我跟惜音,做长姐习惯了负责任,事无巨细总喜欢过问,凡事也钟意自己作主,做她的弟弟妹妹最幸福,做他的丈夫嘛,须有姐夫的胸襟和脾气才好。至于你那位好学姐荀小姐,我佩服她的智慧跟勇气,其他的,大可不必。事事都要抓在手里的强人在一起,无论男女相恋还是男人共事,没有一个善于让步的人总是会出事的。”   像工作生活中的很多事,陆浩云情愿全盘掌控在自己手中,免不了在婚姻中更显强势的,小妹聪明地愿意处处迁就她,反倒显得她弱势没主见似的。其实是因为她内外兼修,刚柔并济,就仿佛是上善若水中的“水”,不会盲目地以一己之力对抗环境,可是环境也无法完全摆布你。   他们两个人躺到床上准备睡觉了。珍卿调皮地把脚搁到他的肚子上,忽然一派寻常地说起闲事:“三哥,十三年前潘文绍家跟我家提亲,我只用了短暂的时间,就把一切利害得失想清楚了。适合潘文绍的女孩子,必定要十二分地爱重他,将天然的母性倾泄到他身上,替他担待生活中的一切顺逆方可。可这恰恰是我做不到的。而我所希求的,他也不能满足我。我十三岁就想明白的事,二十六岁就更能明白了?”   三哥笑着点头表示明白了,拍拍她屁股招呼她好生睡。他躺在旁边给她扇风,看着她睫毛颤颤渐渐睡着。   潘文绍对珍卿的格外留心,陆浩云在波士顿就看得出来,想不到两三年后他还是这样,这男青年倒是难得的痴情。陆浩云不屑去质问老婆什么,他甚至在潘文绍那里都不会点破,发生概率极低的事,很不必疑神疑鬼紧张得像个失心疯似的。   小妹提起婚姻合不合适的事,陆浩云也有自知之明,他从小被母姐管教照料惯了,下意识拿母姐管照他的风格,去管照他的亲妹妹惜音。甚至他成年后,又把跟惜音相处的那套办法,反运用到母姐等亲近女性身上,她们对这种关照当然是受用的。但讲实在的,他自幼到大的秉性卒难更改,他固然喜欢管照亲近的女性,但也嫌恶温驯寡智的泥塑木雕,也憎恶腹内草莽又张牙舞爪的女性,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让他尽心地管照。   在没有遇到小妹之前,他最多设想找跟母姐一样的女人做老婆。不知竟有小妹这样善变若水的女孩。她也有迎合忍耐你的时候,可你若以为她没有主见就错了。她会不动声色地观察你,一步一步地试探你的底线,找到合适的自处与交往方式,能令到彼此相安无事,这便是她的处世之道。难怪他当初下意识看她般般都好,她自幼适应了杜太爷的高压管控,又对父兄之爱心怀无限渴慕,而且内里聪明坚韧,不易为纷纭潮流所动。这个世上万千种格调的女流,他不知世上有谁比她更好。   邂逅故交的第二天早上,瓦里良号驶进鲁州东部的港口城市莒口。珍卿夫妇跟何潘二人都要去鲁州省治永城,三哥直接包下一个二等座火车厢,把潘文绍、何参议及其他随从保镖,统统安排在同一个车厢内,也免了闲杂人等的窥探打扰。   车上就算不能交流敏感时政,也可交流风土人情、文艺科学。在火车上坐了不到半天,连经历复杂一惯寡言的何参议,都感慨他们四人太适合在一起聊天,说陆三哥工商济世,易先生文艺名家,何参议自身军政高参,潘文绍是理科达人,他们四个人同聊一个话题,真是上天入地、无不包揽,连那些保镖随从也听得愣神。   珍卿从火车上看外头的景象,也比坐船的感受好一点。除了金波荡漾的永水时远时近,有时在夜色中仰望薄云中的沟月,也算得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象。只不过现在明明是万木齐发的仲夏,城里和荒野都给人萧条脏乱的印象。   何参议也不过分替家乡遮丑,说人们习惯向永水倾倒便溺和垃圾,近看有些地段的永水其实更不堪,又说崇山峻岭背后多少打劫为生的土匪、马贼。   其实公允地讲,鲁州省主席沈向华将军主政一方也有建树,可是用人不当造成司法混乱,擅自改革地税助长巧立搜刮之风,为镇压社会党屠杀无辜群众,这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去年,沈将军在某次对战东洋和伪军的战斗中,最初也是率领部下英勇作战,然而一旦他麾下队伍伤亡过大,或者跟友军战利品分配不均,他就马上不服听调、擅自撤兵,就算让友军蒙受巨大的损失,上头一再申斥沈将军都不在乎。而且还听说,这沈将军把鲁州当成他的独立王国,现下鲁州的地税早就不上交中央,连做面子交一点点也没有。韩领袖说不定已经记恨上这沈将军。   韩领袖据说最痛恨割据地方的藩逆,却对鲁州这位沈向华将军按兵不动,自然是多有掣肘无法下手。依珍卿自己的揣测,沈将军并没有给韩领袖提供太太的把柄——截收地税很多地方军阀都爱干,作为杀死封疆大吏的理由还不够份量。况且,沈将军麾下近二十多万私兵,也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韩领袖贸然行动也恐反噬其身。   对于公民党队伍中的旧军阀,珍卿早年就暗暗揣摩过他们,他们能混到封疆大吏的地位,自然也有武勇韬略、丰功伟绩,很多人主政一方也颇有建树。但是他们的缺点也很明显很致命——若有人敢消耗他们起家傍身的队伍,威胁到他们的身家地位,无论是旧日主人还是家国大义、个人节操,一急眼都可以抛开不顾。   珍卿这十年间旁观内战和国政,新旧军阀今天结盟明天内讧,政府官员为私益出卖公利,多少人反复无常到令人瞠目的地步,珍卿这后世人常常看得很心惊。   珍卿回忆原来那个世界的抗战,那么多大小军政人物一夜间变节投敌成了二鬼子,处置一两个反复无常的封疆大吏,便能避免失却半壁江山的耻辱命运吗?   珍卿在琢磨远大宏观的问题,车厢中三个男人倒一直谈得太投机,连各自家庭私务也随意纵谈,还要相互介绍至亲认识,要当作知音世交来发展了。   火车一路经停了约有十站,中间有个叫间亭的小县城,有六个青年男女先上车后补票,坐了一站却因补不出票钱,到间亭时一溜趟地被推赶下火车。他们六个人衣着穿戴都寻常,又兼风尘仆仆神色仓皇,补不出车票被人指责也羞窘得很。他们跟列车员争扯了半天,还是一个女孩忍痛拿出金戒指,跟列车员说抵六个人的票价。但列车员咬死说戒指是镀金非真金,最多只能抵两个人的票价。   那群孩子急得一个个得怒发张齿,恨不得以头抢地、嚎啕痛哭,说易先生的基金会给贫生提供奖学金,他们都要去省城参加审查考试,好不容易凑了足够的车费,坐的公共汽车却坏在半道上,修理半日也不见修理好,再迟延下去考期就要耽误了。他们走了一夜半天的路,好容易赶到间亭县搭火车,六个人要考试两个人去怎么算呢?   珍卿四人正在火车上玩桥牌,就让赢了钱的三哥和何先生捐钱,给了那些孩子两百五十块钱新币,够他们往返的车票和伙食费吧。他们做了好事但是没留名,种了善因未必一定要期求善果。那些孩子在外面鞠躬道谢什么的,他们都叫列车员挡了去。   经停一个叫金代的小县城时,他们一行人下火车透一透气。现在民众抵抗东洋的情绪越发高涨,在当局率领和专业人士呼吁下,已经有人教百姓挖防空洞以避轰炸,还教人们勉力储备汽油跟粮食,这个叫金代的车站就挂着不少宣扬抗战的横幅。   潘文绍跟珍卿讲他对鲁州的印象,说鲁州车站的景观跟从前比似乎变了一些,车站里卖食买食的人却似乎没变。他说中国的村镇总是显得萧索,跟珍卿讨论是时局导致的心境,还是它们本身就是萧索的呢。   三哥和何参议在旁边听了一会,何参议拉着三哥到偏密处讲一些私密话。何参议跟三哥算是老相识,便由应天往禹州的军事飞机出故障说起,讲起为何不愿意省点事坐军机来。是因为飞机上既坐着特务头子,还坐着政见不合的中国第一郎舅俩——应天政府前财政部长甄嘉廉先生,与现任财政部长贺渊亭先生。他们对东洋战和的意见截然相反,又因家庭事务恩怨复杂,有他们在的地方就有争执,跟哪一方搭话都恐得罪另一方,韩领袖跟领袖夫人都头疼得很,他们外人怎么好牵涉进去?还不如干干净净地避开为好。而特务头子跑到禹州做什么,背后因由就更费人思量了。   何参议本身敬慕谢公馆的家风,本人也跟这对小夫妻颇有渊源,再加上明戈青、郑余周等共同朋友,海宁艺专的吴质存副校长是他亲戚,还有曾经指点过他学业的李松溪先生,都让何参议与珍卿夫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因双方渊源颇深,神交已久,何参议才怕这样的麒麟俊杰,因为一腔拳拳爱国之心,不慎卷入汹涌诡谲的政治浪潮。   趁着经停金代县的短暂时间,何参议明确地告知陆浩云先生:“韩领袖在各地派出鹰犬,一则监视各地高级军将,掌握地方要人思想动向,看他们主和还是主战,对两党合作是何态度,看各地社会名流的政治倾向如何,是亲公民党还是社会党,还有对抗战前途悲观抑或乐观,对于应战积极还是消极。陆先生,贤伉俪离开了海宁租界,言谈举动务必谨慎在意,公开场合不要发表逆潮流而动的言论,不要发表不利政府领袖的言论,私人座谈也切勿与人把柄。韩领袖此人城府颇深,对人衔恨在心看似隐而不发,早晚被他逮到机会就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催促乘客登车的铃声响起,陆三哥把着何参议胳膊,低声应诺道:“先生一席话,浩云跟内子必定铭刻于心,不敢辜负先生垂顾之意。”这时,珍卿和潘文绍也赶紧走过来,珍卿拉着三哥的手,也笑着催促何参议快点登车。何参议若无其事地笑着跟上。其实,此话这位年轻的易先生也可一听,就是碍于他的外甥潘文绍太单纯,说与他听怕他将来在外面乱议论,只好通过易先生之夫转告于她。   火车到省治永城是某一日中午,不但何参议和潘文绍的亲友来接站,市政军方和工商界人士也都来了。月台两边是中西堂会和着学生的欢呼,这阵势才真叫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珍卿和三哥正怕了这官样文章,才一路藏匿行迹低调返乡,车一到站便请何、潘二位先自下车,珍卿夫妇两人缓一缓再下画。何先生二人便留了亲戚住址,请三哥和珍卿若得便务必光临。珍卿和三哥也留了一个地址,是基金会在鲁州的临时办事处,就是临近省城师范的精武体育会旧馆。   珍卿看着何、潘二人下火车,接过少女们奉上的美丽鲜花,何参议驾轻就熟地与人寒暄。   珍卿留心看那迎接队伍举的横幅,其中一个写的是:允文允武潘文绍博士载誉归来,光宗耀祖孔圣人之乡与有荣焉。紧接着,大约是潘文绍姨妈家的人吧,无论男女老少都穿得花红柳绿的,简直像要参加谁的婚礼似,其间两个穿长衫的男人挤上前,给吉祥物似的乖乖站着的潘文绍套上一个火红妖娆的大红绸结,又有人络绎搬出两个披红挂彩的匾额,左右护法似的夹在潘文绍的身旁:一个匾额写着鹏鹝高举,一个匾额写着慈航普渡。   那帮喜气盈盈的接站队伍,薅着潘文绍对拍照的人摆姿势,拍完照又被那些人一拥而出,珍卿在车里听见好高亮的嗓门对潘文绍说:“文绍,快快,那往年人中了状元都要跨马游街,让人们见识啥叫春风得意,啥叫状元郎的风采。快快快,马都给你备好了,就在外头。”潘文绍艰难挣扎着回头叫:“表叔,你帮帮我——,姨父,我不会骑马啊!”原来那个大嗓门是潘的姨父,就听那姨父笑着把潘文绍直往外拖:“那怕啥嘞,有人给你牵马嘞!”   看着潘文绍小可怜被拖出去,珍卿把头搁在三哥肩膀上闷笑。三哥却好笑地捏她的脸:“你幸灾乐祸不要太早,说不好你回家也是这个阵势。”珍卿心有戚戚地耸耸肩,他们这次回来连近亲也未告知,就怕亲友们大肆铺排、劳民伤财,他们受吹捧恭维的也疲惫不堪。可是要行踪一直不暴露也是难呐。   鲁州首府永城在省中位置偏西,跟禹州的边界只隔一个市,兴华基金会在此设临时办事处,由基金会元老黄处贤先生负责管理,与高校教职员和本地学界人士统筹考委员的工作。也就是说,在禹州申请奖学金资格的寒门考生,也都要自己设法按时来到永城应考。   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次资格审查跟人家大学招考一块办的。这个时代任何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都不可能每个省都设一个考点,多数是数个省份共设一个考点,各校考务人员共同主持招考工作,考完不等成绩出来就地填报志愿,然后等待校方给你寄录取通知书,当然,等不到通知书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给何、潘二人接站的大阵仗已散去。保镖们拿着东西准备下火车了,三哥安排黄先生去取大件行李,自己拉着珍卿先行出了火车站,坐黄包车去了精武体育会旧馆。   到地方黄处贤先生正吃晚点的午饭,见三哥跟珍卿从天而降似的,还很滑稽地揉了一揉眼睛,惊诧怪异得不得了,反复询问为何不提前告知呢:易先生和陆先生大驾光临,就算请省主席沈将军来接驾,也不算叫他纡尊降贵了啊。   眼瞧着黄先生准备大打电话,想请本地名流来接两位大先生的驾,珍卿和三哥忙止住他,请他先叫伙夫给他们弄顿热汤饭吃,吃完容他们好生歇上一觉,看看本地审查考试的情况如何吧。   吃完饭他们一行人就要歇息,可把黄先生的女佣忙得够呛,给珍卿和三哥整好了床铺,又忙着给那些保镖理床铺,幸亏已是夏季炎热的时候,也不怕被褥不够使用的。   好不容易有了私密空间,三哥将何参议在金代县讲的话,循着大意都转述给珍卿听,把珍卿说得心里沉甸甸。其实她自己心里想了多遍,为自身和家人考虑都不可滥言,可总在心里矛盾着、迟疑着。可现下连何参议都在提点他们,可见当局对言论的监视多严密了。   珍卿和三哥歇完午觉起了身,得知奖学金资格审查考试明天才开始,珍卿夫妇还是不忙见本地学界名流,先打电报向家里、基金会报告一下行踪,也沟通一下各处的公私事务状况。珍卿也向应天的娟娟姐打电报,一直没有听到娟娟姐有回音。   第二天,他们跑到设在鲁州大学的考委会,跟考委会的先生们沟通考生情况。考委会人员除了本地的学界闻人,其他人三哥和珍卿大多都认识——多是来自各地名大校进行招考的高校教职员。济济一堂的学界朋友会聚一堂的热闹,简直像潘文绍跨马游街的后续,喧嚣得叫珍卿夫妇难以招架。   兴华基金会的奖学金资格审查,算是跟各大学招生考试一并办的,考试就包括笔试跟口试,口试的成绩当场就出来,笔试的成绩要慢一些。珍卿和三哥先在翻看学生资料,且是专门看申请奖学金的学生材料,还有这些人往日的成绩单。   看着资料珍卿不由再次在心内暗叹,都说鲁州经过沈向华将军的文教改革,文教事业呈现欣欣向荣之态,可是本地学生的学业水平难以跟海宁和江越相比。考委会已经筛选出的优秀学子,其中不少人偏科非常严重,学理科的数理化七十多分就算好,学文科的甚至大片数学不及格的,高中生英语水平未必比珍卿初中好,但这还就是已经筛选过的优异学生。   珍卿既有点茫然失措,继而又暗自庆幸,正因为这些省份高中生学业水平不理想,反映出他们的教育资源还是匮乏,才证明他们夫妇做这件事,是为国家民族“生利”的善举啊。   大致讨论了本地考生的学业水平,珍卿夫妇提出地方中小学教育不容忽视的弊端,议论大学教育应当查漏补缺,践行“大学教育不仅是获得知识,更让人拥有获得知识的能力”的宗旨。   眼看聊得错过了午饭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一番,最终决定不到外面下馆子,而是到萧鼎彝先生家里边吃边谈。   云集于考委会的学界耆宿中间,萧鼎彝老先生算是一位响当当的老资格,他是鲁州有名的教育家和改革家,且是鲁州土皇帝沈向华将军座上客,老先生前年还当选应天教育部委员。他还是三哥早年就认识的忘年交,所以无论哪方来的学界名流,都把萧老先生捧在很超然的位置。   到萧先生家等午饭还是聊天,在座的除了本地的学界耆宿,还有教育发达地区的文化精英,议论任何话题都脱不开文化教育,这种群英荟萃式的畅所欲言,珍卿夫妇都是如鱼得水的。   一开始,他们讨论兴华基本会的资助计划,问珍卿和三哥能否长期施行。他们两口子都坦率表示,但凡大规模的文化教育活动,欲长期执行非要大资金不可——说起来这本是国民政府的职责,坊间义士本应只是辅助的力量。但现在大环境是国难当头、经济萧条,多少工业家、商业家都难以为继,个人再多钱都有花尽的时候,向民间化缘也得大家能一直挣到钱才行。当然,兴华基金会自然会设法维持工作,可是放眼将来,像这样规模宏大的资助项目未必能保证一直有。   之后珍卿即席发表了一篇演讲,主旨是讲应当结合现在的战争局势,赋予智育、德育、美育以新的内容。大学的通才教育应增长哲学课的时间,尤讲中国圣人的处世立身观、兴亡更替观,不要一味向学生灌输西方哲学。智育中也应扩大中国的历史教育,让学生以科学思维看待历史更替、家国兴衰,由宏观史册观照今日之动乱世界,找到应对乱世的态度和方法。至于美育,其内涵也不应该局限于艺术品的审美,应当教学生将社科规律视作美,将艰苦环境中的乐观奋斗视作美,将为国家民族的复兴重任而努力视作美……   珍卿历来演讲都不会歇斯底里,而是有据有理娓娓道来的,她温和理性的声音仿若春泉,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心田,滋润你的灵魂。   她的理论主张也并非横空出世、绝无仅有,在座很多教育家和学者也思想过,且已有人在讨论开展教学实验。但珍卿的演讲将不少创见系统化和细则化了。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听得格外高兴,寡言的萧鼎彝先生也捻须沉吟。其他先生就跟珍卿和三哥讨论细节,一阵讨论一阵嗨笑真是难言的快慰。   如此,就把萧家偷听的少爷、小姐吓得一惊一乍,又舍不得放弃这么精彩的座谈和演讲。这家的孩子蹲在窗外偷看,萧少爷说易先生讲得可真好,萧小姐一直惊奇地跟她哥哥讨论:“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易先生,她看着像跟我差不多大,我以为跟着哪位先生来吃饭的。”   那萧少爷闻言立时像被点了笑穴,说你以为易先生跟你一样是个小饭桶,兄妹俩笑闹着碰到头顶的窗扇,被萧太太发现让家役赶紧拉走了,房中的萧老先生笑言幼儿顽劣,让大家见笑了。   萧家两个孩子跟家役走进厨房,他们的母亲正在做本地特色的五花肉。萧太太从锅里夹起煮好的肉,放到砧板上极利落地切好,放入煮好的酱油中腌制着。   萧太太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不过她的通达贤慧也很有名。她问儿女易先生长得啥模样,两个小儿女就连比带划地兴生生讲起,说易先生是个纤弱的妙龄佳人,形容态度在林黛玉和李清照间,有说不出的一种气韵和风度。易先生的丈夫也好气派的模样,比电影里的男演员还受看呢……   聊了不短的时间,萧太太听两个孩子嚷饿了,她小儿子涣贤伸手拿给客人准备的凉菜,萧太太立刻打开小儿子的手,又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只盖碗,努着嘴冲已经装盘的卤菜说:“客人吃的东西,你们再不许动手的,不然叫爸爸给你们行家法。这些才切好我就给你们留了,自己碗里的想咋吃咋吃。”   萧家小姐涣贤高兴地吃着凉菜,看着她母亲做好的五花肉忽然问:“易先生跟陆先生那么清雅的人,会喜欢吃那么肥腻的五花肉吗?我听说南方人专门挑瘦肉吃。”向来朴实的萧太太却很自信:“我做的五花肉,和尚闻见也要破荤戒,易先生跟他那气派的丈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地上的皇太子也得爱吃。”   吃饭的时候,萧家俩孩子又偷看大佬们吃饭,男孩涣贤回来就兴致勃勃跟母亲转播,说五花肉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文曲星易宣元先生也挺爱吃,就是易先生的丈夫陆先生也爱吃,他自己碗里的吃完了还不够,还把成道炬先生给易先生夹的肉,也自己夹去一半吃掉了。爸爸还铆足劲头可劲给易先生夹,成道炬先生隔着桌子也给易先生跟他丈夫夹,易先生看着都快要吃顶了。   说到这里,萧涣贤、萧涣洁不约而同地看母亲。萧太太若有所思地瞅着餐厅方向,重新系上围裙清点厨房食材,说给易先生跟他丈夫做点解腻的时蔬,又叫小儿女去清点家里的水果,待会给先生们做个什锦果盘。   这边厢的餐厅里,学界的先生们吃得热火朝天,不少自己办报的先生跟珍卿说,明天要将她的讲演原文刊出来。珍卿跟三哥对视了一下,这样他们的行踪也就藏不住,不过话说回来,藏不住其实也不必刻意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1 21:11:34~2023-05-04 18: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之遥 100瓶;阿曼、主攻在上 30瓶;云疏辞、荆溪 20瓶;黎笑笑、羡夜zero、百香果优益c 10瓶;来个评论、c3151 5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2章 忧恻终生是君子   这一天, 珍卿夫妇在萧家盘桓良久,跟没有公务的学界贤达一直谈啊谈,混到五六点萧太太又备晚饭。鲁州的吃饭阵仗真是太敞阔豪爽了, 在海宁五花肉做成小块的的红烧肉上桌,在鲁州那么大块地送上桌, 隔壁珍卿的老家禹州吃得也没这么豪爽。吃完晚饭眼瞧着够份量的点心又上来, 主人客人们都在殷勤地劝吃, 珍卿夫妇赶紧借口还要拜访朋友, 从萧家离开时简直是落荒而逃了。   珍卿夫妇从萧鼎彝先生家出来, 也没有回精武体育会旧馆歇下来,而是去拜访他印染厂的唐经理。三哥这回来鲁州是要把印染厂都卖掉,并劝说唐经理还跟着自己干。   不料来到唐经理的家中, 唐经理夫妇到酒楼订了个席面,又叫老妈子去老字号买了点心,预备着贵客吃不进席面吃点清口的小点心。珍卿和三哥着实地是吃不下了。   这天晚上, 三哥跟唐经理恳谈了很久, 希望他还是跟着他做经理去。唐经理为难得抓耳挠腮, 说他愿意跟着陆先生这样敞阔的东家干,可他们一家子土生土长的鲁州人, 他本家岳家多少人都依附着他过活的, 他但凡要挪地方一走就是一大家子……   这唐经理虽然肚子里墨水不多,却是难得德才兼备的乱世人杰, 这种人若陷于敌寇之手实在可惜, 可唐经理的困境也是实情。   三哥最终没有说动唐经理。   珍卿便在心里想着, 虽说旧式人伦很大程度上禁锢人性, 但他们老辈人比新式人讲亲情得多, 珍卿自己就是旧式宗族人伦的受益者, 所以劝不动唐经理也属正常。   最终,三哥说动唐经理为亲人留条后路,意即把一些贵重物品交由三哥转移保存,存在稳妥的外国很行亦可,或者到相对安全的梁州置产。唐经理答应得爽快之极,说跟三哥的交情天地可鉴,东西交给他无须任何保人跟契书。而三哥还是给他写了份清单,以为完璧归赵时的对证。   对于忘年之交的萧鼎彝先生,三哥也私下提出同样的建议,萧老先生应天当局也叫他去,他推脱说港岛的大学邀请他去做讲课。如果北边的形势真如陆先生所言,他倒不如先倒港岛去避一避。   其他无法交浅言深的初识者,珍卿夫妇谨慎起见并未提及此议。   然而这一天晚上,多少电话打到精武体会旧馆,盛请珍卿夫妇在本地多盘桓四五日,即便不耐烦应酬俗务,也请观赏人文自然景观,珍卿夫妇都想方设法推却了。   结果珍卿的演讲稿翌日一发,好多本地名流闻风而动,络绎不绝地登萧鼎彝等人的家门,挖空心思跟知情人打探消息,搞得本省土皇帝沈将军也晓得了。   沈将军立马打听到易先生夫妇下塌之处,带着好大的阵仗来拜访这对有名的金童玉女,到精武会馆却早不见这对神仙夫妇的踪影。这位沈将军颇喜欢以文人自居,也很希望易先生这等学界大家,还有陆先生这等工商界的名流,在鲁州多走一走看一看,夸夸他沈某人的文治武功。沈将军没见到他们据闻颇为扼腕,还有传闻说沈将军恼恨珍卿夫妇瞧不起他呢。   其实珍卿夫妇早在到永城的翌日,便趁夜悄悄地离开了永城,除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陪同,连萧鼎彝先生也是翌日才知他们离开的,可怜萧家的一对热情活泼的儿女,列好了陪易先生游览胜迹的单子,一点用场也没有派上。   其实珍卿夫妇仓促离开永城,也有非常说得出去的理由。珍卿到永城就发电报给娟娟姐,但没有收到她的回音,翌日娟娟姐回电,才晓得她人竟然也在禹州。因说因李师父之前又病一场,但他跟师娘悄悄的谁也不告诉。娟娟姐连忙带两个大点的儿子回来,本说要强带李师父到海宁瞧病,李先生执意不肯,娟娟姐叫亲戚们轮番上阵劝诫,李师父愣是谁的话也听不进。而李师娘根本不劝李师父,只说“由他去吧,好歹我陪着他”。   娟娟姐气急交煎,据说对着父母哭了无数场,应天那边又来电报,说他小儿子不知从哪染了痢疾,韩姐夫此时又在外地公干,家里老人岁数大了急不过来,娟娟姐只好马上回应天去。   珍卿自然也忧心李师父老迈多病,这些亲长病危的假警报近来太多了,她虽然紧张也被逼出了从容。火   火车将到永陵市的这天晚上,珍卿梦见跟李师父夫妇谈话,听不清谈什么但谈得很高兴,却忽然被惊破天际的枪声惊醒了。其他保镖通过车窗向外观望,保镖头头黄皕交代珍卿和三哥坐到地上,又跟属下安排下车后各人如何警戒。   三哥拉着珍卿坐到桌子底下,两个人偎依一起,微微有点心惊心地等待着。一直听见外面脚步、人声、警哨乱响,一个小时后才有警察喊警报解除,大家可以有序地下车了。黄皕他们先前猜测是有要人被刺杀,之后从窗户里听见警察说是政府官员被刺杀,听说被杀的是跟东洋人走得近的绥靖派。   三哥交代来接站的外庄经理还在等候,但给珍卿一行人寻好的旅馆因刺杀事件被封,这时是夜里将近十二点,到处有土匪的年月不好赶夜路。珍卿一行人只好跑到族侄杜明堂家,明堂侄子半夜惊见他们,真觉得做梦一般。   明堂的老婆薛桂枝也大惊小怪,说珍姑姑和姑父这么大的人物,衣锦还乡咋能是悄默声就回来,该早早告知叫大家都来接姑父、姑姑的驾啊。杜明堂虽然神慌倒也不乱,他看报纸已知珍姑姑出现在鲁州,虽未通知也猜测他们会回禹州一趟,所以食材被褥都刻意准备过。她把在家的两个女儿叫醒给客人收拾房间,又叫老婆跟老妈子赶紧给客人置酒菜。   明堂侄子一家人待客极尽热忱,明堂侄子还生恐安排得不周到体面。珍卿夫妇反复劝解还是觉得不安。他们老辈人越上岁数倒越讲老礼数,稍有怠慢总有觉得很惭愧似的。珍卿便跟明堂侄子扯起他儿女的闲篇。   他已经工作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长子玉琏在省城的银行做着金库主任,次子玉瑚师范毕业后在睢县教育局供事。明堂侄子说起来这两个儿子,又念叨着叫儿子们回来接待长辈。珍卿和三哥说火车站发生了刺杀,大半夜叫他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杜明堂那个想读艺专的大女儿容华,艺招考试没通过现在念禹州省城念中文系,一放暑假她就回到永陵家中舒服待着。明堂的小女儿佩华才十五岁,今年秋季才会升入本地的高中。珍卿对娇娇啻啻攀谈艺术的杜容华不感冒,对乖巧寡言却被母亲嫌恶的杜佩华倒怜爱。不过给这两个女孩的见面礼也都是一样的。   珍卿夫妇说明天一早要赶回睢县,一行人吃好了夜宵便准备睡下了。   珍卿一行人闷头睡了六七个小时,女主人薛桂枝一早带着女儿和家佣,整治了具有禹州特色兼顾海宁风味的丰盛早餐。   他们吃饭时说起昨夜的火车站刺杀案,说在火车站刺杀投降官员的激进爱国者,一个被当场打死了,另一个今天也被逮住了。   说起东洋人的被刺杀,不免问杜明堂永陵的备战情况如何,韩领袖的特使来了有好几拨吧。明堂侄子就无奈地感慨,老百姓苦作一年还混不到个温饱,一遇荒年更要到处卖儿卖女嘞,还谈啥储备粮食储备汽油?每家的人口都是挣钱的劳力,哪有啥闲心挖啥子防空洞?地方不给钱也组织不起啥民兵训练啊。   现下誓死抗战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禹州这地界从上到下,当官的跟老百姓还是该干啥干啥,就是年青学生和知识分子热心,街上发传单、游行的都是他们,街市上挂的抗战幌子跟横幅,多数是机关应付上头来人检查的。珍卿二人见怪不怪也没啥评价了。   明堂大女儿杜容华就莫名说,当局不是说寻求S国和美国两大强援了嘛,谅东洋岛国这区区的后起之秀,不至于能打赢得这两个强盛国家吧。   珍卿和三哥还未及详细解说,明堂侄子很恼怒地喝止了大女儿,骂她别用微末见识在长辈这班门弄斧。珍卿还是特意跟他们解说一下:“欧美政客比中国人更务实,没有令人垂涎三尺的好处,没有到他们自己也不安全,他们很难说会尽全力救援中国人。S国所谓的向我国援助数百架飞机,其实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的险境,向我国提供贷款用于购买他们的飞机,这个贷款将来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的。”听到这一席话的明堂侄子,失望地叹一声:“泱泱中华,竟至被倭寇逼迫至此!”   临出发前,三哥的外庄经理早将三辆汽车开来。加上保镖十个人也够坐的,装上随身行李正好足够。不料明堂侄子说去教育局请了假,说要陪同珍姑姑跟姑父回睢县去,解释说珍卿多年在外难免地理人物生疏,一帮外乡人乍入禹州遇到麻烦也须有人打点。   他还又要把省城做事的长子玉琏也叫回,珍卿和三哥再三说不必,争扯得都要着急动怒了,明堂侄子才无奈放下叫回长子的打算,只说他的次子玉瑚就在睢县教育局,已经打电报叫玉瑚帮忙全程打点。珍卿夫妇嘱咐他别处声张他的行踪。   白天看永陵市的街道也是萧条,蔫头耷脑的巡警、倚街乞讨的叫花子,光鲜睥睨的阔人,穿戴潦草的穷苦人,还有还算有朝气的青年学生,跟鲁州所见景象也没有太大差别。   汽车出城后在平川上顺风疾驶,但珍卿对永陵市内风物并不熟悉,路上没有感到太多故乡的亲切感。   他们一行人临近睢县不忙进城,专诚拐到磨坊店探望珍卿的李师父李师娘。到地方发现李师父家里尚算平静。时隔七年后的师徒重逢,无须任何矫情的煽情戏码。李师父积年的顽疾不可能治好了,可也不像是立时要下世的光景。   珍卿看着形容枯槁的李师父,想到也是油尽灯枯之象的慕先生,还有幼时为她发蒙的匡成英先生,十三年前飘然一去就再无音讯了。她也生出天地茫茫、我身何归的凄惶。   李先生最初教导珍卿的那个冬天,身体羸弱的师徒俩冒风雪上山寻找腊梅。而今珍卿终于回到了故乡,李师父又欲效仿上山寻腊梅的故事,一个在燥热与清凉交替的清晨,带着娱乐晚年的小弟子跟她的丈夫,步履维艰地爬到山梁上的野梅林中。   李先生爬到山梁上就喘得厉害,早没有了当初对雪咏梅的气力,何况夏天的梅树全是一片萎枝,想寻也寻不到。他们三人只在啁啾的鸟鸣中,瞰望着灌木丛中的坠露鲜花,还有不远处的障目青荫,及更远山脚下的雾里村庄。   李师父问珍卿看着乡中的夏日景象,心里有什么诗意没有。珍卿暗暗压下凄凉的心绪,念起少年《声律启蒙》中的一联:珠缀花梢,千点蔷薇香露;练横树杪,几丝杨柳残烟。寻常字句莫名是愁恻之情。   李先生抚须轻叹一瞬,说了一声:“早饭该好了。”珍卿和三哥欲左右两边扶他,李先生摆摆手冲长工道:“栓子,你背上我下山吧。”   珍卿夫妇在李师父家盘桓了三日。珍卿离开磨坊的那天下午,才说出娟娟姐和她的共同心声:“先生,你为啥不情愿去大城市,娟娟姐在我也在呐,我们一家骨肉至亲团聚多好。”   李先生直愣愣地盯着空气,咳着痰说不出来话,等丫鬟帮他吐了痰,他虚浮地喘着气说道:“新旧沉浮,东西漂流,一生颠仆,无所造就。埋骨若非桑梓地,死了也是雾惨云愁!”   珍卿的眼泪扑嘟嘟落下来,伏在李先生膝上呜呜哭起来,三哥在旁边任珍卿哭泣着,一会还是李师娘上来劝解她:“小时候才来我们家,说你是个没眼泪的丫头,长到如今眼泪水儿反倒多了。”   之后李师娘私下劝解珍卿:“我自从进了李家门里,你师父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他说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走来走去一身志向不得舒展。珍珍,我拿你跟娟儿一样看待,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跟你娟儿姐讲不通的理你必能听进。你师父不愿埋骨他乡,离他父母兄长太远。这是他的本心,他的身板也败到头了,再折腾就要倒架子啦。珍珍,你不必再强劝你师父,倒要多劝劝你娟儿姐。”   李师父少时立志澄清玉宇、庚续文脉,珍卿少年时跟李师父执经叩问,耳濡目染受了他不少影响,若说谁现在最能理解李师父的心境,莫过于她这个帮他著了作品集的弟子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情上还觉得难以接受。可她终究没有再跟他们说不必说的话。   见李师父状态还算平稳,珍卿也得继续拜访其他亲友。路过睢县城里的时候,珍卿斟酌着娟娟姐打电报,劝她不要强行违拗老人家的意思。   打完电报,珍卿带三哥去启明学校投帖子,门卫拿着帖子叫他们站外头等一等。等了没有一会,就从学校里头跑出一连串的旧日师长——当年的梁士茵老校长,接触最多的卢纯庵教务长,以及走路一颠一跛的张庶务长——他当年跑到乡下筹措学校经费,遇雨阻道不慎摔断的腿。   珍卿连忙跟先生们介绍她的丈夫,先生们对三哥比对她还热情。珍卿跟梁、卢二位先生握手,克制着激动表达对启明和先生们的思念,又跟高低脚站着冲她笑的张庶务长握手道:“张先生,多年不见,先生更见英发了,启明的庶务都还顺利吗?”张庶务长很达观地笑道:“哎,这年头不论顺不顺利,都是风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是托你易先生的福,总是有门路可以寻的嘛。”   寒暄过后珍卿明确告知三位先生,此番途径县城不来拜见先生们恐不恭敬,但并无意在县中多延时日。他们这些人的行程安排是先回杜家庄,再去杨家湾拜见杨家老姑奶奶,拜见完所有长亲回程时会经过县城,才可跟启明的师长们从容叙阔一番,还请师长们勿要张扬出去。   来到梁士茵校长的接待室中坐定,卢教务长说叫他老婆做顿午饭,叫他们吃完饭再赶回杜家庄。到吃饭时珍卿这才惊讶地发现,卢太太就是她在启明的国语老师,她在启明最尊敬爱戴的梅历雪先生。珍卿跟梅先生相见就亲热得多,两个人又搂又抱、又哭又笑,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这无方的复杂情绪。   午饭间,先生们跟珍卿夫妇讨论基金会这次计划,也是操心能否长期扶持贫生的问题,珍卿夫妇跟对鲁州学界人士说得差不多,此一节不必细说。   珍卿一行在启明吃过午饭准备去老房子——现由袁妈和老铜钮二人看管着——想着歇一歇脚再回杜家庄。   先生们却说他们若不想迎来送往,被些半生不熟的人拉扯着走不脱,最好是趁早离了县城直奔乡下去。珍卿这才知道乡中人早知易先生携夫归省,不说四里八乡的乡绅富贾,就是省市里头的学界名流、官面人物,不知道易先生夫妇的确切归期,就叫人守在永陵的火车站汽车站,瞅见他们回来就要大摆场面迎接了。   珍卿家县城的老房自然也有人关注,三天前珍卿的侄孙杜玉瑚,还有另一个侄孙杜玉瑛,在珍卿家的县中老房进出打点,看房子的老夫妇也在洒扫整理、置办用物,明眼人都猜到主人家马上要回来。那些等着易先生夫妇的人们都在那守株待兔呢。   珍卿夫妇听闻自然不好回去,还是梅历雪先生找了送菜的人,到珍卿家老房跟她侄孙玉瑚、玉瑛说明,他们才悄悄翻墙出来跟珍卿一行会合。   这县城里出现三辆汽车也是新鲜事,珍卿他们好险在记者闲人们察觉前,就踏上了回归杜家庄的路程。   在县教育局做事的杜玉瑚,是明堂侄子的次子,而在睢县教着高中的杜玉瑛,是向渊哥长子杜锦堂的第三子——珍卿幼时杜玉琮的亲三哥——这两人岁数都比珍卿大一些,辈分却小得很。   禹州的初夏已经很燥人,幸而还有熏风来亲。风中飘来麦香、花香和草木香,让珍卿恍觉像是上启明放暑假的时候。在熟悉的气味里看到熟悉的山水,珍卿少时的记忆都渐渐地苏醒。三哥揽着珍卿看着妻子描述过的家乡。   行路时间一长,他们就感到颠簸得厉害了。珍卿给家乡捐助的这条沙石宽道,使用六七年被碾压得坑坑洼洼,已经非常不成体统了。   性格更外放的玉瑛很是感慨:“姑奶奶你不晓得,原来乡里就是我们杜家庄开砖窑,那生意好得做到市里省里。杜家庄托姑奶奶的福红火了两年,最穷的人家兜里有了闲钱,都惦记送家里男娃念书嘞。我们庄南边田家庄的人眼红啊,他们也一村集资垒起五座砖窑,烧了砖格劲杀价跟俺们抢主顾,这两年我们庄的砖窑挣钱少了,不管咋说也还能挣一点子。可而今左近庄子都垒砖窑了,砖窑多了俺们庄烧砖就挣个辛苦钱。姑奶奶你看外头那大路上嘛,外庄外市来几个庄子拉砖都走这路,把好好的沙石地全给轧稀塌了,今年乡里人还说集资来修修路,卖砖又不挣钱了有个啥好修头的嘛!”   年长稳重些的玉瑚没有吭声,但珍卿看他拿眼棱了玉瑛一眼,但抿着嘴角克制着没有说话,显然不喜欢玉瑛谈这个问题。   不料玉瑛说完那番话没多久,他们最前头的汽车陷进沙土地的大坑里,大家只好都走下来推车。   珍卿被颠得胃早就不舒服,瞅瞅三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便拉三哥到旁边歉意地道:“三哥是江南水乡的少年,一路上跟我吃的是腌腊咸,走的是坑洼道,可真苦了这样惹人怜的江南少年。”   三哥被她的“江南少年”逗笑了,他人到中年哪还当得起“少年”二字:“只要这里的人好,吃吃腌腊咸,走走坑洼道,我还怕求之不得了。”他们没留意两个侄孙子看到他们亲昵,活泼的玉瑛跟沉稳的玉瑚挤眉弄眼,玉瑚瞪着眼叫他消停一些。   走出了这样难出来的大陷坑,他们后面行车就非常小心,可再小心也架不住路坏得太厉害。   颠腾快两个钟头终于离家近些了,三哥看着青黄的稻田麦垄,还有蜿蜒的地埂小路,见远处隐约未露的一片低绿,问珍卿那里是不是一方莲塘。珍卿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玉瑛兴致勃勃接过话说是莲糖。   当车子驶得离村庄更近时,珍卿见那些在田地里忙活的农人,就像一个个奇妙古老的篆文,戳在郁郁苍苍的田野里发怔,多少乡人一辈子难见这么多汽车,小孩子们从村口看到他们就跟在车子后面跑。   进村口看见一个穿着绢衫的老汉,看见头探出车窗的玉瑛,这老汉很远就扯着嗓子问:“玉瑛,哪来的这排场的小车子?哎呀,玉瑚也在里头嘞,恁两个鳖孙儿出息呐?”   玉瑛冲着那绢衫老汉大声嚷:“杨大老虎,我们珍姑奶奶回来省亲了,就是嫁到海宁的那个大学问家,连外国的鬼佬都竖大拇哥的大学问家嘞。还跟你家胖虎同过窗嘞……。”   车子缓缓驶到杨大老虎跟前,玉瑛笑嘻嘻地冲他又高声说:“还有俺姑爷爷,俺姑爷爷长得可排场,可着全县找不出比他更排场嘞——”然后玉瑛就被玉瑚捂了嘴,咬着牙嫌恶地低语斥他:“你不说话,没人叫你当哑巴卖喽。”长辈们再三再四地交代过,不许说珍姑奶奶嫁的大财主,不然给他们招来打秋风的,要是招来流氓土匪就更麻烦。   珍卿悄悄跟三哥十指相扣,挤眉弄眼地冲着他笑,三哥哭笑不得地点点她,知道“排场”是说他英俊好看。小妹这两个侄孙子都不错,一个稳重一个活泼,其实没说什么叫人不快的话。之前走在那条到处是陷坑的沙土道上,但凡车子限在低的沙土坑里,都靠这两个能干的侄孙做事利落,车子才能一回回顺利出坑。   车子从杨大老虎身边驶过去了,三哥问那杨大老虎是什么人物,珍卿简略说起小时候的事,反正杨大老虎欺男霸女、压榨工人、放高利贷,是当代小说里典型的恶霸财主,杜太爷跟他一比就像天使一样。   珍卿顺势问玉瑚杨家现今如何,稳重的玉瑚平稳中透出快意:“他女婿崔家败了势,胖虎娘跟胖虎离了睢县,后来再也没见回来过,有人传他们早死在外头了。胖虎他婆不晓得叫啥吓着,说疯就疯了,一到晚上就嚷房梁上有鬼啊。白天就四野地乱跑一气。杨大老虎在村口就是望他老婆嘞,他对他老婆还有一点人样子。”珍卿和三哥更大的恶人也见过,听杨大老虎的事叹声“恶有恶报”的兴致都无。   车子开到北村珍卿家东门外,见他们家墙外树荫下有歇凉的村人,珍卿拉三哥下车朝周围看了两圈,三哥也随着她的视线四下观望。   树下歇凉的村民张嘴瞅他们半天,窃窃地议论说他们是哪个城里来的客人,忽见一个身材板大的中年人喊道:“大小姐,大小姐,是杜太爷家的大小姐回来嘞,大小姐有年头没回啦。”他一说其他人立刻也惊了,纷纷站起身走来跟珍卿说话,跟着汽车跑的小孩子也围上来。   三哥就听人们一直叫珍卿“大小姐”,小妹笑盈盈地跟大家招呼问好,感谢大家这么多年还记着她,叫保镖三福、四喜给大家发糖吃。除了从海宁带来的摩尔登糖——味道非常鲜甜的那种,还有牛奶糖跟牛轧糖也都好吃,巧克力价钱贵不少倒不敢逢人就乱发。   村里人哪里消费得起这类洋糖?有钱也不过吃些红糖、白糖还有走街窜巷卖的鼓糖,有小孩子拿到保镖们派的洋糖,立时馋得连糖纸都给吃进去的,有小孩夸张地说玉皇大帝吃的糖也不过这样。有成年人就如获至宝地捧着糖回去,大约要拿给家里的孩子们吃。   外头这么热闹早惊动里头人,管家黎大田亲自开得侧门,对着背对门的珍卿和三哥瞅了瞅,眉毛疑惑地耸了又耸,忽然大惊喜地叫嚷一声:“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快快快,都叫人去,都张罗起来,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一连惊喜喊着一边吩咐她老婆,说赶紧叫族里的妇女们过来整治饭食,就说大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   珍卿拉着三哥踏进高门槛儿,亲切又好笑地挽着三哥说:“大田叔原来是最稳重,今天也成小孩儿了。”三哥打量着四处挂的辣椒跟蒜,珍卿顺势跟他解释院房的格局。   他们现下站的地方是二进院,南边是厨房、仓库跟杂货房,北边是杜太爷往年待外客的地方,南房前头是工人们做活的地方。杜太爷觉得敞开大门会露财,南边头一进院的大门长年闭锁着。珍卿指着他们刚才进来的门,说这是她跟祖父往年进出的东侧门,西南角开的小门是给工人们进出的。   三哥揽住她恍然大悟说道:“怪道我看不明白呢,祖父自来是个讲究人。”   大田叔跑去到处吩咐人忙起来,回来红着眼圈跟珍卿和三哥问好,说料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好些东西都没有准备妥帖呢。说大小姐一小不爱吃腌的肉,养的几头大肥猪一头也没有杀,就等着大小姐回来现杀吃新鲜的,现在只能去肉铺里买肉先对付着了。   珍卿看大田叔激动地一直抹泪,也忍不住动感情地跟他聊了好一会。终于大家情绪平复一些,大田叔说领着珍卿夫妇到后面安置,可是多少人找大田叔问事回事,珍卿连忙说叫大田叔去忙活自己的,没道理她自己家还能摸不清道。待会把事情都安排好,她给家里佣人和工人带的东西给大家分发下去。   大田叔就叫他的大儿子长喜过来,说跟在大小姐跟姑爷身边侍候着。   珍卿挽着三哥一行向后面走,一边给他介绍后一进的房屋结构和用途。正在介绍她多年前的外书房时,族长向渊哥跟杜氏族老一拥而至。   向渊堂哥问珍卿跟新姑爷回来,咋不叫玉琏玉瑛先回来说一声?他说珍卿家这老屋子不过才收拾好,他们正说明天把厢房布置成新人洞房。新姑爷这些年头次上杜家庄来,怕他们事务繁忙不能久留乡中,自然不能劳动他们夫妇一一拜访亲友。可是总得聚齐各乡的亲朋好友,好歹让大家认一认新姑爷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向渊哥。   珍卿看这些老态龙钟的族人,现在完全不是多年前的孤女心态。对于向渊哥她自然是无限感激,至于跟她和向渊哥同辈的杜向甫、杜向秦,还有跟杜教授同辈的杜骐迈,她虽然难以发自肺腑地尊崇爱戴,在这多事之秋也不必对旧事耿耿于怀。   她不忙着回答族老们的问题,先郑而重之跟他们介绍三哥,三哥也礼数周全地跟族老们见过,他本来要跟大家握手却见他们不习惯,便依据各人辈分鞠躬点头。   紧接着,珍卿对向渊堂哥等耐心解释,他们此番回禹州是公私兼顾,于私就是回来看望尊亲乡党,于公就是跟考察本县教育文化之事。在杜家庄待不了几天就要走,向后还要到杨家湾看望老姑奶奶,再后县里还有一些公事要办理。所以不可能样样依随繁文缛节来办,新姑爷把庄上的亲友认一认就行了,其他远处的亲戚着实是等不了——其实珍卿自来没走过什么远处亲戚,也不了解都是些怎么样的人。   珍卿说完暗觑众位族老的表情,便知他们对她的说辞不解不满不服。乡下宗族地方很在乎结婚认亲,族里孩子在外面娶了城里姑娘,若不办个喜宴叫大家认一认亲,依着老礼还觉得他们不算结婚呢。三哥是男方规矩当然不那么死板,可是新姑爷认妻家亲属也是老礼,这帮墨守成规的老族人自然心里不愤。   不过如今形势已经颠倒过来,他们想弹服摆布珍卿是万万不能了,眼下他们即便不解不满不服,还得堆出满脸的笑意附和他们曾经蔑视的奸生子,以期她继续造福她的乡梓宗族。   珍卿说了行程规划和缘故情由,三哥便开始热情询问各家的住处,说今日风尘仆仆而来,这个时间贸然登门也恐不恭,他们夫妇改日却要郑重登门拜访的。然后就请教向渊堂哥晚饭怎么安排。向渊哥黎大田早吩咐了晚饭,今天就由他们这些老先生先陪远客一顿,明天才是阖族摆流水席与他们掸尘接风。   关于接待衣锦还乡的珍卿与他丈夫的事,族老们借珍卿的正厅继续商议。商议得差不多黎大田招呼吃饭了,珍卿他们一帮人一同走出正房,就听见外头人声鼎沸闹哄哄的。   珍卿抬头就见院子四面的围墙上,密密麻麻骑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和孩子。大田叔正叫工人拿棍杆子驱赶他们,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喊:“大小姐,大小姐,才刚发糖我没得在,大小姐家里金元宝银元宝,积善积福一个都不得跑,大小姐发糖不要漏掉我一个哦。”可是发糖漏掉的何止一人呢,那口条利索的小孩子刚才一嚷,满耳都是小孩子们要糖的声音,夜幕中小孩们一只只手向这伸,还真有点叫人头皮发麻呢。   珍卿跟三哥见状真哭笑不得,见族老们作声作调地叱喝轰赶,他们连忙说乡里乡亲的不要赶,便叫保镖三福、四喜再拿糖出来发,不过叫他们告诉大家糖是有数的,之前得过的就不要再来拿了,要不然一发完别人就没得吃了。   虽被这么多人看猴似的围观,珍卿被少时的旧房旧物旧人包围着,心中还是难以名状的欣欣然感。   终于打发走了要糖的小孩子们,杜家的人们也在夜幕中上桌吃饭了。依着杜家庄规矩女人可不能上桌,但珍卿作为这个院子的继承人,还是族中最炙手可热的麒麟才俊,大家还要赖她关照杜氏前程和子弟命运,谁也没有资格说不叫她上桌。众族老不管怎么跼蹐别扭,都要咬着牙在席面上把话都说漂亮。饭桌上族老们并未谈及累心的话题,就是不停地恭维珍卿夫妇,再加上询问他们外头的事业。   这天晚上的接风宴之后,珍卿把向渊哥跟锦堂侄子留下。锦堂侄子叫人把长子杜玉璋也叫来。珍卿开门见山地跟这三个本族近人提问,若异日禹州也像北方的沦陷区,被东洋人的铁蹄踏平乡土,杜氏族人应该如何在乱世中自处?   这祖孙三代听闻此问都颇凝重,最年轻的杜玉璋问珍姑奶奶何以有此问,但他不及问得更多,他的父祖示意他暂且不要多言。   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都读经阅史,通晓古今,认为泱泱华夏不是谁想灭就能灭的。向渊哥还对着两百年前一样的明月,讲述先辈流落到这禹州的睢县,在此筚路蓝缕、开基创业的故事。他说杜氏祖先在明时一度显赫,有位老先人做到礼部尚书一职,杜氏在清代也以耕读举业为正务,可惜卷入夺嫡之争被波及了,侥幸脱死的族人便移居此地扎根繁衍,不到两百年又重现往日的繁盛,可见世上事再艰难终究事在人为吧。   珍卿闻言不得不在心内感叹,老一辈人还是有些唯心主义的。问他们有没有想过离开家乡。   锦堂侄子说,若是东洋贼寇一来便说要走,杜家庄本姓外姓几百口子人就不少,何况近乡也有他们繁衍茂盛的本家。向渊哥祖孙三代有强烈的仁人君子风,他们认为若是非离开不可,便一定是阖族阖村地离开。可是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谈何容易,出去到外面住哪里吃啥子,娃儿们的生计婚娶学业都怎么安排呢……   珍卿被向渊哥一家说得难过了,她想世人真是如此,不到祸劫临头就不认同最决绝的办法。可是话又说回来,东洋人确实还没有打进来,政府的武备不说固若金汤,也不可能真正不堪一击啊。连何建昌先生都建议他们言行谨慎,他们怎么可能大肆鼓吹亡国论,再怂恿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呢?一旦惊动当局担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怎么办?   珍卿平心静气地看着他们,讲起似乎不大相干的事情:   “我有个忘年交洪菲菲女士,他父亲、弟弟、丈夫都是文物专家,这三个人都在平京博物院工作,六年前东洋鲸吞北方领土,政府命他们从速将文物南移。文物承载的是我中华千年文脉,国家亡了还有复国的一日,文脉一断民族就慢慢地消亡了,中国连绵的历史文化是文物和书籍承载的,可是担起文物、书籍保护使命的终究还是人。须知能够绵延宗族血脉和风骨的,终究也还是人啊。   “你们煞费苦心想着阖族阖村的人,我感佩之至自愧不如,可是中国是衰老孱弱的老牛车,东洋是气焰腾腾的大卡车。实事求是地讲,一开始就跟东洋人硬拼到底,举国的资源和人材都打光拼光了,我们离亡国灭种就真的就不远了。向渊哥、大侄子、玉璋,我现在是想告诉你们,现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你们要像两百年前的杜氏先人一样,给这个姓族留下火种血脉,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这个篮子不小心摔跌,所有的鸡蛋都不能幸免。”   向渊哥和杜锦堂都是神情凝重,最后异口同声地道:“珍妹妹(姑姑)意下如何?”珍卿就如此这般讲了她的计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4 18:49:45~2023-05-05 19:4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蔻蔻 20瓶;paddy、23155266、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3章 磁心何曾易朝夕   第二天, 珍卿夫妇一行浩浩荡荡前往南村,携带一件件来自大都市的时兴礼物拜访族人。更大的乱世将至,珍卿没有送华而不实的东西, 通通送女性喜爱的金银珠宝——除了给向渊哥家的人送得多,寻常族人也没有送得过分多, 达到不失礼的程度就好了。这种东西平常可以戴出来显摆, 逃命时也容易卷进包袱携带。   见珍卿夫妇言语行事这样敞亮, 原本还忐忑的族老们开始明堂正道地提要求了。总体意思是恭维珍卿是清高学者, 自己一呼百应、炙手可热不说, 又嫁得大都市的富贵高尚门第,自家受益无穷自不必言,对国家民族的贡献也有目共睹。她能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更该念杜氏族中抚念之恩,也更该栽培本族近亲的子弟吧?   教过珍卿几天的九先生牙豁嘴歪了,也给珍卿掉了半个钟头的书袋子, 大意是叫珍卿兴盛文教、扶持本族, 让那啥基金会多多扶持杜氏子弟, 不要花许多冤枉钱饶世界栽培外姓人,这样本末倒置恐会惹人笑柄的吧。这帮食古不化的族老得寸进尺, 得了点甜头还想更多甜头, 诚是不足与谋。   珍卿夫妇对这些话不过置之一笑,兴华教育基金会救济的是天下寒门才士, 若只用于让杜氏一族兴旺发达, 那他们怎敢皇皇然向民众讲述教育救国?能否得到基金会的奖学金资格, 端看杜氏子弟各人的本事造化。其实兴华基金会这个项目开展之前, 珍卿也跟向渊堂哥透过消息, 珍卿在鲁州在看到杜氏子弟的资料, 考得上的就算是他们自己的本事,考不上的就只能怪自己没能耐。   珍卿再次向在场的诸人说明宗旨,不管他们如何群议沸腾她都不管。珍卿夫妇除了送给各家常礼,还有一份更大的礼来平息族老们的怨心。   珍卿夫妇跟向渊哥一家商议好了,以后珍卿家里几顷地每年的出息,并三个店铺每年的利润,都用于扶持庄上的民生教育,扶持对象包括庄上本族跟外姓。一切有关本庄人公共利益之其他事项,经费也皆可从珍卿家出息中取用,就相当于是杜家庄提供了慈善经费。珍卿夫妇对此事只定一个大方向,具体事务就由向渊哥一家人负责经管。   本质上,珍卿这次衣锦还乡受惠的还是族人,然而她也晓得庄上外姓人难免眼酸心妒,所以也就大方地给外姓人一点甜头,这也是为长远的将来考虑。   此论一出举庄哗然八乡惊动,珍卿在向渊哥一家协助下,找了本庄本族的德高望重者十二人,让他们做杜家庄这个乡土慈善机构的共同管理人,但该机构会长只能从杜向渊家里推选,且会长有一言决事、乾纲独断的权利,这是珍卿再三当着众人强调的。珍卿是杜太爷家产的继承人,她既然发了话就不容质疑,别人不管如何背后毁傍都难改变此事。   回到杜家庄的第三天,珍卿带三哥给她奶奶跟亲妈扫墓。作为一个相信人在烛灭香消后,就会如风烟一般消散于天地间的人,珍卿任由大田叔摆弄香烛供品,只同三哥跪在地上默哀了一会,不像许多人上坟时跟往生者絮絮念念的。   扫完墓顶着仲夏的阳光回去,珍卿吃完午饭就躺下了,三哥陪着她并没有多余的话。这次一走以后就不容易回来,她的心绪他都能理解。   午后远近访客络绎前来,珍卿有点中暑懒得动弹,来的客人若非至爱亲朋,就是三哥到前面帮忙应酬。三哥向来礼仪周备、言谈可亲,虽然庄上人听普通话费点劲,三哥的神态风度也足够动人了。其后,庄上但凡见过三哥的对他印象都颇好,“长得排场会说话”是乡人对他最高频率的褒奖。   四里八乡能跟杜家庄人沾点亲故的,都兴势势地跑来杜家庄看珍卿夫妇。东桥镇甚至整个睢县都晓得,当年早婚市场上的钉子户杜大小姐,找了个又本事又排场的尊贵女婿,如今杜大小姐以身家在造福乡党,现在绝无人再提她那重奸生子的身份,再提她就都要赞她少年时就气象不凡……   已经从鲁州回到睢县的潘文绍,正遭受着母亲天罗地网式的相亲轰炸,每天见一个言谈无物的乡绅小姐,简直比生在炼狱里还难受。潘太太却自觉比他还难受呢,她天天不管出入哪家的门庭,总有人叽叽呱呱谈起杜家大小姐。潘太太听得耳朵生茧子,又不好嗔恼过态引人猜疑。   想当年杜家那个活阎王似的傻妮儿,让他们潘家求亲不成反成笑柄,好长时间是全县人家的谈资。潘太太当年叫丈夫送儿子出去躲避言祸,才渐渐地风头过去事态平息。   如今杜家的妮儿出息得大发了,回睢县省亲闹到全禹州都晓得她回来。有知道潘杜两家联亲旧事的坏东西,还会故意当着潘太太提起杜大小姐,说她可着全世界都响当当的大才女,而今不但功成名就、婚姻美满,听说今年已经生了个大胖儿子呢。潘太太有时也在心里暗暗设想,若是当年由那个妮儿继续念书,现在会是如何的光景,可是每逢想到她就要呸呸两声赶紧打住,那一个架势比公主娘娘还大的杜大小姐,她还是不想要来做儿媳妇的啊。   珍卿不晓得潘太太的痛苦,更不会在乡人面前得志猖狂,连自幼怠慢欺侮她的族人们,她都在竭尽心力地替他们着想,其他不相干的人还跟他计较啥呢?   譬如她家东南边的余二嫂,她儿子娶妻生子她都做奶奶了,家里添丁进口他丈夫又挣得少了,她如今也要一天到晚地劳作不停。珍卿头一天傍晚回村时,余二嫂在村南老远的地方种菜,晚上回来糖果已经发派完了,她在家怄得晚饭也吃不下去就去睡。翌日又逢杜大小姐去南村访亲,翌日余二嫂来讨糖被黎大田的老婆轰走了,到第三天却又鼓起勇气来找珍卿讨糖果。   这余二嫂从前挑唆红姑离家出走,珍卿小时候也受过她一些闲气。可看着她掩不住的风霜老态,还有被艰辛生活磨出来的神经质,来跟主人家讨糖果跟来讨债似的。珍卿发现自己对余二嫂没有多余情绪,心里淡淡的不欲多理会她,转身叫三福、四喜找糖给她。可是满院房再也找不出来一颗糖,珍卿叫大田婶包点白砂糖给她。就这样余二嫂话里还有碎茬儿,说现时下越有钱的人就越抠门,在外头得了泼天的富贵个个吃金喝银的,却只拿点受潮不要的剩料打发邻里。   珍卿真对这种人物不动情绪了。三哥问珍卿幼时受过这个妇人欺负吗?珍卿不以为意地叹息着道:“有我祖父这个镇山太岁在,别人绝不敢跟我动手的,可是若说到口舌辩才,余二嫂可比不上我这读书人。”   三哥闻言会心地一笑道:“幸亏祖父对你严加管束,不然你这脾性早在庄上称王称霸了。”珍卿说她绝对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愿意称王称霸的,有消停日子过真愿意当个米虫。   他们预备明天就离开杜家庄,这时家里佣人和保镖又在收捡行李了。从海宁带的东西一路送得差不多,珍卿也预备把老家的贵物收拾带走。明天往杨家湾拜望姑奶奶一家,回程经过睢县跟启明先生们一会,再到磨坊店望一趟李师父,他们就要回海宁了。   珍卿说小时候埋怨没有亲友走动,一年半载走不了几回亲戚放不了几回风,现下反而要庆幸省事了。   这天晚上向渊哥父子又来了一趟。   锦堂侄子说族里有了珍姑姑这份钱,认为该把庄上通到大路的沙石路,还有大路通到县里的沙石道整修好。   珍卿闻言,立刻肃然地跟向渊哥父子强调,现在经营死物不如造就活人,还是把钱投资庄上的读书种子为先,杜氏族里得了基金会奖学金的优等生,她以后在外面自然会照料一二。那些不是最优秀但愿意念书的,但凡能考上中学大学的,就得通通给他们送出去念书,钱不够她这当长辈自然会帮扶杜氏子弟。至于通往村外和县里的路,大可不必太着紧,四里八乡砖窑太多烧砖挣钱少,庄上人还是另寻生计为宜。   向渊哥和锦堂侄子听得莫名,但他们都觉得珍卿确非常人也,她一再这样交代必然是有深意的。珍卿正在想,该交代他们异日将砖窑毁掉更好,这时心有灵犀的三哥对向渊哥父子解释道:   “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会让庄上的人出去艰难,可外头人要进来也艰难。古时大争之世,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能免于战祸。虽然世道不进民生艰难,住在桃花源远离战祸何尝不是福气?”   向渊哥父子也是旧式的读书人,立刻领会了珍卿夫妇的意思,珍卿又嘱咐他们留意军事形势,以后形势不好最好把庄上的砖窑都毁掉。杜向渊跟杜锦堂回去后反复琢磨,觉得见过世面的人就是高瞻远瞩。   翌日,向渊哥将几份银行存单交给珍卿,告诉珍卿这是杜氏阖族保命压箱的钱,就是预备有塌天之祸的时候用,他说相信珍卿一定会帮忙妥善处置,珍卿说可以兑成黄金和美金,或许还会在外面购置一些产业。向渊哥摆摆手对她托付道:“若果有珍妹妹说的沦丧之日,珍妹妹不必说这些钱出自于我,就说是珍妹妹的体己赠他子弟用吧。这也珍妹妹扶持家族,我们才艰难攒下的一点家底。”   珍卿怎么可能愿意担这虚名呢,早晚还是会交给向渊哥家管事的人吧。   讲完要紧的事两方人郑重地道别。珍卿看着旧时代两代族长的背影,相互搀扶着缓缓地离去了。她跟三哥不由地肃然起敬。   翌日临行之前,向渊哥的长孙玉璋来请珍卿,意思族内已经将她记入了谱系,族人念其恩惠也愿她去拜拜杜氏的祖先堂。   当年珍卿在美国波士顿办画展,曾经给向渊哥画过一幅肖像画,背景里杜氏祠堂外有一对楹联:耕读传家春秋有三味,诗书济世寒暑备五常。五常即指“仁、义、礼、智、信”也。这一日,她在杜氏祠堂前又看到这副楹联。   族老们陪同珍卿夫妇穿过前堂,一路来到后面供奉先人牌位的祖先堂。珍卿看到祖先堂门上的对联是:仟佰世仁德音容犹在,一万年礼义俎豆长存。这副对联根本的意思是说,因杜氏宗教一代代讲究仁德礼义,所以他们的血脉从来没有断绝,而祖宗的仁德光辉也借着子孙们,一辈辈继承发扬继续造福他人。   珍卿恭恭敬敬地跪到垫子下,虔诚地对着杜氏祖宗牌位行了大礼,起身时心内有难以言说的神圣感动。   珍卿对于旧式宗族的所谓道德,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多数掌握族权的宗族老人,不过借着族权宣扬礼教、压抑人性。有权势者更是损公肥私、以强凌弱,珍卿在乡下那些年也见得多了。   可是向渊堂哥一家绝然不同,向渊哥和他的长子杜锦堂、长孙杜玉璋,都是具备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君子。她想杜氏先祖内外两副对联的深意,原本不是要培养杜向秦、杜向甫、九先生这种封闭贪叨的伪君子,而是要培养向渊哥一家人这样的克绍箕裘、公心爱众的仁人君子。她这一刻对杜氏先祖有了真心的敬重。   珍卿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第三进东厢房摇荡的芭蕉,看着这个容她生长的地方,眼眶阵阵地酸涨,心里也坠坠地发痛,三哥由她宣泄一会情绪才出发。   他们离开杜家庄直奔杨家湾去,路过睢县听说县中又在挨门挨户收捐。再次同行的玉瑚和玉瑛,便解释起睢县名目繁多的捐税,说前阵子警察局才在收房捐,珍姑奶奶回来前两天,是卫生局收卫生捐并社会局在收社会捐,而现下是工商局收米绢、面绢、盐捐、堤工捐,像当兵的每年收饷捐、护国捐,却是不分时间不计次数的……   路上有从睢县城里出来的人在议论,说为城里人抗捐的一些旧事新闻,说有个邵寡妇交不出那么多钱,当兵的抢走她给儿子娶老婆的钱,她儿子暴怒抗捐被当兵的抓了,邵寡妇气急跑到兵营外撞死了。还有另一家的落魄人家交不出足份的捐,当兵的要扒房子也闹出人命了……   珍卿和三哥听得不可思议,听人说禹州省主席为人清廉守正,既无贪腐恶习也不喜欢搜刮,怎么睢县境内也这样民不聊生?旋即又沮丧地想明了事理。   现在任何地方都是现官不如现管,省市里的军团长、省主席是流水的兵,那些盘踞地方的兵警、绅商、流氓,才是一个地方真正铁打的营盘。一个外面派来的上位者若要保持自己的权力,就必定要照顾下头统治阶层的利益。各衙门收上来的正税都不够用,不收苛捐杂税正税怎么搂得住他们花呢。   直到至杨家湾见到了久违的近亲,珍卿因捐税产生的糟糕心绪才稍微平复些。姑奶奶家的三儿三女并其家小,能来的都来了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珍卿第一件事先介绍三哥给杨家的亲戚,大家见了他溢美之辞不绝于口,三哥应付得驾轻就熟自不必说。   大房的表伯表娘扶着老姑奶奶,姑奶奶拉着珍卿的手就不放了,多年不哭的老人家莫名哭了,说想不到她们祖孙还有团聚乡中的一日。本来说要从美国回来的继云表哥,就因为战乱一拖再拖没回来,姑奶奶说起来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珍卿拿着手帕给老姑奶奶揩泪,温声细语地劝解安抚了好一阵,直到请老姑奶奶高坐下来,她才有隙跟长辈们亲热地相见一番,又给丈夫先介绍辈分高的长辈们,连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恭敬认了。只是二表伯外出办事尚未归来,而二表娘病骨支离已难以起身……   然后便是下一辈的宏云表哥和若云表姐等,再介绍二房的若衡表姐夫妇——若衡表姐跟他表哥生了不少孩子。锦添表哥之母大表姑妈一家也在——锦添表哥自己一家倒是没有来。若衡姐的婆母二表姑妈一家也在。三表叔夫妇领着两个小孩子亦在座中,对着珍卿夫妇连声致了几遍谢,与杨若兰相关的往事心照不宣,此刻无须多言了。小表姑妈的儿女孙辈也都来了。   这一番厮见比大观园里还热闹。珍卿和三哥亏着都是好记性的,长辈也从旁一直提醒着,再加上他们婚礼时也见过一些人,万幸相见一番就能一一对号入座。   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的排场,比杜家庄本族的排场还大得多——毕竟他们得了消息提前准备的。以姑奶奶为首的杨家诸位近亲,待珍卿夫妇是如何的殷殷赤忱,从衣食住行样样都能看得出来,在此也不必赘述了。   大家亲热地吃喝谈叙一阵,珍卿找机会问若衡表姐,二表娘如今病得是什么情形。若衡表姐习以为常地黯然道:“她是旧年遗留下来的心病,为了他三个儿子都没得好运,总以为是自家不积德损了阴鸷的缘故,年年月月无论如何放不下了。”   珍卿夫妇又随众人坐谈一阵,跟姑奶奶说去瞧瞧二表娘和昱衡表哥。   久病的二表娘确是瘦得惊人了,脸上一团团乌惨的死气浮动着。珍卿握着二表娘瘦到见骨的手,才启口问候不觉就落了泪。她克制着提高声量跟二表娘说话,二表娘还能喘吁吁地答应几句。可是珍卿跟她多说两句,却发现她人已经糊涂了,老在念叨大儿子明衡要添冬衣,小儿子绍衡要给他办啥零嘴了。   若衡表姐原本已经不爱哭了,见珍卿情不自禁地眼噙泪花,也忍不住抱着她洒泪说道:“小花,你别记恨你二表娘了,她当年逼你嫁给昱衡,也是伤心得要发疯了。”珍卿忙说她绝不曾记恨二表娘,她对杨家所有长辈只有感激爱戴。就算二表娘没有子女凋零惹人怜惜,她也不会记恨这个不大喜爱她却并未加害过她的妇人。   三哥不便进入妇人的病室,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珍卿。珍卿出来的时候还在矛盾纠葛,早年是不是就该告诉二表娘,她的大儿子明衡其实没有死,说明他是去帮社会党做事去了?   可是二表伯也知道大儿子没死,这些年也绝然不敢说出来,就是因为公民党的手段太狠辣了,一个不好一家人都会陷进去。而且现在特务们还在到处活动,而二表娘人已然糊涂了,万一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对于杨家说不好就后患无穷了。看着为娘家所有人操心的若衡表姐,珍卿更觉得不必跟她说出真相,无谓地再增添她的痛苦和惊怕。   珍卿看到昱衡表哥的时候,三哥也一并进去看望他,但是他全程几乎没说话。得过天花的昱衡表哥,脸上难免留下一些小麻坑,他盲掉的眼睛全没了神光,可是神情言语却一派安详。他身边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是过继的若衡表姐的长女,看着是聪明而倔强的样子,昱衡哥给她取了名字叫若珍。   珍卿给这小妮儿送了好多巧克力,还有从海宁带的漫画书和儿童读物。这警觉寡言的小妮眼里透出高兴。这天晚些时候,这小妮还跑去问珍卿是不是她的亲娘,珍卿给她解释过后,她显得异常失望而不愿见客人了。   在杨家住下来的第二天,珍卿夫妇跟大表伯、三表叔和宏云表哥谈了很久,说的是在杜家庄跟向渊堂哥祖孙三代差不多的话。   宏云表哥这种见多识广的新派人物,自然愿意为乱世里的隐患做些准备,可是劝说老人离开故土却万分艰难,就像向渊堂哥难以劝动一样。   珍卿也跟昱衡表哥侧面提了提,问他将来愿不愿到外面走一走,昱衡表哥设想离家的情景,就马上战栗着说他不愿意。这里是他钓游于斯最最熟悉的故乡,是他永远感到安全的成长栖居地,去到别处他什么也不熟悉,他还能活得下去吗?跟姑奶奶试探着提了数次,也是无果。   无能为力的感觉又漫上心头,她还是无法强行绑架任何人南下,就算强行绑架这些人南下了,她也不敢打包票能担负所有人的生活。   歇宿杨家湾的第二个晚上,珍卿做了一个冗长纷乱的梦。她梦见鲁州省主席沈向华将军死了,禹州清廉守正但无所作为的省主席也死了。韩领袖派下两名精干的中央大员来主持两省。   作风强硬、行事果决的禹州新省主席,一到任就下行政命令取缔一切苛捐杂税,还下令裁撤政府机关的冗员浮员,到处鼓吹改革以救民生,厉兵秣马以击外寇。却不知此阖省文武恨他断了大家财路,下面正在酝酿着更大的变乱。得不到军饷的丘八一部分闹了哗变,对百姓烧杀抢掠然后跑到深山做土匪,一部分乱兵围攻新省主席正巡视的某县,在行营把那新省主席活活打成筛子。韩领袖再派得力干将来也不济事,上上下下苛捐杂税更乱收一气,机关中的尸位素餐者也更多了,不过新省主席碍于前车之鉴已然不敢管,禹州只好从乱跌向更加乱。   而鲁州的沈向华将军身故后,他属下为了争权夺利混战起来,韩领袖派去的新省主席到任后,见沈将军旧部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为了争夺名位、寻报私仇人脑子打出狗子,搅得整个鲁州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竟然还有败军之将在走投无路之后,跑去投降对鲁州虎视眈眈的东洋人。鲁州这新省主席哪一方也弹服不了,成了一个命令出不了府的空壳子,再是领袖钦命的也不管用。   珍卿这梦境演绎出这等离奇时局,忽然梦中时空变换又回到东汉末年。王司徒以貂蝉的美人计除掉董卓,然而并未迎来君臣复位、天下太平的局面,董卓余部一如既往地为祸长安、侵害百姓,汉家天子依然没有回复人君之相。   梦醒之后珍卿颇觉疲惫不堪,梦境其实也是自我的意识。她知道任何人都是社会环境的产物,社会环境黑暗动荡,培养出的权臣大多贪利忘义、反复无常,就像董卓死了汉家天下并没有太平,而今就算给公民党换个领袖,给禹州、鲁州换个省主席,却不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和国民改造,治标不治本的功夫,通通都是无济于事的。   强行叫人离开相对危险的北方,到南方能保证让人家过上人过的日子吗?大家会感念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吗?珍卿想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觉得自己以为的保全未必是真正的保全,所以她打算不强求什么了。   没有在杜家庄和杨家湾耽误太久,珍卿夫妇想着回去时可以转道冀州、晋州、燕州,看看二省奖学金资格的审查情况,并顺便拜见二省的亲友长辈等。   珍卿夫妇离开杨家湾回到睢县,在县城中跟文化界人士座谈了两日,又有跟他们有关的奇事文章出来,不必细谈。准备离开禹州再访李师父之前,珍卿在启明学校的操场进行了晚间演讲,她对着满眼热忱和期许的孩子们说:   “孩子们,今天不止一个人问起我,为何要将演讲放在夜晚?我想说,我们的国家仿佛处在这般黑夜,我们每个祖国母亲的孩子,无论贫富贵贱、悲喜顺逆,都在一条似乎无尽黑暗的隧道中行走着,用我们祖先赐予我们的黑色眼睛,寻找这隧道中任何角落的微芒。   “我要说,知识是黑暗中的微芒,文化是黑暗中的微芒,信念和决心也是黑暗中的微芒。而一个承载着知识与文化、拥有信念和决心的人,就并非是一点寻常的微芒了。而一群承载着知识文化、拥有信念决心,让民族文化存续、血脉延续的人,譬如是成千上万紧紧联合起来的一盏盏煤油灯,一日日地努力托起笼罩四野的无边黑幕,黑暗中一点一点的灯火连成线会成片,忽然有一日,就变成了地平线上太阳光的巨亮……   “那么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如何造就一个自有光芒的人?或者说,如何自我造就成自有光芒的人?苏东坡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材,亦必有坚韧不拔之意志’。   “而我认为立大事者须有三点,一曰天赋,二曰努力,三曰机会。天赋对我们每个人意义几何?它对人材的造就起决定性作用吗?古往今来,由中而外,有多少幼时天赋超群而大时了了者,又有几多资质庸常而有所成就者?……有天赋机遇却不努力上进,以致余生碌碌终成大憾的人,何其多也。而从国语课的美国盲女海伦·凯勒的事,可见努力对于人生成就的决定性……   “而在今时今日,我可以这样告诉大家,凡能立于此地听我讲演者,多数是天赋、努力与机遇并得者。然而欲使人生有更大的造就,天赋之事或难强求,但我们尚能依靠自身之努力,以期天道赐予勤道者之机遇……我请同学们务必珍惜眼前的光阴,为我们面临战争威胁的国家学习,为我们濒临断绝的民族文脉而学习,也为个人的生存温饱发展而学习。有机会一定要多学知识、多长智慧,但多学知识、多长智慧的前提是,你必须先锻造一副强健的体魄,再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以自己的心灵去分析,如何不断延展自己生命的意义……   ————   珍卿到睢县的消息早藏不住,启明演讲后家里更是门庭若市,许多省内外的学界闻人求见,还有军政要员甚至近亲好友——譬如从省城来的锦添表哥一家,还有二十六军的同门师兄梁师培等人,后来连省主席也携属员前来求见。   珍卿本来想尽速去见李师父,备不住连续两天门庭若市,有些人物实在是怠慢不得。期间,他们听了不少本地新闻和民生百态,还与来宾交流教育、文学等观点,还真碰出了非同一般的火花。   就在珍卿闭门谢客的这一天,磨坊店的噩耗突然传到睢县里——李师父忽然说不行就不行,师娘召唤珍卿快快赶过去,并通知在应天的娟娟姐一家。   珍卿赶去磨坊店的路上,心里阵阵麻木的锥刺感,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了,不想心间还是萌生巨大的仓皇之感,幸好三哥此时正陪在她的身边。   车子停在李家的大门外面,李府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珍卿不由地忆起当年雪天拜师,她看到李家门上贴的“僧道无缘”四字,李师父谆谆教授她篆书的情景,给她传授《史记》阅读方法的情景,还有像个老顽童带着她荷塘钓游的情景……   才从门廊走到西面的游廊上,感到李家院中不寻常的气氛,又看到西厢廊上张望的李师娘,珍卿克制着泪意冲上去抱住李师娘。李师娘反倒是没有眼泪的,三哥在后面及时提醒珍卿道:“先去看李师父要紧。”   珍卿挽着师娘急步转入西厢,她觉得周遭一片凝滞的死寂,房中站满了人却没有一点突兀的响动。珍卿终于看到床上仰躺的李师父,她扑倒在床边眼泪再也绷不住,握着李师父的手哽咽着呼唤:“先生,先生,是珍珍来了,珍珍来晚了,先生该打手板子。”   李师父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了,他眼睛已经不知道看人,重浊的气吸进去似有千钧重,旁边的丫头要帮李师父吸痰,李师父艰难地朝着珍卿的方向,嘴巴一蠕一蠕地似乎要跟她说话。珍卿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枯燥的痰音一遍遍地噪响着。她凑近听清师父话音的瞬间,泪水汹涌得仿佛要决堤一般,她勉力克制着磅礴的情绪,一遍遍一字字地告诉李师父:“先生,我记下了……”   在场人都问珍卿李师父说得啥,珍卿掩抑着悲声说了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李师娘也只是悲切地应一句:“这也罢了。”麻木伤痛得似没有一点泪水,她马上转头交代管家和老女佣,快将李师父入殓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叫李师父本家的族人布置起来,那些族人连忙殷勤地应着下去了。   李师娘吩咐完这些回来忽然哭了,是那种静默地不需要人劝解的哭,她哭一会就不再哭了,珍卿哭一阵也渐渐哭累了,但李先生一直攥着她的手,李家的使女端来水给她洗脸都不便。   已经咽泪收悲的李师娘,在床头木木地呆坐了一阵,叫左右帮珍卿把手扯出来,叫珍卿安生坐着好生歇一歇。珍卿把手抽出来也洗了脸,喝着李师娘叫人煮的参枣茶,听李师娘说起她的生父当年去世,也是这样一声重一声轻地喘着,两天两夜才算得了解脱。说完这个李师娘沉默了一会,又絮说她没给李师父留下男丁,这几年李师父族人一直在纠缠,要给他过继一个孙子打幡摔盆,但李师父终究没有答应,之前说丧事也不愿意大办,一直强调自己“僧道无缘”的他,死了也不愿意和尚和道士来超度他。   珍卿是头一回直面至亲的死亡。上辈子养母过世珍卿在念高中,丧事是邻居和街道上帮办的。这一世生母仙逝她才五岁,杜太爷叫女工把她抱得远远的,生母整个清洗入殓过程她都没参与。这一回亲见李先生离去的过程,珍卿由死亡获得了不一般的启发。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无论你是否功名盖世,气冲斗牛,一切生时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都不能作为送予无常的贿金,无常总要将死亡送到你的眼前,你须要喘完世间重浊的空气,接住这份量说不出轻重的死亡,然后让你的至亲透过你的死亡,看见通向死亡的黄泉之道,从而有了对死的敬畏以及对生的留恋……   娟娟姐一家是搭飞机来的,此时李松溪先生已经仙去,家里到处挂满了白布帐幔,李家近亲孝仆都穿得白汪汪的。娟娟姐把丈夫儿子都撂在身后,自己一路哭奔进来抱住棺材一直拍打,问父亲为何不等她回来再走。   珍卿原本跪在一旁随起举哀,见状跟其他人一起来拦劝娟娟姐,李师娘身边的老妈子也来劝:“大小姐,老爷清醒时自言并无遗憾。他说心里最挂念的两个人,除了大小姐就是珍珍小姐,他说临走前两个人都见过了,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该讲的讲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老爷今生受完来世享福,临走前讲明丧事不许大办,不要招来许多人扰他不安,大小姐——”   听了母亲身边老嬷嬷的劝说,娟娟姐稍微止住哭来拉珍卿询问,韩姐夫和孩子们上前拈香焚纸。娟娟姐一家听珍卿讲了李师父临终情景,讲了李师父那一句遗言,韩姐夫跟他家两个大儿子,不由都凛然悲愤泪洒当场,珍卿跟娟娟姐不免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娟娟姐一家先去换上吉服,又去见过待在后堂的李师娘。   李松溪先生晚年隐居桑梓,名声式微不为世人所知,但他女儿跟弟子都非等闲之辈,有消息灵通的主动跑来上祭。娟娟姐跟珍卿遵照李先生遗愿,并不许外头闲人进来扰他。之后,她们也只在家中停灵了七日,头七一过就赶紧给李先生出殡下葬。   娟娟姐对李师娘的不哭,跟珍卿背后提起是有微辞的,珍卿赶紧婉转地劝慰这姐姐,说李师娘实是李师父的第一个近人,他有下世的征兆师娘是最早发觉。李师娘的痛苦伤心比任何人都多,而且朝朝相对日日揣想,她还要抑制伤心稳住一家人,她的痛苦和辛劳旁人如何想象呢?而她们这女儿和弟子离得太远,积压的情感一下爆发出来,只是看似比师娘的零碎伤心深重罢了。   丧事办完之后,娟娟姐听说族人逼迫父母过继,使气把李家的老宅发卖了,佣人也按情况遣散或带走,就带着李师娘准备搬家到应天住了。   在磨坊店给李师父治丧期间,也师从过李师父的师兄梁师培也来祭拜过,跟珍卿提起永陵火车站的刺杀官员案。说两个刺客中有个叫严良玉的女刺客,听说原来是社会党的地下人员,特务们本要把她当成跟社会党谈判的筹码,给社会党安一个“合谈期间刺杀公民党要员”的罪名,借此在两党谈判中获得更大的控制权。但严良玉在被押往应天的前夕在狱中自杀。   梁师培师兄之所以提起来此事,是因为这个严良玉的原名叫梁玉芝,祖籍鲁州,跟梁师兄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亲戚。而这梁玉芝是珍卿圣音女中的同学,在圣音女中也曾经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后觉梁玉芝行事鲁莽就渐行渐远了。   梁师培才提醒完珍卿没多久,应天的特务头子聂梅先就找到磨坊店,盘问珍卿夫妇跟梁玉芝的关系,盘问为何那么巧刺杀那天晚上他们到永陵。实际上珍卿确实多年不曾见过梁玉芝,他们再搜寻盘问也没有结果……就算不用娟娟姐和韩姐夫出马,以珍卿夫妇如日中天的声望,这帮到处闻嗅的特务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珍卿夫妇是跟娟娟姐一家同走的,耽误太久还有特务在旁虎视眈眈,他们也就放弃去冀州、晋州、燕州的行程,直接搭军用飞机一道飞回海宁。   珍卿和三哥坐在轰鸣的飞机上,望着下面雾霭氤氲的青葱人间,脑海中不由印现这样的诗句: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5 19:41:08~2023-05-06 20:2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4章 一霎间风云变幻   珍卿和三哥回到海宁之后, 先帮着亲友们把钱物换成黄金等硬通货,然后开始办杜太爷寿宴兼杜保堂百日宴。   杜太爷今年有七十六岁了,但他从来没有办过像样的大寿。一则是他自己没什么亲戚, 二则也没什么人替他张罗。他那年快到七十整寿时,正赶着珍卿和三哥的婚礼, 珍卿留学后他也没兴致过寿。如今他已经决定要随孙女一家搬往梁州, 最近难免有点失魂落魄的。珍卿和三哥提议他跟杜保堂同办寿宴, 杜太爷高兴得都舍不得睡觉了。   珍卿夫妇便对燕冀二省的亲友广发请帖, 请他们南下海宁庆贺谢公馆一对重祖孙的好日子。包括北方学界中珍卿父女都相熟的文化、教育要人, 如珍卿去年结识的洪菲菲女士一家;如珍卿夫妇在欧美结识的中国朋友,如在美结识的邓扬和、胡莲夫妇。而真正知交满天下的三哥重要朋友更多,涵盖了工商界、慈善界、教育界、文玩界。   谢公馆此番为老人小孩大排筵宴, 背后的用意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亦知,他们也邀请值得牵挂的故交亲友。   总而言之,珍卿跟三哥私底下商议好, 只要名声在外恐为敌寇所掳者皆邀来。虽然是不同的时空背景, 许多重要事件都是似是而非, 但现在的局面,连没有先觉的三哥也感觉不对劲了。   他们夫妇没有千军万马供其驱使, 也没有飞机大炮能助力拱卫城池, 只能凭着对时势的一点嗅觉,用这种方式为亲友们豁免可能的灾难, 这就是他们所能尽的最大人事。至于受邀者会否按他们期望的赴宴, 他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   杜太爷和杜保堂好日子的前一天, 忽然惊传旧都平京一夜间发生大事件, 东洋敌寇跟本国驻军发生激战。消息传来的时候, 东洋人正在轰炸平京的重要地区。   珍卿一家都晓得受邀者们的底细, 此番借老人小孩邀请近亲好友南下,多是要求他们带着老□□儿的,说请大家在海宁大都市游玩一圈,并暗示他们时局动荡下要留后路,最好带些金银细软存到租界的银行。其实有一些警醒的客人就照办了,而那些盲目乐观的却听而不信,平京事件一下把多少人炸懵了。   有人忧心落在冀州、燕州的家眷,急欲回转北方同家人甘苦与共;有人庆幸带着阖家南下走亲游玩,还暗喜听了珍卿夫妇建议带了钱财过来;也有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想主意,已经沦陷的平京自然不敢回去,又不确定该回乡下的老家避兵灾,还是观望政府动向再随大流而动。   珍卿夫妇尤其劝知名人士稍安勿躁,姑且再观望几日也更看得清时局。也委婉建议那些家人尚在北边的人,趁着现在还没有打得不可开交,还是快打电报到北边请人帮忙携带家眷财物南下,就算他们错判了战争的形势,以后确定北方打不起来,他们到时再回冀州和燕州也比现在抱侥幸心理强。   谢董事长一直不愿搬迁工厂、医院,二姐夫妇也一直无意搬迁他们的药厂。此时见东洋人连平京旧都也敢攻打。珍卿夫妇之前暗示过的糟糕局面,似乎一步步呈现在他们面前,由不得他们再抱着天真幻想。   全家人便紧急开会商议南迁工厂、医院、药厂等,还有谢董事长负责的中西义赈会,及义赈会和慈济会协办的孤儿院和工艺所等。这么多人员、物资、机器要一股脑搬迁,想一想都是千头万绪万绪千头,一件件计议起来脑袋都要爆炸了。   珍卿夫妇劝说谢董事长他们,最好把动迁的目的地定到蜀州或梁州、恭州。谢董事长与公司的股东都认为,觉得路途遥远情况复杂,搬迁的难度和成本也太大了,何况海宁跟首都应天离得这么近,应天若无事海宁怎么可能有事呢?花仙子股东们也是说先迁往楚州星汉市 ——据说当局在该城布置数百架自产或捐助的飞机,相对其他空中防御力量薄弱的城市更安全。   珍卿夫妇再三劝说谢董事长,谢董事长只好下决心壮士断腕,放弃那些不赞同南迁梁州的大股东,还出去大宗的股本和利息后,他们自己人全权负责这个关乎存亡的大行动。   谢公馆上下的人都见过世面,应对过不止一次重大突发事件 ,一家人聚集着商议了三天三夜,暂时确定了每个人负责的各项任务:二姐夫妇负责医院、药厂、花仙子产品的搬迁和出卖,全程监视公家物品的清点、打包,尤其是大宗机械的清点打包,三哥就负责联络货船、火车等物流工具,以及物料机械搬迁和入库的存放事宜。公司、工厂、医院、义赈会、工艺院等,还有数万职员也需要协商安排以后的去向,珍卿负责协助谢董事长处理这一部分工作。   陆sì姐因珍卿的建议和其他家人的阻拦,她的倩影服装公司旗下并无大工厂,需要处理安排的厂子、物料和职员,相比花仙子公司就简单得多了,她正怀着孕,一切事都由家人和职员替她担待。而谢公馆内部的物品、人员的整理和安排,就由谢公馆的几个内外管家来照管。这个大型的搬迁事项一旦施行起来,谢公馆上下的人包括各家产业的高级职员,都是一个人当成三五个人来用。   期间,应天当局在冀州和燕州的军政代表,与东洋侵略者的停战谈判已宣告失败。北方各学校已经开始搬校南下,据闻暂定的目的地也是楚州星汉市。海宁这边不少学界同仁却觉海宁毕竟是各国租界所在,东洋倭寇不至于猖狂到一次性与各国为敌吧?   但珍卿还是积极跟慕先生沟通,叫慕先生跟艺专所有负责人说明利害。她甚至一改在艺专的甩手掌柜作派,跟艺专的唐人礼、吴质存、叶知秋、朱书琴、秦间间都谈了,叫他们不要对所谓的国际调停抱有信心,自清末以来国际调停何时对中国有利过?退一步来说,就算不信东洋人真能攻破海宁,也要在全校师生间作迁校动员以备万一,就算最后证明是杞人忧天都好过没准备。   珍卿如此有悖“常情常理”的言行,不免被看不惯她“怯懦”的学界同仁讥讽,连她的崇拜者中都有人觉得她过态了。加上谢公馆搬迁工厂、医院、药厂的举动,也在海宁工商金融界引起侧目惊笑,说不但易先生近来言行不合她诗中之志,当年言“东洋西洋皆凌犯,神州儿女皆来捍”。不料事到临头,他们第一名门全数人竟都贪生怕死,现在东洋人尚未打到家门口,他们已经只顾自己仓皇逃窜了,什么爱国商业家、慈善义士、学界名流,都是拿来沽名钓誉的幌子罢了。   虽然冷言讥讽、落井下石者是难免的,然而被他们家帮助扶持过的人若也如此,也足够珍卿寒心一时了。不过幸好慕先生还能一言决事,听珍卿多次描述潜伏危机之后,即命艺专的教职工开始打包教具,学校又叫校内的学生自治组织帮忙,由某日某时开始学校解散,复校时间暂定九月初旬某日。   学生们可自筹路费前往星汉市复校,也可选择跟着大部队一起迁移各种物资,这样校方会包他们的食宿和路费。而艺专多数师生和世人一般惶惶,多数贫寒子弟其实无处可去,此时下意识信奉师者长辈的权威。想反对南迁而留下来决一死战的人,在此时也组织不起来人跟他们一起。艺专的南迁队伍一日日开始成形了。   珍卿和杜教授供职的国立海大,尚未接到应天教育部迁校的指令,珍卿两次力劝校方多少作点准备,最终都是无功而返。其实,此时连华界的国立大学也都未动迁,珍卿深知强劝无用已然作罢了。   而此时,杜教授却已经接到上头通知,应天中华研究院文史所也要提前动迁,院长郑余周先生召杜教授到应天主持搬迁,杜教授仓促收拾好行李就到火车战,未来得及跟外头奔波的家人告别,就匆匆搭上驶往应天的火车。事后打电报托付珍卿派人接她姑姑——住在徽州昌意小城的景红姑。   昌意小城其实离海宁没有多远,但珍卿眼下实在没有闲功夫,只打算派认识红姑的胖妈带个伙计走一趟。不料胖妈的老伴花匠老刘却有事情,老刘说上次回家看中了邻镇的一个小孩,跟主家说好了下月去接孩子。现在谢公馆预备大搬迁他坐不住了,一改老实巴交的作派就是非要回去接孩子,大抵越是老实人越在乎后嗣之事吧。   胖妈恶狠狠地骂刘老是不知事的行尸,却也压抑着怨愤跟老刘回去接孩子,珍卿并不情愿叫他们乱走动,谢公馆的搬迁队伍说不好啥时候就出发。胖妈就说他们接孩子的小镇就在江州边上,事情办得顺利最多三天两天就回来。珍卿只好让胖妈两口子快去快回,另派了同样认识景红姑的阿成去接红姑。   谢公馆所有人现在都是日理万机。连回到家里也是一刻不能消停,吃饭睡觉都必然争分夺秒,不然料不到何时就被某人某事打断了。   平京事发后谢公馆留下的客人不少,大家观望局势又料不准军事上的情况,值此山河破碎不知往哪里走合适,谢公馆原住的旧客和外面来的新客,都要跟谢公馆已有决断的主人们商议,看看究竟往哪里逃避战祸才是最好。珍卿自己一家人准备去西南,也不敢断言西南之地最稳妥,反正就是先含糊其辞应付过去。   当东洋人在海宁也借口士兵被杀害,提出要入城搜查杀人犯被严正拒绝,而后又无理要求本国军人撤出亦无果,便开始派遣巡洋舰任意炮击海宁华界。没多久,谢公馆内也获悉应天当局的内幕消息,说政府打的主意是先迁转到鄱州,再由鄱州退到楚州的星汉市,第三就可能是迁往西南腹地的恭州。谢公馆这时才敢劝大家往西南方向去。   珍卿为亲人师长的事情忙碌时,生父滕将军在坊间的名声急转直下了。   据说平京事发之后,驻平京部队本拟立刻拼死血战,而冀州省主席滕将军却跟东洋贼寇谈判,客观上为东洋人在冀、燕两省增兵赢得时间。现在冀州、燕州一带的本国驻军,正以血肉之躯跟侵略者殊死拼杀,这么多热血军魂抵不过东洋人的空中优势,眼见已无法挽救冀、燕两省全面沦陷的惨烈局面,人们的和平幻想一天天地破灭了。   悲愤绝望的情绪在民间传播着,滕将军作为冀州的代理省主席,被许多人批判临机失断、贻误战机,现在冀燕失陷已经无可挽回,据说滕将军又要率领冀州的三个兵团,一直向南退却至禹州、徽州、江州一线。坊间现在多猜疑他是亲附东洋的投降派,不然为何会将手里的地盘轻松让渡出去?对滕将军的讨伐之声日日高涨,不过应天当局一直装聋作哑,并不回应民众处罚滕将军的请求。   海宁现在的情势是,东洋方面日日在向海宁增兵,谢公馆旗下产业的物资资源等,现在只运出去一部分容易搬动的,像工厂里的大件机器太难搬迁了。仅一个化工厂的全部机器上船,货轮就被压得不敢再装更多东西。现在轮船和火车运输的价钱水涨船高,计算搬迁工厂的成本也越来越大了。可是必须得趁这个能争取的空档,能搬出去多少东西就搬出去多少东西。   至于没法搬迁的工厂便就地变卖,就算市价跌得快也能收回一点本钱,也是为在梁州复建工厂筹措经费。   这时节四姐也随大家住谢公馆,她说俊俊哥能动用军列军卡,搬动机器要不要俊俊哥帮忙?家人不约而同叫她别作此想,当前海宁形势如此危急,百姓商家也要无条件地支援抗战,哪能到现在还私占国家资源拖大家后腿?只能是大家同心戮力抓紧时间,尽全力把能搬走的机器物料都搬走。   现下,东洋人虽说只在炮轰海宁的华界,海宁租界天天也能听见隆隆的炮声,谁也不敢保证租界会一直安全。   而谢公馆现住的人未免太多了,先前珍卿夫妇为杜太爷和杜保堂办宴会请的客人,那些老家在南方的多跑到老家避兵祸去了,老家在北方而不知何去何从者,还有一些人留在谢公馆徘徊观望。原先受到邀请却没南下的亲朋好友,这一阵也络绎不绝地来到谢公馆,指望谢公馆的主人家们能指点迷津。   海宁的富人祖籍多在江州、越州,似谢公馆的近亲朋友不少就携家人回江州、越州避祸。这些人穿越重重炮火跑出了海宁城,有的人见城外又是打炮又有土匪,一害怕又拖家带口从城外返回,怕遭到东洋人炮击华界不敢住了,就颠颠跑到租界藏进谢公馆里。   某一天,无线电里又听闻东洋人竟然轰炸江州,家人在江州的住客们更是六神无主,张张惶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珍卿蓦然想到在江州的胖妈和老刘,可是他们正在回来路上又不可能联系上。   谢公馆住人太多连佣人房都被挤占,秦姨和岳嫂等住进了楼里的杂货房。珍卿派去接应红姑的阿成回来了,红姑叫阿成转告珍卿和杜教授,说就算是祸世魔王到了昌意,她也决定永远留在那小城不走了,不管好死还是歹死都不必管她了,阿成强劝了许久一直无果。   珍卿只好叫人给红姑寄了点东西,胖妈这天下午忽然形容凄惨地奔回谢公馆,不顾脸上还流着血就跪到珍卿面前,说他们坐的船被东洋人炸翻了,花匠老刘跟多少船客翻船后惨死在江心,会游水的胖妈万幸没有受伤,也是侥幸从翻船中捡回了一条命。   胖妈说起被炸之事犹然惊恐之极,说当时东洋人的飞机下雨似的下炸弹,正炸在他们那艘汽船的当中间,当时就把船中多少客人炸得血淋淋,胖妈看见一些血人跟虫子似的爬蠕出来,扎煞着手凄惨地叫着“救人啦,救人啦”。可是岸上人躲炸弹都怕躲不及,哪里有人会去管被炸断的船上的伤者呢,伤者爬出来到后面也是活活淹死的命。胖妈说她只及捞到老刘的半截身子,另一半身子就落在江心不知哪里去了,可是她在水里挣命似的游啊游,老刘那半截身子也不晓得被她拉在哪了。说到这里胖妈只拿头撞在椅子上头,血泪齐流的景象令人倍感凄厉……   珍卿着实没有想到,东洋人竟然连江州也狂轰乱炸,早知道的话老刘再犯倔她也会拦阻的。三哥劝她不要把这种苦难的责任也揽上身,她之前为别人的事殚精竭虑,最后为家里和艺专的事焦头烂额,谁能事无巨细把每个人的安危都想周到?   珍卿让秦姨找人给老刘弄个牌位,把给老刘照的相片寻出来摆好供桌香案,于心理受了巨创的胖妈也是安慰。谢董事长等人也只仓促安抚了胖妈,然后聚集家里的人商议遣散谢公馆的章程。   胖妈的话证实东洋人在轰炸江州,祖籍在江州的人也不能随便回去了。除了最近住进来的亲友要赶快转出去,还有常年寄居谢公馆的孤寡老弱亲戚——这些没有生活能力的老弱病残,叫他们自谋生路无疑是要他们的命。   谢公馆下面尚未解散的公司、医院、药厂、慈善机构,还有不少职员表示愿同他们一道南迁。还有慈善机构底下的孤儿学子们,既然收养他们还教他们一技之长,不能说战势一开就抛下人家不管。华界现在被轰炸的频率越发高了,可是住在租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人员的离开已经迫在眉睫,人员运输已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大工程。只能说东洋人还不敢轰炸租界,他们还能一拨拨有序地把人员运出去。   乱世间所谓人性自然穷形尽相,这么多来历复杂、并不相关的人员,还夹着谢公馆诸人的财物前往星汉,谢公馆若没有够份量的人做镇山石,逃难的火车和轮船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真是难以想象。而谢董事长论地位、资格、能力、心志,最能管好这些成份复杂的人群迁徙,谢公馆阖众都同意由谢董事长带队,先带一大拨人员和行李、物资前往星汉市去。   陆sì姐如今怀孕已八个月了,现在整个海宁城是兵凶战危,公民党准备出动陆空军防御,东洋人看来也在暗暗酝酿大动作,俊俊哥作为海宁警备司令部的第三号人物,就算不必亲自冲锋陷阵也须坐镇指挥。四姐就算留在暂时安全的租界也会令他分心。四姐还极担心现在跟俊俊哥分别,如此时局下就有可能是永别。她哭了一场场大家劝说了一拨拨,俊俊哥又把他父母家人托付四姐,四姐最终也只好跟着谢董事长先走。   吴二姐也把小英托付给她们,她决定暂时不跟着头一拨人走。实在是众仁医院的死物容易搬,但等着做手术的病人不能放弃,等着生孩子的妇女也有很多,更别提那些重症住院现时无处可去的人。而谢董事长再能镇得住场面,这一圈人中总要跟个能担事的男人,吴二姐便提议叫二姐夫先跟着去,海宁这里剩余没处理完的事务非要八面玲珑的人干,留下浩云一个人也足以应付了。   珍卿便叫把杜太爷跟杜保堂二人,也都托付给了谢董事长跟四姐、二姐夫,还有她最倚重的胖妈和秦姨,也让跟着照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   大家原说叫珍卿一起跟着先走,三哥和杜太爷也是这个意思,可是珍卿做不到抛开一切人事,就这样毫无挂碍地离开海宁。   驻守禹州的二十六军梁师培军长,打急电请珍卿接应他的攒的家当和一家老小,让珍卿把他们安全带到后方去。虽然现在战火还没烧到禹州和鲁州,但珍卿也发急电给杨杜两家的亲戚,希望他们至少让念书的孩子们选下来。   就算退一万步说,珍卿这些北方亲友欲南下避战,皆可由最后走的三哥帮忙接管安排。可她的恩师慕江南先生还没走,他的艺专也只走了一个先头部队,后面还有不少人员物资还在等交通工具。   李松溪先生上个月已驾鹤西去,珍卿怎么可能丢下硕果仅存的老恩师慕先生?   慕先生前一天忽然又在问珍卿,问他们一家迁到梁州那么远,是不是觉得楚州星汉市也还不安全。之前劝慕先生迁校去星汉就不易,再劝他们千里万里跑到西南,珍卿根本就劝不出口。可是慕先生自己想到这一点,珍卿自然要给他分析星汉的潜在危险。慕先生听了珍卿一番分析,就决意叫已经到达鄱州的艺专队伍,直接穿越楚州一直往粤州而去,再经粤州转象州一直到达梁州境内。   艺专现在迁移的目的地变了,而且从根本上说是由珍卿促成的,珍卿现在就得给他们筹措后续的搬迁经费,还得联络亲友师长接应下这个队伍,而且还要托梁州文理大学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帮艺专找个能安顿学校的厂地,新校址的一应用物也要托董先生办。   何况她还不放心华界的朋友们,不做一番妥善安排也不可能安心。这么多事还没有章程的关节上,珍卿怎么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了?   而三哥留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他们此番举家搬迁前途难料,与其把谢公馆的房子白白撂在那,不如卖了它得一笔现成的款子用,而花仙子和药厂的房子和设施,包括吴二姐的整个众仁医院,挂牌出售还有一部分在等待买主。   兴华基金会也须给获得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学生寄钱,尤其珍卿夫妇对北方寒门学子的扶持项目,在北方数省危在旦夕的情况下,无论如何艰危都必须按计划进行。眼下离大学开学不到一个月,必须给得了奖学金的学生寄送路费,这点路费是他们逃离烽火连天的家乡,最终有机会到达他们所属学校的救命稻草。当然,北方的学生们若有脚力有毅力,也可以自己走到南方来就学,但是一则太劳苦怕有少年人会放弃,二则若遇天灾人祸恐怕白白伤损人材。   这项发钱的工作七月份就开始了,无奈本月基金会的一半员工要负责搬迁,只有一半的人手在做这个事。现在北方不少地方烽火连天的,这项寄钱的工作做得比平常更要周全,如此工作进度难免耽搁下来。这项工作跟珍卿和三哥都有关系,他们若做甩手掌柜先行离了,不免让基金会的同仁心寒齿冷。   而且,世人既称三哥为“当代孟尝”,他自然不会丢下知交朋友们不管。去年,多少人对他的南迁计划嗤之以鼻,现在火烧眉毛了也得求到三哥,求他帮忙打通种种关节联络各面帮手,好歹帮知交好友们渡过难关才好。   三哥那些金融工商界的朋友,涉及的产业除了普通民生日用品,还有很多涉及重要工业、农业、矿产的,这其中的机械、产品、原料、半成品,本质上都是打仗所需要的战略物资,就算不是为了朋友义气和商会情面,只是为国家民族转移必须的战略物资,三哥甚至珍卿都要义不容辞地提供帮助。   还有东方图书馆古籍搬迁之事,荀馆长的行事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这一年多珍卿夫妇捐了数笔款子,年初三哥已经帮葛馆长南徙了部分经籍,而剩余的经籍葛馆长竟还未打包完毕。   葛馆长生怕古籍经卷遭遇水淹颠簸,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他打包时比坐月子的功夫还细,到现在已经耽误了最佳的转移时机。   现在权贵中人纷纷卷包袱南逃,本国轮船招商局到星汉市的船惜命的都不敢坐——因为东洋轰炸机看见中国的船会乱炸的,而英美的船现在都是一票难求的,更何况那么沉甸甸的一箱箱经卷,三哥试着高价买外国船票装书,买到的空间也不够装那么多书。   现在三哥已经决定退而求其次,想找些稳妥的拉货火车跟卡车也已很难,何况葛馆长说至少需要七辆卡车才够。现在的海宁华界天天炮声不歇的,东方图书馆虽在租界但离华界没那么远。荀馆长这慢性子总算知道急了,可惜商事印书馆本部要搬迁的东西更多,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帮东方图书馆装运古籍。   谢董事长的先行搬迁大部队,已经顺利离开了正在开战的海宁。多少刻不容缓的事让三哥招架,珍卿除了关照慕先生的艺专搬迁之事,也给华界的苏见贤大姐帮忙了——东洋人在华界各处狂轰乱炸,苏大姐没有积蓄之前一直没办法大搬家,她的夜校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近来已经在大轰炸中有折损了。苏见贤大姐心痛愤恨也无法,再顾不得怕给珍卿添麻烦,还是请珍卿给夜校的孩子找一个庇护所。珍卿赶紧把谢公馆在租界别业让出来,让苏大姐安排夜校的孩子住进去。   珍卿也着实不放心宝荪、阿葵一家,曾派保镖三福、四喜将宝荪夫妇接来谢公馆,但他们夫妇供职的闻道女中要搬入租界,他们夫妇把孩子放在谢公馆,也连忙跑回去帮闻道女中搬迁去了。   苏大姐将夜校的孩子们安顿好,也要回去帮她的群英女中搬迁进租界。而这两个华界女中还没有确定新校址,恰好慕先生的艺专已近腾空了。珍卿干脆与还没走的慕先生沟通,可让闻道、群英二校将东西和人员暂寄艺专,若是艺专学生不再回到海宁复课,这两个华界女中在艺专内开课亦可。   东洋人似乎忌惮租界背后的列强,到目前为止尚未轰炸过租界的地盘,所以,不愿远迁或没能力远迁的学校,纷纷将学校暂时搬迁进租界内。正好租界里的权贵阔人们忙着逃难,有不少新旧房子空了下来,一出一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影响。   也是因为三哥、二姐忙得不可开交,珍卿便接手了谢公馆剩余人员的遣散问题。就算谢公馆这等显赫门第要搬家,家里女佣听差也未必人人愿意跟随。很多人出来做事是为了赚钱养家,他们未必为了攀龙附凤享受富贵,就把家乡的亲人都撂在身后。所以有一部分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留下来由珍卿和三哥、二姐安排。   谢公馆既是表里如一的积善人家,遣散费就给他们多发三个月的工钱,还将主家带不走的四季衣裳用物等,一样样给要离开的人们分了不少。谢公馆还有一些分不完的东西,珍卿就拿给苏大姐跟宝荪他们,他们要自用或送人都由他们随便。   还有些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开,是留在谢公馆服侍珍卿他们三人的,免得他们三个在外忙得昏天暗地,每天回来还要操心门禁、热水、饮食、洗衣。这些人包括珍卿三人出入不离的保镖十六人,还有兼做杂事的听差和女佣五人——现在管着门禁的黄大光,三哥的随从阿成和阿永,兼做一切杂事的秦姨和女佣阿兰。珍卿本欲叫秦姨跟谢董事长先走的,叫她帮忙看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但秦姨坚持跟他们一同留下来。   珍卿一天天看着谢公馆越腾越空,回想十年前初来谢公馆的煊赫繁华景象,真是炙手可热的一流盛世豪门,日常出入交往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今却这样空空荡荡、人气全无,旧日繁华忽然之间风流云散,让人心中怎能不生凄凉之情。   防空警报每天都在人的耳边响,连不识字的女佣阿兰都说,怎地东洋鬼子的飞机那么能下蛋,每回响过防空警报多半不是空响的。它不空响就代表着多少的血泪性命。   租界多少地方现在尚是歌舞生平,租界的人也几乎不大躲防空警报。珍卿听见防空警报时常想躲,有时枉然为傲慢的路人讥笑而已。   八月中旬的一天,珍卿在警报声中来到中古文艺书馆,看了各方面都收拾停当的慕先生,确定翌日会由朱书琴师姐和唐人礼师兄,带着慕先生跟寿康坐英国船离开,珍卿又有一桩心事放下了。   离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华界又放了今天第二遍防空警报,第二遍警报时沿江地带民房又被炸了。珍卿从晚报上看到华界被炸的景象,房倒屋塌、财产损失在乱世都是小事,最惨的是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新林报》的晚报有个报道,说华界有户人家昨日有对新人结婚——新郎一结婚又要上战场的,而且有可能一去不复返。正为新郎之前一直在军队中,订好的婚期才一再拖延的,这次抽空结婚仪式办得极隆重,新郎新娘两家亲朋好友来得很多。   昨天华界放了两遍防空警报,东洋的飞机大炮都没有来轰炸,第三遍警报结婚的人家没放心上,因此包括主人家在内的亲友多被炸倒在屋内,会躲的跑得快的还能侥幸逃过一劫,不会躲的没人救援的就剩一个死。   晚饭后,珍卿跟众仁医院的二姐通电话,商议着他们一家人尽速离开海宁的事。二姐说她这两天一直在手术台上,华界被炸的平民百姓,能转到租界医院的都转来了,送到众仁医院的被炸者,很多人接受外科手术就可以活,而不接受外科手术就只能等死。   昨天在隆隆炮声中结婚的新娘子,二姐说她的两条腿全都炸没了,但只受轻伤的新郎还是履行婚约,把新娘子送到众仁医院付了钱,就告诉家人他要回到军中继续履行他的使命。   所以,等着众仁医院做手术救命的人,一天一天地数量在增加着,吴二姐说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如此倒也罢了,珍卿和三哥也还有没办完的事。   也有人议论这对炮火中结婚的新人。有同理心的老百姓也同情他们,会大骂东洋鬼子太会造孽,但也有不少人大讲风凉话,说这哪里是大办婚礼的年月?大白天震天响的鼓乐鞭炮声,东洋人不炸你炸谁了嘛?颇有一些人评价那家人“命该如此”云云。   珍卿对时人的风凉话已感到麻目,她也觉得这时大办婚礼实属不合时宜。可是凭什么说人家“命该如此”呢?他们且不是在海宁租界这外国地界结婚,中国人在中国人的地盘上结一个婚,凭什么东洋人的飞机大炮能来轰炸?   德国人对犹太人尚且有民族仇恨作祟,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并未真正凌犯过东洋,凭什么东洋豺狼如此欺人之甚,不允许中国人在自己祖先留下来的土地上,和平地求学、工作、嫁娶、交际,安宁顺遂地度过属于中国人的人生呢?就凭它是工业化的疯狂战争机器?就凭它对中国路人皆知的疯狂野心?   从这样没有人性的狂轰滥炸开始,珍卿彻头彻尾地清算自己对东洋人的任何幻想,将对东洋人的刻骨仇恨镌刻于血脉,并通过血脉记忆将这种仇恨传递下去。   晚上十点钟,三哥也终于回到谢公馆了,说帮着送走朋友肖桂梁、胡先甲和中新厂的人员物资,还有另一个朋友矿场里的矿石和冶炼厂的半冶炼品,相关的厂子都托留下的经理人挂牌出卖了。   珍卿也和三哥说明二姐医院的情况,三哥说晚两三天离开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以后越发难以离开,毕竟他们这一行人也不算少。现在别说是商人百姓要离开,海宁的后勤官员和战场将军都心急离开,在战乱上指挥作战的将军装病也要退下来,管着后方的官员挂印辞官也要脱身。   翌日一早,三哥继续忙着各处房屋场地的出卖,即便他们走之前卖不完也算了,珍卿倒是觉得小别墅卖不完也算了,听从老天爷的意思也好。   珍卿到码头送慕先生那些人,但还没有在码头寻见他们,防空警报忽然就响了,珍卿连忙进城找地方躲起来。   稍晚些时候,珍卿接到了梁师培师兄的贵物和家眷,把已经买好的美国船票给了他们,速速地送他们到星汉市去了。   珍卿还帮三哥分担了一件事——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的装箱情况。   葛馆长带珍卿看整装好的经卷古籍,指着还在敞阔的阅览室忙碌的学者先生们,跟珍卿说图书馆的高知员工招来时,也未必懂得经卷残本的修复包装,他们馆中特意寻了古董修复专家教大家。   这些经籍连包装也未假他人之手,全部是他们内部高知员工亲手完成,每个箱笼和包裹都十分严密。而且为了防止箱笼包裹遗失错漏,他们给每个箱和包都编了号,每号箱包内装的古籍也有录册,方便运到目的地后清点有无遗失。这些经卷箱包就等装上火车运走了。三哥正在接洽给葛馆长装经籍的货车厢,这批装着古籍的箱笼会由海宁到星汉市,到星汉市如何就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6 20:22:54~2023-05-07 19:2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童 70瓶;大南瓜 5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5章 覆巢之下无完卵   后三日, 杜氏本族和杨家湾来了不少人,主要就是珍卿建议先送下来的大中小学生,珍卿负责送他们去他们正在念的大学, 或者他们南边的亲戚朋友那。禹州、鲁州、冀州、燕州、晋州等省中,也来了一些不大认识的年轻学生, 就是获得兴华基金会奖学金的青年们, 珍卿和三哥分批次送他们到各自的学校所在地。   谢董事长走了有半个多月, 珍卿三人将这边事情料理差不多, 只差一两天的收尾工作了。   近来颇有别有用心者在议论, 说谢公馆消息灵通走得真快啊。也颇有一些激进者站在道德制高点,说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四姐是声名远播的实业家和慈善家,珍卿和杜教授也是举世无双的名流学者、学界领袖, 不应当在海宁留守最后以为百姓示范,甚至坚定跟海宁军民共生死吗?珍卿、二姐、三哥忙得头脚颠倒,已经没有任何兴致与人作口舌之争了。但是无可置疑的是, 在别有用心者与激进主义者的批判声中, 海宁第一名门的谢公馆在坊间声望急转直下。   当谢公馆在坊间的声望下降时, 果然是多事之秋又逢多事了。   谢董事长他们一行人船到鄱州时,随行的亲友绝大多数便在鄱州下船转车, 有的去投奔自己的近亲好友, 有的则去寻找自己供职的机关组织,有的干脆回家乡或去别的目的地。   谢董事长一行人乘坐的这艘货船, 它本该在星汉市稍事补给继续西进恭州, 带着属于谢公馆的机械、物料、财物和人员, 到达恭州后再设法继续从陆路下梁州。可是这艘货轮抵达星汉市就空出不少舱位, 有空舱船长能多赚钱自然多赚钱嘛, 于是多停了三日卖票吸纳船客。新上来的船客有三拨跋扈异常的权贵客人, 据说是星汉市政府和军方的官眷带着财物,他们这些人带了历年积攒的金银细软,数量之多连谢公馆诸人都要瞠目。这些星汉市各方面的官眷行走有当兵的围护着,他们叫当兵的把船上谢公馆的机器扔下来,谢董事长和二姐夫他们拼死阻拦,还是被他们扔掉了五大件拆分下来的机器部件。   陆sì姐便立刻打电报给俊俊哥,叫他也找人治一治这帮猖狂的军属官眷。要说谢公馆广有人脉并非虚话,谢董事长、二姐夫还有俊俊哥都在找人。但马上就有人告知海宁的俊俊哥,说现在的权贵圈子都在传说,说谢公馆带着三代人积攒的全部家私南下,等于是带着金山银山在搬家呢,星汉市有军中大佬和政府高官,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对谢公馆大大地敲诈一笔。   俊俊哥刚刚得到这一个消息,星汉市那边立刻就出事了。二姐夫联络谢公馆在星汉市各方的人脉,希望能平安无事地赶紧离开星汉。谁知二姐夫到处奔走时被人扣下了,当地的药检局忽然说要罚二姐夫钱,非说二姐夫药厂卖到楚州的好几批药,都是假药次药过期的药,这些药被星汉市的军需官采购送入前线,把在前线为国奋战的士兵们坑惨了,原本被扣在警察局的二姐夫,忽然就被送到星汉市一个军营中看管,还说若不及时赔付药检局标好的罚款,并出钱采购前线需要的药品送过去,就要将二姐夫枪毙以平军中之怒。   珍卿在海宁立刻找到国内外的媒体,立时将这桩穷凶极恶的勒索事件报道出来,不到一天就引起外国舆论界的关注。二姐、三哥也动用英美使馆的关系,叫他们作为外国使节过问这耸人听闻的恶性案件。   星汉市那边针对谢公馆的幕后黑手,估计也怕把事情闹大了会殃及自身,谢董事长搭了一笔钱把二姐夫救出来——这笔钱比药检局和军方勒索的数目少得多。   好不容易搭了一笔钱把人救出来,二姐夫又被当地专干绑架勒索的地痞捉去,打的正是勒索钱财的主意。   料不到药检局和军中暂时没动作了,跟谢董事长一起来的封管家和金妈又被绑架了,现在只知道是当地的帮派分子绑票讹票。星汉市的水路交通局也有人过来,说谢公馆被推下水的机器必须捞上来,说这个港口客轮货船邮轮来往不息的,万一被推下去的机器将来酿成事故,谁来承担重大事故造成的损失?   谢董事长打听水路交通局背后的人,竟然是陈年旧事遗下的隐患爆发了。   吴祖兴原配林玉馨的小姨子林兰馨,多年前曾嫁给楚州星汉市的豪门周家,可林兰馨结了婚不好好过日子,婚外胡作非为弄没了孩子,最后虽然跟周家离了婚,她丈夫还是被这桩丑事气死了。   周家人就把这笔帐也算到谢公馆,当年就针对过花仙子产品在星汉的销售,谢公馆被迫应战难免跟周家结了仇,料不到谢公馆有从海宁第一豪门,沦落到被周家这星汉地头蛇欺负的这一日。星汉的水路交通局长就是林兰馨前夫的亲二哥。而星汉的帮派份子也不知得谁授意,绑了谢公馆的金妈和封管家漫天要价。现在就是办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还有谢董事长一位内侄谢致礼等,还有三哥一位混帮派的朋友蓝五先生,找了些有力气的帮手给船上的谢董事长撑场面。   可是多少人拦着货船不让谢董事长他们走,船长、船员和船上其他客人受不了如此耽搁行程,多方力量都在拉扯施压谢董事长一行人。   接连发生的事件让四姐惊怒之下动了胎气,艰难地生下一个八个月的早产儿,谢董事长惊气交加高血压也犯了,病势沉重得已经不大能理事,而二姐夫在药检局强行扣押他后,被移交给军方曾试图逃跑被打成了重伤,谢董事长公司的高级职员也能得一时之用,可是又怕他们像金妈和封管家一样被绑架。   星汉市的种种变故接踵而来,就是因为真正的幕后黑手还在作祟,虽然因为国内外舆情的影响,幕后黑手不会再让官方和军中的人出手,可是绑架谢公馆管家的帮派分子,多半还是在受他们的操控。   那艘货船上还有随行的医生护士,四姐母子、谢董事长和二姐夫,目前还谈不上有性命之虞。可是三人都在伤病中没人能主持大局了,并从根本上解决他们一行人遇到的问题。谢董事长一行人若一直陷在星汉,被一拨拨贪狼饿虎讹诈陷害,弄不好船上那些家当都要陷在那里。谢公馆这回运输的货物都签了巨额保单的,昂贵的机器被别的中国人推进水里,此事若不赶紧调理清楚,洋鬼子不会心甘情愿赔偿的。这些急如星火的事必须马上处理。   三哥、珍卿和二姐都必须马上离开了,他们都必须马上去星汉市主持大局。   兴华基金会钱已经发得差不多,三哥给朋友们帮忙也尽了全力,该出卖的地产房产不少已落契,卖不了的就只好交好别人经办了。只余谢公馆的交接还要迟一些,二姐在众仁医院已经不接收病人,连珍卿最挂记的慕先生父子也离开了。   珍卿跟宝荪、阿葵、苏大姐他们,也开诚布公地谈过数次了,说他们若欲南下她愿意帮忙,可他们因种种的原因不便立时南下,其实是顾忌钱财人员等事太繁杂,这件之前就一直搁置也不可能现在逼他们强行。东方图书馆运输经籍的火车厢也得了,明天晚上就能把经籍装车运走了。   种种事件确实处置到收尾阶段,三哥、珍卿和二姐这时离开已经问心不愧了。俊俊哥还跟他们讲了上层机密,说上头对守住海宁其实不抱信心,把真正的防御重心放在江州沿线,所以政府不久大约就会发出明令,叫长水中下游的民众自行疏散,现在不走以后就更难走了。   这时期的英美船票已经百金难求,英国使馆有一位老朋友,珍卿和三哥在巴黎办展结识,他现在是英国使馆的一等秘书,慷慨地给珍卿他们抢了个大菜间,里头有四个床位,若带的佣人多可以加进统舱去。   星汉市那边的情势已急如星火了,谢董事长那艘货轮上的船长船员船客,已经闹哄着要把谢董事长他们留在星汉,由他们自己解决在当地产生的问题,这样一来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俊俊哥帮他们弄了军机上的位置,但最多只能挤三四个人上去。三哥本说叫珍卿、二姐、赵君娴一同走,叫兴华基金会的基他人和保镖佣人坐船,但二姐和珍卿坚决反对这个安排,说星汉市那边的帮派分子钟爱绑架人,他们若去必须带好足够的保镖随行保护,若无保镖他们都是送到虎口的羊肉。   三哥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基金会的赵君娴女士也说要照顾父母侄儿和其他职员,不可以自己一个人先走的。三哥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只是有点不甘心和后怕。不过英国船是明天晚上出发的,也足够装上基金会和谢公馆所有人,三哥就坐着军机带着三个保镖先走了。   珍卿夫妇和二姐在各界都有朋友的,得知谢公馆大部队在星汉市的困境,都在努力沟通各方面帮他们斡旋着。可是连明戈青先生这样的公民党元老,退下来以后说话也已经不管用了。这种大退却不便一直在外国报纸上张扬,不可能一直借助外部力量解决问题。   珍卿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在星汉危害谢公馆的军中大佬,说起来也真是早有渊源的。阮小檀丈夫王耀江的叔叔王步钦将军,是韩领袖倚重的心腹爱将之一,他受信重不是因为能力出众而是领袖认为他是福将。王步钦将军此时正驻扎在星汉市的西边设防,说不清他是因侄媳妇阮小檀跟珍卿有过节,还是纯粹看见谢公馆偌大家财太眼馋,反正弄了一拨拨的宵小人物讹诈谢公馆,而其他给谢公馆使绊子设难题的,不过是恰逢其会、趁火打劫。   珍卿他们都知道,要解决谢董事长一行陷在星汉的困境,非得找到星汉当地的军中重要人物。可是珍卿的生父滕将军现在不知音讯。珍卿夫妇只得借用卢君毓的关系——卢君毓的部队从冀州撤离后,移驻到楚州北部重镇设防东洋人,珍卿夫妇打电报问他在星汉军中可有人脉。   就在三哥乘军机离开海宁之后,卢君毓给珍卿回了一份电报,说他有个过命的朋友正好在星汉市。当年珍卿在应天请玉琮跟他同学吃饭,其中有个叫岑伟峰的军官生,珍卿曾经跟他有过一番怎么做慈善的对话。说起来也是巧了,这岑伟峰新近才被调驻到星汉市内。也是这一个月星汉市涌入人员实在太多,岑伟峰奉命移入星汉口岸要道驻扎,为的是保证运兵车和军需物品的运输。   珍卿便赶紧帮三哥先联络此人。三哥一到星汉市一边积极拉笼岑伟峰这军中靠山,一边应付绑架谢公馆管家的宵小之辈。   对付王步钦这种实权人物也不易,三哥和二姐夫等人在星汉市绞尽脑汁瓦解他的罗网,珍卿和二姐在海宁也尽力配合他们。   海宁国大目前还是决定不搬,宝荪、阿葵和苏大姐所在的两个女中,碍于种种情况也决定留在租界。   珍卿为各种事已在心力交瘁时,便给宝荪夫妇留了一万块钱。无论《新女性报》是否办下去,这笔钱都由宝荪和阿葵自己处置。她又把麦特林路的房产过给宝荪,虽然现在大家都还可以苟安,但将来不得不逃的时候,卖掉房子就有上路的经费了。她给办夜校的苏大姐也留了钱,珍卿相信苏大姐一定会妥善使用。珍卿那些决定留在租界不走的朋友,她能帮扶救济的都已经伸过援手。   珍卿除了忙着给各项事务收尾,还得接受许多相关人士的慰问和关照。譬如惊华书局的古以锦先生,还有她参加的文艺协会的负责人,海宁教育界文化界的同仁,国内亲友和本地同窗等。不少人听闻谢公馆已经出卖,说她若是住旅馆不妨先住到他们家,有人问她们尚未离开是否因无船,有人说有办法搞到洋人的船票,还有愿意出手帮忙解决谢公馆在星汉的麻烦……   大家对她和谢公馆着实一片好意,可是天天应对一大拨的好意,还不能给人传递一点负能量,珍卿觉得自己身体、精神已经绷到极点了。   局势发展到这个时候,珍卿的同窗好友都陆续离开了,不过离开跟离开也有不一样。   米月家是做洋人买办出身的,他们对西洋人的实力盲目崇拜,就算阖家离开海宁也并非彻底地搬迁,就是跑到乡下避避祸以后再回来。米月的先生还在德国人的公司坐班,她家有些为洋人服务的亲友也没有走。即便后来局势恶化得那么快,相当一些人还是觉得西方列强有实力,觉得租界会永远是和平孤岛。这当然还是后话了。   珍卿只勉强跟米月这好友说,东洋人想要迅速□□,不会冒险刺激英美法国更多树敌,所以暂时不会强行攻占租界、接管政权。然而,贪毒的东洋人不会永远克制,租界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对列强实力的信仰太久,珍卿这种话反倒显得很可笑。   熊楚行丈夫供职的江南造船厂,接到当局命令也已经预备南迁,熊楚行是要随丈夫一同迁移的。她离开前特意走了一趟《新女性报》,从宝荪那得知珍卿竟没跟着丈夫走,特意过来谢公馆探听情况,确认珍卿跟二姐是翌日坐英国船离开,才嘱咐她自己珍重就跟丈夫离开了。   三哥离开海宁的这一个白天,珍卿在外头还是一直在忙碌,傍晚筋疲力尽地回到谢公馆,秦姨跟阿兰做好晚饭等着她。说吴二姐打电话说有一台外科手术,怕非得忙到后半夜才能回来。珍卿只勉强应和着秦姨的话。这些天她家里家外一直连轴转,疲惫劳累得木讷迟钝了不少,平常几乎连话都不想说了。   珍卿勉为其难地吃完一顿晚饭,看看现在真正“家徒四壁”静得吓人的谢公馆,连唏嘘感慨的精神都没有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过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女佣阿兰把她唤醒,说谢公馆外面来了一群叫花子,却是说五小姐的老同学呢。   珍卿下去走到大门外一看,打头两人拨拉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介绍自己是邓扬和跟胡莲啊。珍卿拿着灯照着辨认一番,竟果真是邓扬和跟胡莲夫妇,他们两口子狼狈得真像叫花子,身后跟的四个男女也不遑多让。   秦姨知机地指挥阿兰去烧热水,自己则立刻上楼翻箱倒柜找衣裳去了。两下里一相认,胡莲连忙问珍卿有吃的没。然后珍卿就引他们到餐厅去,这帮人狼吞虎咽地开始吃摆上桌上的菜——是特意给吴二姐留了饭菜。胡莲这个快嘴子边吃饭边讲述前由,说平津陷落后他们津门大学也向南迁,目的地跟平京大学一样是星汉市。   走到徽州他们有学生掉队了,邓扬和跟胡莲两口子就返回去找,找到了学生却差点遭遇土匪,反正艰难地摆脱土匪的威胁后,他们整个行进方向已经偏了。两个老师并四个学生们都傻乎乎的,都不晓得身上钱啥时候被偷光了。一路上就靠大家轮流当东西,勉强走到海宁来投奔珍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邓扬和夫妇,常人真难想象他们是留美的高材生。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珍卿自己若饿到这地步也不外如是。   胡莲这帮人久违地洗一回舒服澡,洗完了就赶紧睡了。珍卿又打了几通电话弄船票——胡莲这帮人跟她的目的地一样,后天自然也要一起离开的。现在想弄船票真的太不容易弄,珍卿想实在不行挤挤也行,反正胡莲他们也只有六个人。   尽管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了,秦姨和阿兰、黄大光还是将到处收拾妥帖,秦姨还上来跟珍卿回禀一声,说明买了谢公馆的人明天会来拿钥匙。   珍卿怔愣一会颇觉得荒诞,苦笑着跟秦姨说:“何必还打扫它呢?后天真正要走个干净。”阿永已经跟谢公馆的买家过了契书,明天一早人家来拿各种钥匙。谢公馆最后的两个主人也会离开,谢公馆以后也许就不叫谢公馆了。   秦姨闻言怔忡了许久,眼里也是闪烁的泪花,却忙低下头掩饰着跟珍卿说:“我们都习惯了,谢公馆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   珍卿握着秦姨的手拍拍,像是安慰她又像自我安慰:“秦姨,我晓得你来得早,二三十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够上一个人的半辈子了。乍然要走自然谁也舍不得,可是我祖父有句话说得好,他说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养老的地方。谢公馆今日易主了,可是旧日主人都还在,我的家还在,你的家也还在。”   秦姨泪水无声地急落着,吸吸鼻子抹着泪站起来道:“五小姐,你还是继续睡吧。虽然轮船是晚上走的,五小姐最近也累得太过了,不好好歇歇怕要晕船。我再去瞧一遍随身行李,别遗落了路上没有使换的。我再跟黄大光说一声,叫她听着二小姐打门。”   之后,珍卿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凌晨又被下面的开门声惊醒,她以为是吴二姐终于回来,女佣阿兰上来一说,才晓得是好友裴俊瞩来了。   裴俊瞩急火冲天地冲珍卿嚷嚷:“你这大小姐怎地还不走,你那亲亲的丈夫呢,就这样把你丢下就走了?”   珍卿大致解释一下前因后果,裴俊瞩听了也是不高兴:“你眼下这样拎勿清的,有什么比性命还要紧?凡事叫下头人处理就完了,大事小情都叫你事必躬亲,把你这大学者大名人摆在甚地位呢?你晓得不晓得,应天的政界名流、御用文人,在外头浪喊甚‘三民主义’,好像处处为民众安危着想似的,实际现在一到仓皇辞庙日,那些公车专机运的全是上头人的家私。   “有些大官将军家私多得运不完,飞机跑趟数多了都累出故障,一要检修换零件飞机更不够用。那些高官大员平常跟下属讲甚精诚团结,大难临头就有装家私的位置,给下属让个人坐的位置都没得。珍卿,我看你也不必狷介太过,余事就让下头人去收拾,你若有甚差池,于整个民族国家都是大遗憾。现在《宁报》也要动身南迁,要不,你跟我们《宁报》一起,今天来还是报社的人叫我来附近采访,不然我以为你早走了。”   裴俊瞩见珍卿一声不吭,黑漆漆的眼睛莫名盯住她,她接过秦姨递来的茶,皱眉问珍卿道:“你这样看我作甚?”珍卿看着秦姨走出去了,神情漠漠地看着外头的夜幕,一会才转头不赞同地对裴俊瞩道:“你怎地张口闭口‘下头人’?谁能永远是上头人,谁能永远是下头人?”珍卿其实又像在问自己的。   裴俊瞩张口结舌地呆一会儿,神情痛苦地凝固了片刻,忽然也惘然地看向夜幕:“你说人人在天地熔炉中锻炼,我已被熔炉锻炼黑了,幸好你还没有全然变却,还是响当当的铜豌豆。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Iris,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我关注这些人太久了,无形之中也跟他们一样了。”   裴俊瞩说有一件事她原不想说的,可是忽然就想起当日办报的初心,还是想跟珍卿说一说,当日跟他们同办《新女性报》的创社元老俞婉,似乎是真的社会党被秘密抓捕了,她知道疑似秘密关押□□的据点。现在两党合作时期还有舆情监督,如果操作一番其实能救出他们。   裴俊瞩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中了,她说她会说服《宁报》的顶头上司,报道公民党特务现在还秘捕社会党。珍卿蓦然想起据闻已死在禹州的梁玉芝,她当时为李师父感到麻木,之后又被应接不暇的事务占住头脑,她其实没为梁玉芝流过一滴泪。可是听说了俞婉学姐的消息,她想到梁玉芝上学时的音容,麻木的心间忽然翳痛了一瞬间。她想她也该为俞婉学姐做点什么。她直接打电话到容牧师的三一教堂,教堂的人说她不在。   第二天一早,珍卿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装车,经三一教堂打电话容牧师还是不在,她甚至恐怖于容牧师也许暴露了,或者已经被秘密控制起来了。   在图书馆遇到海宁国大中文系教授才听说,中文系助教钱缤为了保护女学生不被流氓欺侮,竟被恶棍们打断了一只手,幸亏只是骨折而已。   到医院,珍卿看着哭得凄惨的女学生,再看看钱缤学姐的狼狈情状,还是给蒋菊人探长打了电话,虽然谢公馆一搬迁,海宁不少人已经觉得珍卿是冷灶,蒋菊人探长接到电话还是马上过来了。   珍卿告诉他使钱也要将恶徒绳之于法,她给蒋探长钱蒋探长没有接,他说陆先生一直拿他当个人看,他这些年才能活得像一个人。再说陆先生也说过要他跟着一起走,可是他自言半生都在海宁做警察,到了别的地界他怕连警察也做不好,所以陆先生已经给过他一笔钱。珍卿也就不再强给他塞钱了。   料理完钱缤学姐这桩事情,珍卿在医院外遇见她一直找的容牧师,珍卿本待跟容牧师客套一下,然后向他转告特务秘捕□□的消息,却忽然看见容牧师身后的唐人礼师兄——唐师兄本应该陪同慕先生离开了啊!唐师兄见了珍卿眼睛很是闪躲,珍卿见状立刻缠住他不放了。   在病室见到奄奄一息的慕先生,还有无所适从的郭寿康,珍卿才确定慕先生父子竟还没走。   郭寿康一见珍卿就跑上来,抱着珍卿哭腔哀声道:“姐姐,爸爸要死了。”珍卿慢慢踱到慕先生病床前,正在抹泪的朱书琴师姐让开位置。珍卿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慕先生,他如今痛苦到要用嘴呼吸了,他眼里的神光已经暗淡了,可是意识比李师父当初清楚得多,他见珍卿惨白的脸木然对着他,虚弱沙哑地问着她:“没走?”   珍卿沉默地站立良久才道:“先生病重,为何不让师兄师姐告知?”满是病容的慕先生咧咧嘴:“我早料到有今日,他人可歌,亲友亦可歌。我艺坛后继有人,我知你们不会令我失望,我自是无所遗憾,我死了,不要哭。”他看向正在哭的儿子寿康,眼神中透露出难得的怜爱。   珍卿蓦然跌坐椅上,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寿康坐在旁边把头靠在她肩上。珍卿觉得魂魄都不大稳了。一个多月之前,她等待着李松溪先生死去,一个多月后的现在,她又要等着慕先生最后一次呼吸。   珍卿克制着汹涌而来的悲情,还是告诉容牧师□□的关押地,不管怎么救人都由他自己去吧。她之后便开始守在慕先生的床前。   可就是这个时候也有人不停找她,她培英的老同学齐佩瑜又来求助,说她们一家原来跑到江州老家,走到半路见江州被炸又折回来,在租界待了一阵大家都想出去,问珍卿有没有办法帮他们弄点船票。   珍卿为宝荪的事求助过齐佩瑜,此事实在是不得不帮的,在医院里打了不少通电话,勉强让做英国使馆秘书的朋友,又弄了一些英国船的船票。   看这一天《新林报》的晚报,有两件非常重要的爆炸性新闻,一件是公民党特务还在迫害社会党。海宁《新林报》和《宁报》都发了辞气激烈的谴责文章。   还有一件重大新闻也跟谢公馆有关,在星汉市为难讹诈谢公馆的慕后黑手王步钦将军,被人爆料在部队里贪污腐败吃空饷,还热衷跟东洋人勾勾搭搭的,说他私底下在出卖公民党的战略情报。《新林报》上,有王步钦将军跟东洋人友好会面的照片,而照片中那个叫荒木东次郎的东洋人,据说一直是策反中方高官的活跃人物。   公民党高官贪腐吃空饷屡见不鲜,民众见怪不怪怕都麻木了,但是出卖战略部署就很令人发指了。怎么会这么巧呢?三哥才飞到星汉市处理家中麻烦,只一天功夫就有条件在海宁营造舆论了吗?但是报道既然是在海宁发的,三哥没道理不告诉她和二姐啊。   珍卿马上打电报给星汉的三哥,三哥马上回电说他并不知道王步钦的丑闻,不过王将军这桩把柄正可以利用。三哥再三交代珍卿趁现在休息一下,晚上风浪若大她休息不好就要晕船。   珍卿没来得及跟三哥提及,她正守着弥留之际的慕先生。听着城中一整天都不停的炮声,她有时候甚至迷惑自己在干什么。   珍卿守着慕先生到傍晚时分,打电话到谢公馆问吴二姐回来了没有,秦姨说一直没见回来,每次打电话到众仁医院,都说吴二姐还在手术台上。其实,众仁医院的旧病患,能立刻做手术的已做完手术,众仁医院卖给德国教会后该走的交接程序也走了。现在吴二姐做手术的对象,都是东洋人轰炸华界造成的伤亡。整个租界的中外医院,悲天悯人讲医德的都在接病患,然而医护资源早已严重供不应求。   珍卿打电话到众仁医院,碰巧吴二姐下手术台吃饭,自嘲说记不得做了多少手术,现在是昨天今天的头一顿饭,这一会她拿筷子的手都是抖的。吴二姐只说完这几句话,电话中一阵呼呼吃饭的声音,之后吃饭声也陡然顿住,似乎听见二姐的低泣声。过了一会,二姐若无其事地跟珍卿说:“小妹,你,你带秦姨他们先走,姐姐决定暂时不走了。要是,要是小英问起我,你就告诉小英,妈妈决定留下来做她认为对的事。”   珍卿麻木的精神起了涟漪:“那其他人怎么交代呢?”二姐电话中笑了一声:“谢公馆谁人无公心?面对这些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同胞,我们的感受都是一样的,还须我向你们剖白自己的感受吗?小妹,我还要睡一会儿,还有手术在等着我。”   珍卿连忙叫住吴二姐,道:“二姐,我会告诉秦姨他们,叫他们带其他人坐船走。说我们两人坐飞机走,好吗?——慕先生在弥留之际了。”吴二姐顿了片刻说好。   珍卿打电话跟秦姨交代诸事,叫他们把胡莲和邓扬和一行人带上,跟兴华基金会的赵君娴女士一行人,还有她同学齐佩瑜一家人一同离开海宁。   入夜后炮声停了不短的时间,深夜忽又听见一阵阵的打炮声,便听医院走廊上有人咒骂,说东洋鬼子不是人生的,深更半夜也不忘记作孽。但也有明白人晓得,海宁保卫战进行到关键时候了。   珍卿守在慕先生临终的床前,熬着人生中又一个无尽漫长的黑夜。   翌日天蒙蒙亮时,东方图书馆秦副馆长电话来了,说夜里东洋人的大炮打到东方图书馆,打塌房子还没什么要紧,可是装满书的木质图书馆,马上就形成了熊熊的火势。葛馆长带着值守的人抢救经籍箱包。可是没出一刻钟的功夫前后馆烧成一片。葛副馆长带人抢出来大半箱包,没料到烧着的房里头有没炸的哑弹,然后整个图书馆都被炸毁烧塌了。等消防队终于把火灭掉时,葛馆长跟同进去抢箱子的彭、茅、庞三位先生,炸得是残肢断臂烧得体无完肤,完全都认不出来谁个是谁个。秦副馆长说着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珍卿从来不晓得,她有一天听到这等惨烈消息,竟然既没有惶急无措也不想放声痛哭,只是脑中的弦又绷紧了似的,她清晰地知觉自己冷静地告诉秦副馆长,她会马上赶到东方图书馆。   她回到慕先生病房想跟他说明,可慕先生头脑这样地清晰,见她情状只艰难地问她:“有事?”珍卿默然地点点头,慕先生爽快地咧嘴笑:“有事,办去吧。”   珍卿赶到东方图书馆的路上,一言不发也不流泪。当她看到敞阔巍峨的东方图书馆,一夜之间被炮弹和大火夷为废墟,她只是木着脸问秦副馆长:“不是说好箱子昨天夜里出发吗?箱子前半夜就该运走,打炮却是后半夜打的?为什么没有按时运走呢?”   秦副馆长哭得语不成声:“杜小姐,说好运箱子的卡车前半夜该来,葛馆长一直催促都没有来,后来才听说卡车被军方征用,说是公民党军队撤退征用了。后来又说运箱子的三节火车厢也给征用了,都给他们占去运枪运炮去了,他们说书没了还能再印,没枪没炮国家就完了。”   秦副馆长看这杜小姐不作声,面上表情倒还显得镇定,默然一会忽听她冷静地问:“葛馆长他们遗体现在何处?”秦副馆长擦着不断线的眼泪,指着火场中间一块地方:“人也不晓得是先炸碎,还是先烧起来,给医院打电话叫法医过来搬遗体,一直没来,我们怕给他们再搬碎了,根本舍不得下手。”   珍卿向放尸身的地方走了几步,看着罹难者的家属们在嚎哭,她顿住脚步不远不近地站着,然后冷静地吩咐秦副馆长:“现在到处医院没有人手,天气热了,你们等法医来搬收遗体,恐怕不好等得到,叫收尸人来将先生们就地收殓吧,稍时,我来给先生们办追悼会。”秦副馆长见珍卿似乎要离开,马上不顾体统地扯住珍卿道:“杜小姐,那些古籍珍本,那些是葛馆长还有……一生的心血,葛馆长他们用血肉之躯——”   珍卿忽然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平地上也几乎站立不住,她闭着眼勉强平复了一会,看着秦副馆长和挨过来的家属等说道:“葛馆长他们用血肉之躯,替我们保护承载着中华文脉的经籍,我自然有义务继续保护这文脉,我现在要去想办法把先生们护下的经籍运走。”珍卿便听见不少人哗然大哭,好多人围过来跟珍卿一一握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7 19:22:34~2023-05-08 20:1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疏辞 6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6章 人杰鬼雄心昭昭   一夜几乎没有睡的珍卿, 第二天继续为图书馆到处奔走,她才回到谢公馆准备打电话,唐兆云打电话过来支吾地问, 能不能帮她弄点英美船票。说曹汉娜他们的教会也会南迁,但是搬迁的卡车露天又颠簸, 她一家老弱坐着不大相宜。原来唐兆云的婆婆之前死了, 本来唐兆云一家早就能走的, 可是按照她公婆老家的规矩, 怎么着也要停灵三七再出材, 他们想带着寿材南下根本无法可想。全家人只好等到老太太三七入葬,这时才手慌脚忙地准备离开,可惜船票实在太难抢了。珍卿又给美国领事馆打了个电话, 那里有一个参事是她在美国的相识,请对方帮办七八个人的船票还能办。   但珍卿怕别人再托她弄船票,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托请, 便打算叫保镖黄先生晚点告知唐兆云。此番听唐兆云说曹汉娜也南迁, 珍卿便登门请曹汉娜帮忙, 看他们教会有无余力帮她运运古籍,曹汉娜极力帮她跟上头沟通, 说只能匀出小半个卡车的位置, 按照珍卿形容的箱子体积,最多只能装三四个箱子, 可荀馆长抢出来三四十箱个子。   珍卿又想起《宁报》也在南迁, 没找到裴俊瞩, 赶到《宁报》找到肖如山先生, 肖先生眼下也是焦头烂额。他们的运输工具也很不充足, 到处东挪西凑的连畜力车也用上, 如此还须舍弃许多资料器具,但肖如山先生听说图书馆的惨剧,再者跟葛馆长也是知交好友,调停一下可以空出一辆卡车,挤一挤也许能装七八只箱子。   珍卿思来想去觉得不妥当,三四十只箱子分散各方的车上,东方图书馆的专业押车人员不够用,不用专业的人一旦差错,这么多人的保护经籍的心思都白费了。可是非常时期也只好行非常之法了。   珍卿思来想去没有去找俊俊哥,不然她就变成裴俊瞩嘴里那样的高官,光明正大地公器私用大家都为难。   珍卿这一半天不歇气地奔走,中午抽空去医院看了慕先生。慕先生意识渐渐沉潜下去,已经一半天没说一句话了。他的朋友们得了消息也陆续来告别。容牧师把珍卿叫到一边问她,今天在福州街看见她几回,问她东跑西颠地在干什么呢?   珍卿筋疲力尽到简直不想说话,但看容牧师一脸关切、满面慈祥,竟然莫名生出一点倾诉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容牧师闻言沉吟了一会,却说这件事并不难,若是珍卿信得过他的话,用车的事就交来他来办。珍卿感激容牧师的仗义相助,守着慕先生的病床发了会呆,还是觉得不能就此坐以待毙,或者说不能把宝押在容牧师身上,容牧师应该还要兼顾救他们的党员。   这天下午,本该在昨天夜里坐船离开的秦姨,自己一个人找到圣玛丽医院来,她给珍卿看三哥发来的急电,问她跟吴二姐为何没坐船离开海宁——因三哥打电报到那艘船上,船上人员没找到收报人,三哥他们那边急得火上房。   珍卿满心的焦急伤心都难以发泄,睡觉少吃饭少现在脑子里嗡嗡的,秦姨焦急问她该怎么回复三哥。珍卿听她的声音仿佛天外飘来一样。等珍卿精神不那么飘忽时,她省过味来着急地问秦姨:“你怎么没走?”   秦姨连忙叫珍卿不要着急,她说叫黄大光带着阿兰和阿永走了,胡莲和邓扬和一行人也走了,珍卿的培英同学齐佩瑜一家也走了。   珍卿愣愣又问一句“你为何不走”,秦姨看着眼圈青黑的珍卿说,说一则那么多人挤不下,二则二小姐、五小姐都没走,她怎么可能安心走呢?   珍卿没有问秦姨怎么知道她们没走,秦姨是临上船觉得有点不对劲,寻隙打电话去问俊俊哥,有没有帮二小姐、五小姐弄飞机位置,俊俊哥正在防线上指挥作战,抽了一分钟答秦姨的话说没有。秦姨就找了个借口下了船,说她一道跟两位小姐一道坐飞机。她早上去众仁医院看了二小姐没走,便晓得珍卿大约还在圣玛丽医院。   当珍卿继续请人帮忙到处弄车,不到俩钟头容牧师竟弄来了六辆卡车,珍卿问他车子是什么来路,会不会走到半道被军方征用。容牧师打包票说叫她放心,这些车子是从海宁□□的货车队找来,但车子登记在美国人的公司名下,没有人敢轻易征用这些车子。多年以后,珍卿才知这竟然帮派分子走私用的车,搭上美国人跟他们分赃的。   珍卿怕再来一次夜长梦多,叫秦副馆长快把经籍装车赶紧运走,罹难的葛馆长等人的家属也可随行。图书馆罹难先生们的丧礼由她来帮忙经办,家属只留一个代表参加就好了。葛先生的妻儿说他们不能走,不看着葛馆长入土为安,他们一家子后半生不能安泰。   一同罹难的彭、茅、庞先生的家属,见状也吵着闹着说现在不能走。珍卿最后大发脾气,说她本不是东方图书馆的管事人,感念葛馆长等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才耽搁行程留下来管这一大摊子事,若谁再罗唣拘礼耽搁行程,之后再想出海宁就都自己想办法去。珍卿如此大发了一顿脾气,他们就晓得公馆的小姐有脾气,样样都依照珍卿说的行事了。   葛馆长他们的丧事这天下午开始,珍卿亲自写的讣告登在各大晚报上,明天瞻仰葛馆长等遗体的流程一结束,就免掉一切旷日持久的流程立刻下葬。非常之时就是需要话事人雷厉风行,不然依着老式人的繁文缛节,不管什么事情都怕是没完没了的。就让葛馆长他们的家人负责给亲人守夜。   慕江南先生那里还在等着珍卿,珍卿安排好这边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她到的时候慕先生真的不行了。他还能勉强拿眼缝看向珍卿,这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慕先生床前多是他的挚友爱徒,因他讲了多遍不要为他太过哀毁,要求他死后一切都要从简赶快,要大家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所有人都各行其职做好本职来救国报国。   第二天凌晨的零点七分,在震耳欲聋的阵阵雷鸣声中,外面下起了泼泼洒洒的大雨。慕先生向世间投出最后的一瞥,告别了他孜孜不倦的事业和眷恋热爱的国家,留下对他感情深挚的人哀悼着他。   珍卿想起初见慕先生的那一天,就从慕先生眼下两只沉重的大眼袋,感到他是一个忧虑多思的人。现在,他那两只沉重的大眼袋,轰轰然地坠入大地的尘埃了。   真是奇怪得很,昨天守着慕先生还能哭出来,可是今日看着白色床单盖过慕先生的头,其他人撵在轮床后面哭泣不停。珍卿只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面看他们,看一会呆呆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反正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实的,脑海里空荡荡的,觉得一切可感知不可感知的事都无聊得很。   珍卿独自一人坐了不知多久,保镖头头黄先生轻声跟她说:“五小姐,你一天脚没沾地,水米不进,铁打的人怕也顶不住,这里自有牧师和唐先生、朱小姐管,你还是回谢公馆吃点饭歇一歇吧。”女保镖毛妮儿和孟筝娘,也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左右围护着她。   后来回想这时慕先生离世的情景,珍卿也说不清这个时候想过什么,黄先生说她这时莫名其妙地说:“若是送慕先生一盆极品的九节兰,他会不会一高兴,病也马上就好了?”据黄先生自己后来说的,当时听她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周围一群保镖都骇然地看着她,很怕她伤心过头疯了心,就地让医生快给她瞧一瞧。医院给她一看说疲劳加上伤心,才有这样暂时的意识错乱,一定要叫她马上吃饭睡觉,实在不行可以打一针要她睡。   这之后怎么回的谢公馆,怎么吃的饭怎么躺上床,珍卿后来一点也想不起来。她身不由己的昏睡的时候,不晓得三哥在星汉市急得要疯,打电报说要回海宁来接她们,可是楚州星汉也进入暴雨雷电之月,从星汉回海宁的军机也要看天气起才能飞,而从星汉回海宁的船快也三天时间,但陆三哥现在也已经顾不得了。   吴二姐终于从众仁医院回来一趟,看着珍卿睡得昏天暗地,眼下两团青黑太明显了,她这些日子没一刻歇下,整个人忽然之间瘦得吓人了。能把身体作成这个样子,不外是劳累少食加焦急伤心,吴二姐自己就能感同身受。   她给弟弟浩云打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慕江南先生逝世了,小妹终究要等到慕先生下葬才走,她会陪着小妹把这些事料理完毕。并且力劝弟弟现在千万不要回来,现在他从星汉回海宁太艰难不说,丢下星汉那一大摊事怕马上就得乱起来。现在海宁几乎每一日都有雷雨,进来和出去的飞机现在都不敢乱飞了。浩云若乘船返回这天气少说要三天,若是恰巧跟已经离开的她们错过,两下里恐怕都是悔之莫及。吴二姐叫弟弟安心在星汉等候,慕先生的葬礼一旦结束,她们总有办法迅速脱离的。这天夜里,吴二姐连发三封电报叫他不要回来。   吴二姐转头又跟妹夫翟俊商量好,务必留意离开海宁的船和飞机,待慕江南先生葬礼一结束,她无论如何得带着小妹迅速离开。公民党在海宁的防御力量也在收缩,那些留下来准备与贼寇决以死战的,是真正愿意杀身报国的血性男儿,贪生怕死只想捞军功的人见势不对,能申请调走的早把自己活动走了,调不走装个绝症也要从前线下来。   珍卿难得睡了一个绵长的觉,一大早还是被隆隆的炮声惊醒了。唐兆云特意来谢公馆道歉,说他们在报上看到慕先生的讣闻,不知道珍卿正在伤心难过时,她代表全家表示对慕先生哀悼,也劝珍卿务必珍重节哀,尽量快点 离开。   送走赶着登船的唐兆云一家,谢公馆的电话不歇气地一直响着。多是在报纸上看到慕先生讣闻,看见珍卿也在治丧委员会之列,一面询问她为何还未离埠,一面也同珍卿表达诚挚哀悼,并劝她节哀顺便,不要过分哀毁。那些身在外省的故旧相识们,也纷纷致电表达同样的意思。   先时珍卿还自己接听电话,克制得体地回应大家的问候关怀,后来又看到不少类似主题的电报,她就发展到电话也不想听,电报也不想看。   慕先生的遗体陈列在万邦殡仪馆,珍卿吃了早饭去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她睡了一觉又勉力吃了不少东西,也并没有显得精力充沛一些,反而憔悴羸弱得让人惊心。   朱书琴师姐帮珍卿别小黄花时,珍卿惊讶于不过一夜半天的时间,海宁社会各界送来的挽联,就挂满了大礼堂目力能及的地方,花圈更是多得挤占走路的空间,来的人不但包括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还包括青年学生、普通民众,来往吊唁的人一直络绎不绝。   慕先生的灵柩会在此停放三天,珍卿在万邦殡仪馆只待了一个钟头,又赶着去操持葛馆长等人的葬礼。   当珍卿十点半钟赶到松山殡仪馆时,葛馆长等人的家属已经等候多时。商事印书馆来了不少吊唁代表,跟葛馆长等有交情的《宁报》肖如山先生也派人吊唁,难免有人怨珍卿姗姗来迟不敬死者,但看她形容憔悴、面色惨淡,想人家正儿八经的先生仙逝了,中途跑过来帮你家的人主持丧仪,而且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在帮忙,即使心中衔怨也不敢太过无礼。   “葛馆长经营的古籍经卷事业,是赓续民族文脉、利在千秋万代的伟业,也是一项静水流深、难见功名的事业,葛馆长、彭先生、茅先生、庞先生,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伟大学者,是炎黄列祖忠义节烈的优秀子孙。为使中华民族的文化遗萃免于炮火涂炭,四位先生甘将血肉之躯勇敢蹈于火海,是因为他们心怀强烈的爱国主义,并为五千年民族文化感到自豪自信,相信五千年的文化定能带着劫难中的伟大民族重生,他们才毅然决然以一身热血投入火海。   “世上汲汲营营之辈死如鸿毛者,何其多也,葛、彭、茅、庞四位先生之死,却比泰山还要重得多。我想,若是我们把民族的敌人击退的时候,我们应该在胜利的土地上建一座纪念碑,纪念为民族独立自由而牺牲的人,这些人包括包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军人,在救助和医治民族未来栋梁的善人和医者,在教育阵线上传递星星之火的教学家,还有奋力保存民族文化遗脉的学者……而东方图书馆的葛、彭、茅、庞四位君子,应当名列这座写满民族英雄的纪念碑之上,世世代代受到世人的瞻仰和追慕……”   四位死者的家属原是有怨言的。他们既有对丈夫父亲总做无用功,全然不顾家里揭不开锅的怨气,也有对亲人无辜枉死于东洋炮火的怨恨,可这杜小姐一番慷慨激昂的祭词,不但将他们亲人的死无限升华,其实也纾解了这些家属们的悲痛和茫然。连商事印书馆和《宁报》来吊唁的人也面面相觑,暗暗惊讶这位易先生的演说功力,仅这一番简单的讲演之后,所有家属都围绕着她来倾诉悲痛,并表达对她的感激孺慕之情,连她之后要仓促将亡者们下葬,他们也再无一丝一毫的怨言了。   东方图书馆位于租界的境内,原本东洋人不是往这里打炮的,可是最近海宁守军已同东洋人开战,战斗起来一发狠想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了,租界的洋老爷对此已经发出抗议了。   中午,珍卿全程参与四位死者的下葬仪式,硝烟弥漫的海宁上空应景地阴晦起来,珍卿趁着还未开始下大暴雨,吩咐人把四位先生的家属也送走。商事印书馆和《宁报》派来的吊唁人员,征求了珍卿的允许之后,决定报道东方图书馆四位先生的葬礼,并全文刊发珍卿对他们的悼念词。   这天傍晚时候,一阵骇人的惊雷与闪电过后,海宁又下起这个季节不算常见的暴雨。俊俊哥打电话到谢公馆,说雷雨天气飞机还是不敢乱飞,说还是给他们弄太古怡和的船票,叫她们二人随时准备离开海宁。   在给慕江南先生治理丧事期间,珍卿的各种闲务杂事一直没中断,求到谢公馆请她帮忙的人很多,有求她弄船票有找她借钱有托她带人的,还有华界的学校、协会、公司、社团等,请她帮办场地和经费预备搬入租界,还有口气大到要请她包军机离开海宁的。珍卿也不会傻到人人都相助,而视远近亲疏选择性地接受求助。   期间姚铃儿从应天打电话来,说阮小檀之前在越州等坏名声淡化,本来海宁再乱也跟她无关的。可是阮小檀夫家叔叔王步钦将军出事了,她丈夫公婆都在为这王将军奔走,阮小檀便只身回海宁取贵重物品,现在却找不到英国和美国的船也没有飞机。姚铃儿说她在应天都知道,说阮小檀正在海宁到处求人帮忙。还问有没有求到珍卿的头上,珍卿告诉她暂时还没有。   在星汉给谢公馆使绊子的王步钦将军,正是阮小檀的夫家叔叔,姚铃儿跟珍卿贬损阮小檀,倒无意间跟珍卿透露她从应天上层贵妇那得的消息,王将军贪腐吃空饷自然是事实,但说他跟东洋人暗通款曲好像有隐情,只是应天举一城之力在大迁徙,现在顾不上审判他处决他,而他又是韩领袖爱将不会说杀就杀。   珍卿心里自然是有些失望的,若这王步钦将军以贪腐吃空饷和通敌罪就地处决,对他们谢公馆一众人无疑是最好的。可是现在也没法争持这个,王步钦解除军职送到西都恭州听候发落,谢公馆在星汉的危机也有望迅即解除。   在海宁打得昏天暗地的情况下,还有北方沦陷省份的亲友说要过来,珍卿不惜钱财地打电报骂阻他们,说别人现在出不去傻子才朝这里跑。还有不懂情势者把财物寄到海宁,希望珍卿暂时帮忙保管或转移的,尚没有寄来的珍卿叫他们绝不许再寄过来,已经寄到的小件金银细软也只勉为其难帮忙处理,至于如书籍、古董、工艺品、皮料,无法随时携带走的就不勉强了。   珍卿充分说明海宁的凶险情形,并充分征求这部分寄东西亲友的意见,大件箱裹愿意就地寄存外国银行就帮她寄存,或者有别的目的地也可以帮他们邮寄,到时候由他们自己南下后取出。战时邮路有什么问题她不负责。   若前两种方法都不愿意用,非叫珍卿代为保管和携带大件箱裹的,她不可能将风险和责任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明讲她们家剩余的人现在想出海宁都难出,不会帮任何人额外携带大件贵重物品,最多能帮忙把东西寄存在暂时不走的朋友那。但朋友在战争形势恶化时也可能离开,战乱时人心易变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总之,海宁的情形和可能后果都给这些人说清楚,采用哪种办法最终由他们自己选择,有什么后果也是他们自己承担。有任何丑话都必须讲在前头,不然以后有的掰扯——毕竟这些人寄东西事先也没跟她商量过。   ————   因有易宣元先生亲自主持葬礼,并给予往生者非常高的评价,东方图书馆的葛、彭、茅、庞四先生,通过报纸宣传成为保护文脉的民族英雄,他们蹈火救书的壮举连官媒也转载了,成为了官方宣传爱国主义的正面榜样。   而坊间民众得知了易先生竟还居守海宁,易先生战事未起即随谢公馆南奔的谣言,就这样不攻而破了。   淫雨霏霏的八月海宁,坊间大小报纸报道了珍卿主持的两次葬礼——其实慕先生葬礼并非是她在主持,但媒体和民众很愿意把光环都加诸其身。   有知情的报刊把谢公馆众人的各种事迹,一件件挖掘出来登于报刊。譬如珍卿帮海宁艺专南迁学校,帮华界的中小学校迁到相对安全的租界内,帮北方沦陷省份的亲戚朋友转移人员物资,还一直帮东方图书馆南迁经籍。   吴二姐的事迹也紧随其后被曝于报端和电台,譬如她带领众仁医院加入红十字会的义救行动,一直守在众仁医院救助被炸伤的伤患,一个礼拜做了近三十台外科手术。为了救助被东洋炮火重创的普通伤患,她跟自己的弟妹易宣元先生一样,多次放弃离开烽火连天的海宁……还有陆浩云先生帮助商界朋友搬迁物料和机器,以及令兴华教育基金会给寒门学子发路费……连率先离开的谢董事长一行人,都是带着自己产业下面的员工,还有她收助的许多孤儿贫儿一起南迁,赵姐夫更跟慈善组织合作为难民看病和赠药等……   海宁第一名门谢公馆的形象,借助珍卿参与的两个葬礼,由之前的急转直下又恢复了高大伟岸,即便在逃难途中也成不少人的精神图腾了。民众此时正痛恨狂轰滥炸的东洋鬼子,经过易先生和谢公馆形象的扭转,对于权贵富豪的仇恨厌恶,也全都转化成对东洋人的同仇敌忾。   慕先生在殡仪馆停灵及三天后下葬,珍卿一直是寡言镇定的低沉状态,每天带着郭寿康回谢公馆照顾。   期间,珍卿又帮助别人又求别人帮助,近来打交道最多的竟然是三一教堂容牧师。因为容牧师横跨黑白两道,吃透僧俗二界,任何需要勾连八方、打通上下的事,到他那里似乎就易如反掌轻松解决。   在海宁有迹可寻的社会党□□,由他们两党经过谈判释放出来一些,也仅仅是他们确定被关在某地的那些,但比他们原本预计的少得多,其中不能确定踪迹的失踪地下人员,说不清被他们杀害还是转移了。就包括珍卿早年认识的铁通大学的郜家俊,海宁文理大学的微琴南,他们早年在租界被捕然后引渡到华界,后来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华界教育局的相识者来找她,说实在没办法才找到易先生,他们华界教育局职员南下队伍的车子被炸坏,原本要一起带走的教师学生也带不走,所以才厚颜来找易先生帮着周旋一下,最低限度把教师和学生运出海宁去,出了炮火连天的海宁战争区,他们步行向东或向南走也可以啊。   珍卿信以为真,颠颠找容牧师给一辆拉货的火车加车厢,结果教育局职员带着家眷和师生赶到火车站,发现给他们的加车被华界官僚的亲戚佣役占住。华界高官的亲戚佣役有不少挤不进飞机和洋船,加上主人们离开时还有带不走的大宗行李,正好易先生给教育线上的人弄了洋人货车,华界的权力人士就如此这般暗箱操作,把华界教育局有良心的官员给教师学生及其家眷争取来的车厢,全都抢过去给权力人士运亲戚佣役和大件行李了。   慕江南先生终于下葬之后,这个多雨时候飞机还是不敢飞,珍卿勉力弄来船票叫唐人礼、朱书琴,还有郭寿康的姨姥姥、姨妈一家先走了,叫秦姨和女佣阿兰和听差黄大光先走。珍卿和吴二姐身边带的保镖太多,实在不行可以先让俊俊哥把他们送出城,只要到达徽州从水陆或陆路到星汉都可以。   俊俊哥却说气象台报告马上会晴,只要不是大雷雨天飞机随时可以起飞。现在东洋人对海宁的包围圈在缩小,贸然出城遇到外围的东洋军就太险了。   正在犹疑的时候,被抢了车厢的教育局人士打来电话,请求易先生务必帮他们主持公道,珍卿知道要离开的队伍中有她一些熟人,她犹疑斟酌了一番,还是在终日不息的炮声中赶到租界火车站,中途听见防空警报也顾不得。   珍卿进了火车站来到加车所在的月台上,看着原该上车的人被甩了一地的包袱藤箱,还有跟官家亲戚豪奴挣扯很得狼狈,又极端愤怒屈辱的教育阵线上的人们,当中有人哭喊知识分子尚不如奴才。   珍卿在来路上已经权衡好得失利弊,看车拥着皮箱在火车厢内桀骜下视的“豪奴们”,珍卿先拿个喇叭好声好气地说,这三节加车是为教育线上相关人士准备的,请不相干者立刻下车,不然耽误了教育阵线的队伍南迁,让国家损失传承知识的知识分子和读书种子,到时上头追究起来恐怕无以对答。   那些高官亲戚和佣役真是嚣张得很,公然说他们主家或亲戚都是谁谁谁,那可是响当当执人生死的大人物。那些华界的教师学生有绷不住的,大声哭喊着说“没有公理欺人太甚”云云。   眼见对峙的双方又要嘶吵起来,珍卿便赶紧告诉那些抢车的贵戚豪奴,说这三节车厢是她辛苦争取来的,是为国家保存薪火相传的力量的,设若达不到这个正义的目的,她一发恼三节加车重新减下来也行,或者干脆把三节车厢让出来运兵运武器,现在当兵的要撤退也要绞尽脑汁找工具呢。   珍卿给这些贵戚豪奴五分钟时间考虑,那些人先时还以为这个小妞不过虚张声势,反正火车总要开动,就看两方人谁抻得过谁。没想到,这小妞竟使唤得动火车站的人,就见她跟车站的调度人员耳语,就有人把加上去的三节车厢退下来。其他车厢的客人都在看热闹,车厢加了又退下也算一桩奇闻,不久引来本在车站蹲新闻的记者。   华界教育局的职员跟那些师生,看见加车真的被退下来了,先时还真有一阵不安的骚动,以为这位易先生不会管他们。但知识分子博古通今还是聪明镇定的多,觉得易先生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而且他们还有一种信念,觉得易先生不会随便放弃他们。   在记者的镜头跟看客的视线下,珍卿跟针对这帮高官亲戚佣役的计策奏效了。眼看着发车的时间就要到了,跟这些人争扯一番,珍卿最终采取了折中的解决办法,让高官亲戚佣役们带的寻常行李扔掉,或者暂时寄存在海宁租界的火车站,只给这些趾高气扬的人一个车厢,剩下两节车厢分给教育局职员跟华界师生,剩下走不完的师生她会再想办法。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珍卿若有条件任性由情,自然想把这些无耻霸道的高官贵戚和奴才扔下,可是他们谢公馆一家全是学者和商人之类。有个俊俊哥还是在前线拼命的军人,她若把达官贵人的佣役全都得罪光,那些身居高位的小人想给他们穿小鞋就太容易。可就算她因此退了一步,那些高官跟他们的佣役也未必领情。   所以恰好火车站里有不少记者,她杜珍卿做了好事自然要留名,刚才那些高官亲戚和佣役报出的主家官职,珍卿在接受记者们的采访时,特意暗示记者朋友们留意一番,夸赞当局不少官员高风亮节,并不讲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离开海宁的时候叫一个干净利落,即没有所贵重财物全都带上,还留下一些亲戚跟佣役叫他们自己找出路云云。   教育局职员和师生们对珍卿就满怀感激,排队上车的时候一一过来跟珍卿鞠躬致谢,珍卿大多只简单地说“珍重”二字。若无珍卿帮助,这些人可能连两个车厢也保不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怨言。   大家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珍卿他们一行人大步铿锵向外走着,那些中外的记者围着珍卿拍照,保镖们正在拦阻着护送珍卿向外走。却陡然听见极近的一连串枪响,保镖头头黄先生警觉异常,跟属下的保镖立刻围住珍卿,按着珍卿蹲下积极寻找遮蔽物。   珍卿从小时候就不止一次遇险,晓得现下最重要的是听话,不要给保护她的人添任何麻烦。他们立刻寻到了一辆汽车做遮挡。珍卿也感觉枪声来自车站的西面,所以保镖们拉着珍卿躲在汽车东面,他们都对着西面开枪防守。而珍卿被按在保镖中间,身体不得不面向东面蜷缩着。可她忽然看见车站东南角的路沿上,莫名也有一个倒毙在血泊的人——这个人不可能是她的保镖们打死的。珍卿蓦然感到一种灭顶似的危险,全副知觉高速运转之间,看见火车站售票处斜对对的商铺外面有辆车,有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正从车窗里举着黑洞洞的枪管指着她。   珍卿一边大喊一边向那个方向指,说售票处斜对面商铺外的汽车中有枪手,身边保镖多是背对或斜对珍卿说的那个位置,转身反应的功夫对面的枪已射出,保镖们狠狠把珍卿按压在地上。珍卿身体和脸被紧紧按在地上,就听见又是一阵惊悚的连续枪击,街上满是男女老少的尖叫奔跑声。   等到火车站前的街面恢复安静,珍卿看见拿枪指着珍卿的人,已经被滕将军派来暗中保护她的人扯出来,保镖们却莫名看向枪手所在汽车相反的方向。珍卿下意识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见一个穿长衫的人仆卧于地,殷红的血从他身体下面流出来,他的头朝着瞄准珍卿的枪手所在的汽车。   珍卿来不及探清原委,滕将军留的暗保镖把车子开来,黄皕这些保镖护着珍卿冲上车,珍卿想看一眼疑似帮了她的长衫死者,在车内却被黄先生死死按住上半身。   被捉住的袭击者还没有接受审问,半路上就偷偷服毒自杀了,租界巡捕房的蒋探长跟应天的特务合作,通过法医检测最终断定,这次袭击易先生的是训练有素的东洋间谍,后来听说是从已经沦陷的冀州过来的东洋间谍。   他们若要刺杀珍卿其实机会很多,可是偏偏挨到这个时节才在人流众多的火车站动手。也许是因为珍卿一直留在海宁没走,东洋人深恨她借自身影响煽动群情,让本来惶惶无措的海宁军民重振士气,连其他地方的军民也被煽动起斗志,誓死抵抗的口号又重新喊起来。自然了,珍卿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其实也算是多年前埋下的祸根。   要问珍卿是否后悔以身涉险,她一遍遍地扪心自问,她虽然是被时代潮流推到如今地位,很多事也算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国家民族沦落至此,既然做了到死也不必后悔。   这一天晚些时候,暌违多年的特务头子聂梅先,跟着俊俊哥一起来到谢公馆。俊俊哥告诉珍卿今天无雷雨,凌晨时分会有离开海宁的飞机,叫她跟二姐务必尽速离开海宁。海宁现在遍布东洋特务,着实着实不能再待了。中国的名流人物一旦为倭寇所挟,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身败名裂,陷在平津的一些社会名流已被迫“下海”,人家拿枪指着你跟你的亲友,不下海也得下海了。   说完此事,俊俊哥把特别证件留给珍卿,说可以把她的那些保镖也都带上,他跟飞机上的人已经接洽好。   聂梅先来了以后却一直沉默,他踱着步在谢公馆逡巡一阵,对珍卿感叹当年初次来谢公馆,这里是多么繁华温柔的地方,也被烽烟炮火提前毁灭了。   感叹一番聂梅先又踱步回来,掏出一张照片戳在珍卿的面前,问珍卿认不认得照片中的人。珍卿看着照片中张嘴闭眼、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他身上穿着跟火车站暗中相救者一样的长衫。   珍卿怔忪地凝视了照片许久,惊诧地看向聂梅先和俊俊哥道:“我念培英女中时,一二年级的国文先生施家和。”聂梅先鹰隼似的眼睛,不错过珍卿的一点反应,一会才不辩喜怒地试探珍卿:“你是社会党的人。”俊俊哥不满地上来推挡聂梅先。   珍卿错愕又滑稽地嗤笑:“国难当头,古人尚知‘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你们还作党派渊隔、自相残杀吗?别说我不是社会党,我就算是社会党,你们敢把我当□□抓起来吗?”   聂梅先抿着嘴瞪了她一会,忽然转身看向门外低声道:“你送走的教育局职员有人出卖你,东洋间谍这一次刺杀计划严密,若非有你这个施家和先生,你这一回不可能全身而退。社会党一向组织严密,他为了救你也许是违背上命,若是违背上命把命弄丢了,他的组织不会因此褒奖他,反而会把他当成反面的典型。易宣元先生,你说他是违背上命来救你,还是遵奉上命来救你?”珍卿抿着嘴一言不发了,表情上也不让人看出端倪。   聂梅先阴沉地审视珍卿许久,冷笑一声说道:“易宣元先生,一个人聪明过头就喜欢自作聪明,你必须要自省在禹州、鲁州,是否讲过对当局不利的话。若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胡言乱语自取其祸,何建昌可不是你的保命符。”   珍卿看着聂梅先扬长而去了,心细的俊俊哥留下来交代不少事,给吴二姐打电话叫她回来,俊俊哥也仓促地离开了谢公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8 20:12:48~2023-05-09 18:3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2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7章 千山万水至此间   这天晚上, 聂梅先跟俊俊哥先后离开谢公馆,珍卿一人在游廊上呆坐许久,由施先生之死想到慕先生之死, 由慕先生之死想到李师父之死,偏偏在这国破家散、内心彷徨的时候, 她的先生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她蓦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时空的弃儿,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都无所归属似的。   连续数日一滴泪哭不出的她, 先是把头埋在膝间无声地哭, 后来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此时此刻, 她真希望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救世主,带领大家涤除人间的一切痛苦劫难,让中国人获得平常稳定的幸福生活。   不知哭了多久, 珍卿省过神才觉身边站满她的保镖。院中的希腊式凉亭不远处,有一个神情倔强的模糊少年,怀抱包袱直楞楞盯着珍卿看。黄先生大约搜过那少年的身, 把少年的身份证明拿过来给珍卿看。珍卿先看了来自少年的两张合照, 揩揩泪抬头瞅那少年一眼, 没说话,又打开少年的家信和入学通知书——入学通知书是平京大学的, 说明这孩子学业非常出色。   这少年是乐嫣的亲侄子乐笙, 好友乐嫣虽然已经失踪很久了,但珍卿跟乐嫣大哥也算点头之交。   原来海宁战事开启之前, 乐嫣大哥正在外地收货款。乐嫣之父一开始并不想离开海宁, 乐嫣大哥说儿子乐笙跟祖父一起也算放心。后来, 那人老昏聩的乐嫣之父又改变主意要走。   乐嫣大哥是后来才知道, 他那位好后母说他儿子乐笙要念大学, 而他们是要回闽州老家的, 那个当后娘跟后奶奶的人,临走要拖上自己娘家一大些人,唯独嫌后孙子乐笙占地方不带他。   乐笙性格要强没有硬跟他们去,本想跟同学一起到星汉却买不到船票,说去西边的火车站扒火车没扒上。他又想凭借脚力自己走到星汉市,可是从西边才走到花山发现那正闹土匪,为避土匪只好又重新回到海宁城里。这孩子折腾半月竟连海宁城都没走出去,十七岁的少年懊丧得不得了,背着人哭了几十场都有。最后还是给他父亲打电报诉苦,他父亲提醒他来找姑姑的同学易先生,说易先生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他只要开口就算在他姑姑面上也会带他离开。乐笙于是自己跑到谢公馆来查看究竟。   珍卿叫毛妮儿把乐笙这孩子安顿好。珍卿亲自跑一趟众仁医院跟吴二姐说明情况。这也许是她们最后平安离开的机会了。吴二姐也是爱国有公心的名流,不能留在这里叫东洋人裹挟谋害。   珍卿很想去看看施家和先生的遗体,可是她知道应该提前去机场候着,不宜再节外生枝给任何人添麻烦。   九点钟他们将要去机场时,容牧师忽到谢公馆请珍卿帮忙。他说有重要人物的妻儿要离开海宁,但是没有门路。珍卿诧异容牧师这样神通广大的,竟然送走一对无辜的母子都没门路。   容牧师把同来的母子俩引进来,那年轻少妇名字叫林双成。她望向珍卿的表情颇为亲切,怀中婴儿大约跟杜保堂差不多大,珍卿叫孟筝娘把这对母子照应好。   容牧师拉珍卿站到院里说明情况,虽然说两党正在合作,但应天特务仍在暗捕社会党,罪名是在大城市阴谋从事间谍活动。有些人还要隐藏身份继续工作,但他们的家属却需要设法转移出云。   珍卿不免问起施家和先生为何救她,容牧师看着天幕里的几点明星,在紧一阵缓一阵的炮声中,跟珍卿讲了一句深沉的话:“我辈看着国家沦丧、民族危亡,抱着为国家民族杀身成仁的壮志,就算早早地‘身死魂消’,不能亲睹理想的实现,也正如易先生所说的,他的死在他的同志看来,也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何况他奋力救了易先生一命,若是我,也觉得死得其所了。”   珍卿疲倦不堪地靠着游廊,眼睛里又鼓起来一团眼泪,问容牧师道:“施先生留下血脉了吗?”容牧师深邃的眼看向珍卿:“林女士怀里抱的正是施先生血脉。”珍卿惊讶地回头望向室内:“莫非,莫非林女士是施先生的遗孀?”容牧师摇摇头跟珍卿说:“不不不,她是施先生同母异父的妹妹,假扮成了施先生的妻子,她真正的丈夫另有他人。说起来,若是追溯到四代人以上,那婴儿的血胤跟你的血胤承自同一位先祖。”   珍卿惊异地思考片刻便明了。容牧师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世,他说的是杜太爷那边的血脉,那无疑就是姑奶奶家的明衡表哥。   容牧师在夜色中离开谢公馆,他们一行人赶往机场的时候,珍卿特意去看那女婴儿的长相,觉得有几分像杨家的若衡表姐,脸相上跟施先生也有几分像。那少妇林双成眼中噙泪地看着珍卿:“杜小姐,我常常听人说起你的事。”珍卿的泪意立刻又上来了。   珍卿一行乘坐的飞机到达星汉市,焦急等待的三哥和秦姨终于等到他们。烽火连天的时节得以与至亲团聚,其中的欢喜后怕自然不必说。   身份比较敏感的林双成母女,一到星汉市就迅速被人接应走了。至于接应者会带他们母子去哪里,珍卿跟三哥说明情况后,以后再没有主动关注过。   阮小檀夫家叔叔王步钦暂被解职,接替他的孟将军跟谢公馆颇有渊源,谢公馆滞留星汉许久的家当和人员,在慕先生下葬那天就离开星汉市——被星汉的权亲贵属推下水的机器捞不起来了,减轻了船上负重倒可以加快行船了。其实江水颇深捞不起也不打紧,就是与跟谢公馆有过节的地头蛇周家在作怪。三哥到星汉后找了中间人给他们两家说合,有一时的相安无事,够谢公馆一行人脱身就够了。   谢董事长他们人和物搭乘的货轮,离后星汉以后还要经过西都恭州周围的广大地区,三哥怕再遇到更多巧立名目的敲诈勒索者,联络了他在西南交情深笃的一切人脉,甚至下本钱给贪官劣绅交了“过路费”。离了谢公馆为免夜长梦多,谢董事长他们一行船行极快,在珍卿和吴二姐到星汉市三天后,听说他们已经弃船换车走至梁州境上了。   珍卿和二姐、三哥本欲速速追上他们,但此番谢公馆众人从星汉脱身多仗贵人相助,酬答星汉的近亲师友是逃避不了的功夫。   珍卿和家人留在海宁确实做了不少事。易宣元这个人物再一次被推上神坛,说她面对血火硝烟夷然不惧,在烽火中舍生忘死、扶危济困,为中国的教育事业保留了大批优秀人材和火种,为中国的抗战保存了大量物资、仪器、人力,也为中华的涅槃保存了珍贵的文物和书籍。报纸上还对谢公馆洋洋赞叹,说多少有条件有门路的富豪学者都出国了,只是举家转移后方的谢公馆此番口碑比之前还好,易先生和谢公馆俨然成了抗战保国期间的强大精神符号。   珍卿等住在办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家,此番谢公馆一众人在星汉蒙难,也有裴先生等民主人士鼎力相助。珍卿和二姐到星汉市头一天,就是裴先生民主协会的同仁给他们接风。更加不能忘记的是,此次谢公馆的人员产业从星汉脱身,玉琮和卢君毓的岑伟峰上校出了大力气,珍卿和二姐、三哥翌日在裴家设宴,郑重感谢岑伟峰先生并提供了一批低价军需品,其他工商、慈善及学界的朋友自然也尽量酬答。   中华研究院的郑余周等先生,并其他北雁南飞的许多北方学界人士,于此共办冀燕三校组成的团结大学。他们得知珍卿抵达星汉便络绎来访,大家坐在一处讨论战时高等教育和人材培养问题,还有学界民主人士应当参与的抗战保种事务等。   而海宁东方图书馆秦副馆长等也在,还是常在星汉办职校的裴树炎先生帮的忙,把海宁东方图书馆运来的珍本古籍,暂都收在他们学校的空置库房。然而放在星汉的库房洵非长久之计。珍卿就跟二姐、三哥如此这般商量,把这批经卷古籍运到恭州或蜀州,也比放在星汉闹市的库房里面好。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珍卿无一日不在操劳奔走,长期疲劳工作加上精神紧张,还有无法自制的悲愤和伤心,到她强撑着到星汉市见到三哥,下意识觉得心里有了依靠时,她勉强撑着酬对了师长朋友三日,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急转直到下了。她开始严重地食欲不振、睡眠紊乱,以这种低迷状态勉强应酬其实不成体统。其实二姐和三哥也比珍卿强不了少——二姐再刚强干练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三哥最近一样是累得狠了。还是二姐拍板,现在大家都闭门谢客调养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事情更多,不能胡乱逞强坏了身体本钱。   他们三人强硬地闭门谢客后,知道底细的朋友就识趣地不来相扰。可是有记者被拒之门外后,就在报纸上夸大其辞地乱写一通,说易宣元先生在海宁就染了重病,至星汉市后未数日就一病不起。没几日消息就传扬得更离谱,说易宣元先生染病死在星汉,有乡下读书人家还给易先生设堂祭奠,把闭门养病的珍卿一家弄得哭笑不得。   但珍卿养病期间有件令人欢喜的事,三哥从星汉各大学得到基金会奖学金获得者的报到名单,他们夫妇在北方数省扶持的寒门学子,实到人数超过应到人数的一半,其间还包括珍卿的本族和老乡。这个数字比非寒门学子的报到比例也不差了,这在乱世时候其实很让珍卿夫妇欣慰了。   除了把乐嫣的侄子乐笙放在身边,珍卿把郭寿康跟他姨姥姥也接过来——乐笙姨妈一家准备迁到港岛去,为着郭寿康要等珍卿来才暂时未走,现在把郭寿康跟姨姥姥交给珍卿,他们也可放心地转道去港岛。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珍卿在星汉遇到了糟心侄子杜远堂。杜远堂夫妇近年没干啥上台面的事,竟然还敢舔着脸说要跟珍姑姑同下梁州,他们夫妇想以后都依附着珍姑姑生活,珍卿根本没有理会他这一茬。   却架不住那没皮没脸的杜远堂,叫他老婆米氏天天跪在裴树炎先生家外哭诉,哭穷卖可怜暗指珍卿不顾自家亲戚。珍卿屡次遭遇东洋人的阴谋刺杀,有理由怀疑杜远堂接近她是居心叵测,自然要托人查他在星汉的交际圈子,发现杜远堂竟跟贪腐分子沆瀣一气,倒卖军需物品大发国难之财。   珍卿想了一想,叫杜远堂和米氏的独子玉琦来,看看他对父亲的行为是何观感。杜玉琦比珍卿这姑奶奶只小四岁,却因家里糟心事情太多,他二十二岁才刚念完商科二年级,他上的津城大学现在并入了星汉团结大学。   杜玉琦听珍卿讲了杜远堂的丑事,羞愧愤恨得几至崩溃了,他哭着跪到珍卿面前说,说他早跟这见利忘义、背祖忘恩的爹断绝关系,只是让他在监狱待着别出作乱就行,只是希望不要给他判了死刑,叫他大义灭亲举报他爹他没顾虑,他娘若知道丈夫死了会精神崩溃的。   珍卿最后答应了杜玉琦的请求,找人抄了杜远堂的非法所得,让人把他关一阵子再放出来。最后珍卿问玉琦在学校生活学习可好,若钱不凑手她能给他一些。   玉琦就支支吾吾羞赧极了,说他听说祖父与大伯在杜家庄不欲南下,大伯家的长子玉璋大哥也说不走,他们固守族人乡土让玉琦觉得敬佩,可是他认为长辈和其他手足,留在禹州也许不是长久之计。玉琦的亲姊宜椿将要生第二个孩子,姐姐一家也在犹疑观望不愿离开。玉琦说之前就想回禹州劝亲人南下,可是手里无钱又怕贸然离校被取消学籍。他浑浑噩噩在星汉市苦挨日月,一天到晚也学不进什么东西,还不如回禹州见一见亲人们。   玉琦能想到让禹州的至亲南下,就足见他对时局自有他的见解,若他此番表白的情感为真,倒不愧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是虚情假意也没有关系,珍卿亲自出面到团结大学给玉琦请了假,然后给他一笔路费还帮他找了个有拳脚的同伴,他能否履行回乡接亲人的诺言,就看他自己的选择和耐力了。   除了珍卿遇到闹心的亲戚,三哥有次外出也见到旧日亲戚。他在一个条件简陋的大车店,遇见了吴二姐的亲表妹钱明月,就是当年夺四姐婚事的钱明珠之姐。   据明月表姐自己跟三哥说的,上个月冀州开始炮火连天时,她跟丈夫孩子就仓皇南下了,还曾转道去海宁给她母妹扫过墓。但谢公馆那时节正忙乱不堪,他们未便拜访。他们从海宁到星汉坐了一段船,为了省车费他们步行来到星汉市投亲,到地方投亲不成,大人孩子又都病了,只好住在大车店里省点钱。   明月表姐一家人都很自尊,生活艰难也没想过到谢公馆打秋风,吴二姐做主带上亲表妹一家,珍卿和三哥自然也没有二话。   那些来自珍卿老家的近人子弟,但凡在外念大学、专科、职校的学生,珍卿也根据他们的学习、生活、思想状况,以情理开导纾解他们的思想情绪,再以一定的物质支持他们的生活。乐嫣的侄子乐笙考入平京大学,来到星汉后自然要进合并的星汉团结大学。珍卿就让乐笙在星汉继续傍着裴树炎先生住,早晚还可聆听裴先生的长者之言,离开前又特意给乐笙留了一些钱。   珍卿他们一行离开星汉登船时,因人流太杂而东洋军机突然过来盘旋,正从走廊往舱房走的人一下乱营,你推我攘珍卿差一点被攘下去,秦姨一直把珍卿护在身前防人乱推,她自己却被人挤出了船舷之外。幸亏秦姨足够警醒一只手及时抓住船舷,珍卿眼疾手快一下子薅住她的衣裳,三哥挤过来一把将秦姨扯上来。   幸亏星汉市是有空中防御力量的,东洋人的军机盘旋一阵没丢炸弹就跑了。   珍卿为拽秦姨一只手腕脱臼了,她帮秦姨摆脱了被摔伤摔死的命运,三哥他们也只感叹刚才太惊险,倒是被救的秦姨看二姐给珍卿复位,在旁边哭得涕泗横流全然不顾形象。   多年后秦姨成为珍卿孩子的干姥姥,她讲起这天的情形还是忍不住流泪。她说她就是看珍卿明事理好心肠,连胖妈这样不着调的都能容忍关照,只要她跟珍卿夫妇攒够了情份,晚年靠着他们过日子也安心。她所以留在海宁跟珍卿和二姐共患难,也是有意识地在做感情投资。可这次珍卿下意识地拉住她,她明白自己多么小人之心了。在善良正直的好人面前,何须枉动心机耍那些小心思?不过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他们一路上舟车转换不知有多少道,闻风而来欲隆盛接待的新朋旧友也多。西南那些长于新旧时代间的本土人物,有许多文采俊秀、饱经忧患的世故老人,珍卿见其人听其言颇觉相见恨晚,又碍于其人背景经历复杂莫测,暂时不了解时便不敢太过深交。   这时候,吴二姐就跟红十字会的人碰上,跟他们讨论东洋人轰炸平民的死伤情况。听到平民伤亡的数字她就坐不住,就跟珍卿夫妇暂时分开了,一路跟着红十字会帮他们救助病人伤员,顺便收集东洋人在中国造孽的资料。钱明月表姐一家也自去投亲了。   曾在江州办工读学校的宫以麟先生,在江州试验了自己的工读教学理念后,受蜀州教育家戴仁齐老先生力邀,数年前就跑到蜀州南部的槿城考察,了解当地适龄学童的失养失学情况,还有槿城产业构成跟就业现状,总结在江州的教学实验在西南也办起工读学校。   生于富庶江南的宫以麟先生,对珍卿夫妇感叹此地苛捐杂税繁多,瘟疫战乱频繁,高利贷和捐税夺去农民的土地,多少人背井离乡找活路,留下来的人也是艰难求生。   珍卿问宫先生此地办学最难为何,宫先生感慨没有一样不难的,但最难的不是经费和师资,而是工读毕业生的就业问题。   只靠本地人办民生企业太艰难,根本不足以给人们提供充分的就业。此地军阀派系众多、相互攻伐,用心治理境内的军阀少得可怜。外省人欲在此地大办工商业,非得与此地军政要人结为紧密联盟,还不能只捡着一个灶烧,其间消耗的精力跟功夫就太大了。江越富庶地区也劳动力过盛的问题,比之此地却强得多了。   珍卿和三哥也有同样的迷茫,他们竭心尽力想为国民做些什么,成果又往往不尽人意,那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有没有用呢?   宫以麟先生望着苍野感叹:“有用有用,总不见得永远打仗,学校要办起来,工厂要办起来,乡下的田地也得有人种,这个国家几千年了还没亡,现在也不见得会一直坏下去,知识技能,有朝一日总归有用武之地的吧。”   正是因为珍卿夫妇还想有所作为,虽然不爱应酬还是见了不少本地名流。譬如请宫先生来办学的本土大教育家戴仁齐老先生。无论本地大小军阀如何内斗,戴先生在蜀州稳做教育厅长二十年,虽然现在致仕还乡,人家还跟不少本地军阀派系都保持联系,还是那个能帮珍卿夫妇引荐名流的大佬。宫以麟先生说戴先生是他的保护神,以后珍卿夫妇若在蜀州行走,戴仁齐先生也会是他们的保护神。   期间,珍卿接到艺专南迁队伍的求助,艺专南迁队伍由吴质存、叶知秋、秦间间等率领,虽然珍卿给他们资助数目不小的经费,但路上所遇的艰险困顿比想象得还多。艺专南迁的队伍现在停于象州境内。   慕先生之前参考多数人对时局的估计,开始也觉得把艺专迁到楚州星汉市就差不多。但珍卿后来借机说梁州山重水复不易侵入,且那里的自然山水亦绝丽可观,正适合艺术生在那里安心深造。慕先生最后做了改变目的地的决定。可艺专大部队走到象州遇到难解决的麻烦了。   吴质存先生说他们到象州就遇到秋汛,不但原本能走的道路受阻不通了,教具书籍也淋湿泡坏不少,只好把他们的大队伍停下来等汛期退去。而且他们停留的县城实在不宜居住,教职员和学生长疮害病的实属不少,现在秋汛好不容易秋过去,托着这么多病怏怏的教职员和学生,根本走不动。从象州到梁州非得跨国境迂回才能到,他们既没有通行证也没有车子能坐啊。   珍卿、三哥立马给他们想办法,三哥说她认识象州的一个交通局长,珍卿想起在巴黎认识的宋庭哉——他们曾一起搜集流落海外的文物资料,宋庭哉太太据闻是象州三把手的亲侄女。珍卿联系已回国在梁州文理大学任教的宋庭哉,说明想请他弄通行证和能装重物的汽车,帮助海宁南迁的艺专运人运物。   珍卿夫妇在象州打通了几下的关系,艺专的南迁队伍立刻获得了装教具和人员的汽车,还批准了车队的特别通行证,若无此证车子可不能随意出入国境的。   后来珍卿跟大家在梁州的省会望城会师,艺专南迁大部队的人说起路上的际遇,说象州的自然风物真是绝丽醉人,坐在车上看风景就无处不惊喜,一路上又唱又说兴致好得很,还不时有新鲜可口的吃食,到安南首府转坐木板隔开的简陋货车厢,重回国境到梁州的望城时,就觉得人物气候样样都好得很,终于算是熬到苦尽甘来了。   珍卿不知道的是,艺专的人一路南迁仿佛西天取经,最能吃苦的人都受了无穷的罪,队伍中其实不少人暗地怨珍卿多事,说多数学校只迁到星汉市就完事,偏偏珍卿一再撺掇慕先生迁这么远,白白叫人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还沦落到跟车夫脚夫住在一个旅馆,饮食样样都差不说,床铺上跳蚤虱子多得不得了。不过这些话也无人转述给珍卿听就是。   待这些抱怨连天的艺专人士,平安到达梁州见梁州不似想象的荒蛮落后,还有各种绝妙的自然山水引人流连,之前抱怨连天者怨气已消去不少,及至翌年星汉团结大学更大的部队仓皇南下,他们安居望城主人翁似的欢迎大学旅行队,看见那些叫花子似的队伍又庆幸易先生有先见之明了。   珍卿夫妇走到一个叫归云县的地方,遇到在乡中开矿和教书的范宣明与卓蕊馨,这里正是美国老友范宣明的本乡所在。   三哥和岳先生在蜀梁两省交界办企业,其实得了范宣明祖孙三代人不少关照。   珍卿夫妇受了范宣明夫妇邀请,不但见到了范宣明父辈的工商业大佬,还去归云县乡中拜访了范宣明的祖父辈。范家是归云县土生的大户人家,比杜家在睢县的规模和能量还强大得多。范宣明父辈是最早的留洋实业家,回国后依靠本地优势办起丝厂和染厂。范家祖父一辈还是固守传统和乡土,饱经忧患、博学多知的范老先生,把珍卿在国外写的《老庄新释》拿出来,夸奖她的见地新颖难得没有污蔑先人。   节俭的范老先生设杀猪宴待客,珍卿和三哥怕太麻烦人家没敢多待。临行之前,范老先生叫儿孙给珍卿夫妇一笔钱,托他们捐给谢董事长的慈善组织,好为他们范家的儿孙积阴鸷修福德。老先生认为珍卿夫妇包括谢公馆其他人,都是广积阴鸷有大德在身的人物,叫他范家子弟多帮帮他们也多靠靠他们,将来一定会见到好处的。   所以谢公馆诸人在此办民生企生,还有谢董事长他们办慈善事业,都有本土资本家范氏的支持和响应,新政权建立果然得了珍卿家不少关照,世间因果需要时间才看见出。   三哥和岳子璋先生通力合作,在蜀州、梁州交界的青牛、龙堂二县,开办了不少所谓的重工或民生企业,除了靠范家这根深树大的同行保护,更少不了官家地头蛇的保驾护航。   龙堂县在军阀头子刘寿堂辖下,刘寿堂是三哥早亡同学袁振东的长兄。袁振东就是跟三哥、范静庵同去东洋办机器,恰遇东洋地震又被范静庵暗害的那个。英年早逝的袁振东先生,还有一位亲弟弟袁寿曾,学成归国后回蜀州办造纸厂,被当时和土军阀罗疤癞给杀了,说他是从事破坏活动的社会党。   刘寿堂自幼被过继给姨父为嗣,亲弟袁振东、袁寿曾惨死后他发誓要报仇的。范静庵害死他大弟袁振东,是海宁的陆浩云先生帮他报仇,而罗疤癞害死他二弟袁寿曾是他亲手报的仇。   蜀州各自为政的军阀派系中,有武统派、留洋派、实业派、军官派等,刘寿堂原本就只是军官派,因两位弟弟的关系跟实业派走得也近,他操行尚好也不是反复无常之辈,三哥早些来往梁州之间,就跟这位刘寿堂大军长联系上了。而青牛县那边自然也有亲戚,谢董事长的一位娘家侄女,是青牛县副县长家的儿媳,三哥跟这位舅家表姐的关系很不错。如此种种,三哥跟岳先生才敢选在这两县经办实业。   珍卿夫妇一行人离开归云县后,先到达了位于蜀州境内的青牛县,三哥带珍卿见了他表姐谢慧纹女士。谢表姐嫁到西南后没有娘家人走动,见到珍卿夫妇比范家老爷子款待得还隆重,欣喜以后能走动的娘家人更多了。   珍卿参观了三哥初成气候的民生企业,如印染厂、洋火厂、米面厂、阳伞厂、肥皂厂等,这些厂子有的是三哥独资的,有的是跟岳子璋先生同办的,多是投资没那么大容易盈利又增加就业的厂子。看了还没有开始盈利的民用品厂子,三哥带珍卿上山看在建的峡口水电站,说是他跟岳先生一同投资建造的。建成后在盛水季可为附近十个县城供电,岳先生在水电站旁边的龙堂县设了的铣牙厂。   除了正在建一座绝无仅有的水电站,岳子璋先生也大手笔地投资交通运输。青牛、龙堂二县都能见岳先生投建的铁轨,还有工程师在策划铺设更多铁轨。三哥说他们把这些偏远的传统乡村地区,打造成有现代生活方式的新县城,他的自豪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岳子璋先生为了打造新的工商业基地,手里的资本差不多都落在这里了。三哥看来也投了不少本钱进去。   珍卿心情复杂地问三哥:“若有朝一日,政府要征用你跟岳先生建的这些——”陆三哥揽着珍卿了然一笑:“我跟岳先生在中国做生意一二十年,当局的行事风格我们岂能不知呢?但要为国家、民众得获福利,这些家业白给他们也不妨,就怕他们收去后践踏公益,只顾私利。可是怎么办呢?锋烟乱世就要龟缩苟安、无所作为吗?如此空负生涯,实在叫人不甘啊。”   珍卿只在心里微微叹息,没有多的话。到龙堂县三哥带她拜访岳子璋先生,听三哥和岳先生说工厂建起来后,顺利的话会有多少营业额,能占住多少市场份额,还谈起沦限区大量人口涌入,可从中挑选有资历的技工,帮失去工作的人获得生计亦是大功德。珍卿就更没有什么话了。   珍卿夫妇盘桓青牛县的第二日,偶遇在巴黎总领事馆楚师兄处结识的胡畴良君——陆sì姐产生过好感的领事馆见习秘书。   胡畴良君在国内也吃的是公家饭。他在德国念书修的是机械和工程专业,回国后在同乡前辈引荐下,干的也是与专业对路的机械制造专业。经过在国内这三四年的艰苦磨炼,他已经算在当局内部出人投地,听闻他还得到了韩领袖的接见和诫勉,只是珍卿夫妇不便相问是因为什么事。   但奇怪的是,胡畴良君却莫名出现在这偏僻山乡,看他带的随行人员又不像亲友,他来此地像是有什么公干,但他只字未提他此行的目的,跟珍卿夫妇偶然邂逅又匆匆首道别。珍卿夫妇看着他们离去,也没有追问什么的。   到这天晚上,胡畴良君却不请自来叙起旧情,说由此地到梁州到处奇峰兀立、渊涧纵横,陆路、水路不断转换恐怕麻烦得很,他说他正好要去梁州公干一趟,请珍卿和三哥跟随从都坐他们的飞机。   珍卿跟三哥慎重考虑过,婉拒了。   珍卿夫妇进入余志通的梁州境界,三哥陆续领珍卿参观他们在边境设的不少工厂,多数是跟岳先生等人合办的轻工业厂,跟蜀州境内一样独资合资的都有。这些民用品厂开在经济落后的欠发达地区,又有土皇帝余志通的扶持优待,一些厂子已经是开始微弱盈利的阶段了。   珍卿除了感慨偏僻地区能享受一点发展福利,也是为三哥的意气风发而高兴。三哥这些年看似在正常生活,其实比珍卿初见他时沉郁多了。   怎么说呢?公民党架构下的庸吏贪官,利用经济、金融生财夺利的手段,尚不如两千年前管仲的敛轻散重,他们只知道巧立名目、任情搜刮,说白了就是明夺暗枪的,就算抗战了他们也不会有更多经济头脑。   可是三哥和岳先生却分析,这种危国乱世下,政府应该凝聚全国上下的力量一致抗战,不至于一味无底线地搜刮,以至于重创后方的工商业吧?也是因为战起后逃到海外的富豪太多了,当局对留守在国内的资本家尚客气,还没有露出他们沾着血的獠牙。所以连三哥和岳先生这样的人都会这样想。   珍卿站在从古至今的山川中想,世人都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过程,顺服本能蝇营狗苟的人,跟依循理想奋斗不息的人,终究是不大相同的。让一切选择都交给时间检验吧。   珍卿夫妇终于到达梁州首府望城,梁州省主席余志通亲自率人出城门迎接,弄得好鲜亮的军乐队唱欢迎堂会,偌大横幅上写着“欢迎陆先生入梁振兴工商慈善事业”“欢迎易先生入梁推行教化文明”。汽车站外是一大群穿制服的青年学生,入城时两边百姓夹道欢呼真响亮,难得珍卿感到情绪振奋。   入城后直奔三哥的梁州文理大学,校中欢迎仪式隆重得比官方不遑多让。珍卿见到闻名已久的校长庄宜邦先生,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在美结识的好友卫君涵——卫君现下已是梁大公共卫生系的教授。还有主持体育系的美国华侨王梦琼先生,前年他携家眷到北方考察拳术,去年又携家眷南下梁大履职。还有教授文史的国学教授吴寿鹃先生,吴先生可是谢公馆的通家近交,珍卿夫妇熟络得不能再熟络。还有在欧洲跟珍卿同做中国文物名录的宋庭哉先生,不久之前还给珍卿帮了一个大忙,让艺专的人员顺利穿过边境进入梁州。   还有三哥诚聘的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机械系、电机系各学科大拿,亦有不远万里来中国执教的两位汉学家。最让人惊诧并且惊喜的是:珍卿初到海宁的德语家教柯竞择先生,竟也辗转来到梁大的外文系任教。   真是一桩又一桩的意外之喜,让珍卿扫不尽的阴霾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9 18:37:00~2023-05-10 20:2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乐 69瓶;paddy、231552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8章 如何不念心所亲   珍卿气血羸弱的症状并未养好。尤其到达梁州后终于可以住定安歇, 不自觉地琢磨从前不及细想的人事情景,寝食不安、精神萎靡、经水不调、肝火上逆的症状都上来了。   三哥极失悔当初把珍卿留在海宁,这一路上提起来就觉得难以释怀。因此梁大的正副校长再三来说, 请珍卿在中文系跟外文系兼职教学,还有艺专现任校长吴质存先生来请, 三哥都替珍卿毫不委婉地拒绝了。   副校长董南轩先生请本地名医给珍卿瞧病, 跟在楚州星汉市看的大夫说辞一样, 无非是产后过劳、熬夜少食加上情志不疏, 导致脾胃湿热又加重了气血不足。大夫还说珍卿其实自幼就有病灶, 原本好吃好喝好调养也无大事,偏偏生产之后没有好生将养,又因为生活际遇损伤了情志, 所以症状一下子显得很厉害。但大夫说珍卿的症状尚未伤及根本,调养它三五个月也就好人一个了。   三哥从此严令珍卿安心在家休养,不论哪所学校的教务庶务一概不许理, 全都由三哥跟其他人襄助料理。珍卿夫妇在梁州文理大学内安好家, 跟谢董事长先到梁州的杜太爷, 也忙不迭搬到梁大跟孙女住一起。珍卿的儿子杜保堂野得都不认得父母了,不过他依然是个有脾气但是好养的小婴儿。   跟父母分散了才不到两个月, 杜保堂出落得愈发白生生胖墩墩, 见人逗他就咧开嘴笑得几开心。当你把他抱在怀中想好好亲一亲他,他那两条小腿就跟上了发条, 攀山越岭似的由你的肚子蹬到胸膛, 甚至还要由你的胸膛蹬到你脸上。珍卿还跟三哥大表惊奇, 一个婴儿怎么这么健壮有力量呢?吴二姐笑哈哈地告诉他们, 这样才说明杜保堂长得好呢。   珍卿见了杜保党心里更加软绵, 想想就算为了管照杜保堂长大, 她也应该排除一切内外干扰,调养好自己这副病体。想明了这一点,各方面的人不管是坐客拜行客,或者行客拜坐客的,谢董事长和三哥等一律不叫珍卿操心。   珍卿和三哥都算梁州文理大学的理事,住房被安排在校园西北边静谧的缓坡地带,校内居住区的水电设施都齐备的。   当初三哥建造这个大学给的经费足,余志通主席批的建校场地也宽阔得很,所以梁大校园比海宁国大都宽敞。这里就像是拥有中西合璧建筑群的森林公园,人们行走在梁大蜿蜒起伏的宽窄路径上,满目都是积年古树参天蔽日的绿荫。   当珍卿走出家门站在缓坡上远眺,可见校园东边飞檐黄瓦的魁星图书馆,图书馆南边的尤加利树那样的挺拔蓊郁。视线穿过挺拔蓊郁的尤加利行道树,随约可见一些器宇轩昂的方形石柱——那是校内中部偏南位置的学校大礼堂。   从西北方向的教职工居住区向下,慢悠悠地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珍卿新近爱上的碧湖。这碧湖清澈碧透得仿如一湾玉髓,仅仅看着它便叫人心旷神怡。据说这碧湖原是一方天然水潭,建校时特意挖掘扩大变成这校内湖,湖岸周围除却天生蓊郁的灌木乔木,还错落地生着鲜妍欲滴的野生山茶花等。   珍卿跟三哥晚上常来湖边散步,三哥不在时她也带着孩子来,跟珍卿同住的郭寿康便也同来,杜太爷跟郭寿康的姨姥姥腿脚虽不但也偶尔来。   修身养病的第一步是要静,可怜珍卿家的客人日夜不绝,若想清静只好多出来走走。梁大的教学楼、宿舍、运动场、餐厅、图书馆,与校园中天然的草木山水穿插交融,漫步校园便可饱览自然人文风光,居住其间更难得有住在山间别墅的感觉。珍卿一来这里就喜欢上梁大校园。   ——   梁州文理大学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因为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没有来报道,一些回乡省亲的教职员也还没回来。校方的行政人员一直联络未到的人员,还要安排已经报道学生的生活和学习。学生的选课、寝宿、餐饮、贷金诸事,珍卿他们到达后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梁州文理大学旨在办出一流大学,所以管理学生采取的是宽进严出的策略,成绩太差的学生大一结束早就除名了,但能够升学的学生也有不少偏科的。珍卿在国外上大学有女学生指导帮忙,供学生咨询生活、选课、上课、兼职等一切事。   珍卿夫妇观摩梁大的选课现场时,发现每个系系主任和教授都亲自出马,拿着学生上一学期的成绩表,回答学生咨询的各种选课相关问题。   珍卿真是喜欢这欣欣生意的场面。梁大有不少珍卿夫妇借基金会扶持的寒门学生,遇到了还主动跟他们问好并致谢。若无基金会及时寄送的求学路费,恐怕他们绝大多数人难以在战时及时赶来求学。   ……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北边的战急形势更加糟糕。连在鲁州、禹州一直不想离乡的亲友,都开始询问珍卿是否到了弃决家园之时,珍卿给他们回电都是一个意思:断尾求生,青山可保。   老家那边的消息最初还算不糟,珍卿的侄孙杜玉琏在省城银行工作,是最早接到上命南迁的一个系统。明堂侄子作为永陵教育局的处长,说省内决定将重点学校先行南迁,暂时迁到山环水绕的徽州内陆。珍卿的侄孙杜玉瑚也在睢县教育系统,杜玉瑛是睢县一个中学的教师,但是他们县中的教职人员没收到迁移通知,在珍卿的劝说下决定带族中子弟南下。   珍卿认识的启明学校的大部职员师生,还有教育协会及民主社团的相识,现在的情势下能尽速南迁的都在南迁,官方支持不够求助私人也要离开。向渊堂哥四个儿子的儿孙家眷,杨家姑奶奶家三个儿子女儿的家人,没有公职的也自家筹划着南下以避兵灾。   与禹州相邻的鲁州萧鼎彝先生一家,为了两个小儿女的上学事宜,八月就已乘船南下到了港岛。而三哥最欣赏的唐经理却因家累太重,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向哪躲,把三哥急得仿佛热锅蚂蚁。   可是没有料到,鲁州陷落之快着实令人瞠目,那位平常看来尚还英武善战的沈将军,前两月还在率鲁军主力顽强抵抗东洋人。本月,他出人意表地轻易放弃了鲁州,撤离后对南下的铁路既无防守也不破坏,这样以来东洋人一来就可以长驱南下了。   明明兴华基金会人员早已南迁,创会元老之一的黄处贤老先生,却因为要去接他的丈人丈母娘,南下到徽州后又跑回到了禹州。他帮了禹州教育南迁队伍不少忙,帮他们找火车、汽车运体弱学生和教师。明堂侄子之前来电报还说过,说过永陵师生等南迁没有足够的运力,教育线上的多数职员师生都得徒步南下,明堂侄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黄处贤先生还笑他身体不如他这老头,跟他打赌谁先跑到徽州谁就能吃请。后来,黄处贤却收到鲁州学人成道炬先生求救,便又转道去了更凶险的鲁州给人帮忙。   再次听见黄先生和明堂侄子的音讯,他们两位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杜氏败类杜远堂的儿子杜玉琦,得了珍卿一笔钱后果然跑到禹州,他先回到杜家庄劝说祖父、大伯无果,很是沮丧地跑去邻县找他姐姐杜宜椿。不料杜宜椿生产后恶露不止,她家经济拮据也没敢到医院长住,如此就把病情耽误了。玉琦回去后强硬地把姐姐送医院,等到宜椿勉强能进行长途旅行时,他们却挤不上任何南下的车辆。而明堂侄子离开永陵后又回去找走失的学生,碰巧遇到没头苍蝇似的玉琦姐弟,就把朋友给他的汽车位置让给了他们。   玉琦当时过意不去,就叫姐姐一家人坐车先走,说跟他二叔杜明堂继续找走失的学生。正遇到占领鲁州的东洋人,派了飞机前来禹州侦查挑衅,看到人多的地方就乱丢两颗炸弹就跑,明堂侄子和玉琦正在那里,前者不假思索地扑到玉琦身上,把活的机会留给三弟的独子。玉琦后来述及此事,都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而兴华教育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他在鲁州帮学界朋友仓皇南移时,不慎被东洋军队的中国通识破捕获。东洋人和二鬼子开始还对他虚情假意、以礼相待,说只要黄处贤先生发个面向国人的声明,表示支持东亚共荣、两国亲善,并遵行东洋人侵略计划中对国人的奴化教育,东洋人对黄先生必会以礼相待、视若国士。   黄处贤先生铁骨铮铮,全然不为所动,当时就回绝了东洋人和二鬼子的无耻要求。东洋人当时翻脸将他下狱后,黄先生依然饮食自若,无所忧惧。就算到了被东洋人压至刑场时,那捕拿他的东洋军人还殷殷劝说,说只要黄先生简单发表一个声明,不但身家性命无忧,还可让他跟妻儿团娶。黄先生在刑场上听闻此言,只是整理襟袖哈哈一笑,冷蔑地看着在场的东洋贼寇说:“我既然不愿做亡国奴,岂可教人去做亡国奴?!”   黄先生最终被东洋人残忍杀害,珍卿和三哥听闻此讯掩面痛哭。人们都为黄先生英烈气节所震撼,纷纷发文表彰黄先生凛然英雄之概。连官方嘉奖也很快下来了。   北方数省的沦陷之地,多少旧识未曾及时南下,有人听说已同黄先生一样被戕害,每每忆及更叫人痛彻心扉。有人全然找不到踪迹了,找不到也许反倒算是幸运。有人选择做了侵略者的顺民,自然是覆巢之下晚节不保。   珍卿甚至翻来覆去地想,若是当初回乡再努力一番,能否及时劝说他们南下避难呢,虽然理智告诉她已尽人事,可情感上难免自我折磨。   杜家庄那里向渊堂哥、锦堂侄子,包括他们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亦不走,只锦堂侄子次子杜玉珪领着一族老壮走,玉瑚和玉瑛也跟他们一起走的。珍卿叫玉瑚、玉瑛把袁妈、老铜钮带上,叫玉珪从庄上把黎大田一家也带上,这两家人都因眷恋故土亲人而不愿离开。   家乡的人们最忧心背井离乡难觅生计,也着实是难以舍弃家乡的房屋、土地、店铺、亲眷,就算有人能下狠心阖族离开,哪有供他们带走所有家业和亲人的交通工具呢?这还只是一个原因。大家也是看东洋贼寇尚在鲁州肆虐,又传当局一直向禹州一带增兵,誓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保证禹州无失。种种因素使人们难以决心离开,其实也都有他们的考虑在的……   杨家湾姑奶奶那里事情也曲折。大表伯、三表叔都觉得能走还是走,但姑奶奶八十岁了不愿离开老家,一直说祖宗的坟茔家里的产业都在,而且她眼见着就要入土的人,凄风苦雨地万一死在半路上,要她葬在他乡做个孤魂野鬼吗?不论姑奶奶身边儿孙如何规劝,无论珍卿等人在外面怎么打电报催促,姑奶奶只发话叫大表伯带大家走,她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动身。   而二表伯家里的阻隔也颇多,二表娘身体破败得已经不行了,她人都糊涂了还死活不肯随大家走,说明衡跟昱衡回来找不到她,家里没有人供飨他们,做个鬼都是吃不饱的饿死鬼。二房“唯一”儿子昱衡表哥也不愿走,他的眼睛盲了多年了,杨家湾是他盲着眼也能随意走的地方,他不愿意走他女儿若珍亦不愿走,连带得若衡表姐一家也不愿走了。   这一攘二推的都把时辰耽搁了,珍卿和三哥动用了多少人情,才把愿意走的人们装上火车汽车。姑奶奶和二房的昱衡父女是被强架上车的,而二表娘被架上时又挠人又咬人,差点就耽误了珍卿托梁师培师兄寻的车。二表伯无可奈何说留下来陪二表娘。若说珍卿托梁师兄找的卡车还能等人,城里的火车却不会等这些犹疑的人。   珍卿在望城的大学校园养着病体,头两个月已经养好了大半,临近年末又被北边各种噩耗刺激。又想着北边留下来的人会面临何种命运?她想了也毫无办法但忍不住去想。因此,健康又从睡眠上开始坏起来。   珍卿无论什么时候睡觉,一睡着就开始一刻不歇地做梦。从夏天最先逝世的李松溪先生,在他离开海宁时逝去的慕江南先生,还有穿着长衫倒在血泊中的施家和先生,倒近来纷闻罹难的其他相识或亲故,他们轮番出现在珍卿幽暗的梦境中。他们在梦中现身的情形也光怪陆离:有人身在绿荫蔽道、萤光闪闪的黄泉路上,有人扑动着五彩的翅膀在星斗中飞翔远逝直至不见;有人变成凤凰的形影在熊熊赤焰中燃烧呼号着;还有人长着伏羲女娲的蛇尾人身,在幽暗的森林中执着日月和规矩……   珍卿这些关于罹难亲友的梦境,其实一点也不可怖,可是气血亏损令她无一夜不做梦,且一梦就是一夜,还像电影似的转换场景、更新内容。这让她不管睡了多久,都感到神疲意倦、心情低郁。睡眠一坏其他方面也跟着坏起来,又渐渐退化成初来梁州时的糟糕状况。   有一天上午,珍卿饭后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补觉又实在睡不着,再读法国作家莫罗阿的《恋爱与牺牲》,记起歌德失恋通过写作转化释放了痛苦。珍卿在穷极无聊中找到解脱的自己办法,开始了将梦境的画面再现出来的尝试。   初时,她凭记忆将梦境一帧帧落在速写本上,只是不愿太劳累自己,做这种事比从前就相对慢一点,直到这一年的年尾,她才得以用素描记录完大部分梦境。令珍卿感到神奇而的是,公历元旦到来的时候,她终于不是夜夜做梦且梦境连绵了。   三哥也极赞成她以绘画缓释痛苦,校内外一切让她劳累的事务,他和杜教授能帮她担待的就担待了,不能担待的也悉数帮她推挡开。后来,禹州许多亲友长途跋涉终到梁州,珍卿祖孙三代直接跟他们打交道,但他们许多人安家和就业的具体事务,多半还是三哥奔走办理的。来自禹州的亲友到南边多有不适应,对珍卿一家感恩戴德的就不吭声不添乱,也有倚仗情份和痛苦经历不讲理不省事的,珍卿若是掺和进去怕更难养病,真是多亏了三哥替他们祖孙三代担待不少。   农历腊月中旬的某一天,珍卿把慕先生的一张梦中像放大了:在五色相辉的神秘而宽阔的怀抱中,栖息着睡态娇憨无忧的慕江南先生,他那张脸依然是清癯平常的,但他脸上岌岌可危的大眼袋,却神奇地像熟透的瓜一样坠落着。   珍卿看着她完成的第一幅“梦境系列”,每每忆及慕江南先生就要伤神的她,很神奇地受到了心灵的抚慰。   晚上三哥从外面回来,也观赏了这幅现实与幻想的产物,他看了许久奇异地跟珍卿说:“明明是死亡的况味,却奇异地慰藉生人的心灵。”   珍卿翌日清晨自然醒来,见三哥已经穿戴好了,见她睁开双冲她盈然而笑:“睡得好吗?”说着顺势俯身吻她的额头。珍卿怔忪一下莫名问道:“外面下雪了吗?”三哥讶然地问:“你夜里睡得酣沉,怎么晓得下雪了?”珍卿笑着说道:“我似乎听见雪的声音,还听见杜保堂在咯咯笑。”   三哥拿被子围住她的身子,揽着她笑着说道:“涣贤、涣洁一早过来了,说给Candy表演雪地捕鸟,还没商议好怎么设置机关,到上课时间他们就没闹了。”说着他叫珍卿自己拥着被子,起身帮她找好衣服又道:“醒来先把早饭吃了,早上先在家里,午后再出去吧,免得不适应外头的冷气。”   珍卿听着三哥的殷殷叮嘱,默默地感受着身心的状态,自从她开始将梦境记录下来,她的悲痛、焦灼一直渐渐消释着,更能感受到眼前生活的真实和美感了。   珍卿穿好冬日的绵衣下了床,从身后抱着正系领带的三哥,在她的西服上蹭蹭脸说道:“现在都说要把五校合并教学,还只是官方会议的一个提案,却就把你忙成这样,真要落实起来还不知多麻烦呢。”   三哥转过身挽住她的双手,温柔说道:“教学方面自然有爸爸跟校长和教授们沟通,我只帮董南轩先生筹措并校的经费,还有筹划扩建校舍和增加设施的事。”   现下国事倥偬,一国上下方方面面的经费都紧张。梁州文理大学作为私立大学,原本的经费之所以显得不太紧张,是靠三哥、珍卿的长期鼎力支持,谢董事长跟二姊夫妇、四姐等的时常支援,还有谢公馆各人莫逆知交的支持,甚至易先生的大号粉丝余志通先生的支持——余志通作为主持梁州军政的省主席,可以决定教育经费向梁州文理大学倾斜。   可是即便经费来源如此之多,梁大的情形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几个学校要并进来,各种支出开销愈发多了。何况而今大量人口涌入西南地区,本地物价没有一天不在涨的。就只说三哥要扩建校舍这桩事,建房所需的砖石、泥灰等物料,比去年刚来时已经涨了一倍。家里不可或缺的日用品也没有不涨价的。譬如先时五毛钱就买一只牙刷,而今差不多要一块钱了。连珍卿他们一家也要节衣缩食,先买一些日杂囤起来以后慢慢用,免得再买时看着价钱难受。   想到一直败多于胜的对外战争,还有日见艰难的民生,珍卿除了以作画排遣心中苦闷,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枉作忧思,等身体好了多做一些实事,也比现在胡思乱想来得强。   三哥陪着珍卿吃完早饭,又要出门忙碌去了。珍卿从窗中看他稳稳走入南国的风中,跟廊下被胖妈带着玩的杜保堂说了两句话,又跟在柴棚中烤炭火的杜太爷和寿康姨姥老招呼一声,他撑起伞慢慢消失在大门外了,珍卿轻轻叹息一声才将窗户阖上。   珍卿家里的人口其实还挺多的,杜太爷和杜保堂自然一早就在这里,杜教授在梁大有晚课也会在这留宿,改名叫谢智美的娇娇在梁大念数学系,入学没多久就自然跟着小姑小叔住。寿康跟他的姨姥姥也在一起住。如今萧涣贤、萧涣洁经常来吃饭也偶尔留宿,这么多人都在时家里着实热闹得很。   鲁州教育名家萧鼎彝先生是当局教育部委员,他原本就想带着幼子幼女在港岛就学,后来据说看到谢公馆的事迹就改了主意,把幼子涣贤幼女涣洁送到梁州就学,自己也在梁州继续从事教育相关的工作,还受当局教育部的委托参与五校合并的事宜。涣贤跟涣洁都通过了梁大的入学考试,涣贤入的是数学系跟娇娇同系,涣洁入外文系珍卿若带课也会教她。   郭寿康跟娇娇本就是性情相投的朋友,两人跟后来的涣贤、涣洁也很要好。他们四人性格竟然很互补的,原本内敛的会开朗些,原本天真的会伶俐些,原本娇气的会豪爽些,原本豪爽的会细腻些。珍卿经历巨变后暮气沉沉的心境,看见他们这些少年少女都会回春不少。何况婴儿杜保堂生来就喜欢人多,喜欢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陪着他说话玩耍。   但杜太爷有时觉得不高兴,去年夏天时他们一大群人入住新居,家里行客坐客络绎不绝的,有生人不知道这一家主人之间的关系,难免有说错话闹笑话的。   有个教外语的华侨教授姚西莲,去年初来做客鬼使神差地问杜太爷一句,为啥跟杜奶奶不住一个房间,是不是老两口子吵架了?杜太爷当时简直羞愤欲死啊,当着姚西莲的面霍然起身,就翻着白眼气咻咻走开了。那一天待到客人走干净了,杜太爷就咬牙切齿地找到珍卿,骂那假洋鬼子姚西莲妥妥不是好东西,还想让寿康姨姥姥搬出去住。珍卿自然不会赶人而惹寿康伤心,只好想方设法对外人说明姨姥姥身份,让杜太爷不再蒙受不白之冤。   南国的雪终究成不了气候,珍卿在画室里清静地作着画,到中午雪就慢慢不再下了,地面上的积雪尚不到脚踝呢。   中午,郭寿康在他的凤翔中学吃饭不回来——这是南迁过来的流寓人士新建起来的中学,三哥跟萧鼎彝先生、岳子璋先生都是校董。萧涣贤就带着娇娇和涣洁玩捕鸟,珍卿抱着杜保堂在一旁凑热闹,杜保堂这小捣蛋莫名兴奋得很。杜保堂总是不停地弹着腿嘎嘎笑,一有动静再傻的鸟也不会过来。不过虽然没玩出什么名堂,大家凑在一块好像也挺高兴。   午后,杜教授从他城中家里打来电话,讲的还是已被安排在望城乡下的禹州亲戚。杜教授跟珍卿说,前几天杜太爷顶冒寒风跑到乡下,把明堂侄子的遗孀薛桂枝骂个狗血淋头,薛桂枝忍辱受气地平静了几天,今天还是又闹出事故了。   杜太爷堵着门骂侄孙媳妇的缘故,也是说来话长了。   珍卿一家到梁州秋城定居之后,珍卿想到以后若遇轰炸少不得要住到乡下,老家禹州会有许多亲友来投奔,像那些不工作的老弱妇孺们,与其住在城中生活成本老高,其实不如也住在乡下。珍卿就跟三哥说,要趁早拿些钱在乡下买些土地建房住。   没想到三哥早把事情想在前头,他去年来往西南办企业就买了不少地颇。全面抗战爆发后谢公馆诸人南下,三哥买的地皮分给谢董事长、吴二姐、陆sì姐办厂,给谢家亲戚和知交好友也低价转让不少。剩余的乡下地皮三哥全部用下建乡下普通安居住房,都是给自家人或来投奔的亲友住的。   在珍卿禹州的亲戚们赶来之前,三哥统一策划的乡下安居房屋,去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动工了,因为房屋造得简约实用,在农历新年之前就造完了。比今年后知后觉想起来在乡下造屋者,省了许多物料和人工的费用。   元旦以后,禹州的亲戚们经过长途跋涉,陆续到达了梁州的望城。战乱时有人替他们安排好居所,绝大多数人都是心存感激无有二话的,但也有挑三拣四不知好歹的人。   譬如为找学生因公殉职的明堂侄子,他的妻子薛桂枝跟长女容华,以为到梁州后能跟珍卿一家同住大学里的房子,没想到却叫他们住到乡下过“苦”日子,初来乍到就暗责珍卿和杜教授、杜太爷只顾自己享受,却把自家亲戚撇在犄角旮旯里喝西北风。杜氏族中其他珍卿不大熟悉的男女老少,也有少数人不知感恩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薛桂枝一块挑三豁四的。   珍卿养着身体不便多劳心动气,也想叫习惯靠人的杜教授担起该担的事,便将亲戚们的反应和无理要求,还有软硬兼施对付他们的办法手段,都条分缕析地教给杜教授和杜太爷,他们牢牢记熟适时表演出来就好——杜太爷现在精神头很差,珍卿还是把杜教授当成重点培养对象。而三哥就算再八面玲珑百般能干,珍卿也没打算叫他应对这帮亲戚,不是他份内的事他已经担待很多,再叫他跟那些不省事的杜氏亲戚磨牙,珍卿想起来都替他冤屈得慌。所以她一早就跟三哥商量好,没跟亲戚们掰扯好怎么安顿前,三哥不需要跟这些禹州亲戚照面。   所以禹州亲戚聚集到珍卿家里时,三哥是不在家的,当薛桂枝那些人嫌乡下房子不好,珍卿连忙给杜教授使眼色。杜教授一开始对这些人好言劝解,说你们若是看过东洋人轰炸过的大城市,就知道若遇轰炸乡下反而比城市安全。东洋人的飞机炮弹也非大风刮来,他们的轰炸机攻击的还是大城市,毕竟人力资源和重要机构都在大城市。   所以,珍卿他们自己家都在乡下建房,一应家私用品都是齐全的,就预备着若望城也遭遇轰炸,大家就可以高效率地避到乡下去。   杜教授肃然地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聪明人早就明白珍卿一家人的良苦用心,可还有那等愚蠢贪叨者犹然不服。也是了,东洋人除了忙着在沦陷区进行奴化统治,现在轰炸的还是长水一线的重要城市,再向西南大不了就是轰炸西都恭州,一时还想不到轰炸偏僻的梁州首府。有一些自作聪明者,就觉得住乡下避轰炸是糊弄人的话,这种人怎么给他讲都讲不明白的。   还好,杜氏本族的孙辈很多知书识礼的人,譬如向渊堂哥长子锦堂儿子的玉珪和王瑛,不愧是两任族长亲自培养的孩子。当薛桂枝母女和族中少数人还嫌怨乡下,玉珪便取出祖父和父亲的亲笔信和印鉴,说本族中不管谁触犯了族中的任何禁令,或私心作祟不听代族长杜玉珪的管理,可由代族长杜玉珪全权决定,收回族中给这个人的生活和婚嫁补贴,严重者甚至逐出宗族也在所不惜。   杜玉珪是珍卿少年玩伴玉琮的亲二哥,年纪比珍卿大了七八岁,为人精明老练但作为次子一直未管族务,他虽然有祖父和父亲这两位族长的信鉴撑场面,族里偏枝晚辈的人马上就噤声消停了,像薛桂枝这种自恃是烈士遗孀又是长辈的,就很不把玉珪的恫吓放在眼里。   其实,牺牲的明堂侄子也算教子有方,他家除了长女容华跟母亲薛桂枝一样品性,其长子玉琏、次子玉瑚皆是端方通达的君子,次女佩华也是秉性醇厚的正派人。   其长子玉琏原是禹州省城银行金库主任,他现在迁到隔壁的象州省交泰银行管金库,隔着地域暂时倒管不着他母妹。而其次子玉琏师范毕业原在睢县教育局做事,珍卿准备把他安排进郭寿康上的凤翔中学教书——就是图他能够挣钱养家并就近管束家人。可是这天薛桂枝母女犯浑时,玉瑚跟堂弟玉琦、玉瑛等人,在外面搬行李上陆三哥找来的搬家车——他们准备马不停蹄赶到乡下的安居屋。   薛桂枝的幼女佩华平常内敛寡言,先见母姐跟祖爷爷和姑奶奶一家胡缠,指望堂哥玉珪一出面她们就消停,没想到她们还变本加厉地闹腾,她又急又羞想拉母姐走开些,却被母亲薛桂枝乱骂道:“你个死尸自家挺着算了,我跟长辈讲话你岔个啥,你爸为了救三房的玉琦,自己个儿叫东洋人的大炮炸死了。他们赔不了我一个大活人的顶梁柱,好赖该赔我一副安身立命的家业,要不然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嘞。”这一番话说得人人侧目,好像是珍卿一家叫他丈夫炸死了。   佩华闻言脸皮都涨红充血了,情绪大爆发地颤抖着说道:“妈,你别胡扯八道了行不?你心里明镜儿似的,爸爸是为找学生才回永陵,他救玉琦哥是顺带手,当官的都说爸爸因公殉职要发抚恤金,你为啥还要牵三挂四的……珍姑奶奶一家能替我们想的都想了,能替我们做的都做了。他们是杜氏全族人的救命星,他们啥时候也不欠我们一个子儿的。爸爸被炮弹炸死了,你要找人赔就找东洋人赔,你跟姑奶奶一家胡搅蛮缠,你恩将仇报有脸见我爸爸吗?爸爸活着啥时不念姑奶奶好?你为啥要叫姑奶奶一家出钱出力,到头还只落得一个生气寒心——”   薛桂枝被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次女惊住,她下意识想像从前一样抬手就打的,被妹妹一同骂的容华也准备骂,就被羞怒不已冲进来的次子玉瑚护住。   玉瑚看似内敛稳重实则嫉恶如仇,他脸色铁青地怒视母亲和大妹:“妈,我跟玉琏都做事拿薪水养家,容华不想做事就叫她早点嫁人,佩华立志将来毕业也出去做事。爸爸这个顶梁柱说是死啦,可家里两个儿子能养活你,佩华一毕业就是三个人养活你。姑奶奶一家给办了做家的现成家当,还把我的工作佩华的学校都找好,你若是还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带契我们在亲戚长辈面前丢人现眼,叫我跟玉琏和佩华永世抬不起头,我们何苦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一家齐齐整整重新回永陵,让东洋人带我们下去找爸爸,一家人死个全乎也算干净啦!”   玉瑚这趟话更把薛桂枝和容华说蒙,薛桂枝上来对玉瑚又捶又打,一边嚎啕一边大骂:“你这个杀千刀没良心的,你当我这是为了谁个嘛,还是为了你们四个好娶好嫁……”玉瑚和佩华又表态绝不做寄生虫,将来总要靠自己活出个人样子的。   珍卿事后才听长房的玉瑛说起,说他这二婶薛桂枝和容华作派难看,一路上总是贪占贪吃、抱怨连天,别人的忙不想帮自己的事不愿干,坐火车时大家让给杨家长辈的卧铺,她们动不动想占住图受用……不过碍于她丈夫死得英烈,孤儿寡母确实堪怜,她家的次子玉瑚和次女佩华也通情达理,大家一路上忍着不说什么。这母女二人到梁州能闹这一出也不算新鲜。   而杨家姑奶奶一众人就很省事,珍卿他们如何安排他们都接受——其实是因为杨家的长辈多数来了,有长辈坐镇小辈就绝不敢作乱。珍卿想请姑奶奶跟三表叔,好歹在自己家里待一阵,但他们不愿在这里给珍卿一家添乱。说起来姑奶奶心里也有无穷伤心:一则她是被儿孙强拖南下的,二则二儿子和二儿媳都留在那里了。若衡表姐和昱衡表哥两家人,也为独独父母留在老家彷徨伤心着。   杨家大房、三房和其他表姑,男女老少也来得挺齐全。杨家大房的若云表姐也过来了。若云姐早几年就跟丈夫若即若离,长年带着儿女住在杨家湾的娘家,此番她丈夫欲带家人南下港岛,托人问她的意思,若云姐终究带着儿女跟父母兄嫂南下了。   唯独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玉璋侄孙,这几个珍卿最尊重最关切的人没有出来。尤其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原本是被向渊哥和锦堂侄子当作下任族长培养的,想也知道在他身上倾注多少心血。他祖父和父亲原意也叫他走,他说没有抛弃父祖两辈自己逃命的,还说将来无论祸福休咎,都必须永远尽孝父祖亲长的膝下。   杜家庄的南下队伍临行之前,玉璋曾把老母妻儿交付弟弟玉珪,说他把玉珪对上两辈的责任一并担下,也烦玉珪把他对下两辈的责任也一并担下,可怜他们的母亲跟玉璋的老婆死活不愿离开,终究最后拗不过她们。   成为代族长的玉珪责任重大,路上除了保护自家妻小跟侄儿侄女,还要周全杜氏老少与相关亲属的安危冷暖,终于来到望城时黑瘦得像个烤糊的玉米。珍卿私下里先跟他谈话的时候,感觉他走路都像飘着似的,很想先给他这个代族长看看病,但是玉珪坚持说不用。   刚才薛桂枝跟容华胡搅蛮缠,玉珪表明态度却没被薛桂枝放在眼里,他也是暂时忍气拉着孩子们坐在一边,细心地给怀里的小侄子揩鼻涕,还柔声问依偎在身边的侄女饿不饿,让他老婆怀里的小儿子都吃味了,一直嚷嚷着要爸爸抱,许久才被妈妈哄息了声。   眼见杜氏本族的闹剧似告一段落,但珍卿很清楚杜玉珪原不是族长的接班人,若不立威薛桂枝这些人以后还敢闹事。看着其他男丁又到外面搬行李,珍卿就给杜教授使了个眼色。   杜教授清清嗓子又说了一件大事,就是把给老家亲戚们在望城乡下备的安居屋,建房所需要的土地、人工、物料,统统当着亲戚们算了一笔细帐,又说要按照三哥向自家亲戚转让土地和房屋的折扣,给禹州老家的亲戚也打了一个大折扣,并叫各家把这笔钱付给珍卿夫妇,若不想付则可以另择良屋赁了居住,或者自己另买好地建房子也行。原本吧,这样算账的话叫杜太爷来说更有份量,可惜老头冬天精神不好,现在正搁自己屋里睡觉呢。   这些禹州投奔来的亲戚没想到这出,倒是杨家姑奶奶一点不打马虎眼,立叫长子把她儿女六家人口的住房算清楚,当场将一千八百块钱点清楚交给了珍卿。紧接着,向渊堂哥家的长房和三房都交了钱——三房的玉琦和宜椿姐弟没这么多钱,是长房的玉珪先帮他们垫付。如玉珪的姐妹和姑姑家也都是自己付钱的。   二房玉瑚和佩华要给钱薛桂枝不让,杜教授这面唧唧的性格表演久了心力就不够。珍卿按一按总觉得缺口气的胸口,平心静气地说叫薛桂枝一家最后选房。薛桂枝争嚷了几句见没有人理会她,扯着嗓子嗷嗷哭,一会喊老公一会叫儿子女儿,说大家都欺负她一门孤儿寡母。至于其他杜氏族人有钱的也给钱,没钱或者不想给的就想拖延赊欠,或者跟人口少的人家先挤挤住着。   其实三哥监造的望城乡下安居房,大房型的住一家子孙繁茂的大户足够了,里面一应日用的家当也给办好了。珍卿一户平均只收他们三百块钱。三百块还不到杜教授一月的薪水,在这物价飞涨、住房紧张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上好大房屋,只收三百块几乎就是免费附赠,而且还会负责把土地房屋的转让手续样样办好。这点便宜都要占也不必跟他们客气了。   珍卿低耗能地唱了这一番白脸,转头跟代族长杜玉珪交代:“虽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族人繁盛总要各奔前程各自负责。可是族人若不能做事自给,非要附族而居也并非不可,但附族而居该守的规矩也要守,谁也不能说只想着占便宜不尽一点义务。玉珪,你既然是光明正大接了信鉴的,在族人面前就得拿出代族长的样子,说出的话就得是一个唾沫一个钉,族人不守规矩该怎么罚怎么罚,这样他们才能长教训少犯错误,族人聚居在这异乡才不至酿出大祸……刚才那些闹事不服管的人,你预备就这样算了吗?这种事若在族里,你祖父、父亲、长兄会怎么料理?”   作为杜氏代族长的玉珪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珍卿和杜教授面前说:“临行前祖父曾经有言,不守杜氏规矩者不得附族而居,屡教不改者可逐出宗墙。”二房的薛桂枝母女和闹事者脸色骤变。   珍卿正准备跟玉珪唱和着再加一把火,倒是郭寿康扶着杜太爷走进来,杜太爷拿眼溜了一圈他的族人,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说:“向渊那二房的明堂死得节烈,按老礼儿是有资本跟祖宗一块受祭的,可他门里出了个败家婆娘败家妮儿,跟祖宗一块受祭要是保证,我看就不能叫她们附族而居了。”   杜太爷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虽说也大杀了闹事者的威风,但是跟珍卿预定好的计划不符。她最终还是跟代族长玉珪示意一下,玉珪这才看着自己的族人说道:“我们临走之前,我父祖有一笔安家费给大家,每个有儿女的一户是一百五十块钱,杜氏其他人都能得这一百五十块,族长一系的二房和其他闹事者没有。”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哗然了,薛桂枝本来还要冲口叫嚷,被她儿女强硬地拉出去了。   该排演的戏排演得差不多了,珍卿才平平淡淡地作总结陈辞:“好叫各位亲长晚辈晓得,我是出嫁女,族里多少章程我不晓得,我自己的正务杂事也多得很,无暇总为你们调停纠纷。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为杜氏一族竭心尽力,劳苦功高,也是先祖跟族老公选的掌家人,而且时逢乱世有非常之事,他们指派谁来在这异乡管理族人,你们就听谁的吧,若是不听就各奔前程、自谋生路。”杜教授和杜太爷也很配合地附和了几句。   直到这一会儿,比较置身事外的杨家人就有人明白,今天这一出是珍卿祖孙三人跟玉珪商量好的,拿着杜氏族里的   出头鸟给人心不定的族人立规矩,也是给杜玉珪这代族长在这里立威严的。   对于杜家有些人的贪婪表现,珍卿说不上多失望多难过,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她也晓得,她预料到会有人心嫌不足,是以早跟相关人员想了法子应对。其实,向渊堂哥家里的后辈大多明事理,有这些贤明知理的上进后辈,珍卿也就放心他们管理族人了。   去年回乡省亲离开杜家庄时,向渊哥交给了珍卿一点家当。她等到在象州做事的玉琏也过来,就把这点家当郑重交给向渊堂哥的第三代——大房的玉珪、玉瑛,二房的玉琏、玉瑚,三房的玉琦,过继到四房的玉琮杳无音讯,现在也不必谈他。现在正值非常之世,杜氏子弟要学会自己应世从时,安身立命,如何运用手里的银钱保存家族,也是须林他们亲自研磨的一门课程。   珍卿夫妇给其他亲戚换的黄金等,也都私下里把实物或凭扰交出去。他们夫妇半年前在海宁兑换的,按当时汇率比现在换得多,大家倒都只有惊喜没有意见。   三哥早租了汽车分批送亲戚走,乡下新造的宽敞安居屋就算不是美伦美奂,也比周遭的土砖草房强得多。心存感恩的亲友自然没有不满意,尤其杨家姑奶奶那边原本多居于乡村,常与庄稼土地为伴、草木花鸟为邻,看着周围还有闲地能种蔬菜庄稼,其实都颇感喜出望外。   再说回腊月中旬的这个午后,杜教授从家里给珍卿打电话说的事,起因就是薛桂枝一家最后选房子,她老抱怨剩下的房子离河近潮气大,又惦记把那一百五的安家费要到手。不但代族长杜玉珪不理会她,珍卿和杜教授、杜太爷都不理会她,她免不了在家咒骂珍卿祖孙三代,被杜氏族里一个好事之徒传给杜太爷听。   杜太爷前天跑到乡下薛桂枝家门外,拿着珍卿送他的阴沉木龙头拐杖,把薛桂枝家的大门打得梆梆响,薛桂枝吓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也真是杜太爷辈分大词汇多,肆无忌惮地把薛桂枝骂得狗血淋头,连带着把其他人也敲打一遍,说他们家珍卿一小太过慈善,只受了有些人针鼻儿大的好处,那就跟诸葛亮遇见了刘玄德,活活快把他们妮儿累掯死了。为了给他们操这些狗屁倒灶的闲心,妮儿生了保堂该保养没好好保养,累病了这半年都在床上躺过来,还有不得好死的下流秧子天天烦累她。杜太爷扬言谁敢再拿鸡毛蒜皮的事烦她,就用这龙头拐杖打断他的狗腿。   周遭的土著街坊听得也是稀奇,虽说禹州话听得半懂不懂的,也晓得这老头是来骂薛桂枝的。然后吧,族里族外的人都在传薛桂枝的闲话,甚至有人说她把自己丈夫克死的。   杜太爷浑不吝的名声族中皆知,若他没有珍卿父女为依仗的话,也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可这老头子没本事却有福气,养个儿子是个大学教授,娶个儿媳妇是高门富豪,孙女跟孙女婿更加了不得,老头儿这背后阖家的人物谁也惹不起。所以别说他堵着你门口骂你,就是冲进你家里打你个人仰马翻,难道你敢真生他的气真治他的罪?   结果就在昨天,薛桂枝闹了一出上吊自杀的戏。杜教授打电话来问珍卿的意思,看要不要他们父女出面慰问一下。   珍卿才画了一幅慕先生的肖像画,感受心情的恢复和身体的春机,很不耐烦搅缠到那些琐事中,叫杜教授最好也别去。   珍卿知道薛桂枝也是念过书的,小时候在明堂侄子家看的弹词传奇、西洋小说,多是薛桂枝买来打发辰光的。也许是明堂侄子做丈夫太好,从来没有叫她操过多余的闲心吧,纵容了她性情中有缺憾的方面。可她身边毕竟还有三个儿女。   珍卿找时间跟她的好儿女谈了,说给他们家没脸面是不得已的事,毕竟不按下出头鸟代族长就是摆设,以后族人不受约束更容易出乱子。她告诉玉瑚和佩华经济上若是拮据,私下里尽管向她开口,只是不可以叫他们母亲和其他人晓得。   之后,珍卿就按部就班地放大“梦境系列”,三哥看她身体和精神好了不少,难得出了一趟远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0 20:23:18~2023-05-11 20:1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9章 山水新园容旧人   三哥出差的某一天中午, 杜太爷、寿康、杜保堂等都睡了,娇娇在珍卿房里看她的素描,珍卿在看三哥从蜀州的来信。三哥说在蜀州遇到失去音讯的唐经理, 他那一大家子南下时有死伤和走失的,好在唐经理小家里都还健在。三哥欣悦之情溢于行间, 言道叫唐经理还给他做经理。   不单是唐经理的事让三哥高兴, 三哥和岳先生在梁蜀两地的日用工厂, 虽说难免受苛捐杂税的影响, 也确实养活不少本地的闲置劳力。三哥这次出差不知谁传他过生日, 厂子里的工友凑钱买肉买蛋并采蘑菇,给他做了一碗丰盛的寿面。也许是他们往寿面里放的东西太庞杂,三哥吃完那碗寿面闹了一天肚子。可他说他的心里是和暖的, 有人向他证明他做的事有意义,即便头顶悬着失败的噩运他也认了。   娇娇在一张张翻着珍卿的素描本,她好玩地用食指、拇指快速翻页时, 然后又惊喜地跟珍卿演示:“小姑, 你看这样翻看就像动画片, 听说动画片就是画许多图,一张张拿摄像机拍下来的。真有趣, 小姑, 你画这么多张都放大吗?”   珍卿闻言否定道:“全部放大上色旷日持久,这个学期总要给学生带课, 若艺专也并进来事更多, 若讲哲学还须自己编讲义, 事太烦人太累了。”   娇娇便理解地点点头, 把下巴搁在小姑肩膀上, 满脸思虑的痕迹, 思虑过后又闲谈道:“小姑,我听涣洁说,她们同寝的人结伴上课、自习、阅读,还常常谈论家乡和经历,嗯,还议论跟男孩子的交往。小姑,我是否也该合群一些,搬到大寝室跟她们住?”   珍卿看娇娇认真向她寻求建议,只问了一句:“你觉得涣洁怎样?好相处吗?”娇娇匀净的嫩脸又生思虑,然后冲珍卿点点头:“好相处,她的天真是真实的天真,伶俐也是真实的伶俐,她哥哥性格很像仲礼,都挺好相处。”珍卿摸摸她绑辫子的粉纱巾,微微笑道:“我听说女寝室床位空得多,若涣洁寝室有空闲,我看你不妨先跟她住一起。”娇娇就温婉可爱地笑了。娇娇说涣洁有真实的天真,也许是不满自己的心思重吧。   将要过农历新年的时候,三哥安排好一切从蜀梁边界回来了。   一天午饭后散步完,珍卿跟三哥一块午睡,睡醒俩人躺在床上谈一点事情。三哥说,南洋华侨赈灾爱国会的曹惠祥先生,说准备向国内捐献大批急用物资。三哥一听就敏锐地想到一问题:   “大宗物资以货船运进国内,分流运往各地就很难了。航空运输只管军方政府的紧要物资,陆路运输上铁路和公路是大动脉,但多少地方还没有通铁路呢,汽车、卡车就是公路运输不可缺的红细胞,可是中国目下紧缺汽车司机,还有会修汽车的技术工人。我跟曹惠祥先生提议过,应该先建一个汽车学校,培养汽车司机倒无须太久,汽车技师耗时自然久些。现在西南涌入大量青壮劳力,多少人没有职业不能养家糊口,上了汽车学校一旦出师也算就业了。建汽车学校是一举数得的事。”   珍卿爬起来惊叹地看着三哥:“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忧国忧民,精准务实,还属三哥最厉害。”然后,她抱着他脑袋亲了三口,颇像杜保堂平常亲人的架势。   这种亲昵把三哥哄得很高兴,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温蜜水,坐在床沿看着她喝慢慢喝,抚着她揉乱的头发歉然道:“只是,若是如此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今年你也要忙起来,还是要自己照顾自己。”   珍卿慢慢喝了半杯蜜水,笑道:“三哥,如此时局之下,我们能做的事尽力去做,做到俯仰无愧是毕生追求。虽说难免夫妻分别,只要不是长久的,相比多少人已是万幸。三哥,你要做事安心去做,家里这么多人陪着我,娇娇寿康他们也当用了,你也不必太挂心我。”   说起来,他们多少亲戚和相识去了港岛、美国,他们谢公馆却无一人战时离开中国,并非他们没有条件去,而是不愿意离开母亲之国,去到他乡做人家的二等公民。别人也许能安心在异国隔岸观火,他们怎能跑到他乡高卧享福,寻常地议论自己的同胞有多不幸?   今年过年吴祖兴从港岛来信,难得有点做儿子做兄长的样儿,盛邀他们所有人去港岛避难。不过大家最终都是婉拒的,连最不喜欢梁州生活的四姐,都因担心丈夫没接吴祖兴这一茬。   四姐如今为人处事好得多了,跟夫家的公婆妯娌相处得也算不错。只是经历不同难免观念不同,多少还是会有一点不愉快。譬如四姐某次穿镂空连衣裙,再穿一件很时尚的人字呢大衣,就要美美地出门逛荡去,她婆婆和做管的姨婆婆死活拦住不让出门。两拨观念不同的人争来争去,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四姐脾气惹急了是很厉害的,大过年竟当着亲戚给婆婆难堪了。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不惯她的脾气,说老一辈生活习性已经养成了,便是事有不对话有难听的,也不要当众跟长辈对嘴对舌地争执,有些龃龉纠葛不当众撕撸开来,双方感情就有转寰的余地,让老人当众难堪怕会积下矛盾的。   一大家人在梁州过头一个农历新年,大家难免也念叨起国外的元礼、仲礼和小庄。仲礼前年差点害了小叔小姑,据说近年性格沉稳了很多。元礼来信说准备在美国结婚,对象就是宾大的那位女学生顾问——大元礼九岁的班克曼女士。   小庄医学院毕业就想回国来,他的密友许怡珩小姐也愿同行,可赵姐夫觉得国内兵荒马乱,而小庄一直嚷着想当军医,赵姐夫便跟大家一起配合着哄小庄,说国内疫病横行、战场伤员累万,多少小伤病的人就因缺少医药,就白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却小庄借着国外的好环境好实验室,多研究一些利国利民的平价药。   ————————   乐笙自述:   我跟易先生的渊源开始很早。譬如孩提时候姑姑乐嫣在培英女中,学了中西歌谣回来便乐意教我,我至今仍能哼唱那些忧郁或轻扬的曲调。但我幼时只以为西洋人才有情趣又懂感情。   念初中养成阅读报刊的习惯,才晓得多少脍炙人口的歌谣,都是从易先生所在的谢公馆流出,听闻易先生与其夫兄常爱作新词谱新曲。自此热衷于听易先生的曲子,也广泛阅读易先生的文章作品。   包括易先生留学时的一切作品,国内报纸只要转载我都要做成剪报,困顿自苦时常诵读于枕下灯前,如此我在沉闷可憎的旧式家庭中,才未堕落得像父母一样吃鸦片烟。   我对于人间真善美的体会,亦跟易先生的《葫芦七子》有关。我收集的各版本《葫芦七子》,最初总愿拿出跟我的小朋友分享交换,这种自发的愉快是下意识的选择。   我家原来的门房做过木匠,他用木楔给我组合一套葫芦七子,我觉得他待我比亲祖父还好。有年冬天他风湿病严重得难以走路,我就用零花钱买活络油和五加皮酒给他,他高兴得喜极而泣,并夸赞我将来必定有出息。我在这种夸奖中拿起大娃、二娃,天真地告诉他,活络油和五加皮酒就是凡间的神瀵之泉……   我在艺术审美上的追求,亦受易先生作品潜移默化的熏陶。我少年时就懵懂地感觉到,易先生对一切艺术形式的追求,都教人以务实的态度看待世界与人,她的文章和绘画始终关注广大的底层人——在人们眼里隐形的劳苦大众。   十一岁时,我经历了家庭的改朝换代,家里财权由继祖母把持着,在年节的零花钱也少得可怜,可是还要节衣缩食买易先生的作品。   我十四岁那年,易先生之父为她出版《易氏留美文集》,国内每出一版即被抢购一空。市面上的翻印品泥沙俱下,然而销量皆可谓惊人。我曾闻易先生不喜人翻印她的书画,便不惜花光所有的零花钱,等候许久买了正版的《易氏留美文集》。   后来,易先生的新写实主义画册运回国,我学校有家境优渥的同学抢先购得。我观那画册用色鲜丽逼人,构形浑然天成,人物栩栩如生,情感呼之欲出,精良得让人生出强烈的拥有欲望。我省下两月早餐钱终于够买了,可那样精美的画册才回国就销空。我为此躲在房中哭泣不止,祖父便说我号丧咒他而打我。姑姑乐嫣为我跟祖父大吵一架离家了,数月后给我寄来易先生的画册,虽非崭新的也是我的爱物了……   海宁八二二事变的时候,我的家乡成了人间的炼狱,易先生在《葫芦七子》中描绘的邪神鬼姑,与现实中的东洋侵略者的佞行合而为一了。当时祖父母狠心抛下我走了,我数次欲凭一己之力冲出海宁,最终还是求到了鼎鼎大名的易先生眼前。   (作者补叙:后来才知此时谢公馆已出售,售给有名的华侨酒商王元良先生,惜乎五年后又被东洋人强占,后来亦为公民党高官私邸,建国后由政府主持简单修缮,成为新一届区政府的所在地,八十年代区政府搬离此处,谢公馆成为易先生一家的纪念馆。)   我为生存第一次来到谢公馆,我平生最敬仰爱戴的易先生,缩在廊上哭得像寻常小姑娘。此后方知伟大人物未尝不会脆弱,只不像寻常人那么长久的脆弱,或者被脆弱打倒以致一蹶不振。我常因自己家庭的惨淡生活,觉得人生的痛苦无日不如是。可是有同样经历的易先生,挺过了人生中的诡谲黑暗……   常听闻谢公馆是慈善门庭,我总疑心有沽名钓誉的情形,然易先生跟她家姊吴女士皆亲善,且是对佣人、听差和保镖都有的亲善,而她们家世、能力、才貌、成就,样样不输于我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我与她们坐同一架飞机离开海宁,在机上亲见不止一人来献殷勤,易先生跟吴女士疲惫凝重,勉强应付,依然不失礼貌风度。我平生最厌恶对所厌者保持风度,这又是我这自视甚高者不及她们的了。   到楚州往星汉团结大学报到后,易先生带我住在裴树炎先生家,为我置办了两件新衬衫、裤子和皮鞋,还将他丈夫陆浩云先生的冬衣,分出三套给我说是有备无患。   我当时想起姑母销声匿迹便无提,问易先生姑母为何忍心抛下至亲消失,易先生热忱宽慰我并平淡地推测,说姑姑必有不得已的情形。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好受多了,我想这是因为说话的是易先生。   易先生在星汉先忙应酬后则休养,还寻隙关心我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她很快就发现我挑食厉害,最初在饭桌上就不吭声。有天晚上我跟她一起散步,她先问了我学习上的得失和经验,忽指着院里的一棵古老榕树,问我晓不晓得为何榕树比人长寿。   我自来最厌恶生物,自然不知道。她说长寿的榕树永远努力向下扎根,所以遇到雨水不足的年份,它的庞大根系能吸收到深远的地下水,而那些淫雨太盛的年份,它发达的根系就像给洪水分流的小河,能使这棵榕树忍受两三个月的淹涝。   讲完这榕树的故事她就笑:“人生的起伏顺逆,就像自然界的干旱与洪涝,树木抵御天灾靠发达根系,发达根系却是平常默默长起来。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少年人要有聪明的大脑,同时也必须有健壮的身板,这两样就仿佛是榕树地底下的发达根系……”   其实家人也劝我不许挑食,我听得耳朵生茧也不愿改,即便八二二时我被家人甩在海宁,挑食的少爷脾气依然不愿意改。可是易先生这样会循循善诱,我就觉得非改掉这坏毛病不可了。我父母数年后再见到我,我的个性变得他们都认不出,他们总感叹社会真能磨炼人……   易先生还笑评我是完美主义者,一件事若条件和能力做不到完美,我宁愿不做也不愿做得“差不多”。她不急于批评我而建议我读名人传记,特意从裴先生书房寻了数本给我。我读完名人传记便明白先生用意:每个婴儿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人的技能跟思想都是从环境中得来的,只有不断体验不同的生活环境,在做事中不断学习、反复纠错,做事才有可能接近完美。所以说,因为做不到完美便不做是愚蠢的,盲目追求完美容易变成眼高手低、碌碌无为的人。   易先生外表像是我的同龄人,我心理上却将她视作亲长,觉得她比我的真亲长样样都强得多,怪不得我姑姑乐嫣往日念培英总爱提她。若是世间再多些她这样的能人,多些她丈夫跟她姑姐这样的人,我方信这里还是真善美的人间,若不然,这就只是妖鬼横行的恶世了。   可惜易先生他们稍后由星汉南下梁州,我还在星汉团结大学里念书。他们一离开我总觉得太孤独,好像谁在思想上都不能与我匹敌似的。   在星汉团结大学的头一学期,我除了学习上独占鳌头,性情上也改造了不少。我从前因家庭琐事苦闷难纾,有时脾气急躁常易给人难堪,放在往年便是自知错了也绝不低头。可是想起易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我自己举一反三地想,健康和智慧是我地下的根系,群众关系自然也是我的根系,我总不可以孤僻到自绝于群众吧。于是我跟人冲突后若自觉是我错多,便主动跟别人说话,对方若原谅我便是我的朋友,若不原谅我也不能再低头了。我的老同学们都惊讶得不行,说我这种傲慢狂人也变得温良恭俭让了。   当星汉市也遭遇东洋人的轰炸,而团结大学又须向南搬迁时,整个大学生南下的旅行队中,身体弱的男学生跟女学生可以坐车,我因锻炼得当竟被列入身强体壮之列,加入了痛苦不堪的徒步旅行队。也正是因为我的群众关系大改,徒步时有同学愿意关心我、帮扶我,我这样的坏脾气在受够徒步的苦头,想着买火车票回老家闽州时,幸而有不止一个朋友劝止了我。   我跟旅行大队徒步到中期时,身体疲劳不堪、精神濒临崩溃,睡的环境糟糕吃的食物不洁,身心的力量都绷到了极限了。忽然一天晚上,我发疯似的绕着简陋的下等旅馆又哭又喊,说什么不肯再继续走下去,想要步前面放弃者们的覆辙。先生们不能一直守着我一个,就靠着我在大学交的三个好朋友,按着我不叫我一直乱跑乱喊,免得伤损了神经耗尽了体力,真若如此我就可能真的要放弃求学,以后的人生际遇就要大改了。   我也庆幸自己听了易先生话,在星汉市上心饮食、留意锻炼,不像有些徒步旅行队的同学,因为太过辛苦憋闷竟致一病不起,或在这次艰苦旅行中留下病根,以后因身体衰败中断学业甚至盛年早夭。   后来才知,易先生跟陆先生、吴女士他们,曾在饮食医药上补贴大学生旅行队,叫他们沿途的友人给我们提供饮食、药品、住宿,不至于一路上总叫人露宿荒野,或是挤全是臭虫虱子的下等旅馆。再加上其他慈善人士的关照和爱护,我跟同学先生竟能坚持完这次徒步。   等大家走到梁州的望城之时,沿途都是捧着鲜花和食物的人,把鲜花和食物塞给徒步而来的旅行队员。我是后来才晓得,给我递食物和水的人中就有智美。不过我那时心思全在我本来的心上人那,其时尚未留意到智美。后来跟智美认识了,她提起此事还笑得了不得,说她见我盯着一个女学生死瞧,手里有水不晓得喝有食物不晓得吃,所以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经过长途跋涉到达目的地望城,我才恍悟了《葫芦七子》中的诸种深意,原来漫画中妖鬼横行的末世已来,人民水深火热,居不知所止,饥不知所食,寒不知所衣,死不知何时,零零落落的幸存者们,惶惶不可终日地苟存性命。漫画中苟且偷生的华夏遗民们,从绝望的故土中发现一抹新绿,没有干净的水源就用眼泪浇灌,这抹绿意给黑暗的震旦大地带来希望。我这时才明白一切被国家民众供养的人,都是这支万年葫芦藤上结的葫芦娃儿,注定要为中华大地斩妖除魔,涤浊荡秽。我头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使命。   我在日记中写下这些话,改编后拿到并校大会上演讲,听说易宣元先生听了感动异常。   其实南迁的星汉团结大学,最初没有跟梁州文理等学校合并,后来当局为了节省教育经费开支,建议星汉团大和海宁艺专统一并入梁州文理,存续八年的梁州团结大学自此正式宣告成立。   五所学校的学生在一起学习生活,扩建教室跟宿舍等的经费和工程,基本全是易先生夫妇跟家人上心。   后建的学生宿舍不如原先的舒适,有一些新宿舍逢雨必漏、遇风必灌,便有谣言攻讦陆先生甚至易先生,道他们中饱私囊、践踏学生。我有时路过这些恶言议论者的宿舍,听他们浊臭不堪、以怨报德的言论,强忍下来便气得辗转反侧怒气填膺,一忍再忍终于有天忍不住冲进去骂他们。当时已经预备好跟他们打群架,谁晓得这些人全属外强中干的,被我骂得回应几句就气弱了,何曾有一个人敢于跟我动手?   后来,妄议陆先生和易先生的其中一人,冬天淋雨忽然就得伤寒死了,先生们和学生自治会组织吊唁,我却没有去,我想这人死了也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很不必装模作样地假装同情哀悼他。   这时我家里的情况也向好转变了。我的父亲母亲被祖父母摧残压迫,之前多年碍于孝道不能反抗,忍在心里怄成了疾病,又自暴自弃染上了大烟。直到祖父母狠心将我抛弃在海宁,父亲才始幡然醒悟,带我母亲分家另谋生计去了。我们到达梁州筹备团结大学时,父亲已经在朋友的矿场做起会计,加上祖母和母亲的嫁妆,已够我们一家三口宽裕度日。   我在梁州团结大学安定下来后,正赶上易先生的“梦境系列”大型画展,很多评论家说易先生开创了中国独有的意识流画风,跟她早些年的新写实主义也不是一类。   确实,易先生用神乎其技的手段引人入于神圣。这些画中明明是怪诞离奇的死亡境界,却让人着了魔似的天天都想去看,那些轮廓、色彩、线条、情感,像是被赋予了无界的魔力跟神力,能把你的精神吸入画面中,如葫芦七子中神瀵之泉的水,帮助人们洗涤心中的污浊、黑暗、惊恐、疑忌。   早年我在报纸上看到海外报道,说西洋人当年追捧慕先生的画作,传说能够治疗失眠、抚平心伤,说她是被神握着画画的少女,后来还有外国人研究她的构图、赋色、线条,试图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推证其间的道理,就把易先生传得真如神人一般。   但我当年看过易先生留美作品的画册,虽然也觉得极好却不觉得有神力,那时总觉得外国人神神叨叨的名堂多,猜测易先生只是艺术手段高明罢了,未必能够治疗失眠、抚平心伤。   真正看了易先生的“梦境系列”大作,方知大幅的原作跟画册根本不是一种审美品。我亲身体验了易先生画作的神奇魔力,亦愿意相信易先生的人格类于神格,无疑正是被神捉住手的天才画家了。   我们这些学生都非常崇拜易先生,觉得她非但是女界的天才楷模,在整个学术界也是最耀眼的恒星。但她讲课时说没必要过分神化她,她即便有天赋并得了各位恩师的教诲,也在绘画上做了大量枯燥的技术训练,也通过大量阅读和体验生活积累不少写作素材,没有什么能力和技术是凭空得来的。即便易先生努力去除自己神圣化的光环,我们也认为多数人再努力也做不到像她那样。   如我一般每日观看“梦境系列”的人,包括学校师生、机关职员、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展出期间多少中外的阔人出高价要买画,我听易先生意思要先在国内巡展,国内展完了再送出去作世界巡展,借此到国际上募集资金、宣传抗战,为抗战和民生贡献力量……   我在梁州又得易先生一家关照,生活上和学业上更似如鱼得水。我原来的心上人跟人订婚了,我又爱上话剧团演朱丽叶的朱兰兰,整日魂牵梦萦不能自已,常在想象跟她如何偶遇并搭讪,如何邀她郊游或偕她游泳。   可我头脑中的计划很多,迟迟都不敢付诸行动——对上一个心上人也是常年的单相思,直到她订婚了也不知我爱慕过她。直挨到这年的端午节假期,朱兰兰放假回家我便悄悄跟着他,跟到她家也不敢走上去搭话,只好回来偷偷地写匿名信约她,说端午节那天某时某刻在某地见面。我特意换了新衬衫采了鲜花去等她,她却一整夜都没有来赴约,也没来告诉我她不想理我。   翌日,我在魁星图书馆跟朋友严达抱怨,说我自己的身材、相貌、学业、趣味、家业、年龄,究竟哪一点配不上我的心上人朱兰兰,她竟然白白让我空等了一夜。不防我跟严达说一点私话,却被易先生的侄女谢智美听见,若只是她听见也就罢了,不料爱多事的郭寿康也在,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萧涣贤跟她妹妹也在。   谢智美却主动提出要帮我的忙,帮忙问我的心上人朱兰兰为何不赴约也不回信。我的好友严达也说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能稀里糊涂被人晾住了。谢智美寻机在图书馆跟朱兰兰聊了几句,竟然轻易就套出事情的原委。原来,昨日是朱兰兰哥哥帮她取的信,大约她的管家公哥哥发现我的情信给扔了。   后来,谢智美、郭寿康和萧家兄妹,就兴致勃勃地要帮我追求朱兰兰,谢智美说朱兰兰晓得我成绩好,谈论我时像是对我还有好感。于是,智美告诉我追女孩子不能说的话和不能做的事,一旦犯了这些忌讳好感就会败光。郭寿康不但懂得梳妆打扮,还会泡咖啡、可可茶,做各种取悦女孩的鲜甜点心,我这样挑食的吃了都觉得极好。郭寿康做的好吃食我吃了多半。还是谢智美及时提醒我,说吃胖了脸圆圆的显得太幼智,女孩子不想跟小男孩子一起玩的。而涣贤、涣洁在校中交友广阔,不久便帮我把情敌摸得一清二楚……   我如愿跟朱兰兰偶遇搭讪、郊游跳舞,还找机会教她游泳,和她同到教室上课,到图书馆看书。还把跟郭寿康学的一点手艺用显摆出来,使她格外对我刮目相看了,说没想到我如此细腻体贴、心灵手巧。她跑八百米我给她拿衣服,男青年都艳羡地看着我,我自然得意洋洋,走路都生风……可惜,后来她家里安排她到美国去留学,我跟朱兰兰的交往也无疾而终了。   我当年也不过十八岁而已,在智美他们的改造下伪装性情,不愿意侍候人也装着愿意侍候人,虽然享受到了跟心上人交往的甜蜜和风光,但也不觉得喜欢了女孩非要如何不可。   这似乎也不算是真正的恋爱,我跟朱兰兰也只是拉过手而已。我也没准备好担负家庭的重任,去做人家的丈夫跟父亲。故对朱兰兰的感情很懵懂,分别后的伤痛也容易恢复。当我不觉间爱上谢智美时,求而不得的痛苦就强烈得多,面对情敌的嫉妒心也噬人得多。   ——未完待续   ————————   南下梁州的翌年春天,梁团大的校长庄宜邦先生,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平京大学校长郑余周先生,津门大学校长李泰俊先生,冀州国立大学校长范景晖先生,海宁艺专校长吴质存先生等,跟珍卿两口子讨论并校事宜有半个月。   珍卿和三哥主要负责聆听,有时候提出疑问或建议,确定并校后梁州团结大学的上层架构,由这些大学原本的校长等继续管理教务和行政。珍卿和三哥作为梁大的校董,会在这国立、私立并存的团结大学中,分担部分庶务和部分教务。   这是珍卿和三哥斟酌后的上策,国立大学的政治教育和国防教育份量很重,其中免不了有党派官僚之争,贸然参与进去将来是自找麻烦。   而合到一处的各学校校长和教授们,又希望珍卿夫妇多参与校中事务。梁州文理大学原副校长董南轩先生,特意邀请珍卿夫妇游览本地名胜,在名胜间说了一些发自肺腑的话语。   董先生说陆先生创办了这所大学,他对陆先生夫妇苦心孤诣地教育救国、保种存薪,表示非常地震撼而感佩。所以他一直视他们夫妇为同道中人,现在北方中原学界人士流寓梁州的望地,学界名流荟聚此处难免有争执,正要借相识满天下、资深又望重的珍卿夫妇,稳住整个梁州团结大学的大框架,以为民族存续输出更多的人材。   其他学人也有类似董先生的表态,珍卿夫妇倒也无法太过推脱拒绝,原则上还是不担任太具体的行政职务。梁州团结大学成立的前夕,天南海北的精英合作时难免有龃龉,珍卿和三哥也作了不少调停工作,这所合并大学终于顺利成立。   珍卿也开始在中文系、外文系、艺术系教课,中文系教的是《中国哲学》,外文系教的是三年级翻译,艺术系教的是《中国画》,数门课程排得相对较满,不过有助教处理杂务尚好。   珍卿《中国哲学》开学第一课,她的教室内外依然人满为患,她按惯例先向大家自我介绍,然后书写头一课演讲的题目——哲学对于人生的意义:   平京大学早年便将哲学作为通才课程,要求修习文、理、工、医、机电的学生都学习,我至今视此策为深谋远虑的创举,希望中国所有高等学校皆能施行之。   那么,我们为何非要学哲学不可?进一步讲,我们为何非要学中国哲学不可?   我把哲学大约分为以下几种:本体论、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修养论、政治论。   我跟美术系学生讲美术理论,会告诉他们:以客观规律求真是人生的最低标准,以道德要求求善是中等标准,以审美标准求艺术是最高标准。   本体论研究宇宙的本原,这本原包括对时间、空间、物质本源的探究。宇宙论涵盖时间、空间、物质的宇宙生成、发展之过程。我们姑且将这些研究称为求真。   尊重客观规律是人与动物的生存底线,违背客观规律的无知者会招致损害和死亡。譬如我们学蒲松龄《狼三则》之二,贪婪无知的狼不晓得万有引力,贪求屠夫持在肉钩上的肉死掉了;再如有人见电工带电作业没事,自己垫个梯子爬上去摸电线,他就莫名其妙地被电死了……   再谈到家国大事上,清末的拳团不识现代科技,以为洋枪洋炮乃是西人邪术,竟以为黑狗血可破妖人邪术,他们当年的教训不可谓不惨痛。说到现在发展日新月异的远洋舰、轰炸机,我们就要羡慕西方在力学、光学、声学、电学研究上,太多最新的科技成果运用于军事领域。他们这些“求真”领先的现代国家,样样都比我们得心应手,而“求真”落后于先进国家的我们,现在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么哲学对于“求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说,它为科学家提供探索客观规律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这在以后的课程中会有溯及。   而哲学体系中的人生论、致知论、修养论,我暂时将其归入求善的范畴。善者包括善言、善德、善思、善行,而善的本质乃是适应兴衰、谐于环境,能使身心和外物在变数中维持平衡,如此即可谓人生之至善也。   就在今年一月份,我一位学生给我写信倾诉烦恼,说他身在后方宁静祥和的校园中,料不到东洋人有那般惨绝人寰的暴行,他想到不能入眠、不愿吃饭,甚至觉得上课也全无意义,这样不停地想任何事也做不了。可是完全不想那些事能行吗?此时听课的人也无不在设想,东洋人那鲜血淋漓的罪恶屠刀,会否有朝一日架在你的脖颈上吧?   我这位学生五岁能诵《诗三百》,考进大学时是他们省里的头名状元,在大学是能参加全国游泳比赛的能手,如今还是气象系的高材生。可是人生在世要活得平衡,仅仅拥有这些文武知识就够了吗?遇到像我那位学生一样的思想困境,作为知识分子应该如何应付呢?   非要我来说的话,只好采取折中的原则了:我们要学习要做事时,则必须勒令自己精神专一、心无旁骛,而当自己忘乎所以、思想轻浮时,要逼迫自己直面淋漓的鲜血,告诫自己学习和工作是为了什么……   哲学体系中的人生论,通对人性、道德、心性等的探究,帮助我们认识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致知论教我们主动观察我们的思想,并可以有意识地自我塑造,将自己身上看似杂乱、相悖的知识、情感、观念统一于整体,避免我们在生存困境中限入错乱,以致崩溃毁灭……   …………   珍卿给学生们讲哲学对人生的意义,收到的反晌非常好,很多学生认为这种通才教育才是必要的。而她在外文系教翻译的教学方式却颇有争议。   时下翻译界流行的一种论调,认为翻译就像是精密的外科手术,翻译者按照翻译规律行事即可。但珍卿告诉她的学生们,理工科的真理都并非永久真理,人文科学却为何要设定所谓永久真理呢?   她启发学生建立自己的学术观点,思考中译外或外译中究竟直译好还是意译好,若有人说要将直译或意译的办法折中,又究竟是如何的折中法呢?珍卿要学生先立一个论点,她不会事先评判哪种对或哪种错,而叫学生自己在学习实践中去探索。   她还叫学生们多读名著的译本,最好能够读中外对照的名著版本,再根据自己的译法实践来评价:名人的译作哪处可以取法,哪里值得批评。既而根据个人习性和审美,不断于实践中调整自身翻译习惯。待到本学期结束之时,将自己最初立下的翻译论点,重新拿出来对照检视现下的论点,看自家观念可曾发生变化,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学生倒是挺喜欢这种自由方法,可是很多老先生就觉得太离经叛道了。   有一回,有个外文系学生想做工读兼职,珍卿到女寝室给她送本地职业指导所的联系方式。她出了女寝室在碧湖旁边散步,遇到外文系的女学生方君茹等来聊天。   方君茹说她从前爱看的译文小说,多是平铺直叙不加雕琢的直译法,但她崇拜的某翻译家就是这种风格。可读这种直译名著总觉得晦涩难懂,按照易先生的办法把中文和英文对照阅读,以前看不懂的译著看原文反倒懂了。   珍卿有些话现在不方便明说,就是第一代翻译家太重视直译,遣词造句和语法习惯太迁就原文,中不中洋不洋的把人绕糊涂了。   见跟着谈天散步的人越来越多,珍卿干脆以赞许方君茹提点大家:“你学得很好,也想得很好。大学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教学生学会自我教育,自我教育的第一征兆,就是独立地探索、独立地思维,并学会独立地解决问题……”   学生们感觉跟易先生相处愉快,她的博学和风度令人如沐春风。珍卿也享受跟学生们的相处。她其实害怕沉闷僵滞的教学方式,会把学生教得苦闷不堪又不出成绩。这时代的大学生多数不娇气,心性相较后世也偏成熟,能考进顶尖学校智力也属上乘,用这种方式教学其实也适宜。   因为跟珍卿谈得太愉快了,还有学生抱怨某甲教授军阀作风,某乙教授教学风格很沉闷,还有的教授爱早到晚退大拖堂,说教授们都跟易先生一样就好了。这种话题珍卿自然不吭声,有情商高的立马岔开话题。   珍卿心情愉快地回家吃午饭,郭寿康在凤翔中学排话剧,就是珍卿、三哥、杜太爷、娇娇、姨姥姥在吃饭,先吃过饭的胖妈侍候杜保堂吃。   娇娇急匆匆吃着,说待会要去魁星图书馆那,说跟涣贤兄妹约好要教乐笙打桥牌。这几个孩子天天一起要好得很,若非郭寿康这家伙还在上高中,他们这个小团体指定更热闹。   秦姨今天给大家做的油焖鸡米线,先把柴鸡放在砂锅里煲得烂香,里头再加各种有营养的食材,跟筋爽弹滑的米线拌在一起,连杜太爷跟姨姥姥吃着也好,娇娇吃了直向秦姨竖大拇指。秦姨听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夸奖,就发自肺腑地欣悦而有成就感,她是心甘情愿照顾这一大家子人的。   胖妈给杜保堂清炖的黄花鱼,正挑着细软的鱼肉喂这小宝贝。小宝贝学他娇娇姐向人竖大拇指,也许还分不清竖大拇指要有一个对象,对着饭桌上一圈人竖大拇指,大家都冲这个可爱的小精怪笑。大家才赞叹他这么可爱呢,他就兴奋地在胖妈腿上狂跳跃,差点把胖妈端的鱼碗都挑翻了。   珍卿哭笑不得地摸摸儿子,嘱咐他乖乖地把鱼吃完,不要捣蛋,杜保堂煞有介事地说一声“好”,接着瞅瞅妈妈又瞅爸爸:“吃,吃了玩”。杜保堂一岁就能说不少话,有时候胡答乱应着挺像大人的。   娇娇吃完饭就拿着牌出门了,杜太爷嘀咕一句“一个妮儿赌瘾恁大”,珍卿就扬起眉毛冲三哥耸耸肩,三哥莞尔一笑忽然看向杜保堂,就见这小宝贝嬉皮笑脸的,学着妈妈挑动眉毛又耸肩膀,简直像个幼萌版的小流氓。   三哥就按住杜保堂乱跳的眉毛,不许他小人家作这怪表情,杜太爷跟珍卿嘀咕:“好的不学学坏的。”胖妈笑着把杜保堂递给吃完饭的三哥,按住秦姨收拾残局的手说道:“你赶紧去吃饭吧,有我跟他姨姥姥呢。”   三哥抱着杜保堂在房间里转悠,珍卿也扶着杜太爷饭后走几步。秦姨最后一个去吃午饭,胖妈和姨姥姥利落地收拾着餐桌。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经历了战乱带来的恐怖和痛苦后,秦姨和胖妈性格都变了不少。秦姨甩掉思想包袱整个人轻快不少,胖妈少了刁钻浮躁稳重了不少,这两个以前相互不心服的老妈妈,现在一起管着这个家的事,能做到有商有量、和和气气,也真是奇事一桩。   家里的杂务主要胖妈和秦姨、黄大光两个人做,寿康的姨姥姥有时也能帮帮忙。珍卿家的生活不像谢公馆那样精致。然而,若不考虑山河破碎的严峻形势,珍卿其实挺满意现在大学校园的生活。   全民抗战的浪潮席卷全国,原来保护珍卿的黄先生一行保镖,在今年年初向他们夫妇辞别,说只要能杀敌报国到哪个战场都行。三哥送了盘缠又写介绍信,把他们一行保镖送到俊俊哥那里。至于珍卿的安全问题,现在其实不大要紧了,这里毕竟是真正的大后方,东洋人若再加害她不过激起倾国之怒,所以她在梁州反倒没那么危险。   杜太爷走一会回房睡去了,珍卿和三哥带着杜保堂外面散步,看见什么物什就给儿子指说名字,忽然院墙外现出一只好鲜亮的芙蓉花风筝,杜保堂一瞅见高兴得腿都快弹飞。他爸爸指着风筝教他念“风筝”。这孩子嘴里一直念叨着“f,f,f……”,后面带他睡午觉他也不愿意老实躺着。   三哥看孩子这么焦急渴望的,提议给他做个现成的风筝。于是珍卿就站在书房的窗前,即眼前之景以写意笔法画了鲜花怒放的草坡。杜太爷睡醒了来看珍卿画画,跟杜保堂念叨说你妈小时候可勤谨,长大了也跟你妈一样念书要勤谨,以后好做一个大大的学问家。   三哥给这温馨的家庭场面拍了照,然后就负责风筝部件的组装,风筝做了大人孩子们都高兴,就一拥而出走到后面山坡放风筝。可惜风筝还没有放起来呢,小可爱杜保堂却被太阳晃得睡着了。   珍卿收了风筝把杜太爷扶回家,到房间见三哥抱着杜保堂在小床上睡,手里拿着蒲扇轻轻给他扇风,珍卿心间也像风筝上的美景般清美。   珍卿有点疲惫地躺下来,三哥说他明天又要去边境上出差,珍卿见怪不怪地也没啥评价。   三哥又聊起一桩不知算不算好的事,她的保镖黄皕等人到俊俊哥营中后,发现俊俊哥这嫡系部队排布靠后——韩领袖专把地方军阀排在前头挡炮,未尝没有借抗战消灭藩逆的用意——黄皕他们见没有仗打就跑了,跑哪里去了俊俊哥也不知道。梁州省主席余志通之弟余志达将军率军出梁,跑到楚州前线抵抗东洋贼寇,就听说物质待遇比中央军差得远,士兵损耗也比中央军大得多。不得不说这韩领袖精明过头,这个时候耍手段真是让人心寒。   下午杜保堂睡醒后,爸爸妈妈陪他放风筝,这孩子简直开心疯了,三哥因为明日又要出差,便一直抱着孩子陪他玩耍,孩子有时清楚有时咿呀着跟爸爸讲了好多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20:16:34~2023-05-12 20: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5瓶;23155266、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0章 共赴国难良家子   珍卿在梁大教书的第二学期, 时序已经是秋冬之交了,她某一日忽然收到一封军内急电,上面并未写明发报地址和人物, 只书着四个重若千钧的字:我非汉奸。珍卿晓得是滕将军发给她的。因为冀州在战争之初迅速失限,滕将军率部退却又过分迅速, 坊间现在对他的评价非常之低, 多少人认为他投敌是早晚的事。   珍卿给他回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收到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说起来珍卿最近挺忙的, 也没闲空胡思乱想、伤春悲秋。接收到滕将军电报的礼拜天,珍卿难得一个人在家带杜保堂。   这段时间中西义赈会事情太忙,谢董事长夜以继日地忙到卧病了, 家里家外很多事只好交好别人。吴二姐参与本地的防疫委员会,试验用中药防治常规传染病,期间又发现外来人口的食物中毒, 她跟二姐夫和谢董事长与杜教授同住, 两口子忙得半个多月都没回家。结果把谢董事长的内管家金妈累倒, 就叫秦姨过去大宅支应一阵子。三哥这次到东边的象州出差去了,黄大光陪杜太爷到乡下开家族会议, 而跟娇娇周末是有社会团活的, 寿康带着姨姥姥开家长会去了。   家里就剩下胖妈跟珍卿、杜保堂,胖妈又必得出去采购食材和日杂, 只好珍卿自己带着杜保堂了。   珍卿最近真正忙得不能开交, 美国朋友蓓丽和弗莱顿来信, 催要珍卿这几年自译作品的稿子, 主要是珍卿旧年写的短篇小说和剧本等。蓓丽他们在美国那边印出来一部分, 说是试发行的反响非常好。便又继续催要珍卿的其他译稿, 说珍卿若无暇可请美国汉学家或其他人帮忙。哈大平京学社的中国教授已有翻译珍卿作品集的,不过蓓丽、白莎拉、弗莱顿都觉得她自译的较好,毕竟她是诗词韵译法的试验先驱者……   翻译旧作在国外印刷发行,也就是前几天才完成收尾工作。而珍卿从前写的《欲界俗人广记》,现在又莫名重新被炒热了,有出版社提议她续写这个系列。珍卿也想再写点凡人故事宣泄情绪,在团结大学带课的头一个学期,她把第二部 《欲界俗人广记》列了纲目,之前暑假写的八篇连载后效果不错,现在出版商和读者催稿催得极紧。   所以当胖妈不得不出去采购,珍卿不得不亲看照管杜保堂,她就想出一个很天才的主意:把家里的宽边弹力带找出来,弹力带叠几道一头绑在檐下的砖柱上,一头绑在杜保堂的小肥腰上,距离绑弹力带的砖柱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上,她由近及远放上番茄鸡蛋卷、玫瑰白糖、有画的故事书、《葫芦七子》的泥人、爷爷奶奶送杜保堂的玩偶房子、姑姑送的漂亮褂裤,还有萧涣贤给杜保堂做的弹弓,由着他的兴趣想伸手够什么够什么。   珍卿抱着杜保堂说妈妈要工作,叫杜保堂自己跟自己玩游戏,一岁多的杜保堂很省事了,竟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妈妈忙,堂堂玩。”珍卿在他小脑门亲一下,亲得孩子高兴地摆脑袋,小脸红扑扑的真可人疼。   珍卿观察一会儿杜保堂,发现他够到鸡蛋卷就不动了,坐在地上美美地大吃起来。吃完鸡蛋卷他又够到玫瑰糕,又继续够《葫芦七子》的泥人。确定这个游戏没什么危险,珍卿准备继续写《欲界俗人广记》第二部 。   珍卿怕一旦专心写作把孩子忘了,所以特意定了一个小时的闹钟,然后就专心致志忙自己的事。一小时后她给杜保堂把尿喂奶,孩子乖巧得让人心都化了。珍卿亲亲他又定了一小时闹钟,然后又给杜保堂喂了奶,给他把尿尿不出就算了。谁知第三个小时她小说写得飞起,下意识按掉闹钟竟然忘掉杜保堂,不知不觉写完了两个短篇小说,才发觉杜保堂红着小脸哭嚷:“妈妈,尿尿,妈妈,尿尿。”   秦姨跟胖妈把杜保堂带得很好,他才不到两岁就晓得不能随地便尿,珍卿连忙抱起孩子退了裤子,走到他尿尿的痰盂那里让他尿,孩子好爽快地尿了一大泡。珍卿拿了草纸帮孩子擦一擦,见杜保堂尿撒在地上不少,又去拿拖把过来,一边拖着尿水一边笑问:“怎么撒出来这么多,是不是妈妈让宝宝憋久了。”萌萌哒的杜保堂捂着□□不说话。   珍卿着实是没有想到,不到两岁的宝宝自尊心这么强,自此尿尿总要确定没尿到外面,尿完还跟妈妈指指地上,意思是“这回没尿到地上,妈妈我厉害啵”。   珍卿被堂堂的胜负欲萌得不行,以后跟小孩子说话就更注意,免得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她再也想不到杜保堂对“瞄准”一事,自小就形成了强烈的执念,他劲力大到能玩弹弓的时候,没多久就成为左近闻名的神弹弓手。当然,也是远近有名的大捣蛋鬼,以后参军又成了军中闻名的神枪手。   来到梁州第二年的秋天,抗战之初就在黄水一线据守天险的滕将军,跟东洋的两个师团迂回周旋半年,军械物资都供应不上了。恭州当局内部讨论叫他们撤退,后来不知得哪方面供应滕将军军械,珍卿家费尽千辛万苦送了一点物资。然后,滕将军的公民党以正规战正面对阵,加上社会党打游击战在外围配合,竟得歼敌两万余的重大胜利。   这次胜利的消息一经传开,空前增强了全国军民的抗战信心,也改变国际对中国战场的悲观预测。   ————   冬日的一个晴朗早晨,珍卿吃了早饭写作两小时,去碧湖散步回来时路经大操场,站在芳草坡上驻足看操场内情景,见除了正常上体育课的人,不少是为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在训练的。梁团大的体育教学声名在外,似游泳、篮球、网球、田径、长跑、武术,在区域性或全国性的比赛中多次大放异彩。这一点,多亏体育教育名家王梦琼先生。   王梦琼先生是修过体育学、医学的名校生,在美国积累丰富的体育教学经验,回国后又对道家的拳术有过实地考察和系统研究,所以梁团大的体育课除了西式项目,还包括中国传统的拳术项目。   此时操场上活跃的运动人群中,就有王梦琼先生活力四射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套头运动衫,底下穿着黑色的阔腿裤子,带着学生做课前热身运动,他喊口号的声音听着就铿锵振奋,把蓬勃的热情跟力量传给学生。娇娇、涣贤、涣洁、乐笙,都说很喜欢体育系这位王教授。   王先生跳跃的短发映着学生朝气的脸,让珍卿心中有一种轻灵难言的喜悦。她准备回家取教具去美术系上课,路遇穿着旧长衫的卫君涵。卫君涵现在是公共卫生系的副主任,不再是美国时憔悴的忧国士子形象,不说十分意气风发也算干劲十足。之前卫的亲戚让他的家庭震荡一阵,现在看来也已经风平浪静了。   当年卫君涵参加公费留学考试,是嫁了他妹妹换得去省城的路费,后来在美国留学公费不继时,他母亲跟妹妹给他筹钱想了不少办法。他在外面留学的那些年,他母妹做小生意被军警驱赶,他妹妹的一只眼睛被打坏了。之前,她母妹要把他外甥女嫁给他儿子,他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之前多年受家人的情份太大,新旧之间的人情恩义无法拒绝。   珍卿跟卫君涵边走边聊,谈到最近准备回国的学界名人,有哪些人有意南下梁团大教书。珍卿学物理的同乡旧识潘文绍,已是梁团大板上钉钉的物理系教授,而且说明要开讲核物理课程。珍卿家里最兴奋的要属娇娇了,她说读过潘先生发表的论文,说他将来的成就未必会输给欧美名人,她最近兴匆匆地准备论文材料,打算将来跟潘先生提一些问题。   还有珍卿安拉学院的同学乔芳娜。乔芳娜当年在美国赞美西方古典戏剧,而道中国古典戏剧不够动人。珍卿曾经跟她谈论改编中国戏剧。以后这些年,乔芳娜果然从改编元代的杂剧入手,现在竟然取得了一些功绩。梁团大中文系想给她下聘书,让她来补充戏剧系的师资力量,去年乔芳娜结婚生子难以走开。今年珍卿亲自跟她沟通了很久,又把住房等样样事给她安排好,乔芳娜才决心带着孩子南下梁州。   还有当年同乘玛丽女王号的华衡非女士,也说有意携丈夫儿子归国投身教育事业。珍卿在培英运动会跳Line Dance结识的莉莉学姐,也已接到梁团大的聘书要在艺术系任教…………   珍卿跟卫君涵在岔路分别时,卫君涵叹着气说出一直想说的话:“我们系的陈通文副教授,要去蜀州中央大学任职,大家预备给他开欢送会,内子跟家母都盼你带Candy过来玩一玩,饮食都是内子跟母妹照应,粗人粗食好在心诚意足。”   珍卿一听“陈通文副教授”就头大,梁团大荟聚几乎全国的学界群英,教学教务上难免会神仙打架,这次陈通文副教授没有评选上正教授,他的薪资待遇就跟不上去,因此负气要去蜀州的中央大学当教授。陈通文因此与梁团大的校评议会闹得不快,他要离开也没有官方的欢送会,卫君涵作为公共卫生系副主任,就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了。   这时候,珍卿又庆幸未在梁团大担任行政职务,若以领导身份给陈通文送行就尴尬得多。可是即便没有担任行政职务,对原先生的梁州文理和现在的梁团大,三哥和珍卿在经费和学校建设上,都是尽心尽力能帮助的并不推诿。有梁州文理的老师生仍亲切地称三哥为校主,称珍卿为“二校主”或“校主夫人”,这种称呼让一些官派的行政人员很是不爽。珍卿和三哥处理各种关系只得更小心。   ————   珍卿现在美术系带的是国画班,她跟慕先生一样注重素描基本功和写生训练,也就是珍卿在海宁强调的官能训练,她常带学生在明山秀水中写生,短期旅行也颇能拉近师生的距离。   美术系总有人手把手地教学生,珍卿很不屑于这样的教法,她还注意观察学生特长和兴趣,对不同学生注意因材施教、激发潜能……   美术生自然也嫌恶新宿舍简陋,珍卿便将卖画的钱勾出来一些,给他们房顶加灰瓦片遮雨。有学生嫌土黄色的墙壁不好看,她就带学生到新宿舍墙上作画,画的都是神话人物跟先秦诸子,还会写上有教育意义的文字。学生们画壁画能提升专业不说,还在官能训练中获得乐趣。外系学生一见就颇是羡慕,珍卿领着美术生给他们作免费壁画。   后来不知经谁的起哄撺掇,学生们竟在宿舍墙壁上画《葫芦七子》,竟然赢得校内师生的一众欢心。梁州团结大学简直成了大型幼儿园,许多外校生冲这个转学校,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二姐夫妇现住的大宅,是他们到梁州后低价买进的老宅子。原主人据说是上一代财政局长,因贪腐太甚被省主席余志通毙了,这栋宅子后来就收归公有了,因说旧主人家眷冤死闹鬼,谢董事长买时很便宜。这里装潢设施虽不比海宁谢公馆,将近一百间房子也够所有亲戚住着了。   谢董事长跟杜教授都老了,工作强度大加上水土不服,今年以来两个人轮换着生病。二姐、三哥要是都不在家,珍卿就带杜太爷跟杜保堂来,抚慰一下双亲寂寥的心情。四姐倒也愿意带儿子继宗长住,奈何她婆家的人一同住在梁州,她这长子媳妇老住娘家不像话。   珍卿这一回在大宅住下来,一同来的四姐难免又抱怨婆家,说他小叔子的儿子乱进她房间,弄坏了她好喜欢的一件红宝石首饰,骂又不好狠骂简直憋屈死了。又说叫他小叔子帮忙管着制衣厂,他小叔子样样小事都叫她拿主意,什么事都担待不了似的。   谢董事长感叹翟家人老实,四姐愤愤不平地“老实”可不是好形容词,谢公馆就没有这样的老实人。   珍卿听了一会赶紧走开了,在起居室哄着杜保堂认字角,同时指点小英学习炭笔素描。她见四姐高声大气地嚷半天,俩小孩都是心无旁骛地学习,非常满意地给他们发送奖励,要带小英去看她如今最爱的《白雪公主》,并跟杜保堂在外面玩捉迷藏。   珍卿是蒙着眼睛逮人的那个,小英拉着杜保堂玩得可高兴,小孩们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像长了翅膀的小铃铛,声音脆亮得让人心生欢悦。杜太爷拄着拐杖站在廊下闲看,褶皱纵横的脸上是岁月静好的气象。   谢董事长劝解了女儿半天,叫她看在丈夫的面上一定忍耐,何况他们也不是什么贪婪狠毒的人。四姐便说非要在娘家长住一阵不可。   珍卿他们在外头玩得出了汗,秦姨忙说叫他们进来烤一烤,梁州虽暖和冬天也不能大意喽。   珍卿带孩子们回房换了衣服,到起居室见四姐还是心焦意躁,蹙眉猜疑道:“你近来怎么这样焦躁,又生病还是又有了?”俊俊哥在楚州前线驻防一年多,上个月刚刚回来探亲一回。谢董事长跟四姐面面相觑。   要说珍卿真算得上金口玉言,四姐的长子继宗也一岁半了,她怀这个二胎也不算太近。其他人难免问珍卿还要不要再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说要生趁年轻生,岁数大了再生真是受罪得很。   珍卿摇摇头不置可否,她和三哥的事务都太多,要备孕总得修身养性一阵,而杜保堂还没有上幼稚园,两个孩子加个老人照顾不过来。杜保堂听得懂大人说话,这时就问什么是幼稚园,珍卿就抱着他给他解释。四姐说起谢公馆遣散的佣人听差,不免唏嘘今昔彼此的际遇,有时候要找得用可信的人都难找,也不知海宁第一名门还能否恢复旧日荣光。   四姐不得不回到她婆家养胎,珍卿一家就搬来谢董事长大宅住,每天带着杜保堂学习玩乐,一家人都觉得很趁意。   珍卿的“梦境系列”在国内展出许久,计划明年要做世界巡回画展了,本来要把重点放在美国那边的。但南洋的曹惠祥先生盛邀珍卿先去南洋。如此,就要跟先前沟通过的美国朋友们解释一下。   梁团大新出的系列风景明信片,是珍卿跟唐人礼、朱书琴等策划的,这日印好了先给珍卿送来二十打,珍卿就打算先给美国的老友寄明信片并解释画展的情况。   晚上叫小英跟杜保堂跟杜太爷玩,她要在睡前写好很多明信片。小英就毛遂自荐要给她帮忙,不但帮她拆明信片呢还帮忙晾干,杜保堂这小东西也非要来凑热闹,晚些时候郭寿康也过来了。   珍卿写了很多明信片写累了,郭寿康过来说不妨明天再写,明天他没事能帮姐姐一块写。珍卿说此事不好叫人代劳,不然就是对朋友们不尊重。小英在一旁天真地问:“小姨,我只有三个好朋友,你怎么这么多好朋友呢?”杜保堂小脑袋仰得那么高,郭寿康也提议她讲留学的事。   珍卿就从玛丽女王号上讲起,说到到美洲大陆初见的菲尔林教授,中文系的布莱德曼教授、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等,美术系的费特朗教授等,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等,还有房东米勒太太,热心社会人莫尔斯太太,还有校友蓓丽、白莎拉、弗莱顿、白莉莉、金艾达,以及宗教人士金牧师等,还有通过朋友认识的其他各界朋友,以及在欧洲大陆认识的汤韵娴女士,老师达芒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夏尔·莫诺先生、同门的师兄弟等等。   小英就说小姑跟寿康舅舅一样,满大街都是朋友了。提起这些海外的朋友,珍卿忽生恍如隔世之感,她的心境完全不是小孩子了。   ——————   董时吟自述:   兜兜转转,两载光阴流转,人生际遇沉浮,令人悲慨难言。   当年在海宁国立大学中文系,我千方百计选进易先生的《文学史》。就像虔诚的教徒恭候大德宗师,我买了一本崭新的学生日记,把钢笔的墨囊检查了又检查,开课前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翌日竟能准时起床买饭,又精神奕奕提前到达教室等待。后来教室里挤得人山人海,我不由跟同学庆幸提前来占住座位,才能安生记录易先生的通篇演讲。   夏天的教室像闷热的蒸笼筛子,大家压低声音的嘤嗡声也嫌聒噪,人群中酝酿难以言说的虔敬空气。等到看见太阳爬到三楼的窗上,忽听挤在教室外的人群躁动起来,便预感是易先生来了。终于看到期盼良久的易先生的影像,我在心里轻轻跟自己念“啊,来了”。   第一印象跟想象中相去甚远,易先生身体太纤弱、面容太秀美,不像一个享誉中外的大学问家。可当她沉稳端庄地立在台前,笑意清雅、神态自若地面对大家,我又觉得是我想象中的博学智者了。她站立时腿部微微分开斜八字,一立住腿脚就不会轻易乱动,既不偏移重心以手插兜,也不弯腰躬背把体重压在讲台上,她绝不像男教授们那样随性不羁。   她开宗明义地讲起她的演讲主题,旁边男学生都赞易先生做事爽快,比男人家还不拖泥带水。   易先生才学之深和见识之广,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烘托,人们但凡听见她的说话,便晓得她是非同寻常的人了。她左右手都可在黑板上书写,这代表着她的学贯中西,任何知识观点都信手拈来;她偶尔在讲台上走动徘徊,始终坦然含笑、无所疑惧,这说明她遍阅中西山水人文,谦虚谨慎的同时也不妨果于自信。   她脸上现着清隽的微笑,仔细看去那笑又似乎不存在。她美得不同任何流风俗态,她是一种集天地灵气的自然美相。当她以语言传播她的智慧,连男学生看着她都虔敬庄重,心生任何一点邪念都是亵渎……   第一次听易先生演讲的两年后,当我埋葬了一个个在战争中被难的亲人,重新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课堂,易先生讲课时一如往昔的仪态,令我不觉间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她穿一件白绿格的的宽身半袖旗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白皮凉鞋,乌黑鬓发编成漂亮的发辫扎于脑后,脸相还是白生生的秀美,似还是两三年前的旧模样,却不似从前那般鲜甜明媚了。是了,易先生同我们多数人都一样,经历了家乡的毁灭和亲人的惨死……   易先生的讲课依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易先生的板书依然简单明了、主次分明,学生听讲听得明白,笔记也做得有条理。她的板书在整个学校都有名的,却颇多教授以师法易先生为耻,还更有学生讥讽易先生处处要争第一。实在是批评得毫无逻辑,莫名其妙,也可见人心幽蜮丑陋百出。   我母家跟夫家六位至亲罹难,两三年间历经劫难、心如灰烬,便想学易先生用艺术手法转化现实痛苦。我为了看易先生的画展,听易先生在美术系的课程,本系不感兴趣的课程逃了许多。   梁州团结大学的通才教育课程多,我来后第一学期选了蔡嘉言先生的政治学。蔡先生竟拿着别人的讲义照本宣科,叫学生记笔记读熟练以应付考试,我因此常常逃课以致期末不及格。蔡嘉言先生在全校政治大会上不具名批评我,这令我甚至萌生了退学回家的念头,然而退学又着实没兴趣结婚,我这时期感到百无聊赖、茫然得很。   到梁州团结大学的第二个春天,我和同学们租自行车到郊外骑行,正遇见易先生一家也在骑游。以前听说他们一家常常骑游野餐,这次是我第一次亲身遇到。   我骑累了停在公路边休息,见路旁的树上已靠着两辆自行车。雪亮的晨阳照着路边金黄的油菜田,花田与公路中间的青金色田埂上,偎依着一对动人的俪影。身材纤美的女子,伸着手似乎在捧着阳光,冲身边男子笑盈盈地说着什么。我忍不住拿出相机冲他们拍了一张。   照相的声音扰了他们宁馨的独处,易先生跟他的丈夫回头看见我了,我窘迫地骑上车子落荒而逃。料不到后面的骑行遭遇了大雨,从城中出来的郊游者都到海潮寺上避雨。我们这些人午饭也在海潮寺吃,易先生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午饭后,易先生独自站在海潮阁观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她致歉,易先生宽容地说一句“不必”,不过照片洗出来要给他们一份。   我跟易先生并立在海潮阁的廊上,听了仿似海潮阵阵轰鸣的落雨声。良久,易先生忽然扭头看向我,说去年就发现我眼中充满阴霾。我跟易先生说我确实很不快乐,我无法摆脱亲人逝世的痛苦和绝望,想努力振作可总觉得了无生气。   易先生这时的神情很是空灵,说她幼时在乡下常爱倚窗听雨,也许是雨声合于诗文意境、谐于音乐韵律,总之,这种静美空灵的声音对神经好。她告诉我若暂时无法改变心境,不妨试着去做一些对神经好的事,想不通的事理情理暂时不要想。易先生跟我说了没有多久,她丈夫陆先生把她叫走了,他是担心她在潮气中待久了会着凉。   这次骑行偶遇易先生后,我回去翻出了《易氏留美文集》,看易先生留美时写的《以空无之用养我精神》,看第一遍只于心间默读,第二遍时张开嘴轻声地朗读,第三遍果有一点拨云见雾之感……   不久后,易先生在全校演讲心理卫生主题,评论不少学生因沉溺于负面情绪,已经有妨害精神健康之嫌,她言“生活满意的秘诀,不是把现实拔高到需求的水平,而是尽量把需求贴合到现实的水平”。她告诉学生们,乱世生活有一项必须的能力——就是在苦难中学会苦中作乐,有将痛苦作为人生旅伴的觉悟。而若是想找到名为快乐和兴趣的旅伴,就更要有将现实丑转化为艺术美的能力,这算是苦中作乐的前提技能……   后来我的痛苦心境小有改善,然而一直无心学业,成绩坏到几乎要被学校除名。易先生劝我不妨暂时休学一期,先到亲戚家里散散心亦可,或先去工作给自己挣学费也好。   我不欲到亲戚家受人同情,便听易先生建议去找兼工,却只得了一份做打字工的兼职——在人口普查所帮人录社会调查的信息——做了一月更觉枯燥抑郁便又辞去。恰逢易先生师兄周成捷先生南来,易先生介绍我去他的广告公司上班,我到那里能写很漂亮很诱人的广告词,这时才感觉如鱼得水、渐渐回春。   写了半年广告词心绪大有好转,于是又回到梁团大中文系专心治学,并常常去听易先生美术系的课程。   南下梁州团结大学第三学期,易先生的“梦境系列”作完全国巡展,准备要做世界巡展。   她在国内做慈善画展筹的善款,不是救济民生扶持教育、防疫等事业,就是换成支援前线的战略物资,不到一年就消耗殆尽了,所以易先生补充了新作品准备作世界巡展。出国之前,她耗巨资制版印刷了精美的“梦境系列”画册,是因为她已经决定把画作卖到国外,为国家的抗战民生继续筹善款,制作的精美画册是卖出后留的念想。   世界巡展的路线是先港岛后南洋,到南洋后再视筹款情况决定是否往美国去。易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出去走一走,我自然觉得易先生样样为我好,便又休学半年跟着谢公馆众位先生,为慈善画展先到港岛而后到南洋许多大城市。   “梦境系列”在南洋的慈善巡展很成功,在南洋巡展后期易先生展画就几乎售罄,易先生夫妇便取消了往美国的行程。带着一路筹集的慈善画款,和南洋华侨捐募的善款物资回了国。   除易先生慈善画展所筹之善款,并南洋华人华侨捐募之物资善款,陆先生投资日用品厂所得收益,谢如松女士花仙子公司收益,吴祖怡女士与其夫捐献的医药用品,陆惜音女士服装公司捐赠之被服,加上其他来源于社会各方面的资金,易先生一家及与其相关的慈善组织,在抗战初期便向全国军民提供近两亿元的紧缺物资,包括卡车、药物、食品、日用品、寒衣,捐赠对象包括贫困居民和前线军人,前线军人包括全国各地的抗战力量,极大缓解了国内军民抗战生活物资的紧缺情况。   易先生之夫所办的汽车学校,为国内各种捐赠物资的传递提供技术人员支撑,战时连当局都依赖这所汽车学校培养的司机和技工,然而抗战临近结束时却被强行改为国有官办。   易先生一家对国计民生贡献极大,当时西都恭州的当局要员和军中高官,却对易先生一家利国利民的善举相当不满,我后来才从各种故事中拼凑出真相。   因易先生一家所筹的巨额善款,主要用于让各地民间救济力量挽救民生,向政府和军中也提供了大量物资,却主要捐给北上迎击东洋人的梁军和蜀军等,包括从黄水歼灭两万东洋军后,后来驻防于徽州、鄱州的滕将军一部。据闻这些同样在真心抗战的地方部队,跟韩领袖嫡系部队的待遇天悬地隔,士兵们大冬天还只能穿单衣吃稀饭。易先生一家不忍见抗战勇士流血还流泪,他们捐赠的物资连自家人翟将军那里也送得少,韩领袖嫡系部队和后方高官自然受用不多,这便让多少想捞油水的贪腐大鳄衔恨在心。   还有个原国我是多年后才知晓。易先生在高中时有位要好的学姐荀女士,荀女士抗战时为社会党驻恭州办事处副处长。易先生一家通过秘密途径联络到荀女士,将他们筹集的部分物资捐给社会党。这时虽然是两党合作的时期,但公民党要使坏办法多的是,譬如他们拖延当给社会党的军费物资,意欲借东洋贼寇消除社会党的军队。社会党客观条件那么艰苦还能有胜捷,易先生等民主人士皆暗中同情,对这样热血顽强的抗战生力,以后明暗捐赠过去的紧缺物资很多……   社会各界为抗战出人出力的时候,明明各个阶层的抗战意志这样顽强,我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为何全民抗战打得这样旷日持久,却越来越形于惨烈绝望了。后来才想明白一点,不但是因为农业大国拼不过工业强国,也是带领大家抗战的领头羊私心太重。易先生曾经跟我说起一个伟人,这位伟人说战争不但是军事和政治的竞赛,还是经济的竞赛。可是公民党上上下下的贪腐,已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仍无有效的治理……   不过,我这次随易先生夫妇去南洋巡展,心境上的收获非常大。我看见人们即便在乱世中朝不保夕,仍然保持对生命与美好的追求,看见千百样人承受着千百样的痛苦,仍在痛苦的境地中繁衍生息,心灵上受了非常直观的震撼感动,回国后顺利完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学业。   ——————   全面抗战的第三年秋天,东洋人派出二十七架飞机,首次进入作为梁州首府的望城。   这个时期,别说梁州团结大学的青年学生,连普通民众都受过战时教育。为防备东洋人的飞机轰炸,有心人早在家里挖了防空洞,没心路的人也晓得往乡下跑。没交通工具或一时跑不及的,也会跑到公园或者森林覆盖的地方。   才遇到第一次防空警报时,珍卿、谢董事长、吴二姐、四姐家,便把贵重物品和不上班的人全都送到乡下——三哥初来梁州就规划的乡下安居房。珍卿还要在城中上课和管学生,不可能马上随家人长住乡下,便在城里随大众跑了数日警报。   第一日放了防空警报没有轰炸,第二日飞机来了还是没有轰炸,第三天就忽然开始狂轰滥炸,多少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就遭祸了。   这次轰炸梁团大受损失也不小,魁星图书馆和跟学生宿舍群,被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这次的轰炸梁团大还死了三个人,受伤的人数目前统计并不算多,可是也很让人痛心了。   梁团大的校评议会就紧急开会,决定迅速改变上课的作息时间,避开容易发生空袭的时间——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而利用前后空袭概率低的时间,做好上课复习、吃饭睡觉的一切事,高危时间段就躲到乡下或山林看书、画画、写报告。   珍卿在城中监督学生们的作息,就算不必多为他们做什么也算个主心骨。事实证明这样的作息是有效的,他们果然避开多次前晌后午的轰炸。   令珍卿感动的是,她在中文系的学生董时吟等,躲轰炸总带着专业阅读书目看,他们此时能按时交读书报告就不错,不少人的读书报告水准也很高,珍卿常常祈祷上天保佑他们。她这学期在外语系教《欧洲文学史》,要求学生的阅读量也非常大,很多学生也能准时交论文和读书报告。连美术系的学生都告诉珍卿,平常倒常常有想犯懒的时候,现在被逼得不能正常上课了,他们反倒如饥似渴地想上课。还有人希望在后山躲警报时,易先生给他们低年级上炭笔素描课。   珍卿却马上严肃地告诫他们,凡有防空警报一定要及时躲避,且记住绝对不许一群人扎堆,都要分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跑。现代飞机的侦查能力太强,即便是躲在乡下的密林里,也不能掉以轻心胡乱扎堆。   东洋人这时期不止在望城狂轰乱炸。杨家大表娘的娘家高家迁在徽州,前两年还算平静无事,近来也遭到东洋人的狂轰乱炸。她们高家那些裹小脚的老少女人,防空警报来了想跑也跑不快,反倒干脆待着不动的倒得救了,住在望城乡下的大表娘和若云表姐,听到高家出事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2 20:27:15~2023-05-13 22:1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而过 20瓶;54046779 5瓶;paddy、繁花似锦,佳期如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1章 楚云约留汉将军   天天轰炸有人被搅得不能专心学习, 再加上有的学生经济拮据,难免悲观之下染上打牌、抽烟的恶习,也有学生干脆离校回家不上学了, 这都是摆在教育者面前非常现实的难题。   当年传说S国捐了不少军机,当局大部分都布置在中部城星汉市。本来传说星汉市防空力量很强大, 与东洋侵略者的空军有一战之力, 可是后来战争形势急剧恶化, 根本见不出星汉市空军力量多强, 要不然星汉团结大学也不用南迁了。   当然, 现在全国的后方都遭遇大轰炸,恭州当局说起来也是在想办法。   胡畴良君到梁团大招航空系学生。曾经悄悄地告诉珍卿夫妇一些内幕,说政府预备秘密建一航空发动机厂, 还计划遴选一批素质过硬的航空系学生,去美国的麻大学习发动机技术。因为只有建立了自己的航空保卫队,才能避免一直在空域中受窝囊气, 广大民众才能正常地学习生活, 国家的重要机构和设施才不至于总是蒙受巨大损失。   胡畴良还说哪个地方都有汉奸, 东洋人能在大城市准确摧毁重要军工设施,就是因为出卖机密的汉奸太多了。所以, 他们这次建立航空发动机厂的地址, 以及加入这个秘密计划的人员,都会经过非常缜密的遴选和监控。   珍卿和三哥虽跟胡畴良君相识, 却没想到他向他们透露这么重要的机密。胡畴良走后珍卿还摸不着头脑, 而三哥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三哥就把事情的前因告诉珍卿, 他说这些年他跟岳子璋先生在蜀、梁边界, 建了包括铣牙厂在内的轻重工业, 这几年说不上挣大钱, 但是经营得尚算不错。   珍卿夫妇去南洋办慈善画展期间,恭州军委会的交通和国防部门,曾经多次派人找到岳子璋先生,劝说岳先生以极低的价格,把蜀、梁边界那片基础设施齐全又有一定工业基础的隐蔽区域让出来。   跟岳子璋先生谈话的几拨官员,皆以忧国忧民的凝重态度,以令人惊诧的无耻嘴脸说,作为工商业家应当重义轻利识大局,把岳先生和三哥建的那些水电站、火车站、配水厂转让给国家,让国家发展国防安全相关的事业。   但是逼迫岳先生出卖产业和基础设施的,其中有一个多次出现的铁路局长钱镠,是韩领袖连襟贺渊亭的亲外甥钱。此人跟岳子璋先生有段前仇旧怨。这钱镠的父亲在十年前的清党中,栽赃陷害过岳子璋先生的舅舅家。   而贺渊亭跟她的老婆甄嘉扶,是皇亲国戚里出了名的贪狼饿虎,简直是把国库当成自家私库在倒腾。   抗战以来,贺渊亭借中央银行行长和财政部长的职位,让他的儿女亲戚打着国有机构的名义,侵吞了许多民间资本家几辈子的基业,这在工商金融圈内已经不是秘密了。   可惜为了国母韩夫人的颜面,韩领袖从不重刑处置这班大蠹虫。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公民党军政系统的高级官员们,明里高喊“抗战救国”“挽救民生”,暗地却凭巧取豪夺经营起大产业。   三哥从南洋回来后,去了一趟蜀、梁边境的工业区。听了上头欲收购这片工业区的意向,三哥之前跟岳子璋先生的看法一样,也只以为是当局那些贪腐成性的皇亲国戚,打着政府机构的名义又来巧取豪夺了。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缘于私恨,岳子璋先生气得生病都不转让产业。三哥觉得不能硬碰硬正准备设法化解呢。   这次胡畴良君特意来拜访他们夫妇,并且讲了本不应当由他们听取的国防机密,其间的用意三哥当场就想明白,连珍卿也知道有几分内幕了。   可是岳先生和三哥的毕生心血,几乎全都投在蜀、梁边境的基础设施和工厂机器上了,而恭州当局的官员却只想以极低的价格,把岳先生和三哥的偌大家业收入囊中。   珍卿陪着三哥找胡畴良对质,胡畴良沮丧地沉默了许久,说当局早欲在西南筹建飞机发动机厂,曾考察过蜀梁交界几处偏远地区。陆先生跟岳先生办工厂的一片地区,有平地水源而且地形复杂、丛林茂林,便于规避敌机的大规模轰炸。可是那里最初几乎没有基础设施,前后的投资规模未免太大,专业人士觉得尚可考虑,但军委会前年一审查立刻否了。   事到如今,胡畴良眼中有种决绝的悲伤,叙述起他们空中防御力量不足的缘故。   他说北边S国虽然不是无偿给中国捐军机,但他们给中国提供贷款向他们低价买飞机,从S国买的飞机价格也算划算。这部分飞机除了在战争中损耗的,很多是因为保养维修不当失去战力——这其中涉及的管理漏洞和严重腐败先不必说了。这还只是中国现在缺少军机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重大原因在于上层。韩领袖夫人管着买飞机的事宜,战争初期有S国提供的低价军机,领袖夫人就以为只要有钱军机啥时候买都行,S国的生产能力不够还能向欧美国家去买。不料现在中国东南港口一个个地失陷,海路引进先进军机越来越困难,而欧美列强还碍于东洋人的压力,甚至高价也不想把军机卖给中国呢。   买军机的事情说起来都是泪啊。但胡畴良说他们国家也有自己的飞机制造厂,但建在显眼处前年跟去年两次遭遇轰炸,设施损毁得已经无法再搬运了,连技术人员都被炸死不少,这样惨重的教训不能不吸取。胡畴良说现在新建飞机发动机厂,非得秘之又秘、慎之又慎。可他们没那么充裕的时间,在一个隐秘处修起大量基础设施了。   胡畴良也知这种说辞确系无耻,可他还是忍着垢耻对珍卿夫妇说出来:“政府军方对这片地方志在必得,若是可以,陆先生和岳先生还是不要硬抗,古人也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何况是与整个国家意志对抗呢?”   陆浩云明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也是怪他还有仅剩的一点点天真,没有料到当局会无耻到这地步。他们基础设施和轻重厂子尚未建成,倒不见当局的各种衙门来游说他们出卖,可他们把几乎所有家当都投资进去,当局倒劝说他们重义轻利出让产业了。   胡畴良离开前又提起一件事,问珍卿二人是否认识七十军的王步钦将军。说这王步钦将军状告珍卿一家人,说他们捐到前线的米粮是发霉的,捐助的衣药用品全是假货次货,害死了不少前线作战的将士,这王将军要撺掇韩领袖拿珍卿一家开刀呢。   胡畴良其实怀疑是姓王的军中涉嫌贪腐,把珍卿一家捐赠的紧缺物资倒卖掉了,而想叫他们这些真正的慈善家做替罪羊。   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很无语了,王步钦将军就是阮小檀夫家的叔叔,也是前年谢公馆举家南下祸害他们的那位。这个人贪腐成性还跟东洋人勾搭,竟然还能复出掌兵真是匪夷所思。   胡畴良说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据说这王步钦将军当年跟东洋人接触,似乎是韩领袖授意他出卖假的战略消息,并非是他真要去做汉奸的。而这姓王的贿赂了皇亲国戚替他说话,他涉及贪腐的事就被随便掩盖过去,所以他歇了三年成功回军中带兵了。   正是听胡畴良说了王步钦的官职,三哥回到家里战栗着跟珍卿说:“这样的政府全没道理可讲,我得赶紧到蜀、梁交界走一趟,跟岳先生尽速出让这些产业,不然我们两家就大祸临头了。”   而珍卿和谢董事长负责到恭州奔走,负责解决那位王步钦将军告他们以次充好之事。她们刚找到传媒界的各种大佬朋友,要在报上自述谢公馆历年慈善活动的质量,再对比王步钦将军的累累恶行,忽然听说公民党军队连连失利,那位王步钦将军已带着军械和部下投靠东洋人,由韩领袖器重、皇亲国戚欣赏的大将,变成了注定遗臭万年的卖国贼。珍卿家里捐到前线的那批物资,俊俊哥很快托人查出来就是姓王的捣的鬼。   这桩诬告事件异常顺利地解决。连珍卿和谢董事长都想不到,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将,变节就跟变脸一样容易,领袖看人的水准未免太坏了。   ————   这年中秋节的翌日,东洋人又集中轰炸了一次望城。萧涣贤跟同学们欢聚饮酒,翌日忽然响起警报他犹在酣睡,这个家伙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炸死了,不过他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   珍卿家在校内的房子被炸塌一半,两边邻居的房子也未能幸免,幸亏这个时间大家都没在家。魁星图书馆和知行教学楼,这一次真正被炸得面目全非了。男女宿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作,娇娇跟涣洁的宿舍没有被炸塌,但是床铺震坏了还扑了层厚厚的灰。   珍卿叫这些孩子跟她同住乡下,以后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学校吧。孩子们觉得这种情形竟未炸死,定是老天爷要留着他们多做事,他们心力更足,常日里读书就更加勤奋了。   珍卿也从此搬到乡下居住。之后跟家人们沟通了才知道,花仙子下面的工厂也有厂房被炸,虽然下面的职员工人有伤无死,可是以后开工的时间就要更谨慎,还要做好产出减少而工资照发的准备,还要做好公司一日日坐吃山空的准备。二姐夫和四姐的工厂也都面临这等窘境。而且望城的发电机厂也受了轰炸,本就紧张的商业用电和居民用电更紧缺,常常停电也成了不能不面对的事。   现在各行各业的人都是硬熬着,你东洋人不让我们正常生活工作,我们就越要顶着一口气好好生活工作,看看这个世道究竟是谁熬得过谁。   二姐的药学实验室早就停摆了,先期的实验数据也一并搬到乡下。现在各人能获得的经费和物资,无不是投到教育民生和支援前线上,因为这些才是刻不容缓的关键需求。   整个秋天三哥都在蜀、梁边境,岳子璋先生实在太不甘心了。他说若面临的是清廉高效的政府,政府从上到下的大官小吏,确凿是为国家尊严、民众福祉在奋斗,要他把毕生心血捐出去他也甘心,可是从上到下无人不贪的腐败政府,凭什么要夺走他的心血去糟蹋呢。   可此事关系岳先生一家的性命前途,纠葛拖延了小半年还是卖掉了那片厂区,卖给了有官方背景的大资本家,是三哥跟岳先生平生最厌的皇亲国戚。这帮人就是有本事欺上瞒下、抢占先机,他们觉得官方若真在此建飞机发动机厂,就必须从国库拿出巨款来买这里的设施、厂子和机械。   人人在这心碎神裂的艰难时节挨着,也不知道这黑暗的乱世何时是个头。   ————   乱世还轻易不能看到头,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裴俊瞩送侄子来考梁州团结大学——她侄子对蜀州大学环境很不满意,说物质条件很糟管理却很刻板,早听闻梁团大神仙会聚的名声,非说要继续念大学就只念梁团大。裴俊瞩不至于为这事找珍卿走后门,她就是送侄子过来顺便跟她一聚。   裴俊瞩这些年总在各地战场跑,向珍卿透露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军事内幕。譬如公民党军队现在为何打仗愈发坏了呢,因为热血英勇的军人在战场上是消耗品,而且越消耗就会越少的。如今多数公民党兵的军事素质如何另说,但军队内部意志懈怠、贪腐成风是真的。   “长官们”碍于上命民意或援助国的要求,不得不在一些大城市表现出固守城池、抵抗到底的样子。可是当东洋军的海陆空一齐出动,这个大城市的主将带头一跑,下头的人自然是仓皇逃窜、丢盔弃甲。一个阵营跑了其他阵营焉能不乱?最后便留下重金购买的重型装备,让东洋人捡装备捡得不知道多开心。   珍卿问裴俊瞩是否以偏概全呢,她就知道有不少名将真在拼死血战的啊。裴俊瞩说这部分人自然是有的,但靠这些血勇悍将能守住一时,一旦那些尸位素餐抢功劳的来了,再好的局面也被他们搞坏了。江州、越州、鄱州不就是这样丢掉的啊,她是战地记者如何不知道呢?   可是她写的关于这些战场的报告,不是在《宁报》内部就被毙掉了,就是被当局的新闻机构掐掉了。韩领袖想造成抗战形势大好的表象骗外援,可是外援多少能给百姓跟士兵用呢。韩领袖身边的皇亲国戚贪污外援,已经引起极大民愤招人喊打了。   裴俊瞩又问珍卿有没有看报纸,那个又侵占多一块领土的东洋陆军中将,得到他们狗皇帝的嘉奖了。她讲这些非要喝酒才能镇定情绪。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情宁静些,珍卿念起办《新女性报》念过的诗:“他赢得二十多枚勋章,因为他枪杀了数百个人,为此而向他授勋,奖励他去杀更多的人……其实东洋一国从上到下,何曾有真正无辜之人?”   醉醺醺的裴俊瞩大着舌头,接着珍卿后头说了一句话:“If you can\'t say it out loud,keep your mouth shut.(若你不敢高声说出来,则不如闭住嘴不要说吧。)珍卿,这不是我们办报的初衷,甚至不是办《新女性报》的初衷,更不是《宁报》这样大报纸的初衷。”说着就趁着酒劲把脸埋在腿间嘤嘤地哭。   其实,《新林报》开了专栏发民主人士的公开信,是呼吁韩领袖惩治妨碍抗战大业的贪腐现象的,包括谢董事长、杜教授、吴二姐夫妇都加入了。珍卿认识的工商业、学界民主人士,其中有公心有胆识的也都加入了。   如珍卿这样享誉国际的大学者们的加入,势必会引起国内外媒体的密切关注。如此以来,就会像裴俊瞩说的战场纪实报告一样,会影响韩领袖骗取外援及捐款的大计。可贪腐已严重到影响抗战大局和民生大计,珍卿一家若是继续坐视,着实心中不安。   裴俊瞩在客房睡到第二天中午,她起床后跟杜太爷和三哥等人客气道歉,说她昨天晚上喝醉酒吵到贤主人,三哥自然很客气地不计较。杜太爷就是老字号的爱搭不理作派。珍卿笑着示意裴俊瞩不要见怪。   饭后,珍卿带裴俊瞩参观她的画室。她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这几年,除了最初的“梦境系列”归入意识流,之后还是以写实风格刻画贫苦民众,再不然就是宝刹名山、奇山异水。   裴俊瞩先看珍卿画的底层民众,珍卿笔下这些人物其实是到处可见的,但生活在上层的人不会留意他们,可他们一落到珍卿的画笔之下,每个人的形象都如此鲜明动人。   譬如有一幅画是描绘耍猴艺人的。那瘦骨嶙峋的猴跟佝偻沧桑的耍猴人,画家都以写意笔法刻画其姿势情态,又以现代颜料层层赋彩,画中人饱经沧桑的外在和内心,就栩栩如生地进入观者的眼帘心间,忽对日常漠视的人群感同身受了似的。   再譬如,那些采用新写实主义手法的画作中,有幅画描绘的是三五成群的洗衣妇人,画面的远景还有在险滩上拉纤的力夫们。这画中生动的形象和鲜明的彩赋,把一种鲜活的生活景象移刻于观者眼前了。   裴俊瞩的焦虑不觉间被转移了,还继续看着珍卿近来作的风景画,一看更唏嘘惊诧得不得了,说怪不得外国人也追捧她的画。她惊诧珍卿的风景画竟能如此生气勃勃,比西洋那些神秘怪诞的流派好太多了。   裴俊瞩一行观赏一行赞叹,说珍卿的写实主义也非完全写实,要说写意手法也并非完全写意。她说珍卿的风景画太特别了,明明画中绿色都是浓绿鲜翠的,彩色也是绚丽多姿的,这么多浓丽色彩荟聚在一张画中,但颜色层次一点也不凌犯人,反倒觉得柔和清隽、抚慰人心。   之后,裴俊瞩看了蓝入心扉的天心湖,烟雨蒙蒙的海潮寺,气象雄伟的摩崖滩,花团锦簇的校内碧湖,曲径通幽的名人陵园,还有花开灼目的桃树,她不知不觉间看到喜笑颜开,不断跟珍卿赞叹艺术的力量竟如此伟大。珍卿最后送了她两幅风景画,她说好像是被神人赐福一般。   珍卿跟裴俊瞩的欢聚很短暂,她走后不久杜太爷忽然病了,医生私下叫家属作心理准备。珍卿虽然早作了心理准备,可是心理上总是不能坦然面对,除了常带着杜保堂在医院陪杜太爷,她只好尽量多多做事来麻痹自己。   杜保堂跟杜太爷一直要好,因为无论他怎么调皮捣蛋,杜太爷既不骂他也不打他。现在最溺爱他的太爷爷病到住院了,这孩子简直小大人一样,天天陪太爷爷说话、吃饭、讲故事,甚至很有爱心地给太爷爷拍饭膈,画面温馨可爱得令人下泪。   珍卿这一年总在教戏剧系,为给学生作示范她便亲自写话剧,她怕自己天天琢磨杜太爷太伤心,她策划了三个剧本天天埋头写。   第一个剧本名字叫《树大根深》,是以向渊堂哥一家的故事为范本,讲述当战争阴霾笼罩到一个村庄,有人选择留守家乡看顾父老,有人选择掩护别人牺牲自己,有人带着血脉的火种离开了家乡,还有人贪生爱利毫不犹豫地做了汉奸。而前三种人即便也是苟且偷生,他们身上却延续了救国保种的希望。   第二个剧本名叫《青年人的饭》,现在全民抗战进入疲怠期了,多少青壮年军人牺牲在战场上,上层社会贪腐成风纸醉金迷,却极力叫青年要视死而归迎难而上,誓要为国家和民族战斗到底。   珍卿晓得救亡图存是必会有牺牲,可叫人牺牲至少提供基本的温饱和枪械吧?叫人饿着肚着穿着烂衣端着破枪硬冲像话吗?裴俊瞩也证实了中央军的补给是最好的,地方军队和社会党克扣得太狠了。   可是这剧本将来要到处表演的,不可像呼吁领袖惩治贪腐的公开信那样,只要韩领袖做出应有的惩贪姿态,公开信就可以不在媒体上散播了。所以,珍卿以春秋笔法把故事设计成神话背景。   故事讲的是一个古代村庄酬祭神祖,选全村青壮去打造一件最重要的祭器。这项工作在一个封闭的山穴中进行,祭器没打造完山穴就不能解封,由村里官员负责给青年们送饭。一开始打造祭器和送饭工作都正常,可是祭器打造到中期之时,山穴内的青年们得到的饭越发少,有人饿得发昏就被炼制祭器的浓烟熏昏,以至于不小心跌进炼炉化为尸水。但无论山穴里的青年如何申诉,给他们送来的饭还在继续减少,山穴内死人的惨剧一直在发生着。直到剩余的青年饿得没办法工作了,合力推开封堵山穴的大块山石,才发现送饭的官员吃着属于他们的饭,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恰与骨瘦如柴的青年们形成对比。   第三个戏剧就写《一个没用的人》,讲一个旧社会的纨绔少爷,从小就是依来伸手饭来张口,靠完父母靠老婆,靠完老婆靠儿子,后来他老婆死了儿子参军了,他守在家里竟把自己活活饿死。故事的意义在于教人自立,要有生活自理和应对挫折的能力,还有要顽强的意志力。   珍卿焦虑又彷徨地写完三个剧本,把自己都累病倒了,料不到杜太爷反倒病愈出院了。   杜太爷出院没有多久,俊俊哥阔别近两年终于又回来了。这还是因为俊俊哥作战有功,前阵子又一次官升一级,成了驻星汉的七兵团参谋长,这才拥有回家探亲的机会。   俊俊哥谈起东洋士兵的作战习性,不免提起珍卿写的《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他在家中凝重地对大家说道:“那多亏是珍妹妹写了书,我瞧了几遍觉得讲得真在理呐,就教我的兵打扫战场可别舍不得子弹,上去一定先给东洋鬼子补一枪。我前头那个参谋长就是不信邪,我当初再三向他谏言,说校官以上人人都要看珍妹妹的书,他就是死活都不听我的呐。他个管作战参谋的非要跑到战场,就是想照相上报纸方便他抢功嘞,他跟身边的人谁也没有估防到,有个没死透的小鬼子拉了手榴弹,轰隆把那参谋长跟两个团长都炸死,还有一个团长腿给炸折了……”   俊俊哥说起来就不免感谢珍卿,听得花容失色的四姐,先吓得抱着跟俊俊哥在那哭,哭完也过来抱住珍卿感谢她。连谢董事长也过来亲亲珍卿,只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杜太爷见状又吹嘘起来,说早些年就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说珍卿天生是命厚福大的人呐,命薄没福的人从她这借着福就得济了,难得谢公馆所有人附和他的封建迷信论调。   珍卿觉得应该算是蝴蝶效应吧,命厚福大听着还像是封建迷信啊。   俊俊哥回来探亲这段时间,恰巧在美国的元礼来了一封信,他跟班克曼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前不久为工作之故加入了美国国籍。元礼还说国内环境太过艰苦,眼看着胜利遥遥无期的,说他特意贷款买了两栋大别墅,谢公馆所有人都过去也够住了,他的妻子和岳家都热忱欢迎他们。仲礼还会在美国继续读博士,而小庄真的忍不住要回来了。   虽然元礼做了这样的选择,他也从美国募集慈善款子寄回,连吴祖兴夫妇都从港岛向国内输送物资,大家因此对吴祖兴夫改观一些。   然而元礼的这番善意邀请,还是被大家善意婉拒了。   住在大宅的第二天晚上,娇娇晚上回来跟珍卿聊天,说起她看的叫《春潮》的小说,问是不是所有人的爱意都像春天潮涌,来时那么汹涌去时也并不留恋。珍卿就笑着说你年纪还小,每个人对爱情的态度不一样,还是自己慢慢地一点点感受吧。   娇娇这两年热衷参加物理社团,把物理当成第二专业在苦学,跟一个叫侯克文的物理系天才走得很近。侯克文家世人品相貌学业样样拔尖,梁团大甚至有女孩子主动倒追他,他却唯独对娇娇另眼相待,娇娇也佩服并喜欢他。   之后,娇娇跟侯克文关系突然淡了,校内有人传是娇娇见异思迁了,珍卿便直接问娇娇其中缘故。才知侯克文正因为样样都出色,娇娇凡是跟他在一起,多是听见他在滔滔不绝,话题也多围绕他自身和他的专业。娇娇不愿寻一个自我中心的丈夫,何况侯克文必定会出国深造,娇娇却打定主意不会出国的。   珍卿向来不干涉娇娇的交际,家里其他人问起也帮她打掩护。所以她有心事倒愿意同小姑谈。   到梁州望城生活的第四年,吴祖兴忽然在港岛病倒了,叫母亲、弟妹、儿女都去望他,谢董事长实在忙得走不开,珍卿夫妇也是大摊人事难抛开,只吴二姐带娇娇、小英走了一趟。而元礼和仲礼一如既往不愿见他,听说吴祖兴后来气得病上加病,若非吴二姐拦着又要拿娇娇撒气呢。珍卿一边恼怒一边又是后悔,果真可怜之人一直有可恨之处。   俊俊哥回来探亲的第二天,寿康、涣贤、涣洁还有乐笙也过来玩,涣贤说最近迷上paradox(似是而非的隽语)。譬如说,所有的论点都是荒谬的。假如这句话本身的论点正确,那么这个句子本身的陈述也是荒谬的,它实际上就表达了与陈述相反的意思。   这游戏要求在场所有人参加,珍卿示范性地说了一句:一切对历史客体的评判都是虚假的。玩一会儿其他人都说得差点意思,郭寿康就说别对大家那么苛求,只要说自相矛盾的句子就可以,甚至说一句大俗话也不妨。   娇娇就想了一句话:“我是一个哑巴。”大家听明白就会心地笑。涣洁想半天说了一句:“我从来不说慌。”乐笙就说逻辑课李教授说过这个,涣贤便马上维护妹妹说:“李教授说的是:我在说谎。两者还是有区别的。”这时满场乱跑的杜保堂,跳到沙发上骄傲地举着胖手说:“我从来都说慌。”大家思索一下笑起来,鼓掌说杜保堂讲得好极了,杜教授抱起他乱亲一气,杜保堂高兴得腿弹得飞起,满场响着他天真快活的笑声。   最后珍卿见大家都还太斯文,她说了一句“我亲生的外祖父在他八岁那年就死了”,大家听明白就哄笑起来了,谢董事长说属她最促狭。真正有趣味的paradox真的很难,珍卿这种自相矛盾的笑话说就容易。连小英都能说出来许多好玩的。   游戏结束的时候,他们把奖颁给最活跃的小英,还有全场年龄最小的杜保堂,姐弟俩戴了锡纸现做的桂冠,很有仪式感地留下了颁奖的照片。   只顾你侬我侬的四姐跟俊俊哥,感受到这样温馨美好的家庭氛围,无不感动地拉着妻子的小手说:“这就是将士们殊死拼杀的原因了。”   ————   俊俊哥回来的第三天,珍卿难得跟胖妈一块去买菜,然后就是胖妈买菜她吃早饭。她正在小摊上吃鸡蛋饼包糯米饭,忽听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嚷嚷:夏季攻势宣告失败,滕志武将军壮烈殉国。珍卿正听得心头一紧,忽听见防空警报又响起来,匆匆买了一份报纸,帮胖妈提着东西跑到自己家中。   回到家吴二姐特意等着珍卿,叫珍卿冷静一下再读报纸。珍卿镇定地读完整个报道,明白滕将军确凿是杀身成仁了,在一个叫鸡公洲的地方。   去年,滕将军余部从徽州和鄱州西进,协助西面的梁军和中央军,对星汉的东洋军形成前后夹击的东西围打之势,东洋军在包围圈中困兽难出,被歼灭万余人后仓皇向北退却。之后,滕将军率部在收复的荩阳、丁村、鸡公洲驻防,与滋扰来犯之敌对峙鏖战了一年。他却在今年发起的夏季会战中,因友军作战不力和上面指挥失误,最终陷入东洋敌军的重重包围中,但他自始坚拒敌人的威逼利诱,始终身先士卒、力战不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与敌寇厮杀,最后身中九弹壮烈殉国。   可是明明之前报纸还在鼓吹,说公民党方面的夏季攻势很顺利,预计又能歼敌愈万、收复失地吗?吴二姐看珍卿脸色发白,在一旁严密地关注着她。珍卿在疑惑的瞬间就想明白了,多半是公民党将领在前线虚报功绩,或许也有公民党内见死不救的缘故。   后来,珍卿从大记者裴俊瞩那里得知,果然是他们军中将领好大喜功,开始见势头不错就报虚功,结果东洋人的反击很厉害,虚报军功被打得落花流水,公民党军队一下子士气大落。那些虚报军功者在外围退却很快,滕将军没接到退却通知,短短两天就被包围在中心地带,到最后退无可退只有一死了。   滕将军的彭副官侥幸未亡,先去看过珍卿同父异母的哥哥,滕将军的遗物大部分都给了他。彭副官给珍卿送来一只旧怀表,说是滕将军征战生涯的首次受赏,代表的是他一生的尊严和荣誉。   彭副官告诉珍卿,滕将军死前没特别留下遗言,只说无愧国家民族、无愧领袖家人,他把狼烟弥漫的战场视作自己跟战士们的墓地了。   珍卿打开怀表,见里面装着一个陈旧的小像,是她生母云慧,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了,一会儿,她默默地把眼泪揩干净,看着彭副官郑重地说道:“滕将军铁骨铮铮、英气节烈,可谓中国军人之脊梁,值得所有人尊敬和纪念。彭副官,我会尊重他、纪念他,我也会告诉我的后代,滕将军是一个怎样的人。”彭副官肃穆地给她敬了军礼。   卢君毓后来也跟珍卿提起过,他原本也想从旁策应一下滕将军的,可是韩领袖一见势头不对,亲自下令叫他们退却以保存实力。卢君毓说他曾在冀州跟滕将军共事过,当初滕将军轻易地放弃冀州,是奉领袖之命而并非他的本意。卢君毓跟珍卿提起这件军旅耻辱,甚至不知道滕将军跟她的关系,只是觉得难以向其他人诉说而已。   滕将军的死讯一经传来,俊俊哥也要提前回到军中了。四姐哭着叫俊俊哥亲亲孩子,叫他为了父母双亲、老婆孩子,也一定要时刻保重自己。   战争之初,滕将军被民众误认作亲附东洋的投降派,这些年坊间对他的骂声从未停止过。现在他壮烈殉国人们方知冤枉了他,官方民间都以各种方式哀悼纪念之。梁州团结大学也举办了追悼会,珍卿也对师生们发表了演讲,表示要不畏□□斗争到底。   在望城度过近两年的跑警报岁月,两省边境的航空发动机厂据闻正在建着,而美国的援中志愿航空队也来了,他们给珍卿的生活带来变化。中外的空中力量在一起合作,至少可以侦查和拦截随时来轰炸的东洋军了。   而援中志愿航空队还需要招募航空系学生培训,也需要大量外文系的男学生做翻译。本来珍卿也是教翻译的教授,要负责教参军做翻译的男学生,可是她马上就私事缠身无暇顾及了。   先是故交何建昌先生在恭州病笃,据称已经在弥留之际了,珍卿夫妇连夜赶到龚州看望,才晓得何建昌先生是受伤而非重病。他受伤的缘故说来就话长了:韩领袖抗战期间既坑自己人又暗算社会党,何参议再三苦口婆心地谏言,惹得韩领袖猜疑同僚排挤他,韩领袖这一年已不向他咨询国事。何建昌参议赋闲还不到半年,就莫名在西都恭州遭遇流氓抢劫,还在这次抢劫中被砍伤了肩背。眼见已经有人一日日容不下何参议,韩领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作为,何太太婆媳就以何先生病重为由向外救信。能在何参议在韩领袖面前失宠后赶来的人,自然是可以托付心腹要事的真朋友了。   珍卿一家没有强大的政治后援,便暗暗联系驻守恭州的荀淑卿学姐,加上二姐夫妇医学界的朋友帮忙,才将何参议装扮得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又借外界舆论将何参议带出恭州到梁州休养。   办完这件事珍卿夫妇从恭州回梁州,中途三哥又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岳子璋先生在梁州边境的关城病重。而珍卿等就负责带着何参议一家,到望城后安排好一切住家事宜。何先生次子希望父母和祖母去港岛,珍卿觉得这个时期去港岛并不安全,便跟何家父子婆媳劝了许多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两天就要完结了,写到这里真的是尽了最大努力对得住一直在看的读者了。基本上算是按照大纲写完的,有的地方比计划的写得还细些,对自己也算有一个交代了…………感谢在2023-05-13 22:11:22~2023-05-14 14: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而过 50瓶;羡夜zero、火炎焱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2章 九州风气恃风雷   珍卿安排好何先生一家未及好歇, 向渊堂哥家三房的侄孙女宜椿跑过来哭诉,说她弟弟玉琦瞒着他们所有人,参加了援中志愿航空队的飞行员训练, 说将来要开轰炸机上战场的。   珍卿听闻颇感意外,玉琦是梁团大商学院会计系毕业的, 而且他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半, 根本不在强征入伍的毕业生之列, 他现在主动加入飞行员的训练, 在亲戚们看来是非常不可理喻的。外文系的男学生被强制入伍, 也只做翻译而不必做飞行员,这样既有薪水可拿又不必上前线,一年后退役还有一个漂亮的履历。玉琦预备做战损率最高的空军飞行员, 跟外文系男学生参军做翻译绝不是一回事。   珍卿想到所有她知道的空军勇士,几乎都是选择同东洋军机同归于尽的热血青年。   珍卿找外文系的学生罗文槐等人打听,他们在空军学校的训练进展到什么阶段, 说之前是英语翻译和美国文化的培训, 现在在训练航空知识和交际礼仪, 珍卿又趁势问飞行员的培训进度怎么样,罗文槐说他们离培训结束还早着呢, 但可能会跟他们翻译官一同授军衔。珍卿晓得一旦颁授军衔就算真正的军人, 再叫玉琦退出他就要受到军法处置。   在庞家坡这个中美合办的航空军官学校中,珍卿认识当局军委会派来监管在训学生的监察主任, 认识负责给航校学员训练的美国教练之一金戴伦——她是珍卿在美国的朋友金艾达的堂弟, 还有一直联系的忘年交金牧师的儿子, 还有她的学生方君茹之兄方君行, 现在是美国援中航空队的机要秘书……她若想要把侄孙子玉琦捞出来, 能够派得上用场的人真多啊。   珍卿拿起电话直接打到航空军官学校, 让给美国人做机要秘书的方君行接电话,她谨慎地没在电话里明说玉琦的情况,只说想了解一下外文系学生的受训情况,想低调地到空校看一看行不行。方君行在电话那头表示很荣幸,说他会马上报告上级把一切安排好,叫珍卿下午随时想过去就过去。   珍卿坐车去了航校所在的庞家坡,在外面观摩了学生的上课情况,大致了解外文系学生的表现,珍卿到接待室才说想单独见见航空学员杜玉琦。   珍卿与玉琦的谈话最终以失败告终了。   玉琦说他知道东洋人叫祖父、大伯做维持会长,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做汉奸,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祖宗和同胞。可是二鬼子拿阖族的性命要挟他们,他们当众告诫四里八乡的杜氏子侄,杜家人宁死不向东洋鬼子屈服,然后当着四里八乡的族人乡亲服毒自尽。如今在禹州老家的杜氏聚居地上,只余玉璋堂兄带领阖族与村众,在东洋人的殖民统治下忍辱含垢地苟延残喘。   玉琦跪在珍卿面前哭得不能自己,说当年是他二叔明堂拉他一把,把存活的机会留给了他,他自己好几个中学大学的同学,也在参加空军后跟东洋人同归于尽了……   玉琦还问珍姑奶奶当初为何不去美国,多少亲朋好友邀请她们一家出去避难,多少国外的学校机构请她去研学讲课,多少外国富豪要给她办私人画室,邀他们出国的人多到了令人羡慕嫉妒的地步。   玉琦流着泪说珍姑奶奶一家,明明可以搬到唯一的净土美利坚,仍去国外过起第一名门的生活,为何他们全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呢。那么多名流富豪带着资产举家出国,为何独独珍姑奶奶一家人不离开?   玉琦说,他明知道参加空军可能有去无回,但他非参加空不可的原因,跟珍姑奶奶一家留在国内而不出去的原因一样,所有没有任何人能够劝得动他。   珍卿最后被这个孙辈的人说哭了,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玉琦说他爸爸杜远堂在星汉市做汉奸,被公民党当局逮到后以汉奸罪处死了,他参加空军不但是报国还是在赎罪。   玉琦回到班上继续训练去了,珍卿失魂落魄地坐在接待室外的台阶上,航校的熟人纷纷聚过来说要接待她,今天刚训练完的金戴伦也过来了。珍卿心里难受肠胃里也翻涌不停,然后吐在人家航空学校的院子里。珍卿借机说不舒服麻烦叫方君行送她回梁团大。   珍卿只身进入梁团大的校园,遇到外文系一个叫唐德佑的男学生,拦着她先是请教学习上的问题。珍卿说她身体不适有问题以后再说,此人还穷根究底地问她怎么不舒服,问她的丈夫此刻在哪里,难道不该时刻守护在她身边吗?   珍卿压上心间淡淡的厌恶,始终没有对这唐德佑恶言相向,却看见一些路过者看热闹的眼神。珍卿在梁团大这些年自问言行谨慎,男女事上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还有道德败坏的宵小捕风捉影,动不动编排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败坏她跟三哥的声誉。这个自作多情的唐德佑真是现成的叫人编排的材料。   那起子专爱造谣传谣的小人群体,主要就是公民党在梁团大校内发展的青年党棍。公民党为跟社会党争夺青年学生,在学校建了个民青团专门组织青年学生游娱耍乐,再给他们灌输一些特务工作理念,就跟后世水军造谣带节奏差不多的。他们但凡觉得哪个学者有沾红的意向,便要想方设法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去年,南洋华侨赈灾爱国会的曹惠祥先生,访问社会党首脑所在地熊陵之后,回程时顺道拜访了珍卿一家人,说所有民主人士都该去熊陵看一看,看看民族的发祥地重新涌现出来的蓬勃生气。曹惠祥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人给珍卿他们家每个人寄子弹,说不好也是这帮外围特务干的。   所以越是被人暗中窥视着,珍卿越不能行差踏错、给人话柄。   珍卿瞅见涣洁正跟同学往这边走,忙招手叫她们过来扶着自己,说自己不舒服请她们陪同回家。那唐德佑还想舔着脸一起陪着,涣洁她们一人一句把他堵得没话说。珍卿被学生们陪着离开了,那唐德佑犹然站在原地,痴鹤似的一直望着她们走不见了。   王熙凤还能对贾瑞“毒设想思局”,珍卿再厌恶也不至于谋人性命,何况她也没有时间“毒设想思局”。   三哥去梁州北边看望岳子璋先生,因岳先生身心受到重创奄奄一息,三哥在岳家替岳先生延医请药并料理后事,就因为疲劳和压力犯了胃病。他在返回望城的途中又连着淋了三场雨。到家后连烧两天又开始打摆子,吃药挂水都只能好转一时,好过一时又开始反复发烧腹泻,夏天给他盖着三层鸭绒被还直说冷。珍卿本就因为各种事身心俱创,看三哥这样自己也精神紧张,她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好在家里人都能帮得上手。   痢疾虽然不同于疟疾,也是一种传染病需要隔离居住,幸好现在正是暑假期间,珍卿便陪三哥从乡下大屋子搬出,住到了位置更偏僻的独栋村居。吴二姐除了给三哥用西药,还教给珍卿一套止泻的穴位,考虑以后再用中药汤剂服一服,说是对肠胃的刺激没那么多。   胖妈和秦姨年龄都大了,染上痢疾怕他们受不住,基本就是珍卿全天陪候照顾三哥,给他喂饭喂药量体温、擦身换洗解解闷,每天还用中药熏蒸病室内外,还负责单独洗三哥的衣服,吃饭就是家里做好,让娇娇和寿康两个壮劳力轮流送过来。他们来时讲一些外面的新闻轶事,年轻人身体素质强又很注意防护,一直并没有染上痢疾。   娇娇、涣洁、涣贤都大学毕业了,郭寿康这小伙子在梁团大上大完大一,他一年时间内转了三个专业,到暑假还是想不清要学什么专业。娇娇得了物理、数学双学位,跟小姑一起也通了四五门的外国语,现在又对电讯有点感兴趣。起因是她的朋友评价她理智强于情感,还说她聪明绝顶且冷静寡言,是个当大间谍的好料子。娇娇开玩笑似的说要学电讯,到最后也只是说说而已,家里长辈根本不容她行此险路。娇娇便打算考进外语系做助教,一边还继续学习她最感兴趣的物理和数学。   而萧涣贤、萧涣洁的兄姐都在国外,父亲萧鼎彝与二哥萧涣尧养家辛苦,涣洁大学毕业入凤翔中学教外语,是想帮助父兄补贴一部分家用。而学数学的涣贤觉得教书没意思,一边在人口普查所做会计,一边还在继续进修数学。料不到偶然一次逛百货公司,莫名被本城开五金厂的朱家小姐看上,朱家派了几拨人给涣贤提亲,把涣贤吓得回父母身边躲桃花。   珍卿照顾生病的三哥期间,娇娇有一次过来送饭,半路忽然下起了大暴雨,有个眼镜青年打着伞送她过来。这青年很恭敬礼貌地跟珍卿问好就走了,据娇娇说他是梁州团结大学的硕士生,今天跟他们地质学教授出来上田野课,就顺便到附近的姑妈家留宿。虽然特意送了娇娇过来,其实之前也不算真正认识娇娇的。   过了一个礼拜,萧涣洁跑来给珍卿讲他们第二次相见。说娇娇跟这个地质系稳重青年廖汉麒,是在梁山书店买英文版《世界史》重遇的,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摸到了一本书,然后就开始了一番争书让书,期间外面又忽然下起大暴雨,这次便轮到娇娇借给这青年雨伞了。   萧涣洁转述的也不过是校内的传闻,她这人天真浪漫,讲个故事也有鸳鸯蝴蝶派的氛围。娇娇后来自己跟珍卿讲述,却说那个叫廖汉麒的青年冷清寡言,她跟他在图书馆和饭馆遇到了好多次,才慢慢发展到能闲谈天气的程度。直到有一次她跟同学在图书馆说话,那廖汉麒似乎嫌恶她们吵嚷,脸色很不好地起身离开了。娇娇反思后觉得声音没那么大,而廖汉麒此举未免太过态了,娇娇便特意追上去拦住他质问,一问才晓得他脸色不好另有缘故,并不是因为娇娇跟同学说话声音大。两个人由这个缘故才交往多了一些。   当娇娇跟那个叫廖汉麒的去金碧寺骑游,她自己高兴得连谢董事长都发觉了。谢董事长就派人打听廖汉麒的底细,这廖汉麒的父亲是象州的交通部长,母亲就是寻常的家庭主妇,这家人跟谢董事长和珍卿拐几道弯子也算认识。娇娇便跟廖汉麒光明正大地交往起来。不过这是后面的话了。   三哥的痢疾在平稳地恢复中。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珍卿把三哥扶到院子里晒太阳。   三哥在这场病中受了不小折磨,瘦到穿衣服总显得空空荡荡,不像从前那么俊朗潇洒、风度翩翩了,动作和反应有时候也显得钝钝的。珍卿怜爱地抚着他的头发问:“喝点牛肉汤吗?”听他轻应一声珍卿笑着去了。   陆浩云感受着空气的炙热和潮气,看着小屋外面青翠碧绿的树林,不远处是一弯潺潺的河水,眼前灰砖房子的檐下摆着白茉莉,窗舷上挂着剥了皮的蒜瓣,她的妻子半蹲在蒜瓣下面给他盛牛肉汤。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旧大袖袍,看着就像避难至此的寻常家庭主妇。   可她原来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她是很多党派团体都争取的风云人物,她是许多学校主动给予荣誉和待遇的大学者,她是文学艺术作品进入国内外教材的人,她是年纪轻轻就享有国际声誉让国人扬眉吐气的人,也自然而然是一个时代青年人心中的偶像楷模——她是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成为历史座标的人物。   来到梁州望城的这些年,陆浩云多数时间在操心自己的事业和别人的冷暖,时常叫妻子一人面对各方面的公务私事,如今还叫她像个仆妇一样事事亲力亲为。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她日夜不停地照顾他,肉眼可见地又见瘦了。   珍卿把牛肉汤放在藤椅上晾着,三哥拉着她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憔悴苍白的面容显出歉意:“小妹,抱歉,这些年让你太辛苦太操劳。当初,你怀着Candy说好我管理家务,想不到这些年一直失言了。”   珍卿秀气的手放入他的手掌,细细体味着这样难得的安宁。他们这些年做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有时候心力用得太过,难免身心觉得不舒服,可是客观环境推着你让你不能歇下来。珍卿觉得身心的重压快到临界时,难免会想一下三哥在她怀孕时的许诺。其实大家各有公心谈不上抱怨,珍卿已经不知不觉地适应了独当一面的生活。   三哥沙哑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小妹,我相信抗战终究会胜利,但我不相信公民党能治理好中国。”紧接着,三哥说起他自各行各业、官方民间,所听见的各种有关公民党的黑幕黑料。珍卿这些年对此已习以为常,现在听着也是见怪不怪了。   岳子璋先生临终前也告诉三哥一事,说胡畴良君在蜀、梁边境策划的飞机发动机厂,才在这个隐秘地方营建到准备投用,就被东洋人的飞机侦查到并进行了轰炸。也不知道是东洋人真的太神通太大,还是国中的汉奸真的太多了。总之,没有强大的海陆空国防力量,想发展什么国之重器都是侈谈。而要发展国之重器如何保密,如何清除国内无处不在的汉奸间谍,避免外部势力的破坏和干扰,又是一个更加艰难的政治难题。但三哥已经决定不去替公民党操心了。   三哥说完郑重地跟珍卿袒露心迹:“小妹,你早年便预见了这些不堪,可惜我执迷至今方才醒悟,中国的政治参与不得,中国的生意也不能长久。小妹,我把所有产业都卖掉了,以后都交给妈妈和姐姐做慈善,我们以后也不必跟任何贪狼恶虎打交道了。”   珍卿搂住三哥靠着他的肩膊,也是神思倦倦地低语道:“我最近也觉得疲累得很。什么闲心也不想操了。”三哥柔声问她:“我们要不要到美国去,若天下还找得到世外桃源,也只是美国一地了,纽约省的风光也适宜养息。”珍卿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世界大战天下何处无焦土?如果离开我们长大的地方,我会年年岁岁地思念她,思念到病入膏肓的。我也不想叫杜保堂去当美国人,叫他的子孙后代反认他乡是故乡。”   他们夫妻两个人说了许多话,想着国内何处能助他们避开尘俗,谈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都不如意,现在的世界处处焦土,就是美利坚也是物价飞涨、民生艰难,若有桃源便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了。   珍卿忽然想到牛肉汤怕是凉透了,正要站起身来忽然就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轻轻跌回藤椅上,三哥惊得连忙抱住她拍她的脸。珍卿晕了一下子就缓过来,但还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后来吴二姐过来给三哥送药,三哥就非叫二姐带珍卿去做检查。一检查才晓得珍卿竟然怀孕了。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三哥痊愈后与珍卿同回乡下的大宅,杜太爷先欣喜地拉着珍卿,说做梦梦见一个好灵醒的小妮儿,一声连一声地喊他“太爷太爷”。杜保堂对于生病不是很了解,但也高兴又委屈地跟久违的父母撒娇。全家上下都为珍卿的怀孕喜气洋洋的。   郭寿康设了一个捉迷藏的把戏,说他把给三哥跟珍卿送的祝福藏了起来,推着珍卿和三哥亲自去找一找。珍卿找到一个罐蜂蜜寿康就说他们生活会甜如蜜,三哥在琴房找到五香花生,寿康就恭喜他们一定花着生孩子…………   郭寿康向来是烘托气氛小能手,很幼稚的小游戏让其他人都觉得他会来事。尤其杜太爷最愿意听讨口彩的话。   杜保堂已经四岁上幼稚园,再有一个孩子也顾得过来。这个意外的孩子自然要生下来。   也是无巧不成书,三哥跟珍卿搬回乡下大屋这天,当局的□□、教育部、实业部络绎来送聘书,是来聘请珍卿、杜教授和三哥做官的。还有监察委员会和防疫委员会,也来请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夫妇做官。公民党方面还动用学界名流来做说客,试图叫珍卿一家心甘情愿贴上公民党的标签。   他们一家人在社会上声望太高,在恭州当局那里也算是能下金蛋的金鸡,现在战势不利和党派斗争厉害的时候,韩领袖也要把各界民主人士先供起来,作为对内争取民意和向外展示民主的举措。   但官方对珍卿一家的态度很割裂,虚伪的客套中多了不容忽视的强硬。谢董事长、杜教授和二姐夫妇,自然是各找各的理由婉拒做官,珍卿夫妇便借怀孕和生病拒绝官方聘任。   珍卿怀孕以后就不工作了,也是身体太弱怕母婴都有问题,养了一阵,发现这一胎怀得非常安稳,早期的妊娠反应不像怀杜保堂那么大。在确定胎儿未因母体劳累过度有问题后,所有人都盼望这一胎是女孩儿。   珍卿怀孕到两个月的时候,杜家二房的容华闹恋爱失败起了点风波。据说,容华跟一个青年军官热恋后被甩,但之前两人出双入对打得火热,到处人都晓得他们要谈婚论嫁了,容华他妈薛桂枝咽不下这口气,就叫珍卿夫妇帮忙寻人要说法。   珍卿养胎期间正不耐烦吵嚷,杜太爷颤巍巍地拄着拐棍要出去打人,杜教授却叫杜太爷在家安坐。他出去跟薛桂枝念叨半天,那女人就是不听,杜教授这老好人竟发了大脾气。要说文化人不带脏字地骂起人,一般人真是没有回嘴之力   杜教授最后成功把薛桂枝打发走。杜太爷现在老迈得啥也不能干,他的骂人家风终于后继有人。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好玩又欣慰。   珍卿在乡下养胎到三个月,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邀请港岛的怡民一家上大陆来。但孟家人不愿意太麻烦他们,坚执未来,倒是在港岛没有友伴的怡民上来了。若是以前,珍卿恐怕苦口婆心地劝孟家人来,可是现在她也变得佛系了。珍卿就交代孟家人多储备食品用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没多久,东洋人竟然袭击了美国的海军基地,未几港岛也沦落东洋人之手。狼子野心的东洋人早早晚晚要行此险招的。   珍卿怀孕到四个月,望城的天气冷下来,久违的胡畴良君忽来拜访珍卿夫妇。   他失魂落魄地说起一件秘密之事,说他们在蜀梁边界秘密营建的飞机发动机厂被炸,是珍卿夫妇和他共同认识的一个人泄的密。   当年,珍卿做客巴黎的驻欧总领事馆,楚应星太太拉了四个青年才俊坐陪,是想给陆sì姐搞一个小型的相亲会。四人中有个叫韩道茵的见习秘书,楚应星师兄不喜欢他,所以找理由把他打发回国内,但此人回到国内也并不受重用。   然而,此人跟军委会下面的铁路局长钱镠交好。这钱镠是逼岳先生和三哥卖地卖厂的活跃人物之一,韩道茵从钱镠处得了飞机发动机厂的消息,便转头把这个消息出卖给了东洋人。当局的特务机构查到韩道茵头上时,此人早已溜之大吉跑到伪政府那边去。   珍卿夫妇对此只觉无言以对,当初珍卿初次见那个韩道茵,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疑似亲媚东洋。实际上,楚师兄和其他人也没对此人委以重任,但他还是轻易地探到当局的重要机密。只能说这个飞机发动机厂的秘密工程,本身的保密漏洞就太多了。连珍卿夫妇这种知情者都被监视,而像钱镠这种直接参与者却无人监管,还能让人说什么呢。   ————   珍卿怀胎到六个月的时候,秦姨跟胖妈就开始准备用物了。小婴儿的衣裳也不必全做新的,小英的旧衣赵家女佣都保管着,若珍卿这胎是众望所归的女孩,这些都是现成的婴儿衣裳。尿片就全拿旧床单撒了做成。还有婴儿床婴儿车等小玩意,都是谢董事长厂里的巧手员工做的。   涣洁见了就私底下跟人传说,说易先生家里如今也拮据起来,不但大人们一律穿得是旧衣,连给婴儿用的也是旧衣旧布,大家以后无事不要给易先生陆先生添麻烦了。   有不懂内里的人果然信以为真,那些受过珍卿一家人资助帮扶的,不少人有事自己能努力就努力,也不轻易去麻烦他们一家人,这对珍卿一家也算是意外之喜。   不过说到珍卿家里经济拮据,一定程度上也是将来不可避免的趋势。   这些年西南省市持续拥入人口,望城市常住人口比战前多了两倍不止,难免造成住房紧张、资源紧缺不说,一年年物价飞涨得令人惊心。   战前在海宁五毛一支的牙刷,四年后的今天已经涨到两块钱了。珍卿给小家里所有人买牙刷,一下子就花掉近二十块钱。按照粗略的购买力换算法,现在一支牙刷的价格相当于后世的六十块钱,可见当下的通货膨胀有多厉害。   珍卿怀孕前兼着三个四系的课程,有时还担任一些行政后勤上的事务,在梁团大的月薪加补贴也只八百元。相比普通劳动人民是多了不少,但若只靠这一点钱养一家人却不够。幸好她还有绘画文章等的外快,三哥工厂的利润也会留下一部。所以他们以前虽对物价上涨很惊心,但也不像常人有断炊的恐慌感。   可珍卿怀孕以后就不工作了,而三哥名下的各种产业也都变卖了。而梁团大的优等生一月贷金不过八块,寒门子弟无人资助根本没法上学。三哥变卖了产业却让基金会继续运作,这一日日地自然是坐吃山空,基金会总有资金断绝的一日。   但三哥病过一场把一切都想通了,他说真的到所有钱都用尽时,基金会就不办或交给别人办了。从前难免会周济很多亲戚朋友,现在也得慢慢改掉习惯节俭度日了。   家里各人的产业虽也赚着钱,但投资慈善、教育、民生、前线的支出不减,还有各种衙门征收的苛捐杂税,现下的谢家、赵家、陆家、翟家也不过勉强维持,就好似大时代一艘浪淘风簸的渔船,海上航行是否安全、斩获是否丰富,也要看海况与天气是否作美。人人都是时代环境的产物,再是第一名门、麒麟才俊也不能例外。   谢董事长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她这些年奔走操心担负的事务太多,青壮年时事业心极强的人,也被劳累病痛折腾得想安享晚年了。吴二姐夫妇虽然事业心强但现实面前也常发愁,他们还是要面对苛捐杂税和难以回收的药款,就算他们事业心衰退不想办厂,也得管顾厂里员工的饭碗生计。四姐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雄心勃勃。   但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在波谲云诡的大时代风雷下,有时候有资产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时候有资产就是定时炸弹,大宗银钱没了就没了吧。三哥不做生意总得找一个营生,在珍卿怀孕的后期间便到梁团大机械系教课了,他说“实业救国”心力和想望真的耗尽了。   珍卿在乡中养胎期间,不少民主人士来拜访他们夫妇。既是真心探望也是交流对时局的意见,还有人竟问他们对公民党和社会党的评价。   珍卿一家人经历的事情多,现在对于任何党派评价都谨慎,对社会党的评价尤其谨慎,一方面是怕公民党的特务窥视,另一方面是不便多评成长中的政党。他们对社会党一直不轻易发表意见,但一旦出口绝对不会信口开河,赞美也是实事求是的赞美,而不会无中生有胡乱吹捧,而批评的话几乎是不出口的,就是怕被当局拿去乱作文章,也为将来的生活留下无穷的隐患。   裴树炎先生等民联内的人士,跟珍卿夫妇说想去宣陵瞧一瞧,问珍卿一家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珍卿夫妇没有谈太准确的意向,只说了现在为难的情况:她肚里的孩子月份越发大了,杜太爷现在精神状态也差得很,老人家可能随时就不行了。当然,这些还都只是家庭私务的牵绊。   珍卿夫妇告诉民联的裴树炎先生等人,说现在国内贫民饥饿的情形越发严重,他们这一大家子做惯慈善救济,没道理这时候却袖手旁观。   所以,珍卿计划再办一回慈善巡回画展,就是碍于杜太爷和自身的孕事,他们不便亲自出去办画展,但请了准备出国散心的朋友孟怡民,还有珍卿准备到美国访问的周成捷师兄,还珍卿身边有文艺修养的学生董时吟——她未婚夫获得了公费留学生资格,负责这次慈善巡回画展的具体事宜。即便有这些人替珍卿夫妇担待,也须他们自己联络国外的朋友帮忙,去打通关节处理问题再聚一聚人气。   民联的裴树炎先生等便不强求了。   ————   董时吟自述:   从梁州团结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我在《新林报》的文艺副刊做事,跟建筑系男青年程昱宁订婚,昱宁考取公费资格准备往美国两年,而我正在犹疑是否要夫唱妇随。   恰逢易先生彼时有孕身重,需要有人帮她经理慈善画展事宜,当时周成捷先生欲到美国访问,易先生至友孟怡民女士亦欲游学欧美,易先生和陆先生在美结交的美国各阶层人物,皆表示愿意襄助二位先生的慈善巡回画展。易先生说我借机出去长长见识也好,不至于同未婚夫分隔两年。   其时,易先生跟美国诸位亲友接洽,来信电报多得处置不过来,其姪谢智美和师弟郭寿康不便时,易先生就托我帮她取信分类,她一个个看阅后认真回信回电,我便帮她贴邮票、粘信封并寄出。   我暗讶易先生夫妇友朋之多,他们竟在美国各省都有至交相识,美国名校的大教授自不必言,牵念祖国的爱国华侨也不必说,她还认识外国籍的牧师、豪商、出版商、记者、工程师、议员……可谓是真正的知交满天下了。   我将要离开中国去美国之前,偶闻易先生跟谢智美谈易卜生《国民公敌》,言某医生在镇上的浴场发现传染病,建议做市长的哥哥以科学办法整改之。但小镇浴场对小镇经济很重要,怕传染病的传闻会影响小镇致富,市长就警告弟弟不要逆流而动。而医生弟弟认为市民健康更重要,选择坚持己见。小镇市民却拒绝接受医生弟弟的说法,这个事件发展到最后,连最初支持弟弟的市民也反对他,他最后成了小镇市民的公敌。   易先生告诉智美要从中汲取人生的教训。智美反问难道不应当坚持真理吗?易先生当时的神情跟回答,后来想起来都颇耐人寻味。   她说世上的短识者多于智者,当一众短识者都坚信自己相信的,那持反对意见者都是他们的敌人。这是短识者难以改变的思维方式,真正有智慧的人应当敛息锋芒、谐于环境,即便不满占多数的短识者也不可逆流而动,让短识者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价,智者的智慧才能重现价值光芒。若不愿意与众多的短识者妥协,就要有效仿布鲁诺火中度劫的准备,只好让数百年后的人为他平冤。   多年之后,当我的丈夫程昱宁因言得咎,我想起易先生此言方才大彻大悟,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陪着丈夫度过那段艰难岁月,才知易先生为何一直强调要学哲学,讲哲学中的求善本质是适应兴衰、谐于环境,上善若水是言水遇物则化形,这方是安身立命之至道。   而易先生一家自来谨言慎行,对于不甚了了的党派政治,未经调查从不轻率发表议论,若有议论则实事求是、客观赞美,至于批评之言自来鲜闻之也。加之易先生一家忧国忧民、积德行善,休言在国外知交满天下,在国内各阶层竟都有知交至友,所以体制内外、国民上下,无不有贤达者为其仗义执言、奔走呼号,居心叵测者即便有心肇祸戕害易先生一家,一则寻不到他们的口实把柄,二则上面大人物也不许打扰他们一家,三则易先生一家的海外关系,强大到国家层面也需时常借助之……   我到美国除与易先生众友会面,慈善画展之事几乎无须我亲自操持,在西部加省有官方民间贤达帮忙,到中南部是富商萨尔责先生操持,萨尔责先生是得省知名人士,他有个可爱的女儿叫Iris,父女都很喜欢来自中国的工艺品。后来到美部东部就有出版业的蓓丽小姐,还有官员、医生、牧师、教授、名媛、贵妇等鼎力襄助画展。   我在美国东部的宾省,见到易先生夫妇的两位侄子——吴元礼先生跟吴仲礼先生。元礼先生是宾大建筑系的高材生,跟我先生程昱宁一见如故,特为这同业前辈在美国东部盘桓了多日。   而仲礼先生则是机电系的高材生,博士毕业后在宾省无线电厂做事情,当时他正参与制作电视机元件的工程。仲礼先生见识丰富、性情机敏,听闻很受他美国上司的器重,希望他加入美国籍留在无线电厂,他长兄元礼也极其盼望他留下。   可是仲礼先生以为,给美国人使唤来去没意思,回去叫同个祖宗的人使唤才是谢公馆的传统。元礼先生说弟弟当年是谢公馆的混子,以前在国内上学是出了名的自由散漫,现如今也能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后来仲礼先生早我们半年回国,在已经迁回北边的平京大学教机电系学生。那时社会党的地下人员发展他,仲礼先生说让他参军打仗他就加入,社会党在平京的要员商议后同意了。此后,仲礼先生凭借出神入化的无线电技术,帮社会党的军队在内战中屡获胜捷,他竟然由最初的连级干部,一直做到建国之后的军级干部。   后来易先生一家也都迁到平京,他们谢公馆旧人谈起仲礼先生当年的武侠梦,还笑言他如今才是横刀立马、威风凛凛,这时再叫他“凌云子”也不合时宜了,叫他吴大军长才真正叫一个威风。   我们再见到元礼先生,是分别四十年后的春暖花开。易先生和陆先生都从大学退休了,常日在家整理自己的诗文画集,还有中译外、外译中各种作品,且被组织要求他们各写自传。   我退休后做了他们的外联秘书,帮他们处置对外联络的各种事宜。其时,有个港岛开电影公司的康先生,要给见证国家百年兴衰变迁的海宁名门——谢公馆一家人专门拍一个电视剧。   康先生在港搜罗旧报纸跟人物传记,鉴于当事人中许多都尚在人世,他们若非军政要人就是名流学者,谢公馆留落在世界各处的亲戚后人,也多数是各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剧本一事不敢轻率落定。康先生便专门带着编创团队,到平京亲自采访昔日海宁第一名门的传奇人物。   此事军政各方面都非常重视,希望摄制团队实事求是地创作,各方面人员在遵守纪律的前件,有理有节有纪律地配合他们。除了对拍摄影视剧没有兴趣,选择避而不见不配合的,谢公馆后人中最难采访的就是仲礼和智美兄妹。   他们兄妹多年以来深居简出,每次出差就是老长时间不见人影,工作内容连家人都不能透露,现在他们退休了也从来不对外乱讲话。港岛康先生的创作团队费尽心机,才终于创作出一个尚可的群像剧本,参考多方意见屡次修改删减,才跟国内的演艺界人员通力合作,创作出比任何虚构作品都精彩的半纪实作品。   似已湮灭在尘烟中的谢公馆,随着能人辈出的谢公馆后人们的回忆,又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中间。   我看康先生列下的谢公馆人物小传,我作为易、陆二位先生的晚辈近人,也不禁感叹何等家风造就这么多顶尖人材:   谢如松:祖籍徽州,生于应天,父亲谢致立为清末徽州米布商家,创办海宁花仙子日用品公司,母谢杨氏出身清末洋务派杨氏家族。自幼接受开化西洋风气熏陶,三十岁携长女次子赴东洋留学,五年后由东洋帝医大肄业,回国继承花仙子日用品有限公司,并创办海宁租界首家华资医院,是国中有名的女界先锋、实业家、慈善家、社会活动家。   杜志希:祖籍禹州,少年时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与先妻生两子两女,只存活易宣元先生一人。三十岁丧妻后,将幼女交予老父照料,离开家乡赴德留学,先修古文学、后修哲学、政治学,回国后历任平京、津门、海宁、梁团大教授。教育家、金石收藏家、考古学家、妇女运动先驱。建国后积极支持国家建设事业,踊跃配合公私hé营和国防建设。   谢如松长子吴祖兴:祖籍晋州,抗战期间踊跃捐助抗战,港岛沦陷后携妻旅居旧金山,抗战胜利与妻舅同归港岛,一起建立华兴远洋航运公司,十年后病逝于巡察生意途中,享年五十七岁。   吴祖兴长子吴元礼:祖籍晋州,生于晋州,毕业于美国宾省大学建筑系,美籍华人建筑大师,美国艺科院院士,华美友好促进会创始人,妻子萨利·班克曼系宾大女学生顾问,夫妇二人育有二儿二女。   吴祖兴次子吴仲礼:祖籍晋州,生于海宁,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肄业,后转入波士顿麻大修机械学,毕业后入纽约省康大修机电学。在宾省无线电厂任工程师,加入社会党后经历尚未解密。妻子方君茹是易先生外语系学生,亦是平京大学外语系教授。   吴祖兴幼女谢智美:祖籍晋州,生于海宁,梁州团结大学优秀毕业生,主修数学与物理专业。毕业后帮祖母谢如松打理家业,新政权建立后配合公私hé营运动,公私hé营后在平京大学教授物理。三年后通过国防部门的严格选拔,进入国家国防工程重点项目,后来经历尚未解密。配偶是平京大学史地系主任兼党wěi书记廖汉麒。   谢女士长女吴祖怡:祖籍晋州,生于晋州,长于江州,十六岁同母谢如松东渡学医,帝医大毕业后回国接管海宁众仁医院,并创立众仁产妇学校,该校培育助产护士散步各地,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当时的妇婴死亡率。与化工大王赵因澜先生结为连理,夫妇二人为国内新药开发、流行病科考及防疫制度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吴祖怡夫妇二人在抗战时,亦致力于收集试验中医验方,用中医汤剂在梁、象、蜀等省防治瘟疫,并以现代药学方法研究中药,为和平时期的中医药研究和发展,提供了详实珍贵的实验数据。吴祖怡女士是医学教授、药学专家、中医药剂师,科学院首席科学家。赵先生建国后系中兴医药厂厂长。   吴祖怡跟赵因澜长子赵小庄:工学院首席科学家,科学院首席科学家,海宁医科大学校长   长女赵小英:妇女儿童基金会创始人   谢女士次子陆浩云:祖籍江州,生于江州,幼年随母姐东渡求学,自东洋高中毕业后,赴英国伦敦大学工读,得机械和商科学位,赴法国巴黎大学念纺织工程,后在德国卡里斯厄学院读机械,再经美国加大念经济学。回国后,在海宁金融、工商领域崭露头角……建国后积极参与社会改造、反腐惩奸、生产救灾、国防建设等活动,历任民主党派协商会议副主席,全国工商金融联合会主席……工商业家、教育家、慈善家、社会改革家……   谢女士继女兼次媳杜珍卿:…………新政权建立后与夫陆先生受邀入京参与政事,建国初期在领袖力邀之下,承担大量的国务外事任务,中后期历任教材编写委员会会长,教育和□□副部长,语言研究所副所长,当代美术协会会长,任教平京大学、津城大学、平京艺大等名校,教授戏剧、哲学、文学、外国语、美学、历史、考古等学科……著名学者、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现代画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   陆先生与易先生长子杜君行:祖籍海宁,一说禹州,毕业于平京大学机电系、物理系,二十岁取得外国语博士学位,瞒着父母报名参军入伍,历经对Y国、S国、A国的防御战争,积功至陆军某集团军中将司令员。   次女陆景行:祖籍海宁,生于望城,长于平京,先在平京大学修历史与文学,后在津城大学修社会学、人类学,又在梁州龙山民族大学修民族学……历任平京大学文史系教授,津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海宁国立大学文史系教授。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社会活动家。   谢如松次女陆惜音:祖籍江州,生于江州,长于海宁,毕业于巴黎斯特堡大学,毕业后曾与万兴禾先生、汤韵娴女士营服装事业,在法国、英国小有名气,回国后与培英校友黎芳淑立倩影服装公司,倩影服装公司抗战时迁移梁州秋成,内战结束后随夫翟俊共赴港岛,在其兄吴祖兴相助下重立倩影服装公司,为港岛女性服装事业先锋人物。与公民党抗战名将翟俊结为连理,翟俊在内战后起义并移交部队,后随妻子移居港岛共营服装事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4 14:17:49~2023-05-16 00:3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火炎焱燚、云疏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笋炒鸡丝、一笑而过 20瓶;繁花似锦,佳期如梦、宝帘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3章 完结   珍卿怀孕的翌年四月份, 她如众人所愿生了个女孩儿,杜太爷取了个小名叫福妮儿,这一回也没有人跟他争辩了。珍卿拍板叫女儿随父亲的姓, 杜教授按照杜保堂的学名,给这小女婴取名叫陆景行。   大家抱着飘轻的小妮儿说她瘦, 杜太爷却已经抱不住这么瘦的小妮儿, 他总说福妮儿长得像珍卿小时候, 简直不知怎么疼爱她才好。   珍卿依然没有奶水喂孩子, 除了让她喝点奶粉还常给她喂点米油吃。   福妮儿被喂养得好长得飞快, 不到两个月就白胖胖挺好看。五岁的杜保堂当她是大娃娃,人家睡得好好的,他总要摸来弄去给妹妹弄哭, 有一回竟然拿玩具刀弄福妮儿的脸。以前从来不打孩子的三哥,因此提溜着儿子叫他面壁思过,即使杜太爷护着也不肯轻饶了他。   珍卿的慈善巡回画展虽无画家亲临, 美国的收藏家们和崇拜者稍微觉得遗憾, 但有Iris Dew在国内外画坛的赫赫声誉, 世界巡回画展办得也相当成功。珍卿夫妇的朋友们都对画展上心,珍卿托付的负责人们倒没觉得有想象中的烦难。   慈善画展的款子陆续从国外寄回, 都用在了教育、民生、慈善、妇幼等方面。   其后, 珍卿一家跟曹惠祥先生一道,一起访问了社会党的所在地熊陵。他们带了大量当地急需的食物用品、器械药品等, 解了物资贫乏的社会党的燃眉之急。   他们受到社会党最高层的热情款待, 会见了许多神交已久的传奇人物, 参观了熊陵的机关、学校、礼堂、街市等场所, 感觉这是物质无限贫瘠而精神无限昂扬的地方。   其后, 谢董事长重点想看望妇女儿童, 吴二姐夫妇关心病号伤员和治病防疫,珍卿夫妇关注的重点就是学界和工商界。   他们一大群人参观期间,社会党派宣传要员随同访问,他们对走访的地方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社会党遭遇有关方面的经济封锁,除了民生教育状况堪忧之外,医疗状况比公民党的地方军队还惨烈。在他们前线和后方的医院中,许多战士的外伤和病状明明可以挽救,却因为缺医少药耽误救治,白白地失去了年轻可贵的生命。   珍卿一家参观医院后格外震动,他们商量后续向社会党提供更多救援物资,其实包括救命的基本粮食和医疗用品。   谢董事长也跟他们的领导人表态,说给贪腐成风的公民党筹款尚须小心,但面对这样一支清廉热血的队伍,就是倾家荡产支援也无不可。   珍卿参观前线医院还遇到故人。   当时,她在病区看见寥寥几个医护,在伤患中间不断穿梭查看情况,有个短发女医生低头听重伤战士说话,听了一会,连忙喊某个干事给那伤兵写家信。   珍卿不由被这个画面吸引住,却见那个白大褂脏得乌突突的女医生,脏污的脸庞忽然朝向珍卿,她愣了几步紧走几步过来,激动地对着珍卿说道:“珍卿,我晓得你早晚会来的。”所有人讶异地看这女大夫。珍卿遥远的记忆也苏生开来:“乐嫣!——”   乐嫣奉命陪他们参观前线的烈士陵园,期间提起同样失踪已久的玉琮。原来,玉琮听说乐嫣是海宁培英毕业的,问她认不认珍卿,一聊开才知道有共同的朋友。   而且乐嫣在这边已经嫁人了,是社会党军中一个作战英勇的师长,并不是当初带乐嫣消失的那个。玉琮是跟乐嫣丈夫搭班子的大参谋。所以说,绕来绕去大家渊源原来这样深了。   乐嫣随珍卿一行参观了烈士陵园,又匆匆返回她在医院的工作岗位。她是前线医院的外科副主任,太多工作等着她亲自做或安排人做。   珍卿与乐嫣的相聚异常短暂。玉琮跟乐嫣的丈夫都在前线,根本不可能跟访问团见面。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工作狂作派跟珍卿一家人有得拼。   珍卿一家已决心倾力支援社会党,很快便离开熊陵回去筹措款项物资,筹备好了还要冲破公民党的封锁送过来。   其实在熊陵参观期间,珍卿面对那里生气勃勃的人物风貌,一次次地灵感爆发、手指大动。但是未免泄露他们的人事秘密,她参观期间从未动过画笔。   珍卿一家发愿倾家荡产支援社会党,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把城中的大房子卖了,只留下够家里人住的小房子就行了。珍卿也把画款稿费拿出不少。他们筹到款子便去买物资,一直给社会党悄悄输送过去,公民党的特务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的迫害随后也跟着来了。   当局派来的校监以一些不实罪名,就要把珍卿夫妇和杜教授赶出梁团大,全校师生极力反对当局的倒行逆施。他们还无耻地栽赃陷害,说谢董事长和二姐夫、四姐偷税漏税,意图强征谢董事长和二姐夫、四姐的工厂。后来虽然碍于国内外的舆论声援,他们没有强行征收珍卿家人的厂子,却经常派宵小破坏工人的正常生产。   虽然声援他们一家的力量很大,珍卿和三哥还是商议退身缓步,他们俩决定从梁团大辞去职务,让杜教授继续留在梁团大做事吧。   福妮儿过一岁就会说话了,珍卿夫妇就算不出远门的时期,每日也是东忙西忙、早出晚归。据杜太爷和胖妈、秦姨说,这小福妮当父母不在之时,就会奇怪地伸着脑袋在房中张望,嘴里念叨着“爸爸呢,妈妈呢”,屋里到处找不见就要站到门口,伸着细细的脖颈使颈地向外面看,到处找不着人就蔫头耷脑地伤心了。她小哥哥长大一岁懂事多了,见她找父母就怜爱地亲亲小妹,仔细地跟她解释父母去哪儿,说他也常常想念爸爸妈妈呢。   杜太爷也抱怨珍卿和三哥不着家,逮着机会就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碎碎念,说杜保堂小时候珍卿还天天在家,现在福妮儿都长到一岁多了。小妮儿拢共就没跟爹妈待过几天,哪有你们这样子当爹当妈的。   珍卿和三哥也愧疚地发现,原来他们在外面天天忙的时候,杜保堂晚上总要等他们吃饭,等到饿极了他们还没有回家,就垂头丧气地自己先吃饭,而福妮儿也随哥哥养成了等父母吃饭的习惯。   小时候非常活泼调皮的杜保堂,现在长大一些竟然没有安全感。福妮儿原是个开朗大气的小宝贝,但父母一在家她就变得格外娇气粘人。   若给不了孩子最基本的安全感,何苦把他们带到这世界上呢?现在正好当局官员要赶他们,珍卿和三哥也决定趁势退隐,找个地方好好陪孩子们长大。   杜太爷是这年的冬天去世的。他临去前说希望再多一些福气,一定不要死在六月伏天。他死的那一天正在家里院子外,他看着福妮儿在那吃莲花酥,杜保堂在地上抽陀螺玩。杜太爷先是叫胖妈给福妮儿擦嘴,见杜保堂抽陀螺抽得烟尘高举,莫名其妙地跟重孙儿说了一句:“你弄啥嘞弄得暴土扬场的,大小姐在书房写大字嘞。”   秦姨跟胖妈都莫名看向他,就见杜太爷头缓缓地歪下去,慢慢地阖上眼没有动静了。胖妈和秦姨轮换着喊了几声,杜保堂见状也喊了几声太爷爷,杜太爷却人动不动,怎么喊都喊不应声了。   秦姨忙叫胖妈把福妮儿抱走,他自己也要抱杜保堂抱进屋里,杜保堂扽着椅忽然大哭起来。珍卿和三哥在梁团大忙着退职的事,听到消息急如星火地赶回来……   杜太爷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他是抚养易宣元先生长大的人,也是谢公馆辈分最高的长辈,重视他亲人的社会名流和底层百姓,有条件的都去殡仪馆瞻仰他的遗容,没空的送葬那天站在街上送了送他。   杜太爷虽然在战乱时期去世,但他在后方也算是安享晚年,生死都无遗憾了。在珍卿夫妇去平京参政那一样,托族里的晚辈把他的棺材移回禹州。   杜保堂是被杜太爷的死惊着了。他在太爷爷的葬礼后害了痄腮,这桩病好没多久又肠胃紊乱,珍卿和三哥为他简直操碎了心,本身就有退隐之意的他们已从梁团大出来,又把外面担任的名誉职位也多卸去,就专心在家陪着杜保堂和福妮儿。   他们对国家民族和亲友学生的责任,已经殚精竭虑地尽了一年又一年。自从他们家跟社会党交往更紧密,连韩领袖这等人物都衔恨在心,公民党特务除了在他们家监视,外面抹黑他们的舆论也越发猖狂,他们趁机退身一步,连他们身边的人也轻松些自在些。   ————   乐笙自述:   我又在碧湖边看见智美了,她穿了素旗袍和紫毛衣,正在跟女朋友用英语谈话,神采飞扬的样子真迷人。可是廖汉麒这时候走过去,我就不想再继续看他们了。   昨天在图书馆外偶遇智美,跟她谈了以后的就业意向,智美决定暂时帮家人做事,名义上说是为了增长工作经验,其实是为长辈分担沉重的责任——她祖母谢如松女士血压容易高……   我还在留洋与教书之间徘徊。今年到象州看望了阔别经年的父母,他们倒是支持我去欧洲留学。父亲如今不抽烟土身体大好,他的会计工作也能养家,我去留学并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对于智美我总觉得不甘心的,   两年前我其实已经爱上了她,只是关系太好当时不觉得是爱情。我觉得她上课迟到的窘态也可爱,在年会上弹奏钢琴也娴静美丽。她教我打桥牌又显出她的绝顶聪明。哎,她从前将我介绍给她的舍友,我也感到多么地愉快荣幸呀,为什么我这么后知后觉的呢?   后来我明白我是爱上她了,可恨她的身畔总是不落空的。先有一个志趣相投的侯克文,天天出双入对、如影随形,终于等到侯克文考上公费留学,又不知哪个石头里蹦出来廖汉麒。我在梁团大都不曾听说过此人,便可见他是学业平平的无名小卒。   然而郭寿康竟然告诉我他不是,说廖的家人跟智美家人算世交。廖汉麒是象州第一名考进梁团大,在史地系有名的渊博持重,连教授都说他将来会是个人物,是个当大官的好苗子。着实可恨可恼,只有人夸我能成为文学家,从来没有人夸我能当大官!   智美会是真的爱上廖汉麒了吗?那我以后可要如何是好呢?我梦里都是她的顾盼生姿,是她的甜蜜音容,我感到我的梦是粉色的甜蜜,醒来却总是乌色的痛苦。   我实在想不通智美会爱上廖某人,廖某人那样寡淡无波的一张冷面,对着智美也常常没有一点笑意。智美怎么受得了这个无聊的闷子,还能容忍他给她倒水夹菜拿衣裳,是智美有意纵容他的放肆吗?   我半年之内瘦了二十磅,这样的感情实在太折磨我。当我决定做个不战而逃的人,便考取了赴法国的公费留学生。   其时正有个不知是喜是悲的消息:易先生访问过社会党所在的熊陵,在那遇见我失踪许久的姑姑乐嫣。我姑姑嫁给一位社会党的军官,设若两党抗战后建立联合政府,我也算是政府高官的子侄了,配智美就更不必自轻了。可惜我在政治上再幼稚,也觉得处在穷山恶水的社会党,不会被势力庞大的公民党放在眼里。   出国之前我再次回家省亲,跟父母说了姑姑是社会党的事,父母自然比我更不懂政治,一面惊喜于自己的胞妹尚在人世,一面又觉得跟着社会党做事,将来怕是连累他们家都没下场。这时抗战已经接近尾声,父母在商议迁回原籍的事,为此事惶惶然一阵只好罢了。   临行前与同宿舍的葛健大吵一架,只因他们拿易先生一家开玩笑。我就党派立场同他争得面红耳赤、歇斯底里,荀健跟他民青团的人很轻蔑的样子看我。作为学生自治委员会的巡视人员,郭寿康撞见此景就将我拉走了。   我跟郭寿康讨论起党派的问题,聪明细腻的郭寿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起了S国的小说《第四十一》,讲的是一对信仰相背的男女,男性作为囚犯被女方押运,中途遭遇海难只有这对男女得生,他们在荒芜人烟的孤岛上相爱了。后来男囚犯的同党找到这荒岛,他狂喜地冲向他的同党,女看守恨恨枪杀了她的心爱之人,这是她杀死的第四十一个人。   郭寿康借这个故事表达了观点,我想若是公民党和社会党水火难容,我们家这样情形真前途难料,我想最好以后能在法国立足,真到两党内战可以接父母躲出去。   三十年后我听智美谈起才知道,原来她的爱人廖汉麒,最初就是梁团大社会党地下人员的负责人,郭寿康这时候已秘密加入社会党。而智美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但她正在了解社会党的主义,碍于种种原因这时候倒没有加入。他们三人在两党内战的时期,还曾经在海宁等城市参与过惊心动魄的谍战,我听他们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老到想不起我这时在想什么了。   国家的抗战在向好的方向进行,我的心却成了痛苦的废墟。我带着忧郁的心情出国时,觉得若生内战姑姑、姑父难以幸免。没着实想不到以后学成归来,姑姑跟姑父倒成了我们家的靠山石,连易先生一家也未必没有靠过他们。   以后我还受了一些□□,靠着独属于我的精神自由之境才撑下来,而易先生一家着实得道多助,凡有阴险小人要针对他们一家,总有上下人物帮助他们消弭祸患。   也许我还是修炼得不到家,易先生一家从来与人为善,也绝不在任何场合对政治信口开河,而我有时候狂妄得管不住的嘴,难免是自得其咎的结局。   ————   萧涣洁自述:   抗战最后几年,公民党嫉恨易先生家亲附社会党,曾命特务猖狂炮制假新闻,言说易先生一家预备举家移民美国,并说其在美国数个省份皆有置产,近来还有美国的华侨华人,拟大办迎接他们的欢迎会……又言易先生家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在此名利双收之际却欲弃国离乡,背弃她尚笼罩在战争深霾中的母国……   假新闻一出社会各界群情义愤,挺身而出发正义之声者不可胜数。大家历数易先生一家自抗战起,为国家军政教育、民生医疗投入之钱力、人力、物力……连老百姓亦言造谣者寡廉鲜耻,通通该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易先生夫妇所以辞去梁团大事务,一则杜家太爷逝世后他们哀毁难制,而其长子疾恙不断需要精心照料;二是梁团大内宵小兴风作浪,先有唐德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锲而不舍地对易先生施行死缠烂打,又有民青团小人写匿名信告状,言易先生为人师表又是人妇,却行为不俭勾引自己学生;而陆先生也被机械系一女学生纠缠,同样被别有用心之辈造谣抹黑……   对两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学生,梁团大评议会与学生自治会都提议,应当对二生施以除名处罚。杜、陆二先生何等雅量高致,言道一个家庭养出大学生不容易,不便因他们年少无知就毁人前程,于是他们这无辜者反倒退步抽身,主动从梁团大离开去隐居治学。   纠缠易先生之唐德佑后来退学,听闻回到家乡继承祖业去了。而纠缠陆先生之女学生,从梁团大顺利完成学业后,公费留学美国深造又在彼邦定居。并不似公民党编造之无稽传言,道此二人被易、陆二先生迫害死了。   二位先生飘然离开梁团大后,携儿女隐居于梁州风景如画的龙山治学。   易先生曾对我们子侄辈言及,她计划发掘中华文化中的精粹部分,先借其来滋养中国青年的智慧;她还有一些古诗文的翻译计划,还计划做一本《中国文艺名品索引》,叵耐入梁州后终年教务、庶务缠身,这些学术计划几乎都搁置下来。易先生自言而今宜先修身养性,继而潜心治学。陆先生亦言少年其实不爱庶务,曾对诗词、音乐极富热情,现下正可却步抽身才可钻研这一兴趣。   龙山有一民族文化书院在,其间多有易先生、陆先生的旧交——曾在江州行工读实验学校的宫以麟先生,他入西南后曾在蜀地继续工读实验,而后恶见时局即更遁入山林治学。还有在美国学从名师的社会学家佘忠达,佘先生这时在龙山进行田野调查,研究少数民族的婚姻、语言等。亦有同样厌恶梁团大□□的文史教授吴寿鹃。   易、陆二位先生携儿带女,在龙山与世隔绝的仙境幽居,平日里与众高士坐谈辩论,开门即是巍峨壮丽的放青山,推窗又是秀丽绝俗的翡翠海,时游滨海山川,而入民俗腹地。   易、陆二先生初时为天下奔走,为时局焦心,偶得时机可供其修身养性、潜心治学,却被狼心狗肺之辈诬指背弃国民,着实可鄙可耻。   易先生一家亦非沽名钓誉、邀买名声,他们一家确凿为贫苦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他们一家从来怜贫惜弱,资助贫困不惜财力。别事不言,只言我本人亲力亲见之事。   当年梁团大为培养学生自力,宿舍和食堂都是学生自治的。我们女学生虽不到食堂采购,我兄长涣贤却常常轮流做采购,因此我也知道食堂的人事。食堂工人每天从凌晨做到深夜,一个人做着两三个人的劳力,一个月只拿十块钱的薪水,但在食堂做工一日三餐有着落,多少穷苦人削尖脑袋也要进来。   一个叫温三冬的食堂工人,因天天做工太拼命眼睛熬虚了,一天夜里下工回家不慎跌到坑里,摔断了腿要失去工作还要举债看病,他怕拖累家人,夜里悄悄爬到河边上要自杀……   涣贤那帮男学生知道这种惨况,帮忙给他们凑点钱去治腿伤,可是温三冬的工作被人顶了,他后续养伤和以后养家还是难题。易先生获悉后便到赈济会给他申请了失业救济。   此后先生又对我们感叹生民多艰,她随后又捐出十万书画润例,同谢如松女士义赈会与方清平先生慈济会一道,为突遭变故的劳动者提供紧急救济,不致令尚能温饱的劳动人家,因突发变故全家人衣食难继,既而误入歧途变成盗贼强梁,抑或被迫沦为乞丐或娼妓。   易先生一家之高风亮节,几乎舍阖家之财而行善济世保民,非是贪如虎狼、浊如粪秽者可比,岂容宵小之辈诬言毁谤?   ……凡我与同学亲历亲见之事,何止这一二三四件呢?不言社会上头,只校内得易先生夫妇物质资助、精神指导者,又何止外文、中文、艺术三系?易先生夫妇德艺双馨、智才兼备,凡得与其交际一二者莫不如沐春风。岂是“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可以诬指”?   谢公馆当日携带南下的家业,实已在各方事业中消耗罄尽,又如何有旁人污蔑的借募款做慈善成就富可敌国?   易先生与陆先生避世两年,当我幼兄涣贤与易先生侄孙女佩华结婚,二先生才携保堂、福妮回城。   佩华家中母亲长姐不省事,一心想拿佩华去攀高附贵,指望能保他家一生无忧。而佩华外柔内刚、心地善良,夹在母亲与主见中颇痛苦,还是易先生侄孙玉瑚相求。   易先生才以长辈身份干涉此事,请谢女士、吴女士引荐才俊,而佩华清高自重、性情内向,不惯与擅长社交的世家子交际,反倒我幼兄涣贤那时忧国忧己,性情持重内敛了不少,又喜欢佩华理智坚韧、处世圆润,后来他们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   杜佩华自述:   抗战胜利之后,我长兄玉琏随银行先行北迁。大房堂兄玉珪、玉瑛跟我二哥玉瑚,率领近一百号的杜家男女老少,跟杨家一众长辈踏上漫漫回乡路。   除了大队人马跟行李家当,还有杨、杜两家在南迁间丧的人口的棺木,包括杜家辈分最高的太爷和杨家太姑奶奶。   而三房以身殉国的玉琦堂哥,只由我们将他的遗物从梁州带回,以后为他在祖茔立一个衣冠冢。抗战胜利的前两年,玉琦堂哥驾着飞机跟敌人同归于尽,梁州团结大学和美国航校都办追悼会,杜、杨二族人对着玉琦堂哥的假棺,每个人都洒了斑斑点点的泪,表达了对东洋侵者的切齿痛恨,他永远是我们杜、杨两家人的骄傲。   宜椿堂姐夫妇照顾我的三婶,三婶常说是三叔做汉奸的报应,余生享受着玉琦哥带来的荣耀,随后的日子过得也算清净。   光阴逝去给人沧海桑田之感,在西南后方度过的青春岁月,仿佛是隔了一个世纪的幻梦。我的家乡永陵还有祖籍睢县,约略还能见出往日的影像,可是到处破败得一塌糊涂了。满目疮痍的国家百废待兴,我们为抗战的胜利欢呼,也在心里树立重建家园的志向。   而公民党接收逆产的荒诞戏码,成了我们重建家园的绊脚石。我们家在永陵城的老住房,被投靠东洋的伪教育局长霸占过。胜利后公民党三个衙门来争它,母亲跟姐姐见争不过这些人,一张嘴抬出珍姑奶奶想压服他们,不料不管用反是雪上加霜,我们家的老房子最终是没了。   杜家庄的砖窑早毁得不能用,听说是祖父跟大伯父做主毁的。同村的恶财主杨大老虎做了汉奸,许诺要帮东洋人建工事和仓库,就盯上了杜家庄左近的大砖窑。也幸亏祖父跟大伯早毁了砖窑,要不然杜家庄跟左近的田家庄、小王庄一样,因为庄中有砖窑便阖村被逼着做汉奸。这几村的财主给公民党使足了钱,有人勉强将祖上的家业弄回一点,有弄不回来的还有上吊自杀的呢。   杜家庄的族人世代积下的族产,竟然也因为被杨大老虎这汉奸霸占过,也莫名成了公民党所谓的逆产,珍姑奶奶叫郭寿康来帮忙周旋,总算保住了族人的房产和少量田地。有人埋怨为何不能全讨回来。这时珍姑奶奶被特务盯得厉害,公民党的上头刻意排挤她,我们这的官员便刻意排挤姓杜的,哪里顾得及天天照应族人乡党?   可是这点不如意以后竟成了好事。以后新的政权建立给村民划成分,就以抗战胜利第二年为基准,统计各家名下的田地、房产、存款等。杜氏族人多少产业都没有收回来,以后最多划一个富农罢了。而杨大老虎费尽心机贪占赎回的田地房屋,最终成了他们一家的催命符。这便珍姑奶奶说的“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我丈夫涣贤在睢县觉得窝囊,我之后便跟他一起去鲁州永城谋职,我在永城的中学做教师,他在大学里做数学教授。鲁州永城离禹州永陵也近,我便得以常常回到永陵和睢县探亲。   内战期间,珍姑奶奶一家站在社会党那,禹州的杜氏族人难免受到牵边,鉴于姑奶奶在禹州、鲁州亲故遍地,她托付许多人暗中庇护杜氏,杜氏族人虽然难免受到战争殃及,倒也勉强挺过了奸党佞人的迫害。   公民党的军队溃退得很快,胜利后,郭寿康竟然当了我们永陵市的副市长,多年后又辗转成为禹州的二把手。   我祖父和伯父是不愿做汉奸才死的,他们对本族和同村人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杜家庄风气没有那么糟糕。本村为富不仁的地主是受了□□,但自始至终没有闹出过人命,而珍姑奶奶家的太爷,生时是出名的对工人佣人好。珍姑奶奶家里也没有受过连累。   珍姑奶奶家出现的最大危机,就是有受了□□的地主胡沁,说是珍姑奶奶祖孙调弄人,故意撵走管家黎大田的原配,给他娶了一个听话的二房。不过村中很多人证实不是事实,这件事也就有惊无险地度过去。   ————   杨若珍自述:   自我有记忆起,爸爸的眼睛就不能视物,脸上还有黑压压的麻坑儿,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天花闹的。   爸爸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从前是厌生惧死之人,不晓得拿自己如何是好,有了我他才开始变得豁达一点。   我才记事时他不大说话,我开始念书时他话才多一些。自从有人说我生得像他“小花妹妹”,他有时抚摩着我脸上的轮廓,神往地形容出我的模样,说长得伶俐脑瓜自然也该伶俐。因此我小时候背不出书,他打骂起我来十分厉害,打完以后自己也莫名痛苦得很。   但他高兴了又会说很动听的话,说他幸亏享受过十六年的光明,晓得春天的蔷薇凝露,夏天的荷叶跳蛙,秋天的落日流霞,冬日的柏叶松花,还能想象出我这个女儿的模样。   可是大多时候,他憎恶命运对他的捉弄,每回想及同辈人便自惭形秽,别人若非鸳鸯偕侣、儿女满堂,至少有一份终身依傍的事业,偏偏他是一无所有、无所成就的。家里若有人提起别人事业兴旺,爸爸常常夜不能寐、对月伤怀。   所以我小时候幼稚得很,总讨厌家里有事业的人。开始,我讨厌在省城做官的三爷爷,后来,我讨厌做了洋翰林的宏云大伯。甚至我以为是我妈妈的小花姑姑,在外面做事业比多少男人都强,但对于是否要讨厌她我是踟蹰的,总觉得她于我们父女是特别的人。   后来,我们父女去了小花姑姑的梁州,耳闻目见似乎没人不讨厌,因为人人都念书并有事业。我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自然要按部就班地念书升学,可是我父亲为此坐立不安。小花姑姑来找我爸爸谈了,说女孩子也该知书识理,将来也在社会上自食其力。   可是我爸爸多惶恐我离开他啊,所以我到城里念小学、中学和医学院,不论路程多远都是日日回家,在望城还需要跑警报的时代,我有一回躲警报从城里跑到郊外,掉到水沟揉了一身黑泥巴,路上没有一辆过路车愿意载我进城。我想回城里也无法继续上课,干脆走了三个小时回到乡下家里。小花姑姑见我无恙只抱怨一句:“这个妮儿这么倔性,不晓得随的谁。”   我想我多半是随她的,爸爸给我讲她的事最多,我总以为她是我妈妈,自然有意无意地模仿她。所以一样倔的小花姑姑只说我倔强,别人却说我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因为我爸爸是一个瞎子,我也被个老瞎子养成了怪人。   小花姑姑的外甥赵小庄,是我在望城念医学院的系主任。他对我这个亲戚尤其严厉,最后把我教成优秀的外科毕业生,可毕业后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们回到暌违多年的家乡时,万幸我的亲祖父尚还健在,这多亏小花姑姑族人的庇护。我们杨家的老宅被几拨人霸占过,抗战胜利几个衙门来贴封条,说老宅被东洋人和伪军、汉奸占过,如今光复了算是逆产就得查封。田产铺子竟也大多没有保住,还是小花姑姑等亲戚寄钱来,我们杨家人分房头建了新房子住,后来才慢慢拿回一点田地,不过我们多数杨家后人都有职业,也不必只在田地上艰难讨食了。   重回老家一年就有人造谣,说我亲大伯明衡没死且是社会党,正跟着社会党头目搞叛乱割据,还准备挑起内战阴夺政权。我以为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大伯真的还活着,何以祖母哀病而死了呢?而祖父他们却讳莫如深。我后来才知道真的没有死。   原来他们打内战由他们打,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干系,可惜他们因大伯加罪于我,明明我在医院处处工作先进,功劳名誉却全被有靠山的捞走,回想在望城特务对付小花姑姑一家,便觉得公民党的行事不大让人佩服。   那时节,大伯明衡回乡策反公民党某师长——据说是他在粤州念大学的同学。却因不慎走漏消息被逮捕入狱,我们杨家便跟杜家商议营救。我借职务之便向监狱打探消息,跟社会党的地下人员里应外合,顺利救出大伯并帮他完成任务。就这样,我主动又糊涂地加入社会党,内战结束后加入正式的部队编制,还成为永陵市的妇女联合会主任。   当我讶异于自己亦有事业,我不觉间成为家族的股肱人物,他们人前背后不再说我是怪人,反倒逢人就夸我自幼沉得住气,说话行事跟其他人不是一类,打小看得出来我是有出息的。   我一生不论工作革命,还是到年龄结婚生子,都没有跟我的盲眼父亲分开过,后来调到平京也把他带在我身边。我的儿女成年后也习惯带着他,可惜他没有等到重孙辈的人出生。   大爷爷家的继云伯伯是物理学家,他回国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像深海里的蛟龙时隐时现,我们杨家人都不晓得他做啥工作。去问小花姑姑她也是摇头——对了,她家的智美和仲礼也挺神秘,做的事也都不能打听不能议论。   特殊年代,我们杨家的人遭罪并不多,有波折也是能化险为夷的小波折。大爷爷跟我爷爷旧年是地主,不过后来家业被侵占得差不多,这点老黄历晚辈的人都不知道了。   三爷爷和宏云伯伯在旧社会做过多年官,难免会有人牵三挂四的,不过他们做的是技术类工作,我跟明衡大伯帮着通通门路,他们吃点苦头挺一挺也就过去。   然而锦添表叔叔着实不易。他性格急躁说话也直率,公开场合也管不住嘴巴,后来他不出意料地落了难,我们杨家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小花姑姑家不避嫌疑周济,好歹让他三个孩子平安长大了。   小花姑姑那一大家子,不愧为有名的积善人家,积善人家后福也多……   作者有话说:   磕磕绊绊终于要完结了。原来以为完结有很多话想说的,发现最难受的时候熬过去,现在要完结了感觉真平常。   反正尽了最大的力量往好里写,对自己和一直陪伴的读者也算有交代了,再次感谢一路陪伴的最可爱的读者们,我写得艰难你们追连载也不容易。很多读者支持正版并且一直在鼓励我,你们传达给我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感觉到了并借以激励自己。再次感谢!!!感谢在2023-05-16 00:37:37~2023-05-16 23:0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uniu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