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白丶稀饭】整理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毒妇重生记 作者:纪子期   文案:   你辜负了我,   以为我会与你决裂,分道扬镳?   我怎会这般成全你。   我只会,   毁了你。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第1章 前言   - -   写文时觉得蛮痛苦的,没想到一段时间没写,心痒痒的。   手欠,所以又开新文了。   本文的灵感,来自一个远房远房远房的亲戚,是旧社会的事了。   她十八岁嫁人,新婚之夜丈夫远走,终生再未相逢,   她以童贞之身守了一辈子。   每年只用一瓶油,生病了也不就医,   以为自己身负罪孽,活该受苦。   不过却从未犯过重病,安稳辞世。   某茶要写的,当然不是她这样的人生。   虽然可悲可敬,但未免太苦了。   并无对这位前辈前辈前前辈的不敬,   不过确实想写一位完全不同的女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不洁的,讨厌这样的女人的话,就不要再往下看了。   最后,谢谢各位新老读者的支持,写文仍旧是件幸福又痛苦的事。   第2章   - -   夜半时分,一弯残月半隐在云后,东旗郡一片沉寂。   郡守府中偶有巡夜的婆子拎着灯笼打着呵欠慢悠悠的走过。   府中西北的角落上,有一所孤伶伶的院子,在这夜半时分,院子东面的屋子仍然亮着灯,且时不时传来几声笑语,在这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婆子们走到近处,偱着声儿抬眼望去,嘴角不免露出个不屑的笑容来,半掀着眼皮对视一眼,并不前往查看,而是拐了个弯,避了开去。   这院子外头瞧着简朴,内里却是十分华丽,墙上糊着织金的锦缎,地上铺着白色的皮子,家什精巧到多了几分卖弄,少了几分底蕴。   里头屋里靠窗的贵妃椅上,有一丽人带着三分酒意,柔若无骨的倚着。   她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发如墨染,肌肤欺霜赛雪,眉目间妩媚含情,秀挺的俏鼻,菱唇丰润,身段不似一般女子纤瘦,略有一分丰腴。   容貌美到极致,总归少了几分端庄,瞧着就像个拿不准定盘星的轻佻妇人。   方荣恩手执夜光杯,立在多宝格前,含笑看着朱沅,面上虽然平静,但终究是有些难耐的移动了一步。心中也免不了有些奇怪:不论心底对她如何不屑,却总也免不了被她勾得心浮意乱。   青扇端了温好的酒进来,微微向朱沅使了个眼色。朱沅便知时机已到,不由得露出抹笑容。   方荣恩目光落在她大开的领口上,浅浅的露出了半汪软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他举杯一饮而尽,不好再沉默下去:“你往日都避我如蛇蝎,今日怎的使人传信要见我?”说着将杯置于一侧,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花筏叠成的同心方胜来:“传个口讯便罢,倒留了笔墨,落于人手却是不妙。”   朱沅轻轻一扶椅背,笑着执壶缓缓朝方荣恩走近:“妾是怕,一道口讯请不动大伯呢。”语气里倒有些奇怪。   方荣恩神色一顿,略皱起眉,有些狐疑的望着她。   朱沅却不再多说,执壶替他满上,将这酒杯再举到他唇边,笑盈盈的望着他:“请君再饮……”   方荣恩已觉有些多了,才待推拒,朱沅又接了半句:“……薄醉好恣狂。”其中大有深意。   他便鬼使神差的就着她的手,饮了下去。目光胶缠着自她粉颈往下,才欲落手上去,朱沅一个旋身,已是闪开。   方荣恩待恼,朱沅却笑道:“你且想想,我们成就这好事,已有几个年头?”   方荣恩一顿,不期然就想起朱沅刚入方家门时,满身青涩,十分自恃,虽无今日风情,却是另一种貌美。他瞧着难耐,下了数年的水磨功夫,才终将她得了手。这是他平生第一件得意的事,想起来不觉就笑了:“怕有七、八个年头了。”说着就觉着有些身子沉重,一个踉跄,勉强走到屋中桌旁坐下,一息之间只觉更为乏力,不由将臂横置桌面,堪堪撑住。   心下奇怪:虽饮得有些多了,倒不该到如此地步。   朱沅也似出了一回神,才慢慢的道:“七个年头了,大伯不如妾记得清楚。初入方家那五年,妾真是守得颇为艰辛啊。”说着感慨了一句:“后头一路沦落至此,全拜大伯所赐……”   话音一转,此许追忆之色散去,语调轻快起来:“既是七年,那末,稍后妾便自大伯身上,卸七个物件下来,你说可好?”   她轻描淡写的,所述内容却极骇人。   方荣恩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他再是迟钝,也不免一惊:“你说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无力,待要唤人:“来人!”其声却若蚊蝇大小,并无半人闻声进来伺候。心里莫名的一紧,此时方恨,往日为隐密行事,特令随人远远避开,其实他与朱沅之事,阖府谁人不知?大可不必如此。   一时便抬眼盯住朱沅,不知她意欲为何。   朱沅笑睇他一眼,风情不减,这令方荣恩心下稍安:难不成她又在耍什么花枪?这妖精常率性而为,喜怒无常,让人爱不得恨不得。今日莫非动了心思,要狠狠拿他消遣一番?也对,毕竟他是一郡郡守,朱沅再是胆大,也知道不能动了真格。   才将想着,却见她走至屋角的青瓷大瓶旁,这大瓶专用来放置画卷,朱沅伸手拨开几卷画轴,从瓶口中抽出了一把隐于其中的弯刀来,这弯刀有一尺来长,似一弯残月,寒光湛湛。   她手持弯刀,再回头笑看着方荣恩。   方荣恩冷汗便流了出来,勉力的想撑着站起,就觉自己情形比方才还不如,软手软脚的半丝力气也无了。   “你想做什么?”这说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几乎听不到,朱沅却猜到了。   “你不如猜猜。”她走上前去,只见裙摆翻飞,竟是抬起一脚朝方荣恩踹去。方荣恩本就无力再持,不免随着她这一脚,倒翻在地。   他后脑一下磕在地上,虽是隔着皮子,但本就晕眩,不免眼前一黑。   朱沅居高邻下的看着他,刷的一声,似以刀破开空气,刀身带起一抹银光,堪堪落在方荣恩项前。   方荣恩竭力嘶声:“朱沅,我待你不薄……!”   朱沅抿了唇笑:“实是不薄,不薄到大伯子上了弟媳的床,倒教嫂嫂成日守着空闺。”   方荣恩实没想到她还在意这一头,初时朱沅与他在一处,自是免不了悲悲戚戚寻死觅活的,到了后头,眼见她也深得其中乐趣,料来早是将这羞耻之心丢了的,不由嘶声道:“你到此时,还来说这做甚?这些年来,除了不能在外人面前威风,这方府上下,何事不是你说了算?”   朱沅勾着嘴角,将刀往前一送,刀尖便刺入了方荣恩的项中,虽未破开喉咙,也是一阵巨痛,血迅速的涌了出来,将方荣恩身下的白皮子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朱沅不顾方荣恩哆嗦呼痛,只似陶醉的盯着这血迹看了一阵,方才道:“我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历代耕读传家,家风清正。按理,妾身即嫁入了你方家,便是夫君死了,别说五年,守寡一世,妾身亦守得住。你为何会以为妾身就是个天生的淫|娃|荡|妇,只为了些许肉|欲,便如此不顾伦常的来替你暖榻?”   颈项的剧痛,倒让方荣恩清醒了少许,许久不曾忆起的事情,此刻倒是恍恍惚惚的忆了起来。   不错,朱沅自被抬入方家,虽心中委屈,仍是恭谨守礼,从无半丝怨言。   他当年尚以为她是一朵不可摘的带刺玫瑰,却不料在一日雨夜中,在花园意外与她相逢,她推拒之下仍是被他得了手,到后头竟一步步变成今日这般轻佻狂放。当时喜不自禁,并未去想其中突兀之处,此时得她点醒,方才疑惑:她先前瞧出他心思,身边总带着从人,绝不单独一人,那一夜,不管事后所说理由为何,实是不合常理,此时他心中疑问反较疼痛占了上风,不由问道:“那你是为何?”   朱沅笑:“若不是为了欢愉,那自是为了仇恨。”   方荣恩一惊:“仇恨?彼时我尚未犯你,何来仇恨?”   朱沅不答反问:“你可知妾身这刀有多利?”她举起刀来,指尖在刀锋轻轻一触,白嫩的指头上立即沁出一滴血珠,她混然不以为意,自问自答道:“七年,妾身磨了它七年,每日夜深人静,妾身睡不着时,就锁了门窗,偷偷儿从床底拿出磨刀石来,悄悄儿磨。啊,你想来不知,有数个夜晚,你就躺在妾枕侧,妾身几乎忍不住,要一刀切下你的头颅来……后来呀,总觉得不过一时快意,怎能解恨?妾身还是慢慢儿布置好了。”   说着她笑得诡异:“今日,总算是大功告成,到了用它的时候了。”   方荣恩再无一丝侥幸,他其实也是个昂长的男儿,久居高位,颇有威仪,此时竟吓得失了禁。   朱沅伸着刀往他眼上比了比:“先挖眼么?不成……留到最后挖罢,免得你瞧不见妾身这张脸上的神情,妾身尚未将些意得志满现予你看呢……就先剁了你这只最先触到妾身的手罢!”   一头说,一头就双手齐握刀柄,奋力挥刀落下,寒光一闪,竟是十分利落的将方荣恩的左手齐腕切下。   方荣恩随着药力渐发,已是不能出声,只是从喉中挤出嗬嗬的破音,面目扭曲,想抱住自己手腕,却无能为力,只能又怨毒又惧怕,又惊恐又哀求的神色死死盯着朱沅。   朱沅神色满意了一分:“卸了这一件,妾身便告诉你一件好事。你道是何事?……妾身那敬爱的婆母,你道真个是病逝?”   方荣恩肝胆俱裂!   他母亲是个极为强势有主意的妇人,方家上下一手把持,就是父亲,亦要听她意见。   方家兄弟都是方母亲力亲为的养大,不曾假人之手,因此对于母亲的情份,十分深厚。   此刻听朱沅暗示,方母竟是死于非命,方荣恩心中怨恨惊怒,无以言表,只能哆嗦着唇,满脸扭曲的盯着方沅。   朱沅轻笑着点头:“不错……多亏了大伯替妾身在婆母面前讨了这个脸儿,令妾身去侍疾。她误了妾这一生,妾怎能不加以回报?自是日日寻些儿相冲相克的菜色,好生劝婆母多用了。她原本不过小恙,缠缠绵绵的卧榻一年,竟是积重难返……说来这还是妾身生平所做的首桩恶事,竟无一人生疑。看来,妾身即便不是个淫|妇,也定是个毒妇了。”   说罢细细的看了看方荣恩的神色,再举起刀,挑开他的下摆,将刀比到他脚踝上头,自个抿紧了唇,奋力挥刀而下,这刀虽快,但要斩下人肢体,凭朱沅力气毕竟不够,兼之脚腕又比方才手腕粗壮许多,这一刀下去竟是未断,朱沅只得一刀接着一刀,连砍了三刀方好。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细汗:“自来是用些阴私手段,倒从未这般动过刀剑,实是手生得很,罢,倒也不指望如庖丁解牛般手熟了。”   第3章   - -   朱沅眼看着方荣恩抽搐,自己竟是又去斟了杯茶水饮下,这才悠悠的说了第二桩:“你道你那好父亲,是怎生得了急症,一病不起?呵呵,说起这桩,你们倒不愧为父子,这看妇人的眼光,恁般相似。他胡子花白,竟是贼心不死,成日里一双眼珠儿在妾身上流连,妾身便偷偷儿约了他夜半相会于园中,先设绳索将他绊倒在地,浇他一桶冷水,再将四下园门落了锁。可不巧,守门的婆子都饮醉了酒,他怕失了颜面,令满府皆知,又不敢大声叫嚷。可怜大冬天的,穿着湿衣在园中捱了一夜的冷风,这把年纪,如何受得住?可不就病了么?可这事儿,他还真不敢同人透露半句,是也不是?”   方荣恩忆起,那年父亲说是有事烦心,独自一人往园中散步,忘了时辰,后头不慎滑倒在池中,叫唤无人听见,方才病了的,不想也是她做下的好事!因着药力,他此时渐渐不觉得痛疼,只心中又痛又恨,只愿能扒朱沅一层皮,将她卖到最贱的窑子里,教些苦力成日糟蹋方才解恨!   朱沅了然:“大伯定是想着要如何折辱妾身了,可惜,如今大伯为鱼肉,妾身为刀殂。”   一边笑,一边挥刀割下了方荣恩的耳朵,血飞似箭!   “这第三桩事,大伯可忆起,自从年前尹始,嫂嫂便有些魂不守宿,对着大伯亦少了几分幽怨,你可知这是何故?”   方荣恩心中一紧,隐隐猜到,全然不敢置信,奋力扭曲挣扎起来,直恨不得坐起来将朱沅咬上一口。   可怜他自以为拼尽全身力气,看在朱沅眼中,比之虫蚁蠕动也不差什么。   朱沅终是忍不住大笑,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但令男人羞愤欲绝的,却是绿云罩顶了。   “大伯猜得不错,嫂嫂久疏乐事,妾不过唆使一精壮粗丑小厮稍加引诱,嫂嫂饥不择食,满身冰清玉洁一朝成虚。原来你淫人|妻,人淫尔妻,全是报应!”   这内院之中,本有所避讳,奈何有些粗事非男子不可,为免闹出丑事,生得俊俏白净的小厮轻易不许入内院,便有差事,也是三五同伙,断没有独自行动、有机可趁的情形。只有些生得粗蠢的小厮,反倒令人少几分顾忌,在内院走动得多些。朱沅便是寻了个形容粗丑,但极会来事的小厮,许以金银,教他故意觅得机会,在罗氏面前显露精壮之态,又教他拿一双眼儿放肆的偷窥罗氏。这小厮心道就算此事不成,罗氏亦是要脸之人,不好摆明斥责,就算发作赶他出去,他得了朱沅的金银也足够了,因此倒也不惧,便满口应下。罗氏生于深闺,出入前呼后拥,断没见过这阵仗,初时不悦。但方荣恩又被朱沅所惑,不入罗氏房中。这小厮一而再,再而三的引诱,罗氏半是怀怨报复方荣恩,半是春|心荡漾,终是打熬不过,就了这小厮,倒真得了乐趣,对方荣恩怨气也少了几分,方荣恩只道她自己想通,乐得轻松,从未多疑。   不想今日得闻真相,方荣恩羞愤几欲晕撅。   又见朱沅将刀比于他裆上:“这祸根,去了可好?”   事关命根,方荣恩就算恨不能食其血肉,也不禁面露哀求。   朱沅有意放慢手脚,只将刀尖在他裆口轻刮,有意让他在无尽的畏惧中崩溃。   眼见方荣恩涕泪四流,她终是一刀落下,一股闻之令人心颤的闷嗤声响起,方荣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待朱沅一杯水将他泼醒,方荣恩迷迷瞪瞪醒来,见这修罗惨况竟不是恶梦一场,如今父母皆死于朱沅之手,妻子罗氏亦被朱沅引诱做下丑事,自己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得升天,一时心中木然,痛得狠了,眼神亦呆滞了。   朱沅叹息:“整整七年,今日方能将大伯肆意宰割,可恨你那好弟弟,妾身十二年来从未蒙面,又因身在内宅,实在无法对他动手,实为憾事。”   方荣恩一听,眼中倒恢复两分神采:也有你这毒妇做不到的事!   朱沅才予他两分希望,又猫儿戏鼠般夺走:“只是从今日起,他再没你这兄长为倚仗,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恐怕不需妾身动手,亦如折断双翅,逃不过被人碾成碎泥的命运罢?”   方荣圃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自幼父母疼爱,滋养了一副无所顾忌,自命风流的性子,无能又愚蠢,尤擅惹事生非。外人不过看在方荣恩面上不与他计较,方荣恩对这弟弟倒无甚兄弟之情,不过曾应承过父母,每隔数月便着人送银票去与他花销。如今除去了方荣恩,方荣圃很快便会尝尽这世情冷暖,快活不了几日。   方荣恩见她天罗地网般算尽,又见她满脸恶意的笑看着自己,似还有后招,猛然想起自己的儿女,不由一惊,竭尽全力的嘶声道:“稚子无辜!”   声音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辨识,朱沅却已听到:“稚子无辜?妾身的幼弟无不无辜?”   方荣恩一口浊气堵住,堪堪翻了个白眼,却被朱沅迎面再泼了杯水,发须湿漉漉的,被血沾成了团,并有几片茶叶混于其中,狼狈不堪。   朱沅目光冰寒:“你们单只毁了我朱沅,我断不至于狠心至斯,却连累我母亲早亡,幼弟早夭。我自该教你们血债血偿!你那几个孽种,平素亦未少予我脸色,且坐享这荣华便沾了你的罪孽。今日我便将这太守府一把火烧尽,若苍天以为他们身无罪孽,该当活命,自当助他们逃出。如若不然,自当葬身这火海!”   锦绣铺就的房内,血腥弥漫。   方荣恩阖上了双目,再无生机。   朱沅将刀掷地,疲惫的静立了一阵,方才唤到:“进来罢。”   门帘掀动,左侧的耳房竟然应声走出两人来。   一名是先前送酒进来的婢女青扇,她年约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鹅蛋脸,大眼睛,头发绾得齐整,一身豆绿的衣裙,颇为俏丽。   另一名却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婆子,双目混浊,戴着个素色昭君套,一身青绸的团花衣裙,倒有几分小富人家老太太的模样。   两人显见是一直躲在耳房,全程听了这血腥之事,不免脸色有些苍白。   朱沅自橱里拿出两个包袱来放在桌上:“这两个包袱里各有些金银细软,另有我这些年攒的银票。”   又掏出把钥匙来:“这是后园角门的钥匙,只管从此处走,不要惊动了人。一个时辰后我便会放火烧园。”   青扇不由惊讶道:“二夫人,您不同婢子们一道走么?”   朱沅摇了摇头:“大仇虽得报,但我在这世上也无可牵挂之人了。此身污浊,不如一死,但求来生。”   那婆子脸色一僵:“你说过要给我养老。”   朱沅转过脸看她,笑了一笑,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龙婆,朱沅今生得报大仇,你功不可没。只是如今我了无生趣,实在无法信守承诺。这包袱里有你们各自的身契,银票亦足够你安享一世,今日我便做主,让青扇认了你做干娘,代我给你养老送终。青扇,你可愿意?”   青扇扑通一声跪下:“二夫人,婢子的命是您救的,二夫人既不想活,婢子便陪你一道死了罢。”   朱沅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听话,你还年轻,替我照顾好龙婆,便是了了我的心愿了。”   夜沉如水,正是睡意方浓。   郡守府的火光一簇而起,火势以不可遏止之势,迅速的烧遍了半边天。   人们从睡梦中被浓烟和炙热惊醒,惊恐的发现已坠入了火焰地狱。   朱沅静坐室内,脚边躺着血肉模糊的方荣恩。   她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面带着笑意听着窗外的尖叫声。   已是连着十日晴朗,物料干燥,本就是极易着火,朱沅又提前令青扇、龙婆在府中各处角落陆续洒了桐油。这火不将郡守府烧成灰烬,是不会灭的了。   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渐渐的红成了一片。   她不想挣扎的趴在桌面上。   朦胧中像是回到了旧时,那一簇浓烈的海棠花下,母亲半是鄙夷半是无奈的道:“这些个作派娘也不喜欢,但你们两姐妹现在也算是官家小姐了,好歹得学着些。”   妹妹朱泖总是笑嘻嘻的吐一吐舌头,不以为意。懵懂的朱沉天真的模仿着朱泖的笑声,引得朱泖忍不住掐了掐他粉嫩的脸蛋:“小鹦哥,你知道在笑什么吗?也跟着笑!”   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那却是她这一世最愉悦的时光。   真想回到那时,再见一见自己的至亲。   皮肤炙热如炭,她像一缕烟,最终消失在这世界。   第4章   - -   “大姑娘,大姑娘!”一抹带有泷西口音的女声响起。   朱沅觉得十分熟悉亲切,就像是多年之前,自己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丫环雀环。   怎么会是雀环,她早在自己嫁入方家的第四年,因为想替自己捎个信给母亲,翻墙之时被拿住,当场杖毙。   朱沅心中闷闷的疼,一滴泪不觉从眼角缓缓滑落。   这女声惊讶的唤了一声:“大姑娘,好生生的,做甚落泪?莫不是做了噩梦?快醒醒!”   随着声音方落,朱沅便觉自己臂膀被一阵剧烈摇动,她禁不住有些好气又好笑的睁开眼。   就见自己床前有个绿衫小婢瞪着眼睛看着她,脸上还留着几分急切。   朱沅只觉得闷然一轰,说不出话来。   帘子后却另一个粉衫婢女端着盘子,绷着脸皮儿走了近来:“还不住手!雀环,你来了也有数月了,怎的行事还这般莽撞?你当大姑娘是你们村上的粗丫头不成?她怎经得起你这般摇撞!”   雀环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讪讪的收回了手:“大姑娘,雀环是见您落泪,忍不住心急。”   朱沅一时不知这是一场美梦,还是过去那十数年是一场恶梦,心中混乱不堪,只是目光不停的在两人身上移动。   绿衫的小婢叫雀环,她伯父一家向与她家有些咀唔,父母双亡之后又无兄弟可靠,只好落到伯父手中,竟想将她卖给一个年近五十的老鳏夫为妻,途遇朱家母女一行入京,见着她哭闹得伤心,朱沅忍不住央了母亲,多予些银两,把雀环买了回来。   彼时朱母柳氏寻思自家现在也是官身,女儿身边只得一个丫环也是不够,倒不如买了这个,她必然知道感恩,往后朱沅身边也有个忠心的丫头。因着这番思量,柳氏便成全了朱沅的这片善心。   朱沅给她取名叫雀环,这小丫头虽出身乡野,有些莽撞,但却是极忠心的。   那粉衫的婢女,名叫含素,她是朱沅乳娘的女儿,才只六、七岁大小就带到朱家来,同朱沅是一同长大,昼夜同屋,朱沅同她的情份,比同自己的胞妹朱泖还深几许。   含素也是随朱沅一同嫁入方家。朱沅在方家的头五年,上被婆母责怪,下被下人耻笑,中间,还因着方荣恩流露出的一些觊觎,方家大夫人罗氏掌管中馈,却总不遗余力的暗地里为难朱沅。那段时日真是十分艰难,朱沅害了病,想请医看诊都被三推四延。   含素为了让朱沅日子顺畅些,便私下去讨好各管事妈妈,最后竟嫁给了方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陈嬷嬷的跋足儿子,陈嬷嬷毕竟有体面,自那以后,朱沅的日子舒坦多了。   但含素这一世却毁了,她那跋足丈夫说是最喜欢醉后打婆娘。   后头陈嬷嬷年岁大了,被方老夫人发还了身契,一家子都得以回乡。   朱沅虽托过人送了银两去给含素,终究是山高路远,一世不得再见。   朱沅心中最惦记的除了母亲、弟弟,每每回忆过往,这两个丫头也在她心中占了极要紧的位置,连亲妹朱泖都退了一射之地。   此时朱沅便慢慢儿坐起,含着泪,有些怔忡的望着这二人。   含素老成稳重,一看这情形不对,忙将手中盘子搁到一旁,抽了帕子来替朱沅拭泪:“是个什么梦,倒教大姑娘哭成这样?横竖今日无事,不如回了夫人,去静慈痷求安宁师太解一解梦才好安心。”   那帕子擦在朱沅眼角,微有些粗粝之感,十分真实。   朱家彼时家事并不丰厚,这燕京其他官宦之家的丫头用条绢帕稀松平常,朱家却并没有这样的排场,丫头们只得布帕子。   朱沅确认了这不是梦境,强定住纷涌的心神,开口笑道:“你这派头,比我还大,出门那有这般便宜?”   含素与她姊妹一般长大,朱家素来规矩也少,因此也浑不在意的回道:“大姑娘也早说过,如今不比前朝。”   朱沅心中一痛,是了,前齐朝规矩森严,于妇人要求更甚,许多妇人,终其一生,也只有被花轿从娘家抬到夫家这段路程算是出了大门。   本朝伊始,先有开国太祖视繁文缛节如无物,后有舜阳大长公主隐姓埋名,妆成男子,在军营中与众将士同吃同睡,抗击越人。再有钱太后垂帘听政八年,扶持幼主,功成之后不贪权势,全然罢手朝政。   自此便无人敢明目张胆鄙视妇人无用,也不敢说妇人在外头露个脸便是不合礼仪,各种规矩或松或去,官宦之家的姑娘、妇人由从人簇拥,要想出门也不是难事。   也有些酸腐成日感叹斯文扫地,又道本朝立国时日尚浅,少于教化。   他们自去长吁短叹,姑娘媳妇们的日子却比之前朝鲜活了不止一丁半点。   偏就是这种情形之下,朱沅上一世生生的被方家用种种旧时规矩约束着,将她羁押于二门内,至死的那一日也没能走出来。导致她此时倒回不过神,忘了出门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朱沅思及此,不由更恨,却强自按捺,顾不得与含素、雀环亲近,几乎是有些急切的问道:“娘亲与沉哥儿呢?”   雀环笑道:“自是在夫人房中,该是用早膳的时辰了,姑娘还不快些儿梳洗。”   朱沅心中激动,也不多话,在环雀、含素服侍下更衣、净面,含素又捧上了青盐和柳枝上来给她揩齿。朱沅一顿,数年后便盛行牙刷,教她重用柳枝,倒真有些不惯。   含素利落的给朱沅梳了双丫髻,同雀环一道拥着朱沅往上房去了。   迎面三个管事媳妇正从上房出来,见着朱沅纷纷行礼。   朱家家小业小,正经管事的媳妇就这三个,都身兼数职,朱沅略一分辨,都忆了起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下不停的往上房去。   朱夫人柳氏最得用的丫头宵红正在门外立着,见着朱沅忙笑道:“大姑娘来了。”一边说,一边打起了帘子。   朱沅步入,就见柳氏正坐在东窗炕上拨算盘,朱沉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柳氏三十出头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五官秀气,只一对眉毛稍粗,显得脾气有些急躁的样子。   柳氏抬眼看了看她,略皱了皱眉:“说是天渐热了,毕竟早晚风凉,也不加件披风。”   朱沅不理这话头,径直坐到她身侧,抱着柳氏的手臂,将头倚在柳氏肩上。   柳氏吃了一惊,她这大女儿素来老成,鲜少这般小女儿情态,不由扔了算盘叫道:“我的儿!可有何事?娘替你做主!”   朱沅任柳氏怎么说也不肯抬头,过了一阵,饱吸了一口柳氏衣上的香味,这才敛了泪,坐正了身子,眼见屋子里的丫头都有些吃惊的看着,便笑着对柳氏道:“无事,不过做了噩梦,梦着我一人孤零零的,不见了娘亲弟弟。”   柳氏抬头在她额上一弹:“把娘吓得!”   朱沅便笑着捂了额,也不多说。   柳氏抱过朱沉往朱沅怀中一塞:“来好好抱上一抱,看看可在不在梦中。”   朱沅见沉哥儿睁着大眼盯着她,且声音清脆的问:“为何发梦呀?”   沉哥儿生得好,白嫩俊俏,像画上的金童一般,两岁多正是话多的时候,寻着人就要问几个“为何”,家里丫环婆子都被问怕了,寻常不敢同他搭话。   朱沅柔声道:“有人莫名发梦,有人是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答得一本正经,绝不敷衍。   沉哥儿偏着头:“为何有所思呀?”   朱沅:“因为不解,或是难以释怀,所以有所思。”   沉哥儿:“为何不解呀?”   朱沅腾出手来,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人无全知,自是有不解之处。沉哥儿可知这豌豆黄是如何做的呀?”   沉哥儿想了想:“沉哥儿不知。”   朱沅拿了豌豆黄送到他嘴边:“是了,若你多费了心思琢磨这豌豆黄到底是如何做成,指不定夜里就发梦吃豌豆黄呢。”   有了具体事例,沉哥儿便放开这一条,张嘴咬了半口豌豆黄。   柳氏一边啐道:“日里吃不够,夜里还要梦。”她一边拿了帕子给沉哥儿擦嘴,一边责备朱沅:“倒不如教他背诵几首诗文了。”   柳氏对于念书十分有执念,便是朱沅朱泖姐妹幼时,也请了女先生来教过的。   朱沅微微一笑:“不急这一时,沉哥儿还小呢,紧着他玩,大了再说。”   柳氏白了她一眼,问一边的宵红:“泖儿怎么还没来?”   话刚落音,朱泖便娇笑道:“来了来了。”   一边说,一边自挑了帘子进来。   柳氏一看着急:“才说你姐姐呢,你这孩子,穿得这般单薄!”   还未入夏,朱泖已经穿了身单薄的夏裙,极嫩的水绿色,衬着她的杏眼桃腮,格外俏丽。   朱沅今年十五有余,朱泖只比她小一岁半,堪堪十四岁。两姊妹接连出生,让柳氏伤了身子,是以朱沉相隔十数年方才出生。   柳氏这人嘴虽然碎,心是极慈软的,朱家姐弟都不怕她。   是以朱泖撅了撅嘴道:“不碍事,女儿若觉着冷了,自会添衣。娘亲,您瞧瞧,女儿穿这裙子好不好看?”   柳氏上看下看,虽是皱着眉,还是不忍拂她兴:“好看,好看。”   朱泖便有些得意的瞟了姐姐朱沅一眼。   便是前世的朱沅在这时也不会介意朱泖这些小心思,更何况是现在的朱沅了。   因此朱沅只是淡淡笑着吩咐宵红:“人齐了,摆膳罢。”   朱泖沉了脸,轻轻的哼了一声。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下,男主人朱临丛缺席。   朱临丛如今在司农寺任主薄,是个七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也没有。但对于几代不曾出仕的朱家来说,司农寺主薄一职已是极好的了。   朱临丛虽不必上朝,也要早早的去官署候着,不然上峰寅时便在午门外等候上朝,下属反倒悠悠闲闲的漫步而来?没这样的规矩。   是以朱临丛基本上不能同家人一道用早膳。   柳氏刚成官眷不久,也没那些排场,并未安排丫环立在身侧布菜,倒是各人吃各人的,只朱沉年幼,乳娘赵氏立在一边给朱沉布菜喂食。   用过膳,柳氏唤人给三姐弟各端了一碗羊乳来:“可别嫌膻,都给喝了,这玩意最养人。”   朱沅前世是最害怕这个的,今日重生,竟不忍拒绝柳氏的任何要求,默默的接过,小口小口的抿了。   朱泖有些诧异的看了朱沅一眼,又有些犹豫的看了那碗羊乳一眼,还是推了:“娘,今日女儿要出门呢,身上沾了这味,可不教人笑话。”   柳氏复又坐回炕上,重新拾起账本,嘴里训斥道:“你这丫头,还当这是苏江不曾,竟是野惯了。咱们到了这燕京,便也得按燕京的规矩来。你看谁家姑娘似你这般成日里往外跑的?”   朱泖长长的唤了句:“娘——”,语气里满是央求:“女儿初来燕京,新交了几个手帕交,可不是该好生走动的时候?”   柳氏顿了顿:“为何不叫你姐姐一道去?”   朱泖眨了眨大眼睛:“姐姐不耐烦同我们说这些脂儿粉儿、花儿月儿的。”   朱沅闻言,不由抬头,静静的看着朱泖。   朱泖心中一紧,竟不敢再编排下去了。   柳氏一无所觉,抬起手来就往朱沅额上戳了两下:“你这是什么性子!”   说了又叹气:“也是娘不好,没料到你爹真有这般出息,生生的把些商户做派教给了你,管起家来倒精明,偏生一下俗过头了,年轻姑娘们爱的东西你倒一样也不爱。”   朱沅淡淡的笑着,也不回嘴。   柳氏泄了气一般,朝朱泖挥了挥手:“去罢去罢,除了你屋子里那两个丫头,也让严妈妈一道跟着,才是妥当。”   朱泖欢快的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朱沅坐到了柳氏身边:“娘亲,这看帐费眼,女儿来帮您看罢。”   柳氏立起眉头:“可不许再看了,娘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毕竟年青,好生养着少沾这些俗物,也做个斯文雅致的官家小姐。”   柳氏是个商家女。   朱家几代不曾出仕,家事萧条,朱老夫人想卖几亩田继续供朱临丛念书,偏大儿子朱临业、三儿子朱临丞都不乐意,更别提来日入京赶考的盘缠和打点师座的银两了。   朱老夫人记着丈夫临死前的嘱咐,说是朱家三子,只有老二有些读书天分,万万不可因家贫中断了他的学业,朱家能否复兴家业,就看他的了。   彼时读书人总有些看不上商家,但朱老夫人左思右想,毕竟还是看得起商家女的嫁妆。   于是朱老夫人咬了咬牙,就给朱临丛聘了个商户之女。   柳氏也不负众望,携大笔嫁妆嫁入朱家,自此朱家的一应花销全着落在她身上。   柳氏不计成本,好笔好墨伺候着,好先生请着,惯得朱临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熬了十几年,总算是熬出来了。   细细看柳氏眉眼间,不难看出她如今有些得意的,但她又有些焦虑和遗憾。   因着朱临丛十数年来并无出息,柳氏面上不说,心底里是对他颇为失望的,兼之先前她又只养了两个女儿,为着日后着想,柳氏暗里是打着把朱泖调|教出来,日后让她招婿的主意。她是高看读书人一眼,但再高看,能吃好用好住好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因此有意无意的教了朱沅看帐打算盘,外头铺子的管事来回话,也把朱沅带在身边听着,便是去田间收租,也带着朱沅一道去。时长日久,朱沅颇有几分能干利落了,不想朱临丛又中了进士,要入朝为官了。更妙的是,柳氏老树开花,又生了个儿子。   柳氏为着这个,急了几夜都睡不着觉,只想着要怎样去掉朱沅一身的铜钱臭。   这时听了朱泖一番话,不由更是油煎火炸的。   一边想着,一边就抬眼看朱沅,见她沉沉静静的坐在自己身侧,伸出一只手来拦着沉哥儿不让他落下炕来,嘴角微带着笑。看着倒是比往日斯文雅致不少。   柳氏舒了口气,心道莫不是这丫头自己也知道着急,晓得收敛了?   第5章   - -   朱沅在柳氏屋里寻着籍口,消磨了半日,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自己屋子。   朱家这所三进小院,是赁来的。   朱临丛和柳氏住正房,朱沉还小,随着乳娘住在正房东边的耳房。   朱沅住在东厢房,朱泖和朱沅正对面,住在西厢房里。   家中下人也不多,男女算在一处,通共不到二十个。   人口简单,口角也少。就是朱泖的些许挑衅,朱沅也并不放在眼里。父亲刚得了官职,全家人的喜气劲儿还没消退。这段时日,正是朱沅最为平静幸福的时光。   可是朱沅知道,这样的平静,很快要被打破了。   到了傍晚,朱临丛从官署归家。   朱临丛今年三十有三,生得面白斯文,一派读书人的气派。   朱泖像只花蝴蝶似的迎了上去:“爹!明日可是休沐?今日女儿见着几位好友,她们都簪了新式的蝴蝶簪,那蝴蝶,做得真的一般,还会动呢!爹明日唤了凤祥楼的女伙计来,让拿些新式样来让女儿挑选,可好?”   朱家是严母慈父。柳氏嘴碎爱管束,又有些精明小气,除了应有的,寻常一般不予添置。   朱临丛则不然,他耳根软,脾气温和,有些出格的要求去求了他,十之八、九能应允。   可是这会子朱临丛面色有些迟疑,他咳了一声:“唔,为父明日约了同僚饮酒议事,你自使人去唤了上门来便是。”   朱泖恨恨的跺了下脚,父亲不在家,谁来付银子?   朱临丛似没看见她这模样,径自在桌旁坐了:“都坐下,吃罢。”   朱沅目光一沉,没有出声。   一家人用完晚膳,朱临丛端了茶抿了一口,这才镇定的说道:“夫人,过两日司农寺少卿卢大人幼弟娶亲,我想明日去淘个摆件为贺,你支两百两银两予我。”   柳氏一怔,皱起了眉:“这做了官,四处的人情往来未免也太多了些,这半年以来七弯八绕的关系,全都将礼送了个遍。”   光靠朱临丛一点俸禄能抵什么用?他刚入官场不久,官职低下。什么地方可捞油水他都一无所知,所谓冰敬、炭敬也敬不到他头上来,即便有他的份,如今一不是冬,二不是夏,指望不上。   柳氏在心里粗粗一算,这半年千儿八百两是折了进去了。她一个商家女,嫁妆四千两银子,在苏江那地算是顶了天了。从前在苏江,便是负着朱家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用度,她小心周旋着名下各项出息,总算是收支平衡。但到了燕京这半年,又是租院子,又是买下人,还有朱临丛伸着手要银子,手上的现银可就一下见了底。此时不免有些为难。   朱临丛却少见的板起脸哼了一声。   柳氏叹了口气,正寻思要将自己的金项圈拿去当了。   朱沅就轻声道:“爹,这些事情何必您来费神?您是有体面的官老爷,那些掌柜吃准了您不会计较,只值五十两的玩意,生生的能向您要一百两。您不如告诉娘韩大人住那条胡同,由娘备了礼,令张叔拿了您的名帖送去,这才妥当。”   柳氏眼前一亮,深以为是,若换她去,定花不了这许多银两。   朱临丛急得直瞪眼:“妇道人家知道甚么?没得买了赝品假货教人取笑!”   柳氏不乐意了:“妾身随着父亲、兄长多年,旁的不说,这买卖物件是有两分眼光的。老爷只管说要个玉的,还是要个瓷的,要湘窑还是洞窑的?”   朱临丛嘴张了张,见柳氏竖起了眉头,终是讷讷的道:“就买个湘窑的百子嬉罢。”   柳氏满意的点了点头。   朱临丛想到罪魁祸首,不免回头瞪了朱沅一眼,朱沅只作不知,微微一笑:“女儿回房了,爹爹和娘亲早些歇息。”   朱泖也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朱临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柳氏检查了一下朱沉的小碗,对沉哥儿的乳娘刘氏道:“吃这些也够了,抱他下去洗漱罢,一会你陪他在屋里玩会弹珠消消食,再哄着睡了。”   刘氏忙应着抱了朱沉下去。   柳氏亲自从宵红手中接过帕子来给朱临丛擦脸,一边放柔了声音:“老爷莫气,妾身定细细挑选物件,保管教老爷脸上有光。”   朱临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柳氏心下纳闷,原先只要她作出这副柔顺的模样,朱临丛便有再大的气也消了,怎的今日还是郁色难消,不由试探道:“老爷莫不是还有心事?”   朱临丛一凛:“没有、没有!”   柳氏再三打量,朱临丛笑道:“想着今日一桩公务,有些出神了。”   柳氏这才释然。   却说朱沅回了屋子,含素已是按她的吩咐掌起灯,将书摆在了桌上。   朱沅净面拭手,这才坐下看了起来。   前世她虽说也识得文字,毕竟少了些墨水,在方家,婆婆、嫂子说起话来,偶用些典故来比喻,她总是一头雾水,只能不动声色的看人脸色来判断是否是嘲笑讥讽。   如今管家、针线她已不必再学,倒真可以多看两本书。   因心中总想着些将要发生的事,不免心绪烦乱,好容易才看了进去,才觉着些味道,含素已在旁催促道:“大姑娘,该歇了,莫伤了眼睛。”   朱沅应了一声,依言起身,未来的路很长很长,她想要好好的守护着母亲和弟弟,不急一时。   待上了床,迷迷糊糊的做了大半夜的梦,一觉醒来时只听四周静悄悄的。   不由心跳如擂鼓,不知昨日是否一场大梦。   猛然就听见远远的一阵喧闹,过了一会儿雀环快步奔了进来,大喘了两口气,结结巴巴的说:“大姑娘,大姑娘。”   含素听到声响也跟了进来:“雀环,你闹什么?”语气十分严厉。   雀环平时总有些惧她的,这时十分着急的道:“大姑娘,门外有个妇人抱着个娃,说是咱们老爷的骨肉呢。”   朱沅一凛:是了,知道是这一阵子,却不知是那一日,不想来得这般快。   当下坐了起来,吩咐含素、雀环两人迅速的给她收拾妥当,这才领着两个丫环往外走,走到一半回头看了看这两人。   含素同朱沅情同姐妹,这会子也只有跟着着急上火的。   雀环忠心不用置疑,却不大懂规矩,这会子正一双眼里满是兴奋,只等着看热闹。   朱沅便沉着脸对雀环道:“我领你们二人去,只不过,这毕竟是我家的丑事。看着什么,却不许多嘴,可明白了?”   雀环这才意识自己这心态不对,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姑娘,奴婢知道了。”   朱沅领着这两丫头走出垂花门,就见临街的大门口全被自家下人给围得密不透风,一个女声正在如泣如诉:“夫人,贱妾自身不求什么,那怕是四处飘零,居无定所也无碍,只这孩子,是朱家的骨肉,跟着贱妾受苦,夫人于心何忍啊!”   朱沅走过去,对着转了一圈的下人们道:“都围在这做什么?手上的活都做完了?回头待我查核,但凡有失职的地方,一律扣月钱!”   下人们唬了一跳,诺诺的散开去了。   朱沅这才看见站在门前的柳氏、朱临丛、朱泖。   柳氏先前是急红了眼,加上朱家本就规矩不严,竟没人约束这些下人,倒像是一家子人呼奴唤仆,正欺压妇孺一般。   这会子得朱沅点醒,柳氏便是沉着脸,也回过头来朝朱沅点了点头。   朱沅走上前去,看了看跪在门前的那妇人。   她生得弱质纤纤,穿一身蓝布衣裙,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头发用一根素银簪绾着,再无半点饰物。整个人楚楚可怜的跪在地上,旁边还跪着个男童,看年纪,竟和沉哥儿不相上下,看相貌,和朱临丛也有八分像,这就是铁一样的证据,告诉众人,他是朱临丛的儿子无疑。   街边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朱临丛急惶惶的,不知道说什么。   朱泖瞪着一双眼,恨不能在这妇人身上扎出个洞来:“那里来的贱人!胡乱就上门认亲,我爹爹与娘恩恩爱爱,行事清正,又岂会与你不清不白!”   这妇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不免哭得更厉害:“贱妾贾氏,如何不知道冒认官亲有罪?只因这孩儿确是老爷骨肉。不然,姑娘可问老爷。”   说着便拿眼去看着朱临丛:“老爷,贱妾这一条命,可全凭老爷一念之间了,老爷只消说沣哥儿是不是朱家骨肉?”   朱泖着急的上前一步揪了朱临丛的袖子:“爹爹!这是那来的疯婆子,将这一盆污水往您身上泼,您快告诉我们,不认得她!”   朱沅不由点头,朱泖点“污水”这两个字,由不得父亲不多考虑一番——他才做了官,就闹出养外室这个丑闻来,虽说不算个什么大事,却总是风评不美。他又没有根繁叶茂的家世可靠,不过一七品小官而已,对这风评,还算看得要紧。   果然朱临丛就面露犹豫之色。   贾氏凄厉的唤了一声:“老爷——”   向前一扑,伏在朱临丛脚下,仰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泪如雨下:“贱妾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因心慕老爷,方才甘愿做了外室,贱妾原也一无所求,只求能三五不时能见上老爷一面,便是躲在外头见不得光,也认了。只是,因着有了沣哥儿,不忍他委屈……老爷不认这孩子,贱妾也就没了盼头,这苦命的孩子,这一世就要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了?贱妾还不如这就抱着他去跳了镜湖!”   朱临丛心中一痛,不由自主的就弯下腰去搀贾氏。   这一下,众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燕京城西,连着的这几条胡同,住的全是六品到九品的官员,往来看热闹的,那背后的关系也都是错综复杂的,朱临丛这一扶,这事儿基本上也就一捶定音了。   众人都说起闲话来:“这孩子都养了,自家骨肉总不能流落在外,还是接回去罢,不过添两张嘴吃饭。”   “那个男人不三妻四妾啊,算不得什么!”   柳氏的脸色铁青。   柳氏这些年,拿着自己的嫁妆,恭恭敬敬的供养着朱老太太,连同兄嫂、弟媳也一道养着,家中庶务更是不用朱临丛操半点心。   她也没旁的过分之处,唯有一点:好妒,从不许朱临丛纳妾。   想当初朱老太太打量家里富裕了些,在柳氏有身孕时便要柳氏给朱临丛买个妾室。   柳氏旁的都听从,只这一点,断然拒绝:拿我的嫁妆养个女人给我添堵?没门!还不如拉着嫁妆回娘家过清净日子!   朱老太太最终还是不舍得这有人服侍的日子,只好装作没有过这事。   她多少次对朱临丛失望之时,便总拿这一条宽慰自己:好歹是自己与他过的清净日子,不像旁的姐妹,后院妖妖娆娆乌烟瘴气。   没想到她柳氏这么多年细心经营,却还是有这么一天。   朱沅看见柳氏嘴唇只哆嗦,不免心疼的过去扶住她的手,低声道:“娘!”   柳氏回头看她,眼圈生生的憋红了,心情激愤之下,半个字都说不也来。   朱沅一脸担忧的看着她,她无法安慰柳氏。   怎么安慰?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不,这贾氏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告诉她朱临丛不过一时行差踏错?不,他日后教她失望的时候还多。   朱沅想着,也禁不住眼中浮起泪光。   朱临丛这时一把抱起了地上的男童,拉着贾氏走到柳氏面前,低声道:“夫人,不过是添两张嘴吃饭,夫人且容下她们母子罢。月兰最柔顺不过,定不会添乱,往后会细心服侍夫人的。”   贾氏听着,又要跪下去磕头。   朱沅眼疾手快的托住她的手肘:“且慢。”   朱临丛诧异:“沅儿,大人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带着妹妹先进去罢。”   朱沅收起泪意,唇边挂起一抹淡笑:“母亲此时心绪纷乱,一时半会倒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咱们家被满街的人堵在家门口看热闹,总不能过于拖延,拖得久了,不免过于丢人。爹爹说是也不是。”   朱临丛闻言点了点头:“正是!”说着便有些责怪的看了贾氏一眼,原本他说要徐徐图之,偏她今日擅自堵上门来了。   贾氏瑟缩一下,又救饶似的唤了声:“老爷——”   朱临丛叹了口气,不忍责怪了。   朱沅又道:“原本爹爹的事,女儿不能置喙,不过母亲此时拿不出个主意。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不如此事,就由女儿替母亲拿个主意罢,便是女儿拿错了主意,母亲也不会怪罪,横竖母女没有隔夜的仇。爹,娘,你们看可好?”   柳氏心如死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接触到朱沅沉静的眼神,心中居然定了定,莫名的对她有些信赖。索性把心一横:如今儿女都已三个,再说拉了嫁妆回娘家的话也是不成了。闹成这般模样,不容这贾氏进门也是不成的,只得好好折辱她一番才甘心。罢了,就让沅儿拿主意,结果又能差到那里去呢?   朱临丛更是大喜:做妻子的还能管辖丈夫,做女儿的可不是只能顺从父亲吗?让她来拿主意,最好不过了。   当下朱临丛连连点头:“好!好!”一脸期待的望着柳氏。   柳氏咬着牙,勉强点了点头。   朱沅便冲着贾氏微微一笑:“我们朱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却也是正经人家,父亲更是朝庭命官。就算是纳妾,也不能纳得不明不白的,今日这事既已闹开了,未免日后被人背地里传得离谱,不如就趁此机会,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需得不欺不瞒,答得清清楚楚,这事,便也算成了。你看可好?”   贾氏看着她这笑容,只觉有些紧张,但这机不可失,于是啜泣道:“姑娘直管问,贱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沅点点头:“那好,贾氏,你仙乡何处,多大年纪?”   贾氏恭敬的答道:“妾贾月兰乃湖州吴同镇人氏,今年二十有六。”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可有兄弟姊妹?”   “父母俱在,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   “家里是做什么营生?”   “家父是私塾先生。”   ……   两人一问一答,贾氏逐渐放松了心神,觉得不过尔尔,心道这大姑娘是有意成全父亲,放她入门了。   朱泖急得双眼只冒火,她平日再怎么和朱沅不对盘,此时还是希望和她一致对外的,不想素常将自己压得死死的朱沅,此刻对着个贱人却如此和软!   不由嚷道:“你问这些不痛不痒的做甚?!”   朱沅严厉的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朱泖气极,上前不管不顾的道:“凭什么由你来做主?我就不许这贱人踏进朱家一步!”   朱临丛闻言喝了一声:“朱泖!”   朱泖一个瑟缩,忆起在这家中,母亲是最倚重朱沅的,只有父亲方才惯着她,此时将他得罪狠了,日后可怎么办?一时不由犹豫起来。   朱沅见她形状,心中冷笑,谅她不会再加干涉,便又不紧不慢的问了起来。   “贾氏,你与我父亲于何时、何地,如何识得?”   贾氏刚见着朱泖被憋了回去,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冷不丁朱沅问出这个问题,一时未觉有何要紧,下意识的便照直说了:“是安元二年,老爷途经郭镇……”   “哦——”朱沅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你家在吴同镇,缘何会在郭镇与我父亲遇得?”   贾氏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一面拿帕子掩着唇啜泣,一边转着眼睛寻思对答。   朱沅却逼近一步,厉声道:“吴同镇与郭镇相隔百里,寻常窜门可窜不到,贾氏,你可莫说是去走亲戚,你此刻说了,即刻我便命人去查,但凡查不出这么个‘亲戚’,我便将你绑了见官!在场这般多人,可都见证了你的欺诈!”   贾氏心中一慌,才要说出嘴的理由都被朱沅堵死了,不由求饶般的望向朱临丛。   朱临丛也着起急来,斥道:“沅姐儿!”   柳氏此时已经缓过神来,冷冷的望着朱临丛:“老爷急甚么?又没诬赖了她,问个清楚总是好的。”   看着柳氏横眉冷目,本就理亏的朱临丛不由心慌气短的后退了一步。   朱沅笑着步步紧逼:“贾氏,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但你今年二十有六,安元二年你已有二十三岁。我看你这般样貌,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全,私塾先生的女儿又还体面,凭此条件,你何以到二十三岁的年纪,还未嫁得户体面人家,巴巴儿来给我父亲做妾?”   四周看热闹的人也不由得咦了一声:“这倒是!”   贾氏惊得连哭也停住了,过了一会,才干巴巴的道:“父亲疼爱,将贱妾留在家中娇养了几年。”这话说出,也无人相信,燕朝女子十五岁便可出嫁,若拖延到十九岁,已算是老姑娘了,十九岁亦是官府限定的嫁龄,逾龄便要多征一项税收。一个私塾先生,就算有些收入,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强些,白白里负担这项税收,那也是再沉重不过的了,除非贾氏的父亲犯了癔症,否则便无此可能。   朱沅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突然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你该不会是早已嫁作人妇,却与我父亲淫奔罢?!”   众人哗然,越想越有可能:这贾氏这般年纪样貌,说没成婚,实属不可能。她先说是吴同镇人氏,那末郭镇便是她夫家所在了。   连柳氏也信以为真,恨恨的看着朱临丛:“老爷,你——!”   贾氏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众人那里信她,纷纷交头结耳。   隔壁住的是大理寺五官萧见行,他一早原本约了人饮酒,坐着轿子出门,不意被堵在胡同里,已是看了好一阵热闹了,都是同朝为官,他不由走近来作了个揖:“朱大人。”   朱临丛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有口难言,见了他也只得胡乱作揖道:“萧大人。”   萧见行神情严肃:“朱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总不忍见朱大人行差踏错,少不得多管闲事一回。朱大人,听我一句:这养外室事小,诱拐良家妇人淫奔事大啊!”   朱临丛情急之下便道:“并非淫奔!”   萧见行捋了捋三寸短须:“她这般年纪样貌,若说未曾嫁为人妇,实属异事,由不得人不信啊。此事于朱大人官誉有损,传到上峰耳中,可了不得,朱大人还需三思。最好趁早将她送回去,再与她家人达成谅解方是。”   朱临丛一急之下,原先埋在心里的一些顾忌已是顾不得了,慌忙脱口道:“确实并非淫奔,乃是她前夫将她卖予我的!”   众人闻言,不由啊了一声。   朱沅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不信:“父亲可别欺瞒,为了遮掩此事,信口雌黄,日后揭露出来,又多担了一层干系。”   朱临丛原是怕人笑他捡了破鞋,又恐贾氏日后不好做人,此时一经说破,倒也无所顾忌了,瞪着眼道:“沅姐儿,你倒这般疑你父亲,处处拆台!也罢,今日就让你看个明白,白路!去书房西面书架第五层上,翻了贾氏的卖身契来!”   白路应了一声,调头就走。   贾氏隐隐觉着有些不好,却没有理由阻止,只是咬着下唇,一副可怜单薄的样子站在那儿。   顷刻白路拿了身契过来,待要递给朱临丛,朱沅已是先横伸了一只手去接。白路下意识的就交给了她。   朱沅将这薄薄的一张纸轻轻扬开,细细的看了看,唇边勾起一抹笑:“这么说,贾氏,你原先的相公是刘利兴?”   贾氏白着脸,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朱沅便将身契送到萧见行面前:“萧伯伯,您帮着看一眼,这上头可是有人做保?”   萧见行眯着眼就着她的手一看,点了点头:“村长和里长都已做保。”   众人见萧见行确认了,便知已是无疑了,不由嘘了一声,隐隐的觉着不是淫奔便少了些乐子一般。   朱沅笑道:“即是如此,我也无意阻拦,娘,就纳了这贾氏进门罢。”   柳氏青着脸,不言不语。   朱临丛脸色一松:“夫人且让她进门,莫做这无谓的争执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去接朱沅手上的身契。   朱沅却是将手一让,把身契递到柳氏面前:“这妾室的身契,当然要捏在主母手中,娘,你且收好。”   第6章   - -   眼看着身契被交到柳氏手中,朱临丛和贾氏不由都僵住了。   原先两人在一起也曾议过这进门事宜,贾氏是千求万求,不能将这身契交由柳氏,免得被她提脚卖了。   朱临丛也是满口答应的,直说这身契必不让柳氏看见。   不想今日话赶话,不由得将身契现了出来。   朱临丛盯着身契,满脸为难: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伸手去抢罢?   朱沅诧异的问了一声:“家中奴仆的身契,都归母亲管着。贾氏要进门做妾,那也是半仆半主,难不成父亲还要亲自拿着她的身契不成?”   说着面向众人:“谁家的妾室是这个规矩啊?”   众人纷纷道:“自是该主母拿着。”   “纳妾事小,不能乱了规矩!”   朱临丛苦笑着道:“自是该夫人拿着。”   柳氏看出他和贾氏面色难看,不由得舒了口气,心中痛快了些。   朱沅便笑着对贾氏道:“虽然贾姨娘颇有些心眼,一大早的便堵了门教人看热闹,迫得我朱家不得不纳了你。后头又对出身来历满口谎言。但这些都不要紧,往后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这身契便就跟张废纸一般,谁也不能凭着它对你做什么。”   贾氏一吓,不由哆嗦了起来。   旁边便有人嗤的一笑。   朱家这场热闹,旁人就是看得想笑,也不好意思笑。偏这声笑如此突兀,众人偱声望去,只见隔壁的墙头上坐着个少年。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高高的,头发不驯的乱翘着,嘴角还叼着树叶,看上去无赖极了,偏一双眼睛十明亮,隐含嘲讽之色。   萧见行一见,不由得吹胡子瞪眼:“萧源!有路不走要爬墙!这般没规矩,是想吃板子了么?!”   萧源漫不经心道:“是啊,我没娘教规矩。”   萧见行气了个仰倒:“你这逆子!”   当下站在下头训斥起来,萧源却总是轻描淡写的两句,便撩拨得萧见行跳脚。   朱家人一看众人不再盯着自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家人便慢慢儿撤了进去,连贾氏也知不宜久留,悄没声息的跟了进去。   朱沅临行之时,不禁抬眼看了萧源一眼,只见他嘴上虽是在顶撞萧见行,双眼却正是望着她,见她抬头,甚至还眨了眨眼。   朱沅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折回门内。   这贾氏,原本生得样貌好,家境也不算十分贫乏,不当嫁与刘利兴这无赖。   但当年她正当嫁龄,父亲突然患了重病,一时将家资刮尽了去治病,家中连吃饭也成了问题,且需得一笔银钱来给父亲继续医治。   正好刘利兴是个无赖,偷鸡摸狗的四处浪荡。   不期遇见贾氏,爱她貌美,硬生生的连夜偷盗,凑出笔银子来做聘,将贾氏娶回家来。   朱临丛赴京赶考之时,路过郭县贾氏家中,向她讨碗水喝。   贾氏见他衣着考究,身边还有从人,一副读书老爷的样,不由起了心思。   朱临丛骨子里也是个贪花爱色的,被朱氏管了这些年,早按捺不住了,更别提贾氏还有副好颜色,两人便对上了眼。等刘利兴回家,便将此事摊开了说。   刘利兴初娶了贾氏也很是爱了两年,但他天性浪荡,爱在外头拈花惹草,贾氏再好看,看了几年也厌了,又能狮子大张口换笔银两,何乐而不为?   双方一拍即合,刘利兴就将贾氏卖予了朱临丛。   柳氏坐在炕上,听闻这些,气得肝痛,用手指着朱临丛道:“妾身在家操持家务,上侍奉公婆,下照顾弟妹子侄,花了银子供你赴京赶考,在家巴巴儿盼着你出息,心中不知道多心疼你读书辛苦。不料你却在在外头享的是这般艳福!你可对得起妾身,对得起自己寒窗苦读?若非被她乱了心思,你定不止考个同进士!”   朱临丛讷讷的不能言语。   柳氏哭天喊地的骂了一通,越看贾氏越恨。   咬牙切齿的拍了下桌子:“滚!都给我出去!”   朱临丛站起来,犹豫道:“夫人且给月兰安排个住处。”   柳氏一把将茶盅扔在他脚下,茶水溅在朱临丛的袍角上。   朱临丛梗着脖子道:“夫人应了纳她入门,总得安排个住处。”   柳氏恨道:“宵红,领着人将后罩房最西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贾姨娘和沣哥儿住。”   朱临丛不满道:“夫人,那是婢女婆子们住的地方,月兰和沣哥儿如何住得?”   柳氏逼到他面前:“不然要妾身让出正房予她?还是要你两个女儿让出厢房与她?为这么只破鞋你也开得了口?这所院子都是妾身的银子赁的,她住就住,不爱住滚出去。”   贾氏暗暗咬牙,却是泪眼朦胧的道:“老爷,莫再为妾身同夫人争执,妾身贱命一条,住什么地方都使得。沣哥儿也只求能日日见到父亲便够了。沣哥儿,你说是不是?”   沉哥儿两岁半,沣哥儿两岁,两人只差了月份。   沉哥儿还是天真无邪的样子,沣哥儿却是一脸的讨好的道:“爹爹~沣儿想您。”   朱临丛不由大为怜爱:“委屈你们了。”   柳氏气得仰倒,还要再骂,朱沅却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收敛。趁着这三人旁若无人的抱成一团彼此怜惜,朱沅附到柳氏耳边低声耳语。   柳氏一路听着,先是惊讶,再是满面愤怒,最末了又有一丝痛快。   她等这三人唱完了一折戏,这才沉着脸问:“老爷,贾姨娘先前住在何处?妾身且唤人替她将家什收拾过来。”   贾氏一听不对,连忙要去拉朱临丛的衣襟,却被朱沅冷眉冷眼的盯着她,将她钉住无法动弹。   朱临丛一听柳氏这话音有缓和之音,喜不自禁,忙道:“就在柳叶胡同,往里第五所宅子,有个冯娘子守着门的。”   柳氏点点头,挥了挥手:“宵红,你让白路家的、王五家的、孙于家的领着人去,把贾姨娘的家什都搬了来,记住,一点半点都别漏下,最末再寻了屋主,将租子给退了。”   宵红应了一声,忙转身出去了。   贾氏心中有些犹豫不定,却没胆这时说出来,只盼着这柳氏是个鲁莽蛮横的,不懂那些心眼便好。只是她这女儿……   贾氏想着,又抬头看了朱沅一眼,正接触到她的目光,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目光,怎似杀人放火都不怯的主儿?   贾氏有些后悔,隐隐觉得住在外头,只怕还自在些。   贾氏惴惴的牵着孩子随玉扶退了出去,朱临丛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柳氏一阵心烦,权当没见着他这个人。   朱沅目送着贾氏,心中冷冷的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朱泖见事已成定局,并不愿爹娘成了一对乌鸡眼,撒娇道:“一早起来甚么也没吃,女儿饿得心慌慌的呢。”   柳氏闻言想起沉哥儿,忙让人寻了乳娘刘氏过来:“一早上闹得,倒忘了哥儿了,他可用了什么?”   刘氏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婢子已是叫厨房单为哥儿先做了些吃食,他用得也好。”   柳氏点了点头,让她下去,旋即让人摆饭。   朱临丛想了想,看柳氏身边两大婢女都被派了活儿,就顺手指了朱沅的婢女道:“贾姨娘和沣哥儿想必也没用过早膳,你叫厨房也送一份儿去。”   柳氏气得要掀桌子,被朱沅一把按住了手,强自忍了下来。   朱沅笑着道:“爹爹不如去看看贾姨娘,初来乍到的,怕下头人招呼不周到。”   朱临丛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就走了。   朱泖待朱临丛出了门,一下就翻了脸:“好啊你!竟还帮着这贱人!”   朱沅不耐的道:“你回屋去用膳,我和娘有话要说。”   朱泖拔高了嗓子:“你这是甚么意思?”   朱沅转过脸来盯着她:“我是长姐,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不然,我要责罚你也是明正言顺,你可想试试?”一瞬间气势张狂起来,仿佛只要朱泖再拧一句,她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朱泖唬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还未等她说话,柳氏已是不愿意见这对姐妹争吵,下意识的顺从了朱沅:“泖儿先回屋。”   朱泖咬了咬唇,恨恨的掉头就走。   待她走得远了,朱沅再摒退了屋里人,教雀环、含素两个远远的守着门口。   柳氏今日过于气愤,到这时还沉不下心来,一发儿由着朱沅调摆。   朱沅坐到柳氏身侧,握住她的手:“娘,莫气恼。这贾氏的身契捏在你手中,掀不起风浪来。”   柳氏恨道:“还是我儿做事周全,今日若不是你唬得他拿了身契出来,只怕让这贱人糊里糊涂的就进了门!”   朱沅心道:可不是么。   前一世,贾氏上门来闹,柳氏发了倔气,硬是没让她入门。待到后来,四下里传出她十分好妒的话来,柳氏又急又气,生怕影响朱沅和朱泖的婚事,又被朱临丛闹了几次,只好让贾氏进了门。待进了门,朱临丛又说贾氏不是买来的婢妾,乃是好人家的女儿,是良妾,并无卖身契。柳氏此时已心力憔悴,无心追究了。要不是后头这贾氏前头的丈夫是个无赖,在乡里犯了事无处容身,巴巴儿来寻贾氏,这一桩公案当真就被瞒下了。   可彼时就算揭穿也再无用处,朱临丛早在贾氏的哄骗下烧了契书,且贾氏又生了第二胎,彻底在朱家站稳了脚跟,朱氏心灰意冷,提不起劲来计较。   到末了,怕闹到朱临丛面上不好看,又白白的给了刘利兴一笔款子才算了事。   朱沅左思右想,觉着亲娘面前也不必过于遮掩,便低声道:“娘,按说这话,不该女儿来说。只是娘如今慌了神,外祖母也不在身边提点,女儿不能看着您吃了亏,只得有话直言了。若说爹爹从未有过纳妾的心,您信是不信?”   柳氏一怔,想起朱临丛有时追逐于婢女身上的眼神,便咬了咬牙:“他一早便存着这个心思,只是不得我同意罢了!”   朱沅便点点头:“原先咱们家俱要仰仗娘亲,爹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可如今他是朝庭命官,这胆气便有了。就是今日没这贾氏,来日祖母来了,也要做主塞个甄氏进来,长辈赐下来的妾室岂是好拿捏的?这般一计较,留着这贾氏倒是妙事,她来历不甚光彩,身契又在母亲手中,母亲还怕什么?真惹恼了母亲,趁着爹爹不在,提脚将她卖了,爹爹又能如何?”   柳氏闻言一想,确是如此,不由心气平了不少。但总归与朱临丛十数年夫妻,要说即刻便毫无介蒂,那是不可能的。   朱沅也只求她慢慢儿想通了。   此刻便转了话题:“贾氏倒不必放在眼中,倒是她那儿子沣哥儿须得留心,他毕竟是爹爹血脉,只怕大了会在贾氏后头撑腰,又怕他与咱们沉哥儿争夺家产。”   柳氏闻言柳眉倒竖:“他敢!”   朱沅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唯今之计,便是要养废了他,咱们选个机灵的丫头放到他身边,就纵着他玩乐张狂,生生的将他养成团糊不上墙的烂泥,永远不能与沉哥儿一争长短,也让贾氏无可倚仗。”   说得轻描淡写的,柳氏却打了个寒颤,转头来看她脸色,见她竟是满脸阴狠戾气,眼角眉稍更有一股媚态,柳氏忍不住就扇了朱沅一个耳光:“跪下!”   朱沅莫名,却也不争辩,起了身,就在炕前直挺挺的跪下。   柳氏看她,不由急得差些憋过气去,连忙以手捶胸。   朱沅伸手待要帮她,却被柳氏拂了开来。   柳氏咳了一阵,才板着脸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娘的竟不知你从何处习了这些阴私手段,满脸狠辣浮媚,那像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朱沅一惊,连忙低眉敛目。心道自己前世七年间养成的习性,竟是不觉间便流露了出来。   她不觉得阴毒有什么不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娘亲和沉哥儿都过于单纯,她不想他们再像上一世一般不得善终。只有自己继续做个恶人,来护住他们。   只是这世道,阴毒也不能露在明面上,不然被人讨伐防备不说,成事也难。   往后定要多加注意收敛了。   当下柔声道:“女儿也是恨爹爹辜负了娘亲,一时气急。”   柳氏怔了怔,又落下泪来:“原怪不得你,只是往后万万不可如此,人心,要正。不是不可用手段,却不能过于阴毒。这般轻易的毁了一个孩童的一世,未免作孽太过。看不过,不理他便是了,便如同家里多养了只猫儿狗儿,待他大了,若是个好的,说不定也能成为沉哥儿的臂膀。”   前世朱沅出嫁时,朱沣已有五岁了,没少帮着贾氏做些挑拨之事,仗着一副孩童面孔令人不设防,实则是满腹坏水,只她此时却不好直说,只得道:“娘亲说得是。”   当下朱沅小心收敛神情,宽慰柳氏。   只是对于一个与丈夫相守十数年的妇人来说,一朝被插|入另一个女人,实在不次于天地崩裂的一件事情,柳氏到末了仍是心中愤恨。   又想起来当时朱临丛托人捎信回家,道是考中,只是要在京中候缺儿。   当时柳氏便想赶来京中,朱临丛在书信中万般推托,只说亦不知会被派到何处,待定了地方再教她来相会。   这一候便是一年多,待得了司农寺的缺,朱临丛还不让她来,只托人让她送银子。   柳氏实是等不及,想着沉哥儿都这般大了,还未曾见过父亲,硬是自己打点,上京来了。   如今想来朱临丛百般推脱,就是为着这个贱人。   柳氏想到此处,不免更是灰心。   柳叶胡同离此不远,过得一阵,三个管事媳妇领着人拉了两车家什回来,就将车停在院中。   白路家的、王五家的、孙于家的因自家那口子帮着朱临丛在外头隐瞒,生怕被柳氏怪罪,将柳叶胡同那宅子搜刮得一干二净,此时白路家的腆着脸凑到柳氏跟前禀报:“……有一匣子头面、一包银子、一对清溪瓷瓶、两幅画儿、一套银箸银碗碟……”   贾氏和朱临丛听闻响动,都迎了出来。   朱临丛笑道:“劳夫人费心了。”   贾氏曲身给柳氏见礼:“谢过夫人。”   说完之后便想去搬物件。   柳氏冷着脸道:“且慢。”   贾氏动作一僵。   柳氏对人吩咐道:“将些衣物褥子送到贾姨娘房中,其余上册入库。”   贾氏不由白着脸,咬着下唇,泪眼汪汪的看了朱临丛一眼。   朱临丛忙道:“夫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我们家还贪她一个妾室的财物不成?。”   柳氏先前就得了朱沅点拨,此时全没被他这一句话激着,只是沉着脸道:“她一个家贫被卖的妇人,身边有何财物?自是都得了老爷的。老爷的俸禄还不够自个花销,何来余银给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妾身的嫁妆?妾身收回自己的嫁妆有何不可?难不成要去衙门告上一状,说老爷的妾室胆大包天,挪用主母的嫁妆?”   贾氏今天这身份来历被剥了干净,此事上再作不得半点假了。   朱临丛一下被噎得没了声气。   贾氏也无可奈何的眼看着几个仆妇将东西一件一件搬走,不由觉得心在滴血一般。这些可都是她这两年用了水磨的功夫,一点一点的从朱临丛身上得来的,不想就这么一下子全没了。   当下隐晦的瞥了柳氏一眼,又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去。   第7章   - -   万籁俱静,唯有些虫鸣声在这寂夜中响起。   朱沅轻轻翻过一页,又抬起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上房方向。隔着中庭,看见上房的灯还亮着。   朱临丛今日宿在上房柳氏屋里。   凭着柳氏的心性,从今往后,必然无法再信赖朱临丛,她本就有几分精明,自此之后自是会将银钱掐紧。   想到此处,朱沅低声吩咐含素:“且将钱匣子拿来我看。”   含素闻言捧了钱匣子来,打开放到朱沅桌前。   朱沅粗粗的点了点,加起来不过一百两银子。她自小到大,月钱剩不了多少,这匣中大头都是逢年过节外祖家给的。   一百两银子放在平头老百姓家是不少,但放在朱沅身上,真要想做点什么事,也还不够。   伸手向柳氏要,必会引起猜疑,要能让这银子生出些银子来就好了。   她心中一动,想起龙婆来,吩咐含素道:“你明日往城南去,春荣街上有家慈安堂,东家姓廖,他有个妾室龙氏。她也常在慈安堂帮忙抓药的。你且先寻得了她,识得了这个人,再来回我话。”   一面说着,一面就拿起张纸,写了张方子:“你空着手去打听恐有不便,顺便去抓几幅药好了。”   含素应了一声,同雀环两个铺了床,服侍朱沅睡下。   朱沅心中有事,不免有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今日是雀环当值,这丫头在床前地铺上,早已是睡得呼呼的了。   朱沅看着她一笑,披着衣服从她身上迈了过去,雀环都一无所觉。   朱沅走出屋子站到门口,对面西厢和上边上房的灯都熄了,整个院子都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隔着垂花门,临着外头的门房那一块,还隐隐有些光亮,含含糊糊的传来些声响,一丝半点也听不清。她抬头看了看半空的月亮,想起自己前一世,多少次便是这样,独自一人在半夜看月。   正在想着,就听到嗒的一声脆响。   朱沅低下头,隐约看到脚边有颗白色的小东西正在滚动,便抬脚碾了上去,硬硬的,是颗石子。   什么人大半夜的丢石子?   她们这院子右边墙外是街道,此时宵禁,该没人在外头行走了。   左边隔着堵墙,却是大理寺五官萧家的院子。朱沅的东厢房正靠着这堵墙。   朱沅不禁转身抬头望去。   月光下,一个清瘦的人正坐在东厢房的屋脊之上,翘着条腿,手肘支在膝头上,掌托着腮,另一手还一上一下的抛着块石子。   由于他坐得高,没得遮掩,月光正照在他脸上,一对飞扬的长眉下头,狭长而晶亮的双目,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头发仍是乱翘着。   他见朱沅发现,不免勾唇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下,眼都眯了起来,仿佛是一只略有些得意的猫儿。   朱沅前世未出嫁前,与他比邻数年,倒也知道萧家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只是朱、萧两家虽住得近,来往倒也不如何密切。据闻是萧五官很瞧不上朱主薄。   萧源本身神出鬼没的,两家又不怎么走动,朱沅和萧源上一世竟未曾逢面。   后头朱沅嫁入方家,被困于方寸之地,就算使人出来打探消息,得到的消息不是关乎朱家的,也是关乎方荣圃的,对于萧源日后情形,此刻当真是半点不知。   只不过就凭今日白天一面,她也并不厌他就是了。   此时面上不显,放低了声音道:“萧公子大半夜翻墙而来,是何道理?”   萧源站了起来,灵巧的行走在屋脊上,到了边缘一攀墙头,脚在墙壁上连蹬几下借力,竟是轻轻松松的下来了。他绕了过来走到朱沅身边,见朱沅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不由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与寻常女子不同,见了我翻墙而来也不见惊吓。”   朱沅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行止不合常理:本朝再怎么男女之防不如前朝严谨,也没有深更半夜不带从人私会男子的。她是前世浪|荡惯了,见着这少年便打从心底里没将他当成个威胁。   这时不免清咳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萧公子所为何事?”   萧源侧着头看了她一眼:“莫装出这副样子,道我瞧不出你本性?”   朱沅并不承认:“哦?是何本性。”   萧源伸出根指头挠了挠脸颊,意味不明的一笑。   朱沅只觉得他的目光在这黑暗中格外透亮。   “第一么,你不顾孝道,连自家爹爹也随意设个圈套让他去跳;第二么,你不顾闺誉,大庭广众之下就敢站出来与人理论;第三么,你不顾体面,就算是个贱妾你也与她计较到底。”   朱沅听着也忍不住笑了,他说得都对。白日里是事发突然,众人只顾得看热闹,没想到这上头。但时长日久,众人回过神来,朱沅身上是少不得被非议的。   只是她何惧非议?正好坏了名声,方家不愿求娶才好呢,将来做个守灶老闺女就更好了。   萧源见她也笑,更高兴了:“就是嘛,做出些斯斯文文的样子做甚?该收拾的都得收拾,一个也别放过,这才不憋屈。”   朱沅不答话,萧源自作主张道:“我到这燕京,半个人也看不顺眼,你还是头一个让我看得顺眼的,就认你做个朋友了。”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交朋友?   朱沅是上一世受了堕落的洗礼方才行事不羁,这萧源倒真是个天生的浪|荡胚子。   但是他的言行举止虽不合理,却奇异的不引人厌恶。   他笑嘻嘻的:“我旁的没有,身手尚可,你若有事需要相助,只管从这边扔束花儿过墙,我便知道了。”   朱沅不置可否,萧源也不多说,转身走到墙下,手脚并用,十分灵巧的攀上了墙头,翻了过去,比之壁虎也不遑多让。   第二日朱沅让含素去打听慈安堂龙氏的时候,顺便也打听了萧源。毕竟有这么个随时能翻墙的男子比邻而居,对他一无所知是不行的。   这龙氏便是朱沅上一世身边的婆子龙婆。   龙婆也是个命苦的。原本是龙太医的女儿,自小习得医术,不料十八年前,嘉新六年时,宫中孝仁皇后服安胎药致一尸两命,圣上大怒,追查起来牵连无数。   太医院的太医大半死的死,罚的罚,龙太医被推出斩首,子女被没入贱藉。   龙婆当时流落到麟王叔府上做婢女。麟王叔不喜政事,专爱炼丹问道,当时有一道人名唤康松的颇得麟王叔看重。   承康三年的时候麟王叔因故将龙婆赐予康松做侍妾。   康松后头走南闯北,龙婆跟着他辗转奔波,常被迫试丹。   到了承康八年的时候,康松因常年在慈安堂取药材,又厌弃了龙婆,便将龙婆送到慈安堂抵了药资。   慈安堂的廖东家因见她有几分颜色,便将她收作二房。   不想廖东家的大房夫人因此妒恨,每日对龙婆非打即骂,非但命她似女伙计一般到堂前替人抓药,洗衣做饭劈柴等活计都有意让她一人去做,很是折磨了几年,到末了还将她卖到方家为仆。   因龙婆在府中没得人脉,又似个锯嘴葫芦般不得趣,最后被派到朱沅院子当差。两人相处时长,朱沅才逐渐了解龙婆的过往,怜惜她命运多舛。龙婆后头更视朱沅为半个女儿,将自身医术倾囊相授。   如今虽不到前世朱沅与龙婆相识的时机,便是此时就两人见面,龙婆对朱沅只怕也是不信与防备。但朱沅今生绝不再嫁入方家,且她又怜惜龙婆,希望让龙婆少受几年的苦,那怕是不得龙婆交心也无妨了,便决意让含素去打听,以便趁机将龙婆买回。   第二日含素回来,只说打听到慈安堂确实有个龙氏,但却未见着面。反是萧源的事极好打听,遇着隔壁萧家出门买菜的婆子,随便寒暄几句,对方便如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   原来萧五官还未入仕之时娶过一位妻子,乃是老家繁阳的一个武教头之女杨氏,也是杨氏福薄,生下萧源没两年便去了。萧五官彼时入京赶考,一个男子总不好带着个婴孩出门,偏自家父母双亡无处托付,只好把萧源托付给了岳母、岳丈。待到他一朝考中,又有人给他牵了线,娶了左拾遗姚家的庶女。初时还要接了萧源过来,后头萧源的外祖母不舍得他来,怕他委屈,此事也就作罢。   直到前年萧源的外祖母去世,他在外家与几个表兄弟又闹得不快,今年这才被送到燕京来的。   因着自小养在武夫之家,书念得不怎么样,拳脚倒是历害,一来便将继母所出的弟弟揍了一顿。萧五官待要命人按住他打板子,岂料一伙子家仆全都碰不到萧源的衣角。   这大少爷脾气古怪,一事不如意就要发作,又没人治得住他,愈发纵得他无法无天的了。萧家上下没有不怕他的,原先继室姚氏还要拿捏他,如今多看他一眼都头疼。   含素说得啧啧称奇:“这婆子一头说,一头还要往背后看看,生怕被这大少爷听了去呢。”   朱沅听了也忍不住笑,听人说起,倒像这萧源是个性情乖张的暴炭,可昨夜见他,他分明眼光毒辣,乖张中无失聪慧。   第8章   - -   一阵初夏微风吹过,吹散了云,吹热了天。   雀环拿着湿帕子伸到朱沅额角帮她拭汗:“大姑娘且歇一歇。白路家的送了罐酸梅汤来,姑娘先喝一碗。”   朱沅闻言当真搁下笔来,觉着有些闷,指着窗子对雀环道:“架高些。”   雀环依言将窗子支得高了些。   这扇窗子正对着中庭,当中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隔着粉艳花影,隐约可见右手上房和对面东厢房。   早两日便有人下帖子给朱泖,说是猫儿胡同鸿胪寺功曹郭家的三姑娘今儿生辰,家中长辈疼爱,让请些手帕交来家中吃桌筵席,又请了戏班子来家唱戏。   朱泖愿意讨人喜欢的时候,谁都觉着她活泼可爱,是以她短短数月,有了不少手帕交。   柳氏颇为奇怪,人家怎地只请了妹妹不请姐姐?   朱沅却是心知肚明——朱泖定是不遗余力的弱化她的存在,说她喜静、身子不适、夜里没歇好诸如此类,次次如此,时日长了,大家也都忽视朱沅这个人了。   朱沅倒不在乎这个,这些姑娘们就算姐姐妹妹叫得再亲热,又有什么用呢?   前世她在方家困着出不来,也没有半个人递了帖子要见她一面的。   正想着,就见朱泖收拾齐整,领着两个婢女画绮、凤歌一道出来,严妈妈也跟在后头。   在老家时姐妹两个屋里各只得一个婢女,却另外还有个妈妈。   这回上京,看着她们年纪也大了,就让留在老家好生养着了。一同上京的家仆里,年纪大些镇得住场的就只得严妈妈了,姑娘们出门必是要她跟着的。   朱沅目送着朱泖一众出了垂花门,顺手接过雀环递过来的白瓷小圆碗,低头喝了口酸梅汤。   再抬眼看时,却见柳氏牵着沉哥儿走到了海棠树下玩耍。   朱家家小,柳氏与几个儿女之间十分亲近,就算有乳娘,柳氏也是亲自换过尿布,亲自领着玩耍的。不像世家大族,子女见了母亲都恭恭敬敬,透着股疏离。   朱沅看见沉哥儿踮着脚要去摘花,不禁好笑他的自不量力。   却见树后转出来个人影来,讨好的道:“沉哥儿可够不着呢,贱妾来给哥儿摘一枝。”   原来这人是贾氏,想来先前她就跟在柳氏身后的,只是被树挡住了身形,她说着抬起手,摘了一枝花朵团簇的海棠枝下来,递到沉哥儿手边。   沉哥儿年幼,不懂什么,咧着嘴笑,高高兴兴的伸手接了。   柳氏怕扫了沉哥儿的兴,欲言又止。   贾氏便将身后的沣哥儿拉出来:“哥儿两个年纪相当,正好一处玩耍。”   一面说一面祈求的望着柳氏。   柳氏还没说话,贾氏又哭上了:“夫人不喜贱妾是应当的,贱妾也不是故意要讨夫人的嫌,实是无奈。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贱妾不比夫人命好,生来注定是个官太太。贱妾苦命嫁了个无赖,在外头吃喝嫖赌,在家里非打即骂,后头遇见老爷,更是将贱妾当成猪狗一般卖了。贱妾身不由己,似无根浮萍飘到此处,并非有意与夫人作对。不过贱妾起誓,往后绝不敢与夫人添乱,就当自己是个摆设。只求沣哥儿能与沉哥儿一道玩耍,大了得沉哥儿提携一二,贱妾即刻死了也甘心。”   朱沅心中冷笑:好你个贾氏,明明是你与我父亲勾搭在先,再撺掇刘利兴卖妻在后,此刻倒成了身不由己!   但柳氏听了却沉默不语。   有一种女人,专爱踩低其他女人。   另有一种女人,却爱感同身受,怜惜其他女人。   柳氏就是后一种了,嘴上利害不让人,实际上心底是最软和不过的。   朱沅看着不好,心道不能让这贾氏这么糊弄过去,时长日久,只怕她真能在柳氏面前立住脚跟,到时她要有些什么动作也容易,实在不异于引狼入室。这种事就该防微杜渐,绝不能容忍半点。   当即离开窗前,甩了帘子走了出去,一边笑道:“贾姨娘这一番话,听得好生可怜,只是言行不符呢。”   柳氏一怔,回头望来。   贾氏心道不好,却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姑娘说的什么话,贱妾竟是听不明白。”一面拿帕子按眼角,一边躲避朱沅的目光。   “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娘教我,看一个人,不要看她能不能说出朵花儿来,要看她能不能真心实意的做一件事儿。贾姨娘嘴上说得身不由己,前几日跪在我朱家门前,可不是旁人押着来的罢?”   柳氏一凛,目光锐利起来。   朱沅继续道:“对着我爹爹千娇百媚的,拉着他不让到上房来;待我爹上了官署,又当着我娘凄风苦雨的自诉身世,竟是要两边讨好,便宜都得尽呢。天下那有这么好的事?”   贾氏被她堵得脸色发白,柳氏脸上神情也不好看。   朱沅又弯下腰去伸手向沉哥儿要花:“这一枝先给了大姐姐好不好?”   沉哥儿笑嘻嘻的递到她手中,朱沅又摸了摸他的头:“往后旁人给的东西,娘亲和大姐姐没许你收下,可不能要,便是没毒,咱们也不能学得眼皮子太浅了。若有旁人想领你出去玩耍,娘亲和大姐姐没应承,也万万不可去。否则沉哥儿若是走丢了,咱们家吃的玩的,可就全是沣哥儿的啦。”   沉哥儿听得张大了嘴:“不行!吃的玩的,全是沉哥儿的!”   过了一会,又问:“什么是眼皮子太浅呀?”   朱沅不动声色的将花扔在地上,一把抱起了沉哥儿,脸上对着他笑,脚下却将那花枝碾成了泥,轻声细语道:“什么东西都要,就是眼皮子浅。”   她抱着沉哥儿往自己屋里走去,一边回答沉哥儿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边哄他:“姐姐屋里有新鲜玩意儿呢。”   柳氏听得脸色铁青,沉哥儿是她艰难得来的儿子,若是先前她还有些心软,事关儿子,心也硬起来了。   贾氏一看不好:“夫人,大姑娘冤枉贱妾啊,贱妾绝没有对沉哥儿不轨的心思,要有一星半点,天打雷劈啊!”   但柳氏已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了,此刻便淡淡的吩咐道:“好了,贾姨娘往后无事不要往中庭来,就呆在屋子里,要想走动,后罩房前的小跨院尽可以散步。”   朱沅闻言微微一笑,回头直直的盯着贾氏,看得她眼中一丝不甘也不敢露出来。   过了几日含素终于照着朱沅的吩咐见着了龙婆,回来禀报朱沅:“大姑娘,人是见着了,半句话也说不上。廖东家的正头娘子在一旁盯着,这龙氏埋着头只顾抓药,喝口水的功夫也没得。”   朱沅想了一阵,写了两张纸给含素,一张是方子,一张却是封信:“你让她照着这方子抓药。这张信纸放在方子下头。”   含素依言行事,回来便道:“这龙氏见着这方子,人都僵直了,当时就落了泪,好容易才唬弄过去,立即借着转身将下头这信纸给藏到袖子里头了。”   朱沅便吩咐她再去:“我同她在信上约好了的,你若见着她穿身蓝色的衣裙,便是愿意让我去赎了。”   龙婆又怎会不愿意?   到了第三日,朱沅便特意打扮得十分隆重,禀报了柳氏,只说自己要去曹家。   她是记得自己前世与曹家二姑娘走得近些,后头这曹家二姑娘比朱沅还先出嫁,远远的去了怀宁,是以后头怨谁薄情也怨不到她头上。   朱沅此时拿了她做筏,柳氏也没起疑,只是道:“严妈妈却是随你妹妹出去了,你身边没个老成些的人跟着如何能行?”   朱沅笑道:“不妨事,不如叫白路家的跟着也成。”   白路家的是个泼辣货,柳氏一想也笑:“有她吃不了亏。”   朱沅便教人抬了轿子,往慈安堂去了。   慈安堂在燕京算不得最好的药铺。最好的是许记、宝记、康隆堂这三家,这三家不但药材品质好,请的坐堂大夫医术也高。   但燕京人多,慈安堂中人来人往的,也是十分热闹。   朱沅以帽兜住头,在从人的簇拥下步入慈安堂。   廖东家的正头娘子王氏一见进来的这群人,当中一位年轻姑娘以一件湖色的连帽薄披风罩住,边缘上绣着寸宽的花边,瞧着被人簇拥的样子,就不是平头百姓。连忙涎着脸迎了上去:“姑娘可是要抓药?”说着扇了自己一巴掌:“姑娘瞧着就气色红润,那用得着药?”   这也是睁眼瞎话,朱沅半张脸都没露出来呢。   王氏却自得其乐:“可是要选些老参、鹿茸孝敬长辈?不是民妇夸口,咱们这慈安堂的老参、鹿茸最是正宗。再有年轻姑娘们爱的玉骨香肌丸,服了皮白细嫩,呼出来的气儿都是香的。大热天就要来了,顺道也买一罐秘制清暑茶最应季。”   朱沅侧着身子不答话,白路家的早得了朱沅吩咐,此时笑着上前去:“东家娘子,咱们今儿来,不是要买药。”   王氏沉了脸,又毕竟不敢翻脸:“不买药来做甚?”   白路家的一挑眉:“是要买了东家娘子去。”   王氏唬了一跳,见白路家的一脸玩笑,于是也陪着脸笑起来:“贵人拿民妇消遣呢。民妇一把年纪,贵人真要买,没得蚀了本。”   白路家的拿着手帕甩了甩,两人这一通玩笑,便也好开口了:“老姐姐,可不是消遣。我家姑娘最近想寻个懂些医药的仆妇跟在身边。”   白路家的眼神一瞟,王氏便自以为得了暗示:是了,这姑娘瞧着年纪要出嫁了,只她嫁的怕也不是平头百姓家。那些大户人家,阴私的事儿多,想是要找个懂些医药的妇人一道陪嫁过去。王氏便瞟了朱沅,轻声嘀咕:“怎地由着她自己出来张罗,却不让家中长辈出面?”   白路家的叹口气:“爹不疼嘛……”   后半句没说,王氏早已脑补出“娘不爱”三字,瞬间神展开了十万八千里,当下了然的点了点头:“难得贵人看得起,只是咱们这慈安堂伙计、大夫都是男子,那来的仆妇可卖?”   大夫、药师收徒向来都只收男弟子,要有一个半个女子,也都是家传的,想要买个懂医药的仆妇,那是比登天还难。   白路家的佯装失望,一转眼看到了龙氏,便指着她道:“这不是有个女伙计在抓药?我们倒是好言好语同你商量,你不乐意,也别唬弄人!”   王氏张了张嘴,想说这龙氏懂个屁,待眼珠一转,心中又有些松动。   龙氏离得不远,此时便抬起头来,有些害怕的道:“娘子,可使不得,婢妾不过死记硬背几味药材而已。”   王氏压惯了她,张嘴便道:“有你说话的份么?”   转脸便对白路家的道:“可不是一时没想起她么?”话虽这么说,还是有些犹豫。   龙氏赶紧有些仓皇的要往堂后去,王氏咬着牙对白路家的道:“贵人先请等一等,我去看看她耍什么妖蛾子!”   白路家的不高兴了:“瞧着她不像个安生的呀……还是不要了吧。”   王氏立即道:“她最老实不过了,想来是不知道要去的是好地方,一时给吓得,容民妇进去同她说两句。”   说着就追进了后堂,正看见龙氏在后堂乱窜,揪住人问:“老爷呢?”   王氏一把过去就揪住她的头发:“贱人!你找老爷做甚?”   龙氏便道:“娘子不要将婢妾卖了,老爷说只要婢妾本份,将来要留笔款子给婢妾傍身养老的。婢妾辛辛苦苦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时将婢妾卖到别人家,便什么也没了。”   王氏大怒,抬手扇了她一耳光:“贱人还想要款子,我现在就把你卖了换笔款子!”   龙氏挣扎,王氏便道:“你老实些,出去后不许说话,要胡乱说些什么,卖不出去回头我就打折了你的腿!”   一边说,一边揪着龙氏入房,先拿了龙氏的身契,再一路恐吓着将龙氏拉扯到堂前来。   龙氏果然憋着再不敢出声。   王氏得意:“这龙氏旁的不敢说,药材是认全了的,往后谁想糊弄姑娘,是不能的了。”   白路家的有些嫌弃:“你可别说大话……她方才只说硬记了几味药材。”   王氏忙道:“可不止,那是她胆小,有十分也只说一分。”   白路家的便有些犹豫,王氏忙指了柜台上厚厚一叠存根的方子:“这些可都是她抓过的药方。”   最末你来我往的,讲定了十两银子。   白路家的将龙氏领到朱沅面前过目,王氏眼巴巴的看着朱沅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   白路家的叹道:“十两银子够买两个漂亮的小丫头呢,便是买个能干漂亮的大丫头也成了。”   王氏连忙收了银子:“看您是个精明人,怎的也不懂呢,姑娘身边要那么漂亮的丫头做甚?就是这样又老又丑才合适,何况她又懂药性,一般的丫头可比不了。”   好说歹说,终是将龙氏和这群人给送走了,王氏掂了掂这十两银子,心里十分满意。   第9章   - -   朱沅领了龙氏,一群人往卧牛胡同来。   卧牛胡同有家小馆子,设在院内,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十分清净。   做的是全豆腐宴,各种菜色全是以豆腐为原料做成,味道是一绝的。很多喜欢信佛吃斋的贵人都会慕名而来。大约是因着信佛吃斋,往来的客人十分平和,绝少其他酒楼酒醉闹事的情形。朱沅要在外头蹭时间,到这一处来是最妥当的了。   当下笑着对白路家的道:“你这趟差办得好,我请你吃一桌豆腐席面。”   白路家的连忙谢过:“大姑娘说的什么话,给大姑娘办事是婢子的本份,不当赏。”   白路家的爽利泼辣,十分得柳氏重用,朱沅倒不是要算计柳氏什么,不过很多事情,柳氏也不能全听朱沅的,无可奈何时用些手段也是有的,这样看来同白路家的交好,有利无害。   当时柳氏上京,家中仆下都争破了头,谁都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七品官门下的家仆,自是比苏江这僻壤之地的家仆要强。旁的不说,赏钱定是能多得些,万一朱临丛官运亨通一路升迁,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而苏江这地,真财神二夫人柳氏都走了,往后还有多少油水?就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那副苛刻相,能指着别被搓磨就不错了。   而白路家的能在一众家仆中得柳氏选中,固然与她性子中了柳氏的意有关。但也没旁人拖她后腿,争着抢着将她挤下去,这就证明了她平素识眼色识时务,会做人。   一个会做人的仆妇,此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朱大姑娘丢来的橄榄枝的。   当即千恩万谢,并识趣的表示回家后不会多说一个字。   朱沅笑着点了点头,点了一桌子菜,教含素与雀环陪着白路家的用饭,自己却另叫了间阁儿与龙氏进去说话。   龙氏今年四十出头,因着备受折磨,瞧着比实际岁数要老上许多。是以当年她被卖到方家时,众人都管她叫龙婆子。   朱沅看着她,不免有些叹惜。   龙氏待门一关上,木然的脸上立即露出激动的神情来,抢着上前两步,就差没有揪住朱沅的袖子:“姑娘是如何得知龙家的独门密方的?”   龙氏先得了父亲龙太医的真传,只是养在闺中,不曾上手予人诊断,名声并未外露;到后头跟着道人四处游方,倒又学了这道人一些邪门偏方、害人毒药,连道人赖以生存的丹方她也是得了;到末了再被抵到慈安堂,这么多年见过的病人、药方形形色|色。   要说整个燕朝,再寻不出第二个医药上头比她更高明的女人了,只不过她一直隐而不露,不想前日朱沅令含素送来一张方子,却是她父亲生前研制的一张独门秘方,父亲已然过世,除了她与她兄长,再没第三个人得知的。   当年龙氏的兄长被流放,多年来龙氏也一直打听他的下落,却一无所获,突然朱沅携方上门,她如何不激动?   朱沅自是知道她的心情,一伸手道:“到这边坐下,自是会说予你听。”   龙氏依言坐下,朱沅又倒了杯茶水给她。   龙氏激荡之下,倒未注意这合不合理,只是捧着杯,也不喝,就巴巴的望着朱沅。   朱沅心中早编了一个故事:“我幼年在乡间玩耍时,遇见了先生。”   龙氏预感到她所说的这“先生”便是自己兄长,眼前一亮,用期待的目光催促朱沅说下去。   “他似逃难到此地,衣衫褴褛,潺弱不堪。”朱沅看见龙氏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不由安抚的朝她笑了笑:“后头我见他十分饥饿模样,便令人拿了米粥来予他喝,又允他在我家山下结芦而居,结下了一段善缘。”   龙氏立即感激的道:“大姑娘……”   朱沅抬手止住她的话:“后头先生便教我医术。我尽得先生真传,他去世的之时,便告诉我,他有个妹妹,来日我若遇见,还请周全。”   龙氏呆若木鸡,半晌张大了嘴:“去世了?”   “嗯”,朱沅点了点头:“先生身体虚得厉害,拼了命逃将出来,早已是强弩之末,一心只想寻着妹妹,不料却是抱憾终生。”   龙氏忍不住就捂着嘴,先是默默流泪,过得一阵又伏在桌上呜咽出声。   朱沅心中难过,她并不想害龙氏伤心,只是不如此,实在不能解释她如何得知龙家秘方。   这谎言轻易也戳不破,因为龙氏如果一直契而不舍的追查下去,七、八年后便会得知,她兄长当年在流放途中逃跑,有人曾亲眼见着他落入急流中淹死。   到时朱沅大可说他未死,乃是侥幸得救,再一路流浪到苏江。   朱家在苏江有两座山头,上头种了果树,在山脚下搭了个棚,是给守林人住的,蹭到这棚里砑光的流民还不在少数,大多是想就近能偷些果子。柳氏不忍绝人生路,也派了人看守,只要做得不太过分,轻易不会驱赶。   时长日久,再要回忆这么个和龙氏兄长相似的流民,许多人说不定也能似是而非的想起点什么。   殊不知龙氏压根就没疑心她。只因朱沅这方子便是最好的证明,再说了,她医术未露,谁又要为她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大动干戈呢?这么多年受尽苦难,也有两分识人的眼色,她知道朱沅对她抱着善意。   龙氏哭了一阵,拿出帕子擦干眼泪:“还请大姑娘告知,婢子的兄长葬在何处?”   朱沅道:“那年正有瘟疫,死了的人都是一把火烧了,一起埋在了山脚下。”   龙氏忍不住又要哭,她皱纹丛生的脸上,皮肤干燥,此刻一抖一抖的抽搐,任谁也看得出她的伤心。   朱沅等她哭够了才道:“龙氏这个姓氏极少的,我也是偶然听闻慈安堂有个龙氏,再一打听,年岁相当,来历也能对得上,有了几分确信你的身份,才着人试探,不想倒当真是你,也算不负先生所托了。”   龙氏慢慢的恢复镇定,她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情绪激动了,甚至她的性情平素还称得上是木讷。   “多谢大姑娘搭救婢子兄长,此时又周全婢子,真是无以为报。”   朱沅真诚的道:“切莫言谢。从今往后你便跟我回去,到我屋子里做个妈妈,也不用做活,好好的将养起来。”   龙氏是因罪入贱藉,就算朱沅还了她身契,她一人也是无法生存的,官府不允许她名下拥有任何产业,不允许她恢复自由身,她必须依附于主人,若她假冒良民,一旦查出将是重罪。这也是为什么前世朱沅让她走,却必须另有个青扇陪着她一道替她遮掩了。   龙氏闻言感激的点头:“婢子自当尽心尽力才是。”   朱沅知道一时也说不通她,便也不再勉强。   一行人用过膳后,打道回府。   朱沅先去见柳氏,朱泖竟还在朱沅前头回来了,此时就坐在柳氏旁边,一双眼就滴溜溜的转,不时看看朱沅。   朱沅也不理她,只向柳氏禀报,觉着屋子里少个老成人不行,正见有人家要出京,打发家中仆下,她远远瞧着这龙妈妈不错,就打发白路家的买了回来。   柳氏叫了龙氏上来问了几句话,见她没有那些四处张望的仓惶心虚样,便也点了头让留下,只说日后再细看。   朱沅便让人清出一间后罩房来,安排龙氏住了。   龙氏在麟王叔府上时,成日连头也不敢抬,到了道人身边,又跟着四处颠簸,到了慈安堂,睁开眼就没有歇气的时候。   此时到了朱家,单有了自己一间屋子,含素、雀环两个知道朱沅看重她,也待她客客气气的,好饭好菜送到她屋里,龙氏虽还未从兄长的死讯中回过神来,心里却也十分知足。   她也是闲不住的人,虽然这屋子已是有人打扫过来,自己仍是找了个木盆打水来擦,这会子端着盆寻到后罩房前的小跨院,这有口井,后罩房里住的仆妇都在这打水洗漱。   龙氏摇着井绳拉上来一桶水,转身倒在木盆里,一抬头就看见个粉嫩的男童,直直的瞪着她。   龙氏莫名其妙,也不理他。   这男童撇了撇嘴:“哼,坏人,住了我的屋子。”   后头立时就有个年轻的丽人上来拉了他,眼泪汪汪的:“沣哥儿,可别这般说。人家一个下人,都比我们娘儿俩个要紧呢。”   龙氏原先是木头惯了的,多少打骂都只当不是受在自个身上,这会子别人含着酸在她面前指桑骂槐,她又不明原委,全只当没听见了,转身端着盆就走了。   娘儿两自然是贾氏和沣哥儿了。   这一排后罩房,原都是下人住的地方,建得比正房厢房都逼仄许多,西边边角这一间更是狭小,当时柳氏正在气头上,有竟将贾氏塞到此处。   贾氏本就自觉委屈,这阵子查探了一番,发现有间屋子比旁的屋子都要宽敞些,正想跟朱临丛说说,换到这屋里来,不想突然就冒出个龙氏,堂而皇之的占了这屋。   因她平素不管沣哥儿听不听得懂,有事不好跟旁人说,就跟沣哥儿说,沣哥儿便直以为这是他们的屋子,被这老妈子给占了。   贾氏顺势刺一刺龙氏,不想媚眼抛给瞎子看,龙氏竟是理也不理她,不由恨得咬牙切齿,自以为抓住了理,等到朱临丛归了家,赶忙一顿哭诉。   朱临丛一听也是恼怒,用晚膳时就朝着朱沅发难了:“沅姐儿!你正经的姨娘弟弟你不去疼,倒替个仆妇想得周全,是何道理?”   朱泖一听,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强忍住笑,左看看右看看。   柳氏不喜朱临丛向女儿发作,忙竖起眉毛厉声道:“老爷且说清楚些!”   朱临丛道:“月兰和沣哥儿挤在边角屋里,巴巴的望着正中那间后罩房,沅姐儿不想着她们,倒将这间屋子给了个仆妇住了!”   贾姨娘正立在朱临丛身后服侍,此时也应景的落了两滴泪。   贾氏算不得正经长辈,沣哥儿却是正经弟弟,这个不爱护弟弟的名声传出去可是不妙,柳氏连忙担着:“呸!她倒配!老爷,今儿妾身就将这话搁这儿,这后院的事,您就少操心,那怕我让她们娘儿俩去住茅房呢,这是妾身的院子,便由得妾身安排,要有不服气,自管滚出去!”   气得朱临丛和柳氏大吵了一架。   朱沅在一边静静的看着,也不多话。   贾氏本来在一边偷笑,一下儿不小心看到朱沅的脸色,不由一个哆嗦,收敛了两分。   这一顿晚膳吵得鸡飞狗跳的,朱临丛气冲冲的领着贾氏、沣哥儿甩袖走了。   柳氏也只唤头疼,令散了。   朱沅走到外头,朱泖正在一边等着,笑着道:“姐姐可真是不孝,为着自己一个下人,引得爹娘争吵。”   朱沅冷笑一声:“朱泖,我看你是我妹子,让你两分,可别不知好歹。”   朱泖见她不似玩笑,不由恼怒:“你何曾让着我了?自小到大,什么好的都让你得了。”   “自己不讨喜,偏要怨旁人偏心。你要还不识眼色,往常明里暗里构陷我的事儿,我可要去禀报给娘亲了,要查证是极容易的。”朱沅淡淡的道。   朱泖变了脸色,又气又怒的走了。   朱沅回了屋,就教含素将前些日子为了接近龙氏,陆续到慈安堂抓的那些药全拿了来。   那一边雀环嘴碎,跑去将这一场风波告诉了龙氏。   龙氏不免有些不安,到了东厢房求见朱沅。   朱沅让她进去,龙氏见朱沅正摆弄些什么,初时也没在意,只管自己说道:“要不将那屋子让给贾姨娘罢?”   走得近了,看见朱沅将那一包一包的药全都打开了,摊在桌上,手中另拿了张纸托着,另一只手正从下头的药材里头挑挑捡捡,选了好几味放上来。   龙氏看着,脸色就有些凝重。   朱沅漫不经心道:“让她做甚,她爱作死,我自然得让她作个痛快。”   第10章   - -   龙婆心中不安,心不在焉的回了屋。   过得一阵,含素拿了两块料子来,笑着对她道:“龙妈妈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备好,这两块料子是往年夫人赏下的,颜色略有些沉,想来给妈妈做两身衣衫正好。”   龙氏客气了两句,终是自己没得换洗的衣衫,也只好接了。   待含素走了,她一面裁衣,一面心中疑惑:大哥素来是个心慈的人,看不上那些害人的把戏,怎么就教了朱大姑娘?   想了一阵无果,又因实在是与兄长分别太久,对他的性子也不能说是把握得十分准确,只好归于他受了这场难,心境多少会有些变化了。   朱沅将这几幅药混在一处,又重新捡配出来,分别用纸包了,教含素先收起来,稍后再用。   正待洗漱了歇下,柳氏却派了宵红来唤她过去。   含素忙又帮她更了衣,两人沿着抄手游廊一道往上房去。   柳氏沉着脸,显见得怒气还未全消。   朱沅静静的走到她跟前,唤了一声:“娘。”   柳氏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还未说话,先叹了口气:“沅儿,往后有事,你寻娘做主,你年纪还轻,正是说婆家的时候,这不孝不悌的名声,可要不得。”   朱沅垂下眼睫:“女儿知道了。”   柳氏发狠:“自她进了门,生出多少事,那一日娘同你爹爹不争上几句?莫教我心里发了狠,当真将她卖得远远的。”话是这么说,到底不敢。   柳氏在朱临丛身上付出太多,费钱费力的供着,好容易供出个官老爷来,往后正是指着享福的时候。此时若真个惹恼了朱临丛,夫妻不睦下被旁人钻了空子,往后三个孩子的姻缘前程都要受阻。万一朱临丛发起浑来,当真要休了她柳氏,那她柳氏这么多年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朱临丛再娶个官家小姐也是不难,退一万步,想娶个比她柳氏嫁妆丰厚的商家女,更是容易。   要真闹到这地步,柳家除了接她回家,别无他法:民不与官斗,柳家斗不起。   所以别看柳氏在朱临丛面前嘴上不示弱,心底还是发着虚。   再往后走,只要朱临丛仕途上不犯错,累积资历,只有官儿越做越大的。   而柳氏手里的这点银子,指不定朱临丛什么时候就不放在眼中了。   此消彼长,柳氏底气渐虚,朱沅是很能理解的。   此时朱沅便宽慰柳氏:“贾姨娘不足一提,娘亲不必将她放在心上。她也就是还没看清形势,骨头轻些,痴心妄想。过得一阵,她就知道怕了,到时保管比宵红还服帖呢。”   柳氏却是不信:“她心大着呢。嫁过次人,大约是苦怕了,我瞅着她倒是一心想往上窜。”   朱沅笑道:“她能窜到那去?就凭她的出身来历,做个妾也是抬举了。”   柳氏一想也是,朱临丛过了这阵新鲜劲,兴许就好了。   于是也就掠过这庄不提,只道:“今日气得都忘了,先前已是同你妹妹说过的,你爹爹的上峰,司农寺少卿方大人明日做寿,因你爹爹就在他手底下讨饭吃,明儿必是要去贺寿的,不单你爹爹要去,娘也要领着你们姐妹俩一道去。”   朱沅心中一跳,抿了抿唇:“娘,女儿便不去了罢,沉哥儿一人在家,女儿也不放心。”   柳氏急了:“有他乳娘看着,出不了事。”   朱沅仍是道:“还有个贾姨娘在家,我担心她现在心大,出些妖蛾子。”   柳氏一怔,略有些迟疑,又道:“明日我让两个媳妇子就守在后头跨院,旁的事情不要做,单只盯着她便是。”见朱沅还是不情愿,便索性将话挑开了:“司农寺少卿,可是从三品的大员,若不是正是你爹爹的上峰,凭咱们家,也没这个脸面上门。明日方大人家往来都是贵人,娘领着你们姐妹俩去,正好让这些贵人们都瞅上一眼,往后有什么事,也想得到你们身上来。”   简单来说,就是送去给人看看,谁家有适龄男子要说亲的,觉着合适,那么机会就来了。柳氏在燕京并无人脉,这委实是个大好机会。   朱沅前世,就是在这寿宴上头,给方夫人相中的。   方家门弟比朱家高了不止一点半点,是实实在在的高嫁。   可偏生现在,朱沅是万万不愿再重走旧路的,只是个中原因,又如何能说出口呢?   于是朱沅只能收敛起不情愿,笑着点了点头。   柳氏喜得将炕头的首饰匣子拿了过来,打开给她看:“先前娘给了你妹妹一对耳铛,你瞅瞅,这套头面,是为娘十五岁生辰时,你外祖专请了福临楼的大师傅给打的,娘一听你爹说这事,就立即将这套头面送去作新了。这式样,今年又时兴起来了,你拿去正好配新做的那套夏衫。”   朱沅无奈收下,只见这头面是以蝴蝶为饰,手工真正精巧。想起来朱泖前些时候就想要这么只簪子,而现在自己就得了这么一套。这固然是因为自己年长一些,母亲先紧着要将自己婆家说定,但落到朱泖眼中,只怕又要气红了眼。   朱沅转念一想:理她做甚,前世让来让去,到末了她还不是无情无义的?难不成我还要因着她的妒恨,自己便连好处也不敢得了?   于是捧着匣子,向柳氏道过谢后回屋去了。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柳氏就派了人到两姐妹的屋子外催促妆扮。   朱泖竟是早早就已起身,随着玉扶一道来了上房。   反是去催朱沅的宵红,过了一阵回来道:“大姑娘似有些着凉了,一开口就是粗着嗓子,又有些咳嗽。”   柳氏大惊,全然没看见朱泖幸灾乐祸的神情,亲自到了东厢房去看。   朱沅也已经起身,衣衫都已经换好,见着柳氏便唤了一声:“娘。”   柳氏一听,这声音粗得!又听她果然咳了两声,不禁又急又气:“你倒是争气!”   眼看着朱沅这样是去不得了,柳氏又问:“昨儿是谁值夜?”   雀环怯怯的道:“是婢子。”   柳氏怒道:“想来是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照顾得这般不周,还要你们做甚?”   吓得雀环眼眶都红了——她心虚着呢,她睡得最沉,每次值夜,半夜就没醒过,大姑娘也从不说她,要喝水都是自个倒的。   柳氏也只是说说,毕竟不是狠心人,最末只罚了雀环一个月的月钱。   雀环惊吓过度,一听不用被赶出去,喜得连月钱都不知道心疼了。   最后柳氏只好沉着脸,十分遗憾的领着朱泖前去赴宴了。   待柳氏等人一走,朱沅立即精神一振,令含素端了碗蜜水来润了润嗓子。   稍一沉吟,便让人唤了沉哥儿的乳娘来:“南武街上有耍猴儿的,沉哥儿不总嚷着要看么,今儿你领着他去看看,让老曹、孙于一道跟着,沉哥儿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给他买着。旁的不打紧,人要看好了。”   刘氏一时有些莫名,但看朱沅一副说一不二的神情,且此时家中柳氏和朱临丛都不在,数她身份最大,又见含素递过来的银子不少,估摸着能落下不少,便也应了,当真抱着沉哥儿出门去了。   将这小祖宗打发出门去了,朱沅再令王五家的将沣哥儿拘在后罩房不许前来。   做好这些准备,便在中庭摆了把椅子,吩咐道:“含素、雀环,你们两个去把贾姨娘押来。”   两丫头听到都有些发愣,含素迟疑道:“大姑娘犯不着同她计较,回头没得坏了父女情份。”   朱沅道:“安心,坏不了。雀环,你常说自己乡下丫头,有把子力气,含素这缩手缩脚的不成事,这差事就交给你了。办得好了,值夜睡沉了的事便既往不咎。”   雀环精神一震,她原就没有含素这般多的顾虑,当下就捋了袖子往后头走,含素也无可奈何的跟在她后头。   不消一会,雀环和含素果然就一边一个挟着贾氏来了。   贾氏见这两人上来一声不吭拉着她就走,早知情形不对,一路上不由的鬼哭狼嚎的,引得院子里的下人都忍不住跟了来看。   朱沅也没驱逐,任众人看着,待贾氏被拖到面前,她才笑道:“嚷什么?姨娘不是怨我不疼你么?今儿我就好好疼你。”   一边说,一边指着旁边早备好的一床棉被:“将这棉被给姨娘裹上,越紧越好,白路家的,你也来帮手。”   白路家的本来在一边发呆,此时被点到名,看着架势不小,不由得有些着慌。   龙氏却是一言不发的上来搬了棉被就往贾氏身上去。   白路家的一咬牙:横竖有大姑娘顶着。便也上前来帮忙。   四人便在贾氏的哭喊中依着朱沅的指点用棉被将贾氏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个头来,外头再用绳子从肩头一圈一圈的捆到脚上。   贾氏便整个人被捆成了一条虫,气都有些喘不过来。   朱沅又指了旁边煎好的药道:“给她灌下去。”   贾氏虽不知是什么,但却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紧紧的闭着嘴,哭闹声骤然而止。   朱沅冷笑道:“嘴闭得太紧,去拿刀来撬开。”   贾氏吓得哆嗦,咬得便不如开始用劲了。   旁人也都心中害怕:这大姑娘,不是想给这贾姨娘一剂灌死罢?这可好,死了直接连尸身都裹好了,直接抬出去就能埋。   龙氏见众人愣愣的不敢动手,就趁贾氏闪神时用个勺子卡在她嘴里,将药灌了下去。   朱沅便道:“好了,都撒了手,让她倒在地上罢。”   雀环当真一撒手,含素便扶不住,让贾氏重重的摔在地上,虽有棉被隔着,那力道也不轻,贾氏哎哟直叫唤,又哭了起来:“大姑娘这是要贱妾的命啊,贱妾的命,苦啊——老爷,老爷,你看看贱妾受的这罪啊——”   这话先前她翻来覆去的就哭了无数遍,众人耳朵都有些烦了,又看朱沅含着笑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便也都无动于衷的站在一边,只猜疑朱沅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还不算正式入夏,但天气毕竟是渐渐热了起来,贾氏这一身用棉被裹得密实,又呼吸困难,不消一会儿便脸上涨红,额角流下汗来。   再过得片刻,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哭的声气都小了许多。   众人看得都替她难受。   更难受的却在后头,贾氏渐渐的变了脸色,先是闭着嘴停了哭声,脸上现出扭曲的神情来,但又颇有些尴尬的不好说出来。   到末了,她终于忍不住了:“痒啊——”   一股奇痒,似悄悄的从骨髓爬出,遍布每一滴血,每一块肉。她一边嚷,一边使劲的在地上翻滚,像是要用地去蹭一蹭,却是隔着棉被,毫无消解的法子,她头一次觉得,能挠一挠痒,原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众人都看着这贾氏从东头滚到西头,从西头滚到东头,脸色涨红发紫,哭到嗓子发哑。   那声音,凄厉得让人心头发寒,只觉着自个儿混身也痒了起来。不少人便不忍看下去,想偷偷溜开。   朱沅却淡淡的道:“横竖我是我爹的嫡亲闺女,他总不能一顿将我捶死。只要我死不了,秋后算账的时候,总是有的。是以,谁要是想给我爹通风报信,先掂量掂量受不受得了这罪。”   这话一出唬得便有些心思的人,也不敢了。   “好了,想留着看也成,想去做完手上的活计也成,总之,在未时前,不许出大门口,明白了么?”   众人纷纷应承,低着头作鸟兽散。   贾氏先是哀泣,到了后头不由得咒骂起来,再到后头,又真心实意的认罪:“大姑娘,贱妾不敢了,贱妾往后,什么都不争,就做条听话的狗。大姑娘,饶了贱妾罢……”   从巳时到未时,朱沅面带微笑的听着,并不搭话。   贾氏已经全然没了声息,只是不自禁的抽搐着。   朱沅看了看沙漏,终于开了口:“好了,将她放开,灌一碗鸡汤,再替她梳洗一番。”   含素和雀环沉默着依言而行,一番收拾下来,贾氏又恢复了整洁,看着竟是半丝外伤也没有,只是整个人蔫蔫的,像是个没了神气的木偶。   朱沅再将众人召到院里,指着贾氏道:“瞧着贾姨娘这样子,倒是好好的,可曾有什么事儿发生?”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不曾,不曾!”   朱沅便对着贾氏笑道:“你瞧见了,众人都作了证,你若是执意去告状,下回我再疼你。”   第11章   - -   贾氏让雀环和含素给扶了回去,众人也不敢碍眼,只待朱沅挥了挥手,便各自散开。   只龙氏还在一旁站着,面上虽无表情,朱沅却看得出她有许多疑问的,于是走近一步道:“龙妈妈若是不喜欢,往后在一旁袖手就是,我接了你来是养老的,并不勉强你作恶。”   龙氏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福了个身退下。   朱沅才舒了口气,就听得砰的一声,眼角扫到脚下滚落一团白色物体,不由得眉头一跳,转身抬头看去,果然围墙上头趴个人,赫然是萧源。   萧源挤眉弄眼的指着她脚下,朱沅只得弯腰捡了起来,原来却是用纸包着块石子,朱沅将纸摊开一看,上面写着狗爬似的几个大字:“这药可否给我一份?”   朱沅面无表情的将纸团握在手中,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进屋。   萧源朝她连连挥手,见她不理,便清咳了一声。   朱沅见他当真大胆,这架势似不如他意,便要出声一般。   真与个趴在墙头的男子对话,旁人不想歪也难。   刚她才让家中下人见着她心狠的一面,往后要有吩咐,必然容易行事。但却没想再同时得个淫|荡的名声,   于是头也不抬,只将一手伸出,比了个三个。   萧源得了暗示,双手一松了就隐了下去。   稍后雀环与含素两个回来,便不似往日里亲昵,朱沅晓得是吓到她们了。   含素因自小与她一块儿长大,此时不单只是主仆情,也有些姐姐教导妹妹的心在里头,斟酌再三,趁着给朱沅研墨的功夫,在一旁轻声细语道:“姑娘这举动,可不大妥当。她一个破落户,姑娘就是把她踩到泥里,又能怎么样?姑娘却是正经的官家千金,没得还踩脏了绣花鞋。”   朱沅一边习字,一边笑道:“你说的这些理,我何尝不懂?偏就有这些人,吃准了你自恃身份,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全当自己多厉害似的。若是在外头,也就罢了,横竖是不相干的人,让得一时风平浪静。偏就在自己家里头,日日对着,你越让,她越能爬到你头上来。纵了她的胆气贪欲,到末了吃亏的,还是自己。我今儿一是彻底碾碎了贾姨娘这点小心思,以绝后患;二呢,咱们家才将得了势,母亲又心慈,对下头人约束不严,我也是杀鸡儆猴,让家里下人晓得敬畏,莫乱了规矩。”若不是对着这两个情同姐妹的丫头,不想她们离了心,她倒也不愿解释。   含素听了,果然脸色好多了,只是仍觉不对,却一时辩朱沅不过。   反是雀环,虽听个似懂非懂,此刻却笑起来:“姑娘说得是,让她作甚?不过这法子,瞅着都教人全身发痒。”一边说,一边怪模怪样的皱起了鼻子。   惹得朱沅和含素笑了起来,三人间的些许隔阂便消弭无形。   到了申时,乳娘刘氏先带着沉哥儿回了家。   沉哥儿看了心心念念的猴子戏,到此时仍是兴高采烈的,冲着朱沅比手划脚:“猴子尾巴长长的,爬得高高的!”   朱沅故做惊讶的点头:“哦!”   沉哥儿奶声奶气的道:“下回还要去看!”   朱沅抱着他亲了亲,笑着道:“好啊,大姐姐下回再领你去。”   朱沅瞧着他粉嫩的样子,又想到前一世,母亲新丧,他才八、九岁的人儿,就晓得跑到方家理论,要求方家放了自己归家。不想推搡之间摔破了头,竟是一病不起。   想到这儿,朱沅便一阵心疼,将脸埋在他脖弯里。   沉哥儿只以为大姐姐在同他玩耍,一边躲一边哈哈的笑。   柳氏领着朱泖刚进了垂花门,就见了这两姐弟在院中抱在一处亲呢,心中虽软了,仍是没好气的对着朱沅道:“身子好了?”   朱沅道:“并无大碍,喝了些汤水便好了。”   她往后头看了看朱泖,只见她一脸的喜气洋洋,就连对着朱沅也没板下脸来。   一时间朱泖颇有些不将朱沅再放在眼内的感觉,倨傲的抬着下巴瞥了她一眼,冲柳氏福了个身:“娘亲,孩儿先回屋了。”   柳氏在对朱沅的怒视中回过头来道:“也好,这一天,面上都笑僵了,快去歇歇。”   朱泖便飘走了,当真是飘,双手搭在腰间,小幅碎步走着,腰间的禁步都不曾像往常一样发出声响。   朱沅都禁不住看了她的背影好几眼。   柳氏恨恨的戳了朱沅的额心一指:“让你不争气!今儿你妹妹都得贵人另眼相看了,还邀了她过几日去方府的赏荷宴。”柳氏倒不是觉着朱泖得了好处不行,只不过认为朱沅是姐姐,这种事情,总该先了姐姐,再轮到妹妹才是。   朱沅心中一跳:为何还是如此?   前一世,她身为长姐,言行之间让着朱泖,又通庶务,方夫人看了直夸她大方能干,方才得了眼缘。   旁人她不清楚,但朱泖言行有些轻浮,又爱掐尖小气,方夫人并不欣赏。   是以她从未想过这一重,直以为自己避开方家便无碍了。   不想方夫人转而对朱泖表露兴趣。   朱泖日后幸还是不幸,朱沅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朱泖也是朱家的女儿,她朱沅可以无动于衷,柳氏和沉哥儿却不会袖手……如此一来,朱家仍旧落不得个好去。   朱沅沉着脸,心中反复思量,柳氏见了,以为她被说得懊恼,便又放软了语气劝慰:“罢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咱们也不急。你可千万别眼红你妹子,姊妹两个,成日斗成乌鸡眼似的像什么样子?”   朱沅知她误会,便笑道:“我自是不会和她争,不过是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了。想那方老爷正是从三品的大员,嫡长子同朝为官,亦是官居五品,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嫡次子虽无功名在身,但有这样一个父亲和兄长,日后仕途必然顺利。按说这种情形,就算是嫡次子,也不是咱们家攀得起的。因此女儿心中寻思,莫不是这位方二公子有些不妥当?”   柳氏先是咦了一声:“你是如何得知这些?”柳氏今日同旁人闲聊,才得知方夫人现在是在为嫡次子物色妻室,却不知这朱沅坐在家中,是如何得知的。   朱沅面不改色:“前日去了曹家,他家二姑娘同我说些闲话,是以知道一些。”   柳氏释然,随即顺着朱沅的话思索,果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自己的女儿,自己是知道的,朱泖虽生得俏丽,其他方面却并不出色。旁的不说,今儿见着的几位姑娘,言行举止间就比朱泖更要得体。   朱沅在柳氏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才告退。   但她却知道,若是方家当真有意,凭这三言两语绝无可能打消父亲、母亲的念头,毕竟机会难得。还好还有些时日,倒不必着急。   她先前压根就没想过要与方家再扯上关系,上一世有仇,但她也报了个够本,算是两清了。而这一世,她母亲弟弟都安好,若是方家撞到她手中,她不介意踩上一脚,但若去主动挑事,她却没有必要,也不想妄动。   不想兜兜转转,还是由不得她坐视不理。   当下回了房中,两个丫环给她铺了床,今儿是含素当值,眼看着雀环就要退下,朱沅猛然想起萧源的事儿来,忙道:“雀环不急走。”   雀环忙走到跟前来:“姑娘还有吩咐?”   朱沅笑着道:“今日你吃了些教训,我且看看你今夜醒不醒得来,你与含素换一日值。”   雀环挺了挺胸:“姑娘,婢子保证,半夜里就睁着半只眼睡,姑娘一唤,婢子立时就起来。”   含素见两人似在玩耍,便也笑着依言下去。   雀环躺在地铺上,果然就睁着双眼睛不肯睡。   月光投入窗内,照得雀环双眼亮晶晶的。   朱沅不免好笑:今日整治贾姨娘雀环没少使力气,便是贾姨娘身上没伤,雀环手背上也被挠伤了呢,可见当时贾姨娘挣扎得激烈了。这般费心费力的情形下,雀环还能撑着不睡?   果然不消多时,雀环的眼便半闭着了。   朱沅正放了心,便见雀环双眼猛然一睁,似突然惊醒一般,倒把朱沅吓了一跳。   就见雀环摇了摇头,似要甩走睡意,不料却是徒劳,过得一阵,终是沉沉睡去。   朱沅也闭上眼,小睡一阵。   到了三更时分,窗棂上便砰的一响。朱沅浅觉,立时醒了过来,一看雀环,果然还是睡得沉沉的。   朱沅起身用件薄披风裹住,这才往外头去。   果然见萧源斜倚着廊柱站着,笑嘻嘻的望着她。   朱沅便将手中那幅药递了给他,低声道:“你要做什么用,我是不管,却不能牵扯到我身上,你可明白。”   萧源喜不自胜的接过,连忙保证:“你安心,绝不牵连到你身上。”   他就住在萧家东厢,和朱沅的屋子倒是隔着围墙靠着背,今日贾姨娘的叫声着实不小,隐约传到萧家,别人没留神,他却爬到墙头看了场热闹,一时不由将朱沅引为了知己:“难为你想出这么个法子,我瞅着用来不伤根骨的收服人是极好的。”   朱沅一时好奇:“听说你们家人都畏你如虎,还用这般费事?”   萧源看一眼手上的药,因得了她的恩惠,便也有这耐性来为她解惑:“家里这些人倒不值当我费心,乃是外头那伙子泼皮中有个王八,我初来燕京不久,打折了他,日后便不好使他,还是捆了他,不伤筋骨的收服了最好。”   朱沅听了便不语,心道这萧源倒真是个行事荒诞的,他一个官家公子,再怎么不受宠也罢了,竟然要去当起泼皮头头来了。但瞬间又心中有了主意:“你也不必付我这药钱,只是你若得了手,便帮使着这帮混混替我打探个人,成不成?”   萧源混不在意的道:“朱大姑娘只管吩咐。”   朱沅敛了笑容:“方荣圃,司农寺少卿方似道的嫡次子。”   她一半面容隐在屋檐阴影之下,一半露在月光当中,没了笑意,声音轻轻的,明明十分沉静,但那眼神嘴角总有些特别,似一朵罪恶之花在寂夜舒展,无端端的让人觉着有些妖异。   萧源一时不禁看住了,好半晌也没有说话。   第12章   - -   朱泖自那日后便缠住柳氏要做衣裙,要打头面。柳氏平素是掐得紧的,此时思虑再三,便也同意了,一时间家里来来往往的,尽是各铺子的女伙计。   朱沅对于往来于中庭的热闹视而不见,只半掩了窗子,坐在屋中看书消遣。   朱泖穿着新做的衣衫,特意沿着抄手游廊转了一圈,往东厢房的门口、窗口若无其事的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见朱沅出来,不免也有些无趣了。   朱临丛却是春风得意,只因他近日有三喜。   第一喜是他初任官职,不免兢兢业业的,得了上峰褒奖,言语中暗示只要继续下去,来日考课必定给他评个“上上”。朱临丛听了体内那些少少的热血也不免沸腾了起来。却不知这只是上峰御下的一个手段罢了。   主薄之位素来是无甚油水的,奈何他是司农寺的主薄。司农寺掌管着大燕的钱粮租税,一应财政收支皆要从此过,实在是再肥厚不过的一个地方。朱临丛能入得司农寺,说起来也确实是祖宗烧了高香,如今他进来的时日渐长,门路渐熟,上头吃饱了之后,不免指缝里也漏一点给他。外头有人来打点,为免小鬼难缠,许多打点都是从上捋到下的,朱临丛自然也能得些好处。且朱临丛旁的油水不敢捞,替人传话牵线却是敢的。因此他一时间便得了不少银两,他也不敢交予柳氏,偷偷交给贾氏攒起,这是第二喜了。   第三喜便是次女朱泖竟然得了司农寺少卿方似道夫人的青眼,这要是两家能结成亲家,他朱临丛来日的升迁岂不是一帆风顺了?柳氏这蠢妇却说有些不妥,他被逼不过,寻了同僚打听了几句,谁人不说方家次子好的?……不过,要想朱泖嫁后向着娘家,现在便也要多宠她一些,朱临丛思虑再三,也害怕柳氏同别家孺人往来久了,到时得到消息反而不美,于是从自己的小金库挪了些银子出来,同柳氏交待了“油水”一事,特地当着朱泖的面嘱咐要给朱泖多做些衣裳。   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贾氏了。   原先朱临丛就喜欢她身上那股子劲,床下如梨花带雨,床上如藤萝绞缠。在外头时,她能勾得他腰酸腿软下不得床,偏生自个要挤进这院子,眼看着一日日的就没劲了,渐渐的沉默寡言,低眉敛目了。想到这儿朱临丛不禁捻了捻三寸美须,叹了口气,出门去了。   过得几天,朱临丛便在同僚家中饮酒时,收用了主人家一名婢女。   到了夜里将这赵氏领回家来,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柳氏气得直哆嗦,就连朱沅也觉此事出乎意料:前一世贾氏独霸后院,朱临丛眼中只看得到贾氏,可甚少招惹过其他女人,更遑论如此之短的时日内便纳了第二位妾室了。   朱临丛梗着脖子要给这赵氏一个名份,柳氏执意不许,吵得家中大半夜一院子人都没安置。   朱临丛因有了银钱,也越来越硬气了:“你若如此好妒,我也不需再给你脸面,只管在外头赁所院子,与她搬出去住了!”   朱沅立在庭中,隔着窗子静静的听着这两人争吵。   到末了这赵氏还是留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朱临丛去了官署,柳氏气得两边太阳穴上贴了膏药卧床不起,反是赵氏一脸轻快的在院子中四处走动,嘴中只道:“单比我家一个姨娘的院子还小呢。”   朱家下人也不吭声,眼见着朱沅推门而出,不由即敬畏且期盼的望着她。   朱沅却不搭理这赵氏,并不让人跟着,独自一人往后头跨院走去。   贾氏正坐在屋檐下头做针线,一见她来了,吓得脸一白,手上针都戳到了肉里,一时疼得眼圈都红了,却不敢去吹,只拘束的站了起来,领罪一般低头立着。   贾氏因前些日子受了这一场搓磨,家中下人也看眼色下菜,轻易不搭理她,因此她这一角倒十分僻静,朱沅看着四周无人,便声音平和的道:“你也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贾氏不敢接话。   朱沅便道:“我不过是看不惯你那股子张狂挑事的劲儿,毕竟还是手下容情了,真要你死,你便也死了。”   这话说得贾氏一个哆嗦,眼泪就出来了,知道朱沅不喜欢看这个,忙又拿了帕子擦了。   朱沅今日却是有意来给她一个甜枣的:“我父亲宠不宠你,跟我不相干,我也并不是为这个搓磨你。你只消记住,不许爬到我母亲头上挑事,不许打沉哥儿的主意,也就够了。咱们相安无事,你好好的教着沣哥儿,他大了真有出息,把你接出去供养起来,也没人会拦着。”   贾氏迟疑一下:“大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朱沅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都是我父亲的妻妾,要得他欢心,各使手段便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儿大了孝敬生母,更是伦常,谁也拦不了。不过,你非得挑唆着他,将他教成一团小肚鸡肠、满腹坏水的烂泥,那就是自己不给自己活路了。”   贾氏毕竟不是蠢人,也知道朱大姑娘这态度的转换,必与这新来的赵氏有关,一时间死灰一般的心又活络起来,猜度着朱沅的话有几分可信。   朱沅气定神闲的站着,倒也不怕贾氏不信。   贾氏咬了咬牙道:“贱妾都听姑娘的,往后好生服侍夫人,管教沣哥儿,求姑娘给贱妾一条活路。”   朱沅便走近了一步,微微放低了声音:“从今往后,你好好笼住我父亲,教他将身上的银子都交予你保管,你再将这银子送到我屋里来。”   贾氏唬了一跳:“大姑娘,这可使不得,老爷知道了,也要打死贱妾。”   朱沅笑道:“怎么会?我并不是要吞了这银子,不过是拿到外头去放贷,以钱生钱。得了利钱,我八你二。”   贾氏便心中一动,犹豫起来。   朱沅只管静静的等着。   贾氏咬了咬唇:“大姑娘,两分,是不是少了些?”   朱沅脸色一变,又吓得贾氏蹬蹬后退了两步。   她冷笑道:“你若不给,我也不是非指着你不成,自去同赵氏说和,也是一样。”   贾氏忙道:“都依姑娘,都依姑娘。”顿了顿又道:“赵氏怎及贱妾清楚老爷脾性。”说到这里,不免露出一两分得意。   朱沅自是相信,贾氏要没两分本事,前世也不会一人独大了,在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她,连妻也没娶了。   两人说好,贾氏自是趁着夜将银两送到朱沅屋里。   第二日起贾氏就和这赵氏打起了擂台。赵氏胜在年轻,但这贾氏却更能把得准朱临丛的脉,赵氏新鲜了几日后,又是贾氏占了上风了。   这一桩先不提,只说朱沅一直盼着萧源回话,终于在这日夜里等到了他。   东厢房有三间屋子,有两间互相打通,用帘子隔着,一边是寝室,一边却是间起居室,朱沅平日看书写字,绣花会友的地方。朱沅担心就站在屋外被人起夜看到,便将萧源邀到起居室中说话。   放下了窗帘,点起了一盏小灯。   朱沅还是头一次这般清楚的看到萧源,白日里看到都隔得远远的,夜里都是趁着月光看不真切。   此时在灯光下,便瞧见他轮廓十分鲜明,头发乱翘竟不是没梳好,而像是天然卷翘。   萧源留意到朱沅的目光,便嘻嘻的笑道:“我外家祖上有些胡人血统,已是隔得久远了,不想传到了我身上。我父亲便是因着这个,越发看我不喜。”   朱沅倒不觉得,只觉这头发瞧着给他添了几分俊俏,只是这话却不好说了,便转而提起:“你可收服了那泼皮?”   萧源眉头一挑:“那是自然。”说话间偏了偏头,朱沅便看见他嘴角有些淤青。   萧源道:“已吩咐下去,打探方荣圃此人,原以为他是大家公子,难以接近。不料却是容易得紧。这厮常混迹于花街柳巷,去得最干净的地方,也是酒楼。有个相好的叫秦卿,已好了许多年了。”   朱沅听得点头:“若他什么时候在酒楼用饭,你想法儿给我传个信可好?”   萧源不免有些疑惑:“你难不成看上他了?只是外头传得十分不堪,说他同这秦卿约了三生三世呢。”   朱沅笑道:“并非我看上了他,倒不好同你多说。”   萧源听得不是朱沅看上了这小白脸,便不在意:“不好说便不说,当我跟个娘们似的喜欢打听?”   朱沅又问:“你如今收服了这泼皮,可知他们有无向人放贷?”   萧源偏着头,狭长的双目带着笑:“自然是有。你当他们吃喝从何处来?便是向人收些孝敬,又拿了这银钱去放贷,余下里便是吃喝玩乐,成日里再快|活不过了。”   朱沅便拿了包银子出来:“可否替我将这包银两放贷出去?利钱不必太高,稳当些好。”   萧源不言不语的看着她,过得片刻才道:“这银子你倒放心交给我?不怕我拿了便不再来?”他名声不好,自家也是知道的,朱沅敢同他来往,已算是胆大包天的了。   朱沅斜里睨了他一眼:“你也太看低自己了。”旁的人不说,她看他这种少年,那是妥妥的走不了眼。   她自己倒不觉如何,萧源却觉心都酥了一酥,当下闷不吭声的收了银子,低着头不再看她,站起身便要走,朱沅又指了窗台上一盆花道:“这盆花你也拿了去,将它的叶子碾碎了敷在嘴角,睡上一夜,明日这淤便散了。”   萧源哦了一声,转身抱起这盆花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第13章   - -   柳氏身上不好,朱沅自是要去侍疾的。   就连沉哥儿也知道心疼母亲,紧紧的皱着小眉头,踮起脚来用小手摸一摸柳氏的脸。   往常柳氏见了最倚重的长女和最疼爱的儿子,什么烦心事都要放一边,而到了此际,却仍是满面的愁云惨雾。   朱沅逗着沉哥儿玩了一阵,就让奶娘刘氏给领到院里去玩,自己靠近了柳氏坐着:“娘,咱们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一面说,一面握着柳氏的手,似不经意的将指头搭在柳氏的脉门上。   朱沅和龙婆都是一个毛病,用药方子知道得多,却都没给人扶过脉,这一手功夫却是要常练才准的。   如今朱沅虽说是把着,但也吃不准到底是沉、浮、迟、数、虚、实、洪、细、弦脉中的那一种,琢磨了半晌,犹犹豫豫的得出个柳氏是郁结于心的结论。   柳氏那知她这些门道,只是推拒:“娘也没旁的不好,只是心焦。”   朱沅便轻轻的拍了拍柳氏的手:“娘当着女儿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柳氏实在也是憋狠了,娘家不在这里,新认识的那些夫人们也不敢交心,也只有这个女儿信得过了。   才想张嘴,就见外头宵红道:“二姑娘来了。”   朱泖撩起帘子就进来了,她一身新妆,瞧着比往日更俏丽了几分。   此刻朱泖对柳氏额上的膏药视而不见,反倒双眼有些疑惑的在两人之间梭来梭去:“娘和姐姐说什么呢?”   她因前儿听了一句半句朱临丛和柳氏的对话,是以疑心这两人又在说方家不好,这问话里就带了些质疑与怒气。   柳氏倒没在意:“你这是要出去?”   朱泖瞪了朱沅一眼,这才对着柳氏笑开了:“娘可不是糊涂了?今儿是方家的赏荷宴,女儿正要过去呢。”   柳氏哦了一声,勉强露出个笑来,对着跟在朱泖身后的严妈妈吩咐:“你素来是个稳重的,我也放心,在外头好生看着姑娘,可别有闪失。”   严妈妈是柳氏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情分非比寻常,此际倒先说过旁的来:“……夫人这身子可安了?夫人身子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心中关切,只是不够脸面来问候夫人罢了,婢子仗着年纪,就着此际见了夫人的面,腆着脸问上一句。”   柳氏点了点头:“难为你有这个心,你照看好二姑娘,便是替我分忧了。”   严妈妈这才肃然道:“夫人放心,婢子必定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朱泖便有些不自在,看了看柳氏额上,抿着嘴不说话,终是怀着对赏荷宴的期待出去了。   朱沅又重新引了柳氏说话。   柳氏叹了一声:“你爹爹,我是看穿了。”一个贾氏还有些没醒过神,再来个赵氏,可不就彻底明白了:这朱临丛就是个得志猖狂、贪花好|色的。   “有了贾氏,有了赵氏,日后定还有王氏、李氏,这是拦也拦不住的,这些都不要紧,如今只瞧着贾氏、赵氏两个斗成了乌鸡眼,却都敬着我,我便知这姨娘多了也不是坏事,恨不能再多来两个,如此便全不必自己掺和,让她们自己斗去,反倒清净。”   朱沅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看来柳氏是想通了。   柳氏将这说给朱沅听,其实也是趁机教她日后如何管理后宅了,可怜她到了这把年纪才得出这些道理的。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只是烦心,这姨娘多了,往后哥儿姐儿便要一个一个的冒出来。我这般艰难才得了沉哥儿,往后是不能再生了,这庶出的儿子若是一大堆,反倒教沉哥儿落得单薄……往后被人合起手来欺负,可怎么办?”   姨娘们不算个玩意儿,但庶子们说起来都是柳氏的儿子,首先家产就要分了数份去,其次保不准兄弟相争,朱临丛脑子发昏更宠那一个去,倒把沉哥儿挤得没边了。   朱沅便低声道:“娘可给各位姨娘服药。”   柳氏摇了摇头:“你父亲巴不得开枝散叶呢,如今嫡子也有了,倒真没理由教姨娘们服避子汤的。”   朱沅笑道:“女儿来替娘分忧。龙妈妈原先在的那户人家,便有种避子汤可掺到汤饭之中,让人服得无知无觉的。她因要向我效忠,这些个后宅的事儿,也都备细同我讲了一遍。横竖女儿已到了这般年纪,就当一试身手了,保管教这些姨娘们,往后一个也生不出。”   柳氏听得眼前一亮,她毕竟是商家女出身,这规矩上头确实有些不大讲究,寻思着朱沅也快出阁了,为免日后在夫家任人欺负,这些个整治后宅的手段学着倒无妨,总好过等姨娘们怀上了再想法去落她们的胎,那才是一条命呢!   柳氏脸上的愁色散去许多:“那便交给你了……只是若被人发现,你千万别认了,万事只等娘来担着。”   “娘说的什么话,那里就用我亲自动手呢?自有龙妈妈费心,将这药碾成粉末子,寻个灶上的婆子,让每日在姨娘用的饭菜中当调料放下去,大大方方的谁也想不到这上头去,且这家里头的丫环婆子身契都在娘的手中,人心背向是不用费心的。”   柳氏满意的点了点头。   朱沅宽慰好柳氏,这才离了上房,才走到庭中,就听到一声细响,果然脚边圆溜溜的滚着粒石子。她怕引了雀环和含素注意,也不抬头看墙上的萧源,只微微颔首示意已经知道了。便又折回上房,跟柳氏道:“娘,曹家的二姑娘约了我说话,我同您说着倒忘了这事了。”   柳氏因烦心事去了一半,便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去罢,将人带齐了,让外院的孙于找两个稳妥的小子抬轿跟着。”   朱沅答应了一声,回了屋教含素雀环将自己往素静里打扮,头上只得一只银头珍珠钗,上身穿了件牙白的半臂短襦,下身是一条浅碧色的落地长裙,通身没有绣花。是以看着虽齐整,却不过是小家碧玉的装扮。   因怕那方荣圃走得没影了,便急忙忙的领着一干家人出了门。   待到了方荣圃常去的东来居,朱沅慢慢儿下了轿,让孙于将轿子停到一边,含素便给了几个钱给孙于:“孙大哥领人在下头喝点水酒,姑娘上楼去与人说话,有事便会来唤你。”   孙于答应着去了。   这年头上酒楼用饭的姑娘也有,但朱沅却没想到有这般多。   放眼一看,旁边停着许多轿子,姑娘们爱使的轿子都是看得出的,格外秀美一些。   就朱沅站着的这会儿,便有两位姑娘被婢女们簇拥着进了东来居的门,她们也不和掌柜的说话,径直往楼上去了。   柜台后的一干掌柜伙计都相视一笑,也不敢说什么。   朱沅心头一跳,仔细回想了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前世她出阁前全住在苏江,农忙时节,跟着母亲到田垄上送饭以示对佃农的抚慰也是有的,到了燕京,为了怕露怯,不消柳氏拘着,她也不大出门闲逛,后头嫁了人,更是被重重锁在后院,竟不知燕京的女子都自在到这个地步了。   当下缓步进入,先往楼下一扫,廖廖的坐着几桌人,并无几个穿戴上得了眼的。   正疑惑间,后头就有人笑道:“姐姐。”   朱沅回头一看,正是萧源。他眉目生动的走近来,一点儿也不见外的就叫上了“姐姐”,含素与雀环不由一惊,但见朱沅不发话,便也只在一边看着。   朱沅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萧源便对一侧的伙计道:“要个阁儿,南岸阁还空着么?”   那伙计笑得古怪:“爷,东堤阁这左右,那还有空着的呢?”   萧源便道:“那便算了,就在二楼堂中要张桌子便是。”   伙计应了一声,上前引路。   朱沅一行人跟着上了楼。   乍眼一看,朱沅倒吓了一跳,这二楼临着南边窗子都是大堂,东、西、北三边都是一间一间的雅阁。此际大堂中的桌子坐满了八成,放眼望去,全是穿着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且都不是小户人家的姑娘,皆是穿金戴玉有婢女陪侍的,算起来朱沅这一身,算是最寒酸的。   朱沅坐下,面上神色不变,却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燕京风气再开放,姑娘再自在,也没得这样一窝蜂涌了来的。且看这些姑娘,个个面上绯红,双眼兴奋晶亮,时不时的望向一间阁门。   方荣圃其人,朱沅前世也算打听过的,虽生得俊俏,倒也没有到引得人人倾心的地步,且还跟个秦卿闹臭了名声,好人家的姑娘,都该是对他避之不及的才是。   萧源眼珠儿一转,狭促的笑了笑:“姐姐初来燕京不久,怪道不晓得戚云淮了。”   戚云淮!朱沅知道,她知道这人是个国公家的世子,颇受皇上看重。此人先前与方荣圃是好友,是以朱沅打听方荣圃,不免也听了关于他的一句半句的。只是后来此人与方荣圃却是断交了,朱沅也再没留意过他。   算算时候,戚云淮与方荣圃该是还未分道扬镳,此时在一起饮酒倒也说得过去。   萧源的脸很瘦,下巴有些尖,这会儿他身子略有些前倾,手支在桌上,以拳头抵着下巴尖,眼珠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朱沅面上神情。   却看朱沅疑惑的皱了皱眉,瞬间又散开了,目光十分清明,证明她知道这个人,但对他并无特别的心思。   “他可算是这燕京一大景,出入都有这些数不尽的娇花铺路,为着入选他的妻室,燕京的贵女们都打破了头,抢得比做太子妃还厉害。”   正说话间,便有伙计端了酒菜上来,看着他走向东堤阁,众人不免小声的啊一下,一时嗡嗡的似有蜜蜂飞过。   那伙计显然是常见这情形的,虽然不着痕迹,但朱沅总觉着他推门前有意的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带着三分嘲弄。他抬手敲了敲门:“戚爷,后头添的酒菜来了。”   “进来。”声音十分清洌,有如冷泉在山涧流动。   伙计一推门,众人不由都抻着脖子去看,其实又看得到什么?正对着门就是一堵屏风,可众人还是看着。   朱沅垂下眼睛,看了看手上的菜单子。   萧源看着她道:“古来有千里眼,顺风耳,如今千里眼不够,穿透眼才行。”   旁人听不到,雀环却是听了个真切,不由扑哧一笑。   这一声不好,显得十分突兀,引得旁人都看了过来。   第14章   - -   因听到这笑声,朱沅这一桌便成了众矢之的,众人面色都不善起来。   更有个圆脸的姑娘站了起来,冷冷的一边走近,一边道:“有何可笑?”   雀环知道自己闯了祸,脸涨得通红,绞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雀环是有不对,但朱沅却不能任她吃亏,眉头微微一蹙,就要说话,却被萧源抢了先:“我们在逗个小家伙玩儿,不免高兴了些。姑娘这是有兴趣一看了?”   明晃晃的藉口!他们四周一目了然,那有什么小家伙?   圆脸姑娘走得更近,挑起了眉:“哦,我确是想看看。不然倒以为贵府的婢女嘲笑我等,大家不得干休了。”   朱沅就见萧源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背着众人的目光解下腰间一个香囊来。   因朱沅与他对面,因此看得清楚,这香囊比寻常香囊大上许多,她先前也奇怪以他脱跳的性子,该不爱这些附庸风雅的事儿的,什么玉佩、折扇一概没有,单单倒挂了个大香囊。   只见他迅速的拉开了香囊口子,手指伸进去一勾,也没让朱沅看清,就站起来回身将手伸到圆脸姑娘面前。   这姑娘正是走到他背后,萧源这手都快伸到她鼻尖了。   她脸色一变,尖声叫了起来,蹬蹬几步连退,恰被随侍的婢女扶住,她却一个劲儿的挣开她们的手,往后头奔去。   萧源手指尖上停着只酒盅大小的黑色蜘蛛!   它呆愣愣的两排黑眼珠动了一下,似被这叫声惊住,在萧源指头上不安的转了个圈。   女人天生就对这种多肢毛茸的动物害怕,尽管离得远远的,也保不准它会一瞬间就爬到眼前。   萧源笑嘻嘻的道:“小喜,去,给姑娘们逗逗乐子。”手往前一送,又走了两步,大蜘蛛便吐着丝在他指头下荡秋千,差些没荡到人脸上去。   吓得姑娘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还好朱沅她们几个都是在乡间呆过的,倒不是没见过这玩意,突然见这么大一只,脸色是不好,到底是忍住没叫。   萧源似乎挺乐意听这叫声,举着这呆头呆脑的蜘蛛就要在大堂里游上一圈。   姑娘们叫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东堤阁的门开了,一群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走了出来。   朱沅转过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   被家仆拥着的有五人,年纪相近,都不到二十,最显眼的当属站在中间的那个。   面如白玉,目似寒星,玉冠束发,身材修长,一身紫色绸衫,袖角衣裾以银线绣以纹饰,腰间系着玉带,有股说不出的雅致风流,清贵非常。这样的人物,料想比之潘安也不差什么。人家出门是掷果盈车,他来个娇花铺路也算应当应份。   朱沅目光轻轻从他面上扫过,便确定这是戚云淮了,因此只去看其他四个。   方荣圃今年该是比朱沅年长一岁,正是十六。这几人年纪都相近,且瞧着都是官家子弟,容貌气度都不算差,一时竟然难以分辨。   稍倾,朱沅终于将目光落定于一张脸上,这少年穿着一身褚衣,面目清秀,与方荣恩只有三分相似,却多了一身的青涩。若不是知道这里边有一个人是他,就算照面也想不到这上头的。   朱沅微微一笑,两世加起来,还是第一回见着方荣圃呢,认准了人,往后便好办了。   此刻这一干公子哥儿似看西洋景似的看着平素羞涩娴静的贵女们又叫又跳的,不免都露出笑意。   戚云淮唇边带着抹微笑,却在萧源走过他身侧时,一抬手,以手中折扇轻轻的压住了萧源的手腕:“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哥且收起来罢。”   萧源站定,斜挑了眼笑着看他:“哦?她们同我家小喜玩得颇为开怀,何谈饶人?”   姑娘们抱着一起要cry了:开怀你个脑洞!   戚云淮不为所动,淡淡的道:“还是收起来罢。”手上使了两分力。   萧源何曾怕过这个,笑嘻嘻的扛着不动。   两人站着就较起劲来了。   若论力气,自然是萧源力大,不过戚云淮从上往下压,更为得势些。   朱沅冷眼瞧着,见随行的锦衣少年里头便有面露怒色者,似对戚云淮极为维护:“何处来的泼皮,寻死也不看看地方?!”随着他这一句话,身后的家仆们便挽着袖子,似要冲向前来。   朱沅知道萧源身手不错,但双手难敌四拳,且这些贵公子们随侍的从人身负护卫之职,岂会没两分真本事?再加上这些被惊吓的姑娘们也来头不小,真要闹大了,萧源讨不了好去。   按说朱沅只消站在一旁便可置身事外,但她既然与萧源同了路,就不屑于遇事撇清避祸。   因此朱沅便上前两步,敛衽福身:“舍弟顽劣,还请诸位原谅则个。”   那少年名叫葛青,此时不由一怔,他之所以发怒,一则是懦慕戚云淮,二则是要在诸位贵女面前逞能。此刻却见站出来一位雪肤云鬓的美人,万千秋波蕴含于她眼内,盈盈一扫便似传情。   葛青脸莫名的就红了:“这个,这个,无碍的。”   朱沅目光环顾四下,落到方荣圃面上时顿了顿,似有些羞涩的别过脸去,又对着诸位姑娘道:“诸位雅人雅量,小女子在此谢过。”   当着戚云淮的面,谁不“雅量”?虽然怒气未平,却也没再开口。   朱沅便对萧源招了招手:“走罢。”   萧源与戚云淮各自撤手,萧源一甩手腕,那蜘蛛便荡到他指头停住,萧源似笑非笑的在葛青面上看了一眼,转身同朱沅走了。   方荣圃啧了一声:“真乃绝色!”朱沅这一手欲诉还休练得炉火纯青,一个照面就务必让方荣圃轻易不能忘却。   戚云淮只觉怪异,往常哪位姑娘不是看着他失魂落魄的,偏这位姑娘对着方荣圃……罢,这话说出来,众人也只以为他太过自得。   朱沅与萧源出得东来居,萧源慢条斯理的将蜘蛛收起,含素与雀环两个却是不敢再靠近他。   萧源道:“姐姐还有何事要办?”已经是将“姐姐”叫得极为自然了。   朱沅倒不厌他:“还要抓几幅药。”   她拿出早已备好的方子,一路上分数家药堂,令含素、雀环分别去抓药,连萧源也替她抓了一幅。   萧源见她行事怪异,也不多问,在南阳街上与朱沅分了道,自顾去了。   朱沅回了家,先将几幅药重新配了,捡了些让龙婆去碾成粉,捡了些让含素去煎上,再去同柳氏说了会话。   正说着话,朱泖容光焕发的回来了,满面得意的对柳氏道:“娘,方夫人说她早年总想着要个女孩儿却不得,瞧着女儿便觉合眼缘呢。”   柳氏先是笑,后头总觉着有些疑惑,想起朱沅的话来,便和朱沅对了下眼神。   朱泖那里有心管这些,只是咯咯笑着一抬手,腕子从袖里露出来,露出上头一只碧玉镯子:“好看吧,这是方夫人给的。”   柳氏一看不对:“好端端的,为何送你个这般好的镯子?”   朱泖得意洋洋的:“哎呀,大家伙儿都是有的,方夫人看着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喜欢,翻出自己年轻时候的首饰来,瞧着谁合适就赏了,到末了我最衬这手镯,便得了。”   柳氏咋舌:“她岂不成了散财童子?”这只手镯品相好,柳氏倒并非从未见识过,只是无缘无故的就送人,礼也太重了些。   朱泖翻了个白眼:“娘,您当她们家像我们家这样寒酸呢?什么都压在箱底不肯拿出来?这样的手镯在方家摔着玩儿也是有的。”   柳氏喝了一声:“泖儿!你眼皮子也太浅了些。任咱们家是什么样,你也该自爱自重,任旁人家是什么样,你也不能这般吹捧巴结。”柳氏手段、见识都只算一般,但心是正的。   朱沅在一旁暗暗点头。   朱泖却一下涨红了脸,悻悻的将袖子拉了下来,遮住镯子。   柳氏犹豫一会,又道:“将这手镯捋下来,明日为娘亲自送回去,天下没有白吃之食,咱们不贪这便宜。”   朱泖不依:“娘——!”   正闹着,朱临丛回来了。   他面色发红,带着笑意,满身酒气。   朱沅笑着上前扶了他的手:“爹爹小心着脚下。”   朱临丛略有些疑惑:大女儿这阵以来似对他颇有些怨言,不大亲近了,怎的今日又这般关切?   但他也未多想,毕竟是自个女儿,她小的时候朱临丛念书之余,也爱抱着她出门去闲逛的。因此笑着点了点头,由她扶着斜斜坐在炕上,瞧见炕桌上有碟花生米,便顺手掂起一颗扔到嘴里。   柳氏一边冷眼看着,便知他是得了好处了。   朱临丛自得其乐,倒哼出两句小曲来。   朱泖忙过去拉他袖角:“爹爹,方夫人送女儿个镯子,娘让我女儿还回去呢。”   朱临丛一下坐直了,就着朱泖的手看了看,喜形于色:“送回去作甚?”   朱泖得了人撑腰,一下笑了起来。   朱临丛对柳氏吩咐:“明日你备上厚礼送去,这样送上门的梯子,怎能不接住?礼尚往来就对了,这亲厚都是走动出来的。”   柳氏觉着不妥,还要再说,朱临丛便喝道:“你直愣愣的送回去,岂不是驳了方夫人的脸面?不识抬举!”心里不免觉得柳氏果然是商家出身,上不得台面。   柳氏被噎住,便下意识的朝朱沅望去——这阵子她都习惯朱沅替她出主意了。   谁知朱沅只是笑着朝她摇摇头,柳氏只好沉着脸坐在一侧不吭声。   朱泖怕事有变,不肯再留,拉了袖子遮住手腕子,笑着道:“女儿先下去了。”   朱临丛朝她挥了挥手,柳氏却没搭理。   过得一阵含素端了个白瓷碗来,里边装着半碗褐色汤水。   朱沅上前去接过,端了坐到朱临丛身边:“人人都说做官好,女儿却觉得爹爹辛苦了,每日应酬饮酒,白白的伤了身子。”   朱临丛一时大为感动,叹道:“还是沅儿知道心疼人。”一边就看了眼柳氏,意在责她不懂侍奉夫婿。   柳氏不免又委屈又生气,虽是女儿起头给了她没脸,但她却强忍住没有发作。   朱沅道:“娘也是心疼爹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先前她就说了,爹爹今日必要饮酒的,未免伤了肝,早教备好了醒酒汤,却让女儿捧上来呢。”   朱临丛有些意外,柳氏心弦一松。   朱临丛看看柳氏有些委屈的神色,和朱沅殷切懦慕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朱临丛好伺候吗?其实挺好伺候,只要高高的的把他捧着,他自是飘飘然的着不了地。   可惜柳氏自恃劳苦功高,脾气又倔,做不到像贾氏那般伏低做小。她可以一时服软,但叫她日日摒弃本性去捧着朱临丛,做出副以他为天以他为地的样子,柳氏是不行的,朱沅也不忍心勉强柳氏。   既是如此,也只能想个法子,让柳氏地位稳固,无论她与朱临丛如何不合,也能立得住脚了。   朱沅一边想,一边嘴边噙着笑,看着朱临丛将醒酒汤喝了下去。   第15章   - -   朱泖坐在妆台前,转了转腕子上的手镯。   画绮一面帮她通头,悄悄儿看了她脸上的神情,讨好的道:“姑娘这镯子可真是好,婢子是个外行都瞧着是极珍贵的。”   朱泖在自个屋里,最不喜欢人唤她“二姑娘”,久而久之,只要不在外头,画绮、凤歌两个都管她叫“姑娘”。   朱泖唇边露出抹笑:“你倒也有两分眼力。”   画绮连忙笑道:“不是好物件,也不配戴在咱们姑娘腕子上呢。”   凤歌在一边铺床,闻言便略有些鄙夷,由着画绮去奉承讨好。   凤歌是自小伴着朱泖一道长大的丫头,对朱泖的性子实在是有两分了解的,晓得讨得了她的好也是无用,翻起脸来照样无情,还不如本本分分的做事。   倒是画绮,是入了燕京后新买来服侍的,在府里势单力薄,这几个月来可不就使着劲儿讨好朱泖了?   朱泖又坐着看了一会子,这才起身上床,笑着对凤歌道:“今儿你可瞧见了朱沅脸色?我那会子满心高兴,倒顾不上她了。”   凤歌唬了一跳,知道劝之无用,立即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   朱泖见她小心,便哼了一声。   画绮却笑着道:“说到这个,婢子倒想起件事儿,先前去灶上拎水,倒瞧见大姑娘屋里的龙妈妈拿了个物件给灶上的方婆子呢,神叨叨的,后头婢子趁两人走开去瞧了一眼,却是个瓷罐子,揭开一看,里头全是粉子,一闻一股药味儿。”   朱泖来了兴趣,本来要躺下了,又坐了起来:“当真?”   画绮忙道:“自是真的,夜里瞧不真切,婢子远远的瞧着个两个交付的是个白色的物件,到灶上一寻,满灶都是油污烟尘,独这白瓷罐大小合得上,又是崭新的。”   朱泖转着眼珠想了一阵。   灶上有两个厨娘,一个方婆子,专做下人饭食,后头家中有了姨娘,便连姨娘的伙食也兼了。   另一个赵婆子才是专做主人饭食的。   这龙妈妈初来乍到,脚跟都没立稳呢,就敢往灶上送东西?十成十是朱沅指使了。还给了这么一罐来历不明的粉子,总不至于是朱沅体贴下人罢?许是“关照”两位姨娘了。   朱泖想着朱沅这阵总是替柳氏出主意,怕是要背地里下手了。   想着不由乐了,两眼放光。   凤歌心中不得劲,她是自小长在朱家的,朱家的情形一清二楚,眼见了柳氏一人撑起朱家,熬到了朱临丛出头,现在却来了个贾氏和赵氏,少不得心中也为柳氏抱不平。   朱泖这点子心思,凤歌一眼就看穿了,却不由得心道:便是大姑娘真动什么手脚,那也是你嫡亲的姐姐在帮你亲娘,你这一副捏到把柄的样子是要作甚?   于是便开口劝道:“夜里昏暗,画绮瞧错也是有的,说不定是那方婆子给龙妈妈塞些什么呢?可别是瞧反了。且那罐子里兴许就是些调料也未可知。”   画绮一撇嘴:“婢子可没见过灶上有这味调料。”   朱泖咯咯的笑起来:“画绮,明儿造饭时你寻机去瞅一眼,看这方婆子可真有将这粉末往菜里头下。”   画绮得了任务,清脆的哎了一声,又得意的瞥了凤歌一眼。   凤歌便不说话了,再说多了,朱泖怕是要翻脸。   ——————————————————   朱临丛在上房歇了一夜,第二日柳氏神色便舒缓了许多。   朱沅看在眼中,也不由一叹,柳氏再怎么对朱临丛失望,心底到底也是渴望着丈夫关爱的,单只这一点,就捏死了柳氏的理智了,只要做不到无情,她往后想要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   正想着,沉哥儿拽了拽朱沅的袖子:“大姐姐,你给我捏泥人可好?”   朱沅收回投在上房窗上的目光,笑着蹲下:“好啊。”   也不顾泥脏,当真在树根底下挖了团湿润的泥土捏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捏成了个小人:“这是沉哥儿。”   沉哥儿兴奋的团团转:“还要!还要!还要娘亲,爹爹!”   朱沅便又捏了两个。沉哥儿将它们摆成一排:“还要大姐姐,二姐姐!”   朱沅依言再捏了两个。   沉哥儿非常高兴,摆弄了一阵:“还有弟弟!”   朱沅一怔。   沉哥儿抬起头,眼前一亮,一招手:“弟弟!”   沣哥儿躲在廊柱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看到朱沅的目光,便往后一缩。   这小子,刚入朱家时,被贾氏挑唆得不知天高地厚,懵懵懂懂的挑事,后头贾氏被朱沅收拾了,自是不敢再教他这些。加上下人们也看碟下菜,他很是受了些委屈,毕竟只是个两岁多的孩童,这胆气一下就缩了。   孩童其实最是敏感,一旦没了倚仗,就开始畏畏缩缩了。   沣哥儿在这院子里,也不知为何,最怕的便是朱沅,这大概就是种天生的直觉了,晓得其他人再怎么冷遇,也还当他是个孩子,唯有朱沅看他的目光,是真正冰冷的。   柳氏禁止贾氏到中庭来,却没禁沣哥儿的足。可是沣哥儿平素见着朱沅便会躲开,这会子实在是觉得泥人有趣,方才又想靠近又畏惧了。   沉哥儿连连向他招手,看他不来,便跑了过去牵他的手:“弟弟,来玩泥人。”   朱沅不动声色。   她这阵子时有出门,并不知道这两人玩到了一处。其实也不难理解,通共就这两个小的,孩子的天性是要找伴的。   沣哥儿看了朱沅几眼,看她没有反对,方才蹲下,同沉哥儿一起摆弄泥人,两人又想自己捏,却总是不成,小孩子再担忧,也就那么一会子,过得一阵两人便玩得兴高采烈的,压根不记得朱沅了。   龙妈妈捧了杯茶过来:“大姑娘,天热,多喝些茶水。”   朱沅接过:“龙妈妈,我早说过,你不消做这些。”   龙妈妈只道:“也是这把骨头闲不住。现在想做便做一些,不想做便歇着,已是十分舒坦了。”   朱沅点了点头。   两个小的正在议论:“给他们喂饭!”   “没有碗呀!”   “用这个好吗?”沉哥儿说着捡起片树叶。   “嗯,我看很好。”   龙妈妈便意有所指:“别看他们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大了便一字半句也记不得了。”   朱沅一怔,不错。两三岁还不是记事的时候,现在要把沣哥儿拧过来,也是容易,到了四、五岁上头就难了。现在已经降服了贾氏,只要小心看着沣哥儿,倒不怕他长歪,往后沉哥儿也有个助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朱临丛是个糊涂的,父子兵是指望不上了,但这亲兄弟嘛,从小养着,不亲也亲了,何况比那些个蛮横贪婪的堂兄弟们确实也亲些呢。   横竖往后沉哥儿也不能有别的弟弟了,就这一个,是得趁着他不懂事的时候好好教教。   朱沅便朝着龙妈妈微微颔首:“姜是老的辣,还是龙妈妈看得清楚。”   龙妈妈便舒了口气,她受的磨难多,看事清楚,何况朱沅不知为何,十分信任她,有事并不避着她。柳家这些事,她这一阵也看明白了。她说这句话,也属于多管了主家的闲事了,只是朱沅救了她,又是自家兄长的弟子,便不忍心看她造孽。却没想到朱沅并不动怒,倒像是听进去了。   龙妈妈露出丝笑容来:“也是婢子倚老卖老,大姑娘心底必定早有成算了。”   朱沅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龙妈妈便是前一世受过比现在更多的磨难,行事比现今偏激,心底也是善的,不然便不会教朱沅医术了。只是她这善与不争,却将她自个害苦了,一世命运崎岖。   可是朱沅却也没有要让她改变的意思,瞧着她如今神色之中的舒平和舒展,朱沅只有高兴的,阴暗狠毒难不成是什么好事,还要求人人都如此不成?   ————————————————   方荣圃进了东来居,掌柜的晓得这位爷是要往东堤阁去的,连忙引路。   方荣圃径直推开了东堤阁的门进去:“小弟来迟了,各位哥哥恕罪!”   众人不依:“轻飘飘的一句话算什么?先自罚三杯。”   方荣圃便真个依言连饮三杯,亮了杯底给众人瞧:“先前已是喝了好些,再来便招架不住了,饶了小弟罢。”   众人便笑着请他入席。   方荣圃一扫眼,便见常聚的这些人里头,不见了戚云淮和葛青,不由奇道:“戚大哥和葛兄弟何处去了?”   宗正寺少卿的次子冯涌便道:“戚兄弟可与咱们不同,近来与咱们已是渐行渐远了,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往后想见一面怕是不易了。”戚家家风如此,家中子弟年少时不加约束,玩闹无忌,交朋结友。待到了年岁,再无二话,说要收拢心思便是要收拢心思的。   冯涌一说,方荣圃便想了起来,略过不提:“那葛兄弟呢?”   冯涌道:“他就别提多倒霉了,前日里多灌了两杯黄汤,回家时怕被他老子责骂,悄悄的翻墙,平素再没有失手的,偏这一次摔折了腿。”   方荣圃一拍大腿:“哎呀,怎的不早同我讲,我也好登门探望。”   太史令的第三子沈毅便道:“你跌在秦卿的温柔乡中,兄弟们想寻你也无处可寻呀!”   引得众人取笑了一阵子。   沈毅又道:“其实是葛青的老子不待见咱们,觉着葛青都是给咱们引得坏了,卫镜上门去过了,被三杯茶送了出来,连葛青面都没见着。是以也没巴巴儿告诉你了。”   几人感叹一番,不消两句话又笑闹了起来,说起了天香楼的新花魁,说得兴起,便一道要去见识了,呼啦啦的一大帮人齐齐的勾肩搭背出了东来居。   待到从天香楼出来,已经是天色将暗,众人惟恐迟了赶上了宵禁,连忙各自散了。   方荣圃也没骑马坐轿,灌多了酒水,再一颠簸,只怕要吐出来,便只由两个小厮伴着往青石胡同去。   一边走,一边借着暮色,远远的见着一个婢女肩上斜挑着盏琉璃灯,后头跟着一个兜着帷帽的女子。两人由远及近,那婢女还不如何,只后头那女子,走路的风姿格外不同,说妩媚比之楼子里的姑娘们又端庄,说雅致比之大家闺秀又风流,由不得人不注意。   方荣圃便一瞬不瞬的只盯着瞧。   待得近了,就见那人云鬓雪肤,蛾眉淡扫,两汪盈盈含情目,一张俏脸半遮半掩,方荣圃便心中直跳,又瞧得面熟,偏脑子昏昏的想不起名字,不由自主的就折身跟着她走。   一时急得冒汗,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的跟着。   在他们这纨绔子弟中,有一段调光经:雅容卖俏,鲜服夸豪。远觑近观,只在双眸传递;捱肩擦背,全凭健足跟随。我既有意,自当送情;她肯留心,必然答笑。点头须会,咳嗽便知。紧处不可放迟,闲中偏宜着闹,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冷面撇清,还察其中真假;回头揽事,定知就里应承。说不尽百计讨探,凑成来十分机巧。假饶心似铁,弄得意如糖。(注1)说白了就是调戏经,讲的是怎么样撩拨勾搭。   方荣圃虽有了秦卿,海誓山盟的,但见了这般美人也禁不住心动。若是家中压着他娶妻,他是不肯的,但途遇个美人,却又心思大起。此刻只是谨记着“调光经”要领,亦步亦趋的跟着。   那美人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加快了些脚步。   方荣圃跟得更紧。   走得一段路,那美人似乏了,脚程便慢了下来,方荣圃也跟着慢了下来。   那美人便立定了,回头瞪他,偏是怒色也动人。   婢女便叉着腰上前两步:“你这人好生无礼,跟了我们一路,这可是天子脚下,只消我们叫唤两声,自有人来押了你。为免失了颜面,你快些走开才是!”   那美人便拉了这婢女一边袖子:“罢了,雀环,眼看着就到家了,莫惹事端。”   她一开口,方荣圃便想起来了:“是你!咱们在东来居有过一面之缘的。”   这话一出,没想到这美人脸色却是一变。   叫雀环的婢女哼了一声:“那来的登徒子乱攀关系?”一面说就一面拎着灯笼一甩,逼得方荣圃不得不退后了两步。   那美人不愿惹事,赶紧又拉了这婢女一下,急匆匆的走了。   方荣圃刚待追上去,同来的小厮便面带难色:“二公子,这宵禁……”   方荣圃停下脚步,眼见她们往拐角处一闪,不见了人影。   叹了口气,只见地上有一物发白。心中一动,赶紧捡了起来。   原来是个牙白色的香囊,方荣圃送到鼻端一嗅,便觉着与方才那美人身上的香气同出一源,认定是她的随身物件了,眯着眼一看,只见角落里绣着个“柔”字,一时十分欢喜。   心道:她丢了这物件,必是要寻回的,看来还有相见之日。   于是也不穷追,自领着两小厮家去了。   第16章   - -   柳氏这阵都快急白了头发。   方家新来了个表姑娘,方夫人以此为名,常邀了年纪相近的姑娘上门做客陪伴。   朱泖频频出入方家,虽每次都不止她一人,但看朱泖自得的样子,显见得方夫人是对她另眼相看的。   柳氏几次有意无意的同各家夫人打听,都没问出方荣圃的不妥来,也不能梗着脖子把方家往外推了。   只是这妹妹的姻缘都有了眉目,姐姐却无人问津,不少人家的夫人连朱沅的面都没见过呢!   朱沅不知为何,十分沉得住气,除了偶尔同曹家的二姑娘走动一下,再不肯出门的。柳氏每每要带她出去,她不是这病就是那病。   时日一久,柳氏便看出来了,这朱沅,是故意的!这如何了得?!   ——————————————————   朱沅提笔写下了几个名字,都是她使了雀环在外头花银子让人打听的。   常到方家做客的,也就这五、六家的姑娘了,朱沅也都认得,前一世朱沅也曾同她们一道往方家做客,人还是那些人,只除了朱沅换成了朱泖。   朱沅曾以为方夫人是看中了她的品性,如今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朱沅一边写,一边在心中过滤这些姑娘们的背景。一边结合前世已知的事情,渐渐的看出些门道来了。   稍后,便将笔狠狠往桌上一惯,一团墨汁便在纸上四溅。   将在屋里服侍的雀环、含素都唬了一跳,齐齐上前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朱沅咬着唇,目光一片冰冷。   她曾以为,是自己拔尖不懂收敛,引得方夫人青眼,方才为朱家招来这场祸事。   进入方家门后,一重又一重的打击接连而来,她渐渐的乱了心性,到后头,只寻思报仇,并未静下心来寻思前事。   此时重来一遍,这才看了清楚,原来方家是有意针对,这些姑娘们,都有三个特征。   含素又将声音放大了些:“姑娘!”   朱沅回过神来,瞧见自己满身的墨点,不由一怔,原来自己还是沉不住气,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这字可真不好习。”   含素、雀环两个愣住,扑哧笑起来。   含素嗔怪道:“姑娘再莫如此,好生吓人。”   雀环机灵的拿了套衣裙来给她更换:“正是,婢子当姑娘要吃人了呢。”   朱沅在两人的相助下换了衣衫,才将换好,宵红就来了:“大姑娘,夫人请您到上房去说话呢。”   朱沅应了一声,整了整衣衫便跟着宵红一道前往。   进屋便见柳氏脸色不好。   朱沅心中一动,坐到柳氏身侧:“娘,又有何事?”   柳氏挥了挥手:“都出去守着。”   宵红、含素两个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柳氏便严厉的盯着朱沅,朱沅气定神闲的坐着,知道这是针对自己来了,便也不说话。   柳氏憋不住:“沅儿,你意欲为何?这月你都‘病’了三回了!”   朱沅笑道:“是不凑巧……”   柳氏一拍桌子:“在为娘面前,还装疯卖傻,没句实在话?!”   朱沅便沉默了。   柳氏拍着桌子道:“你都多大年纪了?啊?原先在苏江未曾予你订亲,是因着知道你爹爹中选,想着你再等两年也无妨,趁着水涨船高给你们姐妹寻门好亲事!如今你已十五了,再耽搁不起啦!你倒好,但凡我要领着你出门,你就弄些妖蛾子!你要气死为娘是不是?!”   朱沅才要张嘴,柳氏又拍了下桌子:“说实话,再来些搪塞,别怪为娘大耳刮子扇你!”   朱沅便抿了抿唇,过得一阵,笑着道:“娘,女儿是瞧着爹爹如今这模样,觉着这嫁了人,到末了都要受苦的。想求了娘亲疼爱,留着女儿做个守灶老闺女呢,咱们家也不怕交几个税钱不是?”   大燕男子二十二、女子十九未曾婚配,是要多缴一项税收的。   但也有些富裕的人家,因着某些原因,心疼闺女,不愿送到别家去受苦的,便会将自家姑娘留着终生不嫁,这样的也不在少数,老了便有子侄供养,也是十分逍遥的。   柳氏一下眼泪就出来了:“是爹娘没给你带个好样……”   朱沅便亲自起身,到一旁耳房中的小炉子上倒了热水,绞了帕子来给柳氏擦脸。   柳氏哭了一阵,平息了下来。   想了想,带着鼻音道:“你这傻孩子,这念头万万要不得。你是少了见识,自以为守灶女容易,其实不然。娘却是见过几例的,初时爹娘在还好,过得二、三十年爹娘去了,兄嫂弟妹这脸色就不同了。远香近臭,你若是要嫁人,在娘家便是娇客,回来个一次两次的,满家欢迎。但若是一个不嫁人的姑奶奶夹在家中,日日对着,生些矛盾意见也是人之常情。再则这姑娘家不嫁人,年纪越大,脾气就越古怪,也是有的。到了那时,再想要嫁人也没处着落,嫂子弟妹酸言酸语的,日子才叫辛苦,上下不靠的。所以这女子,归根到底,还是嫁人的好,那怕是个瘸脚瞎眼的呢,那也是自个的男人自个的家,熬啊熬啊的就出来了,到末了儿孙绕膝,一世也就圆满了。这守灶女是先甜后苦,这嫁人,却是先苦后甜了。老话说得好,先苦不是苦,后苦赛黄连,就是这个理了。”   朱沅心知柳氏说得有理,只是这个理,只是对常人而言。   对朱沅自身而言,是尝过这嫁人滋味的,她是没熬出来!   反倒是现如今,她倒有些想法:不如攒些傍身钱,将来独住所小院,子侄有心呢,就来看看,无心呢,她自个乐得逍遥。   只是这想法,同柳氏是说不通的,今儿才一试探,就差些将她的眼哭成了桃子,再坚持下去,只怕她急出病来,也是有的。   朱沅这么一想,便拍了拍柳氏的手:“女儿听娘的,只是有一条,这婚事,须得女儿自己看准了才成,不然宁愿不嫁了。”   柳氏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自个做主的?”但到底没有真的动怒。   一则如今风气开化,男女婚前相面的也多,二则自个做主总比不嫁是进了一大步的,柳氏便也没有十分坚决,语气里是有些松动的。   朱沅也只能争取到这一步,余下便要一步步来,实在不成,挑个好拿捏的,嫁了也无妨。   当下替柳氏重新上了妆,又说了几句笑话,终于将柳氏逗得乐了。   ————————————   方婆子一边翻炒,一边让灶下的小丫头加把柴。   一锅铲挑开盖儿,铲了些调料下锅。   眼见得窗外晃过道影子,回头看了看,并没见着人,便也没当回事。   这头画绮神神秘秘的向朱泖汇报。   朱泖听得满脸是笑:“你看准了?”   画绮点点头:“婢子看得准着呢,方婆子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就往锅里下了,莫不是真是调料罢?”   朱泖摇摇头:“哼,这是朱沅耍的心眼子,神神秘秘的教人一看就起疑,倒不如光明正大的,旁人反倒想不到这上头来。”   画绮一脸的钦佩:“婢子心思愚笨,比不得姑娘七窍玲珑心肝!”   朱泖拿着帕子掩了嘴笑:“且先看看这粉末起了些什么用处,先莫声张,将这把柄留待关键时用。”   画绮连忙应下:“婢子保管不透露一言半句的,……只是凤歌那……”   朱泖皱了皱眉,想了想才道:“她虽不识眼色,忠心倒是毋庸置疑的。”   画绮眼神一黯,又笑着道:“是,姑娘最是眼明心亮的。”   朱泖扶了扶头上的簪子:“走罢,殷姑娘要等得性急了。”殷姑娘就是方家的表姑娘,是方夫人娘家的侄女,接了来玩的。   画绮应了一声,赶忙出去招了凤歌同严妈妈来,拿起早收拾好的包袱,一道往上房去。   朱泖进得屋去,正见着朱沅在同柳氏说话,不由撇了撇嘴,到底因着心里痛快,并未再作脸色。   “娘,女儿要去方家同殷姑娘打双陆呢。”这时候的双陆还是项贵族游戏,像朱家这样没有底蕴的人家,是不会的。柳氏是极为支持朱泖去学习这项游戏的,免得来日短了这手不会,只是几次要求朱泖教会朱沅,朱泖却是支支唔唔的,柳氏便有些不乐。   此时想了一阵:“今日让你姐姐一道去罢。”   朱泖脸色一僵:“娘,人家没下帖子给姐姐,如何好贸然前去?”   朱沅低着头喝茶,不出声。   柳氏道:“如今你同殷姑娘这般熟稔,横竖只是几个年青姑娘寻人作耍,让你姐姐一道去散一散心,有何不可?想来她们也不会怪罪,且你姐姐的性子走到何处都不讨人嫌的,必是能让她们喜欢。”相熟的人家,带着姐妹前往,并不算失礼。   朱泖勉强笑道:“姐姐近来喜静,别勉强于她了。”她眼巴巴的望着朱沅,指望她推拒。   朱沅将茶杯一放:“我也是闷了,与妹妹出去走走也好。”   朱泖便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柳氏满脸是笑:“好,好。姐妹两个同进同出的,才亲热!”   朱泖此时,再也推拒不得了,便狠狠的剜了朱沅一眼,点头应是。   含素立即喜滋滋的去收拾了两身衣裙,几方绣好的帕子、香囊等零碎,同着雀环、龙妈妈一道来了。   朱泖勉强维持平静,等了柳氏放行,转身便走。   朱沅便自若的走在后头,也懒同朱泖搭话。   两人各上了顶小轿,婢女妈妈们在一侧跟着,同往方家去。   第17章   - -   待到了青石胡同,便见着连绵一堵围墙围着方家的宅院。   方家比朱家大了许多,朱家不过是座三进的小院子,方家却是两座五进的宅子并在一块,一边住了主人,一边住着奴仆。且这两所宅子还是自家的宅院,并不是租赁的。就这,也是因着一则天子脚下要低调行事,二则燕京寸土寸金,是以才只建了两所五进的宅院,到了后头方荣恩外放之时,方家便时建了个园林,内里院落重重了。   朱泖只当朱沅是个土包子,有心要讽一讽她:“姐姐可别露出些张惶样子来,凡事只管看着便是。”   朱沅也不答话,镇定自若的跟着朱泖往里走。   朱泖一看她这样,憋了一肚子气,后头又想:就让她丢回脸才好,下回看还敢不敢同自己一道出门了?   如此一想,脸上便又有了笑模样。   门房先进去报了信的,因此两人才走到半道上,便有个婢女迎了出来:“我家姑娘知道朱姑娘来了,因着先来了些客人,便命婢子前来迎接。”话说得客客气气的,但姿态却极其倨傲,对着朱泖尚且看了一眼,朱沅却只扫了个眼角了。   朱泖满脸堆起了笑:“还要香梅姐姐来迎,常来常往的,倒是客气了,生生的将我当成了外人。”   这骨头轻得!朱沅都不忍心看,微微将头别到了一边。   香梅却面无异色的受了:“两位姑娘这边请,姑娘们都在落英院里。”   香梅头也不回的走,朱泖连忙跟上了。   香梅领着两姐妹并仆妇一连过了三道门,这才听到里头有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从月亮门中进去,便看见院中摆葡萄架子下一张石桌周围坐了五位姑娘,正在说笑。   看见朱家姐妹了,纷纷起身:“啊呀,朱妹妹来了。”   当先一个姑娘,穿着白色的短襦,鹅黄长裙,身上饰物并不多,但腰间的玉佩成色极好,簪上的红宝石也有指甲盖大小,件件都是压得住场面的。   她矜持的笑了笑:“朱妹妹来得晚了……这位是?”在场的姑娘当中,数气质,数穿戴底蕴,她是首位。她便是殷舜美了,此刻她是主人家,这话由她来问才合适。   朱泖笑了笑:“这是我姐姐朱沅,平素喜静的,今日也跟着出来走动一二。”   殷舜美便颔首道:“沅妹妹早该来了,多一人我们也热闹些。”殷舜美转而介绍,指着左手第一位道:“这位是薛云碧姑娘。”   待朱沅与她见过礼,又依次介绍了苏云彬、何庭芳、唐清波。   姑娘们各自叙礼,殷舜美神态间淡淡的,反是其他姑娘热情些。   何庭芳看了看朱沅,又看了看朱泖,捂着嘴笑:“泖妹妹,你们家爹娘必是偏心你姐姐了,这样貌生得有五成像,你姐姐却是好看许多!”   其他几位一看,都纷纷赞同。   这就正戳到朱泖的痛处了,只她也是个窝了横,到了外头再没一句硬话的,赔着笑道:“可不是么。”   朱沅便抬眼看了下何庭芳:“何姐姐这话,倒像要挑拨我们姐妹关系了。”   这话一出便冷了场,朱泖急得满头是汗,生怕何庭芳着恼。   朱沅却是双目逼视着何庭芳,何庭芳被她目光慑住,竟退缩了些:“不过是说笑罢了。”   朱沅便粲然一笑:“我也是说笑罢了!”   这一笑,有如拨云见月,纵是在场都是女孩儿,也被她闪了心神。   稍后回过神来,也没法同朱沅计较了,笑着揭了过去。   一经交手,何庭芳只觉这朱沅棘手,你“心直口快”,她比你还要“心直口快”,你言语推赖,她更是瞬间变脸。竟是个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性子。比之朱泖是难缠多了。   因着一下来了两个朱姑娘,为免叫混了,这伙姑娘们迅速的改了称呼,只管叫沅妹妹、泖妹妹了。   这几位姑娘,因着某些不可直言的原因,素日里虽在一块玩耍,但总有些免不了要互相带刺的,但是同朱沅说了几句之后,个个都不同她搭腔了。   只因姑娘们斗嘴,也是轻描淡写的,绝不会闹到脸红脖子粗的,这朱沅,却不相让,你说一句,她能直接给你将死,你再计较,那势必要将吵闹升级了。都是官家千金,不愿将脸皮撕破,索性不去惹这刺头了。   过得一阵,婢女们上了茶水点心,朱沅旁的也不吃,只端着杯花水喝。正好不用搭话,便专心观察起来。   殷舜美心不在焉。   朱沅瞧着殷舜美的目光,不时的望向一处,心里便有了两成把握了。   唐清波便提议:“咱们打双陆?”   何庭芳眼前一亮:“好啊,只是平素咱们两人一对正好,今儿却单了一人了。”   朱泖眼珠一转,存心看朱沅出丑:“往日都是我奉陪,实则这劳什子算得我头疼,正好才教会了我姐姐,今日偷个懒,让我姐姐上场了。”   众人有些诧异,何庭芳便掩唇一笑:这姐妹俩,还用得着挑拨?这双陆是要有些巧心思的,朱泖本就不成,由她教出来的朱沅岂不是任人宰割丢脸的份?也好,朱沅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嘴上争不过她,就手上回让她彻底丢次脸好了。   于是何庭芳便道:“那便由我来对唐姐姐,苏姐姐对薛妹妹,殷姐姐对沅妹妹好了。”   殷舜美双陆是玩得最好的,朱泖笑着答应:“这样最妥当不过了。”   殷舜美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朱沅也没反对,婢女们搬了棋盘过来,两两坐定,开始游戏。   这双陆一套每人有十五枚棋子,两枚骰子,说也简单,就是掷骰子,按点数走棋。   但是掷到的两个点数怎么分配到那一枚棋子上,是先走大点还先走小点,那都是心中要算计的,没玩过的人绝对是一塌糊涂,没有还手之力。   朱泖那也不去,就笑吟吟的站到朱沅身边看她下棋。   殷舜美举手请朱沅先行,朱沅也不客气。举手一掷,两枚骰子滴溜溜的落下。   殷舜美脸色瞬间就变了。   朱泖尤未发觉,只是兴致勃勃的盯着棋盘。   其余两桌因着要看热闹,纷纷放了水,迅速结束,前来围观。   何庭芳见殷舜美脸色,便用扇子挡着唇,边走边对唐清波道:“瞧她这臭得,殷姐姐赢得都觉不耐烦呢。”   唐清波也跟着嘻嘻一笑。   两人这是故意要拍殷舜美的马屁,这番言论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太小,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谁知殷舜美额上竟浸出了汗,抬起眼来,意味不明的盯了这两人一眼。   唐清波与何庭芳心中一惊。   她们几个为何常常出入方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便是送给方夫人看。   方老爷是从三品大员,而她们的父亲却大多只是七、八品的小官。这次机会,不次于一次登天之机。是以几位都摒弃了羞耻之心,一而再,再而三的送上门来。   只是这事情是这样做的,却不能这样明摆着说,必须得有个明面上的由头。   殷舜美就是这个由头:表姑娘初来乍到,家中没有年纪相近的姑娘,请几位姑娘来作伴。这条是说得过去的。   所以她们平日里互相针对,却从不敢惹殷舜美,惹恼了她,把脸一沉,不同你结交,你便没了这条高攀的路了。   她们一个个儿的,都只捧着殷舜美,这次也是将朱沅这软脚虾送到殷舜美面前,成全殷舜美的威风。难不成殷舜美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   几人忐忑的走近,只见殷舜美沉着脸,朱沅却是镇定自若——这是什么情况?   朱泖却是从头看到尾的,一张脸早青了白,白了青。   几人不由将目光移到棋盘上,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竟是朱沅所执的黑棋呈压倒性的胜利,而殷舜美所执红棋勉强挣扎。   众人脸色一下不好了,这不是反过来让殷舜美丢了脸吗?   何庭芳这个配对人更是惶恐,殷舜美一定会记恨!   几人对了下眼神,咬牙切齿的恨上了朱泖:好哇朱泖,平日看你狗腿的模样,没想到你还挺会阴人!我们不知道你姐姐会不会双陆,你是她亲妹,还不知道她的水准?!分明是挖个坑让人跳啊!   朱泖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要知道绝对叫冤:她自己还是最近才学成的呢,朱沅却连这双陆棋的边只怕也没瞧见过。   不过她这时虽不知众人在想什么,但却知那目光是不善的,也知道包括殷舜美在内,众人都要埋怨她。   朱泖拿帕子按了按额角,心中一阵翻涌。   她不怨自己今日不顾自家颜面,当众为难亲姐。反恨朱沅扮猪吃老虎,害她得罪了众人。   一时双目便似利刃一般直往朱沅脸上扎。   朱沅淡然笑着,她现在的心理,用咱们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方荣圃那边下功夫是必须的,这方夫人和各位姑娘们身上下功夫也是必须的,务必要将朱泖领到人人嫌人人厌的道路上来,坚持这个方针一百年不许变。   所以她心情极好的在一圈黑脸的包围中啪啪啪。唔,别误会,不是那个带颜色的啪啪啪,只是落子攻击的啪啪啪。   一棋一棋的逼近,何芳庭苦逼啊,真想上来掀棋盘!   朱沅咯咯的笑出声:“哎呀,泖姐儿先前夸我厉害,我还不信,原来大家真的不堪一击呀。”   轰!朱泖是不知道火山爆发是什么模样,要知道的话,她可以去当人体演示了。头顶几乎能见着明烟!当下心一横:不管了,掀棋盘!两手就往棋盘上头一扶。   朱沅眼角一瞥:“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值什么,但要输了不认输,还要打眼色令人来搅局,那这心胸,可就太……”   话留半截不说,殷舜美立即脸色就转绿了,狠狠的瞪了朱泖一眼,目如针扎,朱泖便迅速的松开了手,蹬蹬的往后退了两步,吓得脸色都白了。   朱沅啪的落下一子:“殷姐姐,承让了。”   殷舜美板着脸,半天憋出一句:“是沅妹妹棋高一招。”   众人冷冷的,不知如何接话。   就在这时,一群人前呼后拥的涌了进来。   朱沅眯眼一看,当先一个便是个中年贵妇。她高挑的眉,凌厉的眼,高高的颧骨,无一不诉说着她的高傲、精明、冷漠。这便是方夫人。   此时她身后跟着的,除了丫环婆子,还有个拎着药箱的大夫。   朱沅目光自上头轻轻一转,嘴边便隐有笑意。   几位姑娘瞬间便涌了过去,齐齐福身:“方夫人。”   殷舜美便去挽着方夫人的手:“姑母……”一脸的担忧,想说又按捺住了。   方夫人冷着脸,状似无意的拍了拍殷舜美的手,让她镇定。   方夫人凌厉的目光一扫:“年青姑娘们也就是在娘家时能松泛些,正是该结交些手帕交,彼此亲近,这样常来常往的,很好。”   姑娘们纷纷答应:“方伯母说得是。”   方夫人一眼看到远远的站着位姑娘,不免疑惑:“这是?”   朱沅不出声,朱泖恨恨的替她说话:“这是我姐姐朱沅。”   方夫人哦了一声,凝神一看,当即心中便一跳:不料这朱沅倒比朱泖容貌还好上十分!   但此时她心中有事,顾不得这些,便朝众人点点头:“你们玩罢,我在这,你们也拘束。”   何庭芳连忙做出惊讶的样子:“方伯母说的什么话,您最是亲切,咱们都盼着方伯母在场,遇事还有人指点一二,免得没了正形呢。”   众人附和。   方夫人并没露出笑脸,只是点了点头,再强调了一次:“你们玩罢。”   何庭芳便知道自己马屁又拍在马腿上了,便不敢再多说,众人一起目送方夫人领着一群人离开。   第18章   - -   朱泖在众人有如实质的目光中坐立不安,终于按捺不住,和朱沅一道匆匆的告辞了。   她绷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入了家门,便急匆匆的冲入上房,也不顾屋里的下人,就扑上前去伏到柳氏膝头哭了起来:“娘,娘,姐姐看不得我好呢!”   柳氏忙挥了挥手,让屋里下人们出去。   朱泖哭哭啼啼的告起状来:“她自到了方家,便一个劲儿的和我唱反调,粗横霸道,硬生生的将我的脸皮揭了一层,平素我在方家谨慎守礼,好容易才和众人和睦相处,今儿倒被她拖累成了一对‘无人教养的粗野姐妹’!娘,她定是眼红我这机遇,想从中破坏啊!”   虽是哭得厉害,一点不妨碍她口齿清晰的嚷这一大段话,一边将柳氏膝上的裙子揪得皱成一团,一边任眼泪洒满柳氏膝头。   等她将状告完,朱沅方才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   朱沅是什么性子,柳氏心中是有数的,断不信她会为了眼红为难亲妹妹,只是朱泖哭成这样,她不能不问:“沅儿,这是怎么回事?”   朱沅才不像朱泖一样跪在地上,而是走过去坐在柳氏身旁,将手撑在桌角,冷冷的俯视着朱泖。   朱泖便发现自己像矮了她一层似的,只是不好起来,不由心中更恨。   朱沅闲闲的道:“娘,你听她瞎说什么。今儿我不去还不知道,她将咱们朱家的脸,丢大了呢。”   柳氏欠了欠身:“到底实情如何?”   朱沅道:“那方家召了一伙儿年纪相近的姑娘到家,横眉竖眼、挑三捡四的从她们几个中甄选。要是我,羞也羞死了。偏朱泖女儿家的矜持体面一丝也不要了,巴巴的任人挑捡,且还像只哈巴狗似的捧着方家表姑娘。娘,这能不能选中尚要另说,脸面是实打实的丢出去了。往后一朝落空,旁人再议亲时说起这段,可怎生是好?”   朱泖脸色一白:“你胡说!”   朱沅冷笑:“这事还能作得了假?只消打听是那几家的姑娘去了便是。就是娘亲自陪你到方家走一趟,眼见为实也好。”   可不就是任人挑捡!朱泖反驳的话说不出来,要是再辩下去,朱沅撺掇柳氏较真,真随自己走一趟,也是一目了然。   朱泖气得混身发抖。   朱沅磕了颗瓜子,又道:“你也就是窝里横。到了方家,自己任人踩不说,还恨不得把姐姐送上去给人踩。你这样凉薄重利的禀性,我也是看得清楚了,原也不打算搭理,只看在同是一家子姐妹,瞧在母亲、弟弟的份上,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谋算。方家门弟比之咱们家,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就算低头娶媳,也不必低到这般程度。必是内有隐情,你有脑子,便想一想。”   柳氏点了点头,其实自个的女儿,她怎么会不知道,朱泖这性子,差了朱沅不止一星半点,只是再不好也是自己女儿,她怎能不关心:“到底有何不妥?”   朱泖一听,嚷了起来:“娘,为何您就信她?从小到大,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她说什么你们都相信。”   朱泖自小就喜欢与朱沅争风,偏偏朱沅次次占着理,朱泖又次次都是无理强争。   在小孩儿心中,自以为自己撒个谎、隐瞒些事实便能欺骗长辈。   实际上,不管是柳氏还是别的什么人,对于朱泖的那些小花招,那是一目了然,不消说,自是护着朱沅了。   积久下来,朱泖便觉着是众人都偏帮朱沅。   实则是由来有因,只是柳氏却同她说不清这层道理了,只是沉着脸:“泖儿!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你姐姐还会害你不成?方家情形原本就有不明,仔细些也是为你好。”   朱泖越发觉着柳氏偏帮,咬着牙,看柳氏的目光也带了些恨意:“好,好,你们都见不得我好!”说着便起身冲了出去。   柳氏站起追了两步,叹了一声,吩咐站在外头的宵红:“去看着些。”   宵红应了一声去了。   柳氏复又坐了回来,责备的看着朱沅:“便是有话,你也好生同她说道,一句一句刀子似的,她如何听得进去。”   朱沅不应,她原就不想管朱泖。   上一世一家人凄凄惨惨的,独朱临丛与朱泖两人过得舒坦。   朱临丛就不说了,恨不能升官发财死老婆,为疼后来人,元配的子女也去死一死才好。只是现在他是一家之主,朱沅也动不得他。   朱泖却是等柳氏死后,巴巴儿脸皮也不要了,低三下四的去讨好了贾氏,最后寻了门亲。自打嫁了出门,姐姐也不顾,弟弟也不顾,只顾自己的日子。   这样无情无义的妹妹,就是死在朱沅面前,她也不心疼。   只是对于柳氏和沉哥儿则不然。   朱泖一旦真陷入方家,柳氏和沉哥儿发现不对,必是要闹起来的,到末了还是走了前世旧路。   就为着这,朱沅才不得不拉朱泖一把。   玉扶端上茶来,朱沅端起撇了沫子喝了一口。   这才对柳氏道:“今日女儿留神看了,方家相邀的女孩儿,都有三处相同。”   柳氏咦了一声:“那三处?”   “第一处么,都是颜色生得极好的。第二处么,家中父兄的官职都只得七、八品,门弟不高。”   柳氏听着虽觉不解,但也说不出不对。   朱沅又道:“这第三么,都是入京不久的人家。”   柳氏脸色一变:“这么说来,当真是有隐情了。”   朱沅点头:“这事儿,必是满燕京都知晓的,所以方家才找外头来的。也不敢寻了官阶高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往来者都身份不低,随便一打听便知,只敢寻些官儿小的,往来人家也不过是七、八品了,众人知道他方家打算,又怎么敢冒着得罪三品大员的风险透露口风呢,只作不知,一并儿瞒着了。至于颜色好么,定是打算借此拴住方家次子。”   柳氏越听,脸色越难看:“这一层层的听来,这方家次子,必是有些不堪。”   片刻下了决心:“朱泖再不许去方家了,这阵子先不许出门。”   朱沅闻言,微微颔首。她自是知道内情的,只是不好解释消息来源,不好直说罢了,今日去这一趟,才好佯装发现不对。   玉扶去通传了柳氏的决定,朱泖闻言,又是一阵大哭,再次闹到柳氏跟前,只是柳氏心中有了主意,任她怎么闹也不改口。   朱泖只好蓄着劲,要把状告到朱临丛面前去。   ————————————————   这边朱家吵闹不休,方家也闹了个人仰马翻。   方家次子方荣圃病了。   方夫人沉着脸坐在一侧,大少夫人罗氏束手恭敬的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张大夫低着头道:“二公子这是害了伤食之症……”   方夫人不听他说完便截断道:“可能治好?”   张大夫道:“可治,可治,待用了药,益气养胃,自是无碍。”   自有人引了张大夫到桌案前开了方子,又将方子呈到方夫人面前。   方夫人一看,目光一厉,待要发作,又按捺了下来:“有劳张大夫了。”作了个请的手势,命人结诊金。   罗氏心知这方子必然同先前数位大夫所开具的大同小异,方荣圃服了数剂了,也没见好转,今日这张大夫若非是蔡夫人推荐而来,必是要吃排头的。   可是罗氏半声也不敢出,大夫只说方荣圃吃坏了食物,她是长嫂,掌管中馈,却害得小叔吃坏了食物,实在是难辞其咎,方夫人已让她看了几日的脸色。可实际上,罗氏也冤得很:方荣圃成日里不着家,谁知道是在何处吃坏的?   屋里难堪的静默着,门房上的下人来禀:“夫人,二公子的几位好友上门来探视二公子了。”   方夫人冷眼一瞥,淡淡的道:“什么好友?”   众人便知她是瞧不上这些狐朋狗友了。   可这门房也是有两分眼力的,顿了顿还是说了:“有一位戚公子……”   方夫人面色一变,露出两分笑意来:“唔,去请他们进来。”   门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方夫人左右一看,吩咐道:“赶紧拾掇一二,将窗子开大些,散散药味。”   身边婢女忙识趣的下去准备瓜果茶水。   稍倾门房便引了三位公子过来,正是戚云淮、冯涌和沈毅。   三人对方夫人执晚辈礼,方夫人面带微笑的伸手虚扶:“不必多礼了,难得你们有心来看荣圃。”   戚云淮担忧的问道:“荣圃病情如何了?”   方夫人叹了口气:“不吃不喝的,服了药也不见好转,人没了神气儿,总是昏昏沉沉的。”   戚云淮便走到床边一看,不过数日,方荣圃便是面黄肌瘦,恹恹无神。   方荣圃若有所感,微微张开了眼,好半晌才看清是他,连忙挣扎着要坐起,虚弱的道:“戚大哥……”   戚云淮连忙按住了他:“你好生歇着便是。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   方荣圃摇摇头,苦笑一声。   戚云淮借了方子来看,方夫人便命人将一叠方子全呈了上来。   这时候的贵人们,粗粗浅浅,都看得懂些药方。戚云也看出来这几张药方大同小异了。不由奇怪:“看着倒不是甚么凶险的病,为何到这地步?”   方夫人叹道:“一粒米也不进,这人怎么撑得住?”   方荣圃咳了两声:“实在是用不下。”   戚云淮略一思忖便道:“这样罢,晚辈知道一位大夫,原先在太医院任职,年纪大了才卸任归家,医术十分了得,不如晚辈请他来看看有没旁的法子。”   方夫人一喜:“这还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要劳你费心了。”   戚云淮一边笑道:“是晚辈应当应份的。”一边看向方荣圃,微微一怔,瞧见他枕下露出牙白色的一角,看着倒像个香囊。   方荣圃帐子一角挂着缕金香薰球,衣物配饰都有专门的婢女好生收着,却将个香囊压在枕下,倒有些奇怪了。   戚云淮微微皱起眉头,疑心是秦卿所赠,不免有些不喜:这方荣圃也没旁的坏处,只是同个秦卿闹成这般地步,也不知来日会害了谁。   第19章   - -   方夫人寒暄几句,便起身识趣的让几位年轻人自在些说话。   等方夫人领着罗氏一走,冯涌便没了个正形,笑嘻嘻的坐在一侧:“不过是个伤食之症,好生调养一阵,好起来也快。你却不知葛青才算倒霉——”   冯涌与葛青家在一条胡同,有什么新文儿他知道得也快,此时便有意卖了个关子。   沈毅不以为然:“还当个新文来说呢?不就是他摔了腿么?算起来了该好了。”   冯涌挑眉笑道:“啧,这就是你想岔了。”   戚云淮神色一动,就听冯涌道:“他昨日才将好些,也不等好利索了,实是躺得要发霉了,便教人扶着出门遛遛,你们猜怎么着?”   沈毅催促:“怎么着?”   冯涌笑叹道:“——另一条腿,也给摔折了。”   沈毅不由大叹:“可怜见的,怎会这般倒霉。”   连躺在床上的方荣圃也听着出奇,略略提起了神插了两句话。   戚云淮淡淡的道:“他正是旧伤未愈,家中下人必定十分小心,如何会再出意外?其中必有内情,只怕是有人暗中作祟。”   这话一出,众人都觉有理,只是葛青家中人口简单,从未听说有何不和,再凝神一想,他们这些官家子弟成日里呼呼喝喝,有些口角的也不在少数,真要揪出个大仇大恨的来,却又没有。   冯涌便道:“便有这么个人,也只能吃这么个亏了,葛青自个都以为是霉星高照,半点没想到旁处的。”   沈毅又对着方荣圃道:“今日戚大哥前来,我原是不得空,却是有人与你数日不见,望穿了秋水,巴巴儿托了我来送信的。”   众人便知他说的是秦卿。   冯涌面上露出猥琐之意:“快快拿出来,荣圃身子不好,便由兄弟我来宣读了。”   沈毅拿出个同心方胜来往方荣圃面前一晃。   方荣圃咳了两声,笑着伸手去接。   却真个被冯涌抢在手中,先是十分轻浮的一嗅,然后才道:“香如其人。”   朋友妻不可欺!方荣圃见他调笑,未免不喜,脸上笑意便敛了两分。   冯涌见他脸色,心中也不乐意,将方胜扔了给他:“不过是个窑姐儿,值当给兄弟脸色?”   方荣圃脸上一板,粗喘着道:“她与旁的窑姐儿自是不同!满燕京都知道我发过愿,起过誓,你如何能看轻了她?”   冯涌知道他说得有理,但说破天去,这秦卿也不过是个窑姐儿,于是就放不下脸来,与方荣圃冷冷对恃。   沈毅急忙相劝:“原是来探视,如何闹个不快回去?快莫说这些。”   戚云淮手指一推张开了扇面,淡淡的道:“冯涌原不该轻看于她,这该你认错。”   他一语出,冯涌便没了话说,忙道:“是我错了。”   戚云淮又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只是,荣圃你也该有个度。”   方荣圃也应了:“哥哥说的是……小弟也并非说为了她旁人都不要了,只是她终归不同些。”   戚云淮点到即止,当下也不再多劝。   几人说得几句,纷纷告辞。   方荣圃这才展开了方胜,看秦卿书信。   满纸皆是思念担忧,方荣圃看得心中感动。   远远的听到方夫人声音,连忙将信塞到枕下,同那香囊藏在一处。   ————————————————————————   朱泖几乎哭昏在朱临丛怀里:“爹爹,您要替女儿做主啊!”   朱临丛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指着朱沅:“好端端的一件事,偏要折腾些妖蛾子!说,你是不是见不得你妹子好?!”   朱沅见朱泖当真是在用真本事哭,哭了一下午,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声音都哑了。   她不动声色的欣赏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的道:“爹,我怎么会见不得泖儿好?她好,就是咱们朱家好,咱们朱家好,也就是我好了。”   朱临丛一拍桌子:“你既知道这个理儿,为何还要这般行事?”   朱沅便道:“女儿是为了爹爹官声啊。”   朱泖气个仰倒,抬起头来用充血的眼睛瞪了她一眼:“你胡说!分明是自己红了眼,还说成是为了爹爹官声!”   朱沅全不理她,只对朱临丛道:“爹爹,若这方荣圃当真有不妥之处,别人家都心疼闺女不肯嫁,偏我们家的闺女嫁了他。爹爹,您说旁人会不会说您卖女求荣啊?”   朱临丛心中一个咯噔,脸色就变了。   他此时不禁想起同僚有些尴尬的脸色和言顾其他的打哈哈。先前他只当未见,这时被朱沅直接点中,也不由得要多想一想了。   “我四处打听过了,从未有人说过他有不妥当啊。”   朱沅唇边一抹淡笑:“方大人身居高位,爹爹左右打听的,都是方大人麾下官员,如何敢将话挑破?女儿知道爹爹,断不是卖女求荣的人。”不动声色的给朱临丛戴了顶高帽。   朱临丛捋了捋短须,唔了一声:“确实未曾听说不妥,总不能因着这点子怀疑,就断了一门好亲事罢?”   朱沅心知他还是不舍罢了,也不说破,只道:“咱们家是真个不知道,可是来日结亲之后,真有什么事,别人可不管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了,只当您明明知道,却卖女求荣。积毁销骨,众口铄金,那可真冤枉。”   朱临丛捋须的手停住了,犹豫不决。   朱沅知他心中是在考量,得个坏名声能换来多少好处。   “爹,方大人是从三品的大员,仕途上必能给爹爹助力的。只是天子脚下,二品、一品、超品大员多不胜数,方大人未必能随心所欲啊……反倒是这臭了名声,走到何处都要被人鄙视,往后一旦要寻人背祸,总不能寻那谦谦君子,爹爹却是现成的人选呐,爹爹可还记得董仁?”   朱临丛惊出一身冷汗来,想起这位董仁当时任骑都尉,当时前朝与番人交战,因行军布阵消息走漏,疑有内奸,所有人都因董仁名声不佳而疑他。前朝皇帝本着错杀一千不漏放一个的想法,硬将董仁推去斩了,到末了却知内奸另有其人,这董仁却活不过来了。   朱临丛神色一肃:“我等读书人,最重名声,切不可利欲薰心。这方家结交之亲之事,放一放再说。”到底还是不肯一刀切断了与方家结亲的可能。   朱沅也只要到这地步便可以了。   只是朱泖却更加恼怒:“爹,她上下嘴皮这么碰一碰,您就信了她?无凭无据的!”   朱临丛冷着脸:“你着什么急?且待爹爹打听清楚再说。”   朱泖知道一时半会是说不动朱临丛了,不由更恨朱沅,一双眼有如利刃似的往朱沅身上剜。   朱沅若有所觉,冷冷的对上她的目光,慢慢的勾唇一笑。   朱泖不知为何,只觉她这笑容寒凉彻骨,不由打了个颤,愤愤的别过头去,不敢再与她对视。   朱临从虽一时被劝阻,但心中未必没存了希翼,反倒是柳氏,是真个铁了心不许朱泖再去方家。刚好方家也是因方荣圃的病闹得上下不宁,一时殷舜美倒再没发帖子请小姐妹们上门。   朱泖连哭了好几日,终是不哭了。   雀环看着心中不安:“大姑娘,二姑娘瞧着可渗人呢。”   朱沅隔着中庭遥遥望去,只见朱泖坐在窗前,直愣愣的盯着这边瞧。   “由她去。”朱沅压着袖角,垂下头来,缓缓收完最后一笔,才将笔搁下。   六月天孩儿脸,方才还晴空万里,倾刻间大雨便在午后落下。雨幕隔断了朱泖的视线,但朱沅知道,她一定还坐在原处看着。   宵红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过来,先就在窗口露了个笑脸:“大姑娘。”   含素忙迎了出去:“宵红姐姐快些进来,虽是在廊下,雨水也会溅湿了裙角。”   宵红依言走了进来,先给朱沅见礼,朱沅道:“你轻易不到我这屋来的,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宵红道:“大姑娘,再过两日是于大人家老太君大寿,夫人说要领着大姑娘、二姑娘一道前去,让姑娘预备好衣裳头面。”顿了顿又对着含素雀环道:“夫人教宵红吩咐两位妹妹,这回千万照顾好姑娘,可不许再病了,但凡有些不妥,必是要打板子的。”   唬得含素雀环连忙应是。   方家老爷方似道是司农寺少卿,这位于大人名于仁怀,乃是司农寺卿,官比方似道还高了一级,正是二品大员。   司农寺掌管一国租税钱谷,在六部中是重之又重,司农寺卿这个位置非皇帝心腹不能出任。   朱临丛若不是司农寺署下,连去给于大人道贺送礼的资格也没有。   如今就算是去了,也不过是边角上坐一席,能否见寿星一面都是两说呢,柳氏实不必领了女儿前去。   只是柳氏想把女儿许配出去的心思,朱沅也是知道的,闹到这地步,实在也是推脱不了了,于是便道:“知道了,请母亲放心。”   等宵红一走,含素立即将窗子关了:“虽说是夏日,这下了雨也怪凉的。”   雀环左思右想:“含素姐姐,还是你仔细,不如这两日我与你夜里换一换值,偏劳你了。”   含素肃然点头。   朱沅知道她们怕挨板子,便也由她们去了。   到了第三日,朱家母女三人便去赴宴,朱临丛却是要晚间从官署出来,才能去赴晚宴。   于家的宅子在冬青街向北胡同,一整条胡同都只住了他一家人,此时车轿从胡同里一路排出来,连冬青街也占了半条。   柳氏也不免看得咋舌,领着两姐妹下了轿,赶紧打发轿夫回去:“别停在这碍事,远远的找个地儿喝酒,估摸着时候找人来看看情形便是。”   轿夫们应了下去,于家的知客,一个穿着香色短襦的妇人便迎了上来。   这知客最要眼利,一眼便能看出来客是什么身份,体面有体面的迎法,一般有一般的迎法。   朱家母女自然是极一般的客人了,这知客便十分客气的笑道:“敢问夫人府上是?”   柳氏便答:“乃是朱主薄家。”   这知客倒也不见鄙视,仍是客客气气的引了几人进去:“夫人、姑娘这边走,老太君和各家夫人、姑娘们正在花园里看戏。”   柳氏、朱沅、朱泖都只各带了名婢女,这知客引着六人一路前行。   于家花园造得十分精妙,引了活水,园林又独具匠心,亭台楼阁在花丛树影后若隐若现。朱泖不由看得满眼惊叹,阴郁之色都散了许多。   柳氏勉强镇住莫露了怯,朱沅却是对这些毫不在意了。   知客看得暗暗称奇,也不知这一家子母女三人,竟是三种模样。   远远的便有把嗓音婉转伴着乐声伊伊呀呀的,从林中曲径折出,便见着当中已经是坐了一园子的人,前头搭了个戏台正唱着,台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知客上前去跟个穿着枣红色比甲的大丫环低声几句,这丫环便抬眼看来,盈盈一笑,微微福了福身,转头便走了两步。   当中有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坐在把高背椅上,这枣红色比甲的大丫环上前去弯着腰通传一声,老太太点了点头。   这大丫环折回来便道:“老太君请朱夫人和两位朱姑娘过去说话。”   没想到这于家倒是不拿架子。这般大的场合,并没有嫌来客身份低微而敷衍,却是面面俱到,这样的人家,得皇帝看重也就不出意料了。   一时母女三人沿着过道走了过去,于老太君面带着笑意望着。   柳氏先福身道:“柳氏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朱家姐妹也一同盈盈见礼。   于老太君笑道:“好,好,你们有心了。”说着便眯了眯眼,看了看朱沅和朱泖:“你这两个女儿,生得真是花一样啊。”   柳氏笑道:“是老太君夸奖。”   于老太君这可不是乱夸,朱家姐妹的样貌,确是数是数二的。   旁边的几位妇人也凑趣:“老太君再没有看错的,可不就是花一样嘛。”   于老太君让朱沅和朱泖走近了些,十分和气的问了几句读了些什么书,多大了。   柳氏心中暗喜,就是要借此让人认得这两姐妹才好呢。   朱沅看出于老太君神色疲倦,显然是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番劳累,却强打起精神来给自家脸面,不由对这老太君生出了一分亲近之意。   说了几句,于老太君便道:“快下去坐着看戏罢。”   便有人来引了三人下去,在一旁的一张条桌旁坐下。   才刚坐下,便有人唤道:“泖妹妹。”   抬头一看,比邻一桌便是何庭芳、唐清波、薛云碧、苏云彬四人,这四人不同自己家人在一处,却是四个聚在一处说笑。   朱沅心道,这下可好,殷舜美的五条狗腿都凑齐了。   第20章   - -   朱泖见着熟人,简直喜出望外,站起来捏着衣角对柳氏道:“娘,我过去坐坐。”   柳氏还未说话,朱沅便斜了她一眼:“坐下。”   朱泖脾气又上来了,不敢大声让人看了笑话,只是压低了嗓子道怒气冲冲:“你凭什么管我?”   朱沅似笑非笑的:“你敢去就去,我是不怕丢脸的,且看你在这帮小姐妹面前还要不要皮了。”   朱泖不由涨红了面皮,晓得朱沅说得出做得到。   她憋了半晌,这才笑着对何庭芳四人欠了欠身,却坐着不动,并没有起身过去。   何庭芳几人不免有些惊讶,到底是在外头做客,也不便贸然过来问个究竟。   案上摆放着瓜果点心,朱泖低下头去狠狠的摘了颗葡萄,尖尖的指甲掐破了葡萄皮,汁水染了一指头。   朱沅瞥了一眼,不予理会。   稍倾便有婢女端了茶水上来,又有人拿了戏牌过来:“朱夫人看看可有喜欢听的戏,婢子吩咐戏班子唱上。”   别人客气抬举,自家却要自知身份。柳氏那敢当真点戏,忙道:“我是半点也不懂的,老太君喜欢的定是好的,那轮到我们指手划脚?”   那婢女果然就露出两分满意,收起了戏牌子,站直了身子,指了指后头:“婢子小翠,就站在后头,朱夫人有事但请吩咐。”   柳氏笑着点头,拿了个荷包给她:“多谢姑娘了。”   小翠也不推拒,这样的赏大多不算丰厚,她们这些待客的婢女一天下来能收不少,主家也是允许的,她福身谢过,将荷包收起,便执壶退后了几步立着。   今日于家请的是燕京数一数二的宝胜班。   柳氏自来是喜欢听戏的,一看之下,只觉得这宝胜班唱也唱得好,扮也扮得好,不消片刻便听入了迷,端着盏茶都忘了送到唇边。   朱沅却遥遥的看着中间的于老太君处,不时的见有人被引到老太君面前贺寿,闲来无事,心中揣摩着来者何人。   过得片刻,突然见于老太君一下坐正了身子,身边几位作陪的妇人也都笑着站了起来。朱沅便知是有要紧的人物来了。   果然见远远的有一中年妇人牵着位少女,被人前拥后簇的走近来了。   那中年妇人满身的富贵威仪,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主母。少女更是引人注目,她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发鬓两侧各插了一对米珠流苏步摇,上身着樱草色短襦,下身着玉色落地长裙,挽着雪青披帛,瞧着便有如冰清玉洁的仙子一般。   朱沅见她这般人品样貌,心中倒是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果然在戏曲声中,也断续的听到这丽人唤于老太君“姨祖母”。   原来却是高阳王府世子夫人和高阳王的孙女儿,谦霞县主。   朱沅听说过谦霞县主其人其事,但对她身后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却不甚了解。今日才晓得于老太君同高阳王妃是同胞姐妹,高阳王妃去世已久,没想到两家倒也没有走远,今日于老太君过寿,世子夫人和谦霞县主都同时来贺。   世子夫人倒也罢了,高阳王妃去世后各处应酬都是由她出面,只是这谦霞县主却是个喜静怕生的人,除非逢年过节皇上点了名,她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且还远远的站着不与人亲近。   就算高阳王府自办筵席,她也是躲着,等闲不出来见客的。   因高阳王府少些女儿缘,女儿半个也没有,孙女也独她一个,是以高阳王将她视若珍宝,由着她的性子,从不勉强于她的。   也是,她这样的身份,就算不擅交际应酬,不通人情世故,将来也受不了委屈。   一时间众人众星拱月般围着这两母女说话奉承。谦霞县主却静静的站了离众人一丈之远,众人素知她习性,也不敢围得太拢。   于老太君让人就在左侧设席,请高阳王世子夫人和谦霞县主一并坐下。   谦霞县主不喜说话,也不喜看戏,只是静坐着。   于老太君同高阳王世子妃闲话一阵后便含笑看了看静坐的谦霞县主,她对这位孙侄女也不甚了解,通共没见过几面,往年寿辰也不见她来的,今年是七十大寿她才来了,一时不想冷落了她,又不知她喜欢什么。   一旁凑趣的是于老太君的小儿媳安氏,平素最识眼色有主意:“想来她们小孩子家家的也坐不住,坞芳榭有个小池子,种了些金钱莲,只得铜钱大小,正是花开的时候,也算得趣。不如就在池边摆上一桌,教姑娘们聚在一块玩耍,倒比陪着咱们自在。”   于老太君也觉着好,笑着点头:“这个好,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耐烦看戏,年纪大了才好这个。不教她们跟着受罪了,让人好生照看,喜欢什么都让人备好了。”   高阳王世子妃的面色微微一滞,她也看出来这是于老太君有心替谦霞县主消遣,又见安氏已经开始吩咐婆子们准备,便也不好开口拒绝了,只好转过头,笑着冲谦霞县主点了点头。   谦霞县主抿了抿嘴角,静静的站起身来,也不多话,微微的冲着于老太君和高阳王世子妃福了福身,便由着丫环婆子引路往后头去。   另外便有婢女到各席邀请:“于老太君恐姑娘们不耐烦听戏,教在坞芳榭单开一席让姑娘们自个玩耍,姑娘要愿意过去,婢子便在前头替姑娘引路。”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谦霞县主,均觉着是个攀附的好时机,岂有不去的?   不消片刻便邀到了朱沅朱泖面前,柳氏也觉着好:“你们自去罢。”又低声叮嘱:“万事退一步,可别与人掐尖。”   朱家姐妹应下,由人引着往坞芳榭去了。   坞芳榭的婆子们早就手脚利落的将数张条桌并在一起,上头一块大桌布罩住,绣娘穿针走线的将数段桌帏缝合在一起围在四周。   此时婢女们如流水一般端上来瓜果点心和酒水。   安氏坐镇场中,笑着道:“我原不该与你们混在一处,只是都是年轻姑娘,没个老成人照应也不行,今儿便权当老黄瓜刷嫩漆,当一回年轻姑娘了。”   引得姑娘们都捂嘴笑起来,一下就亲近热闹了不少。   安氏便拉着姑娘们的袖子:“来来,都坐下,随意坐,今儿我们不分主次,只管玩得高兴。”   这坞芳榭下头是个水池,种了半池的金钱莲,坞芳榭一半搭在岸上,另一半用竹子架在池子上,搭出来一片竹台,上头一架葡萄藤遮阳,下边一汪莲池清暑。此刻筵席就设在竹台上,倒是个怡人的好地方。   姑娘们纷纷寻了熟识的捉对挨在一处坐了,朱泖往人堆里一找,终是见着了殷舜美,便横了心不理朱沅,抢先了何庭芳等人一步坐到了殷舜美身侧。   朱沅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把个朱泖看得别过脸去装鹌鹑。   朱沅这会子也不同她发作,这一伙子姑娘里头她并没几个认识的,稍有些相熟的曹家二姑娘今日又没来,她也不耐烦当真坐到朱泖一块儿去听那些个不堪入耳的自贱奉承话,于是便捡了人少的角落入坐。   一桌子围了三十多个姑娘,独没见着谦霞县主,众人不由得四下环顾。   就见安氏站起来道:“县主来啦。”   果真见谦霞县主自一侧由人簇拥着走来,原来又去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衫。   安氏指着上头为她预留出来的位置道:“县主坐这罢。”   谦霞县主微微摇了摇头,身边有个婆子便道:“多谢夫人好意,只是我家县主素来喜静,坐在这一处便好。”指着的竟然是朱沅身侧。众人都聚拢在上头,这下席几个位置倒是空着的。   谦霞县主便隔了朱沅一个位置坐了。丫环婆子们围在她身侧,生生的将她与旁人隔了开来。   安氏稍微有些尴尬,随即又镇定自若的笑道:“是我想差了,原是那地方最通风阴凉。”   朱沅对此情形心中有数,便也不去巴结谦霞县主,只自顾自的坐着听他人说话,连看也不往邻座看一眼。   谦霞县主身边服侍的婆子看了朱沅数眼,瞅着她确实没有攀附的意图,这才稍稍放松了警惕。   倒是谦霞县主忍不住观察朱沅。   因高阳王是当今皇上十分敬重的皇叔,又屡屡于社稷有功,先帝都曾称赞他为燕国之柱。   是以高阳王的身份比之其他宗亲更贵重些,他捧在手心的唯一一个孙女儿,少不得引得无数人奉承讨好。谦霞县主对此十分厌恶,这也是她不喜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原因之一。每每看到同龄姑娘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旁的先不说,没趣儿是一定的,长到这般大,她半个手帕交也没有。   几次不得不出席的宴会上,她独个坐在一旁,身边由着婢女婆子围着隔离,旁人其实也觉怪异,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那是一定的,初时她觉如坐针毡,如今早就习以为常了。   此时见着同样有个姑娘孤零零的坐在一边,镇定淡漠,谦霞县主心中倒有两分亲近之意,只是碍于自身情形,不能真个亲近罢了。   初时那一阵小尴尬过去后,姑娘位便低声笑语,同周围的姑娘们结交起来。   此时在坐的,除了谦霞县主外,身份最高一个是辅国公家的嫡长女,戚云珠,正是戚云淮一母同胞的妹妹。   另一个却是当朝承相的嫡长女吕盈盈。   殷舜美的姨母虽是司农寺少卿夫人,但她父亲却只是地方官员,放在燕京实在够不上品阶,也只有朱泖、何庭芳等五个奉承她了。   安氏笑着道:“今日里上的是葡萄酒,半点也不醉人,姑娘们都喝得。为着一块热闹,不如行令饮酒了。”   谦霞县主照旧是不出声的,戚云珠同吕盈盈两个都说好,便将这事定了。   自有婆子去拿了一筒象牙签和玉色子来。   若玩得文雅便不尽兴,今日为了尽兴,便挑了个最是简便的令来:只管依次扔色子,扔到了几点,便抽出对应的签子,照着签子行事便罢。   殷舜美心中一动,便看了朱沅一眼,何庭芳正看着殷舜美神情,见状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要整治朱沅。   第21章   - -   安氏看了一眼谦霞县主,有心让她起个头,此时却也看出她未必喜欢,便拿了色盅道:“我便倚个老,先起头了,再从右手依次往下。”   众人都说好。   安氏一摇,摇了个四点,摇了个三点,加起便是个七。婢女自签筒抽了支红头七的象牙签花签出来,送到安氏面前。   “荷香随坐卧,湖色映晨昏。是支荷花签,想是取了谐音‘和’,签上令在座同饮一杯。这个好,倒是这签子予我脸面,先就来个好彩头。都要喝,都要喝,今日不论尊卑大小,一视同仁,签主说了算,不许敷衍,发现逃酒的,按住重罚。”安氏拿着签子笑盈盈的说道。   众位姑娘闻言,都笑着饮了一盅,就连谦霞县主,也端起酒盅来一饮而尽。   下头戚云珠接下色盅一摇,摇出了海石榴签:“满枝犹待春风力,数朵先欺腊雪寒,签主可指定生辰月份,令座中相符者饮酒。”戚云珠娇俏可爱的吐了吐舌头:“那便先请生辰在元月的姐妹们饮一盅。”   吕盈盈一听,抬手就要打她:“就知你这小蹄子不放过我。”原来她与戚云珠相交甚密,元月里生辰戚云珠没有不知道的。   戚云珠笑嘻嘻的躲避:“你还是乖乖按规矩喝了,不然签主要罚酒!”   众人看她二人笑闹,也都热闹起来,另有几个元月生的姑娘也端起了杯,一起埋怨:“我等便是那遭殃的池鱼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签子到了吕盈盈手上,便抽了个桂花签:“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签主自饮一杯,可邀上下任意一人同饮。”   吕盈盈嗔道:“怎到了我便是这倒霉签子,还好,你这小蹄子跑不掉。”一边说一边就拉着戚云珠的手道:“来罢,咱们对饮一杯。”   安氏笑道:“现世报,来得快!”   戚云珠苦着脸,引得众人又是好笑。   只消几轮下来,座中之人没有躲过了酒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彼此都熟悉起来。   待色盅传到唐清波手上,朱沅见她飞快瞟过的目光,便知这几人要作难,却不慌不忙:左不过多饮几盅罢了,也就这点出息。   果然唐清波便借机点了朱沅生肖,所幸在座姑娘年纪相近,同饮的不少,倒也不露痕迹。   苏云彬与薛云碧都胆小些,做得隐蔽,虽不让朱沅落空,却也捎上了不少人同饮。   倒是何庭芳,抽到支杏花签:“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签主可指定任一日生辰者饮酒。”何庭芳精神一震,瞥了朱泖一眼,朱泖的指头便在下头迅速的比了几个数字。   朱沅见两人眉来眼去,唇边便勾起一抹冷笑。   何庭芳道:“先前都指得宽泛,许多人一同饮酒,这签倒定得独了,指定到了某一日,依我看,真指中了人,要多饮几杯才是。”   众人便道:“都依你。”   朱沅也笑着道:“依我说,横竖是玩,一两盅也就算了,还当真灌酒不成?”   何庭芳笑眯眯的看她一眼,以为她怕了,不免心中得意,忘形道:“可不能少了,说不定还指了个空呢,万一指中,那可真是时也运也,须得连饮八盅才是。”   说完有意再看朱沅一眼,却见朱沅只是微笑,不由心中一突,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众人催促下便道:“但请八月十七日生的姐妹连饮八盅。”   一语出,座上其余诸人都没有八月十七日生的,纷纷拍着胸口道:“这蹄子唬人,还好没被点中,连饮八盅,饶是这酒不醉人,少不得饮急了也要晕乎。”   何庭芳几个却盯着朱沅,朱沅一点也没躲避的意思,端起酒盅来。   众人一看是她,这才想起她仿佛方才已是饮了不少,这下摊到八盅,可怎么了得?免不得一会要失态露丑了。   朱泖心中隐隐有丝痛快:叫你什么都比我强,今日你露了丑,倒看娘亲爹爹罚不罚你!   殷舜美也是松快的,她其实并无欺压人的习性,上回以为朱沅棋力弱,何芳庭安排朱沅与她对手她也是不乐意,没想到自视甚高,一脚倒踏了个空,由不得有些愤恨,此时见她吃亏,倒是出了口气。   朱沅眼中神色莫名,末语先笑:“何姑娘有心敬县主酒,倒殃及我这池鱼了,这原不打紧,却太贪多了些,万一县主不胜酒力,可如何是好?”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果然见谦霞县主已是手持酒盅,身边婢女婆子个个面色如霜,目如利刃一般瞪着何庭芳。   这酒喝了怕失态,不喝吧,旁人说她一介县主,连个签令都担待不起!   何庭芳一缩脖子,垂下头,心中叫苦。   她也是举家搬来燕京不足一年,自然不知谦霞县主生辰。不说她,就说座中其余人等,也是不记得的。谦霞县主自初生洗三宴请过众人,后头生辰一概不曾办寿宴,多年下来,老人都不大记得她的芳诞,更别提场中的年轻姑娘们了。   朱沅却是前世在方家后院被困,二十岁生辰之时冷冷清清,那时谦霞县主也嫁了人,二十岁整寿,夫家替她办得热闹,方夫人等都去贺过寿,回来还说起场面难得一见,两相对比,由不得朱沅记忆深刻。   安氏脸色也不好,她原先任务就是要顾好谦霞县主,虽谦霞县主令人无法亲近,但总归坐在此处看了热闹,不想横插出一个二愣子,也不知从何处得知县主生辰,要藉机敬酒也罢,却没有这样给人生灌的,县主娇贵,万一有些不适可如何是好?   众人不由都打量何庭芳,心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教出这样痴傻没眼色的姑娘来。   殷舜美都禁不住往一旁侧了侧,似要离何庭芳远些。   正是尴尬之时,朱沅笑道:“县主瞧着脸色发红,想来是先前已饮得多了。横竖这只要八月十七的人饮了这八盅便是,我便连县主的份也一并饮了,也不算违令,正好偏了我这贪杯的。”   安氏连忙叫好,心道这朱家大姑娘是个识趣的,要记下她一份人情。   县主却蹙了蹙眉,待眼睁睁看着朱沅有如喝水一般饮下这十六盅而面不改色,方才信她并非勉强自己来巴结奉承,乃是真的贪杯好酒量。   实则这酒,当真不算什么,一则是果酒,酒味淡薄,二则是给姑娘们用,上的都是极珍巧的小酒盅,量不算大。   朱沅前世有段时日便是以酒度日,重生过后虽末如此喝过,酒量也没练出来,但有时念起酒来,从灶上倒一杯来润润唇舌也是有的,她是天生酒量就比一般姑娘要强。   揭过了这一茬,众人复又热闹起来,却也不敢闹得厉害了。   何庭芳恨不得自己能挖个洞藏起来才好,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连带她们这伙子人都安份下来。   谦霞县主露出了今日第一抹生涩笑容,微微冲朱沅颔首致谢。   这边闹过一阵,前头寿宴就开席了,姑娘们各自散开,到前头去坐席。   何庭芳的糗事,不消片刻就传遍了各家夫人耳中。何夫人只觉着自己身上似有霉气似的,众人都有些避着怕沾染了,不由气得将手伸到何庭芳袖中狠狠的掐了一把。何庭芳痛得两眼含泪也半声都不敢吱。   朱夫人柳氏却明显觉着这一张大圆桌上,众人都对她客气许多,频繁给她让菜。   女眷们吃过中午的寿宴,大多都打道回府,只有些和于家亲近的人家才会继续留下用晚上的筵席。   朱家明显属于不太亲近的人家,于是打算告辞回家,让朱临丛晚上一人来外院喝酒好了。   于是柳氏请小翠引路去向于老太君辞别,也没打算见着老太君的面,有个媳妇子出来交待几句也就是了。谁知小翠去请示后,直接就将柳氏等人引到了于老太君面前。   于老太君想来也是喝了几杯的,满面红光。   谦霞县主和高阳王世子夫人陪坐在一侧。   于老太君先是挽留了一句:“朱夫人何必急着要走,留下来凑了人抹骨牌玩罢。”   柳氏其实挂心沉哥儿,家中有两个小妖精呢,难得于老太君开口留人,一时便说不出推拒的话来。   朱沅笑着道:“我母亲可没这般好福气呢。”   于老太君一怔:“这话怎么说?”   朱沅便道:“几位于家伯母、婶婶都是有福的,家中有老太君这么位不老青松坐镇,到什么地方想必都心中妥当,不必牵挂家中庶务。我家祖母却远在苏江,上头没人把持,我母亲可不就心中慌慌的要回去顾看么。”   于老太君的几个媳妇都笑了起来:“可不是么,母亲,您福寿延绵就是媳妇的福气,有您在这头坐着,媳妇这心中就有底气了。”   于老太君佯骂道:“为了照看你们,我岂不要成个老不死的了?”   众人一起笑起来,于老太君的老姐妹卢夫人便笑道:“就是要当个千年老妖精才好。”   于老太君一边笑,一边拉着朱沅道:“你这孩子,嘴倒也甜,我听人说,你酒量也是极好的,这很好,坦荡率真,既能喝,倒也不必遮遮掩掩的,舜阳大长公主当年酒量不输男儿,你要能学公主殿下一星半点,也是有福的。”   朱沅今日喝酒是给谦霞县主解了围,但这贪杯好酒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于老太君这是特地叫了她到面前给她开脱。   朱沅忙道:“不敢与公主殿下相比。”   于老太君便道:“这样罢,你母亲是当家主母,一家子事耽搁不得,让她先回去,你且先留着再玩玩,用过晚膳我派人送你回去。”   柳氏求之不得,因没说到朱泖,柳氏便领着朱泖回去了。   谦霞县主见她留下,便使人来请朱沅过去说话,于老太君一拍她的肩:“去罢,年轻人一块才有话说。”   众人不由暗暗称奇,心道这谦霞县主主动召人说话倒是头次见。   朱沅走到离谦霞县主三步的距离便知机的站住,福了福身道:“县主。”   这时一阵风变了方向,从谦霞县主吹往朱沅。   便有一股与谦霞县主冰清玉洁的样貌不符的浓郁至极的香味拂向朱沅鼻端,这香味浓郁到几乎刺鼻。   谦霞县主一感受到这风,便有些不自然,却见朱沅毫无异样,方才慢慢放松了神情。   第22章   - -   谦霞县主默默的看了朱沅一阵,清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生涩的笑容。她似乎不常笑,尽管看上去不大自然,但这生涩却让人亲近喜欢,更有些怜惜。   她轻声道:“不料我们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朱沅也笑了笑:“是朱沅的福气。”   谦霞县主道:“这边走罢,这儿人多气闷。”   朱沅点了点头,落后谦霞县主几步,对她被婢女团团簇拥隔阻的情形视若不见。   她这样不以为然的样子,让谦霞县主也自在起来。   她勉强找话题:“你喜欢读什么书?”   朱沅想了想:“有读些史书,更喜欢读医书。”   谦霞县主惊讶:“你不喜欢读话本么?”   “嗯,”朱沅有些含糊道:“看着总觉着有些不实在。”   谦霞县主便如同找到知音一般:“正是!都是些臆想,半个字也看不下。不过,你好读医书也挺少见,你懂医术?”   朱沅道:“我身边有个妈妈,原先家中行医的,有时听她说着有趣,同一种药,用在不同的方子里,可救人,也可害人。”   谦霞来了兴致,朱沅也就捡了几味简单常用的药材来举例。   谦霞听得眼睛亮亮的:“我要是也懂这些就好了。”   朱沅见她露出了天真的样子,不禁笑道:“县主不必懂,自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替县主分忧,就是我,也不过是闲来看看。”   谦霞眼神一黯,默然不语。   两人沿着小径走到了与外院相通的垂花门旁,往常此处常掩着门,今日因着做寿,门洞大开着,不时有仆从往来。   有人咦了一声,唤道:“沅姐姐!”   朱沅扭头一看,只见隔着门洞,红艳艳的贴梗海棠树下,萧源双手撑在跨上,他颇不安份的微弯着腰站着,一边用脚跟碾着地上的一朵落花,眉目间一股肆意的野性,像是随时要弹跳起来冲至面前一般。   谦霞县主看了看朱沅。   朱沅便道:“是与我家比邻的萧小弟。”   萧源招了招手:“过来呀,咱们说说话。”   朱沅是知道他性子野的,怕他唐突了谦霞县主,于是略提了提嗓音:“我另有要事,你且自个消遣。”   萧源哦了一声,有些没精打彩的垂下了头。   朱沅心道不对,只是萧源与她也没熟稔至此,且还有个谦霞县主在旁呢,暂且不好理会于他。   只好冲谦霞县主点头示意,两人继续沿着鹅卵石小径散步。   因着替谦霞县主代酒一事,于家人待朱沅颇为照应,旁人也不会这般没眼色来招惹她,这一下午倒没生出旁的事来。   朱沅用过晚膳,便央了小丫环到前院去寻朱临丛。   小丫环回来道:“朱大人跟同僚正在行令饮酒,一时半会还不得散。”   朱沅不好撇了他走,只好坐着同谦霞县主闲话。   谦霞县主倒是十分喜欢与她说话,这一下午与她形影不离。她随行的婆子有个是谦霞县主的奶娘,一向能作她半个主的,此时看着,只觉县主笑容多了许多,又见朱沅是个谨慎小心的,便也放心让朱沅与谦霞县主相交。   朱沅估摸着时辰,再挨下去就要宵禁了,一边寻了婢女再去前院寻朱临丛,一边去向于老太君告辞。   于老太君年纪大了,早下去歇着了。现在是于老太君的大儿媳蒋氏接待。   她不若于家小儿媳安氏那般爱说爱笑,显得十分敦厚,此时她温和的拉着朱沅的手:“你稍坐一坐,我吩咐人去套车,老太君早嘱咐了要将你照应妥当,先问过你父亲已是喝得多了,且叫明哥儿跟着车护送你们回去。”   朱沅心中一动,笑道:“多谢伯母,怎好如此劳烦?”   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是我们留了你下来,越发要仔细。”   蒋氏是于家长媳,年纪比朱沅母亲柳氏大上许多,明哥儿是蒋氏的老来子,但也比朱沅大上一岁,全名是于明越,在于家行十。   不消片刻于明越便被唤了来,蒋氏板着脸道:“明哥儿,可护好你朱妹妹,要有闪失,唯你是问。”   于明越面容清秀,长身玉立,恭敬答道:“是,母亲。”   朱沅冲他福身:“有劳了。”   于明越一怔,不错眼的看着她面容,脸上微有些泛红:“朱妹妹客气了。”   过得片刻车套好了,谦霞县主也要走,蒋氏便一路领着众人将两人送到了大门外。   谦霞看着朱沅,依依惜别道:“也不知何时再会。”   朱沅知道她是从未习惯与人相交,便笑着道:“这有何难,想寻我说话,只管给我下帖子便是。”   谦霞眼睛一亮,抿着嘴笑了。   两个小厮搀了朱临丛来,他已是醉到人事不知了,朱沅上前去扶他,一边对蒋氏道:“失礼了。”   蒋氏面容温和:“喝多了,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稀奇的?”   众人使力将朱临丛扶上了车。   朱沅向众人再次道别,也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夜色已是沉了,早有小厮抢在前头告知了柳氏,柳氏迎出了大门外。   几人又搀着将朱临丛扶了下来。   柳氏如今倒也不如何关切朱临丛,只是对着于明越道:“这可怎生是好,还让世侄亲自走了这一趟!瞧着这时辰,想请了你入家门来喝盏茶都不能了。”   于明越作揖道:“这是晚辈应当应份的。此刻便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多谢婶婶厚爱,下回自有叨扰的时候。”   待送走了于明越,柳氏将朱临丛扶去上房,又是醒酒汤又是叫水洗漱的闹了一阵,院里四处的灯才依次熄了。   朱沅领了含素和雀环两个往西厢房去。   朱泖屋里是绮画来应的门,今夜却是她当值:“大姑娘,我们姑娘已经歇了。”   朱泖屋里灯都熄了,朱沅自是知道她歇了。   朱沅淡淡的看着画绮:“我赏你一坛黄酒,你且同含素去喝酒作耍,我要同你们姑娘骈足夜谈。”   画绮有些犹豫,却不敢去看朱沅的眼神,只觉着大姑娘的双眼看得人胆寒。   含素拉了她走:“主子们说话,岂是你听得的。”   画绮平素在朱泖面前极为逞能的,此刻话都不敢有两句,当真跟着走了。正好拿含素的由头来安抚自个:姐妹两个要说私房话,不让下头婢女听着,也是有的。   却忘了自个是朱泖的丫头,倒由朱沅做了主了。   因这一番画绮并未反抗,动静不大,里头朱泖并未醒来。   朱沅让雀环点着了灯,便教她在外头守着:“但有人问,只说我在同二姑娘说话,不许打扰。”   雀环应了声是,掩了门,立在外头守着。   朱沅持着油灯走到里边屋里,将油灯放到床边矮柜上头。   朱泖素来喜欢粉色,连帐子都是粉色的,此际隔着帐子,瞧见她小小的一团伏在被子里,倒是十分可爱。   朱沅挑开帐子挂在两侧金钩上。就着昏黄的光看着朱泖的脸。   还像幼时那般可爱。   那时候,她们姐妹年岁相近,穿一样的衣裳,扎一样的头发。谁见了不说是对玉女?   她娇娇软软的唤着“姐姐”,“姐姐”的,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朱沅后头。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朱沅也记不起来了。   大约是有一年柳氏得了条串了珊瑚珠的发带,给了朱沅,便被她记恨上了?   朱沅原想着要送给她,还没来得及,便发现她偷偷的绞了发带,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事事要争,无理也要闹。   朱沅一边想着,一边面无表情的用床边的一条腰带将朱泖的手捆至背后。   大约是捆得紧了,朱泖皱了皱眉,扭了扭身子,睫毛扑闪几下,就要睁开眼。   她先是眯着眼看了看朱沅,像是确定这不是梦境,突然一惊,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就要出声,朱沅已经眼疾手快的将一团丝帕塞到她嘴里。   朱泖剧烈挣扎起来,像条打挺的鱼。   朱沅坐在床侧,将带来的匣子放在膝头,静静的打开,里头是一匣子粗细不同的银针。   她慢条斯理的掂了一根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轻声道:“泖儿,帮帮姐姐呀。”   朱泖寒毛倒竖。   朱沅又看了看她,似打量往何处下针:“姐姐在自习医术,女儿家的,也不好出去给人针灸。但不真上手,始终也是纸上谈兵。咱们姐妹情谊深厚,你便让姐姐试一试针好了。”   朱泖挣扎得更厉害了。   朱沅笑道:“别怕,听说有人一针下去能将人扎死的,你姐姐我,可还不知这死穴在何处呢。   是了,倒有这么首口诀: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 必然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放心,姐姐会避开的。   不过么,你若乱动,指不定这针就扎错了地方,可如何是好?”   针往下一沉,果然就见朱泖僵直了身子,浑身哆嗦,却是不敢动了。朱沅笑了笑,扎了下去。   她用手仗量着,一边喃喃自语:“扇门穴,京门穴,五定穴,伯劳穴,肺使穴,胆中穴,对心穴……”   好的大夫下针时,让人几乎无甚痛觉,朱沅经脉图虽早已熟知,施针要领也记在心中,却实打实是个生手——生平第一次下针。   朱泖禁不住又涨又痛,又因心理恐惧,将这痛放大了十倍不止,一时额上汗如雨下,双目赤红,形状十分可怜。   朱沅毫不心疼,将针扎了拔,拔了扎,看着朱泖的痛觉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扎得有偏差。   绮画早被含素得了吩咐灌醉,雀环也在外头坐在门槛上倚着门睡着了。   天边隐约露出了鱼肚白,朱泖已经被扎成了只刺猬。   朱沅这才慢慢儿收针:“泖儿,好妹妹,别怕,姐姐这就将针收了……只不过么,这是姐姐最后一次警告你,懂么?”   朱泖连头上都扎满了针,也不敢点头,只是两眼目露祈求。   “真的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和我做对……”说到这里,笑着顿了顿,看着朱泖。   朱泖从未觉得朱沅这般可怕过,眼里冷冷的阴云翻涌,似有双手要从中探出,将人拖入阿鼻地狱。   她是真的胆寒了,顾不得头上的针,惊恐的点了点头。   朱沅满意的嗯了一声。   继续将针收入匣中:“这一次,是瞧在母亲和弟弟的份上,你记好了。”   也是她不想当真对着自己的亲人开了杀戒,她总觉着,一旦打破这个禁忌,她怕自己越发会往泥泞中陷去,终有一日,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伤害到柳氏和沉哥儿。   第23章   - -   第二日午后,谦霞县主着一个姓刘的妈妈送来一本医书。   刘妈妈十分客气的对朱沅道:“……原是我家县主在书库挑书时见着的,想着朱姑娘喜欢,特特的命婢子送来了,说是往后见着了,再送来。”   高阳王家有个大书库,藏书繁多,据说比之大内也不差什么。   朱沅笑道:“请代朱沅谢过县主,只是藏书贵重,固不敢受,且待我誊抄一本后再登门送还。”   刘妈妈道:“县主正是嘱咐过,请朱姑娘得闲过府说话。”   柳氏十分高兴,破天荒大气的赏了刘妈妈一个丰厚的荷包将她送走。   不过到底也没被冲昏了头脑,上下打量朱沅:“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大夫,你还是多看些文雅书,好养出些锦秀来。”   朱沅应下,回了东厢房就让含素去请了龙妈妈过来。   这本书名《外感杂症论》,外沿发黄,显见得是收藏时日不短,但内页却雪白如新,却是这书被藏后从未有人翻阅过的缘故了。   龙妈妈站在朱沅后头不错眼的看着,突然有些激动起来:“竟可这般用药!也不知能不能成!”   朱沅微微颔首:“这味蝉蜕,取其破土生金,蜕壳而鸣之意,用以医治闭声之症,瞧着便是十分精妙的。来日若有机会,定要试验一二。”   龙妈妈见她一下便切中其意,不免心中欣慰,以为兄长医术后继有人了。   两人翻阅到后来,只见著书人在最末一页留名曰:张仲溪。   龙妈妈叹道:“原来是他,那末这些方子便不需有疑了,只消随症而治,定是好的。”   朱沅抬眼看她,龙妈妈会意:“此人医术出神入化,家父与他有一面之缘,虽他在外头名声不显,家父却甘拜下风,也数次与我们说起他诊断之准,用方之妙。天不假年,却是那年淮河上发大水,他所坐的船正被大浪掀翻了。却不料还有医书存世。”   朱沅略一思忖:“想必早年他在高阳王府客居过,是以留下了书籍。”   如此说来,这书便十分珍贵了。   龙妈妈也不让别人,自个磨了墨,伺候朱沅抄书。   ——————————————————————   先不提朱沅这边抄了一日的书。   只说到了傍晚朱临丛自官署归来,家人围坐用膳。   朱临丛一脸悻然的说起:“那方家,今日特地去请旨,求了太医。”   柳氏啊了一声:“是何人病了?”   朱临丛摇摇头:“说是嫡次子方荣圃,已然昏死过去,只剩了一口气。”   柳氏怔了怔才道:“得幸让泖儿疏远了些。不然嫁过去了是守寡,就是没嫁过去,这风言风语的说起来,还道泖儿命硬刑克呢。”   朱临丛一脸复杂的点了点头。   柳氏一边又啐道:“他们家该不会是存了心要找人冲喜罢?”   这般一想,一切都有了解释,柳氏恨得牙痒痒的:“得罪不起别人家,专挑咱们家这样的!”   朱泖在一边听着,也是一身冷汗,不禁偷偷用眼角打量朱沅,却见她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朱泖心中一颤,赶紧低下头去挟菜。   ——————————————————————-————   方家一片愁云惨雾。   方夫人不错眼的盯着请来的太医。   王太医仔细诊过,又扒开了方荣圃的眼睑来看,拎着胡须摇了摇头:“不应该呀。原本只是伤食之症,好生调养便是,何以到此地步?积重难返呀……”   方夫人在一侧心疼,方荣圃粒米不进,强灌入喉也是呕吐出来,只能勉强喝两口水,一日日的瘦成了一张皮。   方荣圃虽被她惯得有些不像样,但在她心中,最疼的仍是这个儿子,连长子方荣恩也要靠边站,此时真由不得她不痛心了。   王太医斟酌一番,写了张方子。   方夫人一看,不由大失所望,这与前头戚云淮引荐的大夫开的药方别无二致,全无用处。   王太医看了看她脸色,叹了一声:“尽人事,听天命罢,下官先替二公子针炙,再切几片参令他含在舌下吊着。”只差没明着说让准备后事了。   方夫人勉强打起精神送走了王太医,有心去找方似道商议,才将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些不堪的声音,不由怒火冲天,将门一推推不动,便冷声吩咐:“给我砸门!”   她身边的婆子知道这家素日就是她做主,横惯了的,当真上前几脚将门踹开。   方夫人冲了进去,果然方似道正手忙脚乱的系着腰带。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白着脸趴在书案上头抽搐,眼泪鼻涕在桌面上头糊成了一团。   那踹门的婆子唬了一跳,又咬了咬牙,咋着胆子上去一把将小厮的裤子提起来遮住红红白白的一团:“作死了你!污了老爷夫人的眼睛!”   方夫人脸色铁青:“拉出去,赏他三十杖!”   这婆子原还想将这小厮推搡出去呢,闻言手上一顿,眼里不由得就有了些惋惜:原也不是他的错,到底送了一条命,要怨,就怨他生得太好了罢。   感觉到方夫人凌厉的目光,这婆子不敢再犹豫,将这还没回过神来的小厮拖了出去,并顺手掩上了门。   方似道理了理衣衫,有些不自在:“急哄哄的冲进来做甚?”   方夫人一手指着他:“你这老不羞的,圃儿生死未定,你还有心思作孽?”   方似道皱了皱眉头:“我又不是大夫,原也帮不上忙。”   方夫人气得直哆嗦,眼看就要发作,外头却有门房慌慌张张的来禀报:“夫人,老爷,秦姑娘在外头跪着,哭着求着要见二公子一面,引得外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在看热闹!”   方夫人厉声道:“她是那个牌位上的姑娘?!这还用得着来请示?直接乱棍打走!”   门房便有些支支吾吾的,这秦姑娘是二公子的心头肉,要真这么好打发,夫人为何到了今日还打发她不得?不过是打鼠怕伤了玉瓶儿。   他们这些下人拿着棍子去赶,万一命里招带,秦姑娘就在这棍下出了个好歹,夫人倒也不惧,他们这些下人总是要吃官司。且二公子醒不过来还好,一旦醒来了,秦姑娘破点皮儿,他们也得拿命去填。   这些话,门房敢想,却不敢说。   还好方似道接了话头:“她对圃儿一片情深,圃儿料想也愿意让她来瞧,你又何苦为难她?”   方夫人知道他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觑那秦卿生得好,忍不住怜惜罢了,当下冷脸低声道:“方似道,你这点子花花肠子,打量我不知道,莫惹急了我,揭了你这张老脸!”   方似道悻悻的摸了摸鼻头,不吭声了。   一时又有人来报方荣圃快不成了,吓得方夫人同方似道急忙忙跑了去看,却只是虚惊一场,当下又狠狠的发作了下人一番。只是方荣圃的情形确实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一番动静极大。   恰方荣圃的旧日好友,以戚云淮为首,前来探望。   正值婢女奉了汤药上来,拿了勺子送到方荣圃唇边却不得他张嘴,急得满头冒汗。   戚云淮便将方荣圃扶了起来,坐在他身后撑住他,一手绕到前头捏住他的下巴令其张开嘴,婢女这才就着他的相助灌了些汤药进去。   方夫人一边看着,神色便放松了些。   不想才灌下去几口,方荣圃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药汁湿了戚云淮半边衣袖。   众人一阵人仰马翻。   戚云淮站到一侧,任婢女去给方荣圃擦拭,目光却落到他被带歪的枕下露出的香囊,边角上绣着个“柔”字。   不是秦卿的。方荣圃与秦卿海誓山盟,为何他枕下会有旁人的香囊?   戚云淮将香囊掂起,放至鼻端轻嗅。除了沾染了这段时日的药味以外,也还有种很特别的香味,不同于寻常香料。   方夫人收拾好方荣圃,这才对戚云淮道:“世侄快去换身衣衫,实在是对不住了。”   戚云淮一侧身,不动声色的将香囊放入袖中,微微颔首:“不碍事。”   方夫人看着一番折腾后更显气弱的方荣圃,不禁胸闷,殷舜美见她脸色确实不好,连忙扶了她出去散散,低声安抚。   方夫人叹口气,沉着脸:“可怜我的圃儿,连妻都未曾娶过,来日更无子嗣侍奉香火。”   殷舜美听了她这话音,抬眼仔细看方夫人脸色,心中思忖如何接她这话头,半晌才道:“不然,给表哥娶一门亲,冲冲喜,兴许就好了?”   方夫人脸色稍缓,望着她:“美儿心中可有人选?”   殷舜美有些迟疑的道:“倒不如全了表哥对秦卿的一片心……”她是知道姨母看不上秦卿的,只是表哥如今的状况,也不好再计较了。   方夫人断然道:“她便是到我方家来做个洗脚婢都不能够,休要再提!”   殷舜美心中一惊,估摸着着方夫人还是想娶个官家嫡女给表哥做亲,她毕竟经事少些,一时间觉得这念头当真大胆。但她父亲升迁,还要靠方家拉拨,她也不能不顺着方夫人行事了。又想到若自己不是已订了亲,只怕自己正是冲喜的现成人选 ,一时不由连呼万幸。   于是将心放到肚里,想了一圈,往日里何庭芳几个自是来巴结着她,所为何事,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们所求,定不是为了给表哥冲喜了。相处久了,总有两分香火情。她一时之间,倒难从她们当中点出个名来。突然心中一动,慢吞吞的道:“常往咱们家来的几位姑娘,依侄女儿看,都比不上秦卿的容色,怕是表哥不喜。倒是有一个人……”   方夫人皱着眉:“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作甚?”   殷舜美道:“倒是朱泖的姐姐,名字叫朱沅的,容貌十分艳丽,比之秦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夫人听她一提,立即想了起来:“是她……真是个样貌出众的,其余各项也都合适,倒是极难得的了。”   殷舜美道:“就不知她情不情愿了,今日请这太医,再是瞒不过人的。”   方夫人冷笑一声:“要她情愿作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消她父亲点头便是。他一个七品小官,还有什么谈不拢的价码?”   殷舜美连连点头,扶着方夫人向前走去。   第24章   - -   方夫人面上阴沉一片,心中却有了些眉目,只在思量如何让朱家“服软”。   冷不丁斜里走出个人来,朝着方夫人一揖:“方伯母。”   方夫人和殷舜美因着方才所议之事不便声张,不免被他唬了一跳。   方夫人定睛看时,却是戚云淮自厢房沿着小径走来。想来是方才婢女将他引到此处更换湿衫。   果然见他后头除了随侍小厮外,还就跟着个有些畏缩的方家婢女,看她神色,只怕方才自己和美儿议论之事已被听了去!   有些事,做得,却拿不到明面上来说得!   方夫人面沉似水,吓得那婢女战战兢兢。   戚云淮全无撞破的尴尬,从容道:“于人后窃听,原不应当。晚辈也是无心之失,敢请方伯母原谅则个。”   方夫人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世侄不必自责。”   戚云淮直视于她,目光淡淡的:“晚辈方才听了一言半语,伯母似要聘妻给方贤弟冲喜?若是如此,晚辈实不敢苟同,只望是领会有误。”   方夫人连那一丝笑容也收了起来,倨傲的微抬了下巴:“你与圃儿称兄道弟,难道不望着他好么?”   “晚辈自是指望荣圃安康,身体有恙便请医延治,回天乏力,家人自管悉心照料,留个念想。只是冲喜一事,实属无稽之谈,一个不慎,岂不是害了朱家姑娘?”   夏日的阳光透过树阴,斑驳的落在他身上,照得他莹莹的有如一尊美玉,淡然而笃定的直述,强大而令人忍不住要听从。   殷舜美禁不住脸颊一红,心里也直以为自己错了,不敢直视于他,微微垂下了头。   就连方夫人也似被一面玉镜照出了满身污浊,只她自恃长辈,被一个小辈训斥,不免恼羞成怒,到底还是顾忌戚云淮身份,只冷着脸道:“我方家如何行事,还不需你来指教。戚公子若无他事,还请自便!”连“世侄”也不唤了。   戚云淮见劝说无用,并不动怒。   往日里他便觉方荣圃行事有些不妥当,果然问题还是出在根子上。   方夫人不再睬他,抬眼盯了那婢女一眼,转身欲走。   那婢女情知主母脾性,不由得双腿软软的似立不住。   戚云淮却不紧不慢的喊住了方夫人:“方伯母,晚辈还有一事请伯母成全。”   方夫人绷着脸皮道:“还有何事?”   戚云淮指了一指旁边簌簌发抖的婢女:“这丫头十分机灵,很合晚辈心意,还请伯母割爱,卖予晚辈。”   方夫人心中大怒,这戚云淮只差没指着她鼻子道她残虐了,只是看他负手而立,淡然而有成算的样子,方夫人就没这个胆气同他翻脸,咬了牙道:“美儿,让钱婆子取了绿儿的身契来!”   戚云淮颔首:“多谢伯母。”   方夫人冷笑:“当不得你谢,只如今也算如了你的意,有些话不需叮嘱,你也当晓得慎言。”这是要戚云淮莫将今日事情透露出去。   戚云淮淡淡一笑,并不应承。   方夫人气得甩袖而去。   叫绿儿的婢女这才一下失力,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才爬到戚云淮脚下:“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绿儿今生做牛做马也要报公子大恩……”一边说,一边后怕得抽噎。   她生得只算是清秀,也得幸少了姿色,才能保个囫囵。   戚云淮的贴身小厮,叫南园的,不免有些不屑:要向他家公子效忠的海了去了,那轮到这么个蠢笨的丫环?   倒是戚云淮放缓了声音:“不必如此,倒是我连累了你。你老子娘可在府中?”   绿儿连忙摇头:“婢子是外头买来的,并不是家生子。”   戚云淮点了点头:“如此,南园便等着收了身契,再领了绿儿回府,给她安排个活计便是。”   南园应了一声,看向绿儿的目光还是有些不情愿。   戚云淮折身而去,正与从屋里出来的冯涌、沈毅等人遇个正着,便一同告辞而去。   几人走出方府,便见秦卿仍旧跪在门前,门房们并不敢对她下重手,她硬顶着驱赶,固执的跪在原地。虽然毫发无伤,终究有些狼狈了。   只是她生得好,像朵红艳炽热的杜鹃花,发丝凌乱下,一张脸庞仍然鲜亮。   冯涌原本有些拿秦卿玩笑,瞧不上她身份轻贱,此时也禁不住叹了一声:“方荣圃半死不活的,若是旁人,也早早的另寻高枝了,此时倒显出她的两分心性来。”   戚云淮默默的看了她一阵。方荣圃早先同秦卿闹得不堪,后头被方家将事压了下去,如今她这一跪,势必又要引人议论。方夫人如今乱了心神顾不上她,来日方荣圃一旦去了,方夫人必有秋后算账的时候。只是这事,她认了死理,谁也劝她不得了。当下戚云淮别开眼,不再看她。   及至戚云淮归了家,稍后南园也领了绿儿回来,教她重新梳洗了来向戚云淮回话。   绿儿惴惴不安,戚家这样的百年世家,自有一番气象,方家与之不可并论,随意一个婢女都是行止有度的,衬得她活脱脱像只猴儿。   戚云淮坐在案后,手中持一卷书,扫了一眼绿儿,又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到书上:“你家人可在燕京?不然将你身契发还,令你归家也可。”   绿儿忙道:“不在了,承康八年时,婢子家乡遭了水灾,爹娘熬不住……”说着她红了眼圈:“兄嫂将婢子卖了,婢子就算回去,也只落得他们再卖一次。”   戚云淮的指尖在书页上微顿了顿:“你原姓什么?”   “姓白。”   “那我给你改个名儿,叫白楼。”   “谢公子赐名。”   戚云淮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你可知道方夫人今日说的朱沅是那一家的姑娘?”   白楼想了想:“婢子知道,朱沅姑娘虽不常来方府,倒是她妹妹朱泖常到方家来。她们是司农寺主薄朱大人家的姑娘。”几番问答,白楼逐渐放松了下来。   戚云淮往后靠在椅背上:“明日你让南园领着你寻到朱家。你自上门去,只说我妹妹戚云珠有话要递给朱沅姑娘,待见了朱沅姑娘的面,你便同她说‘早觅亲事’她要再问,你便说你家姑娘听说方家次子要寻人冲喜。”   白楼一怔,旋即红了脸颊,眼神亮晶晶的,有些激动的道:“公子真是个好人!”   戚云淮并不见得色:“不过略微提醒一二,不见得有用。”   白楼却是十分认真的道:“朱姑娘早早知道,定有些用处。”   戚云淮不过一笑,心中知道一则朱沅信不信还未可知,二则她信了,有心无力也是无用。   这厢秦卿这一跪,顿时将往年旧事又掀到了台面上。   柳氏近日走得较近的是太府寺录事夫人严夫人尤氏。   严家就在萧家隔壁,到朱家也不过是多两步路。比起严家的年轻继室,尤氏还是跟同龄的柳氏更处得来。以前不敢说,如今方荣圃都快咽气了,想来也没法跟人结亲,尤氏就有些管不住嘴了:“啧啧,这情深不寿,可不是乱说的!”   柳氏将一碟果子往尤氏面前推了推:“这话从何说起?”   尤氏瞥了一眼旁边榻上逗弄沉哥儿的朱家姐妹,可惜柳氏规矩不严,并没领会到尤氏的意思让两姐妹退避长辈八卦。   尤氏支支唔唔的,柳氏便催促:“话说半截的作甚?”   尤氏无奈:“你是不晓得,这方家次子,真是个多情种子。”   这话一出,朱泖便竖起了耳朵来听。   柳氏也来了兴趣,坐正了身子。   听众捧场,就是最好的鼓励,尤氏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秦卿,你听过没?”   柳氏配合的摇了摇头。   尤氏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想来你来时尚短还不晓得。她是个窑姐儿——烟柳胡同最红的窑姐儿!方家次子,就是同她好上了。”   她声音再低,架不住朱泖有心,顿时就听得脸色一变。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玩儿个把戏子、窑姐儿,那不算个事,谁也不能当真。偏这方家次子当了真!”   柳氏心中将方家骂了个半死,也有些怨尤氏往日里不透口风,但好歹是绷住了没露出来,只是问道:“怎么个当真法?”   尤氏道:“请了全燕京的公子哥儿作证,对天起誓:此生只娶秦卿为妻——就算迫于父母之命另娶他人,那也终生不与之亲近,不与之见面。”   柳氏怔怔的:“——那方大人、方夫人也不加以管束?”   尤氏一拍大腿:“怎么不管?但这天下,那有拗得过儿女的爹娘?这方家次子放出话来,秦卿要有个万一,他也不活了!方夫人多有主意的一个人?也被他弄得束手束脚的奈何不得秦卿!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谁家也不敢嫁女儿给他们家,那怕是个庶女呢,也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慈!”   尤氏将朱家母女的精神世界轰炸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朱泖白着脸,木愣愣的坐着。   柳氏也脸色铁青,半晌叹了口气:“这方家,也太缺德了。罢了,生受了这口气,也没处去告状,横竖也没真折进去。”   转过脸来严肃的看着朱泖:“先前劝你,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拦也拦不住。这会子可算知道我同你姐姐,只有为你好的,再没有害你的心!”   朱泖讷讷的道:“是,女儿知道了。”   朱沅瞥她一眼,不说话。   柳氏还要感叹,玉扶在门帘处禀道:“夫人,辅国公戚家派了人来,说是他家姑娘有口信给咱们家大姑娘。”   柳氏惊讶:“辅国公戚家?”   朱泖一凛,抬眼神情复杂的看着朱沅。   朱沅心中莫名:她同任何一位姓戚的姑娘都没有交情!   柳氏却忙忙的推着朱沅:“快去快去,莫怠慢了人家,不妨多塞个荷包!”   朱沅应了是,起身出去。   柳氏便同朱泖道:“先是谦霞县主,后头又是辅国公家的姑娘。”说着便满面愁容一扫:“你姐姐打小就讨人喜欢,怨不得这些贵女们都同她交好了!”   沉哥儿咯咯的笑:“我也喜欢大姐姐。”   朱泖咬着下唇,指节发白。   沉哥儿凑到她面前:“也喜欢二姐姐。”   朱泖勉强笑了笑,心中仍是翻江倒海的。柳氏仍未发觉她异样,只是满心欢喜。   第25章   - -   白楼首次担当重任,使劲的绷着脸,务令不堕了戚府的威风。   朱沅一眼就看出她的紧张了,令含素给她搬了锦凳,上了盏茶。也不开口催促,静静的等着她开口。   白楼是方家的婢女!名字朱沅虽不记得了,但她从未认识过戚家的人,所识的下人中,不是朱家的,就是方家的。这丫头在朱沅脑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确定她是方家的婢女。   为何方家的婢女,会持着戚家的帖子前来?朱沅将那帖子又翻看了一遍:倒不是假的。   白楼两只手紧紧的绞着,结结巴巴的道:“我家公……姑娘让婢子来告诉朱大姑娘一句话……”   朱沅抬眼看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接着说。   白楼便干巴巴的道:“让朱大姑娘赶紧寻门合适的亲事。”   这话唐突得很!雀环在一旁听了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白楼更紧张了,当时听戚云淮吩咐她还不觉着有什么,这时轮到自个真个上阵,怎么就觉着这话如此艰涩难出口呢?   朱沅皱了皱眉,不接她的话。   白楼见她不信,十分着急:“真个是为着姑娘好!方家次子要寻人冲喜呢!”   朱沅心中一震,已信了八成,但为了让白楼多说几句,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看出来了,这丫头急着要她相信。   当下微微一挑眉:“这等隐密之事,戚姑娘如何晓得?就是晓得了,我们素昩平生,为何要派人上门来告知?”   白楼见她质疑戚云淮的用心,当下涨红了脸:“我家姑娘当真一片好意!听了方夫人有意于朱姑娘,特特的遣了婢子来报信!”   见朱沅目露狐疑,连忙保证:“他真是个大善人,婢子原是方家的婢女,也是他发了善心将婢子买下!”   朱沅心中估出了个大概,此时方微微一笑:“不必着急,我信你,也信你家——公子。烦请你代我多谢他。”   白楼高兴的笑了起来,旋即又张口结舌:“不是公子,是,是姑娘!”   朱沅只是笑着,并不辩驳,向含素使了个眼色,含素赶紧拿了个装着银锞子的荷包来塞到白楼手中。   白楼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是脑中乱糟糟的,只以为自己将事儿办砸了,糊里糊涂的出了朱家,回去向戚云淮回话。   戚云淮听了她的回话,略点了点头。他也只能顺便提醒了,若朱沅的父亲是个好的,这事也没人能强压着他低头,官司打到御前也是有理的。   若朱沅的父亲当真不顾女儿,这是人家家事,旁人也是插不了手,只怪这姑娘命苦了。   戚云淮抬眼一看,只见白楼还未退下,站在那儿惴惴不安的,不由挑了挑眉头:“还有何事?”   白楼咬了咬牙,就算被责办事不利,也不能把公子瞒在鼓里吧,于是鼓起勇气道:“那个朱大姑娘,像是猜出向她递话的,是,是公子您。”   戚云淮哦了一声:“她怎么说?”   白楼道:“她说她信公子,要婢子替她多谢公子……”   戚云淮扬眉一笑,像是一缕春光驱散人心间的阴霾,将白楼看得呆滞了。   他站起身来,毫无责备的意思:“倒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惜了。你下去吧。”   白楼红着脸退了出去。   含素拎着裙摆,行色匆匆的冲进了垂花门,与迎面白路家的撞着了肩。   白路家的正待发火,待看清是她,又咽了回去,打了个哈哈:“这是做甚,着急上火的?”   含素勉强冲她笑了笑,快步往东厢房去了。   白路家的站在原地看了一阵,口中称奇:“平素还以为她是个稳当的性子呢,可别是有什么事罢?”但一想到含素是朱沅的人,不由得就缩了缩脖子,打消了这份好奇心:这位姑奶奶可是个狠角,惹她不起,凡事少打听。   含素满面焦色的冲进东厢:“姑娘!”   朱沅看了她一眼,含素立即压低了声音:“姑娘,婢子一番打听,方家二公子当真只吊着口气啦!那秦卿姑娘也是在方府门前继续跪着呢!”   自从昨日知道冲喜这回事,含素和雀环便心急如焚,偏偏当事人朱沅却不见异色。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雀环团团直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含素忍不住道:“姑娘,你说句话呀!”   朱沅将手中书卷一放:“急什么?方荣圃有没有命挨到成亲之日,还是两说呢。”   含素拔高了声音:“便只是议了亲也是不成的!往后定会传了闲言闲语,说姑娘刑克!”   说着不禁又赶紧将声音放低了。   今日正是朱临丛的休沐日,他现在还不知此事,能瞒着最好,千万别被听了去。含素对自家老爷的禀性,实有两分不齿。   正说着话,透过窗子,就见门房上的孙于穿过中庭,往上房去。   主仆三人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话头,站到窗前去看,含素更是走出房门,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靠近了上房,借着花树的掩映,听着孙于和宵红的说话。   “……宵红姑娘,老爷在屋里罢?方大人派人递了帖子来,还请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含素在一侧听得脸色一白,急忙忙的奔了回去,对着朱沅道:“姑娘,是方家来人了!”   雀环攥着手:“姑娘,咱们去求夫人,只有夫人能拦着老爷了。”   朱沅立在窗前,淡淡的笑着:“莫急。我怎会让自己再沦落到那种地步?”   朱临丛占了父亲的名份,确实能做她的主。但她朱沅,也有的是办法拖延破坏。   就算当真再次嫁到方家,那又如何?她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朱沅,索性挖个坑将方家一家子都埋了,也很省事。只是事情到那一步,她也容易引人疑心罢了。   她不想引人疑心,不想因着这些人毁了自己预想中平静的生活,便不得不先费些心思了。   朱临丛满面的喜悦,兴冲冲的自中庭领着人一路往外走,赴方似道的宴去了。   朱沅看着他的背影,收回了目光,对雀环吩咐道:“你且去方家门前,寻个机会凑到秦卿身侧,对她说一句话。”   雀环满面的疑惑,到底按捺下来,点点头:“婢子一定照姑娘的吩咐办事!”   到了夜里,朱临丛满身酒气的被小厮扶进了院子。   他一反常态,不去贾氏屋里,倒唸叨着:“去上房,去上房!”   柳氏听到动静,迎下了台阶,将朱临丛搀进了屋子,就着灯光看朱临丛脸色,只觉他满脸的喜气。   柳氏扶了朱临丛坐下,亲自绞了帕子帮他擦了把脸,宵红又端了杯严严浓茶上来。   朱临丛就着柳氏的手饮了半盏,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指尖轻弹着椅子扶手。   柳氏因着今日请朱临丛出去的是方似道,又想到近日传言,不免吊着半颗心落不到实处。试探的问道:“老爷今日有何喜事?”   朱临丛摇头晃脑的:“夫人所言不错,确实是喜事,喜事啊!”   柳氏心里一沉,抿着嘴不说话了。   朱临丛笑着拉了柳氏的手:“惠心啊,老爷我要外放啦。”   已有数年,他从未再唤过柳氏的闺名,不想今日却得他重新唤起,柳氏冷着脸,不言不笑的看着他。   朱临丛志得意满,全没发现她的不对:“这燕京城内,天子脚下。七、八品小官有如过江之鲫,像我这般的,半点浪花也掀不起,无家世人脉,一世难以寸进。倒不如外放为官,造福一方百姓,来日回京,也有了进身的资本。”   朱临丛是个心系苍生社稷,有远大报负的人么?不是,柳氏太了解他了。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燕京脚下,上头真佛太多,没人往他这小冷庙烧香罢了。真到了外头,天高皇帝远,做起一方之主来,岂不惬意?何况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样的话也是人所共知的,朱临丛心中抱着什么指望,那是不用说也能看得明白的。   朱临丛眯着眼美了一阵,这才笑道:“不日有个机遇,我便能放到建南任从六品通判了,惠心,”他拍了拍柳氏的手:“为夫有望替你挣个诰命啊!”   他还以为自己会在七品官位上一熬数年,终老在从六品上头,不想天上掉个馅饼下来,入仕不足一年便能一下飞升到从六品。通判是个好位置,虽上有郡守坐镇,但能掌管粮运、水利事务,有权利,就有油水。   柳氏冷不丁的问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这倒是托了谁的福?”   朱临丛带着些醉意,不假思索道:“自是托了沅儿的福……”   朱临丛这话一说出口,柳氏一下就甩了手站起来:“你莫告诉妾身,要将沅儿许给方家的短命鬼。”   朱临丛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坐正了些:“什么短命鬼,你从何听了这些闲话?方大人告诉我,方荣圃的病,请太医看过后,已有些起色了。”   “朱临丛,你倒是想骗着谁?谁不晓得他不过是用参吊着口气罢了,还有个窑姐儿跪着方家外头,等着同他做死鬼夫妻。沅儿是咱们的长女,你也是自小疼她到大的,你怎么舍得让她进门就守寡,舍得作践她跟个窑姐儿做姐妹,啊?”   柳氏忍无可忍的大声怒斥起来。声音传遍了中庭,西厢房的窗子啪的一声高高的撑了起来。   朱泖的指头扣着窗沿,双眼发亮,数日来沉寂的死气一扫而尽,遥遥的盯着上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热情的鼓励,看到这么多人说支持入V,真的是十分高兴   感谢翡翠荆棘的手榴弹   感谢土豆儿的地雷   这是第一更~   第26章   - -   朱沅却是大大方方的走了房门,慢慢的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就站到了上房的窗前听两人争吵,宵红一眼见到她,满脸的难色,连声也不敢出。   朱沅面无表情的静立着。   朱临丛还在狡辩:“……方家请了最好的太医,百年的人参流水似的用,便是活死人肉白骨也够了,何况是方荣圃这么个年轻哥儿,元气未损,好起来也是极快的。何以就传成了‘只剩一口气’了?惠心啊,这以讹传讹的话,不可信啊……”   柳氏涨红着脸:“旁人信不信妾身不理,横竖妾身是信了,只要妾身还有一口气在,就万万也不能同意将沅儿嫁了给方家!”   朱临丛好话说尽,终于不耐烦了:“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女儿也不过是个赔钱货,养她十数年,替生身父亲做些事,也是应当应份!”   柳氏道:“你卖女求荣,还要不要脸面?”   朱临丛冷笑:“是我自家之事,并没犯着谁,谁还能来说我不是?待嫁了沅儿,我们前往建南,离京千里,谁又晓得半点前事?时移事易,不消几年便无人记得。及至我做出番事来,自有朝庭褒奖,届时一床锦被遮盖,自有你享福的时候!”   柳氏气得发抖:“享福,享什么福,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沅儿不好,妾身便是睡玉床食仙芝也是受罪。你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不配为人父!妾身倒要看,没有妾身点头,三书六礼,那一样能成得了事?”当家主母不配合,要想顺利礼成,也是个笑话。   朱临丛发急:“柳惠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心我休了你,另娶夫人来主事!”   柳氏气得发笑:“好哇,你便休妻另娶,也得方荣圃有命等到这个便宜岳母替他做主。不要继室花轿尚未入门,那一边就咽了气。”   朱临丛抬手就扇了柳氏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带来一片死寂。   朱沅愣了,朱泖也愣了。   柳氏捂着脸:“朱临丛,我嫁入你朱家十七年,任劳任怨,花着自己的嫁妆银子,养着你一家子大小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没有我,你怕是要下地侍弄稼穑!我将你从个泥腿汉子,供到如今的朝庭官员……你敢打我?!”   她越说越愤怒:“……我跟你拼了!”一边说,一边就扑了上去,衣袖将旁边杯盏扫落在地,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早在两夫妻争吵之初,下人们便都识趣的退了出来,这时见两人打了起来,便更不敢进去看老爷夫人的丑态了。   朱沅沉着脸快步甩了帘子走了进去。   朱临丛十分不堪的被柳氏在脸上挠了一爪,此刻正被柳氏揪住了发髻,狼狈的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仰着头就着柳氏的手以免头皮发疼。   朱沅见朱临丛恼羞成怒,手攥成了拳,眼看着就要下重手,便冷冷出声道:“爹爹。”   朱临丛拳头一松:“沅儿,沅儿,快教你母亲撒手!”   朱沅脚步轻移,慢条斯理的走了过去,一手虚扶着朱临丛后仰的腰,一边对柳氏道:“娘,你且松手。”   柳氏咬着牙,满脸的凶狠,手上下意识的揪得更紧。   朱沅安抚的朝她点点头,目光温和:“娘,莫急……女儿自有主意。”   柳氏这才不甘不愿的松了手。   朱临丛直起身一下站不稳,便往朱沅手上靠了靠,谁知朱沅手上全没用力,朱临丛一靠之下倒落了个空,往后一倒。   朱沅似吃了一惊,叫了一声:“爹!”又急忙忙的用力去扶。   朱临丛只觉着她的指尖误打误撞间极为刁钻的用力在他腰背上某处一顶,他不禁身上一麻,原本可以用手后撑,这会子却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朱沅看着像是尽力想拦扶,终究气力不够,朱临丛的背从她手心蹭过,一下撞到了椅背的方角上,顿时传出一声闷响,朱临丛禁不住惨叫了一声。   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柳氏吓住了,朱沅也呆愣愣的维持着探手要扶的姿势。   朱临丛滚落在地上,巨痛间那股莫明的麻木感消失不见,他痛得蜷成了一团,却只听到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大声的尖叫着。   躲在外头听热闹的朱泖忍不住也冲了进来,扑到朱临丛身边:“爹!爹!”   朱沅抢上前去,伏到朱临丛身上:“爹,您怎么了?都是女儿没用,扶不住爹爹,爹爹,你不要有事,不要有事!”眼泪将朱临丛领口濡湿了一片。   朱临丛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又被她压在胸口,呼吸都困难。   心中不免火冒三丈:头发长,见识短!这会子不晓得去请大夫,只晓得哭哭啼啼的!   还是柳氏先回过神来:“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朱家闹了个人仰马翻,孙于领了命,急忙忙的去请了个跌打正骨的大夫来。   这大夫不顾朱临丛的呼痛声,细细的在他腰背上按来按去,最末舒了口气:“不幸中的万幸,骨头没折。伤到这个位置的,半身不遂也是有的。幸而偏了半分,不过终是伤了筋骨,需得静卧调养。”   朱临丛满头的大汗,白着脸道:“得躺到何时?”   大夫摇头晃脑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朱临丛眼前一黑:柳氏拒不配合,他再一起不来,谁还能主事嫁了朱沅?难不成还要任这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当下挣扎着要坐起,才将一动,就是一股钻心的痛,吭哧吭哧直喘气。   大夫怜悯的看了看他:“大人莫再乱动,一个不好,往后便要落下腰痛的毛病。”   折腾到这时,已然到了宵禁的时辰,也不便再送这大夫回去,柳氏让人在外院替他打扫了间屋子住下。这大夫也是常出诊外宿的,正好明日一早再看看朱临丛情形,当下没有二话的住下了。   柳氏如今对朱临丛另有看法,已是不耐烦为他端茶奉水,便将近日十分服帖的贾氏叫了来服侍朱临丛。自己却领着两个女儿到了旁边屋里说话。   柳氏拢了拢凌乱的头发,一夜之间似平添许多老态,她叹了口气:“今日情形,想必你们都看了个明白……依我说,他这一病,也有好处。方家是等不得的,必是要另觅他人。阿弥陀佛,总归我们家女儿是保住了,却顾不得旁人家女儿了,菩萨恕罪,也不是咱们害的,要降罪,就罚那烂心烂肺的方家!”   朱沅和朱泖都没吭声。   柳氏又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们爹爹,明日起少出门去,在家好生侍奉你们爹爹。”   朱沅和朱泖应了声是。   柳氏便打发她们下去了。   两姐妹并肩走出上房,朱沅突然轻声对朱泖道:“我不能嫁方家了,你是不是失望了?”   朱泖唬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有的事!”   朱沅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的:“……是么。”   朱泖着急的道:“自是真的,我们姐妹再怎么不和,我也不能指望着你跳了火坑。”   朱沅哦了一声,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笑着往右边去了。   朱泖咬着唇原地站了会,才往左边走去。   戚云淮让南园留神朱家,第二日便知道朱临丛伤着了腰骨。   如果不是这位朱沅姑娘有天大的运道,那便是她,心狠手辣了。   桌案上头摆着个拆了线的牙白色香囊,里头装着些褐色的粉末,并有些洒在了桌上,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戚云淮还在思忖,南园已经在门外禀道:“公子,刘少东家来了。”   戚云淮站了起来:“快请他进来。”   话才落音,刘桥已是大步迈了进来。   戚云淮笑道:“上六安瓜片。”   刘桥原本十分不耐的面色便舒缓了些:“待有什么吩咐,早早的说了罢,不然我也不敢用这茶。”   戚云淮不以为意:“你竟是要钻到药罐子里去了。”   刘桥接过婢女奉上来的茶,扬眉道:“这你便不懂了。我不比你生了七心八眼的,原就看不明白人,索性去看药材,只消尝一尝,嗅一嗅,它是再不会骗我的。”   戚云淮闻言微微一笑,刘桥家做着好大一盘买卖,专给大内供药材。只刘桥是个异类,不喜做买卖,也不喜与人往来,却最喜欢试着将各式方剂炼成药丸,天天混在药材堆里,幸而他真捣成了两味便于服用的药丸,替刘家赚了笔不小的银子,不然刘家也容不得他这样行事。   药材药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找他来辨药是极合适的了。   当下也不废话,指了指桌上的香囊:“今日寻你来也没旁的事,只是得了个香囊,觉着其中装着的并非香料,乃是药材,便寻你来辨一辨,看是甚功效。”   刘桥便撇了撇嘴,便有些得意:“别看你平素半仙一样,也有你不晓得的事情,这香料,不单只可以薰香,也可以入药,说它是药材也不为过。”   一边说,一边走向桌案旁,待隐隐的闻到的气味,便是神情有些变了。   当下弯腰附身去仔细嗅了嗅,并用指头沾了些粉末放入嘴里试了试,神情凝重:“寻常的香囊,配了都是用来提神醒脑,或是怡神静气的……你这是什么红粉知己?竟用这苦占子、独麦、冬蓝来做香囊?虽然也有奇香,但这气味却最是冲脾胃的,还好你不喜食牛肉,不然再辅以这香味儿,非胀伤出病来不可。”   方荣圃就最爱食牛肉!   戚云淮不动声色:“却不是我的红粉知己了,是替旁人解惑。”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重申,所有医药方面的,都是胡诌,为小说剧情需要,不要较真哈。   第27章   - -   秦卿面容憔悴的坐在临江阁的雅阁中,手中捧着只白瓷杯,慢慢的喝着茶,有个女人约了她在这相见。   她在方家门前跪了三日,丝毫不见方夫人心软,她算是看明白了,那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想在圃郎咽气前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成!   但是却有个女人悄悄的对她说:能让她嫁给方荣圃做正头娘子!   秦卿早被方荣圃赎身出来,如今也是良民,是以方家人光天化日下,不敢对她如何。   她也疑过,这莫不是方家人诱她离开,再到僻静处制住她的计策。   只是这饵太香太诱人。   她不敢相信,却很想相信。   正当她心绪万千,坐立不安之时,雅阁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秦卿几乎是一下就抬起了头。   就见门口走进来三人,打前一位少女,雪肤云鬓,媚眼天成。   秦卿再三回忆,不识得这号人物,当下疑惑的站了起来。   那少女径自在桌前与秦卿对面坐下,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黑着脸将门掩上。   这自是朱沅和含素雀环一行。   朱沅反客为主,淡淡的道:“坐罢。”   秦卿不知不觉听从了她的话,顺从的坐下,待坐下后,又觉不对,神情不免流露出一丝纠结。   朱沅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长眉入鬓,一双极富韵味的丹凤眼,樱唇,尖下巴。原本是极柔美的长相,但她的鼻梁高于一般的大燕人,使整个脸都鲜明起来。不言不笑时,便有种坚毅之色。   朱沅打量完了,便自斟了杯茶饮。   秦卿却是耐不住了,任她经历过多少风月,架不住她在跪了三日后的心焦。   “姑娘,你是何人?你说能让我嫁给圃郎为妻,可是真的么?”   朱沅略抬眼看她,不答反问:“你对方荣圃可是真心实意?就算入门后替他守寡也无妨么?”   秦卿一下红了眼圈,待要斥她咒了圃郎,又强忍了下去:“自是真心实意……嫁不了他,我也替他守着。”   见朱沅不说话,秦卿便含着泪道:“我们这种身份,轻贱。旁人就算受了我们的恩,也不承情。都说婊|子无情,却没想过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把我们当个人,还怎么有情?只有圃郎,我不过无心替他解了次围,他便记在心上。后头更是非我不娶,这样的情份,我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说得情真意切。   朱沅嘴角不免露出抹冷笑来,这秦卿倒是情真,只是方荣圃却未必。只看他但凭美|色便踏入圈套,就知他就算情真,也情多,秦卿一人怕是消受不了。事实也是如此,前世因着方家的逼迫,方荣圃心生逆反,死死的非要与秦卿抱成一团。就算这样,也没妨碍他到末了多纳几名美妾。   今生,她便成全了这两人,没有外忧,这情份能坚持多久呢?   方家可不是好地方,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都不是善类,秦卿真进了门,得了名份地位,却未必有前世舒坦。   朱沅便举起了杯子,任袖子遮住了半边脸,只余一双眼在外头,笑着道:“看你说得可怜,我自是会助你。只是你却要想好了,这高门大户,是锦绣堆砌不错,人心却也深不可测……你真嫁进去,也未必好过。到时可莫怨我。”   秦卿见朱沅目光和话语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令她不由心中怦怦直跳,但想了又想,脸上浮现坚毅之色:“若是成了,这是我心心念念求来的,只有感激你的份,如何会怨你?是死是活权凭自己过,且我也不是那吃素的猫。”她自那肮脏地方出来,岂能没两分手段?   朱沅便冲雀环点了点头。   雀环将个包袱放到桌上摊开,当中放着两个香囊和一个油纸包。   秦卿看得莫名其妙:“这有何用?”   朱沅指尖轻点,面授机宜:“东西就这么摆着,自然看不出朵花来,却看你怎么用了……”   一番话听得秦卿心中大动,随着朱沅所说,一时喜,一时忧,到末了竟觉着也有七分把握。   她再看那两个香囊和油纸包,神色就多了几分炽热。   过得一阵,又吞吞吐吐的道:“你这药,管用么?不会害了他罢……”   含素原本就非常不屑秦卿,若不是朱沅说要靠着这女人来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家事情,她定要拦着朱沅,不许她来见这样声名狼藉的贱女人,此时听她质疑,不由大怒:“他都只剩了一口气,我们姑娘犯着着害他?”   雀环也同仇敌忾的道:“就是,只管等着他死好了!”   秦卿气了个仰倒:“你!你们!”   朱沅却不会为了她去斥责自己忠心耿耿的两个丫头,只是笑着岔开话题:“这样罢,你若不信,只管待会远远的随着我,看我住在那一家。但凡有事,只管报官。只有一条,若你事成,却不许提我的名字,从今往后,见面只作不识,明白了么?”   秦卿强按住了一口气,狠狠的瞪了含素雀环一眼,恨恨的道:“明白了。”   自临江阁出来,含素果然看见秦卿远远的跟着,不由又怒又急:“姑娘!你为何替她出这个主意?将来若真牵扯到姑娘身上可如何是好?”   朱沅摇了摇头:“无需担忧。她真瞧见了,才能心中大定,心定了,才有底气,有了底气,才能成事。”   雀环眉头皱得能夹蚊子:“……不成怎么办?”姑娘最近是在看医书没错,也不能一会子便成了神医罢?   朱沅笑道:“那些物件又没写我朱沅的名字,就凭她空口白牙的就能攀咬不成?那也要看看她身能不能令人取信。”   雀环恍然大悟:“她这样的人,说的话,谁又相信?”   含素仍是担忧:“便是她成了事,能否信诺不将姑娘说出去?牵扯进去总是不美,令人说嘴。”   朱沅叹了口气:“你们凡事多思,她若成了,只怕恨不能从此不与我相见,必要将事捂得紧紧的,担心走漏消息的,是她才对。”   含素想了一阵方才明白:“正是,装神弄鬼的,越少人知,她这位置才坐得越稳。”   旋即又惭愧道:“姑娘说得不错,原本我们该替姑娘分忧,不料却不能事事想在姑娘前头,反倒要姑娘解惑……”   话音一转,她又叹道:“还记得从前,姑娘还常需婢子出主意,这一恍眼,姑娘这眼界行事,婢子都看不明白了。”   两人姐妹一般长大,含素向来是比朱沅更老成些,如今朱沅两世为人,自然不同了。   此时闻言,不由心中一跳,左右一想,这两人对她情如姐妹,就算看出些破绽,只要她还是朱沅这个人,倒也不必疑心她们对她不利。   秦卿却是一路跟着,见这主仆三人进了朱家院子,这才安心。   这一片都是官宅,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住个三两天,耍个江湖把戏唬人的。   便不是,且看那门房对这位姑娘熟稔的态度,到时叫官差押了这门房问话,顺藤摸瓜,也就晓得这姑娘身份了。   朱泖撑着腮出神。   凤歌上来提醒:“姑娘,咱们要去上房看老爷了。”   朱泖一惊,却没起身。   过得一阵,她看着凤歌,喃喃的道:“你说朱沅,是不是像变了个人似的?”   凤歌笑道:“女大十八变,大姑娘变了,咱们姑娘自是也变了。”   朱泖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朱沅还是朱沅,但的确有什么地方变了。   从前朱沅虽然会稳稳的压着自己一头,但她处处留有余地,有时还会主动相让。   但如今,她半丝亏也不吃,行事狠辣。   想到那一夜一匣子的针,朱泖又一阵肉紧:这不是从前的朱沅做得出来的!   甚至昨夜,爹爹的伤,她也疑心是朱沅动了手脚……只是口说无凭,嚷嚷出来谁会信她?只怕还会招来朱沅的报复。   大夏天的,朱泖只觉身上发冷。   朱临丛趴在床上,吩咐贾氏:“拿笔墨来,我要给方大人写信,给母亲写信!”   贾氏看了一眼柳氏,不敢动作。   柳氏呵斥道:“都成这样了,还不消停!你写信做甚?”   朱临丛道:“你这泼妇,这事岂是你拦得了的?我自是要写信给方大人,请媒人,换庚帖,不能拖延。你不主事,自请了母亲过来做主。”   柳氏冷笑:“这满屋子的婢女婆子身契全在我手头,你且看看谁敢予你送信?我说得出做得到,谁送了,就卖谁。男子卖去挖矿,女子卖去窑子!”   朱临丛暴跳如雷,横手一扫,将床边的杯盏扫落了一地,不慎又牵动腰伤,痛得直嘶气。   柳氏镇定的令人进来扫了,丝毫不为所动。她渐渐儿发现了,做贤妇劳心费力,如今做个泼妇,反倒痛快了。   正这时,朱沅和朱泖连袂而来。   朱沅坐到朱临丛床前的凳子上,休贴的问道:“爹,你可觉好些?”   朱临丛正好拿她撒气:“你这不孝女,若不是因着你有意撒手,我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是不信。朱沅是他从小看大的,虽然他平时多疼朱泖一些,那也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喝,要凭真心,朱沅为人大方,眼界宽,心善孝顺,比朱泖要强许多。   朱沅似被这话吓到了,默默的眼泪四流。   柳氏十分生气:“那有这样埋汰自家女儿的?传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了?你正值壮年,她怎晓得你连站也站不稳?后头再用力去扶了,终归她人小力微!且谁又晓得后头有把椅子正顶住了?不过眨眼之间的事,你当她歹毒惯了,一瞬之间就想了主意借势害了你?”   朱沅那一指顶上来虽古怪,归根到底也只是无意为之,朱临丛想来想去也没话可说,此时被柳氏劈头盖脸呵斥了一顿,悻悻的呸了一声:“泼妇!”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哎呀哎呀累惨了~   第28章   - -   在方家,此际方夫人却在冷着脸道:“那朱临丛,先前明明有所意动,不说十拿九稳,五成把握是有的。不料一夜之间,递进去的帖子便有如石沉入海,再无音讯。此际更藉口因伤告假,连与老爷对面也不敢。实在是可恶!”   殷舜美小心翼翼的附合:“姨母说的是,只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方荣圃耽搁不起。   方夫人的丝帕被攥成一团,又想起朱沅那张脸,也只有她能稳压秦卿一头了,就此罢手,实在不甘……。   原先也没打算做到如此难看,此刻却顾不得了。   当下咬牙道:“我先往朱家亲自走一趟,拜会朱夫人,人怕对面,料她见着我也有几分畏缩。实在不成,再另选他人,只是这朱家,却绝不能轻轻放过了。”   殷舜美答应了一声,连忙起身扶起方夫人,命人套了车,前呼后拥的出了大门。   方夫人挑起车帘看了看门前,并没见着秦卿:“还以为她骨头多硬,情有多坚,不过如此。”   殷舜美笑道:“她是什么人,怎及得姨母心性?”   方夫人虽没笑,但也不可察觉的微微颔首,只此时方荣圃命在旦夕,倒也没多少心思来自得,快往朱家方好。   只她今日注定去不了朱家。车马还没出了街头,驾车的车夫便喝了一声:“那来的疯和尚,还不闪开!”   谁知那和尚疯疯癫癲的似没听见。   宰相门前七品官,方家也是从三品大员,车夫也是有些横气的,当下便下了马去推搡这和尚:“你这和尚,出门且带没带耳朵?”   和尚被搡得一个趔趄,回头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道:“大祸临头尤不知,眼看便有人要魂归地府,还不知收敛积福!”   方夫人原先在车里只是不耐,听得这话,便觉有如重捶縋心,她不及多想,便刷的一声拉开了车帘,白着脸向外看去。只见路中站着个乌头垢面的中年和尚,身形消瘦,一身袍子褴褛,瞧不见原先的颜色,腰间挂着个油光乌亮的褡裢,裤脚一边高一边低的挽着,一双青面布鞋,前头破了洞,露出脚趾头来。只他对着方家这样华贵的车马,也不见一丝惧意,倒是满面的惫懒。   方夫人沉着脸道:“什么和尚在此胡言乱语,且将他拿下,送到尹天府,先看看是否心怀不轨之辈!”尹天府岂是好进的,有罪无罪,先挨一顿杀威棒,命也要去掉三分。   这邋遢和尚嗤笑:“你道贫僧说谁?说的就是你。心中有怨,便拿他人作践。如此不修阴德,怪道儿子有此一劫!”   方夫人勃然大怒:“从何听来这些疯言疯语,速速押他下去。”   这和尚一点不惧,哈哈大笑:“今生果是前世因,今生劫需前世解,胸口朱砂一点,原为今生得报,争奈当中阻拦,休矣!休矣!”   方夫人一怔。   小厮已经伙同车夫架起这和尚向一边拖去。   方夫人连忙喊道:“且慢!”一时心中惊疑起来。   她为何迟疑,这里头有个缘故:方荣圃心口上正有一点朱砂痣。这事外头人是不晓得的,乍听之下,方夫人不由一惊,又听得和尚话里有话,便没先前那样发狠了。   小厮同车夫闻言,又将这和尚架了回来,拖至方夫人车窗前头,待她吩咐。   方夫人想了又想,虽说这朱砂痣外人不得知,到底也算不得十分隐密的事,家中乳娘、服侍的婢女也是知道的,保不准从何处泄了出去。只是话又不敢说死,如今又是非常时期,少不得要问上几句了。   “我听你这话中有话,且同我分说一二,说得好了,便免了押你见官。”   和尚十分不屑:“你这妇人,天性歹毒,你儿子的福分,全是由你折了。”   方夫人听得火起,待要发怒,又听这和尚说:“你若好言好语,我倒替你指条明路,救你儿子性命。若还这般蛮横,造下孽来,也怨不得和尚不慈悲了。”   方夫人一抬眼,见旁边已有人驻足指点,不好发火,只好冷声问道:“不过随口问一问你,倒拿起架子,越发招摇撞骗起来了。将他押走罢。”   这和尚哼了一声:“你自去寻人造孽,且看你儿活不活得。”   方夫人听他隐指冲喜之事,这才真正大惊!   冲喜之事极为隐秘,有这想头才不过数日,知道的人了了无几。   这其中想阻拦此事的,也只有朱家了。可朱家一个外来小官,如何在短短数日之内打探到方荣圃胸口的朱砂痣?他家没这人脉,朱临丛她也躲在屏风后头细看了,并没什么手段本事,乃是个无用之人。   当下方夫人沉着脸不说话了。   车夫还待拖了这和尚走,小厮却比他有眼色,稳稳一手按住了。   殷舜美也听得心惊,看方夫人神情说话,便知这和尚说中了几分,当下偷偷儿拽了方夫人的衣袖:“姨母……”   方夫人思忖一阵,这才放缓了声音:“且请师傅到府上喝盅茶。”   和尚便将袖子一振,挥开车夫和小厮的手,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方夫人只好打道回府,待进了方家大门,她下了车就想细问,那和尚却抬起一掌竖起,止住了她的话:“且领贫赠先去瞧一瞧你儿罢。”   方夫人压下怒气,寻思方荣圃如今的样子,给他瞧一眼也坏不到那里去,倒要看他有何话说。   于是命人引路,真个将这和尚引至方荣圃面前。   方荣圃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呼出一口气却半晌不见吸气,总让人疑心他断了气。   和尚走至他床前看了一阵,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从腰间褡裢里拿出个拳头大小的香炉并三柱香来。   方夫人一看这香炉,便怔了一下,这香炉瞧着便像是用金和着黄铜做的,做工极细致,看痕迹,像是有些年头了。这和尚,倒不像他看着那般贫困潦倒。   和尚自顾自的用火折子将这三柱香点着,插|入香炉,就搁在床侧的小几上,然后老神在在的坐下,入定。   殷舜美迟疑道:“姨母,任他点这香,恐怕不太妥当罢。”   方夫人摇了摇头,有意说这给和尚听:“众目睽睽之下,他作出事情,也休想活命。”   和尚听了,只是掀起眼皮盯了两人一眼,冷笑了一声,又闭目养神去了。   不过一会儿,服侍方荣圃的婢女便面带喜色:“夫人,您快来看,二公子像是好了些。”   方夫人连忙走了过去,附下|身去细看,果然方荣圃的呼吸之声比方才强了些。   方夫人一脸喜色,顾不得计较先前,忙对和尚说:“多谢师傅!还请师傅救人到底,快快救活我儿!”   和尚歪头斜眼的:“贫僧也是治标不治本,救不救得了他,要看夫人你自己了。”   方夫人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   和尚道:“替他化劫的人早已现身,夫人却从中阻拦,这便是自做孽了。”   朱沅将张仲溪的《外感杂症论》誊抄完毕,搁下了笔。   含素将桌上的纸张小心的拿起,铺到一旁晾着:“待这张也干透了,便将先前的一齐装帧成册。只婢子从未做过这活儿,怕装得不美,不如去外头书画铺子令人装帧?”   朱沅摇头:“是我自家抄的,倒也不十分要紧,你只管放手去做,装坏了我再重抄过一遍,横竖这书我是要抄默至烂熟的。再不成,你去外头寻人问问要领也可,往后这样的活计只有愈来愈多的。”   龙妈妈便道:“这事儿问婢子便可,以前也是常做的。且先熬罐浆糊出来。”   含素几个,不知龙妈妈的出身来历,只从朱沅对她的看重,便也待她客客气气的,时日一久,龙妈妈这人也不讨嫌,彼此熟稔起来,一屋子主仆倒是极融洽的。   含素、雀环两个便围着龙妈妈说话。   朱沅微微笑着,这样就很好,自己在乎的人都在身边,没有割舍和痛楚。   她一面揉着酸痛的手腕,一边透过窗子看着庭中的阳光。   只见外院的白路突然抹着汗从中庭的那条青石路上小跑着奔向上房。   朱沅脸上的闲适散去,逐渐沉静下来,对含素道:“去听听是什么情形。”   白路是柳氏派了出去打探方家消息,好加以应对的。   含素应声去了。   柳氏正在向白路问话。   白路笑着道:“……夫人,外头都在传,方家次子是在劫难逃,好在他前世施恩于人,种了善果,今生有人来救他。您道这个人是谁?!竟然就是那个窑姐儿秦卿!   她是瞅着时辰托生的,八字与方家次子是天作之合,命里助他!   方夫人先前还不信,后头请了秦卿到府里一试,只她一来,这方公子便有起色了,她再倒了碗鸡汤给方公子喝了,竟然就没像先前那般呕吐,连大夫都看得啧啧称奇!   后头方公子的脉象眼看着强了许多,方夫人没了办法,总不能硬看着儿子去死罢?和尚也说过,没了秦卿为辅,方公子过了这一茬,也有下一回,方夫人只好答应了让这秦卿过门。   如今外头,将这和尚都传得神了!”   柳氏连忙双手合什:“管他神不神,沅儿可算是好了,谢天谢地!”   含素听了,再是稳重,也喜得差点儿忘形,急忙忙的去对朱沅说了:“姑娘,这可好了!”   过了半晌,才又疑道:“姑娘,您不会是闲来看两本医书,便成了个神医罢,多少大夫也看不好,就凭您那两包香一包药的,就给他医治好了?”   朱沅微微带了点笑意:“为何有句话,叫解铃还需系铃人呢?”   旁的大夫,并不知道他因何伤了脾胃,一味的只会用些滋养汤药。   若初时这方荣圃扔了那香囊,本就病得不重,不药也自愈了。可到后头,一边服着药,一边继续把玩香囊,只有越病越重的。   实则这病,不该用药滋养,他腹中一股子气涨,什么也下不去。反倒是用虎狼之药苦芥子通泄,才有生机。   可任谁见了他瘦成皮包骨的样子,又不知病源起因,怎敢下通泄之药?   便有一两个想到的,也不敢别树一帜。只因这苦芥子大寒通泄,又素来上不得台面,大夫中都流传着一句话,叫作“人参杀人无过,苦芥救人无功。”   这样但求无过的治下来,也只是一步步将他送上死路罢了。   秦卿满面喜气,不料行事竟如此顺利,待趁屋里无人,便照着朱沅的吩咐,四下里翻找一个月白色的香囊来销毁,但几番寻找也未得,只好暂且将之放下。   这香囊此刻却在戚云淮手中,南园低声对他道:“公子,小的问过方二公子身边服侍的,说是这香囊,乃是方二公子自路上捡来的,像是个姑娘掉落的,说起来,这姑娘您也见过,就是那一日在东来居,不是有个小子用蛛儿唬人么?这姑娘,便是这小子的姐姐。”   戚云淮闻言想了起来,那一双柔波荡漾的眼睛,一时忍不住笑了:“看来内有文章啊。”   作者有话要说:欢欢喜喜扔了一个手榴弹   谬谬扔了一个地雷   非常感谢~   入了V,也还是有这么多亲支持,非常感谢。   本书中的医药方面的文字,有两分是百度参考来的,八分倒是为了适应剧情写出来的,所以,不要当真。   另外,周末可能不更,因为要带孩子,孩子从幼儿园回来了。我争取不休两天,周六周日各写半章,合起来也能发一章了。   第29章   - -   方荣圃虚弱的倚在秦卿身上,就着她的手喝汤,时不时的抬眼,和她脉脉温情的相视一笑。   方夫人不由气得肝疼。   好容易待方荣圃喝完一碗汤,方夫人才若无其事的道:“为娘选了个吉日,就在下月初八,将秦氏抬进来罢。”   方荣圃一愣:“娘,岂可如此潦草,秦卿的叔婶特地赶来为她主事,请媒下定,无论如何下月初八也是仓促了。”   方夫人凉凉的一笑:“纳个妾而已,那有这些麻烦事?”   秦卿攥着丝帕的手指一紧,旋即又松开,十分贤良的对着方荣圃笑了笑。   方荣圃越发觉得她难得了,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对方夫人道:“娘,儿子待秦卿的心,您不是不知道,先前您也已经松了口,为何还要为难?”   方夫人冷笑:“为娘只说许她进门,可没说娶她为妻,凭她的身份,也当知道自己做妾也是抬举了。”   方荣圃一下动了怒,气喘咻咻的挣扎着坐正:“您这是过河拆桥!她怎么不配?她与儿子是天造地合,先前蒙难沦落风尘,也是为儿子受过消业!就凭这,儿子也是非她不娶!”   方夫人连声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什么无稽之谈?群医束手无策,偏她命里助我,才救了儿子性命。这前因后果外头都晓得了,母亲怎可翻脸不认?!”   “谁不晓得这贱人手段?这二门内的事,怎么就传得外头全晓得了?定是她有意散播谣言,想让我方家因势就范,这等满腹心机的贱人,怎么配……”   她话没说完,方荣圃已是激动的想辩驳,不料一时体虚发不出声,不由面红脖子粗的捶着床,一个不慎往后倒去,隐隐的要翻白眼。   唬得方夫人连忙起身去看:“圃哥儿!”   秦卿也是饱含热泪:“圃郎……你待妾的心,妾身都领了,就是和你做不成夫妻也不妨事,你千万莫急出病来。”   方荣圃喘过一口气,又是满脸感动的握紧了秦卿的手。   方夫人额上青筋直跳,在这情形下,却什么也说不得。   ****   朱临丛告假卧床,不免心中火烧油炸的。   柳氏自从外头传出方家欲娶秦卿为媳的风声后,倒也不再限制朱临丛的长随给他传递消息。   王五在榻边矮着身子:“……这天下没有拗得过儿女的爹娘,这方家也就还勉强端个架子,但这事儿啊,十之八、九已是成了,就看怎么将台阶下得漂亮些……”   朱临丛心中恼恨,禁不住捶了捶床,不慎牵动那根痛筋,又呲牙咧嘴的。   上头主人不知大姑娘手段,反倒是下头这些男仆女婢都晓得。此时王五有心卖朱沅一个好,便斟酌着道:“老爷,照这情形,这方家想娶谁家姑娘都是不成的,到末了都得让这秦卿给搅和了。谁家要是接了方家这茬,卖女名头也传出去了,实惠最后也得不着,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赔什么夫人的……”   朱临丛没好气的道:“赔了夫人又折兵!”   “对对对!”王五只当不知道自家老爷想卖女儿的事:“还是咱们老爷学识渊……”   朱临丛脸色好了些,又接了一句:“渊博!”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小的常年跟在老爷身边,也还能说出这词的半个字来,我那浑家,半个字也说不得。”   朱临丛脸色又好了些。   王五接着吹:“就是咱们老爷这么有学识,有眼力的人,才晓得不接方家那茬。早早的就让咱们家二姑娘不许去了,此时才没闹个灰头土脸的。您不晓得,外头现在说起何家、苏家、唐家、薛家这四家,那话可就难听啦!”   朱家也没少被说,不过横竖这背后话,当事人是不会晓得的,吹一吹也无妨。   朱临丛一想,对呀,早就让泖儿别去了。沅儿这事,才有个苗头了,外头人万万是不晓得的。啧,还好闪了腰,不然真换了庚帖,这秦卿起死回生这手闹出来,进不得退不得,还真成了笑话。   这么一想,朱临丛心里好过了。   王五看着他脸色,谄媚的道:“老爷就是有那读书人的傲骨,就是清流!”   朱临丛微微笑着,要不是姿势不便,还真要捋一捋短须了。   这一番话,才到了夜里,就传到了朱沅耳中,她把王五家的叫了来:“你家那口子,会办事。”赏了她一个荷包。   王五家的向来嘴拙,没有白路家的有脸面,这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婢子谢过大姑娘,婢子一家也没旁的,就是办事用心!”   朱沅淡淡的道:“知道用心,还用对了地方,这就是好的,往后办好了,还有赏。”   王五家的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含素捂着嘴笑:“这人呀,还是做恶人好。原来姑娘一直教婢子一心向善,都是假的。”   朱沅微微一笑:“一心向善,原也没错。便是现如今我做了恶人,遇见了善人,我也只有敬佩的。可这世上,多的是伪善之人,对着这等人,不恶不成。”   雀环嘻嘻笑着:“婢子倒不觉着姑娘是恶人呢,只是厉害了些罢了。”   含素一想,也点头应是。   龙妈妈在一侧糊书,听着也笑了起来,她跟在朱沅身边,近来日渐安心,瞧这情形,倒像是女儿将她接到身边养老呢。一边这样想,一边就湿了眼眶,赶紧侧过身边用袖子印了印眼窝。   几人拾掇完毕,雀环和龙妈妈到后罩房里去歇息,却是轮到含素值夜。   她自床底拉出个小软榻来,就卧在朱沅床前。   先前还同朱沅说上几句话,后头禁不住睡意,沉沉的睡去了。   朱沅却是将近段时日发生之事在心中梳理一遍,确认并无纰漏,才安下心来,蒙蒙的有层睡意。   突然窗棂上啪的一声脆响,一下将她惊醒。   当下坐起,就见隔着防蚊的碧霞窗纱,背着月光站着个人,看那身形,赫然是萧源。   含素便含含糊糊的道:“姑娘?”   朱沅镇定的道:“无事,睡罢。”   含素没再应声。   朱沅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指了指隔壁屋子。   萧源会意,朝那边走去。   朱沅挑开帘子到了外室,再上前去拔拴开门,也不管萧源,自顾转身点了盏灯,特地拿了个罩子罩上,蒙蒙的只透了点光出来。   这才转身坐下,又指了指左手边的椅子,示意萧源坐。   萧源顺从的坐下。   朱沅便发现他也没了素日那股子精神劲,眉眼低垂的,看得朱沅忍不住轻声问道:“到底何事?”心中揣测,莫不是印子钱收不回来,他才这样丧气的来报信。   萧源憋了半晌:“若有一人被气病了,胸闷咳嗽,脸色发黄,用什么药才好?”   朱沅摇了摇头:“这我如何知道?”   萧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这黑暗之中显得亮晶晶的,透着些祈求和希冀,朱沅莫名觉着他像只想吃骨头的小狗儿一般。   “你上回不是随便就开药,将人治得死去活来么?”   朱沅道:“这下药害人,不需对症。这下方治人,可得对人对症,岂是听你说一说,便能开药的?”   萧源一听,眼神就黯了。朱沅觉着他就连头顶上平日卷曲的乱发都有些蔫蔫的垂下来了似的。朱沅看着,不禁清咳了一声:“何人病了,有病就请大夫医治,不就好了么?何苦来问我这样的半调子大夫?”   萧源抬眼看了她一眼,垂下头,过了一会又抬眼看她,半晌才道:“同你说该是无妨,前几日也听你家极为热闹,你也将你爹给气倒了的。”一副难兄难弟的口气。   朱沅早前心中还晃过丝念头:自家闹得这般厉害,旁人不知,就萧源那耳朵定是听了去的,就不知他为何没像往常那般爬墙看热闹。只是没有细想。   此刻才晓得,是他家中出了事,他也没心思罢了。   于是不动声色道:“也?要请大夫的,是你爹?”   萧源闷闷的点了点头。   朱沅又道:“你家也不像是请不起大夫的样子啊。”   萧源沉默半晌,才闷声道:“那老头不愿意看大夫。”   这可奇怪了,朱沅不吭声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可问得太深。   萧源向来觉她可亲,过了一阵终于道出缘由:“就是上回去于家,我将那老头给气着了。原还以为没甚么,不过吹胡子瞪眼过一阵便罢了。不想回来他就不适。近来饭也用得少了,又被我发现他背着人捶胸。耐不住我细问,他才说了。又不许请大夫。”   朱沅奇道:“这是为何?”   萧源垂着头:“他平素是将‘不孝’,‘不孝’的挂在嘴上,但又怕我将他气病了这事传出,这‘不孝’就落到了实处,到时我继母必然要趁机驱赶我,不令我继承家业。我请了两三回大夫了,他都发怒说没病,不令人诊脉……”他是元配嫡子,按理,是要继承大半个家业的。   朱沅一时沉默,这萧见行,她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瞧不上自己的父亲朱临丛了。   如今想来,这人却是个方正耿直的人。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同理,这瞧不上不堪的人,岂不也有些高洁么?   看了萧源蔫蔫的样子,朱沅叹了口气:“行了,装什么可怜?明儿这事,我想法替你办了。”   萧源一下坐直了,双目闪亮,神采飞扬,头顶的发卷一弹一弹的:“此话当真?”   朱沅不由露出丝笑意来:“当真。”   萧源陪着笑:“沅姐姐,往后有事,尽管差遣!”   朱沅不自觉的嗔道:“往后不许这样趁黑摸到我窗前了,也就是我还不见怪,若是被人发现,都讨不了好去。没人教过你,这不合礼数?”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萧源自小没了娘,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放养长大,只怕外祖父和外祖母自家的孙儿都管教不过来,能给他几分心思?他混迹在市井,能懂什么礼数?   果然见萧源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旋即又认认真真的点头:“沅姐姐,我记住了,下回我给你捎信,不这样冒冒失失的来。”   朱沅也温柔的笑了起来,朝他摆摆手:“回去罢。”   好容易送走了萧源,朱沅挑开帘子要回内室,就见含素白着脸站在帘子后头。   她直直的望着朱沅:“姑娘,这可使不得,被人发现,这名声可就毁了。便是无人发现,也怕他心怀不轨!”   作者有话要说:洒洒扔了一个地雷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感谢两位投雷鼓励~   周末实在没有空更,抱歉了,一般周末都是更不了的,以后就别等着我了   第30章   - -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   只凭这八个字,含素如果能笑着说“惊世骇俗,您值得拥有”,那她也就不正常了。   朱沅被含素惊骇欲绝的表情逗得竟有了些笑意,她微微竖起了一根指头,示意她噤声。   含素惊惶的看了一眼窗外,果然就闭紧了嘴巴,但仍是两眼急切的盯着朱沅。   朱沅走了过去,挽着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向内室,坐到床边上,她才轻声道:“别怕,他还只是个小孩儿。”   含素憋着嗓子道:“姑娘……他和您年纪不相上下,便是小些,也不过一岁半岁的,您怎可以为他是个小孩儿?”   朱沅莞尔,萧源时常有些顽劣大胆的举动,比同龄人显得稚气些,令她情不自禁的就站在三十岁的角度来以为他只是个小少年。   “无妨,往后我已是不许他再来了,先前也无人察觉,只有你……”   含素急急的道:“婢子自是会守口如瓶,说出半个字就活该肠穿肚烂。”   朱沅责备的皱了皱眉头:“我自是信你,何须起誓?我只怕你心中为此事惶恐不安,被人看出端倪。我同他并无事发生,你不必心慌。”   含素道:“婢子自是相信姑娘,只是姑娘,你与他深夜相会,便是有损名节,婢子字识得不多,也知这名节于女子最是要紧,被人发现,便只有自尽一途了。”   朱沅忍不住笑了:“被人发现了,我也不会自尽,会想法逃去他处,好生度日。”   含素吃惊的张大了嘴。   朱沅的笑意渐渐收起,神情逐渐沉静。   “我便同你摊开了说罢,名节存之,甚好。名节有损,也无妨。为着母亲、弟弟着想,能瞒自是要瞒,但也不必因着这一点子事,就跟天塌了似的惶恐不安,实算不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你一时无法理会也无妨,莫吃惊惶恐便是。”   她一路沦落,已是看得清了:男子三妻四妾,出门还要寻花问柳。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稍有不慎,坏了名节便要自尽。   这些规矩,实则都是男子用来束缚女子的,甚至女子自己,也在束缚自己。她为何要遵守?与她行事无冲突便遵守无妨,有冲突便不需遵守,阳奉阴违便是。   她早沦为了淫|妇,如何还能从心底奉这些规矩为圭臬?   含素说不出话来,这与她以往的认知完全不同,但看朱沅不以为然,主意在握的样子,她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服侍朱沅再度睡下,心中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看得紧些,不能让萧源这小子再唐突闯入!   *   第二日一早,朱沅便叫了龙妈妈来面授机宜。   龙妈妈颇有些不安:“姑娘,婢子怕是不成……。”   朱沅安慰:“这些时日,家中仆妇有个不适,不都是妈妈帮着看病开方的么?且他这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心中多也有数,只消妈妈去确诊一番便是,回头咱们斟酌着选个稳妥的方子,务必让他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出病来就是。”   朱沅早让门房留意萧见行何时归家,待门房上来人报信,龙妈妈这才惴惴的去了。   萧见行才进了书房,尚未更衣,便有人来报:“老爷,隔壁朱老爷派了人拿了名帖来,说要讨老爷一幅墨宝。”   萧见行正觉胸口一阵气闷,赶紧端起茶来饮了两口,这才觉得疏散些,方才开口:“请到书房来。”   心中不免纳闷,同这朱临丛,虽是比邻,却无深交,何以就上门来求墨宝?自家的字也难登大雅之堂,曾被师座评为“方正有余,圆润不足”。   虽是纳闷,到底是邻里邻居的,不见也不合适。   过了一会,长随领了龙妈妈来。萧见行差些呛到:“你家老爷派你来的?”怎的派个婆子来?虽然她这把年纪已经无需避讳了,但也觉古怪。   龙妈妈强自镇定,笑着道:“萧老爷,正是我家老爷让婢子来的,书房换了摆设,我家老爷左右看着缺幅字。又觉萧老爷平素为官清正,人品贵重,想必字如其人,特特派婢子前来求字。”   萧见行虽被她捧了一下,到底狐疑的看了她一阵。   龙妈妈又道:“我家老爷是卧病在床,不然定要亲自前来以示诚意的。”   萧见行就有些轻微的尴尬了,朱临丛病了,他也听说了。因不耐烦这些人情世故,比邻住着多少也晓得这场病是因“卖女”闹出来的,更是看不上朱临丛了,故只令夫人派婆子携礼前往问候,自己却没登过门。此时听朱家来人无意中点到,不免就觉得有些欠缺了。   因着这点轻微的尴尬,又觉不过是一幅字,别人求上门来,不给反倒不美。于是萧见行便道:“不过是幅字,难得朱大人看得起,自当从命。”   当下就要唤书童来磨墨。   龙妈妈赶紧从袖中拿出来一碇墨:“好字还需好墨,让婢子来伺候。”   这墨锭一拿出来,萧见行就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只见这墨锭精巧非常,一端呈如意形,正面以金色描画了一幅仙鹤仰首张望图,反面以阴识篆书“仙鹤延年”四字。   龙妈妈在砚台中放了少许水,手执墨锭,垂直慢研。腰背挺直,手上又均又慢,一看便是有章法的。   萧见行只觉着寻常书僮还及不上她。   一股淡淡的松香从墨中散出,萧见行又盯着这墨锭看:“这墨锭是何家所制?”   龙妈妈笑着道:“这是我家姑娘孝敬老爷,自家制的,比外头买的倒是用心些,写出字来遇水不易败,经久而不散。”   萧见行是爱墨之人,萧家并不是大富之家,顶级的墨锭也用得不多,此刻他闻这芳香,见这形状,只觉这也是极好的了,禁不住道:“我来一试。”伸手便要接过。   龙妈妈交到他手中,故作殷勤的去替他挽袖子:“老爷且留心袖子。”   萧见行只觉这仆妇指头无意间都按到了自己腕上,不由不喜,只觉朱家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个个没有规矩。闷闷的一挣没挣脱,只好厉声道:“放手!”   龙妈妈讪讪的缩了手,站到一旁。   萧见行一手压了袖角,一手磨了几圈,龙妈妈再不敢啰嗦,闭着嘴跟个蚌壳似的,只是替他添了些水。   萧见行闷闷的提笔写了几个字:“拿去!”   龙妈妈再三谢过,用帕子包了墨锭收起,捧着这幅字退下了。   朱沅还在等她回话。   龙妈妈且交了任务:“是洪脉……”一番细述萧见行的脉像气色,两人定了用药。   朱沅只见龙妈妈臊得慌,不免安慰:“委屈妈妈了……”   龙妈妈摆了摆手:“无事,无事,横竖他也不认得婢子,往后也不必碰面,只是咱们老爷珍藏的这墨锭用动了,可如何是好?”   朱沅笑道:“怕什么,原样放回去,横竖只用了这么点,也看不出,就看出来,他也记不清是否自身用过。”   转头朱沅又写了封信给萧源,因怕萧见行不肯服汤剂,便指了刘记药堂相应的成品药丸令萧源去买。含素见了,巴巴儿将信重新誊抄一遍,生怕朱沅的信落到萧源手中,来日引出意外。朱沅感念她一份心意,也由她。   含素自去辗转托了外院小厮,再借了旁人名义将信纸送到萧家,此事便算揭过。   *   这头谦霞县主却下了帖子来,请朱沅过府说话。   柳氏喜不自禁,连声催促朱沅仔细梳洗打扮。   朱泖看着朱沅退了出去,才敢捏着帕子对柳氏嘟囔:“娘,不是说爹身上不好,不许外出么?”   柳氏戳了她额头一指:“谦霞县主相邀,不比寻常。且你爹并无大碍,养养便好的。娘知道你这点小心思,只是你姐姐好了,也能带契你,可别在一边酸了。”   朱泖目光一闪,摸了摸额头:“娘想到那里去了。”   柳氏笑了一笑,不放在心上。   朱沅自领了龙妈妈、含素、雀环三人,坐着小轿,随了谦霞县主派来的仆妇,往高阳王府去。   高阳王府座落在燕京东面。这一片云集的大多是王府、郡王府、国公府、候府等超品世家。   先帝的皇子,大多已经前往封地,今上的皇子里,年纪最长的当属太子,住在东宫,其余皇子年纪还小,尚未出宫建府。是以此处声势最显赫的,当属高阳王府,齐麟王府,和辅国公府。   朱沅自车帘内向外打量,虽道路宽敞平整,人烟却不阜盛,两侧皆是一眼难望尽头的粉壁,墙后林中偶露飞檐,便衬得此处别样的肃穆大气。   好容易走到一处,见临街朝南蹲着一对麒麟,三间兽头大门,朱沅见被引着往此处去,方知到了,抬眼一看,果然正门之上有块横匾“高阳王府”。凭她还不能走正门,被抬着从东边角门进去了。   一路到了垂花门落了轿,含素扶了朱沅下来,小厮退下。   谦霞县主使来的邢妈妈便道:“园中还劳烦朱姑娘步行。”   朱沅知道在王府当中,寻常身份都不许乘车马通行,这也是为着个避讳的意思,当下也不以为意:“妈妈那里话,正好赏一赏这景致。”   邢妈妈便露出笑意,一路引领,随着朱沅目光所落之处,将些有来历的翠嶂、奇石、桥、亭略略向朱沅低述一二,不是宫里头赏的,便是祖上征战带回,或是皇上题过字的。   邢妈妈见朱沅并未有局促惊讶之色,不由对她高看了一眼。   正走到九曲桥上,便遥遥的看见来了一伙子人。这桥凌水而建,断没旁的岔道,避无可避。   邢妈妈虚眼一看,连忙避到一侧福□去:“是王爷!”   朱沅一众人便也学着她样,福身等待高阳王等人的走近。   顷刻高阳王领着人走近,因见旁边一个低眉敛目的少女看着眼生,不是自家亲戚,不由问邢妈妈:“你不服侍县主,却在此处做甚?”   邢妈妈道:“回王爷的话,县主今日命婢子请了朱家大姑娘来说话。”   高阳王哦了一声,来了兴趣。他生得十分高大,虽年过五旬,但仍然神采奕奕,立在人身前,便予人一种威压之感。   谦霞县主从未有过手帕交,略亲近的几个,也是自家亲戚中年纪相近的姑娘。这会子突然请了外人来说话,足见谦霞对其品性十分欣赏了。   他便和气的道:“起来罢,不必多礼。”   见朱沅起身,细看了她一眼,又道:“无事不急回去,多陪霞儿说话,中午本王吩咐膳房多添几道菜,你只管玩,莫拘束。”   朱沅便淡淡笑道:“朱沅谢过王爷厚爱。”   一听她说这话,高阳王身边便有一人转过脸来细看她。   朱沅并不好抬眼打量高阳王一行人,回过话,便由邢妈妈领着去了。   倒是高阳王笑着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肩:“秀正,如何作出这副模样?本王往日见你小小年纪便有如老夫子一般,今日倒显出几分年轻人心性!”   戚云淮收回目光,笑而不语。   原来她就是朱沅,朱沅就是她。   并不是只束手无力的小绵羊,却是朵浸满毒汁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欢欢喜喜,翡翠荆棘,微微安三位给扔的雷。   今天更晚了,过渡感觉还难写一点耶   还有,我的真爱鱼鱼已经跑了,怎么真爱金陵七月也不见冒泡了?不会吧?!全抛弃我了?!   第31章   - -   邢妈妈领着朱沅等人一路到了谦霞县主的叠秀馆,进门便见几丛一人高的阔叶芭蕉挡在面前,后头庭院半遮半现,意境之雅,不同寻常人家。   谦霞县主正等着朱沅。   朱沅入室内一看,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由方寸大小的薄玉片串成的凉席,横设一张炕桌,上头堆着些书藉和针线筐,靠西边壁上设着个套着细白竹丝织花面的引枕,四角都放着冰盆,也不见香炉,却满室都充盈着幽沉的香味。   谦霞正倚在引枕上,手中握卷书在闲看。   听到来人禀报:“朱大姑娘来了。”   谦霞连忙将书放在炕桌上,起身下来,露了抹生涩的笑意迎了上来,在离朱沅三步时站定。   朱沅见礼:“朱沅见过谦霞县主。”   谦霞嗔道:“怎的这般多礼,好容易将你盼来了。”   说着让朱沅上炕与自己隔着炕桌对坐了,婢女们忙奉上茶来,朱沅接着吃了,搁下杯子,从侍立在一边的含素手中拿了《外感杂症论》来:“多谢县主抬爱,特地将这书送来给我,只是看过之后,方知其十分珍贵,不敢真个占了,于是誊抄了一本,今日将原本奉还。”   谦霞听说她已抄得了,便也不再客气推拒,令邢妈妈接了:“你也太小心了些。”   一时一个身穿青绸短襦的婢女又奉上了用个白水晶碟子盛着的荔枝,当中还有方寸大小的冰块镇着。   这婢女看来在谦霞面前是极有体面的,当下一边将碟子安置在炕桌上,一边笑着道:“这是南边快马运来入贡的稀奇果儿,名叫‘荔枝’,便是咱们家也只得了一小蒌子,县主知道朱姑娘要来,特地命人开了冰库,取出备用呢!”   谦霞指尖隔着帕子向朱沅的方向推了推碟子:“你别理紫黛这丫头的闲话,不过这荔枝味儿倒真是不错。”   朱沅含笑剥了粒吃了,果觉入口甘甜中带点微酸,浓厚水润,别有一番滋味。   她却只吃了一粒就擦了擦手,笑着道:“其实早于书中得知,含日才尝其滋味。美则美矣,县主却不可多食。”   谦霞咦了一声:“这是为何?”   朱沅道:“荔枝性热,不可多食。”   谦霞捂了嘴:“我说怎的嘴里起了个泡,身边婆子寻不出个理来,原来是应在这里。”   朱沅看她捂着嘴的样子十分天真可爱,笑着道:“也不妨事,多喝些凉茶便是。”   因又说到凉茶:“观县主气色必有内热,可令大夫用菊花、金银花配成方子冲茶去火,且要少用些冰,不宜敞睡在这玉席上,莫贪凉才是。”   谦霞听了忙道:“也不必大夫了,竟是你替我开个方子来得便宜!”   朱沅应了。   紫黛便在一边道:“阿弥陀佛,这些话,婢子和嬷嬷们那天不叮嘱个一遍两遍的,是朱姑娘说了县主才听得入耳。”   朱沅一本正经道:“外来和尚好念经么。”   惹得众人笑了一回。   朱沅和谦霞两个就着近日书局新出的书议论了一番,谦霞见朱沅读书,每每归结得新颖,不似旁人酸腐,越发喜欢。   到末了又与她下棋,两人棋力相当,难解难分。   谦霞将朱沅留了又留,直到用过晚膳,又硬塞了数册新书,宫缎四匹,一匣子宫花,两串檀香手串,两串珊瑚手串,一齐派人连着朱沅送归朱家。   朱沅回到家中,先将东西给柳氏过目。   柳氏看了一回,只挑了朵颜色稳重的宫花:“都是些鲜艳的,你们小姑娘才使得,同你妹妹分了罢。”   朱沅应了,心下却晓得依朱泖的性子是不会感恩的,懒得枉做好人,因此先回了自己屋子,捡喜欢的挑剩了,这才命雀环捧了送到朱泖屋里。   朱泖一时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毕竟是宫里头出来的,便是朱沅挑剩的,那也是极好的。   她一边爱得不行,在缎子上摸了又摸,一边拿了这朵花看一眼,放下另拿一朵来看。嘴上却嘟囔:“全是些入不得眼的,送到我这处来了。”   雀环本就是个有些莽撞的,又得朱沅许了胆,当下不冷不热的道:“二姑娘不喜欢,婢子便原样拿回去了。”   朱泖没料到一个婢女也敢同她顶嘴,当下脸涨得通红,拿起杯盏就往雀环头上一砸:“你个贱婢也敢仗势欺人!”   雀环半身湿了水,也不同她多话,当下盯了朱泖一眼,捂着头就回去寻朱沅告状。   朱泖一时愣住了,有些后悔: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朱沅如今难惹,怕真会来替婢女撑腰。   正心里不安,果然就见朱沅沉着脸,领着雀环、含素、龙妈妈三个沿着游廊来了。   朱泖抿着唇,不敢说话。   朱沅冲画绮凤歌抬了抬下巴:“都出去。”   画绮前次已是晓得厉害,一遛烟的出去了,凤歌却是杵着不动。   朱沅倒还高看她一眼,只对着外头喊了一声:“来将凤歌拉出去!”   外头早有跟着看热闹的仆妇跳了进来,捂了凤歌的嘴不由分说的拉了她出去。   朱泖这才发现朱沅在家已有如此威信!不由得脸色更白:“你要做甚?我只消叫唤两声,娘亲自会听见!”   朱沅命雀环反拴了门,笑着道:“我已是不耐烦同你背地里来些软和手段了,就光明正大的管教于你,又如何?”   柳氏得了信,匆匆的往西厢来时,只见房门反锁。   里头的灯光将人影映在窗户纸上,随着影子眼花缭乱的晃动,屋里传出啪、啪的脆响和朱泖的呼痛声。   柳氏唬了一跳,让婆子去拍门:“沅儿,快些将门打开,嫡亲的姊妹,这是要作死么?”   过得一阵,屋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朱泖一下披头散发的冲了出来扑到柳氏怀中,仰着脸给她看,泣不成声:“娘,娘,您看朱沅她就这样要打死了我!”   柳氏一看,朱泖面上红面一片,肿了有一指高,不由心中疼得直哆嗦,劈头盖脸的冲朱沅道:“你这是作的什么孽?自己嫡亲的妹妹,怎么下得去手?倒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朱泖见柳氏怒气勃发的样子,心中一喜,只觉脸上都不大疼了,越发哭得起劲:“娘啊!朱沅她就让人按着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我啊,仇人都没有这样下死手的!”   柳氏搂着她的肩,眼圈也红了,怒目瞪向朱沅。   朱沅只看着朱泖哭闹做戏,神情镇定:“娘,我这是为她好,管教她。”   柳氏高声道:“你要管教她什么?用得着下这样狠手?”   朱沅淡淡的道:   “一教她,莫要窝里横,在外该有的矜持要有。她可好,在家中处处要与我争个先,到了外头,恨不能贴地予人做奴婢。   二教她,姐妹同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回于老太君过寿,她伙着旁人要灌醉了我,令我出丑。若我当真在席上烂醉胡话,有失颜面,她当她能撇开了我,撇开了朱家,去做个体面的官家姑娘?怕是连累娘亲都要被人说嘴。   三教她,莫要心胸狭窄。自小到大,见我有什么都眼红,自个得不着的,背地里也要使手段毁了,如此心胸,来日必要与人生了龃龉,爹爹是个不理事的,沉哥儿还年纪,谁来替她解难?到末了还是连累朱家。   四教她,勿骄勿躁,安份守已。我予她送了礼物来,她竟嫌不合心意,拿杯盏砸我的婢女!给你是情份,不给你是本份,缘何得蜀望陇,暴虐伤人?   看她桩桩件件,俱是上不得台面。   娘莫以为她只是个女儿,来日嫁了便无事。须知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她走到何处,也是朱家的女儿。她好了,能带契沉哥儿,她要犯了事,旁人只说咱们朱家教女不严,没得牵连了沉哥儿前程。”   柳氏见她一脸沉静,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神情动作不见半丝夸张,愈发显得可信,又因牵扯到沉哥儿,不由被她说得目瞪口呆。   柳氏是知道朱泖有些性子的,却不想朱沅说得这般严重。   朱泖也怔在原地,半晌哭了一声:“娘,朱沅冤枉我!”   朱沅一笑:“桩桩件件,我都寻得出人证,你倒想赖,赖得了么?”说话间往朱泖逼近一步,吓得她往后一缩,再说不出话来。   柳氏便有些明白,叹了一声:“便是如此,你也好生同她说道。姑娘家的,是娇客,便是犯错,罚也要罚得秀气,那有这样往脸上招呼的?”   朱沅道:“娘亲一则忙于管家,二则心慈,狠不下心来教她,长此以往,只有越来越难管教的。我身为长姐,便代劳了。不知道痛,怎么记得牢?这恶人,我当得问心无愧。”说得大义凛然,毫无私心的样子。   柳氏听了无法。   朱泖便知今日这顿打是白挨了。   今次可不比上回,上回虽受折磨,到底是背着人。此次却是当着一家上下的面,将面子丢得干干净净,朱沅一条一条将她说得不堪,只怕家只仆妇往后也瞧不上她,就是到灶上要壶热水,不免也有人磨磨蹭蹭。   朱泖想到这里,不免眼泪落个不停。   柳氏只当她是疼的,连声安慰:“快些上了药,明儿就消肿了。”但却再也不为此责备朱沅了。   朱沅又淡淡的道:“既然她瞧不上那些物件,我便让人取回去了。”   当下就在柳氏和朱泖的目光下,派了含素朱泖将缎匹等物件抱了回去。   主仆一行回了屋,朱沅便指着雀环湿了半边的裙子:“快去换了罢。”   雀环答应着下去了,一会换了裙子来,朱沅又挑了匹宫缎给雀环含素:“这匹也不算太打眼,你们俩做身衣裳年节穿穿也是好的。”   又将另一匹给了龙妈妈:“这匹缎子做成大件有些艳了,用来做了镶边提色却是恰到好处,妈妈自用些,也替我做个比夹给我母亲。”   一时众人都很欢喜。   含素背着人却去掐雀环:“你这死丫头,却来挑事!”   雀环哎哟直躲:“好姐姐,我不就瞧不惯二姑娘处处同咱们姑娘为难么?明明得了便宜,嘴上还要埋汰。做什么要忍她让她?寻个由子咱们姑娘正好收拾她——要不是咱们姑娘本就有这个心,我再怎么挑事,也是挑不起的。况且你看多好,咱们也得了半匹缎子,哎呀,真真做梦一样,再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缎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ojonaruto扔的地雷,谢谢!   第32章   - -   朱泖在屋里捂了三日方敢出门,自此心中如何做想,外人是不得而知,横竖面上是老实了,再不敢说些不阴不阳的话。   再过得一阵,朱临丛的伤势也好转了,虽腰上不敢用力,行走坐卧倒也没有问题,急忙忙的赶去官署,谁知司农寺官员庸肿,似他这般的小官儿实是不缺,他告病两月,竟是半点儿影响也无,甚至有人连他告病也不知,只见了面一阵面生。   这使得朱临丛不免有些失落,心中遗憾:若朱沅当真嫁到方家,他得以外放,才真是妙哉!   朱沅明知他的这些心思,却只当不知,不曾露出半点怨色,照旧显出对父亲的孝顺恭敬。   日子平静如水的滑过了炎炎夏日。   朱沅与谦霞的交情日益深厚,隔三岔五的便要使人来请她过去说话,间或还要传递书信。   等到秋风乍起,这一日朱沅记起前日与谦霞约了今日一起去研制胭脂,便叫人备了轿子出门。   轿子还没出胡同口,便有人唤了一声:“沅姐姐。”   跟在轿边行走的含素一下警觉起来,防备的扭头望着从后头大步走来的萧源。   朱沅挑开了轿帘,不过三两月没见,萧源似又长高了些,面上五官更为舒展,他原本双目就较一般人更为有神,此刻不言不笑的时候,气势更是凌厉了几分。   他要走到轿前,就被含素当中阻隔了。   萧源瞥了含素一眼,这一眼意味不明,却教含素心中一颤,就怕他下一刻拿只蛛儿放到她领口,她强自镇定:“萧公子可是有事?”   萧源偏着头,颇有些无赖样:“瞧见是你家的轿子,邻里邻居的,招呼一声也不为过罢?”   朱沅开口解围:“好了,过来说话。”   萧源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走到轿边,挨着窗口,讨好的压低声音道:“沅姐姐,那银子我给你利滚利的,翻了一倍有余呢!姐姐等不等钱用?回头我便送来,要不等着用,我便还给姐姐放着。”   朱沅听了心里也喜欢。朱临丛攒了有几百两私房,她不敢全动了。只陆陆继继的送了一百五十两给萧源,如今看来平白的也多出百来两了。   如此便可将本金抽回,也省得被朱临丛发现,他占着身份,明面上是不能跟他翻脸的,于是便笑着道:“你且将本金送还予我,余下的继续放着。”顿了顿又道:“辛苦你从中办事,你自抽一成拿去花销。”   萧源一时有些气愤:“我给姐姐办事,还要银子不成?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声音略大了些,两个轿夫只恨带了耳朵,这可是他们朱家的悍妇,她的事,最好听都不要听。   朱沅便嗔怪的一挑眉:“嚷嚷什么?”   萧源气势立即弱了下来:“是沅姐姐要同我见外。”皱着眉,苦着脸看她。   朱沅一时手痒痒的,恨不能摸摸他的头,神情便温和下来:“你不要便不要,我心中自记着你的好。”   萧源一听这话,通身舒泰,看着她水光滟潋的双目,莫名其妙的红了脸,心乱跳起来。他觉得这种情形甚为丢脸,万万不能让沅姐姐看出,于是绷着脸,极为严肃的道:“谁要你记好?我走了,回头再送银子来。”转身脊背挺直的走了。   朱沅怔住,含素凑过来呸了一声:“阴阳怪气的!”   朱沅摇了摇头:“同他计较什么?走罢。”轿夫闻言起轿,一路熟稔的抬至高阳王府。   谦霞见她来了,笑着迎了上去,如今她与朱沅已愈见亲密,只不曾似寻常手帕交一般手挽着手了。   谦霞指着屋里用细竹条筐装着的几筐胭脂花:“早早的就采摘了下来,她们都用清水洗过一遍的。”   朱沅在含素的服侍下挽了袖子:“这胭脂花儿五月末就该谢了的,怎的到如今还开得这般好。”   谦霞道:“也是下头人想法子延了花期,这开得最末的,淘出胭脂来色儿最浓,往年我家都是这般时节制胭脂,细心淘制出来,跟宫中的也没有两样,要紧的是心意,拿来送人正是礼轻情义重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边指挥婢女仔细甄选摘下花瓣,只要最完整红艳的,余下都撇了。又使人将用草木灰水浸泡过后的花瓣拿到院中去捣成泥。   说是亲手制,多数还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谦霞一时又道:“今秋宫中要选女官,你可想去?”   朱沅怔了怔,选女官可不同于选妃。   燕朝倒没有前朝的陋习,各官家千金到了年纪从不限嫁,更不会全召入宫中从头到脚吹毛求疵般像挑牲口似的选妃。倒是讲究个你情我愿,宫中有旨意选妃,家中有妙龄女子想送入宫的,自可请人画像,将画卷送至宗正寺,宫中看中,才会宣入宫中问话,没看中,将画卷退回也不是什么打脸的事。   选女官却是另一码事。   自从舜阳大长公主和钱太后体现出巾帼不让须眉,以及女子特有的睿智后,宫中便特设了些女官位置,大多分管内制衣饰等,也可采纳民意向皇后进言,就连皇后宫中的大长秋,以往都是由太监担任,近年也多用女官了。   一般这些女官多是十四、五岁入宫,十八岁出宫,并不耽搁婚嫁,甚至得了宫中贵人青眼的,婚后还可继续入宫任职。   因入过宫,受过调|教,这些女官大多眼界、行事多有不同,甚至因为一头通着了天,于夫婿仕途上也多有助益,因此只要入过宫,便是提了身价,来日更好寻觅亲事。   这样的好事,当然也就不容易得了。女官的甄选是极为苛刻的,朱沅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一则已经许给了方荣圃,二则朱家并无这般大的脸面,她是无缘入选的。   此刻听谦霞一提,心思便活动起来。   柳氏近来已是四处给朱沅看人家,奈何朱家在这燕京当中根基实在太薄,又兼险些闹出卖女的传闻来,柳氏能寻着的,都不成样子,是以一直也没落定。   朱沅若想选择余地更大,来日能自己做主,入宫一圈,得个体面抬抬身价倒是个好法子。就是真嫁了人,在夫家份量也不同。   于是她眼睛一转,含笑望着谦霞:“我倒是想,只怕轮不上。”   谦霞用染得红红的指尖点了点她:“同我也玩这些虚的——自是会替你向皇后娘娘说话,多留你一个,有什么难的?”   **   于家大夫人蒋氏轻摇着纨扇,双目微阖,闲闲的听着女先生说书。   门口的珠帘一阵晃动,一个高个儿少年大步走了进来,唤了一声:“娘。”赫然是于明越。   蒋氏似被他惊醒似的回过神,略坐正了身子,笑着指了指桌了茶水:“上那去了,满脑门子的汗。”   于明越笑着道:“冯家寻了我去,冯涌成婚当日要我去刘家催妆,为着这,今儿还特地请孩儿吃酒。”   冯涌是宗正寺少卿的嫡子,向来是与戚云淮等人走得近的,现下为着热闹气派,也使人请了于明越,凑成了八个一般年轻俊秀的少年,到大婚当日齐去女方家催妆。   这是个讨喜的活儿,于明越当时就应下了。   蒋氏慈爱的站起来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既然应了,就别给人落了脸。”能借机和戚云淮等人相交,也是件好事。   于明越满口应下,一眼看到桌上放着几本小册。   蒋氏是个和软的人,于明越在她面前也放肆,见这册子古古怪怪不知用途,便顺手拿起来看:“这是什么?”   翻开一看,却见上头书写着女子姓名、年纪、家中父兄在何处任职等。   于明越心中一下明白过来,不由红了脸:“娘,你这是在……”,说到这里,只看见当中一册上头写着“朱沅”二字,心中欢喜起来。那一日送了这朱家大姑娘家去,当时就觉着她令人心悦,如果是她,自己必是愿意的。   这事儿于人前却不好议论,蒋氏让人退了出去,这才笑着对于明越道:“这是在提前给明飞看媳妇呢。”   于明越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支支唔唔的:“……为何先给十一弟看?”于明飞是于明越的庶弟。   蒋氏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傻孩子,你媳妇儿早都定了,只待入了冬,他们一家入京,便要操办这事,现下却不便先说道出来,你只管等着罢。”   于明越心有不甘,盯着那册子上“朱沅”二字。   蒋氏拿过一看:“这姑娘倒是不错,那一日我有意令你送她家去,令人在一旁仔细看着,她倒并未生出些非份之想来,是个安份的。且生得国色天香,必能拢住明飞的心。既本份又懂事,跟你媳妇往后也好相处,咱们家也少生许多事端。”   于明越闷了闷,终究只是一面之缘,就是喜欢也很有限,于是便丢开在一边,笑着道:“娘的眼光,定是好的。”   蒋氏温和的笑着将这些册子收起:“可别往外头说,这事儿还未定。”   于明越道:“孩儿岂会这般没规矩!”   **   柳氏倒不知有这门指望,只是为了朱沅的婚事焦头烂额。   朱沅从高阳王府回来,便特地来安慰她:“娘且先停住莫急。”   柳氏没好气:“如何不急?尽是些歪瓜裂枣的!”她自家看自个的女儿,那是千好万好,除了近日脾气见涨,竟没有旁的毛病了。为何就寻不到门好亲事?   “还是出门走动太少!”柳氏下了结论:“冯家娶媳,娘就是腼着脸,也要寻相熟的夫人弄张帖子来,带你走动走动才是。”   朱沅笑着道:“女儿说不急,自有道理,今秋宫中不是要擢选女官么?”   柳氏叹口气截话道:“这便要怨你爹官儿小了,那里轮得到你?”   朱沅道:“谦霞县主要替女儿说项呢。”   柳氏闻言,一时呆若木鸡,愣了好一阵,眉开眼笑:“此话当真?!”   见朱沅点头,一时将手中账册都丢开了,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几圈,实在静不下心来。   过了一阵才拉着朱沅的手道:“唉,娘要给你裁新衣,打新首饰,打点宫人用铜钱可不成,得备些银角子……”啰啰嗦嗦的从这头说到那头。   朱沅只含笑听着,间或点点头。她最着紧的人便是柳氏和沉哥儿,哄着他们高兴,比什么都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1 21:22:35   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1-21 12:44:11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0 21:08:47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0 16:58:50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0 16:58:08   魚魚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1-20 16:44:48   翡翠荆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0 14:43:59   感谢大家的投雷鼓励   很多老的读者都回来了,非常高兴。   只是对不起你们,我写得有点卡   简直是写一本厌一本……   古代男女,还不是市井男女,还不是住在一家的表兄表妹,虽然我一再架空放松约束,但大面上总不能太离谱嘛,这样不方便见面的情况下,怎么谈恋爱涅?这个问题好难解啊,难死我了……   第33章   - -   待到冯家办喜宴的正日,冯家的老太太因最疼冯涌这个嫡长孙儿,她又从年青时起,就是个最好看热闹的,做姑娘时还曾传出个爱看戏的名头,谁家搭台请戏班,她是一场不落的。这回嫡长孙娶媳,老太太发了话,要大办。   冯家上下无法,城东的宅院容不下这排场,竟到了燕京城郊的牡丹园里摆席,不但广发喜帖,放出话来,要连吃三日流水席,只要赏脸来了,都是贵客!   柳氏虽知朱沅有了擢选女官的门路,但因也收了张帖子,到底不肯错过这次机会,硬是赁了马车,领着两个女儿去了。   母女一行人出了城门,眼见得车马络绎不绝。   燕京城郊人口也十分绸密,只地价不如城中金贵,许多人家都在此有园子。   柳氏一边看,一边心中喜欢:“要咱们家也在这有个庄子,旁的出息先不说,自家用些米粮蔬果都极便宜,也省了许多开销。”   朱沅便道:“这事儿不急,仔细着打听,总有些落魄人家的败家儿孙是有庄子出手的,也不是不能捡个便宜。”   说到这,她还真想起一庄事来:就在明年初,这片儿有人出手个庄子,十五亩地上带着院子、池塘、水田。当时因卖主急用银子,三百两便出手了。   过后却闹出个新文来:买主得了庄子,使人前去整治收拾,就见原主家将里头的家什全变卖光了,只余个空宅院,偏二层阁楼上头突兀的横着根粗竹杆,想来是因不值钱才没人理会。当时买主命人抬出去扔了,不想听到里头有响动,也是合该他有这财运,闲来命人劈开看看。里面竟然藏着三根赤金浇注的金柱子!   每一柱都有斤余重,三根折合也有四、五百两白银。   算起来这买家非但白得了这庄子,且还赚了两百多两白银。   只是当时见着的下人太多,消息走漏,还惹得前头卖主来闹了一场,在燕京也成了一桩笑端。   朱沅此时便动起了这庄子的主意,一心想将它买下,只是事情久远,也记不清卖主姓名,只能想法让人时时注意消息,好抢先买下了。   一行人正走着,突然这车马就堵上不动了。   朱沅挑开帘子去看,就见前头数人零散围着,人群中却是红红的一片,心下晓得出了事。   车夫前头去打探,回来禀报:“夫人,可不得了,这边冯家新郎倌去迎新娘子,突然一下从马上裁了下来,人事不知!”   柳氏唬了一跳,这好端端的喜事怎的闹成这样?   一时想去看个究竟,又看旁边不少人家都从车里下来了的,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同朱沅、朱泖一道下了车。   因这事才刚发生,围观之人尚不算多,柳氏母女轻易便走到了前头。   就见几区缚着红花的高头大马原地喷气,吹打喜乐的都束手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当中地上却躺着一个一身红色喜服的年青男子,赫然是新郎倌冯涌,满身尘土,帽子滚落一边,闭着眼脸色煞白。   旁边围着几个同龄的年青男子,俱是英挺俊俏,此际围着冯涌掐人中。   朱沅一眼就看到当先的戚云淮,他半蹲着查看冯涌情形,神色严肃,侧面看去更是俊美,他倒不见慌乱,沉声道:“不知是何病发作,也不好贸然搬动,速请了大夫来。”   一边的冯家随行的管家吓得手足无措:“此处离医馆甚远……”   戚云淮看他一眼:“最要紧是你家公子安然无恙,便是误了吉时,也实属无奈。”   一眼扫过,也见着了朱沅,略一沉吟,微颔首道:“你先来看看。”   朱沅一怔,心中瞬间升起种古怪至极的感觉。   戚云淮一点也不怕她推拒,一幅不容置疑的淡然。   朱沅心中念头一转,并不知自己何处露了马脚,于是只装作不知他在同谁说话,静立不动。   戚云淮也不说话,虚眼落到她腰上。   她今日穿着一条石榴红绫长裙,微风一起,裙摆鼓动,便如同灼灼火焰在舞动一般,因而更显得束着寸宽腰带的腰肢纤细,腰带上系着一块雕成蝙蝠状的白玉玉佩,另还有个精致秀巧的香囊。   朱沅心中一动,两指挟起腰上悬挂的香囊把玩了片刻,又不以为意的松开。   倒也不慌不忙:知道了又如何?且上何处去寻证据?自己大可否认,说这香囊是旁人掉落的。   戚云淮见她被人看破仍是一脸若无其事,当下站起身来,沉声道:“听谦霞县主说朱大姑娘颇通医道,不若前来诊断一二?若能全了今日这场喜事,也算姑娘的功德了。”   朱沅不料这人暗示不成便明着张口,她同谦霞顶多就议论些养生方子,如何也体现不了医术的。   柳氏却连忙推她:“你虽只死读了几本医书,也该尽一分心!”   朱沅无法,笑着看了戚云淮一眼,便莲步轻移,慢慢的走了过去。   周遭之人大惊,不晓得戚云淮叫这么个姑娘来做甚。   朱沅心念急转,今日救这冯涌一场,竟是利大于弊。   虽往后不好藏拙,但冯家必会感恩,往后她要用医术之时,也能得人信服。   于是蹲下|身来,拿了丝帕覆在冯涌腕上,指尖隔着帕子把脉。   过了片刻,心中便将这症状同张仲溪那本医书中的一件病对应起来。   轻声道:“冯家随行的,可有老人?”   先前那冯家管家连忙上前来道:“小的就是,在冯家服侍已有二十年了。”   朱沅道:“你仔细想想,你家公子幼时是否也这般发作过?一时人事不知,有如小死,就放着不管,时候一久,也自会醒来。”   那管家听她轻言慢语的,无端端的平稳了心绪,定神一想:“……像是有过!当时老爷夫人都是急得慌了,隔得久远,竟是险些记不得了!”   朱沅撤了帕子:“那便是了,这病也不算凶险,人常说的‘心主馄饨’便是,又名‘小肠疝气’,平日好生养着自是无事,发作起来腹中疼痛昏厥。想来是因着要成婚,连日劳累,饮酒过量,今日又起得早了,迎着冷瑟瑟的秋风灌了一肚子,闷上心来,才发了作。也不消如何医治,待他自醒了便可。”   管家先是心里一松,后头又急得跳脚:“这迎亲大喜的事,岂不耽搁了?”老太太责怪下来,只会说他们下人照看不周!   于明越正在旁边看着,不料她还通医术,见她气定神闲娓娓道来的样子,不由心中又喜欢几分。   戚云淮横插了一句:“可有法子令他早些苏醒?”   朱沅似笑非笑:“虽有法子,我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不敢真个下手。”   戚云淮道:“若是不太凶险,还请朱姑娘一试,行善总比作恶来得好。”   这后半句意味深长的,可惜旁人都没听出来。   朱沅朝含素招手,让她拿了针匣出来,一时妙目流光溢彩,斜里看着戚淮云一笑:“也好,就当还戚公子赏识之恩了。”话带双关,意为就当还清上回戚云淮报信之恩。   戚云淮听了,不置可否,严肃不语。   朱沅掂了根银针,定了定神,左右估摸着方位,朝冯涌腹部扎下。   后头朱泖看着,不禁又想起那夜自己被扎了一身,一时浑身哆嗦。   柳氏却是全神贯注的盯着朱沅,全没发现朱泖的不对。   朱沅心中也无太大把握,要紧的穴道,她是万万不敢靠近的,宁可无功,不能有过了。   也是合该她赚了这面子,不知是她施针起了用处,还是冯涌自个转醒了。   他皱着眉,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朱沅慢慢的收了针,轻声道:“谁可带了荣养丸,给冯公子服两丸即可,并无大碍。”   这围观的夫人当中,多数有随身带了这样养元益气的丸子,立即便有人送了过来。   冯涌满头雾水,只听得老管家附在耳边将事情匆匆说了一遍,便就着水服下丸子,觉着稍稍好些,便被人扶着站起,朝朱沅作了个揖:“有劳朱姑娘援手,来日必当登门拜谢。”   朱沅微微侧身让过,笑着先睇了戚云淮一眼,这才道:“不敢居功,冯公子原也无甚大碍。”   众人见她落落大方,不免都心生好感,只是吉时快到,不敢再多说,当下也不敢再让冯涌纵马,让他坐在马车中,临到女方家时再出来骑马。   当下前往观礼吃席的继续往牡丹园去,催妆迎亲的也往城中去,两厢背道别过。   牡丹园的外园,当真是开了流水席,附近的百姓都可进去喝杯水酒。   往内园去,才是亲眷友人的席位。   知客按往来亲疏、身份高低来依次排了席位。尊贵亲近的都坐到了宴厅里,实在排不下,不甚要紧的客人,都排到了外头露天园中。   此时还未开席,都未入坐,而是聚到园中的花厅外等着观礼,都是相熟的三五成群站着说话。   朱沅才随着柳氏走了几步,便听人冷哼了一声。   偱声望去,就见方夫人领着殷舜美,十分不屑的看着自己一家。   方夫人毕竟还沉得住气,想来这声是殷舜美所出。   果然她阴阳怪气的道:“有些人,就是不识抬举,好生给她个机会,她不知珍惜,转过身呢,又腆着脸出来丢人现眼。”   因着这身份上的差距,朱临丛还在方似道手下办差,柳氏不由见面就弱了气势,一时被她噎得胸闷,却也说不出话来。   朱泖更是个锯嘴葫芦,往柳氏身后躲了躲,只当自己不存在。   朱沅原也不欲争这一时口舌,只见柳氏脸色难看,不由得生起些恼怒:“哦,是什么抬举?是什么机会?我今日方知自己鲁钝,全然不知你所言何事,你不如仔细同我分解分解,也让今日这些宾客都听个清楚,也好同你一道‘教导’于我。”   声音略略提高了些,已引得数人侧目。   殷舜美噎住,“冲喜”岂是可以摆出来说道的?   方夫人都不由得严厉的瞪了她一眼,似责她多嘴落人话柄,嘴上却是冷声道:“我们进去罢,外头这风,吹多了也凉。”   殷舜美得了提示,精神一振,娇笑道:“正是,同这起子人说话,没得跌了份。她们也只能在外头露天吃些秋风,姨母,咱们进去同冯伯母道喜罢。”   许多只能坐露天席位的夫人、姑娘们不由得都看了过来。   朱沅微微一笑:“这般快便给人下了定论,怕是不妥。”   殷舜美闻言笑得更厉害:“你怕不是争强好胜得了失心疯罢?也不看看自家身份!就凭你爹爹七品小官,还想坐到宴厅去?”   正说着,就见冯夫人楚氏身边的大丫鬟香秀快步朝这方走来。   方夫人同冯夫人身份相当,往日里也来往甚密。   殷舜美得意道:“不同你废话了,这会子耽搁了一阵,冯伯母可不是急着令人来迎了?”   朱沅闻言,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金陵七月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1-22 00:01:19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1 23:49:01   感谢投雷,感谢大家的热情留评~   原来金陵也木有走,嗯嗯,没有写崩,没有写崩,哈哈   继续GOGOGO   第34章   - -   香秀轻声向在园中服侍的小丫鬟问了几句话,只见那小丫鬟朝这头指了指。   香秀定睛看了看,继续朝这方向走来。   殷舜美微微抬了抬下巴,笑看着她走至身前。   香秀见她神情,不免微微一愣。毕竟是冯夫人身边的得力丫鬟,有几分眼力,立即满面笑容的冲方夫人和殷舜美福了福身:“婢子见过方夫人、殷姑娘,我家夫人先还念着呢,快请进去喝盏茶。”   殷舜美甜甜的笑了:“还劳冯伯母挂心了,我们这就进去。”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的瞥了朱沅一眼,扶着方夫人的手就往前头走了两步。   走出几步后,不免有些疑惑为何香秀没在前头引路,回头看来,就见香秀站在原地,恭敬的冲着柳氏一行人问道:“是朱家夫人和两位姑娘么?”   柳氏迟疑的点了点头。   香秀连忙福身见礼,又热切的虚扶着柳氏:“我家老太太和夫人命婢子来请了朱夫人和两位姑娘快到里边去坐,还请随婢子来!”   柳氏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一时心中琢磨起来,笑着随香秀引路往里走。   朱泖心中五味陈杂,飞快的瞟了朱沅一眼,又怕被她发现,立即垂下头,盯着柳氏的裙摆,跟着前行。   朱沅面上微微带着丝淡笑,一家人并没多看方夫人和殷舜美半眼。   偏偏就是这种无视,令方夫人脸色铁青。   殷舜美见几人从身边越过,不由尴尬万分,她对朱沅的感觉很复杂。第一次见,原也以为朱沅该像旁人一般上来奉承她,不想却让她结结实实的闪了一回,不免心里就不大舒坦。虽没什么大的过节,但次次都能给她添点堵,积攒到今日,当众丢了回脸,左右看看旁人若有似无的笑意,心中这仇结下了。   冯家这牡丹园比自家在燕京的宅子要来得气派,就是少些人气,这回婚宴之前,就先派了家仆来修葺房屋,暖暖人气。此刻四处饰着红绸,往来人人面上带笑,十分喜庆。   香秀领着几人一路穿过回廊,到了东边一间宴息室,外面立的丫鬟笑着打起了帘子:“朱夫人和两位朱姑娘来了,快请进去,老太太催问了好几回。”   随身的丫鬟都留在外头,自有香秀领了他们到旁边屋子去吃果子。   柳氏三人被迎进了屋子。   就见有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站了起来,一脸带笑:“朱夫人快请来坐。”这老太太体型微丰,一身的暗红色的团花宫绸衣衫,额上一条黛青的抹额,当中镶了块鸽子蛋大小的碧玉,十分的富贵。   柳氏估摸着这就是冯家老太太,自己在她面前是晚辈,当不起她起身相迎,终归柳氏性子里有一分爽利,忙笑着过去按下了冯老太太:“老夫人快坐,何需这般客气。”   冯老太太拉了她的手:“你养的好女儿啊。”   柳氏也忍不住高兴。   冯老太太夸了好几句,这才指着旁边立着的三位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大儿媳楚氏,二儿媳贾氏,三儿媳王氏,都和你年纪相近,想必有话说,往后常来往。”   贾氏和王氏反应平平,只是客套的笑着,楚氏却是又亲切又感激的样子。   朱沅打量这楚氏头上一支朝阳五凤衔珠钗,垂下的珠儿全是大小一致的红宝石,她这红宝石与旁人的都不同,因着这红宝石难以打磨出光泽,旁人就算镶了,色泽也不透亮均净,偏她这儿粒粒面上光滑如镜,幽幽的闪着光,十分讨喜。   朱沅暗忖,早听说湖州楚氏富甲天下,想必这位楚氏,就是出身湖州了。   待柳氏命朱沅、朱泖给冯老太太和几位冯夫人见过礼,楚氏就拉住了朱沅的手:“这般好模样,真是看也看不够。今日真是多谢你,只是此事却不好大张旗鼓道谢,实在有愧!”   新郎倌在大婚当日突发隐疾,说出来也是不好听,自然是能瞒就瞒,朱沅十分理解:“伯母言重了,朱沅医术浅薄,原也没帮上忙。冯公子虽突然昏厥,也是劳累亢奋过度,算不上病,毕竟年轻底子好,不消人相助也自然转醒,全是冯公子有福,老天庇佑他不误吉时。”   她这么一说,冯老太太和冯大夫人心里就更喜欢了。   有时助了人,一幅讨恩的嘴脸,只会让人心中厌烦,恨不能速速还了人情,从此不相往来。   但若施恩人非但不揽功,还处处体贴,大事化小,反倒教人将这恩情看得要紧了。   冯老太太左看右看:“我左右见过的女孩儿不少,却极少有像她这般人品样貌的,由不得人不爱!”   因着今日料到会见许多晚辈,因此早备好了些礼,给女孩儿的都是以锦囊袋着,里头俱是珠花、梅花锞子,宫粉,珠串这四样,早教人拿了两份来,给朱沅、朱泖姐妹各一份。   冯老太太又让丫鬟去取了自己一对耳坠来:“我年轻时用过的,那样轻的颜色早用不得了,见着你就觉得它才算是有了去处!”   原来是一对赤金花蝶果实耳坠子,用金虽不多,但上头的果实却用了碧盈盈的玉珠子,像是滴得出水来。   冯老太太道:“收到匣子里也有些年岁了,想看人戴一戴,别埋没了它。”   朱沅晓得她们是要一表谢意,便落落大方的笑着受了:“偏了老夫人的好东西了。”   冯大夫人楚氏更是将头上那支朝阳五凤衔珠钗取了下来,硬塞给了朱沅:“我早就觉着有些张扬,这把年纪戴不住了,只是身边服侍的说今天喜庆,就戴这么会子,想来还是年轻人才合适。”   冯二夫人,冯三夫人也不得不跟着添了些礼。   倒也没将朱泖落下,不过礼就薄得多了。   因为今日是宾客太多,冯家三位夫人说了一阵话,便急忙忙的出去待客了。柳氏几人也知机的退了出来,让冯老太太歇歇。   过得一阵,新郎倌终于迎了新娘子来,一时喜乐大盛。   只见新娘子盖着大红的盖头,长裾曳地,喜服和盖头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鸟图,边缘缝着珍珠,四角坠着比寻常小巧些的珠玉璎珞。体态风流,走起路来露出小半鞋尖,却见鞋尖上不用绒花,倒用金叶子串成了一簇花。   这甫一入眼,众人便纷纷赞叹。   朱泖满眼的羡慕,原本今日跟割了舌头似的,此时也忍不住悄声对柳氏道:“这一身嫁衣,得用多少金线玉珠啊。”   柳氏在心中迅速的算了算:“金线瞧着热闹,其实费不了什么金,便是鞋上的金叶子花,叶片子也是薄的,四、五两便足了,倒是些珠子贵重些,但品相也不能太好……”   朱泖原本也就是感叹一句,却见柳氏一本正经的算了起来,不免皱了皱眉,她如今一心要当个文雅的官家千金,便有些嫌弃柳氏一身铜钱臭。   朱沅看了一阵,原就不喜欢这些热闹,便同柳氏只称是要如厕,便领着含素从人群里走了出去。   鼻端少了各式薰香,气都顺畅了几分。   两人在园中寻了张石桌坐下,含素又去寻了个丫鬟讨了壶水来给朱沅倒上,一边低声道:“咱们今日可发了一注大财呢!”冯老太太和冯大夫人出手都十分大方。   朱沅笑吟吟的看着她乐。   含素一会儿就没劲了:“姑娘从前比婢子还要喜欢的,现在却似不瞧在眼里了。”   朱沅摇摇头:“也很喜欢,不过,终究只是些死物罢了,有了很好,倒不必因此忘形。”   含素被她说得脸红了,越发觉得自己和朱沅掉了个个,倒是朱沅显得更稳重些了。   正说着话,隔着稀疏的花木,就见远处三人由远及近。   含素摇了摇朱沅的手:“是戚公子!”他实在太过出众,含素也不能免俗的一见他就脸红。   朱沅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不要出声。   她们坐得隐蔽,对方一时半会也注意不到。   果然几人自顾说话,并未停下。   “……冯涌自有几个堂兄弟替他挡酒,一会咱们也不必上前了。”沈毅笑着道:“倒是闹一闹洞房,听一听墙角,大有可为,戚大哥是不沾这些事的,葛青你可得同我一齐。”   葛青先是笑了一声,又唉声叹气的:“可别算上我,要不是同冯涌十数年的交情,今日我都不想出门。”   沈毅立即压低了声音:“真有这般邪乎?出门就遇事?”   葛青苦笑着道:“连着摔折了两次腿,后头虽不至这般厉害,也是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唬得我只得窝在家中念书,我爹说照这样下去,指不定还能有些出息。”葛青性子最浮躁,平素在家中一刻也呆不住,此刻却变成这般:“亦不知是得罪那路神明,只要出府,就不让我好过!”   戚云淮若有所思:“依我看,非天灾,乃人祸。”   葛青摇了摇头:“早有疑心,便让人留心,却一丝蛛丝马迹都无,由不得人不信。”   又叹气嘟囔:“话说我小打小闹与不少人冲撞过,却从未将人得罪狠了。”   说着话风一转,求道:“……若真能查出些什么,也只有戚大哥有此能耐了。戚大哥便帮小弟一把罢!查是有人作祟,我便拿住了他以牙还牙,要是不是人为,我便安安心心多烧些香了。”   戚云淮却想起一个人,不由微微勾起了唇角,笑着道:“好。”   几人闲话着拐了一个弯去了。   朱沅凝神想了一回。   含素又唉了一声:“什么日子,连他也来了。”   朱沅闻言抬眼去看,就见萧源远远的也来了,倒像是跟着戚云淮后头来的。   朱沅向含素道:“你去请了他来说话。”   含素十分不情愿。   在她看来,戚云淮这样的正人君子,处处都挑不出个不好来,先前又有向自家姑娘报信之恩,姑娘却一幅不待见的样子。反倒是这萧源,虽说帮了点小忙,但姑娘也不是没还他人情,也算扯平了,且他行事浪|荡,半点出息也没,为何姑娘同他还亲近些?   想是这样想,朱沅面无表情的时候,含素却不敢违背她,只得去请了萧源过来。   萧源大喜过望,疾步如飞,头发丝都要弹跳起来了,两眼发亮的走了过来:“沅姐姐,你也在此!”   朱沅偏着头看了他一阵,笑着问:“你方才在做甚?”   萧源笑道:“先前料到姐姐今日也会来,还寻了一阵,恰巧遇见个消遣。如今见着姐姐的,旁的也不需理会。”   朱沅喝了口茶,冷不丁的问道:“你老实说,那葛青,可是你整治的?”   萧源顿时眼里多了一分狡诈:“是呀。”毫不犹豫的承认了。   含素捂住了嘴,惊讶的看向了他。   萧源挑了挑眉:“我恼他冲着我满口的‘泼皮无赖’,也幸而只是些口角,也没预备真拿他怎么样。”   含素想起来,初时他们在东来居与戚云淮等人头回见面,那葛青不过是站出来骂了萧源一声‘泼皮’,却没想到被他记恨至今。且听方才葛青的口气,还摔折过两次腿!这还算是没怎么样?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萧源面上毫不在乎,心里却紧张得怦怦直跳,悬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他不想骗沅姐姐,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骗得了一时,往后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岂不更糟。但真照直说了,却不知道她此际会不会厌恶他的这种行径,会不会从此不理他了……?那他要不要扣着她的银子,只慢慢的送还些利钱?   朱沅看了看他紧抿的嘴角,握得发白的指节,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宽慰他,柔声道:“他们起了疑,戚云淮若查出来,葛青不会善罢甘休。戚云淮此人,倒有两分本事,你需仔细。”   萧源精神一振,心花怒放:“好!”   情不自禁的挨着朱沅坐了,目光落在桌面上,见她粉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头掂着杯子,直恨不得能同她握一握手。一时发觉自己这想法,立即红了耳根,站了起来,清咳了一声:“我先走了,且去扫平些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鱼鱼投的地雷   嘿嘿,周末没更,想我了吧~   第35章   - -   含素目瞪口呆的望着萧源远去的背影。   她有些结巴的道:“姑娘,他这般行事,你替他隐瞒也就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为何你还要警示于他?这岂不是,岂不是与戚公子作对?”   朱沅比她还要惊讶:“他是什么人,我竟要威服于他不成?”   含素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又辩不出个道理来,只急得张口结舌。   朱沅这才松了面皮,露出两分狡黠:“行了,当初萧源当着他们也是唤我‘姐姐’的,他要被拿住,也于我不利,就为着这,我也定是要助他的。”   含素闻言觉得有理,十分不安,但此际身在冯家,她也不敢过多议论,以免被人听了去。   朱沅将她的不安看在眼中,心知含素就是这么种脾性,偏偏不能事事全与她说个透亮,也只能由着她担忧了。   两人松泛一阵,直到礼成,丫鬟们开始像蝴蝶一样穿梭着给各桌上菜,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朱沅找着了柳氏和朱泖,冯家早给她们安排了席位。   想是怕她们同地位悬殊之人同坐不自在,竟是给她们安排到了冯家自家亲戚一桌,这些亲戚早得了叮嘱,待朱家母女十分亲热。柳氏已是同两个年纪相仿的妇人聊得十分投机。   冯大夫人楚氏娘家的嫂子胡氏就看了朱沅数眼,终是笑着道:“这么好的孩子,早被人抢着订下了罢?”   柳氏精神一振,恨嫁号天线迅速的接准了信号:“没有的事,因为她是长女,我和她爹爹又是将她打小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家的,也只有在娘家有些松泛日子,因此将她多留了两年,并没给她说人家。”   胡氏就笑着又打量朱沅。   朱沅配合的微微垂下了头,作出副羞涩样子。   湖州楚氏也是百年老族了,富可敌国。但富则富矣,却并不大被人瞧得上,只因族中出仕的弟子不多,反倒多数流于商贾。   当中最有出息的一支,便是冯大夫人娘家这一支,只是这胡氏虽流露出些意思,却未必是说给本支,楚氏旁支的子弟多不胜数,不定是想说给那一家呢。   柳氏不清楚这些道道,纯粹只是为女儿被人瞧上而欢喜。   朱沅却觉着不错,没有官身也没什么,身家丰厚,又有楚氏大族可靠,不至于似寻常商贾般被压制,只要性子好,说不定日子反倒舒坦。   只是如今她入宫为女官也有了五、六成的把握,其实不必过于焦心了。   但在柳氏心中,恐怕是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尘埃落定,才能安生睡个好觉。   胡氏越看她的模样儿越觉着好,且听小姑说了这姑娘行事,也觉性情是极好的。   恰好她有个族侄,自小没了爹娘,被抱到她膝下来养,情份也只比亲生儿子差一丁点了,配她倒是合适。   等到吃完了酒席,丫鬟们上了茶水。   柳氏笑着邀请胡氏:“也不知你在燕京待到何时,若是得闲,我便要做个东道,请你出门赏玩一日。”   胡氏笑着应好:“湖州离燕京不远,我多有往来的时候,自是要叨扰你的。”   说说笑笑的好不亲热。   等到冯家三位夫人送客之时,胡氏也有意送了朱家母女一程。   外间男宾正喝得正在兴头上,冯涌今日身体不适,几位堂兄弟、表兄弟全都簇拥着他,不着痕迹的替他挡酒。   正是引得人大为不满:“新郎倌不肯沾杯,怕是要留着神气好去洞房?”   喝得多了些,说话也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引得满堂男宾哄堂大笑:“这是正道!酒可令人代,洞房却不能。”   胡氏路过门洞,往里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楚昭陪在一边,被人取笑得满面通红。   恰巧楚昭目光投向这边,胡氏便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同柳氏往外头走去。   待快走到园子门口,楚昭匆匆的赶来了:“二伯母。”   胡氏把他招到面前,左看右看:“这是喝得多了?不在里头帮着涌哥儿,却出来作甚?”   楚昭明显愣了一下,有些结巴的道:“出来醒一醒神。”   胡氏哦了一声,指着柳氏道:“快来见过你朱家伯母。”   楚昭心下纳闷,却忙作了个揖:“小侄见过朱伯母。”   胡氏又对着柳氏道:“这是我的族侄楚昭,平素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他今日这一身酒气,怕薰着了你。”   柳氏笑着道:“无妨,无妨,今日却是怪不得他,不喝不成的。”   又客气的对楚照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一边说,一边就打量这楚昭。见他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瞧着气质醇厚,像是个和软的人,心下喜欢了三分。一时有许多话要问他,但却怕太过着相,于是猫爪挠心似的忍了下去,心道胡氏若是有意,两人自有碰面细说的时候。且这等大事,也不是上下嘴皮碰一破便能定的,还需细访明查。   于是令朱沅姐妹向冯楚氏、胡氏一干人等道别。   楚昭这才后知后觉的看见朱沅,明显被她的容貌晃着了眼,一时更加手足无措了。   柳氏心里顿时生出股骄傲来,笑吟吟的领着朱沅、朱泖姐妹打道回府了。   朱沅瞧着柳氏的样子,也知她心意,不免笑着摇了摇头。   *******   下过几场秋雨,天一下便凉了起来,入了九月,便是沉哥儿三岁生辰。   小孩子虽不需大办,怕折了福份,但自家人围拢一桌吃顿饭,也是要的。   这一日连贾氏、赵氏都许了到前头来一起热闹。   这一向以来,贾氏重新施展手段,又重得了朱临丛的心,倒把个心高气傲的赵氏给斗蔫了。   但贾氏却也不见张狂,反在柳氏面前十分恭谨。   这时巴巴儿拿件衣裳来:“婢妾瞧着沉哥儿和沣哥儿身量相似,比着做了件衫儿,手拙活糙,夫人莫嫌弃。”   柳氏原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贾氏进家门时虽恶心了她一回,但后头柳氏也想开了:朱临丛这性子,没有贾氏也有甄氏,倒也不必独恨了她。且贾氏最近确实伏低做小,处处让人趁意。投桃报李的,柳氏也待她温和了些,接过衣衫一看,见是件夹衫,正是这时候穿的,里子是细软的桃原棱布,外头是蓝色四合如意洒线罗,衣襟一圈绣着小童牧牛纹,手工精细,绣纹又有几分童趣,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   柳氏当即便给了贾氏一分笑脸:“你也太自谦了些,我看你这活计是极好的。”   贾氏看主母承情,十分喜欢,赵氏在一边看着直翻白眼。   过得一阵一家人坐得齐了,纷纷向沉哥儿恭贺生辰。   沉哥儿喜不自胜,柳氏又将远在苏江的朱老太太托人送来的一个长命锁给沉哥儿戴上,自己也给了沉哥儿一个项圈。朱沅却送了他一匣子形态各异的泥人,喜得沉哥儿双眼发亮,对朱泖送他的一盏花灯都顾不上看了。   朱临丛捋着胡须,笑看着沉哥儿。   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喜欢的。   又见沉哥儿因前两日受了凉,略有些流鼻水,便笑着逗他:“这可算是三岁的人了,怎的还流鼻水,羞也不羞?”   沉哥儿嘻嘻的笑,没理会,低下头去看泥人。   朱泖也跟着道:“羞不羞啊?”   朱临丛来劲了,捏沉哥儿的脸:“啧,我瞅瞅,再没见过这般邋遢的小孩儿了,我瞧旁人家的都是极干净的。”   柳氏和朱沅虽觉他逗得有些无趣,到底也是脸上带笑看着。   沉哥儿有些着恼了,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朱临丛又追着问:“羞不羞啊?”   沉哥儿哼了一声:“你才羞!你JJ上长毛!”   这话一出,倒把众人唬住了。   朱泖别过红透了的脸去。朱沅却沉下脸来,目光深沉的盯着朱临丛。   看似小孩儿胡言,其中却大有文章!   如何会让沉哥儿看见?   柳氏咬着牙,憋着嗓子问沉哥儿:“你在何处见着的?”   沉哥儿懵懂的瞪着大眼睛,浑然不知这气氛已经掉进了冰窟,天真的道:“就是那日娘亲和姐姐出门吃喜酒呢,我去捡球,就见爹爹解了裤子同凤歌姐姐玩呢。”   柳氏一拍桌子,冲沉哥儿的奶娘喝道:“还不将哥儿抱出去!”   朱泖也白了脸,凤歌于她,就跟含素于朱沅一样,也是她奶娘的女儿,自小一齐长大的。   她两个丫鬟里头,虽然近来喜欢画绮多些,但也从来没疑心过凤歌的忠心!   没想她这贱人却和自家爹爹鬼混!这传出去,做爹爹的染指女儿屋里的丫鬟,她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嫁个好人家?!   当下哆嗦着道:“定是这贱丫头心大,快些将她拖出去打死!”   凤歌就在外站侍立着,先前就如同天塌了一般动弹不得,此刻听了她这无情的话,不由得惨嚎了一声,不顾尊卑的冲了进来:“姑娘!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谁都能说将婢子拖出去打死,您却不能不听婢子分说啊!”   朱泖拔高了声音:“分说什么?还有何好分说的?难不成还是我爹爹的错?定是你不甘做个丫鬟,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来,还有脸来问我?爹,娘,莫让她脏了咱们的眼,赶紧拉出去打死,屋里这几个,谁敢多说,也一并不要活了!”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吓得心惊胆颤。   朱临丛青着脸,尴尬得抬不起头来,连着附合:“是,是,快些拉出去杖毙。”   屋里的婆子哪敢迟疑,忙忙的捂了凤歌的嘴拉她出去。   朱沅和朱泖也不好再呆下去,同众人散了,各自回屋。   就听得隔着堵墙,外院传来阵阵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花厅中柳氏同朱临丛又吵闹了起来。   朱沅站在窗前,盯着垂花门看了一阵,低声吩咐雀环:“去,吩咐那几个婆子手下且留些分寸,让凤歌还存口气。”   雀环不明所以,好在她听话,忙忙的赶去办差。   朱沅呼了口气,要不是沉哥儿年幼,没个父亲支应门庭不成,还真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我心如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6 12:16:49   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6 11:57:38   魚魚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3-11-26 09:35:21   翡翠荆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6 01:06:33   __________   萧小狗儿,还不快谢谢各位姐姐赏雷~~   这章写完后,觉得自己有点猥琐……不要放弃我,我会治疗的——!!!   第36章   - -   偷腥偷到女儿屋里的丫鬟身上,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露。   任朱临丛脸皮再厚,也狡辩不了。先只说沉哥儿不理事,看错也是有的,后头又说是凤歌勾|引的。   但怎么说都苍白无力,只好任柳氏劈头盖脸的闹了一通,再不敢像上回一般朝柳氏动手,很是收敛了些日子。   ***   这一头,朱沅的话在朱家却还管些用,几个婆子当真给凤歌留了口气,说是拉出去埋了,却按着吩咐送到客栈去了。雀环拿了朱沅开的方子熬了药,偷偷出去给凤歌灌下。   毕竟年纪轻,过得几日就清醒过来。   昏迷的时候倒还好灌药了,醒了却只是发愣,药也不肯吃,雀环无法,只能来回禀朱沅。   朱沅便寻了个机会去看她。   朱沅身家并不丰厚,并未将凤歌安置得多好,只在间还算干净的小客栈里头。   窄窄的一间屋子,塞着一张床,一张矮柜,一套桌椅,转身也困难。   朱沅进去的时候,凤歌还在发愣。   朱沅坐到床边,也不催她。   凤歌目光落到她脸上,才慢慢的聚了些神。先前还以为又是雀环,不料却是大姑娘来了。   一阵沉默过后,她哑着嗓子道:“大姑娘为何要救婢子?”她再没想到是被朱沅派人所救的。昏沉中觉着有人喂药,还以为是二姑娘朱泖到底顾念情谊。一睁眼,见着是雀环,不是不惊讶的,只是心中伤痛,并没理会罢了。   说起来,她虽然总劝着朱泖不要同大姑娘朱沅作对,但她终归是站在朱泖这一边的。   朱沅比朱泖聪明,真要计较起来,朱泖讨不了好去,只是朱泖看不穿罢了。   在朱泖的强令之下,她也不是没有无奈的得罪过朱沅,朱沅袖手旁观再正常不过了,却没想到她反而救了自己……可朱沅也不是什么良善人……   凤歌满腹疑问的看着朱沅。   朱沅微微的笑着:“有三点原因。第一么,你不是攀高枝的人,这事儿错不在你,也不该死。”为何男人犯的错,要女人去填命呢?她从来就不服这一条。   此言一出,凤歌心里的委屈一下涌了出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却强忍住不要抽噎,想听朱沅下头的话。   朱沅又道:“第二么,你虽一心向着朱泖,但你也是从小就进了朱家的,你、含素,朱泖和我,四个都在一块玩过,这情份到了今日,虽不多,却也有那么点子,我不想看着你死。”   凤歌因得到了这点子温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抽噎着道:“多谢大姑娘信了婢子,可又有什么用?四下里必然都说我是个下贱的,就是我娘也没脸认了我回去,这会子大家伙又当我死了,一个死了的人,还强活什么?”   朱沅任她哭了个痛快。   雀环在一旁听着,只觉她可怜,原先看她木木愣愣的怪吓人的,这一哭起来,真让人肝儿都颤。   待凤歌哭得没力了,朱沅才道:“你想甩了这名头,重新做人,也不是没法子,你有这想头,便擦了泪,仔细听我说。”   凤歌微微一怔,歇了哭声,胡乱拿了半截衣袖擦泪。   “其实这件事儿,也只在咱们家里头传。外头人是不晓得的,你自个没做过,也不必心虚,离了朱家,堂堂正正做人便是。身契我亦会想法替你拿到,他们都以为你没了,倒也不会在乎这张纸了,就放你个自由身,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你一家子都是朱家世仆,你就是自由身,也有家都不能归了,我爹一见你现身,必是要除之来遮掩丑事的。”   凤歌才有了些神采的眼睛,又黯了下去。   “但是,若来日我将你一家子都要了去当陪房呢?”   凤歌略一思忖,面上一喜。   当陪房,随大姑娘嫁到姑爷家中,老爷的手就伸不过来了。   “大姑娘……你……”凤歌不傻,朱沅若只救她,便已是仁至义尽,再为她这般费心谋划,没些个缘由是不能的。   朱沅毫不在意:“我要你替我办事儿。”   含素、雀环两个都打上了她朱沅的印记,使唤旁人,又不大信得过。   凤歌毕竟知根知底,且她瞧这丫头,很有几分忠心,能用。   她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托了萧源,她既不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有个人在暗处替她办些事儿,也方便许多。   凤歌忙道:“婢子愿意!”   朱沅淡淡的笑道:“我的事儿,可不好办,你需晓得,我不是个良善人,有时,兴许也会做些恶事。”   凤歌又道:“婢子心甘情愿。”心里却不以为朱沅能恶到什么程度——她要使唤人,也不是寻不到旁人,却愿意多费心思来救她一个和朱临丛不能对面的人,总还是有几分良善的。   朱沅见着凤歌面上的一丝倔意,慢慢的道:“却还有件事,要同你说。我爹和朱泖对不住你,想来你心中怕是有恨,却不知来日觑着时机,会不会趁机报复?”   凤歌面上一僵,咬了咬唇,偏过头去,低声道:“……其实,老爷也未曾得手……二姑娘误信,恼怒之下的言行,婢子也不怨……”   朱沅冷笑一声:“休要言不由衷,我倒小瞧了你,此刻说得愈好听,便是心中愈恨了。是不是?”   凤歌转过脸来面对着她,眼中灼热如火焰,咬着牙,不再掩示:“是!”但她却从未想过复仇,她卑贱如蝼蚁,也就是空想想罢了。可如今,这想头也被朱沅看穿了,她怎么着也是姓朱……   出乎凤歌的意料,朱沅竟点了点头,不以为忤:“恨便恨罢。只是,不管你要如何行事,半丝也不许牵连到我母亲和弟弟……你该不会记恨我弟弟口无遮拦罢?”   凤歌抿了抿唇,惨笑道:“童言无忌,他又知道什么呢?便是有两分怨,也恨不到他头上。”不比方才违心的样子。   见朱沅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她。   凤歌便举起手来起了个誓:“婢子决不做任何有损于夫人和大公子的事情,若违此誓,肠穿肚烂。”   朱沅点了点头,笑着向前倾了倾:“好啊,你自己起誓不算什么,我也起个誓,你若伤到我母亲和弟弟,我就将你一家老小,切成一丝一丝的……”   声音凉凉的,凤歌打了个寒颤,惊恐万分的看着朱沅   作者有话要说: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7 20:49:38   金陵七月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1-27 19:04:05   代朱小弟谢谢两位姐姐的雷~   说好今天码两章的,只码了半章发上来,实在是撑不住了,昏沉了,要睡了,明天早晨起来再码。   第37章   - -   朱家这一头,且不说柳氏对朱临丛是何等失望,怒火过后,反倒是死寂,从此待朱临丛不冷不热,反倒不喜欢他近身了。十数年的情份,为官一年便消耗殆尽。   连带着妾室贾、赵二人心底都有些瞧不上朱临丛,只是她们不比柳氏有嫁妆、娘家可倚靠。贾氏还好,有个沉哥儿可指望,赵氏通身傲气被折之后,更是要小意奉承着朱临丛了。   但心底里未必不觉得此人不值得一争,两人竟是歇了火,互相划了个道,互相谦让着轮流服侍朱临丛,后院空前的和谐起来。   不论怎么说,夫婿不是个东西,儿女却是要紧的。   柳氏自彻底歇了在朱临丛身上的心思后,更是满心满眼都是儿女事。   趁着楚夫人胡氏还在燕京,当真做了回东道,请胡氏往燕山游玩一日。   燕山上头的枫叶红成一片,依山势铺了条鹅卵石小径,只能步行而上,沿途溪流淙淙而下,每隔数十丈便有八角山亭供人歇脚。待行到山顶,便有座宝敬寺,香火极其鼎盛的。   胡氏果然应邀,且还领了楚昭同来,说是年纪大了,需他鞍前马后的照应。   柳氏原本只是想同胡氏闲话一日,好细细打听楚昭情形,不料她却将人领来了。   胡氏看着柳氏身侧除了丫鬟婆子,并没带着女儿,便笑着道:“为何不带两位姑娘一道出来?”   柳氏却笑道:“她们渐渐的大了,我也放手让她们学着主持中馈,我不在家,便要她们坐镇了。”   胡氏笑着点头,女孩儿不比男子,若柳氏当真巴巴的带了朱沅来,她反倒觉得柳氏过于急切,失于轻浮了。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漫步上山。   楚昭果然又温和,又耐性十足的沿途照顾着两位长辈。   待楚昭在前头开路,胡氏便在后头低声同柳氏笑谈。   “……这孩子最细心不过了。也是自小可怜,没了爹娘。”   柳氏微微一怔。   胡氏道:“索性还有两个同胞弟弟,并不少了帮扶。年纪小的时候,他们兄弟三人分开被养在我们三房里教导,如今年纪大了,兄弟三人自撑起了家业,也是有模有样,倒比许多同龄人来得懂事。”   柳氏全没料到是这情形,一时间迟疑起来。   胡氏便笑着道:“最苦的时候,都苦过了。上头没有长辈,千般不好,也有一般好:凡事自己做主,抻得开手脚。”   柳氏一想,也是,有时这男子再好,嫁过去摊上对不好侍候的公公、婆婆 ,那才是有苦难言。   要是朱临丛这样的公公……柳氏一想,心里就犯恶心,待到沉哥儿娶媳妇的时候,朱临丛死了才好!   这么一想,脸色就有点难看。   胡氏看她脸色,笑容微滞,只好换了个话头,说起这燕山景致来。   柳氏回过神来,心知失态,忙兴致勃勃的附合,过得一阵,话题才又绕回到楚昭身上来。   “……这孩子的爹娘生前乐善好施,处处结了善缘,是以他们因故去世后,族中之人也乐意维护,他们家原先是做香料、头面饰物的,大头都在湖州,但燕京也有十来间铺子,先前都由族人操持,近年才渐渐的还到他们兄弟仨手中。”   柳氏自己娘家就是商贾,但柳家也就在苏江算得上一富,像胡氏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在燕京也有十来间铺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柳氏不比常人瞧不上商贾之道,心下先有了几分满意:“这么半大点孩子,就要打理这些买卖 ,也实属不易,可见他的能干了。我像他这般大,家父说起买卖来,听也听得一头雾水呢。”   胡氏又笑道:“其实也不必他事事亲为,左右管好几个大掌柜便是,都是经年的买卖,现成的道道,不消费多少心思。他们兄弟仨,倒还有闲瑕念书,只说来年下场去试试,考不上也捐个官身。”   捐的官儿大多只是个虚职,并无任何实权,但也有一门好:身份上来了,不必像旁人一般见官就拜,甚至还能平起平坐。   柳氏听了更是喜欢,只恨不能当场拍板,连做女官也不必考虑了,做完女官到底还不是要寻户好人家?到那时年纪也大了,年纪相当的恐怕也难寻。虽有女大三抱金砖之说,那也是对男子而言妻子年长更贤淑体贴,对女子而言却未必是好事,嫁个年纪小不懂事的,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心思呢。   这么想了一通,心里虽愿意,却也不能听胡氏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细访才好。   胡氏该说的都说了,转而问起朱沅来。   在柳氏眼中,朱沅自是无一处不好。原先她曾嫌朱沅跟着她学了些铜钱臭,但这数月看来,朱沅也没这些毛病了,行止之间落落大方的,柳氏真心觉着不是她王婆自夸,而确实是朱沅比起寻常官家姑娘来,半点也不差,尤其是与谦霞县主往来之后,更沾了些贵气,弹琴下棋,调脂弄粉的一样不差。于是柳氏虽还记得自谦,到底隐隐的透着些骄傲,将朱沅夸了一通:“……是家中最大的,极有主见,又大度,有了她,下头她弟弟、妹妹我都省了不少心思。”   胡氏听得连连点头,她本已经晓得些朱沅的行事,又见过样貌气度,心下满意才来攀这门亲事的。   柳氏满面春风的回了家。   朱沅正在庭中逗着沉哥儿、沣哥儿玩耍,沣哥儿近来也与她亲近许多。   她一抬眼,见柳氏神色,便知她是极满意的了,柳氏却不同她多说,接过宵红送来的茶喝了半盅,往庭中摆放的一张摇椅上头坐下:“走了这一日,腿也酸了。”   朱沅好笑的上去给她捶腿:“辛苦娘亲了。”   柳氏嗯了一声,笑看着她:“儿女都是债啊。”话是这么说,这债她背得却很甘愿。   第二日就挑了王五往湖州去细访。   朱家三个管事的男仆,王五,孙于,白路。朱临丛最喜欢用白路,王五素来出不了头。   但这一阵子,朱沅有心给王五体面,他也就站到前头来了。   这次好容易得了这么件要紧的差事,王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将这楚昭访个底朝天,当即背了个大包袱预备出门。   湖州离燕京不算远,在燕京往南去。骑马快则四日,慢则六日。比起些远嫁到外地,路上都要走三、两月的来说,真是个好去处。   朱家院小,并没养着驴、马,免得被气味薰着,平素使的都是轿夫抬轿出行。但这回去得远,便非骑马不可。柳氏吩咐王五租赁匹马来,一大早的,一个小牙人就牵了马送过来。   王五站在门前与他交割:“喂过了么?可别跑了一刻钟就饿得蔫啦。”   小牙人胸脯拍得砰砰响:“爷!你选咱们牙行,那也是咱们名声好!咱们牙行做买卖 ,保管比买家想得还周全。我一早就去了这马主人家看着,让他们不能偷奸耍滑,用上等的料,将这马喂塌实了才牵着来的,您就放心罢!”   王五摸了摸马的肚子,其实他也就骑过三、五回。仔细说来也不懂马,原先在苏江乡下,牛倒是懂的。想来畜牲都差不多,这马的精神头瞧着不错,应该差不了:“那成,你总还图咱们朱家下回买卖。”一边说,一边先将这马匹的押金给了小牙人,等回来交付时再结账。   小牙人满面笑容的看着王五笨拙的爬上马背,朝他招了招手,挥鞭夹腿,慢吞吞的将马赶得慢走起来。   背后有人拍了这小牙人一肩:“铁树,这是做什么呢?”   铁树一回头,看见是这位爷,不由打了个颤:“萧爷,没做什么,才将给人送了马来。”   看着萧源若有所思的神情,铁树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来,瑟瑟缩缩的道:“萧爷,这就当中搭线给人牵匹马来,赚不了几个钱,这是孝敬您的,您别嫌少。”   萧源瞥了一眼他手心的十个大钱,一把推开:“稀罕!”   铁树快哭了,又准备去摸钱,只盼着方才的押金别被他瞧上才好。   萧源没个正形的抱着双臂站着:“行了,我什么时候要过这点子小钱?快别做出这副样子。我只问你几句话,方才这人是朱家的管事罢?”   铁树精神一振,迅速的将钱往钱袋一放,抽紧了袋口,满面笑容的答道:“正是朱家的管事,叫王五的,先前倒不大打交道,瞧着倒比原先的白管事宽厚些。”   “他要马做什么?”要马,意味着主家派下差事,要出远门。朱家的事,萧源莫名的很关心。   铁树想了一阵:“……像是说,要去湖州。”   脑子里想起王五昨日来寻他时说的话“寻匹好马,要跑得了远路,往湖州那地一个来回能扛得住的,可别拉些病歪歪老得只剩骨头的马来!”   “去湖州做甚?”萧源对朱家也有些了解了,老家在苏江,并没听说什么亲戚在湖州。   铁树又仔细的想了一阵,因他们做牙人的知道得多,王五昨天顺便向他打听了不少湖州的事情,风俗人情忌讳什么的。   “不像是去走亲戚,也不像是去做买卖。”这样三不懂的去做买卖,那就等着赔本了,铁树想着王五问的那些问题:“倒像是……访人?对,访个人!”   萧源一下站直了,“访人”,他知道,女儿家要许亲之前,都要派人到男方地面上去细访,别糊里糊涂的嫁了个混球,又或是糊里糊涂的当了j□j之类的。   铁树哈哈笑道:“这也是我瞎猜,他们家有没有适龄的姑娘还两说呢。”   萧源绷着脸,一股肃杀之气:有适龄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鱼鱼的雷~~   第38章   - -   萧源自打知道些眉目,不免心中躁动难安。   想了无数个由头要翻墙过去当面探一探话,却始终按捺着自己。   这一日终是忍耐不住,好容易等到天黑,翻上了墙头,借着树影就坐在墙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朱家院里的家仆拎着灯笼走来走去,慢慢的四下灯光熄了,他便猫着腰跳到朱沅东厢的屋脊上,脚一落上青瓦,便发出喀的一声脆响。   他蹲下|身,屏息了好一阵。   屋里头那个叫含素的丫鬟咦了一声:“雀环,你可听见什么响动?”   雀环静了静:“并没有!”   萧源过轻轻的揭开了两片瓦,往里头看去。他所在这位置正是朱沅充作宴息室的屋子。   屋里灯光轻轻的跳动,朱沅就坐在临窗炕上,一手支着炕桌,一手拿了卷书在看。   只见她作一身家常打扮,穿件半新不旧的青缎坎肩,一头鸦青的发丝并没束起,却是柔顺的披在肩头,因嫌灯光暗,一旁立了一盏落地美人灯还不够,炕桌上又摆了盏莲花灯。灯光徐徐晃动,映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   萧源一时不觉看得痴了。   直到含素走到一边,移开灯罩,剪了剪灯芯,才将萧源惊醒。   含素放下剪子,伸手摸了摸朱沅的发梢:“姑娘,干透了,可以歇了。”   朱沅并未贪恋书本,顺手就放下了:“好。”   两人熄了盏灯,含素又端起一盏,照着朱沅走进内室。   萧源看着朱沅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他又在原地蹲了半晌,听含素同雀环叮嘱几句便自拎着灯笼走出屋子,沿着抄手游廊往后头后罩房去了。不消片刻,雀环这个没心事的丫头便呼呼的睡了。   明知再过得一阵,朱沅也将睡沉了,萧源却没有动。   他一时有些迷惘,仰起头来看着高空中的圆月。   朱沅披了件披风,软底绣鞋悄无声息,她走到窗前,看见月光将屋脊上的一个人影投落在霜白的地面上,发顶上不驯服的一缕发丝揭露了他的身份。   先前屋顶的那一声响,她便有些猜疑,只当萧源有事寻她,出乎她的意料,萧源竟似坐着发愣。   两人一个坐在屋脊,一个站在窗前,沉默着。   突然萧源一个翻身,一步迈向屋檐,轻身一翻落在了屋前。他一转过脸来,便看见朱沅正立在窗后静静的看着他。   萧源唬了一跳,随即又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几步走近,低声道:“沅姐姐,你还不曾入睡,太好了!”   朱沅看了他一阵,淡淡的侧头撇开目光:“有事?”   萧源尴尬的顿住,曲起指尖挠了挠脸颊,吱吱唔唔的:“……嗯,我……”   朱沅并不看他:“若无事,快回去罢,下回莫要如此了。”   才一转身,萧源就拉住了她的袖子。   朱沅低头看着他的手。萧源体格修长,手也是一样,指节直而长,紧紧的将她的衣袖攥成一团。   朱沅也没说话。萧源望着她的青丝和玉白小巧的耳尖,紧张得心如擂鼓,紧抿着唇即不松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沅无奈的转脸过来,目光难明的看着他青涩的样子。   “快松开,都皱了。”   萧源一听,连忙撒开了手,面上泛红。   朱沅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目光不似方才冰冷,复又说道:“快回去罢。”   萧源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但生来便有一种固执,于是虽不反驳,却也倔强的站着不动。   两人无语对立。   萧源终是忍不住,有些羞涩的问:“沅姐姐是在议亲么?”   这消息也不知是如何走漏的,朱沅心中思量一会,平静的嗯了一声:“倒是有些眉目,只是这事,你不该问,我也不便挂在嘴上的,小孩子家家的,莫要这般好打听。”   萧源立即道:“我怎是小孩子家?”他用手比了一下:“我比你高这般多!”   眉梢高挑着,一时忘了羞涩,双目晶亮,一股勃勃的生机和野性。   朱沅瞧他实在可爱,用袖子掩着半边唇,侧着头笑了。   萧源便如同受了夸奖鼓励一般,央求道:“好姐姐,你便告诉我么,我也不知怎的,听了一言半语的,掂记得吃不香睡不着的。”   朱沅瞪了他一眼:“瞎扯什么?”   斟酌了一回方道:“你年纪小,又没人同你说过这般规矩,你需晓得,素日里行事还需注意着,这种半夜里翻墙、满嘴‘掂记’的再不许了,换了个姑娘,怕是要赖上你呢。”朱沅是怕戳着他无母亲教养的短处,谁知他半点脆弱也没有的,不假思索的道:“沅姐姐赖上才好呢!”   此话这出,倒将两人都噎住了。   萧源才退去红色的脸,这一刻都红透了。   朱沅又冷了脸,心中一阵厌恶,只是看他委实目光澄彻才没发怒,停了一息才道:“混说什么?这话也是说得的?快些走罢。”   不待萧源反应,啪的一声便窗子关了。   这一声惊醒了雀环,迷迷瞪瞪的唤了一声:“姑娘?”   朱沅声音平静的道:“无事,你睡罢。”   萧源不料朱沅如此喜怒无常,在窗外又痴痴的站了一阵,直到再无半点声响,这才离去。   朱沅一觉醒来,就听到外头含素同雀环在说话:“是谁放了这枝花在窗口?”   雀环:“??”   稍后惊讶道:“咦,当真有花!这是茶花?真真好看,我再没见过这般样子的茶花!”   这不是重点好吗?!含素翻了个白眼:“为何此处会有茶花?你这丫头,夜里又睡死了么?!”一边说,一边就去揪雀环的耳朵,揪得雀环直叫唤。   朱沅在里头出声:“将花拿进来我看。”   含素松了手,拿起这株茶花送了进去。   朱沅披着衣坐在床头,伸手接过茶花把玩。   这株茶花委实难得,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粉色花瓣铺成了六角塔形,典雅精致至极,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粉嫩鲜艳。   朱沅认得,这是十八学士。极为难得的,便是在燕京,通共也没得几株。   她把玩了一阵,让含素拿了剪子来,将花枝修了修,便递给含素道:“去寻个瓶儿插起来。”   含素惊讶:“这不知是何人放的,便这般插瓶,妥当么?”   朱沅淡淡的道:“我心中有数。”   朱沅近来积威甚重,含素一看她这面色,不敢再多说,捧着花去了。   一连五、六日清晨,朱沅的窗台上都摆放着枝带露的十八学士茶花。   吓得含素睡不塌实,一大早急忙忙的赶去收进屋里,怕被二姑娘和夫人看见,偏偏朱沅不以为然,每日修剪一番便命她插瓶,雀环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剩着含素一人干着急。   这天朱沅命含素出门去买些绣线,预备亲手做件袄子,样子已是画好了的,最末还要在上头绣上十分富贵的牡丹花样。这是给远在苏江的朱老太太预备的寿礼。   含素得了任务,打着呵欠出了门。   一出门,就在胡同里遇到隔壁萧家出门采买的两个婆子。   彼此看着都有些面善,便互相点头示意,那两婆子边走边闲聊,含素实在没神气,就跟在后头走着。   穿褚色衣裳的婆子捅了捅旁边穿靛蓝衣裳的婆子,继续先前的话题:“……你说怪不怪,谁这么大胆,把这一树十八学士都快剪成个秃子了!”   含素心中突的一跳,立即打起精神来听。   那穿靛蓝衣裳的婆子就点头道:“可不是呢,夫人使了多少人看着都没用,这花天一亮,就硬是被折了一枝去!赵婆子最好捣鼓些神道道的玩意,非说是花神自个折了,打发徒子徒孙到别处去生根发芽!你说不是扯她娘的臊么?”   褚衣婆子哧哧的笑,过了一阵又道:“却实在又寻不着这么个人,这几日将上房里的丫鬟婆子都给吓白了脸,夫人可喜欢这株十八学士,说是名贵得很,巴巴的从娘家挖来陪嫁的。我也不懂美不美的,但如今被折成了一秃树,指定是美不了了,怪道夫人脸色不好看涅!那个天杀的作这无聊事儿!”   含素就满身不自在,一时住了脚步。   两婆子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姑娘,莫不是咱们话糙,吵着姑娘了?”   含素摆摆手:“不是哩,肚里不好,我要回去一转。”   当下两方别过,含素快步奔了回去。   雀环一眼见着她,惊讶道:“姐姐,这般快就回来了?”   含素却不理她,赶紧跑到朱沅身边,低声将那两婆子的一番话这般这般的学了一遍。   朱沅听她一番话,又想了想一株秃了的十八学士是什么模样,不由笑到软倒,伏在了炕桌上。   含素着急:“姑娘,这可不是笑的时候,咱们两家比邻住着,咱们院里的人不知内情,万一看了一眼睛说了出去,姑娘可不就惹了一身骚么?”   朱沅笑个不停。   她收过不少礼物,绫罗珠宝,从没有让她多喜欢。   这几株花,却委实让她觉着可喜可笑。   笑了好一阵才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行了行了,来,我有话吩咐。”   含素绷着脸,无可奈何的凑近耳朵。朱沅笑着吩咐了几句,含素虽莫名其妙,到底去照做了。   于是第二日丑时末,半梦半醒的朱沅便听得窗外有人唉哟了一声。   她笑着裹了披风出去,就见萧源站在窗前,一手把着另一手的手腕,用力往外拉拔。   听见开门声便扭头看见了她,更是手足无措。   朱沅走近:“做什么呢?”   萧源的脸红得在浓浓夜色中都显现了出来,寻思了半日的借口,终是抱怨道:“沅姐姐,你做什么弄些松脂在窗子上?”   朱沅冷哼了一声:“你都快让我变成个盗花贼了,我可不得粘你一粘了?”   这新鲜松脂渐渐的有些要干了,粘黏得厉害,偏又没全干,拿刀去削都不好着力。   萧源又怕拉扯过猛皮都给粘落,费了半日的水磨功夫,才终将手从窗台上拔了出来,指头上还粘了满指头的松脂。   就支着手悻悻的对朱沅道:“我不是看沅姐姐着恼么?我也晓得那夜唐突了沅姐姐,只是让我从此不来看沅姐姐了,却又做不到。这花他们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想着拿来给沅姐姐插瓶,兴许沅姐姐就不恼我了。”   情窦初开不自知。   朱沅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反感厌恶之情消减了些,敛了笑意,认真的道:“你成日里瞎琢磨些什么呢?再莫送了,闹得大了,却是害了我呢。”   萧源立即道:“姐姐说得是,再不送了!”   朱沅又道:“也不小了,便做个泼皮头儿也不是正路,仔细去谋份差事才是正经。”   萧源只觉得她在关心他,高兴的道:“姐姐说得是!”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欢欢喜喜好几天不见了,我差些又要寻人启示了,一来连砸三个雷~真是多谢了,让你破费不好意思,送花花也是非常非常好的嘛~   第39章   - -   谋份差事,什么差事算正经?   萧源左思右想,不留神就与萧见行迎面遇上,一时转身不及。   萧见行喝道:“孽障!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萧源斜挑了眉眼,一副不屑的样子。   萧见行更是火大,吹胡子瞪眼的,待走近了,却是勉强压低了声音:“那些花,你休折了去!”   萧源半个眼神都欠奉,萧见行怒气冲冲的甩了袖子:“待被旁人捉住,告到我这里,休想我徇私轻饶!”不耐烦和他啰嗦,转身就要走。   萧源突然想起萧见行大小也是个官儿,突兀的出声:“我待寻个差事,你且说有什么正经差事?”   萧见行疑心听错,转过身狐疑的看着他。   萧源轻咳了一声:“什么差事体面又正经?”   萧见行一时五味陈杂,捋了捋短须,面上似欣慰又似伤怀。   这么分裂的神情出现在一张老脸上,萧源瞄了一眼,倒也站定了没有催促。   萧见行转身丢下一句话:“到我书房来!”   萧源摸了摸鼻子,别别扭扭的跟在他身后。   书房他还是头一回来,寻常萧见行都唤他不动。   萧见行的书房极为朴素,除了书籍和文房四宝,其余花瓶什么的摆投一概没有。   他令人退出掩门,在书案后坐下,沉声问道:“怎的想起来这头?”   萧源在他书案前的椅子上随意一坐,想把脚架到书案上头,又见萧见行瞪着眼望着。   待要顶真,一眼瞧到砚台旁放着个小瓷瓶,还是上回他气病了自己求了朱沅指点,才买了回来的药丸子。   萧源因着这个,也不知怎的,就将脚放下来了。   萧见行满意的点点头,因而也不计较他方才不回话了:“这天底下,最光鲜正经的差事,自是给皇上办差了。就是这满朝文武,不都是在给皇上办差?只是你年经终归大了,性子又浮躁,定不下心思来念书,这走科考做文官一路,可以不用想了。”   萧源将手肘搁在椅扶手上,指节支着额侧:“不消你说,我也明白,说这些废话做甚?问你,就是看有无旁的门径。”   痞气的样子让萧见行差些又要发怒,但想着他今日比往常已是好了许多,便强行按了下来。绷着脸说起正题:“只你还算有两分蛮力,从文不成,便从武嘛!为父有个好友,在西岗大营……”   话没说完,萧源就打断:“不成,我不离了燕京。”   萧见行忍不住一拍桌子:“你倒想去做个武骑常侍!也要你有这般大的门脸!”武骑常侍是皇上随身的佩刀侍从,忠心是首要的,身手也是万里挑一。你若是个平头百姓,皇上从何得知你忠不忠心?是以家世也很要紧,这武骑常侍,多数竟是世家子弟。兼之皇上又喜欢选些样貌出色的年轻子弟,这些常侍们身着飞鱼服,佩刀簇拥着皇上出行,一色儿挺拔俊俏,远远瞧着,谁不说声一表人才?   官阶虽不高,但架不住人直接就在皇上面前挂了号,随时随地可以刷好感,日后到了年纪,皇上掂记他劳苦功高,金手一指,加官进爵是妥妥的。   因此,在武职里头,这是世家子弟挤破头也要相争的一门职位。   萧源以拳击掌:“就是这个!”   萧见行瞪眼:“将你老子碾成了粉,也没这般能耐!”   萧源斜了他一眼:“啧,不过问你几句,倒像我要赖着你了!”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萧见行气了个仰倒,捶着桌子又吼了几声:“孽障!孽障!”   萧源一边遛出了胡同,心里因为有了个想头而面上带了些笑意。   这种事,自是不能一蹴而就,先沾点边,再慢慢腾挪不就好了?东大营、禁卫营、虎贲营、羽林军,都不算太难进,身手好,家世清白,进去做名小兵,凭着萧家也算个官身,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做小兵,什么时候能出头?还不如加入卫尉营,专门守宫门,皇上进进出出的指不定能落一两眼呢!   萧源想了一圈,一路背着手走到了漕石街,这条街是燕京最杂乱的街道,三教九流混迹其中。   他一路走,一路便有人跟他打招呼。   很多人蓄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年纪看着比他还大,却老老实实的要叫他一声:“萧爷”。   萧源却没有受不住的样子,身上没了惫懒样,腰背挺直,沉着脸,显出几分锐气。   直到拐弯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他在一户门前停住,抬手拍了拍门:“曹九!”   门很快就开了,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裸|露的胸口裹着带着暗陈血迹的布巾,肩头披了件衫,干干瘦瘦的,二十出头的模样,看见萧源,他露出个笑容来:“不怕你老子生气,这会子就来了?”   萧源自顾自的进去。   院子里堆满了半院的石料,当中一口水井,萧源打了桶水上来净了手,看了看曹九:“你伤好些了?”   曹九摸了摸胸口:“无事。”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好歹糊弄了过去,虽受些伤,却倒给了些金银,让我发了注财。平素辛苦数年也不得这些数,如今养上一月便得了,也算便宜。”   萧源便让曹九坐下,替他解开布巾看了看,伤口果然好转了。桌上一砵草药,是曹九先前就在捣的,只他因伤所限,半日也不得。萧源三下两下替他捣碎了草药,再将药泥覆在了他胸背,复又用布巾裹好。   “这回却是我连累你了。不想那戚云淮竟能从踪迹全无中追查至此。”   曹九笑道:“也是李遇沉不住气,让他多看两眼便露出些慌张,教他起了疑,打探出李遇是在葛家附近常走动的,便拿住问话,好在李遇不晓得是你在后头,不然一发连你也给卖了。”   萧源难得现些懊恼之色:“也是多亏你嘴紧了,你便是报我名头也无事,何必强吃了这些苦。”他也是事后才晓得这事。   曹九不以为意:“我心中自有分寸,只说吩咐李遇盯着是为着觑机兜揽买卖,横竖我从没动过手,他查不出什么。似他这样的人,一心求个黑白分明,断不至于旁人不认却蛮横到底。”   萧源笑了笑,不无嘲讽:“正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   萧见行也曾强行要给他讲些学问,他对此是嗤之以鼻的,就记住两句,也是拿来嘲弄。   他再看一眼曹九身上的伤,非但没有反省自己无事生非,反倒得出个结论:“往后行事,更要仔细了。”又拍了拍曹九的肩,心中暗暗决定往后发迹要有所回报曹九。   一时同曹九讨论起来:“……倒有什么路子离武骑常侍近些?”   曹九虽不曾说出口,但原先家中也是显赫过的,一朝犯了事才没落至此,对于燕京各道门清。   他沉吟一阵:“当今皇上老当益壮,喜爱打猎,东燕山有个猎场,皇上每年总要去围猎数次,每回便就近让东大营将士禁严整个东燕山……依我看,你不如往投东大营,凭你身手,也不难出息,只消打得一手好猎,总有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时候。”   萧源听了觉着好,一时又有些踌躇,心中暗忖:东大营驻在东燕山脚下,往来需一日之功,再想见着沅姐姐,便没这般便宜。又不知何时能做成个武骑常侍。   一时间难得的有了心事,出了曹九家门仍低头寻思。   心中一跳,警兆突生。   萧源一偏头,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面颊钉在曹九家门上,箭尾的白羽颤动不停。   他双目锐利的往上一看,就见葛青站在墙头执弓而立,面上一股猫捉老鼠的笑意:“果然是你,戚大哥说在此等得你现身便错不了了,看今日不取走你半条小命!”   萧源利落的一个腾挪,错身再次闪过葛青一箭,半点没有畏惧,反倒挑衅的笑道:“也要看你这三脚猫,有无这本事!”一边笑,一边拿了腰间的袋子,里头装了的把赌钱用的色子,他取出一颗扬手就照着葛青面上弹去。   这色子去势极快,竟带出一声轻啸,萧源双目似野豹扑食一般锁住了葛青,葛青一个忡怔,竟然动弹不得。   眼看这一下弹实了也要瞎一只眼去,斜里极快的飞来一箭,将这色子射偏了两寸,待它落在墙上,竟然还砸出浅浅一点白坑。   萧源要没这下功夫,也不至于暗算葛青多次却不被发觉了。   葛青一阵后怕,萧源却不理他,看见胡同口背着光站着戚云淮,他还保持着扬弓的姿势。   萧源环顾一周,发现四下里冒出好几人来,看来这葛青铁了心要将他办在这里了。   也是,这事儿往实里讲,抓不住证据,送官也是无用。往虚里说,燕京是天子脚下,那怕他们都是权贵公子,手持弓刀满大街追着他萧源跑,那也是犯忌讳的。   就要将萧源堵在这偏僻胡同里,一次性找回场子。   住这胡同里的人,都是些穷苦人家,多会看眼色啊?早早就把门关起了装死。   曹九听到响动,也知道自己便是不带伤的时候,也只能给萧源添乱的,便也贴着门听动静,不敢出来。   这些权贵公子自幼习六艺,箭术都算不差,戚云淮尤为出色,但他看了看萧源一枚色子掷出的威力,心中也自叹不如,他要不凭弓,光靠手,是没有这样的准头和力道的。当下生出爱才之心,缓缓放下弓箭:“萧家小哥,你与葛青,先前连口角之争都算不上,你便暗里偷袭,是你有错。但今日见你身手了得,也实在令人佩服,不如我做个中人,你向葛青赔个不是,大家化干戈为玉帛,齐去饮几杯,此事便算了,如何?”   萧源反倒越发兴奋,顺手抄起一边架在墙角的干柴:“闲话少说,要厮打快来!”   葛青本就不原与萧源和解,又碍不过戚云淮颜面,此时一听萧源话语正合心意,因自己射箭准头不成,便扔了弓,跳将下来,拔出佩剑就冲了上来。   萧源唇边勾着笑,毫不畏惧的冲了上去,一肘二拳,三翻四合。   旁边几人看见葛青哎哟哎哟叫着挨了好几下,不免着急。先前戚云淮是救急,现在却不好一窝而上,以多欺少了。   终于沈毅忍不住了:“一起上,今日定要他知道个好歹!”   旁边三人闻言一齐冲上去帮手,只有戚云淮袖手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谁知萧源这小子臂力过人,天生一股野兽般的直觉,又自小跟着外祖舅舅在校场上厮练的,就凭葛青等人,实在是不够他对手的,一时一根棍子舞得人眼花,狠狠的在几人胸背上各抽了数棍将这群公子哥儿放倒在地,这才哈哈大笑道:“一群软脚虾,练手也嫌没劲!”   他又不能将这几人真个杀了,嫌弃无趣,将棍子一扔,肆无忌惮的两手抱着脑后,吹着口哨往外胡同口走去。   路过戚云淮身边,还嘲弄的朝他笑笑。   戚云淮唇角含笑,并不动怒。   只是葛青几个爬起来,气得面红耳赤:“今日豁出命来,也要拿下他!”   先前除了葛青,其余几人觉着以多欺少已是难看,又怕真个闹出人命,俱没拔剑,这下气得齐齐的抽了剑出来,抬脚就追。   萧源一看,怪笑着往胡同口就跑,引着这三人往漕石街转圈子。   一路上引得鸡飞狗跳。   眼看着他就奔出了漕石街。   沈毅边追边喘道:“在这片儿还不要紧,再追下去可就不好善后了。”   葛青却是急红了眼,无奈的将剑往地上一扔,恨恨的道:“饶不了他!”   ****   王五满面风尘的骑马进了燕京的城门。   秋风徐徐吹着还算合适,马一跑起来顶着风吹,那滋味可就不好受了。   王五被吹得鼻头发红,鼻子只觉堵得慌,眼眶里都憋出了泪来。   他干咳两声,想着再辛苦,立马也能交差了,这一趟差事少不了些赏银。一边想着,一边放了缰绳任马慢走,去用手解下了水囊,仰头灌了一口。   突然就有人惨嚎了一声,马也跟着躁动嘶鸣。   王五心中一个不好,唬了一跳,倒被一口水呛着,眼泪结结实实的流了下来,他被呛得咳个不停,只晓得抄起缰绳赶紧勒停了马。   一时眼前花得不行,只模模糊糊的看见地下躺了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翡翠荆棘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1-30 11:11:35   朱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1-29 16:51:17   谢谢朱月的雷和翡翠荆棘的手榴弹,话说乃们喜欢萧小狗,再看他这样嚣张,惹事生非的样子……还喜欢吗?   第40章   - -   戚云淮才走进颐景园,就见他的小厮秦温候在大门边上,眼抽筋似的朝他使眼色。   还没来得及问话,一旁的陈管事就朝他作揖:“七公子,老太爷和老爷命小的在此等候,待公子一回,便要请到书房去说话。”   戚云淮点了点头,转身负手往书房走去。   秦温急得只差没跳起来,被陈管事看了一眼,老实了。   戚家这颐景园,已经传了数代,园中树木都长成了气候,谁来都要赞一声好。   戚云淮日日看也看不够似的,不紧不慢的边走边看,陈管事落后他一步,低着头也不言语。   好容易到了书房,陈管事上前禀报,待戚老太爷发话让进,他便推开门让戚云淮进去,帮着掩了门,这才退到一边,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戚老太爷坐在书案后头,须发全白,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   戚老爷在一侧相陪,只穿件家常的青衫,清瘦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儒雅温和。   戚云淮先向两人行礼:“云淮见过祖父、父亲大人。”   戚老爷点点头:“好,今日可去了廖中丞处?”   戚云淮低眉敛目:“不曾。”   戚老爷便哦了一声,不再出声。   戚云淮自撩起下摆,缓缓跪下,垂目挺腰,跪得笔直。   戚老爷也不再看他,同戚老太爷继续先前的话题:“……父亲,儿子看着这幅画,实在是真迹,为何父亲一口咬定不是?”   戚老太爷笑着指向一处:“李椭酒后作此图,意兴之下一挥而就。此幅仿得虽像,落笔之间不免前后对照,生恐露了痕迹,心中迟疑,笔下便也有迟疑。这也是赝品的通病了!”   戚老爷一看:“果然如此,还是父亲目光如炬。”   两人谈书论字,过得一阵又拿起邸报来议论时政,全然将戚云淮晾在一边。   ***   怡曲院廊下挂着个金漆笼儿,当中停着只极漂亮的画眉鸟,仰着脖子叫得婉转动听。   梨花拿着尖嘴壶往鸟笼里的哥窑水罐加了些水,侧着头一看,隔着绿绡帘,戚夫人端坐着,面前摊开本经文。   梨花瞧见戚夫人微微的侧了侧脸,像是看了眼屋角立的沙漏。   梨花便挑开帘子进去,对戚夫人道:“大夫人,这画眉儿像是饿了,也到饭时了。”   戚夫人闻言放下手中的佛珠,梨花赶忙上去扶了她站起。   待戚夫人走到外头廊下,梨花又拿了碟剥好的瓜子仁和一柄细银勺来送到戚夫人手边。   戚夫人接过,用勺子舀了瓜子仁送到笼里,那画眉一口一粒,吃得好不欢快。   戚夫人喂了几口便将碟子搁到一旁小几上:“天晚了,这扁毛畜牲都晓得饿,更何况是人?去传膳。”   梨花含笑应了,试探道:“既到了饭时候,婢子去请了七公子来?早上出门,七公子才说了晚膳要同夫人一道用,这是馋了夫人小厨房刘婶子做的八宝鸭呢。”   戚夫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梨花却从她微不可见的动作里,发现她点了点头,立即笑着退身,前去请人了。   过得一阵,梨花便面上微微泛着红晕,引着戚云淮来了。   戚夫人站在廊下迎他,面上挂着温婉的笑意。   戚云淮的样貌传自戚夫人。   这幅样貌长在她脸上,多了三分女人的柔美,多了三分岁月的积淀,美得惊心动魄。   戚夫人迎了戚云淮入内,早教人炒热了米装入布袋中,此时让让戚云淮撩起下摆,隔着裤管就将这滚烫的布袋敷在戚云淮膝上。   心疼的嗔道:“你这孩子,就是倔,天一日日的凉了,膝盖落下病根来可怎么好?”   戚云淮含笑没有出声。   戚夫人叹了口气。   ***   柳氏如今对朱临丛十分不屑,但凡是他伸手,一概不给银子。   朱临丛也不知是因着有了自个的小金库,还是一时亏心,便也不大伸这个手了。   就这么着,柳氏手头松余不少。   往年苏江一年的租子下来也有百余两,还有托娘家照看的几个铺面,也有两百余两的出息,这会子快到年底了,都将送了来,将手上的银钱头凑作一处,先在燕京郊外买些良田,若有合适的,再买个小庄子。将来朱沅的陪嫁,总不能陪苏江的地,在燕京附近置办才说得过去。   还有家具,也要搜罗好些的木料,慢慢置办些必要的大件了,待到成亲前去丈量了新房,该添补的再添补,这样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柳氏拿着账册盘算着。就见宵红进来道:“夫人,王五回来了!”   柳氏咦了一声,将账册往旁边一撂:“快让他进来。”   玉扶打起帘子,王五弓着身走了进来,深深的行了个礼:“王五见过夫人!”   柳氏身子向前倾了倾,瞧见王五脖子上一片淤青:“这一行还算顺利?怎么瞧着还带了伤?”   王五嘿嘿苦笑:“托夫人的福,一切都顺利,只有一点不美,小的骑马摔着了,正咯着颈项。还是夫人福气大才罩住了小的,不然咯一尖溜石头上,脑袋都得分家!”   柳氏连着啐了几声:“扯你娘的臊,瞧着你实诚,不想也是个油嘴的!”   到底因为王五话里透出的好消息又笑了:“起来起来,可访着什么了?”   王五笑成朵花似的:“夫人的眼光错不了,这楚公子,湖州上下没一个不夸的!”   当下备细说了打听到的楚家家产:“……在湖州,就别人知道的,就有百来间间铺子,良田千顷……这还是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呢。像他们家这样的,祖上传下的老物件可真是数不清……”   接着又夸楚昭人品:“最是谦和不过了,都说和他已故的父亲一般,是个善人!待长辈恭敬,待下头的弟弟,又是最关切不过的。半点不好的习性也没有……”   上上下下的夸了一通,直夸得柳氏满心的高兴,只觉得楚昭也只有父母早逝这一个缺点了,就这一点,还是外头看着不美,内里其实实惠。   于是又笑着问:“他屋里放的人不多罢?”有许多人家有往年轻子弟屋里放通房的习性,一个是为了教导人事,一个也是拢住了不让去外头胡来。柳氏自个是不喜欢这事的,但架不风气使然。楚昭他上头没有父母,按说没有长辈手伸这般长,多事放个通房到他屋里来才是,柳氏这一问,也就是无心随口的一问。   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王五竟道:“原先倒是有过一个,后头没了。”   柳氏笑容一滞,想想又算了:“没了就罢了。”   王五像是为了宽慰柳氏似的:“您别说,旁的事,还显不出楚公子的好来,就有了这通房,才越发显得他好了!”   柳氏被他吊起了好奇:“这话怎么说?”   王五道:“他原先屋里有个丫鬟,生得颜色也好,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份也好。后头他禀了伯祖母,将这丫鬟做了通房,爱得跟什么似的。”   一边说,一边就看见柳氏面上难看。   柳氏心道,好赖是没了,不然有这么个有情份的美貌通房杵在前头,朱沅可怎么好呢?   于是皱着眉,伸手端了杯子喝茶,语气便没开头兴奋了,有些怏怏的道:“怎么没的?如何又扯到他‘好’这上头来了?”   王五脸上竟露出丝敬佩:“那个少年不贪花的?多少人为了这儿女情,那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单这楚公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这通房仗着宠爱,便有些做大起来。一日楚公子的大弟到他院里,这通房丫鬟竟然言语不逊。楚公子回来知道了,就让人把她给乱棍打死了。”   柳氏一听,唬了一跳,杯子差些都没拿稳:“就为了几句话,打死了?!”   柳氏手上是少见鲜血的,这么多年,犯了事的,多数也就是卖出去了。前回打死凤歌算是头一桩,那是凤歌这事实在见不得光,会坏了朱泖的名节,且还不是柳氏作主开的口。   此时柳氏听得楚昭因几句话便打死一名有情份的美婢,心中不免一寒,当下就有三分不喜,觉得这人心狠。   王五道:“可不是嘛,就因为这,湖州上下都说他们家兄友弟恭,说楚昭爱护弟弟呢。楚公子重兄弟情谊,曾说过三兄弟是一母同胞的,外人是再也比不上的。将来各自成家,若要分家产,他是可着两个弟弟的,自己一文不取也是甘愿。夫人,要不怎么说您眼神好呢?为着一文钱兄弟阋墙的,就是小的也见过不少,像楚公子这般人品的,小的才没见过呢!”   柳氏沉着脸,半晌没有出声。过得一阵才对王五道:“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着罢。”   王五纳闷的拿眼向上偷瞟柳氏脸色,柳氏心烦,对宵红道:“他这差办得好,赏两吊钱。”   王五这才欢天喜地的下去了。   待他一出去,柳氏就将手上的杯子重重的往炕桌上一搁。   雀环将偷听来的话学给朱沅听。   朱沅听得翘起了嘴角。   含素觉着不对:“虽然说得千般好,万般好的,但总觉得这楚公子有些不对。”   朱沅笑道:“你都听出不对,王五又不是真傻,如何就说出这番话来了?”   横竖她也不想这般就嫁了,当中另有隐情,她也不是容不下,只是定要弄个清楚了。   ****   方家在九月中旬操办了次子方荣圃婚礼。   方荣圃几番死死活活的,将方夫人磨得没了脾气,最终同意让他娶了秦卿。   柳氏等人都不愿去,偏朱临丛去了。   待他们回来,雀环忍不住拉着朱临丛随侍的孙于问情形。   孙于咋舌:“雀环妹子,你不晓得,今日这婚事,好险没办成。”   雀环搬了个小杌子坐着听,催促道:“怎么说?快些,快些!”   孙于道: “咱们早早的去了,等着观礼呢,结果新郎倌去迎新妇,左右也等不来。   方夫人都急了,生怕是他路上犯了病!赶紧又派了人沿路去迎。   可就跟看戏似的,传话的小厮一会儿跑来一趟回话,领了命又跑了去。   每回一次话,方夫人脸色就难看一成。最后黑得跟灶上的锅底似的。   这事儿,实在也是瞒不住人,当时就传开了。那秦卿姑娘的叔父、婶婶,原先再没听说过的,不知从那个疙瘩角里跑了出来,单为了替秦卿做娘家人主理婚事,就在燕儿胡同赁了所宅子给秦卿发嫁。原先还看不出什么,单就这一日,方二公子领着人去迎新妇呢,秦卿姑娘的堂姐妹抵着门不让进,讨红封儿。”   雀环想了一阵:“这也是为着热闹,不少地方都是这样的,我们村也差不离。”   孙于嘿嘿直笑:“傻妹子,你当像你们家似的?方家事前就备好了红封,一两二钱银子一个,以他们家的身份来说,是少了点,但也算过得去了。你当秦家人怎么说?”   “怎么说?”   “还真说得出口:嫌寒碜!直接放出话来,一个红封里头要装张地契,最好是城南的三进小院的地契,一个红封里头要装张票根,少说也是万利钱庄的五万两银子票根!”   雀环惊得瞠目结舌:“这也太贪了些!事前说好也成,偏卡在这时辰。”   “可不就是要卡在这时辰?方夫人也是个厉害的,先前并没让秦家占着便宜,估摸着人家就是看着这时辰宾客都等着呢,方家丢不了这个脸,这才卡着了。”   “这婚还成了?”   孙于哈哈一笑:“可不就成了?宾客都到了,不成怎么下台?方家许是觉着丢人,又听说是方夫人跟秦卿怄气,酒席排场别提多寒酸了,潦草收场。还是三品大员?就咱们家,那样的菜色也拿不出手!”   接着又道:“听说秦卿姑娘也是个受了牵连的,先前并不晓得她叔婶会这般行事,臊得当时就心角痛了。方二公子要死要活的非全了这桩婚事,还拦着不许他娘为难秦卿。方家上下闹成一团,没人把持。像咱们老爷这样的官老爷是要脸面的,不好去打听,咱们这样做下人的,倒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些胆大的,都跑去后院想看看新妇,都没人拦着!”   作者有话要说:翡翠荆棘扔了一个手榴弹   魚魚扔了一个手榴弹   谢谢两土豪姑娘扔的手榴弹~~~~   感谢大家热情的献花,我这个美啊,美啊,美啊美~   第41章   - -   萧源有些坐立不安。   “你这法子管用么?让他将那姓楚的小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曹七眼睛盯着萧源,看他在屋里踱了十七、八个圈了,他这地还是新填的泥,仓促了些,正好捶得不够紧实,让他多转几圈也好。   “你先说说,为何你要拦了这门亲?”他带着笑,玩味的盯着萧源。   萧源茫然的站定,随即不耐烦的朝他摆了摆手,踱得更勤快了:“不是同你说了!这小子也就只有几个小钱,满身铜臭,上头没有父母照应,下头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将来啰嗦着呢,如何配得上沅姐姐!?”   曹七哧笑了一声,又立即忍住。   萧源狭长的双目瞪圆了些,狐疑的望着他:“笑甚么?”   曹七板着脸:“没有!……我听你说起,这位朱夫人是真心疼爱女儿的,因此有意教王五将话夸大了些。这一番话听下来,不疼女儿的,便会图他有家财名声,真心疼女儿的,便会思忖将来女儿日子是否过得舒坦实惠。”   经曹七一分说,萧源才明白那一番话暗指了“他对经年伺候的美婢都如此狠心,可见薄情,往后对妻子也不会宽厚”,“他看重兄弟,一文不取也甘心,他妻子往后吃什么喝什么?”   “妯娌生了口角,他可会维护自家妻子,还是会因为兄弟情命自家妻子退让?他妻子可还有立脚的地儿?”等等。   萧源眉目舒展:“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绣花枕头一包糠。”   曹七默默的看着他得意,懒得提醒他这些话都还是他教王五夸大出来的。   萧源曲起指节蹭了蹭鼻尖,露出丝笑意:“我若有妻子,什么好的都要先紧着她,兄弟什么的也要顾,只是都要往后头靠一靠。”不期然的就想起朱沅坐在炕上,披着一头鸦青发丝的模样。   被往后靠的兄弟曹七擦了把汗。   他怎么看萧源脸上的笑,怎么觉着直冒傻气。   不应该啊,这小子虽然横冲直闯的,但也有几分狡诈。这会子毛毛燥燥的,不知道犯了几回傻了,他怎么就看不明白自己?   *****   王五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   上头坐着朱沅,一手端着茶,一边凉凉的看他:“说罢,你都访了些什么?休要将同夫人说的那一番话拿来搪塞我。”   王五陪着笑:“大姑娘,岂有自个打探婚事的?”   朱沅也不同他废话了:“含素,去问母亲要了他的身契来。”   含素应了:“只消说他冲撞了姑娘,夫人还会拦着发卖他一家不成?”   王五满头大汗,忙道:“别,别,含素姑娘别去!大姑娘,小的说,小的说!”   当下备细将详情说了一遍:“……楚公子屋里,确实曾死过个通房,小的左右打听,怎样说的都有,也有说是打死的。”   朱沅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王五赶紧说实话:“只是小的后头访着个在楚家服侍过的旧仆,他说的又有不同,这通房打小就伺候楚大公子,也是个痴的,一心向着楚大公子,连命也不要了。当时正说起兄弟几个都大了,分一分家产,各自成家后也免得争执。原本定了兄弟三个均等三分,偏这通房觉着楚大公子是长子,也该得了大头去。她背地里对着楚公子两个弟弟很有些闲话,被楚大公子知道了,训斥了一顿。那句‘为着兄弟情一文不取也可’的话就是这时候说的,按说也只是句漂亮话儿,分家之事原先父母早留下了话,族中自有人做主,该得的一文也少不了,此事到此便可结了。谁知道这通房魔障了,得了这一番训斥,惶惶的不可终日。楚大公子为了做面子,少不得要冷落她一段时日,她又感染了风寒,惊虑交加之下,没几日就去了!实是怨不得人。也是为着这一桩,他们兄弟三个分家之时便暂按了下来。”   说完了这一摊子,王五偷眼打量朱沅神色,见她不惊不怒的,心里就有了谱。   立即扑到了朱沅脚边:“大姑娘!不是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蒙蔽夫人,实在是小的这小命让人给捏手里了!”   朱沅冷笑一声:“这么说,你的事,倒比我朱家的事要紧?”   王五砰砰的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下了死力气,顿时就肿起来了。   寻常姑娘见这场面,单凭这声响,也要心惊。   朱沅却是眉眼不动。   王五只好砰砰砰的继续磕下去,看得含素、雀环两个肉疼。   好半晌朱沅才发了慈悲:“行了,好生交待清楚,容后再同你算账。”   王五停了动作,才将一直起身来,就一阵眼前发黑,好险没往后仰倒。   他战战兢兢的道:“小的昨儿回来,也是想着临近家门,一时粗心大意没看着路,不想一老儿伤了腿脚,被儿孙用床板抬去医馆,停在路边歇脚,倒被小的骑马给踩了……”   说到这里王五脸色一白:“当场就咽了气……,小的被人纠着要偿命,大姑娘,小的实在是不得已,上有老下有小,偿不得命呀!”   朱沅不为所动:“你就没上前去看看这老儿是不是真咽气了?”   王五道:“小的用手探了下鼻息,果真咽气了。”   朱沅若有所思,又问道:“你偿命便偿命,不偿命,赔些金银也是应当,如何扯到唬弄我母亲这上头去了?”   王五也不是蠢人,自然也是觉得事情有异的:“一伙子人涌了上来,绑了小的。拖到个去处,好一阵喊打喊杀的,将小的祖宗八辈的事,全都问了去,晓得小的是去细访楚大公子……”说到这里,他干咽了一下,见朱沅听得仔细,硬着头皮道:“那领头的,便说楚大公子和他有仇,要是小的从中作梗坏了这门亲事,不教他攀个官家千金,另外再赔些金银,便不教小的偿命了……”   朱沅似笑非笑:“这般巧合,可巧你访的就是他的仇人。”   王五嘿嘿一脸苦笑,他自是不信的,也知其中必有缘由,他被人盯上了。   可当时那事,瞧见的人极多,只要他没照着做,人家随时请了官差上门锁他,多有人证,实在赖不掉。横竖大姑娘不许给这楚昭,自可另外看个人家,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他左右权衡,便依言行事。只是他晓得这个家里,独大姑娘是最厉害不过的,一心盼着她姑娘家羞怯,不过问自个亲事呢,那晓得她一下便看出端倪。自他被叫了来问话,他就没打算瞒着,只求着能罚得轻些。   朱沅琢磨一阵,瞥了眼还在下头跪着的王五:“咱们家是用不得你了,回去收拾东西,一家子准备出去罢。”   一时王五苦苦求饶不得,终是被撵了出去。   毕竟是一块从苏江带来的老人,含素看着不忍:“姑娘,罚他几月的月银,日后不派重任便是,何以非得卖了?”   朱沅不为所动:“他心眼活了。何况背主的事,开了一道口子,第一回动作还小,渐渐儿只有胆子更大的。往后时日还长,指不定就还有什么人从他这处钻了空子。你既体恤他,便不要将他卖个下贱的去处,仔细去叮嘱下人牙子。他吃了这次教训,往后在新主人处能本份做事,也是好的。要还是这般行事,自有寻死的时候。”   柳氏自是不会削朱沅的面子,当即拿了身契出来。   只是回头又找了朱沅去说话。   “也不晓得你从何处听了些消息,只是这楚昭不好,咱们再看别家,委实不必迁怒到王五身上。”   朱沅见她误会,便嗔道:“我岂会迁怒他?却是今日见他拿了去湖州的事满院子聒躁,觉着留他不得。看不中有什么打紧的,我却只盼中看不中,入宫做个女官,好给娘亲弟弟多添些底气。”   柳氏一时眼眶都湿润了。如今她与朱临丛闹翻了脸,谁知这个烂心烂肺的什么时候就做出些没良心的事来。朱泖是个不懂事的,也只有朱沅还想着要给她撑腰。   柳氏只觉得窝心:“娘只盼着你们姐弟好,自个便是立时死了也甘心的。”   一时再无异议,将王五一家发卖了出去。   柳氏又婉转的向楚胡氏表达了拒意。   楚胡氏不免有些不悦,但这种事情,各家都有自己一套丈量标准,指不定楚照便是那一处不合了她家的意,断然没得为了这种事情结仇的,因此也就是笑一笑便罢,彼此当作没有过这回事。   转眼到了月末,数名女官被放出宫来,皇后下了懿旨,要从官宦之家甄选十二名女官来进行填补。   谦霞县主果然就替朱沅讨了个名额。   若是选妃,画像是少不了的。   但选女官却不必如此了,只要样貌周正,身无残疾,不会有碍瞻观便算。   才情脾性是摆在明面上的,家世背景摆在暗处,能不能拿到宫内发来的甄选函,便是第一重关卡了。   朱沅收到这女官甄选函,让朱临丛喜出望外!   他激动的将朱沅叫到书房,要了甄选函左看右看。   这甄选函上头要求朱沅抄一卷《女诫》,另作菊花诗一首,抒秋景《如梦令》词一首。   做女官,总不能是个文墨不通的,又常有人说“字如其人”,这一场甄选内容也算在意料当中。   朱临丛一时恼恨,自己因为朱沅是个女儿,从未关切过其功课,以为不过认得两个字便罢了,不想还有这一日。   忙让人磨了墨,令朱沅写几个字来看。   朱沅便依言提笔写了几个字。   朱临丛一看,大喜过望!虽说缺乏风骨,不成气候,但字迹秀丽,也很过得去了。   当下满面笑容的道:“这诗和词,便由为父来替你代笔!”   朱沅婉拒:“由爹爹代劳,自是不同凡响,只是来日若让现作,不免被看出水平前后不同,如此便落了下乘,一个不好还会招来罪责。不如任女儿自己琢磨。”   朱临丛一想也是,当下送了朱沅一套珍藏的砚台墨锭,又再三叮嘱她作好后拿来给他过目,务必要多加锤炼,使之入了贵人的眼。   朱沅应了,回了屋子先仔细抄一卷《女诫》。   ××××   萧源自办下这桩案来,成日里便是坐卧不安。   连萧见行都看出他心中有事,特地关切的问了他一回,却教他不耐的打发走了。   他命人盯着朱家动静,眼看着朱家并不曾有后续动作,才算舒了口气。   只是打听得王五一家被卖,才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一日照例要看一看那堵墙,想着朱沅不知在墙后头做甚,想来这个时辰,该是要用晚膳了。   突然就瞧见墙根下头躺着一枝花——萧家并没这种花儿。   萧源几步走近,拾了起来,拿在手中呆愣愣的看着。   想起自己的戏言,曾说过朱沅若要寻他,隔墙扔一束花,他瞧见了便会去寻她,当时不过说笑,   那晓得当真有这一日呢?   一时心如擂鼓,这寻他的时机,实在巧妙!   该不会是猜出王五之事,是他的手笔?可他躲在背后,并没露面。   若是沅姐姐问起,如何是好?她定会着恼!不如躲着只当没见着。这么一枝花,也并不起眼,被洒扫上的婆子扫走了,也不是不能吧?   一时又想,不成不成,万一真有旁的事要吩咐他呢,可别误了沅姐姐的事。   萧源心中挣扎不已,原地走来走去。   萧家的婆子们看了怪异:大公子这是魔怔了,拿着枝花便跟个姑娘似的舞来舞去,看来先前的十八学士是被他折的没跑了!   恭喜你们,无意中真相了!   萧源纠结半日,最末拿定了主意:便是讨骂,能见面说说话也是好的。   只要沅姐姐问到了,便照实说了,她没问到,便瞒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土豪姑娘金陵七月扔的手榴弹,和土豪姑娘魚魚扔的地雷~非常感谢   话说,不少人以为萧小狗就是男配了,这是从何看出来的?   看来我得在主角一栏加上一句“排名不分先后”   因为我没有打大纲,只有做了人物设定,所以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敬请期待~~   第42章   - -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萧源满心紧张的翻墙过来,蹑手蹑脚走至廊下。   往常来也就来了,今日却似上刑一般。   还没抬手敲门呢,就见门吱的一声往里打开了。   朱沅倚门站着,神色淡淡的。   萧源被她看得发虚,要笑笑不出的:“沅姐姐……”   朱沅侧身让了让:“进来罢。”   萧源便规规矩矩的走了进去,朱沅将门掩上,指着张椅子:“坐。”   萧源依言坐了。   朱沅走至桌旁与他对坐着,取下了灯罩,剪了剪灯芯。   萧源瞟了眼珠帘后的内室,朱沅知道他在看什么,却不说破,今日她有意给雀环喝了些宁神茶,她只有比往日睡得更沉的。   萧源不敢露出平日的惫懒样子,正襟危坐着。今日不知为何始终心中悬而不落,紧张得很,只等着朱沅发话。   朱沅给他倒了杯茶,萧源就傻傻的接过,一饮而尽,两手捧着杯盏,呆呆愣愣的。   朱沅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问道:“可出了人命?”   萧源一下血涌上头,下意识的就答道:“并没有!他胸口碎大石都耍得,更何况我们还给他衣服里揣了块铁板!后头也是屏息唬人的。”   说完了就看见朱沅神情冰冷,他干咽了一下,垂下头:“沅姐姐,是我不该……”   朱沅哦了一声:“你怎么不该?”   萧源道:“我不该给王五设这个套儿。”说着又抬起头来:“不过我只是吓唬他,也不会当真就将他怎么样!”   眼睛亮亮的,急于求一份信任。   朱沅觉得他赤热如同火焰,令她几乎有些受不了这灼热的目光。   她别过头:“一个家仆,我舍得起,你休要避重就轻。我问你,为何要给他设套?!”   萧源张了张嘴,不吭声了。   朱沅冷笑一声:“不说是么?你这样的好友,我要不起。烦请将我托你放贷的本金利银一并结来,自此两清,再无瓜葛。”   萧源只觉心中一痛,这种痛十分特别。   就像五岁那年,他懵懂的趴在灶房的窗下,听见大舅母对三表兄说:“快吃、快吃!”   三表兄被烫得发了脾气,大舅母就抱怨:“你这孩子真不省心,快些吃了,也省得被萧源见着分了去!”   就像十岁那年有人跟他说:“小王八,你有什么横的?真当你是官家公子?你爹爹早娶了新妇,养了儿子,那里还记得你?”   不对,这一种痛,更为强烈。   萧源捂着胸口,低下头去,翘起的发卷似乎都一并垂下了。   朱沅感觉到他那种沉沉的哀怮,不免心中一动,终是暗叹了口气,并没出声安慰。   萧源低声道:“……起先,我只是想知道,沅姐姐议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头,便觉着他配不上沅姐姐。”   朱沅冷笑道:“那你觉着谁配得上?”虽是冷言冷语,到底语气放软了些。   萧源说不出话来。   朱沅叹了口气:“就这么着罢,你回去着人将银子送到含素手上,自己也不必来了。你我相交,原本就于礼不合,我先前不过是瞧你年纪小,不当回事。那里晓得你是个会惹事的,也不问过我的意见,倒替我做起主来,往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非来。我一介闺阁中女子,担不起你这号人物。”   萧源抬起头来,满眼的哀求:“沅姐姐,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如此,凡事必然问过你,你莫要如此、如此无情……”   朱沅冷眉冷眼的,微侧着身子,漫不经心的道:“有情是错,无情才是正好。”   说着站起来,上前去打开了门:“叫你来,也是当面将话说个清楚,休要纠缠,只教我更为厌恶!”   萧源闻言一震,咬牙站了起来,走至门边,却又猛然回头握住了她的手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起你?!”将心底的痛压下去,反倒是一股倔气涌了上来。   秋夜寒凉,一股热气却沿着她的手腕蔓延上来,朱沅甩了一下未甩脱。   少年炙热的望着她,平素在她面前掩藏起来的锐勇涌了出来,像只豹子,恨不能扑上来一口将她吞了。   不忍敷衍!朱沅别过头,隐隐感觉到了这和其他那些男人望着她充满肉|欲的目光有所不同。她敛了神情,望着他一字一顿的道:“我并不想嫁人,此番正待入宫去做女官,来日再自请不出宫。到老了,再做个嬷嬷。一边通着天,一边借势照应着我母亲和弟弟。你可明白?”这才是她心底最满意的打算,什么嫁人,都是为着照顾柳氏心情的妥协之举。   萧源将手握得更紧:“明白了……沅姐姐,你等着。”   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朱沅看着他转角消失的背影,不知道萧源又误解了什么,心中却隐约有些空落,她抬手捂住了胸口,又将手放了下来。   朱泖趴在窗口,看着对面厢房的灯再度熄了,这才关起了窗子。   画绮立在一旁不出声,朱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喃喃道:“这萧家小子是个会功夫手脚利索的,我便叫唤起来,他听到动静也早跑得没影了……”   又思忖:“这事就揭开来,我也要受了连累……爹爹、母亲为着名声,也只有压着的。依母亲心疼她的劲头,她到末了必然毛发无损,反倒是寻了我发作……”一时又想起了朱沅狠手,浑身一个哆嗦,不再打这主意。   但她早被朱沅压服的心,又实在蠢蠢欲动,一股子邪火烧得她坐卧难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为何朱沅便有这般好的运道,可以入宫去做女官?   做完女官必会各家争聘不说,就是在宫中藉机见着各方权贵……当今太子,正是年纪相当……   一时朱泖翻来覆去的。画绮睡在下头矮榻上头,不像从前一般出主意挑事,反倒是紧闭着嘴装蚌壳。   朱泖却忍不住向她倾诉:“横竖那甄选函上头只写了‘朱家女’,为何不能是我?”   她坐了起来,这个念头无法压抑,反倒似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她像只飞蛾一般要不管不顾的朝它扑去,就算她知道有多危险。   三日后,萧源就背上了行囊,去了东大营。萧见行绷着一张老脸,并没有送行。待送行的家仆回来后,却拉着他问了半日的话。   萧夫人姚氏松了口气,立即开了箱笼,挑了几匹鲜艳的料子来,要提前做年节新衣。   朱沅接过含素递过来的一包银子和几张银票,默然无语。   含素看她脸色,终是忍不住道:“萧家的人都道这混世魔王走了,萧夫人喜得差些要请个戏班子上门来唱上两出,只怕萧老爷不高兴,这才按捺住了,终还是请了个姐儿上门来唱了几曲才罢。”   朱沅含笑看着她:“怎么不见你欢喜,你不是一路来都不喜欢他么?”   含素噎了噎,慢吞吞的道:“他也挺好的,有事儿吩咐他的,从没推委过。就是孩子心性,处起来教人害怕,不定怎么惹着他就炸了。”   朱沅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让含素雀环伺候着换衣梳头,预备过高阳王府去同谦霞县主说话。   门口便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含素沉着脸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画绮畏畏缩综的挑开半扇帘子走了进来。   局促的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睛都不知道往那儿放,蹲了个福礼:“大,大姑娘……”   朱沅拿着靶镜照了照自己的头发,再顺手递了给雀环,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们姑娘吩咐你来的?”   画绮摇了摇头:“不是,香宝服侍二姑娘出门了。”香宝是凤歌走后,柳氏重新采买来填补给朱泖的。   画绮偷眼只看得到朱沅的半截水红色裙子,一条青金闪绿如意绦垂落下来,她手撑在扶手上,闲闲的坐着。单就这一眼,画绮无端端的就觉着朱沅满是威严,同二姑娘朱泖予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于是咬牙横心道:“婢子是有事禀报。”   朱沅好整以暇的听着。   画绮见她并不追问,心下慌张起来,然而已由不得她回头,只好慌里慌张的道:“二姑娘想着要替了大姑娘入宫呢……”   雀环呀的叫了出声。   含素竖起了眉,有些着恼,但终究是主子的事,轮不到她指责,于是便有些焦急的盯着朱沅,看她如何说话。   朱沅笑了一笑,却是不慌不忙:“你为何要背主?”   画绮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的道:“大姑娘,二姑娘心太狠了……”   一边说,眼泪都下来了。   她原先总是嫉妒凤歌与朱泖是从小的情份,生怕自己不得看重,于是削尖了脑袋要往朱泖面前凑,处处给她出主意。   虽是如此,凤歌的忠心她也是看在眼中的,那晓得事到临头朱泖半句话也没替凤歌说。   其实仔细想来,凤歌就这事还含含糊糊的向朱泖求过救,只是怕说了也没人信,不敢将话说得太白罢了。但从前凤歌从不相争的,后头却有许多回争着要服侍朱泖出去。   朱泖但凡想上一想,也该知道并非凤歌起了坏心。   那怕为着遮丑卖得远远的呢,也好过一径儿打死。   画绮从那一日起就怕了,物伤其类,也替凤歌偷偷烧了两回纸钱。   有时下头人消息都是互通的,便有个婆子看不过眼,悄悄告诉她,大姑娘吩咐手下留情,凤歌恐怕还没死呢。   画绮断断续续的将这个中缘由说了:“婢子只信得过大姑娘,情愿替大姑娘办事。”   朱沅便温和的道:“也是你有心了。”   一边示意含素去拿了个荷包来赏她。   “你且莫露了痕迹,好生看着,待得知她要用何手段,再来回话,我不会亏待了你。”   画绮大喜:“是,婢子一定留心,绝不误了大姑娘的事。”   待她走了,雀环怒气冲冲的道:“二姑娘真是敢想!大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朱沅站起来:“不急。”   含素叹了口气,因又说到画绮:“倒没料到她还有这份心。”   朱沅微笑道:“虽她向着我,我却不敢用她。回头待事了了,赏她些银子,发还身契令其归家算了。”   雀环不解:“大姑娘,凤歌您都留着了,为何画绮倒不留着?知根知底,又一心向着您。”   朱沅取了个手镯戴上:“你且自己琢磨。”   人与人之间,许多时候是相处来的情份。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这是寻常。   却也另有两类人。有一类人,天生愚忠,例如那些以死相谏的忠臣,那怕皇帝再不堪呢,他们也不会转移意志。   另有一类人,身有反骨,一有契机便会毫无坚持的背叛。   愚忠有时固然令人觉得可悲,天生反骨更令人觉得不喜。   朱沅自认自己待身边人尽力公正,但也不免有令人委屈的时候,画绮这种,她消受不起。   一时想起自己并非是个忠贞之人,却也喜欢用忠贞之人,想到这里,不免自嘲的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23:06:33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22:25:24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22:17:14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18:48:29   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16:26:56   感谢几位老朋友投雷   欢欢喜喜一投三个,这是神马节奏   给萧小狗点蜡烛   不用担心,少年啊,总要经历风吹雨打,才会更坚强~~   好吧,大家都喜欢小萧,那么只要没把它写崩,那就是他了   第43章   - -   不管朱泖背地里做何打算,朱沅仍是前往高阳王府。   谦霞笑着提点朱沅。   “……后宫各位主子们都很仁慈,只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便可。我也是白费些口舌,你是不必人担心的。”   顿了顿,挥了挥手让丫鬟们退到门外,面上带着笑,却放低了声音:“皇上不大爱往后宫去,皇后、皇太后都是心慈的,凡事都爱照着规矩来办。只有三个人,你且需格外仔细,远着些好。”   一时声音细若蚊蝇:“……姜贵妃娘娘爱较真,遇上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朱沅恍然,看来这位姜贵妃不好打交道了。   “娘娘还好,毕竟位尊,你等闲也遇不着,倒是二公主琳琅公主,脾性得了贵妃娘娘真传……”   见朱沅心领神会的颔首,谦霞迟疑一阵才道:“这是我祖父同我叮嘱了的,入得你耳,万不可再说与第三人听……废后沈氏最需避讳,见着了能不出声便不出声,万万莫想着在她面讨巧,她……犯了些臆症,怒而伤人的时候,不少。”   朱沅有些惊讶,这真是闻所未闻!   沈氏十七年前无故被废,但被废之后,仍然居住在历代皇后所居住的凤仪殿内,一应供奉照旧。皇上待长安候府亦是一如往昔,并未受废后牵连。这桩事情,在大燕一直是桩迷团。   今日才听废后有臆症!这便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将有臆症的女儿送入宫中,还入主皇后之位,沈家无论如何也难逃罪责,不料竟除了剥夺皇后之位,一切恩宠如旧。   朱沅深感其中必有内情,只她绝不想去探究就是了。   这种秘辛谦霞都说与自己听了,可见其心赤诚,朱沅再无迟疑,扬声唤了含素进来。   含素会意,进来奉上两个瓷匣放在炕桌上,再退了出去。   朱沅面色平静,将两个瓷匣揭开,推至谦霞县主面前。   谦霞县主莫名其妙的低头去看。   一匣里头装了满满一匣豆大的朱丸,圆润可爱,芳香袭人。   一匣里头装满了莹白如玉的凝脂。   朱沅直视谦霞,诚恳的道:“有句话,叫作‘看破莫说破’,我也曾忧心,说破了惹你生厌,自此再做不得知交好友。只是县主以诚相待,朱沅再顾三顾四的,未免失之以诚了。”   谦霞立即意识到她意下所指,面上顿时涨得通红,咬着唇,眼里水光浮现,又硬生生的将泪逼了回去。   她没有出声。   朱沅声音平缓的道:“我料县主也试过不少方子。我这却有些不同。朱丸内服,这玉脂膏里头,却是溶了不少道家散粉……早晚抹于患处渗入肌肤,或会有些刺疼红肿,先且忍着,月余必然见效。”   龙婆也曾随康松道人五个年头,道家有些秘法,其实也与医家相通。龙婆于此道上头颇有些天赋,康松道人只当她是个女子,并不曾防备,许多丹方都被她习了去,前世又教予了朱沅。   朱沅自第一回见着谦霞,猜出她的隐疾后便在琢磨着这个方子了。   原先免不了有些功利之心,此刻却是真心诚意。   朱沅这样平静的神态,多少也安抚了谦霞县主。   但她仍是羞愤难抑!貌美如花,身份贵重,是除两位公主外最有份量的宗室女。其实就连皇上,面对着她时也比对自家的两位公主还要和蔼。   然而天公硬要在这白壁上留下一点瑕疵,令她不得与人亲近,只能落寞的站在远处。   浓厚的薰香,其实连她自己都承受不住。   幼时有个远亲家的女孩儿面色古怪的看着她,皱着鼻子说:“这是什么味道?”   自此后她从不让人靠近她三步以内,出门必然满身防备。   朱沅平静的走近了她,她以为自己有了第一个好友,却没料到朱沅敢当面揭穿!   谦霞县主攥着丝帕,偏着头不去看朱沅。   这种事情,并非劝慰可解,说得越多,她越是难堪,唯有令她自己逐渐平复了。   朱沅盖上了匣子,下了炕行礼告辞:“……县主,朱沅先行告退,县主但有吩咐,再使人来唤。”   谦霞县主没有出声。   朱沅轻声道:“朱沅也并非轻狂之人,县主还请一试。”   屋子里静悄悄的,谦霞县主的纤指轻轻的抚上了瓷匣,冰凉的触感。空气中还残余着方才泄漏的那一抹异香,即便周遭全是香料,这香味也顽固的不肯被淹没。   她自小到大,不知用了多少药,抹了多少膏。她朱沅不过看了几本医书,怎么就敢献上药来?!   谦霞气恼的将匣子往旁边一推,待推到了桌边,眼看着就要跌下地了,她又停了手。   朱沅不是个张狂的人,也不是个愚蠢的人,这样挑破了必然会惹恼她的事儿,她为何会做?   谦霞想起朱沅的那一句“看破莫说破”,是呀,她懂这个理儿,还执意这样做……   ***   朱沅回家的时候,朱泖已经回来了。   她一改往日里面对朱沅的心虚气短,笑盈盈的唤了一声:“姐姐!”   朱沅也笑着颔首:“妹妹今日有喜事?”   朱泖抿了嘴笑,又意有所指的道:“姐姐待会就知道了。”   朱沅只作没有听出异样。   两姐妹竟少见的携手往上房去,柳氏一眼看见,心里高兴:“就是这样亲亲热热的才好。”   朱泖娇笑着吐了吐舌头:“看娘说的,牙齿舌头还会磕着呢,就不兴女儿和姐姐拌两句嘴了?”   柳氏高兴得直点头。   朱泖眼珠一转道:“今日爹爹难得休沐,女儿倒有个主意,不如就趁机贺一贺姐姐,让两位姨娘并沣哥儿都来前头用饭,庆贺咱们家出了位女官!”   柳氏有些恍然,心道这孩子真是大了,嫡亲的姊妹,也会因着姐姐有了好处,在利字上边低了头。但无论如何,姊妹和睦总是好的,这么和睦下去,沅儿三年后从宫中出来,谁还记得前头那一些半点的拌嘴了?   因而柳氏笑着道:“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般喜事正该贺一贺!”   朱沅便推脱:“也不知到底能不能选上了,早早的欢喜了倒不好。”   朱泖便挽住她的手摇了摇:“姐姐,你比谁不如呢?怎会选不上,切莫自谦了,妹妹还指望姐姐带契!”   朱沅有些无奈的看她一眼,没有再说。   朱泖看了看天色:“这般时辰了,也不知灶上来不来得及备上一桌。”   柳氏道:“这有什么难的,让两边灶头一齐准备便罢。”   朱家内院一个灶房用半堵墙隔开,一边专烧主子的饭菜,另一边烧姨娘丫环的饭菜,外院又是另外对付的了。   朱沅看着朱泖涌出喜意的双目,也露出笑意。   两边厨下一齐开火,不一会儿就办了一桌菜来,柳氏使人请了朱临丛并姨娘、孩子们过来,团坐一桌。   自上回尴尬而散后,一大家子这是头回再聚齐了用饭。   朱临丛举着杯子道:“今日不拘大小尊卑,都紧着量来!”有意要热闹起来。   贾姨娘十分捧场,满面笑容:“咱们大姑娘是个有造化的,就是婢妾,来日也必能沾光呢!”   赵姨娘心中不屑,觉着这一家子为着这么点才有了影儿的事就高兴成这样,眼皮子也太浅了些,不过她到底也不敢露在面上,举起杯来道:“大姑娘生就一副有福的样子,金老太君常说了,要有福,这面上就需饱满,大姑娘这样的是最有福的……”金家就是她原来的主人家,赵姨娘刚进朱家门的时候,时刻将金家挂在嘴上,忘了自己不是金家人,不过是个婢女。这阵好多了,遇上这机会,还是没忍住。她轻飘飘的瞟了贾姨娘一眼:“生得单薄,倒是惹人怜,就是福气上头……”   贾姨娘全不将她放在眼中,且也不爱同她酸了,只作没听到。   赵姨娘也觉没意思,自己一杯饮尽,朱沅却只略沾了沾唇。   几盅酒下去,还真有些热闹起来了。   沉哥儿如今学着自己进食,不免吃得满脸狼藉,朱临丛待要开口,实在有些犯怵,又止住了。   朱泖却指了一碟玉兰花枝片道:“这个菜好,却不知咱们家也有做得出这个味儿的!”   赵姨娘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道:“怪道二姑娘没尝过,看着是方婆子的手艺,她这道菜确是极拿手的。”方婆子便是丫鬟姨娘那一灶的掌勺。   朱泖搁了筷子,对画绮道:“去叫了方婆子来,我要赏她。”   柳氏心下纳闷,他们朱家可素来没这排场,想来泖儿还是想学些大家气派,可惜这画虎不成啊。   过了一会儿方婆子解了围裙来了。   屋里人自说闲话,除了朱泖,倒也无人理会她。   朱泖却有意提了提音量:“方婆子这菜放了些什么作料?我却炒不出这种味儿来。”她们姐妹也学了些厨艺,虽然只是站在灶边上动动嘴皮子,但也是清楚放了什么,出来是什么味儿。   方婆子子便一一报了配料,朱泖沉下脸望着她:“你倒会藏私,我问你也不说实话!”   方婆子唬了一跳:“婢子不敢!这花枝玉兰片实没甚么花样儿,不过多闷了会。”   这一下便将众人目光引了过来。   柳氏不满,也不好在人前训女,朱临丛则不以为意。   朱泖哼了一声:“你这老虔婆,我明明就尝到其中有种似苦似甘的味道,你却要隐瞒,需知你一家子都是我朱家的奴仆,你倒瞒着,我看,是留你不得了。”   如何就说到这份上了!柳氏正欲说话,方婆子一吓之下却道:“有了,有了,二姑娘您说的那股味儿,定是大姑娘交待婢子放的益元八粉!”   朱泖闻言,看了眼朱沅,只见她神情并不慌乱,只是闲闲的听着这边对答。朱泖心道:你就装罢,有你哭的时候!   于是又问方婆子:“什么粉,我怎么没听姐姐提起?”   方婆子擦了把汗,还有些余悸的道:“是大姑娘屋里的龙妈妈交待来的,说是放了曲霍、香芝什么的。每日做调料放着,久食益气养血,强身健体,百病不侵。”   柳氏突然想到一桩,不由得面色发白,喝止朱泖:“你闲得慌?倒问起这些,正经敬你姐姐一杯才是。方婆子且先下去。”   朱泖心中一跳:莫不是娘亲也插了一手?……顾不得这些了,回头自己做了女官再回护她便是。   于是高声道:“慢!”   方婆子才要退出去,就站住了,心道:赏没领到,却被二姑娘唬了一跳!   朱泖又问:“可有多长时候了?”   方婆子思忖一会才道:“有小半年了。”   朱泖便笑着对朱沅道:“不料姐姐这般心善,对着一干奴婢也舍得自掏银两,替他们调理身子。”   朱沅似被她这不阴不阳的语气给激得不悦了:“那里的话,我也是看了一两本医书,想试上一试。全是些便宜药材,也不费什么银子,她们成日里与咱们近身服侍,呆在一个屋里的时候比父母、兄弟、姊妹还多。若是她们不好了,也是极易过了病气到我们身上的,索性防治一二。”   朱泖禁不住露出一丝冷笑,觉着朱沅当真死鸭子嘴硬。   作者有话要说:翡翠荆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4 14:41:45   魚魚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3-12-04 14:19:16   多谢两位亲的支持   更得太晚了,抱歉   有点卡   实在是因为写到计谋方面,我就智商捉急   我发现了,作者的智商捉急,会限制主角的智商   所以我不打算写一个太复杂的后宫   咱们不跟那政治经济扯上关系   要藏拙是吧   第44章   这关乎着后半生是云,还是泥。   不会错,罪证确凿,一定能让朱沅不死也会脱层皮,自此失去爹爹欢心。朱家,终究还是爹爹做主!   朱沅镇定自若的样子,到底还是让朱泖有些心慌。她心底将事情重新理顺一遍,下了结论。这才吩咐画绮道:“这也是姐姐一份用心,你去厨房问了小丫环,找了这药粉来我看看。”   朱沅哦了一声:“你为何要看,难不成你还懂些药理?”   朱泖便以为她心虚,笑道:“也没什么,觉着好奇罢了。”   朱沅便慢吞吞的道:“好奇便好奇,可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可不惯着你这点脾气。”   朱泖委屈的对朱临丛道:“爹,你看姐姐,这般疑心自己的亲姊妹!”   朱临丛也觉朱泖这架势,隐隐有发难的样子,但又说不出何处古怪,如今朱沅眼看着要有出息,他自然偏着朱沅拢络,板着脸道:“你好生用饭,偏折腾些有的没的!”   柳氏也白着脸道:“我瞧着你这模样,就是要挑事,你姐姐平时大度让着你,倒将你给惯成这样!”   朱泖心里更恨!越发想取朱沅而代之,两手绞着帕子,恨恨的道:“我不过想拿来尝尝,瞧瞧这味儿是否真因此药粉而来,若真有这般滋味,又助于养生,倒可给祖母将这方子捎去!”   一番话说得朱临丛面色缓和下来:“也难为你有这份孝心。”   画绮觑空看了朱沅一眼,只见她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这才低眉敛目的应了声:“那婢子就去了。”转身走了出去。   柳氏一把攥住朱沅的手,指甲都掐进了她的手背上。   她也看出来朱泖今日是有的放矢了,若要压着,只怕越发露了心虚和痕迹。这可如何是好?!   朱泖看朱沅仍然不见焦虑,反倒柳氏十分张惶,不免有些疑惑:难不成却是娘亲从中动了手脚?   一时她见着柳氏张惶,也有些快意:让你偏心朱沅!只是此刻哪怕不是朱沅所为,也非将这屎盆子扣在朱沅头上不可。   不一会儿画绮取了个罐子来,朱泖装模作样的揭开盖儿嗅了嗅,又用筷头沾了些放入口中,面上神情古怪起来:“爹,这却有些不对……”   朱临丛不耐烦起来:“偏你事多!”   朱泖面上怒气一闪而过,按捺下来:“女儿多事,也是为着爹爹,这药粉子碾得虽细,实则这滋味独特,女儿却是似曾相识。”   朱沅不说话。   朱泖急不可耐的道:“女儿不似姐姐通药理,薛姐姐家请了个宫里嬷嬷来教规矩,女儿前去做客,正巧这嬷嬷在同薛姐姐讲古,一时说到这些害人的东西,女儿也听了一耳朵,有些易得的药材,嬷嬷也寻了来让我们几个小姐妹尝过……说起这易得的一样草药,就有种浣花草……”   朱临丛听到这里,隐隐觉着不对,终于正经看向朱泖。   贾姨娘、赵姨娘更早的嗅到了其中的意味,惊讶的看向朱沅手中的罐子。   朱泖抑住笑意:“这种浣花草香气清淡,入口微苦。女儿执意要寻了这药粉来看个究竟,也是因着方才放在菜中量微,味道难辨。直到此刻女儿直接尝了药粉,才能确定。”   说着便卖了个关子:“爹爹可知这浣花草有甚功效?”   柳氏没想到朱泖竟尝得出来!   朱沅若背了这罪名,便是妨碍朱家子嗣,忤逆父亲,向庶母下手!她还怎么活?   柳氏一时恨朱泖不顾姐妹情谊,一时咬了牙,决定自己将这罪责背负在身上,至多说她好妒不容人罢了,便有什么,也是比朱沅扛着要强。   柳氏才要说话,朱沅便按住了她的手,柳氏一怔,就见朱沅侧着脸笑看着她。目光平静,不慌不乱。   朱沅轻轻的向她摇了摇头,趁众人目光都落在朱泖处,朝柳氏比了个嘴型:“无事。”   柳氏忐忑的坐定,心乱如麻,想信她,却又不敢信。   朱泖却已经在众人的期待下吐出了答案:“浣花草最常用的药效,便是避子。”   赵姨娘啊的大叫一声!目光立即就含了恨意射向了朱沅。   她在朱家根基最浅,初时还仗着自己年轻,后头发现朱临丛更喜欢不怎么年轻的贾姨娘。   年轻时尚且如此,年纪大了可如何是好?也只有生下个一儿半女才有倚仗,所幸朱夫人柳氏儿女都已大了,并无理由再限制她们有孕,却没料到大姑娘反倒暗地里下手了!   贾姨娘因着已有了个哥儿,倒是没这般愤恨,半信半疑的看着朱沅:要说大姑娘做得出来,她是信的……   朱临丛当即拍了桌子:“你可知自己说了什么?!”   朱泖仰了仰头:“我还能含血喷了我亲姐姐?!爹爹只想,这小半年以来,娘亲和贾姨娘不说,便是赵姨娘也没半点好消息。恰恰姐姐这药粉,就独往这灶头下了半年呢!”   朱临丛一震,面色阴晴不定的望向朱沅。   朱泖道:“我也没料到姐姐下得去手……爹爹往后多有升迁的时候,咱们家也得有人才撑得住这份家业,光沉哥儿、沣哥儿怎么够?”   妨碍子嗣罪名不小!   朱沅一副惊讶的样子:“……妹妹,我晓得你自小便妒恨我,只这回,却有些过火了。这种罪名,岂是乱栽得的?你这是要逼死自己的亲姐姐啊。”她一面说,一面就在桌面下死死的按住了柳氏的手。   朱泖冷笑:“姐姐为非作歹,怎能怨得了旁人?我也是为咱们朱家好,没有帮着姐姐害了爹娘,害了朱家的。只是,我也怕识错,稳妥起见,还是叫了大夫来辨才是!”   朱临丛当即拍板:“好!就请了街头的孙大夫来!速去!”   立即有人领命而去,屋子里一时沉寂如死。   朱临丛惊疑不定的坐着,朱泖几乎压不住心跳。   过得一阵孙大夫便请来了,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十分斯文老实的样子。   他一迈进花厅,便觉着这气氛不对,局促的给朱临丛见过礼后就低着头听候吩咐。   朱临丛命人将那罐药粉拿了过去:“孙大夫且看看里头混了那几味药材?”   孙大夫接过,挑了些抹均在掌心,对着灯光细细的看了一回,又仔细嗅了嗅,最末又放到嘴里尝。   他有些迟疑的道:“都已混成了一团,实不好辨……唯独可识得一味浣花草,气清淡,味苦、辛。”   朱临丛瞪着眼追问:“浣花草有何用?”   孙大夫吓得往后一退,一副卷入了大事中的害怕模样:“……避子……,久食子便会宫寒……”   朱临丛当即狠狠的一拍桌子。   朱泖再也抑制不住,一瞬间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来,随即又收敛起来。   随着贾姨娘和赵姨娘的惊呼声,柳氏摇摇欲坠。   朱沅站起来,脚步轻移的走近了孙大夫。   “孙大夫,话可不能乱说,你当真识出这味药材?”   朱泖便道:“姐姐,你这是甚么意思?难不成众目睽睽之下,还想唬得孙大夫改口?”   朱临丛却不想当着外人发作,咬牙道:“结诊金!”   朱沅抬手止住:“慢。”   朱临丛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朱沅!”   朱沅微微一笑:“气清淡,味苦辛的药材不计其数:甘青、卫矛、手树、九臼、爵犀、炦七……不知这位孙大夫是从何断定这就是浣花草?”   孙大夫一下便知遇上了行家里手,额上冒出汗来,禁不住以袖拭汗,往后退了一步。   朱临丛看他样子,原本怒焰高炽,又生出一丝疑来。   朱沅步步紧逼:“是否有人收买了你,教你这般说的?”   孙大夫唬了一跳,连着摆手:“没有,没有!”   一边眼睛却瞟向了朱泖方向。   朱泖跳了起来:“朱沅,你休要胡言!”   朱沅不理她,继续对着孙大夫道:“你需晓得我们家可不是平头百姓家。你若好生招了,我们为着不将事闹大,便也放你一马。你若执意隐瞒,只有将你绑了送官,再命人在监牢里好生照应你了……”   孙大夫心慌意乱,眼珠直转。   朱沅指了立在朱泖身边的画绮:“给你生路你不走,你不说,就当我不知道了?是不是这个绿裙子的丫鬟吩咐你这般说的?!”   孙大夫惊愕:“你……!”   这般神情,明眼人都看出不妥。柳氏一时如坠云雾,明明这药粉是有问题的,为何又像是没问题?   朱泖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朱沅你倒打一耙!”   被朱沅迎面就一个耳光扇至一边,冷着脸道:“且先来人将这大夫按住庭杖二十,再绑去京兆尹!”   孙大夫毕竟是天子脚下的百姓,多些见识:“我是良民,你们不得动用私刑!”   朱沅道:“横竖你是犯了事,我们便先打了,再给京兆大人道出缘由,料他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也不会过多计较。”   孙大夫冷汗淋漓的,终是扑通一声跪下,吐出实情:“我说,我说,就是那名绿裙子的丫鬟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只管说是浣花草……”他又没收多少银两,又是没缘没故的被那丫鬟硬塞了银子的,犯不着为了这死挺着。   画绮也给吓得一道跪下了。   朱泖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盯着画绮看。   画绮捂着脸哭:“婢子都是听二姑娘吩咐,婢子不听,二姑娘就说要将婢子打死!”   朱泖扑上去拉了她起来:“你胡说!谁给你的胆子?!对,定是朱沅让你构陷我!”   朱沅冷冷的道:“朱泖,她可是你的丫鬟。谁构陷你?今日之事,却是你再三挑起。”   众人先前只觉朱泖言行古怪,此时想起,她当真是处处刻意。   朱泖疯颠的对着画绮又撕又打:“死丫头!让你背主,看我不打死你,还不说实话!”   打得画绮一径闪躲:“二姑娘饶命,饶命,好好好,都是婢子的错!”一看就是曲打成招。   朱泖心中挫败无望,突然又想起来兴奋的道:“你们别被朱沅骗了,她那有这般好心单给下人姨娘调养身子,定是我追查之时被她发现,才特意抹平了痕迹来害我!”   朱沅笑了一声:“谁说我只单给下人姨娘调养了?将谢婆子叫来一问,便知我同时也是命龙妈妈送了药粉给她。”谢婆子便是主子们这一灶的掌勺。   朱泖知朱沅说得出,便一定是不怕问的,当下尖利的叫了一声,连对朱沅平素的害怕也忘了,只想着上来撕了她。   闹成了一团,朱临丛喝了一声:“住手!”   等朱泖停住,朱临丛便青着脸对孙大夫道:“你滚罢!只是我若从旁人口中听到半个字,便饶不了你!”   孙大夫连连做了保证,屁|股着火似的跑了。   朱泖一下扑过去揪住朱临丛的衣袖:“爹,爹,女儿是被冤枉的,都是朱沅设了个套给女儿钻!”   朱沅站在一边闲闲的插话:“什么套?给亲姐姐栽上不孝恶毒的名声,逼着姐姐去死的套?”   朱泖一下噎住。   朱沅已是向朱临丛道:“她自小爱掐尖,不懂事的事做过不少,我俱忍了。只这回见着我要入宫为女官,意狠得下心将我往死里逼,我断断是容不得的。照她这性子,来日不知会惹出多少事非,便是嫁人,也是祸害一方,让人和我们朱家结不成亲家,反成了仇家。女儿请爹爹将朱泖派人送回苏江,请祖母照看,来日便找户殷实简单的人家嫁了,不求她带契娘家,只求莫招祸惹恨!”   朱临丛一时犹豫,女儿用来高嫁,于他仕途该是颇有益处的。   然见朱沅决然的样子,不免思忖,这回朱泖实在做得过火,朱沅心中有怨也是难免,且先安抚了朱沅,将朱泖送回苏江小住,待朱沅入了宫,过个小半年有了合适的说亲人家,再接朱泖回来也可。   于是朱临丛便缓和了神色,点了点头:“也好,便照你说的去办,明日就准备行装,将她送回去罢。”   朱泖只觉天崩地裂!她好不容易,才从苏江乡下,走到燕京来。从一名乡巴佬变成了一名官家千金。难不成还要被送回去嫁个乡巴佬么?   她立即哭得涕泪四流,死死的抱住朱临丛的手臂:“不要!爹,不要!”   又去求柳氏:“娘,娘,替女儿说句话!”   柳氏虽满腹狐疑,但朱泖起心要害朱沅,这她还是瞧了个清楚。她并不认为苏江不好,反倒认为送回苏江,对朱泖有好处。于是硬着心肠道:“你去苏江也好。”   朱泖绝望了,竟然转而去求朱沅:“姐姐!姐姐,你最疼我了!小时候你什么都让给我,姐姐,再让我一次!”   朱沅从她手掌中扯出袖子,对着画绮和香宝道:“先将你们姑娘拉回去,关在房中不许出来,让她静一静。”   两人见过朱沅的厉害,又见朱临丛、柳氏没有反对,于是不敢违背,两人一边一个,挟起朱泖,一路将她拖走。   ****   这一场闹剧,弄得人头脑发涨。   贾氏安置好了沣哥儿,正待洗漱,就见画绮挑了帘进来。   贾氏心中有些不喜:她好歹也算半个主子,画绮这般毫不客气的行事未免太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心中是这样想,面上却带着笑:“画绮姑娘怎么来了?”   画绮道:“二姑娘让贾姨娘到她屋里去一趟。”   贾姨娘有些疑惑:“我?”   画绮抬头看了贾姨娘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有些神经质的绕着腰间的丝绦:“许是想让姨娘给求个人情……”   贾姨娘了然的笑了,要说吹枕头风,她可是得心应手。   她想了一阵,虽说朱泖犯了事,总还是朱临丛的女儿,朱家就这么两个姑奶奶,沣哥儿还小,有求她们照应的时候,不趁此卖个好,还什么时候卖好?   于是贾姨娘起身整了整衣襟:“好,我这就去。”   两人一路走着,贾姨娘奇怪:“你怎的不拎灯笼?”   画绮低声道:“今日拧伤了手,拎不起……”   贾姨娘便识趣的道:“横紧走的抄手游廊,平坦得很,不照着也没什么。”   两人一路走到西厢房,贾姨娘见厢房里也没灯,不免十分奇怪。   画绮道:“二姑娘不想点灯。”   贾姨娘哦了一声。   画绮推开门:“姨娘进去罢,我在这守着。”   贾姨娘莫名有些不安,迟疑了一下才一脚迈了进去。   随着画绮掩门的声音,内室中有人点了一盏灯,贾姨娘以为是朱泖听到她来了点灯相迎,便抬脚往内室走。   进了屋只觉着有股味道古怪。   昏昏暗暗的灯光下头,朱泖却是躺在床上。   贾姨娘心中古怪之感更甚,低声唤了两声:“二姑娘,二姑娘?”   越走近,就越觉不对,朱泖一动也不动,隐约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些嘀嗒之声。   朱泖躺得笔直,一只手搁在床边上悬着,贾姨娘瞧见她腕子上有块色瞧着不对,不免低下头去细看。   是血!贾姨娘脑中一片空白,直起身,下意识的就要尖叫,却被一只手从后头紧紧的捂住了她的嘴。   有人从后头将脸贴近了贾姨娘的耳畔:“别大声……不然就杀了你。”   是朱沅!贾姨娘心中发寒,拼命的点头。   朱沅果然松了手。   贾姨娘战战兢兢的回了头。   朱沅在笑。   贾姨娘结结巴巴的低声道:“为,为什么?”   朱沅笑看着她:“你说她?她留不得了……”她原本看在母亲和沉哥儿的份上,一直留朱泖一命,任朱泖凉薄自私,不顾亲情不帮扶家人也就罢了,谁知道今日看朱泖行事,竟是将母亲拖下水也不顾。有一便有二,往后害着柳氏和沉哥儿的一日,必少不了,不如去了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叫我来?”贾姨娘最害怕的就是这个。   朱沅柔声道:“你别怕,我不会栽赃到你身上。叫你来,是有事吩咐。我父亲现在上房同我母亲议事。我母亲今日心绪不佳,必不会留他。你一会就去截了他到你房里,借口今日晚膳之时因着闹出了这桩事,大家伙都没用得踏实,你且亲手给他做些吃食。然后,再教你卖个乖。”   贾姨娘只觉着心中害怕,只知道朱沅说一句,她便点一点头。   “你只说,二姑娘今日是半口也没用着,要来替她送些吃食……然后,你就发现二姑娘,‘自裁’了……你可明白?”   贾姨娘连连点头。   朱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莫怕,莫怕。我不会害你,我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母亲不擅思虑,你心眼却很够。我入宫后,你多吹些枕头风,替我照看着母亲和弟弟,照看得好,有赏,照看得不好嘛……”   贾姨娘连声保证:“一定照看好,婢妾豁出命去,也必定照看好夫人和大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鱼鱼的雷~   昨天卡住没能更,今天更的字数多一些,算两章补昨天的吧。   周日不一定能更,不要等待~   第45章   朱临丛和柳氏商议好要派何人送走朱泖,且今日家中仆妇要如何噤言。   言罢他望向柳氏因疲惫而显出一丝老态的脸,甩了袖子走了。   柳氏全无心思留他,立即让人唤了朱沅过来说话。   朱沅来的时候,已是换了衣衫,卸了钗环,像是要歇下了。   柳氏将屋里人都摒退,上前两步拉了朱沅的手,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娘都糊涂了……”   朱沅扶着她坐到炕上,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娘,那药粉,当真是没有内情。”   柳氏惊讶:“那你先前不是说过……”说到一半又瞟了眼窗纸,顿住不说了。   朱沅道:“我原是下在西灶头一侧的水缸里。这药粉便是为着掩人耳目,且看看谁要同咱们过不去。有心的,自是会扑了个空,也好释去疑心。却没料到是朱泖,她追查也就罢了,却不该还买通了人来陷害我。”   柳氏这才明白,一时也有些灰心:“这孩子,就不像是我生的。被这么个劳什子‘女官’就蒙了眼睛,旁人没跳出来,她倒跳出来了。你一个姑娘家的,说沾手爹爹屋里的事,旁人也不信,最末还不是疑到我身上来?她就没有半点向着我、向着她姐姐、弟弟的心!”说着又自责起来:“也是我没教好她。”   朱沅轻声道:“自小姐妹两个都是在一处的,也是一样教养,怎么能怨得了娘亲?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罢了。”   她一时低下头,不敢去看柳氏眼睛。   柳氏叹气:“将她送回去也好,苏江巴掌大的地方,她要折腾,也有限。只是舍不得,多少年了,没离过我身边一天!”   朱沅心口一闷,这一刻,她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她杀了自己的亲人,一个被她长久以来不断自我克制的禁忌被打破了!   随着柳氏的声音,朱沅脑中隐隐作疼,隐隐约约的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两姐妹穿着一样的衣裙,野在乡间田地里,夏日突然下起大雨,她们挤在一件衫下头跌跌撞撞的一路奔跑回家。   可是什么时候,朱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恨不得她去死,躺在床上被制住不能发声的朱泖,那目光之怨毒,朱沅十分熟悉,无数次揽镜自照的时候,她也见过,果然是一脉相承!   只是她尚有些牵绊和克制,朱泖却更凉薄无情,无所顾忌,无法约束!   前世两姐妹早早的分开还好。今生她却杵在朱泖面前,清楚的看到自己激发了朱泖的疯狂。   她存在一日,朱泖便会愈加危险。   待朱泖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拥有更多的手段,她一定会像一把火一样,疯狂的烧光这个家。只要能爬得更高,付出亲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不且毒,还是个疯子。为了母亲和弟弟,最好将她早早扼杀。   待朱沅回过神来,她已经向着朱泖下手了。   温热的血,扑鼻的腥。她做了什么?   朱泖还在瞪着眼望向她。   朱沅一点一点的冷静下来,擦净了指头,抬起手,抚上了朱泖的眼:“来世,我们再也不要做姐妹……”   想到这里,朱沅面色苍白的攥紧了拳,一手扶着发疼的额。   柳氏发觉不对,忙揽了她的肩:“好沅儿,你怎么了?宽宽心,别跟她计较,这回娘一定不心软,任她如何求,也一定要将她在苏江关到她老实了才罢……”   正说着,西厢房的方向便喧闹起来,柳氏以为朱泖仍在闹腾,不由恼怒的道:“闹罢,这回我却是铁了心。”   宵红跌跌撞撞的一下甩开帘子扑了进来,面白如纸:“夫人,二姑娘,二姑娘她……”   柳氏疑惑的望向她。   宵红打了个颤:“二姑娘自尽了……”   柳氏半点声音也没发出,就像一下被一团云包住了,朦朦胧胧的一切都不真切。   自尽了?   她眼白一翻,软软的向后一倒,朱沅眼疾手快的揽住,指尖搭在她手腕上,立即给柳氏掐人中。   所幸柳氏身子强健,不消片刻就苏醒过来,她木着脸,落下泪来,突然就站起身,往西厢房冲去。   朱沅和宵红紧随其后。   西厢房里围了一圈人。   朱泖静静的躺在床上,贾姨娘和画绮、香宝都跪在地上。   画绮抽泣着道:“二姑娘不肯回苏江,说若要回去憋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婢子等只以为她嘴上说说……”   香宝也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点头:“二姑娘将我们都撵了出来,画绮在门外守着,婢子去灶房想给二姑娘弄些热水、宵夜,谁知道一回来……!”中间画绮要将功赎罪的守着,让她可以去同人闲话,这却是万万也不能说的。   贾姨娘道:“老爷挂心二姑娘,让送些吃食过来,谁知道一进去……婢妾看到这情形,吓得差些没昏死过去!”几人一边说,一边哭。   柳氏扑到床边,默默的流泪,过得一阵却恨声道:“你这不孝女,那里就这般倔,拿命来同爹娘顶?你不孝啊,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朱临丛一时无语,也是叹了一回,却并不见哀怮,更多的倒是发愁家中出了这事,不免要传出闲话。   ****   朱泖是未嫁女,还未及茾,按理不能大办,又因死得不甚光彩,朱临丛将此事一力压下,并没知会半个外人。只在家中停灵三日,柳氏几个哭了几场,又请人来做了法事,再趁着天还未亮,悄悄的将棺木运出胡同,命人扶灵送还苏江安葬。   柳氏浑浑噩噩的醒了哭,哭累了昏睡,好几日才缓过气来。   这一日柳氏精神略好了些,看见朱沅因这几日日夜不休的照看她,累得脸都瘦了一圈。不由拉了朱沅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头最难受……说不得还在自责不该同泖儿相争呢。你且想通些,怨不得你,是她心窄福薄……”说着又哭了起来。   朱沅勉强维持镇静:“娘,莫哭了,还有我,还有沉哥儿呢,您别哭坏了身子。”   柳氏应了声好,慢慢的收了泪。   朱沅看着她用了碗鸡汤,服侍她歇下后,便离了上房。   她昏昏的,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是没有收过人命,可她从来不心虚,有报应又如何?她受得起。   可是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她没有想过是这样的后果。柳氏的安慰,像刀子扎在她胸口。   她想出去走走,被含素一眼看见,赶紧追了上来:“大姑娘,你去那?脸色可不怎么好!”含素和雀环是知道那一夜朱沅去过西厢房的,因为也就一个院子里,高声喊一嗓子都能听得见,朱沅说不用她们跟着,许是姐妹有话要避着人,她们也就没有去。等朱沅回来,她们并没发现异样。   在两个丫鬟心里,二姑娘说不定是同大姑娘又吵了一回,越发憋了气,等大姑娘走了后才自尽的。   就因着这想法,两人私底下约定,死也不能将大姑娘那一夜去过西厢的事说出来。   朱沅冲她摆了摆手:“有些憋闷,出去散一散。”   含素忙道:“婢子去吩咐轿子,再让龙妈妈来一道跟着。”   朱沅转脸,目光平静的看向了她:“不必,我就想自己走走。你放心,不走远了,也不挑偏僻的地儿,连你也不许跟着。”   含素心里一紧,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怕,她张了张嘴,糊里糊涂的应了。   朱沅面色平静,脚步不紧不慢的走出了朱家,沿着胡同走到大街。   深秋的落叶随着风在空中打着转儿,毕竟是天子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硬生生的冲淡了这股深秋的萧瑟。   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每个人的脸,茫然的游荡着。   一群泼皮远远的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这娘们生得可真好!”   “看打扮,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怕什么,也没人随侍,怕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将她眼蒙了,她认得我们是谁?”   “可恨这娘们转来转去,尽往人多的地方凑……”   朱沅当然往热闹的地方去,她觉得冷。   方荣圃被母亲和妻子吵得头晕脑涨。秦卿嫁入了方家之后,母亲并没有因为她已是一家人就善罢甘休,成日里挑头挑脚的。连秦卿摆双筷子,母亲都说没摆齐整,透着一股子轻佻味。   方荣圃的衣袖都被秦卿的泪染湿了,没有几日是干的。   正好成亲后方似道给他在鸿胪寺谋了个闲差,方荣圃便借口差事,一日比一日晚的归家。   如今也无他国使节来访,鸿胪寺实在清闲太过,同僚俱都散了,偏他一人守在官署也显得傻气,方荣圃便到街头闲逛,无意间就看见了朱沅。   朱沅这般容貌,见过一回,就实难忘却。方荣圃心中大喜,自数月前勿勿一瞥,再没见过她,亦不知她姓名,那香囊也没缘由的寻不着了,纵然那时因着与秦卿成亲有望而高兴,也不免为着香囊丢失而懊恼,可巧今日遇见了!   他就要上前去搭话,便一眼瞥见跟在她身后不怀好意的一群泼皮。   方荣圃沉下脸,几步走到朱沅面前:“姑娘!”一边将手按在佩剑上,目光凶狠的盯向朱沅身后的泼皮。   朱沅被人拦住了去路,慢慢的抬眼看了他一阵,再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巧瞧见几人一轰而散。   方荣圃已经是又关切又气愤的道:“姑娘为何一人在此?这些宵小着实可恶!”   朱沅将他的声音听入耳内,又过了一会,才认出他是谁。   她的意识慢慢的聚拢,一双滟潋的双目泛着清冷的水光,不言不语的盯着方荣圃。   方荣圃被她看得手脚酥麻,红了脸颊:“姑,姑娘……你要去哪?不如让我送姑娘一程。”   朱沅眼中一片冰寒,唇角却露出笑意,蛊惑人心。   她脑中不停的响起一个声音: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魚魚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08 01:35:55   风鸣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7 08:57:47   感谢两位菇凉的打赏!   因为上一章,朱沅杀了朱泖,引起了较大的争议。   我想说,这只是一个文,文中朱沅的属性标签为“毒”。   她的行为确实是不正确,很过份的,年纪小的菇凉们一定要知道,这种行为“犯法”!   只是这本书中,她有一定程度的心理扭曲,三观不正,再加上环境诱因,她才下了毒手。当成文看一看,不要放在心里。   另外,原本我是想写成爽文的,没想到被我这么一扭曲,又给整苦逼了……内牛满面啊~   第46章   朱沅笑着移开目光,没有出声。   方荣圃只觉她这样淡然的样子,比秦卿的眉目婉转还要风流。   他已得了秦卿,若是再得此佳人,死而无憾。   一时间方荣圃心慌意乱,活像个被人撩拨的小姑娘,朱沅倒像个过尽千帆的浪|荡子,笑看着方荣圃赤|祼|祼的欲念。   她知道他会跟来,转身便走。   走过玄武街,坐月桥,人群渐渐的稀落起来,再拐入条夹巷,她才回过头来看他。   “你为何跟着我?”   方荣圃局促的道:“护送姑娘,虽是天子脚下,宵小却不可谓少。”   朱沅垂下长长的眼睫,似思忖了一会,妥协了:“……你走前边。”   方荣圃大喜过望,抬腿就冲入了夹巷。   朱沅的荷包里放着个一指长的袖珍小匣,当中装了三根银针,为着不时之需。   她不紧不慢的跟在方荣圃后头,捻了根针在手中。   先重刺他颈后哑门穴,待其倒地,再刺厥阴俞穴,巨阙穴还是鸠尾穴?那都随意了……或者全都刺一遍?   她举起了手,这一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只是在想:杀了又如何?   眼看针尖就要靠近方荣圃的发丝,凌空飞来一粒细小的石子,精准的击在朱沅手背上。   一股细小而尖锐的疼痛猛然就打破了这个魔咒,她疼得哼了一声。   方荣圃回头来看,朱沅迅速的手指一收。   方荣圃见她离自己这般近,心中不由窃喜:“怎么了?绊着了?”   朱沅猛然清醒,对自己摇摇头:他如今又没碍着自己,做什么费这个功夫去杀他?没得白白的惹来些麻烦。   她一下就变了脸,冷淡的道:“你走罢,我听见家仆在唤我,被他们寻来瞧见你,于我是桩麻烦。”   一下子就拒人于千里了!   方荣圃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十分不甘。   朱沅冷笑一声:“公子瞧着也是身份贵重之人,被人当成游荡子逮住,也是不美。”   方荣圃并不想闹开,而且有时过于紧缠,惹人生厌倒是不好,该以退为进的时候,就得退。于是他正色作揖:“姑娘当我是什么人?只是想护姑娘周全,既然家仆来了,我自当功成身退。只望姑娘下回见着我,莫再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沅不说话。   方荣圃中好悻悻的先走了。先是心中不免带着些愤恨,后头仔细琢磨,实在不知为何她不假辞色,自己却处处只觉风情,像是骚到了骨子里……   待方荣圃走远,朱沅回过头来看着巷口:“谁?”   一个修长的身影逆着光走来,朱沅渐渐的看清他的脸,是戚云淮。   她嗤笑一声:“不料戚公子清闲至斯,有空来管我这桩闲事?”   戚云淮神色不似往日淡然,他沉着脸看了朱沅一眼,答非所问:“我原先以为你不得己才使些手段,却不料你当真是生性歹毒,他又何处犯着你了?”   朱沅自若的道:“你说什么歹毒?我却不知。我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戚公子可不要随意冤枉。”   戚云淮见她无耻不认,也不着恼,又问道:“心中有怨便出手,你没有顾忌么?若事有败露,你如何自处,你的至亲如何自处?”   朱沅皱起眉,觉得戚云淮很不对劲。他并没有嫉恶如仇,也没有鄙夷轻视,倒像是真的……求教?   她知道戚云淮大约受的都是君子教育。即便不是以德报怨,那也是待人宽厚,得饶人处且饶人。   于是笑着道:“怎么,戚公子倒想向我这般眦睚必报的小人取经了?”   戚云淮看着她没有说话,面上突然现出一抹忧伤,淡得像雾一般,瞬间便散去。   却被警惕的盯着他的朱沅看入眼中,她突然就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败露会如何?不过一死。若不狠毒些,许是下场比死还难受呢……”说着又露出抹诡异的笑:“况且,不让它败露不就好了?便是戚公子你,又有何依据来指责于我?”   戚云淮抬头看向天空,从巷子里看,天空都是狭小的,一群大雁排成队掠过。   戚云淮轻声道:“便是你的至亲,你也下得去手吗?”他原本是猜疑朱临丛当时卧病是朱沅所为。   不想这话听到朱沅耳中,却是另一重意思,猛然一下击中了她的心房,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晃动了一□形,倚在墙上。   戚云淮眼尾扫到她身影,忙低头来看,见她面色不好,忙走近了两步,以手虚扶:“怎么了?”   朱沅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干净而修长,一定没有染过血。   她一把推开:“为什么下不去手?相互关爱,才是至亲。仅凭着一点血源,便一定是至亲了?”   戚云淮站直了。目光幽深的望着她。   他心中很茫然,很纷乱,不想归家。他看出来朱沅今日也不对劲,于是他说出了自己也疑心听错的一句话:“这里离西郊很近,有个羌西牧场,去纵马散心么?”   ***   朱沅直到骑到马上,也不知自己为何跟了他过来。   戚云淮给她挑了匹温驯的母马,又跟她讲了些要领。如果不用骑得姿态优美,不用追求速度,仅仅是碎步小跑,骑马倒并没有什么难的。   深秋的风已有些冷了,无遮无掩的骑在马上一吹,便被迅速的带走了所有的体温,朱沅却只觉得痛快,抬手拍了拍马,想催它跑得快些。   戚云淮从后头驱马赶上来,温和的道:“你初次骑马,慢着些好。”   他体贴的没有纵马先行,而是控制着速度和她并驾齐驱。   朱沅不想做个好人,也做不了好人,但是却觉得像他这样的好人也不错,要紧的是,戚云淮看她的目光十分干净。   两人默然无语的跑了一阵。   一地枯黄的野草,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广阔无边的天地,这空旷洗涤着人心。   朱沅心头的郁结慢慢散去,她一路在心中默念,用那句话说服了自己:“相互关爱的,才是至亲。”   她渐渐儿露出个笑容,侧头对戚云淮道:“你这人,其实不错。”   戚云淮心中的一些不快也已散去,闻言不免轻笑一声:“多谢赞誉。”   朱沅却道:“只是你择友的目光却不如何好。”皆是惹事生非,软弱无志的纨绔。   戚云淮面色一敛:“怎么,连你也觉得我该与他们划清界线?自小相熟,又无大恶,人与人之间的情份,岂能收放自如?能收放自如的,便不是情份了。”   两人方才有些轻松的氛围转眼散去,朱沅冷笑一声:“我不过随口一句,你倒犯不着对着我义正严词的。被何人压制,你有这本事,就去同何人争辩。”   一句话说得戚云淮默然无语。   朱沅一言不合,便不欲再同他啰嗦,勒住缰绳想调转马头,终究是技术不娴熟,拉了半日的缰绳也不得要领。   她绷着脸不肯开口求援,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光浑,发丝随风舞动,她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美艳,一本正经的尝试着拉扯缰绳 。   戚云淮在一旁看着她肃然认真的样子,莫名的心中一动,开口阻止:“停手,待我来!”   然而已然来不及,她频繁的动作使得马躁动起来,不耐的甩了一□子,朱沅一惊,不由自主的向一侧滑倒,眼看就要落地,却被戚云淮俯身侧手一捞,收入怀中。   他的第一感觉便是:“好轻”。迟了一会又想:“好软”。最末又想:“好香”。   朱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被戚云淮搂至身前,侧坐在他的马背上。   她侧着脸看了他一眼。   戚云淮俊美的面上轻微的有些红,眼中比平素多两分氲氤。   看着老成,其实未经人事,还是个雏儿,朱沅下了结论。   一时间她心中转过无数想法。   戚云淮这样的人,自身正,但身在高门,见过的污秽必然不少。   恰逢其会,他或许会仗义执言,但却爱惜羽毛,不会为件没有铁证的事大动干戈。   偏偏不巧了,机缘巧合下,他恰巧知道她的一些行事,虽他抓不住依据,也未必会不肯罢休的置她于死地,但依他这样的性子,来日在要紧之处提点旁人两句,岂不也是桩麻烦?   教一个男人心甘情愿的去维护一个女人,除了血亲外,便只有男女之情了。   朱沅想到这里,又看了他一眼。   终究还是觉得恶心……她再也不愿意以此为手段,宁可多费些旁的功夫了。   当下挣了一下,示意要下马,戚云淮翻身下马后再握住她的手,接了她下来。   到两人两手分开,他只觉手中一虚,却不动声色的上前去把住朱沅的马,牵着它调了个头:“对着畜牲,不能性急,宁可多费些功夫,也不能惹急了它。”   朱沅嗯了一声,重新攀爬上马背,低下头来看了他一眼:“回吧。”   戚云淮道:“好。”   两人一路无语的并肩而回,他将她送至朱家附近,朝她微微颔首,两人皆是神情淡然的转身背道   、而驰,再相见,亦是陌路人。   ***   画绮坐立不安,一点小事,便能叫她一惊一乍。   香宝见她实在不在状态,只好自己默默的收整着朱泖的遗物。   她也是时运不济,好容易央求了人牙子,不要将她卖去那污糟的地儿,给领到官宦人家来。   凭借着清秀的模样和利索的手脚,在十来个女孩儿中,朱夫人柳氏选中了她来做二姑娘的贴身丫鬟。   谁知道好景不长呢,二姑娘就没了。   也不知道朱家会不会将她给卖了?想起呆在人牙子手中的那段日子,香宝心中就一阵害怕。   她千恨万恨,就恨自己那一夜偷了闲,要是不怕二姑娘朝她身上泄气,进屋去陪着二姑娘,不就没今日这些担忧了?   她在这烦恼着,却不知画绮心里更摊着大事。   画绮心里害怕,那一夜,她什么也没见着,只守着门,听见屋里诡异的沉寂。   后来大姑娘叫了她进去,问她二姑娘什么时候自尽的,她几乎魂也吓掉了。只能像只木偶一般,听从大姑娘的吩咐。   后头她越想这事,越不对,总觉着其中有蹊跷……可是大姑娘和二姑娘是亲姐妹,大姑娘怎么也不可能……   可要万一真就是大姑娘,那大姑娘能放过她?   画绮心里涌起一阵冲动,几乎想去正房求见夫人,将心中种种疑虑说给夫人听。   可一想,她又蔫了。   她没凭没据的,夫人肯听她说?她也知道,夫人素来疼爱大姑娘远胜二姑娘,好几回她冷眼看着,大姑娘说什么,夫人就听什么。   她这头告了大姑娘的状,大姑娘三言两语的就能安抚好夫人,再想弄死她连现成的罪名都有了,“诬陷主子”!   画绮一想,就怕得直哆嗦,觉得左右都是个死。   正在怕着,就听大姑娘屋里的雀环来传话:“画绮,大姑娘有话吩咐你。”   画绮原本在半蹲着擦桌脚,闻言吓得扑通一跪。   雀环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拜年还早着呢。”   画绮干笑着扔了抹布站起来:“雀环姐姐,你知道是什么事儿?”   雀环瞪了她一眼:“瞎打听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   画绮点头称是,一颗心跳得急,磨磨磳磳的随着雀环往东厢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jojonaruto扔的地雷   谢谢扭曲了以后,还有很多菇凉没有放弃某茶,并且留言鼓励,我自己都捏了把汗……   今天的更新已经完成,晚上如果看到有更新提示不要进来看,是因为编辑提意见,说开头两章太血腥,所以我要修改一下。   第47章   像一潭淤黑的水,投石溅起了浪花,终究还是恢复了幽深平静。   朱沅一身素衣,不着脂粉,只用根银簪挽着青丝,同含素两个对坐着绣荷包。   画绮进屋就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姑娘……”   含素有些惊讶的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行此大礼。   朱沅没有抬眼,只对含素道:“你同雀环到廊下去坐着,对着光好将这线分一分。”   含素会意,搬了小杌子坐在门外守着,膝上放着针线筐子,心不在焉的分着线。   朱沅放下了针,看了画绮一眼:“你怕什么?”   画绮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露,忙掩示道:“婢子没有怕……婢子想求大姑娘将婢子收到屋里,莫卖了出去。”   朱沅看画绮一脸的心虚,便知画绮心底怕是有些猜测。只是她也不惧,虽她辜负了柳氏的信任,但这份信任还将一直存在。至于旁人,信不信有何关系?只要拿不出凭证来,谁也奈何不了她。   于是朱沅不紧不慢道:“你怕我杀人灭口?”   一语出,画绮一下瘫倒。   朱沅轻笑一声:“怕什么,没有做对不住我的事,我却不会闲来无事,杀人取乐。”   越说画绮越怕,牙齿打战。   朱沅神情一敛,语气现出几分森冷的道:“还是你打算对我不利?”   画绮此时为自己脑海中曾兴起过的向柳氏告密的念头后悔不己,惊慌之下,再不敢狡辨,趴在地上砰砰砰的磕起头来,嘴里糊里糊涂的道:“大姑娘,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只要不敢,就可以了。凡事只要做过,必留下痕迹。就像谎言,说一个谎,要用十个谎去圆。   掩盖痕迹也是一样,遮了此处,必然会露出彼处。动作越多,破绽越大。   如果她真的杀了画绮,真有人留心追究起来,才会起疑:朱泖死了,贴身婢女为何也死了?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沅原本就不擅长过于精巧的谋划。她以为若要行事,要紧的是不能令人切实拿到证据。其余人等的猜疑,能防则防,不能防也无妨。   行事贵速,思虑得过于周全反会贻误时机。   前世方荣恩为郡守时,她常让拿了州郡的宗卷来看阅。   发现最容易破获的凶案,往往是前有谋划,后有遮掩的凶案。   反倒是事前无瓜葛,逢面临时起意而行凶,一击便走的凶案,却易成为一桩悬案。   如今她不利在于事前与朱泖有争执,那便更不能画蛇添足的过多动作了,反倒是应该完完整整的将画绮放出去。一切如常,才是最好的掩示。   眼瞅着画绮被吓破了胆,朱沅才叫停:“起来罢。”   画绮畏畏缩缩的抬起头来,额上一片青紫的看着她。   朱沅甚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安心,只要照着那一夜的说法,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会同我母亲说,发还你的身契。我私底下,再赏你五两银子,你拿回家去,存着做嫁妆。”   画绮的老家在安乡,淇河边上。往返得三、四个月。   她家上头有四个哥哥,那年淇河边上发大水,还好命大,一家子没折损半个。   可就是没折损半个才为了难——家中一贫如洗,七张嘴等着要吃。老大老二已经拖成了老光棍,这会子更没指望了。   虽只有她一个女儿,但总没有卖男娃的道理,只能将画绮给卖了一吊钱。   爹娘都哭得不成,等牙人来领人时,他们几乎都要反悔。   画绮激动起来:如果大姑娘说的是真的,那该多好?要她能回去,爹娘肯定舍不得再卖她一次,她这一年来攒了两吊钱,再加上大姑娘给的五两银子,别说她爹娘,就是她们村,都没见过这样多的现钱!   可就是这样的好事,她听着觉得不实在!   当即画绮又用力的磕了几个头:“大姑娘,婢子全照大姑娘的吩咐,要起了一点坏心思,保管叫婢子肠穿肚烂!”   朱沅笑了笑,这丫头不比一般的小丫头。许多小丫头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十分懵懂。她却想得多些,想得多,有自己的心思,就不肯老实听话了。   就像先前自己还没怎么她,她只怕就起了意要去先发治人,若不是实在拿不出证据,少不得真要给她惹些麻烦。   朱沅拦了她的赌咒发誓,一边小几上头堆着些花样子,朱沅从下头抽了张纸出来:“人哪,起誓管什么用?誓没到应验到跟前,没几个怕的。咱们旁的不说,你在这张身契上头按个指印就成。”   画绮愣住了:“身契?婢子已是有张身契在夫人手中……”   “那一张,是要还给你的。这一张,却要留在我手中。你只这一世不起旁的心思,大可当没有这张纸。要起了旁的心思,说了一言半语的,我会将这张纸送去那里?我自己却也不知。给人为奴为婢的还算光鲜,若是送到窑子里,可就不算好去处了……”   画绮吓得全身打颤:“婢子不敢,婢子不必!”   怕是怕,但却终有些落到实处的踏实!朱沅要不来这一手,她便虚得踩不着地,多好的事也不真。   此刻畏惧里倒生出三分喜悦,照着朱沅的吩咐,在那身契上按了手印。   她原先在牙人手上时,也曾被调|教过一段时日,却没人教过她识字。此时左看右看,身契上头的半个字她也不认识。就是不认得,才更有些敬畏,像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提醒着她永远要记得闭嘴。   她半是感激半是畏惧的给朱沅磕头:“婢子谨遵大姑娘吩咐,老老实实回乡,不同半个人说起当差的事。”   朱沅便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   次日就同柳氏商量,家中用不了这些丫鬟,要将画绮、香宝两个丫头打发出去。   柳氏觉得也好,留着看了伤心。当下也不说卖了,只当为朱泖积福,她屋里留的丫鬟好生对待,不必身价银子就发还了身契。画绮虽说也做了错事,那也是朱泖指使的,现如今说这也没意思了。一时又打发了他们一些衣裳首饰。   这下是皆大欢喜,香宝也没料到自己白得了身契和好些物件,同画绮两个真心诚意拜谢柳氏。   朱沅舒了口气,终将这两个波澜不兴的打发走了。剩下一个贾姨娘,却是朱沅有意圈进来了。有朱泖在前头作比,贾姨娘为着沣哥儿,也不敢乱掀风浪。   ***   又过了月余,入了冬,天气彻底寒冷起来。   宫里头不紧不慢的圈了三十个名字,令入宫送到太后、皇后面前瞧瞧,再选十五个留下。   谦霞虽是这段时日未与朱沅联络,但该下的功夫,暗里都没落下。   皇后果然就圈了朱沅的名字。   这一日天空零星的飘起了小雪,朱临丛赶早起来,亲自将朱沅送到宫门外。   朱临丛品阶不够,离宫门三丈外停了脚,抬起手慈爱的摸了摸朱沅的头:“好孩子,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   朱沅嗯了一声:“没选上,晌午还能回家用饭。”   朱临丛的手就顿住了,脸上神气扭曲,好一会控制住了脾气:“说什么丧气话?!”   终是有些没好气:“去罢!”   朱沅点点头,搀着个包袱就往宫墙下的侧门去。   门口守着数名侍卫,验看了她的甄选函,又让她解开包袱查看了各色物件。   待入了宫门,门内又立着两队太监、宫女,这回更是上来将她指甲缝、头发丝都给看了一遍,这才领着朱沅往仁睿殿去。   不说燕朝了,就是前朝,皇后所居的都是采光、朝向、景致最好的凤仪殿。偏偏现如今凤仪殿住着废后沈氏,正牌皇后却只能居住在次一等的仁睿殿中。   当然,事关天家,就次不到那里去。在这一干入宫的臣女眼中,仁睿殿那也是巧夺天宫,富丽堂皇的。   此刻三十名臣女都候在仁睿殿西偏殿中。   朱沅粗粗一扫,便发觉只自己身份最低,年纪也是偏长。家中官阶,这从服饰上能看出来,款式、布料、钗环的档次,明眼人是一目了然的。朱家可供不起朱沅大肆妆扮。   但朱沅也是落落大方,并没有半点羞怯之意。   足足候了一个时辰,宫女们上来先将各人带的东西暂且收着,再领了这三十名姑娘往东殿暖阁去。   太后早不理事,一应事宜全由皇后做主。   当今皇上于女|色一事上并不上心,宫中有了位份,能在皇后下首坐一张椅子的,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其余一些都是位份上不了台面的,也有数名是皇上一时兴起宠幸的宫女子,只要后头没了持续的恩宠,她们便会处于十分尴尬的位置:出不了宫,也爬不上去。日子比宫女、太监还难熬。   朱沅等人一踏入东暖阁,便觉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三十人由宫人引着排列齐整,盈盈下拜:“臣女等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暖阁不如大殿宽敞,三十个人站立在当中,便显得有些逼仄。   但在暖阁中接见,显得更亲近,皇后等人并没在高高的丹台上看不清面目,而是就在眼前端庄的笑。   三十名臣女又依次给姜贵妃、陈淑妃、杨惠妃、尤庄妃、苗敬妃见过礼。   皇后这才发话:“都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清楚。”声音温和平缓,透着股亲昵。   说实话,后宫各位主子,向来都对诸位女官颇为客气,轻易并不为难。   这里头也有缘故。   一则这些后妃被困后宫,轻易不能出宫。这些女官身后却大多有一个世家。   女官们入宫是来刷好感的,后妃们呢,这又不是和她们争宠的人,平白无故的,同这些女官横眉愣眼做甚?她们也乐意刷些好感,在朝中收获一份善意,何乐而不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再说了,这些出身权贵的女官,比普通宫女就是不一样。   宫女再怎么调|教,先天的眼界就受了限。而女官交好了,还真多了个说话的人,一定程度上,双方出身于同个阶层,看法更相近。指不定还能多出条消息渠道来。   甄选女官,最初的用意,原本也有一半是朝庭对臣下的一种恩宠,既然是恩宠,当然是十分优容的。   当下众人一一抬起头来,接受皇后和宫妃们的审视。   皇后是继后,出身临东窦家。窦家的姑娘脾性品格一向是有口碑的。   她三十岁有余,圆圆的脸,骨架看着十分高大,略有几分丰腴。戴着华贵的首饰,一身朱红的裙子,她倒也撑得起。就是比起旁边娇美小巧的姜贵妃来说,少了几分女人的柔美。   皇后十分温和,笑着点了点头:“都是好孩子,生得好,仪态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姜贵妃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   这动作虽细微,但毕竟众人都是紧绷着根弦,小心仔细的观察着一切。因此这样不敬皇后的神情并没逃过众人的眼睛。   说来也怪,要论得宠,自然是姜贵妃。   她早年也不似如今放肆,家世容貌都是上上之选,偏皇上却费了翻周折,另迎了继后窦氏,倒令姜贵妃期望落了个空。   以往许是为着显示贤德,她颇有几份收敛,自从知道封后无望,便可劲的张狂起来。   皇上虽立了窦氏为后,却又纵着姜贵妃,不能不说是有几分奇怪了。   只是后宫这地盘,于皇上眼中也不过是个消遣的地儿,在他的积威之下,宫妃们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去。   作者有话要说:金陵七月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0 13:14:02   白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0 10:34:55   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23:25:55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23:17:40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23:05:12   其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9 19:22:34   HOHO~,谢谢亲爱滴们投雷,说实话,我觉得我抽了……为嘛抽了还有人爱?哈哈哈哈   本章过渡啊过渡   另外,关于女主的行凶理论,没有现实依据,经不起较真,但凡有人质疑我就自动认输好了。   第48章   这一伙子三十位姑娘,没人敢掐尖。   对着男人或许私底下还有些小动作,这边喊了声上菜,清高的、冷艳的、倔强的、火辣的,妖娆的、可怜的……指不定就那一碟对了胃口。   可是对着女人,永远只有一碟是最保险的:贤淑温良。   大家一律抿着唇笑,兰花指捏着丝帕,双手交叠着悬在腰间。   皇后也不是神,完全没有透过表皮看内心的技能,自然是无从挑选。还好事前要留谁,心中总是有个谱的。叫进来看看也就是问几句话看看,不要太离谱就成。   皇后头一个就点了戚云珠:“你这孩子,也不是头一回入宫了,平素也不见这般拘束。”   戚云珠一下就绷不住了,娇俏的笑出了声:“回皇后娘娘的话,小的时候不懂事,如今可不敢啦。”   皇后道:“有什么不敢的,也就是接你们进宫来玩玩,实在不必拘谨。”   这话虽然不能当真,但众人多少觉得放松了些。   皇后又道:“你母亲也有许久不曾递牌子入宫了,这一向可好?”   戚云珠笑道:“谢皇后娘娘挂念,我母亲都很好,就是忧心娘娘宫务繁忙,轻易不敢入宫打搅。”   姜贵妃心里有些不大痛快,瞥了戚云珠一眼,指着站在戚云珠旁边的一位姑娘斥道:“敏儿,你抻着脖子做甚?倒像只高脚鸡似的,一心出风头。就你这般模样,还做什么女官,直接回去罢!”   这位被唤做敏儿的姑娘穿生得高挑,鹅蛋脸,面容饱满,一对丹凤眼,嘴唇略厚,显得端正敦厚。此刻她听了姜贵妃的话,臊得连耳根子都红了,慌忙垂下了头。   戚云珠也有些不自在,晓得姜贵妃是指桑骂槐,一时心中暗恨,却也只能垂下了头。   皇后倒是笑吟吟的看着,半晌才接话:“这是你娘家侄女罢?多好的一个孩子,偏你威风惯了,不给人留情面。”   姜贵妃哟了一声:“臣妾也就是这张嘴坏事,见着一丝不满意,那都是要指正两句的,那也是为着她们好。”   这话说得,指正是为她们好,皇后娘娘的温和岂不就是包藏祸心了?   姜贵妃的跋扈由此可见一斑。   难得的是皇后娘娘似没有听出她的意思,只是招了招手对着那无辜受责的姑娘道:“敏儿是罢,本宫瞧着你温驯守礼,可别让你姑母给吓着了。”   这姑娘是姜贵妃兄弟的女儿,全名姜敏行,此刻将脸上的红压了下去,努力镇定的道:“臣女多谢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关爱。”多的一句也不说。   皇后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才移开了目光。   姜贵妃也没继续较真,她又不是真个要将自家人往死里压。   陈淑妃几个适时的插话,下头这些小姑娘,有好些还是这几位娘娘手帕交的闺女,也不消多说,问一问近况,场面就热闹起来。   朱沅倒是无人问津,她只始终静立着,不骄不躁,皇后娘娘看了暗暗点头,心道谦霞倒也没举荐个不知轻重的来。   等到问过话,皇后娘娘就让人将她们领下去小歇。自己同几位嫔妃商议着这群姑娘的去留。   宫人又重新将她们领回了西偏殿。   骤然从温暖如春的地方出来,众人不免越发觉得寒冷。所幸宫人们奉上了热茶和点心,捧着杯热茶暖一暖手也是好的。   朱沅瞥见四周立了一圈宫女,正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进食。   进食也是很能体现教养的地方,朱沅自问无此教养。不说朱家本身就是小门小户,就说嫁入方家后,先是方夫人嫌她晦气,几年都不曾叫她服侍,后头以色惑人,要教养何用?   她也就维持着不要出丑,少进食罢了。   眼见得各位姑娘饮茶无声,动作轻柔雅致。旁边却有一位姑娘毫不客气的拈起块桂花糕,两口吞下,因干了嗓子,捧起杯喝了一大口茶,又因茶水过烫,一时眉眼都皱到了一处。   众人不由都有些发愣的偷眼看她。   这姑娘浓眉大眼,穿着件桃红夹袄,滚着白毛边。显得人朝气蓬勃,爽利活泼。   她拿帕子捂住嘴,后知后觉的发现众人在看她,不由露出个尴尬的笑容来,倒是不讨人厌。   过得一阵皇后的旨意就下来了,圈定了十五个名字,其余众人都教送回家去。   传话的宫人说得很委婉,且还给每人都赏了匹料子:“……娘娘说有些姑娘稚气未脱,大一大再来。”可谁也没这个脸面下回再来了。   落选的姑娘们再沉得住气,毕竟也只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失望之情不可避免的露了出来。   朱沅是开了后门的,理所当然的留了下来。戚云珠、姜敏行也毫无悬念的被留了。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有些鲁莽的桃红夹袄姑娘也被留了。   看她行事,也知出身不高,举止更是说不过去。朱沅暗道,指不定她也有什么门路了。   正在想着,就见走进来一位妙龄女子,不似一般宫人身着青灰夹袍,却穿了身蓝色镶白边的夹袄棉裙,头一只斜插了一只白玉扁钗,气度沉稳,仪态端庄。   屋子里的宫女们齐齐朝她福身:“黎女官。”   这位就是当朝黎太尉之女黎黛容,算得上是如今后宫女官中第一得意人,她将一直被宦官把在手中的中宫大长秋一位,成功的夺了过来,深得皇后信任,年纪不大,却是极会为人,比她年纪大一截的姑姑、嬷嬷们都愿意给她个脸面。   各位姑娘们都站起身来,黎黛容立即止住了她们:“可别多礼,咱们都是一样的。叫声姐姐才显得亲近。”笑容温柔可亲。   她拿了名册来唱了个名,掩上册子,笑着道:“能进到宫里来,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按说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宫里头不比别处,规矩是少不了的。所以妹妹们需得先住在一处,学些规矩,再分派到各处去。”   众人福身道:“但听黎女官安排。”   黎黛容道:“那就请随方姑姑往泽兰宫住下,每日寅时末起,戌时歇。白日里自有人来教授规矩。”   一众姑娘们都在泽兰宫安置下来。这泽兰宫原本就是前朝选妃时各地美人聚居之所,屋子不大,但数量尽够,每个姑娘都分了间屋子。   这一群娇客,自是不能与一般宫女相比。虽没在家的排场,但也每两间屋子分派了一名小宫女使唤。   钱怡坐在屋子里,皱了皱鼻子,嗅着屋子里的霉味,又看了看窗子外头。   这屋子不光是久无人住,而且还背着光,常年见不到日头,别提多差劲了!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在家好好的大小姐当着,做什么要进宫来受这份罪?   想到气愤处,恰巧见窗外那名小宫女端了个盆子走过,连忙喊了一声:“春新!快来帮我打扫屋子!”   春新扭头看她一眼,丢了一句话:“婢子先替朱姑娘拾掇了,停会再来。”   钱怡心头火起,她知道自家身份上不了台面,可凭什么一个小宫女也能看人下菜了?当下就走出屋子,一直追到了对面屋里。   朱沅正给这小宫女个荷包:“……辛苦你了,你忙去罢,不还有另外一位姑娘等着呢吗?”   正说着,就见先前那位吃相很急,穿桃红夹袄的姑娘竖着眉甩帘冲了进来。   小宫女是才入宫不久的,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一处,被人撞见收荷包还有些慌张。   朱沅却是不紧不慢的收回了手,淡淡的望着钱怡,看她有何话说。   钱怡嗤了一声:“我说怎么就不爱搭理我,原来是上赶着来收好处,早说啊……”   说着将手一抬,袖子滑下了半截。   她的手生得十分好看,纤细白晳,衬着腕子上那一排赤金镶宝石的手锣,就更显得柔若无骨了。   小宫女一下就看愣了。   钱怡瞥了朱沅一眼:“我什么都不多,就银子多。”   小宫女春新涨红了脸。这些臣女的名册上都写了出生来历,最差的也就朱沅和钱怡了。   朱父是小七品,钱怡更离谱,其父甚至半点官权也无,只是个捐出来的虚官衔,这两人简直了,都不知道怎么进来的。   春新不说不顾钱怡吧,那也是愿意先顾朱沅:好赖还是个官儿,只怕手面松点,再不济,结个善缘,在宫外的家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照应一二。   钱怡一双毒眼,瞅着朱沅这一身太寒酸,有心要晃她一眼呢,谁知道人家就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便对春新说:“你去罢。”   弄得她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心中暗道:你就装罢。   钱怡气哼哼的回了屋,将春新支使得团团转,到末了也不食言,赏了她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朱沅不急不忙的收拾着屋子,手上在动,心中却出了神。   也不知道柳氏在家好是不好。   朱临丛这人,醉心名利美|色,一朝得志,嫌柳氏出生不高,年老色衰,心中早有点蠢蠢欲动。只是没有合适的契机罢了,但时长日久,契机总会有的。   柳氏最大的倚仗,就是沉哥儿,但儿子不止一个,且血缘能束缚朱临丛多少,还真是个不好说的事。   那么,就唯有站在高处压制住朱临丛了,如今朱沅再入了宫,也算多一道保障罢,若是能得到贵人看重,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沉哥儿还小呢,而且,亲人的血,真的令人不适。   作者有话要说:纱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4 21:57:19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3 21:11:21   723639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3 12:50:45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12 22:45:41   魚魚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1 16:26:43   sunn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1 11:43:00   感谢大家的扔雷鼓励   首先要向大家道歉,好几天没有更。   我枯萎了,一点灵感也没有,写不出来,死憋着写就觉得好累,一整天什么也干不了就只写出一章,所以干脆休息了两天,到了后来怕被责备,都不敢上来看了。   再一次深刻的意识到,没有大纲,就像是没骨头,关键时候撑不起来啊。在线日更就是作死!下回打不成大纲,至少也要存点稿吧。   可悲的是,现在我还是有点写不出来,不过继续挤吧,希望过几天挤出这个瓶颈~   其实我心中想好了一个结局,但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爬到那个结局,T_T   向所有等待我的姑娘致歉!   第49章   宫中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这十五人到时各有各的去处,实在不必争得红了眼,甚至因着这一段共处,来日自然就有了几分情份,那也是大有裨益的。   因而这一群年纪相仿的姑娘竟是处得极为融洽,但这融洽当中,也有些高低之分。   戚云珠隐隐为首,朱沅和钱怡两个,又隐隐被排挤在外,但大面上总是没错的。   **   初冬的阳光苍白无力。在宫室环绕着的中庭,一片青石地上,米嬷嬷正在教授礼仪。   米嬷嬷福了个身:“动作要缓,指指头轻搭着,别下死力气,腰要直,眼睛只能看到膝盖上。”   调|教这群女官,可跟宫女不同,打不得骂不得。好在都是有些底子的人,也不如何费事。   只米嬷嬷一眼看到后头的钱怡,沉着脸走到后头,取了戒尺往她腰上拍了一下:“腰要直……怎么通身一股子舒展不开来的模样?”   像她这样的嬷嬷,在宫中浸淫久了,被下头小宫女捧着,自有一股威仪,训起人来,等闲人是不敢回嘴的。只是她这戒尺今日才是第一回用。   她们这些宫人,对女官的心情也很复杂。   就像一个人,很辛苦的从底层员工一步一步往上爬,眼看就要做到经理了。突然空降了个有背景的富二代来抢饭碗,非常愤恨有没有?   但恨也不敢露出来,人家在宫外根深叶茂,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往回找补。   今天米嬷嬷也就是挑了钱怡这软柿子捏了。   钱怡被她一语戳中心病,涨红了脸不肯出声,咬了咬牙,犯了倔,又曲身再行了一次礼。   米嬷嬷淡淡的道:“钱姑娘在家也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有傲气也是应当应份的。只是在家再大,却大不过宫中的各位主子。既然进来了,想挣这份脸面,多少也要将傲气放一放,受些搓磨。”   这话就说得有些诛心了,但钱怡也只能生受着。   等到米嬷嬷看了看天色,开了口:“今日就先歇着,明日再继续。”   姑娘们不由得都小小的呼了口气。   等米嬷嬷一走,更是个个露出了笑脸。   戚云珠笑着走近了钱怡:“钱姐姐,你方才是太紧张了,放松放松就好了。”   戚云珠和胞兄一样,貌美,温和,爱助人。且她还比戚云淮多几分天真热情。是以所有人都爱聚在她周身。   但朱沅看着她,总觉得她和戚云淮还是有些不一样,只是一时半会的,说不上来。   钱怡却对她这样的热情有些不以为然,终究面上不敢现出来,勉强的勾着嘴角笑了笑。   戚云珠还没继续说完,就被其他姑娘一涌而上的围住了:“戚妹妹,走罢,昨天黎姐姐才说了,琼华殿现在没有嫔妃入住,小花园尽可去看看。”   戚云珠还想来跟钱怡说话,就被人牵着手拖走了。   钱怡和朱沅两个就像被遗忘了一般——这些贵女们自重身份,虽是不会似一般市井女子们一样面现鄙夷,但不动声色的冷落,也是够人吃一壶的了。   朱沅倒是不受影响,转身就欲回屋。   “……哎!”钱怡别别扭扭的喊了一声。   朱沅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她。   钱怡红着脸一福:“……怎么样?”   朱沅走近,将手放到钱怡腰上。钱怡忍不住笑了:“别……啊!”她只觉得朱沅的手在她腰上捏了一下,她突然就一阵酥麻,全身的劲都散了。   朱沅道:“你再试试。”   钱怡将信将疑的福身,只觉得软绵绵的没丝力气。   朱沅便道:“这就成了,别蓄着力,倒像要冲起来将人顶个跟斗似的。”   钱怡红着脸,又忍不住要笑:“哦。”   朱沅没有理她,转身就走。   钱怡忍不住就跟了上来:“你这手法还真奇怪。先前我总想着松劲,越想越紧张。”   “你怎么总绷着张脸?咱们住得最近,要不一会让春新将食盒摆在一处,一起用罢?”   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停。   等到跟进了朱沅的屋子,她才有些挫败的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就咱们俩不受人待见,彼此作个伴不好吗?”   朱沅拎起铜壶,看了看小炉里的火,再给自己和钱怡冲了杯茶。   看到朱沅有给自己冲茶,钱怡一下又高兴起来,捧起了杯子,不见外的跟朱沅一起坐到了炕上。   “你怎么进来的?我姑母进了麟王府,她生得可美了,麟王如今只宠她。连带着我们家的买卖都好做许多!后头我们家人就让姑母求了麟王,又花了五十万两银子打点,这才将我送了进来呢!不拘是在宫中那一处混日子,不得重用也无妨,只要满了三年回去就成。”   朱沅若有所思,简而言之,就是钱家向麟王献美,所幸这美|色非常了得,麟王叔笑纳了。钱家尝着了甜头,预备让钱怡镀一层金后再攀高枝。   五十万两银子,朱沅见也没见过。钱家出手这般大气,八成就是南钱北楚的钱家了,富则富矣,却一直不如湖州楚氏的格调高,看来这是要走上层路线了。   不出意外,钱鲍就是钱怡的祖父了。这个人的一生颇具戏剧性,最贫困的时候,曾在街头乞讨,后头因为偶然救了一人,被答谢了二两银子。他就用这二两银子发了家,因为他穷过苦过,又为人机变,做起买卖来那是见缝就钻,见利就揽,如今南边任何一行买卖,都与他钱家脱不了关系,甚至还有人将他的生平事迹编成书来说: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   先前朱沅因着钱怡莽撞而不大想搭理她,此时也不禁有了点兴趣,抬眼看向钱怡。   钱怡给她看得声音渐小,最末认命的叹了口气:“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也想晓得我祖父那些传闻是不是真事?”   朱沅微微颔首。   钱怡挫败的道:“是真的,我小的时候,我祖父为了让我们处处节俭,还瞎编了个典故来唬弄我们:说是有个人最节俭不过,有一天上茅房,不意嘴边沾的一粒米饭落在了茅房地上,你猜怎么着?”   朱沅终被勾得开了口:“怎么着?”   钱怡瞪了瞪眼睛:“他捡起来吃了!然后——”   眼见朱沅专注的等着下文,钱怡拍了下炕桌:“然后,他就因着节俭,感动了天庭——成仙啦!”   朱沅再是满腹的沉思,也被钱怡这翻唱作俱佳和离奇的说词,给逗得咬唇欲笑难忍起来。   许是她这表现也鼓舞了钱怡,她来了谈兴,继续道:“这还不算,他历来就要求我们做事利索,处处周道,我们家的女孩儿还好些,我父亲叔伯,哥哥弟弟们,那才叫一个苦呢。那是要求一事两搭盖,上茅房也莫忘扯把地米菜!”   朱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样钱怡这般性子的人呢,鲁莽得简直可爱。   钱怡自个也说得笑了起来。   笑声是会传染的,当你看着旁人笑得前俯后仰,你也会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只要她持续的时间越久,你的笑容便会慢慢的越来越大。   两人互相把对方持续逗笑了,两人的关系不可避免的亲近了一些,至少在这一群姑娘当中,比起同旁人的疏离来说,那是亲近多了。   所以等朱沅走出屋子的时候,钱怡那是自然而然的就挽起了朱沅的手。   朱沅不为察觉的低下头看了钱怡的手一眼,又抬起头看了她粉扑扑的脸颊,圆而明亮的双眼,终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在泽兰宫的日子一晃而过。   除了习得礼仪,对于宫中人事也有了些备细的了解,各种忌讳更是烂熟于心。   转眼就到了分派去处的日子。皇后宫中暂且不缺女官,倒是尚宫六局有六个缺,内宫掌书的文渊阁有两个缺,专事整理外命妇各种诉求,再将之送达皇后手中的凤聆阁有三个缺,姜贵妃宫中一个缺,陈淑妃宫中一个缺,最末了,废后沈氏宫中也有两个缺。   贵妃及四妃按例宫中都只一名女官,眼看着到了年限要放出去,便要领了人去补全。照常是先让新人去跟着看,等各项事宜都熟知了方才交接离任。   废后沈氏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照皇后的份例,配两名女官掌事。   明明凤仪殿内清冷无比,也不知皇上作何想,一直都没降下沈氏的享用。就连皇后,也是视而不见。   但在来来往往的女官们心中,凤仪殿,那是最不愿意去的一个地儿。   所以今次各方背后的家族都暗地里较劲,最好的差事,当然是姜贵妃宫中。   最令人避之不及的,废后沈氏的凤仪殿,最末毫无悬念的落在了朱沅和钱怡头上。   朱沅对这个结局,那是半点也不惊讶的。谦霞县主是在皇后面前递了话,但皇后是什么人?她能适时的点一点头,那便是给了脸面。还能让她事无具细的替一个七品官员家的臣女谋划不成?恐怕转眼就已经将朱沅抛之脑后了。   这样一来,朱沅和钱怡这两个家世最低的不去,倒是谁去?   钱怡咬着唇,看着窗外那几人喜笑颜开的样子,不免有些愤恨:“……虽说我也没想过要争罢,到底有些憋屈!”她是银钱开路,早将一切都打听得清楚了。   说着转脸望向朱沅,一下又喜笑颜开:“不过能同沅姐姐在一处,比什么都强!”   朱沅虚眼看着窗外:“其实倒也没那么糟。”   钱怡眼前一亮:“这话怎么说?”   朱沅却不肯多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6 22:22:05   玖月姬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6 18:44:48   谢谢两位姑娘的投雷鼓励~~   话说,这古人想自由恋爱,那是真不容易,不能像咱们现在一样,随便见面电话上网。   我突然想抽风,跟男人谈不成恋爱,不如就叫朱沅跟钱怡百合算了,是吧?   ……   ……   ……   以上纯抽风,别当真,别当真,虎摸各位~   第50章   凤仪殿地处后宫正中,被宫所层层环绕。   高高的朱柱撑起,顶都吊得比别处高些,现出一种大气。也只有皇帝的天仁宫能压它一头了。   朱沅和钱怡拎着包袱随着小宫女的引路,从侧门入凤仪殿。   高高的粉墙内,花木繁盛,看得出来宫人并没怠慢,确有按时修剪。   但无端端的,就是给人一种萧条之感。   钱怡忍不住都往朱沅靠近了一步,缩了缩肩膀。   朱沅环视一周,终于发现为何感觉不对——宫内的宫女太监面上都死气沉沉的,静立待命,连有生人进来,也不过是抬了抬眼皮。看这架势,不是皇帝亲自前来,怕也难有人引得起他们的兴趣。   春新将两人领到了偏殿一间小厅,凤仪殿的一名宫女福了个身:“两位女官在此稍等,婢子去请了赵女官和韩女官来。”   朱沅和钱怡应了,在楠木椅上坐下静候。   钱怡眼珠子乱转,一眼看到脚下铺了张瑰丽的牡丹宝相花毯子,颜色比寻常所见的更鲜艳些。   钱怡左右看看,附到朱沅耳边:“这毯子只在南疆一个小村落里能织出来,须得用菁莆花染了才有这般艳的色儿。外头有市无价,实则这么大一张,收来也不过几十两罢了……我们家还收了张更大更好的呢……”   朱沅听她说得不像话,不由严厉的盯着她,直把钱怡给盯得没了声。   朱沅心中嫌钱怡不知轻重,但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无奈。   过得一阵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两位妙龄女子,两人做一样打扮,里头穿着白绫小袖交领衫,同色的及地襦裙,外头是件松花色滚白毛边的棉比甲。头上都梳着双螺髻,发钗倒有所不同,一个是中规中矩的喜鹊登梅钗,一个是十分趣致的蝈蝈点翠钗。   仔细一看,发钗如人,一个果然就是端庄文雅的,另一个却是未语先笑,脸上两个深深的梨窝。   爱笑的那个先开了口:“是朱妹妹和钱妹妹罢,你们可算来了。我姓韩,闺名玉泉,这位是赵蕴仪,大家都是姐妹,不必拘谨。”   朱、钱两人福身叫了声:“韩女官、赵女官。”   韩玉泉见两人多礼,也没拦着。若说其他各处的女官将要离任,不免有些不舍和失落,她和赵蕴仪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欢迎两人。就是赵蕴仪,也难得的露出微笑:“先让小宫女将你们的包袱放到屋里去,我们领你们去见过沈娘娘。”沈氏被废除后位,皇帝又没重新给个封号,也没打入冷宫。众人总不能当着沈氏的面叫声“废后”吧,那不是嫌命长了?只能含糊的唤作沈娘娘。   因着心情极佳,韩玉泉领着她们一路走,一边也就教授些心得,等大家都出了宫,往后再来往起来,这也是一层交情。   “……要在别的宫里,咱们这位置许是有忙不完的事,在沈娘娘宫里,可就清闲了,下头宫人都是极安份的。”能不安份吗?在凤仪殿里用不着使那些心眼往上爬,安分守己就是了,上头危险着呢!那做为女官,即不用仲裁调解宫人之间的纷争,弹这个压那个的,自是清闲。   “……和其他宫的往来,都有先例,照着来便是,沈娘娘喜静,就是有什么新文儿,她也不爱听,更别说问策了……”   赵、韩两人也都是背景不够,才落到此处,此时不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只要不犯着忌讳,两人再没有藏私的,那是有什么说什么。   朱沅和钱怡听来听去,得出个结论:什么也不用干,每天轮班在沈娘娘室外杵着就成。   凤仪殿内是极为奢华的,一重一重的门口都垂着织金软纱,白日里用金勾勾在门洞两侧,一眼望去,竟有十数重门。地面铺着寸厚的腥红毯子,众人顺着这毯子,一直走到尽头的珠帘前。   韩玉泉轻声屈膝禀道:“娘娘,新分派来的朱女官、钱女官来了。”   声音像是传进了一个幽深的洞口,静悄悄的没个回应。   过了好半晌,才有个冷清的女声道:“进来。”   侍立在两侧的宫女撩起珠帘,四人走了进去。   沈娘娘背着光盘膝坐在大炕上,一手支在弹墨大引枕上,一手握着卷书。   几人不敢直视,纷纷屈膝行礼:“臣女等见过沈娘娘。”   “起罢。”沈娘娘的声音一直很平静:“抬起头来。”   朱沅等抬起了头,又目平视。朱沅这才看清沈娘娘的样子。   她穿着件胭脂色的通袖袄子,项上挂了串东珠,松松的绾了个堕马髻。   青黛眉,秋水目,说来也年近四十,但愣是看不出一点年纪。   朱沅心中吃了一惊——这沈娘娘,生得同戚云淮好生相似!戚云珠身上,才只能找出一两分同戚云淮相似的地方,倒是沈娘娘,同戚云淮有五、六分相似了。   朱沅面上将这吃惊一丝不露。   沈娘娘仔细端祥了两人,竟从一侧抽起本书来看,一边看,还一边打量二人。   韩玉泉和赵蕴仪看来是不以为怪的,朱沅和钱怡却免不了心生怪异之感。   这沈娘娘听音儿倒是冷静平稳,没想到看动作神情,还当真有些痴意。   沈娘娘对着看了半日,这才道:“好了,下去安置了,明日再来当差。”   韩玉泉和赵蕴仪两人应了,领着朱沅和钱怡下去。离了主殿,钱怡再也憋不住了:“沈娘娘这是看什么呢?”   韩玉泉忍不住掩唇而笑,她一天的乐子就在此处了:“娘娘在看面相呢!”   连赵蕴仪也笑了,前一任女官倒是有意不说,害得她们两初来时猜测了许久,后头近身服侍时看见沈娘娘拿着书照着别人看,才看清这书原来是本相书!   “娘娘说,怕身边来些小人,一照面都得对着相书看仔细了。那些面上一套,心里一套,暗里憋着劲儿要夺人之物的小人,最是不能要。”   钱怡哦了一声,虽然还是觉得古怪,立即又高兴了起来:“这么说,娘娘也看出我是个好人了!”   连韩玉泉和赵蕴仪也被她这样天真的样子给逗笑了:“娘娘凤眼验过的,那还有错?”   钱怡被笑得又有些尴尬了。   韩玉泉和赵蕴仪将两人一同安置在偏殿里。   凤仪殿的宫室很多,就是给女官、有脸面的宫女居住的屋子规格也都是很高的。朱沅和钱怡各占了间大屋子,屋子里的炕早烧热了,一套的衣柜、五屉柜、妆台、桌椅、屏风,都十分齐全,床头放着的瓷盆里还养着水仙花,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一幅山水画。可说是周全又舒适了。   两人又各有名小宫女帮着服侍跑腿,这下连钱怡都十分满意了。   韩玉泉道:“你们先歇着,拾掇拾掇,晚些让小宫女去领膳拎热水,我们还要回去当差呢。”   朱沅和钱怡谢过,送走了两人,这才回身收拾。   钱怡也不回自己屋子,赖在朱沅屋里,东看看,西看看。   朱沅一边放置衣物,不经意的扫钱怡两眼。见她拿起柜头上摆着的一盆玉石芙蓉看了看,又撇了撇嘴角放回去,心知她是嫌弃品相不好。   朱沅想了想道:“你在家是什么样,可别带到宫里来。你是来做女官,不是做娘娘,东西好不好的,你也别挑。”   钱怡一下红了脸,再不看了,走过来坐在炕上,拧着手小声道:“就是在家里习惯了,见着个物件,总要估一下银两。”   朱沅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你口没遮拦的,我听了无事,被有心人听了就是事。你可还想风光回去?那便发话前在心里过一过,觉得只是句闲话便憋住了。”   钱怡连连点头:“嗯!多谢姐姐教我!”顿了顿又道:“闲话我只跟你说。”   朱沅哭笑不得,心里猛然冒出个念头:要是朱泖也是这般性子,那倒也不错。   这么一想,脸上就白了白,额上冒出汗来。   钱怡看着不对:“朱姐姐,怎么了?”   朱沅摆了摆手:“无事,你也回屋去罢。”   钱怡想了想,应了一声:“好,拾掇好了我再来。”   朱沅等她走了,在炕上坐了一会,才重新站了起来。   外头就有小宫女脆生生的道:“朱女官,婢子打水来了。”   这是派给朱沅的小宫女翠珍,她捧了铜盆进来,四下看了一眼:“女官歇着罢,婢子来。女官看着婢子做得不对出声便成。”   朱沅就势停下手。   翠珍是才入宫没多久的小宫女,才十三岁,倒没有凤仪殿其余宫人的那股子死气。   她将铜盆放到架子上:“女官来洗把脸罢,觉得不够热就再添些,屏风后头有个小炉子上头温着水呢。”凤仪殿单独有个膳房,用膳用水的不用求着外头人,否则还真不好说会不会看人冷脸呢。   朱沅洗了把脸,重新对镜抿了抿发鬓,推了层羊油护肤,她这般年纪的面皮,其实也用不着上粉,再者沈娘娘都没描眉呢,下头人装扮得光鲜反倒心虚,就是韩玉泉,赵蕴仪两人的妆扮,也是比着素静的。   翠珍将东西都归置好了,这才道:“婢子去领了膳来。”   朱沅应了,不一会儿翠珍就拎了食盒回来,女官的份例是两荤一素一盅汤,翠珍打开食盒盖,将碟子依次摆在桌上:“要快些用了,这天气,不一会就冷了,浮着一层白油,又冷又腻的。”   朱沅依言走了过去,见翠珍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便道:“你也去用饭,不急着来,总要吃饱了。”   翠珍笑着应了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若是去晚了,也该冷了,又剩不下什么了。”   朱沅点点头,看着翠珍走了出去,再低下头挟菜。   要说这宫里的御厨,自然是比朱家的厨娘手艺高超。只不过在家中,想吃点什么都随朱沅的心意。但在宫中,御厨们手上活计太多,精心烹煮的,那是给上头娘娘们用的。对付下头的人,常常是一个一个的小砵配了料,大锅一把蒸了,再每人按例领几砵。这样下来,凭你御厨多好的厨艺,一般人也是无法领会得到的。   朱沅这些天用下来,嘴中早觉寡淡,此时慢条斯理的吃着,心中想的却是沈娘娘。   沈娘娘同戚云淮生得这般相似。   虽说人有相似,但戚云淮这样的长相,可不是满大街都有的大众脸,相反他生得十分独特,例如他的鼻子吧,鼻梁高一分嫌粗糙,矮一分嫌阴柔。每一处都是十分精致恰当的。   想无缘无故的和他生成一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姓戚,一个姓沈,不能是同族了。朱沅就估摸着戚云淮的外祖家同沈娘娘只怕有些关系,只是一则朱沅没留过心,二则沈娘娘的事情一向避讳莫深,大多数人竟不知沈娘娘同戚云淮有些什么关系。   若是关系匪浅,那戚云珠这样形同路人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s扔了的地雷   我正在努力的朝着目标写,万一神展开……不堪设想啊!   没啥好说的,只能说晚安啦!   第51章   遍地枯黄,寒风萧瑟。   校场旁边还堆着几垛高高的柴堆。这是邻近农人捡了开阔的地儿在晒干柴。   晒到田地边,又怕被些淘气小子们玩耍推到水田里,反倒打湿了。这东郊山多,四处都被山势遮住了冬日里薄薄的阳光。还只有这校场,四下无遮,最好晾晒了。   夏日里被谷子摊了半校场的都有。   所幸这东大营的茅校尉极为亲民,从来也不使人驱逐。   茅校尉四十出头,整个人一幅惫懒相,此时闲坐在柴堆上,拿了个水囊在饮水。也不着甲,一身灰衣半新不旧的,毫不爱惜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廖主薄远远的寻了来,才走近就闻到股酒味。   他严肃的道:“您怎么能在此饮酒呢?四营参将正整兵等待您去参阅训话。”   茅校尉打了个哈欠:“一个个站成木头桩子有何好看?让他们好生操练就是。”   廖主薄越发严肃了,拱了拱手就开始长篇大论,茅校尉不用听,便知他的大意是要“时刻警惕,保持精神风貌”。   茅校尉心中寻思:这廖主薄也太酸腐了,原先的曹主薄才好,知道他好酒,还会帮着遮掩。   一边这样想,目光就望向了校场。   校场中一群新入营的小兵正在捉队厮杀。这是东大营的规矩。   这些小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刚入军营,谁也不服谁,违反军纪私下斗殴的,数不胜数。不管不成样子,要管又太费心力。严惩不值得,小惩不顶用。   茅校尉便干脆下令,每年新入军营的小子们,先也不操练了,捉队打个痛快。美名其曰:“检验体能”。你不服他?别急,总有你和他对上练手的时候,到时再一分高下。   这一场乱战下来,是高是低也就有了排行,往后就服帖老实了,又是按规矩公开比试的,就存在结私怨。真有人才,也能从这一时期甄选出来。   茅校尉眯了眯眼,看见当中有一个少年极外显眼。   他瘦长瘦长的,却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每一拳一脚都像要暴发出来。狭长目,飞扬眉,斜勾着唇角,竟是越打越兴奋。汗珠随着他腾挪起落间晶莹的挥酒。在一群越来越疲惫的少年之间,他简直璀璨发亮。   茅校尉注意他几日了,此时打断了廖主薄的话:“那个腰间束着檀色腰带的小子,叫甚名字?”   廖主薄不满的住了嘴,回头一看,这小子是他给登入册的,印象极深:“这小子狂妄之极,问他会什么,他竟说没有不会的……”   茅校尉听得笑了起来,再次打断:“叫甚名字?”   廖主薄瓮声道:“萧源。”   茅校尉装模作样的捋了捋胡须:“好,身手是个好的,看他这模样,怎么着也不能被埋没了。要肚里还有二两墨水,懂些智计,那就全活了。”   廖主薄很想说:您没有胡子捋什么捋?这时候装斯文起来啦?   但规矩上的事,他敢直言,这茅校尉一心想做个智将的念头,他可不敢去打击。只好说萧源:“古人云,满受损,谦受益。萧家小儿过于狂妄,属下以为,难成大器啊。”   茅校尉不以为然:“人不轻狂妄少年,过于老实,那也蹦哒不起来,更是出息不了。”说着就看了看廖主薄,满眼的:你就是最好的写照。   萧小弟,茅校尉看好你了哦!   ***   在朱沅心中,萧源这个名字可是许久不曾出现了。也许只在深夜中,无意间滑过那一个角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失落中又隐含一点点炙热。   无论如何,她和钱怡初上手凤仪殿的宫务,总有些事忙。领了花名册,将殿中各司的管事都叫来照了个面,又在韩玉泉和赵蕴仪离任前重新领人清点了凤仪殿的库房。   交割清楚,韩玉泉和赵蕴仪二人便去向沈娘娘拜别。   今日天气好,沈娘娘难得的往花园中走了走。   韩、赵二人恭敬的福身行礼:“……这三年多得娘娘关爱,臣女二人出宫之后,永世铭记娘娘恩德。”   朱沅在一侧冷眼看着,沈娘娘明显愣了愣,然后又恍然大悟:“……哦,又要出宫啦。”一边说着,她一边侧过头抬眼望向远处,远处树梢间露出的是屋脊,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宫墙。   她似乎出了一阵神,这才回过头来,神情寂廖的道:“辛苦两位女官了。”说着看向了朱沅,却一时叫不出朱沅的名字,顿了顿才道:“你命人开了库房,给两位女官各赏四匹宫缎,一匣宫花……记得前些时候太子进了几盆珊瑚树,摆着怪好看的,也给她们各赏一盆。”   韩、赵两人一喜,宫缎、宫花不算出奇,在宫中略有脸面的女官都有所得。只这珊瑚树,是太子特地进献的,高近两尺,枝条繁复丰满,树形优美。摆在花厅中,有客来看是极有脸面的事。当下两人千恩万谢。   沈娘娘微微颔首,便别过头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朱沅留了钱怡在一侧侍奉,自己抽身出来,让人唤了掌库的全嬷嬷来,签了条子令其去开库领物。   韩玉泉和赵蕴仪满脸的喜意,等领了赏赐,拿好出宫的条子,便让几个小宦官给抬着箱笼送出宫去。   朱沅也跟着相送,一直送出了凤仪殿的大门。   临了出门时,韩玉泉一把抓了朱沅的手。朱沅有些惊讶的看向她。   韩玉泉目光闪烁,张嘴欲说,却被赵蕴仪拉了拉袖子,韩玉泉便闭上了嘴巴。   朱沅心中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微微笑道:“两位姐姐在宫中多有指点,如今身在宫中,我也没什么好谢的。日后出了宫,再设席宴请两位姐姐。”   韩玉泉闻言,又面露犹豫,最后一把将衣袖从赵蕴仪手中抽出,附到朱沅耳边,低声道:“你们可别不开眼,往太子跟前凑。”   说完了看朱沅神情不变,不禁疑心是否自己太小声,她压根没听到。   但赵蕴仪已经神情严厉的拉了韩玉泉一把。   韩玉泉无法,只得随着赵蕴仪走了,回过头看了一眼朱沅,她正笑着福身:“我就送到这里了,来日出宫再会。”   赵蕴仪点头:“你去罢,娘娘身边离不得人。”   两下分别,韩玉泉惴惴的低声道:“她没听清罢?”   赵蕴仪瞪了她一眼:“让你不要多嘴,临出宫了,不想善了啦?”   韩玉泉受训的低下了头,半晌才听赵蕴仪幽幽的道:“听清了,才会是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后牵扯到你身上来,你只管咬死不认好了。”说得韩玉泉背心发凉,不禁加快了脚步。   朱沅一边往回走,一边心中暗忖。   长公主珸琅公主和太子都是沈娘娘所出,这兴许也是沈娘娘被废后一应待遇照旧的原因了。也因此更是奇怪:长公主和太子的生母,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不该被废的。   韩玉泉的提醒更是奇怪:不要妄想攀龙附凤,这是条铁律。你可以由家人送上画像,由正规渠道选妃,却不能自己私自勾搭。私自勾搭,是品性不良。   一般的宫人还有眼浅犯规的,做女官却一般自重清誉家声,轻易是不会犯的。   为何韩玉泉还会特意点醒?   她心里琢磨着这个事,恰巧钱怡走到面前,朱沅看了钱怡一眼,想说,又觉着说了钱怡也不懂,她嘴又是个不牢的,嚷嚷了反倒害了韩玉泉。无论如何,韩玉泉这个人情,还是要承的。   沈娘娘拿了小银剪子,亲自修剪了花枝,放下剪子,才看到了朱沅:“嗯,……她们两个已经出去了?”朱沅觉得沈娘娘其实压根没记住这些来来往往的女官名儿。   果然沈娘娘也只是随口一问,过得一阵用了午膳便觉得倦了,歪在暖阁的薰笼边歇午。   留了个宫人在外头候着,朱沅和钱怡便退了出来去用膳。   原先朱沅还有午歇的习惯,只是钱怡半点也没有。她总是兴致勃勃的寻些新鲜事来找朱沅。朱沅被她搅得不得安宁,又因现在身上有了职责,本身就睡得警醒,索性中午也不睡了。   今日一早宫人就将殿内的被褥换了下来,此时正就着阳光在人少的偏殿前头晾晒。   朱沅和钱怡令人搬了椅子,也坐在太阳下头晒太阳。   四周静悄悄的,宫人们都去躲懒眯眼去了。   钱怡拿了个小锤砸核桃吃,好容易剥出一个,就巴巴的分了一半给朱沅:“姐姐,吃这个乌发。”   朱沅晓得她轻易拒绝不了,便也不客气的接过:“你仔细砸着手指头。”   两人正说着,悬挂晾晒的棉被缝隙里头钻出个小小的脑袋出来。   朱沅一眼看见,这小孩才三岁左右,跟沉哥儿一般大小。   圆圆滚滚的穿着红色袄子,稀疏的头发也在头上扎了个小团子,玉雪可爱,一眼难辨男女。   他疑惑的看了看这两坐着的大姐姐,又看了看四下悬挂的棉被:“被子为何都挂起来了?”   钱怡看他样子,也不可能是小宦官,这般小就被去势那就太可怜了,也不是什么龙子龙孙,不然怎会一个人乱窜?估摸着是那一家臣眷领进宫请安的,淘气淘到这里来了。   钱怡不喜欢孩童,她家里头弟弟妹妹太多了,多得她厌烦。因此只瞟了这小孩一眼,就专心的砸核桃。   朱沅看了看这孩子答道:“棉被用得久了有潮气,晒一晒去潮。你是那一家的小哥儿?”   这小孩没有回答,东看看,西看看,又用手摸摸,手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摸得雪白的棉被上头一个乌黑的手印。   钱怡一眼看见,喂了一声扔了捶子站起来:“乱摸什么?”   这小孩唬了一跳,撒开手,愣愣的道:“我摸摸潮气。”明明懵懂,偏要说些小大人的话。   钱怡又好气又好笑,眼珠一转,有心涮他一把:“你知道什么是潮气?”   小孩可爱的摇摇头。   钱怡道:“潮气,就是水气,被子有点湿了,要晒干才舒坦。”   小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摸了摸被子。   钱怡又道:“被子湿了要晒干,人湿了更得晒干啊!先前天不冷,日头大,太阳底下走一圈就晒干了。如今天冷了,日头也小啦,人就不那么容易干啦。你有没有尿过裤子啊?”   小孩想了想,点点头:“尿过。”   “那就是了,虽然换了裤子,这潮气还聚在身子里呢,尿湿这么严重,隔着衣服是晒不干啦。被子晒不干会有虫蛀,这人晒不干嘛~也会养了虫子咬屁屁啦!”   朱沅听着越说越不像,不由横了她一眼:“你闲得无聊了不是!”   谁知那小孩听也没听朱沅的话,偏着头想了一阵,就去拉裤腰带。裤腰带打的是个活结,一拉裤子就掉了下来堆在小腿上。   朱沅和钱怡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白嫩嫩的两条小细腿和需要打马塞克的一块宝地。   这小孩极认真极利索的往地上一躺:“这般就好了,我晒一晒总是出水的小JJ。”   钱怡结结巴巴的道:“沅姐姐,这可不赖我,谁知道他这般相信旁人啊?”她们家的小孩可不是这样,一个个的早现出了精明相,长大了非把她钱怡吃了不可。虽然现在由于年纪差距太大,有时也会被她绕晕,但绝不至于相信到这个份上的!   这时就有人撩开棉被,淡淡的道:“因为没人敢骗他,所以他是极相信人的。”   来人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脸色苍白,有些虚弱的样子。   他穿一身牙色的直缀,上头绣着金色的蟒纹,头戴金冠,眉眼间一股清冷之意,但在此刻眼角瞟向地上“晒JJ”的孩童时,又有一股笑意将忍未忍。   作者有话要说:我几天没来,你们也不想我,都没有催更的,呜呜呜(别理我,就是贱的,催了害怕,没催有失落……   话说我又拿JJ开了个玩笑……果然是猥琐……我认了,事不过三,保证啊。   谢谢欢欢喜喜的雷,亲爱滴,么么哒   第52章   朱沅细细的看了少年的服色,心中一凛,拉了还在发愣的钱怡起身,带头向他福身:“臣女等参见太子千岁。”   钱怡一惊,眼珠瞪得圆溜溜的。   太子似乎忍不住又要笑,轻咳了一声后,才一本正经的指了指地上的孩童:“起吧,还不给三皇子穿上?”   钱怡脑中有如一个惊雷炸起,惊惶之□体的反应超过思维,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往三皇子腋下一叉就将他顿了起来。等他站稳了,又去提三皇子的裤子。   三皇子白生生的两条腿互相蹭着:“不要穿!不要穿!”   钱怡急了:“三皇子,怎么能不穿呢,臣女是和您说笑呢,快穿上快穿上!”   三皇子扭得像蛇一样,钱怡狼狈的想要给他穿上,一个不慎又摸到了他光溜溜的屁|股,惊得一下又撒开了手。   回头把心一横,又去拎裤子:“快穿上,会着凉!”   三皇子也很急:“不要穿,要尿尿!”   钱怡愣愣的:“啊?”手中的裤子拎了一半,别得三皇子的小雀向天冲起。   一注晶莹温热的水花就喷在了钱怡脸上,钱怡呆愣愣的蹲在原地。   三皇子舒了口气:“好啦,穿吧。”   钱怡依言木木的给他提好裤子,系好腰带,这才伸手抹了把脸。   太子绷着脸看了她一眼,别过脸去。   三皇子蹦了两步过去拉住太子的手:“太子哥哥,她是在骗我?”   钱怡一下由呆滞状态被拉了回来,紧张的盯着太子看。   太子都没回头,声线绷得紧紧的:“……没有,只是和你说笑。”   三皇子回过头来疑惑的看了看钱怡,淡到没有的小眉头皱了皱:“好吧,那算啦。”   太子牵了他的手:“这处无甚好看,走罢。”   三皇子点点头:“嗯!”极乖巧的跟着他走。   钱怡只觉得一身的骨架都要散了,刚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就见太子回过头来看她,丹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吓得钱怡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所幸他很快就转过头去,牵着三皇子几步走开。   钱怡瘫坐在地上好一阵。   朱沅淡淡的出声提醒:“快回屋去洗把脸,换件衫。太子来了,娘娘只怕也快醒啦,一会要去候命。”   钱怡立即惊跳起来:“姐姐说得是,姐姐等我一会!”手忙脚乱的跑回屋去。   朱沅看着钱怡的背影,也不知该不该点醒她。照说方才太子对钱怡已是印象深刻,钱怡被送进宫来,不就是要求一个攀高枝的机会?当今皇帝年纪已经大了,还有什么高枝比得上太子?说是不要私下勾搭,但钱怡也并非做作取宠,太子看上了旁人又有什么话说?就是有话说,想必钱家也没什么不情愿的吧。   她这边想了一阵,钱怡已经是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朱沅见她鬓角有点乱,便从荷包里拿出牛角小梳来帮她抿了抿,犹豫一会,仍是低声道:“再见着太子,你可别露出端倪,就当没见过他才好。”   就见钱怡半垂着头,一动不动。   朱沅收起梳子:“……我不是要阻你的路。”   钱怡一下抬起头来,拉住了她的手,朱沅惊讶的发现她眼里含了满眶的泪:“我知道,沅姐姐,你是为我好。”   哭泣的样子太过狼狈,她又垂下了头,只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他们都巴不得我往上凑呢,花了五十万两,不赚个一百万两回去都不成……也不怕让人看了轻贱……”   朱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哭什么?把好了自个就是,家家都有一本烂帐。”   虽然她的语气并没有多温柔,内容也简略得不像安慰,但因钱怡仍感觉到了一点温暖,抽泣着道:“姐姐你就很好,那有我这些烦闷?正正经经的官家千金。”   朱沅摇头笑道:“看着旁人好,那里是真的好呢?就是三岁小儿,你以为他吃了睡,醒了玩,殊不知他的心里头也有些烦心事。你限着他不许吃块桂花糕,在他也是满心的愁苦了。”   钱怡听着有些道理,不禁停住了哭声,一时又不好意思的道:“才上了面脂,又哭得不成样了,我去去再来。”   拖拖拉拉的,耽搁不少时候,所幸她们不比一般宫人随时等着伺候,沈娘娘亦并不倚重两人,是以并无大碍。   朱沅转过脸来,眼角一扫,就见棉被下端露出一双靴子来,不由神色一凝:“谁在后头?”   一边说,一边撩起棉被。   就见戚云淮负手站在后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朱沅怔了怔:“戚公子怎么来了?”这后宫可不是什么男人都可以乱走的。   戚云淮微微一笑:“我和太子、三皇子来看沈娘娘,三皇子淘气,一下跑得没影了,我来寻他。”   朱沅哦了一声:“怕是去了正殿暖阁了。”   戚云淮点点头,脚步却没有动。   朱沅心下有些古怪,目露询问的望着他。   戚云淮看了她一阵才道:“你说得对。”   朱沅一下明白过来,但她却没想过要当戚云淮的知心人。前回算是心神错乱,此刻却是清醒着,且还是在宫中,还是远着些好。名声这东西她不在乎,但也不能为着不相干的人随随便便的丢了。   于是朱沅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并不答话。   戚云淮果然有些失望的样子,又自嘲的笑起来:此女歹毒,不是同路人,方才却荒唐的想从她这处求一份慰藉。   两人各怀心思,钱怡已经是重新收拾完毕赶过来了,一眼看到戚云淮,立即怔在当场。   她是不敢再冒失了,小心的问着:“姐姐,这是?”   朱沅淡淡的道:“这位是辅国公世子戚公子。同太子一道来的,我们正好为他引路。”   钱怡禁不住多看了戚云淮数眼,这才随着朱沅一道走到前头。   三人默然无语的往正殿走去,朱沅注意到往来的宫人虽然也会多看戚云淮两眼,但并不十分惊讶的样子,显见得他不是头回来了,看来他果然同沈娘娘有些姻亲关系。   邻近正殿暖阁,还未进去,便听见了沈娘娘愉悦的声音:“哎呀,睿儿真像你小时候,愣头愣脑的。”   隔着珠帘,太子笑得有点无奈:“娘娘总爱取笑孩儿。”   他侧过头看见了戚云淮,面上神情一顿,抬眼看了看沈娘娘面上的笑容,轻声道:“娘娘,云淮也来了,站在外头不敢进来呢。”   沈娘娘的笑声戈然而止,她似乎有些焦躁的动了下:“让他回吧。”   戚云淮深揖不起,静默不言。   太子微微的皱起眉,又为戚云淮说项:“娘娘,长辈之间的事,孩儿不敢置评。云淮总是一片诚意,娘娘每每将他拒之门外总是不好。”   沈娘娘干脆转过了身去。   太子上前两步撩开了珠帘:“云淮,你先进来。”   他拉着戚云淮走到沈娘娘面前:“娘娘,都是自家人……”   一句话没说完,沈娘娘突然转过身来,将盅热茶劈头砸在戚云淮额上,柳眉倒竖的喝道:“谁跟这孽障是自家人?谁跟这孽障是自家人?快滚!快滚!”隐约现出几分癲狂。   钱怡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紧紧的揪住了朱沅的袖子。   三皇子先是怔住,随后便是放声大哭起来。   沈娘娘似被这孩童的哭声刺激到了,也不趿鞋就下了炕,猛然扑向三皇子,伸着手就要掐他的颈项:“你活着来刺我的眼么?”   太子一把抱起三皇子往后退了两步,大声道:“来人,来人!”   朱沅和钱怡无法,领着几名宫人赶紧冲了进去。   宫人束手束脚的不敢伤着沈娘娘,她却是有些丧失理智的扑腾,寻常三两人都架不住她。   几人合力将沈娘娘按到炕上,却被她一手就掀翻了炕桌,炕屏摔成了几扇,屋里一片狼藉。   太子脸色铁青,戚云淮却是满头茶水,神情有些悲哀而疲惫的站在一侧。   沈娘娘神经质的喃语:“孽障,孽障,他是……”   话没说完,太子脸色再变,眼中现出一分凌厉来。   朱沅心道不好,有些秘闻,还是不听为妙。女官不比宫人可随意灭口,但凡事都讲究一个有无必要和是否付得起代价。刚好太子认为有必要,他也承担得起灭口女官的代价,那自己和钱怡也就没了活路。   这一瞬间的明悟,朱沅顿时将心一狠,佯装压制,暗中将指在沈娘娘颈侧的穴位上用力一按,沈娘娘顿时就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众人叫嚷成一团。朱沅偷眼看太子,就见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又担忧的抢上前来握住了沈娘娘的手:“娘娘!唤太医!”   朱沅拿了腰牌塞给一名宫人:“你去请太医。”这名宫人疾走而去。   朱沅微微松了口气,一眼却见戚云淮目光奇异的盯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汗……原来乃们这么体谅我,我还以为自己不被期待,好不星湖   第53章   凤仪殿的这种突发状况,不是一次两次。专事照料沈娘娘凤体的周太医听到报信,拎了箱子就勿勿忙忙的赶来。   宫人在前头领路,周太医一边闷头健步如飞,一边心中觉得不对:为何没听着沈娘娘的声音?要是寻常人,将之击晕也就罢了,偏生娘娘玉体不得轻忽,宫人是万万不敢动手的。沈娘娘向来是嚷嚷到声嘶力竭,半个主殿都听得着。   周太医一脚踏入暖阁,忙给几位贵人请安,太子抬手止住:“不必多礼了,快看看娘娘!”   周太医这才敢抬眼去看。   地上的狼藉已被宫人拾掇干净,沈娘娘安安静静的躺在炕上,搭着张锦被。   周太医心下吃惊,额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走近几步跪在炕边,宫人忙搭了丝帕在沈娘娘腕上,周太医指头切住脉门,闭着双目沉吟。   过了好一阵才舒了口气:“娘娘并无大碍,就同往常一般,受了激,有些狂躁……”   太子打断他的话:“为何为昏厥?以往从未有过这般情形。”   此事在周太医心中也是有些疑惑的,但此际沈娘娘脉象正常,他不能说不知砸自己饭碗,也不能胡掰意外生枝,于是含糊道:“也是太过激烈了些……”   太子面上一暗,默然不语。   周太医针来给沈娘娘针炙了一回,又问沈娘娘身边掌药的宫人:“娘娘的宁心丸呢?”   宫人忙从炕头的小屉里取出个瓷瓶来,周太医打开嗅了嗅,犹豫半晌:“娘娘病情似有加重,不如换一种药丸。”   太子点头同意,周太医就写了张新药丸的配方呈到太子面前。   太子仔细看了一遍,同上一张方子也无甚太大区别,不过增了些份量,另又添了一味药。   周太医束手在一旁道:“这味旃草也是有宁神静气之用。”   太子便点了点头:“就这么办罢。”   周太医双手接过方子,盖了自己的小印,令人送去太医院配药,又恭敬的道:“若能日常燃炉旃芸香,也大有裨益。”   太子瞥他一眼:“娘娘不爱薰香,多说无益。”   周太医忙将头压得更低了,等太子发了话,这才满身是汗的退了出去。   太子这才温和的对戚云淮道:“我还以为亲自领你前来,娘娘总会给几分脸面,不想闹到如此地步。”他并不自称“孤”,显然是对戚云淮极亲近的了。   戚云淮苦笑:“是微臣惹得娘娘心里不快了。”   太子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莫这样说,娘娘这脾气,也实在难劝。你尽了心便是,为免她醒来又发作,你不如先行一步。”   戚云淮拱手:“太子说得是。”   太子责怪:“表弟何需见外,回去替我向姨母问个好。”   戚云淮仍是恭谨守礼:“多谢太子挂心,微臣必定转达。”   见他执意保持距离,太子也未勉强,让人领了戚云淮出去。   朱沅不禁看了戚云淮一眼。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但见着他的无奈之后,他的那些雅致清贵、云淡风轻都有些变了味。她似乎不用细品,就知道其中必有一味是“苦”。   ****   戚夫人三十有余,还仿若二八佳人,容貌比戚云淮更为瑰丽。   辅国公戚大老爷摘得了这一朵花中之王,单就这桩事,就让他乐呵了好几年。一向稳重的他,有几年总是显得有些呆愣,没少让戚老太太看了生厌。   此际戚夫人披着雪狐斗蓬,站在廊下用银勺给画眉喂食,白绒绒的狐狸毛衬得她面色格外粉嫩红润。   辅国公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近,就见着了这样一幅美人俏立廊下逗雀图。   只是再美的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看,也少了当初的悸动。   戚夫人见着辅国公,将手中的碟子和银勺交给梨花,向前迎了两步:“国公爷。”笑容十分温婉。   辅国公含着笑,向前握住她的手,两人携手走进屋内。   戚夫人服侍辅国公解下了斗蓬,两人向里坐到了炕上,戚夫人接过梨花奉上来的茶,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才递给辅国公。   辅国公接过,先不急着饮茶,只问戚夫人:“云淮呢?”   戚夫人微微的笑:“妾身有些日子没去探望娘娘,云淮今日正应了太子相召,便让他得便前去给娘娘请安了。”   辅国公的手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才慢慢的揭开了杯盖,他虚着眼像是在看杯中茶色,又不经意的扫向戚夫人。   戚夫人的国色天香并没助长她的气势,她反倒一如既往的温婉,此时微微拿帕子掩住唇,美目中微微有些不安:“是不是……不该让他过多出入宫闱?皇上倒是十分喜爱云淮,只说都是自家亲戚,不需过多讲究……”   杯盖碰出一声脆响,辅国公像是没有拿稳,待戚夫人去看,辅国公已是小抿了一口热茶,慢悠悠的道:“皇家的亲戚,真论起来,数不胜数。但君臣就是君臣,皇上给脸面,咱们做臣下的却要懂规矩识礼数。”   戚夫人眉尖轻蹙,有些不安的道:“妾身知道了。”   辅国公还未说话,就听得门外丫鬟禀报:“世子回来了。”一边就打起了夹棉帘子。   戚云淮走了进来,看见辅国公也在,微微一怔,施礼道:“爹爹,娘亲。”   戚夫人朝他招了招手:“刚说起你呢,用过膳了?”   戚云淮走近道:“用过了。”   戚夫人用手碰了碰他的指头,嗔怪道:“太凉了,多穿些。”见戚云淮只是笑,戚夫人又问道:“娘娘还好?”   辅国公似乎脸色沉了沉,立即又挂上了儒雅的笑容。戚夫人一无所觉的追问:“入冬啦,娘娘最易犯了咳嗽,也不知今年如何。成日闷在凤仪殿,精神头可还好?”   戚云淮平静的道:“都好,娘娘瞧着气色比先前还好,太子和长公主常去陪娘娘说话,想来不闷。”   戚夫人哦了一声,笑着点点头。   辅国公岔开话题:“近日可收了心?再不能不长进的同人厮混。翻过年有了差事,更得用心办差。”   戚夫人笑盈盈的看着这父子俩对答,一时父严母慈子孝,温情脉脉。   ***   方家却是截然相反。   方老爷跑到前院书房躲个清净,特地命人到戏班子里叫了个看中的小戏子来唱曲。   这小戏子年纪年纪尚小,因着唱戏扮女角,又特意学着女气,看着便是雌雄莫辨的。   方老爷坐在逍遥椅上一边摇着,一边看着这戏子琢磨:怨不得说这男子扮起女子来比女子还妩媚呢。   方夫人却在后院抹泪:“圃儿,你打小娘是如何疼你的?你哥哥连你一半儿也比不上。你就是这样对娘的?帮着你媳妇来下娘的脸面,请了她两个上不了台面的叔婶来家走动不说,还非得开了正门进来?不知道旁人家都是如何取笑咱们家的么?”   方荣圃给方夫人哭得满心愧疚。他娘是个多强势的人啊?除了他犯病那会,他就没见过方夫人抹过泪。没想到这会儿哭成这幅样子。   方荣圃跪在方夫人膝下:“娘……”但要他说不许秦家叔父、婶娘再来了,他也说不出口。秦卿回头问起来,如何交待?   说起来,没成婚之前,旁人都只说他是年少风流,将他钟情秦卿当成桩艳事来说。但成婚之后,众人嘴上是不说了,但看他的目光可真够人琢磨的。   方荣圃头疼的按了按额:“娘,孩儿去跟秦卿商量,让她叔婶从后头园门进来。”   方夫人听了,渐渐的收了泪:“你是我儿子,我再没有逼着你,为难你的心。只是为了方家少让人笑话,才跟你张了这个嘴。你做不到同他们不通来往,娘也不强求吧。”   方荣圃果然更加愧疚。   方夫人抹了泪,心中暗道:老了老了,还要从个小贱|人身上才看了个明白。一味这不许那不许的,儿子都离了心。哭,谁不会不成?   ***   太子在凤仪殿守了大半个下午,就坐在炕边上看书。   三皇子只呆了一阵便觉无趣,闹着要出去。太子便唤了从人进来,将三皇子送回到蒋嫔宫中。   太子翻了一页书,招手唤人:“去小书房去取本《说文解字》来,孤记着娘娘有一本。”   立在一旁添茶的宫人犹豫道:“殿下,婢子不识字……”   宫女许多都是出身农家,不识字才是正常的。也有许多入宫后努力设法识一两个字的,但宫中各主对此并不鼓励——对于宫人,懂眼色、忠心听吩咐就可以了,不识字兴许更让人安心。   太子也没为难她,略一思忖:“你去请那个圆脸的女官找了书来,她叫什么来着?”   “回太子殿下的话,殿下说的该是钱女官。”   太子莫名的笑了一下:“对,就是她。”   宫人领命出去,不一会儿钱怡就捧着书来了。她心如擂鼓,紧张之下步子迈得特别小。   太子一看,便微微勾起了唇。   待钱怡走到面前,盈盈福身:“殿下,您要的书。”   太子哦了一声,伸手去拿书,钱怡紧抿着唇,将书攥得死紧。太子一眼就见她指节都发白了。   当下两各持一端,太子似笑非笑的:“钱女官还有话说?”   钱怡愣愣的,不明所以,同太子对视着。在太子含笑注视下,钱怡慢慢的红了面颊。   沈娘娘睁开眼,就瞧见这一情形,她牙咬得咯咯响,可惜没人听见。   沈娘娘抬手拔了头上的白玉簪,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没头没脑的就往钱怡手上扎:“你个贱|人,天生狐媚!”   钱怡嘘了一跳,怆惶的撒开了手,捂着胳膊,只觉着一股钻心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就算有些地方稍微涉及到男男,也不算耽美。喜欢耽美的童鞋别误会,我本人也很喜欢耽美,还一直想写一本来着,就是扎在古言这个坑里起不来了。   其次,也许有人认为定了男主,就不该再与男配了。但我觉得吧,以往我就是只会一直写女主女主,所以文没那么丰满吧。所以小源儿现在远在东大营,小戚还是蛮有戏份的。每个人的故事交织起来,才能成为一本书,只是有主次之分吧。   第54章   将近年关,朱沅取了凤仪殿的册子来看。   各宫之间怎么送礼,怎么回礼,外命妇觐见怎么赏赐,沈娘娘大多都撒手不理。所幸都有先例,朱沅决定萧随曹规,不出错便罢。   正同掌事嬷嬷问话,就听见暖阁中一阵喊叫。朱沅掩下册子,侧耳细听。   是钱怡的求饶声,和沈娘娘的斥责声。   一声“来人,拖出去,赐鸠酒,”让众人心惊肉跳。   朱沅站了起来,慢慢的走近暖阁门外。   外间的宫人都噤若寒蝉,埋着头不敢出声。   钱怡哭着道:“娘娘饶命,臣女没有!”   沈娘娘怒不可遏:“都来骗我,都来骗我!当着我的面,就敢眉来眼去的,当我是个睁眼瞎?”   太子按住了沈娘娘的手:“娘娘,您看清楚,是我,是儿臣!”   鸠杀女官,实不是件妙事。原本甄选女官就是为着以示恩典,随随便便就杀了,不免令臣下心思浮动,平添了惶恐。就算她不过是钱鲍的孙女儿,既成了女官,这身份上的意义就不同寻常。   寻得着错处还师出有名,偏偏方才不过是对了一眼,这是没法拿出去说嘴的,真要说,连他自身也给圈进去了。   若沈娘娘有些理智,就不会令太子这样为难,偏偏沈娘娘歇斯底里,悲愤莫名。   太子只得强行禁锢住沈娘娘,等着宫人再唤了太医来。   钱怡吓得软倒在地,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周太医此刻本就要来再请次脉,与前去相请的宫人遇个正着,吓得气也喘不上就来了,拔腿就跑:一天犯两回,真出了大事,就完了!   沈娘娘挣得无力,先是厉声道:“本宫的话没人听了?”一手指着太子,红了眼圈,伤心欲绝,又幽幽怨怨的哭泣:“你也要护着她?”   太子心中大怮,回头看了看钱怡苍白的脸色,闭了闭眼。   钱怡从太子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决绝,一下福至心灵,猜到他动了杀机。   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很多人说过,她这样的性子,入宫来也是徒增笑柄,偏祖父铁了心要送她进来,不想就有今日。   朱沅双手交握,紧抿着唇:唇亡齿寒,不能开这个先例!   当即在帘外道:“臣女朱沅,有话要说。”   太子紧握的拳微微松开,平静的道:“进来。”   待见朱沅挑帘步入,太子面无表情:“你有何话说?”   他也是不想无故诛杀女官,才给了朱沅这个机会。朱沅心中一片明悟,低眉敛目的福身:“臣女之祖母患头疾,是以臣女会一套按穴宁神手法,愿在太医到来之前,先替娘娘减轻苦楚。”   太子沉着脸,眯眼打量她一番。   沈娘娘有疾,寻常人却也不敢说破,不料她却主动凑了上来。   对于这样的举动,太子并不喜欢,你手法再好,好得过太医?不过此时被她横插一手,倒使情形有所缓和……于是太子便道:“如此,你上来一试。”   朱沅用银盆净手,跪到炕沿,不顾沈娘娘怒目,先前手按在她颈侧,不轻不重的按压下去。   沈娘娘初时不愿:“大胆!还不下去!”   但也不知朱沅如何动作,竟让她须臾之间弥漫上了一股昏昏欲睡之意。   太子眼看得沈娘娘从怒目圆睁到后头微眯了双目,心下诧异,慢慢的松开了禁锢沈娘娘的手。   周太医站在帘外,大气也不敢出。   朱沅一套手法下来,额上竟薄薄的出了一层汗,待她收回了双手,沈娘娘就似小眯了一阵,脑中那根弦也跟着松了下来,方才她不过是一时触动心病,这会子看钱怡和太子,倒认得清楚了。   沈娘娘看了朱沅一眼,抬手摸了摸鬓角,唤道:“糖儿。”   糖儿是沈娘娘的贴身宫女,惯知沈娘娘习性,闻言忙端了水和妆匣上来,给沈娘娘重新整理仪容。   沈娘娘将靶镜倒扣在炕桌上,这才问朱沅:“你这手法倒也实用。”   朱沅笑道:“回娘娘的话,也是误打误撞。民间有些偏方儿,有时也真是管用。”   沈娘娘也颔首:“偏方治大病嘛。你这丫头倒是个不错的。”   朱沅眼朝钱怡那方一瞟,含笑道:“都是娘娘看过面相的,要有不好的,岂能在娘娘身边服侍?”   一句话将沈娘娘说乐了。   太子连忙凑趣:“娘娘还有这等本事?改日请了娘娘到屏风后头,替儿臣辨一辨臣下忠奸!”   沈娘娘啐了他一口:“倒拿我来开心!”   一时又请了周太医进来请脉,周太医自是报喜:“娘娘好着呢,按时服着药丸就成,以静养为要。”   太子就趁势挥了挥手:“都下去,让娘娘清静清静。”   钱怡还迷迷糊糊的,就被两个机敏的宫人给迅速的搀了下去,这一页就算揭过了。   朱沅却被沈娘娘留下来说话。   沈娘娘睡了半日,此刻精神头正好着呢,就着蜜水送服了药丸,给朱沅赐了坐,第一回拿正眼看朱沅:“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朱沅侧坐着:“臣女年末就十六了。”   沈娘娘道:“你是那一家的姑娘”   太子对于沈娘娘宫中各人的来历都十分清楚:“她是司农寺朱主薄的女儿。”   这个品阶,不可谓不低了。   沈娘娘不无自嘲的笑了笑,翻过不提。   朱沅却笑着道:“先前臣女在旁听了一耳朵,娘娘似不喜薰香?”   太子沉了脸,心中不免觉得这朱氏太没眼色。   就是沈娘娘也不说话了。   朱沅像没见着他们脸色,笑着道:“其实这薰香,有人喜欢,也有许多人不喜,有些人鼻子,就受不得这个。”   沈娘娘脸色缓和下来,微微的点了点头。   朱沅便道:“但要宁神静气,非得借助薰香的时候,民间也有旁的法子。”   沈娘娘哦了一声,神情淡淡的,不是很感兴趣:“什么法子?本宫一闻,别说宁神静气了,气也喘不过来。”   朱沅笑盈盈的:“不薰香,只煮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下连太子也有些诧异了。   沈娘娘往前倾了倾身,朱沅试探的道:“臣女可否试上一试?”   沈娘娘略一迟疑,便点头应下。   朱沅便让人搬了个小铜炉上来,上头放着一壶滚水。她向宫人要了茶叶,特意要了宫人平素自用的粗茶,揭开了壶盖,一下就倒了大半筒茶叶下去。   水咕噜咕噜的沸腾起来,片刻茶香就充盈了整间暖阁。   正在和太子下棋的沈娘娘就笑着侧脸看了过来:“宁不宁神还不知道,平素饮茶,怕夜里睡不着,都只让放几片茶叶,像你这样上手就下去半茶筒的还没见过,气味是浓郁了,也确实是没有薰香刺鼻。”   一局棋下来,沈娘娘倒真觉着有些舒心:“还是有点子效用的。”   太子便道:“这个好办,儿臣惯喝龙井,还有好些碧螺春、毛峰、云雾茶、六安瓜片放着无用,都拿来给娘娘用着,有半点效用,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太子用的茶都差不了,这么糟践,就似往水里扔金子一般。   就算是朱沅胆大,也禁不住有点手软,忙笑道:“可不用那些好茶,寻常茶叶便使得。”   太子和沈娘娘都不将这放在心上:“放着也是放着,煮了也没什么。”   朱沅又道:“其实不光是茶,就是煮些平婆,这果香也有宁神静气的效用。”   沈娘娘此时对朱沅的话倒是不疑了:“果真都是些偏方,也难为你平素留神记下了,倒都偏了本宫用了。”   太子笑道:“能为娘娘用着,才是这偏方的福份,指不定什么时候正经载入医书,造福众人。”   却不知这些方子早在医书中记载,只是不为外人得知罢了。   一时朱沅得了沈娘娘喜欢,太子见惯了机巧之人,心下倒对她并无好感,只是为着沈娘娘,有心抬举朱沅:“……难得朱主薄教女有方,定要褒奖一二。”当下传令下去,令人赏了一柄玉如意去朱家。   朱沅可以想见,朱临丛得了这玉如意会是何等狂喜。   待太子离去,朱沅从沈娘娘处出来,天色已是晚了。朱沅寻思片刻,便去瞧钱怡。   钱怡听到她声音,赶忙迎了上来:“朱姐姐!”   朱沅往她面上去看,她却偏过了头。   可朱沅却没漏看了钱怡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钱怡屋里的小宫女叫绿翘,和朱沅屋里的小宫女绿珍是一波入宫的,这一段时日下来和朱沅也熟了,见朱沅让掌灯,顿时也不顾钱怡不愿意,上去将灯给点着了,钱怡更是没处躲了。   朱沅叹了口气:“躲什么呢?哭就哭了罢。”   钱怡被她一句话,说得又落下泪来,过了好一阵才拉着朱沅的手:“好姐姐,那种情形下你还能出来设个法,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朱沅虽然一开始觉着钱怡很烦,但相处久了,也觉得钱怡讨人喜欢。讨人喜欢是讨人喜欢,但这性子太易招惹是非,这还是在沈娘娘这冷清衙门才少些麻烦。   此时朱沅也不笑,淡淡的道:“你用不着记我的好,若是必死,我自是不会趟进去,我身后还有着一家子要顾呢。所以,没有下回了,你要自己谨慎行事,莫要累人累己。”   钱怡惊讶的望着朱沅,她已经见惯了人卖了别人还要夸自己两句呢,朱沅这话冷冷硬硬,听着可够无情戳心窝子的。当下委委屈屈的嗯了一声,眼泪又冒出来了。   两人正说中,隔着窗子就见外头庭中灯火大盛。   朱沅咦了一声,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细看。   就见一群人拎着琉璃灯,簇拥着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穿过殿前花园中的鹅卵石小径,缓缓前来。灯光印在他身上以金线织就的龙纹上,就像那龙活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所言平婆,就是苹果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手榴弹   Lilith.S扔了一个地雷   感谢两位打赏~   说我一年没更,这个罪名我担不起啊~~~~   第55章   当今皇帝四十有余,生得高大魁梧,一对剑眉下头双目炯炯有神,鼻挺嘴阔。   前朝的皇帝经过数代美人的血脉侵蚀,个个都生了一幅偏向阴柔俊美的样貌。   而燕朝许是建国不久,祖上的英武之气还未退去,当今皇帝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端坐亦是威严摄人。   在他的注视下,沈娘娘垂着头,默然无语。   皇帝向前倾了倾,“朕听说你今日发作了两回,”   沈娘娘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惊,轻轻的嗯了一声,指甲不停的扣着炕沿的流苏边。   两人之间一阵压抑的沉默。   皇帝身边得用的大太监王得宝缩着脖子,恨不能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许是闻着屋里浓郁的茶香,皇帝看向屋内不停沸腾的铜壶皱了皱眉。   王得宝立即道:“水滚了也没人看着,娘娘宽厚,底下人皮松了不是?”   两名宫人吓得战战兢兢的跪了下来:“不是,不是,这是朱女官让薰茶香……”   王得宝咦了一声,眼角瞟过皇帝抬了抬眉尾,便连忙追问:“什么茶香?”   宫人不敢抬眼去看沈娘娘神情,又听不到她出声示意,只得结结巴巴道:“就是煮出茶香,以宁神静气。”   皇帝心中一动,王得宝闻言也不敢吭声了。   皇帝手一挥,屋里人都退了出去。他隔着炕桌握住了沈娘娘的手,制止了她糟塌流苏的动作。   沈娘娘浑身都僵硬了。   皇帝沉声道:“蕴兰……时至今日你还这般记恨。”   沈娘娘费力的抽了抽手,然而皇帝的力道不是她能反抗的。   皇帝声音放软和了些:“你一直是个得体的皇后,满宫的嫔妃,你也没说过二话。为何偏在蕴棠……”   ***   凤仪殿有个小书房,其中也有不少珍藉名帖,沈娘娘早不理事,朱沅身为女官,想借一册两册的出来自然不是难事。   此刻她正拿了册字帖临字呢,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就响彻了凤仪殿的上空。   朱沅忙搁了笔,快步走出屋子。   钱怡正从对门冲了出来,正跟朱沅撞了个对怀。她立即抓住了朱沅的手:“朱姐姐!”她脸色煞白:“是皇上在这,要出了什么事,咱们可都得……!”   这可是钱怡一天之内两回脚踏生死门了,胆气都似吓大了些,至少还有力气站着。   朱沅沉着脸:“不说这些,先去候命。”   要真有事,躲是躲不过的,寻起人来寻不着,才叫添了桩罪呢。   两人急忙忙的入了正殿,贴着墙根站在暖阁外头。   **   皇帝喝了一声:“来人!”   朱沅、钱怡和外间侍立的宫人应声一涌而入。   皇帝下颚紧绷,侧脸上几道浅浅的白钱,像是指甲挠出来的。   他周身气势迫人,此际一手扼住了沈娘娘两腕,一手压住了沈娘娘的膝盖不令其踢动。   沈娘娘则是满面涨红,咬牙切齿。   王得宝忙踢了他小徒弟一脚:“快传御医!”   皇帝沉声道:“制住沈氏。”顿了顿又道:“休伤了她。”   一群人在旁扎着手不敢上前呢,此时听了命令才敢上去。   沈娘娘气喘咻咻:“她和她们都不一样,不一样!”   皇帝脸色铁青,等几名宫人按住了沈娘娘,这才起身甩了袖子:“……不可理喻!”转身拂袖而去。   朱沅舒了口气,一转头见王得宝还在一旁立着。   谁知沈娘娘竟是停住了挣扎,慢慢恢复平静,闭口不言,只用目光冷冷的打量一圈。   宫人左右相觑,慢慢的撒开手,退到一边。   沈娘娘冷笑一声,看着王得宝:“回去复命罢,安心,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本宫就是疯了,也记得要兜着呢。”   王得宝讪讪的道:“皇上是担心娘娘玉体,一听周太医禀报,特特前来探望。小的也是看着娘娘无碍才好回皇上的话,让皇上安心……”   沈娘娘冷哼了一声。   王得宝只好尴尬的退了出去:“如此,小的先告退了,娘娘千万保重。”   方才众人都以为沈娘娘发了病呢,不想她这回激动归激动,却并没失了理智。   沈娘娘挥手让人都出去,指了朱沅:“你来替我按按。”   朱沅应是,上前提了裙摆,跪在炕边替沈娘娘轻按头颈。   沈娘娘平素一直是有些飘飘忽忽,神游天外的样子。就算是发作,那也是又叫又跳的。   但她此刻神智清明,脸色冷凝,格外显得有些可怕。   她低着头打量自己的指甲,原本养得跟葱管似的长指甲,今日一天闹了三回,都有两根折断了一半。她低声道:“你也觉得我是个疯癫的么?”   朱沅手顿了顿。   沈娘娘道:“你是才从宫外来的,你说来听听,宫外都是怎么说我的?”声音冷冷清清的。   朱沅轻声道:“无人敢私下议论娘娘,臣女才到燕京一年,知道的原本也不多。”   沈娘娘似乎笑了声:“就知道你们都会敷衍我。外头是不是都说我因疯癲被废?”   朱沅其实没说谎,前世她这个时候,对后宫之中的情形是半点不知。对于废后沈氏的一言半语,还是后头嫁入方家才听得的。   此刻她沉默片刻,这才道:“娘娘说得是,外头是有这般传言。”   沈娘娘对此回答,反倒有两分满意,用手肘支住炕桌,偏着头也不晓得出什么神去了。   过了几日皇帝便命人送了一套大肚陶壶过来。这套陶壶显见得是特地烧制的,并无壶嘴,通体浑圆,壶肚四面绘着延绵不断的山水画,壶盖上头有四对出气孔,看来是专为煮茶氛香所制。   沈娘娘不过看了一眼,便让人收入库中,让人照旧用上铜壶。   也不知是朱沅让用些茶叶鲜果氛香有效,还是着实对朱沅的推按之术喜爱。   自那日后,因着朱沅这套手法,沈娘娘便喜欢让朱沅每日给按捏一番,反倒对钱怡,依旧是淡淡的不放入眼内。   钱怡半点也不妒嫉:沈娘娘的恩宠,她不敢要!只求能安安份份的混到出宫之日便罢了。   其实又那是什么恩宠,沈娘娘对着朱沅,那也是半日都不说一句话的。   只是从皇帝来后,沈娘娘又命人从库房寻了架瑶琴出来,成日里闲来无事,便拨弄两下。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声音悠悠扬扬的飘荡在凤仪殿上空,朱沅听了,只觉得格外幽怨。   朱沅横竖无事,立在沈娘娘身后,眼睛也只往她指头上看,可有可无的琢磨着这瑶琴的弹奏之法。   这一日沈娘娘难得弹了一曲完整的曲子,弹完后问朱沅:“我改动了一二,你听着好不好?”沈娘娘时常是神道道的,一会“本宫”,一会“我”。对着朱沅,她这态度可算是十分可亲了。   朱沅笑了笑:“娘娘,臣女不通音律,只知娘娘这琴音动人,定是好的。”   沈娘娘奇了一怪,回过头来看她:“……你家中竟未请女先生教琴?”在沈家这个阶层,这些高雅的技艺不习是不可能的。   朱沅十分坦然:“臣女家中世代耕读,几代未曾中举入仕,家道消乏,许多祖上的讲究都是不曾沿袭。臣女的外祖家是商贾,是以臣女算盘倒会拨,这瑶琴,指头却不认识它。”   说得沈娘娘笑了起来,又叹:“算盘好,算盘实用!这劳什子瑶琴可有什么用处?专门弹来自怨自艾的!”   正说着,宫人在外禀报:“太子殿下来了!”   沈娘娘露出个笑脸:“快请进来。”   太子慢步走了进来,坐到沈娘娘身边:“这几日天愈发冷了,娘娘身子可好?”   沈娘娘倒是真心喜欢这个儿子:“我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气色难看……”她摸了摸太子苍白的脸:“小小年纪,气血不足可不是好事。凡事少思虑,就这劳什子太子,不当也没什么。”   太子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看了朱沅一眼。   朱沅会意的退了出去。   太子沉吟片刻,才望向沈娘娘:“娘娘近来特别宠信这朱女官?”   沈娘娘身边的女官来了又去,沈娘娘许多连名也记不住,还没有身边的宫人来得亲近。倒是这朱女官,几次都见沈娘娘叫在身边陪侍。   沈娘娘喝了口茶,拿帕子按了按嘴角:“也没什么宠信不宠信的,她也有几分用处,又不是多话的人,不讨嫌。”宫人就是这样,上头不让出声,宫人能贴着墙根站着,就当没自己这个人。但女官骨子里就有几分自许,原本都是掌上明珠,再放得□段,也自以为是替主子分忧献策理事的,难免口舌多了些。沈娘娘又无心交好臣下,是以不爱用就不用。   太子闻言舒了口气:“儿臣见娘娘待她亲近,特地查探了一番,此女实不可用,娘娘还是冷着她好。”   沈娘娘奇怪:“怎么个不可用法?”   太子道:“此女行事狠毒,虽无切实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她曾亲手诛杀胞妹。待自己亲妹尚且如此,待旁人恐怕更是翻脸无情了。”   皇家用人,讲究一个忠字,那怕你不聪明呢,只要忠心,笨点无妨。反倒过于机巧令人不放心。沈娘娘若冷着她,将之撂在一边也就算了,要真信重她,朱沅这种,便是头一个不放心用的。   谁知沈娘娘面色古怪的看着太子,过得一会儿,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好呀,诛杀胞妹?好,好,好!”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伤人品,我知道错了,我的真爱们,快回来呀~~   第56章   这皇家又不是大理寺衙门,掂量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太子甚至都不需要多确定,只消凭假几名探子搜罗来的各种消息,轻易的就给朱沅定了性。   旁人看错了人,说不定还要损及自身利益。   但身在天家,天下臣民挤破了头以求得一用,没有她朱屠户,太子还有大把的肉吃。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是谨慎为上,一点不对,这个人就宁可不用。太子也是关心沈娘娘,一发现她有信重朱沅之势,立即张开大网,仔细将她身家背景行事查了个遍。   稍加打听,不消惊动朱家主人,便能从仆妇口中描绘出朱泖的个性:怨左怨右,怨天怨地,就是不会怨自己。这样的一个人会自尽?是以朱泖就是朱沅的一个疑点。   朱沅杀没杀朱泖,这无人可证,原先服侍在朱泖身边的婢女也不是一时半会找得着的。   可就看朱沅平素行事,整治庶母,殴打胞妹,那都是有眼睛看见的。虽消息被瞒得紧,甚至据说朱家夫妇都一无所知,但真要起了心去查探,还是有许多手段可得知内中详情。   旁的不说,这女子绝不似面上看来的这般温驯稳重,倒像是心里藏着条暴躁的毒蛇,发起作来就要咬人一口。   沈娘娘这么多年来偏安一隔,那是没留下多少心眼的。再说了,要是有点心眼,也不能被废。如今她虽然被废,但那也是她自己倔强。若是她愿意向皇帝低个头,小意温存,不说重获恩宠,就是重归后位,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以宫中虽看着平静,但想向沈娘娘下手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世上很多人,在很多时候,都想为恶。有这个心没这个胆的却是绝大多数。   这朱女官就是个敢下手的,万一她跟人搭上线,里应外合,害了沈娘娘,太子最大的倚仗也就没了。皇上身体一向健壮,太子少壮,反倒不如两名年幼皇子更得帝心了。粗粗一算,太子这位置还有得坐呢,沈娘娘再不理事,有娘的孩子也好过没娘的孩子吧。   因着种种思量,太子就怕沈娘娘糊里糊涂的不肯重视,有意将事情往严重了说,夸大其词的直指朱沅毒杀了胞妹。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真相了,但沈娘娘听了却似出乎意料的高兴。   太子心中惊讶。   他知道沈娘娘同他姨母不对付。这其中的原委,这么多年他也猜出一些。   不外乎是姨母生得比沈娘娘更为貌美,父皇是有那么一些浮念的,甚至于真有些首尾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此事有违伦常,是绝不能摊开来说的。太子也很能理解沈娘娘的不甘之心。   但规矩都是给下头人守的,天家本就是凌驾于规矩之上,不规矩的事多着呢。太子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他真认为没什么了不得的。身为皇帝,三宫六院,多一个女人不多,少一个女人不少。再说沈姨母就是再得帝心,也永远不可能与沈娘娘角力,只能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倒好过其他嫔妃得宠。沈娘娘当时母仪天下,就是心中不快,也不必就为着这桩事闹到今天的地步。   今日观沈娘娘情形,竟然还隐隐有些恨不得手刃沈姨母之意,这实在让太子不能不吃惊。   沈姨母如今贵为辅国公夫人,辅国公一直为皇帝信重,世子戚云淮也颇得皇帝喜爱,在太子外家沈家近年并无杰出之辈,逐渐式微的情形下,辅国公戚家实在是太子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   太子一时心中思绪万千,但又因为辈份所限,没有他说教沈娘娘的余地,只好叹了口气。   ***   暖阁外间特意辟出了半间屋子,是专给宫人歇息候命的。   宫人们围坐着烤火说话,声音都压得低低的,见朱沅出来,忙给她让了个好位置。   朱沅坐下烤了烤手,笑了笑不说话,有了她的加入,众人都不敢放肆,个个成了闭嘴的蚌壳,只有炭火三五不时的劈啪作响。   听得旁边珠帘一响,众人都迅速的起身,朱沅走到过道上,正见着太子从里头出来。   他眯了眼,目光从朱沅身上滑过。朱沅顿时就觉就像有人把冰棱子塞进了她衣领一般,身上一寒。   她面上不露,同众人一道恭送太子。还没想个明白,就听里边沈娘娘唤了一声:“朱女官。”   朱沅收整心绪,走了进去。   沈娘娘指了铜壶:“这果味淡了些。”   朱沅心下诧异,这些事她都手把手教给了宫人,已不必她亲手来做的。疑归疑,却不能发问,只能低着头将铜壶中煮化的汤水倒了出来,重新添上,再不紧不慢的切了果块下去。   沈娘娘饶有兴趣的往朱沅面上打量,回想起朱沅果真有些胆色:才入宫没多久呢,在她面前也是眉眼不动,四平八稳,不见半点胆怯心慌。沈娘娘心下满意,朝朱沅招了招手:“会打双陆么?来一局。”   朱沅应了,侧身坐在炕沿上,让人拿了棋盘来,同沈娘娘对战。   朱沅的双陆玩得十分不错,沈娘娘道:“你不会瑶琴,倒会双陆?”   朱沅点头:“琴要弹好不容易。这些消遣的名目,只要爱玩,总是易学的。”   沈娘娘想想也是:“这话有理。”   朱沅思忖着沈娘娘的个性,只怕也不喜人手下留情,于是便认认真真的将沈娘娘杀了个片甲不留,沈娘娘果然高兴,笑着说了声:“好,闲来也有人一道消遣了,我最不耐烦旁人让来让去的。”   一时又喊住朱沅,再来一局。   正是兴致颇高的时候,沈娘娘得用的贴身宫女糖儿进来给沈娘娘奉了杯茶。   沈娘娘想起一出:“给沈女官倒一盏荆花露来”,说着对朱沅道:“说是极好的,就是太甜了些,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想来是喜欢的。”   朱沅笑着谢恩。   糖儿依言又斟了杯荆花露上来,朱沅再次谢过沈娘娘,这才尝了一口,随即笑道:“虽然甜,却并不腻人。荆花露清热润躁,娘娘嫌甜,多兑些水再喝也是好的。外头天冷,总缩在暖阁中,暖和归暖和,火气却旺,喝这个正好。”   沈娘娘心中一动:“你倒知晓这个。”   朱沅点头:“臣女在医书上看来的。荆花生在高涯,兼之枝身带刺,十分不好采得。”   沈娘娘若有所思,过得片刻侧脸看到了糖儿欲言又止的站在一旁:“有何事要禀?”   糖儿多年服侍,早知沈娘娘脾性,战战兢兢道:“辅国公夫人入了宫,此刻正在皇后宫中晋见,遣人来报,想给娘娘请个安。”   此话一出,果然沈娘娘的脸就沉下来了,一时暖阁中落针可闻。朱沅和糖儿也不敢出声,糖儿更是连喘气都半憋着。   因着静,殿外花园中小宫人的一声欢呼就遥遥传了进来:“下雪啦!”   这一声像戳破了这个真空的气囊,几人都是神情一动,鲜活了过来。   沈娘娘冷冷淡淡的道:“就说本宫不得空,就不见了。”   顿了顿又道:“让她尽早出宫,不要过多停留在宫中。”   这句话一字一顿的,满是戾气。   糖儿答应一声,赶紧退了出去。   朱沅垂着眼,就当没听到似的。   沈娘娘却没了玩棋的兴致,懒的指了瑶琴:“替我搬过来。”   朱沅下了炕,替沈娘娘搬了瑶琴上炕,沈娘娘接过,盘好腿,再将琴放在膝头,慢慢的拨弄起来。   悠悠的琴声盘旋于凤仪殿上,沈娘娘面上又现出痴意,不知神飞几千里之外了。   她没出声让退下,朱沅也只好立在一边看着。   朱沅不懂琴,又是情薄之人,此刻也听出沈娘娘一片哀惋之意。她看着沈娘娘国色天香的样貌,作这样伤心欲绝之态,心道这天底下只怕也没几人能抵挡得住了。也不知为何就到了今日这地步。又想及自身,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这边一曲终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沈娘娘顿时脸色一寒,瞬间拨断了琴弦,侧过脸盯着门口。   就见珠帘挑起,走进来一个着白色衣裙的妇人。   她通身不见多少饰物,青丝只用一对莹润的羊脂白玉钗挽起。大冷天里,里头一件白色的通袖夹祅,只在领下绣了一簇浅粉近乎无色的海裳,腰身处显见得是用了心思的,半点也不见棉袄的臃肿,仍然掐得腰肢纤纤,下头却不是棉裙,只是条布料略厚的白色落地长裙,裙角亦是几簇淡淡的海棠花,让人看着就替她觉得冷。所她幸外头披了一件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的雪狐皮裘。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这话再没有错的了。   这妇人一走进来,便夺了满室的光彩,先前朱沅还觉沈娘娘生得国色天香,见着这妇人,方知道什么叫倾国倾城。明明有五分相似的五官,这妇人就像是天上的云,沈娘娘相形之下不过是地面上的一朵花罢了。   她笑着款款走近,柔声道:“姐姐的琴声还是这般动听。”   朱沅只觉得沈娘娘一身的尖刺都要竖起来了,她紧迫的盯着来人,像是下一秒就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你怎么来了?!”   戚夫人沈蕴棠被沈娘娘一喝,停住了脚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姐姐……”   珠帘被甩开,皇帝大步走了进来,满脸不悦:“蕴兰!”   沈娘娘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人,过了一会就捂着嘴笑不可抑,一时竟笑出了泪花,伏倒在炕桌上咳嗽起来。朱沅忙一手轻抚着沈娘娘的背,一手端了茶水给她。   戚夫人抿着唇,一双眼睛不解的望着沈娘娘。   皇帝沉着脸道:“笑够了没有?有何可笑?!”   沈娘娘擦了擦眼角的泪:“哟,你们还真不避讳?皇帝与重臣妻室同行?”   戚夫人忙道:“姐姐这话怎么说的?我只是在皇后宫中,恰巧皇帝姐夫也过去了,再一道前来探望姐姐。”   皇帝的脸本来已经黑了,这时又放松了些,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我振臂一呼,果然热闹一点点鸟~   用力更,用力更~   第57章   戚夫人缓步走向大笑不止的沈娘娘,纤纤玉指解开了皮裘递给宫人,身姿轻旋,伸手去接朱沅手中的茶,柔声道,“我来罢。”   朱沅轻轻一让避过,“这是臣女的份内之事,不敢有劳夫人。”   戚夫人也不在意,用手轻轻的抚了抚沈娘娘的脊背,嗔怪道,“姐姐总爱胡思乱想,玩笑话儿说多了,也是不雅。”   沈娘娘反手一下打开了她的手。   皇帝拧起了眉,“蕴兰,”   戚夫人忙道:“陛下息怒,姐姐有恙在身,不该与她计较。”   皇帝闻言舒展了眉头,含笑看着戚夫人。戚夫人似被他赞赏的目光看得羞涩的垂下了头,露出一段修长优美的雪颈来。   这个姿势让人觉得她像只高雅的天鹅,亦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蝴蝶。让人想温暖她,又想扒下她高贵的外衣,看她惊慌失措。   皇帝目光黯了下来,喉头滚动。   沈娘娘看着这眉来眼去的,不由呼吸急促,神经质的将手中一团丝帕用指甲扣出了数个洞眼。   皇帝终究还是有些儿自制力的。   老戚国公曾在当今皇帝任太子时担任太子太傅,现任戚国公又是心腹重臣,经太后隐讳点醒后,皇帝也并不想做得太过难看。   然而戚夫人却在皇帝的注目下,珠贝一般的耳尖慢慢的染上了一些嫣红,她有点惊慌的拿手捂住了耳朵,一双秋水眼斜里瞄了皇帝一眼。   这样掩耳盗铃的样子可爱得让皇帝都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沈娘娘抢过朱沅手中的茶水,一下泼到了戚夫人的面上:“贱|人”!   戚夫人啊了一声,鬓角的水滴落如珠线,狼狈也无损她的美态。   沈娘娘已然是红了眼,扑上去一把揪住了戚夫人的头发:“小贱|人,供你吃喝,供你穿戴,没有过半点对不住你,你为什么就要和我作对?你为什么偏要来抢我的三郎?!”一边骂,一边就伸手向戚夫人脸上去挠。   皇帝早已是抢先两步,扣住了沈娘娘的手,脸色阴沉:“蕴兰!”   他绷着脸将沈娘娘往后一搡,望着沈娘娘一字一句道:“说过多少遍,她没有和你作对,是朕想要谁就要谁。”   这话一出,不单屋子里的宫人,就是朱沅也立即跪地,垂着头力求减少存在感。   沈娘娘那里听得进去,契而不舍的再度扑了上去:“就不该接你回来,不对,应该在襁褓中就将你掐死!”   手还没有碰到戚夫人呢,就被皇帝再度一把搡了回来。沈娘娘一个不稳跌落下炕,后腰正顶在炕沿上,顿时呜咽一声,疼得蜷缩起来。   皇帝却去看戚夫人,戚夫人已是梨花带雨:“……母亲和姐姐疼我,我是一世也不敢忘的,姐姐为何要这般说?”   皇帝有些不以为然,她已是身为国公夫人,还是如此谨小慎微,足见其嫡母沈老夫人的威势了。   皇帝当下不耐烦的道:“起来!走罢!”   戚夫人被他喝得一个轻颤,收住了泪,怯怯的下了地,仍是频频望向沈娘娘。   皇帝率先走了出去:“不许沈氏出凤仪殿,令其好好清醒反省。”   戚夫人匆匆忙忙对着沈娘娘一福:“姐姐莫气了,既然嫌我碍眼,我便下回再来看你。”   又对着屋里众人道:“好生照看娘娘,莫以为她失了势就慢待,仔细你们的皮!”   真是软惯了的人,发起狠来也是软绵绵的,皇帝在外头听得都笑了。   等戚夫人赶了上来,她又连声求情:“陛下切勿责怪姐姐……”   皇帝冷着脸,听她焦急的说了一路,出了凤仪殿,要上步撵,这时侧脸看了看戚夫人半湿的衣襟,迟疑了一下才道:“去清元宫换身衣衫。”   戚夫人的脸一下红透了,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嘴,低声应了声:“是”。   ***   辅国公府的戚老太太沉着脸,拿手杖一下一下的戳着地砖。   丫鬟们半声也不敢出,立在一边当人偶。   过得片刻戚国公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还没开口叫娘呢,戚老太太就拿起手杖照着戚国公身上招呼:“你个不争气的!”   戚国公苦笑着躲避:“娘……!”   戚老太太一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又抽了戚国公一杖:“你又让你媳妇入宫了?!”   戚国公扛着打走到她腿边跪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实在是拦无可拦。”   戚老太太将拐杖一顿,也没了办法:这话又不能挑破,强行阻拦总有些牵强。坐下来,想来想去气不过,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都是你这孽障!当初贪她貌美,死活要娶她进门。她除了那张脸,还有那一样能说得出口?偏偏请了这么个贱|人来毁我戚家百年清誉!”   戚老太太说得几句,就要抽戚国公一杖。   戚国公垂着头受着。   戚老太太最末叹了口气:“你还没什么,不过娶错了媳妇。可怜我的宝贝孙子,投错了胎!一世都要顶着这么个娘被人说嘴!”   戚国公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嘴唇蠕动,又将话咽了下去。   这么多年下来,戚老太太也是接受现实了,然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着戚国公当年贪这一幅皮相招惹的。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沈蕴棠这样容貌过于美貌的,总不是安生过日子的。再说了,沈蕴棠说是嫡女,其实身世含糊。老一辈的,当年也多少收到些消息。要真是嫡女,怎么落地就送往了沈氏祖宅,直到及笄说亲才给接回来?   可惜当年沈蕴棠方一露面,便引得燕京众少年郞春|心大乱,一群热血方刚的权贵少年打破了头皮大献殷勤,堵得沈家仆下出门采买都得翻自家围墙。   最后是当时的戚国公世子拔得头筹。   戚老太太在一旁看得清楚,三令五申的也阻止不了儿子犯傻。老戚国公呢,又觉得沈蕴棠有个皇后姐姐,这门亲事也有可取之处。两票对一票,戚老太太败下阵来。   人一旦看清楚了一个后果,但却无人肯听从告诫,最后这个明白人眼睁睁的看着事情一步步的走向“如已所料”,这种滋味是又气又恨的,是以戚老太太总要时不时抽戚国公一顿来排解心中郁气。   就是大夫也说了,老太太将这脾气发出来,也好过憋出病来。   戚国公责怪自己从前不孝,如今是要将这孝心补足的,端的是任打任骂。   ***   这头沈娘娘发作好一阵才收了场。   周太医把了脉,施过针。收起了诊箱。   叹了口气,对朱沅道:“娘娘近年其实已有好转,不常发作。近来频频受激,又有些反复了,还是静养为上啊。”   朱沅能管得了沈娘娘受不受激?周太医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   因着上回沈娘娘一连发作两回,周太医也不敢走,守在一边等着沈娘娘转醒。   朱沅守在一侧,发现沈娘娘眼角有些湿润,过得一阵,果然凝成了一滴泪。她在梦中亦有些轻微的抽泣。   这种哭泣,实在让人看了为之心酸。朱沅心中生起些不忍,拿了帕子,替沈娘娘按了按眼角。   谁知沈娘娘就此睁开了眼睛,朱沅面上的那一点怜悯正落在沈娘娘眼内。   沈娘娘也没说话,只伸了只手让朱沅扶着坐起。   周太医连忙敬了药丸上来。沈娘娘一声不吭的服了下去,然后就痴痴的望着窗棂。   朱沅低声道:“娘娘,今儿雪下得大,就这么一会子已经积了一层,偏殿前那两树红梅开得极好,衬着雪最好赏梅,娘娘不如出去走一圈?”   沈娘娘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她。   周太医也道:“走动走动也好。”   沈娘娘就点了点头,糖儿赶紧上来替沈娘娘加上衣服。一左一右的和朱沅扶着沈娘娘往外走去。   刚走出暖阁就感觉到一股冷意,再走出殿门,北风夹着雪花迎面一吹,沈娘娘不由打了个寒颤,清醒了少许。   三人沿着小径,走到红梅树下。沈娘娘仰头看着树头一朵红艳的小梅花很快的被雪花裹住。禁不住笑了笑,对朱沅道:“……也是这么个下雪天。我在绣阁中抚琴,突然就有人将雪团子扔进了窗内。我有些恼怒的去看,就见着了他在楼下。他说一首哀伤的曲子,偏被我弹得欢欢快快的,非得看看是什么人琴技如此糟糕……”   朱沅心猜,这个他,想必是皇帝了。   沈娘娘叹了口气:“如今我倒是能弹得悲悲切切的了,却没有人听。”   没有人回她的话,沈娘娘原也不需要人搭话,只是诉说一二罢了。   “我母亲说我这样的性子,不合入宫。我却说,不管他有多少嫔妃,只有我才真走到了他心里。其余人我都当成看不着,定能大度。谁知道呢,既然有路可走,走进去的就肯定不止我一人了。”她是无法控制理智,但不代表她一无所知。当时皇帝搡了她两把,她清醒过来后,也记得。腰上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疼,但他却没有再回头再看她一眼。   有时候,痛苦在于你始终抱有期望。真的没有一点期望了,也许就没有那般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洒洒的雷   多谢欢欢喜喜的手榴弹,原来你旅游去了,我说怎么好一阵不见了。   还有好几个以前说爱我的狠心银抛弃了我哇,实在没脸寻人启事了,毕竟断更了一阵嘛~   我很好养活的嘛,不用雷,留个评我也会偷着乐的,所以要是还在,吱一声啊   第58章   朱沅冷眼旁观着,沈娘娘是有些冷了心了。   皇帝以往的行为虽然有些令人寒心,但他另一面却一直优容着沈娘娘,甚至于废后,也可用“沈娘娘确实身患有疾,不堪为后”来解释。这样的态度,不免让沈娘娘的心欲死难死。   反倒是搡了沈娘娘两把,沈娘娘这样一个不但重情,且爱钻牛角尖的人,这样的一个细节,她心里便不可能轻轻放过了。   也因为沈娘娘近来连番发作,其他宫室也不好再装聋作哑,纷纷的派了人来慰问,并送了许多药材过来。   就连珸琅公主也派人传了话,过了晌午便要来探望沈娘娘。   说起来也是奇怪,太子倒是三番两次的前来凤仪殿,这珸琅长公主同是沈娘娘所出,朱沅这般久了,还是头一次听说她要来。   就是沈娘娘听到她的名字,也并不如何热络。   过了晌午沈娘娘小歇一阵起来,珸琅公主已是到了。   沈娘娘传了话,让人进来。   朱沅就见被宫女嬷嬷簇拥着的一名弱质少女缓缓的走了进来。   她同太子一般都是面色苍白,似有些不足之症。   偏偏她满身的绫罗,头上华丽的插了三对步摇,一时倒像是被绫罗珠翠给掩盖住,下一刻便要负不起这华丽了。   珸琅公主先给沈娘娘行了个礼,沈娘娘招手让她坐到炕上来。   朱沅注意到珸琅公主向炕沿走去前先侧头看了看随身的大嬷嬷,这才走到炕边,小心的撩起衣摆坐下,抚平了膝上的衣料,坐得腰背挺直。   姿态优雅是不必说了,就是看着都觉得累。   珸琅公主轻声道:“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沈娘娘答曰:“好了,老毛病了,也就犯病那一刻不安生,平素都没什么。”   两人这一问一答,竟然就没了话说。   沈娘娘过了一阵,发现珸琅公主身边的宫人换了两个,竟然又故态萌发,拿出相书来给这两名宫人看相。   珸琅公主习以为常的端坐着,听沈娘娘没话找话的点评了两句。   沈娘娘一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干巴巴的道:“近来歇得可好?眼下都有青影了……”   珸琅公主往一侧瞟了一眼,飞快的回答:“歇得很好。”   相对无言,坐了一刻,一边的大嬷嬷便福身道:“启禀娘娘,公主稍后还有先生讲课……”   母女俩几乎同时松了口气的样子,沈娘娘忙道:“那便去罢,莫让先生等着了。”   珸琅公主也起了身:“儿臣先行告退,下次再来看娘娘。”   一番有礼的道别,珸琅公主又被人簇拥着离去了。   沈娘娘望着她的背影,很有些惆怅的样子。过得一阵,居然问朱沅:“你可想念你母亲?”   朱沅自然是想得厉害!饶是她平素再怎么稳重,这会子也心思外露了。   沈娘娘看了她一阵,叹了口气道:“想,就回去瞧瞧罢。女官不比宫人不能出宫,一月两月的,也能告假家去一回。”这倒是,宫里的娘娘想出宫都不容易,反倒是女官,每月都有假的。只是这假允不允,还要上头发话,寻常人也不敢问到主子面前罢了。   朱沅原也没想过这般快能回家一趟的,她一早寻思着要在沈娘娘面前得了脸,再不经意的引起这一茬话,那里晓得机会就这样送到她面前呢?   当下笑着谢恩:“臣女谢娘娘恩典!”   沈娘娘兴致来了,让人拿了册子来,亲自挑选些物件,赏给朱沅带回家去。   “……这匹缎子喜庆,正好大年下的做一身衣衫,显得精神!这块皮子给你母亲镶个边不错……宫里头年年给我制些荣养丸,全是养颜补气的,你母亲估摸着年纪也到了,日常服用正合适……”竟是零零总总给点了一大堆。   朱沅隐约觉着沈娘娘倒是藉此成全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这份恩典她是要受的:“臣女替家母谢过娘娘恩典。”   沈娘娘高兴的挥了挥手:“在家中住一宿,不急着回。我这横竖无事。”   朱沅于是在这边将赏赐上册,第二天拿了批条包袱款款的出宫回家去了。   朱临从前一日被人通知朱沅要回家,一大早的亲自坐了马车来等候。   一见朱沅出现,便笑着迎了她,两人一道上了马车。   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才没多长时候,怎的就急着回家?好生将心思放在宫中,也思量着挪一挪位置。”当时朱沅在凤仪殿落定,也是央人回家报过信的,朱临丛一听这信,四处打听一番,也晓得凤仪殿不是个好去处,这想头一直存在心上,甫一见面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凤仪殿再如何不是个好地方,那也不是朱沅这个七品小官之女想挪窝就挪窝的,真要这样不安份,不必旁人,自己就是在寻死了。   朱沅对朱临丛是没半点期望的,因此倒也不失望,只是平静的道:“女儿自会见机行事。”   朱临丛就当她应下了,十分高兴。   等到了家,柳氏笑吟吟的安排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朱沅爱吃的,用完饭又寸步不离的拉着朱沅说话:“……你这一去都快仨月了,娘想得夜里都睡不着,打小你就没一天离过娘身边的。”   柳氏已是从丧女的沉重打击中走了出来,她始终还是有几分韧性,身后还有个幼子,由不得她不坚强。但说半点影响也没有了,那也不可能,颜色瞧着憔悴多了。   她不许朱沅动半点手,亲自剥了朱沅爱吃的咸花生仁送到朱沅手中。   朱沅感受到她那份温暖,心都要化了,一样一样的将沈娘娘给的赏赐摊给柳氏看。   柳氏平素也是极为爱财的,此刻却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朱沅,像看不够似的,炕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赏赐,倒没能分她多少心神。   朱沅拿了荣养丸塞到柳氏手中:“娘,这都是宫里头用好药材制的,有些品相好的,外头可不好买。您每日服一丸,没有坏处。”   柳氏一一点头应了,拉着朱沅说了半宿的话。   等到第二日,朱沅才有空和龙妈妈等人说话,含素几个见了她也很激动,朱沅细细的向她们问过最近家中情形,得知柳氏近来确实没受什么委屈,又悄声吩咐含素给凤歌递信,私下里办些事儿。   正吩咐着,就听外头门房来报:“大姑娘,外头有个妇人,说是要见朱女官。”   朱沅心中奇怪,猜不出来人身份,想着见一见也无妨,便道:“请进来罢。”   说着就走向隔壁屋子,准备见客。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一张圆圆脸,瞧着极为敦厚。并无几件首饰,但身上的衣衫质地做工都不差,只是式样花色都显得有些老旧过时。   来人落落大方的任朱沅打量。过得一阵才道:“我是黄家第五房的三姑娘,黄嘉苗。”   朱沅心下更迷惑了,看她的年纪和发式,都是作妇人打扮。这介绍自己,不是该从夫家介绍?为何还从了自己娘家的排行?   黄氏从她半晌并未回话的情形里得知她对于自家的事情是一点也不了解了,也是,这朱家听说入京不久,有些情形不大清楚,那也是有的。   黄氏大方的解惑:“我是在娘家守的望门寡。”   朱沅目光一动,并未插话,等她自言来意。   黄氏道:“我有个姑母,嫁入了长安候沈家。”   朱沅一下就理清了其中关窍,这黄氏,恐怕就是沈娘娘的表姐妹。   朱沅还在沈娘娘手底下吃饭呢,当下站起身来:“不知道贵客到来,有失礼数。”   黄氏苦笑一声:“我这样不祥的人,算什么贵客?”   朱沅笑着请她坐了上座,让含素重新奉上了好茶。   “不知您今日到此,是有什么吩咐?”   黄氏道:“之前费了一番功夫,打听到朱女官是在凤仪殿当差,便一直央人盯着,昨儿得了消息,晓得朱女官家来了,这才特特的赶了来,实是有事相求。”   朱沅不知她所求为何,没有当即答应。   黄氏说着露出了些惆怅之色:“朱女官安心,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儿。我们黄家自打五年前被贬斥,便再也无法入宫给娘娘请安。朱女官如今是娘娘的近身之人,今日便是想央女官给娘娘捎几句话。”   朱沅心下一转,恰到好处的露出些奇怪之色来。   黄氏论起来,是长安候沈家沈老夫人的侄女,沈老夫人正是沈娘娘的亲娘,有什么话不能托沈老夫人去递话?偏偏舍近求远,求到她朱沅头上来了?   黄氏眼圈一红:“烦请女官向娘娘递话,就说老夫人她,她,她受着苦呢。”   这话语中的悲痛,真是藏都藏不住。   朱沅自信不会看错,这黄氏应该并无做假,当下应承:“您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黄氏得了这句话,眼泪都落下来了,情不自禁的握住了朱沅的手。   两手一触,朱沅立即感觉到黄氏的手十分粗糙。   眼角一瞥,又见她袖口的衣边都有些磨损了。   黄氏平素倒是个十分灵醒的人,此刻是激动得没有注意到朱沅的目光。   当下出了朱家的门,一路归家去了。   黄家虽然被剥了爵位,但宅子倒还在,近年来已是被零零落落的卖了好些,一大家子越住越逼仄了。   黄氏刚进家门,迎面就遇上她嫂子刘氏。   刘氏打量她一眼:“小姑打扮得这般光鲜,是去那了?”   黄氏笑着答道:“去寻了个人。”   等黄氏走出不到十米,刘氏就嘀咕道:“这般不安于室,还守什么守?不如寻人嫁了,也好过在家占地方。”   黄氏一时气得直发抖。   黄家大爷从屋里出来,一把拉过刘氏:“你嘴里不干不净的作甚?”   刘氏冷笑:“你的好妹妹,咱们一家子这么多年来容着她,如今遭了难,体面的头面首饰和衣衫都当了卖了,就她还藏着私呢。”   黄氏听了一耳朵,咬着牙只当没听着,往前走了。   一时走到凉亭边,就见父亲坐在石墩上喝酒。   黄氏连忙过去拍了拍黄老爷身上的雪花:“爹,可不能这么着,酒烧得你热,冰天雪地的又冷,这一冷一热的还不得病了啊?”   黄老爷醉醺醺的瞥了她一眼:“你去那了?老实在家呆着不成?让你嫂子说嘴!”   黄氏咬了咬唇,悄声道:“我去央人给娘娘递话去了。”   黄老爷将酒壶往地上一下砸得粉碎:“你求她个屁!她个不争气的东西,好好的皇后成了废后,成日里要死要活的发癔病,自己亲娘受了难,几年都不见她问一声,你求她个屁!”   黄氏露出一丝倔意:“那是娘娘不知道……”   黄老爷大声打断了她:“你有这银子去打探求人,倒不如给你嫂子,也能堵她个三天两天的!”   黄氏便不说话了。侧着脸望着纷飞的大雪,一动不动,直到身上慢慢的也铺上了一层白。   作者有话要说:别怪我给沈娘娘着墨这么多啊   朱沅得取得沈娘娘的信任,才能和咱们男主越来越靠近   谈个恋爱我容易吗?   哇噢,某日更了,开森吗?   虽然你们会说:日更不是你的本份吗?   但我还是捂脸求表扬哈   第59章   孩童一日有一日的成长,三个月不见,沉哥儿看着懂事了不少。   但孩童也是极易忘事的,沉哥儿如今对着朱沅,还没有对着自己的乳娘熟稔亲热,不过到底是亲人,朱沅逗了他一阵,他立即又欢欢喜喜的叫“姐姐”了。   朱沅将个沈娘娘赏的玛瑙九连环送给他。   沉哥儿会不会解还两说,光看这红艳艳的颜色就喜欢,拿在手上摇来晃去的,将柳氏看得心惊,“可别摔了,还是收起来罢,娘给你去买个铜制的。” 柳氏一听据说还是太子幼时玩过的,就恨不能将之供起来了。   朱沅笑着看了一阵,不由有点遗憾不能和他们多聚一会子,因着黄氏的突然到来,她也是必须早入宫,将话传到沈娘娘面前了。   因此都没在家用午膳,就重新入宫了。   沈娘娘原本一人闷着看书呢,听到朱沅在外头求见,不由有些惊讶的将书倒扣在炕上,出声让朱沅进来:“你怎的也不在家多留一阵?宫门落匙前回来就成了。”   朱沅慢慢的走到沈娘娘身侧,轻声道:“是黄三姑,托臣女给娘娘递个口信。”   沈娘娘似乎迷惑了一阵。   她入宫多年,这些表亲往上数,七、八年没见也是有的。往年入宫给她请安的,那也是黄家有头有脸的夫人,黄三姑这样一个寡居之人,自是没这个脸面。   因此沈娘娘只晓得朱沅说的是她外祖家人,具体这个黄三姑是谁,她也是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是了,我母亲同我说过……”这是沈娘娘的表妹,当时未婚夫没了,夫家要迎了黄三姑家去守着,黄家人心疼黄三姑,怕她在夫家委屈了,也存了些来日让她改嫁的心思,一意要将她留在娘家,当时很是扯过一阵皮,还是沈老夫人插了手,事情才算了了。   沈娘娘哦了一声,没当回事。不说表亲,就是堂亲,她也多得不得了,当年能在她面前挂上号的,实在不多。黄三姑的父亲,也就是沈娘娘的亲舅舅,那是个不着调的,沈娘娘记得沈老夫人没少为他发愁,前些年就听说犯了事,捋了爵,沈娘娘当时已然是废后,就算还是皇后,也不会为这个去向皇帝求情——后宫不干政。再说了,黄家是没了爵位差事,但并没抄家,积年的家业都还在,做一窝子富贵闲人,只怕还安生些。   这回这般曲折求到她面前来,怕也不是好事了,真有什么正经事,依沈老夫人对娘家的关照,一准给办妥妥的。真的是非她这个废后办不了的,沈老夫人就是对沈娘娘失望不愿见她,打发个人进来传句话还是可以的。   如今七拐八弯的找上了朱沅,听着就是所求逾越了本份。   沈娘娘眉眼不动,端了茶盏用茶:“她说的什么事儿?”   朱沅道:“她只说‘老夫人受着苦呢’”。   沈娘娘脸色变得煞白,手指头一下就觉着不是自己的了,眼看着杯子直直的落在了地上摔成几块,茶水迅速的在地毯上浸染出一幅怪异的图像,看着就像是张狰狞的面孔。   当即她就想下炕,起了一□,只觉得没力,又跌坐了回去:“不可能……不可能……我得回去看看。”   糖儿在一旁听了,面色古怪,过了片刻才道:“娘娘,皇上发了话,这阵儿……”她没敢说全了,沈娘娘却听明白了,皇上才发了话,禁她的足呢。以前她也觉得没什么,横竖她就喜欢窝着不出去,这会子就慌了神,就近一把抓住了朱沅的手:“怎么办?怎么办?”   糖儿忙道:“婢子先替娘娘往候府走一趟。”   沈娘娘六神无主:“好,好,你领了牌子,立即去!”   糖儿也是连忙应下,匆匆忙忙的转身走了。   沈娘娘抓住朱沅的手不撒:“你说我母亲会受什么苦?不至于罢?她还是堂堂的候夫人,我底下几个兄弟为了爵位,只有奉承她的份,能受什么苦?”   朱沅安慰道:“娘娘莫急,就算真有什么委屈,那也是一时的。只要老夫人身子好,娘娘站出来替老夫人撑着腰,谁给老夫人受了委屈,那都能给找补回来。”   沈娘娘听了,稍稍安定了两分,旋即又是一脸自责:“我真是不孝……以前我母亲还总入宫来看我,劝着我想开,莫为那小贱|人气苦了自己,只管好生教养太子和珸琅,熬到头,那也有的是好日子。是我不好,什么也听不进,她来一回就难受一回……后头撂下话来,再也不管我了……”   沈娘娘几个弟媳,都还无诰命在身,不能自个递牌子入宫,再说也不是一母所出,沈娘娘也从没主动召见过。隔房几个婶娘,偶尔入宫,见到沈娘娘,也只有说好的。沈娘娘竟是一直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沈娘娘落下泪来:“我又是没脸,又是怄气的,她不来,我除了年节赏赐,也就不曾多问她一句话,算起来,也有四、五个年头了……”   说到这里,朱沅和沈娘娘同时一怔:黄家,就是五年前被捋的爵位,难道就因为没了娘家可靠,沈家上下真就敢慢待了沈老夫人了?   沈娘娘这会子也不自责了,只觉得一股凉意从骨子里弥漫上来,冷得直打颤。   朱沅委婉的道:“娘娘,臣女说句僭越的话。”   沈娘娘回过神来:“你说,我不怪你。”   朱沅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才轻声道:“娘娘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同皇上缓和关系……没有皇上撑腰,娘娘寸步难行,更别提替老夫人作主了。”   朱沅在说这话时,只觉得自己有些麻木,心神从躯体里抽离了出去。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月余,最终迈出了那一步,委身于那样一个禽|兽,那是她一世也无法洗去的污点。   重生一次,也并未有过多改善,朱临从再过不堪,柳氏和她,都还是要讨好于他。   甚至现在,她又要劝沈娘娘向皇上低头。当然,沈娘娘原本就是皇上的女人,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不向皇上低头的,但是,毕竟有错的是皇上,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半点错,可沈娘娘到末了,还是得委屈自己。   说一千,道一万,这是男人的世道,女人想要立得起来,有时就得委屈自己,有时候,就得狠。   沈娘娘出乎意料的对这个提议并没有过于反感,如果是以往,她就算不发作,那也是会重责。此际她只是有些不舒坦的摸了摸胸口。她和皇上的情份,似乎不再是一切,不再是不能掺杂些其他。   她抿了抿唇:“让我再想想。”   朱沅只是提议,闻言立即退下,让沈娘娘得以静一静。   朱沅一入宫就去见了沈娘娘,此时不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甫一出来,钱怡就亲亲热热的挽了上来:“姐姐,饿了吧,我让翠翘温着个羊肉锅子呢。”   钱怡的亲族大多不在燕京,她也无亲可探,对于朱沅能回家一趟,倒是十分羡慕的。   朱沅也不推拒,和钱怡围着红泥小炉吃了一顿。期间无视钱怡各种期盼她讲讲宫外见闻的小眼神,到末了,撑不住了,淡淡的道:“下回再出宫,你也一块到我家去作客。”   钱怡一下儿两眼放光:“姐姐说话,可要算数啊!”到底是年纪轻,之前被吓了一回,睡了几觉起床,又恢复了元气,只是如今行事多少谨慎些了。   糖儿到了宫门快落匙才回宫。   沈娘娘急不可耐的赶紧召了她问话。   糖儿满面都是笑容:“娘娘,老夫人好着呢,就是还有些没消气,不太爱理会婢子。倒是老候爷,问了婢子好些娘娘的情形,还说娘娘最爱吃家中的窝丝糖,特地让婢子带了一匣子进来。”说着将匣子呈到沈娘娘面前,沈娘娘看着,确实是家中的手艺,做得跟别家色儿不同的。   沈娘娘的心一下就落到了原地,拍着胸口道:“这就好,这就好……”旋即又疑惑道:“这黄家表妹……”   糖儿道:“老候爷说黄家败落得厉害,原本只要舅老爷一家安心做个田舍翁,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偏生不安现状,一心寻思着重获圣宠,拿了财物四处打点,银子就跟流水似的花销了出去。偏皇帝金口玉言,无可更改的。舅老爷不听劝,反怨老候爷不搭把手。到了后头家业败得七七八八的还没个结果,人颓废起来,成日酗酒不算,还嗜赌如命。就是老夫人亲自去劝也不顶用,老夫人一气之下和娘家断了来往,如今想来是落魄得厉害了,从老夫人这头走不通,就变着法子想走娘娘的路子,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怕是想讹着娘娘召见。”   沈娘娘听她说得有理,便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连母亲那样心善的一个人都不管了,想来是无药可救了。”   停了一会又道:“我可不也是无药可救了?罢了,经这一吓,我才算知晓,同老人家怄什么气呢?真有个三长两短的,真是无处后悔去……等过阵解了禁,我还得回去瞧瞧她老人家。”   糖儿目光一闪:“婢子临来时,还听老夫人说不爱在燕京住着,要往城外庄子上去住一阵,也不晓得她老人家何时回来了,到时再去探一探信,免得娘娘扑了个空。”   沈娘娘有些失望,缓缓的点了点头,怔了好一阵才道:“你也累了,让旁人来服侍,你先下去歇着罢。”   糖儿忙道:“谢娘娘体恤,婢子替娘娘办事,是应当应份的。”   沈娘娘是真用不上她,挥了挥手,糖儿也就就势退了下去。   沈娘娘蹙着眉,总有些不得劲,看向朱沅:“你说我这表妹,倒让我好一场虚惊。”   朱沅看了她一眼,微微垂下了眼睑:“臣女不敢不直言相告:只怕不是虚惊。”   沈娘娘惊讶道:“你这是何意?”   朱沅道:“娘娘,臣女见黄三姑的神情,不似作伪。再说了,她自始自终也未提什么旁的要求,只是替老夫人说话,老夫人情形如何,娘娘岂不是一打听就清楚了?若她是说谎,别说好处了,只怕娘娘便会就此厌恶了她。如此岂不是挖个坑,将自个埋了?”   沈娘娘在这凤仪殿,一闷数年,成日里悲春伤秋的,脑子是不大灵光。要是平素,她也被蒙过去了,得朱沅一点醒,才发现糖儿这说辞,简直是漏洞百出。   沈娘娘竖起眉来,糖儿是她如今身边用得最顺手,亦是用得最久的一个宫人。   朱沅不入沈娘娘眼之前,糖儿才是她身边的第一人,许多事都是过了糖儿的手,才传到沈娘娘耳中来的:“你是说,糖儿……”   朱沅福了福身:“臣女斗胆,请娘娘下令,抄查糖儿的屋子……必然会有些她不该有的物件。”糖儿这样的宫人,轻易出不得宫,她要得了什么好处,那是运不出去的。宫人都看重钱财,让她交给别人保管,她不放心也不舍得。横竖沈娘娘浑噩渡日,凤仪殿的管束也是十分松散的,搜宫检查什么的,从来没有过。糖儿要有什么,只怕十之八、九还是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一种长期被蒙蔽的愤怒,和对沈老夫人的忧心,让沈娘娘心中七上八下的搅成了一团,烦躁得几乎要发作出来,糖儿刚好就是这个缺口了,沈娘娘一拍桌子:“查!”   登时凤仪殿灯火通明,朱沅领着人,自糖儿的箱底翻出了零零碎碎的五十两金子!   沈娘娘手面大,给底下人的赏赐绝不算少了,但多数也是赏些衣料,过节也有赏银角子,梅花锞子的。金子却从没赏过,就算赏,也不能有五十两之多。   沈娘娘望着脚底下滚落的金元宝,望着跪地簌簌发抖的糖儿,神经质的逼问:“你受何人指使?我母亲怎么样了?!”   糖儿使劲的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婢子并没见着老夫人!”   沈娘娘眼圈通红,鼻翼微张,朱沅心道不好,沈娘娘只怕又要发作了。赶忙上前扶住了沈娘娘的手肘:“娘娘,您冷静些,您得挺住。老夫人还等着您作主呢。”   沈娘娘看了她一眼,胸口剧烈起伏,瞪着眼愣是憋出了泪:“……我挺着,我当然得挺着……”   作者有话要说:也是我的心声:我当然得挺着日更……挺不住的话T-T   第60章   派糖儿往长安候沈家问话,已然是打草惊蛇。   长安候沈家,必然大有猫腻。沈娘娘如果不尽快亲临,只怕对方便会将痕迹遮掩干净。   往好处想,便是会重新善待沈老夫人,一床锦被遮盖。往坏处想,兴许有人下得了手,一了百了。   但朱沅不能越俎代庖,她能给沈娘娘提个醒,却不能替着沈娘娘下决定。   沈娘娘手脚冰凉,她紧紧的掐住了朱沅的手腕,尽量使自己发抖的声线平稳下来,“如何出得这宫门,”   别说宫门,就是这凤仪殿的门,她如今也是出不了的。   朱沅慢慢的道:“只有求皇上了。”求太子都没用,太子不可能会违背皇帝的意思。   这一点,沈娘娘未必不知,只是她需要有一个人来明确的告诉她。   她咬着牙,事到如今,有如一梦方醒:“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   ***   宫人们早将路上的积雪打扫干净,皇帝负着手漫步走在青石路上,望着远处积雪下露出的金色琉璃瓦,晒然一笑:“这下了雪,好打猎啊。”   王得宝哈着腰跟在后头:“皇上说的是,东燕山上这会子,只怕徒手都能捉着野鸡。”雪后动物觅食,最好捕猎。往年皇帝都要狩猎数场。   皇帝摇了摇头,没说话。   王得宝看他神情,琢磨着道:“皇上政务繁忙,千万莫累坏了龙体,为天下万民计,正该趁机打猎,松泛一二。”   凤仪殿原就是历代皇后的宫所,那位置自是紧临着皇帝的清元宫,皇帝只要从前朝往后宫,自然是会途经的。   皇帝正是搓动手腕,满心想着冬猎,突然就听到凤仪殿内传来阵阵的欢声笑语,还有小宫人大声道:“娘娘又胜了!”   皇帝心中一动。   凤仪殿的死气沉沉,那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突然听到这番动静,不由得他不好奇。   王得宝不等皇帝发话,便使了个小徒弟去查看。   一回儿这小徒弟就来回话:“是沈娘娘领着一伙子宫人在踢毽子。”   皇帝哦了一声,举步就往凤仪殿去。   王得宝哈着腰跟在后头,这宫中各主争宠,花招他没少看,却还是头一回见这沈娘娘使出来。   皇帝抬手止住了通传,举步迈了进去,就见在殿前空地上,一个穿着银红色袄子的丽人,提着裙摆,正灵巧的踢着毽子。   她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笑得没心没肺,不停的跳跃着,像一抹舞动的火焰。   皇帝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十数年前,她披着件红色的斗蓬,负着气奔跑在雪地里,终是回过头来娇嗔道:“快些来呀!”   自从那一日她绝决的与他说“闻君有两意,与君相决绝!”,她就再也没有穿过这般鲜艳的颜色了,面目也一日日的平淡下来,丧失了鲜活。   皇帝一步步的走近,沈娘娘一下踢得过重,毽子直朝着皇帝的鼻尖飞来。   皇帝顺手抄住,在手中掂了掂。   沈娘娘抬头看过来,她的眼角用紫曳花汁浅浅的晕开一团淡紫色,斜里一看,满是妩媚。   她怔了怔,似乎有些失措,旋即面露嗔色,白了皇帝一眼,将裙摆往下一撒,转身走了进去。   皇帝就像被根羽毛在心尖上挠了一下似的,情不自禁的跟了进去。   王得宝跟到了暖阁外头,朱沅笑吟吟的拦了一步:“王公公,皇上、娘娘想必有话要说。”说着就将个荷包往王得宝手心里去塞。   王得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愿意接着,那是他给脸面。   不过对着这沈娘娘,皇帝一向格外上心,王得宝也不敢拿了架子,他笑着将荷包收入袖中:“女官说得是。”   说了这一句,皇帝的从人和凤仪殿的宫人都规规矩矩的站在外头,排成两例,不再出声。   暖阁内重重轻纱落下,只在墙角点着几盏幽暗的宫灯。   皇帝将沈娘娘按在炕上,高大的身躯一下一下的往前顶着。   沈娘娘那是旷了十数年了,两人之间残存着些依稀的记忆,但又处处新鲜,滋味自是妙不可言。   沈娘娘咬着唇,倔强的不肯发出声音。   皇帝出言调笑:“你这小野猫,都服软了,还不情不愿的。”   沈娘娘在他胸口捶了下拳:“你这薄情郎!”   这一声,倒不同于以往撒泼,反倒软绵绵的挠人心肺。   皇帝简直是应着声,又龙精虎猛了一分。   他嘴角含着笑意,动作却略有些粗鲁。   还有什么比对着你十数年不假辞色的人,驯服的软倒在你怀中更令人有成就感呢?   凤仪殿的宫人多数是从未遇过这种场合的,听到暖阁内传来的声响,不免都有些尴尬的埋下了头。   朱沅却是垂着眼,在心中思忖。   说皇帝好|色,那也不尽然,后宫中的嫔妃还远远没有将各处宫室填满。   但说他不好|色,那就更不准确了,若非如此,戚夫人岂能得手?   如此说来,他倒是重质不重量了。   要论美貌,沈娘娘自然远非戚夫人对手。   但戚夫人三十余的人了,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娇弱温婉,宛如十八少女。皇帝又是个可以肆无忌惮纳选美|色的人,戚夫人就是再美,那也是有些过于单调的。   且细看皇帝的喜好,也能分析出一二:十数年来如一日同皇帝硬挺的沈娘娘,皇帝瞧着也不是完全就没了情意了。宫中如今正当红的姜贵妃,那也是个跋扈的主儿。   那么,估且就以为,皇帝其实还是挺喜欢有些野性的美人儿?   沈娘娘既然无法同戚夫人比美貌,那倒还不如同她比风情了。   不必装着十来岁的小姑娘,三十余岁,那就有三十余岁的风情,再不时的本色出演,露一些小性儿,倒也不怕挠不到皇帝的痒处。   沈娘娘扯了被子半遮住身体,并不黏乎乎的依偎在皇帝怀里,反倒唤宫女送茶水入内。   皇帝微微一怔,沈娘娘从前,绝不愿意任何一只母蚊子看到他的身体,更别说是宫女了。说好了大度容下几位嫔妃,但每当皇帝宠幸了旁人,沈娘娘的脸色总是拧得出水来。   皇帝却不是能被沈娘娘牵着裤腰带的人,时日一久,不免觉着她烦腻。   戚夫人送至面前,一大半是为她美|色所惑,也有一小半是为着治一治沈娘娘的气量胸襟。   就是中间沈娘娘对着皇帝冷若冰霜,动辄发作呢,皇帝也绝对有这个自信:那是爱之深,恨之切。   岂料现在看她欢好过后,一幅有些餍足,又有些疏离的样子,倒叫皇旁有些失落了。   沈娘娘就着宫人的手喝了半盏茶水,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皇帝。   她想起朱沅说过的话。   想得到一个人,死死的缠住他,只会让他一脚蹬开。   重要的是细心的自我雕琢,就像是让一块美玉逐渐显露出光华,令人一见之下不得不心喜,再难移开目光。   要的是引诱,而不是纠缠。   这很难,可是她必须做到。   想到这里她又自嘲的一笑,也不知这还未婚配的小丫头片子,那来这些道理。偏她说得又有理,让她只能信了她。   皇帝见她发笑,倾身过来揽住了她:“笑什么,嗯?”   沈娘娘哼了一声:“你猜。”   皇帝装模作样道:“你这是高兴的?”   沈娘娘学着满嘴的谎言:“笑我自己,不成么?”   皇帝哟了一声:“怎么说?”   沈娘娘一根指头从他喉结慢慢往下划,从下头抬眼偷瞄皇帝,狡黠的笑:“笑我自己傻,这十数年,也不知道都便宜了谁。”   慢慢的,手滑到下头,探进被子握住了皇帝的命根,暧昧的道:“皇上可要补偿臣妾啊……”   皇帝确实真心喜爱过沈娘娘,甚至也一直并未绝情,此时看她妖妖媚媚的小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补偿,自然要补偿!”   这一番补偿,自然是时辰不短。还好皇帝平素多有锻炼强体,饶是如此,三遍下来,自己也觉着虚了。   沈娘娘捡着皇帝体虚脑糊的时机向皇帝提出要求:“臣妾想回娘家去看看。”   皇旁揽着她的肩,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嗯?……嗯,你也是多年不曾省亲了,那明日便下旨,令长安候沈家修缮园林,准备迎驾。”   沈娘娘沉默片刻才道:“还是不要了,原是我做得不好,令二老忧心。如今倒要劳师动众的,我也没脸。只想领着从人,悄悄儿回去一趟,也就是了。”   皇帝昏昏欲睡,被沈娘娘娇嗔的搡了几把,只好应了:“好了,多带几名侍卫……”   沈娘娘坐起,看着皇帝熟睡的面孔,一时心中涌起万般滋味,熬得她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个人,和这个世界。   可是不行,不行。   ***   第二日宫门一开,一群侍卫便簇拥着几辆平顶马车飞快的从宫门驶出,一路疾驰。   ***   长安候府里焦虑弥漫。   沈老候爷负着手,在屋里打着转儿。   长子沈常居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沈老候爷一眼看见:“出去!”   沈常居涎着脸笑:“爹,月夫人说,老夫手脚上头粗糙得很,要是宫里娘娘来看,就算老夫人愿意帮着圆个话,那也是瞒不过娘娘眼睛的。还不如……一了百了……”   沈老候爷一拍桌子:“混帐,这样不孝的话,你也敢说!”   沈常居苦着脸:“老夫人现如今,也只剩一口气了,何必让她再害了别人?”   沈老候爷面上虽然愤怒,心里却颇为意动。   月夫人隔着窗子看了看柴房里头蜷成一团的身形,咬着牙道:“这都几天粒米不进了,偏生命硬,还没落气。”   作者有话要说:蜂蜜柚子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11:03:42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9 10:49:58   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8 22:54:36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08 22:03:49   云山千叠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8 19:48:03   开森,好久没有这么多雷了   是不是证明最近发挥不错咧   HOHO~继续继续~   第61章   沈娘娘这一次去,打的就是个突然袭击,先前是一点风声也没露。   甚至凤仪殿这几日也是严进严出,宫人们都需结伴行走,以免给旁人透了风。   这马车做得再如何好,这样疾驰起来也有够颠人的。   朱沅都被颠得有点犯恶心,沈娘娘却倚着车厢壁,微阖着双眼,一声不吭。   因着雪,就是日头还未升起,外头也已是敞亮的一片。   天塞地冻的,路上行人不免稀稀落落的。   就算是如此,沈娘娘这一行横冲直撞的,也不免引起了一阵骚乱。   “一大早的,这是赶着投胎?”没什么见识的小老百姓自然是免不了咒骂几句。   兄弟,你鬼门关转了一圈知道么?   马车一路冲到了长安侯府,沈家的大门前正有几个杂役在铲雪。   一名宦官利落的跳下了马车,举着腰牌逼到了抱着手臂闲站在台阶上监工的小管事脸上:“沈娘娘驾临,速速开门相迎。”   朱沅从后头车上下来,喊住了他:“慢着,不用人迎,娘娘许久没回过娘家了,正想自己走一走,旧地重游。也别惊了老侯爷,娘娘今日正是要献一献孝心,给个惊喜的。”   那小管事脑子都是蒙的,半晌没回过神来,糊里糊涂的同一众杂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娘千岁!”   朱沅传令道:“娘娘命起,开门,休声张!”   一众人都屁颠颠的爬了起来,将两扇大门合力推开,卸了门槛,再伏在两侧等沈娘娘车马驶进。   沈娘娘对这候府也是有些生疏了,挑开帘子看着府内的情形:“上院是在园子东边。”   倒也不需要她多费心思,先前那小管事已经是赶了上来殷勤的领路:“小的来领路,也免得二门上那群粗惯了的婆子不知就里的冲撞了娘娘。”   朱沅乐得抓个壮丁:“也好,你往前头打点。命所有人将四下里的路都让出来,束手静立,不得喧哗,不得奔走相告——切莫误了娘娘一片心意。”   小管事喜得都抖了起了:“是,是!”转头就一路小跑着去了。   他一路小跑到二门上,被看门的婆子往外一掀:“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乱撞?”   这小子也不恼,爬起来笑眯眯的:“干娘,咱们府上的大姑奶奶——宫里的娘娘,回来啦!”   这婆子狐疑:“你这小子昨儿夜里多灌了两斤猫尿吧?娘娘都十几年悄没声息的了,能突然就回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也没人让打扫修缮啊。”   小管事压低了声音:“这事我还能认错了?这多气派体面?那腰牌都抻到我面上来了,娘娘没来,太子殿下总是来过的,车驾我也迎过两回,这车厢上的徽记我可没看错,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天子脚下,就敢冒充宫里的娘娘了?”   婆子握住了两手,还要再想。   已经被小管事催着道:“干娘,我这可是孝敬您,赶着来报信,您得趁着别人还没回神,抢在娘娘旁边服侍。”   这婆子一想也乐了,望他的眼神就很慈爱:“是我糊涂了,老夫人病了这许久,娘娘回来看看也是有的。干娘记着你的好,回头就给你和紫烟牵线!”   月夫人勾着老侯爷的脖子,坐在他膝上:“侯爷,您可别苦着这张脸。娘娘在宫里头,要出来一趟谈何容易?再说咱们当时也没法子,这一整个船队都给埋海里头了,积年的血本都亏了,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要吃要喝,她捏着嫁妆银子不拿出来不说,还嚷着要顾娘家。您说,这女人一嫁了人,那什么东西可不都是夫家的了?她不想着侯爷您,那也得顾着下头几个孝顺儿子罢?亏您平时说她大度,这关键时候就见了人心罢?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她那管你是死是活?”   沈侯爷叹了口气:“我亦是此时才看清她这般薄情。可这话,跟娘娘说不通。我还当她这一世就这样没了声息,谁知这黄家人还将她给掇弄出来了。”   月夫人低声道:“咱们早早的给这老货装裣了,衣袖长长的遮住手,脸上多推几层粉,娘娘就是回来奔丧,那也不能掀了衣襟去看啊。”   沈侯摇摇头:“她就是一时不说什么,到底心里存了疑,将来太子即位,她因着这不亲近娘家,咱们沈家还怎么在勋贵圈里立足?”   月夫人掠了掠鬓角,哼了一声:“您还想着太子呢,棠儿不早说过了?皇帝迟早得废了他,您同他撇得远远的,省得往后受牵连。”   沈侯对此一直是将信将疑的。   太子并无过错,无故废太子,无疑是动摇国本,皇帝愿意,朝中大臣也得拼死拦着。   可是他这二女儿沈蕴棠的历害他太清楚了,就是只公蚊子,那也得围着她多飞两圈。皇帝多漏了些话给她,那也不是不能。   月夫人叹了口气:“恨就恨当时这老货非得将棠儿送到老家去养,不然凭她的样貌,那还只是个国公夫人?那就没有娘娘什么事儿了,棠儿那才是真凤!如今咱们还用得着愁?棠儿那是一心向着娘家的,国库都能让她给搬到咱们沈家来。”   沈侯也不是说不后悔,但是依旧板起脸来:“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   月夫人跟沈侯那是小青梅和小竹马,沈侯的心思她最清楚不过了,便将一张朱唇凑近了沈侯耳边:“要说点有用的……这老货总不咽气,拖着不是个事儿。我听人说,把这牛皮纸给泡湿了,给她盖住口鼻……这死了可真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沈侯拍了拍桌子:“胡说八道!滚出去!”   月夫人知道这就是他许可了,从沈侯膝上下来,掩了门出去。   月夫人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早晨起来,对着镜子都看见了白头发,年轻的时候沈侯跟她,那是真有几分情。这年纪大了,娇嫩的小美人一波一波的,她要抓住沈侯的心,凭借的也就是自己这点子对他心思的把握,将事都做到他心坎上,让他离不了她。   她一路走,迎面就遇上了沈常居,沈常居的生母一早没了,如今使劲的要当月夫人的亲儿子。   见了面,那叫一个亲切:“……这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我这有张火狐皮,给您做个手笼,保管暖和。”   月夫人站着谢了他一回:“难得你有这孝心。”   心下却想,我要是撺掇候爷立世子,那也不能是你。因着沈常居是长子,那老货可没少栽培他。看他翻脸就向着自己摇尾巴是很痛快,但自己也不能是被翻脸的那个人啊。   月夫人领了几个婆子摸进了柴房,将手笼进袖里,冷冷的立在一边。   沈老夫人穿着单薄的一身粗麻衣衫,赤着一双脚,蓬头垢面的侧蜷着,看不清面目,甚至看不出她是否还活着。   “把她翻过来吧。”月夫人淡淡的吩咐。   两个婆子上前就去把沈老夫人翻了过来,沈老夫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这一声呻|吟让月夫人厌恶的皱起了眉:“按住她的手脚。”   婆子们依言按住了沈老夫人的四肢。   沈老夫人虚弱的睁开了眼睛,浑浑噩噩的看着她。   月夫人笑了笑:“老姐姐,我来看你了。”   沈老夫人眼神清明了些,喉咙里咕噜作响。   按着她的婆子倒是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宋月心,你不得好死!”   但这婆子可不会这般没趣的去说给月夫人听。   不过月夫人不用听清,也知道沈老夫人在咒骂:“骂吧,你也就能骂这一句两句的了。”   沈老夫人目光移向一边捧着铜盆和一叠牛皮纸的婆子,微乎其微的挣扎了一下。   月夫人几乎是享受着沈老夫人的恐惧,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你也有今天……那一年,你对着跪在地上的我说‘孩子可以留下,这宋月心,我们沈家却没脸接纳,随你们王家拉去沉塘还是活埋,咱们沈家是不会为她出半分银子的!’,你知不知那时候我多怕?我怕,怕真的被沉塘,怕真的被埋了,我簌簌发抖,我当时心里想着,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我一定对你恭恭敬敬的,规规矩矩的做个姨娘,绝不给你添堵。可是你没有……你也有今天!”   按手的婆子听到沈老夫人虚弱的道:“你不安于室,已嫁为人妇,却勾搭侯爷,被王家绑上门来讹我沈家的银子,为着沈家清誉,我怎能接纳你?”   月夫人不听她说,仰天大笑:“今天倒了个个,你在地上,我——站着。”   她似乎笑不可抑,过了好一阵将面色一整:“给她糊纸——送她上路!”   一个婆子便将纸在铜盆里浸透,两手掂着边,一步步的朝沈老夫人走来。   沈老夫人自知大限将至,闭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喃喃自语到:“我可怜的女儿……”   婆子将纸往沈老夫人面上落去,沈老夫人只觉得脸上一股刺骨的湿寒。   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月夫人皱着眉望向门口,就见几名威武的侍卫,穿着明晃晃的锁甲,挂着寒光湛湛的腰刀,分成两列冲了进来,将屋里人团团围住,齐刷刷的拔了刀出来,杀气腾腾的对着众人。   朱沅飞快的拎着裙摆冲了进来,一把推开还半蹲着给沈老夫人糊面的婆子,伸手揭开她面上的牛皮纸。   沈娘娘手软脚软的也跟着走了进来。   沈老夫人原本是蓬头垢面的,这会子被牛皮纸一糊,倒抹去了脸上的污垢,看得出本来面目了。   沈娘娘只看了一眼,就凄厉的叫了一声:“娘——!”   朱沅一见沈娘娘认准了人,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解下,盖住了沈老夫人的身子。   因着入宫,她如今随身都没有银针了,只能大力的用指头在沈老夫人身上的穴位上按了一回,又伏下|身到沈老夫人的胸口听了一回,这才回过头对沈娘娘道:“没事,还救得回。”   就是这一声,沈娘娘扑通一声直跪到了地上,然后膝行向前,爬到了沈老夫人身边,声声泣血:“娘……,娘,女儿不孝,不孝……”   还好朱沅先前想着,就是沈老夫人无事,备几支参孝敬老夫人也是好的,因此建议沈娘娘从库里取了两支百年老参。   此时朱沅向一边的侍卫借了小刀,将参切成薄片,捏开沈老夫人的嘴,给她压在舌头下。   又对着沈娘娘道:“启禀娘娘,最好先将老夫人移到暖和的地方,再命人烧了热水来给她擦手脚。”   沈娘娘连连点头,一伙子人先簇拥着要将沈老夫人移了出去。   朱沅停住脚步,看了惊恐万分,愣在原地的月夫人一行:“……这几个人么,还得劳烦诸位大人先行关押,任何人来,也不能给放了。”   侍卫头领知道这位女官一路来都是代沈娘娘发令的,因此并无迟疑,拱手应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朱月投的雷   谢谢丫丫捉虫,侯和候,其实我一直是混着用的   第62章   朱沅先前总推说只闲来看过几本医书,此时也无心藏拙了。   她入宫,原本不就是要寻一个靠山么,刚好沈娘娘心性不恶,倒也值得引以为靠。   朱沅一半是真心怜悯沈娘娘母女,一半也是为着沈娘娘记住她的功劳,此时是使尽了浑身懈数,几碗参汤灌下,又手脚不停的替沈老夫人推按,终是让沈老夫人转醒。   沈老夫人一睁开眼,就四处搜寻,找到了跪在旁边的沈娘娘。   她伸出干枯的手拉住了沈娘娘的手,低哑而虚弱的说,“莫哭……为娘也没遭什么罪,先前只是怕我向你和太子告状,不许我出门,近半年才……”   这样的安慰,比她直述自身所遭受的苦楚更令沈娘娘伤痛。   沈娘娘两眼哭成了桃子,抽抽噎噎的:“是女儿不好,是女儿一门子心思只钻自个的牛角尖,上不知道孝敬关爱母亲,下不知道教养儿女,如今想来,真羞愧万分,恨不得立时死了!”   沈老夫人连忙挣扎着欠身:“胡说!”   沈娘娘赶紧将沈老夫人按了下去:“好,好,我胡说,我胡说。您躺着。我不死,我要活着赎罪。”   过得一阵,命人快马去请的太医也赶了来,细细诊过沈老夫人的脉道:“启禀娘娘,老夫人虽掏空了身子,然生机未断,也是抢救得时,万幸万幸!宜温吞用药,慢慢滋养,定然无碍。”   沈娘娘大喜过望,笑着看了看一旁的朱沅,心中暗暗感激。   母女俩又哭又笑的说了一阵话,沈老夫人终因体虚,又沉沉的睡去。   沈娘娘摸着母亲树皮一样的枯手,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慢慢的收了泪,站起身来,转脸对朱沅道:“走罢,我们去会一会他们。”   朱沅会意,上前扶了沈娘娘的手,两人向外走去。   沈家上下在屋外站了一地,见沈娘娘出来,纷纷行礼。   沈娘娘裹着皮裘,站在廊下,目光慢慢的打量着下头众人。   沈侯站在最前头,他甫一听人来报月夫人下手被沈娘娘撞了个正着,就心知不好。   他这大女儿自来是亲近她娘亲,沈侯嫌她是个女儿,历来是偏疼下头几个儿子的。倒没想到这大女儿有这般造化,能当得成皇后。待她成了皇后,沈侯自然是要多慈爱有多慈爱,却没曾想除了皇帝例行的封赏,这沈皇后也从未为沈家谋求过好处。   外头人不知道沈娘娘被废的实情,自家人是知道的,沈侯当初自然是暴跳如雷,恨不能抽死沈蕴棠。谁知这皇后被废,沈家竟是丝毫未被牵连,反是次女沈蕴棠搭上皇帝这条线后,倒是为下头几个兄弟求着了差事。   沈侯当时就想:蕴棠也并没有进谗让皇帝废后,蕴棠甚至还苦求皇帝善待蕴兰呢,也是蕴兰自个不争气疯疯癫癫的弄丢了后位,实在怨不得旁人。有这般想不通么?效仿俄皇女英共侍皇帝,岂不美哉?   此时他弯着腰,心中也并不如何恐慌:到底是自己的血脉,还能弑父不成?也就是摆一摆姿态,让她发一通怒火,也就罢了。   谁知沈娘娘迟迟不叫起,沈侯闻信来得匆忙,外头没披斗蓬,北风又是寒凉刺骨的,不免有些熬不住了,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的望着沈娘娘。   一眼看到沈娘娘满面笑容,沈侯不由心松了一半:任谁看到须发染白的老父低头,那也是受不起的。   沈娘娘莲步轻移下了台阶,轻声感慨:“也是十数年不曾归家,下头几个弟弟、弟媳,看着都面生了,你是大弟罢?”   沈常居大喜过望:“是,大姐姐,我是常居啊,这是我媳妇蓝氏。下头还有两个侄女,三个侄儿。”   沈娘娘笑吟吟的:“都来了么?”   沈常居道:“在前头念书,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们来拜见。”一边说,一边看沈娘娘笑容亲切,就想着直起身。   朱沅在一边冷喝一声:“大胆,跪下!”   沈常居下意识的膝盖砰的一声落了地,迷惘的往沈娘娘看了好几眼,指望她呵斥身边大胆的宫人,谁知沈娘娘笑容不变,沈常居心就往下一沉——原来还指望沈娘娘只责怪月夫人——这样看来是都怨上了。   沈娘娘朝一边的宫人道:“领着人,到前头书院去将我这些侄儿们都一并请来见见。”   宫人们应声前去。   沈娘娘又移了一步问道:“这是二弟?”   老二沈常展就不敢像沈常居那般侥幸了,老老实实的道:“常展给大姐姐请安,这是贱内魏氏。”   老三沈常犀的媳妇难产去了,到如今还未娶填房,倒是光棍得很。   不一会儿前头书院的沈家第三代都给请了来。   沈侯的老腰熬不住了,唤了一声:“娘娘……”   沈娘娘笑着点了点头:“老侯爷热了,帮他解了棉服……嗯,给大家伙儿,都解了外头的棉服罢。”   立即有数名宫人上去,利索的依次给人解了外头的袄子,这下子再没人敢出声了。   沈娘娘闲闲的问道:“蓝氏,本宫离家已久,家中许多情形已是不知,也不知我年幼之时,种在兰绮院的那株桂花,可还活着?”   蓝氏牙齿打着战:“回娘娘的话,兰绮院的桂花,开得好着呢,每年秋里,路过那院子,都是一鼻子香。”   沈娘娘哦了一声,又问:“原先我养的那只狮子球可还在?”   蓝氏道:“回娘娘的话,这狗儿寿数是不如人的,已是没了好些年了。”   沈娘娘尽是捡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慢慢的问过来。   众人都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在外头走一会子,那也是裹得严严实实,各院之中都设有暖阁。这样衣衫单薄,又冰天雪地的在外头吹着,如何受得住?   沈娘娘慢吞吞的说了一阵,一众人等都冷得面色发青,打起摆子来。   沈娘娘看了又道:“还是太热啦,都热得打颤,再扒一件衣衫罢。”宫人们都晓得沈老夫人受了蹉磨,此时蹉磨沈家人就是给沈娘娘出气,都想在沈娘娘面前挣个脸,扒起衣服来那是毫不手软。   老二媳妇魏氏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受不住了,看了看自己簌簌发抖的儿子,扑通一声跪地,向前膝行了两步:“娘娘!这大冷天的,穿得这般单薄,受不住啊!”   沈娘娘笑:“嗯?为何本宫回来时,见我母亲就穿了件麻布衣衫?”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哑了声,要说沈老夫人的遭遇,众人全不知情,那也是瞎话:说是卧病,却不给人探视,两个儿媳也没有说去侍候汤药的,说不知情,你洗得清白吗?   沈娘娘淡淡的吩咐:“她老人家都受得住,想来这天是热得很了,来啊,都脱得只剩单衣。”   这边正是宫人给众人扒衣裳,戚夫人已是领着戚云淮匆匆的赶来了。   两府离得不远,沈娘娘先前只着紧着沈老夫人,免不得有人偷溜去报信,待到老夫人苏醒,中间也要了不少时候,可不就让戚夫人赶上了?   戚夫人看着女人半蹲,男人弯背哈腰,均穿着白色单衣,有如木偶一般维持姿态不动。不由的喊了一声:“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沈娘娘心道可算来了,嘴上却道:“自然是久不归家,今日正好将家人认一个遍。”   戚云淮诧异的看着这古怪的情形,不由去看朱沅,朱沅却不与他对视。   戚夫人已经是一幅悲愤的样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岂有让自家老父冰天雪地的只着单衣站在外头长揖不起?姐姐,你这是,不孝啊!”   沈娘娘往朱沅看了一眼,朱沅会意,往前走了一步:“夫人,娘娘嫁入皇家,自此与娘家人便有君臣之分。自然是先论君臣之礼,再论家礼。沈侯拜娘娘,那是天经地义。这衣衫脱得,也是应当应份的——就是沈老夫人,那也是着单衣面见呢。”   戚云淮自这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神情一动。   朱沅又道:“夫人与娘娘是嫡亲的姊妹,也不要忘了礼数。”   戚夫人看了朱沅一眼,红了眼圈:“我对姐姐,自然是尊重的。只是这再重礼,也没有这样不叫起的,这不成了折磨人了?姐姐,那是咱们的爹啊!”   沈娘娘勾唇一笑,不接她这一茬:“你来得正好,有一桩公案正好让你一起断一断。今日本宫回娘家,不意竟撞见一名名叫月夫人的妾室妄图逼死我们的母亲。我离家过早,竟不知此人是谁,有何倚仗,如此胆大包天,依你说,是不是罪该万死?”   戚夫人脸色微微一僵:“姐姐是否误会?月夫人入府,我尚未出阁,眼见她倒是十分贤良,不至如此行事罢?”   沈娘娘挑了挑眉:“本宫亲眼所见,且人证、物证俱在。”说着向朱沅微微颔首。   朱沅便令:“带上来!”   侍卫位便推上来六名剥得只剩单衣的婆子,五花大绑的捆着,往场中一推令其跪下。   朱沅道:“说,你们为何要闷死老夫人?”   六名婆子磕头如捣蒜:“娘娘饶命,婢子等同老夫人无怨无仇,只有在老夫人手底下讨碗饭吃的,怎么会有胆毒害老夫人?全是月夫人指使!”   一个一个的唯恐说得不够,急着想将功赎罪:“半年前起,月夫人就每日只让给老夫人送些残羹冷炙!”   “夏日让穿夹袄,冬日让穿破麻衣!”   “赤脚蓬头,自己洗衣扫地!”   “三日前起,突然就连水、饭也不让送了!”   沈娘娘越听,越是心中大恨。   戚夫人听得面色发僵,勉强笑道:“她一个妾室,岂有这等本事,莫听这些婆子胡说。”   沈娘娘道:“那便请你去屋里看看,母亲骨瘦如柴,头发花白,手脚上全是裂口,处处都流着脓……”   戚夫人狡辨:“兴许是旁人……”   沈娘娘道:“这也好说。能支使得动这一干仆下的,少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主子。不是月夫人,难不成是咱们爹?”   沈侯一急:“胡说!自然是那贱人!”轻易的就将月夫人给推到前头。   沈娘娘又道:“是大弟一家子么?”   沈常居和蓝氏吓得插烛一样跪下了:“冤枉啊!我们都十分敬重嫡母,只是如今沈家庶务归我们夫妇二人打理,忙碌之中不曾关注嫡母情形,才教这贱人暗里使坏!”   沈娘娘道:“哦,那是二弟一家子了?”   沈常展魂飞魄散,扑通也跪下了:“大姐姐明察,弟弟满腹经纶,学的是孔孟之道,如何会行此禽兽不如之事?且手中无权,也使不动这些仆妇,倒是这贱妇,以前便常听她背后对嫡母颇多诋毁,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啊!”   沈娘娘将目光扫向沈常犀,他不等沈娘娘说话,就自动跪下了:“弟弟以为必是月夫人无疑。”   沈娘娘这才转向面色铁青的戚夫人:“你看,一家子都说是她。这可不算是本宫不分就里的冤枉她吧?”   戚夫人沉默一阵:“姐姐莫跟她计较……”   沈娘娘加重了声音:“蕴棠!你的亲娘被她如此折磨,你却为她求情?真真好笑,难不成你不是沈家嫡女,倒是这贱人的孽种不成?!”   戚夫人咬着牙,不说话了。   戚云淮露出个有些悲凉的笑容,看了看沈娘娘,又看了看戚夫人。戚夫人从不曾和他说过些,但他不是傻子,这情形想不明白都难。只好转脸盯着一旁的一棵青松,沉默不语。   沈娘娘却不肯放过他:“云淮,你母亲糊涂,你却一直是个明理的孩子。皇上甚至称赞你在权贵子弟中当属第一。你说说,你外祖母遭逢此难,该当何处?”   戚云淮抿紧了唇,弯腰作揖,却一言不发。   朱沅离得近些,就见戚云淮脸色苍白,额上青筋从薄薄的皮肤底下突起。   沈娘娘笑了一声:“将那贱人拖出来!”   月夫人被人从一边拖了出来,披头散发,衣衫单薄。   她一出来就求沈侯:“侯爷,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沈侯将头别到一边不理。   月夫人看了戚夫人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转脸还是去求沈侯:“侯爷,妾身都是为了您啊,都是为了您!”   沈侯暴怒:“胡说八道,事到如今还想栽赃,都怪我被你所惑,竟不知你背地里做下此事!”他谅定沈娘娘不能将他怎么样,只管推脱。   沈娘娘果然也只是鄙视的看了他一眼。   然后吩咐侍卫:“来人,先将这贱人浇一身冷水,再将她双腿束住,倒缚于马尾,你们纵马绕城,游街示众。有人问起,就说她意思谋害主母。将她——拖死为止!”   月夫人瞬间双目射出怨毒之色:“你这毒妇,和你娘一样歹毒!”   一句刚落,已经有人将她口鼻一捂,拖了出去。   戚夫人簌簌发抖的坐地。   沈娘娘环视一周,笑着道:“莫急,等待时机,一个一个来。”先好好的跪着,冻出些病根儿,就当收些利息。   作者有话要说:开心芝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5:27:12   dyxie031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0:16:25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0 21:12:11   毛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0 17:20:17   ooooooops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0 16:41:14   谢谢各位打赏~原来你们都有一颗虐渣的心~另外,小戚没抱错,皇后产子,里外多少人围着,这活计技术难度太高。真要做这种事,也只有皇帝能命令上下配合,将此事做成了。但是皇帝没有这么爱戚夫人,也没有这么恨沈娘娘。   第63章   朱沅扶着沈娘娘回屋,目光掠过戚云淮,发现他这一阵瘦了很多,那种从容镇定似乎已经消失不见,越发沉默。   戚夫人慢慢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裙摆,发现已经浸湿了一小片,不禁恶狠狠的将布料攥在手中,捏成一团。过了好一阵方才放开。红着眼走至沈侯身边,“爹,这样您的身体如何撑得住,我扶您回屋去歇着,姐姐说到底,也是您的女儿,怎么能这样子对您?”   沈侯大感次女贴心,才要说话,四周的侍卫已经是齐刷刷的拔出腰刀:“娘娘有令,尔等谁敢违抗?”   戚夫人咬着牙:“我也是一品诰命,就是皇后娘娘,亦不会如此折辱。姐姐既然以势欺人,上不顾孝道,下不顾友悌,我也只有入宫向皇后请旨,评一评孰是孰非!”   正气凛然的说完,又安慰沈侯:“爹爹,您等着女儿。”   沈侯十分欣慰的望着她。   戚夫人转身就走,她毕竟诰命加身,侍卫不敢真个动刀,只好报到沈娘娘面前。   沈娘娘坐在炕沿给沈老夫人的手擦药,闻言只说知道了。   过得一阵与朱沅商量:“她说是向皇后请旨,必然又会请到皇上跟前,被她颠倒黑白的先告一状,只怕倒于我不利。所幸这老贱|人此刻已是死透了,就算是皇上亲临,也救她不回。就算是被责怪,我亦是不悔。倒是我爹爹与几个弟弟不好收拾,终究是血亲,令人束手束脚。”   朱沅看了一眼沉睡的沈老夫人,只问道:“娘娘到底是因着是血亲,是以不忍下手。还是因着是血亲,下了手于名声有碍,牵连太子?”   沈娘娘这人,爱也爱得钻了牛角尖,恨亦恨得不走第二条路,顿时面色一整,银牙紧咬:“我母亲虽不是个菩萨,但对下头几个姨娘和几个弟弟,从未苛待,反是公正慈爱。没想到落到如此境地,却无一人替她说半句话。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忍?……只是从前我不懂事,如今却像一梦初醒,觉得自己好好的皇后不做,任情任性的将自己作成了废后,上对不住母亲,下对不住儿女。太子必然也没少受些冷遇,想必心中惶惶,惟恐被废。我怎能让自己境遇更差?手中没权没势,真是猫儿狗儿也要上来踩一脚的,这些明面上的名声,也不得不注意了。”   朱沅颔首:“娘娘能如此想,就最好不过了。心境开阔,坚定意志,辅以针剂,癔症可除。如今既是已解了老夫人之危,其余人等倒也不急于处置,娘娘首要固宠,只要身在上位,多的是各种手段慢慢翻旧帐,自可徐徐图之。”   说着又是一笑:“怎么说,也是沈家家事,皇后娘娘未必会为此出头,皇上国事繁忙,亦不是旁人想见就见的。娘娘尽可以拖延时候,慢慢打好腹稿。不管怎么说,外头那群侍卫就是皇上的眼睛,黑白也不是戚夫人说了能算的。”   沈娘娘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望着朱沅,有些狐疑道:“你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我细思自个十五岁时,仍是懵懂任性,不如你多矣!”   朱沅适时的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相逼严……臣女没这个福份懵懂。”   沈娘娘一怔,彼时祖父在世,黄家安好,母亲掌管中馈,姨娘和下头的弟弟们都只有向她献媚的。皇帝欲得祖父相助,她顺风顺水的成了皇后。莫说万人之上了,她对这一人之下的“一人”,也是本性流露,甚少小意奉承的。此时乾坤扭转,实在让她悔不当初。细细咀嚼,乃是满嘴苦涩。   忽儿外头宫人来禀:“娘娘,太子来了。”   沈娘娘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让他进来罢。”   太子正站在廊下,目瞪口呆的望着下头瑟瑟发抖的一群人。   沈侯一张老脸冻成了青紫一般的苦瓜样,可怜巴巴的望向太子。   太子作为晚辈,实在有些承受不住,等到沈娘娘让进,几乎是落慌而逃般快步走进了屋里。   他一边疾走,一边大声道:“娘娘,儿臣听人来报,也是糊里糊涂的,这是怎么回事,竟闹到如此境地?”   沈娘娘坐直了身子,扬了扬下巴:“跪下罢。”   太子怔了怔,迟疑片刻,撩起下摆,直挺挺的跪地。目光落到了沈娘娘所握的一只手上,色褐肤枯,皮肉翻裂。   沈娘娘看到太子的神情,忍不住又涌上一股泪意:“这是你外祖母的手。”   太子双目微睁。   沈娘娘问他:“她老人家被禁锢已四年有余,被虐待已半年有余……我有罪,你呢?你有没有来陪她说过几句话?”   太子被问得无地自容!   他曾外祖父沈言清,那真是个人物!可沈家的灵气仿佛就用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往下头的沈侯,和沈常居三兄弟,那都是拎不起来的人物。   太子每常与沈侯相谈,总是寡而无味,久而久之,便不大亲近沈家人。在他眼中,沈家人只要不闯出祸来让他来擦屁|股,那便是万幸。   要说这四、五年来,他亦有给沈老夫人来请安,但每次沈老夫人总是精神不振,含含糊糊的吐不出两个囫囵字来,太子只以为她身体欠安,除了奉上些药材,并无过多的过问。如今想来,必是会面之时,有人给沈老夫人下了药了!他如何料得到堂堂一位侯夫人,会被如此对待?   然而太子无可推卸:“是儿臣过于粗疏!”   沈娘娘静静的看着他:“并非粗疏,你是没有心。太子,你满心功利,你连自己的外祖母,都没有敬爱之心,将来如何去爱万民?只怕你对我,也并无几分真心。也罢,是我自己作的孽,只顾自己悲悲戚戚,却没对你悉心教导,致使你成了今天这模样。”   太子面上泛上了一股红潮,一直红到了颈项上。他闭了闭眼睛,膝行向前握住了沈娘娘的手,向下伏着,将额头抵在沈娘娘手上。   额头上触到了一股湿意,那是沈娘娘的泪。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感觉自己的面具被至亲的人撕裂,而他无可招架。   他每一天,都在担忧自己被废,以至于其他任何事,都装不进他心中。那些担忧将他的心层层包裹,而这被包裹的中央,是如此空洞。   而现在,沈娘娘第一次如此理智,冷静,而犀利的和他说话。   他很难堪,这层层包裹像是被掀开了一条缝,塞进了一些让他痛苦,但是充实的东西。   沈老夫人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摸了摸太子的头:“不怪他……他有忙不完的事儿呢,不单是他,这种事儿,我活了一辈子,也是再没想到的。”她的声音微弱,但是和煦慈爱,像冬日里一缕暖暖的阳光,轻轻的照在太子身上。太子抿紧了唇,将头埋得更深。   ***   戚云淮停住了脚步。   戚夫人正扶着婢女的手欲上马车,回过头见他不动,不由柔声道:“云淮?”   戚云静静的望着戚夫人,负手而立。雪花在空中打着转儿落在了他的睫毛上。戚夫人一时看不清他眼内的神情。   这是她最要紧的儿子,戚夫人松开了婢女的手,折身走了回来:“怎么了?好孩子,你是没见过这些阴私事儿,被吓着了?我就教你莫跟来。”   温柔到让戚云淮喉头发紧。   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多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的道:“母亲,您别入宫好么?”   戚夫人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呀?你外祖父还受着苦呢!”   戚云淮垂下了眼睑:“沈家人确实行事有亏,但娘娘亦是沈家人,不过小惩大诫,今日必无大碍。母亲还是息事宁人,勿将事情闹至御前,毕竟外祖父和几个舅舅有错在身。”   戚夫人笑了:“你呀,就是过于端方,被你爹爹教傻了。何为黑,何为白?只看圣意属谁,谁就是白,圣意偏移,谁就是黑。罢了,我自个去罢,你且先家去。”   她轻轻的一旋身,娇弱之中透出一股自得。   戚云淮突然提高了声音:“别去!”   戚夫人唬了一跳,回头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你?”   戚云淮尽量的压抑住了心绪,偏过头望着积雪中露出的枯枝。   戚夫人莫名的有些呆不住了,不再理会他,匆匆的转身:“你先家去!”她几乎是有些慌乱的上了马车,对着婢女道:“快!”   婢女连忙吩咐车夫赶车。   一声响鞭,马匹小跑着向前,速度越来越快,消失在拐角。   ***   沈娘娘陪着沈老夫人,一直到了宫门快落匙才离开沈家回宫。   太子默默的召来两名心腹宫人,令守在沈老夫人身边。   沈老夫人笑道:“莫担心,经此一出,他们是再不敢了。”   沈娘娘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去。   沈家人待她一走,顿时个个跟冰棱子似的摔在地上,只差没碎成两截。   旁边的下人们情形倒好些,跪归跪,到底没被扒了衣裳,此时挣着表忠心,一拥而上扶着各位主子。   沈大奶奶蓝氏哆哆嗦嗦的道:“快,快请大夫!”沈老夫人屋里倒是有个大夫守着,但谁也没这么大脸敢去叫他来看。   婆子们应声好,拔腿就往外头传信,孰知到了二门上,就有两名太子留下的侍卫守着了门,抱着双臂,也不拔刀,闲闲的看着张惶的来人:“这是要去哪?眼看着宵禁了。太子殿下吩咐了,身为外戚,当以身作则,循规蹈矩。速速回去,紧闭门户,休要惹事!”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几个婆子只好手软脚软的跑了回去。   沈侯一听,当即就气得打起了摆子,几个人都按不住,沈常居用手一摸沈侯的额头:“哎哟——这是发热了!”   不管沈府如何闹腾,沈娘娘一行终是掐着点回了宫。   只是才刚刚回了凤仪殿,热茶也没喝上一口,就有宫人来请:“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请您往仁睿宫一趟。”   沈娘娘与朱沅对视一眼: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爱的萤火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2 14:17:18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2 13:00:01   mirand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23:15:13   ooooooops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1 22:02:41   zhcj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9:36:31   晴天宝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9:22:33   豆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8:16:31   fish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7:36:37   sunn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1 17:34:23   ll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11 17:02:08   感谢各位爱的轰炸   今天出去吃酒席去了,本来是赶不出来的,但看了评论,实在是不忍心辜负啊,虽然没有继续虐,但是血亲想要明目张胆的一刀砍了,那还是不容易的,慢慢再死吧。   另外,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小萧就是男主啊   第64章   继后窦氏,是个温和贤淑的人。将宫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并无多少存在感。   她既不与姜贵妃争宠,亦不介意废后占据着凤仪殿。   皇帝本身子嗣不丰,只得两个公主,三个皇子。窦皇后膝下便养了两个,当年沈娘娘刚产下珸琅公主不久便已失常,无法养育公主,皇帝先是将公主交给贤妃养,后头贤妃病歪歪的没了,正好新后入宫,便将珸琅公主交给新后来养。   珸琅公主渐渐长成,虽有些腼腆,但知书达礼,不骄不横,一洗过往皇室公主骄横的形象。皇帝对窦皇后倒也满意,尽管窦氏的相貌在宫中的美人当中并不算出色,但皇帝照足了规矩,初一、十五必宿在皇后宫中。   是以皇后恩宠虽不隆却不断,终于也诞下了三皇子,今年方才三岁,活泼可爱,甚得帝心。   皇后常笑言有子有女万事足,对着谁都是一幅好脾气。   此时她亦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上头,看着戚夫人在下头抹泪。   戚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皇帝看着免不了有几分怜惜。   她柔柔弱弱的:“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母亲受了委屈,妾身亦是心痛难抑。但终究是长辈的屋里事,不容我们晚辈置喙……姐姐却只偏着母亲,教爹爹冰天雪地的长揖不起,褪衣受冻……姐姐正在气头上,只有求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了。”   这事,往小了说是沈家事,往大了说,也是涉及到了皇家体面——妃嫔里头出了如此不孝不悌的,真论起来,皇家亦是有放纵和监管不力之罪。   皇帝微微蹙着眉头,手肘斜支在扶手,撑着下巴。   戚夫人哭着哭着,又为沈娘娘求情:“皇上、娘娘!也切勿责怪姐姐,只要爹爹能安然无恙,一家人,自然是和和气气的好……”   皇后唇边飞快的掠过一抹笑意,又消失不见。   过得片刻沈娘娘来了。   她穿着一件秋香色短袄,下边一条黛色长裙,发饰简洁,妆容齐整。   沈娘娘并无张惶,平静的向帝后行过礼,便站在屋中,也没多看戚夫人一眼。   平心而论,沈娘娘与窦皇后远无旧恨,近无新愁,只是两人心有灵犀一般,往日里那是能不见就不见。   此时窦皇后命人给沈娘娘搬了椅子来,沈娘娘也是坦然受之,安稳的坐下了。   皇帝看她这模样,不由蹙紧了眉头:“蕴兰,朕还当你已是知错了,孰料不过出宫一趟,便闹得鸡飞狗跳的。”   沈娘娘脸色一白,扭头看了看戚夫人,闭着嘴沉默不言。   皇帝用指头敲了敲椅子扶手:“你到底是为何要如此行事?不顾自己体面,也不顾皇家体面,难不成又疯了么?”   沈娘娘抬起头看着他,双目中有如火焰在跃动,高高的抬起了下巴,既倔强,又高傲的道:“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皇帝倾身向前:“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不能好好说?”   沈娘娘不似以往吵闹不休,但却反常的摆出了一幅倔强默认的态度。比起一旁柔弱的戚夫人来说,自然是不可爱得很了。   倒把皇帝给气笑了:“合着你这态度,什么也不说,还是朕冤枉你了?”   沈娘娘冷笑一声:“说了和没说也无甚分别,臣妾冤着冤着,也就习以为常了。”   戚夫人拿帕子掩着脸,装作拭泪,却忍不住微微的弯起了唇。   皇帝听她一语双关,微微眯起了眼。他为何这么多年对沈蕴兰一直优容?   一是少年夫妻情真,沈蕴兰出现的时机既早又好,他立她为后虽有些旁的原因,但毕竟曾携手出游,掌灯夜话,交颈而眠,她的名字不管他喜或不喜,总是留在了他心底。后头他见过的女人太多,无一不是小意向他献媚,皇帝早已经没了心思去琢磨任何一个女人,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张光鲜的面孔,而不会去管这面孔后的人是什么性情。   当初虽有腻烦沈蕴兰,有意教她认清分寸的意思,但还真没想过要废她,谁知她就一下迷了心窍呢?   他不必对任何人道歉,可心底却不是不理亏的。   原本以为两人和好,这一页揭过去了呢,识趣点就再也不要提起。谁知她仍是不知避讳。   皇帝一下就有些恼怒了。   他沉下脸来,唬得众人一下就没了声息。   沉默了半晌,皇帝才重重的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放你出宫,就是个错误。回去,好好待在凤仪殿,想想清楚。”这是又禁足了。   沈娘娘默默的站起来,向着皇帝和皇后福了福身,抬起眼来看了看皇帝,退了出去。   戚夫人用帕子遮住了半张脸,咬了咬牙,心道为何仍是不疼不痒的禁足?月夫人就这般白白没了不成?是了,毕竟是太子生母,为着太子颜面,也不好罚得太过……若能废了太子……   过了一会儿又她幽幽的哭了:“家父也不知如何了……”   皇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丹蔻。   皇帝也没有出声。   戚夫人一下僵住,偷偷拿眼打量皇帝。   他似乎……在出神?   戚夫人似哭得干哑,轻咳了两声,皇帝回过神来:“明日朕令御医往沈府一趟。”说着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皇后令人送戚夫人归家。”   皇后笑着应了是。   戚夫人欲言又止——皇帝的反应,比她想像中的可冷淡多了!   皇帝出了仁睿宫,外头冷风一吹,他就想起了沈娘娘方才望他的那一眼:咬着唇,眉头轻蹙,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一直是大吵大闹的,这样隐忍脆弱的样子,可真是第一回见。   他想了想,侧过头道:“今日跟着沈娘娘出宫的……”   王得宝会意,上前一步哈着腰道:“回皇上,小的让萧都尉将人传来?”   皇帝嗯了一声:“宣他来,朕有话要问。”   ***   孙侍卫刚交了差事,上头的萧都尉看了看时辰,吩咐道:“宫门落了匙,请不到令你也出不去,到卫营所对付一夜得了,可别到处乱走动。”卫营所是侍卫位在宫中的歇息处,紧临着南宫门,严进严出。   孙侍卫答应一声,才要出去,就有内宫中人来传旨:皇帝问话。   萧都尉面色很不好:让这小子直面天颜,得了晋升之机,岂不要踩他头上了?   于是他背着人问孙侍卫:“你犯什么事了?”   孙侍卫张大了嘴:“没啊!大人不是说,让属下一切听娘娘吩咐么?”   “娘娘吩咐你干什么了?”   孙侍卫呆愣愣的:“没干什么,就是——”   想说又收住了嘴:“大人不是交待过,上头主子们的事,不许乱传吗?我可不能说。”   时间紧迫,小太监还在外头等着呢,萧都尉问不出来,只好沉着脸道:“八成是闯了祸,小心着应对。”   孙侍卫唬了一跳,一路迷惘着跟着小太监走。   他一路走,一路想:也没干什么啊,就是唬了唬人,哦,审讯了沈侯的妾室和几个婆子,都没用上刑呢,全招了,还有就是按沈娘娘的吩咐,拖死了个小妾。   他想得一拍大腿,引得小太监回头看了他一眼。   孙侍卫也没留神,就心里懊恼:怪不得他爹说他是个算盘子,拨一下,动一下,办事就是不机灵。   怀着这种忐忑之心,孙侍卫一见皇帝就跪了,一言不发,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还没开口呢,王得宝也是没见过这样的愣小子,不由踢了他一脚:“怎么回事?”   孙侍卫瓮声瓮气的道:“属下该死,把地给弄脏了。看着是吓人了些,明儿一早就打扫干净。”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问:“什么地?”   孙侍卫愣愣的:“临武街上的地啊。”   皇帝纳闷了,朝王得宝抬了抬下巴,王得宝就自动上来问话了:“话说清楚,你弄脏块地有什么要紧?”   孙侍卫舒了口气:“不要紧?属下也觉着不要紧,就怕住那一条街上住的大人看着不雅,毕竟一路的血不是?”   王得宝唬了一跳:“一路的血?!”   孙侍卫点头:“可不,一个大活人呢,那血可不少!”   皇帝眉头一跳,懒得和他打哑迷,沉声道:“今日同沈氏出宫,发生何事?你从头道来。”   孙侍卫应了一声,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备细说了一遍。   皇帝越听越不对:“沈老夫人竟被如此虐待?”   孙侍卫点头:“是,好容易找了个知情的下人,刀往脖子上架才给领路,赶过去时,沈老夫人正被蒙了湿纸,晚到一刻,那就是要蹬腿咽气的了!”   王得宝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见过的阴私事也不算少了,权贵人家乱了套也是有的,像沈侯家这般,沈老夫人是堂堂正正的侯夫人,有个嫡亲的闺女在宫中为妃,还有个外孙贵为太子,还能被一个妾室如此苛待,甚至还要被取了性命,那真是闻所未闻!   皇帝听了也是面色不好。   沈老夫人也是诰命在身,更何况是太子的亲外祖母,这简直不次于在打太子的脸!   先不论太子是不是得皇帝欢心,那他也是皇帝的儿子,这种时候,皇帝自然是护起短来了,心底只觉得这妾室死得太过便宜。当然他心中也跟明镜似的,知道一名妾室就敢这样兴风作浪,背后自然是有人撑腰,沈侯是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沈蕴棠今日的种种表现来说,那也是值得玩味的。   ****   沈娘娘是有些忐忑的:“话全让那贱|人给说了,皇上本就偏着她,回头真给我爹爹撑腰,可如何是好?”   朱沅勾了勾唇角:“娘娘放心,皇上只要想,便可知道真相。问题在于皇上有无这个兴趣想去了解。娘娘如果与戚夫人在御前对质,她哭哭啼啼的含糊事实,娘娘反倒显得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无人相信不说,皇上也下了下论,再不会去追问。反倒是沉默以对,只现出些憋屈的样子来,皇上倒有八、九成会重新问过。”   沈娘娘点了点头,稍稍安心。   皇帝负手站在凤仪殿外,沈娘娘含泪看他的一眼,总让他悬着心。   他叹了口气走了进去,抬手制止众人通禀,径自入殿走到暖阁外头,就见那朱女官站在外头,满面忧心。   朱沅才要向皇帝行礼,就被制止,只好打起帘子,让皇帝进去。   皇帝踏入暖阁,就见里头幽幽暗暗的只点了一盏灯。沈娘娘面朝下,伏在炕上的锦被里,一动不动。   皇帝走过去坐在炕沿,就动手将沈娘娘翻过来:“这不捂坏了么。”   谁知一翻过来,沈娘娘竟是没睡着,只是满面的潮红,两只眼肿得跟桃子似的,静静的望着他。   皇帝顿了顿,侧身躺下,将她抱入怀中:“你啊,学着柔顺点不好么?偏不会拐个弯,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沈娘娘没有说话,只是往他怀里拱。   皇帝奇异的涌上一种情怀: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又臭又硬,但其实很脆弱。她不会运用女人最擅长的眼泪,只会独自一个人受伤,除了他,还有谁能护着她呢?   **   戚夫人第二日一早,就赶去沈府。   沈家一家子全给病下了,下头的婢女婆子也是带着病照顾上头几位主子,四下里乱成一片,只有正院里沈老夫人的院子静悄悄的。   戚夫人在沈侯炕边坐下,红着眼圈:“爹爹,您安心,昨儿我去求了皇上,今儿会有太医来替您诊治的。”   沈侯昨日夜里一时冷得要压三床棉被,一时热得恨不能扒层皮,早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此时听戚夫人说话,浑浊的眼里才算显出丙分神彩来。   “好……,好,等太医看过,回头皇上说不定还要问他话,看我病得多重,就知道那不孝女有多不孝了……”   戚夫人也说是,一家子翘首以盼,到了晌午,太医院才派了名毛头小子过来。   戚夫人看了不悦,这大夫,自然是胡须越长,越有经验。这小子看着就是毛里毛躁的样子,能有什么经验?太医院竟然敢这般敷衍,她一定要告到皇帝面前!   果不其然,这年轻太医草草的把了下脉,含含糊糊的道:“嗯,没什么大碍,就是风寒,卧床静养罢。”   戚夫人斥道:“你看仔细了吗?”   太医哼哼两声,只管点头,随手开了张方子就走了。   戚夫人恼怒:“定是姐姐从中作梗,她怎么说也是个娘娘,向太医院传两句话也是容易。”   沈侯气急堵心,咳得惊天动地,肺都要咳出来了。   戚夫人站起来:“爹,您等着,我再入趟宫。”   等入了宫,在仁睿宫偏殿侯了许久,才有个小宫人出来告诉她:“皇后娘娘宫务繁忙,暂且无暇得见夫人。”   戚夫人若不是不好直接找到清元殿去,怎会这般曲折来找皇后?   她只好一把抓住这小宫人,给她多塞了些银两。   这小宫人才慢慢吐露几句:“眼看着要腊八节了,各处都忙着呢。这节骨眼上,皇上还领着沈娘娘出宫围猎去了,皇后娘娘的事儿就更多了。”   戚夫人听得愣愣的,也不知怎么就出了宫,事情为何与她想的不一样?   ***   此刻东燕山上下戒严,东大营的卫兵都手持长茅,背负弯弓,团团围着营地。   萧源眼睛闪闪发亮,皇帝如何高大威武他见不着,沈娘娘如何国色天香他见不着,他就见着站在一角的一位丽人:披着件厚厚的灰貂皮裘,仍然显得亭亭玉丽,眉目淡然间,仍有一股压不住的艳丽。   萧源满身的亢奋连旁边的卫兵都发觉了,悄悄的踢了他一脚,扯着嘴皮子道:“混小子,你可别犯混,这幅饿狗扑食的样子是要作甚?”   萧源没有理会他。   朱沅轻轻的咳了一声,微微的侧了侧身子,仍然逃不过那火热的目光。   这目光像要将她灼穿,告诉她,他一直不曾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唉唉唉,无话可说,直接承受任何拍砖   第65章   沈娘娘穿了一身猎装,秀发全绾到帽子里,比平素多添了几分英姿。   原本她生得还与戚夫人有几分相似,此刻一看,却是全然不像了。   皇帝倒是格外喜欢看她这模样,一路上都含着笑。   沈娘娘骑在马上,侧过脸来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我说不要来了,我又不会打猎,我母亲还病着,我身在此处,心挂两头,也碍了陛下的兴致。”   皇帝不以为意,笑容不改,“朕已吩咐了太子照看,不会有事。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往后只有更忙的,也只得这几日有空来了。”   沈娘娘仍然是有些闷闷不乐,皇帝用自己的马鞭抽了她的坐骑一鞭子,马往前一蹿,唬得沈娘娘惊呼一声,皇帝才大笑着纵马跟了上去。   朱沅也是换过骑装了,沈娘娘有心抬举她,特地为她要了匹马来。此际朱沅骑着马慢悠悠的跟在后头,横紧前头赶着讨好的从人太多,她也就不去凑这热闹。   大冷天的骑马,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不一会儿鼻头就冻得发红了。更糟糕的是,这一番动静下来,树上的积雪直往下掉,簌簌的打在帽子顶上,她也只好一反平素的镇定自若,有些苦哈哈的缩着脖子。   萧源快步的跟着跑,越看她这样子,越喜欢。   东燕山下这一片林子还算平坦,前头已经有人围着四周驱赶猎物,慢慢向中心缩小包围圈,以供皇帝猎杀,皇帝放出一箭,引来四下里震天震地的喝彩声,猎物们吓得四处乱窜。   朱沅忍不住捂着鼻子打了几个喷嚏,萧源碍于左右有人,不敢上前,但一双眼总忍不住朝她去看。   朱沅看他一幅情不自禁的模样,不由有些不耐,若被他人看出端倪,也是一桩麻烦,因此越发冷着脸。   突然前头一阵山呼:“白色神鹿!”   “此乃大吉之兆!”   后头众人一听,全都一脸喜色,传说中有白色神鹿出现,就表示帝王勤政爱民,是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的吉兆。   皇帝必然龙心大悦,一通赏赐是少不了的,在这时候到皇帝面前露个脸,于日后升迁大有裨益!   于是后头众人迅速的加快了步伐,一齐赶到前头去。   朱沅隐约也是记得前世听说过这白色神鹿的话儿,横竖她不信这些。若真是吉兆,后头东颐园就不会有地动的发生了。可她当时的消息不便,却也不知是谁有心拿这白鹿奉承皇帝了。此际她倒是有心落后一步,骑在马上,闲闲的转着手上的马鞭,冷眼看着萧源靠近。   萧源眼神亮亮的走到她马下,仰头看她,一时又有些局促,挠腮抓耳的憋出了一句话:“……沅姐姐,你好不好?”   朱沅抬起鞭子指着他:“不许再盯着我看!”   萧源一怔,面露失落之色,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朱沅催了催马往前,萧源又哎了一声。朱沅回过头,心中却寻思,是不是真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却见萧源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个小水囊来:“沅姐姐方才有些着凉了罢?我备了姜茶,一直贴身温着呢,为免伤寒,趁热喝罢!”   朱沅一时说不出话来,愣愣的望着他。   萧源两水向上托着水囊,有一些不安,有一些期待,有一些坚持。   半晌他又急忙道:“水囊是新的,姜茶我亦未用过,就是方才捉空回去,请了营地大婶给煮的。”   你小子,这种时刻也敢溜号!   朱沅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弯了腰,伸手接过这水囊,就见萧源瞬间都站得直了些,满面的笑容。   她拔下木塞,有些艰难的含了一口,还很烫,烫得她吞咽困难,好容易吞下去,又烫得她心都要化了。   她默默的低下头塞上,将水囊扬手一扔,萧源探手接住,立即又塞入怀中:“沅姐姐,我就跟着你,什么时候觉着身上冷,你就拿去喝两口。”   朱沅含含糊糊的也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有些狼狈的甩了一鞭,纵马往前奔去。   萧源的笑脸还挂着呢,就不见了朱沅的身影,一时笑意就慢慢的收了起来,颇有些丧气,过了一会,又摸了摸胸口的水囊,复又眉眼带笑,心中寻思:无论如何,总是喝了一口不是?那她也没这般厌他嘛!   一边这样想,一边又劲头十足的一路向前奔去。   朱沅到时,正见当中有头白色的小鹿被侍卫圈在当中。它惊慌朱措的睁着大眼,灵巧的四处走动试探,试图逃脱。   东大营的茅校尉一改平素的惫懒,此时收拾得整齐利索,满面认真的单膝点地,抱拳对皇帝道:“末将等日日在这林中操练,从未见过此神鹿,陛下乃真龙天子,万物威服,它才自发现身!”   虽然这马屁太着痕迹,但耐不住皇帝此刻就爱听,他笑着微微颔首,点了点场中的白鹿:“将它好生运往宫中,朕要将之圈养在御花园。”   茅校尉应了声是。皇帝挥了挥手:“赏!”   王得宝立即遵旨,前往安排。   皇帝又问起茅校尉:“爱卿是那一年从军?”   茅校尉压住满心的喜悦,恭敬道:“末将洪武三年从军,安元七年任校尉。”   皇帝唔了一声:“这些年,有功无过,朕都是看在眼里的。”   茅校尉激动的道:“得皇上一句,末将死而无憾!”   皇帝虽并未将这话题继续下去,但这茅校尉也在他心中挂了个号了,往后自有机会予他。   一时茅校尉保持着这样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退了下去,到了一角,迎面见着无组织无纪律的萧源,也不生气,反倒是别有深意的笑着,伸手去拍萧源的肩,低声道:“好小子,忘不了你。”   萧源也是一笑,又急勿勿的往前赶去。   茅校尉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哑然失笑:“这臭小子,为了个女人,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也多亏他这胆大包天,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才连带自己这把年纪了,也有了进升之机。   萧源紧赶慢赶,才发现朱沅已经站在了沈娘娘身侧,不免失望。   还站在原地耸搭头脑袋,就被人一把拉住:“你跑那去了?你今日这脚不老实,当心脑袋也不老实——急着搬家!”   萧源擂了他一拳,默然无语的归了队列。   沈娘娘也是第一回见白鹿,免不了有些兴致的看了一阵,想起来对朱沅道:“方才就一个白影子往面前一窜,唬得人差些射了它,还好停了手。”一面说,一面侧脸去看朱沅。   朱沅迅速的收回了视线,笑着对沈娘娘道:“既然是祥瑞,自是不会轻易被伤着,这也是有定数的。”   皇帝听得点头。沈娘娘也道:“可不是,我回想起来,当时可不就是有箭擦着它射出去了?偏生还真没射伤它。”   不管这白鹿是真是假,如今这场面皆大欢喜是真的。   一时整个东大营山呼万岁,震得枝头的鸟雀惊飞。   正是兴高采烈,皇帝令宰羊,赐美酒,要好生热闹一番。   突然就山上传来一阵惨嚎。   瞬间整个营地就都安静下来。   侍卫们刀出鞘,团团围在皇帝周围,偱声望向声音来源处。   过得一阵就见一个庞然大物跌跌撞撞似饮醉了一般往营地而来。   有人突然就喊了一声:“熊瞎子!”   茅校尉心道不好,早听老百姓说过,往深山老林中打柴时见过有熊,但它始终也没出来过。想来是今日驱赶猎物吵醒了它。   实则面对于它,最好的反应是保持安静,不去刺激于它。   但如今这明晃晃的一片刀兵,想不刺激它也难。何况皇帝在此,容不得这样憋屈的方式。   茅校尉只得大喝一声:“保护皇上!放箭!”   老成些的士兵都迅速的听令反手取弓搭箭,入伍不久的小兵们却是吓得直哆嗦。   一时箭如雨下,黑熊两爪一挥,拍落无数。熊本就皮厚,有些箭枝虽然也伤到了它,但更多的是激怒了它,它大吼一声,就朝着人群密集的地方扑来。   沈娘娘吓得脸色发白,朱沅一把在后头托住了她,低声附到她耳边:“娘娘,您要以身护主,更待何时?!”   沈娘娘一个哆嗦,咬了咬牙,豁了出去,扑在皇帝身上:“皇上!”   皇帝正看得心惊,一低头,就见沈娘娘这样一幅毅然绝然的神情护卫着他,瞬间心中五感陈杂。   这黑熊冲进了人群,顺手就抓起了一个持刀砍向它的士兵,舌头往他面上一舔,伴着惨叫,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朱沅默默的向前两步,挡在了皇帝和沈娘娘前面。   沈娘娘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一表忠心,她朱沅,也需要!   她只需要这样一个姿态,但是她相信,绝不会在重重士兵包围之下,还被黑熊攻到面前。   黑熊从冬眠中被吵醒,原本还是糊里糊涂的,此际满身带伤,已经被激出了凶性,左右扑腾,撕咬抓拍,所到之处俱是血水飞溅。   萧源咬着牙,看着朱沅笔挺的站在皇帝和沈娘娘前面,刷的一声拔出自己的腰刀,几个纵跳,一路从众人的肩上踩着飞奔过去,再往下一跃,两手持刀向前一抻,借助惯性,直直的扎向黑熊的左眼!   作者有话要说:ooooooops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6 23:11:36   NiN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6 21:28:21   11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6 17:04:35   naomi2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5 13:58:52   小拉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3 23:49:06   身在腐淵、無路可逃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13 10:09:38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2 23:34:20   昨天太仓促,都没有感谢各位投雷鼓励!   还要谢谢各位热情留评!   第66章   随着一道让人肉酸的声响,萧源已经是一刀深深的扎入了黑熊眼窝。   黑熊痛楚的长嚎,正是一爪朝着萧源面门挠来。   这一爪下去,脸都要划拉成两半,   朱沅都不禁看得两手紧握,忘了呼吸。   还好萧源动手之前已经想好后手,当即足尖大胆的蹬上了黑熊腹部,以此为支点,手往刀柄上一撑,借力往后一仰。黑熊的爪尖只有一丝丝擦着了他的鼻端,他尽力的仰着头,那爪子已经是从他胸口一路下划,薄甲顿时四散,胸口的棉絮翻飞,瞬间液体渗了出来,湿透了衣襟。他已经是向后一个筋斗翻了落地,立即暴退了数步,脱离了黑熊爪子的攻击猛围。   而黑熊此刻已经是一声接一声的惨嚎,原地乱舞。   朱沅仔细看了萧源,鼻端血珠冒出如线滴下,胸口……她猛然想到那一囊姜茶,徐徐的吐出一口气来。   萧源这小子,横着袖子往鼻子上一擦,倒像也激出了几分兽性,他的刀还插在黑熊眼睛上呢,此刻劈手就从旁人手中夺了一把,再度冲了上去。   黑熊本就眼神不行,现在还被插瞎了一只,另一只也全被血染上了,更是看不清了,但架不住它全身是凶器,随便蹭到也是内伤,众人围着它想打落水狗,那也是束手束脚的,只是不停的放箭。   萧源满身的凶猛彪悍之气,觑准时机,斜里一刀又将黑熊的嗅觉灵敏鼻子给削了,这下黑熊可真是晕菜了。   一时间士气大震,看着萧源冲上冲下,一把刀舞得十分凌厉,众人也都齐齐落刀,不惧受伤的近身凌虐黑熊。   皇帝这时也不怕了,就这样看着萧源,情不自禁的颔首:“真乃一员勇猛的虎将啊!”   萧源连着数刀有意挫破了黑熊胸口的皮毛,最终一刀直插它的心脏,这庞然大物终于轰然倒地。   一时场中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只余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过了一阵,才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声,但很快又被压抑住。   皇帝扶了沈娘娘的肩令她站直,自己负手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道:“我大燕久无战事,不料诸位将士仍未丧失勇气,锋利如初,朕心甚慰!”   毕竟是做皇帝的人,这个时候肯定一句,下头诸人是瞬间热血沸腾,齐齐以膝点地,大声道:“吾皇万岁!”一时间竟是忘了伤痛。   这会子可真是要大肆庆贺了。   夜间的校场上燃起了高高的篝火,火上架着全羊烤得冒油,无数的酒水运到篝火旁,喝多少,有多少,喧嚣声响彻云宵。   这事后一经统计,只有一人丧生,重伤者四人,轻伤者十数人。   皇帝令重重抚恤死者家眷,受伤者也派了随行太医救治,更是令人将今日这头大黑熊剥了,熊肉烤好分派给诸位伤者食用。   更将萧源召到面前问话。   此时皇帝也是随兴的坐在一堆篝火前头,目光炯炯,含笑看着萧源:“你是何处人氏?”   萧源抱拳道:“末将萧源,乃是繁阳人氏,年初方到燕京,家父在大理寺任五官。”   皇帝大感意外:“你父亲一介文官,如何养出你这般勇猛无匹的儿子!”   萧源道:“末将自小在外祖家养大,外祖正是名武教头。”   虽然恭敬,但身上那股子青春热血的劲头是藏都藏不住的,这从他利落有力的动作,桀骜不驯的眼神,都可看得出来。   皇帝倒是喜欢这样的年轻人,萧源若是位高权重,这般锋芒毕露的,皇帝倒不放心,如今萧源不过是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士兵,无论如何蹦跶,如何不驯,在皇帝眼中,那也不过是只精神点的蚂蚁罢了。蚂蚁嘛,那倒是越精神越好。   皇帝对太子并无多少喜爱,也有一点是与他常年蔫蔫的模样有关了,如今见着萧源,又正是他立了功的时候,禁不住就是面露赞赏。   “这黑熊皮粗肉厚,箭枝亦是难以深入,朕观你似乎臂力过人,刺入它体内并不过份吃力?”   萧源道:“是,末将自小臂力有异常人。”   皇帝一时兴起,让萧源演示,萧源也依言将校场中一块闲置的石料轻松举起,看得皇帝抚掌大笑:“好,好!来日必是一名虎将!”   末了又问萧源:“今日你立下大功,朕一时亦不知作何赏赐,你可有甚想要的?”   萧源一时心如擂鼓,没料到这机会就这般容易的摆在了他面前,他终是忍不住,抬眼看了朱沅一眼。   朱沅原本就在看着这边皇帝与萧源的对答,这一眼自然是没有错过,一时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郁躁之意,她明明白白的看得出来,萧源以往的志向,不过就是燕京街头当名泼皮王,今日这般以命相博,其中大有她的因素。   这已不是简单的少年春|心萌动了,他愿意为之努力,也为之努力了。   这同那些轻浮的贪慕美|色似乎是有点不同了。   但朱沅觉得她只想躲开,罕见的出现了些心慌之感,这样赤诚的感情,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她居然不想要——或者说是——   她这边还没想个明白,萧源已是收敛神情,十分严肃认真的对皇帝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末将只想能为皇上效命,若能得皇上恩典,做名武骑常侍,日夜得以护卫皇上,必定万死不辞!”   这时代不管念书也好,习武也好,最大的抱负,那肯定就是为官为将啊,萧源这说得真是一点花头也没有。而且就凭他一身武艺过人,又勇气可嘉,武骑常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而造的职位嘛!   听他说得这般直白,皇帝也不介意,反倒更多了两分笑意:“好!年轻人,心中有想法,是好事。朕看你亦是十分合适,就这样罢,你此番就随朕回去,径直上任罢。”   萧源一阵欢喜,眉开眼笑的,立即大声道:“萧源谢皇上隆恩!”   这样欣喜感恩的样子,让皇帝也是有些成就感的。倒是立在皇帝身边的武骑常侍们对了一下眼,意味莫名——方才他们围住皇帝,守着最后一道防线,都还没轮得上动手呢,这小子就大秀武力值——其实要按他们的想法,他们那一个不是武艺超群的?真要是最后的危急关头,他们出手了,还有这小子什么事?   如今国泰民安的,这些武骑常侍们都没有机会表现,好容易得来个机会,却被这萧源摘了桃,不论自身本领如何,心里对萧源都难免不服的。只是他眼看着就要成为同僚了,日后较量的日子,还长着呢!   萧源满心的兴奋,朱沅的态度难免让他觉得有些挫败,但是他尚且不知放弃二字为何。   所以不管她高不高兴,他始终还是朝着自己的那个目标在奔进。   他从皇帝面前退下,并没有去饮酒,反倒是抱着自己受的赏赐,回了营地。先将自己所得的赏金,分一半给今日受伤的士兵,另一半全托人给今日丧命的士兵家眷。   他倒不是出于什么善心。说白了,吃着军晌,总指望着太太平平可不实际,即入了伍,到了以命相博的这一日,死了伤了的,也无甚好怨的。但是一起并过肩,他萧源又不缺这些银子活命,能帮扶一把就要帮扶一把,这才是义气。   做完这些,他回了自己屋子重新换了身衣裳,这才抱着皇帝方才单赏他的那一张熊皮又出了门。   他一直远远的坐在柴垛上候着,巡逻的人看见是他,也不以为意,只以为是欢喜傻了,喝多了酒在此处醒酒。   萧源左等右等,才等到朱沅往这边来了。   当下就觑了个时机往下一跳拦住了她。   朱沅见暗里突然跳出个人,不免唬了一跳,往后就是一退,只作站不稳手乱划着,却毫不含糊的迅速从头上拔了根发簪下来,反手藏在袖中。   萧源已经是上前一步揽住了她的腰防止她摔倒,另一手就去捂她的嘴:“沅姐姐,小声些!”   朱沅差些就要出手,听到为声音,一时默然无声了。   虽然冬天里穿得多,要说萧源揽这一下就感觉到什么柔软了,那是假话,但萧源仍旧心怦怦直跳,乍着胆子去牵她的手,不可避免的就摸到了她手心细长的硬物,当下心中略一思忖,便知是她防身的簪子,顿时略滞了滞,复又拉着她往一边去,两人藏到柴垛的后头。   朱沅这时眼睛习惯了黑暗,借着雪光,看到萧源正抿着唇笑。   他似乎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姐姐真非常人。”   朱沅也无话可说了,缓缓的将簪子重新插回头上   萧源见她不出声,献宝似的将挂在臂弯里的一幅黑乎乎的东西往朱沅面前送:“沅姐姐,这个给你,回头请人硝好,做成件皮裘,暖和得很。”   打了猎物向心上人邀功,简直是动物天性!   朱沅闻着这股子血腥味,看着他在黑暗中也掩不住的热情双目,实在是不忍心的,委婉的开了尊口:“回去送给你爹罢,这黑乎乎的,毛又粗,我用也不合适。”   萧源哦了一声,兴奋之情有所减退。   朱沅不由想起了他以往蔫了的时候,头顶的小卷发都会跟脱了力似的搭拉下来,此时戴着皮帽子,倒教她心中觉着有些遗憾看不着了。   因为莫名的想到这一桩,她终于是抑制不住的露出丝笑意。   萧源一下就捕捉到了,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我思虑不周,还有几日呢,我一定给沅姐姐猎几张好皮子!”   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朱沅懒得理他了,转身就走。萧源连忙拦着:“沅姐姐,再多说两句罢。”   这一伸手拦,熊皮就拖地了,黑乎乎的朱沅也看不大清楚,她刚想往旁边插过去呢,脚就绊着了这熊皮,人往前一扑。   萧源横了一步一扶,自己也被这熊皮给绊得一仰,抱着朱沅就往后倒。   要说他完全没有办法应变,那也不是,但是当朱沅的呼吸拂到了他面上,他突然就直挺挺的像根柱子一样倒下去了。   朱沅毕竟是没有武艺在身,被萧源箍着腰,只能完全无能为力的被他带倒,伏倒在他身上——四片嘴唇轻轻一触,朱沅就已经迅速的仰起了头,快得仿佛不曾触到一般。   但萧源已经是完全不会说话了,痴痴呆呆的望着她。   如果光线足够,朱沅应该是可以看见萧源面上迅速的红了起来,这红色漫延到他的耳尖,颈项,颜色之浓重,简直都可以煎熟一个鸡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 23:11:09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 10:45:01   焚心的蝴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8 09:39:51   感谢投雷鼓励~受之有愧,更新不正常了   喜大普奔的是,我女儿烧了六天,终于初步控制住了   接下来尽量日更,但不能保证。   以前我听人说文如其人,我是不信的,总觉得写的什么,和作者本人,其实是没啥必然关系的,很多人品卑劣的人也写出了很美好的文章。但是现在我从另一个角度意识到,这是有联系的,这个联系并不是说三观啥的,而是从文的结构上头,可以看出作者的禀性,比如说,我就是个无计划,很散漫的人,不能自律的人,所以我基本上就有点虎头蛇尾,俗称烂尾君了,嘿,因为知道自己的缺点了,所以也不敢保证更新量了,本来就够肥的了,不要再食言而肥。   另外,今天的情节有点老套么?其实我老早想来一次了,意外亲吻什么的 ^^   第67章   萧源的气味不难闻,即便天寒地冻的,与他这般贴着身,也感觉得到他像个火炉似的,散发着热气。   朱沅默然看了他一阵,才淡淡的道,“还不松手,”   萧源一阵慌乱,“哦,哦,”连忙松开了手。   朱沅撑着他的胸口跪起,再慢慢站直。   萧源也是利索的爬起来,熊皮也扔在地上不要了,就是无措的看着她。   朱沅整了整衣裳,拍掉膝上的雪,头也没有抬:“别再跟来,再跟来我恼了。”   萧源看着她从身边再度走过,再度伸出了手一拦,他嗓子发干,觉得自己要说出的话十分可笑,可是不论如何可笑,说出口也是一次尝试,没说出口,那便什么都没有。   他声线紧紧的:“……沅姐姐,我,我对你负责好不好?”   朱沅是真的恼了,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你以为我一人过来是要作什么?”说着再也不理会他,略略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这句话在此际脑子不大灵光的萧源来说,自然是十分费解。   他远远的跟着,直到看见朱沅入了净室,他的脸又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这大半夜的,朱沅一个人从篝火边走开,又不是沈娘娘的吩咐,那自然是内急。而他萧源左拦右拦的,朱沅心中作何想法……萧源真是不敢深思!   他呆在原地,看见朱沅出来,尴尬得恨不能用雪噎死自己。   朱沅缓缓的走近,看见他那复杂的神情,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她边笑边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去了,也不管萧源失魂落魄的立在当场。   酒过三巡,皇帝命众位将士们继续饮酒,自己却携沈娘娘退场了。   这东燕山脚下是有个别院的,虽皇帝来得仓促,但已是从晌午就命人烧起了地龙。   沈娘娘与皇帝进入室内,反倒觉得有些热。   两人解了外头衣裳,洗漱一番。   沈娘娘就穿着件半新的葱绿夹衣,斜斜的挽着髻,坐在炕边饮花露。   皇帝坐到她身边,看了她一阵,才带着笑意问:“今日可吓着了?”   沈娘娘给皇帝也端了一盏:“怎么没吓着?魂都快掉了。您也喝一盏,又是烤肉,又是烈酒,火又这样旺,明儿您该上火了。快润一润。”   皇帝却问:“都吓着了,还往朕身上扑?”   “寻求保护”和“要来保护”,那扑抱的方式可大不一样,前者成小鸟依人状往怀中钻,后者张开双手呈包围状。   皇帝见多了前者,却鲜少见到后者。   沈娘娘红了脸,没好气的哼哼两声:“是我自不量力了,糊里糊涂的也没想清楚就扑过去了,周遭可还有武骑常侍呢,您就笑话我罢!”   这话说了,皇帝好一阵没有说话。   沈娘娘将杯盏一放,转脸就见皇帝带笑看着她。   皇帝慢慢将杯盏往旁一搁,就欺身上来,一下就将沈娘娘按了下去:“朕怎么会笑话,珍惜尚且不及呢……”   一边说,就将手探入了沈娘娘的小夹衣内,沈娘娘不免有些吃惊的望着他动情的模样,心中笑他如今看不清,也笑自己过去看不清。   但她很快的反应过来,双臂紧紧的缠上了他的颈项。   原来所有的感动,都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   沈娘娘不过是假装出一番反应,皇帝就自以为恩爱异常,频频与她眼神交缠。   她想起自己过往的那些爱恨,可能都只是一场独角戏。   想得越清楚,心就越凉。   皇帝倒是异常满足,将她揽在怀中,轻轻的吻了吻她带汗的鬓角:“……从前那些事,都过去了,朕往后会好好疼你。”   沈娘娘还能怎么说,她甚至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懒懒的窝在皇帝怀中,轻轻的咬了咬他的喉结来作回应。自然是惹得皇帝十分愉悦——他貌似就喜欢玩点小野性的,瞬间就重新压了上来,再战一场。   朱沅虽不必站在外间候命,但原本沈娘娘是有话要和她说的,因此她在外头也听了一耳朵这室内的动静,估摸着沈娘娘是不会有精神再来同她说话了,便擅自下去歇息。   这别院里头也是给她安排了一间屋子的,朱沅洗漱过后站在窗前,觉着屋中闷热,也就推开了窗子站了一会儿。   远远的校场上还在喧嚣声不断。   雪已经是停了,半空中一轮明月照得这个世界格外冷清。   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肩,感觉到一股躁动在心中升起。   以往也不是说完全没听过皇帝和沈娘娘这码子事了,但她自忖是于此丝毫不感兴趣的,但今日竟像是有些难耐了。   也许是因为这明月,也许,是因为那轻轻的一触。   她摸了摸唇。   萧源此刻倒是不能在四周探头探脑的,皇帝正在此间歇息,整个院子都被围起来了。他也是带了点轻伤的,想来是不会让他带伤当值了。若他还鬼鬼祟祟的围着转,岂不要被人当刺客抓了么?   但朱沅却有一些想起他来。   阳刚、热血、纯情、清新,这一切随着那轻轻的一触,侵蚀到了她。她毕竟已经不是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女。   围猎进行了三日,第四日一早,皇帝一行就起驾回宫。   皇帝同沈娘娘坐在前头的车驾中,朱沅坐在后头一辆小马车上。萧源虽然还未正式到任,但他也随着这一行同往燕京去,就骑着马护卫着车队,他也不和旁人争着到皇帝的御驾旁露脸,只在朱沅的小马车旁打转。   朱沅只要打起帘子,那是一定会见着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的。   为着平稳不颠,这一行是十分缓慢的,短短一段路程,到了晌午车驾方才入了宫门。   先前早有人先行来安排,膳食那是早就备好了,沈娘娘坐在炕上用膳,一边听苏吉汇报。   自从糖儿叛主被命勒死,下头头一号的宫人就是苏吉了。   沈娘娘逐渐恢复正常,这凤仪殿也就逐渐恢复了生气,宫人们的眉眼,那是鲜活许多。   这苏吉就是有些心思和手段的,朱沅倒也不惧,反倒建议沈娘娘用她来搜罗消息。   凤仪殿这么多年在宫中也没个耳目,基本就是一抹黑了,苏吉倒是十分适合此道,至少现如今,宫中大的情形她是知道的:“……娘娘随皇上刚走,辅国公夫人就入宫来了……”   沈娘娘听了又是一阵反胃,将筷子往桌上一搁,脸就绷起来了。   虽然是心中生气,又问起娘家情形:“……我母亲可好了?”   苏吉道:“太医日日都去问诊的,老夫人的情形已经是日渐好转,已经能下地走上一小刻了。就是沈侯,一直没能退热……”沈娘娘的几个弟弟,到底是壮年男子,都已经是痊愈了。反倒两个弟媳并几个孩子还是汤药不断。犹以沈侯这样上了年纪的人病得最厉害,外头的名医是请了不少,始终病情有反复,沈侯现在已经没几刻清醒的时候了,都烧得迷迷瞪瞪的。   戚夫人始终以为是太医院怠慢的原故,估摸着还是得入宫来求。   沈娘娘令撤了膳,待从人退了下去,方对朱沅道:“她是惯会装可怜的,皇上,唉。其实若是旁人受宠,我都无谓。偏只有她,我真恨不能将她践踏到泥里!”   沈娘娘曾经沉浸在一个自以为幸福的世界里——溺水三千,只取一瓢,就是有旁的嫔妃,那也不过是身在皇家,不得已的事儿。就是这个贱女人,亲亲热热的叫着姐姐,却背地里捅了她一刀又一刀。   那时候她刚产下珸琅公主,闷在宫室内坐月子。   这贱|人借口入宫来陪伴,逗她开怀。   谁能想到她竟敢趁她夜里熟睡了,就同皇帝在一旁的榻上行那颠鸾倒凤之事?这贱|人的衣裳扔了满地,甚至还有一件罩到了她的面上。她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薰香,听这两人说着不堪入耳之言。   她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原来这不是第一回,原来他早就觉得她腻烦。   原本她产后就是有些心绪不宁的,这一激之下,只恨不能自裁。到末了自裁不成,却是有些疯癫了。   沈娘娘银牙紧咬,越想越是愤怒,又是有些精神失常了,嘴里不停的激动的嘟囔。   朱沅从她的言语中拼凑出了当年的情形,急着安抚她的情绪:“娘娘!您冷静些!想想您的打算——从今往后,不是得顾着老夫人,顾着太子和公主么?”   沈娘娘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紧紧的扣着炕桌的边缘,好半日才平息下来:“……对,你说得对。”   朱沅拍着她的背:“娘娘安心,您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妃嫔,她却只是个国公夫人,只要您稳住了自个,她绝无可能对您造成威胁。再说了,您和她之间,关键还是在皇上。这些事,您想多了,难免对皇上流露出怨色,那可是对您不利。”   沈娘娘仍是意不平:“我不甘心让她安生……不甘心,我要将这事偷偷儿揭露,迫得她被沉塘,你,快想个法子!”   不管平时对朱沅多依赖,多感激,多亲密。此时身份的差距一下就出来了,这气势,就是不容朱沅推拒。   作者有话要说: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 22:03:33   11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 21:36:42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 18:01:57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 18:00:07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9 17:57:26   感谢投雷鼓励~   第68章   朱沅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   沈娘娘话一出口,似乎也是宣泄了一半情绪,拿帕子按了按嘴角,垂下眼睫,没有继续再发作了。   朱沅这才轻声道,“娘娘,这要传谣言,是极容易的。上下嘴皮碰一碰,原本就是有影的事儿,随意就能传出个一二三来。只是这想让戚夫人沉塘,却不容易。您就算拿到了铁证,让满宫嫔妃宫人亲眼目睹了戚夫人的丑态呢,她也沉不了塘。”   沈娘娘闻言不由抬眼看她。   朱沅微微笑道,“打鼠还怕伤着玉瓶儿呢。一个戚夫人不要紧,皇上呢?私通臣妻,这顶臭帽子戴在皇上头上,谁也别想好过。就是为了皇上,戚夫人也必须是清清白白的。娘娘您不在乎,就愿意将这事给捅破了,那也得有人愿意往这被捅破了的窟窿里看不是?”   沈娘娘泄了气。这许多年来,戚夫人的事,宫里宫外的,未必没有人知道,但却没有人敢捅。就是辅国公,也默默的顶着这顶绿帽……“就这样任她厚颜无耻的快活不成?”   朱沅给沈娘娘端上茶:“自有娘娘揉搓她的时候,只是却急不来的。”   什么时候?自然是太子登基的时候。皇帝壮年,这其中多少煎熬,多少变数,真是令人心焦。   沈娘娘一想到此处,眉目间就是一片戾气。   朱沅唇角微微的露出抹笑意来,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戚夫人与皇帝私通这个马蜂窝捅不得,但若是说戚夫人与其他男人私通呢?戚家这口气忍得太久,必然是不会手软的,就是皇帝也并无名目伸手制止。但此节得沈娘娘自己想得通。   朱沅可以助沈娘娘夺宠,太过阴私的事儿,却需谨慎,谁知他日不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呢?   ***   沈老夫人真是好转许多。   声音较前次见面,已经是元气足了许多。   沈娘娘握着沈老夫人的手,就是眼泪簌簌的落。   沈老夫人只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手背。   好一会儿沈娘娘才擦干了泪,红着眼睛笑道:“母亲身体见好,女儿就安心了。这阵儿,没再受什么委屈罢?”   沈老夫人道:“如今谁还敢给娘受委屈?侯爷病得糊涂了,你下头几个弟弟,如今正是往我面前下功夫,我眉眼一动,什么都有人办好了。”沈侯不服老,占着个位置不让。又无嫡子,按说该立长子为世子,偏次子的生母较为得宠。沈侯便也一直拿个世子位吊着三个儿子,不说半句明白话。如今就是想说句明白话都说不了了。   这沈家的爵位最后落到谁头上,最后可不就是沈老夫人作主了?   老大老二为表诚意,跪着在她面前扇了自己十七、八个巴掌,直说自己以前对嫡母不够孝顺,没发现她受着苦,简直是猪狗不如!   倒是老三还光棍点儿,没作出些丢人现眼的事来。其实说起来,他倒真是没有助纣为虐,只不过从小就有些孤僻,万事不大关心。   沈娘娘又想起一事:“我外祖家,如今败落得厉害了罢?这回我能发现这事,还得多谢黄家表妹,先前没顾得上,此时想起,还是得拉拔他们一把。”   沈老夫人就叹了口气:“你舅舅,不争气啊!”   沈娘娘这时倒现出两分爽利的样子来了:“这样罢,我便送两个庄子过去,地契压着不许舅舅变卖了。庄子上一年的出息也不少,供舅舅家一家子嚼用是够了,再想富贵些,就得自己挣,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说到这里,突发奇想:“黄家表妹不是一直未嫁?娘不如令人去探一探口信,问她是否愿意再醮?如果愿意,不如就嫁给三弟做填房……三弟要愿意,咱们就定了三弟承爵,您看如何?”   沈老夫人也是眼前一亮!   这侄女是个能干人,人品也是没得说,就是命不好了些。虽她是再醮之身,但沈常犀也是死过个媳妇的,倒也不是很配不上。自然,如今黄家败落了,但加个爵位做添头,沈常犀该也是觉得这买卖做得。   有了亲侄女做儿媳妇,沈老夫人自然是顺心。黄三姑真真的与人做了回夫妻,那也算是变了回齐活人,一世不留什么缺憾了。   两人越想,越觉可行,沈娘娘眉开眼笑道:“若两边都愿意,娘就让表妹莫忧心,托了她的福,才能让娘少受些苦,我是一定要给她添笔厚厚的嫁妆的,比起她上头两妯娌只多不少,往后呀,我也一定给她撑着腰!”   这事也是宜早不宜迟,万一沈侯咽了气,两边都是年纪不小了,那能再守三年来。   沈老夫人心下是高兴的,还是有些迟疑:“万一她一意守着……”   沈娘娘道:“那咱们也不能勉强她了。”   当下两人议定,自然是先将沈常犀先请来试探了一番。   沈常犀不笨,他自小生母早逝,性子又直些,不如两个兄弟得沈侯的喜欢。   将来沈侯去了,他只能得一份薄产分家出去,他读书不成,打理庶务亦不在行,前程惨淡那是预料得到的。   所以在沈老夫人状若无意的提到了黄家表妹的时候,他努力的想了想,想起昔年也是见过的,圆圆的脸,大大方方的,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都克过人,谁也别嫌谁,这样也很好。   当下他就低下了头:“全凭母亲作主。”   这边办妥了,黄家表妹那边却没这般快能说定。   沈娘娘打道回宫,走到半道上遇着了大理寺少卿家眷一行,对方赶紧避到了路边。   方夫人今日是出门应酬,正是家中临时有事,方荣圃赶着去报信接了她回家。此时方夫人下了马车,恭敬的候在一旁,方荣圃亦是从马上翻身下来。   等前头沈娘娘所坐的马车行了过去,两人这才敢抬起头来。   方夫人看着这一行前后侍卫簇拥,车马华丽,心中不由咋舌:还以为这沈娘娘翻不了身,不想这才多大会功夫?眼看着就起来了。方荣圃对此事也是极为好奇的。   除了前头的马车,后头还跟着三辆规格小一些的马车,想来是从人所坐,方夫人和方荣圃对于沈娘娘的从人自然是没多少敬畏之心,平静的打量着。   正这时一阵北风刮起,吹得车窗口的棉帘子高高的扬了起来。   方荣圃无意的往里一看,不由得全身一僵。   是她!眉目淡然,风流内蕴,压也压不住的艳丽。   方夫人也是留意到了。待到车马全部行过,她侧脸看了看方荣圃呆滞的样子,皱了皱眉:“原先嫌她,这会子又看得出神作甚?”   方荣圃惊讶的转过脸来:“孩儿几时嫌过她?”   方夫人哼了一声:“她就是朱家长女,原先娘亲曾想把她说给你为妻,结果么……”说到这里,又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方荣圃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方荣圃这会子真是失魂落魄了,满心满眼的全是三个字: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   方夫人先还不当一回事,后头回了家,秦卿迎了上来:“母亲,相公。”   方荣圃等她唤了第三声方才回过神来。   方夫人就觉着很有些问题了。   秦卿这狐媚子,打扮上是很有一套的,几乎是日日都要翻了新花样出来。方荣圃每回都是要打量好一阵。   方夫人往常那都是要唾弃的:也就是这样眼皮子浅的,骤然掉到了福窝里,就抖起来了,日日穿新衣!真正有几分底蕴的,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那也是落落大方的。   可是今日方荣圃明显目光游移,并没仔细去看秦卿。   方夫人将这一路来的事儿捋过一遍,心中就有了数。不免对侄女殷舜美感叹:“看来当年也就是差了一步了,要让你表哥见着了那朱沅的面,他自然就折服了,还有秦卿什么事?今日他无意见着了,可不就跟失了魂似的?”   秦卿实在是方家的一大耻辱,自打她入了门,方夫人都有好一阵没脸出门应酬。想起来就是心头大恨。   殷舜美是翻年就要归家去待嫁的,为了从方夫人处多捞些添箱,自然是万事附合着她说:“可不是么!关键就是表哥不愿意。其实朱家当时也就是摆一摆姿态,咱们家这样好的人家,他们岂有不愿意将女儿嫁过来的?”   方夫人是越想越恨,停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要能将朱家这丫头也娶进门来就妙了……”由着她们两争风吃醋,秦卿可还有什么心思来呕她这个婆婆?只怕两头都要争着讨好婆婆才是。最好是能将秦卿这贱胚闹到失了圃儿欢心,休下堂去才好。   殷舜美都不由惊讶的张大了嘴:“这,不能罢?怎么说朱姑娘也是官家千金,怎么能做妾?”   话说到一半,她看了看方夫人的脸色,马上转口:“不过依他们家的门弟,原也不够资格做表哥的正妻。”   方夫人笑了笑:“谁要她做妾啊?她若是来做妾,秦卿不就压着她了么?还斗什么?我是想着,让她进门来做个平妻①,这不算是辱没了她罢?”   殷舜美拿帕子掩住了唇,着实的吃了一惊。这平妻,也只有下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人家才时兴。家中一个正妻侍奉父母,外出经商又娶一个平妻。正妻平妻双方兴许一世都不见面的,就这么两头大。正经的官宦人家,是绝少这样的情形的,唯有在兼祧两房的情形下,才会每房各娶一名妻室,这正妻和平妻之间,也就相当于堂妯娌了。   方夫人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方夫人看殷舜美的神情,笑着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没经过事。真正令人称奇的事你还没见过呢。光想想,自然是不容易了,真真动手去办了,其实也都不是很难的。”她一边这样镇定自若,成竹在胸一般的说着,一边就在心中盘算,要如何拐几个弯,求到皇后面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平妻在清朝以前的法律上是不允许的,据百度搜索,是天子都不能娶两个妻子。一夫只应一妇,断无二妇并妻之理。有妻更娶被告发是要受处罚滴。   不过本文架空,平妻不是什么很光荣的存在,但也是允许存在,并不触犯法律的。   第69章   沈娘娘回宫的时候,太子正在等侯。   看见沈娘娘就迎了上来扶住她的手肘,“娘娘,外祖母身子可好些了,”   沈娘娘笑道,“好多了,她老人家以往就极注意养生,多年来又一直行善积德,始终是有福气的。”   母子两个说着话进去了。   朱沅落在后头,拿眼看着钱怡面上可疑的红晕。   看得钱怡都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走过来摇了摇她的袖子,“好姐姐,”   朱沅笑了笑,“路怎么走,你自己心中是有数的。我看一看怎么啦?只要你继续走下去,往后呀,各种心思目光各异的人,你都会遇着,那才需要打叠起精神呢。”   钱怡咬着唇,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道:“明儿就是腊八,咱们凤仪殿的小厨房也是在忙着准备煮腊八粥呢,娘娘说不得会给姐姐家赏些御制八宝粥,姐姐若要回去,可别忘了领我一道出去玩儿。”   钱怡对于出宫一行满是期待,同朱沅说说笑笑个不停。   暖阁内的气氛却是有些凝滞的。   太子虽是带着笑,到底有些不自在,同沈娘娘隔着炕桌坐着,将杯子端起来,还没沾唇呢,又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端起。   沈娘娘也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拍了拍他的手,微微的一笑。   这不需要言语的宽解,反倒使太子心下松了松:“娘娘,儿臣……”   沈娘娘温声打断:“好了,都过去了……如今万幸,你外祖母无事,往后你多表孝心也就是了。我还有事儿要交待你办,黄家那边,你在外头行走方便,还需多照应他们一二。”   有事交待给他,这更令太子心下释然了,母子间的那股亲呢劲又恢复了:“娘娘放心,待儿臣看看黄家可还有什么拎得起的人,不妨给他个机会。”   沈娘娘点了点头。   太子迟疑了片刻才道:“以往是儿臣不懂事,往后再不会将表弟领入宫来见娘娘了。”   沈娘娘脸色一下冷了下来,太子提起了心来打量,见她并没有过份激动,这才舒了口气。   沈娘娘面上无笑:“我知道,你这是试探我。你姨母要说不知你外祖母受苦,那是不可能的事,说不得她还从中出了力气。但她再不好,戚云淮亦是辅国公世子,是不是?你希望看看我的态度,能不能不迁怒于他是不是?”   太子忙道:“娘娘若不喜欢,儿臣往后定会远着他。”   沈娘娘一眼扫过,周围从人都退了出去,她才冷笑一声:“你心底里,只将我当成了争风吃醋的妇人。这样想也没错,我原本也没什么出息。只是争风吃醋,我也不至于对个无辜之人这般嫌恶。今日索性就同你说了,你可知道——他兴许还就是你兄弟呢!”   太子一怔,面色渐渐凝重。   沈娘娘越发好笑:“你没觉着你父皇,对着他是这般欣赏,这般爱重……这态度,不奇怪么?就算同他娘有私,有这般爱屋及乌的?还嫌不够显眼的?这明显就是无法抑制的,发自内心的,对自己骨血的——喜爱……”   太子的手指扣紧了桌沿,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阵,垂下头去:“是儿臣睁眼瞎,不知体贴娘娘。”   沈娘娘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觉着太子语调冰寒慑人。   也不能怪他,自己听那贱|人亲口在自己面前炫耀之后,真恨不能掐死这孽障了。   母子俩相对无语。   沈娘娘叹了口气:“再怎么说,他的身世也就是盖棺定论了,皇帝要脸,戚家也要脸。暂且不说这个。倒是你妹妹,看着年纪,也要出阁了,我却与她没说过几句话,如今想起来都是愧疚。你与她年岁相近,也好开口,你多关心关心她。”   太子一笑,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方才他并不曾听到这样令他震憾的消息,也是说起珸琅公主来:“她就是腼腆了些……”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太子方才出来,迎面见着朱沅,太子竟然是十分和气的一笑:“朱女官,借一步说话。”   朱沅心下微讶,太子不喜欢她,她自然是知道的。   他兴许是见多了心思深沉的人,反倒是喜欢单纯可爱的。   看他对钱怡的偏好,便可以看得出来了。也不知道钱家祖父是否算中了钱怡入宫必然是垫底入凤仪殿,又号准了太子这一脉了。   不论她心中作何想,对国之储君,她是不能有任何异议的。   当下引着太子到了偏殿一间宫室,请太子上座,亲自斟了茶水,再束手立在一旁听命。   太子含笑道:“坐,无需这般拘谨。”   朱沅福身谢过,侧着身子坐了。   太子这才道:“朱女官这一阵的功劳,孤是看在眼中的。”这是实话了,太子想了解情形是十分容易的,沈娘娘近来的改变,都与这朱女官脱不了关系,不论是病情的好转,还是对于皇帝想法态度上的改变,都有朱女官的功劳,她的忠心,也可见一斑了。   朱沅不敢居功:“时候到了,娘娘自然是想开了,这其中种种,不是臣女可以左右的。”   太子微微颔首:“虽然你谦逊,孤来日也必定厚赏。”   说着转了话题:“据娘娘所说,如今她都未曾传召太医,每日都是依你之言薰香推按,就是新用的药丸,亦是你进上的。因此孤倒不必去问太医,只问你,娘娘的病情是否稳定,可还会复发?”   朱沅沉吟片刻:“娘娘若一直顺风顺水的,自是不会复发。若心中憋屈,又不慎钻了牛角尖……那可真不好说。”   太子道:“娘娘素来有心事都爱同你商量,你可知何事令她最难舒怀,做到何种程度才能令她痛快?说实话,孤亦确实不了解妇人心思,兴许在孤眼中不甚要紧的,在娘娘心里,就是一块心病。”   朱沅看了他一眼,心道皇帝和戚夫人一道死了,沈娘娘就永世不会犯病了。   只可惜这话她不能说,只是含糊道:“戚夫人对于娘娘的刺激实在太大。”   这确实和太子所侧重的,有所出入。在太子眼中,恐怕戚云淮还更值得忌惮一点。   但和他最初的不以为然相比,太子此刻多体贴了沈娘娘三分,愿意为了沈娘娘顺心而有所行动。   他沉吟片刻,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如何能动得令父皇不起疑心?”这里头就大有学问了,就像太子断定朱沅,不消证据,皇帝断定天下任何人,也不消证据。   那怕是要了戚夫人的命呢,也不是难事。但太子再怎么样做得手脚干净,皇帝认定了就是认定了。以当下而言,保有皇帝的宠信该是第一顺位的事情,实在憋不过要先替沈娘娘出一口气的话。那末,在不留证据之外,还要做得自然而然,可就不是容易的事了。   朱沅低眉敛目的没有出声。   太子却是挑起了眉,询问的“嗯?”了一声。   朱沅不慌不忙:“臣女入宫为女官,愿为沈娘娘效劳,照料娘娘玉体,替娘娘解闷抒怀都是份内之事,太子所问,却是臣女能力所不及的难题了。”   太子似笑非笑的:“你的过往,孤也知道一些。”倨傲的抬了抬下巴,打量着朱沅的神情。   朱沅微微笑道:“过往种种不堪回首,臣女只求在宫中三年,能有功无过。”   别的不说,这份胆色,是叫太子心里也不得不赞赏了一声。多少人为着在国之储君面前示好,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呢,什么尊严良心都可以不要的。她不过一介女流,还能坚持自我,也实在教太子奇怪了。   朱沅却是有恃无恐:目前为止,她都是有功无过,就是将来太子登基了恼她,看在沈老夫人和沈娘娘份上,也不能动她,甚至沈娘娘活得长久些,她多的是狐假虎威的时候。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再去多留些把柄?   太子轻轻的用指头扣了扣桌面,一时屋里寂静无声。   毕竟身居高位的人,冷下脸来,威势逼人。   太子不是没有幕僚,今日这问计,也不过是顺口一问,偏她拒不献计,倒教太子有些琢磨了。   朱沅这番心思也不难解,她并无太多野心,所求不过是一份体面,来日为家中母亲、弟弟撑腰。就照目前这个程度来说,是很够了。羞辱戚夫人,也并非必须之事。   太子琢磨一阵了然:“你是怕,你涉入过深,来日无法全身而退。”   说着他哑然失笑:“你也太小心了些。娘娘与孤,都不是卸磨杀驴之人,娘娘更是爱憎分明,心底纯善。对于孤来说,你不过是一介女流,无法撼动朝局政事。只要不行叛主之事,孤何苦与你为难?”   说着他意兴阑珊的站了起来,拂了拂袖子,转身往外走去。   朱沅反倒觉得太子并非心胸过份狭窄之人,值得投机。她心念急转,开口道:“其实对戚夫人,臣女倒有些看法。”   太子回过身来,笑睨着她。   朱沅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不管是杀,是毁,殿下与娘娘总会落了嫌疑……倒不如从微处着手。前回臣女嗅着戚夫人好用的薰香,倒有个对症的方子。可令戚夫人患些桃花藓……女人么,容貌总是极要紧的,戚夫人对自己的容颜又是看得最最要紧的,一旦有些不妥,必然会闭门不出。想来也无法再令娘娘心烦了,就是皇上,日久不见……”   日久不见,自然是情份转薄。再熬得久些,年华老去,再度见面,那也是掀不起波浪了。   太子眼前一亮,笑看着她:“女子就是心思细腻,软绵绵的一招下去,比动刀动枪的,那是强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 19:21:11   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3 18:42:53   jessi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2 10:42:16   谢谢投雷鼓励,开心!   谢谢林七给我涨了姿势,原来唐朝并嫡多妻并不鲜见,这样子的话,那我的“平妻”瞎扯的程度又底了些是吧,大家看清楚哦,看清楚哦。   另外,过年都有时间看文么?   第70章   太子近来十分贴心,沈老夫人又日益见好,沈娘娘的心情自然是愉悦许多。   她如今心中虽仍有恨,但比起先前混混噩噩的样子,已经是好得多了。   因此她也想得极为周道,将宫中御制的八宝粥赏了四罐给朱沅,令其家去。   朱沅才提了一嘴,沈娘娘虽然不喜欢钱怡,也大方的放行了。   朱沅便叫了几个小宦官捧着陶罐,同钱怡一道回家。   柳氏接了信,一大早的就迎在了门口,左等右等等到了朱沅,笑容满面,给同来的小宦官拿了红封,客客气气的请了钱怡进门。   因距上回归家还相隔不久,沉哥儿也不认生了,扑上来揪住了她的裙子:“大姐姐!”   两眼扑闪扑闪的,是想着好东西呢。   朱沅一眼看到庭中站着的沣哥儿正怯生生的望着她,便也朝他招了招手,沣哥儿方才抿着嘴走了过来,朱沅便塞了个陶响球到他手中,沣哥儿一下就眉开眼笑了。   后头贾姨娘看着他的笑模样,也跟着高兴起来。   拉拉杂杂的说道了一通,方才在屋里坐下。   一屋子人都围着那四个陶罐看。   宫里是专为了这个八宝粥烧了一窑陶罐的,洁白的陶底上绘的是富贵花开,精细什么的不必说,要紧的是这色儿十分正,兼又豪奢的在里头掺了金粉,一看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八宝粥是凉透了的,谁也不稀罕,倒是这陶罐,放到多宝格上做摆设都使得——上头还有御印呢,就是份体面。   朱临丛端起来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转过脸来对朱沅道:“你在宫里头可要好生当差,莫辜负了娘娘厚爱。”   朱沅福身道:“爹爹说的是。”   这头用过午膳,朱沅就要同钱怡出门逛逛。   虽然说有钱莫买年底货,但现在的市面上年货还是卖得火热。   两人才要出门呢,沉哥儿就揪着朱沅的裙摆不放,到末了朱沅只好将沉哥儿沣哥儿一道领着,又多召了些从人相陪。   通宝大街是燕京最热闹的一条街道,路两边全是小摊子,后头的门脸都是各色的铺子,酒楼茶楼都一样不缺。   人群拥挤,车轿是进不来的,朱沅一行人都下了轿,一齐往里头走。   因为声音嘈杂,朱沅略提了声音叮嘱两个养娘:“都抱好了哥儿,不许撒手。”   两个养娘都晓得厉害,尽管沉哥儿沣哥儿都跟泥鳅似的扭来扭去,两人也都两手紧紧的箍着。   钱怡挽着朱沅的手,一路上看见什么都新鲜。   她家中规矩不算大,出门的机会也是时常有的,但自从入燕京后,就被严格管束起来了,竟是没有出来看上一看。如今看了也不由感叹:“天子脚下,果然还是有些不同的。”   两人一路上翻翻捡捡,给两个小哥儿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又自挑了些饰物。   朱沅想给柳氏置一套头面一表孝心,这可不敢在旁边的小摊上买,找着间银楼的门脸,便同钱怡走了进去。   这两人在宫中呆了一阵,言行举止自然也有些不同,铺子里立即迎上来个女伙计:“两位姑娘是想要些什么?我们铺子各色款式应有尽有,客人画了图样定制也是极快出活计的。”   一楼都摆着些银饰,二楼才是些金饰。   朱沅这段时日受的赏加起来也很可观了,便同钱怡一道上了二楼。   为防止有人偷盗,楼梯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   半人高的梨花木的柜台一直沿着墙蜿蜒往里,上铺着素漳绒,衬着金光闪闪的钗环,十分炫目。每一截柜台后都站着伙计招待客人。   只是朱沅还不及细看呢,只随着女伙计绕着楼道口拐了个弯,就见着里头有个少年十分没正形的倚着柜台,面上神情百无聊赖。   在他旁边是一对中年夫妇正在拿着朵鬓花细看。除了店伙计,一边还站着个娇俏的少女,面颊飞红,不时拿眼偷看那少年。   朱沅的脚步不由得微微一滞。   钱怡嗯了一声:“沅姐姐,怎么了?”   这声一出,那少年立即就站直了,双目炯炯的望了过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萧源。旁边的萧父萧见行,朱沅也是见过的,只是萧见行此时目光掠过朱沅,却是无甚印象。   萧夫人姚氏却是十分敏感,笑吟吟的打量了朱沅一番,心中也不免为她的容色惊叹。   她顺手拿起一枝梅花钗来:“梅花虽不稀罕,但这花蕊用了米珠镶成,倒也活泼。”一面说,一面就往那少女的头上比:“源哥儿,帮着瞅瞅这钗可衬你表妹?”   萧源面色一变,扬眉道:“她是我那门子表妹?”   萧见行喝了一声:“孽障,如何同你母亲这般说话?”   萧源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同我母亲说话,可她如今在地下呢。就是活着,也断不会见我才有了半点出息,就急慌慌的将些香的臭的来拴住我。”那少女一下子脸上红晕退去,泫然欲泣,只可惜无人欣赏。   萧源心惶惶的,虽说他平时在朱沅面前总是手足无措,但毕竟不是蠢人,这话倒是将要表的意思全没漏下。   可朱沅已经是不看他,慢慢的朝里边走去,从他身边走过。   萧源身子都僵了,方才他热血上头,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更别提去看萧见行和姚氏的脸色了。虽然朱沅神情未动,但他明显就感觉到她不太高兴。   他想上去和她说话,但看她身边团团围着一圈人,贸然上去,又不知会不会惹怒了她。   萧见行在一边气得捶胸顿足的:“孽障!莫以为做到武骑常侍,便定有出息!你不过是恰逢其会!依你这不成器的性子,烂泥糊不上墙,不定那一日还要被罪责!就敢如此不将爹娘放在眼中?气煞我也!”   姚氏忍着泪:“老爷莫气,妾身原就不是源哥儿生母……总是没法贴心的。”   萧见行见萧源居然还是扭着头,非但不表态,甚至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肯。相较之下姚氏的委屈就更令人心酸了:后娘难为啊!   萧见行气得一甩袖子:“走!在外头闹也不成样子!”   姚氏将手中金钗一放,拉了那少女,连忙跟上。   萧见行走了几步,见萧源还像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越发是气得加快了脚步下了楼:儿大不由爹,以前萧源就不是个听管束的,现在自己挣了条出路,更是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了。他愿意敷衍萧见行一二,那都是给脸面。不愿意敷衍了,萧见行还能拿他怎么着?打也打不着,骂来骂去也就是这两句了。   听到这一行人咚咚咚的下了楼,朱沅方才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萧源跟个石雕似的愣愣的站在原地盯着她呢,见她一回脸,他就跟按了个开关似的,立即露出副笑脸来。   朱沅便又若无其事的回过头来,指了套镶了和田玉的头面道:“这个呢?”   钱怡偏着头看了看:“式样是好,就是看着单薄了些。”   朱沅笑道:“那里需要用许多金呢,也不嫌沉得慌。就这个罢。”   当下让伙计当面过了称,仔细的装到匣子里,付清了银两,转过身也不看萧源,直管自己一行人走。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萧源是在远远的坠在后面了。   冬天的夜里,格外的冷,墙头也是格外的滑。   萧源都是指头略有些发僵没扣住,鞋底又滑了一下,差些就要从墙头摔落了,还好是安然落地,只是积雪就被重重的踩出咔嚓的响声。   他自己都被唬了一跳,屏息听了听周遭的动静,没听到人声,这才放轻了脚步,走到朱沅檐下。   还在想要怎么才能不被婢女发现,又叫醒朱沅呢,门就在他眼前开了。   映着雪光,他看见朱沅青丝未挽,披着件棉袍扶着门,挑着一边眉睨着他。   萧源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呢,朱沅已经是进屋了。   萧源左右看看,犹豫了一下,跟着进去了。   朱沅点起了一盏小灯,头也不抬:“把门关上。”   萧源依言把门关上,目光却不停的在室内打量——先前他还只进过隔壁的起居室呢,朱沅正经的卧房他却是没进来过。说来也奇怪,朱沅并不喜欢太过少女的布置,一切以简洁为要。偏偏萧源却从这屋里的帐子、花瓶、地毯等处处看出了简直是冒泡的粉红。   屋子里倒是没有值夜的婢女,朱沅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入宫已经习惯了无人值夜,再说天寒地冻的打地铺也是不妥。   萧源看了一圈,试探的走近朱沅。   她正坐在屋中的小圆桌旁。萧源看了她数眼,见她没反对,便也在桌旁坐下。   朱沅在桌面上放了个小筐子,里头满是各色的珠子,她正拿着铜丝静静的穿着。   萧源突然就有种古怪的感觉:她跟以前不一样。   他仔细的回想了一下,好像——以往朱沅见着他,从来不需要故作忙碌?   他有些不确定的看了她好几眼。   嗯,虽然眉眼不动,指头的动作也很稳,但是,以前她都是直视他,有话就说话,无事就赶了他走……   这点想法,让他莫名的嘴角翘了起来。   这样的傻乐,自然是瞒不过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的朱沅啦。   她清咳了一声。   萧源立即就收起了笑。   朱沅手持铜丝,比在珠眼上,半天都没往里穿,过得一阵,放下手来,将之全部放回小筐里。   她转过脸来,正经的看着萧源:“你半夜过来,有事?”   萧源笑了笑,福至心灵的不答反问:“姐姐料到我会过来?”   朱沅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你的性情,我也有所了解。今日家中有娇客,就宿在我旁边屋里,不想让你闹出动静,自然得早作防备了。”   萧源脸上的笑容愈大:“姐姐难得对我解释呢。”   朱沅斜里挑起眼角看了他一眼。萧源立即就不敢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焚心的蝴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 11:35:55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4 00:53:25   多谢投雷鼓励   这两天更得不好,嘿嘿,其实我想请假的,还是熬吧,熬过个关卡说不定就写顺了   第71章   萧源虽然是绷住了面皮,但那眼神里仍是掩不住的欢腾。   朱沅看得一阵无语,用眼剜了他一记,轻声道:“你的差事如何了。”   萧源立即十分认真的清了清嗓子,拿出对上峰汇报的态度:“很不错,其实十分清闲,每两日轮值一次。初来乍到,自然有人不服。我就让他们寻了块地儿,依次上来比试——结果当然是让他们心服啦!”他双目闪闪的望着朱沅,满脸的“快来表扬我”!   大约是朱沅的神情里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古怪,萧源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不是太过自吹自擂了?”他伸出根指头在脸颊上挠了,一边偷眼看着朱沅。   朱沅露出了一个十分标准大方的笑容:“没有,我也是见过你的身手的,确实不错。”   萧源一下又挺直了背,想装得谦虚又暴露了自傲:“是么?我也就是这点拿得出手了……”   朱沅实在忍不住,侧过脸,用袖子掩住唇,笑了起来。   柔顺的青丝在跃动的灯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袖口精致的刺绣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妩媚的眉眼。往日里的冷淡散去,此际笑得眼角微有嫣红,风流一泄而出,像一股浪滔瞬间将他席卷,浮浮沉沉的冲向不知名的地方,但萧源并不想着岸。   他就这样看得出神,甚至还微微的张着嘴,朱沅忍不住更是加深了笑意,好一阵方才收敛,轻轻的咳了一声。   萧源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犯了傻,实在是难堪非常——他一心想要在她面前表现得体,可总是事与愿违。   他便开始没话找话:“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般快就做到武骑常侍,还预备了几番腾挪呢。”   朱沅倒也不想他太过难堪,顺着他转了话题:“是了,此番猎熊功劳不小。对了,那白鹿可是有内情?”这事她倒有点兴趣。   萧源自在了些:“嗯,原先我在山间偶然见着只白鹿,还煞费苦心的猫在山上三日三夜,好容易逮得了,便交予茅校尉,助他表功。以期来日他挪个窝,也将我带契着。”   朱沅是猜到这代表祥瑞的白鹿必有内情,不想是萧源一手所为。也算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难以成事,并不贪功,将之献给上峰,方才能令这白鹿出现得自然而然。如果一切顺利,茅校尉自然也是不望带契他了,虽曲折此,倒也稳妥。只没想到,他倒是心有谋划,也舍得下功劳。   萧源说了自己的得意之事,又振作起来:“沅姐姐,今日我难得归家,便被老头子抓着一道出门,说是街市杂乱,恐有毛贼。”   朱沅哦了一声,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   这神情,可真是教人心里不上不下的,萧源硬着头皮又道:“我可没有什么表妹,同她话也没有说过半句,正眼也没看过,并不知她生得脸圆还是脸方。”   朱沅又哦了一声。   萧源闷了一阵吭吭哧哧的道:“我爹管不了我的,我的事自个做主。”说完了不等朱沅出声,抢着道:“你可别再‘哦’了。”   朱沅:“嗯。”   萧源:……   这样云遮雾罩的,他简直要暴走了,紧抿着唇,两只手紧攥成拳,就想不管不顾的将所有的话都说明。   他情绪在迅速的聚集,像火山即将暴发,岩浆都涌到口子上来了,朱沅温柔的道:“我都知道了,没有误会你,夜深了,天寒地冻的,你快些回罢。明儿一早我也要入宫,也是耽搁不得。”   萧源:……   要不要这样啊?要紧关头给人柔柔的抚摸一下,把他一肚子的勇气都给塞了回去。   他也确实被转移了关注的重点:她现如今可不是在家娇养的千金,而是要入宫服侍人的,委实熬不得夜了,明日站在沈娘娘身边打呵欠怎么办?他也特意打听过,这沈娘娘就是个疯婆子,犯在她手上为难沅姐姐怎么办?   他一下就揪心了,利索的站了起来:“好,我这就走,你好好歇着。”一边说就一边往外走,终是舍不得,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朱沅只觉得他这一眼里,实在是透露着些憋闷和委屈。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咬住了唇,浮上了一丝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笑意。   萧源机械的翻了墙过去,总觉得一拳落了空,虽然说都解释过了,但他怎么就那么落不到实处呢?   隔着高墙,两个辗转反侧的人,两种心情。   ***   第二日一早,朱沅便同钱怡告别了柳氏等人,再度入宫。   沈娘娘将两人叫到面前,问了问外头的情形:“……我小的时候也是去过通宝大街的,那条街上有个姓左的,做的糖人好看又好吃!”   钱怡立即道:“回娘娘的话,是呢!昨儿沅姐姐也是请我吃了糖人,还说这糖人左是极有名的传家老手艺了。”   沈娘娘对她的态度明显就是有些淡淡的了。   朱沅笑着扯开话题:“娘娘身上这料子可真是好看,臣女竟从未见过。”   这显然是挠着沈娘娘的痒了:“别说你了,就是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没见过。这是薛氏缭绫,向来只传于人耳,难得一见真容。也是太子费心搜罗,竟是未先告知,暗地里替我制成了衣裙。这孩子,若让我自己来定个样式,也不至糟蹋了这料子。”虽然是埋怨,但确实是对太子的孝心满意。   这料子也确实好,比之普通缭绫的素白色不同,如烟似幻,整个江南的j□j都似氤氲其中,布料轻轻一抖,就是流光如水,号称是“天上取样人间织”,太子搜罗也确实不大容易了,就连钱怡家之巨富,又行的是买进卖出之道,这也是头一回见。一时都不禁啧啧称奇。   太子搜了六种颜色,替沈娘娘制了六套衣裙。沈娘娘到底也是个女人,又怎么会不爱美,自然是十分喜欢。   转眼到了小年,外命妇都要入宫来向各宫主位拜节。   皇后娘娘在仁睿宫升座,下方各妃嫔俱按份位依次坐下,各外命妇按品级在殿中依次排列,向宫中各主行大礼。   戚夫人也在此列,并且以她的品级,只是仅次于几位王妃。所列位置十分靠前。   她咬了咬牙,一丝不苟的行着大礼。待礼毕,又必须态度恭敬的站着听皇后说话,待皇后说罢,各宫主位亦有言语相赠。   沈娘娘才一开腔呢,戚夫人就觉得心里不舒坦,她抬眼打量沈娘娘——比起以前混混噩噩的样子,自然是大不一样。人精神了许多,又有了活力,那身衣裙——是缭绫?   戚夫人眼利,看出同一般缭绫不一样。   寻常缭绫,就是如同烟雾一样的白底,上头又起着白花。有诗人云:“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   概因这种布料难得,又极符合戚夫人的自许,她的衣料倒是有九成是缭绫的——还是每年借了沈娘娘的口赏赐给她这胞妹的。   此时沈娘娘这一身,却是淡淡的春绿。绿得这样灵动,衬得沈娘娘都跟掐得出水似的,戚夫人心里也被掐得冒酸水了。   她当然不是个傻的,上回事后,她自然也嗅到了情形不对,是以后头并没有再入宫哭闹,此时对着沈娘娘,仍是亲亲热热的,那些龃龉从不曾存在。   礼一毕,皇后给众人赐了座,戚夫人便亲热的问沈娘娘:“姐姐,你这衣料好生漂亮。”   沈娘娘瞥她一眼,倒也没有发怒,只是不冷不淡的道:“你素来喜欢白色,再绣上淡粉海棠花。我这衣料想来是不合你的了。”   戚夫人笑道:“那里的话,年纪也大了,也不合再穿得太过素静了。”   周围的夫人们都凑趣:“辅国公夫人不合,便没有人合了。”   戚夫人心中自得,却是望着沈娘娘:“无论怎么说,也是想试试旁的色儿了。”   照这情形,沈娘娘是该立即赏她两匹料子的。   但沈娘娘没朝她翻脸已经是不错的了,因此只淡淡的道:“这是太子的一片孝心,所得不多。”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外命妇们多年不曾见过沈娘娘,也摸不准她的脾气,觉着气氛不对,便也不肯出声了。   戚夫人却是笑着,似乎未曾听出她的冷意。   ***   沈娘娘应酬一番,好容易回了凤仪殿,宫人替她卸了过沉的发饰,再给她换掉了大衣裳,朱沅便替她推按一番。   沈娘娘叹了口气:“要不为着太子着想,真想称病不露面,这还是小年,到了大年,一直要到十五!一整日下来,全身都僵得不能动了。”   说着又想起自己好歹还有个座儿,朱沅全程陪着,连座也没有的,便又拍了拍她的手:“你可得多穿些,并不全是在殿内,也有在殿外站的时候。”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外头宫人向皇帝行礼的声音。   沈娘娘连忙在宫人的服侍下整了整衣裳,下了炕迎皇帝。   看皇帝脸色,就是喝得有三分醉了的,满身的酒气。他一进来就扶起了沈娘娘,左右一看,举止比平日轻浮了两分:“换衣裳了?蕴棠将你说成天仙一般,唬得朕都想来赏一赏天仙。”   沈娘娘脸色就微微一僵。   皇帝笑着抚慰她:“好了,姐妹没有隔夜的仇。她前回是糊涂了,跟朕说是知错了,当时见老太太已经是这样了,不想沈侯也给折进去,心是偏了些。你的心也偏啊——偏着你母亲。”   沈娘娘已经是努力的想要沉得住气了,但仍然给他气得七窍生烟。   忍了好一阵,心角都疼了,索性心一横,将面前这位当成个人头猪脑说畜|牲话的东西。这么着一来,他倒也气不着她了。   这样一想,果然就好些了,勉强露出个笑来:“是么。”   皇帝哈哈一笑:“朕倒是觉着这薛氏缭绫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她羡慕得紧,直说要做几身跟你一样的,站在一块一看就是姐妹。”这个说法,还真是合着了皇帝的胃口,姐妹花嘛!   “就是前儿,还听太子说留了几匹,要进给皇后的,朕便令人分了些来给蕴棠了。”   沈娘娘心口就是一坠,差些没翻了白眼,实在忍不住脾气,将先前换在一边的衣裳往地上一扫:“我不穿了!谁要和她穿一色一样的?”   小性子,皇帝是很能容忍的,一幅哭笑不得的样子搂住了她:“你啊,没好两日,又是原形毕露——和她生的什么气?总是一家子骨肉。”虽没说出口,但皇帝的意思是:朕有这般多的女人,你气得过来么?这么多年了,沈蕴棠这事,你也该习惯了。   朱沅还忧心沈娘娘发作呢。   谁知沈娘娘定定的望着皇帝,突然就露出个有些诡异的笑容来:“皇上说得是,是臣妾小器了。”   皇帝原本就是小有醉意,这会子也没多想,哈哈笑着拍着沈娘娘的肩,指了宫人捡起衣裳:“还是穿给朕看看。”   沈娘娘动作有些僵硬的站了起来,依言从命,到屏风后换了衣裳出来。   皇帝果然看得喜欢,笑着附到沈娘娘脸侧:“现在不成,朕还要去见一见臣下宗亲,今儿夜里再来。”   沈娘娘笑着送走了皇帝,再扶着宫人的手,慢慢的走回室内。   她默然的脱下了衣裳,拿起针线筐里的银剪子,朝着这绚丽的缭绫上就是一剪。   流光破碎春景断。   一名宫人竟然惊得啊了一声。   沈娘娘抬起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拉出去,掌嘴。”   ***   戚夫人笑盈盈的摸着这些五光十色的料子,听着梨花的禀报:“……皇上身边的宋公公说,当时娘娘的脸色就变了,一把将衣裳扫在地上,说再不穿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jessi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6 23:38:28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6 21:29:28   感谢投雷鼓励,THANKS~   本章中的诗是出自白居易,本作者没有半点诗词素养,但凡是诗啊词啊,全是引用的。   第72章   宫里头过个年,真是谁都不轻松。   从二十四日起,清元殿前白日放鞭炮,夜里放烟火,过年的气氛是足够了,但那响动实在是闹得人不能安生。凤仪殿和清元殿挨得近,沈娘娘原本就有些神经衰弱,此时真是睡觉都要堵着耳朵。   到了年三十夜里,宫中各主位、皇子公主、宗亲都齐聚一堂聚宴,沈娘娘蔫蔫的脸色已经是落到了不少人眼中。只是宫中小道消息传得快,私底下不免将她这脸色归功到戚夫人身上,看着沈娘娘就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之所以对沈娘娘不友善,一半是嫉妒:她是有个太子的,后半生比在座各位都有指望。   另一半是气愤:皇帝重质不重量,有了戚夫人这样的美人儿,不免冷落了旁人。虽说沈娘娘也是个受害者了,但不是她引狼入室,焉有今日?指不定宫中皇子皇女都能多产几个出来。   这宫怨啊,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   沈娘娘颇有些如坐针毡,食不下咽的感觉。但看到太子投过来的关切目光,沈娘娘也只得勉强自己,沉着脸挟起个饺子,用小碟子托着送到嘴里一咬,咔的一下蹦得牙疼,顿时就唔了一声,赶紧将饺子吐到碟子里。   这一番动静自然是引得别人引颈察看:“哟,沈姐姐,今儿这头彩可让您给得了。”   站在沈娘娘身后服侍的宫人就用筷子在饺子中一扒拉,挟出个小竹牌来,拿出在茶水中一洗,呈到沈娘娘面前。   沈娘娘瞄了一眼,竹牌上写着“金佛一尊”。   皇帝也是哈哈一笑:“这可是今儿最实在的。”说着就令人将金佛呈了上来,原来是尊尺高的文殊菩萨,纯金所铸,雕工十分细致,显见是出自大师之手。   沈娘娘谢过恩,令宫人接过收起。   通共也只有三份彩头,就被沈娘娘得了一份去。虽说得了也只能是摆看,并不能当成金银花销,可有些低位份的妃嫔宫室中却没有这般像样的摆设,实在是不能不嫉妒沈娘娘了。   沈娘娘就着这种种复杂的目光用完了年夜饭,却不能退场,所有人都是要一道守岁。皇帝令在殿外燃起了檀香篝火,重上瓜果美酒,焰火齐放,声乐起,舞姬们入场翩翩起舞。   四下里都是热闹非常,沈娘娘见嫔妃们或是在看场中歌舞,或是在各自说话,便对朱沅道:“横竖也是无事,你站了一日也累了,这一夜还长得很,你也不必在此杵着了,出去松快松快,看看焰火,时辰差不多了再回来。”   朱沅平素当差十分清闲,今日却是双腿发麻了,因此便只向其余宫人托称回凤仪殿去给沈娘娘取物件,悄悄儿走出了清元殿。   整个皇宫都被烟花照得五光十色,虽然前几日起清元宫便已经在放烟花,但规模不及此时大,且等闲人也不许前来观看。朱沅此时才算是一眼饱眼福。   她一边走,见着十分好看的大簇烟花,便又停下脚步细看一阵。   冷不防旁边树后头转出来一个人,朱沅唬了一跳,但心中隐隐又明白了来者何人,硬是憋住了没有出声。   果然是萧源。   今儿他是当值的,不过皇帝家宴,一群武骑常侍佩着刀围着皇帝算怎么回事?是以他们都是四散在清元殿周围警戒,萧源使了心眼,有意要守在这条从清元殿往凤仪殿的必经之路上。   朱沅白了萧源一眼,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对萧源的情绪是越来越外露了。   萧源却是一本正经的给朱沅作了个揖:“先给沅姐姐拜个早年,明儿初一,也不知能不能会到姐姐的面呢。”   烟花的光在他清瘦的面上不停的闪烁。不过是短短半年,他就像是竹笋一样,蹭蹭的往上长个,现在和朱沅贴近站着,身影一下就罩住了她。   朱沅抬了抬手:“低下头。”   萧源一愣,低下了头。   朱沅终于付诸行动,揉了揉他的头,微卷的碎发在她的掌心搔动。   这个举动让萧源满脸的茫然。   朱沅收回手,轻轻的咳了一声:“有枯叶。”   萧源哦了一声,直起身。   朱沅一本正经的朝他福了福身,笑了笑:“也祝你来年步步高升。好好当差罢,别闪了神。”   两人正说着呢,萧源眼神好,就看到不远处的有些人影,手中拎的灯光透过树叶间隙漏了过来,若是往常定是早早的发现了,如今四处烟花,那点子灯光倒是不显了。   被人看到娘娘身边的女官同皇帝的武骑常侍私下说话,肯定是不好。   不得不说萧源反应还是很迅速的,一揽朱沅的肩,就拉着她藏到了树后头。   朱沅也是没有反对。   来者为数不少,其声势倒颇像身份不低。   朱沅心下奇怪,像她这样的女官,在不在场也无人注意得到,但是主子们可是缺席不得的,也不知来者是谁。   转眼间人群就走到了近前。   朱沅从枝桠中瞄去一眼,发现被宫人簇拥在当中的,正是珸琅公主和戚云淮的妹妹戚云珠。   珸琅公主也不知是不是心慌,竟然脚下绊了一下,幸好旁边宫人扶得及时:“公主仔细脚下!”   珸琅公主好容易站定,脸上涨得通红。   戚云珠便福了个身:“公主,还请快些。咱们衣裳都湿了半幅,再不换了,当心伤寒。臣女倒不足一提,公主金枝玉叶,臣女担待不起。”   珸琅公主讷讷的道:“表妹,是我不好。”   戚云珠低眉敛目的:“臣女不敢当。”   珸琅公主咬着唇,怔怔的望着她。   旁边的嬷嬷们只当都没瞧见的样子。   朱沅看着,不由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萧源全然未看外头,只一心看她面色,自然是发现了她这一丝细微的神情,不由心中略作思索。   看这位公主的年纪,必然是长公主无疑,那便是沈娘娘所出了。   难不成沅姐姐护主,见不得公主受欺?   珸琅公主环视了几位老嬷嬷,却不见一人替她解围,正是越发犯怯之时,就见树后边转出来个高瘦的男子,一身银白剑袖光甲,腰悬佩刀,眉目间一股英锐之气,从服色上看,该是皇帝的武骑常侍。   萧源拱手道:“末将萧源,见过公主殿下。末将在此巡视,见公主驻足,可有甚难为之事?末将愿为公主效劳。可需禀报圣上?”   戚云珠一怔,脸色微滞。珸琅公主却是心下一松,低声道:“不必多礼……无甚要紧之事。”   萧源便用略为疑惑而迫人的目光,从戚云珠和一众嬷嬷身上扫过,看得众人都不自在后他才十分恭敬道:“是末将僭越了。”   嬷嬷们殷勤的对珸琅公主道:“公主,咱们还是走罢。”珸琅公主唔了一声,随着众人的簇拥前行,忍不住又回头看了萧源一眼。   朱沅看着这前去的方向,就是皇后的仁睿殿。珸琅公主是一直养在仁睿殿偏殿的,虽然大了,但只得她一个成年公主,另一位公主还不到年纪。皇后忧心她孤单,不令其搬去公主所。   她还正想着呢,萧源就又凑到她身边,眼睛晶亮的看着她。   朱沅横他一眼,萧源就美滋滋的想着:沅姐姐比这劳什子公主还像公主呢!   ***   第二日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哟,皇帝就要在太和殿前广场接受百官的贺岁拜年大典。皇后娘娘亦在在仁睿宫接受外命妇的参拜。   沈娘娘还只略微眯了下眼呢,又被扒拉起来梳妆打扮,装出精神抖擞,满面喜气的样子一同前去陪坐。   怎么说也是大年初一,谁也不能在这个日子找晦气,沈娘娘都预备好了就算见着了戚夫人也不能露一点脸色。   谁知道戚夫人硬是短短几日就命人赶制出了缭绫华服,堂而皇之的穿了出来。   看着众人交口称赞戚夫人,沈娘娘实在是心头有些翻涌。   戚夫人微微的笑,这几身年节的华服,光府中绣娘都是赶制不出的了,她还特地上外头绣坊另请了数名绣娘,才算是及时赶上。   今儿一早寅时起,就有婢女将衣服铺在薰笼上,隔水蒸香。不单她亲自配的棠花香是独门秘方,就是这薰香的法子也是戚夫人的独门秘方:若是以火焚香,衣物上少不得有些烟火味,以水蒸,衣服却更为柔顺服帖,香味又更持久,附着不散。   她恭敬的回答皇后的问话,眼角却忍不住瞥了沈娘娘一眼。   沈娘娘虽脸上带笑,但戚夫人多年来已经是洞悉了沈娘娘真正的神情:此刻她正是心中窝火呢!   戚夫人抿着唇角一笑,只觉得沈娘娘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在她脸上……倒不是痛,只是有些痒。   一直到过了初五日,戚夫人方觉着自己面上的痒愈来愈明显。   她用手细细的去摸,只觉得向来光滑如玉的面皮上,竟然有些细微粗糙。   她心下不由一沉,连忙让婢女拿了镜子来,对着光左照右照,铜镜始终照不真切。   戚夫人问梨花:“我脸上有东西么?”   梨花小心的抬眼打量,摇了摇头:“没有,夫人。”   戚夫人放了心:“兴许是这几日吃得不合脾胃——宫中的御膳最没吃头,菜色繁多,从皇后娘娘的内厨房一路拎过来,上齐了再开宴,冷也冷透了。还不如家中用得好。”   话是这般说,但她还是得入宫。   皇帝这几日瞧在新年的份上,很是抚慰了几位老资格的嫔妃,按说今日却该是有空了——再说她平日入宫,总不如年节下的入宫来得名正言顺。   她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一边转动着手中的靶镜,淡淡的吩咐梨花:“推一层羊油脂后,再上些宫粉。”   梨花有些吃惊,戚夫人向来以本色示人,除了些滋养肌肤的脂膏,多好的粉她都只闲置着。心中虽如是想,到底手脚麻利的给戚夫人又扑了些粉。   戚夫人坐着马车入了宫,待到皇后殿中一坐,便觉得今日地龙烧得过旺,燥得她脸上颇有些发痒。但一屋子的命妇,她也不好伸手去挠。   心中疑惑:难不成是上了火?   过得一阵,不单脸颊痒,连额上、颈项都觉着有些痒了起来。   戚夫人有些坐不住了,想寻个机会告退出宫。   正这时小宋子偷偷的从角落了猫了出来,弓着腰凑近戚夫人身边,低声道:“夫人请随小的来。”   戚夫人平素是十分喜欢看到小宋子的,这会子却犹豫了。   小宋子却已经先行出去了。戚夫人只好咬了咬牙,抬眼去看皇后。   皇后已经是向她看了过来,突然想起一茬的样子:“前几日忙乱,今日戚夫人倒不必在此枯坐了,去寻了沈娘娘,姐妹两个说说贴心话罢。”   戚夫人忙站了起来:“谢娘娘恩典!”   皇后娘娘笑看着她退了出去,这才转过脸来对威武侯夫人道:“我看她枯坐无趣呢。”   众命妇都笑了起来:“娘娘太过体贴,能陪在娘娘身侧,只觉如沐春风,岂有无趣的?”   戚夫人走出殿外,果然见小宋子在外头等着她,她便一声不吭的尾随着小宋子往清元殿。   皇帝早都在等着她了,好一阵不曾单独会面,皇帝上下打量:“这衣裳是不错,朕瞧着比先前的素白要强。”   一面称赞,一面就是揽了她过来。   戚夫人惯会爱娇的,逗得皇帝大肆折腾了一番。   待得云雨渐收,两人躺在炕上。戚夫人只觉这一处的炕简直热过了头,她全身都有些痒了起来,她实在忍不住,挠了挠颈项。   皇帝见她小动作不断,以为她还在挑|逗呢,便微微掀开一条眼缝看了她一眼。   只是这一眼看下去,他脸色就是一变,一把将戚夫人推开:你身上——这是!   戚夫人方才一番云雨,身子本就微微有些泛红了,但在这浅粉如玉的身体上,却是起了一簇一簇的红色细疹,连面上、颈项都布满了,看着十分骇人。   戚夫人听到皇帝言语,顺着他的目光勾着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失态的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发出一声直插云宵的尖叫。   新年期间,为着好彩头,一般是不传召太医的,宫中各主病了也是熬着不说。   这一回皇帝却秘召了太医。   等太医去里间看过出来,皇帝张口便问:“是何病?”   太医也是知道皇帝的忧心了。后宫中女人虽多,但男人却只有一个,相对也是处于一个较为洁净真空的行房环境了,倒不惧花柳病。   只是这戚夫人却不是后宫嫔妃,甚至她还是辅国公之妻,辅国公有无寻花问柳,将病过给戚夫人,抑或是戚夫人本身就不止皇帝与辅国公两个男人呢?这也不是说绝对不可能的事。   皇帝从前没想过这一层,方才可真是吓出了一身汗来。   太医连忙伏地:“回皇上的话,微臣瞧着,是桃花藓。”   皇帝重复了一句:“桃花藓?”语气明显不信,“桃花藓”,顾名思义,多发于春季桃花开时。怎么会这寒冬腊月的就犯了?   太医心中叫苦,这种事情只有遮掩的,皇帝能传了他来看诊,就已经是瞧得起他,岂有再叫多名太医会诊判症的?只是只他一人,实在是轻易不敢说话啊。   皇帝心中惊疑:“你可看清楚了?看出何病,准你照实说了,恕你无罪。” 据闻花柳病初时的症状便同风热、湿毒相仿。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安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7 23:33:42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13:56:17   jessi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6 23:38:28   多谢各位打赏~~~   第73章   原太医埋着头,有些战战兢兢的道:“回皇上的话,事无绝对。桃花藓虽多发于春季。但人各有异,诱因各有不同。有人是因湿气过重,有人是因花粉扑面,戚夫人或许是因天干物燥,饮食不当也不一定……微臣担保,绝不是花柳病。”   发病之处全然不同啊皇桑!只是后宫中的女人,都以处子选入,体格都经仔细检验,一丝儿病也是没有的。皇帝初见如此形貌,惊吓是肯定有的。   皇帝闻言,心才慢慢落回了原处。这一冷静下来,眉头就锁了起来,望了望室内的方向,无端端有丝厌烦。   指头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数下,先对原太医道:“你退下罢。”   原太医连忙谢恩,等出了清元殿,寒冬腊月的,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站起身来,哼了一声,对小宋子吩咐:“待入了夜,无人注意,再将她送出去罢。”说着就甩了袖子走了。   小宋子连忙应是,王得宝提脚跟上皇帝,却是似笑非笑的回头瞥了小宋子一眼:你想往上爬,也不该另辟这么条蹊径啊!   小宋子心中连道晦气,天底下最没耐性的就是皇帝,戚夫人这一回出了丑,皇帝心里想起她来难免就要记起这幕——再想当个仙女儿,可就不成啦。   戚夫人在里头将衣裳全穿起了不算,还紧紧的裹起了锦被,窝在一角瑟瑟发抖,有如天塌地崩了一般。   小宋子走了进去,看见她用锦被兜头罩住,只从中露出了半张青白的脸来,越发显得额上的红疹格外明显。   “夫人,小的备了轿,停在了殿内。”   他的语气是不如先前谄媚了,但戚夫人心慌意短,半点也没察觉:“停在殿内?好,好!”   小宋子伸了伸手:“夫人,请罢。”   戚夫人不得已从锦被里出来,下了炕,手要往小宋子手上搭去,小宋子却似无意的后退了一步:“您小心着脚下。”   戚夫人咬着唇,看了他一眼,又落到自己手背上,立即将手缩回了袖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道:“皇上可还在外头?”   小宋子道:“皇上国事繁忙。”   戚夫人闻言,松了口气,这丑态实在不想让他再看到第二眼。但又心里不得劲,他果然还是厌弃了……不要紧,太医不是说只是桃花藓?待治好了,自有办法令皇帝回心转意。   当下戚夫人埋着头,走到外边,飞快的钻入轿内,宫人立即抬起了小轿,将她一路送出宫去。   小宋子望着抬得飞快的小轿,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吩咐几名宫女:“褥子全拿去烧了,拿艾叶水将里外都擦一遍,地缝儿都别漏了。”   ***   辅国公正在书房看邸抄。   泉贵屏息走了进来,低声道:“禀国公爷,夫人回来了,轿子抬到了上房门口,除了梨花,旁人都给撵了出来……”   辅国公神色不变:“嗯。”他摆了摆手,让泉贵出去。   泉贵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当关门的声音响起,屋子里光线随之一暗。   辅国公眼神还是盯在邸抄上,唇边却是微微露出了个笑容,这笑容越来越大,渐渐的他笑出了声,声音愈来愈大,笑得简直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原本是一介斯文儒生的模样,此刻眼角笑出了泪,脸上憋出了红,一手还握拳捶了捶桌面,简直就是有几分癫狂:“好啊,好啊!太子殿下既出了手,微臣自然也要守信!”   ***   戚云淮翻身下了马,解了披风顺手扔给了迎在门口的南园。   南园抖了抖披风上的积雪:“世子,国公爷让您一到家就去书房见他。”   戚云淮微微一滞,嗯了一声,举步往书房去。   辅国公是极喜欢在书房消磨的,戚云淮自小就常在此间受训,脚步一靠近,脸上便一点一点的变得面无表情。   他站在门外道:“父亲,儿子来了。”   辅国公隔着门扇上的雕花格子,看着外头这个长身玉立的儿子。那样精致漂亮的眉眼,出尘如玉的气质。   他自小聪慧,曾是辅国公的骄傲。人常道:抱孙不抱子。但是辅国公却曾让小小的戚云淮骑在肩头,父子两人一起开怀大笑。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成了辅国公的煎熬。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绽放光华。他的出色,都是辅国公亲手调|教,可是反过来却刺了辅国公的眼睛。   他久久的沉默着没有出声。   戚云淮也沉默着没有催促。   阴霾的天空,雪花打着旋向地面扑来,在外头站上这么一会儿,指头都冻得僵硬了。   终于辅国公出了声:“进来罢。”   戚云淮推门进去,辅国公正持笔悬腕写字。   戚云淮将门反手掩上,撩起了下摆,就要跪地。   辅国公却是头也不抬:“站着罢。”   戚云淮松开袍角静立着。   辅国公道:“今日又同冯涌等人吃酒去了?都是些游荡子,你为何拼着受罚,也不肯收心疏远他们?”   戚云淮垂着眼:“自小到大的交情,也不是说舍便能舍的。儿子自恃把持得住,必不至受了影响。”   这样的对话,已经是重复多次了。   辅国公也只是例行问问,给那些责罚寻一个藉口。不过今日他倒是无此心情,慢慢的将一封信写完,拿起信纸到一边的炭盆上烘干墨迹,这才折起放入信封。   “你三叔二月里的生辰,往年都不要紧,今年却是三十整生,光遣家仆前往贺寿已是不够。你便带着贺仪亲自跑一趟罢。明儿一早就启程,你几个堂弟年纪还小,你提前赶去,也好替你三叔打点事务。”辅国公的三弟在莱阳任官,山长水远的,年节都不曾回燕京。戚云淮跑一趟也是名正言顺的。   戚云淮微微一怔,这样代表辅国公戚家的差事,父亲已经是很久都不曾交待予他,他抿了抿唇,应了声是。   辅国公拿起桌面的信:“这是给你三叔的信,一路上是由戚大伺候,明日一他自会到你院里候命。”   说起来也是太仓促了些,但戚云淮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辅国公想想并无遗漏,叮嘱了几句便让他出去了。   戚云淮从书房出来,先去寻了祖父祖母,老戚国公也只是淡淡的叮嘱了几句,沈老夫人却是心肝肉儿的担心了好一阵,再四叮嘱他路上留神。   戚云淮告别出来,又去怡曲院里同戚夫人说话,谁知梨花却出来道:“世子,夫人身子有些不适,吩咐世子路上小心,平安归来。”   戚云淮眉头微蹙:“是何处不适,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梨花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已经请过,夫人也不知招惹了何物,发了藓……夫人最是注重仪容,如今是谁也不见的。”   戚云淮沉默片刻道:“你进去禀报,请夫人坐于屏风后,同我说上几句。”   梨花只得进去回话,戚夫人便也应下,坐于屏风后头同戚云淮说话:“……大夫说只说是藓,诱因却是千奇百怪的,许是食了发物,许是不意走过树下沾了些虫虫粉粉的,总也要养上十天半月才好,等你回来,自然是无事了。”   戚云淮便仔细问她今日食用何物,又去过些什么地方。   戚夫人上一回发觉戚云淮对于她入宫之事有些不悦,此时便是有些支支吾吾的。   戚云淮隔着屏风,望着她按捺不住挠抓的影子,面上浮起些悲哀,突然就没有心思再问,索然无趣的离去。   第二日一早趁着风雪渐停,戚云淮便领着一干家仆往莱阳去。   辅国公并不曾相送,却也早早的起来,听完泉贵的禀报只说知道了。   不一会儿泉贵又将梨花领了进来。   梨花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国公爷,夫人昨夜痒得睡不着,天将亮才迷糊睡了,这会子还不曾起身。”   辅国公嗯了一声,慢条斯理的自抽屉里拿出个陶罐来放到桌上:“夫人身痒,必然喜欢沐浴,你伺候香汤时,便从此中舀一勺调入香汤。”   梨花觉得他面上带着笑,眼神却太过可怕,不由得牙齿打着颤:“是……”   她上前双手抱了瓷罐,慢慢的退了出来,一路往怡曲院去,走到拐角僻静处,终是有些忍不住,掀开了盖往罐子里看了一眼。顿时一阵翻涌恶心,差些没将罐子给扔了。   ***   一直到出了十五,皇帝都不曾再见到戚夫人。   这一日辅国公突然入宫,满面哀求:“皇上,贱内自初六日起至今,病势每况愈下,请了外头的大夫都是束手无策,还请皇上开恩,指名太医随微臣回府。”   皇帝心中就是一突,沉吟片刻,才指了原太医。   辅国公千恩万谢的领着原太医出去了。   皇帝心中莫名的挂心,等原太医回宫复命,便立时召见了他。   原太医脸色惨白惨白的,左右一顾,皇帝便挥了挥手令左右退下。   原太医便插烛似的磕起了头:“微臣无能,微臣该死!”   皇帝沉着脸喝道:“说!”   原太医抬起头,额上已经是青肿一片了:“微臣前次,诊错了脉……这回去看,戚夫人确是患了流疮无疑……”流疮,就是花柳病的一种,还是最不好治的一种,初时全身起疹,到后头小疹子融合成大疹子,再开始全身溃烂……   原太医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戚家人也吓得够呛,这病可是会传人的,原太医一说,戚家人都慌了神,立即将戚夫人挪到后罩房里不许出入,除了她屋里现用的一些衣物器具,旁的都搜出来给烧了。原太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看着不是花柳病,为何到末了还是花柳病?但此时他已经是百口莫辨了。   皇帝眼前一阵发黑,手握成了拳,青筋直跳:这该死的贱|人!   作者有话要说: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15:58:03   微微安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7 23:33:42   谢谢投雷鼓励   咱们不留着戚夫人过年哈   第74章   新的一年了,某茶在此特地向各位读者恭贺新禧!   在读书的,祝您学业一马当先;工作了的,祝您事业之路一马平川;   没男友的,祝您马上有对象;结婚了的,祝您马上有孩子;   总之祝您事事如意,幸福美满。   我发现上线了一个红包系统,我也很高兴能答谢各位读者   不过发现不大可能做到个个发红包,但如果有的发了,有的没发,亲爱的读者们是不在乎这小红包,我自己心里不大过意得去。   所以今天特地将正文发在下边作者有话说中,当成红包福利发给所有人,希望大家看得爽心,大年初一好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原太医伏在地上,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脆响,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怕得要命,头顶上似乎有一层有如实质的乌云压得他喘不气来。   皇帝许久不曾出声,面色铁青,所有的愤怒都被他慢慢的一点点收起,到了最后,他只是语调平平的伸出手来:“诊脉。”   原太医一时都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连忙连滚带爬的爬到皇帝身边。   皇帝转身坐下,将手搁在椅子扶手上。   原太医微微直起了腰,将手指搭在皇帝的腕上。他咽了咽口水,拼命的让自己凝神,又乍着胆子抬起头打量了下皇帝的面色,哆嗦着道:“……请,请陛下伸出舌头……”   皇帝倒是很配合的伸出舌让他看了一眼,然后就沉着脸等原太医说诊断结果。   结果原太医脸憋得跟便秘一般,一脸的惊疑不定,扶在皇帝腕上的指头就是不撒开。   皇上脸上的不耐是很明显的,无数的阴云呼啸着要涌出来,仿佛只要原太医说得一个不对,他就要血洗当场。   原太医再不敢拖,又插烛似的磕起了头:“……依微臣诊断,皇上乃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并未被邪崇所侵……”也许是恐怕中激发了潜能,他竟找到了一条非常好的理由。   “哦?”皇帝也是又疑惑,又微松了口气。   原太医说得自己也是信了,他确实未曾在皇帝的脉中把出不妥:“如若不然,可以‘请平安脉’为名,令其他太医诊脉……”   皇帝自然是迫不及待的将太医院数得上名号的太医都召了过来。   众太医都有些迷糊,看这架势,不像是请平安脉。于是一个两个都是小心翼翼的望闻问切一番。到末了众口一词:“皇上龙体安康,是社稷之福!”   皇帝都给这番结论给弄蒙了,他明明就看见戚夫人好端端的一个人,在他面前就发了病。   事后他也并非没有疑心,立即派人查了戚夫人当日种种情形,均无不妥。她当日入宫只在仁睿宫小坐一阵,连茶水也未用。窦皇后一向是个大度的,从不曾争风吃醋。沈蕴兰是个直心肠,用不来这些阴毒手段,且她多年不曾经营,手也伸不到仁睿宫中来。怎么瞧沈蕴棠都是发病而非中毒。旁人说他真龙护体,他还能不知道自己是个血肉之躯?怕只怕,这病势潜伏……   旁的不说,就皇帝还未登基之时,后宫中有个赵美人的颇得先帝宠爱,她尤喜养犬,突一日爱犬发狂咬了她一口。当时也是无事,孰知五年后宫中搭台唱戏,台上一声锣响,这赵美人突然就瘛咬病发作不治身亡……   皇帝阴沉沉的不说话,众太医不由面面相觑:皇帝听到身体健康,为何反倒不乐?   秦太医是个擅看脸色的,琢磨了一番又小心道:“其实亦是有些许小恙……”   一边说,一边果然就见皇帝神情认真了起来。   秦太医脑中转得飞快,慢慢的便道:“……但都无大碍,皇上尽可放心。”   皇帝道:“此作何解?”   秦太医道:“皇上素来体魄强健,自会怯病去邪。例如一弱质女子,淋了冷雨便会伤寒,但皇上平素习武健体,竟能在冬日凫水……便是这道理了。”   这一番话,皇帝听着倒觉比什么“真龙护体”要合情合理!尤其说到冬日凫水,又挠到了皇帝的痒处,他不由得面色缓和少许。   秦太医一看心中倒有了成算:“不过皇帝近段时日,需好生保重,以免体虚,予病邪可侵之机。外沐药浴,内再服用几帖清毒固元的汤药。趁它未坐大,将之清出体外,自是可保万无一失!”   他若说完全无碍,皇帝倒还有些将信将疑,这又是需保重,又是要服汤药的,倒让皇帝踏实了些:“好,就由秦太医开方。”   看着秦太医得了脸,其余太医都是心中羡慕的。能诊出旁人诊不出的病,那就是医术高明。只是谁也不敢去问皇上到底是什么病,打听御体可是犯大忌的。   就连灰溜溜的原太医,一路盯了秦太医数眼,也不免动摇起来,疑心自己果然是看走了眼,先未诊出戚夫人,后又未诊出皇帝……一时更为沮丧。   皇帝这头一连服了数日的汤剂,见自己果然毫无不妥之处,才慢慢的将心放下了半颗。   这心中一得闲,不免就想起戚夫人来,恨不能将她赐死,只是他却并无任何缘由去赐死位重臣妻室,只好暂且将这一节按下,让人留神辅国公府情形。   辅国公府这几日却是闹得不可开交。   戚夫人被关于后罩房中,日夜拍门嚎哭,半个国公府都给她吵得不能安眠。   戚老夫人欲派人去堵了她的嘴,却被辅国公给拼死拦住了:“娘!她终究是儿子发妻,关她起来已经是不得已为之,如何能再多加折辱?”   戚老夫人拿着拐杖追着他打:“她害了这种没羞没臊的病,你不一根绳子勒死她,竟还护着她,是嫌丢脸不够?!”   最末戚老夫人气得都拉着老国公住到庄子上去了。   皇帝听到禀报,也不免觉得戚国公太过儿女情长,一根绳子勒死倒也干净。   戚夫人哭到沙哑。   婢女们都不肯入屋来,戚夫人被伺候惯了,先还是柔弱的哭,到后头就忍不住发作了,将屋中东西砸了个遍。   现如今连盏油灯都寻不着了,屋里昏昏暗暗的,被木板钉死的窗缝里透进去几丝白光。   戚夫人凑到这光柱下头,看着自己溃烂的肌肤,忍不住撕心烂肺一般凄厉的哀嚎起来。   怎么可能这样?她完美无瑕的肌肤!她摸了摸脸,她国色天香的面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陷入疯狂中的她,没有听到窗外的脚步声。   直到辅国公轻声的问:“棠儿,你还好罢?”   戚夫人一下就扑到了窗上,嘭的一声几乎要将钉了厚木板的窗子撞破:“国公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是花柳病,不是,只是桃花藓!”   辅国公怜悯的道:“棠儿……先前请了几位大夫看过,都说是花柳病,为夫亦是不敢置信,特地请了太医过府……太医的话,你也是亲耳听到的,为何还是自欺欺人?”   戚夫人一下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过了一会,突然就放小了声音,哭得如诉如泣:“国公爷,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看在云淮和云珠的份上,您信我一次,真的不是花柳,一定是诊断有误,您放我出去,好好养上一阵,病情好转,这些庸医自然是知道错了……”   辅国公沉默了一阵,沉默得让戚夫人升起了希望。   但他斟酌再三,语气难辨的道:“我也很想信你……大夫说过,为夫我身体安康,若你同他人无染,也是绝无可能患此病。……你同他人,有没有染呢?”   一瞬间,戚夫人几乎感觉到他话语中浓浓的恶意,她被摄住了说不出话。几度张嘴,终于是艰难的逼出两个字:“没有……”   辅国公似乎笑了一下:“哦?我劝夫人还是照实说为妙。若交待出是何人,我虽然与夫人恩爱难续,但为着云淮和云珠,自然也不会将夫人如何。且大夫说了,解铃还需系铃人,知道是从何人身上染来,便可寻根溯源,将那好几味凶险的药拿来让那人试上一试,指不定还有得一救呢。”   一个绝望狂躁的人,仿佛突然抓到了一根头发丝。这根头发丝根本毫无可能将她从井底拉起,但她已经是舍不得放了。   她疯狂的想,是不是皇上喜欢寻|欢猎|艳,招惹了那位楼子里的姑娘?这都是些贱|人,若能拉来试药,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她现在已经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知会皇上,难道真要向国公爷吐露实情?   她啊的尖叫一声,疯狂的用头磕向木板。   国公爷听了一阵,摇头叹息,一脸伤感的离去。   不消半个时辰,这番消息就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阴沉着脸:这贱|人临死了还要乱攀咬么?她必不知从何人身上染来。若对方瞧着满身溃烂,她也不至于自寻死路。如今她若疑心到他身上,抖出那么一字半句的,他的颜面何存?!平素就算有人疑心,那也只是疑心,且多数是些嫔妃宗室,无关大局。如今得她亲口承认,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朝中的清流以死规劝皇帝都不是奇事!   且她患花柳传扬出来,光后宫中的嫔妃就要人人自危,皇帝完全可以预想来日的焦头烂额。   皇帝左思右想,去了仁睿殿。   第二日皇后便秘密派人往辅国公府传懿旨:安元六年元月六日,仁睿宫所存之祖皇帝御赐玉如意一柄无故碎裂。日前经宫人佐证,系沈氏失手所为,后其称病归家。沈氏犯下大不敬之罪,且畏罪欺君,赐白绫一条。念辅国公府世代忠君爱国,特网开一面,不予牵连。   辅国公愣愣的望着这缎白绫,半晌没有动弹。   太监不耐烦的道:“国公爷,小的还要回宫复命,请国公爷配合小的办差。”   辅国公眼中含着泪,哆嗦着道:“公公,让我自己来。”   这太监眼一瞪,就见辅国公暗里往他手中塞了叠银票,低声道:“夫妻一场,我不忍她凄苦上路,不如我亲自送她一程……保证让公公回去交得了差……”   这银票的数目大得能让任何人心动,这太监便守在门外,冲辅国公使了个眼色。   辅国公拿了白绫就取了锁进去,戚夫人迷迷痴痴的还没回过神,辅国公就已经冲了上去一下用白绫勒住了她的脖子。   戚夫人两腿乱蹬,辅国公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贱|人,你道是谁送你上路?是皇上,你这奸|夫令皇后下了旨,特地送你上路。这滋味好不好受啊?”   他似乎有意慢慢的勒死了她。   戚夫人反手就要抓他,辅国公早作了防备,穿得厚实,连手上皮肤也都包住,戚夫人连日折腾,力气本就微弱,自是无法撼辅国公分毫。   辅国公笑着在她耳边道:“我待你如珠似宝,你怎么待我的?今日教你死在奸夫的旨意下是第一步,来日还要教你那两个贱种一并到黄泉路上找你!”   戚夫人一凛,再不费力去抓他,只将指头用力的去拉脖子上的白绫,以求一丝喘息。   她艰难嘶哑的道:“他们……真的是……你的,我……为了……让皇上看重……优待……才撒谎……”   辅国公用力一勒,笑着看她翻了白眼,这才轻轻的道:“你以为我会信?”   真正的作者有话说:   有人说为啥不让皇帝也染上。这是不行的,他染上了,包括沈娘娘都得赔进去,而且太子也没有想过要弑父啊。   照例感谢各位亲爱的读者位给我投的雷,这是对我的鼓励和肯定,谢谢~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30 23:42:18   林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0 21:09:36   青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0 09:13:18   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21:41:50   11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11: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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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娘娘这才稍安,见沈老夫人不欲再多说,只好耐着性子,一路扶她入了殿内,两下坐定,这才开口询问:“母亲为何不顾身子,匆忙入宫?”   沈老夫人扫了四周一眼,沈娘娘便摒退了众人,独留了朱沅:“这位朱女官,母亲可还记得?上回可是多亏了她,才堪堪救回了母亲。又是惯常予我出谋划策的,虽年纪同我女儿一般大,但我却只当她是个忘年交,凡事倚重,母亲不必拿她当外人。”   沈老夫人原本也是有些印象,此时一听便想了起来:“是,你表妹亦说当时求到她府上,是求对了。”这说的是黄三姑托朱沅报信给沈娘娘的事了:“好孩子,真是有劳你了。”   朱沅忙道:“老夫人言重了,臣女在娘娘身边为女官,自是要为娘娘着想。且娘娘仁厚,臣女只嫌无以为报的。”   寒喧了两句,沈老夫人实在是不吐不快,于是便将辅国公府来报丧之事一一道来。   沈娘娘整个人都听蒙了,仪态尽失的微张着嘴。   过了好一阵,又是一阵痛快狂喜:“好!好!人贱有天收!”   沈老夫人见她失态,然而怜她多年抑郁,不忍此时打断,于是便默然坐于一侧,只是轻拍沈娘娘手背以抚慰。   沈娘娘一阵咯咯咯的脆笑,笑得眼角泌出了一点泪珠,用手按着腹部:“哎哟,哎哟,我不成了……”   足笑了两盏茶的时候才渐渐收了笑,拿帕子印干了眼角的泪花,一杯茶灌下了肚,这才平静下来,心里便觉着不对。   要说这贱|人为何要勾搭皇帝,这许多年来,沈娘娘也不是未曾想过。   一则是她心中虚荣,想做这万千宠爱中的第一人,想这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二则是她心中抱憾,以为凭自己天下无双的容貌,只有后位堪配,屈屈一个国公夫人之位实在是委屈了她。   三则是她心中有恨,恨自己多年来被寄养在外头,恨自己如此容貌不曾当了皇后,恨自己只因出身便要屈居人下。   不管怎么说,她虚荣、自得、自傲,有个皇帝杵在前头,还有旁的男子能让她多看?   再说了,她是因和皇帝私通,辅国公才拿她无可奈何,若是同旁人有染,现成的把柄送到辅国公手上,还能容她到今日?   这花柳病,委实来得古怪。   皇帝向来怜惜这贱|人,若不得皇帝开口,皇后岂敢就处死了她?   凭辅国公府的脸面,打碎件祖皇帝所遗爱物,还真不到要死要活的份上。这物件比人贵重,还是人比物件贵重,全看皇帝一念之间了。   这贱|人此番殒命,只怕同这古怪莫名的花柳病脱不了干系。   沈娘娘这一通想,却免不了多想了些:皇帝因为这贱人,将她沈蕴兰践踏至泥里,孰料一翻脸,亦是毫不留情……原来他是没有心的。   想到此处,沈娘娘对戚夫人的死,倒也少了几分兴高采烈。对皇帝的恨,似乎也淡漠了少许,她在心中对自己说:瞧,他不过就是这么个人,对谁都一样。是你错看了他,从前是太过痴傻,往后再不需有半丝侥幸,他的宠爱与否,从此无法牵动她的心境,只消好好计较,如何才能多得些利。   她那些癫狂的神情都收了起来,微笑着问朱沅:“此事蹊跷……你以为如何?”   朱沅心知肚明必是太子出手,只是沈娘娘此人未免太沉不住,自是不能将真相告予她。   于是假意思忖一番才道:“无论是何内情,皇上想来是厌弃了戚夫人,幸好娘娘素来与戚夫人不对盘,料想皇上不至于迁怒。如今倒也不用作些面上的姐妹情,娘娘只管凡事不过问,远着便好。无论如何,对娘娘来说,都不是坏事。”   沈老夫人也冲沈娘娘颔首:“自是不理睬的好,就是侯府,我也预备万事从简,照着礼数行事便罢……说来亦是可笑,我未入宫时,还忧心是否你从中出手。现知道你没拿玉瓶儿去砸那破石头,心下也是大定。”   沈娘娘便是语带双关:“母亲放心,不会了。”   母女俩说过这一茬,又说到沈常犀与黄三姑的婚事,两边都已说定。两边又都是等不得,年前就已经操办起来,再过两月便要成婚。   沈老夫人摇头道:“原先你表嫂子,对你表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如今晓得你表妹就要嫁到沈家来,约摸猜到她来日也是侯夫人,实在是变了个人。连我不常见着她们的,也发觉这态度转变过于明显……”   沈娘娘也是笑:“这世情如此,捧高踩低亦是常事。”   两人说过一阵,沈娘娘留沈老夫人用过膳,方才命人送她出宫。   ***   戚云淮一路快马疾奔。同往莱阳的戚大等人都被他抛在了后头,只得南园一路跟随。   他跑得一阵听到声响不对,勒马回转,就见南园摔在了地上,呲着牙半晌都没出声。   戚云淮下了马:“你如何了?”   南园哑着声道:“该是不曾伤筋动骨……”   戚云淮便蹲下捏了捏他的腿骨,查看一番,冬日里穿得厚实,又是摔在雪上,果然是无事。只是南园随他几日不眠不休的赶路,已经脱了个人形,这一摔之下,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南园挣扎的撑地要站起,戚云淮想了想道:“方才路过处不远,有个客栈,你自行寻去,歇息两日,好了再回燕京。我先行一步。”   南园忙道:“世子爷!这可不成!”   戚云淮不愿多说,解开钱袋抛了锭银元到南园身上,翻身上马,再度疾驰而去。   他的嘴唇干裂,扑面的雪在他的发丝上结上了霜花,然而他的心中却有如沸水般翻腾。   一定要赶上!   ***   灵堂里,除了仆妇,披麻戴孝的只有戚云珠一人。   她双目红肿,脸色煞白,跪在地上,拿着纸钱,一张一张的放到火盆中。   那些常围在她身边讨好的堂姐妹、堂兄弟一个不见,慰问都不曾,更别提戴孝了。   戚云珠咬着唇,心中大恨。   为何会这样?为什么母亲突然就患上了花柳,明明皇后前一日就待她亲切万分,后一日就赐死了她的母亲?   为何,为何,到底是为何?!   一夜之间,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同了,从以往的讨好羡慕,变成了嫌恶、避之不及。   寒风灌进了灵堂,一旁立着的纸人啪的一声翻倒在地。   戚云珠被唬了一跳,终于忍不住,向前伏在棺木上呜咽了起来。   戚云淮夹着风雪,脚步沉重的走了进来,沙哑的唤了一声:“妹妹。”   戚云珠不敢置信的回过头,一下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的扑到了戚云淮怀中:“哥——”   戚云淮望着那黑黝黝的棺木,手掌轻轻的拍着戚云珠的肩。   等她哭了个够,他才扶着她的肩推开她:“你知道些什么?父亲呢?”   戚云珠擦着泪:“哥,他们说母亲做下不齿之事,患上花柳……许是因着惊惶,在仁睿宫打碎了祖皇帝留下的爱物……人人都可怜父亲,父亲亦是哀思过度,又羞于见人,将自己锁在书房,多日不曾出来……”   戚云淮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走上前去查看棺木中的戚夫人,戚云珠连忙一把拉住了他:“哥,别看!”她看了一眼,接连几日都没吃得下饭,到如今还只能喝些清水。   戚云淮拿开了她的手,走近棺木。   棺木中的妇人穿戴齐整,一头乌丝还像以往一般丰厚,但却失去了光泽。   那曾经多么光彩夺目的面孔,布满了溃烂的疮疥。   戚云淮的手指扣紧了棺木边沿,他闭了闭眼。   母亲那些莫明的得意,父亲那些一夜而来的冷漠,皇帝种种有异常态的亲切,母亲因面部生藓而避在屏风后不见……久不用他的父亲突然遣他出门……所有的事情车轮般在他脑海中旋转,渐渐的呼啸成势,冲得他一阵微微晕眩。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祝大家新快乐~新期间还是有点事,日更有点困难,我们还是隔日更吧~   感谢投雷鼓励~   42906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0:19:59   豆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07:05:22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00:53:20   天天白日梦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23:08:34   571638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23:02:28   571638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23:01:43   第76章   戚云淮在棺木前站了半晌没有说话,转过身,冲旁边服侍的仆妇一伸手,接过孝衣披戴起来。   他在地上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几个响头。   戚云珠流着泪,跪在他身侧,两兄妹相对无言,拿起纸钱一张一张的烧着。   戚夫人再厚颜无耻,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子女说这个,但从周遭所有人的态度上,这两兄妹却不可能一点也没察觉。只是任何的试探和追问,也不可能有人确定的告诉他们真相。   戚云淮自从心中模模糊糊的有了个猜测,就再也不曾对辅国公提出过质疑,一直沉默的承受着。   辅国公府面上花团锦簇,但那股暗涌的张力一直让戚云淮觉着不安。   如今真的出了事,他被摔得很痛,却像是从飘忽的云端,摔到了实处。   继而他又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麻木:皇后娘娘下旨送母亲上的路,其背后定有皇帝的首肯,但是为何会引动皇帝的杀机,作梗的人中,必有其父辅国公,方能将花柳之症染得天衣无缝。   父亲……戚云淮想起了幼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的教他写字的父亲。   他最终还是动了手……   ***   辅国公听人来报世子回府,亦是沉默了半晌。   他在戚沈氏面前说得狠毒,实际上戚沈氏做得格外显眼,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儿。从前辅国公都不愿疑她,在那之前,辅国公对于这一双子女的疼爱,毫不掺假。真到后来,他想掺假,自己都觉着痛苦。   就是现在,让他真的手刃戚云淮,他也下不了手。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漂亮至极的一个孩子,满眼孺慕,亲亲热热的喊他“爹”,就是后头也一直是恭敬而顺从。   他对戚云淮的慈爱都成了一种惯性,有时他需要提醒自己,才能制止自己关心戚云淮。   平心而论,这孩子也从未做错什么。   父子二人遥遥相隔,却是一样的纠结。   在宫中的皇帝听到禀报,也是略微纠结了一二。   他幸戚沈氏,毕竟见不了光,也不可能写在起居注上,是以前后日期记不甚清,亦不能同她受孕之日严丝合缝的对证。戚沈氏毕竟是个国公夫人,不能同寻常低位嫔妃一般服药,这些药物都有些霸道,从脉相上都能体现一二,万一被人察觉,便会引发疑问:国公夫人为何服避子药?辅国公嫡系正是子嗣不丰!   于是只能采用一种由太监于事后按肛脉的老手法,使体内龙精尽出,这虽不伤身,但毕竟不是毫无纰漏的法子。   于是突然有一日,戚沈氏说戚云淮是他的孩子。   戚云淮生得不像他,亦不像辅国公,只像戚沈氏。根据皇家多年来的记载,滴血认亲一事,也作不得准。   其实是无从判断的事儿,但是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孩子,有可能是自己的骨血,在不动荡朝局的情形下,多给他些关照,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可皇帝近段时日,不得不日日服药,用掺了雄黄的香汤浸浴,也是颇受了一番磋磨,兼之心中惧怕,一时回想起来只觉让这贱|人死得太过容易,更是以为戚沈氏满口谎言,连带着看戚云淮都生厌!   只是事有万一,万一戚云淮真是他的骨血,他难不成还弑子?   唯今之计,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皇帝一边想,一边就到了凤仪殿。   沈娘娘连忙迎驾,就闻到皇帝身上一股雄黄味儿,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   皇帝笑着扶起了她,两人对着坐下。   沈娘娘哼笑着道:“皇上可算想得起我了?”   皇帝闻言一阵心虚,近段时日他真是毫无临幸后宫的兴致,于是转而问道:“明日辅国公夫人出殡……”   话没说完就被沈娘娘打断:“说她作甚,皇上成心气我不是?死者为大,我也就不说她什么了,只求从此莫在我面前提起。”   皇上也不生气:“好,不提不提。也是朕从前迷了心窍,如今看着,还是你好!”   沈娘娘听了也没有半分喜悦,却就势依入皇帝怀中:“现在才明白,迟啦!”   心口不一的样子,惹得皇帝又是一阵大笑。   第二日辅国公夫人戚沈氏便悄然下葬,对外只说是因病暴毙。戚家种种行事,却是明摆着显示其中有些不可言道的隐秘。但众人也都聪明的没有寻根问底,只将之作为谈资,叹一声红颜薄命。   二月中旬正是窦皇后千秋,冰雪虽消融,春寒仍在。   三品以上的命妇都入宫给皇后娘娘贺寿,戚沈氏的事儿,热度还未命退,朱沅跟在沈娘娘身边,倒是有意无意的听了几耳朵。   戚云珠因要守孝,不宜再在宫中任女官,早早的归家去了,窦皇后便提拔了自己娘家侄女入宫任女官。也不知是宫中各处给她脸面,还是这姑娘当真能干,真将这寿宴操办得花团锦簇一般。   此时各宫嫔妃都围在皇后身边看戏,一边闲里夸赞:“娘娘原先不令自家侄女入宫,原来却是如此人品样貌,真和娘娘是一脉相传。”   窦皇后笑吟吟的:“原先见她淘气,并不敢用,却没有你们说得这般好!”   敏妃左右打量羞涩的窦汝珍:“娘娘太过自谦,也不知何人配得上窦女官呢!”   正说着,太子来了,众人莫名的就是一阵轻笑。   窦汝珍更是垂下了头。   朱沅虚着眼看了看窦皇后的神情,正看到她似不经意的将目光往这边掠来,朱沅忙垂下了目光,却看到沈娘娘脸色有些不好。   果然等回了凤仪殿,沈娘娘便是蹙着眉对朱沅道:“我看她这意思,想让这她侄女做太子妃。”   太子如今身边也有两个服侍的人,正妃却是没定,今年这事已经是提上了日程,沈娘娘也暗地里打听了好几家贵女。   朱沅见她望向自己,便识趣的接话问道:“娘娘觉着有何不妥?”   沈娘娘迟疑了片刻:“我也说不准。我总觉着窦皇后……每每见着她,我心中总不踏实。说实话,一个女人,做到皇后又如何?还不是需要忍气吞声?若不忍不吞,便会像我一般被废。真正扬眉吐气,便是要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自己做了太后,那才是真真能喘一口气,头顶上无人压着了……我虽是看不出端倪,但我不信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帝。若她真有这个想法,如今又让太子娶了窦家姑娘,那太子来日与三皇子相争,窦家是愿意拥立一个有自家血脉的皇子,还是愿意拥立一个侄女婿?那太子便等同于全无妻族助力,且一举一动,全为窦家所知……”   她一边说,一边就见朱沅含笑肯定的望着她,不知不觉思路越理越清楚,将自己隐约觉得不妥的地方说了出来。   朱沅笑道:“娘娘从前都是逗着臣女玩呢?”   沈娘娘就白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片子,倒会挤兑人!”   朱沅点了点头:“臣女只是觉着娘娘这一番思虑十分周道,只是此事不如给太子殿下传个口讯,太子殿下英明,定知要如何处置。若有需要娘娘向皇上进言的时候,娘娘再依言行事不迟。”   沈娘娘一听,倒觉肩上担子落下一半:“说得也是。”说实话,对着戚蕴棠这贱|人,她尚有处发力,对着皇后这样尽善尽美的人,她只觉得自己猜忌她都有些心虚。   朱沅同沈娘娘说完话出来,就见钱怡在外头对着她使眼色。   朱沅默不吭声的走了过去,钱怡拉着她走到了外头,才悄声对她道:“有个小宫人传的话,说谦霞县主约你到醉心池说话呢。”   朱沅怔了怔。   好朋友,看破莫说破,说破不是好朋友。   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朱沅当时说破谦霞县主的身疾,也是为着对得起谦霞县主的一片情谊。可自此往后,两人就再无来往。   在宫中不比别处,朱沅不可随处乱走,多是陪在沈娘娘身边。而谦霞却是得皇后厚爱。两人倒是能偶尔遥遥的对一对眼神,私下却再没多说过半句话。   也不知谦霞县主约她是何事。   朱沅便对钱怡道:“娘娘这边,你帮我盯着些,万一问起,照实说也无妨。”   钱怡道:“我省得。”   朱沅便往醉心池去,果然遥遥的就见谦霞坐在池边石畔上,手中拿着鱼食投喂锦鲤。   朱沅走近,曲膝福了福:“县主。”   谦霞站了起来,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让身边服侍的人站得远些,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不必多礼了。”   她顿了顿,没话找话的指着池中锦鲤:“这宫中锦鲤,实在是太不怕人了些。”   这池中锦鲤又多又大,宫人为着主子们投食的乐趣,倒也不将它们喂得过饱。以至于一有人投食,这些锦鲤就争先抢后的蜂拥而至,一条叠着一条,挤得密不透风。   朱沅也是轻声道:“那是自然,无人捕捉,只有爱护它们的,一条条都养得不怕人了。”   谦霞突然道:“我亦是如此,并无责怪,只有感激你的,只是有些过不去这道坎……”   她身上如今一丝薰香味也无,清爽怡人,望着朱沅轻轻的笑着。   朱沅也是笑了:“县主不必多说,臣女自是明白。”   两人这一笑,种种尴尬似乎都不复存在了。   谦霞言归正传:“适才我在皇后身边,听得大理寺少卿夫人方夫人同皇后说话,话里话外的,扯到了你身上,若不是她两个儿子都已成婚,瞧着倒像是求娘娘玉成,瞧上了你的人品样貌,让你做她儿媳妇一般……如今只怕是为族中子弟所求?”   朱沅能入宫,还是通过谦霞县主走的皇后的路子呢。   只是皇后后头无意点到朱沅,便见谦霞县主神情不对,就知两人有了龃龉,从此将朱沅略过不提。今日方夫人好容易逮着机会,自然说得不会过份含蓄。谦霞县主百无聊赖,只有听到事关朱沅,方才仔细听了,倒也教她听出了其中的哑迷,一时也不知是好是坏,连忙来告诉朱沅。她倒是不惧传话,她祖父高阳王手握实权,虽她只是个县主,皇后亦是要拉拢她的。   朱沅心中一凛,面上却微微笑道:“……多谢县主相告,臣女心中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谦霞县主吗?前情提要,朱沅同谦霞交好,由她引荐入宫,后来朱沅挑破她得了狐臭,并留下药物医治,因为尴尬两人断了往来。   谢谢丫丫就是丫丫的投雷~   抱歉更晚了。今天家里来了客人,他们都打牌,我一个人看三个孩子,三个小姑娘抢东西,我感觉都要崩溃了,呜呜呜……   第77章   其实朱沅亦并非十分担忧。   皇后会直接将手伸得如此之长,长到发配沈娘娘身边女官?这实在不符她一惯慈和大度的形象。最多也就是方夫人在沈娘娘面前提及,皇后不经意的促成罢了。可是方夫人值不值皇后费这个心思,还是两说的事儿呢。   归根究底,沈娘娘不点头,这事就成不了。   可是这事也给朱沅提了个醒:有的人,你自以为恩怨两清,从此不必搭理。但对方显然不这样以为,她还以为你是她盘子里的菜,想什么时候挟就什么时候挟呢。就算无法触及根底,但由着她像蚊虫似的嗡嗡在耳边乱舞,也是烦心得很,指不定什么时候错有错着,真被她坏了事。这样的人……寻着契机,还是将之彻底根结的好。   她一边想着,一边就回了凤仪殿。   一路进去都有宫娥笑着相迎,朱沅漫不经心的一抬眼,竟然见着了萧源站在廊下。   他高挑俊秀,勃勃的一股生机,虽然绷着面皮,但眉目间止不住的带笑望着她。   像是一柱光从层层乌云间照下,瞬间将朱沅满腹的沉思给冲散了,她左右看看,不止萧源,一队武骑常侍都在外头站着,看来皇帝是在殿内了。   既然沈娘娘没有相召,朱沅也就不便进去,只若无其事的看了萧源一眼,转身往偏殿去了。   她回了自己屋子,专门服侍她的小宫女绿珍就迎了上来,她是知道朱沅的习惯的,打了水来给朱沅净了手,看着朱沅是要习字还是要看书,见她只是看书,便替她将窗纱打起,掩上门出去了。   朱沅自书筐里挑书,先前沈娘娘书房也有几本医书,但大多只是写了些浅显的养生,后头她借了沈娘娘的面,在小内书房又借了几本回来看着,正是得了闲就要翻上几页。   她的指头从书脊上掠过,突然顿住:《温病条辨》——这本书,不是她借阅的。   朱沅看了半晌,方才将这本书挑了出来,拎住书脊轻轻的抖,从书页里果然就抖落下来一张纸条。   朱沅观其色泽,又凑近嗅了嗅,确认并无不妥,这才拿起纸条,展开看阅。   雪白的条上写着一行字:“听闻姐姐喜阅医书,偶然得此孤本,特来献上。”   没头没尾的,朱沅却心知肚明,忍不住就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总算没有蠢到底,没有指名道姓,亦未落款。   只是这字迹,其中有好几个字朱沅都觉着眼熟……她横看竖看半晌,忍不住就是伏在桌上,捂着嘴笑了起来。   原来这竟是仿着朱沅的贴身婢女含素的笔迹!   含素原本就无多少墨水,一笔字只是勉强工整,还有不少缺陷在内,萧源又更潦草了几分,缺陷倒是全学到了,更是不堪入目。   朱沅一边笑,一边想起原是有一日她给萧源写过封便信,含素恐怕她的字信落于他人手不妥,自己誊抄了一遍方才送到萧源手里,也不知他竟是疯了,竟就照着这信纸习字?   她都有些想和他单独说会子话了!这个念头一时冲得她都坐不住,忍不住就将窗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果然萧源远远的站在正殿廊下,虽看不清面目,但看着就是朝这个方向张望。   朱沅笑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将窗掩住。   这是一种她十分陌生的情绪。轻飘飘的,又有些难耐,想起他的一言一行,只觉得呆头呆脑的十分可笑……一股并不让人厌恶的情绪,可是,却似乎有些失去了控制,止不住的嘴角带笑。   钱怡甚至连着唤了她好几声:“朱姐姐,朱姐姐!”   朱沅心神一收,抬眼看她,若无其事的将书签夹入书页,掩上书本:“正看到要紧处呢,你倒有何事?”   钱怡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打搅姐姐啦!”   她挨着朱沅坐下,有些踌躇。   朱沅看了她好几眼,默不出声,端起一边的杯子看了眼,茶水都有些凉了。   钱怡连忙起身接过,将茶水倒在痰盂里,揭开一边的木罐舀了勺茶叶倒进杯里,再拎起一边小炉上的铜壶冲泡:“姐姐这茶叶好香啊。”   朱沅似笑非笑的:“你屋里的茶叶也不差呀。”   钱怡脸上一下就红了。朱沅是常在沈娘娘身边的,太子进给沈娘娘用的云雾茶,钱怡屋里也有,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钱怡脸红过后,反倒大方了:“……倒是同太子殿下遇上,说过几回话。后头他就赏了我一包茶……姐姐,你知道得多,你说太子妃会选谁家姑娘啊?”   看这样子,钱怡是铁了心要做太子妾室?不然为何会关心太子妃人选?那自然是要打听打听将来主母的性情了。虽然说好女莫为人妾,但太子的妾室又不一样,来日太子登基,其后宅妻妾自然是各自分封,若是得宠一些,也大小是个“娘娘”。天家之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上头男主人手握生杀大权,就是主母也是小心为人,娘家再势大也不可能同皇帝叫板,不能像寻常人家动辄将妾室发卖。   钱怡小心的看着朱沅神色,她能感觉得出来,朱沅并不十分赞同她亲近太子:“……太子殿下就是忧心娘娘对我有成见,轻易不好开口讨要……”母亲身边的人,母亲开口赏下来是最好的,自己暗地里有首尾,本也易招话柄。   朱沅板起脸来:“你这是想要我从中使力?娘娘如今虽不至为此就发作了,但莫怪我未提醒,做后宫嫔妃,看着光鲜,实则大有苦楚!你看沈娘娘便知,如今她虽好些,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钱怡连忙拉了她的袖子央求:“好姐姐,这我知道,就是吃苦也不怨别人!……好教姐姐知晓,我除了攀住太子殿下,实无第二条路可走。如若此番入宫我并无寻到去处,来日父亲便要为着打通阔台的商道,将我嫁与阔台郡守为续弦,给我抬些身份,还是怕人家觉着我配不上正室身份呢,其实对方年过半百,儿子比我还大些……”   朱沅一时无言,其实她方才有意板起脸来,只是为尽一尽朋友之谊,将话说在前头,也免钱怡来日生怨。实际上,她倒觉得钱怡归了太子,对自己也是有利——在末来帝王身边多一个自己相熟的人,自然没有坏处。虽然有了沈娘娘这道保险,但能替自己说话的人,不嫌多不是?正预备着先抑后扬呢,就听见钱怡黯然自诉,不由也是微微有些恻然。   过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好罢,若有机会,我便向娘娘进言,成全了你。”   钱怡一下就高兴得双眼发亮,拉住朱沅的手摇了摇:“好姐姐,我永远也记得你的恩德!”   她有些娇憨的样子,倒让朱沅明白太子为何喜欢她了——太子可不就是喜欢心思简单些的人么。   朱沅目光柔和了些,勾起唇角:“其实太子妃人选有三,其一为丞相之女吕盈盈,其二为宁国公之女言疏梅,其三便是皇后娘家侄女窦汝珍。我瞧着倒是吕盈盈同窦汝珍赢面各有五五之数……若是太子能为自己婚事说话,吕盈盈想必赢面更大,这姑娘从前我还同她一道吃过席,瞧着人品气度都是不错的。”   钱怡听着频频点头,转瞬之间就添了心事的模样,过了一会子便找了藉口离去,朱沅心知她必然又是要花些银两去打听了,也不以为意。   正殿里头皇帝果然就是在同沈娘娘商量此事。   “……朕瞧着窦氏不错,人品样貌都没得说,性情也与皇后相似,是个省心能干的。”   沈娘娘按太子所授的法子提起太子妃之事:“……皇后自然是好的,窦氏像她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若窦家一门两后,只恐来日势大。倒是吕宰相瞧着位高权重的,可一旦卸任归家,也不过是个书香门弟了,抬举抬举也出不了错儿。”   皇帝倒也不是没有这想法,只是这窦氏他看着不错,窦家又素来安份,他素来并不相疑。此时又听沈娘娘提及,不免略有些迟疑:“……罢了,再看看吕氏如何。”   待皇帝走了,沈娘娘便召了朱沅去说话。   “太子说是会让朝臣寻些窦家错处,家大业大的,不愁无处下手……唉,他倒是个有主意的,不必我费心。就是珸琅,也该挑个好人家了,虽是我女儿,但是养在窦皇后膝下,我倒不好插手……”   朱沅面色就有些古怪。   沈娘娘笑着道:“你有什么话说?但说无妨。你也只比珸琅大了少许,我没法作她的主,倒能成全你,你说说看,有无中意之人啊?有我撑腰,倒不惧你爹娘棒打鸳鸯了。”   朱沅朝沈娘娘福了福身:“这些也是臣女的猜测,臣女也只在这屋里说说,娘娘不信,便莫当真……”   沈娘娘端了杯茶,嗯了一声:“这般小心作甚……你们都下去。”屋内宫人鱼贯而出。   朱沅更走近了沈娘娘一步,放轻了声音:“娘娘,臣女几次观珸琅公主,瞧着倒不似腼腆,反似有些怯弱……按说天家公主,天生的人上人,就是琳琅公主,小小年纪便已是气势十足。为何珸琅公主如此怯弱,行事说话倒要看几个嬷嬷……”   说着便将那日夜里珸琅公主在宫人和戚云珠面前无助仓皇一事说了。   沈娘娘一下面色大变,坐正了身子,手中茶盏歪了,茶水倒了半盏在地上尤不自觉。   她细细的想着珸琅前来看她时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珸琅言行之间,都要看嬷嬷脸色。   沈娘娘脸上涨得通红,将茶盏往炕桌上一搁,湿着手就来拉朱沅:“好孩子……”一句话未完,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好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不料她竟是如此面甜心苦!一个公主又碍她什么事了?养好了不是正好给她做脸?”   朱沅心中猜测,这皇后恐怕也是对沈娘娘大有怨气,入宫为后,凤仪殿却被沈娘娘多年来不明不白的占着,太子也是沈娘娘所出,心中不甘自然少不了。面上装得越慈和大度,心底里便有更多郁气要发泄。   沈娘娘一时火烧了眉毛一般,急急的传信给了太子,又百般使人打听。   只是仁睿宫中铁桶一般,沈娘娘伸不进手去。   过了好一阵时日,太子才寻到了仁睿宫中被放出宫的一名老人,从此处橇开了嘴。   皇后娘娘也并没对珸琅公主用太多手段,不消打,不消骂,只消打着为公主好的旗号,令教养嬷嬷严加管束便是。   一个自襁褓中便抱到她身边的小姑娘,懵懂无知,只知道这不许那不许的,四下里都是严厉冰冷的回应,想不胆怯都难。   这种行径,真的告到御前,都说不出不是来!   沈娘娘气苦,满面都是泪。   太子坐在一侧安抚沈娘娘:“唯今之计,也只有觑机进言,让珸琅早日搬入公主所,她离皇后远些,咱们也好送人到她身边,潜移默化的掰正她的性子。”   沈娘娘心中却是火烧一样,恨不能立时将珸琅接至身边,让她过几日自在日子。   她知道了皇后不是善茬,便知皇后不会善罢甘休。如今皇后未出手,一则是因为皇帝年壮,二则是因为三皇子年幼。   只怕等皇帝老弱,三皇子便是正好长成。太子向来不得皇帝青眼,彼时一个望之生厌的中年儿子,和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儿子,再加上窦皇后从中使力,皇位花落谁家,还是两说的事。   就凭窦皇后如此面甜心苦,太子、珸琅,和沈娘娘自身,能落得个好吗?   沈娘娘如今的优势是太子年长,但来日的劣势,便也是太子年长。   沈娘娘熬了好几夜无法入眠,实在是打熬不过,病了。   皇帝前来探病,沈娘娘便拉了他的手,眼泪婆娑:“皇上,我病中回想起来,只觉往日太过亏欠珸琅,于心难安。可否将珸琅送至我身边相伴,让我多看她几眼,同她说说话,心中也能安慰少许。”   皇帝拍了拍沈娘娘的手:“为何不安?珸琅教养在皇后身边,懂礼恭顺,正是人人夸赞。她身子弱,你既是病中,就莫过了病气给她,她前来探视是应当,相伴,朕看就不妥了。”   沈娘娘不错眼的盯着他的面色,终是没错漏他面上的一丝鄙夷。   想必他是瞧不上沈家女儿的教养了。一个疯癲,一个不守妇道。做为他消遣之物无妨,但他的女儿却不能如此。   沈娘娘松开他的手,往后跌落在靠枕手,过了一阵才勉强笑道:“皇帝说得是。”   过得几日,沈娘娘身子好了,便请旨出宫,说是自家表妹黄氏与三弟沈常犀的婚事,她要亲往黄家给表妹添箱。   黄家这些年败落得厉害,这会子赶上了一门好亲事,上下都重新打点修整起来。但瞧入人眼中,仍是难掩颓丧。   沈娘娘亲临,黄家一门老小迎至巷口,沈娘娘也是十分阔绰的上下赏赐,温和的同人说话,过得好一阵才同黄家表妹说上话。   沈娘娘拉了她的手:“……也是多谢你一心想着给我送个信……”,说着两人都眼红了。沈娘娘同这表妹黄氏相隔多年,其实有些陌生了,此时也只能道:“你安心,你嫁给我三弟,我和你姑母都会替你作主。”一面说,一面赏了她一匣子镶和田白玉的头面、一匣子蓝红宝石,另一匣子的地契。   看得黄家嫂子刘氏眼都直了,等沈娘娘去寻黄老爷说话了,刘氏便立即贴到黄氏身边:“姑奶奶,这宝石成色可真是好,这许多粒,镶四套头面都绰绰有余呢,就是其中有一两粒个头小些,瞧着倒不好配了……”   黄氏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无妨,小有小的镶法,大有大的镶法。”一边说着,一边使丫鬟收了东西进去。   刘氏望着两人背影,半晌才回过神,轻轻的呸了一口。   沈娘娘却在问黄老爷:“舅舅如今可还赌?”   黄老爷连连摇手:“不赌了,不赌了!”   他因赌钱酗酒颓丧了数年,如今人都是有些虚浮了,虽然修了胡须,穿上了新衣,到底瞧着不大精神。   他怕沈娘娘不信,连忙保证:“重新吃上好饭菜,穿上好衣裳,又有从人使唤,只觉得前些年过得猪狗不如似的,再不想重新过那日子了。娘娘若是能够,给我寻个差事也罢,若是不寻,我就打理这几个庄子,也是成日里有些事做。”   沈娘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舅舅,我前些年,也是自顾无暇,实则我身子里,也淌了黄家的血,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一家人,还需帮一家人啊。”   她这话里有话的,黄老爷便是一个激灵,眼里又露出几分精明劲来。要说黄老爷为何会落至如此田地,也是因着这个人不安份,爱投机。这些年的苦日子将他身上的劲头消磨得差不多了,但此时沈娘娘又给他点了一把火。   “……舅舅从前,很是爱同些番人混迹在一处。也不知近日可还有往来?我就想知道,可有些什么新出的,不为人知的好东西……”   ***   皇帝笑着卧在炕上,斜里两指挟着根细长的烟杆,他吸了一口,闭着眼睛神情便有些飘忽陶醉的样子了,过得一会才舒出口气,见沈娘娘好奇的望着,便解释道:“……前一阵颇有些难以入眠,熬得精神都有些萎靡了,正有海外番人进献了这福寿膏,朕用着甚好,只可惜份量过少,又让太监试用了一半,倒不够赏给你了……下回唐侯出海,朕专让他搜了这福寿膏来,也好让你也享用一二。实在用时如登云雾,用后神清气爽。”   沈娘娘古怪的笑了笑,这笑容转瞬即逝,只用手扇着鼻端:“好好的,谁要抽这个,皇上也就罢了,我一妇人,火薰火燎的用着,未免不雅。”   皇帝挑起一边的眉望着她:“你是不知道其中的好处!”   沈娘娘撇了撇嘴:“多好我也不稀罕!”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理她这小性子。   及至皇帝走了,因他近日喜欢这福寿膏,一时令官办造了许多杆精致的烟杆,便不甚在意的将方才用过的烟杆撂在沈娘娘处。   此时沈娘娘掂起烟杆,面带笑容的看着。   朱沅一边走入,一边唤了一声:“娘娘。”   沈娘娘也不以为意的嗯了一声。   朱沅轻轻的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余味,闭目感受一二,不由面色微变,她记起了张仲溪《外感杂症论》中所记一物,正是心中有所怀疑,又看到沈娘娘面色古怪,朱沅心中一凛。   及至沈娘娘回过头来笑看她时,朱沅已经是神情自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几位投雷鼓励~谢谢你们的认可和喜爱   一溪春碧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08 11:40:07   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20:14:50   九尾空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00:48:47   几天没更,都不敢看下边评论了,怕是挨骂的,呵呵,豁出去了,半夜起床码了一章肥肥的补偿一下。   第78章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奇特的甜香。   朱沅先见皇帝出殿门时神情带笑,闲适飘然。她进殿时下意识的吸了一口残味,原本还不敢确定,却在看见沈娘娘古怪神情时,心中闪过一道明悟,顿时心口疯狂的跳动,但得益于多年的镇定功夫,终是能维持神情不变。   沈娘娘将烟杆交给一边的宫人:“收起来罢,皇上下回来,指不定还要用着。”   宫人小心的捧起:“是。”   沈娘娘笑着对朱沅道:“你可拟好沈府礼单?”   沈常犀成婚,沈娘娘虽给黄氏添过箱,但沈府是她娘家,自然另有一番赏赐。   朱沅也猜到是此事,将礼单呈了上来,沈娘娘看了一番:“很好,嗯,再将库里的一对玉如意添上就成……”   朱沅忙又让宫人拿了册来,让沈娘娘指定了一对如意,这才下去吩咐人备礼。   及至闲下来回到屋里,她才反栓了门,吐出一口气来。   竟未料到,沈娘娘下了决心,会这般狠。   虽不知皇帝吸食之物的名头,但朱沅却是知道它另有个名字:阿片。   其实这种事物,由海外番邦泊来大燕由来已久,不过其色乌,其味苦涩。虽不常见,但也有少数大夫将其入药,功效繁多,用其镇痛尤佳。   但鲜有人知,将阿片炮制之后,其色金黄,其味香甜,色味看着竟不是同一物。   张仲溪便是曾于游历中救治过一名番人,眼见其将阿片炮制成金黄膏物,继而吸食此物而疯魔。双方言语不通,张仲溪曾想助他断根未能,此番人最终枯瘦而亡。   张仲溪由是以为此炮制后之物过于邪毒,所幸番人言语不通,并未将此方法传播开来,张仲溪虽然在纪录毕生所学的孤本医书中纪录此物,但对炮制方法也是一并隐去,以免害人。   没料到此物今日重现于宫内,甚至直接给皇帝享用了。   朱沅抬手捂住了胸口,她想让沈娘娘和太子得势,以便鸡犬升天。是以她有意推了沈娘娘一把,原以为沈娘娘还会问策,不想她自己便有了主意。   这其中太过凶险,朱沅只能装作不知了,只期望沈娘娘行事干净,莫留下蛛丝马迹。   因为有着这重担忧,朱沅心中一直半悬着。   以至于几日后得假出宫,她也并无往常那般期盼。   出了宫门,朱家已知她每月出宫的时日,早早派了顶小轿来迎。   朱沅坐上轿子时,才算是松了口气,解下了面具,靠着轿壁,微微露出了倦容。   她闭着双眼,几乎都有些昏沉了,却听到前头有人声耳熟。   朱沅挑开轿帘去看,就见街边书局旁,一名老者吹胡子瞪眼,十分愤怒的斥道:“你这小哥,怎的这般强人所难?”   缠住这老者的不是旁人,却是萧源,他虽然未着全甲,但胸背位置却有部份银色甲片,腰间又悬着长剑,气势是十足的,此刻却是涎着脸伸手拦着那老者:“老人家,借来抄阅一番,又不夺了你的去,何必如此小器。”   那老者更是恼怒了,连对他的一些惧怕都忘了:“不怪小老儿疑惑,你一介武夫,字尚未识全,借去何用?白糟践了小老儿的书!且既是孤本,自然弥足珍贵,岂可轻易外借!”   萧源也不着恼:“又不白借你的,我请个书生到你家中,当场誊抄,抄一本给你一两银子。你白放着也是积灰,让人抄抄,既帮你掸了灰,又有银两可得,一举两得的事,为何不肯?”   老者大嚷了一声:“如此珍籍,岂可儿戏!”   旁边一些读书人亦是愤然:“有辱斯文!”   朱沅也是好笑,这些读书人脾气最臭,看对眼了,孤本相赠。看不对眼,借阅也不成。要真是个好学之人,对方看着指不定就让借着誊抄了,偏萧源一介武人模样,又张口说钱,对方自然益发不肯了。在他们眼中,银钱都是臭的,万万不可与书籍相提并论,穷得掉裤子了,也不肯卖书的。   萧源还待再说,却被人围住理论:“你这小哥,好生无理!”   朱沅想了想,便对着轿夫吩咐一二,这轿夫领命而去,三粗五大的他随手一掀就将围住萧源的一些文弱书生给拨开了,不理众人生气,悄声对着萧源耳语,萧源脸上顿时一亮,就向着这边望了过来。   朱沅放下帘子,不再理会,待轿夫回来,便吩咐回家。   柳氏身边的得用婢女宵红,和朱沅屋中的龙妈妈、含素、雀环几人等在门外,见朱沅下了轿,一时喜出望外。   朱沅也不是每回都回家的,有时宫中事不凑巧,轿夫在宫门外侯了个空,也是有的。   只是朱沅却发现几人神情有些不对:“可有何事发生?”   几人进了大门,也不入二门,就在外院站定,含素低声道:“老太太并大夫人、三夫人、三老爷、三姑娘、四姑娘都一并来了。”   朱沅微微一怔,朱临丛是家中第二子,上有个兄长,下有个弟弟。   原先在老家苏江之时,柳氏因养着一家上下,在朱老夫人面前还是很有话语权的。   可是朱沅的大伯娘和三婶娘都是嘴甜好事之人,哄住朱老夫人,也没少给柳氏添堵。   原本以为来了燕京,就少了这些烦心事呢,早该料到她们也有撺掇着朱老夫人上燕京时候。   朱沅上头有堂兄,但在孙女里头,她还是排行第一的,朱泖排第二,下头的三姑娘朱汐今年十二,四姑娘朱沄十岁,都是三房所出。   朱家这院子不大,这些人来了,也不至于久住,好生款待送走,这个算盘柳氏是算得清的,怎么这几个婢女面上神情都不大对呢。   朱沅看了含素一眼,含素又低声道:“赵姨娘有了……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呢……”   朱沅不由愣了一会子,站在外头想了一阵,这才举足往里去。   过了二门,沿着抄手游廊走近上房,就听见三婶娘孙氏正是笑着道:“二嫂,不是我说你!你们一家在燕京享福,餐鱼餐肉的,却不知我们在苏江过得辛苦。按说二哥当了官老爷,使不尽的银子了,苏江那些小田租也不该放在眼中了。偏二嫂宁愿便宜了娘家人,也不愿孝敬给娘!”   朱家老大和老三,彼时又不会读书,能干也有限度,能娶着多好的媳妇?   还是柳氏入门后才上下用起了仆人,也抬着叫了声大夫人、三夫人。不用干活了,人也就飘起来了,成日嘴刁生事。   朱老夫人也是不满,其实柳氏是有按时按节让人送上米粮布匹之物。可是大儿媳和三儿媳就想贪便宜,自个跑到柳氏的地头、铺子上去收租,谁知柳氏走前早委托了娘家人收理,且这些管事的原本就是从柳家带来的,根底还在柳家呢,自然是听柳家人话事,压根不理这两妯娌。   这两人就在朱老夫人面前一阵挑拨,朱老夫人也是觉着你柳氏既嫁入了朱家,这些财物自然是朱家的,为何倒叫柳家人插手了?   柳氏早就被气得练出来了,再说这两妯娌不关痛痒的,还能有朱临丛气人不成?   只是朱老夫人还需安抚,于是也不动气,爽利的道:“娘,我父亲行商,时有派人往燕京来的,我让他使人收好租子,也是按季再拿来给我。他们做这个是惯熟的,一看便知多少,不至于让佃户、管事瞒了去,就不劳大嫂、弟妹费心了。再说了,老爷在燕京,也是处处要打点……”   话没说完,朱家大夫人何氏就啧了一声:“看看看,二弟妹说的是什么话?二弟如今可是官身,多少上赶着送银子?还能使着你那三瓜两枣不成?怕是出门都不消花钱的。”在她印象里,官老爷上酒楼用饭,一定是有免单待遇的。   柳氏估计也是给她说愣了,半晌没出声。   朱沅就站在外头静静的听着,仆妇们见着也都不敢出声:这位大姑娘原先就是积威甚重,如今更了不得,据说是很受宫中娘娘看重,常常有赏赐送到家中来,连老爷对着大姑娘都要好生说话的。如今大姑娘站什么地方,听什么人说话,她们一干仆妇全都只能做个睁眼瞎。   里头大夫人何氏自以为说中,便对着朱老夫人道:“娘,说到底还是您的功劳,含辛茹苦,拉扯大二弟,养着他中举做官……二弟妹倒是好福气啊……”这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说她一介商家女能嫁个官老爷,洪福齐天啦!   朱老太太深以为然,她想起年景最难的时候,请不起人帮工,她还曾亲自撸起裤管下过地,从水田里一出来,吸了半条腿的蚂蝗,一时也是叹了口气,觉得二儿子有今日,自己真是吃了不少苦头。   柳氏真是憋到要翻白眼了。   朱沅也不想在外头再听下去了,抬了抬下巴尖,让宵红打起了帘子,自己缓步走了进去,笑着唤了一声:“祖母来啦!”   走至屋中,就见朱老太太坐了上座,大夫人何氏和三夫人孙氏一左一右陪坐着,柳氏反倒是被三堂问审一般站在下头。   朱沅福了福身,又叫了声:“大伯娘,三婶娘!”   要说柳氏当时只养了两个女儿,朱老太太是极不高兴的,好在老大家和老三家都有了儿子,反倒朱沅是她头一个孙女,少不得从小对朱沅也是喜爱一些。此时朱老太太见朱沅进来,高兴的就站了起来,上前拉住朱沅的手:“哎呀,大囡囡!”   只说朱沅脚步轻移的走入屋中,微微一福,这一套动作做出来,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赏心悦目,又透着些拒人千里的疏离。   就是大夫人何氏和三夫人孙氏都看愣了,只觉着这和她们印象中那个在田间疯跑,拿起算盘一副市侩样的乡下丫头竟不是同一个人。   朱沅扶着朱老太太坐下:“祖母身子瞧着健朗,孙女就安心了。”   同朱老太太亲热了几句,又似笑非笑的看了何氏、孙氏一眼。   何氏和孙氏竟被她看得有点发怵,这位小姑奶奶据说也是个官。   朱沅半真半假的道:“刚在外头,就像是听着大伯娘和三婶娘在挤兑我母亲呢?”   何氏哈哈一笑:“大姑娘,有这般和长辈说话的么?”   朱沅也不在意,你要和何氏孙氏这样的人讲礼仪规矩,那不是碰到兵的时候非得去当秀才?   “话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有时候不说清楚,白白的误会了去,岂不是伤了彼此情份?”朱沅笑着道:“我父亲一年的俸银才九十两,这还是今上特旨恩俸,禄米四十五斛。燕京这地,最不缺的就是官儿,通宝街上掉块牌匾,砸中三个人,其中就有一个是官老爷。这物以稀为贵,官多了就不稀罕了。如此之多的官老爷,走出去真要是处处不收银钱,燕京的铺子也就早早关门大吉了。非但并无半分便宜,燕京物价还金贵着呢。爹爹这些俸禄,只消每年给师座送一两次礼就是见底了的。”当然还有些冰敬炭敬之类的灰色收入,一则朱临丛从不交给柳氏,二则朱沅也欺何氏孙氏无知,有意不说。   何氏一听,奇道:“大姑娘,我可听人说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呢。照你这么说,这当官的岂不是清贫至极?”   朱沅点点头:“知县是什么官儿?地方官,父母官。天高皇帝远,下头管着百姓,自然多有人孝敬,不靠这俸禄吃饭。燕京是什么地方?宗亲权贵比比皆是,你还想鱼肉他们不成?且天子脚下,多少言官盯着看呢。真是一举一动都错不得,像我父亲这个品阶——七品,过得清贫买不起纸笔的,真是不少呢。真要官再做大些,倒也就好了。可如今,可不就是要熬着?我母亲也是精打细算,将嫁妆铺子都卖了几处,勉强支应着。以期望来日父亲做到一方大员,到那时,大伯母和三婶娘将今日的话再来挤兑我母亲,才算应景。在此之前,还请大伯娘和三婶娘多看到我母亲的难处……唉,方才在外头,听到大伯娘和三婶娘的话,我心都酸痛了,这才忍不住冒犯长辈,出来把话说明白。”   她口齿清楚,说话又利落,一顿夹枪带棒的,说得何氏孙氏二人都有些讪讪的。   朱沅又哼笑一声:“我母亲啊,供养祖母,支扶夫婿上进,那是应当应份的。可是拿着嫁妆银子养着大伯子、小叔子一家,这已经是十分少见了。如今大伯娘和三婶娘还想自个直接跑去收了妯娌的租子,啊呀呀,这可怎么说好呢,拿去唱戏都没这样过份的!”   这一番话,又让何氏孙氏两人觉得先前瞧着的那个气质高贵的大家姑娘不见了,不过还是个牙尖嘴利精明厉害的野丫头!   两人不由得同时望向朱老太太。   虽朱沅没有指责她,但朱老太太也是被说得脸上挂不住,板起了脸清咳了一声:“你这丫头,嘴怎么恁刁钻呢?”   朱沅便倚了过去:“祖母,我母亲嘴笨,大伯娘和三婶娘又是成日在您面前的,您可不能偏了心啊!沅儿是冲撞了长辈,但这话说没说错,祖母您评评理。”   手心是肉,手背是肉,而且媳妇怎么着也没孙女看着讨喜,朱老太太一时便有些吱吱唔唔的。   孙氏忍不住就道:“大姑娘这张嘴,没规没短的,二嫂也要好生管教,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柳氏没了一个朱泖,对朱沅正是爱得跟眼珠子似的,见她为了自己不惜与何氏孙氏顶牛,心里早就酸软得不行,就算要训朱沅,那也是背后的事,此刻怎么会拖她后腿?   柳氏于是便淡淡的道:“将来向宫中沈娘娘求一求,说不定还能指个好人家,不劳嫂子和弟妹费心了。”   这样揭了脸皮相争,在朱家并不少见。   何氏孙氏看柳氏已经板起了脸,毕竟不敢和她再顶真了,哼了两声,别过脸不说了。   因为来了这一大家子人,这院子就已经是有些住不开了,朱老太太被请到上房去住。被封起来的朱泖的屋子也是重开扫尘,请何氏孙氏领着两个女孩儿住了进去。   朱家老三则是安置在了外院。   趁着朱临丛在外院与朱老三饮酒,朱老太太一路劳顿,也是早早的歇了,朱沅才找到机会同柳氏说话。   最要紧的,当然是问赵姨娘的事。   柳氏也是疑惑,悄声道:“想来是她有所察觉,另弄了些吃食,并没服用避子药了……”说到这,柳氏就心虚,这些天总是睡不着,生恐赵氏发现不对,一揭发出来,只怕又是一顿好闹,要命的是老太太这节骨眼上又来了,揉搓她都不带另找由头的。正今日这赵姨娘又让老太太好一顿夸,柳氏当时就跟锯嘴葫芦似的半句话也说不出。   朱沅微微一笑:“娘,您莫慌,想来是我不在家,下头人下药不仔细,失手也是有的。赵姨娘是什么性子?发现不对还不早嚷嚷出来啊?”   柳氏一想赵氏这爱掐尖的性子,也是放心了许多:“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要只多这么一个,也不算什么。现在你这样出息,你爹同我说话都客气许多,沉哥儿的那一份,是谁都夺不走的。再说了,真叫赵氏膝下一无所出没个靠望,也是有些说不过去……”   柳氏这是又有些心软了。   朱沅也不说破,赵氏这一胎,定然是有鬼的。不过柳氏都不用着急,柳氏的嫁妆是谁也夺不走,有朱沅杵着,朱临丛那儿也少不了沉哥儿一份。沣哥儿能分的就不多了,如今再出来一个,贾氏可不就该着急了?有她着急上火的盯着,赵氏有什么不对,怀胎十月呢,迟早得露出马脚来。   因着多了许多人,仆妇们烧水伺候的也是忙个不停,深夜都不曾安静下来。   朱沅想到萧源恐怕是见着这情形,想来又不敢来,不知如何着急呢。   朱沅想到此处,忍不住就是有些好笑:该,还敢到她面前来装模作样。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11:57:15   白菜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08:38:16   白菜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08:36:36   感谢两位的投雷鼓励   我觉得好冷清啊,难道年还没过完吗   第79章   何氏跟孙氏住了朱泖的屋子,自然也是忍不住要议论起此间的主人来了。   何氏想起来白日里吃的这顿排头,就不由砸嘴:“朱沅这丫头从前就是个厉害的,但却不如现在这般不给人留情面……想来是做了女官,底气也足了。”   孙氏也是哼了一声:“原先二嫂没得儿子,指不定将来还要从我们两房过继一个,如今儿子也有了,老二官也当上了,可不就是翻脸不认人了?我也就算了,大嫂你入门的时候,柳氏可还不知道在那呢,当时家里是什么光景?我听说那时全家勒紧裤腰带,就供着老二一个念书呢。如今这上下嘴唇碰一碰,就变成她柳氏一人供养的了。”   何氏一脸的感动:“也就你知道我了!沅丫头这嘴,真真跟刀子似的,真怨不得将她亲妹子都给逼死了!”   孙氏连忙竖起了耳朵:“当真是她逼死的啊?”   何氏憋着声道:“可不就是?咱们在苏江听得不真,刘妈一来就打听过了,当时泖丫头闹着说沅丫头给老二的妾室下了避子药,最后却闹到自己没脸,沅丫头自然是夹枪带棒的收拾了她一顿,听说回房就自尽了。”   孙氏夸张的张大了嘴:“哎哟……自己的亲妹子……不过这赵姨娘这会子都怀上了,泖丫头也真能混说。”到末了下了个结论:“这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   何氏深以为然。   两人八卦了一顿,转而又打量起屋里的布置来了。西厢一共三间相通的屋子,朱泖原先睡的那一间门还掩着,给何氏孙氏扫出来的是另两间。   这两人一看四下里的摆设就花了眼,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架子上的花瓶,完了叹口气:“太大了。”   朱汐和朱沄早就将炕头抽屉里的一包珠子给翻出来了,以前朱泖也是喜欢坐这串珠花,朱汐捻着粒珠子对孙氏道:“娘,这珠子可真大。”   孙氏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横竖放着也是白放着,没得还放黄了,你们俩把这给包起来,带回家去吧。”她一边说,就一边扭头看了看何氏。   何氏笑嘻嘻的走过来:“带回去也好,别忘了到家了给你们五妹妹也送一份去。”   孙氏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   等第二日一家人用了早膳,柳氏禁不住就总盯着朱汐头上去瞧。看了一阵终是忍不住了:“三姑娘过来让二伯娘看看。”   朱汐颇有些扭扭捏捏的,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孙氏堆着笑推了她一把:“去啊,你二伯娘定是有好东西偏疼你。”   朱汐只好走了过去站到柳氏面前。   柳氏定睛看了看她,伸手自朱汐发顶取下来一只钗。这钗做得极为纤细,钗头是只累丝嵌珠宝金蜘蛛,虽是蜘蛛,却是做得憨态可拘,十分惹人喜爱,眼用了碎红宝石,身子用一大一小两颗紫水晶镶成。细细的一只小蜘蛛,实在是纤秀,藏在朱汐发间都不易惹人发觉,柳氏也是方才对着光才看了个一二。   她看着朱汐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些张惶,也不忍责备她:“这是你二姐姐极喜欢的一只钗,还是留给你二伯娘做个念想罢,二伯娘回头再给你准备些好的。”   朱汐脸涨得通红。   孙氏和何氏对了一眼,不由在心里将朱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死丫头,怎么就这么藏不住东西,谁也没发现她忍不住就戴出来了。   孙氏忙打了个哈哈,走过去就往朱汐背上拍了两下:“你这死丫头,就是念着你二姐姐,也不该随便就拿了她的东西戴,快给你二伯娘陪不是!”   朱老太太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哼了一声别过头。   朱沅心知这几人必是开了朱泖的起居室看过了,这还是因着这只钗小,朱汐孩子心性以为旁人发觉不了才戴出来的,暗地里定是不知被她们藏起了多少。只是朱泖是她的一块心病,这时便也就默不吭声了。   柳氏也是转过了弯来,顿了顿吩咐一边的宵红:“泖儿屋里的东西可有上册?”   宵红福了福身:“都是上过册的。”   柳氏便不说话了。花厅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尴尬。   朱家三老爷朱临丞是个老实人,虽然管不了自个媳妇,但一张脸也是涨得通红。   朱临丛看了兄弟一眼,责备柳氏:“好好的说起这头,没得惹人想起这不孝女,平白伤心,快休说了!”   柳氏旁的事让一让也就罢了,正是常在这两赖皮妯娌面前憋气的,只因朱泖是她的伤心处,这会子偏被激起了倔气,淡淡的吩咐宵红:“晌午你便拿了册子去对数,该拿了去修的、该拿了去炸的,都送去银楼。人不在了,这些物件也都是个念想,须得好好养护。”   朱临丛只觉被拂了脸面,沉着脸道:“不许生事!”   何氏、孙氏一看有了倚仗,便想趁机逼得柳氏松口,孙氏便是冷笑:“二嫂这是何意,早不对册养护,晚不对册养护,偏我们住了你就要对册养护了?!汐儿只是一时手多,你难不成还疑我们偷盗不成?”   何氏也是拍了大腿,哭着嗓子对朱临丛道:“二弟啊,我进朱家,你还是个半大小子呢,你说大嫂子给你洗过多少件衣?给你烧过多少顿饭?不舍得扯布做衣裳,也要给你买纸笔。你还不信大嫂的人品?竟让你媳妇这样疑到我面上来了?”   朱临丛更觉得柳氏不会为人了,张嘴就要呵斥。   朱沅却是看不下去了,淡淡的在一边道:“娘,此事是咱们做得不妥当。”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惊奇的望着她,朱临丛是素知朱沅十分维护柳氏的,也不知她如何就转了性子,不过也好,方才他就是顾忌朱沅,才不敢太下柳氏脸面,一时就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柳氏瞪圆了眼,惊疑不定的望着朱沅。   朱沅又接着道:“母亲今日这话一出口,又有汐妹妹孩儿心性,不问自取了这枚发钗。大伯娘和三婶娘清清白白的,往后也要被家中仆妇说嘴,迟早会传到苏江,教大伯娘和三婶娘日后如何自处?”   何氏擦了把泪:“就是这个话,二弟妹啊,你得就在这儿向家中仆妇说个清楚,向我们道个歉,正正我们的名声啊!”   朱临丞便有些过意不过去:“……致什么歉啊……”话没说完就被孙氏瞪了一眼。   朱沅微微一笑:“是得正名。”   柳氏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朱沅站到了她对面。仿佛就是在这一年以来,这个大女儿突然就变得有了主意,处处给她帮手,她都不知不觉变得十分倚重她,仿佛她的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定下心来。她此时的言语,简直就是在她心口重重一击。   朱沅看她脸色不对,便对着柳氏丢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柳氏心下稍安,略定了定神,听朱沅慢条斯理道:“我母亲出面说话,那也压不住谣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来证明大伯娘和三婶娘的清白。”   何氏心中咯噔一下,孙氏也是惊疑不定的追问:“什么事实?”   朱沅道:“自然是请衙门的人来做个证了。咱们一家子主子,现在都到这花厅中坐好了,仆妇们也都立时站到院中不许走动,再请了衙役来,当面开了朱泖的屋子,拿册对一对,若是头面首饰全在,自然是正了大伯娘和三婶娘的清白。若是不齐全——那也要请衙役搜上一搜,没得丫鬟、婆子们平素手脚不干净,倒教大伯娘和三婶娘担了名声。查出来谁手脚不干净,正好是一路捆了去了事。”   何氏和孙氏听得脸色发青,朱汐和朱沄到底年纪小掌不住事,一时就露出了惊惶之色。   朱临丛斥道:“休要胡闹!咱们家这点子小事,衙役也是说请就请得来的?”   朱沅笑道:“爹,你可是官身,自然是有这脸面请得动的。就是爹爹不愿教人说你生事,女儿这里也有皇后娘娘赐的小官印,请来衙役也是不在话下。”   朱临丞见她说得真真的,也给吓慌了:“二哥!”   朱老太太原本是知道大儿媳、三儿媳是个有些占小便宜的,但老人都有种找补心理,觉着大儿子和三儿子贫弱,让她们占了二儿子一些钱财上的便宜也是无妨。又连带的觉着丢脸,因此在旁一声不吭,这会子见话赶到这份上,忙道:“大囡囡,你可太不像话了!”   朱临丛也道:“朱沅,别以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为父说不许生事,就是不许生事!”   朱沅笑着道:“祖母,爹,怎么是生事呢?是为大伯娘和三婶娘正名,没听她们嚷着冤枉么?我等女官,遇不平之事,尚有责上疏皇后。自家人遇此不平之事,岂可遮掩?这是女儿身负之责,亦是女儿对大伯娘和三婶娘的敬重之意。”   说着就是拿出了代表女官身份的小官印给一边伺候的含素:“速速去顺天府请了衙役来。”   含素往前双手捧接。   何氏也不哭了,还是孙氏灵活,连忙道:“也是我们想得太多,二嫂子自开了旁边屋子对册子,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只管午后来对就是了。”   何氏也忙道:“正是,正是!”   朱老太太舒了口气,也觉得这个法子好,趁晌午之前,让两个媳妇儿将东西放回去不就行了吗?   “大囡囡,可不许再闹了,再闹,祖母可就白疼你了!”   朱沅也是见好就收,她可不是为了朱泖,她只是见不得柳氏明明无错,反倒要逼着道歉,于是掩着唇笑:“苦主都没了,沅儿自然不会多事啦!”   一句话说得满屋人都舒了口气。   孙氏何氏借口回屋换衣衫,结伴退了出去。   柳氏也没逼得太紧,慢悠悠的过了一阵才使宵红将所有头面首饰都对了册,拿了回来,这一场才算落幕。   朱家赁了几辆马车来,过了午,便请了朱老太太一行人出门游玩。   朱沅借口傍晚便要回宫,推脱不去相陪。   待朱家其他人都出了门,她才自己出了门,往三石胡同去。   三石胡同昏暗幽深,朱沅一直走到胡同底,停在所小院子前头,只听得里面不时传来织布的吱哑声。   朱沅抬手敲了敲门,里头的织布声立即停了,过了一会就有人来开门。   是一个年轻女子,她一看朱沅,阴沉的脸上就憋出个笑来:“大姑娘来了。”   两人走进院内栓了门。   朱沅望着她叹气:“你腿脚不好,何必织布坐上这许多时辰,又不少你吃喝。闲来无事走动一会,休息一会,怎么舒服怎么来。”   凤歌望着织布机:“也是闲来无事,听着这织布的声响,脑子昏昏的,都不用想事。”   朱沅便也不多说了,凤歌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挨了那一顿板子,到底留了点病根,刮风下雨的就酸疼。   她在院中石桌边坐下:“今日来是有事儿让你去办呢。”   凤歌忙敛了神情。   朱沅先将自己在宫中攒的一包银两交给凤歌:“就是京郊,往北五里有个桃花庄,过得一阵就有人要卖的,你且买了来。”她记性好,记得那庄子是个败家子将祖上的产业卖了,其实庄子里头有几根竹杆藏着金子呢,前世只当奇闻来听,这一世却要自己占了这便宜,金银总是不嫌少的。   凤歌应下,朱沅又道:“方家的二儿媳秦卿,过门半年还没身孕,听说是喜欢往大云寺去烧香拜佛,你且去结识了她,再教她些话……”   一时对着凤歌耳语一阵,凤歌不由神情微变,却没质疑,应承了下来。   朱沅一边走出三石胡同,一边心想,方夫人前世的喜好,这一世也不会变。秦卿想必是恨极了头顶上有这么位婆婆了,就教她用朱沅用过的法子,好好送这位婆婆上路,岂不妙哉?   她成还是不成,总归是他们方家不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想必有许多人又说:太久了,凤歌是谁啊   提要,是朱泖的丫头。被沉哥儿撞见朱临丛非礼她,沉哥儿嚷了出来,凤歌就要被杖毙。   朱沅救了她,留着在暗处办点事。   万分感谢对某茶各种支持的姑娘们~   走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22:14:54   11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21:27:16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6:53:42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6:44:02   第80章   秦卿双手合什,跪在佛前闭目祈祷。   鼻端浓重的檀香将她心中一浪一浪的恶躁往下镇压。   她越来越深的感觉到,方荣圃越来越多的偏向了方夫人……曾经他为了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却总让她对方夫人忍耐,她已经越来越难拢住他的心了。   可是这个刁婆婆,无事也要生出三尺浪来,叫人如何忍耐得下?   秦卿想起方夫人近来总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酝酿什么主意,教她心中忍不住十分不安。   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也不知她何时能熬得出来……就看方夫人这副健旺的样子……   幽幽一声轻叹:“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秦卿一颤,以为是自己不自觉的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侧脸一看,却不知何时,自己身边跪了个年轻的媳妇,未着绫罗,只是一身细棉衣裳,用蓝色花布包着头发。蹙眉闭目跪着,面容颇有些憔悴。   原来这一声却是这小媳妇出的。   许是感觉到秦卿的目光,这小媳妇睁开了眼睛,与秦卿不期然的对上,似乎怔了怔。   秦卿是早习惯旁人为她容貌所惊叹了,便微微对这年轻小媳妇露出了个笑容。   这小媳妇更是有些局促了:“夫、夫人,是不是我打搅您了?”   秦卿摇了摇头:“无事,无事。”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回身看自家的从人,又回过头来,冲这小媳妇微微颔首,方才去了。   小媳妇看着秦卿被从人簇拥着离去,面容露出些沉思之色。正待出殿,就见一边负手立着名白衣男子,并非年青公子们为着爱俏,穿些白底暗纹的锦袍,而像是——一身孝衣。   只是这孝衣穿在他身上,也是相得益彰,俊俏至极的眉目被这如雪白衣一衬,不由看得人心旌神摇。   小媳妇好容易才定下了心神,就见这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透着股冷漠和了然。   她不由得仔细回想了下自己方才的言行,只觉就算是被他从头看到了尾,也是没露什么,不必犯怯的。于是挺直了背往殿外走去,终究还是贪恋这容颜,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却有个僧人自帷幄后走出,施了个礼,对着这年青男子道:“戚施主,方丈这边有请。”   戚云淮还了一礼,尾随他而入。   “……所谓自身毕竟忍辱,有我等相非究竟忍,何以故,若他嗔恚来娆恼时及能忍受,于心境中俱不可得……”   厢房中戚云淮敛目听着,末了站起身来向着方丈施了一礼:“多谢方丈指点。”   方丈须发皆白,笑容慈和:“戚施主有慧根,辨证之中,老纳亦是受益良多。”   戚云淮再施一礼,方才退出。   他站在寺外看了看垂垂欲落的夕阳,不料自己竟是消磨了如此之多的时候,将心一放空,果然就不知世间日月了。   此时已经是冰雪消融,万物重焕生机,沿途各处都已经冒出了绿芽。走在路上,附近的农人都在边走边讨论着春耕。   戚云淮听着这些朴实的言语,更是心境平和了一层。   冷不妨远处一辆由两匹神俊小马拉着的马车疾驰而至,破坏了这夕阳下朴实平和的画面。   这马车驶到他面前堪堪停住,戚云珠已经是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满面的焦急之色,在看到他时才微微松了口气,嗔道:“哥哥,你果然在此!快上来罢!”   戚云淮不为察觉的微微蹙眉,终是一撩下摆,上了马车。   等他一入车厢,戚云珠就扑了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哥,这要紧关头,你跑那去了?”   戚云淮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有什么要紧的?”   戚云珠瞪了瞪眼:“哥,你莫不是和这些和尚往来得多了,人也傻了?爹爹要过继谦堂弟,你道这是为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那里是觉得膝下子嗣不丰,他是意在你世子之位。哥哥你怎能不着紧?”   戚云淮微微垂下了眼睑,不出声。   戚云珠都急得快上火了,一个劲的摇着他:“哥哥!”   戚云淮无奈的道:“好了,云珠。不是我们的,就不要了罢。”   戚云珠的声音一下就拔尖了:“为什么不要!什么叫不是我们的?哥哥你是名正言顺的辅国公世子,谁敢在这上头质疑?!”   话一说完,就与戚云淮的目光对上,那目光如此沉静,似看透了一切,淡淡的有些悲凉。   尽管是自己的哥哥,戚云珠也忍不住为这样的目光而心疼了,但她不过片刻,又重新找回了理智:“哥哥,你不能让,这事,闹到御前——”   话没说完就被戚云淮打断了:“住口。”   戚云珠一下噤声了。   戚云淮沉默了半晌才道:“如果我是爹爹亲生,那末身发肤受之父母,他便是令我自裁,我亦是无话可说,何况一世子之位,自是任他处置。如果我不是爹爹亲生,那末幼时他将我们抱在怀中宠爱,大了手把手开蒙……这养恩也强似生恩,我更不能有些非份之求,世子之位与这养恩相较,何足轻重?”   戚云珠张了张嘴,咬着牙道:“可是,可是,他将我们的母亲……”   戚云淮举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微微带了些鼻音:“母亲,这是笔烂帐。这其中还有皇上、有皇后,甚至有沈娘娘,有太子的手笔。你想怪谁?”   戚云珠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这是戚云淮第一次将话和她说得这样透。   戚云淮轻轻的说:“事出有因,有因才有果。母亲之事的起因却是她自身行为所致……如今我们只能任其平息,休要再起风浪,真闹出口舌来,众人非议,才恐扰得母亲地下不得安眠。”   戚云珠终是哭了出来,豆大的眼泪滚落腮边:“哥哥,那我怎么办?生母枉死,哥哥被夺世子之位,我一个女儿家,无人作主,岂不是如无根浮萍般?再无人将我经心对待,来日飘向何处,许给何人?”   戚云淮放下手来,眉眼间有着淡淡的疲惫:“珠儿,哥哥就算不为世子,名下也是薄有资产。想来爹爹亦是不愿再将我束缚在府中日日相见,我便外出经营,为你挣一副家当。来日我细细打探,不消什么高门大户,只消寻一个老实可靠的儿郎,你带着母亲留下的丰厚嫁妆和哥哥挣下的家当嫁过去,亦不愁日子不好过。”   戚云珠心中一阵慌乱,她想起自己往日里被多少姐妹捧为天之骄女,如今却要屈就个薄祚寒门不成?她甚至已经看见自己的脸面被踩入泥泞中,一世也无法拾起来。   她扑到戚云淮怀中:“哥哥,不要!我不要!”   辅国公听到下人来报戚家兄妹于马车中的商议,一时心中滋味复杂。   随着戚沈氏死去日久,辅国公的怨气似乎也平息了一二。只是他不愿戚云淮这样一个血脉不明白的孩子来继承辅国公府,有意从二弟屋里过继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将来再寻个错处将戚云淮逐出家门便是。   至于戚云珠一个女孩儿,不过是陪副嫁妆了事,其实国公府为着脸面,并不会有意将她往低了嫁,但戚沈氏死得不明不白的,高门大户心中也自有考量,肯不肯娶她,还是另说的事了。   而今辅国公听到戚云淮这一番话,只觉他真的是成长得有如自己当初所有的期望,只可惜……   ***   沈娘娘伺候着皇帝点上了一杆福寿膏。   皇帝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吸了几口,方才慢慢缓过劲来。   “朕是越来越喜欢这玩意儿啦,出海的船队还不曾回来,先前敬献这福寿膏的番人,叫什么安伯的,又出海去了,也没法问问他手上可还有无。朕这儿的余量,可不多啦。”   沈娘娘捂着嘴笑:“这番人的名字可真古怪,叫什么‘安伯’?岂不是谁都要给他涨个辈份?连皇上您的便宜也占了?”   皇帝笑着看了她一眼:“无知妇人,此“伯”非彼“伯”,这番人的名字,更古怪的都有,计较也计较不来。”   他吸完一杆,神清气爽的放下烟杆:“朕看啊,这太子妃就定了窦氏罢。”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沈娘娘心中一跳,想着这窦皇后真是好手段,竟让皇帝如此信任。   面上却是笑着道:“皇上觉着窦氏好,那就窦氏好,不过终究太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也得让我瞧瞧她的禀性罢?明儿啊,也得让她到我宫中来,陪我说说话,我觉着好了,才许发旨啊!”   微微有些发嗔的语气,倒让皇帝觉着有意思:“怎么着,你还学着那些民间的婆婆,想搓磨儿媳妇了?”   沈娘娘委屈的横了他一眼道:“可不是么,将来她真进了门,也只敬着皇后,眼角那看得到我呀,我呀,也就现在过一过瘾,吊一吊她,让她为了这太子妃之位,好好的敬一敬我。”   皇帝同沈娘娘还是有情份的,虽觉着她性子不堪大用吧,但在能够的时候,还是愿意纵她一二,于是哈哈的大笑:“好,好,就先不发旨,让她受受你这婆婆的指派,你不说好,就不给她转正。”   沈娘娘面色这才由阴转晴。   皇帝兴起,便留在凤仪殿中过了一宿,第二日天蒙蒙亮,起床又是抽了一杆福寿膏方才去上早朝。   沈娘娘在里头让人叫水洗漱,好半晌才神情慵懒的走了出来,扶着宫人的手在殿前的小花园中赏花,宫中匠人早就用温棚催生出一簇簇娇艳的花朵,因沈娘娘受宠,凤仪殿前的小花园已经被装点得姹紫嫣红,沈娘娘弯下腰,涂了丹蔻的指甲轻轻的掐下一朵粉色的小花:“春天来了啊。”   因朱沅和钱怡都不必早早起来服侍沈娘娘洗漱,且年青人睡不醒,老年人睡不着也是常有之事,朱沅和钱怡起得竟是比沈娘娘还晚一会子。   这时朱沅也是迎着晨光走了过来,朝沈娘娘福了福身:“娘娘今儿气色真好。”   沈娘娘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等朱沅走了过来,方才将这朵花儿簪在她鬓角,左右看了看才道:“果然是年轻才衬得起,我如今可不敢将鲜花簪在头上了。”   朱沅笑道:“娘娘还年轻着呢。”   沈娘娘摇头:“就算这副面皮还未衰老,但这人的年纪,都是从一双眼中,从言行举止中看得出来的。精神气儿就是不一样。”   她同朱沅闲扯了两句,这才说道太子妃一事,   “……如今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得一时算一时,再看太子有何办法。不过如果皇帝一意孤行,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朱沅笑着点头:“娘娘也不必过份担忧,太子殿下雄才大略,就算窦氏真为太子妃,也是无法影响到太子殿下行事。”   沈娘娘叹了口气:“你到底年轻,不懂这其中关窍。虽说朝堂上的事,窦氏无法可为。但这后宅可作的文章可就多了。就比如说,后宅中少些什么都不怕,哪怕她将后宅搬空了呢。但多了些什么,可就大有问题了。”   朱沅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娘娘素来夸赞朱沅聪颖,今儿可见着朱沅到底愚钝了罢?”她自从发觉沈娘娘开始自己拿主意,有时便有意装出思虑不周的样子。   沈娘娘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你再怎么聪颖,经的事也少了些……太子没个一条心的后宅,总是不妥,就算是无法娶个如意的太子妃罢,最好也一并封个我们自己人做太子良娣,一则好同太子妃顶着,二则有什么地方不对,也好向太子禀报……”   沈娘娘说着就出了神。   朱沅心知沈娘娘是在思虑人选,一时见沈娘娘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瞟,露出些打量之色,朱沅忍不住心中就是一阵狂跳。   太子良娣是太子妾室中位份最高者,按说她朱沅的身份配这个位置还低了。不过她一则也是出身清白的官家女子,二则是在沈娘娘身边伺候过的,借了沈娘娘的名头,坐这个位置倒也坐得。   只是太子此人据朱沅所看,也是十分精明之人,且他明显是不大喜欢朱沅的,朱沅若真是在他后宅,恐怕终其一世都是要生活在他的威压之下。   朱沅愿意为了日后得势,花几年时间伏低做小,但她并不愿意这一世都要战战兢兢的伏低做小!   于是朱沅定了定神,笑着对沈娘娘道:“娘娘,臣女倒是有个好人选呢。”   沈娘娘哦了一声:“你且说说看。”   朱沅压低了声音:“娘娘看钱怡如何?”   沈娘娘眉头就是一蹙,淡淡的道:“她身份不够。”其父说虽说是捐了个官,但谁不知道只是个商贾呢?   朱沅挽着沈娘娘的手:“娘娘——她身份不够,但是从您身边出去的,谁敢说不够?长辈身边的猫儿狗儿都是要敬着的,何况是个大姑娘。”这确实也不是大问题,虽说是不够了些,但也没谁规定太子良娣定要几品官员之女不是?   沈娘娘还是不喜:“她这性子——”   朱沅笑着道:“她呀,性子是单纯了些,有些地方不大讲究。但臣女瞧着太子就是喜欢这样的。”   沈娘娘回想起太子几次看钱怡的眼神,她心中也是有数的。   “太子原本就是个有太多事备缠身的人,回了后宅,对着太子妃还有一场眉眼官司呢,还不兴人家松泛松泛?若他再见着太子良娣,又是个心思九曲八弯的,一句真话没有,凡事要你猜,太子这心能闲得下来么?还不如像钱怡这样一眼望得穿的呢。”   沈娘娘终究是心疼儿子,神情有所松动:“可是她这样的,如何能同太子妃对上呢,顶个什么用?”   朱沅道:“若是钱怡对上娘娘这样身份有别的,自然是无话可说,让她生就生,让她死就死。但对上太子妃,太子妃还敢不经禀太子就处置了她不成?再让她物色几个精明的嬷嬷提点着,也不误了事。但对着太子妃时,她的茫然无知,指不定还让太子妃拳拳落空,憋个内伤呢。”   沈娘娘被她说得也是扑哧一笑:“对牛弹琴啊?”她说着就是横了朱沅一眼:“就是坏处,也被你说成了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ztingw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15:25:49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11 23:25:47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23:21:23   青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20:30:52   感谢各位投雷鼓励   说实话,一天不更,我也跟做贼似的不好受啊   下回我得存稿,然后特阔气的说:长评加更,收藏满百加更,评论满百加更。那叫一个爽啊~   第81章   朱沅在沈娘娘处颇费了番口舌,耐何这人之成见是轻易难以改变的。   沈娘娘平素不动钱怡,也是看在朱沅同她交好的份上,不然让她挪个地儿,不要在眼前扎眼,也是十容易的事。   此时朱沅就说得钱怡有十分好呢,沈娘娘心里也是淡淡的,并没有就下了决心。可是朱沅这不愿意配了太子,沈娘娘是看出来了。   沈娘娘自打开始用心想事,只觉眼前之事,处处有玄机,竟似打开了一扇大门似的。也不知自己以往是如何活得这样懵懂的。还好这脑子竟是越用越活,一旦留了神,许多细微末节之处都能察觉到,稍加思虑,也能想出个所以然。   这时沈娘娘就嗔怪的瞪了朱沅一眼:“自你入宫伊始,与我虽身份有别,辈份有差,但交情是不一般的。你如今嘴上说着太子‘雄才大略’,心底却是不愿成为其良娣。竟不敢坦然同我说,反倒拐了九曲八弯推了旁人出来。我就这般可怕,竟不问你心意,硬将你配给了他不成?”   朱沅心中不免有些惊讶,但沈娘娘这番态度,可见并未同她计较,也是让她放心不少。   沈娘娘被朱沅露出来的惊讶神情给取悦了,她抿着嘴一笑:“不过,你不愿做太子良娣,倒让我颇有些意外。”   朱沅福了福身:“能成为太子良娣,自然是众多贵女的心愿。荣华富贵,万人之上,何人不羡?臣女却没有这个福份了,只想家中人口简单,和和睦睦,安然度日。”朱沅还曾想过不嫁呢,但此举只能用做的,当着沈娘娘说出来,都无法解释。再说她不期然的想到萧源,下意识的也就改了说辞。   “人口简单,和和睦睦……”沈娘娘咀嚼着这句话,一时心中黯然:“多少人挣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到头来还不如你看得清楚呢。也是,太子生而注定,他能给你荣宠、尊贵,却给不了这简单、和睦了。你放心,我自然是成全你的,来日就是你爹娘不同意,我也替你做主。钱怡么……也罢了,让我再多想想。”   朱沅扶着沈娘娘的手,两人边说边往前走,转过个弯,见花木扶疏处立着个挺秀的年青男子,赫然是太子。也不知被他听了多少去。   他先是给沈娘娘施了一礼,被沈娘娘叫住了,抬了抬手召了太子到另一侧扶着。   太子也不看朱沅,与朱沅一左一右扶着沈娘娘的手前行。朱沅只觉得古怪,便不着痕迹的往后落了一步,幸好沈娘娘与太子说起珸琅的事儿,一时也没心留神到她。   朱沅才舒了口气呢,一抬头就见太子目光古怪的看着她。待她望过去,他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   ***   好容易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春光明媚,草木繁盛。   皇帝在宫中住得腻烦,决定往会春园一住,会春园在燕京京郊,仔细说起来,还与朱沅让凤歌暗中买下的田庄所距不远。   皇家园林自然是十分气派了,就皇帝不去住呢,就每年让人修缮维护的银钱都是一大笔。   宫中场地有限,御花园在朱沅等人眼中看来,已经是十分气派漂亮的了,但据沈娘娘说,御花园还不及会春园的十分之一呢。   会春园原本就是依着山势、活水而建,各处都是经大家设计,各种珍奇植物、奇石,多不胜数。秀美难寻比肩。   说到要去会春园,沈娘娘也是露出一幅向往之色。   沈娘娘虽不再年轻,但其容貌却是艳冠后宫的,当年也只输了戚夫人一射之地。   如今刚入宫的小嫔妃,在沈娘娘面前也只有年纪这一点优势,若论旁的,都还比不过沈娘娘。   因此皇帝出宫到会春园小住,除了两个新近得宠的小嫔妃,必是要点了沈娘娘随驾的。朱沅也是得了便宜,得以一起去见见这秀美无比的园林。   当下宫中人匆忙打点行装,钦天监算过吉日,皇帝一行便浩浩荡荡的从皇宫出发,前往会春园   因宫中不能无人主事,窦皇后是照例被留在了宫中。   沈娘娘几番想让珸琅公主随行,谁知到临行前,她却身体不适,不能随行了。   沈娘娘一气之下,便让窦氏随行,当着皇帝,只说借她来陪侍两日,看看其禀性。   皇帝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允了。   因此到了会春园,沈娘娘身边的女官便有三个,幸而会春园地大人稀,朱沅等人都分了一间屋子,钱怡挽着朱沅的手,悄悄儿道:“好姐姐,我领你的情。”朱沅替她说话时,也有宫人在场,这样卖情面的好事,自然是有人暗里传到钱怡耳中了。   朱沅拍拍她的手,以示不必在意。   但钱怡看着窦汝珍,心中自然是酸到不行:“……你看看她,眼高于顶的样子。”   朱沅看了看窦汝珍,不得不说,她这样从出生便被人精心教养出来的,和朱沅这种半路修炼的,就是不一样。   朱沅的一些言行举止,在人前可能是一幅模样,但到了人后,可能又是另一幅模样。   但窦汝珍,毫无疑问,朱沅相信她的每一个优雅动作都是刻到了骨子里的。但是她的高傲也是刻到了骨子里的。   她冲朱沅和钱怡微微的笑,但是其中的距离总是能感觉得到。   刚到会春园第一日,沈娘娘入住栖月轩,众人都忙着安顿,也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园子。   到了第二日,沈娘娘叫了朱沅几人作陪游园。   栖月轩是建在会春园中地势高处,从低处往上看,半夜时分,就像月亮栖在屋脊一般,因此得名。   因为园子过大,沈娘娘是叫了步辇,朱沅三人同一些宫人,都是跟在步辇旁边,一路游览而去。   此时正是桃花开得烂漫的时候,会春园中有条贯穿整个园林的小溪,此时溪水上落满了粉色桃花瓣,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飘动的粉色彩缎。引得几人都禁不住驻足观看一阵。   她们游了一整个上午,也只是看了小半的园子。但就是这样,一群平素鲜少劳作的人,也都嚷嚷着累了,沈娘娘还是坐在步辇上,此时都说有些腰酸。朱沅便让其俯卧,自己替她按一按腰背。   窦汝珍倒是一声不吭的垂目立在一侧,沈娘娘没有吩咐,她便也没下去歇息。   钱怡平素是找着机会就要躲开,生怕刺了沈娘娘的眼,此时被窦汝珍一比,也是强撑着立在一旁。   沈娘娘被朱沅按了一阵,解了些酸疼,这才坐了起来,对三人道:“这里有宫人伺候便可,你们也都累了,都下去歇息用膳罢。”   三人这才答应着下去了。   走到外头,钱怡有意挽着朱沅,下意识的将窦汝珍撇在一旁。   窦汝珍却只是微微的笑了笑,并不动气。   反倒是钱怡颇有些气馁。朱沅无奈,待回了屋才对钱怡道:“你们身份有别,来日你可以对她阳奉阴违,却不能这样同她置气,把柄落到她手上,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钱怡那里不明白:“不是还没到这一天么!”   朱沅真是忍不住弹了弹钱怡的额头:“你呀……”   用过午膳,沈娘娘是再也没有精神头去逛了,她人留了窦汝珍说话,却说朱沅和钱怡两个不必拘着,自到园中去逛逛。   朱沅也是贪恋这景致,同钱怡一直逛至晚膳时分方才回来。   回来之时,便见栖月轩中立着几个武骑常侍,朱沅和钱怡便知是皇帝来了。   这会春园中,不比宫中严谨,宫人也少,萧源甚至都明目张胆的朝着朱沅笑了笑,神情又有些委屈:他望眼欲穿的等了许久,朱沅却到此时才回来。   朱沅被他这目光一看,心中也有些柔软,面上却是不显。皇帝既在沈娘娘屋中,朱沅自然也就不去回禀了。   她径自回了自己屋子,用过晚膳,天色暗了下来,月上半空,淡淡的清辉洒了下来。   朱沅只觉自己的窗棂被轻轻的敲了一下。她轻轻的将窗推开一条缝,就看到萧源扒着窗,眼神闪闪发亮,咧着嘴冲她傻乐。   他悄声道:“沅姐姐……”   这三个字小心翼翼的,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朱沅睨了他一眼,也是忍不住抿着嘴笑了。   萧源祈求的道:“沅姐姐,你出来同我说说话好么。”   蒙蒙清辉中,他显得特别稚气,也显得特别赤诚。   朱沅心中一动,差些想叫他进屋来,但又怕自己屋子被钱怡闯了进来,钱怡最近心里浮躁不安,总想来找她说话。   她这窗外就是一片桃花树,外头的路上有人巡视,但终不比宫中人手充足,这桃花林中黑灯瞎火的,便无人前来。她真同萧源往这桃花林中一隐,倒真是无人发觉。只是如果从门口出去,反倒会经过窦汝珍和钱怡的屋子,倒不如从窗口出去了。   她也不知为何,明知道这样的行为不太妥当,但被他祈求的目光一看,又不忍拒绝了,于是踩上了椅子,萧源一看她这架势,一时喜不自胜,连忙伸了手去接住了她的手,将她从窗口接了出来,一时就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了。   朱沅轻轻的挣开,悄声道:“不放开我可恼了。”   萧源连忙撒开了手:“姐姐!”   朱沅只觉得逗起他来心中十分愉快,抿着嘴暗笑,径自往桃花林深处走去。   ***   皇帝喝了不少酒下去,已经是有了五分醉,他颇有些苦恼的拉着沈娘娘:“这福寿膏存量不多,朕十分珍惜,竟有些不舍得用,然实在难耐……”   沈娘娘偎进了皇帝怀中:“无妨,皇上是真龙天子,想必明日出海船队便带着这福寿膏返航了。”   皇帝双目呆滞的点了点头:“说得也是……”便扬了扬手:“取福寿膏来!”   沈娘娘笑道:“我是不爱闻这劳什子味,皇上您先用着,我先去沐浴了。”   皇帝的眼睛已经紧紧的盯着宫人拿来的烟杆上了,醉醺醺的挥了挥手:“去罢,去罢!”   待烟杆点上呈上来,他几乎是用了抢的力道拿到手中,迫不及待的吸了起来。   等到一杆烟吸完,皇帝便有些错乱了,他只觉自己飘飘欲仙,腾云驾雾了。   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屋子,望着半空中的明月,哈哈大笑。   他一路踉跄,一路漫无目的四处游走,宫人和武骑常侍们都唬了一跳,连忙尾随于他。   皇帝一路冲进了桃花林中,就见月下清辉中,影影幢幢的桃花树影下,站着一名姿容秀丽的仙子,一见他就用袖子半掩住了面容。   皇帝欣喜若狂:“仙子,仙子,汝来与吾相会?”   那仙子似乎顿了顿,方道:“汝乃真龙天子,吾尚可一见,其余凡人,浊气污秽……吾欲去也……”   说着轻轻的扬了扬广袖。   一众宫人原本就是追着皇帝在跑,并不敢拦着他,此时还未近前,就见皇帝一摆手:“尔等速速退下,不得近前!”   几名武骑常侍对了下眼神,这栖月轩外还围着圈人呢,皇帝来时这里外都已经清查过一遍的,料来并无异常,想来是某些攀龙附凤的宫人想趁机一飞冲天了。他们不愿,也不敢坏事,于是都远远的退开。   宫人们更是深得其中精髓,退得远远的背过身去。   遥遥的听得林中皇帝激动的道:“……仙子……!”   却有一声娇媚入骨的轻笑,轻轻的传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薇薇安和生姜回锅肉的雷,我会加油哒   第82章   朱沅半遮半掩着半副面容,在桃花林中躲躲闪闪。   她侧脸一看,萧源藏在阴影中,身躯紧贴着树杆,看不清眉目。   她心中罕见的有些发慌,一直被他捧着,不免有些飘然,今日一时头昏,跟了他到这桃花林中。听闻到人声的那一瞬间,他立即闪身躲到树后。   虽然朱沅理智上知道他这样的做法是妥当的,她就住在栖月轩,被人发现大可说是出来散步消食,一般宫人虽不可乱逛,但身为沈娘娘看重的女官,却没人和她较这个真。   萧源却才向同僚托词躲懒,转眼就被发现人在此处,也确实是不好解释。   可是突然闯来的人是皇帝,被暴露的独只有朱沅一人。   他藏起来也好,被发现两人私会各毁前程,更甚者毙命,比起来,她被皇帝所幸的结局更好。   只是她才稍微有些软化的心,似乎又渐渐的冰冷起来了:却原来,谁也顾不了谁。   皇帝的状态不对,兴奋异常,有些狂热,看见她的第一眼,一种猎艳的渴求就迅速的升起。   她想引着皇帝去远一点的地方,至少不要在他面前被幸罢。   虽然她也不是无法让皇帝即刻毙命,但却是无法脱身,定会被问罪,祸及家人。   所以她只能想着皇帝若日后因福寿膏早早殡天,她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太妃,是不是也足以给柳氏和沉哥儿一个倚仗。一面又扫了萧源所在的角落一眼,月光反射在他腰间,晃了朱沅的眼。   她心中一跳:他的刀,半出鞘!   朱沅面容一肃,迅速的朝着自己屋子的方向伸出了手,五指一抓。   皇帝已经是赶上来了,朱沅仓促间再未去看萧源,能否领会成事,只能看天意。   皇帝扯住了朱沅的一角衣袖:“仙子……为何避而不见?”   朱沅轻轻拂开:“休要无礼。”   皇帝笑,其实他年少时也偷看过不少话本,多有仙子下凡与凡人成就好事的,当时不过图一乐尔,心中还要笑这写书之人妄想,但他当皇帝多年,自己就已经是个最狂妄的人了:“……仙子既现身,便是……朕有仙缘……求赐一宿,享芳元……以长生……”   朱沅微微一怔,将她许久不曾出现的媚轻轻的笑了出来。   皇帝原本就是头脑发昏,只觉这笑声像仙乐一般,从九重天上飘然而下,听得他心潮起伏,满目重影,只看得到面前这道丽影随着他的追逐而时远时近,挠得人急不可耐。   他自以为是在追逐,实则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虚晃。朱沅又恐他真个摔倒呼痛,引得宫人来看,只好不远不近的吊着,冷不妨被他一下握住了手腕,她忙伸手去捏他小臂上的穴位。   皇帝只觉手上一麻,不自觉又松开了手,不由哈哈笑道:“果然是仙气护体……”   才一晃眼,又不见了人影,他四处张望着,就见侧面站着道丽影,连忙一下扑抱过去,不料这一下却是抱了个满怀,压着她直扑到地上。   她嘤哼一声,皇帝得意的摸了她的粉脸一把:“……仙子……许了?”   宫人和侍卫便听到黑影重重的桃花林中,那女子微弱的呻|吟:“……皇上?不要……不要!”   不由均是笑而不语:这女子果真好手段,今日皇帝入桃林乃是随兴所至,再无人能预料得到的,却被这女子得了机缘,她竟能随机应变,先装仙子引|诱,此际又一副欲迎还拒的模样,不怕皇帝不喜欢……来日想必还有一番造化。   萧源唯恐朱沅发出动静,一把将她扛上肩头,借着林中狼藉声响,悄悄的遁往朱沅屋中,两人自窗台爬入,朱沅站定,一把将窗子放下。   屋里黑洞洞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只能隐约看到方位。   她舒出一口气,也不敢说话,轻轻的向前探手,摸到了他的小手臂,这才发现他全身紧绷,仍然没有放松卸下力道来。朱沅向下摸到他的手掌拉了过来,在他手心轻轻的写字:你方才抓去的是谁?   万幸萧源先前那一刹那竟是领会了她的意思,迅速的潜离,抓了个人去替代。   只是朱沅仓促之间,都没有看清楚被抓去的人是谁。   萧源被她指尖这么一划,便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半个字也没懂。   朱沅挣了一下也不挣了,笑着由他。   萧源似得了鼓励,用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脸侧,期期艾艾的往前凑。   朱沅在黑暗中也是心跳如擂鼓,那种在逼近的热度,竟让没有她记忆中那般恶心。虽然她还是会有点抗拒,但是却不准备躲。   他很好,她想给他一点奖励。   可是萧源却似乎有点胆怯,开了个头,卡在半路不敢真的落下来。   朱沅等了一阵,也是有点又好气又好笑了,便主动往前迎了迎,轻轻的一碰。凭她的触感,似乎都没有亲对地方,仿佛是亲在下巴上了。但这无疑给了萧源强大的鼓励,他一下就凶猛的扑上来了,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朱沅的手,一齐捧上了朱沅的脸。   朱沅都感觉自己的脸颊一定是被萧源的两掌挤得鼓起来了,才想推他抗议,他就准确的找到了她的唇——大抵他的目力是比她好的——朱沅被他重重的碰了一下,当时心底的种种抗拒感都不存在了,只觉得可笑。   萧源似乎也惊觉自己碰疼她了,连忙毫无章法的含着她的两片唇吮|吸。   朱沅被迫撅着唇给他吮|吸,萧源似乎越吸越觉软滑,越吸越觉香甜,这两片唇不停的给他过着酥麻劲,让他整个人都飘忽起来了。   朱沅是觉着自己的嘴唇一定会红肿,明日不能见人了,不得不伸手往他身上一掐……似乎是掐中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了,他又往前倾了些,简直要把她吃掉了。   朱沅往后抵住了窗子,抬腿往他身上踢了两脚,这回是踢中小腿了,萧源也似乎明白她有话要说,恋恋不舍的往后退了退,但两只手仍然是固执的捧着她的脸。   于是朱沅没有办法,轻轻的出声:“……泥熟葛?”   萧源也同样轻声啊了一声,放开她的脸,朱沅重复了一遍:“你属狗?”啃个不停!   萧源卡了壳,但他自从被许亲她,胆子也是大了一点了,长臂一伸就抱住了她,低着头凑到她耳边,有点委屈的哼哼:“我吃不够。”   朱沅靠在他肩上,虽然就窗外不远处还有一摊子事情正在发生,但她心里有种莫明的情绪在翻腾,像是被他的这样欢天喜地的热情给带动了,心底暖暖的。   她轻声道:“我还要当差呢,可不能过份了。”   萧源哦了一声,抱着她不出声了。   过了半晌,萧源又可怜兮兮的道:“再亲一下?”   朱沅半晌没有回应,萧源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朱沅这才笑着抬起了头,亲在他的下颌边上:“来。”   这一个字简直就是纶音,萧源欢欣鼓舞的亲了下来,朱沅却再不能让他傻傻的对着两片唇发功了,连忙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这便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让他拿出了习武的劲头,努力再努力,尝试再尝试。   几乎都要亲到朱沅气短了,这才堪堪分开。   就算看不清,朱沅也知他此时是嘴角带笑,因为他总是抱紧了朱沅,过一会儿又推开她,把面孔贴到她的颈项处蹭动亲呢一番,过一会儿又万分满足的抱紧朱沅叹口气。   再j□j复,朱沅:……好像招惹了难以摆脱的人……   过了好一阵,朱沅才听到外面有女人虚弱而镇定的道:“陛下睡着了……速来人伺候……”   朱沅这时才算是听出来这人是窦汝珍(刚才她都被亲得忘了正事)!   她惊讶的贴着萧源的耳朵:“怎么就抓了她?”   萧源也是很小声道:“从你屋里开门出去就见她从屋里出来,还是背对着我,就将她击昏了……坏大事了?”   朱沅摇了摇头,听到外头一阵喧闹,皇帝发泄过后,因着酒意,竟是当场酣睡,宫人们不敢轻忽,又抬了龙撵来将皇上抬上去,灯笼一近,也就看清这位姑娘的真面目了,场中各人都是大吃了一惊,然而都小心翼翼的将惊讶声吞了回去。心中猜测这位主儿莫不是等不及了,现在就想做个娘娘?又或者是瞧不上太子?莫非窦家内里另有主意?   窦汝珍面无表情的掩好衣裙,站起身来离去,竟无一人敢阻拦。   一群人护着皇上离去,又急吼吼的要召太医,朱沅听着动静,忙推萧源离去。   萧源再三的蹭了蹭她,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沈娘娘还浸在浴桶中呢,就有宫人来报,前头皇帝似乎在桃花林中遇见名“仙子”,四周都把着人不让看,也不知道是谁在挖空了心思攀龙附凤。   沈娘娘看着指甲冷笑,慢条斯理的让宫人给擦干身子,换上衣衫。   晚膳皇帝一个劲儿的饮酒,想压制身体里的瘾头,吵嚷得沈娘娘也没用好,这会子她倒让人上了些点心,一边漫不经心的用着点心,一边听着宫人不停来报。   听得皇帝昏睡当场,让人给抬回了他的濯卷园,沈娘娘也就嗯了一声。   下头宫人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敢说了。   沈娘娘瞥了她一眼:“是谁飞上枝头啦?”   这宫人埋着头道:“……是窦女官……”   沈娘娘一时都忘了动作,过了半晌,她喜怒不辨的往后一靠,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点心屑,淡淡的吩咐:“传话给起居舍人,万务记漏了。”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4:16:39   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4:16:11   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4:15:42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5 01:17:45   感谢各位投雷   米有按时更,虎摸各位~   第83章   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在清晨时分绵绵的落下,天地间一片氤氲缠绵。   朱沅倚着窗舒了口气,下雨了好,她还在忧心若是窦汝珍起心追究,桃花林中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说不得他们几度从窗口出入的脚印总是有的。她一边想,一边就下意识的用丝帕擦了擦窗棂。   朱沅让萧源去抓个人来,仓促之间并不及细想。   此时想来,昨日窦汝珍白日里全身绷紧的应对着沈娘娘,想来应觉疲惫,按常理而言必会在屋中歇息,若有事情也自会叫小宫人跑腿。谁知萧源不曾抓着个宫人,倒抓着了她。   不过三位女官的屋子都西头,门挨着门,撞上她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事。   愧疚吗?并没有。   朱沅并不会无事害人,行损人不利己之事。但已然用窦汝珍做了替死鬼,朱沅也是十分平静。   门被轻轻的扣响:“……朱女官,沈娘娘召见。”   朱沅应了一声,离开窗口,推开了门,正见钱怡和窦汝珍也从自己房内走出。   窦汝珍的神情十分平静,面上也扑了粉,看不出什么不妥,然而年轻姑娘家那如花瓣般粉红的双唇多少有些失去了润泽,穿着及地长裙也能看得出她行走的滞涩。   钱怡总是忍不住偷偷用眼角去瞄她。   朱沅微微一笑:“请。”   窦汝珍颔首,转身走在了前头。   钱怡不由得撇了撇嘴,拉了拉朱沅的袖子,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朱沅双目平视,也不去多看她。   不一会儿三人便到了沈娘娘室外,宫人得了沈娘娘的令,令朱沅、钱怡外头候着,却令窦汝珠先进去。   沈娘娘面前的桌上正摆着数把团扇,她拿了把在手中,轻轻转动扇柄,半透的扇面上画着的鸟雀仿佛就飞起来了一般。   沈娘娘笑了笑:“这还没入夏呢,扇子就制出来了。这还是头一拨,皇上就赏给了我。我那用得了这样多,都分给你们了。汝珍你不是咱们凤仪殿的人,算半个客人,你先来选挑。”   窦汝珍微笑着走上前去,仿佛是极认真的在桌面上看了一遍,最末却只是就近取了一柄:“这碧桃画得好。”   沈娘娘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是好。”却又另取了一柄递给她:“这蕉阴击球图也好。”   窦汝珍面色微微一滞,便福身收下。   这扇面上画的是在芭蕉树荫下,几名孩童正在击球玩耍。   沈娘娘欣慰的看着她:“按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此时是在园子里,嫔妃当中数我位份最高,免不了要出来说两句话,不能让你这样不明不白的。昨日夜里之事,已有宫人禀报于我,皇上会突然行到桃林之中,也是颇出人意料。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你的福份。只是先前我还以长辈自居,如今却要成了姐妹,说来却是不得不令人感叹,这上天注定的命数,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她这一番话一说,便引得窦汝珍定定的盯着她瞧。窦汝珍琢磨着沈娘娘的神情,看出沈娘娘有些得意,但却是坦然,没有半丝心虚。窦汝珍心中认定的一些事儿不由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沈娘娘见她盯着自己,忍不住拿帕子按住嘴角,偏着脸咬着唇笑了一息才转过脸来:“你安心,等皇上酒醒,我必然去同皇上禀明,将事情面儿上抹得漂亮些。自此往后,一道服侍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一边说,还一边将眼神往那蕉阴击球图扇面上一瞟。   窦汝珍抿了抿唇,半晌才福身:“……多谢娘娘成全。”   沈娘娘便叹了口气:“回去歇着罢,可怜见的,看着都憔悴了不少。我已经命人煮了燕菜,一会便有人送到你房中去。好好睡一觉……醒来啊,什么都妥当了。”   窦汝珍福了福身:“谢娘娘厚爱怜惜,臣女先行告退。”   她走出这屋门,目光扫过立在一边的朱沅和钱怡两人,一个如往常般镇定自若,一个隐隐幸灾乐祸……窦汝珍想不出个答案。   朱沅微微偏过头,看着窦汝珍纤细的身影慢慢的穿过重重门洞,渐行渐远。   直到钱怡拉了她袖子,她才回过神来同钱怡一道进去。   沈娘娘对着她们俩,脸上的笑才算是全笑开了:“哎呀,快来挑扇子。”   钱怡是知道沈娘娘对朱沅的爱重,不敢讨嫌,随意挑了两柄不起眼的。   朱沅也是毫不客气的捡了几柄,最末又挑了柄绘了晴春蝶戏图的:“这柄臣女就替家母讨要了,娘娘太过年轻,这蝴蝶颜色太重,非得家母那样上了年纪的才压得住呢。”   沈娘娘就用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偏你会说话。”   到底还是高兴,撵走了钱怡,喜气洋洋的对朱沅道:“果真是时来运转,老天爷都帮我。才不想要这么个儿媳妇,她自己就一头扑到皇帝怀中去了。”   朱沅也不好装不知,昨夜外头那一通闹,只是大家都不敢出屋去看罢了,实则都竖着耳朵听。   她只是疑惑:“她为何这般想不开,太子年轻……”   沈娘娘笑:“想来她也并不想成为皇后手中的棋子,与其做棋子,不如做执棋人。毕竟皇上年富力强的,她要再有个孩子,窦家扶谁还不一定呢。”说到这里,沈娘娘不免露出个微妙的微笑:年富力强,呵呵,年富力强。   朱沅自然是看懂了她的笑容,只作视而不见:“来日太子登基,看她怎么后悔罢。”   沈娘娘虽然兴高采烈这窦汝珍自寻了另一条路,但这并不是出自沈娘娘的筹谋,而是窦汝珍自己放弃的。太子便是不被窦汝珍看好而放弃的一方,在这一方面怎么也不值得高兴了。反过来一想,沈娘娘还真是乐见窦汝珍后悔。   她高兴之下,又是大手大脚的给朱沅不少赏赐,这才放她出去,自己自去看望皇上。   皇帝住在濯卷园,在园子里,倒不像在宫中一般“非召不得自来”,沈娘娘到了濯卷园外,下了步撵,使人去向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王得宝打探皇上醒了没。   王得宝看着是沈娘娘的银子,这才收了,悄声道:“去告诉沈娘娘,还不曾醒。”   就是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头皇帝就声音沙嗓的问道:“是谁?”   王得宝忙道:“回皇上的话,是沈娘娘跟前的知味,娘娘派他送了醒酒汤来。”其实这醒酒汤,皇帝身边服侍的人要没备好,就是失职了。不过宠妃关心送来的,又不一样了。   皇帝再开口语气就好了些:“呈进来罢。回去让她安心。”   知味也是机伶,连忙躬身道:“回皇上的话,娘娘就在外头等着听信呢。”   皇帝再说话就带了点笑了:“就让她进来服侍罢。”   沈娘娘进去的时候,皇帝已经是漱过口擦过脸了,沈娘娘先服侍他用了醒酒汤,再替他梳头,一边嗔怪:“昨儿怎么劝也没劝住,喝成这般模样。”   皇帝皱了皱眉,扶了扶还有些发疼的额头:“酒量竟大不如从前……”   沈娘娘替他绾好个髻,插上玉簪,这才坐到他身侧:“难不成是福寿膏的原故?瞧着皇上气色是有些不佳,往后还是少用为好。”   皇帝一挑眉:“和它有什么相干?朕用了它才神清气爽!就是近来用得少了,掂记着给熬的。”   沈娘娘便陪着笑:“是,是,是。我原也不懂这些,也不该我说呢……只是这窦氏,此处没有旁人能替她张嘴,可就该我说了。”   皇帝嗯了一声:“她有什么?你想好了,要她做儿媳妇了?”   沈娘娘就啐了皇帝一口:“还儿媳妇呢,快莫说出来了。皇上都宠幸了她了……”   话没说完,皇帝就是脸色一变,陡然冷凝的气氛,吓得沈娘娘都噤声了。   皇帝身子前倾,散漫的目光凝聚起来:“你说什么?”   沈娘娘结结巴巴的道:“……皇上,您……昨夜,宠幸……了她呀……”   皇帝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将沈娘娘从榻边一下扇到了地上。   “不要仗着朕对你的情份,这种话也敢混说!”皇帝站了起来,负着手,冷然望着伏在地上的沈娘娘。   沈娘娘半日都起不了身,好一阵才捂着一边脸,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动手打她呢。从前因为戚沈氏的事,沈娘娘多少次同皇帝闹腾,皇帝到底也就同看戏一般,不曾动怒到要动手。   此时却是勃然而怒,看沈娘娘的眼神一片冷冰。   沈娘娘吓得全身发抖,这一瞬间,她是真的觉得很怕,她清楚的意识到“姐妹共侍皇帝”对皇帝来说只不过是一桩风|流|艳|事,但父子夺妻在天家,可是丢不起的脸。皇帝都可以为了这桩丑事,毫无顾忌的杀了她。   她努力的平静下来,捂着半边肿脸,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了:“昨夜是在桃花林中……”   她就这么点了一句,皇帝脑海中便有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零星闪过,他按着额,隐约的想起“仙子”……“一宿”……“不要”……   一时间皇帝面色变得铁青,下颌绷紧,紧抿着唇,像要将沈娘娘看穿一般盯着她。   “……那个女子,是窦氏?”   沈娘娘点点头。   皇帝抬脚就将一边的条案踢翻:“滚出去!”   沈娘娘第一次这样落荒而逃。   皇帝眉目之间一片戾气:“王得宝!”   王得宝知道事情要糟,这事儿吧,是艳|事,还是丑事,就看皇帝一念之差了,显然现在皇帝拐错了弯。   王得宝是一路跪地,膝行进去的,进去就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皇帝看他这样子,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但他仍是凝声道:“怎么回事,说!”   王得宝便伏着,将皇帝昨夜醉酒后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半点不敢添油加醋。   皇帝又召武骑常侍来映证,反复推敲。但其一他是突如其来前往桃花林,其二窦汝珍在他去之前就已经独自一人在桃花林。光这两点,就不可能是沈蕴兰设计。   皇帝沉着脸,陷入了沉思。   沈娘娘这边却是一片混乱,朱沅正给沈娘娘上药敷脸。   沈娘娘刚刚晋升为毒妇,做了一桩必须填在心底的歹事,正是熬得慌的时候。此时有窦氏这事情,也不怪她忍不住要去亲自揭盅,瞧一瞧皇帝的反应。原本估计想心中偷乐,不料皇帝这反应也真够她喝一壶的——到底她本性还是沉不住气。   作者有话要说:wwmmyy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19 16:46:50   丫丫就是丫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00:08:56   欣冉宝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09:33:35   颓出水平颓出风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09:19:58   豆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06:45:48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04:41:25   易得千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01:51:50   感谢大家的投雷鼓励,顶锅盖先走了,你们懂的。   第84章   沈娘娘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皮肉之苦真是没有受过。   被扇这一巴掌,脸上就红肿得不能看,朱沅让碾了些冰片在药膏中,覆在沈娘娘脸上一片凉丝丝的,倒也好受许多。   沈娘娘觉着好过了一些,便遣退了身边人,只留下朱沅,她想说话,又尴尬得开不了口。   朱沅便尽力维持声音平稳,就像在说“今天下雨啦,花瓣落了一地”之类无关痛痒的事:“皇上是一国之君,有错也不是错,自然是旁人错。娘娘可不能将这错担到自己身上。”   沈娘娘精神一振:“那末,是要推说窦氏轻浮媚主?”   朱沅摇了摇头:“若窦氏轻浮,皇上先前还欲选其为太子妃,岂不也是打脸?症结在于——皇上从未属意窦氏为太子妃。”   沈娘娘便有些纳闷的望着她。   皇帝这意向,在宫里头可是传开了,宫中女官都有上赶着讨好窦氏的,这些女官都是臣子之女,消息有无透到宫外都不好说呢。   朱沅看沈娘娘还是只能暗中行诡,却不能光明正大将黑说成白,自己也是放心不少——道德水准越高,也就越不容易出现狡兔死,走狗烹之事不是?   只是此事上头,沈娘娘被迁怒可就不妙了。皇帝为掩丑事,将窦氏处死,虽不可能将这园中诸人都一并处死了,但皇帝此后就算不以为此事是沈娘娘主使,也得以为沈娘娘看戏不怕台高(这是事实)。加上对窦氏的一点愧疚心理,恐怕皇帝就更加偏向于窦皇后了。   朱沅也就顾不上藏拙,便肃容义正严辞道:“皇上何曾属意窦氏为太子妃呢,怕是皇后娘娘一厢情愿。想也知道,国朝怎么能一门连出两位国母?岂不是让外戚坐大?”   沈娘娘若有所悟,又有些惊讶的望向朱沅,半晌目光渐沉:“你让我好好想想,这话怎么说。”   ***   黄昏时分,窦汝珍一觉醒来,屋中并未掌灯,幽暗一片。春日里的水气似乎在空气中都拧得出汁来,她用手摸了摸床头的衣衫,颇有些潮湿。   屋外头的宫人听到动静便唤了声:“窦女官。”   窦汝珍嗯了一声。   宫人便端着个托盘进来。盘角放着盏小巧的宫灯,盘内却是叠着套衣裙。   这宫人将灯移到床侧的桌案上,再将衣服呈到窦汝珍的面前:“这天潮得不像话,这套衣裙是才在薰笼上薰好的,干爽着呢,穿着也舒服。”   窦汝珍便接过在她的服侍下穿戴好,洗漱过后这宫人又给她端了盏燕菜来,窦汝珍也是默然坐在桌旁服用。   正这时却有个嬷嬷被小宫人引到门外:“嬷嬷,窦女官的屋子在这。”   窦汝珍捏勺的指头一时紧得发白。   这嬷嬷在外头道:“窦女官,婢子奉皇后娘娘之命,给您送蔷薇硝来了。”   窦汝珍将碗碟往旁边一放,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进来罢。”   嬷嬷应声走了进来,窦汝珍认识她,她是窦皇后身边得用的春嬷嬷。   春日易生藓,蔷薇硝是用得上的,但这园子里并非没有。皇后娘娘特意使嬷嬷来送,想来是有话要说了,宫人都识趣的退了出去。   春嬷嬷捧着个青瓷小瓶走上前来,冲着窦汝珍福了福:“二姑娘。”   春、夏、秋、冬四个嬷嬷都是窦皇后从窦家带到宫中去的,对着窦汝珍,用的还都是窦家的排行称呼。   窦汝珍扶她起身,淡淡的道:“可是姑姑有什么吩咐?”   春嬷嬷笑着将青瓷小瓶奉上:“娘娘就是知道您每年春里离不了这蔷薇硝,这回往园子里来得匆忙,只怕不及准备,特特叫婢子送了过来。”   窦汝珍接过瓷瓶道:“还请嬷嬷回去后,替汝珍谢过姑姑关爱。”   春嬷嬷轻轻的上前一步:“娘娘还有句话嘱咐。”   窦汝珍神情一动,微微垂下了头,似聆听模样。   春嬷嬷说声告罪,就向前近乎附耳一般,低声道:“娘娘让二姑娘,好好爱惜窦家颜面。”   春嬷嬷素来是有些倨傲的,从前窦汝珍不曾入宫,每回到宫里头来,对皇后身边有脸面的宫人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后头入了宫,更是需要这些嬷嬷们提点了。   春嬷嬷还以为会看到窦汝珍或惶恐,或不解的神情。   谁知窦汝珍只是一派平静:“我知道了,嬷嬷请回罢。”   春嬷嬷张了张嘴,迟疑道:“娘娘的意思……”   窦汝珍打断:“我心中有数。嬷嬷请回。皇上未召,皇后娘娘便私下派人入园,说出去也是不妥,趁无人追究,早早离去为好。”   春嬷嬷便有些讪讪的,眼睛往这青瓷小瓶上一瞟,福身退了出去。   窦汝珍把玩这小瓶儿,过得一会儿又拿了张白纸铺在桌上,将瓶塞拔了,一瓶子蔷薇粉都往纸上倒出。   小宫人正是进来给她添灯油,看见了也不由目露艳羡:这蔷薇粉隔远远的也闻着香,看着又细又柔。   窦汝珍等这小宫人出去,这才用指头在粉末中摸索,不一会儿就摸出了一颗黄豆大小的腊丸。   她看了这腊丸半晌,突然自嘲的一笑:“爱惜窦家颜面?”   手上用力,将这腊丸捏碎,微微一扬,就将之扔进了痰盂中。   ***   皇帝叫了人陪着投壶。一局下来也是有些疲倦——他最近,是越来越觉得疲倦了。   宫人将银盆捧过头顶,皇帝由人服侍着净手,擦了一脖子的汗水,又换了件衣衫,只觉得松泛许多。   这时他才有心理会王得宝:“怎么了,一副藏藏憋憋的样子?”   王得宝便道:“是沈娘娘,在外头等着请罪呢。”   皇帝就微微一怔,他算是知道沈蕴兰的脾性,就是根直心肠,原先被冷落那许多年,也不见服软请罪,昨日又蠢透了,跑到他面前来看热闹。   此时听说她来请罪,皇帝自然是觉得有些新奇:“唔,让她进来。”   沈娘娘两手托着根藤条,款款的走了进来。今日她头发未挽,不着钗环,只梳了条大辫子垂在胸前。不如往常穿得鲜艳,竟是素净得很。一下就减了龄,稚嫩了起来。   皇帝一看这架势,竟是新鲜,微微的扬了扬手,宫人们便纷纷的退了出去。   沈娘娘走至他面前,轻盈的双膝触地,将藤条放在一边,动手就去解腰带。   她一双眼睛自下往上,一眨不眨的瞄着皇帝,手上却是慢慢的将腰带放下,又将外衫、罗裙一件件解下,整齐的叠在一旁,只留了一身又薄又透的白绫中衣,胸口葱绿的肚兜都露了一半。   这时她才托起藤条呈过头顶:“臣妾昨日出言无状,求皇上责罚。”   她面上肿虽消,但红未退。这样一副娇软可怜的样子,令皇帝自然是有些心软了。   他想起了她其实也并无大错,又想起了她还曾在东燕山下护在他身前。   于是似笑非笑的接过藤条:“真知错了,朕若处罚,你心中甘愿?嗯?”   沈娘娘绞着十指,轻轻的嗯了一声。   皇帝原本没有想罚她,但她这副样子,他鬼使神差的就轻轻的抽了一藤条下去。   沈娘娘一个瑟缩,隔着她又薄又透的中衣都能看得出她肩上泛起一条红痕。   皇帝对这结果也是有点惊讶的,他目光暗了下来,蹲下|身,钳住了她的下巴尖:“朕今日瞧着你,实在有些非同一般……”   不管皇帝昨日对沈娘娘是怎样的怒气,这会子是一点也不剩了,他的手顺着她的下巴摸向她的颈项,一路往下。   一场翻云覆雨,皇帝对沈娘娘的语气都软了下来。   沈娘娘枕在他臂弯里,颇有些委屈的絮叨:“……也是皇后,常想将窦氏塞给太子,我才信以为真。仔细一想,那有这回事呢……”   皇帝神情一动,唔了一声。   抹掉一件事,最好是让它从未发生过。   他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别说明旨,就连口谕也不曾有过。都是窦皇后一厢情愿……让她慎言便是……至于窦氏,姑侄共侍一夫,在天家也不少见。   沈娘娘看着皇帝逐渐放松的面容,也是舒了口气。   窦皇后敢说个不字,想必也是免不了一顿捶打?   朱沅看着这事闹了两日,便无人敢再提,直到皇帝派人给了窦汝珍赏赐,她才知道此事尘埃落定了,此时才算是真正的舒了口气。   萧源也是被吓得规矩了两日,这会子便迫不及待的来寻她。   朱沅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只觉得床上一重,鼻端又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自从上回被他亲个没完,她就记住了他的气息:炙热而亢奋。他的体温都比寻常人更高一点。   朱沅觉得他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许他进一步,他就敢往前奔十步。   这都大半夜摸到床上来了,她虽然不是贞洁烈女,但也忍不住想他这种行为是不是就看轻了她。   朱沅的冷静都被破了功,伸出手先去摸他的头。   萧源高兴着呢:“沅姐姐!”   谁知朱沅摸到了他的耳朵,用力就是一拧:“你把我当什么了?”   萧源不敢叫痛,偏着头去就她的手:“不是,沅姐姐,我从园子里出去就让我爹爹上你家提亲。我就是想你了,什么也做不成。”   感觉到朱沅手上力气轻了点,他就隔着被子将她抱紧:“我不进被子,你许我像上回那般亲一亲就行。”口气里满是无赖和祈求。   等了半晌没等到朱沅的回应,萧源便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去,轻轻的触到她的唇。那种令他神魂颠倒的酥麻,在这几日里一直令他渴求不已,此刻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   朱沅感觉到他的炙热将自己包裹,在这漆黑的夜里,他像是一颗顽固的太阳,顽固的不容她逃脱,用力的照耀着她,连她的心都慢慢的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13:43:26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11:38:26   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2一1923:40:59感谢投雷鼓励,今天我表现不错哦~   第85章   朱沅就算是在黑暗中,也是隐隐看到了萧源翘起的嘴角。   她也是抑不住有些笑意,轻轻的推了推他:“重。”   萧源立即滚到一侧。   朱沅半坐起身,拿起床边的火折子,将灯点亮,就看见萧源躺在一侧,撑着头满脸要冒泡的笑看着她。   朱沅被他的傻样子惊到了,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   但在萧源看来却是个媚眼,他抿嘴笑得更厉害了,朱沅才发现他脸颊虽瘦,但其实还有个浅浅的酒窝,笑得厉害了才出现。   朱沅没好气道:“笑什么笑?听好了,不许到我家去提亲。”   萧源:∑(⊙口⊙|||)   朱沅看他一幅天崩地裂的神情,莫名的竟然得到些快意。   她故意看他耸拉下来,头发丝都蔫了,这才慢条斯理道:“我们一个在沈娘娘身边服侍,一个在皇上身边护卫,若是订了亲,往后行事总是不便。再说了,我还没想过要嫁给你呢。”   但萧源已经自动截取了前半段,他被这美好的“我们”二字给迷住了心窍,眯着眼笑:“沅姐姐说的是,‘我们’要做长远打算,思虑必须周密,得让沅姐姐安生过了这三年才是。到时我也另求个出路,‘我们’再‘成亲’!”   朱沅听着他加重某些字的发音:……   看着他乐陶陶,满脸希翼的样子,朱沅有些跟着愉悦起来,但又隐隐升起点不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安,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有一些思绪快得她抓不住,或者是她也不愿意去想。   这阴霾才出现了一瞬间,她就立即无语了。   ( ̄3 ̄),这是萧源跃跃欲试,半闭着眼往前凑。   蠢样,太蠢了,朱沅在心里说。但她到底没有避开,任他亲了上来。   ***   窦皇后在宫中等了几日,会春园方面仍是风平浪静。   她坐在御花园中,看着三皇子兴高采烈的拿了网子扑蝶,到底年纪小,准头总是不够,满头大汗也是不曾扑着半只。   三皇子的大伴安和看着不忍,轻手轻脚的走到一边,一只粉蝶正停在花蕊上,安和迅速的伸出手去,两指一捏,就捏住了粉蝶的翅膀。他满面笑容的转过身,欲将这粉蝶献给三皇子,不意一转头,就见皇后严厉的盯着他。   安和心中一颤,皇后又温和得笑了,仿佛方才的脸色都只是他的错觉。   窦后温言道:“小孩子家家的,你逮了给他也没什么意思,他自己去逮来的才好。”   安和忙应了声是,两指一松,蝴蝶便立即挣扎着要逃走,却像是被伤了翅膀一般,飞了几步便落下来,停在一边的叶尖上。   三皇子眼前一亮,立即跑了过来,要去扑它。   皇后先他一步,用手中团扇将粉蝶扫落,再对着失望的三皇子柔声道:“扑蝶原本就是女儿家的游戏,你还想旁人送予你不成?扑不着就多试试,可不能就这样认了输。”   三皇子迷惑的看着她,到底也看出了她的坚持,只好拿着网子转过身去,只是此时他虽无法想得明白,但也隐隐约约的觉着失去了游戏的乐趣,倒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得不做的压力。   窦皇后仍是满脸温柔慈爱的看着三皇子的身影,就听到夏嬷嬷在她耳边禀道:“皇后娘娘,皇上正在回宫的路上了。”   窦皇后哦了一声,扶着夏嬷嬷的手起了身,转身走前仍不忘叮嘱三皇子的大伴安和:“让睿儿自己扑,明白了么?扑到一只蝶,方可歇息。”   安和连忙应下。   窦皇后这才转身去更衣。她本身容貌只是中人之姿,但皮肤白晳,仪态大方。几名宫人给她换上了石青金凤常服,明黄的丝绦垂在腰际,看着端庄温婉不失大气。   窦皇后从宽袖下翘起手指来看。   夏嬷嬷斜里看了一眼,忙道:“有些花了,再染染也来得及。”   宫人们忙拿了器具来,细心的替窦皇后将蔻丹涂到她指头,再用布条包起,过得一阵解开又细修一番。   纤直而有肉,柔滑而白晳,指头红艳艳的一点。窦皇后看了也是满意。   夏嬷嬷在一边赞叹:“皇后娘娘这双手,可真无人能比。”   窦皇后不言语,只是微微一笑。   等众人都收拾妥当,皇帝恰好回了宫,按理是会召皇后去问一问近日宫中状况,且也有些事是要交待的,例如窦汝珍。   但是皇帝一直不曾派人前来。   窦皇后面上的笑容却是维持不变,索性过问过宫务,叫了几司尚宫前来问话。   直到天擦黑,王得宝的徒弟陈兴才来了。   夏嬷嬷暗中松了口气,眼角一瞥,窦皇后虽然神情未变,但也是略微坐正了身子的。   陈兴埋着头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欲封汝珍姑娘为妃,赐嘉号‘纯’,赐居永宁宫,改宫室名为永珍宫,请娘娘令人赶制纯妃服制宝印,修整宫室,择日册封。”   窦皇后抿了抿唇:“是。”   陈兴大约也知道是个不讨好的活——讨好他师付自己就来传口谕了——于是不敢像平时那样嘻笑着讨赏,只是恭敬告退。   窦皇后平静的就着各尚宫在场,将事务逐一吩咐下去,还笑着同众人打趣:“不想她有这等福份。”   待到用过晚膳,洗漱过后,却令宫人都退下,只留□边最得用的太监晋宝说话。   太监是无根之人,服侍嫔妃洗浴的都有,与皇后独处自是无妨,且今日之事,恐怕皇后也要向晋宝问计,众人自是心中自以为明白:方才有小道消息在传,皇上径直就将窦女官给带到清元殿去了。   一盏小宫灯昏暗的照着,晋宝并不像一般太监那样,仿佛没有脊梁骨一样弯着腰背。   他其实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但太监断了根,不生胡须,他又白晳清俊,瞧着竟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   皇后一瞬间疲态尽现,侧卧在榻上,以手支头。   她再没有旁日里那些大度,反而是有些小声抱怨:“从前初一、十五总是要来的,这回却是四个月不曾来过了……”   语气又是一变:“窦汝珍这贱丫头……”说了一半,只是紧锁着眉头,不再多说了。   晋宝是知道自己的职责的,他跟了皇后有五年之久。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到如今的处之淡然。他厌恶这个女人,但因为这个女人,他在宫外的家人都过上了好日子。   他走到榻前跪下。若有旁人在,定然要惊讶他的逾越之举,但窦皇后却似毫不意外——他竟然握住了她放在一侧的手。   窦皇后微微阖上了眼睛,面上逐渐泛起一阵潮红。过得一阵,她有些难耐的躺平,配合着晋宝褪去衣衫,压抑不住的喘|息……抚慰虽好,终究不如皇帝啊……   ***   皇帝原本就对窦汝珍十分欣赏,不然也不会要立她为太子妃。   如今自己得了她,更觉着她温柔聪慧,像朵解语花,一时之间自是宠爱有加。   永珍宫还未铺好,皇帝索性让窦汝珍就住在了清元殿。   窦汝珍的再三推却,只让皇帝觉着她懂事,更是怜惜了。   可是他对着窦汝珍前头几日还有兴趣,后头几日便是有心无力了。   窦汝珍见皇帝眼角溢出泪珠,无精打采的打着呵欠,不免心中一动。   皇帝虽是爱美人,但却是宁缺勿滥,嫔妃的人数远不及先帝。自是没有纵|欲一说。他又喜好骑射打猎,平素也是有意健体,身子骨一向是很好的。   可是这阵子,他明显是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时有失神乏力的模样。   窦汝珍觉着事有不对。   她仔细的回想,似乎听皇后说过,有段时日皇帝每日服汤剂、浸药浴……难不成一场病,就能让他垮了不成?   她心中怀着疑惑,便留了神,很快便注意到皇帝每吸食福寿膏后便是神清气爽。到了临近吸食福寿膏时,便万般难耐。并且,吸食的间隔时间,也是有变短的趋势。   ***   沈娘娘心不在焉的同朱沅下着棋。   听说窦汝珍这几日都不曾出过清元殿。   她不是妒嫉。她只是害怕这福寿膏的关窍被人提前发觉。   皇帝身边的宫人倒没什么,都未必敢抬头打量皇帝,就算发现什么,也都是一意顺从、捧着皇帝。在宫中要保命,首先就是要闭着嘴。   可窦汝珍身后有个窦家,一旦发现什么,事情可就难说了。   那番人早已经离开大燕,绝不会被顺藤摸瓜查到黄家舅舅身上。   沈娘娘不担心事发被追究,但她担心窦家另有应对,又或万一寻了名医,解了这毒又如何是好?虽然舅舅和那番人都将这福寿膏的功效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人一旦中毒便是再无法戒除。百年前甚至都给一个小国造成了灭顶之灾,这才全面被禁的。可是沈娘娘这心里就是不踏实。   朱沅对于沈娘娘这一番心思,也是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她笑着给沈娘娘出主意:“娘娘是否忧心窦女官同皇后娘娘联手拢住皇上?依臣女看,窦女官也未必同皇后娘娘亲密无间……娘娘您兴许可以拉拢窦女官,再许之好处呢。”   沈娘娘精神一振:“怎么说?”   朱沅道:“先前娘娘不是听苏吉来禀,窦女官自入了清元殿,便未独自出来过?她虽被皇上准许住在殿中,却也并未限足。皇上上朝之时,她自然是可以去皇后宫中的……可是她却没去过,兴许这回她被封纯妃,皇后娘娘不大高兴呢……”   沈娘娘一声冷笑:“她高兴得起来才古怪……说得也是,纯妃若是没有自己的主意,定然是要去向皇后哭诉讨饶,修好关系……看来窦家也不是铁桶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19:55:27   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19:31:46   感谢投雷鼓励~今天继续好好表现另外下面有章防盗小番外,我怕手机党看不到提示不小心买了,特别提醒。   第86章   没谁料到沈娘娘会起这个心,也没谁料到落魄多年的黄维冬还有这么条路子。   此时大燕才开海运不过数十年,番人在大燕都是个新鲜景象,他们手中总有些稀奇玩意儿。只要打着向皇帝献宝的名号,往鸿泸寺一通禀,面圣都不是难事。原先还有番人因献宝而获官职的。   黄维冬知道自家被皇帝一捋到底,是半丝希望也没有了,但他此时立功,太子登基,就是他黄家的机会!   今日是黄氏嫁入沈府的好日子,四处都是红艳喜庆一片,唢呐鞭炮齐响,黄维冬没有为女儿再醮而高兴,他只是站在院中,遥遥的望向宫中的方向。   他是因赌而一败涂地,此时忍不住又赌了一把:他走了一条捷径,而后日夜不安的等着揭盅。   沈娘娘亦是坐在临窗的贵妃椅上,看着窗台上宫人精心摆置的盆景。   此事是她一人起意,甚至连太子也不知。   她是一个对皇帝失望的妇人,为了保护儿子和自己身后的娘家,情愿背负罪孽。   可是皇帝是太子的父亲……如果他能下得了手,沈娘娘会害怕。   她眯了眯眼,看见朱沅穿了身新做的夏装从廊下走了过来。   沈娘娘将自己从沉思中j□j,朝朱沅招了招手:“天是越来越热啦。我份例中余出不少冰,也给你分些。”   朱沅笑道:“今年夏天来得早,热得也未免太快了些……不过臣女自幼并不怯热,倒用不着冰,倒不如赏些给钱怡。”   沈娘娘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窦汝珍已经是皇帝的人了,太子妃如今已是定了吕氏,沈娘娘自无必要再费心塞个人与太子妃打擂,钱怡眼见着就有些着急了。   “怎么,她又托你说情?”   朱沅道:“娘娘您却是有意吊着他们了,明明不值什么。”   沈娘娘呵呵的拿团扇掩着唇笑:“却还有你这明眼人在。我虽不喜欢她,但她算得了什么呢?就是看太子有口难言的模样,倒有些意思。”   两人正笑着,沈娘娘才要松口呢:“吕氏都要翻过年才行册封大礼,也罢……”   说到一半太子就来了,远远的就笑。走到近前先给沈娘娘行了个礼,再笑着睨了朱沅一眼:“我可是听到娘娘提了我一嘴,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呢?”   沈娘娘就别有深意的同朱沅笑了笑,不肯说了,这种有意为难儿子的事,当着他倒有些说不出口。   太子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说起珸琅公主:“……正是她身边服侍的大宫女害了急病移了出去,我便安插了一个进去,有什么风吹草动能及时知晓……总归是不曾受什么苛待,就是什么都让嬷嬷拿主意……”   沈娘娘脸色阴了下来,过得一阵便淡淡的道:“这个不妨,来日我们将她接到身边,好好教她。早早的挑个驸马,却不妨拖得晚一些才成婚,就算教不成她,也给她身边陪些忠心之人。”   太子皱了皱眉,想说将珸琅接到身边一事难办,却也不忍让沈娘娘不悦,便忍下了不说。   沈娘娘半晌叹了口气,转而问起太子差事。   近来皇帝精力不济,将好些差事都交给了太子,毕竟下头两个小的还未长成,太子再不讨喜,也是他的儿子。   太子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接过了半副担子。   朱沅不敢保证太子即位后会不会兢兢业业——她前世死前还没看到太子登基呢——但她敢保证,现在太子好容易沾手了权利,一定是要做得漂漂亮亮的让皇帝放心,让天下人放心。   果然太子一扫平时的虚弱之态,丹凤眼满是神彩,颜色浅淡的薄唇也因气血上涌而红了起来:“……那胡甸是然是个借差招摇、钻营无耻的……”他一边说得兴奋,都忍不住挥了挥手。   他这也是有些飘了。多年被压,终于能站到前头了。不管是面对皇帝,还是面对臣下、幕僚,他都要表现出沉稳可靠的一面,一腔兴奋之情都没处诉说,好容易在母亲问起,原本只要回答一句“甚好”便罢,他却是忍不住要长篇大论的。虽本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之说,但沈娘娘等人连前朝的臣子名字都认不全呢,也是无异于对牛弹琴了。   沈娘娘听得都犯了睏,却也感受到了太子这满腔的兴奋,不忍打断,可是她双目神采都开始有些涣散了。   太子正说着,眼角一扫,就见朱沅唇角含着笑意。他不由得语速慢了下来,对着朱沅露出个询问的眼神,朱沅便朝着沈娘娘抬了抬下巴。   太子看到沈娘娘这幅犯睏的样子,也是哑然失笑,小声对沈娘娘道:“娘娘,儿子还有事要办,先告退了。”   沈娘娘精神一振,冲朱沅使了个眼色:“你送送太子罢。”   朱沅了然,看来是让她给太子露点口风:早晚要将钱怡许给你,可别私底下做出丢脸之事。   朱沅便请太子先行。   太子也是会意,从屋内出来,并不直接出凤仪殿,却是向殿前的小花园走去,及至走到一架葡萄下头,就令从人退得远远的,这才笑看着朱沅:“方才孤很可笑?”   语气十分熟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娘娘十分信重朱沅,太子只要前来,两人必是要碰面的,如今太子同朱沅说起话来都很随意了。   朱沅微微一笑,她不准备去说太子对牛弹琴的蠢事,他现在还飘着,没落到地上呢,给他浇冷水会让他记忆深刻:深刻的厌恶。对未来皇帝做这种事情,也不是她的行事准则。   于是朱沅直接说起了钱怡:“娘娘有意成全殿下。”   太子一瞬间的眼神真是有些迷茫,不过他立即反应过来说的是钱怡,于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唔。”   他转而说起了纯妃:“你的法子很好。”   皇帝会这般痛快的给太子差事,也有纯妃的枕头风之功,如今宫中最得宠的嫔妃,非她莫属了。如果这样偏帮太子的枕头风是沈娘娘去吹,效果肯定大打折扣,但纯妃窦汝珍吹起这枕头风来,真是半点也不着痕迹的。   窦家确实不是铁桶一个。   窦汝珍的父亲是窦老爷的继室所出,窦皇后却是窦老爷的原配之女。窦皇后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来日继承窦家的,也是这个兄长。窦汝珍和她父亲,自然是另有盘算。   朱沅不敢居功:“只是胡思乱想,也亏得娘娘不怪罪。”   她这样藏藏掖掖太子以往是不大喜欢的:你有功,夸你就受着,假意谦虚什么呢?   如果是钱怡,定然是眉开眼笑,喜滋滋的求赏了。   不过太子倒也习惯了朱沅的性情,懒于责备了。只是挑了挑眉,哼了一声,转身去了。   ***   窦皇后咬了咬指甲,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将指甲上的蔻丹咬得有些斑驳了。   她座前珠帘相隔,一名太医束手垂立。   窦皇后喃语道:“照你这么说,皇帝如今懒于上朝,神思恍惚,十之八、九是这福寿膏的原固了?”   傅太医将头压得更低了些:“微臣只是揣测……”   其实这事太医院早阵子都看出了端倪,但却无一人敢认。毕竟当初这福寿膏也曾送到太医院来检验。当初是真验不出毒,直接调成汤剂,令宫人直接服食都无不妥。可如今却正是福寿膏出了问题,他们一干太医岂不是该死?   他一家老小都捏在皇后手心,也只敢私下禀报,让他当众说这福寿膏不妥,他一家老小的下场也不会好。   窦皇后紧紧的拧着眉,这几日皇帝有意延迟吸食,却是暴躁不堪,将清元宫中摆设都砸了几套。但只要一吸食,皇帝便会立即冷静下来。   皇帝如此这般的依赖福寿膏,健壮的身子日益枯赢……窦皇后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握紧。   “可有法子解皇帝这症状?”   傅太医语带颤抖:“此毒如此古怪,闻所未闻,实在是无法可解……”   窦皇后沉吟片刻,这才开了恩:“下去罢。”   傅太医如蒙大敕,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窦皇后唤来了夏嬷嬷:“你出宫一趟,让我兄长多寻几名番人问话……起由是因番人起,也只能看看能否由番人解。”   夏嬷嬷领命出宫,窦家立即便派出人手,满燕京的搜寻番人。   沈娘娘听到禀报,心中不禁暗道:“亏她想得出这个法子。”原先献药的番人早已经赚够赏赐,遁出海外。但其余番人,还真是难免有知晓的。   一时两方都是心神难安。   ***   其实起先从未有人疑心过前来燕朝求富贵的番人会毒害皇帝。   可是随着皇帝状况的日益严重,众人也不由得将目光落到了番人的身上。   清元宫中的福寿膏终于告馨。   整个清元宫的宫人都吓得簌簌发抖,伏地而跪。   皇帝涕泪交流,声嘶力竭的丑态,让所有人都有如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皇帝躺在龙榻上哆嗦着。   他全身的力气都折腾完了。   太医们忙着给他扎针,力图让他镇静下来。   一边的小宫女悄无声息的跪着爬进来,拿了湿帕子一点一点的擦着地上的血迹。擦着擦着,她的泪珠落在了血迹上,她怔了怔,又将泪和着血迹一起擦去。   她单薄而颤抖的身形显得特别可怜。可是在屋中的太医们完全没有心思去可怜她——宫人这两日是死了不少,可是太医又好得到那里去?   沈娘娘都是有些发愣。   她都没有料到福寿膏有这样的效果,原来一旦吸食不到,人会是这样失常。   清元宫如今自然是对外封锁消息,皇后想压着,但太子在朝前主理国事,眼看着大势所趋,自然是有人将消息通报到太子耳边的。   太子此刻都是眉头紧锁:“孤已命人将燕京所有的番人羁押……能救父皇最好,如若不能,也要将这罪魁祸首寻出来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司徒菂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19:07:32   宛如清风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2215:36:40   小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120:52:31   感谢投雷鼓励~   今天继续加油加油一本文的最后一章是防盗小番外,如果不小心购买,呢,我以后会替换(大概吧……我很怀疑自己写不写得到100章)   第87章   虽然沈娘娘便是被太子咒骂之人,但她也只有脸色怪异的生受着了。   朱沅唯恐沈娘娘沉不住气,被太子看出端倪,便有意岔开话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出海船队能返航,说不定倒能一解福寿膏原委。”   太子对于朱沅出声插话,也是不以为忤了,闻言微微摇头:“海上变幻莫测,兴许两年,兴许三年,兴许……”未尽之语便是:兴许就回不来了。   太子终究是无多少闲功夫耗在此处,面色虽平静,凝重的目光中自是满满的官司,匆匆的就去了。   在燕京的番人大多是行商之人,来来往往的都没个定数,极少有人能定居此处学熟一门燕京官话的。做生意么,会用指头比着收支银两也就够了,至多再学上两句零碎言语。因此太子将满燕京数十名番人羁押下来,命人一连提了十数名番人出来,但审问竟是寸功难进。当场便将鸿胪寺官员批了一顿。鸿胪寺官员也挺委屈:番邦国家多不胜数,就是要研习番语,又去习那一门?且稍有些通晓的,前回子也是同船队出海去了。   只可惜皇帝将福寿膏用得干净,连点渣未也没剩下,连拿着福寿膏去让番人指认也是不成。   不过还好下头官员唯恐获罪,下了死力气,总算自番人中寻出一两名语言稍通的,磕磕绊绊的问了起来。   皇帝只觉着全身虚软。   那股钻心噬骨的痛苦,总是周而复始。   想到这里,他高大的身躯都有些蜷缩了。他身为天子,从未受过此种痛苦,想来地狱业火焚身也不外乎如此。   看着皇帝面色腊黄,双目呆滞的坐着。宫人都小心的贴着墙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求他无视。   但皇帝呆滞的双目逐渐染上了一层异色,皇帝咬紧下颌,一手扣紧了椅子扶手,全身都僵硬起来:朕是天子!朕一定能经得住!   所有太医商讨的结论,便是推测只要皇帝能捱得过,这毒性对皇帝的影响便会逐渐减弱。   皇帝不信自己做不到。他年少之时往沙场历练,肩中箭羽,他连痛也没有呼一声,仍是骑在马上,英勇无匹,将众人吓到失色。他历来坚信自己毅志非常,所以这福寿膏之毒,他定能熬过去。   此时皇帝全身紧绷着,但细看却能发现他全身都在颤抖。   皇帝只觉得脑中一股嗡鸣越来越大,他拍桌大喝一声:“噤声!”   这声一出,宫人们都吓得立即伏地,外间也立即有人去宣在偏殿待命的太医。   明明这这殿中寂静如同坟墓,但皇帝只觉得那声响越来越大,引得他头昏脑涨,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仿佛有什么要蹦出来。   他连眼前都是逐渐模糊起来,只看到一群人冲了进来,却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他听到有人在惶恐的唤道:“皇上,微臣要给皇上施针了……”   他们扶着他,要他在榻边躺下。皇帝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   当那细细的银针入体,似乎给皇帝带来了一种噬骨的冰寒,顺着那针,迅速的蔓延至全身,连血都给冻住了。皇帝脸色发青,开始有些哆嗦。   一干太医看他这模样,哆嗦得比皇帝还厉害。   他们能看出皇帝现在还有理智,是在控制自己配合医治。   可是这毒性十分古怪,不过片刻,皇帝兴许就失去了理智,到时也不知是何人丧命。   皇帝忍住了这冰冷,一股疼痛又开始划开了他的肌肤,仿佛一把剔骨的尖刀在努力的钻向他的骨缝,欲使他骨头和血肉分离一般。   他不再是颤抖,而是抽搐起来,太医完全没有办法再施针,他们互看一眼,能按住皇帝是最好的,可是他们敢按旁人,唯独不敢按住皇帝。   皇帝突然控制不住,在榻上扭动了一下,这就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他不停的在榻上蹭动起来,越来越激烈。   太医知道皇帝这又是觉着痒了。   他们额上汗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落。   看着皇帝涕泪交流的不停扭动,心知自己这一干人等看到皇帝此种丑态,也不知还有无活命之机。   皇帝一个翻滚下了榻,不意就撞上了一旁的桌角,这似乎是让他舒服点了,但一旁的宫人却是战战兢兢的上来:“皇上,不可伤到龙体啊!”   他们当成了人肉垫子,挡住了皇帝逐渐疯狂的撞击。   皇帝疯狂起来,将一名太监撞上墙壁,只是他无论从何种角度去撞,都会有人垫住。这让他的痛楚得不到缓解,进而越发疯狂。   一名宫人听到自己的骨头似乎响了一声,然而他不敢出声。   皇帝突然指住一名小宫女:“沈蕴棠?你不是死了么?”   小宫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皇帝哈哈大笑:“你冤么?贱|人!朕是真龙天子,不惧尔等邪祟!”   但他随即又变了脸色:“是了,这般痒,定是你这贱|人将病过给了朕……当初一条白绫送你上路,未免太容易了……鞭尸,对,鞭尸!来人哪,去将沈蕴棠挖出来,赐一百鞭!”   宫人们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这命令该不该执行。   皇帝怒吼:“敢抗旨?你们都得死!”   吓得众人撑不住了:“皇上息怒,小的这就去传旨!”沈蕴棠是什么人啊?鞭她就鞭她,好过自己去死。   皇后远远的望着清元殿的阶梯上连滚带爬的奔下来一名太监,侧头对宫人道:“去拦住问问,又传了什么旨。”   按理这样打探是不合常理的,但现在皇宫一片混乱,皇后就是有什么不妥,也绝无人敢指摘。   宫人匆匆的赶了回来,对着皇后耳语。   皇后叹息一声:“也是委屈了她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皇帝此时六亲不认,皇后自然也是无意在这个关头撞上前去。但她久久的望着清元宫,少见的犹豫起来。   据太医所说,这毒性到底也是难以除根。不过太医未曾接触过,始终也只是揣测。   皇后先前不知厉害,也是直面皇帝发作过一回,只消这一回,至今心有余悸。   她看了一阵,便慢慢的步行回宫。   夏日一到,为了防蚊虫,重重金色的轻纱都逐一放下。   皇后拖着长长的裙裾,穿行在金色的纱幔间。她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她穿着全天下女人都想穿的那身衣服,一步一步的走上高高的台阶,被册封为后。   她以为那是自己最荣耀的一日。可是成为皇后之后,她不得不诸多忍让,看似高高在上,甚至都没有未出阁之前舒心自在。   她知道,她还有个更高的门槛要踏过去。   还未临近她日常起居的宫室,就听到宫人在说话:“殿下,皇后娘娘吩咐过,此物不可以碰。”   三皇子好奇:“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是糕点么?”   皇后带着笑走到三皇子身后,按住了他的手,将匣盖又盖了回去:“不是糕点。是母后养颜所用,孩童是沾不得的。”   三皇子哦了一声。   皇后唤道:“小铃,去陪三皇子玩会球。”   三皇子一下高兴起来,抱着布球同小铃跑了出去。   皇后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回过头来看放在桌案上的匣子。她也是忍不住抽开了匣盖。   紫檀木匣中,金色的膏体被切成一寸见方,用油纸细细的包着,整齐的码满了木匣。   皇后纤长的指头掂起一块。   这是窦家抢先太子一步,从番人手上收来的。   想投机的番人自然不止安伯一个。但窦家用尽酷刑,从那番人不通顺的大燕话中半猜半推的得出这福寿膏确为害人之物。且一旦染上,无法断根,就算知道危及性命,一见此物还是会难耐的重新吸上。   若是用量不大,也有十数年好活……只是皇帝服食的却是催命的剂量了。   她想起皇帝涕泪交流的渴求着此物,就不由得紧紧的抿住了唇:睿儿还未长成啊。   她真恨皇帝沾染了此物,初一拿到,就想将之销毁。   可是皇帝不是寻常人,寻常人也只能捱着。皇帝却是自有人替他搜罗。听闻已经下令,另遣一支船队预备下海。此番旁的都不理会,只是用重金去收购这福寿膏。   若被旁人献上,她还有路可走么?   ……还不如,将之掐在自己手上,凭此,拿捏皇帝。   戚云淮护在棺木上,手持乌鞭的执武太监冷声道:“戚公子,这是皇上的旨意,你想抗旨不成?”   戚云淮道:“皇上定不会如此行事,必定是传旨有误。大燕开国百年,何曾听闻鞭苔一妇人尸骨?”   执武太监一时语塞:确实闻所未闻!   戚云淮往日行走宫廷也不曾得罪于人,且宫中的老人,都约摸嗅出些他身世上的异常。   执武太监也不敢将他得罪狠了,只是一拱手道:“千真万确是皇帝亲旨。小的有几颗脑袋敢假传圣旨,同戚夫人过不去?君命不可违,戚公子也莫为难小人,速速让开!”   戚云淮当然知道不会有假。   此事过于荒诞,谁做假也不会做成此般。他初闻之时也是不信,匆匆赶来时棺木都已经掘出。   他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对执武太监道:“不敢为难公公。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有难,做儿子的理应代受。公公只管将云淮连着棺木一道鞭苔。再锁了云淮一道回去交差。”   执武太监一阵沉默,戚云淮说得也有理。皇帝这一阵荒于政务,朝臣早有非议。朝臣不知内情,执武太监每日看着清元宫抬出的尸首,也猜出皇帝失常,这旨意想必是在神智不清的状况下下达的。这样的旨意一下,若真的将戚夫人尸骨鞭至破碎,皇帝必然要担个无德的名声,事后也必悔,到时他们这些鞭尸之人是何下场还不好说。反倒是鞭在戚云淮身上,后果不算过于严重,他们这一行也好交差。   于是执武太监拿定主意,便沉声道:“戚公子,得罪了!”   烈日下头,他高高的扬起了鞭子。   戚云淮闭着眼睛,感受着脊背上那一波一波降临的疼痛。   执武太监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却始终没有呼一声痛,只是紧抿着唇,心中也不由得叫一声佩服:看着戚云淮玉人一般,却不料他如此硬气。   等到一百鞭了,戚云淮一身的整个背部、腰、腿,已经都被血糊成了一片。   执武太监让人就在附近砍了几根树,用绳子绑成个担架:“戚公子,得罪了,小人还要请戚公子一道走一趟,齐去覆命。”   戚云淮睁开眼看了看他:“……公公,还请将家母棺木复位。”   执武太监微微一笑,抬了抬手,先令人将戚云淮抬到担架上令其趴着,再命令众人:“将戚夫人棺木原样埋回去!”   戚云淮的长随早得了戚云淮的命令在一旁看着的,此时一窜而起,红着眼圈给众人塞银子。   众人得了银两,行事都还利落,果真将棺木好生复了位。   戚云淮一直睁眼看着,此时才一闭眼,竟是一幅万事不管,生死任之的态度了。   执武太监倒也服他,翻身上马,令人抬着戚云淮就往城内去。   皇帝感觉像死了一回,终于又熬了过来。   他脸色发黄,眼圈发青,此时虚弱的躺在榻上,只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睁开眼就要发怒,却看见是皇后坐在榻边垂泪。   他勉强将怒气压了回去,皱着眉道:“你如何来了?”   皇后听他声气弱得不成样子,不由得又是眼泪簌簌的,好容易擦干了泪才道:“未得皇上传召便来,是臣妾的不是,愿受责罚。只是臣妾数日未见皇上,心中担忧……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   皇帝比前瘦了一半,简直就像具骨架躺在榻上了。   皇帝不耐:“回去罢!让朕清静清静。”   只是皇后却没有以往识得眼色,她坐在榻边一动不动,才轻声道:“臣妾听太医说是福寿膏之故……”   皇帝龙体如何,嫔妃想知道、朝臣想知道,可去打听就是犯忌!   皇帝双目一瞪,又带出些气势来:“大胆!”   皇后便起身跪地:“臣妾甘愿领罪。”   皇帝眯眼看了她一阵,终是摆了摆手让其退下。皇后担心他的身体也是情有可愿,他如今也没心力追究,再说他这一病,宫中混乱不堪,再责罚皇后,恐怕宫中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皇后仍然没有退下。   皇帝当真有些恼怒了:“朕病了,话便不管用了不成?”他一边说,一边扶着榻坐了起来,倾身看到皇后面上去。   这一看,皇后面上的犹豫之色便尽数落入他眼中。   皇后咬着唇,眼泪慢慢滑落:“臣妾不忍看皇上痛苦……可这福寿膏,害人啊……”   皇帝只觉得呼吸都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过了一阵才小心翼翼的发问:“你是说,你手上有福寿膏?”   皇后更加犹豫了。   皇帝急不可耐:“说!”   皇后唬了一跳,往后仰了仰,这才轻声道:“这福寿膏,其实也不算顶希罕。早年臣妾兄长受伤,便有一番人献上,言明疗伤之时吸食便可镇痛。只不可过量。臣妾兄长只用过一回,便束之高阁。此番臣妾见皇上受苦,便欲托兄长寻觅民间神医……一时说起,便知是此物……”   皇帝不待她说完,便喝了一声:“呈上来!”   见皇后犹豫便道:“闲话休说,快!”他一把抓住了皇后的手腕,枯骨一样的手又爆发出许久不见的力气,掐得她生疼。   皇后只好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春嬷嬷,呈上来。”   春嬷嬷便从外间步入,双手的托盘上正放着个匣子,她在皇帝迫切的目光下走至榻前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   皇帝找开匣子,拿起一块,哆嗦着撕开油纸,赫然是福寿膏!他欣喜若狂的大声道:“拿烟杆来!”   竟是急不可耐的吞云吐雾起来。   一口烟入体,他整个人就像松了弦似的,全身舒畅。   皇后在一侧看着他闭着眼,微微仰头,徐徐的吐出白烟。   皇帝若是真正从此没了福寿膏,虽然也是必有一番苦楚,但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倒也不会过于短命。   但他是皇帝,原本就没人能控制他的欲|望。就是上天下地,迟早也会将这福寿膏找了出来,只是时日长短问题。   而皇后也不过是有份将皇帝往死路上再推了一步而已。   一个满心惬意,一个冷眼旁观。   正所谓:猪羊送入屠户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沈娘娘也是随之得到皇后呈上福寿膏的消息。   朱沅叹了一声:“倒教皇后讨了个好去。”   沈娘娘看她一眼,心道她不晓得这福寿膏的厉害方出此言。   这福寿膏吸食得越多,就死得越快。沈娘娘自己手上还攥着些福寿膏呢,只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呈给皇上,万万不能让他缓了过去。如今皇后倒是解了这难题。   只要他能吸上,谁呈上的有什么要紧?   只是,皇后是从何处得来,她是否知道这福寿膏的内情?若不知倒好,若知道,为了这一点恩宠而献上福寿膏,岂不也是饮鸩止渴?   作者有话要说: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22:45:59   走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13:31:27   微微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12:00:47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01:51:12   感谢洲i〕投雷鼓励又偷了两天懒啦~汗颜,不过这一章肥一点哦~   第88章   也算戚云淮有些运道,宫人将消息回禀至御前,皇帝已然清醒了。   清醒了,自然就知道此事不妥,皇帝握拳掩在唇前咳了两声,一眼瞥见手上黄得发黑的肤色,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他沉默了一阵方道:“不必抬入宫来了,让李太医前往医治,直到病愈。”   戚老太太隔着门帘,见外头院子里有些喧闹,便用拐杖敲了敲婢女的胳膊:“是不是打听到云淮的消息了?快让进来回话!”   外头是个二门外的粗使婆子,这会子还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同老太太院里的婢女们说着话,就见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俏丽的丫头,穿戴皆跟旁人不同。   婆子认得是老太太屋里得用的红果儿,忙端起了笑脸。   红果儿却是沉着脸:“有世子爷的消息了?进来仔细些回给老夫人听。”   婆子连连应下,屏着气随着红果儿走进屋内。   这婆子用眼角瞧着四周摆设富丽堂皇,脚下的青砖光可鉴人,空气中都隐约传来种好闻的香味。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主子们的屋子呢,不免有些紧张。   戚老太太见她眼珠乱转的模样,皱了皱眉,此时倒也没心思跟她计较这个,只是问道:“云淮如何了?”   婆子连忙一五一十道:“……一时没拦住,世子爷就冲了去……挨了一百鞭……正往家来,皇上还赐了太医……”   戚老太太就坐不住了:“一百鞭?!”   红果儿忙安慰:“世子爷平素身子好,往后细心调养,定无碍的。”一边说,一边就向这婆子使眼色。   婆子也是识得两分眼色的,忙道:“说是伤得不十分要紧。”   戚老太太仍是眼泪流个不停,过了一会让人扶着到屋内的神龛前上了香,双手合什喃喃细语:“求菩萨保佑这可怜的孩子……”   红果儿见那婆子眼珠儿盯着一侧用玉片镶的一扇屏风看,便令个小丫头抓了半角银子给她,让她出去了。   戚老太太拜完菩萨,便望眼欲穿,等着戚云淮被送回来,一边也是令人多烧些热水,备好干净衣裳。   不一会儿戚云淮便被送了回来。   戚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避讳,直接迎了出去。   李太医看过伤势便道:“只是些皮肉伤,静养着,无碍的。”   执武太监自是知道如何鞭得吓人而不动筋骨。   戚老太太听了,才放了半颗心,看着戚云淮昏睡不醒的样子,仍是垂泪。   戚云淮只觉似被火焰焚烧,背部一片灼热,慢慢的,一阵清凉之感覆盖了上来。这让他睡得更沉了。   等到他再醒来,天已是黑了,屋里点着灯。   戚云珠伏在他榻边,眼睛红肿,想来是哭得睡了。灯光在她粉面上轻轻跃动,眼角的泪珠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戚云淮默然无语,出了这档子事,云珠的婚事就更艰难了。   戚云珠若有所感,一下就惊醒了过来,睁大眼睛,愣愣的盯了他一会儿,才惊喜的道:“哥,你醒了,我好怕!”   戚云淮双唇失血,淡淡的笑了笑:“莫怕,会好的。”   戚云珠便跳了起来,端了水来要喂给戚云淮。   但他人趴着,脸侧着,着实不好喂水。戚云珠只好用勺子沾了水,往他唇上去涂。   笨手笨脚的样子,一点也不会伺候人。戚云淮只是笑着,并不叫换个婢女来。   戚云珠小声道:“……祖母都来哭了一场,心疼得不成样子,原是一直守着,年纪大了身子熬不住方才回去了。”   戚云淮神情黯然。   戚云珠咬了咬唇:“祖母最疼哥哥,哥哥为何不求求她……”   戚云淮一眼看过来,她便不敢说了。   “祖母年纪大了,不要让她老人家费心。”   戚云珠抿住了唇,有些不甘的盯着他。   戚国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日阴郁寡欢,可是戚沈氏去了,他也未见得变得欢快起来,仍旧是沉着一张脸。   沈老太太望着他怒道:“今日我到云淮院中,看着他屋中下人,也有些不将他放在眼中的。沈氏虽不是个好的,如今也是一了百了。云淮总是你的骨肉,你何必轻贱了他?多好的一个孩子,你还过继旁人作甚?”   戚国公略有些疑惑的看了老太太一眼,戚沈氏不守妇道,但老太太却似从未疑心过戚云淮的身世。戚国公这疑惑一晃而过,终究是无此脸面向老太太亲口摊开来说,亦不忍老太太伤怀——戚云淮真是老太太圈在怀中长大的。   他晒然道:“母亲,不管过继了谁,总是您的亲孙子。”   戚老太太啐了他一口:“十个指头也有长短,不是我偏心,下头几个论人才,那是不及云淮十分之一。你非过继一个,那让云淮如何立足?早晚要将他给逼走!”   戚国公叹了口气:“走了也好。”   戚老太太一愣:“你是何苦来?”   可戚国公却拿定了主意,一味坚持。   夏蝉在窗外不停的鸣叫。   宫人们拿着网在外头捕蝉,但是收效甚微。   朱沅站在窗前凝视,心中却是百思不解。   为何皇后会献上福寿膏?拥有绝对权力的人是不好拿捏的。只说无法眼看皇帝痛苦不堪,无法违抗皇命……说起来倒是符合皇后一惯温婉柔顺的性子,但朱沅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朱沅如今已经是泥足深陷,说起凤仪殿,任谁也知她是沈娘娘面前第一人。   入宫之前,她自然是想过要得一宫主位的信重,就是分到沈娘娘宫中,她亦是有意帮她复宠。太子能继承皇位,自是再好不过。但在她料想中,这不是她在宫中三年甚至六年便可看到成败的事。   可未曾料到不到一年,风云突变,竟会成了今日这般非生既死的局势。真是世事难料。   正在怔忡之间,就有小宫人在门外传话:“朱女官,娘娘请您过去说话呢。”   朱沅应了一声,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襟,拿起梳子抿了抿鬓角,这才不慌不忙的往正殿去。   沈娘娘一看见她,就摒退了身边人,让朱沅靠得近些。   她忧心忡忡道:“方才得了消息,窦皇后献上的福寿膏已是不多,皇帝又有些急躁起来。”   皇帝急躁是自然,任谁经受过那几日的痛苦,也是不愿再受。   可沈娘娘期望的不就是这样吗?她也没必要在朱沅面前装出忧君的模样啊,想来定有下文。   果然沈娘娘道:“窦皇后只说,细细回想起来,当年献上福寿膏的番人似乎也道自己有制福寿膏的方子,只是当年窦家没将这福寿膏看中眼中,是以不曾向他要得这方子。这番人彼时辗转往祀越、云州,如今多方打探得了消息,怕是往樊涂去觅香料去了,……”   攀涂是个大燕东边的一个小国,盛产香料。国虽小,却与大燕有峻岭天险相隔,易守难攻,大燕亦是不愿大费周张的去攻这弹丸之地,所幸樊涂愿意臣服,每岁进贡,彼此倒是多年来相安无事。   丝绸、香料、瓷器、茶叶,一直都是西方番人来东方之后必须带回去的货物,窦皇后这说法,也是在情理之中。   朱沅却是心中一跳,在出海船队不知何日可归的情形下,窦皇后真是下得好饵!福寿膏岂是只凭方子便可制成的?无此原料,再多方子也是无用。可皇帝却并不知,想来为着不再受苦楚,这一劳永逸的饵,他是必然会咬了。   沈娘娘将手中的丝帕揪成一团:“……皇帝服福寿膏,被这皇城中人得知,也无人敢多嘴。但若被四邻大小国家得知,万一又被打探得这危害,就恐大燕动荡,窦皇后只感叹三皇子年幼,不能替父皇分忧,不然便率人微服潜往樊涂,秘密擒回这番人了。”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帝的身子突然就垮了下来。最近别说精力,就是记性也是大不如从前,身体不好,这人也就变得有些喜怒不定起来,精神恍惚,想事未免不如从前周全。   窦皇后每日亲自呈上福寿膏,皇帝昏沉之间,甚至看到窦皇后就觉高兴,旁人的话听不进去,窦皇后的话是听得进去的。   此时被窦皇后一番言语牵引,便认定要擒这番人回来,且行事须密,非最可信之人不可。   其实这朝野之中,忠心耽耽为皇帝卖命的自然不少,但皇帝居然就被窦皇后劝得指定了太子前往行事。美名其曰让太子尽孝,亦可历练一番。   皇帝命数危在旦夕,可他自己却是不知。   此番太子被遣出京,一则失去对朝政的掌控,窦皇后大可趁机收拢人心。二则若太子出京期间皇帝驾崩,太子不在朝中,就算三皇子年幼,但他真坐上皇位了,太子再想赶他下位岂是易事?三则太子此去变数太多,能否平安归来,谁也不敢保证。   若不是这阵子太子代掌朝政,宫中风向吹向了太子一方,窦皇后这番言语也传不到沈娘娘耳中来。   但沈娘娘听到,除了焦虑,也是想不出法子。   皇帝直接就给太子下了旨,孝字当头,不容太子说半个不字。   但皇帝也并无意令太子赴险,另在武常骑侍中择武艺高强者十人、羽林军中择精锐郎将十人、再命太子另挑选身负异能者十人。因行事需隐密,这三十从人已经过多。且皇帝并不以为有险,武常骑侍和羽林军精锐个个以一敌百,寻常不开眼的绿林劫匪自是无法动太子半分。就是被樊涂国发现,太子将另备的国书拿出,也谅无人敢生异心。   太子有苦难言,也只得安排后手,准备上路。   沈娘娘连日来都是无法开怀,朱沅只觉得她对自己几番打量,心中不由有些警惕。   果然沈娘娘拿定了主意:“阿沅,我想让你随太子一道去。”   朱沅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娘娘为何做如此想?朱沅毕竟女流之辈,太子殿下一路急驰,朱沅怕体力不及,拖累太子殿下行程。”   沈娘娘道:“太子这一趟,我这心中怦怦直跳,半点放心不下,总觉着会有事发生……你跟我这许久,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行事稳妥、耐得住性子、心细如发。他们这一行都是男子,总不及你心思细腻,你一旁跟着,说不定也能注意些他人疏忽之处。且你有一身医术在暗,不但沿途正好照料太子起居,说不定亦能出人意料的起些作用……”   朱沅没有出声。   沈娘娘放缓了声音抚慰:“我自然知道这是趟苦差,你一个女儿家,云英未嫁,又非宫婢,却要和三十几号男子混迹数月,传出去也是于名声有碍……虽知你有些顾虑,但我却是想着此趟回来,便将你赐给太子为良娣。你也不必忧心日后太子不宠爱于你,横竖有我压着,断断亏待不了你。来日也自会给你父亲加官进爵,让你母亲诰命加身,甚至你弟弟也自有恩封……”   以沈娘娘的身份,这样和颜悦色,许以诸多承诺,自然也是因为平素对朱沅的喜爱,愿意去宽她的心,令她心甘情愿不要有怨怼。   作者有话要说: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12:10:34   感谢投雷鼓励   的,我一想,好像真的是写偏了~唉,看到有人说,怪怪这匹野马,我控制不住了……   第89章   朱沅的目光落在一侧的玉白菜摆件上,微微翘起的叶边绿色莹润欲滴,映入她的眼中,也是一片滟潋。   沈娘娘毕竟经事不少,此时颇为沉得住气,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朱沅。大概在她心中,朱沅不该有拒绝的理由。   朱沅抿着唇沉默了阵,才似回过神来,望着沈娘娘,微微一笑:“娘娘对臣女诸般抬爱,臣女感激涕零。”一边说着,一边曲膝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   沈娘娘抬手虚托:“早说在我面前不必多礼了。”她唇畔微噙着笑意,毫无意外朱沅会应下。   朱沅站起,笑容中又露出丝苦涩来:“可臣女……年纪不小,家中父母似已给臣女在说亲,是否议定臣女尚且不知,只是见家母似有喜色……”   沈娘娘的笑容就凝在了唇边。   朱沅年纪不小,朱家给她说亲,也是情理当中的事。虽一时半会不能出嫁,却总有有心等候的人家。   沈娘娘不免就沉下了脸。   朱沅看她脸色,轻声道:“是臣女没这福份。不过,太子殿下此事,臣女倒有一策献上……”   说着得沈娘娘颔首示意,便用帕子掩唇,附在沈娘娘耳边,轻声细语。   沈娘娘听着面露讶异之色,又逐渐凝重。等朱沅离开她耳边,低眉敛目的立在一侧后。沈娘娘竟是一脸阴晴不定,眼神复杂的盯着朱沅。   朱沅自然知道自己所言惊人,但她也是逼上了梁山。   沈娘娘今日这念头,兴许是心血来潮,兴许她自己心中也并不以为多有用处,但若被推拒,心中不悦亦是自然而然的事,毕竟是金尊玉贵般养大,除了情之一事,倒也未受过委屈……沈娘娘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此际种下这一枚种子,它便会悄悄的生发蔓延,来日太子路程中或有不测,沈娘娘虽不至处置朱沅,但心生隔阂是一定的。朱沅也不愿意太子身处险境,否则她这一番苦心筹谋,岂不都是一场空?此际只得以一计来镇住沈娘娘,使其无心于原计。   朱沅微垂着眼睑,余光中沈娘娘一手托着腮一动也不动。   日头慢慢的西斜,室内变得昏暗起来。   外头的宫人感觉到这奇异的寂静,并不敢进来掌灯。   朱沅全身都有些发僵了,她微微一动,就似惊醒了沈娘娘。朱沅尽量自若的走至一边的宫灯边上,动作轻柔的移开灯罩,拿起一边的火折子,拔开盖儿吹了吹,看着冒出丝火苗,再将灯芯点上。   沈娘娘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行动镇定,竟是一笑:“我倒是小瞧了你。罢了,你先下去,我再想想。”   朱沅心中微微一松,情知事有转机,顺从的屈了屈膝,退了下去。   她回了屋子,反手掩上门,屋中一片昏暗,她却是不愿点灯。   绿珍略有些慌张的扣门:“朱女官,婢子误了给女官屋中掌灯……”   朱沅声音冷淡:“无妨,你先下去。”   绿珍微微一愣,迟疑道:“是……”   朱沅竖起耳朵,在黑暗中听着动静:似有人从主殿方向出来,急急忙忙的穿过中庭,径直往外去了。   这时天然已暗,若无要事,轻易不可在宫中行走。必是沈娘娘遣了人,向太子递话去了。朱沅这才松了口气。   她这时才了现自己脊背上密密的出了一层汗。   她亦是不知为何,母亲诰封,朱沉亦有了出路,这不是正好么?但那一刻,她如此抗拒。   兴许是她并不愿再用身子去取悦任何人,兴许是她不愿枕着阴怨入眠。兴许是……   天早早的亮了起来,刺眼的日头预示着今日又是个躁热的天。   萧源蹲在阶前,仰脸看着树荫中啾啾乱叫的一对小鸟,一脸神思不属的蜜笑。   萧见行缓步走近,一眼见他这幅没个正形的模样,心中就是不悦,心道还以为有了个人样,原来骨子里还是一无赖。   昨日他见萧源回来,这十几岁的少年,个子直往上窜,长得又结实又精神。萧见行当时猛然惊觉:许是近来任职常需肃容以待,萧源眉目都不似以往无赖般的挤至一处,如今眉目舒展,挺鼻薄唇,脸型瘦削,倒真是个俊俏少年,尤其武骑常侍那一身衣裳穿上,无怪将姚氏侄女撩拨得三迷五道的。   想到姚氏,萧见行便是头疼,近日她日日向他吹枕边风,非要将她侄女说给萧源,来个亲上加亲,日后一家和乐。   萧见行只推说萧源的主意难拿,其实自己心中亦是有些不愿。   萧源一跃起身,脸上神情一敛,扬手就是一拳。   倒吓得萧见行后退了一步,他定了定神,就见萧源拳拳带风,招招凌厉。   萧见行皱着眉,心中却道:吾儿这般人才,如何聘个唯唯喏喏的应声虫为妻?   待到萧源一套拳行完,萧见行才不悦的道:“见为父在此,竟不请安?”   萧源又挂上了一副惫懒的笑容:“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无论如何,也算顺着萧见行的话来了,萧见行竟是十分满足,他捋了捋胡须:“你随为父来。”   萧源眼神一动,竟是没有异议的跟着他走了。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书房。   萧见行在书案后坐定,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指了指案头的一叠小册:“你看一看。”   萧源略有些纳闷的上前,瘦而长的食指中指轻佻的夹起一册到手,再无所谓的展开一看。   只见其中书写着一女子年、月、日、名焉,萧源不由看得满头雾水。   萧见行收到他疑惑的目光,脸上的皮肉竟有些不自在的抖动:“男子二十当娶,女子十八当嫁。这是为父从官媒处取来的名册,其上女子皆与你年纪家境相当,你我斟酌人选,再遣人细访……定下婚事,过两年正好成婚……成了婚就好啦。”他一脸感慨,原本此事应由姚氏操办,但姚氏一门心事欲将其侄女配给萧源,萧见行怕她唠叨作梗,只得撸起袖子自己上,着实费了些功夫,丢了些颜面。   但他预想到自己这野马一样的儿子,成了婚便似上了笼头,自此后便能少操些闲心,便也觉得万分感慨,所费不虚了。   萧源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他如今一心念着沅姐姐,只是不得她松口,并不敢声张出来。料想要得个准音,也得再等两年。   可见萧见行如今就一副想要说亲的架势,这两年岂非变数太多?若萧见行当真给他订了亲,还得想法闹着退亲,那可当真麻烦。   沅姐姐定然不喜卷入此等麻烦。   萧源面色几变。   萧见行仍自得其乐:“你虽不成器,为父亦是官职低微。但如今你也有差事在身,比之一般纨绔强上许多,但凡有些慧眼的人家,为父选定之后令姚氏去说亲,定然无误。”他此时真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原先并不曾料到萧源真能当武骑常侍,倒是小看了他。   萧源清了清嗓子:“爹,成亲好啊!。”   萧见行点点头:“唔。”   萧源一脸的坏笑:“爹爹记得请媒人多方打听,定要性情好。”   萧见行又唔了一声:“性情好是自然!”   萧源双手撑案,弯下腰去,凑近萧见行:“爹爹有所不知,这性情不好,便似我那继母,端的惹人心烦。”萧见行自是眉头大皱,正要呵斥萧源。   却听萧源继续道:“姚家表妹倒算温和,可看她的性子,可我看还不够。爹爹最好给我配个泥人,任我捏圆捏扁。”   萧见行一听此话不对,蹭的站起身来,待要拍桌,又记起这儿子如今也算个官身,便缓缓的将手收了回去:“此言差矣!妻者,齐也!且,娶妻当娶贤,为夫者所行不当,为妻者亦当规劝,如何能任你捏圆捏扁。”   萧源直起身来,环臂而立,挤眉弄眼的道:“爹爹有所不知,儿子在外头早已有了两位知己……”他一副神情,赤果果的就是“你懂的”。   萧见行一愣,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是何种知己。   就听萧源道:“她们都是好女子,就是命不好,沦落风尘。我十分怜惜,就怕将来我夫人不懂得怜惜,给她们脸色。可不是要娶个脾气性情极好的?”   萧见行涨红了脸:“你!你外祖家家风颇正,怎将你养成个纨绔?还未娶妻,先想纳妾,还是风尘女子!”   他恨恨的一捶桌:“也罢也罢,此事虽荒唐,到底也不是没有过。你且先娶妻,迟一年半载再纳妾。”   萧源眼一瞪:“爹爹糊涂,她们冰清玉洁的,在这淤泥之中陷得久了,岂有不受害的?”   萧见行颤巍巍的道:“依你的意思是?”   “依我的意思,自然是要先接进门来,好好养护,能先开枝散叶,也是一桩喜事。”   萧见行气个仰倒,抓起案上一方砚台,劈头就向萧源砸去:“没规矩的逆子!”   萧源早就一个闪身躲开,笑嘻嘻的往外一溜:“爹爹都如此生气了,可见我那夫人形状,是以定要寻个泥人才家宅安宁。”   萧见行扶着桌案,只觉额上青筋直跳,气血上涌。   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平息下来。   心中直道:这般无法无天的混蛋,若不寻个厉害些的管着,将来不知要生出多少丑事!   一般厉害尚且不够,最好是寻一只河东狮!管得住他就是贤!妻贤夫祸少啊!   可是,这满燕京,家家都夸自家女儿娴静温良,但凡一点厉害的名头都不肯往外流露的。   这可教萧见行往何处去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评论我不敢看了。   唯一的一点好消息是,世界上这么多天灾*,我没有中标,还活着。   在此致所有读者一万个对不起。   真的是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当时卡文写不出,就想着放一放再说,结果一放就放了很久。   此次受到编辑的督促,十分汗颜的回来。   今天复写一章,原本想发狠写个万字大章,但还没找着感觉,我只能明天继续加油。   再次致歉,都是我的错,辜负了喜欢我的读者。   对不起。   我佩服所有能写完书的朋友,我发现对我来说真难。写完这一本,没有存稿我不会再上了,不敢再祸害大家。   第90章   只说朱沅在宫中日日留神动静。   还好如今沈娘娘复宠,她所宠爱的朱沅也连带着水涨船高,朱沅如今说出话去也无人敢小觑。   是以朱沅稍加留心,也不难打探到消息。   就听说这几日窦皇后将清元宫把持得铁桶一般。   而太子,似乎正准备出京往攀涂寻访番人——整个东宫都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装。   皇帝如今有了福寿膏,一日之中也有些清醒的时候,堪堪过问些难以决断的大事。以往其余政务都归太子打理,此番皇帝挑选了几名四名臣工共议处事,又命高阳王坐镇,倒也能将局面支应过去。   这日太子往清元宫去拜别皇帝,却只得伏在帘外。   帘内皇帝侧卧于榻上,声音颇有些飘忽:“……一路仔细,务要寻访到此番人。”   太子忧心忡忡:“父皇安心,儿子豁出性命不要,也必要将此番人带回。万望父皇保重龙体。母后献上的福寿膏,定是好的。父皇当用便用,不必惜着,千万别苦着自己,儿子定然极快带着此番人归来,一解父皇之忧!”   窦皇后坐在榻侧,不由听得眼角一抽。   但此话却正说到了皇帝心中,他生恐福寿膏断粮,日日都是强自减量、拖延吸食。他也固执的认定自己精神不济乃是吸食不够的缘故。   此时他方动了些情,从帘子后伸出一只手来:“你路上也须仔细自己。”   太子一见这手,心中就是一怮。   他自幼极为崇敬皇帝,以为他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有限的几次,皇帝曾牵着他的手,那时皇帝的手宽大、结实、干燥。可如今,皇帝的手真如枯枝一般,瘦至无肉,黄中泛黑。   太子缓缓的握住了皇帝的手:“儿子,会的。”如今的局势,他也在将皇帝往死路上推了一把,不是吗?   太子垂下了眼:不能不推。   太子拜别皇帝,又往沈娘娘宫中来。母子两遣退宫人,说了好一阵子话。   朱沅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却未躲过,太子终遣了个小宫人来唤她说话。   朱沅只得依言而至。她远远的就见太子负手在站花荫之下,斑驳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头戴玉冠,身着白色直裰,以金丝绣龙纹,身姿颀秀。听到动静,太子回头看她微微一笑,以往有些阴郁的面容倒是显得越发俊美起来。   太子待朱沅走近,笑着轻声道:“你倒是想了个好法子。”   朱沅屈膝道:“臣女不过胡言乱语,作不得数。”   太子一手甩开折扇,打断她的话:“你倒是如何想到的,嗯?”   朱沅听他尾音,心中诧异,不由飞快的抬头瞟他一眼,但见他唇角含笑,目光盈动,便有意装得呆板:“哦,臣女素喜医术。太子是否有听闻过疮疥?”   太子眉头一皱:“唔。”   朱沅抬起头,用手比了个圆:“喏,它初生时红红肿肿,中间一点绿脓,这时你去挤呀,又疼又挤不出。索性等它烂透了,满满的一大包脓,轻轻一挤,噗!”   太子嫌恶的摇了摇扇子:“住嘴。”他轻皱着眉,又摇了摇扇子:“将她喻为疮疥?也算合适。”终究是听到如此恶心的形容不快,瞪了朱沅一眼,一声不出的转身就走了。   待走出两步,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看,颇有些疑惑:他似乎看到朱沅在笑?   但一定神,又见她一脸肃然的原地站着,碰到他的眼神,又似露出些惶恐来。   太子领着大群随从护卫,浩浩荡荡的出京了。   宫中先前紧张的氛围为之一松——虽然太子和窦皇后并未冲突,但宫中之人却害怕站错了边,如今两虎走出一只,似乎所有人都觉着,只要旗帜鲜明的向着窦皇后献媚就成了。沈娘娘?皇帝如今只信着窦皇后呢,偶尔也只图新鲜召窦纯妃伴驾,那肉也是烂在窦家锅里。沈娘娘连皇帝面都见不着。总之亦不至于得罪了沈娘娘,看看太子回不回得来再说罢。   沈娘娘似乎也逐渐平静下来,并不急着争宠,只教人搜罗些书籍,每日不出宫室,让朱沅念书给她听,念到好笑之处,两人还要议论一二。   朱沅却知沈娘娘是半点也没放松打探消息的。她猜测最要紧的消息来源便是窦纯妃这条暗线了。   若说窦纯妃,当真极具才干。窦皇后把得如此之紧,偏教她站了半寸之地。不过,想来两人同样姓窦,窦皇后若连她也容不得,岂不在皇帝面前露出了贤良面具下的真容?   这段时日风平浪静,朱沅惦记着家中那群久住不走的刁客,还有个胎身未明的赵姨娘。便向沈娘娘告假家去。   沈娘娘看着横竖无事,便准她在家多住几日无妨:“前段时日,因宫中事多,便是到了时候也未许你归家,此际便一并补齐。”   朱沅笑着谢恩:“谢娘娘恩典。”   谢过沈娘娘,便将所攒的一些赏赐一一登册带出宫去。   此际朱家正闹得欢腾。   朱大夫人何氏和朱三夫人孙氏,前番丢过颜面,倒也安生了一阵。   朱临丛惟恐怠慢,命柳氏每日雇了马车,领着朱老太太并两位朱家夫人、侄女四处游玩。   燕京毕竟繁盛,旁的不说,就说这戏班子的唱本,其花样之多,就是苏江乡下地方不可望其项背的。且苏江地方,非得逢节庆,或有红白喜事,才会搭台唱戏,怎么比得了燕京,日日唱戏,一日唱数场不重样的。   燕京的戏园子大多都有意留了数个雅间专供女客看戏,出入的路口都是与男宾分开的。一般家境中等的人家也是无法请戏班到家去唱戏,因此亲至戏班看戏的女客也是颇多。   朱老太太并朱大夫人何氏、朱三夫人孙氏都是最喜看戏的,几乎成了戏园子的常客。这一看,就看出个乐不思蜀了。   何氏、孙氏绝口不提归乡。朱家老三朱临丞不敢去催老母亲,亦不敢催促大嫂,只是每次朝自己媳妇开了个口,就被孙氏劈头盖脸的给堵了回来。一晃一行人都在朱家住了将近三月。   柳氏还未说话,家中下人先有些受不住了。   朱老太太倒还好,偏何氏、孙氏二人爱做怪拿乔,将自己和女儿当成正经官太太官小姐,对下人呵来斥去,要东要西。   原本多了这些主子,下头就有些伺候不开,此际更是苦不堪言了。   柳氏看着帐面上多出的这些开销,也只得咬牙忍着,毕竟没有往外赶客的道理。   不想何氏和孙氏私下里嘀嘀咕咕的,一起到朱老太太面前扇起了风:“娘,这燕京好哇。吃的好,用的好,人看着顺眼,耍的花样也多。”   柳氏给朱老太太请了个女先生来说书,正是听到高兴的地方,便漫不经心的唔了一声。   何氏道:“这样的好地方,要是咱们一大家子都能搬了来,热热闹闹的住在一块儿……”   孙氏一拍巴掌:“要有这样的好事,娘天天乐呵,一定要长命百岁的。”   朱老太太用了半分心,皱了皱眉头:“他们就这么个小院子,咱们来都住都腾挪不开,发什么梦?”   何氏赔着笑:“娘,一个院子住不了,就不兴再赁一个?您就不想每天乐呵呵的去看戏,看完戏回来逗逗孙子孙女儿?”   朱老太太眼一亮,又犹豫下去:“这地儿,贵着咧,租个院子得多少花销?”   孙氏何氏一起围着她:“娘,这值什么?咱二叔可不就是个官老爷?”   朱老太太绷着脸还没吭声呢。   何氏一拍大腿怨了起来:“一边当年咱们一大家子勒紧裤腰带供二叔念书是图啥?不就图他发达了,咱们一家也跟着沾光?这可倒好,二叔一家在天子脚下享福,咱们倒还在山沟里喂蚊虫。”   朱老太太是晓得这两个儿媳不是省油的灯,加上前回让朱沅给顶了一回,倒也不好就听她们撺掇。   孙氏一看她只是不作声,就换了个说法:“娘啊,您几个孙子,都等着他二叔父发达了,他们好一起涨……说书是怎么说来着?”   旁边木桩一般的女先生忙赔着笑道:“水涨船高?”   何氏道:“对,水涨船高,他们都能说门好亲。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说亲呢。娘,就让他们窝在苏江,再娶个泥腿子媳妇?得赶紧的,领到燕京来,也娶个官家小姐,岳家给谋个好差事,这才齐活了!”   朱老太太心中一动。   老大家的朱江,老三家的朱汉,早两年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一直等着朱临丛做官,他们能跟着抬抬身价说门好亲,等朱临丛做了官,孙氏、何氏又谁都瞧不上。也就苏江县令的千金她们能瞧上,可惜人家早出阁了。   旁的不要紧,这两孙子可是朱老太太的心头肉。虽然她觉得让他们娶个官家小姐是扯淡,不过寻两个殷实富户家的姑娘做孙媳,凭着朱临丛的脸面,该不是问题罢?   孙氏赶紧添柴加火:“这燕京人多,好姑娘多啊,可不能再拖,这哥俩眼看着年纪就大了,到时候旁人得嘀咕是不是暗里有病。”   朱老太太被她这一把火就给烧得动了心。   等朱沅回家,朱老太太已经是闹着要朱临丛给新赁个几进的大院子,大家伙都要住一起。朱临丛被她一说,也觉得自己如今是朱家最出息的人,就该兼顾一家上下,几个侄儿的事原就该包在他身上。因此就压着柳氏拿钱箱子。   柳氏站在一边,也不应,也不动,就抿着唇,垂着头不吭声。   孙氏指头都要戳到柳氏额上了:“二嫂,当年咱们一大家子攒了给二伯念书的钱,放到癞七头手上生利,如今怕买都买得起这么个院子了。难不成如今你们想不认账?”   明里是指柳氏,实际把朱临丛给臊着了。   他瞪着眼喝了一声:“柳氏,快取银票来。”   朱沅站在门口冷眼看了一阵,凉凉的道:“这是何处来的威风?为何我次次归家,都眼见我母亲受欺?”   慢说是饱受朱沅手段的朱临丛,就是孙氏、何氏二人心中都是一怵。   孙氏缓过神来,又是外强中干的道:“当年……”   朱沅冷笑一声:“当年,当年。大伯娘只比我母亲早入朱家门两年,三婶娘尚比我母亲晚入朱家门一年。便正论起勒紧腰带供我爹爹念书,也只大伯娘委屈了两年。因着两年后,我母亲带着嫁妆入了门,自此朱家上家吃饱喝足,还用起了下人,我父亲亦时从此时起才正式拜于名师之下。三婶娘,你是否无此资格论当年?”她一边走近,一边问到了孙氏脸上。   孙氏语塞。   朱沅又去问何氏:“大伯娘,就这两年,我母亲自此后供了你十数年,也不知这钱交到癞七头手上,够不够还债的?当年事我也是听乡里乡亲说的,若是有误,大伯娘千万指出来。”   何氏也是有些底气不足了。   朱沅不屑道:“你们就只欺负老实人,看着我母亲厚道,就使劲欺她。把话说穿了,其实你们又何来资格欺负她?”   朱老太太沉下脸喝道:“她们没资格,我总有资格?我总是将你爹生养,苦哈哈的供着他罢?如今我就想着一家人有福一处享,住在一处热闹。”   听了朱老太太这话,何氏、孙氏又挺起了腰,得意的望向朱沅。   朱沅对着朱老太太倒是恭敬起来:“祖母别怪孙女心疼母亲。孙女这副有话说话的脾气,还是跟着您学的呢。”   一句话就说得朱老太太缓和下来,只是仍盯着她等下文。   作者有话要说:很意外没有人责备我……也许责备我的人都走了……   谢谢你们还在这里。   第91章   朱沅只笑着道:“原本我亦想替我爹爹遮些颜面,此时却遮不得了。宵红,拿账册来!”   宵红早在一边替柳氏含屈,闻言立即奔至里间,取了帐本来恭敬的递给朱沅。   朱沅接过含笑望着众人:“前回我且说过,我家如今说得好听,是个官老爷家。面上花团锦簇,内里却是入不敷出,想来你们都不信的。   我父亲一年的俸银才九十两,禄米四十五斛,这是查得着的,诸位尽管去打听。我娘那些田地、铺子的进项,我不说,伯娘、婶子也早都打探清楚了罢?年景再好,也超不过二百两银子。这银子,在苏江自是一笔巨款,一家上下敞开了用。可是在这燕京……   祖母您听听:   月初三,御使大夫千秋,银五十两;月初五,大府寺卿纳美,银十两……”   光这两项,就听得朱老太太与何氏、孙氏哎哟了一声。   在苏江,红白喜事送礼,两封尺头也使得,一篮子鸡蛋也使得。半角银子就是了不得,上了十两,那是可以买半亩良田的,谁家舍得?   朱沅还在不紧不慢的念,正是一月月底了,这一个月送礼出去的数目竟有二十笔之多,每一笔都念得朱老太太心惊肉跳的。   朱沅瞟了朱临丛一眼:“爹爹送过,总该有些印象罢,这女儿可是作不了假。”   朱临丛面色难看不吭声。   朱老太太就心疼的站起来拍了他一巴掌:“败家崽子!”   朱临丛吭哧了一声:“儿子已算是寒酸的了。”   朱沅冷笑道:“祖母也莫说败家。身在其中,只随得大流。孝敬上峰,打点同僚,那都是应有之份。若不如此,更无出头之日。   我母亲已经是变卖了两个铺子来支应,只求能熬到爹爹外放那一日,怕只怕还熬不到那一日,就熬成个人干了。如今婶子、伯娘成天里要东要西,那都是在我娘身上剜肉呢。更别提再赁个院子,将一大家子接了来,服侍的人要不要全配着?十来张嘴吃穿用度还能撂着不管?这简直是张促死符。祖母最是心宽之人,断不会起这些念头,定是大伯娘、三婶娘兴风作浪,是也不是?”   朱老太太一时语塞,何氏孙氏都目光闪烁。   朱沅冷下脸来:“我母亲如今为了维护爹爹颜面,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艰难度日,便是如此,也未少过苏江一针一线。大伯娘、三婶娘尚嫌不够,仍要撺掇祖母逼死我母亲。怎么着,如今瞧着我母亲出身商家,看不顺眼,便将过往那十数年吃进肚里的不作数了?逼死了她,教我爹爹另攀个高枝不成?你们可曾想过,若逼死我母亲,便也陷我爹爹于无情无义,往后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仕途难以寸进,所谋好事也是空想一场。”   一边说,凌厉的目光便扫过朱临丛。   朱临丛心中未必没有此种想法,但被朱沅一看穿,就万万不敢有了,一时脸上尴尬也不是,义愤也不是,青红紫绿的,好一副神情。   朱沅今日枪口倒并未指着他不放,只是又去问何氏、孙氏:“是了,这一切与大伯娘、三婶娘又无干系,横竖看戏不怕台高,我家好了你们沾光,我家不好了也牵连不到你们,说不得我们家破人亡你们正好将些良田铺子二五一分。”   她一双眼里满满的恶意,黑洞洞的盯着孙氏、何氏,嘴角勾着抹冷笑:   “真真没想到呀,大伯娘、三婶娘,你们好狠的心啊。”   这一番指责,真听得何氏、孙氏心惊肉跳,万万不曾想到,不过是想来燕京享福,何曾就变成逼死一个,陷害一个。这大姑娘的眼也邪门,被她一看,就真心虚得不成了。   孙氏何氏外强中干的道:“那有的事……”   朱老太太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柳氏一早就想着朱临丛翻脸的种种,此际被朱沅勾起伤心来,不由轻轻啜泣。   这屋里僵冷之中就只有柳氏的垂泪声,这便将这些罪名坐实了九成,真显得何氏、孙氏万分可恶。   朱沅一见众人被镇住,当下决定快刀斩乱麻。   冷哼了一声道:“祖母年事已高,我们做晚辈的,就是割肉,也要孝敬她老人家。只是大伯娘、三婶娘心肠歹毒,爱挑事非。且已来多日,岂不顾念家中晚辈和事务?不如早些回去罢。宵红,领着人去给大伯娘、三婶娘收拾行礼,玉扶且去雇车,大伯娘、三婶娘即归心似箭,今日便请启程罢。”   何氏孙氏愣愣的张大嘴,她们说不出朱沅这些花样来,便只耍横:“哎呀,这是要死人啦,当侄女的把伯娘、婶娘往外撵啊!”   柳氏也不哭了,一下慌张起来。她是最知道自己这俩妯娌,就是滚刀肉,说不过理时,当真敢到院门外滚地。她们拍拍屁|股走人,朱家还得在这住着。朱沅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今在家人面前厉害些已是掖不住了,到底不要闹到门外去。她叹了一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心中就想着要服软说好话。   谁知道朱沅不慌不忙的:“既然你们执意不走,非要逼死我母亲,也莫怪我不义了。我看我母亲往后也不必往苏江送米粮银钱,几位堂兄弟娶亲上学,都莫想我家再补贴半分了。”   这可真是拿住了命脉,何氏孙氏一下就闭了嘴,青着脸互相看看,几番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萧见行正要归家,就见隔壁朱家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他也不甚在意的看了一眼。   只见几名仆从将包袱籐筐往车上送,两名粗鄙妇人看着穿戴不像婆子,面色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立在阶下,不情不愿的像不想上车,一名老实巴交的男子正推搡着其中一个。   他瞥过一眼,便家去了。   只两家比邻久了,仆从之间都有些嘴碎。夜里姚氏便将此事说与他听了:“这朱家大姑娘,好大的威风!将一屋子长辈拿捏得死死的,愣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她正说着,就见萧见行蹭的一下坐起身来。   姚氏唬了一跳,跟着坐了起来:“我的好老爷,这是发了什么事儿?”   萧见行绷着脸左思右想:厉害是厉害了,就怕太厉害……若是不孝,就万万不能要的。   他一面想,一面瞥了姚氏一眼。   姚氏心中一阵肉跳,又想着这几日并未出甚纰漏,不知萧见行这莫测高深的模样是为何。   要让一个人服软,以德服人是上乘,拿捏人是下乘。   以德服人这种事,需水滴石穿,费时费力。朱沅心中诸事相缠,便只用了最粗暴的法子。前头种种不过铺垫遮掩,真正的重点不过是“谁掌钱粮,谁才有话语权。”一巴掌将何氏孙氏打醒:须知你们要看谁脸色行事。   柳氏亦是豁然开朗,她原本也不是过于软弱的人。只不过一直想着服从丈夫,孝敬长辈,和睦妯娌。多少事她想到了,却撕不开脸皮去说破。   此际看朱沅做来,效果半点也不差。   且何氏、孙氏虽不甘,却也应承了回家后不敢乱说话。   “我出了银钱,我为何还要这般憋屈?”   这句话在柳氏心中响若惊雷,让她一夜都不曾睡得安稳。   朱沅按着袖子,写下了一个“静”字。她太浮躁了,近日宫中的氛围,逼得她亦不觉浮躁起来。   窗子吱呀一声被撑得高了些。   朱沅抬头,就见一只瘦削的手正将窗扇继续往上抬。紧接着就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   朱沅心中莫名的平息了些,瞪了萧源一眼。   萧源一撑窗棂,一头就翻了进来。   “沅姐姐。”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只唤了这一句,就说抿着唇不说话了。   朱沅心中一软,低下头来。   萧源也不吭声,就站到她身侧,掂起墨碇替她磨墨。   朱沅斜斜的看了一眼,见他纯粹是没事找事,满满的一池墨,倒教他搅得溢了出来。   萧源自觉不对,连忙放下墨碇,不想指尖已是沾了点黑。   朱沅叹了一声,拿了块帕子给给他擦手。   萧源连忙摆手:“我可舍不得。”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往衣襟上一揩。   朱沅瞧着他这身显见得是新衫,靛青的松江锦上已有了一抹乌黑,不免心中略有些无奈,这无奈之中,又有些淡淡的喜欢。   萧源浑然不知,只是没话找话:“我听说你家今天极热闹的,想来就是你回来了。”   朱沅嗯了一声:“你倒耳尖。”   萧源耳朵立即要竖起来似的:“是呀!”   朱沅看他一眼:“我并非在夸你。”   萧源仍是乐滋滋的点头:“嗯。”   朱沅又是一阵无奈,这回连她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真是没皮没脸。”   萧源得了这笑容立即就灿烂了,一下贴近,搂住:“我天天念着你,沅姐姐。”   热热的呼吸喷在朱沅的头顶。   朱沅的心也一下热了。   原本近日皇帝多事,清元宫朱沅根本不能靠近,与萧源许久不见了。   此次一见,记起先前有些冲动的亲密,心中也有些尴尬。但此时却被他一下消融了,好像彼此昨天才见过,亲呢无间。   他是如此自然的抱着她。   朱沅不由得放任自己将脸贴在他胸前,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萧源在朱沅面前是有些聒噪的,此时竟也福至心灵,只静静的抱着她,不说话了。   萧源抱了好一阵,少见的有些扭捏:“沅姐姐,我们能先订亲么?”   朱沅有些诧异的站直了,抬头看他。   少年满脸的期待,又满脸真诚。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条收紧,眼神灼热。   朱沅挑眉询问。   萧源轻咳了一声,脸有些红了:“家父欲给我订亲……我怕平添些麻烦。”   朱沅哦了一声。   萧源着急的道:“沅姐姐,我知道我不够好。但我会一直进取,我们先订亲,姐姐有些什么要求,我都会在正式成婚前做到的。”   朱沅啐了他一口:“你倒会盘算,订了亲,你若做不到,我还能退婚?”   萧源一下肃容道:“一定做到!”掷地有声,都震动了朱沅,她一点也不怀疑他做不到了。   朱沅默然。   萧源紧紧的盯着她,要一个答复,却只越来越绝望。   就在他真正要绝望的时候,朱沅却抬头看着他:“我并不要求你官居几品,却只有旁的要求。”   萧源大喜,一下只觉全身的喜悦都要将他涨开了来,连忙道:“什么要求?沅姐姐只管说!”   朱沅道:“第一点要求,便是要忠贞。世间要女子对男子忠贞,我却也要你对我忠贞。不单是不许纳妾偷吃,就是逢场作戏摸摸旁人的手,心里喜欢多看旁人两眼,那也是不成的。”   萧源此际心中只有一个她,那有旁人的位置:“绝无问题!”   朱沅笑了笑:“第二点,不管什么事,都必须站在我这一方,哪怕是我为非作歹。”   萧源笑眯眯的:“沅姐姐怎会为非作歹?沅姐姐都是对的。”   朱沅却不说话。萧源立即道:“是,一定站在沅姐姐这一方。”   朱沅只见这小羊羔一点也不知险恶的钻进笼来,不免勾唇笑道:“原先我也不想招惹你。你却执意如此。往后你若辜负了我,却莫怪我。”   萧源不知就里,只是满心喜悦:“沅姐姐,若辜负了你,不必姐姐怪罪,我自家也饶不了自家。”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我在加油了   第92章   “大姑娘,大姑娘。”   是含素的声音。朱沅仿佛在极香甜的梦中,迟迟不舍醒来。   她好容易睁开眼,就见含素正伸着手来摸她的额头,对上朱沅的目光,含素就是担忧道:“大姑娘从未如此晚起,莫是有些身子不适罢?”   朱沅微微笑道:“我自己便是大夫。”   含素正色道:“常言道:医者不能自医。”但摸了摸朱沅的额上,却并未觉着不妥,倒也罢了。当下服侍朱沅起身。   含素替朱沅挽了双螺髻。朱沅从镜中瞥了含素一眼:“我脸上有什么?”   含素一怔:“只觉着姑娘这笑,同平常都不一样。”   朱沅微微一怔,还未说话,朱沉就拉着朱沣一路奔了进来:“大姐姐,大姐姐!”   朱沅站了起来,待朱沉冲到她身前,便伸出手去摸了摸朱沉的头,一眼又看到朱沣有些畏缩的模样,便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头顶。   朱沣顿时眼前一亮。   小孩子最是敏感。朱沣刚到朱家时,被贾氏暗地里一挑唆,仗着童言童语,倒替贾氏争宠。彼时他连柳氏都不惧。   只后头一日日的,倒觉着这大姐姐可怕,连他姨娘贾氏在大姐姐面前都是不敢放肆的。   朱沅积威愈重,到了如今,给朱沣一个好脸,倒让他受宠若惊似的。   朱沅在桌边坐下用早膳,顺便推了碟点心给两兄弟。   许是柳氏如今格外用心,朱沉看着倒不错,端正的坐下,在婢女端上的铜盆里净了手,才掂起块点心斯文的吃了起来。朱沣在一旁也是有样学样。   昨日朱沅归家便是一阵大闹,也没空闲同朱沉说话。如今看着这两兄弟都长开了些,眉目间十分相似,大眼粉颊,一对金童一般,倒是讨喜。   几人默不吭声的用完,朱沅擦了擦嘴,这才笑着道:“姐姐这阵儿不在家,你们耍些什么?”   朱沉仰着头看她:“每日同沣哥儿,还有小五、石头作耍。”小五、石头是柳家下人的孩子,比朱沉、朱沣要大上一些。   朱沉又道:“爹爹有闲也教我们识字,只说明年便请先生到家来开蒙。”   朱沅闲闲的问了几句,让雀环将她昨日带回来的一个木匣子寻了出来,给了两兄弟一人一个香囊,外头绣着有趣的蛐蛐图,中间却放了些防虫驱蚊的草药。另又给了两人各一个玛瑙九连环。   两兄弟都十分喜欢,朱沉更是咯咯的笑道:“大姐姐回来便有好东西,就不知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朱沅闻言,脸上便是微微一滞。连朱沣都有些古怪的看了朱沉一眼。   朱沉的奶娘脸色都变了,哄朱沉道:“这九连环红红的可真好看,比上回那个像是难解些,也不知你们兄弟谁先解得。”   朱沉朱沣这心思立即就被引开了。朱沅静静的看着他们摆弄了一阵,才起身道:“去给祖母请安罢。”   两兄弟这才哦了一声,将目光从九连环上移开,两人的奶娘连忙上前小心的收起。   待一行人到了朱老太太屋里,才知道她此时还未起身。   侍候她的丫头小心的道:“老太太像是有些不舒服,只不肯请大夫。”   朱沅心中了然,想来朱老太太昨日未能拦着,心中也是憋了气。   朱沅便朝丫环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丫环虽得了老太太的命不许人进去,但到底也不敢违逆朱沅,只得一脸为难的欲言又止。   朱沅挑开帘子走进内室,就见朱老太太一身素面银鼠色的衣衫,朝里卧在雕花高脚床上,一动也不动。   朱沅慢慢走近,拿起床边的团扇,轻轻的替朱老太太扇起风来。   朱老太太一下坐起:“不是说过不许……!”   话说到一半,看见是朱沅,脸上的怒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愣了半晌,哼了一声,复又向内卧了。   屋里静静的,朱沅她一下一下的扇着,也不说话。   到末了竟是朱老太太忍不住了,撑着坐了起来,一手按了按发僵的腰,面色古古怪怪的望着朱沅:“大丫头,你这性子倒耐得住。比我这半截要入土的老太婆都耐得住。”   朱沅微微一笑,她当然耐得住,多少个夜晚,她就在无边的怨毒烧心中静静的躺着。   “祖母,孙女知道您心里不舒坦,怨孙女没有顾念着堂兄弟们,没给伯娘婶娘脸面。”   朱家几代窝在乡镇,朱老太太要不是记着丈夫那点交代,让朱临丛念书出仕,朱家同寻常乡镇人家也没甚两样。朱老太太同寻常的老太太也没两样,没有那许多弯弯道道,她掖不住话,顿时就拉下了脸子:“你心里头有数,还真能将人给撵了?话都说敞亮了,她们住几日,寻个梯子下了,自是走了。偏你这几日都耐不住?”   朱沅也知自己昨日行事有些急躁,确实是在宫中被那氛围给憋得狠了。   她看着朱老太太那堆满了皱纹的脸。也许朱老太太是觉着祖孙俩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分别。但在朱沅,却是十数年不曾见过朱老太太了。   朱老太太也疼她,却要远远的排到几位堂兄弟后头。前世她水深火热,朱老太太是没有片言只语的。也许是消息没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但有限的两次与沉哥儿相见,朱沅也曾问起祖母,沉哥儿却是支支吾吾的,当时朱沅的心便是更凉了一层。   是以朱沅对朱老太太恨也恨不起,多敬爱也说不上,但无论如何,孝字也压在头上,必得要哄回来了。   “祖母莫气,孙女儿是毛燥了些。往后祖母教着,孙女儿自是会学着。只是如今实是家中艰难,如若不然,我母亲是您看了十数年的,她可是个小器的人?”   朱老太太心中一寻思,柳氏可是个难得的大方人。   当初柳氏带着大笔嫁妆进门,朱老太太怕她仗着银子在家中张狂,有意压她一头。不想柳氏竟是难得的贤良,供养一家上下并无二话。面对朱老太太不时的敲打,也并未发作。   朱老太太这么一想,又没了何氏孙氏在面前撺掇,倒觉出柳氏几分好了。   朱沅见朱老太太面色松动,便道:“我母亲一心是想做个贤良人,但这贤良人难做。祖母您在苏江,谁不称道?都夸您一个妇道人家凭一己之力拉扯大三个出息儿子。”   朱老太太神色一动,不免有些隐隐的自豪了。   朱沅又道:“可这其中苦楚,外人谁又知道。要多少好名声,就得受多少罪。”   这话一下说到朱老太太心坎里去了,她真是没少受罪,在朱家三兄弟没长大时,她更是没少受欺。一时竟给朱沅说得老眼泛了泪光。   朱沅不由心情复杂的望着朱老太太,待老太太拿出帕子抹了泪,她才继续道:“我母亲原先就说过,嫁进朱家,有您这么个婆母,她可不能往您脸上抹黑,可不得处处周全?周全了就得像您这样,打落牙齿和血吞。”   朱老太太叹口气,点了点头:“她的不容易,我看着呢。”   朱沅苦笑一声:“可孙女心疼母亲,倒觉得像大伯娘、三婶娘这样的性情,反倒活得舒坦。昨日少不得一时冲动,倒照着大伯娘、三婶娘往日的法子行事了。”   朱老太太一愣,不由哭笑不得。她这大儿媳和三儿媳的性子,她看了这许多年,如何看不清?那真是为了些鸡零狗碎的事都能闹将起来,十个大钱也能立即翻脸,没脸没皮的滚地都使得出来。   朱沅这一说,昨日她行事可不正是照着这路数去的么?往日里何氏、孙氏逼得柳氏下不来台的时候,也不少。   一时朱老太太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指着朱沅道:“她们是什么货色,你也好比?”   朱沅只抿着唇,不出声了。   朱老太太也只好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方道:“成了,你母亲的好,我都晓得。你伯娘、婶娘,往后我也会压着些。但你如今也不是从前,万不能再学这些不好的模样。”   朱沅看着火候着不多了,老太太再听两日戏,想来就无碍了。当下笑着应了:“祖母说得是。孙女儿不好您慢慢教,可别呕气了。将来爹爹高升了,带契子侄,那是应有之份。我母亲也不是个小器的,手头富余了,必让伯娘婶娘穿金戴银,孙女绝不从中作梗。您千万放心,可别躺着了,得起来活动手脚,孙女儿来伺候祖母更衣洗漱,”   朱老太太气也气不起来,只得半推半就的应了朱沅。   那厢柳氏听得朱老太太出了屋子,忙又赶了过来,瞧着朱沅同朱老太太若无其事的说话,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她原以为朱老太太这拗脾气,非得甩十天半月脸子,不想就这一早上,就让朱沅给伺候好了。她这女儿,她倒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还真有几分手段。倒不像她这生身母亲,倒有几分朱沅外祖的行事。   朱沅将家中这一团先理平了一半,才记起去寻凤歌。   这一阵以来,凤歌照着朱沅的吩咐,暗里置了些产业,待见到朱沅,忙将契书交上。朱沅接过,略略翻看一眼,便问起方家情形。   方夫人同窦皇后娘家有一线交情,如今窦皇后坐大,恐怕方夫人会起意作梗……   凤歌却道:“大姑娘使得好法,婢子见方夫人往常逢初一、十五必去上香,但这月十五却不曾出门,往您所说的医馆中一打听,果然方夫人身子有些不适,症状也与您所说相符呢。”   朱沅上一世是方家的媳妇,自然知道方家看诊惯请的大夫了。   看来这秦卿,也是忍不住对方夫人下手了。   也不知这方家是何种风水,上一世迎了她朱沅入门,送了方夫人上路。   这一世方荣圃苦求而得的秦卿,却要再送方夫人一程。   朱沅忍不住冷笑,却又寻思:这病却是一时半会难以致死,方夫人此人却是只剩一口气也要折腾的,实是不能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熬不出啊,好不容易熬完了,结果过零点了。这是11日的份。12日白天有事出门,不一定能更。   第93章   朱沅沉吟半晌,方对凤歌吩咐:“秦卿既沾了手,想来就抹不干了。你且不必再去会她。”   秦卿既出自风尘,如何又会是朵白莲花般的女子?她的高洁,也需有人捧着,这一世无人捧着,只怕不比朱沅的污黑好去多少。   凤歌点头应下。朱沅想起来看看凤歌的伤处,那一顿板子,是往死里打的,自然是伤筋动骨了。不过这近一年来的延医诊治,朱沅又开了方子给她药浴,凤歌行走起来倒与常人无异,就是阴雨天腰腿这一块酸痛难忍。   朱沅给她将方子增减了几味药材:“你还年轻,每日莫偷懒,好好泡足半个时辰,过得几年便无碍了。”   凤歌当下便觉怪异,朱沅年纪分明比她还小些,偏这说话,倒是年长之人对着晚辈之态。   凤歌便咬着唇,低低的嗯了一声。她这伤,便是拜朱家所赐,只是却怪不到朱沅头上来,若不是朱沅,她早已是化成了一坯泥,且这一年来朱沅从未心疼过银子,每日让她抓一幅浸浴的药材,这银钱加起来买四、五个她这样的下人都足够了。朱泖又是死了的,除了朱临丛这个老色胚,凤歌对朱家的恨,都不剩几分了。   朱沅又细细吩咐一番,方坐了青油小轿回了家去。   刚到了家,雀环便迎了出来:“姑娘可回来了。”   雀环向是沉不住气的,朱沅看她神色,不由笑道:“倒有何事惹着环丫头了?”   雀环撅着嘴,伺候朱沅坐下,给她奉了茶上来,这才往后罩院瞟了一眼:“她倒灵醒,姑娘这边进了院门,她就消停了。”   朱沅抿了口茶,头也没抬:“赵姨娘?”   雀环道:“可不是么,仗着有了身子,就张狂起来,如今比夫人还受用呢,以为咱们家是一品富贵人家,三天两头的要燕菜。只不敢在姑娘面前狂。”   朱沅笑着将杯盖一搁,清脆的碰出一声响来。她这两日都没顾得上赵姨娘。   “你们可瞧出什么来了?”   雀环一下来了神气:“咱们家的小厮管事,她是正眼都不瞧的。却有个娘家兄弟来瞧过她两回。都是趁老爷夫人不在家时,使钱买通了几个贪钱的婆子从角门领进来的。下头也不是没人说嘴,只不过终究不敢很说……”   雀环说到此处,便也觉着有些面红耳赤的,说不下去。   朱沅倒是听着面色也未变,只道:“你若未打听个全须全尾的,我倒要责你无能了。”   雀环不由吐舌一笑:“姑娘可小瞧我了……我后来使了前院的小六儿去跟着她兄弟,兄弟倒是兄弟——却是表兄弟。”   雀环有意卖了这关子,指望吓朱沅一吓呢。谁知朱沅竟是眉也未抬一抬。   朱沅自是心中有数。朱临丛是再无可能了,她赵氏竟能一个人生养不成?其中必是有蹊跷的。这世上之事,但凡弄虚作假,必是有破绽的,就看有无人用心追究罢了。   朱沅垂下眼睑思量一阵,倒也不急一时发作。   如今皇帝精神不济,并不出宫走动,武骑侍从便闲散许多。萧源那日休沐,因知朱沅也在家,他原该回宫的,巴巴的去应承了几顿酒钱,与人告了假,也赖在了家中,倒教萧见行与姚氏犯疑。   萧见行只见他一脸神不属思的笑意,对着姚氏甚至都含笑点头,唬得姚氏都差些坐不稳了。   姚氏素知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没少在他面前吃憋,原该井水不犯河水,图个清静。奈何他自有些本事,得了皇帝看重,娘家嫂子一听说这消息,又借故过来相看了一眼,只觉这小子容貌俊俏,又年轻有为,真是乘龙快婿。   姚氏苦劝嫂子,只说这小子如何混帐。   嫂子却说这男子过于老实,难成大器。须得有几分脾性,才有出息。且年青时犯混都不算什么,有这上进的心,年纪大些有了家室,自然就好了。   一时姚氏的嫂子卢氏竟是猪油蒙了心想将大女儿许给萧源,在姚家老太太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姚家老太太竟也帮着她,将姚氏逼得好紧。   姚氏实在没了办法,将侄女接过来小住,又耐着性子,将这热脸去贴萧源的冷屁|股。谁知这小子软硬不吃,萧见行几番呵斥之下,他也未给过姚氏一个好脸。   今日竟然是嘴角带笑,说话也并无阴阳怪气,倒教姚氏心惊了。   萧源心中正是反复想着昨夜朱沅的言语。还真是又刁又邪,偏生他还美滋滋的受着,恨不能再送去给她捏圆捏扁。   如今好容易朱沅松了口,萧源却不好直接对萧见行开口。万一这老儿咬定私情不合规矩,非得拗着不去提亲,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照着萧见行这古板性子,还是大有可能。   萧见行见萧源挟着粒肉丸悬在半空不放入嘴里,一肘支在桌上,半斜着身子,面色古怪的出神。   顿时萧见行就一股邪气窜了上来:“没规没矩!”   萧源怔了怔,一下回过神来,满不在乎的将肉丸塞进嘴里,三两下扒光饭,就一推碗筷:“我出去一趟。”   萧见行忙道:“去何地方?”   萧源笑嘻嘻的瞟了一眼姚氏的侄女儿姚臻,有些轻佻的吹了声口哨:“这如何好说?爹爹心中有数便是。”   萧见行面色一变,顿时起身四处抄家伙:“孽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萧见行对上萧源,那真是秀才遇上兵,打不打得着另说,只说自己没闪着腰便是好的。   一时萧见行抄着个烛台,满院子的追着萧源跑。   姚臻是半点也不知道的,姚氏毕竟是个过来人,从这两人反应,便悟出了些门道,一时愤恨的啐了一口。   萧见行撵得老脸通红,一手叉着老腰,一手持烛台指着萧源:“你这孽障,从何处学来这些下作的行径?”   萧源站定,笑着学了萧见行平日陶醉吟哦的模样,摇头晃脑道:“食色,性也。”   又道:“爹爹可曾替儿子寻着个泥人?实在不成,那姚臻也能凑和。”   萧见行怒道:“你休想什么泥人,倒最宜配个母夜叉!”   萧源嘻笑:“这却不可。要说厉害,隔壁就有一个,爹爹且去打听,她上头辖住了老子,下头镇住了仆从,厉害是厉害,却极不可爱。这等女子,望着她便心中打颤,全无亲近之意,有何趣味?想来爹爹也不至于如此折磨儿子。”   萧见行就是一愣,反应过来他所说是朱沅,这是他这两日接连听人说朱沅厉害了。   就在他愣神之中,萧源已经是哼着曲子跑得无影踪了。   萧见行见追不上,索性也不做这无用功。   他负手沉吟半晌,想起这朱沅他也见过一回,当时朱临丛养的外室找上门来,就跪在胡同里闹腾,倒教这朱家大姑娘给拿住了,看她行事,真比她母亲还老成。   萧见行一边想,一边便往内院走去,迎面倒是遇见了个婆子。   这婆子恭敬的在一边立定,唤了声老爷。   往常萧见行不甚搭理她们这些婆子,不过挥一挥手,此际却是站定望着她,半日不言语。   蔡婆子站着不敢行动,心中一阵发慌,不免琢磨起来:莫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想着都想抽自己大耳括子:她就一个毛病,好打听,嘴碎。为此都受了几番敲打了,自家也知自家毛病,奈何就是管不住嘴,一日不说道说道,浑身就不对劲。   她一边脑洞大开,不知道是上回暗里笑话姚臻没脸没皮的住在萧家被老爷知晓了,还是上上回说姚氏面甜心苦……还是上上上回说大公子像个招惹不起的地痞……一时想得冷汗直流。   萧见行听姚氏说过,朱家的消息,都是下人间流传过来的,因此他望着蔡婆子便生出了打探之心,语带迟疑:“隔壁朱家的大姑娘,都说厉害,你看如何?”   好吧,蔡婆子错愕的望着萧见行。惊奇的程度,真好比是望见威严死板的老爷,一个转身,突然变成了她亲切的老姐妹。要不要拿包瓜子,搬两小板凳一块坐着,边磕边说道?   萧见行等了半晌,催促道:“嗯?”   蔡婆子拿不准,结结巴巴的道:“……厉害,厉害。”   萧见行眼中升起了蔡婆子熟悉的“兴味”,却并未呵斥她“成日里传些长舌闲话”。   蔡婆子精神一振,试探着道:“说起这姑娘,可真威风得很。”   萧见行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蔡婆子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的慢慢道来:“说是沈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赏赐搬回家……”   萧见行听得连连点头,能得宫中贵人重用,说明她是个聪明伶俐人。   “如今在家中,她是说一不二,家里老仆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拿大,她就敢翻脸子,将人几世的老脸给捋下来。连她爹的姨娘都怵她,听说以前将个姨娘摁着捶了一顿,至今这姨娘都没敢向朱老爷告状!”这话说得,像是贾氏和朱临丛睡一床时,她就站在一边听悄悄话似的。。   萧见行一听,这非同小可:“连庶母都敢动粗,岂不是极为不孝?”   蔡婆子听这问话,扁了扁嘴:“这话看怎么说,对她爹,自是不够恭敬了,但做娘的,谁不想要这么个替自己做主的女儿?她对她母亲是真孝,不然也犯不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弹压姨娘。”   萧见行琢磨着朱临丛这人,他是有些看不上他的品行,可这孝字大于山,朱家大姑娘行事还是过了。   蔡婆子见萧见行又不出声的陷入沉思,原本她讲完了左邻朱家,想再说说右舍安家,可是老爷这模样,倒将她满腹的话给堵住了,堵得她好不难受。   萧见行突然面容一肃,沉声道:“好了,你下去罢,方才之事不许向旁人透露半句,否则……”   蔡婆子张大了嘴,吃惊的看见自己的老姐妹,刷的一下,又变成了威严的老爷。   萧见行板着脸,负手走了。留下蔡婆子在原地哀悼“老姐妹”。   作者有话要说:才刚发现居然还有人奖励我,谢谢了,么么哒~   tjh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3 15:17:55   wwmmyy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7-08 20:46:26   第94章   萧见行虽想给萧源寻个厉害些的罢,但这朱沅也有些太厉害了,让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若要打听旁人,他终不是妇道人家,实在束手束脚。   等他回了屋,姚氏早教人将屋中那一团乱收拾齐整,迎上来看了看萧见行,见他无碍,但怨道:“老爷多大的年纪了,还喊打喊杀的,没得伤到自己。”   萧见行默然无语的坐下,姚氏令人奉上一杯枫露茶,萧见行接过,吃了半盏,垂眼一看,只见颜色正好,便知是姚氏的用心了。   因想起姚氏待他的好来,心中一下柔软,便朝姚氏招了招手:“你且来坐坐。”   姚氏应了一声,缓缓过来坐了。   她虽生得不十分美丽,然而面庞饱满,肌肤雪白,眉眼也清秀。   此时萧见行只觉难以启齿,犹豫一阵,终是道:“你且将姚家侄女,送回去罢。”   姚氏脸色一变,先有些发白,又有些泛红,她终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憋不住这口气,索性问了出来:“老爷这是瞧不上咱们姚家姑娘了?”   萧见行一阵尴尬:“非也……”   就见姚氏斜挑着眼,定定的瞧着他。   萧见行叹了口气:“我既已娶了你,与姚家也是密不可分的了。亲上加亲都是可有可无的事。可若加得好,是锦上添花,若加得不好,恐怕还要交恶,这又是何苦?”   姚氏不解:“老爷这意思?”   萧见行道:“源哥儿这性子,姚家侄女是辖不住的,恐怕要憋屈度日。你倒想想年前的秦家二少奶奶。”   姚氏一惊,这秦家二少奶奶的事,还是她枕边说予萧见行听的呢,她如何会不知?   秦家二少爷真真是个混人,莺莺燕燕满院不说,不痛快了还要打老婆。   乡间粗鄙汉子打老婆的常见,像他们这样有些身份的,打媳妇可是奇闻。   秦家二少奶奶性子软弱,被这秦二少爷吓得半个字也不敢同娘家透露,嫁过去三年就没了,死时娘家人去装殓,发现她一身青红紫绿的,此事才闹了出来。   姚氏一时心惊肉跳的,想起萧源一身好武艺,姚臻又是个面人,萧源真要犯混,恐怕还不消三年,就能送了姚臻一命。   只是当时她虽未说得这般严重,到底同嫂子说过萧源混帐,却是白说一场,此时少不得拿不定主意:“到时老爷且看着些,万不至于此罢?”   萧见行笑了一声:“你看他如今可有听我一句半句的?也是从小未养在我身边,我这做爹的,在他眼中并无几分分量。到时我想劝他善待妻室,也未必有用。”   这倒说得姚氏有些后悔了,当年她是使了力的,几次三番拦着不让接萧源过来。当时只以为萧源无人管教,必不成器的。不想他是没教养,却还有些出息,最终倒教她自己头疼。   姚氏心知萧见行说得有理,却不知如何向嫂子娘亲交代。   萧见行却当她已是晓得了,便与她道:“我瞧这孽障,必要配个精明厉害的,只厉害归厉害,大规矩上不能错。迎个河东狮都无妨,横竖去磨他的性子,却不可迎个倒行逆施,不孝不悌的进门。你且歇了亲上加亲的心,替他细访着。若访得,为夫也多谢夫人,待他成婚,我便买一处宅子,令他们分开去过,彼此也清静。”   姚氏不由心中大动。初时她还要拿捏萧源呢,谁知这是个混不吝的,倒换她要躲着他了。若能分开住,只在年节上见一见面,那又少多少烦心事。   一时只是含糊着应了,寻思如何同娘家老母嫂子分说。   却不知一旁有个伺候茶水的丫头,叫瑞春的,在耳房中将萧见行夫妇这一番商量备细都听入耳中,后头觑了个空,偷遛出来,悄悄的向着萧源的长随丁一耳语一番,这丁一自然一番姐姐长姐姐短的谢了一通,包了封银子给她,这才出去向萧源报信。   萧源正在找中人置产。正所谓一夜长大,到谈婚论嫁了,突然发现自己全无恒产,全要凭萧见行看着给予,不消说姚氏这老虔婆也定会从中作梗,萧源一下就坐不住了。将自己屋里的银子都搜刮出来,又将放在外头的印子钱也都收了回来,这一下看来,居然也十分可观——他也得了不少赏赐。   当下萧源便随着中人在皇城里奔了一圈,挑了个三进的宅子,又听中人说了郊外有个庄子不错,闲来小住极为合适,又带个小池塘养鱼,疏菜瓜果自不必说,一年下来出息也不错。   这中人平素少不得蒙人,却不敢蒙萧源,确是费了心力,萧源亦打算明日随他去看一看,又拿了银子要给他佣金。   中人连忙推了:“平日多得萧大爷照拂,如何敢要您的银子。”   萧源道:“这却不成,如何能教你白辛苦一场。”他想交给沅姐姐的,那是正正经经,来路清白的。   中人推辞不过,只得道:“萧大爷给几个茶钱便成。”   两人正说着,丁一就一路找了过来。   萧源从牙行出来,丁一便边走,边对他如此这般一说。   萧源想了一阵:“秦家二少奶奶?”   秦家二少奶奶没了的时候,萧源怕还在上燕京的路上,自是不知道的。   丁一倒听过个影儿:“说是被秦二少爷活活打死的。”   萧源哦了一声,笑了起来:“有个怕处,就好办了。”   萧源这头正是一心筹谋婚事。   那一头戚云淮却是正在孝中,就算不在孝中,瞧他如今尴尬情形,也是无人敢将闺女许给他。   戚云淮深知其父心意,从善如流的将手中事务一一交回,逐渐将自己淡出隐匿起来。   萧源与他迎面遇上,竟然也是愣了一愣,方才认出此人。   原先戚云淮也并非张扬之人,但气质内蕴,光彩夺目,真真遮掩不住。   如今却是清瘦许多,通身素淡无比,一根白玉竹节簪挽发,一身鸦青素服,再无纹饰。   脸还是那张脸,但目光平淡无波,似将所有光华都收了起来,勿勿一眼扫过,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他。   怎么说萧源与戚云淮的过往都算不上太愉快,不过总归萧源占了便宜,无甚缘由记恨戚云淮。但若戚云淮还风光,萧源可能还对他不屑一顾,但觉他如今落魄,萧源反倒稍微注意些言行。   “戚兄近日可好。”   戚云淮倒是宠辱不惊:“甚好。”他目光自萧源脸上一转,并没见萧源露出嘲弄,反倒是有一分真诚,便道:“萧兄满面喜色,虽不知缘故,先恭喜萧兄了。”   萧源大喜,他与朱沅之事,还处于不可说阶段,长随丁一、丁二等人虽知晓一二,到底身份有别,还不值得他去炫耀,此时见戚云淮说破,竟是目炯炯的盯着戚云淮。   戚云淮原本心境也绝对说不上愉悦,但看萧源这副“快问我,快问我”的神情,竟不觉微微一笑:“少不得多问一句,萧兄有何喜事。届时我虽不便前往恭贺,自该命家人送上贺仪。”   萧源先不回话,竟自顾自的眯眼笑了一阵,一如偷到腥的狐狸。   直笑得戚云淮都忍俊不禁,这一瞬间,又似拨云见月,容光照得萧源又有些不自在,刚觉戚云淮顺眼两分,此际又有些烦了。   但话到半道,不吐不快,萧源笑道:“正是有好事——我婚事将近啦。”   慢说戚云淮错愕,丁一都替他家少爷丢脸,谁人会将自己的婚事挂在嘴边嚷嚷的?便是旁人问起,那也该避而不谈,谈而羞怯嘛!   戚云淮回过神来,拱手道贺:“恭喜恭喜!必然是天作之合,成就一段佳话。”却不去问是谁家女儿,怕打开了萧源的话匣子。   好在萧源亦是再三忍耐,才未将朱沅的名字说出口。   戚云淮便客套的请萧源到时定送张喜柬,萧源也是满口应下,两人便是就此别过。   萧源自是满心喜悦的去筹划,戚云淮却不期然的想到那个艳丽的女子。   曾经有一刻,他以为会和她再相见,但世事无常,再也无此心境。   他曾经看到萧源看她的眼神……就是她罢?   朱沅往含素茶水中放了安神之药,见她在地铺上睡得沉了,这才走到外间。   她算知道萧源的禀性,有如此便宜的机会,怎会不来?   果不期然的萧源从屋檐上往下一跳,朱沅却眉头微微一蹙,先开了门让萧源进屋,这才上下打量他:“你这一身酒味?”   萧源忙道:“姐姐放心,我只不过将一盅酒倒在襟口,却未喝多。”   朱沅不语,她原本看萧源步履平稳,就知他未饮过量,正是如此,一身酒气才奇怪,须知他近来在她面前也颇注意仪容。   果然萧源不问自答:“我乃是要演一出戏,姐姐且再借些胭脂水粉与我。”   朱沅不喜这些,只是含素等人仍替她备着,倒是正好得用,便全数包了给萧源。   萧源得了,塞入怀中,清咳了两声:“姐姐不问演何戏?”   朱沅便横了他一眼:“这戏不是演与我看,却有意现到我面前,当是与我有关,与我有关,便是与婚事有关。想来是你家中有阻碍,怎的这种糟心事还要拿来与我添堵?”   萧源一时惊讶,又一时欢喜:“姐姐果然聪明绝顶。”   语气十二万分的真诚,倒听得朱沅有些不自在——朱沅自觉自身并不可说有多聪慧,不过是那些年逼着自己长了些心眼,重活一世,到底老道许多。   因此朱沅哼了一声,萧源拉着她的手:“一切有我,姐姐且等我便是。”   朱沅嘴上说不在意,也起了些好奇之心,琢磨明日使雀环往萧家打听一二。   这厢萧见行正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今日使了不少人出去打探,均未寻着萧源,此时已然宵禁,却不知这孽障在何处荒唐。   正在忧心,就听门人来报:“大少爷回来了,正往上房来。”   萧见行哼了一声:“来得正好!”   说话间就听得远远的一团热闹逼近,姚氏莫名其妙的从内室出来:“这是何动静?”   萧见行也是不解。   就见萧源喝了一声:“爹!”   一群人七嘴八舌道:“大少爷且站稳些。”   说话间就见两个婆子架着萧源踉踉跄跄的迈进屋来,一股酒气随着帘子一掀,直冲人鼻端。   萧见行定睛一看,就见萧源衣衫不整,下襟一团可疑的湿迹,眼神迷离,脸上却是红的红,粉的粉,好不热闹,细看之下,萧见行不由抽了口气,这竟是一脸的脂粉。   萧见行气得哆嗦:“你,你,你这是……”   姚氏心中也是大惊,又怕萧见行气出个好歹来,连忙上前扶住萧见行:“老爷,且等源哥儿醒了酒再问不迟。”她不耐烦上前同萧源说话,便冲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   瑞春便上前了两步,硬着头皮对萧源道:“少爷且先回房歇歇,婢子这就去令厨房做碗醒酒汤来……”一边说,一边看着萧源的眼,就见萧源朝她眨了眨左眼,她边忙将脸向左一偏,只觉脸上一阵风刮过。瑞春蹬蹬往后连退了数步,一下伏倒在左边的炕上,将个炕桌撞出老远,上头一扇小插屏稀里哗啦的倒了下来。瑞春用浸了药的帕子捂着半边脸回头一看,就见萧源面有不满之色瞪着她,顿时福至心灵——对了,她被打,怎么能不叫唤?立即就嚎了起来:“啊啊啊啊——”   萧源都要捂脸了:这蠢女人,要不要这般夸张?一巴掌能将你扇出三米?事后还嚷什么?还不如昏过去呢!猪也要看穿了!   事实上,猪看穿了,萧见行和姚氏却没看穿,他们只看到萧源满身酒气,突然发疯,暴起一掌将个婢女扇飞了,扇得这婢女一时都哑了声,回了神才知道嚷疼。   第95章   姚氏送了信,借了缘由请了嫂子卢氏来家说话。   卢氏正记挂此事,听了信就颇有些心神不定,匆匆将家中事务交待了几个心腹婆子,也不张扬,只让几个家仆陪着,一径儿往萧家来了。   姚氏一路迎到了二门口,见了面,一把攥住她嫂子的手就往里走。   卢氏瞧她形容憔悴,笑容勉强,不觉心中一紧,只不好就在路上问起,待进了屋,见姚氏摒退了从人,这才连忙发问:“姑奶奶急着让我过来,倒是何事?莫是臻姐儿闹出事来?”   姚氏这憔悴,正是昨夜心焦不得入眠所致。   此时不由对卢氏道:“嫂子心中记挂之事,是万万不可了,从此休要再提,莫害了臻姐儿一命。”   卢氏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姚氏便与她这般一说:“……一身脂粉,满口胡话,下起手来,又没个轻重,咱们家虽不说大富大贵,但女儿也是娇养的,如何受得了这等混世魔王?就是我那婢女也受不住,现在还躺着呢。”   卢氏听得心惊肉跳的:“竟有这等事!我当他是个好的,不过年青浮躁,年纪大些便好了,不想如此暴虐。”   姚氏叹道:“如今我倒后悔,当年没将他接来。如今他被他外家养野了性子,反教我担惊受怕。我家老爷虽说成日里对着他横眉冷眼,心中却将他看得要紧,就是他冲撞了我,我家老爷也是要劝我受着。”   卢氏就不由欲言又止。自家姑奶奶这点小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当时没劝得了,此时再来说她,倒是马后炮了。   姚氏见卢氏叹气,知晓她还是心中有些不舍,便有意让人叫了瑞春过来。   待瑞春捂着脸来了,姚氏只道:“好丫头,委屈你了,这年轻女孩儿伤在面上最是要紧,我记得我家原有种膏药去淤消肿最是有用,便教我嫂子来时带了一罐,且给你用着。你这份委屈我记着呢,大少爷是醉了,你莫往心里去。”   瑞春忙福了福身,口齿含糊道:“多谢太太、舅太太,婢子是胡打海摔惯了的,怎会这般娇气,那还要太太、舅太太费心,粗养几日就好了。原是婢子不识眼色,怎敢怪到大少爷身上。”   只因萧源打了继母屋里的丫头,其实说起来也不是小事,只姚氏不敢借题发挥,只在心里替自己委屈,连带的也替瑞春委屈了,看她如此懂事,更是觉得她好。当下让婆子捧了膏药出来。   瑞春一直捂着脸,此时才放了下来,伸出两手去接膏药。   卢氏看她面上肿起高高的一块,挤得半边眼睛都看不清,又紫里泛乌,不由得嘶了一声,倒替瑞春害疼。   瑞春接了膏药,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姚氏看她嫂子沉着张脸,便叹了口气:“看着了罢,他从小习武,为什么得了皇帝看重嫂嫂都忘了?一头黑熊都能撂倒,寻常姑娘家如何当得他一拳半脚的?要真出了事,找他偿命也晚啦。”   卢氏忙道:“我自然不会再如此糊涂,我是替你操心。”   姚氏道:“这苦日子倒快捱到头了。我家老爷只说待他成婚,便让他分开去过。我便轻省了。只老爷要寻个精明厉害的来辖住他,我却是犯愁,何处寻这么个主。今日请嫂子来,也是为着这事,嫂子好歹替我想想。”   卢氏失笑:“这往何处寻去?”   卢氏被瑞春这伤吓得连饭也没用,就领着一头雾水的姚臻急忙忙的回去了。   朱沅令雀环一番打听,也是失笑。知道萧源在替她打算。   萧源若想娶她,也不只这一个法子,但朱沅嫁过去若脾气不收着些,便会惹人非议,婆家毕竟不比娘家。   只他自己先将这罐子摔破了,朱沅来日也都不用憋屈自己,只怕越悍还越讨喜了。   朱沅原先应了他,还有几分是为了应付沈娘娘这一关,此时倒心中真正趁意,只念及花无百日红,不免又叹了口气。   姚氏翻来覆去,绞尽脑汁,也不过列出三个人选,等萧见行归家,用过晚膳,两人洗漱过后便对坐商议。   萧见行一听之下,头一个人选就先摇了头。   此女自幼巾帼不让须眉,师从乃父,很有些拳脚功夫,性情泼辣爽利,难得又有些娇憨。说来倒是个好人选,只不过攀她不上——一品威武大将军的千金,萧见行这个小小的大理寺五官,还是不要发梦的好。   姚氏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实在拟不出人选,怕萧见行以为她没用心思,只得勉强拿来填数。   第二人选是骑都尉杨耀之女,此女因年幼丧母,杨耀一直未续弦,这后院之事竟慢慢落到长女杨敏蓉肩上。只她没个长辈领着,因此深居简出,燕京的大小宴会是鲜少出现,姚氏也是好容易才想起她来,像是听人说过是个大方爽利会理事的。   萧见行盯着看了半晌,便道:“是高攀了些……不过人道是丧妇长女不娶,这杨氏也只得低嫁。源哥儿如今虽品阶不高,却正在御前听用,实也不算辱没了她。只是还得再用心打听打听,能见上面才好。”   姚氏不禁为难,萧家同这杨家,素无往来,杨敏蓉又甚少外出,想见她却是不易。   说话间萧见行看到了第三个人选,赫然是朱沅。   提起她来,倒是熟悉许多,姚氏、萧见行都是照过面的。   萧见行心中也有数,只说:“且先打听着杨氏,这朱氏却是太厉害了些……”   姚氏此时倒是想早早将这桩差事了了:“老爷切莫远香近臭,这朱姑娘,容貌是上上之选,又有几分手段,妾看她便是辖不住源哥儿,就这样貌也拴得住源哥儿。老爷和朱老爷品阶相同,没有高攀低就之说的。她母亲柳氏也是个贤德省心人。她幼弟虽说还小,看着也是聪慧的,将来不至拖累人。难得比邻,除了朱老爷有些贪花好|色,倒没闹出别的丑事。老爷且到何处去寻这样知根知底的一家?”   萧见行道:“她对庶母且下得去手,怕是个混不吝的……”   姚氏笑道:“她要不是这性子,对上源哥儿岂不是挨打的份?老爷是怕她往后不孝罢?但瞧着如今朱老爷倒也并无不妥,没说她一字半句‘不孝’的,想来是那做妾的不安份。且儿媳妇同公公,能说上几句话?反倒是要做婆婆的我都不怕,老爷还怕什么?”   萧见行怒道:“你且先打听着杨氏,将‘甩了这烫手山芋’的心思且放一边!”   姚氏唬了一跳,连忙应下,低眉顺眼的服侍着萧见行。   朱沅在家中歇了三日,虽然沈娘娘是说过不必着急,但她也定了明日回宫,。   这阴沉诡谲的深宫,连她也觉得让人难以透气,不过即躲不过,也就无谓做出些胆小怯事的姿态了。   她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庭中的树荫下女先生正在说书,朱老太太正听得入迷,柳氏坐在一旁服侍着,沉哥儿正伏在柳氏的膝头。小孩儿耐不住性子,几番要吵闹,都被柳氏按住。   朱沅看着沉哥儿憋闷的样子,不由好笑。   正笑看着,赵姨娘便由个婢女扶着,沿着游廊一路来了。   赵姨娘一眼看见朱沅正嘴角含笑,侧身而立,便下意识的想躲开,犹豫一刻,又觉着何必露出这幅害怕的样子,实是灭了自己威风,往后可如何是好。她便定了定神朝前走了几步,笑着道:“大姑娘怎的站在这风口上,虽说天还有些热,到底入秋了,没得受了风,可要受罪了。”   朱沅偏过头来,目光在她的腹部一转,虽不是很明显,但也看得出有些隆起了。   朱沅便道:“怎么赵姨娘不知道么?我自习医术,这保重自个身子之事自是拿捏得住的。倒是姨娘,看此气色……像是补得过头了,恐怕对胎儿不利呀。”   赵姨娘脸色一变,直以为朱沅是讽刺她近来受用太过。朱沅威风归威风,她到底是她庶母,如今又有身孕挡着,倒也不必惧她。   想着赵姨娘便哼了一声:“大姑娘学医没得几日,话倒真敢说。”   朱沅也不言语,走近两步,便拿住了赵姨娘的手腕。   赵姨娘连忙一挣,岂知朱沅用了巧劲,赵姨娘只觉手上无力,竟然挣之不脱,这一惊非同小可,直以为朱沅要动手。须知赵姨娘早买通下人,知道贾氏如何被朱沅修理过,如今贾氏还见了朱沅如同耗子见了猫呢。她自恃如今母凭子贵,再不敢拿自己有孕的身子去冒险的,连忙就嚷道:“大姑娘要做甚!”   这一嚷,便引得柳氏同朱老太太都看了过来。   朱沅若无其事的松了手:“不过是给姨娘诊诊脉罢了,何需大惊小怪。”   赵姨娘将信将疑,但也未觉身子有不妥。   柳氏身边的宵红已经是得了柳氏的话过来了,冷着脸对赵姨娘道:“夫人发话:姨娘莫作些轻狂之态,且收些声,莫搅了老太太听书的兴致。”   赵姨娘一口银牙咬碎,可恨朱临丛不在家中,只得忍了声气道:“是。”朝着柳氏、朱老太太的方向福了福身,见柳氏并没招她过去,便沉着脸转身离去了。   朱沅只看着赵姨娘的背影,微微一笑。   宵红传完了话,堆起笑容朝朱沅福了福身:“大姑娘,这一出‘红鸾记’,老太太听着觉着好,让姑娘无事便一起去听书呢。”   朱沅点了点头:“你替我回了祖母,我明日就要回宫,且有些事要理,闲了休说陪着听书,我这且有些段子,要说给祖母听呢。”   宵红得了话便去了。   雀环按捺不住,看着宵红走远了,方才悄声问朱沅:“姑娘,你方才是何用意?”   朱沅笑道:“也没什么,当真只是给她把了把脉。”   雀环道:“那……”   朱沅摇了摇头:“你且等着好了,我不在家,你同含素只管每日打扫屋舍,做些针线,替我打听着消息,却莫去冲她。若冲出什么事来,我爹说一声打杀了你们,我可是身在宫中,救你们不得。”   雀环听她说得要紧,吓出一身汗来,旋即又撅着嘴道:“只是看她那轻狂样,有些碍眼,明明有些不清不白的……”   她看朱沅脸色,连忙又道:“姑娘且放心,含素姐姐一早说过,姑娘屋里的人,断没有同个姨娘闹起来的,婢子但凡她出现,都是低着头不去看她的。”   朱沅笑道:“知道乖就好了。你性子急,凡事多听含素的话,不求你立功,却不要犯事。”这语气,很是亲呢了。   雀环听得朱沅这话,确是为了她好,不禁心中感动。她双手合什:“也不知婢子是修了什么福气,有姑娘这样的好主子。”   朱沅只笑着看她,却不说话了。   自从前世,雀环为了她被杖毙,朱沅心中对她只有亏欠的。虽然碍着旁人目光,并不能待她过于优厚,但心中却真正的要替这丫头着想,务要令她平安,来日嫁个厚道的丈夫,好好的过这一生。   待入了夜,萧源又如期而至。   他驾轻就熟的猫了进来,只见朱沅一身青缎衣裳,下头穿着玉色的绸袜,趿着香色的绣鞋,歪在榻边看书,丰美而光滑的青丝垂着,将她的脸都遮了半边去,显得少了些平素的凌厉,微微露出的一段雪颈,更如玉脂般细腻。   萧源便凑了过去在挨下坐了:“沅姐姐看什么书?”虽这般说,却趁机将头贴近了些,嗅了嗅她发丝上的香气。   朱沅便抬了眼,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萧源只觉这点小心思被戳破了,面上一红,但又舍不得做出正经样子不去瞧她,仍是目光不住的往她面上、颈上去看。   朱沅啼笑皆非,竟然十分自然的拧了他耳朵,将他越凑越近的头推开了些:“且正经些,同你说,明儿我便回宫了。”   萧源只觉心里一沉,面上就下来了,瞪着眼看她:“沅姐姐如何不多留几日?我们一年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清,姐姐好狠的心!”   朱沅见他平素混世魔王一般,此际却做些小儿女之态,心中又好笑,又柔软。   手下的力道便放轻了些:“宫中形势复杂,既然无法不回宫,那末离宫久了也是不妙……你在御前,也需当心些。”   萧源难得正经起来,坐正了身子,沉吟片刻才低声道:“沅姐姐,我瞧着皇帝,怕是不好了。”   朱沅比萧源还清楚这事的起源,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萧源皱着眉头:“御医虽说无事,不过粉饰太平,皇帝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亏败了。如今是皇后娘娘日日陪在皇帝身边,我们一干武骑侍从也只能远远的看上几眼,皇帝是许久未曾同我们说话了。以前他是常常来了兴致,便让我们同他去演武场比试。”表现出色的武骑侍从还大有赏赐,萧源许多财物便是这么来的。   “我瞧着情形不妙,皇后娘娘像是完全把持住了清元宫,皇旁只听得进她一人的话……这些御医,也像是看她眼色说话。太子又不在京中,只怕快则一月,迟则三月,清元宫恐要生变。”   朱沅微微有些讶异,不想萧源瞧着粗疏,倒也细心,又十分大胆,如此设想,一般人怕是想也不敢。   这一番话,十分要紧,不是同谁都能说的。只一个非议皇帝、皇后娘娘,便可入罪。   萧源却是毫不隐瞒的同她说了,不由得朱沅心中不感动。   只听他道:“我只觉着皇后娘娘并非瞧着那般贤良,得势之后腾出手来,恐怕要对沈娘娘不利。沅姐姐却是沈娘娘身边的得意人,我只怕会牵连到姐姐。姐姐且劝沈娘娘当心,此际且莫争宠,倒是远远的避着清元宫为妙。”   朱沅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道:“到此关头,真要有事,我是躲不过的。”   萧源脸色一沉,哼了一声:“我自会盯紧了清元宫,凭她是谁,想伤到沅姐姐,我也放她不过。”   朱沅听得心中柔软,难得犹豫半晌,才悄声道:“你莫冲动,鹿死谁手还未知……太子也并非当真就这般痴傻的离京撂手不管了,自有后着。情势复杂,你也需仔细,莫让人当了枪使。”   这话中的关切之意,萧源立即捕捉到了,刚才的凝重顿时一扫而空。他立即眉开眼笑的涎着脸贴近了些,看朱沅并无反对之意,便去嗅她的发丝:“我省得……,嗯,真香!”   等了一会不见朱沅斥责,又得寸进尺的将脸渐渐的贴近她的颈项,用唇鼻去蹭她凝脂一般的肌肤。   朱沅只觉得颈项间一股热息,又被他蹭得发痒,不由得又伸手拧了他耳朵将他的头推远:“你且消停些,瞧着是个好的,偏又像个色中饿鬼。”   萧源只粘着她:“我对别人再不这样的,一年里也见不了沅姐姐几次,姐姐且容我一二。”   朱沅只觉得对着他,多数时候竟是哭笑不得,只得问道:“你家中这出戏唱得如何了?你爹爹可还嫌弃我?”   萧源这笑就挂不住了:“只差一分火候了。姐姐莫多想,管旁人作甚,只消知道我定会一世捧着姐姐,任什么都听姐姐的。”   作者有话要说:两天没时间码,我凌晨三点就起来,接着昨天码的半章,专心码了一章肥的   对了,现在的标准是“脖子以下不能写”,这章我是写了一段脖子的,咳,不算违规哈,小源手都没敢放人腰上。   wwmmyy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15 10:53:09   止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4 23:55:13   tjh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13 21:03:30   感谢三位MM的打赏,我会努力哒~   第96章   朱沅回了宫,沈娘娘忙召了她去解闷。   这还多得朱老太太专请了个女先生说书,朱老太太也喜欢让这女先生说些坊间的趣事,朱沅听了一两耳朵,用来给沈娘娘解解闷也够了,一会就将沈娘娘逗得前俯后仰的。   沈娘娘如今在宫中倒真是过得平静,只是太闷了些。为了解闷,让人新送了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来玩。此际她一边笑盈盈的逗着对猫儿,一边问道:“朱沅啊,你说太子何时能回来啊?”   朱沅微微一笑:“臣女想来,快了。”   沈娘娘又叹了口气:“这日子,过得真慢。”   朱沅陪着沈娘娘逗了阵趣,眼看着时辰到了,才退了出来,回了自个屋子。   绿珍忙打了水来,伺候朱沅洗漱更衣。   等绿珍退了出去,朱沅并不睡下,倒是将灯移到桌前,坐下翻开本书来看。   这书外头糊着本医书封皮,内里却另有乾坤。   书中所记正是当今皇帝的言行政令得失。   按大燕朝的规矩,皇帝在位之时,本人是不能翻看的,得到皇帝驾崩之后,才由新帝正式印制成史册。不过,能梗着脖子拒绝皇帝的史官也没有几个,暗里多多少少都是给皇帝自身审阅过的。因此书中难免有些对皇帝言行的美化。   朱沅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暗里花了不少银两才请人悄悄抄录了一本。   朱沅前世也不过是个深闺女子,对于时政从无半点挂心。虽然世人都说皇帝英明神武,但是几乎每一任皇帝在位之时,都少不了这句评语。即便是驾崩以后,只要此皇帝不是过份荒淫,也没人敢推翻这“英明神武”四字。除非这个王朝彻底的改了姓,才会有一个比较公允的评断。   如今朱沅想要了解一个相对真实的皇帝,又不好公然向人细问,只得自己去看他过往的言行政令了。   倒也并非她闲得发慌,   皇帝以往,不也将朝野内外压得服服帖帖么,这福寿膏,虽说是让人时而疯狂,时而昏沉,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清醒的时候。   这段时日以来,窦皇后和窦家宫里宫外动作不断,朱沅只是,觉着窦皇后未免太过顺遂了点……   **   转眼到了深秋,太子离京已两月有余。   皇帝一日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由以前的每日花费一个时辰召见重臣,到如今三、五日的只抽半个时辰向高阳王问话。   他龙体一日日的衰弱下去。太医院的太医都提心吊胆,生恐出事。   沈娘娘派人打探着皇帝和皇后的消息,却是半点也不曾瞒着朱沅,不管要紧不要紧,都教朱沅在一侧听着,替她分析一二。   朱沅未免觉着沈娘娘这种信任太过了些,尤其是在她辜负了沈娘娘的一片“美意”之后。   朱沅不免迟疑起来,并不敢再给沈娘娘乱出主意,不过说些中庸附和的话来捧着她。   沈娘娘自是有所察觉,却似并不在意。   这一日她更是笑着问朱沅:“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来日我得势,定然要将你的心愿一一满足的。”   朱沅笑道:“娘娘恩典,臣女愧不敢受。   沈娘娘却道:“你帮我许多,实是功不可没的,我如今除了能赏些财物给你,旁的也不能。你且先说来听听,也算说些闲话。”   朱沅只道:“也没什么,就指望我母亲能一世安稳,幼弟能有些出息。”   沈娘娘点了点头:“这个却是容易,你且放心。”   朱沅心中一惊,却面色不改:“朱沅身为娘娘身边的女官,为娘娘出些微薄之力,实在是应当应份,不足挂齿的。却是娘娘的恩典,教臣女感激涕零。”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去看沈娘娘的神情,更是生疑。   直到从沈娘娘身边退下,她才敢舒出口大气来。   **   跃动的烛光透过薄薄的金色纱帐,照出床上躺着个身形高大的人。   一只纤长白晳的手缓缓的挑起了帐子,就此停滞不动。   窦皇后面无表情的站在床边,皇帝静静的躺着,他曾经很魁梧,如今却枯瘦如柴,光剩个骨架子了。   他面色腊黄,眼窝沉陷,连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连呼吸的起伏都很细微,简直就像是……   窦皇后看到此处,闭了闭眼,过了片刻,她又睁开眼来,轻轻的替皇帝掖了掖被角。   就这么个轻轻的动作,皇帝就似被惊扰了,他缓缓的睁开无神的双目,好半晌才看清了是窦皇后,又闭上了双眼:“有事?”   窦皇后笑道:“无事,都好着呢。太子亦遣人回来报了平安,说是到了交南一带,日赶夜赶的,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能从德见关去攀涂了。这信却是月前写的,想来如今太子已是身在攀涂了。”   皇帝唔了一声,并不再和窦皇后多说。   窦皇后看了他一阵,微微的屈膝行礼,再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皇帝才又睁开眼来,意味不明的看向她离去的方向。   一片寂静之中,皇帝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王得宝。”   立在墙根的王得宝就像是突然凭空钻出来一般,恭敬的伏倒在床下。   “万岁,小的在。”   皇帝咳了一声:“外边是什么天了?”   王得宝道:“很有些寒凉了,一连半月都是好天,没风没雨的。”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沈氏如何了?”   王得宝只觉着心里颤了颤,皇帝如何就想起她来?   但王得宝嘴上却不敢含糊:“沈娘娘成日闭门不出,不过看书下棋,倒没旁的。”   皇帝唇边似乎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就一次也没来求见?”   王得宝听着这话音不对,头埋得更低了:“回万岁爷的话,不曾。”   皇帝是真的哼笑出声了。停了一会又道:“皇后呢?”   王得宝额头贴到了地上:“……皇后娘娘将付大总监给换下去了,由李敬顶上了。”   皇帝直直的瞪着帐顶,看着上头隐隐约约的金龙正在腾云驾雾:“她的动作,渐渐儿大了。”   **   萧源悄悄的躲在暗处,让过一队巡夜的侍卫,凭借着他过人的身手,和对宫中地形、巡夜规律的熟知,在黑暗中前进。   朱沅在廊下站定了脚步,望了望半空中的明月,同绿珍叹道:“你瞧瞧,这月亮,朦朦胧胧的,明儿怕是要有雨了。”   绿珍看了一眼道:“可不是,这天儿晴了有大半个月了,也该有雨了。”   朱沅说着就往前走了一步,一时偏着头没往前看,步子又大了些,竟不慎撞着了了个拎着壶热水的宫人。   因为怕惊着沈娘娘,众人慌里慌张的,也只敢压着嗓子惊呼出声。   几个站在外头的宫人都围了上来,有人就去斥责拎壶的宫人:“如何这般不小心!”   有人就连忙去看朱沅:“朱女官可烫着了?”   朱沅不过衣摆湿了些,上下看了看,便道:“怪不得她,原是我没看着路。”   众人小声闹了一阵,才收拾了干净,各自散去。   朱沅回了屋子,反手关上门,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小声道:“萧源?”   萧源正是趁乱潜进了朱沅的屋子,此际听到声音,推开了柜门,跳了出来:“沅姐姐,急着找我,有何急事?”   朱沅几步上前贴近了萧源:“我觉着,就这两日,将有大变。”   萧源说到正事,并不敢嘻笑,沉吟片刻:“姐姐何以这般以为?”   朱沅手脚都有些乏力,理了理思绪才道:“太子虽人不在宫中,但经营多年,耳目是不少的,必然有事也会回给沈娘娘。若有大动静,她提前知晓也不为怪……她的言行,不妥!”   萧源因从前说起时,朱沅从无慌张之态,此时却少见的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样,连忙发问:“沅姐姐为何有些惧怕?不如明日向沈娘娘告几日的假,先躲了开去。沈娘娘为着不露异样,照往常对姐姐的宠爱,必然会允的。事发之时姐姐不在当场,也能躲过一二。我在宫中见机行事,必要博一个功劳,事后追究起来,也能凭此功劳保住沅姐姐。”   朱沅心中十分犹豫:“……这一局,鹿死谁手,尚且不知。只是我疑心,沈娘娘恐怕有意趁乱除了我。”   萧源一惊:“这从何说起?”   朱沅想起今日沈娘娘言行,蹙着眉,边琢磨边断断续续的道:“她像是……问我的心愿……倒像是问我的遗愿了。”   这话当真诡异。   朱沅按了按眉心,又想了想,才道:“以往她只会说,要替我寻个好人家,或者要让我体面出嫁,替我撑腰。今日无端端的问起我的心愿,说要替我达成,神情颇有些古怪……我疑心她因我知道的事情过多,又不能像个宫人一般任她留在身边,恐来日我出宫会流露消息。”   朱沅知道的事情是很多,其中虽有些沈娘娘一家的丑事,也知道太子一些谋划,但凭朱沅几次相助,沈娘娘也不该下了这狠心。怕只怕是另一桩:沈娘娘曲折进福寿膏给皇帝的事,朱沅面上应该是不知道的,可架不住沈娘娘那一阵颇有些沉不住气,又正是朱沅陪着说话。事后恐怕沈娘娘回想起来,愈想愈疑自己露了马脚。蛛丝马迹的也怕凑巧让有心人看破,这事但凡有一星半点走漏消息,太子就算坐上皇位,也要受天下人指责,自此皇帝威严无存。   朱沅若是配给太子还好,偏她不情愿,沈娘娘狠了心要图个干净,也是有的。   “我不能告假,一告假,便是不打自招,往后她真得势,撕破了面皮也是要除了我的。”   可是窦皇后和三皇子得势,朱沅也未必能幸免。萧源面容一冷,薄唇紧抿,有力的双手紧紧的攥住了朱沅的双手。   第97章   萧源的手那么有力,几乎都让朱沅有些疼了。   但她正需要这轻微的疼痛感,心神迅速的镇定了下来。   为什么,重活一世,仍会死于非命?不同的是上一世她了无生趣,而这一世她有家人,也有……朱沅看了看萧源……估且算是心上人罢。   她不愿意死,凭什么要死?   她心思急转,面色冷了下来。萧源只觉得她又变回了他初识的那一个沅姐姐,明明这一年以来,她已经柔和了许多,此际她唇边微微一抹冷笑,眼中有股血腥与恶毒:“不如我先来送她上路好了。”   萧源听得一震。   朱沅笑看着他:“你怕了?”   萧源望着她,望了好一阵,双手大张,一下将她紧紧的勒入怀中,附到她耳边,郑重的道:“没有,我喜欢,你这副样子,我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朱沅怔了怔,心弦莫名的松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静静的养神。   秋寒的夜里,他的热度隔着衣服熨得她全身温暖,年青的气息掺杂着一点汗味,让人心中踏实。   她的这个计划,要紧的地方都需要萧源去实施,这是掉脑袋的事,他会心甘情愿吗?就算此时答应,到了生死关头他会反悔退缩吗?   朱沅看到了他的一腔热爱之情,可是情之一字,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方荣圃也对秦卿情根深种,前世有外力压迫,他表现得像个情圣,不离不弃。   今生让他和秦卿如愿的成婚了,但他看到朱沅时目光,朱沅可一点也没错过。   皇帝和沈娘娘也曾经情投意合,如今一个视一个如草芥,一个盼一个速死。   她拿什么来让萧源替她卖命?将身子给了他?不,吃到了嘴里,想翻脸更无眷恋了。   朱沅双手搭在萧源的肩头,撑开一臂之远,静静的看了他一阵,转身缓缓走开,在屋中的圆桌旁站定。   萧源见她一言不发,不由得莫名其妙:“沅姐姐,你怎么了?”   朱沅沉默半晌,才慢慢的拎起了桌上的水壶。这水壶有个夹层,有些保温的作用,因此里边的水还略有些温度。朱沅倒了一杯水,捧给萧源:“你一路过来,提心吊胆的,先缓口气,喝了这杯水,我们再说。”   萧源毫不迟疑的接了过去,一仰头就饮了个干净。   朱沅看着他喉结滑动,心情不免复杂。   萧源将杯子放在一旁,抹了抹嘴。   朱沅这才道:“你且仔细记着我说的话……”   萧源神情严肃,不敢疏忽,听着朱沅的一番计划。末了眉头紧蹙,沉吟半晌才道:“沅姐姐这些想法,也实在大胆,恐怕难以成事。”   朱沅道:“无路可退,只能一博,你不敢?”   萧源道:“我不敢拿沅姐姐的命去赌,若来迟一步,姐姐岂不死于非命?”   朱沅仔细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放心,我岂会坐以待毙?就算她下令将我趁乱处死,我也自有些保命的手段,寻常宫人都奈何不得我。”   萧源思来想去,此际确无他法,便点了点头:“我会见机行事,沅姐姐定要等着我。”   朱沅点了点头,静静的望着他,也不说让他走。   萧源想起正有许多事要尽快着手,尽管不舍,却已经是坐不住了:“沅姐姐可还有事?”   朱沅嗯了一声:“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瞟了一眼,只见萧源聚精会神的望着她。   朱沅终是缓慢的说道:“方才那一杯茶水,我给你下了药。名曰春眠。”   萧源的眼睛一下瞪大,望着她:“姐姐说甚么?”   朱沅垂下眼去:“春眠是剂慢性毒药,以往高门大户中,也有人用过,能让人死得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初时毫无异样,三、五日后逐渐有些嗜睡,时间愈久,每日睡的时候越长。视各人体质,多则三月,少则一月,便会在睡梦中死去。”   萧源的心脏,有如被一记重捶捶中,他不觉往后退了一步,瞪着眼,死死的盯着朱沅。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先是发白,继而面上又泛起了愤怒的红:“沅姐姐,你为何要如此?”   朱沅抬起头来,发现他并没有害怕惊慌,而是愤怒。   “为何?萧源,你说过,你不会辜负我的,是罢?”   萧源气得心脏都要涨开了,仍是咬着牙道:“是!”   朱沅道:“但是,我很难去相信一个男人,我怕你辜负了我,尤其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我要你对我尽心尽力。你放心,此药虽都说是没有解药,但我却恰好知道解药的的方子,事后我自会替你解毒。”   说到这里,她看着萧源微微一笑:“如果我死了,你也下来陪我好了。”   萧源反倒不再愤怒了,他渐渐的安静下来。   看着这个女人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她的毒牙。   他的愤怒退了下去,失望和伤心涌了上来。   “原来你不信我,竟这般小瞧了我。”   朱沅坦白的道:“不错,我也不想瞒你,我知道你对我有些情份,甚至于我也有些感动,但我却不能全然相信,我必须要有些制约的手段,才能让我相信你会照我说的去做。”   萧源不错眼的看着她:“你感动?你撒谎!你全然没有动过情,你若是有一分半点心,就该知道你这样对我,就算我们此次能安然无恙,日后我们如何相处?此前种种约定必然都不能再作数,更遑论成婚?”   他不傻,此前种种对朱沅的千依百顺,不过是因为他心悦于她,明知道自己付出得多,朱沅不过是被动的回应一二,他也执意的要同她在一起。   朱沅又垂下眼去:“你说是便是罢。”   萧源两步走上前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肩:“你看着我。”   朱沅平静的抬起了头,看着他。   “你为何这般不相信男人?”   朱沅发现他以往的种种无赖、可爱、青涩之处,全都消失了。   他一下就冷硬得像一块石头,面上除了严肃之外,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她能够感觉到他这冷静表面下有种被压抑的情绪正在横冲直撞,几乎就要冲破他的伪装。   萧源还在故作坚强,可是朱沅却细心的发现他的眼圈有些泛红——她毕竟,实际上比他大了很多,这样骄傲的伪装自己,落到她眼中却是轻易就能看破。   朱沅不由心软了些:“我不想骗你,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萧源在一瞬间似乎露出了一点委屈的神色,立即又绷住了:“我不管你信不信别人,为何不信我?我从未做过任何失信于你的事情,为何不予我一点信任?”   朱沅摇摇头:“暂时做不到……信任你。”   萧源的呼吸又粗了些。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他想做点什么来让这个女人变一变脸色,但是却全然想不出法子。   两人之间一片沉寂。   萧源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我们的婚约,还算数吗?”   朱沅笑了笑:“你敢娶,我就敢嫁。”   萧源点了点头:“好,记住你说的话。你敢违背——我也不会放过你。”   声音真是又冷又硬又认真,还带着十分的狠意。   一时间朱沅怅然若失,真是有些怀念那一个笑嘻嘻的赖着她的萧源……可惜,这是她做的决定,她也一定会承受后果。   因此她没有理会心中的空落,也点了点头,平静的道:“我会算数的。”   萧源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露出两分倔强之色,松开了她的肩,一言不发的转头就迈开长腿走向窗边,轻而利落的推开一条窗缝,左右看了看外头的情形,一个翻身跳了出去。   朱沅舒了口气,走到窗边,看见他的身影一下就隐入黑暗,半晌才慢慢的关了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可能会掉收?嘿嘿,但朱沅确实也不是个好人啊。   字数有点少,凑和吧,今天没时间写了。   第98章   连日不曾有雨,这一下起来便没个停歇。从中午时分起,稀稀落落的雨点便将干燥的地面瞬间染湿,到了傍晚时分,地面已是泥泞不堪,雨势越来越大,已成泼瓢之势,天地间一片阴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于耳,将所有的不该被听到的声响全部遮掩。   夜色比往常更早的笼罩住宫城,一眼望去,五米开外已是看不清人影了。   屋里早早的就掌起了灯,朱沅陪着沈娘娘下棋,两人对坐无语。   沈娘娘掂着子,思虑的时候比往常长了许多,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朱沅不动声色,也只作出副沉吟的样子。   沈娘娘叹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宫人便道:“回娘娘的话,戌时一刻了。”   沈娘娘将手的子棋子往棋笥中一掷,撞出清脆的响声:“这雨声吵得人静不下心,不下了。”   众人都没有出声,夏日还可以粘蝉,雨声可怎么隔绝呢?皇权再大,到底还是对老天爷无可奈何。   宫人弯着腰上来收棋,才收了两粒子,突然啊了一声。   众人偱着她的视线望去,才发现沈娘娘方才掷出的玛瑙棋子裂成了两半。   这可不是吉兆!沈娘娘脸色就是一变。   宫人唬得往下一跪:“娘娘息怒!”   沈娘娘绷着面皮,阴晴不定:“这是何意……”   朱沅心中冷笑一声,随口安慰道:“想来先前就有了隐裂,并非是娘娘掷坏的,就算是,也是无妨,碎碎平安,倒挡了劫去。”   但沈娘娘仍是不安,心中七上八理的,勉强笑道:“你说的是。只我突然又想着,太子餐风露宿的,若遇上这样的雨,可怎么办呢!”   朱沅笑了笑:“娘娘不必担忧,太子随从众多,定会打点妥当的。虽说辛苦是少不了的,却也出不了大错。”   沈娘娘没有出声,仰头望向屋顶。像这种最深处的宫室,没有临着窗的,在屋顶会有几片琉璃明瓦,用以采光。此际沈娘娘望去,虽是一片漆黑,但由于雨水不断冲刷,明瓦上头便有一层一层泛着微光的水幕在滑落。   沈娘娘望了好一会儿,才对朱沅道:“你是极会安慰人的,每回你三言两语的,我心中便踏实许多。如今想来,确实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连我母亲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话语确实有些感谢之意,可那又如何呢?   朱沅淡淡的道:“娘娘言重了。臣女既在娘娘身边,自当为娘娘尽心,在其位谋其事,不当言谢。”   说实话,她虽然已从沈娘娘的言行中,猜出沈娘娘的心思,但她并不恨沈娘娘。   也许是她已经恨得太多,反而觉得这样的自私狠毒才是常态,除了至亲之人,旁的什么人犯着了她朱沅的利益,只要她为刀俎,她为什么不去下刀?   可是如今她是鱼肉,恨虽没有,但要甘心赴死,却是不能。能否扭转乾坤不好说,至少死前也要弹沈娘娘一身腥的。   沈娘娘望着她的目光颇有些复杂,叹了一声:“夜深了,你且回屋歇息去罢。”   朱沅站起身,曲了曲膝:“谢娘娘恩典,臣女告退。”   她倒退着往门口退去,两名宫人为她打起了珠帘,待她退到外头,又将珠帘放下。   朱沅隔着珠帘,看见沈娘娘坐着,一动也不动。   绿珍候在外头,上来给朱沅披上了件连帽斗篷,悄声道:“外头雨大着呢,就从廊下走,也要被溅湿一身衣。”一面又拿了双高底木屐给她:“若不穿这个,绣花鞋不消片刻就能拧得出水了。”   朱沅答应一声,穿戴整齐,与绿珍一起向外走去。   走到了外头,直看着这雨,果然声势浩大,游廊地面上都积了水,几名宫人混身湿透了,仍旧蹲着用布去吸干积水,再拧到一边的木盆里。   绿珍叹了一声:“哎,都湿透了,她们明儿一早指不定都病倒了。”伏地擦拭的,就有好几个是她的小姐妹。这般大的雨,擦了还有,放着不管,平平的地也积不了多少水,横竖都是一个样,没得把人折腾病了。只是宫规如此,行走的地方旦有水迹,是要去擦净的。绿珍也是指望朱沅能开开口,免了这无用之功。   说着她就去看朱沅,可也许是雨声太大,朱沅却似没听着。她偏着头,正望着远处。   绿珍偱着朱沅的目光望去,发现她望的方向是皇帝所在的清元宫。隔着宫墙,平日里还看不着什么呢,何况是这大雨天?   绿珍心里失望,也不敢再着了痕迹,只好垂下头去。   朱沅看了好一阵,这大雨可真是个绝佳的掩饰,哪怕是喊破了喉咙呢,也没旁人听得到。只怕明日一早,就乾坤落定了,就不知这东风助着了谁。   她垂下眼,看了看旁边怏怏不乐的绿珍一眼,举步道:“走罢。”绿珍连忙应了一声跟了上来。   待朱沅回了屋子,洗漱过后。绿珍端着盆正要出去,朱沅便叫住了她:“今夜可别出门。”   绿珍愣愣的啊了一声:“什么?”   朱沅笑道:“你不知道么,这样的大雨天,各路魑魅魍魉皆会出来游荡,关在屋里锁紧门窗,方才安全。”   绿珍被她莫名其妙的笑吓得心中一紧,答应了一声,匆匆忙忙的巡了出去。   朱沅当然不能入睡。   沈娘娘会怎么样来杀她呢?   朱沅是沈娘娘身边最为宠信的女官,立过不少功,就算有些许过失,沈娘娘公然将她赐死,那也定会引人疑窦。   她只能借今夜的东风,将她伪装成被窦家乱军所杀,指不定还要给她安一个英勇护主的名头?   朱沅打开衣箱,从下头摸出块巴掌大的小铜镜来,用丝绦串好戴在脖子上,塞在衣内,正好护住心口。   身处这深宫,她平日想藏着什么利器也是不能,只得将得了沈娘娘允许的一把银针藏在袖袋里。   一时也不敢上床,便将床上被子摊开,裹了个枕头进去做出人形。然后吹灭了灯,坐到柜子里去静静养神。   **   萧源单膝跪地,深埋着头。   皇帝连咳数声,苍白的脸涨得通红,一瞬间像是一丝气也吸不进去,就要窒息而亡了,吓得王得宝连忙替他抚背顺气。   皇帝推开了他的手,捂着嘴,闭着眼,总算喘过了这口气,这时他才睁开眼睛,盯着萧源:“萧源,你所言之事有多荒谬,你自己可知?朕的皇后要逼宫,朕的太子黄雀在后,欲趁火打劫?”   萧源沉声道:“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皇帝眼中有如点起了两点光,一瞬间的颓迷之态尽皆消失,帝王的威严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朕如今有如风中残烛,若你所说属实,这皇宫不日就将落入皇后或太子手中,你此时向朕告密,届时你又如何活命?”   萧源不见害怕退缩,抬起头来任皇帝打量,面容竖毅,目光平稳:“属下得皇上恩典,方有今日。原本职责便是护卫皇帝,今日得此消息,就算势不可返,属下要为此殉身,亦无怨无悔。”   皇帝似乎笑了下,又问道:“你从何处得此消息?”   萧源道:“属下家中,与司农寺主簿朱大人家比邻。近日家父欲与属下聘朱大人之女为妻。朱大姑娘正是在沈娘娘宫中任女官,她心细如发,从种种蛛丝马迹发现事有不对,苦于人微言轻不能面圣。朱大姑娘听闻属下能直面天颜,便借此机会约见属下,将其中种种尽数告之,属下回宫之后一番查探,当真如此。”   皇帝看他一阵,嘶声发笑。   窦皇后远远的走来,嗔道:“皇上何事发笑?”   她走近坐到皇帝身侧:“难得今日略好了些,更要爱惜,不动喜怒才好。”话没说完皇帝便咳了起来,窦皇后便十分温柔的替皇帝抚背。   好容易皇帝停了下来,笑着一手指着跪在下方的萧源:“你听听,此人满嘴胡言。竟然说你意欲逼宫!皇后一向贤良淑德,倒被他说成了个什么样子?”   窦皇后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怕是害了失心疯,要不,就是别有居心,不如先将他押下,查明之后再处置。”   皇帝挥了挥袖子:“不,他居然还说太子并未出京,乃是躲在暗处,欲作黄雀!”   窦皇后面色就是一变,皇帝冷笑一声:“他一不该离间朕与你夫妻之情,二不该离间朕与太子父子之情,实在是罪该万死。”   皇后强笑道:“正是该押下去好好审问,来人……”   话未说完,皇帝便道:“来人,将此人拉出去砍了,正趁着这雨天,血都不必污了这地。”   王得宝应了一声:“曹胜、王用,将此人拖出泰乙门去!”   便有两个身高体壮的宦官冲了进来,一人一边架了萧源往外拖去。   萧源一脸赤胆忠心的焦虑:“皇上!”还来不及说二话,便被拖了出去,远远的他的声音都被掩盖在雨声中。   **   这大雨磅礴,连更声都听不见了,朱沅估摸着时辰,想来到了子时,突然凤仪殿的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含含糊糊的,像是有人在大声叫门。   守门的宦官戴着斗笠,大声道:“来者何人?!”   对方一边拍门,一边大声道:“近卫统领杜应,今日有人趁雨夜潜入宫中欲行不轨,皇后娘娘命本人领近卫军搜宫,还不快将门打开!”   朱沅在屋中因听不清楚,正聚精会神的从柜门缝中侧耳倾听。就听她的房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朱女官,娘娘说此事有异,命朱女官前去商量!”   第99章   朱沅躲在衣柜之中,半声也不吭。   拍门几人逐渐不耐,似乎小声商议了一阵,才有人大声道:“朱女官别是让逆贼制住了,咱们撞开这门。”话刚落音,几人就一起用力。这门原本只有个木栓,并不如何坚固,三下两下的只听砰咚一声,木栓掉落在地,门啪的一声大开了。   几名宫人冲了进来,大喊着:“朱女官!”一边就扑向床边:“如何睡得这般沉!”   待揭开被子一看,却不过是个枕头。   几人面面相觑:“这是何缘故?”她们不过接到命令,让将朱女官请去,若她不愿,也得强请了过去,全然没料到会有此状况。   便有一人因此中的怪异而心中惧怕,也不敢将猜疑说出口,听道:“我们且去复命,只说不见她人影。”   几人惊疑不定之下,也没想到要搜一搜这屋子,商量着走了。   凤仪殿的大门轰的一声已被撞开,守门的宦官还没喝斥,就被来人一剑刺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这一番撞门的动静早引了人站在廊下观望,虽是漆黑之中看不清楚,但那一抹亮光闪过便有人惨叫,都猜出是有人持剑行凶了,这一下事发突然,惊得众人都尖叫着跑了开去。   沈娘娘听得室外吵闹成一团,不免心中烦燥,想来想去,也不知朱沅为何不见了。是了,她一向心细,想来先前同她说的话,已是引了她疑心。沈娘娘一面恨自己心慈,一面又疑惑朱沅如何看破这时机。   正琢磨着,就有宫人来报:“娘娘,外头来了一伙子人,瞧着来意不善,该如何应付,还请娘娘示下。”   沈娘娘心知肚明,却道:“你们且护着我避上一避,拖得一刻是一刻,再迟些,必有人发现不对,前来营救。”   宫人们应了一声是,就簇拥着沈娘娘往殿后去,沈娘娘命人将佛堂后头的幔帐撩起,露出粉壁来,她又命几人合力推这粉壁右侧,不想这粉壁咔咔一响,居然向内被推开,露出里头一间密室来。   几名宫人胆颤心惊中发现有这么个地方,顿时都欢喜起来:“这一处是再隐蔽不过了。”确实隐蔽,大半夜灯光昏昏暗暗的,寻常找寻不到。只要不放火烧宫,都算安全。且这样大的雨,烧宫也烧不起来的。   一时众人都安心下来,合力掩上密室,服侍沈娘娘坐下。   此时才清点人数,只因大半夜的,许多人都睡沉了,倒也顾不得她们。夜里当值的有一多半是跟着进来了的。   此时才发现沈娘娘最宠信的女官朱沅并不曾进来,倒是平素不受沈娘娘看重的女官钱怡跟了进来。   沈娘娘叹了口气:“……只得各安天命了。”心中却道,这深更半夜的,她能逃到何处去?横竖逃不过这场大乱。   虽说有沈娘娘在此,但这些宫人平素都有些交好的姐妹,此时自己是暂时安全了,还在睡梦中的姐妹却不知生死,是以一时都有些难以抑制情绪,个个面露担忧之色,有的甚至还低低饮泣。   沈娘娘都不得不露出一分担忧。   唯独钱怡神色木然的立在一角,无悲无喜。   钱怡自从发觉沈娘娘不喜她,在沈娘娘面前便一直是少言寡语的,尽力做个木头。因此沈娘娘倒并不觉有异。   反倒是一边的宫人觉着奇怪,带着哭音低声道:“钱女官,您就不掂记着朱女官?”   钱怡瞟她一眼,似乎是掀了掀嘴皮:“生死有命,急也急不来。”   这宫人顿觉怪异,朱沅和钱怡同时入宫,平日里姐姐妹妹的好不亲热,听说钱怡还一起去过朱女官家里,怎的一下子冷淡至此?心中虽疑,但到底是在沈娘娘跟前,也不能过于放肆的说话,便埋了头不再吭声。   朱沅竖着耳朵细听,那一伙子人冲过了中庭,就往廊下来了。朱沅有心趁这档口溜出凤仪殿大门,又怕门口有人守着。但凤仪殿外的高墙实不是她能攀爬得过的。   左右一掂量,还是横了心,趁着这群人都往里冲,她反倒翻了窗遛到了中庭去。此处种着些花木,最宜遮挡身形,还得多谢这场大雨,些许声响都不会有人发觉。   落了一天雨,中庭的地面早已泥泞了,朱沅的一双绣花鞋湿得透透的,像是又沾了泥,变得沉重起来,雨水又糊了眼睛,若不是对于这凤仪殿的熟悉,还真是难以前进。   朱沅掏出帕子抹了把眼,却是徒劳无功。只得将就着往前进着。   却说萧源被拖了出来,面上虽然仍然不显,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曹胜、王用二人也是身怀武艺,大雨中架着萧源疾走如飞,不消片刻就拖出了泰乙门。萧源暗中蓄备,寻思若真死到临头,也不得不动手了,放倒这两人还不在话下,回头也只充作被乱军杀了便是。   谁知两人同时松开了他,曹胜莆扇似的大掌一拍萧源的肩,嘿嘿笑道:“臭小子,算你会择时机,临末了搭上这一脚,占了许多便宜去。”   萧源心中一动,肃容道:“公公此是何意?”   皇帝身边虽有一班武骑常侍,但个个都是鲜衣怒马的俊俏少年,随着御驾行走,好不威风。   但他最为信任的,却是一班宦官。这些宦官大多只猫在清元宫中,平素并不出来行走,曹胜、王用便是其中之一。   虽平日从未见曹胜出手,但此时曹胜这一拍,萧源便觉得他身手不低。   王用阴阳怪气道:“那有你问话的余地?看你身手还不错,权且一用,一会见军士逼近清元宫,你便去天地钟处响钟,再去南门做个内应,觑机襄助我们的人开门,迎了胡将军进来!”   萧源眉头一皱,但这两人不让他发问,王用掷给他一个牌子:“将这牌子悬在腰上,莫被误伤了去。”   曹胜道:“我若是你,且快些跑,皇后娘娘岂有不起疑的,只怕须臾之间就会来人。”   王用道:“少跟他闲话,我们回去护驾要紧!”   两人甩手就跑了。   萧源也不含糊,将这牌子攥在手心,发足便往天地钟处狂奔。   天地钟建在宫南高处,足有三人高,四人手牵着手才能环得住它,只要一敲响,小半个燕京都能听到。   平时这钟不可碰触,只在有国丧、国礼、突发大事时才会敲响,围着皇宫外而住的超品大员,以及所驻的羽林军、虎贲营等,都能听着。这些超品大员必然是要起床穿戴,进宫来待命的,羽林军、虎贲营都得做好准备,派人进宫问信。   萧源早将宫中地形记得烂熟,一路往了南面去,还没跑出两步,又想着此时并未出事,他去了也不能敲钟,却不知沅姐姐如何了,听曹胜、王用的语气,今夜皇后等起事是无疑的了,不如先去将她带出来,免得真出了事悔之不及。横竖后头一乱起来,沅姐姐丢了,别人也是发觉不了。   当下下了决心,反倒又折了回去。   朱沅正是在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根移动,她怕动作大了,被人看出,只敢小步的移动,好容易才算移到了凤仪殿的大门。   这门墙之上正有琉璃雨檐,朱沅擦了擦脸,眼倒是能看得清了,她从袖里摸出把银针来,扣在手中。心中此时也是有些没底,若外头守着人,必然都是有些武艺的,她仓促之间就算扎人几针,也未必能扎中要害。就这般贴着墙根站了一息,便悄悄的朝门外探出头去。   这黑暗之中正是看不清楚,她不得不又往外移了一步。   正是打量之间,就有人喝了一声:“是谁?”   她还没说话呢,就有一抹寒光照着她面上刺来。   朱沅虽比一般人敏捷,也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此时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那抹寒光逼近了她的鼻尖,这时才看清是个茅尖。   朱沅盯着这茅尖,心中竟然是一片空白,动弹不得。   眼看着它锐不可挡的刺了过来,这一瞬间,寒芒刺中她鼻尖汗毛的感觉都如此清晰。   可是下一瞬间,这长茅便被人从高处一下劈成了两半,来人也不多说,劈了这长茅之后,反手一刀又将这长茅的主人给当胸砍倒,此时他才转过头来看着朱沅。   朱沅和他互看了一阵,才确定他是萧源,连忙整个走了出去:“萧源,是我。”   萧源哼了一声。   朱沅知道他心中还别扭,也不在意,只问:“你此时怎的来了?”   萧源冷声道:“我爱惜自己的小命,唯恐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还中着毒呢。”   朱沅一时无话可说,萧源上前一步,一拉她的手:“走。”   朱沅正是要离开此处,自然是十分顺从的随着他走了。   走了几步,离开了雨檐的范围,朱沅又被雨水糊住了眼睛,便伸了另一只手去抹眼睛。   萧源一下站住,松开了她的手,朱沅顿觉天地间茫茫的没了定星了,模模糊糊的勉强看到萧源弯下了腰,也不知做甚。   过了一会萧源直起腰来,将个斗笠扣在她头上。   朱沅一怔,想到必然是刚才他砍死那人戴的,但也忍住了不出声。   萧源有些粗鲁的帮她系好了带子,又拉着她大步往前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天啊,终于要过去了   第100章   一年也许都遇不到一场这样大的雨。   它似乎将朱沅和萧源与外界相隔开来,满耳只听得到哗哗的雨声,和两人奔跑的脚步声。   浑身被不断的冲刷,不需顾忌,畅快淋漓。   有那么一瞬间,朱沅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任他牵着手,带去任何地方。   在这一刻,萧源似乎与她心意相通了,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两人正跑到见华宫处,萧源突然停住了脚步,朱沅一时不觉,一下撞到了他背上。   萧源立即反手过来搂住了她,将她拖至一处墙角。   朱沅浑身湿透,冰冰冷冷的无一丝温度,只是无睱顾及。这时被萧源一搂,才发觉他虽然同样湿透,但却是浑身一股热气,此际蒸腾着熨上了她,朱沅不禁打了个颤,下意识的往他怀中钻了钻。   萧源搂着她的手似乎僵了一下,但仍是没有回头,目光直直的盯着路口。   果不其然,路口突然乌压压的走过来一列兵士,个个身着铠甲,手执长矛。   他们行走十分谨慎,并不发出多大的声响,萧源乃是因为他们铠甲上的一点白色反影,才堪堪发现,避了开来。   两人搂着,默不吭声的看着这一列士兵行过,萧源心中粗粗一数,约有五百。想来是为了怕动静太大,将之拆成了几股,分流潜进来。   时机一下紧迫起来,萧源待他们行远,便拉着朱沅继续前行。   朱沅一下从他怀中出来,居然全身发寒,不禁哆嗦一下,跟着打了个喷嚏。   萧源停下脚下,回头望着她。朱沅道:“我无事,此时不能耽搁了。”   萧源无法,只得拉着她尽快前行。   两人一路躲避,停停走走的,终于到了宫南天地钟处。   此处平素都是有人看守,不许靠近的,但也许是因为雨大,守卫以为无人会出来,自个也去躲懒去了。   天地钟悬在一座建在高处的八角亭中,两人沿石阶一路而上,朱沅迈入亭中时,脚底居然一软,萧源连忙托住,默不吭声的将她扶至一边靠着亭柱。   萧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挪开一边的罩子将亭里的石灯点上。一点豆大的暖光慢慢的亮了起来。   朱沅就着这光,拿出帕子,将水柠干,这才将脸上的水擦干。   萧源的头发丝都贴着面颊了,简直像个水帘洞似的不停的往下滴水。   朱沅想替他擦擦,又见他一脸的冷硬,只好不出声,一边拧衣角,一边问道:“是来撞这个钟的?那便快些罢,迟恐生变。”   萧源抹了把脸,又甩了甩头,水珠四贱,简直像只抖水的小狗一样。   他闷着瞟了朱沅一眼,神色有些古怪,转身往天地钟走去。   朱沅不禁低头一看,见自己衣衫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便知萧源古怪在何处了。   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若无其事的抬起了头。   萧源背对着朱沅,面上微微有些泛红,轻咳了一声,双手扶上了悬在天地钟旁边的缠金大木縋,双脚立定,身子微微一沉,稳稳的扶着往大钟撞去。   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朱沅两眼发黑,连忙捂住了耳朵,但这声音仍然震得她鼓膜发痛。   就算是在这样的大雨天,这钟声也足够有心人全都听到了。   萧源运足全身力气,足足撞了三下,等他停了手回过身,就发现朱沅捂着耳朵直哆嗦,背贴着亭柱一路下滑,几乎快坐到地上了。   萧源连忙两步走,弯下腰就要伸手,手在空中顿了顿,又直起腰来,不冷不热的问道:“你还好罢?”   朱沅这一半是给钟声给震的,一半是淋了这许久的雨,再也禁不住这寒气。   见她没有回话,萧源再也按捺不住,两手探到她腋下,一下就将她架了起来。   朱沅神色平静的看了他一眼。   萧源就着昏暗摇曳的灯光,见她比平素狼狈许多,发丝贴着额际脸颊,脸色苍白,目中无神,不由意识到不妙,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感觉到她全身冰凉,还有些打颤。萧源忙搂紧了她,要给她多一点体温:“这大雨天,又是这等形势,上何处予你寻大夫?你撑住!还欠我解药呢!”   语气凶巴巴的,朱沅的耳朵被震得都有些听不清他的声音了,等朦朦胧胧的听了个大概,朱沅都忍不住一笑:“我自己就通歧黄之术,你忘了?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受了凉。这钟声一响,各处慌乱,此处离冷宫近,我们趁乱潜入冷宫去,我换身干净衣裳睡一觉,明日我再配些药服了,就好了。”   萧源听她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一时再也顾不得了,打横一把抱起了朱沅,拔腿就往雨中冲去。   此处离冷宫极近,这冷宫中原先还有先帝的一位嫔妃,前年已是没了,越发没了人气,平素还有人看着不许乱走,此际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想来是趁着雨天无人,私下赌钱去了。   萧源抱着朱沅,几步蹬上了树,再一下翻过冷宫的围墙去。两人摸着黑寻了间屋子。   萧源摸索着将朱沅放到榻上,拿着火折子四处去寻油灯。   朱沅已是轻声道:“别点灯了,若有人躲祸至此,瞧见灯光倒是不妙。”一阵轻微的细响随之响起:“我且先用这褥子裹一裹,将就一二。”   这屋子,也不知多久没人住过了,一股霉味。萧源看朱沅平素虽不说有洁癖,但所用之物都不肯含糊的,这褥子也不知被谁临死前盖了多久,且就这样铺在此处,想来老鼠蟑螂都光顾过,想着她居然全无顾忌的要将这脏褥子往身上裹,萧源心里先不舒坦了,哼了一声道:“你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说着也不理会朱沅,自持着火折子,凭着这点微光四处翻找,好歹在木柜里发现几套叠放齐整的衣裳,萧源抽出夹在中间的一套来,拿着走向榻边:“换上这个,好歹干净些。”   一走近却愣了,原来朱沅缩在被褥中,露出的肩头却是赤|祼的,一边甩着她*的衣裳。原来方才那些细碎的声音,就是她在脱衣裳。   萧源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手中火折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熄了。   他抖着声音道:“你,你……”   朱沅已是没多少精神计较这些,只轻声道:“你如何向皇上禀报的,皇上又是如何反应?”   萧源一时被她镇住了,有些机械的将皇帝表现说了一遍,末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恶劣道:“你知不知道,我也将你卖了。”   朱沅奇怪的道:“嗯?”   萧源嘿了一声:“皇上问我从何得此消息,我便告诉他是从你这处。你若死了,我下去陪你。反之,若此次我当真被推出去斩了,你也得下来陪我。这才真正是不离不弃。”说完了,他恨不能屋里亮堂些,能教他看看朱沅的神情:“你现在心中作何想?这种滋味好不好受?”   朱沅嗤笑一声:“真真是……稚气未脱。”   萧源炸了毛:“你说甚么?”   朱沅道:“我仔细琢磨过皇上的言行政令,发觉他除了于女|色上头含糊,其余事情都极有章法谋略,这样一个人,又不是全部时候都会丧失神智,怎么觉察不到异样?我只以为他被制住了,你纠集一帮武骑常侍提前护他离宫,熬得到天亮便会有转机。可看你的说法,他明明有所部署。窦皇后和太子满以为计谋要得逞,却被不知皇上还有后招。有心算无心,他们输定了。我们都不会有事,明日一早,我还将成为指认太子、沈娘娘的人证……哼,人人都求活,偏你要效仿共死,自以为悲壮么?”   一番话将些许暧昧一扫而空,气得萧源说不出话来。   朱沅也不管他,将自己往被子里窝了窝:“我若是你,就去再捞些功劳,不管是去城门,还是去护驾,机不可失。”   萧源将牙咬得咯咯响,实在忍不住啐了她一声:“你这个女人……”   话没说完,实在是气愤难奈,甩手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到100了呀呀呀~   第101章   朱沅并非不嫌弃这被褥,只是她此时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嗅觉,闻不到这股异味。   头重脚轻的感觉也很明显,她迫切的需要睡一觉。   等萧源离去,屋中陷入一片漆黑寂静,朱沅合上眼,不过片刻就睡沉了过去。   **   到了寅时末,大雨逐渐的停歇下来,宫中事态,已是尘埃落定。   燕京的超品大员都在殿外侯命,一身官服俱已湿透。   殿内高高的宝座上,皇帝数月来第一回亲自上朝,瘦到可怕的身体,几乎撑不起龙袍。   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他也就随意的靠在龙椅上,一手支着扶手,另一手举着烟杆,不紧不慢的抽着。   台阶下头,跪着窦皇后和太子二人,一侧还有几名宦官不错眼的盯着二人。   窦皇后钗环有些散乱,一向从容的面上,出现几丝惊惶,她在瑟瑟发抖。   反之太子虽然也有些狼狈,但却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地毯上的一处花纹。   这一场大战,窦皇后先是被太子“黄雀在后”的消息乱了阵脚,急忙调整应对。太子也没料到原本是攻其不备,对方却令人意外的似乎有所准备。   这一场搏命撕杀,最后却被奄奄一息的皇帝得了利。   是啊,谁敌得过他?这天下是他的天下,在他的前半生,也算政通人和,并非无道昏君,朝野内外的臣子只有小半被皇后与太子收买,却大半都只忠于皇帝。   皇后与太子调兵,其中种种谨慎小心艰难不可言表。   唯独皇帝,除非能封锁了他对外的一切渠道,否则他一道圣旨,各路大军都得领旨勤王,光明正大,声势浩荡,绝不是皇后与太子的小打小闹可与之相比。   窦皇后一时害怕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时想起年幼的三皇子,一时又悔恨没给皇帝再多用些福寿膏,一时又想不明白是何处出了纰漏,让皇帝看出端倪,又是如何传旨出去的。   皇帝半闭着眼,吐了口烟:“你们哪,太性急……朕行将就木,你们如何就不能再多等两年?一个是朕的皇后,一个是朕的长子,朕当时就想着,一个将死之人,与你们争什么?”   他的突然出声,将窦皇后与太子都唬了一跳,不由得将头都埋低了些。   皇帝沉默了一阵,才慢悠悠的道:“但只要朕还活着,就算只剩一口气,这天威,终究不容尔等冒犯!”   声音不大,却似一记重鼓,捶在众人心头。   窦皇后先是忍不住,以额抢地:“皇上饶命,饶了臣妾一时鬼迷心窍,臣妾只是想着睿儿……”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皇帝嗤笑一声:“你想让睿儿继承皇位,他还这般年幼,接着呢,便是你窦太后垂帘听政?接着呢,就是窦家独大……总有一天,这江山都要改姓了窦?”他说得激动起来,声音嘶哑而尖锐。   吓得窦皇后瑟瑟发抖:“臣妾不敢,臣妾绝无此心,绝无此心!”   皇帝捂着胸口,平息了好一阵,方才道:“知不知道你输在何处?你装贤惠大度,装进了骨子里,什么事儿明面上都畏缩着不肯做绝,怕让人说嘴,就这样,你如何能完全禁锢住朕?蠢货……看在睿儿的面上,朕上你做个明白鬼。”   窦皇后一个哆嗦,先是想到自己不该为了怕引人疑窦,不曾换了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又只肯细水长流般的慢慢渗入控制,从不肯当面违背皇帝的旨意。如今想来,果然是留下许多漏洞。皇帝若未察觉,万事好说,皇帝一旦起心,她果然是必败无疑。   一时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只得哀哀的哭,想求皇帝看在三皇子面上饶她一命。   皇帝搁下了烟杆:“便是因着睿儿,朕也不能饶了你,有你这样一位母亲,岂不是他一世的污点?更怕你教坏了他。不过,倒能让你体面些死了。你还是莫要挣扎,以免死得难看。”   窦皇后一下瘫软,苦求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却挥了挥手,便有两名宦官将窦皇后一路拖了下去。   此时便只有太子一人跪着了。   太子心中一紧,却自恃虎毒不食子,最多也就是被圈禁,皇帝命在旦夕,待皇帝大行,三弟身有污点又无人扶持,也只有他能当得了这个皇位了。因想着也最多吃两年苦头便是,倒并没有像窦皇后一般失态。   果然皇帝对他的语气不似对窦皇后无情狠厉,反倒是平淡了许多:“皇后是为了睿儿,太子又是为了甚么?”   太子一听事有转机,忙道:“儿臣不愿父皇被毒妇蒙敝,且她若事成,儿臣将再无活路,不得己奋起反抗,求父皇恕罪!”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方才言语过多,耗费了元气。   太子半晌未得回应,心中也是忐忑,明明凄风苦雨的天,他额上竟冒出汗来,这些汗珠汇聚成一滴,一声微响,落在了地毯上。   他偷偷的抬起头,去看皇帝,皇帝却若有所觉,一瞬间睁开眼,与他对视个正着。   太子心中一跳,立即又埋下头去。   皇帝锁着眉头,拿了烟杆敲了敲扶手。   “虽朕并非慈父,但自你出生之日,朕便对你十分看重……便是你母妃此前疯疯癲癲,也并未动摇过你储君的位置。”   太子听了,心中微微一松,正要附和谢恩。却听皇帝突然用尽了全身之力大喝:“可你是如何待朕的?!”   太子忙道:“父皇,儿臣正是要助父皇脱困,别无他意啊!”   皇帝一掷,手中的烟杆横空飞出,正砸在太子额上,太子眼睁睁看着,连躲也不敢躲,直被砸得眼前一黑。   皇帝喘着粗气,双眼圆瞪,嘴唇微颤,简直像将熄欲熄的风中之烛。   他低低的道:“……你早就知道福寿膏是索命之药,是不是?”   太子愣住了,一瞬间不知做何反应,脑中居然一片空白。   皇帝嗬嗬笑道:“你早就知道……却恨不得朕早死。窦氏这贱妇也就罢了,你可是朕的骨血,眼看着朕一日日的衰弱,却只躲在暗中为己谋划,盼着朕速死……朕的好太子,朕的好儿子!”   太子张了张嘴,反驳不了。他记得自己假意离京去寻福寿膏时,皇帝临行前伸给他那只枯瘦的手。一时又愧又羞,说不出话来。只是白着脸,红了眼眶望着皇帝。   皇帝又一次的靠在椅背上喘气,他虚着眼打量着太子,见他并未狡辩,不禁闭了眼,没了喝斥的兴趣。   皇帝摆了摆手,自有宦官上前来对太子道:“太子殿下,请罢。”   太子被人架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也许就是暗无天日的圈禁,不时何时能再见到皇帝了,可是他终究没有开口说出求饶的话。只是回头看了看疲惫虚弱的皇帝,再相当配合的跟着宦官从侧边走了出去。   走到了半路,就听见王得宝细长的嗓音响起:“升朝——”   这是皇帝数月来第一次上朝,大臣位神情肃穆,依列鱼贯而入。   又是新的一天,是个好天。   **   朱沅头疼欲裂的醒来,全身只觉虚弱无力,嗓子像堵了铅,发不出声来。   此时天色已经是微微有了些发白。她四下一看,方看清昨夜自己睡的这间屋子是什么样子。还好虽有不少浮尘,但四处摆设还算齐整,并无污秽之物。目光往下一落,便看到床头边放着叠衣裳,她模糊的看着颜色像是自己昨儿穿的那一身,伸手一摸,竟然是干的。   朱沅便撑着虚软的身子将衣裳穿好,又看到床头的小几上放着个杯子,她触手一摸,发觉还有些余温,原来竟是一杯温水。她正是口渴至极,连忙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饮尽,只觉得这茶水格外的甘甜。   一杯水下去,只觉心中舒畅许多,一时靠着床柱欲醒一醒神。   此时就听得萧源在门口有些迟疑的道:“你……好了没?”   朱沅知道他是问自己穿好衣物没,便轻声道:“好了。”   脚步声响起,萧源走了进来。   蒙蒙的天光让朱沅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听他冷硬的道:“外头像是都完事了,趁着天没大亮先送你回去,不然一会让人逮住,无法解释。”   朱沅嗯了一声,将腿放下床趿了鞋要站起来,却不想腿脚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   还是萧源眼疾手快,上前两步长手一探,正好揽住了朱沅的腰。   朱沅得他助力站直了,便发现萧源正是臭着一张脸。   他也不多说,仍是一下打横抱起了朱沅,大步就往外去。   朱沅轻声道:“昨夜你不曾睡?”她原本还想问他到何处替她烘干了衣裳,何处弄来了热水。   但萧源却是截断了她的话:“闭嘴,会被人发现动静。”   朱沅只得闭了嘴,看着萧源绷得紧紧的脸,只不过面颊处似乎都要气鼓鼓的鼓出个包来,她莫名的不合时宜的有点想笑,终究是忍住了,一扭头将脸窝到了萧源颈窝里。   萧源全身都僵了僵,又十分气恼:她明明这样无情无义,为什么她的一个无心举动,还总能让自己心跳加速?   作者有话要说: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5 20:18:25   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5 00:36:17   jessi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0 20:20:25   感谢扔雷鼓励   因为断更太久,文冷得要命,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不过都是我自作自受。   但还能看到熟悉的ID,真的很感谢,很开心。   第102章   萧源抱着朱沅一路走走停停,时时躲避,此时大雨已停,脚步踩在积水上发出的声音便非常清晰。宫中此刻高度戒严,三五息间便有侍卫举着火把巡视,想是为了将余孽一网打尽。因此萧源一路走来,格外小心。他自身倒是无妨,又有王用、曹胜给的腰牌。就是朱沅为何出现在此不好解释。   朱沅感觉得到他混身紧绷,此时她却是帮不上忙,只能揽着他的颈项,尽力往他怀中缩小身形,喉咙过了最初的堵塞感,发起痒来,她也是尽力忍着不咳,实在忍无可忍了,也是将口鼻贴紧他的颈窝捂着,尽量无声的咳两下。   许是巡视的人多,行走间脚步声、铠甲兵器的蹭动声混在一起,萧源和朱沅这点微乎其微的声音倒也被忽略了过去。   这段路程显得漫长而难熬,所幸最后萧源终带着她一路有惊无险的回到了凤仪殿。   但凤仪殿门口却已守卫森严,一副不许进出的架势。   萧源和朱沅对视一眼,远远的绕了几个弯,从一处被梧桐树遮掩的角落靠近了凤仪殿围墙。   萧源先将朱沅放到树下,自己爬上了树,再伸手将她拉了上去。   两人躲在树上往墙内看去,中庭倒是冷冷清清,并无人影。   朱沅贴住萧源耳朵道:“你就从此处将我放入墙内,我自有办法。你也需快些回去交差事。”   萧源感觉她的气息吹在耳珠上,回头便冲着朱沅瞪了一眼。   虽是如此,到底抱着朱沅从树枝上往墙头一跃,他也不下去,只是握紧朱沅两手,悬着她,慢慢的将她放进了墙内。   朱沅落了地,扶着墙站稳,便冲上头的萧源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走。   萧源抿着唇,又瞪了她一眼,一转身便跳了下去。   朱沅站着扶墙愣了会神,才摇了摇发涨的头,打叠起精神往内走去。她穿过中庭,到了廊下,才看见凤仪殿内一片狼藉,桌椅摆设翻倒,幔帐被撕下半幅,门扇被强力破开,杯碟碎了一地,甚至还有三两个宫人倒在血泊之中。   几名宫人正面色惊恐的在打扫收拾,个个神不守舍的,朱沅的裙角从她们眼角滑过,都没人想着要抬起头来看个仔细。   沈娘娘坐在榻上,身边围着钱怡和几个平素颇得重用的宫人,众人都在等着沈娘娘示下。   然沈娘娘全然不知事态到了何种程度。她只知道自己从密室中出来,所谓的逆贼早已退走。但紧接着她发现,凤仪殿外被禁卫军把守,不许凤仪殿中的人出去。沈娘娘派了人去问话,对方一概不予回复。   沈娘娘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坐在榻上,用手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中一抽一抽的疼。   若是太子事成,早遣人来向她报信。若是太子事败,窦皇后恐怕也要前来打她的脸。   这样被软禁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一时顾不上她?   不管是多坏的消息,都比迟迟没有消息要好。   宫人们都不敢出声,寂静无声的等候,但这种寂静让沈娘娘更为心烦意乱,她扭过头,对钱怡道:“外头像是没了动静,也没个人来说个明白话,真是让人心里头发虚。”   钱怡正在愣神,闻言略有些慌乱的道:“啊……嗯。”她绞尽了脑汁,想要为沈娘娘分析,但自己却是云山雾罩,心神不定,几番张口也是无言。   沈娘娘只觉不耐:“若是朱沅在此,倒也能宽宽我的心。”   钱怡听着就抿紧了嘴,垂下头去,越发不肯出声了。   沈娘娘皱着眉:“她这是上那去了,活生生的就不见了人影?”   便有宫人答道:“回娘娘的话,先前清点人数,便有三个是没见了踪影的,朱女官便是其中一个。”还死了四个宫人呢。丢了的三个,想来是慌乱之中不择路逃出凤仪殿去,八成也是死在外头了。   沈娘娘显然也是如此想的,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人,花儿一样的年纪,又聪慧,生得又好……”说着也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唏嘘了一番,拿了帕子去按微湿的眼眶。   宫人们一夜担惊受怕的,与死了的、丢了的几名宫人交好的,也都一起伤起心来。   独钱怡不声不吭的埋着头,倒也没人在意。   正哀哀戚戚的,有名宫人抹了抹眼,就发现珠帘外站了个身影,心中先是一紧,憋着没出声。后头仔细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朱女官……?”   她的声音变了调,绝不是在哀惋朱沅了。众人不明所以的偱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时都惊住了。   没人帮着挑帘子,朱沅便自己挑了帘子进来,环视一周,上前给沈娘娘行了个礼:“娘娘万福金安……可吓死我了,外头乱得不成样子,大家都没事罢?都聚在此处,教我好找。”   沈娘娘定了定神,上下打量朱沅一番,见她脸色憔悴,声音沙哑,衣衫虽齐整,却皱皱巴巴的,有些污迹,不禁惊疑不定的道:“大门不是让人把住了,不许出入的么,你如何进来的?”   朱沅疑惑道:“臣女从未出凤仪殿大门呀。”   沈娘娘皱起眉:“休得胡说,我几番使人寻你未果!”   朱沅也不走近,就在原地答话:“回娘娘的话,这其中有些缘故。昨天夜里我寻思好大场雨,唯恐月前种在中庭的一株茶花苗被冲倒了去,便举着伞去给这花苗填实加固。那知道突然有人撞开大门冲了进来,臣女被迫得逃命,仓惶不择路,竟跑进了自个的屋子,这岂不是要被人瓮中捉鳖么?只好躲到床底下去了。臣女一直等着他们退走,岂料淋了雨,又趴在冰寒的地上,一时半刻的就严重起来,竟是头昏眼花的昏睡了过去,方才才算醒了。也是侥幸,竟无人发现,留得一命。”   众人看她脸色,听她嗓音,倒真是害了病的样子。平素多体面的一个人,这会子一身衣裳又皱又脏的,也像是在床底窝了一夜。   只沈娘娘将信将疑的望着她,实在不信事情有如此之巧,可也说不出什么。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娘娘也不能拿她如何,只得一笑:“你还真是有福气。”   朱沅忙道:“臣女是托娘娘的福。”话编得太假又如何,只消拖过这一时三刻便是了。   沈娘娘试探的问道:“你过来,帮着想想,这倒是怎么回事?”   朱沅屈膝道:“不敢再走近,免得过了病给娘娘……臣女脑中昏昏沉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沈娘娘便招了招手,让人搬了个锦凳,让她远远的坐了。   一屋子的主仆说着闲话,倒也能排解些担忧的情绪。   朱沅此时是装成对窦皇后和太子之事全然不知,不过说些空泛话罢了。   以往沈娘娘足不出凤仪殿,那是她自愿,和现在被禁止出凤仪殿,是两回事。   这样的状态随着时间越长,越发让沈娘娘焦急起来,她现在十分忧心太子已出了变故。   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就听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众人一齐住了嘴,更有两个机灵的宫人上前去打起了珠帘。此时就见有个小宫人在门口处停了脚:“娘娘,外头来了个公公,说是要传皇上口谕。”   沈娘娘的指头一下攥紧了帕子,惊疑不定的望着这小宫人。   她想了一阵,这旨还能不接么?有消息,也比如今瞎猜疑的好,于是将斜搭在榻上的腿放了下来,坐正了身子:“让他进来。”   小宫人应了一声,快步又走了出去。   过得片刻,就有个面生的小宦官跟着这小宫人进来了。   他见面先行了个礼:“娘娘千岁,小的成清,见过娘娘。”   沈娘娘道:“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成太监道:“皇上让娘娘往清元宫去说话。”   沈娘娘哦了一声,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极为恐惧。   她有些不安的挪动了一□子,迟疑道:“我,我先更衣,再去面圣。”   成太监躬着腰,低着头道:“皇上交待,娘娘不必上妆更衣,直接前往便是。”   这般急?沈娘娘心里突突直跳,她觉得自己的双腿似有千钧之重,站也站不起来了。   成太监抬起了头,目光之中并没有多少恭敬之意,语气平淡的道:“还请娘娘即刻便随小的前往。”   沈娘娘哦了一声,圣意不可违,她几乎是机械性的扶了一边宫人的手,僵硬的站了起来。   成太监又道:“朱女官可在此?皇上命朱女官也一同前往。”   屋里的目光一下齐刷刷的落到了朱沅身上,沈娘娘的目光更似要将朱沅烧出个洞来。   朱沅向前盈盈迈了一步:“臣女领命。”   **   沈娘娘坐上了步撵,朱沅在下边跟着步行。   但沈娘娘似乎座下钉了铁钉,一刻也坐不安宁,她不停的扭头望向朱沅,想让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但朱沅只是目视前方,面容平静的向前行走,根本不与沈娘娘对视。   沈娘娘想尖叫,想发问,但苦于随行之人全是清元宫之人而不得开口。   这短短一段路程,她只觉得比自己从前疯癫时还难熬,至少那时侯她可以尽情的渲泻,可此刻她有理智,她知道事情不对头,必须要谨言慎行。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到好多评论,谢谢温柔的妹纸们~一下就暖起来了有木有~下个星期应该会完结掉   第103章   大雨虽停,但空气中仍是十分湿润,沈娘娘下了步撵,身上的一件薄披风便都有些潮了,她随手解下扔给一边的宫人,又朝朱沅伸出手来。   朱沅顺从的伸出手去扶住了她,沈娘娘收紧了五指抓住朱沅的手,狠狠的盯着朱沅,朱沅侧脸回视她,微微一笑。   成太监在前头躬身道:“娘娘请随小的来。”   沈娘娘只得扶着朱沅的手跨进了清元宫的大门。   皇帝不是个喜欢更换摆设的人,清元的一切和数月前都一样,尽管在皇帝发作期间折损了不少,但宫人总会以尽快的速度用一模一样的填补上。   沈娘娘即便许久未来,也对一切都毫不陌生。可是她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都像是隔了一层雾一般,虚虚的落不到实处。这种感觉在看到皇帝的时候,尤为强烈。   皇帝已经换下厚重的朝服,只穿着一身家常的青缎直裰。椅子上铺了好几层的白貂皮,他整个人就像陷在这堆貂皮中一样,消瘦得不成人形。一点也不见肉的脸上,只有一对眼睛还有些原来的模样。   朱沅被留在了外间,沈娘娘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进去。   看到这样子的皇帝,沈娘娘心中沉甸甸的有些透不过气。   皇帝慢慢的向她看来:“你来了。”他抬起了下巴,朝着面前的条案抬了抬下巴:“还没用过早膳罢?这是朕让人一大早出宫去买的,是你最喜欢的罗记小点心,雀儿胡同的豆花……真古怪,听人说这卖豆花的还是原来那李老儿——他可真能活。”   沈娘娘只觉得鼻头微微有些发酸:“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似乎笑了笑:“坐,你先用膳。”   沈娘娘隔着条案与皇帝对着坐下,迟迟不知如何反应。   皇帝催促了一句:“快用罢,用完朕有话说。”   沈娘娘只得掂起了一块糕点,咬了两口,发觉自己其实早忘了是什么味道。当年多喜欢吃,在宫中也曾心心念念的想着,但真吃到嘴里,其实不记得了。或者说,她现在这种心境,吃什么都吃不出味儿来。   她心不在焉的勉强用了一些,便用帕子按了按嘴角,一抬眼,发觉皇帝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沈娘娘有些张惶无措的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打量她一阵,方才叹了口气:“蕴兰,这许多年来,你容颜未改。朕今日照了照镜子,却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沈娘娘埋下了头:“……皇上好生调养,定会养回来的,现在不过是瘦了些。”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蕴兰,朕对你好不好?”   沈娘娘没有说话。   皇帝道:“你定是以为不好了。”   他咳了两声,朝王得宝看了看,王得宝立即就端了碗汤药上来,沈娘娘远远的隔着,都闻得到苦味,皇帝却像是味觉全失一般,一口饮尽,眉头也未皱一下。   只是用完药,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养神。   沈娘娘不知他真意,心中不免难熬。   皇帝养了好一阵的神,再次睁开眼时,便有了点神气。   他露出惆怅的神色:“朕当然记得,当时许你溺水三千,只取一瓢。想来你也是因为朕未守住这诺言,是以才觉着朕不好。”   “可花前月下一时冲动说的话,如何能作得了数?不说朕是天子,就是寻常男子,也是三妻四妾的。多少妇人都能受得了,偏你受不了?”   沈娘娘猛然抬头望着他:“原来皇上都知道?”   皇帝笑:“朕当然知道,朕年轻时也曾醉心于与你的情情|爱爱当中。可是没有人护着朕,朕要制得住满朝心思各异的朝臣,与他们你来我往的斗智,要对得起先帝的期望,要一展自身的抱负,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种种杂事烦扰,情爱便有如秋日的折扇,夏日的棉被,变得多余了。自你以后,朕再未用过心去对别的女子动过情。”   沈娘娘听得脸色数变,又激动起来:“皇上,这是谎言。”   皇帝不以为忤,淡然道:   “政务扰心,朕不过就是贪一些好颜色,图一点新鲜劲,寻一点刺激罢了……   虽然这些感情变得多余,但朕始终待你有别于常人。   你仪态尽失,朕也护了你十数年,压制窦氏,让你居于凤仪殿,甚至有人向朕进言,唯恐太子会遗传了你的隐疾,可是朕也从未想过动摇他储君的地位。   这样,你还觉得朕待你不好么?”   沈娘娘张了张嘴,一时反驳不能,但是她心中始终在叫嚣着:“不对,不对!”   皇帝也知说不通她,他也并未想过要说通了她,摇了摇头道:   “蕴兰,你始终都未长大,还似少女一般,沉浸在情爱当中。   可是你身为一国之母的责任,身为朕妻子的责任,身为太子和大公主娘亲的责任,身为人子的责任,你可有一样尽过?”   这话却是正中了沈娘娘的痛脚,她脸色煞白,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皇帝神情逐渐变得冰冷起来:“你该尽之责一样未尽,朕却自问待你不薄。可是,为什么,你要害朕?”   轻轻的一句话,吓得沈娘娘一下没坐稳,从椅子上滑落跌地,她手软脚软的爬不起来,结结巴巴的道:“皇上说什么,臣妾没听明白……”   皇帝道:“你看着朕。”   沈娘娘迫不得己抬起了头,但心慌意乱,目光闪烁。   皇帝望着她,轻声道:“我大燕出海的航队,月前已是返航,你可知道?”   沈娘娘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头,虚弱的道:“……不知。”   这支船队出海许久未归,不过海上之事谁也说不准,也许什么时候就遇上海难了,也许不过是绕了点路。   皇帝道:“海上突起风浪,他们不得不在白原港着了陆。因着某些原因,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只悄无声息的遣了人入燕京向朕复旨。入了燕京,打听到种种消息,这一干人等胆也吓破了,消息都不敢让窦氏知晓,费尽了周章才传到了朕耳中。你猜猜,是何原因,是何消息?”   沈娘娘心中的惶恐愈甚,不安有如乌云罩在头顶,她牙齿打起颤来:“臣妾,不知,臣妾不知……”   皇帝哈哈一笑:“沈蕴兰,朕护着你十数年,原以为你天真单纯,只知为情要死要活的,便一味惯着你。谁知竟护出一条毒蛇,惯出你好一腔歹毒心思来!”   沈娘娘短促的尖叫了一声,捂着胸口,额上冷汗滚滚,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帝勉强撑着椅扶手,有些颤抖的站了起来,俯视着沈娘娘:“他们在海上救了个遇到海难的番人,叫‘安伯’的,你可熟知?”   沈娘娘连连摇头,程度之剧烈,连鬓边一支钗都摇掉了。   皇帝继续道:“这‘安伯’说他同一位黄老爷有些交易,什么交易,你说!”   沈娘娘落下泪来,嘴唇直哆嗦。   皇帝逼得更近了:“最后问得清楚,居然就牵连到沈娘娘身上了——朕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这福寿膏的始作蛹者,居然是你……”   皇帝看到沈娘娘一脸崩溃的模样,他残忍的道:“就在今日朝会,朕就下了令,让人去再抄了黄家,十数年前朕看你的脸面,容黄家上下活命,今日,就让他们一家上下,鸡犬不留。此时,想必禁卫军便已经到了罢?”   沈娘娘终于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   黄家如今又重新光鲜起来。   守望门寡的黄三姑嫁去了沈府,不日便是侯夫人;深宫之中的外甥女——沈娘娘,终于也重新有了消息。   皇帝如今的龙体堪忧,太子也许不日就要登基,作为沈娘娘的娘舅家,有心人也提早开始打点了。   刘氏很是得意了一阵,这日早晨却是满面惊慌失措:“爹,夫君,我们家外头让禁卫军围住了!”   黄家大爷吃惊的道:“这是为何?”他扭过脸来望着黄老爷,盼着他能说句明白话。   但黄老爷许是惊住了,对于大儿子和大儿媳的几番询问都没有反应,只怔怔的看着天。   刘氏咬着牙发了狠:“我去将金银收起些埋了。”拔足就往门外跑。   黄老爷喃喃的道:“没用的……又赌输了……”   **   王得宝去传了朱沅上前。   沈娘娘昏在地上,皇帝却没有理会,坐着一动不动。   朱沅也只好当作没看见地上的沈娘娘,恭敬的行礼:“臣女朱沅,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唔了一声:“起罢。”   朱沅站直了身子,发现皇帝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虚搭在鼻端,遮住了半边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朱沅一眼扫过,立即更为恭敬的低下了头。   皇帝问道:“你是从何是发现沈氏有不轨之心的?”   朱沅方才在外间,也隐约听了个影儿。她心中明白,太子是天家骨肉,皇帝不忍杀,但也不容他再登大宝。他这逼宫的事儿得压下来,却又要安个合理的污点让他失去储君之位,就只能给沈娘娘定罪了,让太子被牵连。   还有什么比得上沈娘娘信重的女官证言来得更可信呢?   福寿膏一事,朱沅并不知沈娘娘是如何操作的,对着皇帝,她也不敢撒谎,他轻易就能检验真伪,朱沅早已是一路翻来覆去的打好了腹稿,此时也只敢将些事实挑挑捡捡的说了出来。   这份说辞,皇帝倒并未起疑。只吩咐她道:“朕命你先看好沈氏,待宗人寺传你问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也须仔细。”   朱沅连忙应是。   皇帝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沈娘娘,皱起了眉,神情颇有些复杂:“来人,将沈氏送回凤仪殿。”   朱沅吃惊的发现,皇帝似乎并没有要立即处死沈娘娘的意思。   沈娘娘瘫在步撵之上,朱沅在一边跟着行走。   她皱眉看了看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的沈娘娘一眼。   心道她若不死,可真不妙。   虽如今朱沅受命看住她,下手的机会并非没有。但对朱泖所行之事,万不可施之沈娘娘之身,这宫中,明眼人太多。   不然……让她旧疾复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爱的们的奖励,非常感谢~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7 12:55:40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7 12:32:30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7 12:29:21   微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6 23:51:30   轻轻一笑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26 23:14:00   轻轻一笑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7-26 23:11:52   第104章   沈娘娘睡在榻上,面如金纸。   朱沅坐在一边,面色平静的替沈娘娘针炙。   方才成太监传了皇帝口谕,禁了沈娘娘的足,宫人行事须得问过朱沅,这道旨意,不由得令凤仪殿上下惊疑不定。可又不敢多问,只得听从朱沅吩咐,先将殿内打扫收整。   外头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有宫人轻声道:“钱女官。”   朱沅闻声,将银针一收。   钱怡在帘外道:“钱怡参见娘娘,娘娘千岁。”   朱沅扬声道:“进来罢。”   钱怡挑帘走了进来,先是对着沈娘娘行了一礼,朱沅还正对着她坐着,忙侧身让过了。   钱怡轻声道:“娘娘凤体如何?”   朱沅便指了指榻上的沈娘娘:“娘娘此时还昏睡未醒。”   钱怡道:“朱姐姐为何不宣太医?”   朱沅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紧绷着,口气不善,便道:“我也不避讳你,娘娘得罪了皇上,不日将降旨罚罪,此时将她禁足,亦不许外人入凤仪殿来。若要请太医,须得皇上下旨,我却没这本事求到皇上面前去。”   钱怡面色一白,她隐约猜出沈娘娘犯了事,此时方得印证。沈娘娘是太子的生母,不知是否会牵连太子。   她一急之下,连忙问道:“犯了何事?”   朱沅看她一脸焦急担忧,便淡淡的道:“这也是你胡乱打听得的?”   钱怡闻言便咬住了下唇,只一双眼紧紧的盯着朱沅。   过了好一阵她才压着声音道:“你为何半丝也无担忧之色?”   朱沅皱了皱眉,颇觉古怪,她此时才仔细的去看钱怡。这阵儿她自己心中事多,钱怡与她疏远,她并非一无所觉,只不过不在意罢了。此时看向钱怡,方觉她这数月来清减了不少,看向自己的脸色隐有些怨气。   朱沅微微一笑:“你我不过女官,虽陪伴娘娘一场,到底这些事与我们无关。此时倒要尽量将自己摘出去才好……我劝你,也将心思用在旁处,休将自己赔了进去。”太子还不知下场,钱怡还这样痴心,也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朱沅这也算是真心劝诫了。   不过听到钱怡耳中,却令她气愤不已,一时她满面怒气:“你真真无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朱沅看了她一眼,淡然道:“你先出去罢,娘娘今日受激过甚,需得好生歇息,休要在此处吵闹。”   钱怡一噎,但此时凤仪殿是朱沅说了算,她只能担忧的看了眼沈娘娘,退了出去。   待她一走,朱沅便含笑看向沈娘娘面上,果然沈娘娘慢慢的睁开了眼。   她目光沉沉的盯着朱沅,低声道:“我一向信重你,冷落钱怡。想不到最末却是她对我还有两分关切。”   朱沅嗤笑一声:“她是爱屋及乌。”神情极为不屑。   沈娘娘看她这神态,被激起了怒气:“我待你还不够好?倒没料到一旦落难,你翻脸如此之快。”   朱沅看向她:“臣女待娘娘,素来也说得上尽心尽力啊……可娘娘未念臣女半分苦劳,意欲处死臣女呢。”   沈娘娘心中就是一跳,瞪大了眼睛,慢慢的撑起了身。   朱沅的神情那一刻阴冷而恶毒,沈娘娘都不自觉的往榻里缩了缩,她才被皇帝一番言语给惊至昏厥,心中纷乱,脑中昏沉,一时底气不足的道:“你胡说……你有何凭证。”   朱沅笑:“臣女不需要凭证,此事难不成还要到大理寺说个清楚不成?只要臣女心中认定便可。”   沈娘娘总算找回一些思绪:“先不理会你的胡思乱想,你只说,皇上为何会宣你问话?你做了甚么?”   朱沅看她一眼,说不出的恶毒:“没做甚么,不过是早早发觉事态不对,早早向皇上投诚了。”   沈娘娘胸口憋闷,感觉呼吸困难,脑中一阵一阵的抽疼:“早早?你早就发觉了什么?”   朱沅笑哼了一声:“自然是早早的就发觉了皇上要做个渔翁,让太子和窦皇后鹬蚌相争了。”   沈娘娘按着胸口,呼吸粗重起来:“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还是你进言,太子才派了替身出京,你为何……!”   朱沅轻轻的靠近沈娘娘耳畔:“娘娘可别冤枉臣女,太子幕僚无数,怎会用得到臣女?娘娘有何凭证?尽可拉了臣女面圣。”   沈娘娘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按着胸,咬牙瞪着朱沅。   “好罢……,”朱沅一副无奈的模样:“若娘娘心存良善,不曾想置朱沅于死地,我自然发觉异象便会向娘娘禀报,可是娘娘偏偏想置我于死地,我只能求活,但辜负我的人,最好一个也不要活。”   沈娘娘只觉脑中突突的抽疼,朱沅向前一倾身,伸出手来按住沈娘娘的肩:“娘娘快歇息罢,如今还有这锦被高榻可卧,来日到了冷宫,被褥可是又薄又硬。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想来那屋子还透风漏雨的,可怎么过才好?”   沈娘娘觉得朱沅一双手沉沉的搭在她肩头,她想挣,却全身无力。   朱沅一只手移动,比到沈娘娘颈项上,轻轻的滑动,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娘安心,也许不必进冷宫。也许就是赐来三尺白凌,令娘娘往后免受人世苦楚……听说戚夫人也是被勒死的,到时你们姐妹俩相会,各自拖着长舌,好好论一论,谁更得皇上圣心,死的时候是否痛快,还是非常痛楚——那白绫收得紧紧的,你拼命伸了指头进去,想扣进去拉开点间隙,可是皮肉都扣疼了,它只会越收越紧,喘不过气啊,想必眼睛慢慢的往外鼓,口水不自禁的流了出来,舌头也会越吐越长……”   沈娘娘想叫她住嘴,却觉得朱沅这手掌似乎扼住了她的声音,想打开她的手,用尽全力举起了手,却只能虚虚软软的搭在了朱沅的腕上。   朱沅还没停歇:“从前我一直不敢说,现在说句实话予娘娘听,戚夫人,当真比娘娘美上许多,怨不得皇上毫不顾忌,非要了她……”   沈娘娘心跳如雷,脑中抽疼愈烈,又觉越来越喘不过气,终于白眼一翻,再次昏了过去。   朱沅缓缓的坐正了身子,唇边带着笑,从袖里摸出牛毫细针来,继续替沈娘娘扎针。   **   萧源抱着臂,倚案斜斜的站着出神。   被同撩往肩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有好事也不叫上我们!”   萧源侧过头:“有何好事?”   这话一出,被人围上来玩笑的擂了几拳:“你既然发觉事有不对,就该叫上我们一班兄弟,一起抢个护驾之功,为何自己一人?”   萧源哦了一声,明显心不在焉:“我也是临时发觉有异。且最末了在清元宫轮值的,不都护驾了么?”   众人气得牙痒:“这如何一样?冒着性命之忧前去面圣一表衷心,与被人杀到眼前糊涂尽职,如何能一样?”   “若有赏赐下来,定要请我们去大饮三日三夜!”   萧源哈哈笑着答应:“这有何难,等着便是。”   待众人闹了一阵散去,他便仍是出起了神。   **   皇帝命人去召了二皇子来。   二皇子的生母只不过是个洗脚宫婢,容貌平平,被皇帝一日酒后糊里糊涂的幸了。   但她的命令人称羡,一次居然就怀上了龙种,诞下来,居然还是个皇子。   皇帝子嗣不多,这一个皇子,不知令多少人红了眼。   不过由于她容貌太过平常,就算育了皇子,皇帝也并未多看她两眼,才教一干嫔妃心中勉强找回些平衡。   待到这二皇子年纪渐长,众人发觉他资质也十分平平,太子从前先生说一遍便会的内容,他学上三遍尚且勉强才能理解。渐渐的众人这心态,也就平了。   待到有了三皇子,一看就是天资聪颖,又是皇后之子,被众星拱月的。二皇子便更无人记得了。   他就在这深宫,悄无声息,令人遗忘般的成长。   如今皇帝意欲废太子,三皇子也是身负其母罪孽,皇帝便想起这唯一一个漩涡之外的二皇子了。   二皇子容今年九岁了,皇帝以往也不大在意他,此时方带了审视的眼神,仔细去看他。   他的身形倒令皇帝满意,不似太子单薄。只是面容不讨喜,嘴唇遗传自其母,略厚。双目不似太子与三皇子灵动,看着便觉不够聪慧。   皇帝以手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了两声:“他功课如何?”   二皇子的先生便在一边答话:“回皇上的话,二皇子学到了《仲书》。”   皇帝皱了皱眉:“为何进展如此之慢?”   先生连忙埋低了头:“回皇上的话,二皇子进展不快,然所学扎实,一旦记牢,再不忘的。”   皇帝闻言来了兴致,随口考校,二皇子都对答无误。   皇帝点了点头:“虽无灵性,倒也无功无过。”   又问二皇子还学些什么,先生一一的答了。皇帝道:“闲散杂学就不必再学了。”先生连忙答应。原先本是皇帝让二皇子不必拘着,只消学些陶冶性情,识得几本书便是,此时他一翻口,再没人敢和皇帝较真的。   皇帝见二皇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显得有些呆滞,便心中不喜:“容儿为何盯着朕?”   二皇子一板一眼的行了个端正的礼:“早前听闻父皇龙体不适,儿臣担忧,今日一见,父皇如此模样,儿臣心中难过。”   皇帝不以为意,说关心他的人太多了。待到觉得有些疲惫,便挥了挥手,让二皇子退下。   王得宝上前来给皇帝按腿,皇帝微阖着眼,叹了口气:“看他这蠢笨之样,朕真放心不下。”   王得宝笑道:“二皇子怎会蠢笨?只是皇上您天纵之才,寻常人等瞧不入眼。二皇子比及小的所见寻常人家的孩童,已是聪慧许多了,且他年纪小小,用心至诚,也非比寻常。”   皇帝略睁开了眼:“唔?此话何解?”   王得宝拍了拍手,便有个小宦官用托盘端了厚厚的一大叠纸来。   王得宝站起身接过,呈到皇帝面前:“二皇子自从听闻皇上龙体欠安,便每日为皇帝祈福,日日写足一百个福字呈来清元殿。”   皇帝微讶,撑起了身子附向前,拿了一张摊开。只见上头写着一百个形态各异的福字。一张张看去,就见他的笔迹先前稚嫩,到最末一张,“福”字已经写得像模像样了。虽少了几分风流,但浑厚沉稳,看着让人舒心。   “为何朕却不知?”   王得宝低下头:“今日小的见皇上问起二皇子,想到此处,便先命人找了出来。先前许是皇后以为些许小事,命不必以此打搅皇帝。”   皇帝怒道:“一派胡言。”   他复又低下头去看这字:“以前曾听他先生夸他‘用心’,果然如此。若非用心,只是胡乱写了应付,这字便不会有这般进益……朕此时倒觉得,兴许再有天姿,心不正也是枉然,天下难事,‘用心’二字或可破。”   王得宝笑着应是。   韩充仪将多年积蓄全给了王得宝,王得宝见并不用欺君,乐得说两句好话,过个几日形势一变,指不定他就要求韩充仪赏口饭吃了。   皇帝叹道:“只恨朕这身子,若能多活两年,也能看着他些,教导他成才……”   王得宝连忙跪下:“皇上定会万岁万万岁。”   **   不出几日,燕京形势大变。   太子被废,遣去青州守皇陵,若非圣旨终身不得出青州。沈娘娘听了这消息,癔症就复发了,据说日夜不停的胡喊乱叫,声音甚是惊人。   皇帝下旨,将沈氏迁入偏僻冷宫养病。   沈家上下被削为庶民,念在其祖上的功劳,倒也留了个囫囵。   窦皇后被命出家修行,宫外的窦家被连根拔起,只除了窦纯妃那一支。   至此时,朱沅才隐约估出,窦汝珍是极容易得到窦家消息的,恐怕也早就暗中将消息通禀给皇帝了,于沈娘娘这一边倒是应付。   事关窦皇后与沈娘娘暗用福寿膏谋害皇帝,众朝臣们也一致保持了沉默。   朱沅佐证了沈娘娘,窦汝珍钉死了窦皇后,倒并未流出太子领兵轼父的传闻。   因沈娘娘迁入冷宫,便也用不上女官,朱沅入宫未满三年,竟然就得了些赏赐就此出宫了。   柳氏自是喜不自禁,拉着朱沅上看下看:“前几夜为娘都唬得睡不着。外头一下儿就全都是军爷们来来去去,大家伙连门也不敢出。都猜着怕是宫里头出了事,偏你在里头,娘这心里呀,七上八下的悬着。”   朱沅也是直到回了家,才算放了心,先前亦是悬着心唯恐被灭了口,幸好她表现得对太子之事一无所知,而沈娘娘之事却是明摆着的,也许她是官员之女而并非一般宫人,又或是事前投诚起了作用,当真捡回一命,在此事中悄无声息消失的宫人却不知几何。   朱沅自然不会自找麻烦,对于宫中之事三缄其口。   倒是朱临丛颇有些郁色:“真是白入宫一回!”原先服侍的沈娘娘入了冷宫,没被牵连已是万幸,日后更不说仗势了。   柳氏不悦:“老爷好没良心,到底是沅儿要紧,旁的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少了它也不是过不了日子。”   这话连朱老太太也认同:“大丫头能囫囵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朱沅笑而不语,只管将自己的东西让人收拾入册。   她得的这些赏赐在朱家人看来,自然都是好东西。朱沅挑了一些给了朱老太太和柳氏,柳氏往日里得的不少,朱老太太却是头一回,不由得两眼放光的摸着匹缎子:“这料子可真好,给我这老婆子是糟蹋了,半条腿埋进了黄土的人,穿得了几回呢?”   少了挑事精,近来朱老太太同柳氏的关系有所缓和,柳氏捂着嘴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这身子硬朗着呢,正该多置几身。”   沉哥儿可是半点也不见外,跟着含素、雀环团团转,她们拿什么,他都要凑着看一眼,看到喜欢的就望着朱沅,朱沅也就笑着让给他了。   这一家和乐的样子,令朱沅暗中感慨,真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她一边想着,一边望向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朱临丛。少了这重身份的弹压,只怕他又要犯混了。   **   萧源得了假,在家中歇了几日,成日里沉着脸,一语不发。   萧见行疑心他知道了自己要给他说一门悍妇而不乐,因此这几日也不去招惹他,唯恐惹急了他,发起横来倒也吃他不消。   萧源心事缠身,夜里睡不着,第二日天没亮就醒。   这日依旧是天还没大亮,萧源一觉醒来,也不起身,将手枕在头下,两眼望着帐顶,一动也不动的想事。   窗外传来鸟儿似有似无,零星的啾鸣声,风吹过,树叶沙沙的轻响。   听着这样柔和宁静的声音,他的心境也略平稳了些。   突然他神色一变,睁大了眼,撑着床一下坐了起来,面上神情又是疑,又是喜,又是怒,变幻不定。   想得再也按捺不住了,就这样起了床,连外衣也未着,光着脚就往外头去。   他驾轻就熟的一路潜行,翻上了墙头。朱家院里已经有几个仆妇早起,正掌着灯在准备些琐事,其余地方倒都是一片沉寂。   萧源悄无声息的潜了下去,贴着墙根走动,靠近了朱沅的东厢。   因为天冷,窗子并未大开,只微微留了一条缝透气,萧源走近,轻轻的将窗扇撑开了些,往屋里看。   一扇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朱沅的婢女素来是在屏风外头打地铺的,此时屏风外头却是没人躺着。   萧源不能确定屋里没有旁人,但他确实按捺不住了。他冲动的想,若是被婢女发现,就制住她好了,此刻一定要和朱沅说上话。   因此他将窗扇撑得更开了些,一个滚身就翻了进去,悄无声息的着地稳住身形,左右看了看,迅速的向前走去。   他向屏风后探出头去看,只见果真没有婢女,床帐内只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静静的侧卧着。   萧源一步一步的向前,挑开了帐子坐在床侧。   朱沅正在沉睡当中,微微的一点光亮之中,她显得十分沉静而安宁。   萧源伸出手去,将一绺搭在她鼻尖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朱沅似乎非常警醒,这一个轻微的动作之后,她的睫毛便开始微微颤动,再过了片刻,她就轻轻的睁开了眼,有些迷茫的看向萧源,看了一阵,眼神才清明起来。   萧源又是怒,又是喜,神情复杂的望着她:“你为何要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轻轻一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30 14:37:59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8 21:05:25   轻轻一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28 11:07:51   感谢亲爱的们扔雷鼓励~   这一章还算肥吧,哈哈。   第105章   朱沅定定的看了萧源一阵。   他抿紧了唇,下颌的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凌厉,但他似乎来不及梳理头发,微卷的长发绫乱的披散着,又柔和了这种凌厉。   朱沅觉得很难启齿,因为她想对他坦诚,但坦诚的言语绝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也许是因为一同在大雨中奔跑,也许是那一夜他中途折回,在她门外守了一夜,也许是因为那一叠干燥的衣裳,也许是因为那一杯微温的水……   她沉默的样子,让萧源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但始终有一丝希望不肯放弃:“出声!”   朱沅撑起身,慢慢的坐起,将枕头垫在了腰后靠着。一切的动作都慢条斯理,她似乎在用这动作来缓慢的梳理心绪。到末了她注视萧源的目光,已经是十分冷静了:“……进出宫门都有宫人查验,衣角都要翻一个遍,这你也是知道的。既如此,毒药岂是好得的?我自然是没有了。当初不过是讹你,不过……我亦不想再欺骗你,若我真有毒药,亦会毫不迟疑的下在茶水中。”   萧源双目一缩,他满腔喜悦而来,却被兜头淋了个透,他抑制不住的伸出手去钳住了朱沅的肩,咬牙切齿:“你知道我心悦你,你知道,所以你肆无忌惮,以为我会一直容忍,一直容忍!你以为我就不会拿你如何!……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朱沅肩头略有些疼痛,她想做点什么来让他舒缓一下情绪,可是她刚刚抬起手来,就被萧源一下大力的往后一按,她顿时就被禁锢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萧源的脸就重重的撞来上来,直撞得她唇齿生疼。他有些蛮横的亲|吻着她,热血涌动,满是掠夺。朱沅没有反抗,萧源慢慢的停了下来,牙齿咬着她的半片唇。谁也没有闭上眼,四目近距离相对。   萧源放开了她,慢慢的坐直:“你等着,我一定要娶你。让你后悔对我的欺骗。”   朱沅笑了笑,抬起手来抓住他一绺卷发扣在手心:“好了,我已经后悔了,以后我不骗你了。”   萧源扣住了她的手:“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   他顿了顿:“不欺骗了,但你是否会信任我?”   朱沅的笑容消失,她一惯狠得下心,此时却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抱歉。”   萧源将发丝从她手中抽出,站起身来,瘦削而有力的指头捏住了她的下巴,他弯下腰来:“我要将你关起来,让你每日都只能见到我一人,让你除了信任我,没有任何其他路可以走。”   他是认真的,朱沅看着他的眼神,只是笑:“其实也许这一世,再也不会有什么需要用到信任。我会对你很好的,很好很好。”   萧源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些,轻轻的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不。”说完这一个字,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害怕会对她做出更多粗暴的事来,压抑的看了她一眼,松开手,转身走了。   从前他看见她对自己笑一笑就很满足。可是被她欺骗过后,被她不信任过后,他发现了自己新的渴望。要她的坦诚,要她的信任,要成为她没有了就活不下去的人。   朱沅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嘴唇。她再也不讨厌他的碰触了,相反,还有些淡淡的喜悦。或者比起大多数人来,她更信任萧源,但却无法真正信任。就这样吧,嫁给他很好,至少他对她有一份真心,如今前途一片光明,也能借势,方便她照顾柳氏和沉哥儿。   **   姚氏气急败坏的冲回了家。   萧见行一见看见,忙迎了上来,托住了她:“夫人为何如此失常?”   姚氏气恼的道:“妾身好容易央了娘家嫂子,寻了七拐八弯的人情,才将那杨敏蓉约了出来上香祈福。正待暗中相看,谁知源哥儿竟愣头愣脑的冲了出来,痴痴笑笑的也不知同那杨氏说了什么,杨氏立即一张脸臊得通红,甩了手就走了,只传出话来,不许姓萧的上她家门去。后头连我娘家嫂子也受了好一通数落。脸也丢尽了!”   萧见行心中一怒,忙让人出去寻萧源回来。又亲自端了水给姚氏:“夫人且先歇歇。”   姚氏顺过一口气:“也不知他说的什么,杨氏眼直直的,像是要厥了过去……老爷,就凭这,这杨氏也在源哥儿手下过不了两回。”   萧见行捻着胡须,沉着脸。   姚氏道:“老爷,如今也只这朱氏了。”   萧见行左思右想:“也只得如此,倒也不指望他们孝顺了,令分开去过,眼不见为净。”   姚氏忙道:“此事需得暗地里说定,免得源哥儿得了消息,又去坏事。”   一时她怕萧见行反悔,又将暗里打听出来的情形,拣好的说了,只求速速交了这一桩差事。   萧见行终是点了头,姚氏便急不可耐的请了人去探柳氏的口风。   **   朱沅刚洗净了头发,斜躺在榻上看书,发丝披在软布上,含素站在后头,动作轻柔的替她通头。   正是舒适惬意的时候,就听得外头抄手游廊里传来一阵吵闹。   朱沅隐隐的听着有雀环的声音,便搁下了书,对含素道:“这丫头性子急,又同谁闹起来了?你且去看看再来回话。”   含素答应一声,放下梳子往外头去。   过了好一阵含素才拉着雀环回来了。含素笑道:“大姑娘,没什么事,就是小丫头们要强,闹了两句。”   朱沅哦了一句,看到含素身后的雀环一脸的憋屈,便问道:“含素总想和稀泥,雀环你说。”   雀环闻言,精神一振,得意的看了含素一眼道:“才不是呢,今日灶上炖了几盅鸡汤,给老太太、夫人各送了去,还有一盅是姑娘的份例,不想赵姨娘屋里的留香也来取,婢子当然不肯让了!她竟说她们姨娘双身子的人,姑娘你年纪轻轻的用不着滋补!我们俩一路相争都不肯放手,谁知含素姐姐一来,就让我让了。”   朱沅笑了一声。她倒并非要喝这一盅鸡汤。只不过如今她才失了女官的身份,赵姨娘就敢到她手里抢食,这也是有试探之意。只要她让了这一步,便有第二步,往后在这朱家院子里,体面的管事婆子都敢来试一试她了。   当下朱沅就站了起来,将书一放,令含素拿了衣裳来套上:“这盅鸡汤我可以赏给她用,却要她跪着来接。”   含素张口欲言,朱沅便伸手拦着她:“我自有分寸。”   雀环喜不自禁,连忙抢了衣服替朱沅换上,扶着她的手就要往外去。朱沅道:“我为何要去她一个姨娘的屋子,你且替我叫了她来,你只同她这般说……。”   雀环听朱沅悄声一说,喜得眉眼直跳:“正是,正是,原先巴巴的闹出来,却没此际打脸!”   刚刚才闹过,自是有不少有心人都留意着东厢,看见雀环雄纠纠气昂昂的走了出来,不由都打起了精神盯着。   此时朱临丛正在赵姨娘屋里。   她的婢女留香拎了鸡汤回去,便有意委屈的道:“姨娘,快喝汤罢,耽搁了好一阵,怕是都凉了。”   朱临丛抬眼看了看她,笑道:“想来是你磨蹭,鸡汤凉了腻味,如何要得?”   赵姨娘也只笑。   留香壮着胆子道:“冤枉啊老爷!实在是大姑娘屋里的雀环霸道,非得她挑得剩了,才给咱们姨娘。”   朱临丛脸色便不好,朱沅连他这亲爹也给撅回来几回,他算是深知她的恶行了。   赵姨娘鼓励的给了留香一个眼色,留香便道:“这雀环说,咱们姨娘说得好听是个主子,说白了在大姑娘面前,也就是个奴婢,配不上受用这些。”   赵姨娘望了朱临丛一眼:“不能罢?贱妾自然是要让着大姑娘的,但一个婢女,没得也欺到贱妾身上来了?”说着眼圈便有些红。   朱临丛本来对朱沅是没了脾气,并不想同她计较。但看赵姨娘这幅样子,也不禁心疼起来:“好了好了,不过是个婢女,回头我让人捆了她来给你出气。”   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通传:“大姑娘屋里的雀环来了,说是大姑娘有话要说给姨娘听。”   留香一听,精神一振,她不自禁的摸了摸手腕,方才被雀环那丫头抓过的手腕还疼着呢,不想她就送上门来了。   朱临丛先前也有些敷衍的意思,此际却只得喝了一声:“让她进来受罚!”   雀环才一进屋,留香得了赵姨娘眼色,就窜了上去先甩了她一耳光:“贱婢,此时来赔礼也晚啦!”   雀环一下被打蒙了,但她素来不示弱,当下反手就同留香撕打起来。   雀环原先是乡下丫头,什么粗活也干得,这体力自然是比留香强,三两下就反打得留香无还手之力,留香一边大叫:“传香,你是聋了么?”一边四处闪躲。   赵姨娘只吓得往朱临丛怀中躲:“老爷,这婢女好生凶悍!”   朱临丛只道:“还不住手!成何体统!”   但门外的传香也跑了进来帮手,赵姨娘便摇了摇朱临丛:“老爷且让她受些教训。”   雀环以一敌二,自然有些不支了,当下她也不打了,就满屋子绕着坐在屋中的朱临丛赵姨娘二人乱窜,躲来躲去,她一会撞倒了花瓶,一会扫倒了插屏。   朱临丛气得眼角直跳,赵姨娘却是心中得意:你这动静越大越好,祸闯得越大,你家姑娘就越保不住你了,这屋里的心腹婢女都保不住,看她以后还有脸说话?   想着自从一进这朱家,就被朱沅压制,赵姨娘心中一腔的怨气,好容易朱沅如今从架子上落了下来,自然是按捺不住要找她的麻烦了。   雀环横冲直闯的,将这屋里搅了个翻天覆地,留香和传香两个丫头恨她恨得牙痒痒的,一心就想按住她,扇十七、八个嘴巴子,谁知雀环灵活,倒是逮她不住。   两人发了狠,咬了牙分两边向雀环冲过去。   雀环一下绕到了赵姨娘身后,大声道:“可别冲着你们家姨娘!”   留香和传香唬了一跳,只得停了脚步。   朱临丛当真被勾起了脾气:“你这贱婢,当真无法无天,正该提脚卖了!”   赵姨娘一听,心中暗喜,脸上不由就露出抹笑来。   谁知雀环就出其不意的附到了赵姨娘耳边。   赵姨娘心中一惊,还以为她当真胆大包天敢伤了自己。谁知雀环却只是附到她耳边低声吐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却有如惊雷,惊得赵姨娘一下面白如纸。   朱临丛暴跳如雷道:“去喊了外院的粗使婆子来,不必问过谁,直接将她拖出去!”   留香和传香面上一喜。   赵姨娘却是一手按住了胸口,另一手按住了朱临丛的手臂:“老爷且等等。”   朱临丛疑惑的望着她。   赵姨娘勉强笑笑:“贱妾觉着,只听一面之词未免不妥,还是让雀环也说上两句。”   这下倒惊着了众人。   留香大声道:“姨娘!”   赵姨娘便道:“住嘴。”   雀环目光自屋中扫过,见众人面上惊疑不解,只觉痛快,嘴上却慢吞吞的道:“还请姨娘到屋里说话……留香嘴臭,这些话,婢子学出来没得给老爷触了霉头。”   赵姨娘答应一声,也不顾朱临丛古怪的神情,就撑着站起来,跟雀环往里屋去说话。   朱临丛糊里糊涂的,赵姨娘虽然一幅柔顺的模样,但朱临丛也不是傻到没眼,她巴望雀环倒霉那是摆在面上的,为何突然又情势大转?   正疑惑之间,赵姨娘又从里头出来了。她一出来,就勉强对着朱临丛笑道:“原来是留香这丫头,口无遮拦,一张嘴污了大姑娘,又污了夫人,还没轻没重的掰扯到宫中贵人身上了……这也是话赶话急的,但总归是犯了忌……”   朱临丛唬了一跳。留香就要喊冤,就见赵姨娘冷冷的一眼望过来,那模样,就像她敢说一个字,赵姨娘就要立即撕了她似的。留香不自觉的就闭了嘴。   赵姨娘笑着走过去,拎了桌上装着鸡汤的食盒:“原是因着鸡汤起,妾身这就走一趟,求大姑娘个原谅,一家人乱说了话,也别传到外头去了。”   朱临丛忙道:“这是应该应份的。想来她也不至于如此没分寸。”   赵姨娘拎着鸡汤出去了了,雀环便隐讳而示威的朝着留香和传香面上瞪了一眼,对着朱临丛道:“婢子也回去服侍大姑娘了。”朱临丛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让她走了。   赵姨娘走至抄手游廊,雀环便跟了上来:“姨娘这样去,姑娘恐怕不满意,我们姑娘说了,让姨娘跪着送回去。”   赵姨娘咬了嘴唇望了望自己隆起的腹部,又望了望雀环。雀环不为所动的哼了一声。   赵姨娘只得慢慢的跪了下来,满脸憋屈的捧着食盒,往前膝行。   这教各处看热闹的人都惊得咋舌:不过是争了一盅鸡汤!至于这般跪地膝行?   作者有话要说: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1 00:14:03   tjh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31 19:33:46   轻轻一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7-31 18:09:50   感谢亲们投雷鼓励。   感谢温暖的评论,有的手机打字还打这么多,真的不容易,么么哒~   第106章   柴夫人正要去上房,就见着了这一场好戏。   给她领路的宵红略有些着急,低声对柴夫人道:“夫人这边走……让夫人见笑了,想来是这婢女犯了事在受罚。”   柴夫人配合的转过脸去,笑道:“谁家没几个不听话的下人?”   宵红额上沁出了汗,她也不知柴夫人这一眼,是否看出赵姨娘那隆起的腹部。   等到了上房,柳氏迎了柴夫人说话,宵红见柴夫人并无异色,渐渐的才放下心来。   这厢赵姨娘忍辱将食盒举过头顶:“……冒犯了大姑娘,贱妾特来赔罪。”   朱沅冷笑一声,自含素手中接过梳子,抬了抬下巴:“你们到门外去守着,别让这起子看热闹的靠近了。”   含素和雀环答应一声,走了出去将门掩了。   赵姨娘只觉得松了口气。   朱沅一边不甚在意的梳着发尾,一边对赵姨娘道:“你倒威风。”   淡淡的口吻让赵姨娘更为心虚,忙道:“都怪贱妾没管束好婢女,自身却是没有半点冒犯大姑娘的心思。”   朱沅没有出声。   这沉默让赵姨娘心中惊疑不定,她不知道朱沅知道多少,也不知道朱沅想做什么。   时间一久,举着食盒的手就有些发抖了,她本是婢子出身,可惜如今养尊处优,再像从前那样一跪半个时辰的事就做不了了,更何况手中还举着个食盒。   她不禁抬起了头,露出哀求的神色:“还求大姑娘大人大量,回头贱妾绑了留香来让雀环出气就是。”   朱沅笑:“你倒嘴硬。你的这点破事,我早就清楚。跟你说罢,我一点也不在意有人给我爹爹戴了绿帽儿……”   这般一说,赵姨娘再也撑不住,双手一软,食盒就掉在了地上,盅里的鸡汤泼了出来,瞬间将地上污了一片。赵姨娘手忙脚乱的拿了帕子去擦,躲着朱沅的眼神心虚道:“贱妾不知大姑娘所指何事,想是姑娘误会了……”   朱沅道:“想来你受的教训不够了,罢了,明日我就让人请了你表哥来家。”   赵姨娘也不收拾了,一下扑到朱沅膝下:“大姑娘,不要!”   朱沅让了让:“你也仔细些,莫要腹中胎儿保不住,倒怨是我下的手。”   赵姨娘怔了怔,朱沅笑道:“怎么,动了些歪心思?我略懂些歧黄之术,这胎儿到时怎么没的,却蒙不住我。”   赵姨娘脸色更白了,她吃惊的望着朱沅,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转过一丝念头,如何就被她看穿。   当下哭道:“大姑娘饶命,大姑娘饶命!”   朱沅嗯了一声,端起杯茶水来抿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道:“你急什么,我早说了,我其实并不介意……而且,你这腹中是个女孩儿,来日你多用心思,让我爹爹多掏些私房,好好将她嫁了,碍不着什么。”   赵姨娘听她说不介意,心中并不相信,只是一味哭泣,但听她说到是个女孩儿,却不自禁的停了哭了,一边擦着泪,一边疑惑的望着朱沅。   朱沅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我爹素喜钻营,升迁也是早晚之事。家中妾室如何会少?少了你一个赵姨娘,也有新人。我不喜做无用之功,赵姨娘就在朱家安生过些清闲日子……只是这恭敬侍奉主母却是你的本份。”   赵姨娘心中一个激灵,顿时明白过来,朱沅这是拿住她的把柄,让她日后成为柳氏的助力……看那贾氏对柳氏如此恭敬,只怕也被这大姑娘拿了把柄?   她想着贾氏的种种言行,此时想来,分明是忌惮畏惧,因此心中对于朱沅不想动她信了几分。   被人掐着脖子过日子,自然是不痛快了,但赵姨娘却无路可选,当下连忙表了忠心:“这本是贱妾应当应份之事,大姑娘只管放心。”   朱沅含笑看着她。   赵姨娘以为她不满意,连忙指天指地的赌咒一番,朱沅才将手中杯子放下:“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从此与你表哥,不要再见了罢。”   赵姨娘连忙应下。   朱沅又道:“回头你且将留香送来,让雀环出一口气,这才算是交待了。”   赵姨娘听到这句话,反倒是一颗心落到了地:“好,好。”   待雀环好生扇了留香几个大耳光,心满意足的回来,终究是忍不住问:“姑娘为何又放过了赵姨娘?”   朱沅叹了口气:“我原以为我还能多留几年,如今怕是不能了。留个有把柄的在家里,比没把柄的好。”   她没料未满三年便从宫中出来,如今年纪又是正好,柳氏只怕又将重提说亲之事。在这方面,柳氏倒是十分固执,朱沅拗她不过,且萧源还在一边等着,思来想去,她是留不住了,多替柳氏谋划一二,才能略安些心。   **   柴夫人从朱家出来,又去萧家复姚氏的话。   柴夫人道:“那柳氏一时也没给个准话,只道要同她家老爷商量,不过我想着你家源哥儿年少有为,谁家不爱这样的女婿,此事倒大半是成了,过两日我再去问。”   虽她心中觉得古怪,那跪地女子穿戴像个姨娘,有了身孕还跪地膝行,这朱家只怕也是家宅不宁,这种情形,这朱家大姑娘也不能多好。不过她到底将这话吞到了肚里: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她不过就是做个中间人,回头收一份谢仪,何必去做个恶人呢?   姚氏千谢万谢的送走了柴夫人。   只因想着同朱家结亲,便对朱家的事情更为上心了,等到姚氏打听到朱家这一场闹剧,不由得背着人拍着大腿笑:萧源真摊上这么位妻室,那还真是针尖对麦芒,永无宁日。只是她再不敢让给萧见行知道,连忙吩咐一干人等不许议论。   **   这厢柳氏却是心中犹豫。两家比邻,她如何没听说过萧源?   先说上头这一重婆婆,并非萧源的亲娘,这往后只怕有使绊子的时候。   再说萧见行三两天的便要骂萧源一回“孽障”,“逆子”,听说的种种行径,也确实轻狂。这种性情,怕并非是个懂得爱护敬重妻室的。   虽说如今他前景光明,但柳氏自己吃了一回苦,更晓得这做夫君的,会体贴人才最是要紧。   事关重大,她一人也不敢推了,便让人请了朱临丛来商议。   朱临丛一听,倒也欢喜:“夫人,这萧源年纪不大,一身勇武过人,颇得皇上看重,正是前途似锦。唯有一桩憾事,他是武非文。但萧大人身在大理寺,甚妙。我看使得。”   柳氏嫌他三句话便要谋划到自己的仕途,心中厌恶。   朱临丛道:“正因着我们两家比邻,也有人向我打听此子,不想他家倒甚有眼光,寻到我家来了。”   柳氏本来就正在犹豫,一听有人抢,便觉是块香饽饽,一时难以决断。   她思来想去,寻思朱沅是个有主意的人,又在宫中开过眼界,必然晓得利害,还不如同她商议。只不晓得说到她的婚事,朱沅是否羞涩不好言语。   当下柳氏就亲自去了东厢。   朱沅正是在看书。柳氏同她东拉西扯的,反倒是自己不好开口。   朱沅笑看着她:“娘有何事,直说无妨。”   柳氏清咳一声:“原不该同你商量,只是事关要紧,你主意又足,也就顾不得了。”   朱沅嗯了一声,又给柳氏斟了茶:“娘,若事关女儿,可不许您乱拿了主意,快说来听听。”   柳氏便有些迟疑的将萧家的意思一说。   只见朱沅面带笑容,居然是半分羞涩也无,她两手慢慢的捧起了茶盏,似在取暖,眼睛躲在了热气后头:“娘便应下罢。”   说得和吃一块糕那般平淡。   柳氏大惊:“你……!”   朱沅别过脸去:“就应了罢。”   朱沅这般直接答应,实在古怪。柳氏猜疑,愣愣的坐了半晌:“你是和他……有私情?”她声音压得低低的。   若不是这样,萧家何以突然就上门来了,平素两家仆妇私下往来不断,但两家主人明面上却无多少交情。萧源年纪比朱沅还小些,正可再等几年,待往上升一升,再攀一门好亲。   朱沅也不想骗柳氏,便轻轻的嗯了一声。   柳氏脸色大变,一下抢过朱沅手中的茶盏往旧上一搁,茶水都荡出来半盏,一下洇湿了桌布,她全然不管,一下用力的抓住了朱沅的手:“你好糊涂!我看着你是个明白的孩子!你怎么就……!”   朱沅忙轻声道:“娘误会了,我们发乎情,止乎礼,在宫中之时,他帮我不少。有回随皇上往东燕山狩猎,惊着了熊瞎子,还是他救我一回。所以……”   柳氏脸色稍缓,伸手捋开了朱沅的袖子,看到守宫砂还在,这才舒了口气。   她仍有些迟疑:“你却未同我们提及,相来是怕我们担忧……以至为娘过于失礼,竟未上萧家答谢,平素见着那姚氏,也只是客套。”她叹了口气:“有恩便谢,也不要将你一世搭进去了,我怕他性子不好。女人嫁人最是要紧,一生就看这一回了,可不能马虎。”   朱沅笑道:“娘安心,我拿得住他。”   柳氏一听,白了她一眼,不过细细一想,只怕朱沅还真能拿得住……   她寻思朱沅若另嫁了他人,这萧源曾经救过朱沅的事闹出来,必然也要惹得朱沅婆家不满,倒是一桩麻烦。还不如就嫁了这萧源,只消拿得住他,倒也没旁的坏处了。   当下虽未说一个肯字,心里已是松动了。   朱沅看柳氏神情,知道她已是肯了。   虽之前她抱着无谓的态度,但当这事真定了下来,她心中居然微微一松,舒了口气。   柳氏看她这幅样子,真是忍不住就戳了她一指。   正在此时,宫中有小道消息传出皇帝偶感风寒,龙体愈发不堪了,太子原本要往皇陵,因皇帝病中无法顾及,并未发了明旨定了起程日期,因此也继续留在了宫中。   柳氏心焦起来,面上不敢说,心里却怕皇帝一旦驾崩,国孝三年民间不得嫁娶,这可如何得了?再过三年,朱沅可是年近二十了,彼时若情势有变,朱沅上何处去嫁人?   姚氏也是一心想着早早令萧源分开去过。   两方心意一致,因此都不为难,双方请了媒人,问名、换帖等事,一路便办了下来。   虽然家中还有个沉哥儿,但柳氏心疼朱沅,倒将自己大半的嫁妆都划拉出来给朱沅做嫁妆,还有早年她陆续为朱沅、朱泖攒的,此时全都归了朱沅。   一时朱沅的嫁妆备得颇为丰厚,朱临丛看了单子,眼角直抽,开口要骂柳氏败家,柳氏便冷笑:“都是妾身的嫁妆,除了给沉哥儿留的,便是给沅儿的。沉哥儿是个男儿,来日自可去挣。妾自己只留一口薄棺便好,其余的阿猫阿狗,也别想沾着半厘。”   朱临丛暴跳如雷,却没得法子。   柳氏一看果然爽快,再不用拿着银子还受憋。   转眼四月过去,到了隆冬,皇帝重病的消息瞒也瞒不住了。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虽有地龙,但皇帝体弱,已是不能太过受热,免得虚火旺盛。众人心中都暗暗估着,皇帝怕是过了不这个冬。   朱、萧两家定了日子,就要在月底给两人成婚。   因着柳氏知道朱沅、萧源有私,怕闹出丑事,因此将朱沅看紧,并不许她随意出门。朱沅倒是不以为意,她甚为享受这样的清闲日子。   倒是萧源成日便像是被架在火上烘烤一般坐立不安,几回休沐回家,便要偷偷翻墙过来,但看着朱沅没事人一般的模样,他又十分气恼。   朱沅却是待他走了之后,才抑制不住的想笑——不能否认,她真是有意装着淡然的模样逗弄萧源。   笑过之后,朱沅捂住了脸,她发觉自己也有些雀跃,她似乎逐渐变化,心境真正的与十七岁的少女靠近。   是的,一日日的接近那一个日子,她也很有些按捺不住,她也有些喜忧掺半的期待。每一次萧源的到来,都能令她心中小小的雀跃。   她是真的,慢慢的接受了将到的末来。   日子在一日日的接近,朱沅一同入宫的女官虽未亲来,倒也都送了份礼来添妆。   反是谦霞县主亲自来了。她神色之间比从前开朗许多:“不曾想你才从宫中出来,这就要嫁人了。往后做了主母,可没做姑娘时清闲,想找你说话却不容易了。”   朱沅笑道:“只要有心,实在是容易的事。”   一阵时日不见,那些尴尬都淡去了,两人又重新好了起来。   到了那一日,天空铅云压顶,飘起了鹅毛大雪。   朱沅一早就被人催起来更衣洗漱,专门请了人来给她开脸梳头,一头青丝抹了头油梳上了繁复的发式,待旁人要往她面上上粉,她连忙拦住了:“且上薄些。”她可记得,自己前世上了妆,大婚之夜等不到方荣圃,自己掀了盖头路过铜镜之时,白白的一张脸在铜镜中扭曲着,唬得她顿时软倒在地。   全福人见她执意拦着,便也只由得她去,薄薄的扑了一层玉粉。   雀环偷偷的端了碗饺子过来:“姑娘饿了罢?”   朱沅一早起就在这坐着折腾头发,又只许她用了三个饺子,如何不饿的?当下让雀环在外头守着,偷偷的吃了个半饱。   过得一阵雀环进来,帮着把碗收起,又惊道:“口脂也吃掉了。”   朱沅道:“无妨。”一边说着,就自己对着镜子上了点口脂。   雀环瞅着她:“姑娘像是半点也不害怕……”   朱沅抹口脂的手就顿住了。她默然的放下手来:“不会更糟。”   雀环没听清:“什么?”   朱沅笑了笑,望着她,没有说话。   正沉默着,柳氏走了进来,让雀环退了出去,拉着朱沅细细的叮嘱着。   其实这些话,朱沅都曾听过一遍,因此她只是眼中含泪看着柳氏,点头答应。   朱沅想倚到柳氏肩上,头饰却过多过沉,不得动弹。   柳氏伸手搂住了她:“沅儿,娘对不住你,许多时候还要你反过来照顾娘……你妹妹,娘也没教好……”说到此处,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你可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娘才算……”一时泣不成声。   朱沅心中闷闷的,说不出话来,只好轻轻的拍着柳氏的背。   柳氏哭了好一阵,抹了抹泪,自袖里拿出两支珠钗来,铜底鎏金的钗身,上头用细铜丝串了些珠子缠在钗头,十分简陋,金色退了大半,珠子品相也不好:“还是你们小的时候自己串的,当时也不知看了村中那一家姑娘出嫁,有模有样的学着各自串了,说要留着长大了给彼此添妆……当时惹得我们好一阵取笑……”   朱沅脑中轰的一声响,心中一阵剧痛,她摇了摇头,一股泪意涌上,顿时眼泪脉脉的往下流,将脸上的粉都冲了开来。   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朱泖圆圆的小脸一本正经:“姐姐,妹妹你给添妆了,祝姐姐与姐夫百年好合……”   清脆稚嫩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响,朱沅心一阵一阵的绞痛,只是不停的哭。   柳氏也跟着哭了起来:“你们玩过就忘,娘也随口命人收了起来,昨日清点旧物,又翻了出来。沅儿……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夫妻恩爱,子孙满堂,泖儿那一份,全都归你……”   朱沅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无意识的了出痛苦的声音“啊,啊……”。   柳氏这才发觉不对:“沅儿,你如何了?沅儿!”   朱沅头一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外头爆竹震天震地的响起。   迎娶的萧源一行已经是骑着马过来了。因着两家比邻,萧源还特意带人绕城半圈才来的。一色的年少英武的武骑侍从,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引得许多人观望。   这时萧源拍着门,塞了不少红封方才进了朱家,在众人不断的恭喜声中也是面含笑意的拱手致谢,看着俊俏英挺,一表人才,引得众人赞叹。   朱沅的堂兄早从苏江乡下赶来,此时就该他将朱沅背出来送上轿子才对。   可外头一干人等寒暄半日,也只得个婆子出来道:“新娘子舍不得离家,正哭着呢。”   哭嫁也是常事,众人不甚在意的等着,可又等了许久,眼看着就要误了吉时,不免都疑惑起来。   朱临丛勉强维持着笑,指了个婆子:“去,让把大姑娘赶紧送出来。”   婆子答应着去了,萧源锁起眉头,目光沉沉的盯着东厢。   那婆子一去就不复返,朱沅的大伯娘和三婶娘撇了撇嘴,就私下里咬起耳朵来,只是朱老太太重重的咳了一声,两人才又消停了。   萧源越等心越往下坠。   终于看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朱沅的堂兄背着身着喜服头覆盖头的朱沅出来了。   鞭炮又热闹的响了起来。萧源舒了口气,心中存了疑,却不是发问时候,照足礼数,迎了喜轿,迎亲队伍又敲敲打打的多绕了半个城,再进了萧家的门。   待花轿落下,萧源上前给个下马威,往花轿门上踢了三脚,迎了朱沅出轿。   萧源眉头一皱,眼利的发现朱沅脚步有些虚浮,不等喜娘相扶,他立即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腕。   他一干同僚都笑了起来:“这个下马威下得不好,萧兄看来十分惧内啊!”   萧源任人取笑,仍是十分有力的扶着朱沅,在她跨火盆时更是揽了她的腰,将她悬空拎了过去。   两人入了喜堂,仪式正式开始。   萧见行和姚氏一脸喜气的坐在上头。   赞礼者赞唱起来,只是堂中这对新人都神思不属。朱沅胸闷头昏,萧源只顾望着朱沅。   萧源一时想起她原本就十分美艳,不知揭下盖头后,穿着这一身红艳嫁衣,是何种风情。一时又不知她出了何事,难不成是哭得太厉害伤神伤身?   幸而有着喜娘牵引着他们双方行礼,这一对失神的新人方才没有出错。   待到吉祥喜庆的祝章读完,赞礼者正待宣布“礼毕,退班,送入洞房”,却听喜堂门口有个女子冷声道:“朱沅,你这毒妇,也配学人成婚生子,正该受人唾弃,孤苦伶仃一世,死后更该身陷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才是!”   一时喜乐声骤然而停。众人愣愣的张大了嘴,望向喜堂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1 20:15:49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1 20:06:36   照例感谢投雷鼓励   快结束了,我真的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啊   这一章肥不肥啊?我本来想一章码到结尾,后来想起我的尿性,码太急肯定崩,脑一抽,就会神转折上再加神转折。所以又连忙稳住卡一卡,别急别急了,还有一章,最多两章就完结了。   第107章   萧源脸色一沉,目光紧紧的盯着朱沅,头也不回的道:“来人,捆了送官!”   却听那女子冷笑道:“朱沅,旁的也不必说了,可还记得你妹妹朱泖?你看看这是谁?”   朱沅轻颤了一下,立即被萧源发觉。   她抬起手来就想掀开盖头,却被萧源按住了手。   朱沅心中汹涌激荡:是谁?朱泖?她已经死了……自己都能重活一世,可会再有神迹?   她用力的要挣脱萧源的手,萧源感觉到这股力量,只好松开了手。   朱沅拉下了盖头,转过身看向喜堂门口。   两道纤丽的身影立在那儿。   朱沅白着脸定睛看了看,这才看出一个是钱怡,另一个却是……画绮?   画绮一见朱沅的目光,便有些畏畏缩缩的。   钱怡却是往前行了一步,伸出手来遥指朱沅:“你们可曾见过如此毒妇,连一母同胞亲妹妹尚且下得去手害了!”   她恨朱沅,但朱沅叛太子、沈娘娘的罪行却不能拿出来说,沈娘娘那是谋逆,朱沅叛了她叫“忠君”。可是一想到沈娘娘身处冷宫,太子也被圈在东宫中不知音讯,钱怡便心中越发怨毒。此时她便想起自己曾偷偷到东宫与太子幽会,在他书房中见过太子调查朱沅的卷宗,上头推测朱沅的妹朱泖是被朱沅亲自杀死。钱怡当时并不信,此时却要将此事坐实。   她将画绮往前推了推:“你怕什么?我不是说了,她手中有你身契不假,但无论她将你卖至何处,我都会将你赎回!”   画绮瑟瑟发抖,不停的咽口水,一个字也说不出。   钱怡又推了她一把:“你说,你如何在窗外,看见她割开了她妹妹的手腕?”   先前喜堂中还有些交头结耳的议论声,此言一出,众人便如死一般的沉寂下来,不自觉的拿眼去盯着朱沅。   朱沅一听,便知钱怡也无凭证,只不过拿了银子,强令画绮诬陷。   她平素百般能辩,此时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胸闷头昏,腿软无力。   钱家人都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大费周章,派人前去寻到朱泖从前的婢女,特意挑了今日带来,就是要让朱沅声名扫地,被人唾弃。   当下钱怡狠狠的盯了画绮一眼,画绮一个哆嗦,牙齿打着颤,慢慢的道:“诸位老爷、夫人,我原是朱家二姑娘朱泖的贴身婢女,朱家的老仆人都可证明……朱二姑娘没了后,朱夫人发恩,将我放回了家……”   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可是我,可是我对不住夫人!我明明看到二姑娘是被大姑娘杀的,却不敢说给夫人听……”   朱沅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由更是引人疑惑。   萧见行都坐不住了,才站起身来,待要说话,萧源已是冷声道:“一派胡言。若贱内当真如此心狠手辣,连妹妹也杀得,你这婢女她如何能容?若死因有异,总是自家的骨肉,朱家人难不成就装糊涂了不成?也不知你受了何人指使,上下嘴皮一碰,便可诬陷贱内了?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   画绮被他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慌张,结结巴巴道:“她……她留了我的身契要胁,所以,所以才放过了我……”   萧源哼一声,一边稳稳的牵住了朱沅的手,一凌厉的对画绮道:“你可拿得出身契来?”   随着他的声音,便有一股气势压人,画绮脸色发白:“搜朱家自然是搜得到的……”   萧源挑着眉:“休说你拿不出身契,就说你拿得出,焉知不是有心人捏造。再说你凭什么搜朱家?你奉那一司衙门的令来搜?”   钱怡不曾料到朱沅一语不发,她的夫婿不但百般维护,且言辞凌厉。画绮不过一介未见过世面的小婢女,片刻便被他逼至墙角。   钱怡便道:“萧大人,小女子也是为了你好。我与朱沅在宫中相伴一年,深知她禀性。原本此事不急一时,但想着如此不贤毒妇娶进门,恐毁萧家三代,是以才紧赶慢赶,赶到今日前来,礼还未成,萧大人且先听这婢女将话说完,若能有幸避免娶这毒妇,岂不是幸事?”   萧源冷眉冷眼的:“她毒也好,不毒也都,都注定是我妻子。你若真为我好,遣人私下提点便是,偏选了今日要将事态闹大,分明饱含恶意,还要故做好人,其心可诛。若不是看你一介妇人,我立时就要拳脚加身!”   朱沅心中震动,全然没想到萧源如此信任,他只攥着她的手,连一丝质疑的目光都并未投给她,朱沅一时胸中塞闷之感略疏。   钱怡咬着唇,略有些尴尬。她也冷下脸来,对跪在地上的画绮道:“你且说,她是如何杀死亲妹的?”   画绮不敢再看萧源目光:“她……她将二姑娘绑在床上,割了她的手腕……”   萧源怒气勃然,全身蓄势待发,当下便要松开朱沅的手上前。   朱沅连忙反握住了萧源的手。   萧源怔了怔,回过头来。朱沅面色略微缓和了一二,冲他摇了摇头。   萧源下意识的手中用力,两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朱沅面上露出柔弱之色,声音轻柔:“画绮,我问你,你当真是亲眼所见?就你一人看见?”   画绮:“……是,是……”   朱沅又道:“你在何处窥见?”   “……婢子守在室外,在窗缝中所见。”   朱沅轻柔的道:“那也不对,我妹妹是害了急病去的。你可知道,割脉并不会立时便死,三五息间血便凝固,不会再流出体外。就是昏死过去,也救得回,不过伤身罢了。请诸位想一想,上吊的救不回,吞金的救不回,服毒的救不回,但这割脉自尽的救回的可是不少,为何,就因这血会凝固堵住伤口,并不会真正血流致死。”朱沅当时自是用了法子令朱泖血流不止,但寻常人可不懂这些。   众人一想,果真如此。   朱沅又道:“何况你身为她的贴身婢女,据你所说,当时又无人制服你,你身在室外见此情形,大可以大喊大叫。到时朱泖救得回,你亦是一桩大功劳,你当真看见了,为何不叫唤?”   画绮原本就没亲眼看见,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虽她知道朱泖确实是割腕而死,但看四周之人认同神色,她亦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语。   钱怡气恼万分,指着朱沅骂道:“你这贱人满口狡辩,朱泖是如何死的,开棺请杵作验尸便知!”   萧源冷笑:“越发胡搅蛮缠,我妻妹若真死因有异,自当由我岳家报官请杵作。民不举,官不究,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作主,搅了我妻妹地下的安宁?”   钱怡张口结舌,不过她今日原本也没想过能将朱沅送官,只是要坏她名声,让她不得好过。此时虽被对方驳倒,但总是给朱沅添了个话柄,将来以讹传讹成什么模样却不好说,至少朱沅在萧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当下钱怡哼了一声,转身便想走。   萧源抬了抬下巴:“想走?没这般容易。”自先前萧源唤人起,底下人看是女子闹事,便叫来了一帮粗使婆子,正在门口待命。   萧源道:“将她们押下。我萧家,岂容你闹过便算?自然要钱家来给个说法,才能将人领走。”   钱怡脸色发白,她原想闹到萧家大乱再退走,却没料到这一庄,当下外强中干的道:“谁敢!”   一同而来的钱家下人也簇拥上来护主,但到底是萧家的地,一行主仆十人均被捆了起来。   仆妇们上前等着示下,萧源道:“就关柴房,给些水喝,给几床旧棉被,旁的就不必了。”   便有人犹豫望向萧见行和姚氏,萧源脸色一冷:“怎么?”   众人埋下了头,胡乱应了一声,办差去了。   萧源转过身来,望向赞礼者:“继续。”   这赞礼者早看到目瞪口呆,怔了怔才回过神,神情古怪的拉长了嗓子:“礼成,退班,送入洞房——”   **   萧见行和姚氏如芒刺在背,他们总觉得赴宴的宾客笑容背后别有深意。   原本灌醉新郎倌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今日居然没多少人来强行令萧源饮酒,以至于他步履稳健,神智清醒的回了新房。   喜娘和朱沅的婢女都陪在房中,见萧源进来,都迎了上去。   萧源一进屋,就盯着朱沅看。   朱沅的盖头既然早就揭了,她也就不顾忌了,已经卸了妆,重新梳过了头,只是还穿着身喜服,斜坐在床边。   含素上下看看:“姑爷先喝碗醒酒汤?”   萧源摆摆手:“你们都出去罢。”   含素和雀环都不肯,垂着眼就地站着,生怕萧源找朱沅算帐。   还是朱沅轻声道:“出去罢。”这两丫头犹豫再三,这才出去了。   待她们关了门,萧源便举步朝朱沅走去。   他脚步缓慢,略有些沉重。随着他一步一步的靠近,这脚步声仿佛就踩在朱沅心上似的,她莫名的脸上有些发热的低下了头。   萧源在床边坐下,一手撑着床,倾身向前,一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尖,令她抬起头来与他相对。   朱沅看见他的目光,醒过神来——他面无笑意,目光中也并无情|欲,是了,他想必有许多问题想问罢……   萧源果然问了:“你饿不饿?”   朱沅微微讶异。   萧源道:“你气色不好。”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在屋中桌上端了碗意寓“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羹来,送到床边:“来。”   朱沅下意识的接过。   在以往两人的相处中,朱沅一直处于主动地位,想让萧源笑便可让他笑,想让萧源怒便可让他怒。   可此时被他的气息锁定,朱沅觉得自己十分被动,她居然只能十分柔顺的拿起了银勺。   萧源沉默的看着朱沅用完一小碗羹,屋中除了银勺碰到碗边发出的脆响,寂静无声。待朱沅用完,用帕子擦嘴,萧源又接过碗放回桌上,端了两盅酒来,递了一杯酒给朱沅。   两人面上都没有笑意,郑重而沉默的饮下交杯酒,萧源便伸手解衣:“睡罢。”   朱沅依言除下喜服,其实她内里穿了件精心绣制的肚兜,手正按着胸口,迟疑着要不要脱了中衣,萧源已经是一把揽住了她,一齐倒下。萧源将她紧紧的按在怀中,另一只手一勾,将大红缎被拉上来将两人盖住。   他没有过多发问,也没有与她亲呢,只是令人难解的抱紧她不再动弹。   屋中红烛一夜燃至天亮,朱沅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她枕着他的胳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居然不知不觉的沉沉入睡。   **   柳氏却是一夜无法入眠。   别说两家比邻,就说朱沅出嫁原本就有不少朱家仆妇前往服侍打点,酒宴一散,便都回来复命。   喜堂上发生的事,柳氏悉数得知。   当时朱泖割脉,为着朱家颜面,除了朱泖的贴身婢女,其他仆妇均未见着朱泖的伤处。对外说是病逝,瞒得过别人,家中仆妇总是前一日还见着朱泖活蹦乱跳的模样,心下不免猜疑她是自尽,但也只是猜疑而已,并不能肯定的说她是如何没了的。   朱沅敢当堂咬定朱泖并非割脉,乃是病逝,唬弄旁人也就罢了,柳氏心中是清楚的。   为何画绮出来闹……朱沅说割脉不易死救得回,可泖儿却死了……这些疑问交织在柳氏的心头,她相信朱沅,不敢怀疑,不能怀疑,不愿怀疑……可是她偏偏翻来覆去的在炕上滚了一夜。   **   第二日一早,姚氏听说没有元帕,实在忍不住背着人露出了一抹笑容。   萧见行叹了口气:“闹出这等笑话,也怨不得源哥儿有怨气……许是我心急,只怕真给他娶错了媳妇!”   萧家人口简单,但也有三两门亲戚,此时都来等着新妇认亲。   说话间,朱沅和萧源已是来了。   姚氏此时才算仔细看清了朱沅,只见她一件大红洒金的小袄子,下头一条红色落地长棉裙,以同色丝线绣着百花缤纷盛开,不会显得太花哨,但又显得华丽。腰间收得细细的,不显半丝臃肿。粉面上看不出是否扑了粉,唇上却是着了艳红的口脂,已是挽作了妇人发式,两对华丽的金步摇垂在鬓边。真是好一个美艳无双的丽人。   姚氏容貌平平,见着朱沅这样的好样貌,免不了有些不是滋味,只是转眼就笑开了:“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佳人。”   众人纷纷恭喜。   朱沅便照着指引,在垫子上跪下,先给萧见行和姚氏敬茶。   萧见行受了茶,给了个红包。姚氏也是笑盈盈的受了。待到认完了亲,朱沅依足了规矩,立在姚氏身后,侍候姚氏用膳。   姚氏便有些作态,享受着朱沅的布菜,慢吞吞的用着。   用到一半,萧源就扔了碗筷,对着朱沅招一招手:“走。”   萧见行气恼:“你是何意?”   姚氏笑眯眯的望着朱沅:“好孩子,你就去罢。”   朱沅要是个贤惠的,就得言辞肯切的要留下来服侍婆婆 ,还得规劝夫君。   但众人万万没想到,朱沅当真放下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手,笑容满面道:“是。”   姚氏吃惊的张大了嘴,但又不能自打嘴巴,只能勉强笑道:“去罢,去罢。”   萧源上拉了朱沅的手就往外走。   萧见行气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但当着一众亲戚的面,只得生生忍奈。回头就对姚氏道:“等开了春,就让他们分开去过!真是破锅配烂盖!”   萧源牵着朱沅一路回了屋,又让人上厨房弄些吃食来,等到朱沅用过,萧源又道:“你可要将那钱氏拖来问话?”   朱沅微微一怔,沉思片刻:“也好。”   萧源便让个婆子拖了钱怡过来。   钱怡被拖来时十分狼狈,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柴房中四处漏风,虽有棉被,萧源又不许人给她们生碳盆,冻也冻去了钱怡半条命。   以至于婆子一松手,钱怡就跌倒在地。她心知必然受辱,倒也硬气的咬着唇不肯出声呼痛,只是一双眼怨毒的盯着朱沅。   朱沅坐在炕上,一手支着炕桌,上下打量了钱怡一番,这才道:   “我不明白你恨我什么。我对你也算不错。   若说沈娘娘,她不仁,我才不义,且她此番事败,我不过是趁机向皇上表了忠心。   说到底,却是出海航队得了番人的消息报予皇上,才令沈娘娘一败涂地。   再说得清楚些,她也是自作自受。敢出手,自然就要有这份觉悟来承担后果。”   钱怡冷笑:“我昨日不说,不过是怕牵连到太子殿下。此时你夫君正在面前,好教他听听:你明明与太子有私,临到头来,居然无情无义,半点也不顾忌他,你若早些向他通风报信,何至于此!你这毒妇!”   萧源面色一沉,抿紧了唇。   朱沅双目微睁,望了她一阵,轻笑出声:“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何曾与他有私。”   钱怡快意的看着朱沅:“怎么,看你夫君变了脸色,你就不敢认了?那一日花荫之下,你们以为四下无人,站在一处说情话。太子看你的神情,我看得分明!”   萧源面色果然不好。   朱沅仔细想了想,果然有那么一回,便是太子假意离京之前,当时她也觉着太子神情有异,不料还有第三个人躲在暗处看着。   朱沅看了看萧源的面色,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沉默了片刻才向钱怡道:“原来你是出妒忌才恨我。”   钱怡大声道:“我没有!他身为太子,要多少名女子都是应当应份的,我只恨你辜负了他!”   朱沅冷冷一笑:“你可看到我是什么神情?”   钱怡微微一怔:“你背对着,我并未看清。”   朱沅道:“是了,并未看清你也敢信口开河。你视若珍宝,我却未必。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太子并未有私。”   钱怡哈哈笑起来:“太子俊美清贵,位高权重,你说你对他无意?我不信,我不信,哈哈哈哈,你夫君也不信啊,朱沅,你完了,你以为你三言两语便能撇清?”   萧源抬起一脚,脚尖踢着了钱怡的下巴尖,她砰的一声向后倒地,撞着了后脑,昏了过去。   萧源大声叫了人来:“把她的嘴塞住,单独寻单空屋子关起来。”   等到钱怡被拖走,萧源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盯着朱沅。   这种事情,如何解释?朱沅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萧源等了半晌,越来越恼怒,他手一挥,将炕桌扫下了地,向前一倾就将朱沅压到了炕上。   他压得紧紧的,让朱沅有些透不过气来。   随即朱沅的眼睛、鼻尖、耳珠、嘴唇被他落下狂风暴雨一般的吻。朱沅窒息一般的刚要反抗,就被他修长有力的一下扣住两腕压在头顶,他的另一只手便粗暴的去拉扯朱沅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求审文的妹纸高抬贵手,衣服都没脱,够清水吧?不能算是色|情描写哈。我保证下一章也不脱衣服。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4 07:35:32   轻轻一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4 00:26:03   谢谢两位亲爱哒投雷鼓励。   唉,妈蛋,以为两章写得完,结果一写起来,啰里巴嗦的不少事要写,好像还有一点内容……   第108章   朱沅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冬日里寡淡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在朱沅脸上。   萧源怔了怔,他从来没有见过朱沅的这种神情。   他撑在她身上看了好一阵,才松开她坐了起来,将脸埋入两手之中,半晌搓了搓脸,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朱沅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窗外有时会传来轻微的声音,是仆妇们踩到了雪地。也许是有人发觉了这争吵,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朱沅躺在这炕上,做了一个恶梦。   她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知道她被萧源大力的摇醒了:“醒醒!醒醒!”   朱沅满头是汗的睁开了眼睛,萧源年轻俊俏的脸出现在她视线中,他脸色很不好看,有些扭曲的盯着她。   朱沅惊魂未定,心中沉沉的,还没回过神,就听到萧源咬牙问道:“你就这样讨厌我碰你,讨厌到会做恶梦吗?”   朱沅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萧源又是失望,又是委屈,又是痛苦的望着她:“你又说谎。”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朱沅第一次没有了主意,她并不想伤害萧源,可是真实的缘由她无法诉诸于口。   雀环和含素十分忧心,这让她们对钱怡十分痛恨。雀环甚至找到了关押钱怡的屋子,狠狠的扇了她两个耳光。   等到三朝回门时,萧源与朱沅之间仍旧未破冰,他沉默的扶着朱沅回了娘家。   沉哥儿和沣哥儿迎到了大门外头,萧源一见他们,立即挂上了笑脸,掏出几件小玩意儿来,瞬间就让沉哥儿和沣哥儿满口的“姐夫!姐夫!”。   朱临丛为主,朱沅的大伯和三叔,还有几个堂兄弟,拉了萧源坐在一桌饮酒说话。   萧源英挺锐气,又有心讨好迎合,让朱临丛越看越满意。   这厢柳氏却在入席前拉了朱沅说话。   柳氏看出朱沅气色不佳,不免十分担忧:“……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你没和姑爷闹脾气罢?”   朱沅笑了笑:“没有,娘,他待我很好。”   柳氏又道:“你公公婆婆待你好不好?”   朱沅道:“娘不必担忧,公公为人方正,又有些急躁。有什么事,他先将自己气个仰倒,不足为虑。婆婆么,又不是正经婆婆,她也未必想传出个苛待我的名声,大家都是面子情。这日子呀,轻省得很。”   柳氏放了一半心,过了一阵,旁敲侧击道:“那一日钱女官闹喜堂,姑爷和你公公婆婆,就没说些什么?”   朱沅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柳氏。   柳氏讪笑道:“娘听人说后,几日都安不下心。”   朱沅哦了一声,低下头轻描淡写道:“没说什么。萧源信我,旁的人总不能越过他来多说什么,也就没事了。”   柳氏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她低声道:“这两日,我也打听了一些。割脉的确是很难致死,许多寻短见的,都救了回来……为什么泖儿会死?”   朱沅没有抬头:“事无绝对,割的地方不一样,各人血液又有不同……总有死了的。我当时也就是随口一说。”   朱沅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动,她下意识的掠起鬓边一绺发丝别到耳后。   柳氏不错眼的看着,又低低的嗯了一声,她怔怔的出神,想起朱泖略有些轻佻但又可爱的笑容,想起朱沅不知何时起,十分有决断。有时自己会看到她眼中的狠厉,完全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柳氏以为是朱临丛的混帐和自己的软弱逼得朱沅不得不强势,可是,很多个瞬间,柳氏都觉得她像是不认识朱沅一般。   柳氏再未问话,让人请了一干女眷入席,女眷这边也是一番饮酒闲话,朱老太太拉着朱沅使了个眼色,朱沅明白她的意思,便也对着大伯娘和三婶娘举起了杯。总算是将个场面圆了过去。   酒过三巡,朱老太太道都是一家骨肉,不必见外,让将男女席之间的屏风撤了。一家子人都盯着萧源看,萧源倒也镇定,顶着这些目光,望着朱沅微微一笑。   人家都说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但柳氏一幅神思不属的模样,倒是朱老太太看着孙婿,越看越喜欢。何氏、孙氏心中也是暗自比较。   何氏拍了拍朱沅的手背,悄声道:“大丫头啊,以前婶娘糊涂,你别记在心里。回头问问姑爷,有些未成亲的同僚,也给四丫头、五丫头留心。”   孙氏也是满脸笑意的盯着朱沅。   朱沅不乐意一家子团聚的时候生口角,便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喜得何氏、孙氏见牙不见眼的,朱沅几个堂妹都羞涩又喜悦的低下了头。   散席之后,众女眷围着朱沅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回话,末了又留了柳氏与朱沅独处。女儿外嫁,当娘的最忧心,按例是该恨不能母女贴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   但柳氏和朱沅却奇异的没有什么话说了,柳氏没事找事,拿了个抹额绣了起来,看样子是给朱老太太做的。朱沅便坐在她一侧,默默的看着。   过得一阵,宵红便挑了帘子进来:“夫人,大姑娘,姑爷来接您回去了。”   萧源一直陪着朱临丛等人饮酒,此时恐怕比成亲之日喝得还多。   一张脸上红透了,两眼十分晶亮。   宵红去传话,玉扶却寻思这是自家姑爷,没这许多避讳,先扶了萧源进去外间坐下,端了茶水来给他。片刻宵红便出来了,看见萧源坐在外间,也并不觉不妥,只抿嘴一笑,轻声道:“姑爷,夫人还舍不得大姑娘,让姑爷稍等呢,婢子正好去给姑爷端碗醒酒汤去。”   萧源懒待开口,随意的点了点头。   这外间与内室便只隔着一层厚棉帘子,内室柳氏与朱沅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萧源耳目比寻常人灵醒许多,倒也能听个大概。   朱沅见柳氏留了她,又半晌不说话,她等了一会子,便站起身来:“娘,我走了。”   “啊?……哦。”柳氏回过神来,默默的看着朱沅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   “沅儿,娘问你一句话,你对娘说实话。”   朱沅笑着转过来:“娘,什么话?”   柳氏直愣愣的望着她:“……娘知道,泖儿那一日与你有争执,她太不懂事,让为娘也恨得牙痒……是你下的手吗?”   朱沅脸上的笑容消失,她轻轻的掠了下鬓边的碎发,将之别到耳后。这简单的一个动作梳理了她的心绪。她镇定的道:“不是。”   柳氏阴沉着脸看着她:“你起誓?”   朱沅面色平静,一动也不动,就算心中再如何激荡,她也必须在这一刻忍住:“嗯,我起誓……若不属实,教我……”   柳氏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她,一下打断了她的话:“你也真敢起誓。你知不知道,你们姐妹都有个习惯:对着娘亲心虚之时,便会故作镇定,理一理头发。今日在我问你两句要紧之话的时候,你都撒了谎。”   朱沅平静的道:“娘,事有凑巧,不能以此为证据。”   柳氏却突然嘶声道:“是不是你杀了她?”话语里喷薄而出的悲痛、愤怒、绝望瞬间淹没了朱沅。   朱沅再也说不出谎话来了。   柳氏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她哆嗦着问:“为什么?那是你亲妹妹!”   她红了眼眶,咬着牙,一句一句像钉子一般,又缓慢,又沉重:“一点争执,你打她骂她也就罢了,为何要杀了她?你说,为何要杀了她?”   朱沅站在原地,悲凉的看着她。   柳氏拿起绣筐里的剪子扑了上来:“你这个畜牲!我也杀了你,然后自尽!我们都在底下团聚!”   银晃晃的一道光瞬间便向着朱沅扎来,朱沅闭上了眼睛。   柳氏失去了理智,一手便要下去,却一下被冲进来了萧源抓住了手腕。   萧源将剪子从柳氏手中夺下,沉声对柳氏道:“岳母,她如今是我萧家的人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她。”   柳氏泣不成声,理智微微回笼了,她不能确定自己方才是否真能下手。   萧源扣了朱沅的腰:“我们先走,日后再解释。”   朱沅像被抽了魂,呆滞的立在原地,萧源费了些功夫才让她跌跌撞撞的挪动了脚步。萧源将朱沅拖到门口,一手挑起了门帘,就听柳氏在身后低声道:“从此往后……我们娘俩……再别见了罢。”   萧源感觉到朱沅全身发僵,脸色变得像纸一般白,不由心疼如割,他弯下腰去一下将朱沅打横抱了起来。   含素、雀环和几名萧家仆妇都等在外边。   朱家众人也都来相送,看见这对夫妻的模样不由面色古怪。   萧源解释道:“昨夜着了凉,这会子才发出来,我得赶紧带她回去请大夫。”   他一路疾走回了萧家,也不去向萧见行、姚氏回话,只管回了自己屋子,将朱沅放至炕上,轻轻的拍她的脸:“阿沅,阿沅?”   含素已经是端来了茶水:“让大姑娘喝一口顺一顺。”   萧源连忙扶起了她,将茶水放到她嘴边,但朱沅却半口也不喝。   萧源道:“去请大夫。”   雀环答应一声,急忙跑了出去。稍后大夫来看诊,只说她身子并无大碍,是心病,好生宽慰便可无事,不然郁结下去,也非同小可。   含素雀环茫然不解,萧源却是听见了的,也知此心结难解。他虽然心焦,但却是无计可施。   期间钱家来领人,萧源不耐的道:“他们家养的好女儿,大闹我喜堂,想轻轻巧巧说两句便领走,那有这般便宜?留下千两白银便可领走。”   钱家人自知理亏,也不知钱怡发那门子疯。还好钱家最不缺的是银子,又不想与萧家纠缠下去,于是果真令人送了一千两白银上门,将钱怡等人领走。看得姚氏一阵眼热。   朱沅自那日起,便昏昏沉沉的有了些低烧,嘴里不停的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萧源给她换了好几名大夫,开了几帖药也是无甚效用。   眼看着就要回宫当值,萧源不免焦急。   他搂着朱沅:“阿沅,你还有我。”他轻轻的说着,一边就拿了旁边的湿帕来给朱沅擦脸。   “我很小就没有了娘,你看,不也挺好?”   “就算你当真杀了你妹妹,我都一样待你……”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的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我不惧你恶毒。”   朱沅因着发热,满面潮红,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萧源脸色阴沉沉的,两人前回争吵并未和解,此际朱沅病弱,萧源又不能不呵护她,困此颇感别扭。但是他眼中的关切和焦虑是藏也藏不住的。   朱沅怔怔的看着他,打量他话中的真伪,她抓紧了他的手,像是一个将要溺毙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萧源再次端来汤药时,她顺从的服了下去。   碗还没放下,突然从天边传来悠远的声响,这声响萧源和朱沅记忆深刻——是天地钟的声音——出大事了。   一个时辰后,整个燕京都知道了:皇帝驾崩了。   皇帝死前总在犹豫不决。如果他再多活几年,他会毫不犹豫的立二皇子,将他带在身边好生教养。可一切都来不及,二皇子还是这样鲁钝,他的生母更不是一个有智慧的妇人。原太子年纪正好,可是他的罪行皇帝又实在无法宽宥。   犹豫到后来他一病不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连遗旨都没留,就这般去了。   朱沅听到这个消息,支撑着坐了起来,她满面的病容,却在尽力的集中精神。   她望着萧源,声音沙哑中带着虚弱:“我是真的杀了朱泖。”   萧源早在意料当中,并不如何惊讶。   朱沅神情很古怪,像是满怀恶意,又像有点期望:“你说不惧我恶毒,此话当真?”   两人之间也有许多心结未解,但萧源仍是点了点头。   朱沅笑了起来:“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你事成之后,我便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萧源握住了她的手:“等你养好了再说。”   朱沅摇了摇头:“拿纸笔来。”   萧源无法,给她搬了炕桌,拿了纸笔来。   朱沅不以右手书写,反倒是左手拿起了笔,她分三张纸写下了药材,萧源侧头一看,字迹与她寻常的大不相同。   朱沅将三张纸推到他面前:“这上面的药材命不同的人,分几处配齐,将它们磨成粉和在一处,只消指甲盖这么一点份量便可助情|欲……药性浓烈,男女一旦交|欢,半个时辰之后便是请了大夫来看,也查不出用药痕迹。”   萧源盯着她看,郑重的解释:“我不需要春|药也可以。新婚之夜,我只是看你脸色不好,让你歇息。”   朱沅微微侧过了脸:“……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你潜入钱家用药,让钱怡随便与个男人出丑。她出了丑,就是不自尽,将来也入不了宫。”   萧源咳了一声,也别过了脸去。过了好一阵才出声:“你担心原太子登基?”   朱沅嗯了一声:“不是担心,一定是他登基。”   萧源垂下了眼睫,略一思衬:不错,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朝臣心中都有偏向。皇上在时自然威慑四方,无人敢替原太子多说半句。皇上不在了,若是留了遗旨也罢,但此际这种情形,皇上迟迟未将他遣去皇陵,本身也是一种态度。他与二皇子相较,孰高孰低一目了然。皇上又未将他真正罪行公布,明面上所谓“受生母牵连”原本也引人同情,无论从排序、从资质、从人望等等方面来看,众朝臣为了大局是要拥他登基的。   朱沅低声道:“他若登了基,钱怡迟早入宫为妃,以她对我的怨恨……我还不如趁此时有机会,多少除去一个麻烦。”   萧源点了点头:“好,你安心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4 16:34:55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4 16:04:11   jojonarut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4 15:07:02   感谢扔雷鼓励   555,还写不完~   第109章   皇帝驾崩是何等大事,偏偏后宫之中位份最高的两个女人一个病死,一个疯癫。只得临阵让贤妃出来操持,她胆颤心惊,采纳了众人的主意,请出了原太子。   众人的神经都紧绷着,钱怡国丧期间闹出丑事,便像一石激起千层浪。钱家不敢担待,也不知是她自尽,还是被自尽,总之是用根腰带悬在了横梁上。   萧源甫一进门,就被人拦住,请去了上房。   等他到时,发现萧见行、姚氏、朱沅都在。   萧源有些奇怪,萧见行是很讲规矩的,有什么事多半会让姚氏交待给朱沅,而不会像今日这面聚坐一堂。   “爹爹、太太有何事吩咐?阿沅才略好些,正该多歇息歇息。”言下之意就是有屁快放。   萧见行脸色更不好了。   姚氏笑眯眯的道:“你爹爹听同僚说,高阳王与三公议定,要拥大皇子登基,你在宫中可有听闻?”   萧源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坐到朱沅身边:“确有此事,都在赶制龙袍冕冠了。”   萧见行沉声道:“你向先帝尽忠,坏沈娘娘好事。大皇子便是登基,也不会因此计较。只因如今朝中之臣,尽是向先帝尽忠之人,他不会想与所有人为敌。若他计较,高阳王与三公也不会拥他上位了……”   萧源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他看了看朱沅的面色,养了几日,总算是好了些。   萧见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可你媳妇却不能一概而论,她原是沈娘娘身边的女官,即便是向先帝尽忠,明面上不说,大皇子心底也未必不计较她的‘叛主’,有这层心思……”   萧源不动声色,将杯盏往旁边一放,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阿沅再如何,已是嫁作人妇,大皇子登基为帝,日理万机。旁的不说,就是如何对待二皇子、三皇子,尚且要小心拿捏尺度。如何会计较到一个朝臣的妻室身上来?恐怕不消半月,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的。爹爹多虑了。”   萧见行面色几变,终是叹了口气,没再出声。   反倒姚氏柔声道:“你爹爹也是担心你往后仕途不顺。”   萧源摇摇头:“那他也不能明面上为难,我好生办差,迟早也有出头之日。就是终生不得寸进,比起平头百姓也是强上许多。”   姚氏望着朱沅:“好好一条坦途,又多崎岖。源哥媳妇,前回钱姑娘来闹,我是真真没想到源哥儿能这般维护你,难得有情郎啊。源哥媳妇,你说是不是?”   朱沅原本聚精会神的看着帕子上的绣花,听她问到,便故意侧过脸去问萧源:“情深义重,无以为报。此际却不想拖累你……不如予妾身一纸休书?”   姚氏坐正了些,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忍不住了。   萧源心中一沉,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绷着脸道:“你又没犯七出之罪,我有何缘由给你休书?”   朱沅也是一本正经:“缘由便是你贪慕权势,抛弃糟糠,不能共患难,正是薄情郎。”   萧源怔了怔,挑眉笑了起来:“那我可万万不能写这休书,便是将来皇上命人将刀架在我颈项上,我也是不写的。”   姚氏正竖着耳朵等着答案,不想这两人说着说着,竟是一幅打情骂俏的模样,她面上那点强笑都挂不住了。   朱沅起身盈盈的曲了个膝:“公公、婆母,朱沅有心求下堂,奈何夫君不允。若来日牵连了公公和小叔,也顾不得了。还望恕罪。”   姚氏脸上轻一阵,白一阵的。   萧见行一直皱着眉琢磨,此时才道:“怎就说到休书上头去了?源哥媳妇要避上一避才是真的,不如就称病,并不出门走动,一年两年,旁人也都忘了。”   朱沅还没说话,萧源先冷笑了一声:“爹何以如此惧怕?爹自可对人说已将我逐出墙外,如此便不牵连爹和弟弟。”   萧见行拿起手边茶盏,往萧源头上一砸,不想平素萧源都能避开,此回却稳稳的受了。一时瓷片在他额角碎开,茶水贱了满头。   萧见行都怔住了。   萧源抹了把脸,十分平静的看着萧见行:“我书念得不多,也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爹若怕受牵连,也可一刀杀了我,收回我这身骨血,爹,你看如何?”   萧见行又惊又怒,却被萧源这神情镇住,无力再发作。他看了萧源一阵,疲惫的道:“为父是为你们好,并不是自身惧怕,为何就说到这份上了?罢了罢了,由得你们去。”   萧源站起身来,拉了朱沅的手:“既如此,儿子就先回房了。”   萧见行看着他们的背影半晌都没回过神。姚氏啐道:“这朱氏也真有几分手段,这般快就将源哥儿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心护着她!”   萧见行揉了揉额角:“罢了,既然娶了,原也该祸福荣辱一起受。”   姚氏咬了咬牙,她好容易挑动了萧见行,却没料到萧源态度如此坚决。   她凑到萧见行耳边:“老爷,真不如趁此让他们分开去过?”   萧见行将手放下,严厉的看了她一眼:“我和他是嫡亲的父子,原先不过嫌他混帐才要分他出去,如今他有了难,我岂能为了避祸分他出去?那我萧见行成什么人了?”   姚氏不由讪讪的说不出话,今日辛苦一场,居然连最细小的一个目的都未达到。   萧源和朱沅回了房,朱沅便拿了帕子仰着脸给萧源擦干净额上的茶水,看见他额上红了一团,动作便放得十分轻柔。   萧源出神的看着她的眉眼,他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低下头去轻轻的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声音很温柔:“前几日,你说有话要告诉我,是什么话。”   朱沅张了张嘴,露出犹豫的神色。萧源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答,他脸上的柔情逐渐消失:“我方才以为,我们变得有默契,彼此更信任了一些了。”   朱沅轻声道:“再等一等。”那一日,她有一种想连同自己一起毁掉的暴虐,不顾一切的想将一切都说出口。而此时,她却有了些顾忌。   萧源点了点头:“好,再等一等。”可是他的神情中的失望朱沅看得出来。   她对自己说,再等一等,她会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的。   **   一年之中最要紧的年三十,在萧源和朱沅的平淡相处中过去。   四处的鞭炮响震了天,闹腾得人不得清净。   过年萧家往朱家送了礼去,朱家也派人不薄不厚的回了礼来。两家都没有什么诚意和用心。   年初二萧源陪着朱沅回娘家,柳氏推说前日守岁耗了神,正头疼着,匆匆见了一面,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看朱沅,话也没多说一句,就回去上房。   倒是朱临丛拉着萧源问宫里头的情况。   新帝赶在旧年最后两日登了基,无论如何,大家对于新的皇帝,总有许多的关注,朝臣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想揣摩圣心,迎合圣意。   朱临丛这样的小官,登基大典时远远的伏着,就是偷着看了一眼,也只看得到个明黄的模糊人影。反倒是萧源仍是近在御前,找他问是没错的。   柳氏并不让人请朱沅过去说话,朱沅只得一人孤零零的在中庭,仰着头看树上的积雪。   突然扑的一声,朱沅肩上就挨了一下,她低下头,正看到雪球从自己肩上滚落。   沉哥儿哈哈的笑:“打中喽!”   天真烂漫的笑脸,像一道阳光从乌云中射出。朱沅忍不住挂了一丝笑容,弯下腰去搓了一团雪,故作愤怒的朝着沉哥儿作势,唬得沉哥儿满院子乱窜,笑个不停。   姐弟两正玩闹着,宵红就满面难色的走了过来,先朝朱沅行了个礼:“姑奶奶……夫人说让婢子带沉哥儿过去……”。   朱沅望向了上房:将她当成了杀人狂魔,连沉哥儿也不放心放到她身边了吗?   但她面上却只是平静的点点头,摸了摸沉哥儿的头:“去吧。”   沉哥儿玩得正是高兴,不免撅着嘴去了。   **   新年初始,新帝便领文武百官祭天。   连日都是大雪纷飞,偏祭天那一日放了晴,百姓都说新帝必是个明君。   新帝登基三个月以后,总算是理顺了政务,腾出了手来。   朱沅并没有想到,新帝居然这般快就想起了她。   他命了个小宦官来萧家传口谕,命朱沅入宫一趟。   此时萧源正在宫中任职,萧见行也在大理寺。姚氏听了口谕,连忙催朱沅随着小宦官前往。   圣命不可违,朱沅只得心中忐忑的随着这小宦官再次入宫了。   她一路都在想,是为了什么事。他要动她,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传她。   等她到了清元宫,小宦官便让她在偏殿等候。   新帝来的时候,已经让她等了一个时辰了。并未让人宣驾,他负着手,脚步缓慢而闲适的走了进来。   如今虽是春日,但因国丧,朱沅并未穿红着绿,一身荼白色的窄袖掐腰短衫,以银色丝线绣了两指宽的万字不断头窄边,底下一条黛青长襦裙,十分素静。   她斜斜的坐着,微垂着目光一动也不动。   皇帝与她也有大半年未见,只觉她消瘦了许多。原本她虽苗条,但绝不是如今风吹便倒的纸片人模样。   皇帝脚步顿了顿,寻思她必然日夜焦虑,无法安枕,以至于此。如此一想,心中对她的几分不满,倒也减退了许多。   他低低的清了一下嗓子。   朱沅迅速的抬起头看过去,立即又低下了头。就这一眼之间,她发现他变了。   他以前浅得连她也能看透,但如今不能了。   也是,一位太子,突然跌落云端,原本有持无恐,却突然发觉先帝有意栽培二皇子,他被关在方寸之间,怎样熬过那惊惶不定的数月?   人有所变化,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朱沅行了大礼:“臣妇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已是盘作了妇人头,口称臣妇了。   “起吧。”   “谢皇上。”   皇帝转身往殿外走去:“跟朕来。”   朱沅闻言,上前两步,跟在他身后。   皇帝一路不言不语,散步一般缓步前行,越过一座一座的宫所,朱沅心中不停揣测。随着逐渐的靠近,再无侥幸,果然是去冷宫。   那些轻微的脚步声,传到朱沅耳中,便有如要令她送死的阵鼓声,她手心中沁出了汗水,只能一步一步的跟随着皇帝的脚步。   她有些木然的打量着四周,她曾经来过一次,当时离去时天还未大亮,但模糊之间,她也看清这冷宫中的花木无人打理,疯长蔓延。   而此时花草都修剪得十分齐整。   朱沅定了定神,仔细看去,果然冷宫经过了大肆的修整,门窗换了新的,柱子刷上了新漆,四处添了摆设,廊下挂着几鸟笼,嫩绿羽毛的小鸟正在啾鸣。   完全焕然一新。   朱沅心中似有所悟:是了,沈娘娘的罪行板上钉钉,意图逆弑君,并且先帝也确实在她的手段下寿元大减,正可说先帝之死与她直接有关。   作为新的皇帝,那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生母,他若赦了她,便是对先帝不孝不敬,是对律例皇权的公然践踏。   所以他不能将沈娘娘移出冷宫,但却可以将冷宫内变得不是冷宫。   皇帝举步走入了内殿,远远的就听见沈娘娘在大喊大叫:“你胡说!你说过溺水三千,只取一瓢!怎么会变成是我的错?”   “我杀了你,杀了你!”   皇帝微微皱起了眉头。   室外站着一排满面愁色的宫婢,隔着一层帘子,沈娘娘在内四处乱走乱窜,不停的对着虚空喊叫。   皇帝隔着帘子站定,看了一阵:“你看,她这次发病,比从前厉害许多。”   朱沅心中怦怦直跳:当然厉害许多,她为了怕沈娘娘被人治好,不断在沈娘娘半睡半醒间进行恐吓,且有意将向她头部用针,将她毁了个彻底,便是大罗金仙也是难以救回了。   皇帝偏了偏头,便有人迅速的挑开帘子,皇帝举步走了进去,朱沅极不情愿,也只好跟了进去。   虽然有专人照料沈娘娘,不停的给她梳洗整理,但她仍是钗环散乱,面容憔悴。   看到皇帝和朱沅两人进来,沈娘娘停了喊叫,好奇的走了过来。   朱沅并不想沈娘娘说出什么让皇帝起疑的言语,不着痕迹的将身形隐在皇帝身后,尽量不让沈娘娘看见。   但沈娘娘偏偏绕过来,偏着头,一脸呆滞的打量。   沈娘娘的心病是先帝,是沈蕴棠,是原太子落败。朱沅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给她添了点麻烦的宫婢而已。疯癫之中,她早不记得这号人物了。   但如此面对着面,朱沅却不知会不会勾起她一言半语。她用余光看了看皇帝,又往他身后隐了半分,就在沈娘娘将脸凑过来时,突然双目一鼓,舌头一吐。   唬得沈娘娘大叫一声,往后连退,她指着朱沅:“不要,不要!我不要变吊死鬼,沈蕴棠,你自己犯|贱成了吊死鬼,不要来拉我,不要来拉我!”   皇帝阴沉而隐忍的看着沈娘娘,转头看着朱沅:“你曾经治好过她,朕要你再治一次。”   朱沅怔住,好半晌才道:“臣妇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轻轻一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7 11:44:21   ooooooops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8-07 11:23:16   感谢妹纸们扔雷鼓励~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写来写去好像看不到边了……   第110章   几名宫婢上来按住了沈娘娘,沈娘娘越发叫得厉害,朱沅垂着眼,给沈娘娘把脉。她锁着眉,似乎在思考一道难题,皇帝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朱沅,目光有如实质,令朱沅心中发紧。   朱沅没有办法医好沈娘娘,就是能医,她也不愿意医。可她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反应……他方才,似乎是并没有强求一定要医治好。   朱沅过了好一阵,才让人放开了沈娘娘,她低声向皇帝道:“臣妇实在无能为力。”   皇帝嗯了一声,并没有动怒,这令朱沅心中微松。   事实上,这个结果并不令皇帝太过意外,在朱沅之前,他已经令数名太医来诊治过。   他相信朱沅曾经治好沈娘娘,一个缘故是沈娘娘当时症状并不严重,二也是事有凑巧,正好遇上沈家有事,沈娘娘自身有求好的心思。   可如今无数太医都已无能为力,朱沅一个半调子,能有何作为?   皇帝淡淡的吩咐:“都好生照看娘娘。”   宫婢们齐声应是。   皇帝往外走去,朱沅也只好跟上。皇帝在往御花园中漫步而去,春日万物生发,姹紫嫣红,一派繁盛。行走于其中,令人的情绪不自觉的便放松了。   他似乎很随意的侧过头来看她,淡淡的道:“你背叛了朕。”   朱沅心中一沉,直挺挺的就往下一跪,鹅卵石顶得她膝盖生生的发痛,可她咬牙忍住了,以额贴地:“求皇上开恩。”   许久都未听到皇帝的声音。朱沅伏在地上,心跳声似鼓声重重作响,她不能完全拿准皇帝的心思,无数的揣测,令她额角落下汗来。   过了很久,皇帝才道:“起罢。”   朱沅起来时,额上便有个红红的印子,皇帝看了一眼,转身便走,朱沅只得跟上。   待又重回了清元宫,宫婢们迎了上来,替皇上更衣,朱沅立在一边,连眼也不敢抬。   皇帝似乎哼笑了一声。   待用过茶水,他才再次踱到立在一边做布景的朱沅身前。   “你觉得你该当何罪?”   朱沅小心的道:“是因为娘娘彼时欲杀我……”   话未说完,皇帝加重了声音:“该当何罪?”   朱沅直挺挺的又跪下了,她心中此时一片雪亮,皇帝已知所有缘由,并不需要她来辨解:“臣妇罪该万死。”   皇帝满意的嗯了一声,慢吞吞的道:“可朕并未让你死,你说是为何?”   朱沅轻声道:“想必是因为臣妇已嫁作人妇,困于后院。于大燕,于皇上,臣妇都只不过是小小蝼蚁,再也掀不起半丝风浪,皇上不屑计较。皇上宽厚仁爱,是天下万民之福。”   皇帝笑了:“起来。”   朱沅依言站起,只是低垂着眼帘,并不敢看他:“谢皇上。”   皇帝冰凉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   这个动作让朱沅十分吃惊,她不得不去看他。   皇帝的面色仍如从前般有些苍白,许是因为登上了帝位,显得平和而自信了许多,阴郁之色消退了不少。他一双丹凤眼中光彩流转,唇边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你很会说道。”朱沅微愣的样子让皇帝越发愉快了:“可你还有个夫婿,他的职责是什么?”   朱沅觉得他凑得太近了,几乎感觉得到他的鼻息,然而她不能不答:“外子身为武骑侍从,当护卫皇上安危,忠心不二……”说到此处,她有些明白了。   皇帝道:“不错。身为朕的武骑侍从,忠心最是要紧,就是朕命他自裁,他亦要毫无迟疑的执行。”   他有些用力的捏紧了她的下巴:“可是你身有反骨,是否会在形势严峻之时,劝说他‘识时务’、‘变通’呢……”   朱沅吃疼,却只是强忍着。她似乎在压抑着惊惶,在努力的寻求解决之道。   果然她轻声道:“臣妇决计不敢,皇上……可否将外子调离?”   皇帝莫测高深:“调往何处,也都是朕的臣子,就算身为平民百姓,亦都要对朕忠心不二,不是么?”   朱沅道:“是。”可是她这一刻,真的一点头绪都捉不到,不明白皇帝要干什么。   她略有些迷惘的神情一露出来,皇帝就手上用力,将她下巴挑得更高了一些,然后……朱沅看见他的眼神,突然心中轰隆一响,仿佛被雷电白光照得透亮。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麻穴上一按,挣脱了他的手,蹬蹬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部抵住了一根朱红漆柱。   皇帝笑:“果然有利爪。”   他前进一步,朱沅就又跪地恳求:“皇上开恩!”   皇帝弯下腰,并未动怒,他将她扶了起来:“你怕什么?”   朱沅真的害怕。   从前她下定决心委身于方荣恩的时候,她很怕,可是,那种害怕,居然比不上如今皇帝似有若无的暗示让她更害怕。   皇帝含笑看着她,她这样害怕惶恐的样子,终于让他的怒气消退了。   若论姿色,在皇帝见过的女人当中,沈蕴棠当数第一,沈娘娘数第二,而朱沅能排得上第三。   初见之时他并不喜欢朱沅,觉得像钱怡这样简单一些的女子方才讨喜。   可是相处愈久,明知她心思不纯,眼中深藏的也绝非良善。可是她仍旧吸引了他的目光。这种吸引,让钱怡变得寡淡无味。   话虽未说出口,但他以为朱沅必会明白。可他从禁锢他的东宫出来,她已经嫁人了。   他语带安慰:“别怕。过往种种,朕都一笔勾消。就算是钱怡也不要紧,死了便死了。”   朱沅死死的看着他。   皇帝伸出一只手来,亲呢揉了揉她的耳珠:“朕虽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但她为何会在先帝驾崩,朕正要登基之时,死得这般离奇?只除了,她才闹过你的喜堂,与你结下化解不开的仇。”   他什么都知道了,朱沅心中乱成一团,她该庆幸,皇上不知沈娘娘再次发疯的原因。   可能她的脸色太过难看,皇帝放缓了语气,甚至取笑起来:“只是朕也不敢将你放在后宫,你这般狠毒,朕也唯恐后宫中没几个活口。”   朱沅轻声道:“皇上想如何?”   皇帝笑了笑:“要让你反骨不动,自然是要娇养着你。朕会给你数不清的华服珠玉,朕甚至会让萧源一路高升。你可明白?”   朱沅心中的惶恐到了极致,反倒镇定了下来,她略带了些嘲讽的看着皇帝:“这不就是……戚夫人么?臣妇,不敢。”   皇帝微微有些不悦,又松开了眉头:“你与她如何一样。”   朱沅埋下头:“臣妇不敢。”   她混身的血液都在涌动叫嚣,要杀了面前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不是她能杀的,她不得不用尽全力来压制这股冲动,以至于全身颤抖。   皇帝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了,动了怜爱的心思,正在孝期,也不能拿她如何:“好,朕不逼你,你且回去好生想想。”   朱沅低低的嗯了一声,再也没有多说话。   皇帝命人将她送了回去。   朱沅闭着眼,瘫在轿子里。轿子在两名小宦官的行走中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但她觉得这声音,就像是一把刀插|进她的心脏,再拔出来,周而复始的不停重复。   待到了萧家门口,宫人尖细的嗓音低低的:“萧夫人,到了。”   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名小宦官重复了几次,与另一人互相看看,觉得不妥,不由上前一步,打起了轿帘。   只见朱沅面色苍白的向后倒着,这样子,倒像是……   他尖叫了一声。   朱沅却睁开了眼睛,唬得他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再钻出了轿子。   小宦官道:“萧夫人,你如何了?”   朱沅露出了笑容:“无事,有劳你们了。”她掏出两个荷包,赏给了两人:“你们回吧。”   待两人走了。朱沅在萧家门前立了好一阵,门房看见迎了上来:“少夫人,小的传话进去,让含素姑娘来伺候?”   朱沅摆了摆手,转身往朱家走去。门房看她神情不对,一遛烟的回去报信。   朱沅一进朱家的门,一众仆从都是满面逢迎,她一路不停歇,直直的冲往上房,宵红正站在门口,看见她来了,连忙伸手去拦:“姑奶奶……您慢些,夫人……夫人正歇着呢。”   朱沅一下打开了她的手:“自有我担着。”   朱沅冲了进去,柳氏正坐在炕沿上看帐册,听到声响,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面上立即浮起了怒气:“出去!”   朱沅冷冷的对屋中服侍的人道:“都听见了?出去!”   玉扶几个闻言,立即垂着头,鱼贯而出。   柳氏气她曲解自己的意思,将帐册往地上一掷:“我不会原谅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朱沅绷着脸走近,直挺挺的在柳氏膝边一跪。   柳氏唬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沅低声道:“娘,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   柳氏听了,怒气又起。   朱沅笑了笑,大概她的笑容太过凄凉,柳氏心中泛过一种凉意,想说的话竟然就凝在了唇边。   朱沅低低的道:“往后,女儿不会再来惹您厌烦了……”   柳氏看着她,一时忘了怒气,但她也说不出关切的话,只能静静的看着她,听她诉说。   朱沅轻轻的将脸贴到了她的裙料上:“赵氏腹中的孩子,是她表哥的,是个女孩儿……”   她像是没听到柳氏的惊呼声,继续说道:“娘不必嚷嚷出来,就凭这一点,正好拿捏她。   反倒是贾氏,心思略深,但她识时务,娘许她些好处,答应好生栽培沣哥儿也就是了。   将来若是爹爹高升,家中必会多出许多糟心之事……娘若有心无力,也只管照顾好自己和沉哥儿,好生将沉哥儿教养出来,也就是了。   真有那一日,就将龙妈妈放到身边来,她既通医术,又通毒术,见过的伎俩不少。女儿有意没将她带到萧家,她必能识破些诡计……”   她一口气,不停歇的低声交待。   柳氏越听越觉不详,她低下头,看着朱沅的发顶,想教她住口,又咬牙忍住了。   朱沅交待完全,站了起来,她看着柳氏笑:“娘……是我不好,是不孝女,心思恶毒,不值得娘疼,往后娘好好的过,不必想着我了。”   说完她定定的看了柳氏一刻,终于是毅然决然的转身就走,柳氏心中一空,却是没有出声。   朱沅刚走到了中庭,就见萧源冲了进来,他脸色铁青,冲了上来钳住了朱沅的手:“走,跟我回去。”   朱沅顺从的跟着他一路疾走回了萧家。   萧源拉着她回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粗声道:“皇上宣你,为什么?”   他心中狂跳,今日被派出宫去办差,办完差事直接便回家了,这才知道朱沅入了宫。那一刻的恐惧,令他不敢回想。   正当他要冲去宫中,就听门房来报,说她回来了,却直接去了朱家。   萧源的恐惧消退,顿时又起了猜疑:“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他紧紧的盯着她,握着她肩头的手有如铁钳一般。   朱沅抬眼静静的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可不可以称病辞去武骑侍从之职?”   萧源微微松了口气:“这有什么,他责难你了?别怕,我带你回繁阳老家,我开个武馆也很好,我自幼就有这么个想头。”   朱沅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颈项,手上稍稍用力,将他的头勾低,主动的吻了上去。   萧源简直受宠若惊。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别扭、猜疑瞬间散尽。   他连忙郑重而投入的吻了回去。   一吻终,朱沅面上泛起了点嫣红,她微微的笑,挑起了一边眉,偏着头看他,声音甜腻:“你要不要用点春|药?”   萧源的呼吸一下粗重起来,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只凭本能一下压倒了她。   ***   暮色降临,屋中陷入沉沉的一片黑暗。   朱沅微微动了动,萧源就醒了,他声音嘶哑:“你醒了,累么?要喝水么?对了,还未用晚膳就累得睡了,是不是饿了?”   朱沅将脸贴在他胸口。他温热的肌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给了她一些勇气。   她轻声道:“我要和你说一出戏。”   萧源有点讶异,但他仍是配合的点了点头:“好。”   朱沅吸了口气,慢慢的述说起来:“从前有一名少女,自幼在乡间田地长大,有一年她父亲中举入仕,她便同母亲、妹妹、弟弟一道上路,到父亲任职之地去……”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冷淡。她说到这女子迷茫的嫁入了高门,她说到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她说到众人的嘲笑与冷落,她说到母亲与弟弟惨死,她说到这女子如何变了心思,满怀恶意的鸷伏,最终灭人满门。   萧源听着,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她声音虽冷淡,其中却似有无尽的凄凉与怨毒。   朱沅说完了,问他:“这女子可恶么?”   萧源抱紧了她:“不可恶,我倒觉得她让人心疼。”   “如果你与她相遇,你会不嫌弃她,会好好爱护她么?”   萧源笑:“不会,我有你了。”   朱沅固执的强调:“我是说如果。”   萧源本能的沉默了一阵,他的本能让他做出了答案:“我不会嫌弃她,但我已经有了你,不能假设自己爱护旁的女子。”   朱沅嗯了一声,更加向他怀中蜷紧:“继续睡罢。”   她说了一个这样莫名其妙的故事,让萧源睡意全无。他想不出这个故事与她的关联,但莫名的很在意。他并不敢动弹,静静的搂着她。直到天蒙蒙亮时,他才睡了过去。   但他奇怪的一觉睡到了中午。他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萧源头昏昏沉沉的坐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转头一看,朱沅并不在身边。   伏在床边哭的是她的两个婢女含素和雀环。   他这一坐起,身上的被子落开,便露出了赤|祼的上身,两个婢女一时羞得偏过头去。   萧源手忙脚乱的拉了件衣衫套上:“哭什么?”   雀环抽抽噎噎的:“我家姑娘……投河自尽了……”   萧源脑子一轰,穿衣服的手顿住:“胡说什么?阿沅平素太宠你们了,这也能拿来乱说?!”   含素稍稳重些,她回过头来,两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不是……今日我们陪她一道出门,有许多人亲眼看见……她突然一言不发,从漓河跳了下去……我们拿银子央了许多人去捞,却是没得结果……”   萧源大喝一声:“不可能!”   不可能,他们虽然也有些别扭,但他始终还是护着她,尤其昨夜他们已经鱼水交融,她怎么会有理由去投河?   不可能,不可能!   萧源双目赤红,胡乱穿了衣服,头也没梳,就往外狂奔而去。   他一路冲向漓河边,就听人在议论“见着个十分俊俏的小娘子投了河”,这议论声让他整个人都欲爆炸成碎片,令他停不住脚步,一路狂奔,直直的往漓河中跳了下去。   一时引得周遭之人惊哗起来:“又有个小郎君跳了下去!”   “中邪了,中邪了!”   萧源疯狂的潜了下去寻找,直到快要窒息才又浮了上来,如此反复,直到萧见行喊了人来将萧源强行拉了上来。   萧源还要往下跳,萧见行已是上来扇了他一掌:“你也要寻死?”   萧源抬起头来,双目赤红的望着他。   萧见行又解释道:“漓河水急,想是已经冲走了,我已经请了许多人往下游去打捞……”   萧源侧脸,看见姚氏也来了,正在一边站着。他挣开了搀扶他的手,走上前去就往姚氏脸上挥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姚氏砰的往后一仰,她尖声叫了起来。   萧源又上去就是一脚:“都是你,要休了她……”他激愤当中连连出手,转眼之间就将姚氏打得不成人形,萧见行都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让人将他拿住。   萧源在水底捞了大半日,已没多少体力,这才让按住了。   萧见行扶着姚氏,看她一脸青红紫黑,想要发作萧源,又看他混身*的,头发像水草一般罩住了他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赤红又疲惫,嘴唇早已泡得有些脱水发白。这样子形容狼狈,他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只得让人将萧源拉回去,自己安慰着哭痛的姚氏。   萧源被人按着洗了干净,但他却什么也不吃,只在含素、雀环两名婢女的哭声中发愣。   自他幼时起,真心疼爱他的,也只有外祖父、外祖母。可是这些疼爱也很微薄。当他遇上朱沅,模糊的开始对她有了喜爱之情后,这感情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终于成了婚,他会成为她最要紧的那个人,可是为何会这样?   含素含着泪,来给萧源清理床铺:“姑爷,我家姑娘先前说了些古怪的话,给了我和雀环身契和银票,又让我们劝着您不必伤心,当时婢子不懂,原来是应在此处……姑爷,您歇着罢,别熬坏了。”   正说着,她动了动那一对鸳鸯枕,惊呼出声:“姑爷,这有一封书信!”   萧源猛然抬起头,一个剑步窜了过来,自她手中夺过书信展开。   上头是朱沅清秀的笔迹:萧郎亲启。   萧源脑中轰隆作响,那一个个的字,几乎都看不进眼里去。他反复定了几回神,才勉强看了下去。   “……千百次想开口,以为自身可无所畏惧,但我未料到已这般珍惜你我情份,并不敢当面看它凋谢。   萧郎可知,昨夜我说的女子,其实是我。是否不可置信?古有移魂之说,而我的魂魄,自大火之中,移至十数年前。   许是黄粱一梦,但梦中之事,件件刻骨。睁眼所见,桩桩相同。   我之惶恐,萧郎可能明白?唯恐家破人亡,唯恐守不住母亲、弟弟。却唯独未曾想过要寻觅良人。   ……而今皇上发难,我欲守护的亦怨恨于我。未料我苦心钻营,许是罪孽深重,上苍责罚,竟将自己困于蛛网,动弹不得……   ……种种事情,仔细想来,的确丧失本心……   ……我重活一世,竟像是为你而来……   ……萧郎你逐步紧逼,我逐渐沉溺,像我这样一个满手血腥的,满身污秽,满腔恶毒的女子,而你却自投罗网。彼时我以为,若有这一日,我必要将你一同拉着共堕无间地狱。却未想到,时至今日,我并不想令你受辱,竟只愿你安康顺遂。   萧郎,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萧郎不须对皇上怀恨……   我曾死于火中,痛楚不堪,此番便去投水。曾是了无生趣而亡,而今心中念及萧郎从此无恙,竟也甘愿赴死。   只求萧郎看顾我母亲与幼弟……”   萧源重读了三四回,满面涨得通红:“我不会嫌弃你,我会爱你护你……”他边说,边像个孩子一般哭泣起来,及至到后来抽噎得语不成声。   ***   柳氏一整日都心神不宁,隐有不祥预感,直至接到朱沅死讯,轰隆一声,仿佛天塌了下来,她眼前一黑,一言不发的昏了过去。   ***   皇帝在宫中也收到了朱沅投河的消息,他又另派了人沿河寻找,始终不得。便有人猜疑是被水草缠住,沉入了淤泥。   前有戚夫人,皇帝并未料到朱沅如此刚烈。   遗憾的同时,皇帝对朱沅欲念之外,也升起了几分敬佩,对萧家和朱家,也有了一分歉疚。   因着萧源当众殴打继母,便有人进言说萧源不孝,皇帝虽怜他丧妻,也道不可助长此不孝之风,当场将萧源革职,却未另行责罚。   一时曲终人散,万事消停。   第111章   无言哀窈窕,浊泪遗芳冢。   距朱沅过世已三年有余。萧源在燕京郊外买了个庄子,替她立了个衣冠冢。   正是清明时节,也是朱沅的祭日,柳氏带着沉哥儿坐了马车,前去给朱沅祭坟。   走到半路,便下起了绵绵细雨。   沉哥儿趴在柳氏膝头,一声不吭,但一对眼珠却灵动的转着,颇有些耐不住性子。   柳氏微闭着眼,安抚的摸了摸沉哥儿的头。   路面因着雨水,逐渐变得泥泞难行起来,到了中午时分,才到了萧源的庄子。   沉哥儿一下跳下了马车,就去牵柳氏的手:“娘,仔细脚下。”   柳氏答应一声,动作颇有些缓慢,手脚显得很不利索。   沉哥儿驾轻就熟的牵着柳氏往前走去,到了庄门口,庄头就迎了出来撑伞:“亲家夫人,小公子,快里边请。”   柳氏一边缓慢的跨过庄门,一边轻声问:“姑爷可回来了?”   庄头道:“早两日就回了,每年少夫人的祭日,少爷再忙也不误的。”   这庄子圈了十数亩地,另有个池塘,沉哥儿一路走去,就见菜地里时常窜出些鸡、鸭、鹅,被小狗追得满庄子乱扑,引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   一行人到了庄后,这里种了一片杏树,如今正是杏花开放时节,入眼望去,皆是粉白。几人从小径入杏林,就见林中有座坟墓,旁边搭了个草庐。萧源正盘腿坐在庐中,默默的望着墓碑。   柳氏直到走近,眯眼去看,才看清萧源又黑瘦了些。   萧源是知道她眼睛不好的,是以也不在意她的形状。他钻出草庐,冷淡的朝柳氏点了点头:“岳母来了,已经备好了香烛钱纸,岳母可自便。”   柳氏知他心结,不以为忤,见他要走,忙道:“姑爷且慢一步……姑爷这一年可好?”   萧源回过头来:“我很好。”   柳氏眯着眼用力的去看,看见萧源手背上露出一道疤痕,长长的没入衣袖里去。她叹了口气:“姑爷不要万事拿命去博,沅儿晓得了,也不安心。”   萧源组了一支镖队,专往凶险无人敢去之处护镖。因为他很有一股子狠气,旁人失镖的地方,偏他能护得住,因此名气也越来越大,尽管价格高昂,也仍然有无数人相请,一年到头忙不过来,也就这几日能在燕京歇上一歇。   萧源回过头看了看朱沅的墓,脸上线条柔和了一些:“能早早与她相会,也是好的。”   柳氏柔声道:“姑爷说什么傻话。你对沅儿一片深情厚意,我这个为娘的,甚为感激。但姑爷还年轻……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萧源只是阴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往后这些闲话,少说。”   柳氏便闭上了嘴。萧源转身大步的离去。   柳氏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三年半了,她也算知道萧源的心思。虽然没个好脸,但对她和沉哥儿,是真真关切。   两年前朱临丛升了官,纳了一房宠妾,这妾室轻狂起来,撺掇着朱临丛在家中不消停。萧源走镖回来听说,当晚就冲进来对着朱临丛一顿拳脚,又强行要了这宠妾的身契,拎走卖了。   朱临丛喊了伊天府衙来拿人,谁知萧源进去一夜,便毫发无伤的出来了。   朱临丛又告到御前,称萧见行养子不教,纵子为恶,这折子却被皇帝留中不发。   从此朱临丛就消停了。   柳叹了一声,蹲下|身来,在坟前上了香烛,便开始烧钱纸。   钱线在盆中一被点燃,就迅速的蜷曲成灰。   柳氏低低的和朱沅说话:“……沅儿,你若能入梦,便夜里来同娘说说话,你死前娘待你恶声恶气的,如今想来就是心疼如绞……”   “……你也劝劝姑爷,老这么下去也不成……沉哥儿十分争气,先生都夸他。”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眼泪不住。   沉哥儿在一边一齐添着纸钱,见状便劝:“娘,再哭眼睛又该不好了。”   柳氏答应一声,慢慢的抹了泪。   萧源并未留柳氏用膳,待庄头送了柳氏母子出门,他才又到了墓前。他往盆中添了几张钱纸,低声道:“阿沅,你若有灵,就保佑我今夜一举成事。”   **   到入了夜,庄上陆续来了八人,这些都是萧源镖队的镖师。   他手下共有三十多人,但只有这八人,是萧源在无数次押镖中与之生死与共的兄弟,十分可信。   众人聚在屋里,萧源压低了声音道:“有不想去的,自可不去。萧源绝不怪罪。”   众人都道:“萧兄,事到临头,为何还说这样的话?命也是萧兄救的,幸而无家小拖累,将命还给萧兄也是应该。”   萧源站起来:“走罢。”   一行人均是夜行衣,软底鞋,在漆黑的夜中行走。发出的动静极小,有人听见也不过以为是只猫经过。   萧源这处庄子离东燕山不算太远,走了一个时辰,便看见了东燕山下的营火。   皇帝这两日在此狩猎。萧源原本就是在东大营任过兵卒,也正是在先帝于东燕山狩猎时护驾有功才得以升任武骑侍从。   他对此地形非常熟悉,早已仔细琢磨过潜入路线。   皇帝被东大营兵卒包围了起来,层层护卫。   萧源站定了,做了个手势,众人便将夜行衣一脱,原来里边竟上已穿上了东大营兵卒的衣服,这是萧源令人仿造出来的,他甚至仿造出了腰牌。   “……你们只管四处放火、游走,将水搅浑,尽量不要与人交手,营地乱起来了,你们便逃罢。”   这也是事先说好的,但几人都仍有些担忧:“萧兄一人怎么成?不如……”   话没说完就被萧源打断:“我会潜伏接近,等营地乱了再出手。我知道有个方位,因着地势必然守卫薄弱一些。诸位尽量求活……我却是死而无憾了。”   几人等到个士兵换班的时机,正是要四下分散了潜入,但离营地不过五米之遥,突然前方树后斜里走出来一个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众人心中一紧,已是有人抬起了手弩,要致其于死地。   萧源却眼疾手快的一把按住了他。   那人逆着营地的火光,看不清面容,但他手上的东西却被照了个清楚。   萧源心中突突直跳,瞪圆了眼望着来人,一时只觉脑中发昏,呼吸困难。   那人手中是只头钗。初一看去,萧源只觉莫名其妙,不知他拿支钗挥手作甚。但他随即就如被雷击,他认出来——这是朱沅的头钗——且还是她自尽时戴的!   不会错的,整理朱沅旧物时独不见了几样,其中这只钗是朱沅日常就喜欢戴的!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希望这意味着什么。期待又恐惧的等着来人靠近。   不过五米之远,却像是走了百年。   来人低低的说道:“你果然要动手,快随我退走,回去再同你说。”   萧源一把夺过发钗,声音低而嘶哑:“你如何有这发钗?!”   那人听出他语气里的危险,若一个不好,恐怕就会死在当场,顿时低声道:“萧夫人还活着……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是走罢。”   这一道惊雷震得萧源僵在当地,他紧紧的攥着发钗,微微的有些哆嗦,钗尾扎进了肉中仍无所觉。   他的这种形状,着实引人叹息。   来人叹了一声,也不卖关子了,低声道:“萧兄听不出我的声音么?”   萧源两耳只听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奔流,他这话虽入了耳,却听不到萧源心中去。直到来人又重复了一次,萧源方才稳定心神,竭力分辨:“……你是,是,戚云淮?”   来人侧了侧脸,让火光照在半张脸上,侧脸线条堪称绝美,俊眉修目,正是戚云淮。   看到他,萧源心中定了两分。   戚云淮的的种种传闻,萧源也略知一二。   三年前皇帝隐隐发难,戚国公为了向皇帝投诚,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戚云淮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京诸人都以为他已死。   虽不知他为何今日在此,但说他为皇帝效命,挖个坑让萧源来跳是不大可能的。   对朱沅消息的渴求,终是胜过了这绝佳的行刺机会。   萧源做了个手势,一行人又悄无声息的退下山去。   一连退出了两里,萧源终是站定了,迫近一步。   戚云淮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与他的距离,平稳淡然:“莫急,萧夫人的确未死。其中种种,还是让她亲自与你说才好。”   萧源怎么能不急,这样的惊喜简直让他混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一会露出一个笑,一会又锁紧了眉头:“她在那儿?”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戚云淮左右看了看。萧源立即道:“都信得过。”   戚云淮道:“在西域。”   萧源在原地走动起来,他转了好几个圈,才在戚云淮面前站定。   戚云淮看他兴奋的模样,不觉间也为他喜悦的情绪感染,微笑着看他:“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只是这两年,皇上虽不曾专门派人寻找萧夫人,但从种种迹象发现,他也有令人顺带留心——必竟死不见尸是一大疑点。所以我们也不敢与你联系,怕你按捺不住露了痕迹。   原本年后便想借着押一趟镖的名义,让你去西域一趟,与她相会。不曾想我发觉你行事有异,几番猜测,只怕你要出事,只得阻止……   萧兄,如果要行刺皇帝,萧夫人当年在宫中与皇帝最后一面便可做到……但事后萧、朱两家便有灭族之祸。她也是忧心你行事冲动,才央戚某每回潜回燕京时多留心于你。”   萧源立即道:“我不会再行刺了,我要立即去西域,天一亮,立即。”   戚云淮对此答案半点也不意外,他笑了笑:“好罢,想来萧夫人也有一番惊喜了。”   萧源立即让几个兄弟回去收拾行装,自己也欲回庄子上去,但又有些犹豫,只怕戚云淮一去就不见了踪影。   戚云淮看出他心思,只得道:“戚某绝无虚言。”   萧源嘴上应了,但仍是一路跟踪了戚云淮,见着了他落脚之处,才自己返回了庄子。   **   戚国公正与幕僚商议,就听人说老太太请他过去。   戚国公只好去了。他脚步比从前轻快许多。   这两年,他新娶了个继室,可惜只生了个女儿,但戚国公身体还健壮,想生出儿子是早晚的事。   老太太在佛堂等着他。   见了他,开门见山道:“我问了戚五,说是云淮现了踪迹,你要对他动手?”   戚国公点了点头:“皇上对他很忌惮,除了这孽障,迎合圣心,对戚家也是好事。”   老太太将拐杖往地上一顿:“他失踪三年!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心中怨恨要杀他。不求你打掩护,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珠丫头被你胡乱嫁了也就算了,你对沈氏再恨,也要念着云淮是你的骨肉,何需如此!”   戚国公被揭破了心思。   他这几年过得越畅快,就对从前的憋屈越憎恶。此时忍不住道:“娘,那贱人所生,怎确定就是我的骨肉?娘为何从未起过疑心?”   老太太吃惊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恍然道:“……难怪。他出生之时,你还不是国公。我记得,你当时是在长福任官……是以他出生时的样子,你没见过。云淮呀,刚生下来,跟你刚生下来时,那小眼睛、小鼻子、小眉毛、小嘴巴,一模一样!我当时一看啊,心软软的,就想起了你幼时的可爱之处。当时我身边服侍的老人,都说和你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绝对是你的嫡亲骨肉!只是后头一长大,这眉眼开了,渐渐儿长得就像沈氏了……”   戚国公呆立当场,面上涨得通红,他痛苦的道:“不可能,不可能……”   老太太怜悯心疼的看着他,叹了口气。   **   戚云淮这所宅子是用旁人的名字置办的,只有个耳朵半聋的老仆平素照料,戚云淮偶尔回来燕京才用上两日。   天一亮,这老仆便比比划划的,戚云淮闻言哭笑不得,出门一看,果然萧源背着行囊用手支着头坐在台阶上,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被拴在一边的树上,甩着尾巴悠闲的吃草。   戚云淮弯下腰去拍了拍萧源的肩:“萧兄。”   萧源半梦半醒之间精神一振,站起来转过身,迫不及待的道:“出发罢。”   戚云淮想说自己还未用早膳,但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取了行囊同他一道出发了。   戚云淮这一行原本就备了不少货物,雇了一支镖队原也正常,一行人不着痕迹的出了燕京,往西域去了。   越往西去,天气便越干燥,绿色渐少,大片大片的荒丘出现。行了大约有三月之久,此处已是半沙漠化,笔挺不生寸草的石山,天地苍茫荒凉一片,吹来的风都卷着砂。   朱沅所在的,便是一个边陲小镇,这小镇夹在大燕与句氏国中间。句氏国小力微,历朝历代都是十分恭顺的向大燕进贡,也因此处地貌荒凉,大燕对此并无兴趣,多年来一直不甚关注。   这边陲小镇便像是三不管地带,不过句氏人和大燕人都喜欢在此进行贸易,也让这个小镇十分热闹。   萧源骑着马一路走去,看见路上行走的女子都用布巾遮住了半张脸,男子也都裹着厚厚的头巾。他和戚云淮并驾齐驱,不说戚云淮了,就是萧源也是英挺俊俏,   引得一些女子都驻足指指点点。   萧源这才悟了,原来这些女子不是出于礼节才遮住了脸,只怕是为了防风沙。   戚云淮却是早都习惯了,他对萧源介绍:“此处的人有不少都是大燕与句氏混血的,女子作风也十分大胆,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看——”他指着一处:“那间挂着布幡的,是我的铺子,旁边的,就是萧夫人的医馆。”   此处的房屋都十分矮塌,灰扑扑的,无甚区别,但戚云淮所指的地方,正如他所说挂了布幡,萧源一眼看见立即心情激荡,拍了马向前奔去。   待到了面前,他翻身下马。就见屋门口挂着半幅布帘挡风沙,里头隐约有人说话。   萧源站在门前,近乡情怯一般,竟不敢上前了。   过了一阵,就有一群孩童嘻笑着靠近,见着他这个生人立在此处,不免奇怪。   便有个小女童娇声道:“叔叔,你不舒服?要找我娘看病?”   萧源心中一震,回身低下头来看她。   这一群孩子都顶了水壶,想来是结群去取水,替大人分摊杂务。   说话这小女孩两岁多的模样,用纱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头卷发泛着黄。她也学着旁人,但却顶不了水壶,只是顶了个小陶杯,装了浅浅一底水,小心翼翼的用手扶着。   萧源盯着她,心中怦怦直跳,这小女孩也不怕他,好奇的望着他。   随后门帘被挑开,一个妇人从里走了出来,看见萧源也有些好奇,但她随即就对着这小女孩露出笑脸:“妮妮,婶子给你带了好吃的。”她弯下腰,摸出几颗糖果,塞到了小姑娘斜挎在腰上的荷包里。   屋里跟着走出一人,她语气淡然的道:“王大姐实在不必客气了。”   萧源一听这声音,就如遭雷击:是朱沅的声音。   先前戚云淮说朱沅未死,萧源很高兴,但他高兴到不敢相信,一路拼命的赶路,既想早日看到,又怕早早的失望。   此时这姓王的妇人笑道:“让孩子高兴高兴,不值什么。”但朱沅没有答话,萧源便知她也看到自己了。   他在戚云淮面前表现得十分冲动,但真到了此时,他却只能是僵硬的转身,微微红着眼眶,抿紧了嘴唇,看着朱沅。   朱沅也用纱巾蒙住了半张脸,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秀美的黛眉,妩媚的双眼,仍同萧源无数次梦到的一模一样。   她眼神闪动,但口中只是语气平静的道:“你来了。”   萧源点了点头。   朱沅拉了他的袖子:“进来罢。”   又对着妮妮道:“别玩了,回家罢。”   父女俩同时点头,妮妮头顶上的杯子就往下一滑,她吓得尖叫了一声,萧源连慢脚尖一挑,杯子就稳稳的落在了他脚背上。   妮妮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她盯着看了一阵,又将杯子顶到头顶,然后有意低下头去。   萧源巴不得配合,连忙动作浮夸,像变戏法一般陪她玩耍了起来。   妮妮被逗得咯咯的笑个不停。   朱沅看了一阵,转身甩了帘子进去:“我去烧饭了。”   等到朱沅饭上了桌,妮妮已经同萧源十分亲呢了,她拉着萧源:“叔叔不要走~到我家七饭。”   萧源这个时候,基本可以纵容她骑在头上拉屎了,满面笑容的跟着她进了屋。   一家三口坐着吃饭,朱沅已经取下了面纱,她给萧源布菜。   “其实我在乡下长大,幼时不服气,偷偷的学过凫水……当时逃生的把握不大,凫水并不十分熟练,那一阵身子又虚,也许就真的死了,那封书信,若我真的死了,便也是真正的遗书了。且要骗过皇帝,最好先骗过自家人……所以并没有告诉你直相。”   萧源默默的低着头,一点一点把朱沅布给他的菜吃掉。   “后来也一度昏了过去,正好戚公子在河边垂钓,阴差阳错的救了我。正好他父亲也派了人来‘处置’他,我们就一起逃了……”   “到了半路,发现有孕了才放缓了脚步,所幸几月后有惊无险的将她生下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萧源想到其中种种,却是胆颤心惊。   朱沅说着,也是红了眼圈。死里逃生的惊险,还有三年来她在恶劣的气候、完全不同的异域风俗、孤单寂寞的异乡中坚持了下来,人人都说她是个冷美人。   但实际上,见到还有些孩子气的萧源,听到他隔着一层帘子逗得妮妮咯咯的笑个不停,她的心就软成了一滩水。   长久以来的情绪一下将她压垮了,她捂住了嘴,有些哽噎:“对不起,还是骗了你……”   萧源连忙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碍于孩子在跟前,不好如何动作,只是很激动的望着她,低声道:“只要你活着,什么都不要紧。”   妮妮吃惊的睁着大眼看着,突然凶巴巴的拍了拍桌子:“叔叔害娘哭了,不要在我家!”   朱沅连忙擦了擦眼睛,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头:“不是这样,他是你爹。”   妮妮盯着萧源左看右看:“我爹?戚伯伯当我爹就好了呀……”   朱沅都控制不住,一下面上僵硬起来,正在这时,就听戚云淮在外头道:“妮妮,要不要跟戚伯伯去赶集?”   妮妮一下被引开了注意力,朱沅连忙往一个小包里放了几张饼和一包牛肉干,将包往妮妮脖子上一挂,赶紧让她走了,自己才好和萧源说话。   萧源脸色果然已经很不好了,他已经跟着站了起来走到朱沅身后。   朱沅将木门关上,回过头难得有些心慌。   萧源有些生气的道:“一路上问他,他就鬼鬼祟祟,像个锯嘴葫芦一问三不知。你们这般比邻而居!”   他又生气的重复了两次:“你们这般比邻而居!你们这般比邻而居!”   朱沅叹了一声,只能主动的扑进他的怀中:“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乡故人,互相照顾。除了诈死,这三年多,我都对得起你。”   朱沅身上没有了从前那种馨香,但有一种干爽的气息,身子也照样柔软。她一扑到萧源怀中,萧源就忘了一切,只能张开手,用力的抱住了她。   两人静静的站着。血液在同时沸腾,仿佛要融到一起去了。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只能闭着眼睛感受久别重逢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萧源哑声道:“我很饿。”   朱沅挣扎着要站直:“赶了这么久的路,快吃好了睡一觉罢。”   但萧源将她抱得更紧了,语调都变了:“我要吃了你。”   朱沅连脸红都来不及,就被他打横抱进了内室。   **   戚云淮一只手抱着妮妮,一边帮她擦了擦嘴角,她正吃得满嘴是屑。   妮妮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终于吃饱了以后,想起来问:“黄娇娇说,你是我爹。”   戚云淮笑了笑:“我只是伯伯,今天那个叔叔是你爹。”   妮妮偏着头想了想:“我喜欢你是我爹。”   戚云淮摸了摸她的头:“……以后你就不会这般想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至此全文完结。最后一章老套吗?   其实我以为天底下的不幸有千千万万种,但幸福始终只有一种:花好月圆人团圆。   开文总是充满灵感,结尾总是万般艰难。   能将一本书完结,离不开读者的支持。   特别鸣谢:   所有买V看版的读者,谢谢你们给予我劳动成果的尊重!   所有留评的读者,谢谢你们愿意发表一下读后感,很多时候能让我避免一些错误!   所有扔雷打赏的读者,谢谢你们额外的奖励,你们是我温暖的小太阳!   再次感谢~ 书香门第【白丶稀饭】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