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锦色》 作者:壹月 文案: 前世,她是帝王身侧助他夺位争权的利器,他一朝为帝不念旧情,将她发配北地,她死于途中,尸埋雪下,屈辱至极。 再次醒来,她是商家陈府次女,名唤陈锦。 大雪昭昭,她立下重誓,此生就是阿猫阿狗做了皇帝,也绝不让他登上一心渴求的帝位。 重来一回,她只得这一个愿望。 不料半路杀出个少年郎,眨着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不动声色的闯了进来。 元徵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就算我没有,也要去夺来给你。” 正文 第一章腊月 已是腊月。 院里枯枝残叶,一包包冬雪积压着梨树枝,远远飞来一只鸟雀在枝上稍歇,枝丫仿佛再不能承受此等重量,发出“嘎吱嘎吱”地响声。 陈锦躺在梨花木床上,拥着蚕丝软被,望着窗户上新糊的花纸出神。 十指上传来的痛楚于闺阁千金来说自是无法忍受,对她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上一世,她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巾帼侠女,祖籍徽州,年少得名,少年肆意狂妄,投得三太子门下,只因一腔深情,做了他的爪牙鹰犬。 阖宫之乱,她长身立于宣武殿前,执一柄清水长剑,为抱有极大野心的三太子将无数忠臣良将尽数斩于剑下,助他登上帝位。 皇后从皇宫正门入宫,她站在皇帝寝宫前,遥望故乡徽州方向。 安淮之乱,九王拥兵赴京勤王,又是她,以单薄身躯站在那人身前,替他承受万剑穿身之险。 待到这海晏河清,天下安宁之时,她终是逃不过他的多疑和猜忌,以犯上作乱之名发配北越苦寒之地。 从京城到北地,从四时繁华到荒无人烟,从花团锦簇到满心荒凉,又何尝不是她从志得意满到心如死灰的写照。 流放北地时,她刚满二十六,本该母仪天下受万民敬仰,却不想,她在那人眼里,不过一介只会舞刀弄剑的下九流,登不上大雅之堂,又何谈母仪天下。 死时,是有恨的。 爱之切,恨之切。 亦是有悔。 悔之深矣。 悔之晚矣。 “音夏姐姐,你说姑娘醒了吗?”小丫头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下了,但仍从紧闭的房门外一丝丝的钻了进来。 名唤音夏的较为年长,当下沉声道:“小点儿声!姑娘昨日刚从大狱里接回来,钟大夫来看了,说是伤了十指,需得安心静养几月,这时候恐怕还睡着,咱们守在门外便是,等姑娘唤了再进屋也不迟。” 小丫头被姐姐凶了,委屈了一会儿,终是抵不住好奇,续问:“姑娘真的杀了亲姐夫吗?” 音夏这次没有立刻说话,一个暴粟打在小丫头的脑门上,“外人不明就里胡说,难道咱们还不知道姑娘是哪样的人?姑娘平日里最是温柔,待下人也好,连杀鸡都不敢看,更何况杀人。这样的罪名咱们姑娘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再说,那官府老爷不也将姑娘当堂释放了吗?若是姑娘当真杀了人,官府老爷明察秋毫能不知道?更何况如今真凶已经抓到了,咱们姑娘自然是清白的。” “姐姐说得极是,”小丫头接话道,“可叹姑娘白遭了一场牢狱之灾,又受了拶刑之苦,姑娘真可怜。”说着边垂下泪来。 音夏斜了眼小丫头,又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小丫头说得对,姑娘这次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十根手指头被那可恶的衙吏用了刑,昨日刚接回来时,让人简直不敢认。 那平日里温柔娇俏的陈家二娘子,手指都成那样儿了,脸上竟无半分痛楚悲苦之色,平静得像是这伤生在别人身上,与她全无半点关系。 钟大夫昨日当着二姑娘的面不敢把话说重了,只说些静养之类的言语。出了暖阁,随夫人老爷到得二厅,才说了实话,音夏随钟大夫的小童去捡药,正到二厅,只见钟大夫捋着一把山羊胡须,颇忧心的对老爷夫人道:“二娘子这十根手指头,在牢狱里只怕受刑不止一两回,如今指骨断裂,需用夹具稳固筋骨方为上策,只是这施术时的痛楚并不比受刑时轻多少,不知二娘子还忍得住否?” 夫人一听,差点背过气去。 音夏见老爷与钟大夫低声耳语两句,钟大夫点头连连,音夏猜想这事儿老爷已替姑娘拿了主意了。 晌午过后,姑娘还未醒转,钟大夫带着诊箱,还是上午带着的那个小童,进了陈府大门,由老爷亲自带着进了姑娘的闺房。 陈锦院里的丫头们,以音夏为首,都想往屋里钻,被钟大夫一句不便打扰为由全部退至房门外。 房里自始至终没有半分声响。 过了两个时辰,钟大夫与老爷自房中走出,两人脸色疲惫,那钟大夫更是脸色惨白,有力竭之态。 音夏备了银钱随二人出了陈锦的小院,往正厅去。 丫头上了茶,陈老爷陈知川与钟大夫让坐,待坐下,钟大夫呷了口茶,叹道:“老爷此女非比寻常啊。” 陈知川知他说的是方才施术时陈锦那不动如山的神色。连陈知川自己都觉诧异,这个二女儿从出生便体弱,平日里药物参汤未断过,连喝药都是一脸苦兮兮,不曾想,竟忍得这矫正术时的非人痛苦。 陈知川拱手道:“不过闺阁小女,钟大夫谬赞了。” 二人说笑几回,钟大夫才起身告辞。 陈知川吩咐音夏好生照顾陈锦,便无话了。 “如今既已是如此光景了,咱们只能尽心尽力把姑娘服侍好,盼着姑娘的手不要落下病根才好。”音夏想了一回,如是说。 小丫头连连点头,正待说话,只听门内传来一声:“音夏。” 音夏忙定住神,推门而入。 内间里,只见陈锦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坐在床头上,双手摊在锦被上,十指以小小的竹板固定住,连同竹板与手指用布条裹之,血丝从白布里渗透出来,看着有些恐怖。屋里火盆烧得正旺,陈锦的脸却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煞白煞白的。音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替陈锦将被子掖好,一脸关切的道:“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唤我们?你还有伤,可千万别乱动才是。” 陈锦看着眼前的音夏,一张鹅蛋脸,两只眼睛似春桃般水灵,身上穿一件淡绿色棉质上衣,下面一件同色的袄裙,虽然是冬季,整个人看上去却像三月风中的杨柳,姿态优美可人。 这是个甚有灵气的丫头。 音夏身后跟着的刚刚总角的小丫头偷偷拿眼看陈锦,轻声问道:“姑娘手指还疼吗?” 陈锦看她一眼,只见小丫头一脸怯怯,问了话又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样子,甚是有趣,“有一点,你替我吹吹?” 小丫头杏目圆瞪,果真上前来,也不敢去碰陈锦的手,只微微弯下腰对着布条裹着的十指轻轻吹气。 一旁的音夏却是看呆了。 姑娘何时……何时这般调皮了? 从前这样的话姑娘是决计不会说的,她只会说不疼没事我很好。 陈锦的眸光落在音夏脸上,这春桃般的少女不仅长得水灵,人也很机灵,因说道:“音夏,我这一趟下狱,家里可有别的事发生?” 音夏回过神,便要和口,却听陈锦道:“不用急着说,先好好想想,一定要事无巨细的,详详尽尽的说来我听。” 闻言,音夏心中不由一震,眼前说话的姑娘还是从前的姑娘吗? 语气这般清和爽利,神色笃然,全不似往日的娇柔惆怅啊。 “自姑娘被带走那日起,家里人便四处斡旋走动,但是总不得法,夫人都急出了病。最后还是大姑娘去衙门击鼓鸣冤,说姑娘是被冤枉的,没有杀自己的姐夫……” 陈锦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音夏续道:“最后凭着大姑娘给的几条线索,官府抓到了真凶,竟是……竟是姑爷家管事的儿子,只因这小子被姑爷说过两三回,便怀恨在心,竟然一把毒把姑父给毒了。这次姑父与大姑娘回家省亲,那小子也是个有小聪明的,竟能想到借此机会嫁祸他人。” 正文 第二章陈氏有女 陈锦点点头。 让给自己吹手的小丫头去拿铜镜来。 小丫头看向音夏,见音夏点头,才跑去抱了镜子来举在陈锦面前。 镜中的少女有一张明妍的脸,虽还未长开,但已能窥得将来的绝色容姿。如今因受着伤,脸色差些,倒平添一抹黛玉似的伤春悲秋的轻惆感。 她记得,少女入宫时刚刚及笄,圣旨上写道:陈氏有女,谦恭和德,天下女子仰之矣。 昔日狷狂高傲的男人,也有这般疼惜他人的时候。全不考虑出身,亦不考虑教养,只凭人群中遥遥一望,心向之,魂逐之。 否则,以陈家一门商户,后代如何能入宫为后。 彼时,她是舒展。 皇后的凤辇自正宫门入时,她就站在皇帝元修的寝殿前,遥望故乡,多年生死拼杀,到得这里,终究换了个身生心死。 不,那时她仍未心死。 想她与元修相识数年,刀山火海她从不眨一眨眼,她不求他待她如己身,起码,他该给她应有的尊重与信任。 但是没有。 皇后入宫翌日,元修从皇后的正阳宫出来,你佩剑站在殿外,昨夜他们洞房花烛时,你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 元修走近你,一对狭长的眸子少了锋利多了柔情,你看见他脸上温柔的笑,声音仿佛蘸了蜜:“阿展,她真美。” 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四平八稳模样,你是江湖儿女,你是武林高手,你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干将,你是元修手边最趁手的一把刀。 指哪儿打哪儿,百发百中。 你可以武功盖世视死如归,也可以文韬武略心细如尘,你唯一不能的是像陈锦那样美丽,那样的绝世容姿,你知道,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 重生一回,竟成了故人。 她想笑,刚扯开嘴角,又生生停下。 陈锦啊。 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陈锦,甫一入宫,让得元修的后宫佳丽俱失了颜色,花一样娇艳明妍的少女,死时也不过只有二十一岁。 只因元修厌弃了她,皇宫中人便厌弃了她。 像她这样的商家女,从小生活富裕,却独独少了一份心计,如何敢言在后宫一世长存,即使贵为皇后,一旦被皇帝厌倦,亦无路可走。 那个男人,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舍弃。 天下漂亮单纯的女子比比皆是,一个陈锦又算得什么。 “姑娘,你是不是累了?” 音夏见陈锦呆呆的,像是魔怔了,急切切问道。 陈锦回过神,问道:“大姑娘可曾回来过?” “姑爷还在丧期,大姑娘未曾回来过。” 陈锦点点头,不再言语。 一切都不同了。 自她回来,成了陈锦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陈锦已及笄,却还未入宫,只这一件事,便已经能说明很多事。元修未夺位,那么舒展呢?既然自己在这里,真正的舒展又会是怎样的局面?死了?抑或是……正被另一抹灵魂占据着? 陈锦发现自己不敢再想下去,前世她虽彪悍精干,但这种事却是平生头一回遇见,难免有些心有余悸。 但她是不信神佛的。 记得那年,她女扮男装随还是三太子的元修微服出巡,到得江淮地界,路遇一支着卦摊的老头,老头童颜鹤发,路过之人无不称奇。 老头将他们两人拦住,眯着眼打量她良久,捋着花白白的胡须,摇头晃脑道:“姑娘平生巾帼,奈何深情错付,若能及早回头,能享一世安乐。如若不然,只怕不得善终。” 元修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跟在身后的侍从拔出剑来,便要将那胡言乱语的老头当场斩杀,被她横剑拦下。 她不信神佛,也不从批命卜卦,但心里,却对这话信了三分。 待第二日她去寻那老头时,发现对方早已失了踪迹,其实不难猜想,定是元修命人将他杀了。 后来,她被流放北越,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惊。 那老头说的句句实言,她若听劝,便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我听桥山说,那日大姑娘去衙门击鼓只带了一个丫头,衙吏见她是个女子便不想理会,往外推了好几回,大姑娘在衙门前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被正巧打马路过礼部侍郎的三公子看见,让衙吏递了话进去,这才算完。”音夏见陈锦一直沉默,又问大姑娘有没有回家过,怕陈锦多想,若是想岔了,指不定又得伤了身子,于是出言解释道。 音夏从前是陈家大姑娘陈茵的丫头,品级只是个二等,陈茵出嫁后没带她走,夫人见她是个稳妥的,便把她给了陈锦,提上来做一等丫头。 陈锦静静听着,没说一个字。 她前世没见过陈茵,也不知道陈茵的丈夫有没有被毒死,所以无从考校。这两日她虽在养伤,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事。 比如陈茵丈夫霍钟死在陈家。 又比如去报案的却是陈茵的陪嫁丫头绿笼。 也不知这绿笼跟官府的衙吏说了什么,官府便来拿人,将陈府二房的二娘子陈锦给拿了去。陈锦在狱里呆了足足有七、八日,受尽苦刑不说,到了第九日,大姑娘陈茵才带着丫头去衙门击鼓鸣冤。 当今圣上以武治天下,闻得宫里妃嫔公主们打起架来能把皇宫瓦盖给掀了,是以,寻常家的女子也没那许多先代的束缚限制,街上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不在少数。 所以陈茵去衙门击鼓没毛病,问题出在,她为什么不早点去?如此,原主也能少吃点苦头,便不至于被酷刑生生的给折磨至死。 连她这样的凛性,在钟大夫施术时尚且要紧咬牙头才不至于痛死过去,更遑论原先的陈锦是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少女。 “我累了,”半晌,音夏听她说,“你去把院门关上,谁来都不见。” “姑娘……”音夏想着,难道连老爷夫人来也不见吗?话未说出口,只见陈锦斜了一眼过来,那眼神锋利有余,温情不足,这一眼只瞧得音夏堪堪后退了两步,才惊觉自己说得太多想得太多。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因姑娘性情温柔,心思敏感,音夏习惯于在主子的意思外加上自己的建议,总能得到主子的欣赏和欢心。 如今姑娘自狱中归来,跟从前却不大相同,是她忘了这一层。 “都听姑娘的。”音夏矮身福了福,匆匆出了屋去。 正文 第三章赤子 屋里只剩陈锦和小丫头,小丫头心思单纯,见音夏走了也没知会自己,正为难自己是走是留,突听姑娘问话:“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我叫瑞儿,今年十岁。”小丫头乖乖回答,其实她性子一惯是活泼的,只是面对这受着伤的姑娘,不自觉地规矩很多,有问必答,有答必详。 “瑞雪兆丰年,好名字。” 瑞儿被夸了,嘻嘻的笑起来。 陈锦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脸,说道:“仆从易得,赤子少有,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小丫头听罢,点头如捣蒜。 她上个月刚进府,目下正跟着音夏姐姐,管事说等再过一月,再看看,再说分配她到哪个房里从事,如今陈锦肯要她,她也喜欢这个神情淡然无锋的姑娘,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我姐姐和姐夫当日来家酒宴,你在吗?” “在。” 陈锦又道:“你把你记得的都说来我听听。” 小丫头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仰头看着陈锦,一五一十说道:“那日初六,因夫人对大姑娘甚是想念,大姑娘便携了姑爷来家家宴,咱们二房所有婆子媳妇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我跟着音夏姐姐在宴上伺候,大姑娘因对姑爷说:整日的大鱼大肉,都不及咱家后厨腌的萝卜干爽口,或让人端一小碟上来尝尝?姑爷自是答应了。姑娘你听罢,便说随婆子一起去取。过了一刻钟,姑娘方回,将一碟子腌萝卜干放在桌上,姑爷夹了一块吃,当即脸色发紫,兼口吐白沫,府里经过事的婆子们说这是中毒了。 老爷夫人吓坏了,姑娘你也吓坏了,钟大夫来了没多久,姑爷便咽了气。没过多久,衙吏也来了,将姑娘带走了,全府上下没人敢拦。音夏姐姐说,士农工商,咱们从商的,不敢与官斗。” 一席话正说完,音夏推门进来。 陈锦觉着这少女颇有灵气,刚才自己无意立了把威势,倒有些吓着她了,便道:“可吩咐好了?” “都按姑娘的意思办妥了,院里各婆子媳妇丫头也吩咐过了,谁来敲门都只回姑娘手伤未愈,需得静养数日,不便会客。” “音夏,咱们陈家的情势,你可看得明白?”陈锦见她低着头,续问道。 音夏震得一抬头,对上陈锦的眼睛,又迅速的把头低下去,“音夏只是个当差的丫头,不敢妄论主子家事。” “我知道你素来稳重妥贴,如今咱们姐妹说说体己话,我只是听听罢了,即使说错了也不碍事。”陈锦说完,让瑞儿去外间搬把小圆凳来让音夏坐。 音夏坐下时仍是忐忑,思虑再三,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音夏觉得此次姑娘回来,与从前不大一样,姑娘心里可是有事?” 好个心思细密的丫头,陈锦暗道。 前世做为元修身边最得信任的她,与身为皇后的陈锦不过数面之缘。她只记得陈锦惊为天人的相貌以及温婉动人的声音,至于其他性情细末却是一无所知,她已尽可能的学着记忆中陈锦的说话神态去行了,没想到还是被音夏几眼看破。陈锦那样的温柔她确是学不来的,所以她无法母仪天下,福泽万民。 “音夏关心让我十分感动,我还是我,只是此次平白受了牢狱之灾,许多从前看不明白的事,如今倒是分明一些。咱们这一房,父亲没有子嗣,我与姐姐妹妹平日也不甚亲厚,虽不缺衣少食,但比起疼宠我终不及他人。目下我年纪尚轻,阅历不足,有些事看在眼里,即使有心,也是无力矣。” 这话说得边上的瑞儿眼泪汪汪。 这一个月她在府里也看到很多事。 二娘子明明有天人之姿,江湖术士却说她虽有凤凰命格,但命运苦辍,日后还有累及阖府之祸,故而这府里除了夫人,人人都当她是妖怪般避着她。 音夏也湿了眼眶,夫人将她给陈锦时便嘱咐过她,说陈锦虽是府里的小姐,但不得老爷喜爱,夫人虽是老爷正经娶进门的,这些年夫妻也是恩爱有加,但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让她凡事多替陈锦留心着,莫让姑娘吃了亏去。 音夏站起身,径直朝着床塌跪下,瑞儿也跟着跪下,音夏说:“姑娘待我们好我们心里清楚明白,这府里除了夫人,其他人眼睛都给牛粪糊了,只凭一个江湖道道的几句胡话,便咬定姑娘是不祥之人。但音夏知道姑娘绝非池中物,音夏愿意跟着姑娘,直至姑娘厌弃为止。” “瑞……瑞儿也是!” 陈锦叫他二人起来,才道:“我自然待你们如我的亲人一般,你们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我,但凡我能作主的,都不会让你们吃了亏去。只是眼睛给糊了这话以后可不许说了,被有心人拿捏住可不好。”音夏瑞儿连忙应是。 “至于这一生,我只求个平安喜乐,旁的都不在意了。” 陈锦将目光自音夏瑞儿脸上移至半开的窗边,外面雪已停了,满目皓白,屋顶廊廓树枝上全都是是白莹莹的雪。雪这种事物,生来便是圣洁的,无奈落于尘土中,终要被作低轻贱。重活一回,她不愿再做这看似高洁实则轻贱之物。 “姑娘……”音夏见她一脸灰败之色,想出声劝慰两句,想想还是作罢。 姑娘终究只是个小姑娘,这次骤然遭逢此变,心绪不平是难免的,待好好睡上一觉,再把伤给养好了,心病自然就除了。 音夏服侍陈锦躺下,又往火盆里添了炭,这才带着瑞儿出去,也不敢走远,只呆在门口,怕陈锦随时叫唤。 陈锦这一觉直睡到晌午。 音夏拿了小桌子架在床上,铺了饭食后,便跟瑞儿两个立在床边伺候。 陈锦看那桌子虽小,却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的碗碟,都是些清淡易消的食物。陈锦十指俱伤,想要自己提筷吃东西是不大可能了,音夏拿了银筷服侍她,边道:“府里除了老太太和夫人处有小厨房,其他地方的吃食都是大厨房一起做了送来的,这两日姑娘有伤,我便自作主张去求了夫人,如今咱们院儿里也有小厨房了,以后姑娘想吃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吃上。” 陈锦望着她,懂得借势,是个聪明丫头。 先前陈锦那一眼让音夏还心有余悸,此刻又给吓得差点跪下。 陈锦见她脸色,微微一笑,放缓了神情,“不用紧张,你做得很好。”说罢让瑞儿去取自己的手饰盒来,从中挑拣了一对翡翠滴珠耳环和银凤镂花长簪分别赠予二人,音夏和瑞儿却跪下,音夏说:“音夏服侍姑娘是音夏的本分,管事每月定时发银钱给音夏,所以竟夏不能收姑娘的东西。” “瑞儿也是!” “我给你们东西,是因为我欢喜,你们就收着吧。这些东西我有很多,平时也戴不过来。再说了,这东西生来就是要佩戴于身才有其价值,否则再漂亮再珠光宝器,若是压于箱底,又有何意义。”陈锦说的是这些死物,可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陈锦美得不可方物,而一旦与元修的帝位有了交错威胁,仍然是毒酒一杯了事。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大多都是假的,假假真真,不过是人自己分不清楚罢了。 闻言,音夏和瑞儿方接了东西揣进怀里。 正文 第四章陈茵 第二日,钟大夫带着小童来换过药,音夏刚送走,回来说大姑娘的马车已进仪门了,先往老太太和夫人那边去。 瑞儿拿了个大红纹绣靠枕给陈锦垫在背后,随后立在一旁。 陈锦问音夏:“姐夫丧期未过,她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我见大姑娘只带了绿笼并一个车夫,先去给老太太和夫人请安,估计请了安就过来咱们这儿了。”音夏答道。 陈锦嗯了一声,说:“等下姐姐来了,你们只说我这伤不碍事,姐姐新婚丧夫定是悲痛至极的,别说些有的没的徒添伤心。” 音夏和瑞儿应下了,只觉得姑娘虽性子跟从前有些不同外,还是一样的和善的。瑞儿嘻嘻笑道:“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对不多说一个字的。” 陈锦看向音夏,音夏也正看着她。 眼神一交会,音夏突然明白了什么,无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然后点头应下了。 陈家香火延续至今,统共两房,大老爷陈知悬育有一子二女,二老爷陈知川即陈锦的父亲育有两女无子,阖府上下人丁不算兴旺,即使两位老爷姬妾不少,但这些年来也未替其添上一子半女。 陈茵是二房嫡长女,自小跟着先生读书习字,到了适婚年龄,上门提亲者众,最后陈茵自己挑了个喜欢的,便是城中做酒楼生意的霍家长公子,二人年龄相当,郎才女貌,可谓天造地设。 陈茵出嫁时,十里红妆美娇娘,高头俊马俏儿郎,人生最如意不过如此。 谁料新婚燕尔,霍钟来岳父家吃酒,倒把命给吃没了。城中众人茶余饭后都在议论,说这案子跌宕起伏峰回路转,简直比看大戏还精彩。 陈锦这些天一直在养伤,音夏又交代过外头的闲言碎语统统不准告诉姑娘一句,所以倒没听着什么。 而陈茵就不同了,死的是她夫婿,衙吏最初拿的人犯是她亲妹妹,现在凶手虽是抓到了,但身为案情的关键人物,她到底无法真正的置身事外,以至于这些天她吃不好睡不好。公婆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里八成觉得她克夫,这些天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往那般热切了。下人们表面上恭敬,说不定内心也正咒她早些去陪霍钟呢。 陈茵和陈夫人并排从抄手游廊走过,两人后面跟着两个丫头并两个嬷嬷。 碎雪铺就的花园里,一片残枝枯叶间,几朵红梅傲然挺立,陈茵看着看着,眼眶又湿了。 陈夫人见女儿才出嫁短短数月,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竟削瘦得快脱了形,陈夫人心子一疼,拉了陈茵的手道:“茵儿,如今真凶抓到了,你妹妹也救回来了,从前的种种咱们都别再想,咱们要想的是以后,钟家的以后,你的以后。” 陈茵拭干泪,方道:“阿娘,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没有听您的。如今霍钟给毒死了,女儿在霍家也待不长久了,以后我要怎么办?阿娘,您救救我。”说罢扑到陈夫人怀里,痛哭起来。 陈夫人出自书香门第,当年与陈知川的这门婚事,是陈知川高攀了,陈知川自知如此,待她一向很好,夫妻两个恩爱了几十年,在内院里的事,向来是她说了算的,陈夫人当下便道:“茵儿莫哭,凡事有阿爹阿娘替你作主,若那霍家因霍钟之死牵怒于你,和离倒也罢了,只是一样你得记住,咱们陈家的女儿容不得别人轻践!” 陈茵刚刚止住的泪眼看又要夺眶而出,陈夫人忙又劝了数句,才稍稍收了些。 两人到了陈锦居住的小院,音夏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音夏朝二人见了礼后这才迎着进了屋。 屋里火盆烧得旺,陈夫人还是觉着不够,吩咐下人再搬两盆进来。 陈夫人走到床边,先是看了看陈锦的双手,最近钟大夫日日来换药,血已经不会渗到布条外面来了,看伤势比前段时间要好许多,陈夫人心里舒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陈锦的脸,“囡囡,晚上可疼得睡不着?” 眼前的妇人因保养得宜,看着还很年轻,细嫩光滑的手指从陈锦脸上抚过时,让人莫名生出亲近之感。 前世她年少便离了家,家里姐妹兄弟众多,阿爹阿娘对她并未有太多关注,以至于到死,她都想不起阿爹阿娘的模样。 陈锦对上她满怀关切的眼睛,心里一动,竟想落泪,“阿娘不用担心,最近这伤好多了,夜里很少疼醒的。” 陈夫人爱怜的摸摸陈锦的头,眼里浮起一层水光,半分怜惜半分感叹,“囡囡受苦了,那日衙吏来拿人,阿娘该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下你的,只是咱们一门商户,实在斗不过官府,阿娘愧对你。”说着潄潄流下泪来,陈锦和陈茵忙劝了,这才止住。 陈夫人是真心疼爱这个二女儿,陈锦看得出来,因为真心,亦有几分愧疚,人家好端端地女儿被她一个旁人平白占了身体,如今神魂不知飘到了哪里,自己却在这里享了原主该有的疼爱,陈锦心里默默叹一声气,一时竟有些无法面对陈夫人。 “阿娘别多想,”默了默,陈锦说道:“阿娘想得对,咱们从商的没有与官斗的资本,那日阿娘若是抵死护我,倒没的遭了别人口舌,以为咱们真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害怕。害了姐夫的凶手现已捉拿归案,我也只是伤了手指并无性命之忧,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说得对吗?姐姐。” 陈茵正不错眼的看着陈锦,自看得出神,被陈锦这句姐姐叫得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笑道:“妹妹这趟灾祸都是因姐姐而起,只望妹妹别怪我才是。” 陈锦看她一眼,又望向床边坐着的陈夫人,说道:“我们是自家姐妹,此事事出有因,怎么能怪到姐姐头上,况且姐姐新婚丧夫,想来在钟家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不知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陈茵看着陈锦。 这个妹妹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性子温柔,凡事习惯躲在众人身后,轻易不肯多说一句话的。现在,这个妹妹问她有何打算,她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做个寡妇,一辈子守着夫家度日罢了。 “我今日回来,就是想让阿爹阿娘替我拿个主意的,”陈茵说着又要垂下泪来,一对上陈锦无悲无喜的脸,那泪似又自己缩了回去再流不出来,“霍钟一死,公公婆婆虽未苛责我,但人到底是在咱们家出的事,二老就算怪我我也是要认的。霍钟头七刚过,公公婆婆说小叔年纪尚幼,家里总是吹吹打打的不得安宁,要把小叔送到城外霍家宗祠办的私塾去,我猜想这话就是要赶我走的意思了。” 陈夫人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霍家祖上有德积攒了不少家业,奈何后辈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霍钟这里都快穷得要变卖主宅了,若不是你带过去的嫁妆,他们如今能给儿子风光大葬吗?再说,他霍家治下无方,以至于连一个小小的随从都敢打主子的主意,现在倒嫌弃我的女儿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阿娘别动气,都怪女儿自己当初昏了头,非嫁他不可。若是女儿不那么任性一切听阿娘的,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陈夫人拉了陈茵的手,母女俩眼看又要哭上一场,陈锦道:“若姐姐在霍家呆不住了,便等姐夫丧事了后和离吧,咱们如今与从前不同,从前夫丧女子得一辈子守寡,但是姐姐现在可以选择再嫁,若不想嫁人了,也可回家来继续做陈府的大娘子,有阿爹阿娘在,有人给你作主的。” 这话简直说到陈茵心坎上去了,也顾不得那许多,对着陈锦便哭了起来。 母女三人说了好些体己话。 一时陈夫人的贴身嬷嬷来回说老爷找,陈夫人又宽慰数句,才带着人离开。 正文 第五章姐妹情分 陈茵留下来陪陈锦说话。 屋里一时只剩下陈锦姐妹,音夏、瑞儿和陈茵的丫头绿笼。 陈锦想起这绿笼就是报案的人,不由多看两眼,绿笼生得娇俏,低眉顺目的很是可人。陈茵出嫁时,统共选了四个通房丫头,目下绿笼是陈茵身边最得力的。 “妹妹这手一定要好生养着,我还等着你弹琴给我听呢。”陈茵看着陈锦放在被子外面的十根手指,想起在狱中陈锦受的酷刑,心便一阵阵疼一阵阵悔。 陈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着她神情变幻,看着她蹷眉愁思,陈茵不说话,陈锦也不多说,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良久,陈茵抬起头来看向陈锦,说道:“妹妹,你可怪姐姐?” 陈锦斜了陈茵身后的绿笼一眼,这才看向陈茵,道:“我为什么要怪你?” 陈茵神色挣扎,她身后的绿笼偷偷地拉一拉她的袖子,陈茵便闭了口,陈锦看在眼里,却未点破,淡声道:“姐姐,我在狱里呆了八天,每天都在想那日姐夫来,我为何要多事去拿那碟腌萝卜,若我不去拿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了,不知道姐姐是否也在懊悔?” 听她提起腌萝卜,陈茵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连她身边的绿笼整个人也发起抖来,陈锦看着这主仆二人,心想不愧是主仆,这一个两个都这般不禁吓。 瑞儿人小单纯,没瞧明白这氛围。 倒是音夏像猜着了几分,脸色也跟着白了。 “我……我,妹妹,我每天都在后悔,那天不该让你去拿腌萝卜,随便指派个人去都好,妹妹也能免了这无妄之灾了。” 陈锦看着一脸毫无血色的陈茵,微微一笑,“只要不是嫁祸给我或阿爹阿娘,这府里随便哪个人都是可以拧出来替姐姐脱罪的是吗?”话音开头尚算温和,到了脱罪二字时,无端加重了口气,若此刻有几分内力在身,只怕这话听来会更加振聋发聩。 绿笼腿一软,跪倒在地。 陈茵一张俏脸再无人色,险险从凳子上滑下去,音夏眼疾手快的扶了,瑞儿也上去搭了把手,小丫头有口无心的道:“怎么姑娘只是多说了两句话,大娘子就像要晕过去了似的,可是哪里不舒服吗?”转头又看着绿笼,“怎么绿笼姐姐坐在地上了,如今天儿冷,可别着凉了。”说着便去扶绿笼,绿笼这时终于晃回点儿神来,一抬眼,便见陈锦正定定地看着她。 绿笼整个心霎时凉透,不敢吱声,也不敢再抬头。 “姐姐到如今还想瞒着我吗?”陈锦见这主仆心神俱消,趁热打铁道。 她其实不愿管这事,无论霍钟是死于谁的手,如今凶手已抓住,官府也快要结案,这事严格说起来跟她跟陈家都没有关系了。 只是今日见了陈夫人,她改了主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只要做了,哪怕已经定案,也难保这事将来不会被有心人翻出来。以陈茵主仆的行事风格,连她这个刚醒不久的人都瞒不过,破绽之多可以想象。 与其将来给人抓住把柄打个措手不及,不如先理清头绪防患于未然。 陈茵一脸错愕地看着陈锦,这个她从前不怎么看得上的妹妹。 这个妹妹从出生身子便不好,汤药是不断的,性子柔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陈茵不喜欢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陈锦对谁都好,好得让陈茵觉得虚伪做作。 陈茵是嫡长女,自小集宠爱于一身,她个性虽谈不上要强,但比柔善可欺的陈锦不知好上多少倍,所以从前是陈锦在仰视她,崇拜她,事事以她为先,件件桩桩都要听她的意见。 而现在,陈锦懒懒地靠坐在床上,看着坐在床边圆凳上的她,两人分明旗鼓相当,而此刻的陈锦却像女王般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的臣民。 这种角色的对调让陈茵不适应,但她没有办法回视陈锦的目光。就在刚才那一瞬,她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正接受着陈锦不带温度的巡视。 在陈锦无悲无喜的眼神中,陈茵有种想要跪下的冲动。 “我相信姐姐这样做自有姐姐的道理,但是,你不该拉一个无辜的人出来替你顶罪。杀人就要偿命,古往今来皆是如此。”陈锦说,“那个霍家管家的儿子,姐姐许了他什么?” 陈茵嘴唇颤抖,半晌才道:“他妹妹生了重病,急需钱医治,我答应替他治好妹妹的病。” “很好,是人就有弱点。姐姐很好的利用了他的弱点。”陈锦淡淡的笑,语气不好不坏,所以听不出她是在夸陈茵还是在嘲讽她。 “我……”陈茵被她说得羞愧难当,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锦看着低垂着头的陈茵,蓦然想起前世的自己,杀人如麻,双手沾的鲜血一辈子都洗不干净,比陈茵坏了不知多少。 那时她手上的血有逆臣的,有良将的,无辜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她得到了报应——被最喜欢的人置之死地。 现在重活一回,她想,她不能再重蹈前世覆辙,至少,她该做个有良知的人。 “二姑娘,您不要怪姑娘,”绿笼从地上抬起头来,婆娑的泪眼也只敢虚虚望着床沿,却是不敢再与陈锦的目光接触,“主意是我出的,事儿也是我做的,管家儿子也是我去沟通联络的,一切跟姑娘都没有关系,求二姑娘看在自家姐妹的情分上不要怪姑娘,二姑娘把绿笼送官吧,绿笼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绿笼绝无半句怨言。” 好个忠心为主的丫头。 陈锦冷笑道:“跟姑娘无关?若不是她默许,你以为你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多事?这话就算我信了,旁人会信?” 绿笼一怔,眼眶里的泪珠儿都忘了掉下来。她知道陈锦向来是个眼皮薄的,凡事不肯自己出头,一有事都是躲在自家姑娘身后的,所以她虽处处能忍让人,但是这府里没几个喜欢她的。如今……如今一趟大狱回来,不知为何整个人竟变得如此锋利。 绿笼想不透,陈锦也没时间给她想,续道:“你也说了,我与姐姐有姐妹情分,我自然不可能如你们之前那般急切切去报官,只是,这杀人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合该你们的命是命,那霍管家儿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听她提到报官,陈茵主仆脸色俱是一白。 当时一切都在她们的计划之中,除了陈锦随婆子去拿腌萝卜这一节,陈茵想阻止,又怕引起霍钟的怀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了。 在陈茵心里,这个妹妹并不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唯一与她有联系的,不过是一母同胞的情分罢了。 如今被陈锦这样直白的道出她心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陈茵羞愧顿生。 她哪里会想到,曾经柔善可随意拿捏的妹妹,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后会是这样的犀利尖锐。以至于让陈茵有种错觉,过去那个温柔惆怅的陈锦正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目光淡然言辞冷硬的陈锦。 陈茵低垂着头,似在思索,随后道:“这些天我寝食难安,如今被妹妹看穿,心里倒安生了许多。我与他夫妻一场,本不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但是,有些事我没法忍。做了这样事,我心里没有怨悔,只有痛快,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本是低着头的,说到最后,竟不自觉的抬头看向陈锦,眼底疯狂之色渐浓,浓到极致时,仿佛蓦然想起自己自我剖白太多,疯狂之色骤退,霎时又变成了那个温婉大方的陈府嫡长女。 陈锦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叹喟一声:能狠下心做此等事,此女也算不凡了。 要知道,当今圣上治国有方,提倡女子与男子一样可入朝为官,下海经商,但男尊女卑在过去几千年里一直绵延至今,非一日能更改,所以女子杀夫这样的事,尤为骇人听闻。 “妹妹,你今日就当不知这回事,我自会去官府领罪的。” 陈锦说:“领罪后呢?” 陈茵疑惑道:“自然是将我下狱,将霍管家的小子放出来……” 陈锦今日说了许多话,又受着伤,只觉体力开始不济,音夏忙去端了参汤喂她喝下,陈锦方道:“到时候恐怕霍管家的小子出不来,姐姐也要折进去。官府的人最忌被指判错案,如今一切证据皆指向霍家小子,当日也是姐姐作的证,如今姐姐又说自己才是杀人凶手,官府会怎么做?是不是先将姐姐收押?届时阿爹阿娘定是要四处奔波走动替姐姐寻门路的,官府收了好处放了姐姐,那霍家小子只怕死得更快。” 陈茵被陈锦一番话说得无从反驳。 陈锦又道:“如今此事已盖棺定论,姐姐只管多给霍管家些银钱,把霍家女儿的病治干净,将来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有空多去看望霍家二老,权当恕自己的罪孽吧。至于这霍家小子,便只当他命该如此吧。” 陈茵愣愣的,此刻方醒悟过来,自己手上又何止一条人命。 陈锦也没心思看她发呆猜她此刻内心的惊涛拍岸,恹恹道:“我乏了,姐姐回吧。” 瑞儿和音夏两个忙服侍她躺下。 陈茵还想说两句,见陈锦一沾枕便闭上双眼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得作罢,带着绿笼悻悻地出了屋。 正文 第六章一荣俱荣 音夏送主仆二人出去,到得院门口,陈茵突然停下来,一双杏目看着音夏道:“音夏,今日的事,你跟那个叫瑞儿的小丫头好生管住自己的嘴。我虽是出嫁的人了,但到底与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曾经也服侍过我,就该知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音夏一听,吓得忙跪下,“大娘子放心,奴婢是陈府的家生子,万不敢做损害主子的事。” 陈茵垂下眼皮看她半晌,方带着绿笼走了。 陈锦睡到近晌午方起。 音夏和瑞儿摆了饭菜,音夏在边上服侍着,陈锦吃了两口便让撤了。 音夏因问:“这饭菜是不是不合姑娘口味?” 陈锦就着瑞儿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轻声道:“油太重。” 音夏想了想,道:“大厨房里掌厨的刘大,前两日来回说他乡下有个侄女来京投奔他,没别的长处,只单一样会做菜。老太太和夫人处用不着,刘大便来问咱们小厨房要不要,我还没回他呢。姑娘要不要让那小丫头来试做几个菜尝尝?好的话咱们就留下,不好我去回了刘大便是。” “也好。”她对吃食其实不大讲究。 元修虽贵为三太子,但因母亲出生微贱并不受宠,未得势前更是连奴才都能欺到他头上。当年跟着元修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食物只求能填饱肚子,哪里顾得上口味好坏。后来,元修称了帝,她才知道,原来就连一道简单的白豆腐厨子们都能翻出无数花样来。 音夏办事极快,到了第二日,饭菜便全部换了样式。 尤其一道马蹄糕做得甜糯喜人,入口即化,陈锦多吃了两块,待放下筷,便让音夏去唤新来的厨娘进来回话。 厨娘叫阿风,正是刘大的远房侄女。一张圆脸,看着十分耿直的模样,两根辫子又直又长,垂在胸前,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但洗得十分干净。 “阿风见过姑娘。” 陈锦让她起来说话,阿风便依言站起来,圆脸上看不出初入门户的恐惧和慌张,陈锦因说道:“阿风做这个行当有多久了?” “回姑娘的话,三年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每一个厨房有每个厨房的规矩,如今你既管了我院里的这间小厨房,你打算立什么样的规矩?” 阿风偏头想了想,答道:“自然是以姑娘的规矩为规矩。” 陈锦微微一笑,“我能有什么规矩?” 阿风突然跪下,头俯在地上,声音自地板上传来,“阿风来时叔叔有交代过,一切以姑娘的喜好为先。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陈锦端坐在床塌上,背后靠的仍是那个大红纹绣靠枕,十指裹缠着白布平放于软被上,说话时稍稍转过头来,斜了地上的阿风一眼。 阿风如芒刺在背,冷汗自额间涩然滴下,她静默一会儿,终于说道:“求姑娘将小厨房的管辖权给阿风,以后姑娘一切口食皆由阿风打理。无论谁来,但凡违了例,阿风都可不闻不听。” 闻言,陈锦满意的点了点头,命阿风去陈嬷嬷处命赏银,又让音夏带阿风去管家处领几身新衣裳。 等阿风跟音夏出去了,瑞儿不明问道:“阿风姐姐刚来,怎么姑娘就吓她了?” 陈锦收回极淡的目光,语气亦是极淡的:“咱们陈家虽只是一门商户,然而,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免不了那些肟糟事,凡事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尤其吃食这一块,咱们每天都是要用的,若没有一个得心得力的人帮忙看着,最是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肟糟之事她从前见得太多了。 如今能如此坦然的说出来,都是用鲜血为代价换来的。 尤记当年,元修还是三太子时,大太子与二太子合谋,给元修扣上了私通后宫嫔妃的罪名,皇帝素来不喜元修,自然雷霆震怒,将元修打入天牢,削了爵位贬为庶民。谁都没想过元修还能翻身,而且翻得那么彻底干脆。 她日夜兼程赶往徐州,搜集大太子与二太子以权谋私的证据,再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路途遥远自不必说,还需时刻提防大太子与二太子的人马沿途设伏,所幸她终于没有死,完好的回了京城,否则,元修恐怕得老死在天牢里。 这些事过去其实不算太久,如今想来,却已能算作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音夏回来,陈锦正在看一本闲书,她十指不能动,只得由瑞儿捉着书两边立在她眼前,如此,看得依旧很辛苦。 音夏见了,怪嗔道:“姑娘伤还没好,这么劳神作什么?” “在这屋子里困了近半个月,闲得慌。”陈锦说,见音夏取了瑞儿手里的书道:“如果姑娘实在想看书,不如音夏读给你听吧。至于这烦闷,一时半刻是解不了了,钟大夫吩咐了,姑娘手上的伤口开始结疤之前只能呆在屋里,哪也不许去。” 音夏会认字并不让陈锦觉得惊讶,所以并未过分纠缠于此,只道:“那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权当解闷吧。” 音夏抱着书,认真思索一番,“街坊茶余饭后不过讲些谁家老爷纳了小妾被正妻打落牙啊,或者又是哪个官员上朝时晚了,拉车的马跑得飞快,搞得整条街上鸡飞蛋打,实在无趣得很。我近日听到一桩事,倒可以说给姑娘听一听。” 陈锦没说话,瑞儿屁颠颠地跑到床前的脚踏上坐下,仰起头来看着音夏,一副要认真听书的样子,音夏给她逗笑了,噗地笑出声,“这丫头没事儿就往脚踏上坐,姑娘你也不管管。”陈锦看了瑞儿一眼,笑着没说话。 瑞儿嘻嘻笑道:“这儿可是风水宝地,音夏姐姐你别跟我抢。” 音夏捂着嘴笑,笑够了方说起那桩事来,“昨日我去大厨房,碰见老太太房里的红珠,我与红珠都是家生子,所以从小是一处长大的,情分比其他人自是要亲厚些,便与她说了会子话。红珠的哥哥在宫里当差,她哥哥昨日回来与她说,”说到这里,音夏低压了嗓子,“当今圣上似乎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说这流落在外的皇子从小便被送出宫去,圣上从来没去寻过,也没关心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竟要把这皇子接回来。” “啊?”瑞儿瞪大了眼,简直就像在听天书。 正因为从未寻过从未关心过,等到需要时才想起这个儿子,就注定了父子之间一生不可消除的隔阂与介蒂。 当今皇上共有七位皇子十三位公主,但是真正能入皇上眼的也不过那么几个,大皇子元辰,二皇子元昀,三皇子元修,四皇子——如今还流落在外的元徵。 元徵是后来居上的,当他只身回宫时,其余三位皇子,就连最不受皇上重视的元修也已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然而,或许正因为元徵的特殊处境,晚年的皇上对他格外依赖和喜欢,甚至连遗诏都立好了,决定待自己归天后皇位要由元徵来继承。 可惜,元徵被元修设计,终于未能亲眼看见那封遗诏。而元修,也不可能让那封遗诏得见天日。 元徵,就这样在离皇位最近的地方与之失之交臂。 待元修登上帝位后,元徵则从天牢中无故消失。 以至于元修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法睡得安稳,因为对他来说,元徵是他最大也最让他忌惮的敌人,他一日未见元徵的尸首,怎能放得下心? “红珠哥哥是偶尔听服侍皇上的小公公说的,说皇上要把这儿子接回来,大臣们虽没说什么,但个个心里不乐意得紧,毕竟如此朝局稳定,三位太子也各自站稳了脚跟,如今多出个人来要分一杯羹,可不就不乐意了嘛。”音夏说完,拿眼瞅陈锦,见她一脸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位太子是指哪三位太子?”半晌,陈锦问。 “自然是大太子二太子和三太子啊。” 元修已在朝中立足了,那也就是说,他的身边已经出现了良师谋臣了,会是谁?薛怀玉?郑宝钦还是王谋? “三太子身边,可有一个叫舒展的人?” 前些时候她一直养着伤,虽总想起曾经种种,但心境还算平和。今日乍然听到自己熟知的那些人,深埋在心的千万思绪便如潮水般倒灌进来,使她没有办法再保持心平气和的姿态,故而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音夏看着她,脸上有些怪异之色,不解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问起三太子身边的人来了?那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知道的呢。” 陈锦心神稍平,抚了抚额,“许是乏了。” 音夏和瑞儿便服侍她睡下,音夏打下床帏,跟瑞儿在屋里守了片刻,直到陈锦睡了才轻手轻脚的退出门去。 音夏吩咐瑞儿在房门口守着,怕姑娘醒了要叫人的。 自己则去老太太那儿寻红珠。 正文 第七章姐妹花 陈锦其实不怎么乏,这几日日日睡着,再多的觉也睡得差不多了,只是刚一沾枕,瞧着帐顶上绣着的几朵牡丹花,一阵困意便袭了上来。 再度睁眼,眼前竟不是陈府自己的房间,而是一处精致的宅院。 院门虚掩着,陈锦推门而入。 “快!叫太医!”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听得陈锦心里一震,双脚不由自主的朝声音来处挪去。 足下一条长长的游廊,游廊尽头是一座月亮门,穿过月亮门便是后院了。 丫头婆子齐齐跪了一地,另有一行丫头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她们从陈锦身边行过,却像是没发现她一般,陈锦正自疑惑,又听刚才的声音传来:“太医呢?来了没有?!”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在门口站着,微微躬身回道:“爷,太医在路上了,爷再等等。” “我等得了,阿扬等得了吗?快去!加派人手去请!” 陈锦穿过众仆从进了屋,内间的床上,一个男人坐在床沿上,锦衣华服,头束玉冠,阳光自身侧窗柩漫进来,洒了他一身,陈锦见他回过头来朝自己站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眼冷若冰霜,配上他俊美无俦的脸,当真让人头晕目眩。 陈锦认出这是四太子元徵。 元徵很快收回目光望向床榻,显然是未看见她,应该说,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她。 陈锦走近床边,低头看了看床上的女子,女子面容姣好,脸色却苍白如纸,原本嫣红的嘴唇泛着深紫,这是身中巨毒的表兆。 方才听元徵叫她阿扬。 陈锦仔细端详女子的脸,心知没错了,这便是元徵身边第一谋士柳扬。 柳扬自金钗之年便跟着元徵,在争夺皇位的这条路上,她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最终元徵未能成功,但这丝毫不影响史官对柳扬的称颂。他们说她虽是女儿之身,却胸怀万里河山,气度非寻常男子可比。 柳扬于元徵正如舒展于元修。 但元徵是良主,元修却不是良人。 而她与柳扬最大的不同则在于,柳扬比她更理智更聪明,柳扬知道元徵不是她能爱的人,所以一早便斩断情丝,从此只以四太子府谋士居之。 “四太子,”床上的柳扬声音虚弱不堪,仿佛这把声音系在风筝上,走着走着就会被风折断,元徵抓住她伸过来的那只手,紧紧握在掌中,俊美的脸上一片柔软之色,“阿扬别急,太医马上就来了,他们一定能解你的毒,你会好起来。” 柳扬慢慢摇了摇头,眼中一片悲戚,还有怜惜,柳扬说:“待我死后把我烧成灰,择一处最近的河洒了,我平生未见名山大川,望死后能看一看。” 元徵掌心不由握紧了些,手背上青筋条条暴起,他微低着头,陈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自喉间发出,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阿扬。”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亦是一个主子的怜才之心。 柳扬深知自己的身体,所以无奈的闭了闭眼睛,随即又睁开,轻声道:“我要给四太子一个忠告。”柳扬示意元徵俯耳过去,在元徵耳边轻道两句。 接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屋内恢复了安静,安静得落针可闻。 元徵一直维持着这个半俯身的姿势,双手紧抓着柳扬失去生气的手,身体如蓄势的虎紧绷着。 “爷,太医来了!”管家迎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进屋来,元徵缓慢地回过头,冷眼看着门口的两个人,口里吐出一个字来:“滚!” 这个单音似带着某种魔力,陈锦只觉周遭的空气正在急速的扭曲、压缩。 然后,眼前一黑,重新坠入黑暗。 陈锦是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的,她知自己定是做梦了,但梦境是什么样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只觉得身体困乏得很,仿佛睡梦中身体被一块巨石压着,胸闷难当。 陈锦撑坐起来,唤了声音夏,半天无人应答。 院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几乎顷刻,陈锦的屋门被人推开,声音之大,可见推门之人的粗暴行径。 先是两个十来岁的丫头进了屋,丫头们身后跟着两位少女,走在前头的大约十四、五岁,穿着杏色雪狐棉衣,杜鹃景云褶裙,外头罩一件百鸟朝凰披风,梳着时下京城颇为流行的发髻,髻上长簪着宝蓝点翠珠钗,鹅蛋脸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眼底藏匿着丝丝狡猾。 后面的少女看上去要小一些,瓜子脸,眼下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穿着打扮与前头这位不相上下,只梳了个寻常发式,头上簪着根素钗,看着倒是清新可人些。 瑞儿从两人身边跑出来,直奔床榻,见陈锦已经醒了,忙服侍她半坐起来,声音带着哭腔道:“姑娘,她们非要闯进来,我拦不住。” “音夏呢?”陈锦淡淡扫了眼正自外间走进来的两名少女,问瑞儿。 “音夏姐姐往老太太那边去了,说有事要跟红珠姐姐说,命我在门口守着,怕你醒了唤人。” 陈锦让瑞儿别哭了。 陈锦抬眼,两名少女已进了内间,正站在与内外间的隔断处,也不上前来,只朝着陈锦福了福,前头年纪大些的少女双眼一弯,笑道:“二姐姐这不是醒着吗?瑞儿这丫头非骗我们说姐姐还睡着。因阿娘说姐姐此次手伤得不轻需得安心静养,所以近日我和嘉儿都不敢来看姐姐,生恐打扰了姐姐养伤。不知姐姐如今可大好了?” 近日陈锦从瑞儿处已把陈家上下的各个人物了解了个遍,眼前的两个少女该是陈家长房三姑娘和四姑娘了,听说这三姑娘人长得娇俏,但性子却不大好,惯常有不舒心的便要找下人麻烦,如今屋里伺候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是这四姑娘倒跟听说的不大一样,陈锦免不了多看两眼。 “多谢妹妹关心。”陈锦看着三姑娘陈淑,淡笑道:“钟大夫日日来换药,现今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陈淑往前走了两步,脸上笑容不减,“那便好,我前儿还跟嘉儿说起呢,说二姐姐天生丽质,虽不敢说琴棋书画画样样精通,单就弹琴这一样咱们家还没有能比过二姐姐的,若这手痊愈了便最好,若是落下个什么病根儿,难不成要二姐姐将来以色侍人?” 想来这陈淑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这才刚说了两句,便上赶着的夹枪带棍了。 这些话若是原主听了恐怕刺心得紧,但她现在毕竟不是原来的陈锦了,倒没觉着心里难受,只是手有些痒。 从前元修那些妃嫔也不是没有敢对她不敬的,那时不用她出手,元修自然会找人替她挨个料理。如今嘛,当然得靠自己了。 瑞儿在床榻边上站着,陈淑的话她虽不全明白,但知道定不是什么好话,便想冲上去替姑娘辨上两句,突听陈锦唤她,陈锦对她说:“三姑娘和四姑娘从东府大老远过来,你去小厨房让阿风把早上做的马蹄糕还做一份,再并几样别的小点心,端来给姑娘们尝尝。还有昨日阿娘送来的新茶也沏上一壸。”说完又对屋里服侍的人说:“三姑娘和四姑娘站了这么一会子,估计也累了吧,你们快端凳子来给两位姑娘坐吧。” 瑞儿依言出去找阿风了。 屋子里一时众丫头婆子忙碌起来,搬凳的搬凳,送水的送水,待陈淑和陈嘉净过手脸后,小厨房的点心和茶也送进来了。 瑞儿在床榻前支了一方小圆桌,陈淑和陈嘉围着圆桌这头坐下,正对着床榻上坐着的陈锦。 陈锦热情招呼道:“两位妹妹快尝尝阿风的手艺。” 陈淑知道陈锦是个柔善的,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她竟一句也没接,心道先吃点点心也好,等下才有力气说话,想着便用小筷夹了块马蹄糕喂到嘴边,小小的咬了一口,香气在嘴里四溢开来,陈淑惯是个喜爱甜食的,一时便丢不开手,一碟子马蹄糕大半进了她的肚子。 旁边的陈嘉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虽盯着碟中的糕点,却不时拿余光去瞟陈锦,脸上无喜无怒,倒像是个城府深的。 陈锦留心一瞧,她便又乖巧的收回目光,安安静静地吃起点心来。 正文 第八章找茬 等两位姑娘吃了点心吃了茶,陈锦命人把小圆桌撤了,陈淑拿手帕擦擦嘴,脸上容光焕发,显然吃得十分满足,因问道:“二姐姐这厨娘手艺倒好,比咱们大厨房里做的好吃多了。” 陈锦目光一闪,但笑不语。 陈淑见她仍不接茬,起身走了两步,鞋尖正正好抵在脚踏前端,陈淑微微弯下腰来端详陈锦的十根手指,现在仍用布条裹着,只是比前段时间整整小了一圈,想来肿胀已消下去不少了。 陈淑瞧了半晌,突然伸手过来摸了摸陈锦的手背,“姐姐这手刚开始时定然很疼吧。那衙吏可真是眼够瞎的,姐姐天人之姿竟未勾起他们的怜香惜玉之心。对着姐姐这样的绝色风姿他们还下得去手,真是。”说完啧啧两声。 瑞儿在旁边看着,没有姑娘的示意,她不敢冒进,见陈淑去摸陈锦的手,生怕对方做什么坏事,心里也只能干着急。 “姐姐,这样疼吗?”陈淑轻声问道,她握住陈锦受伤的右手,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然后暗暗用力按下去,说话时眼睛片刻不离陈锦的脸,仿佛想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手上传来的痛楚十分磨人,陈锦知道这是陈淑在故意找茬呢。她如今还在养伤,是动不得这个人的,所以凡事也只能暂且忍着。 眼前的陈淑生得好是好,但有陈锦这个对比存在,衬得她的那点好便荡然无存了。这大概也是她一直不喜欢陈锦的原因,总是事事为难,处处给陈锦难堪。 心里千回百转,到得最后,只缩成脸上一个若无其事的笑,陈锦声音温婉,连声线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陈淑手里捏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旁人的。 陈锦说:“妹妹马上就要及笄了吧,大娘可有为你物色夫婿?妹妹国色天色,寻常人家是万万配不上的,我听闻皇上正在为二太子纳妃,妹妹可有意?” 闻言,陈淑手上一松,蓦然放开了陈锦,转而一脸急切的问道:“二太子真要纳妃?姐姐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陈锦内里的亵衣已经湿透,额上也渗出些许冷汗,仍笑道:“音夏出去买针线时听铺子老板说的,说最近城里的媒婆都忙起来了。虽说太子选妃皇上和皇后娘娘自有主意的,但保不齐在民间选位德才兼备的女子,况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所以准备着也是好的。” 陈淑脸上一喜。 德才兼备,说的不正是她?她自诩美貌不输陈锦,才华更是在陈锦之上,若真能攀上二太子,从此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陈家虽钱多,但在真正的皇族面前却是铜臭味儿十足,不值一提的,但凡有身份地位的,大多瞧不上商户出身,这也是陈淑一直厌弃陈家的原因。 倘若她投身王侯功勋之家,即使只是个庶出,她也有本事走进真正的权贵中心。 她陈淑,就是有这样的野心。 乍闻喜讯,陈淑便再也呆不住了,匆匆辞了陈锦,带着陈嘉便往东府冲去。 自陈知悬和陈知川两兄弟分别成家后,长房和二房便分了家,老太太因想时时见到两个儿子,两位老爷一合计,便在陈府老宅基础上往东另扩建出一幢宅院来,中间只隔着一堵墙,两府也能互通,只晚间上钥,第二日清早再开。东府为长房众人居处,西府为二房众人居处,平日里各府众人及宾客皆从各府府门入,倒也相安无事。 陈淑与陈嘉上了停在陈锦院门口的轿子,出了二仪门,便往东府过去。 到得东府二门,小厮退下,婆子们上前打起轿帘,陈淑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也顾不得陈嘉了,急急往内院去找阿娘。 陈嘉跟在后面,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个陈淑,长得跟坨翔似的还妄想搭上二太子,难道她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她可不会说出来,她倒要看看这个陈淑能翻起什么浪花来。还有西府的那个陈锦,想起陈锦,那个陈淑用力按她伤口依旧面不改色的陈锦,陈嘉不由严肃起来,如无意外,这个女人成长起来会非常可怕,说不定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成为她的敌人呢。 “四姑娘,咱们是跟着三姑娘去还是回屋?”身边的丫头低声问了句。 陈嘉回过神来,似是不满这丫头打断自己的思绪,斜斜望了对方一眼,那丫头赶紧跪下磕头,嘴里讨饶道:“奴婢多嘴,求四姑娘开恩。” 陈嘉伸手虚扶了扶发髻,懒懒道:“起来吧。”说着转了个身,朝自己院的方向走去。 地上的丫头着实松了口气。 站在边上的嬷嬷赶紧朝她递眼色,丫头会意过来,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小碎步跟上前面的陈嘉。 音夏去老太太处寻红珠,谁知红珠替老太太去东府送物什去了,所以好等了一会子。待红珠回来,二人聊了半日,音夏回来的时候陈淑陈嘉等人已走了一盏茶功夫。 一进院门便见丫头婆子们在陈锦的房门口站了一堆,音夏心道怕是出事了,急忙忙奔过去。屋里瑞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钟大夫正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低头查看陈锦的手。 只见那原本不再渗血的十指不知怎么又重新开始流血,许是里头伤口又崩开了,血粘着布条,一时竟让人无从下手。 钟大夫边察看边摇头,边摇头边叹气,“二娘子这手好端端地,怎又开始流血了?可是用了力?” 陈锦脸色还好,只是有些苍白,闻言答道:“不小心碰着了,钟大夫只管用自己的法子,我横竖无事的。” “这十指连心,二娘子就算再能忍痛,这痛也是实打实的应在身上的。我先把带血的布条剪开,查看一下里头的夹板是否有松动,上完药后再重新以布条裹之,我尽量动作快些。”钟大夫从医数十载,头一回遇见这么不矫柔造作的姑娘,心里不禁对这个与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女孩儿多了几分怜惜,动手时愈发小心谨慎,生怕弄疼了她。 音夏走到钟大夫身后,看着陈锦刚才还好好儿的手,自己不过去老太太处转了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泪花在音夏眼眶里打转,陈锦见她如此,便道:“我等会想吃阿风做的小点心,你去交代她做一些吧。” 音夏知道陈锦这是不想让她看到,要支走她。 音夏默默的出了屋子,去厨房找阿风。 阿风坐在灶边一个高架圈椅上,手里拿着把长筷拨弄锅里正炖着的猪手,见音夏急匆匆进来,阿风便道:“你可算回来了。” 音夏走到阿风身边,“姑娘的手怎么又伤着了?快说来我听。” 阿风把长筷放在灶台上,跳下圈椅,胸前的两束辫子似有活力般跟着跳动两下,然后又乖巧的俯回胸前,一五一十说道:“今天早上长房那两位姑娘来了,瑞儿来叫我做点心,说姑娘要拿点心招待他们,我还特意多做了几样,又沏了昨日夫人处送来的新茶。等二位姑娘吃饱喝足了走了,没多久,我就听瑞儿哭着喊着快去叫钟大夫。 我进屋去看了姑娘,那手……那手就像从血水里泡过似的,简直没法看。姑娘倒好,还吩咐去请大夫的婆子不许声张,说这府里人不多,可别天天弄得鸡犬不宁的。要我说咱们姑娘啊,就是太心善了,这身边的人若是也跟姑娘一样心善,咱们这院子只怕早晚得人去楼空。” 阿风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音夏脸上浮起一层恼怒,如来时般急匆匆走了。 音夏送钟大夫出去,回来时陈锦已经另换了衣裳睡下了。 刚才那阵仗,莫说陈锦,就连他们这些只在边上看着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那简直就是再生生受一次刑啊。陈锦虽然自始至终没有呼一声痛,但从她满脸的汗水便知到底有多痛了。 音夏倒希望她能叫出来,起码会好受些。 音夏在床边呆了片刻,便拉着瑞儿出了屋。 “你老实告诉我,姑娘的手是不是那两位弄的?”她下巴朝东府那边抬了抬,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气势汹汹的。 瑞儿不确定,但仍说道:“我看到三姑娘把手搭在姑娘手上了,然后等她们走了之后,姑娘的手就开始流血了,好多好多血,呜呜……” “好瑞儿,不哭了,”音夏摸摸瑞儿的头,轻声道:“这笔帐咱们是一定要算的,好瑞儿,你得帮姐姐一个忙。”说着俯到瑞儿耳边耳语几句。 瑞儿听罢,先是愣了愣,随即十分严肃的点点头,“音夏姐姐放心,我会做好的!”待说完话,便一溜烟跑了。 音夏见她出了院门,又枯站了一会儿,才去忙别的事。 正文 第九章早去占个好位置 陈锦是痛醒的。 十指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让她在睡梦中都蹷紧了眉头。 待一睁开眼,看见熟悉的牡丹花纹帐顶,才蓦然记起自己现在是陈府的二姑娘陈锦。 屋门紧闭着,空气安静得吓人。 她只闻得自己的呼吸声细细的、弱弱的响起,刚开始成为陈锦是不适应的,从习惯到性情,从生长环境到人生阅历,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很难做到水乳交融。 但她毕竟不寻常,她是辅助元修登上帝位的女人! 这一世,元修不会称帝,她也不会让他称帝! 花纸糊就的窗户半掩着,暗淡天光透进来,外面的大地一片安静,其实正下着鹅毛大雪。落时无声,一夜过去便能将整片大地掩盖,真正的磅礴斐然。 门上传来轻响,音夏推门而入。 音夏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外间的桌上,才进了内间,房里没声音,她以为陈锦还睡着。刚一进内间,却见陈锦早已醒了,眼神直勾勾的望着帐顶出神。整个人给人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少女虽有着少女的身体,但灵魂却早已走过千山万水见过世态炎凉,以至于,音夏有那么一瞬以为,陈锦会跟着风飘走。 “姑娘,姑娘。”音夏不由自主的唤了两声,声音有些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 陈锦把目光移到她脸上,见她脸上有些惊恐之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姑娘,阿风做了晚饭,我摆上给你用吧。”音夏把陈锦扶起来靠坐在床上,“今日,三姑娘和四姑娘来时,我去老太太处找红珠了。” “怎么说?” 音夏望了她一眼,见她没有怪自己自作主张,续道:“红珠说晚上回去托他哥哥帮忙打听打听,若真有舒展这个人,想来一打听就能得知了。” 陈锦点点头,“辛苦你了。” “这些都是音夏该做的,只要姑娘好,音夏才能好。” 陈锦赞赏的看她一眼,转而问道:“瑞儿呢?” “我让她去叶姨娘那儿拿些香料回来给姑娘缝在衣服里,咱们院里的香料虽然多,但不及叶姨娘自己动手做的香。”音夏面不改色,只是有些不大敢看陈锦的眼睛。 陈锦静静听着,没有戳穿她,只道:“叶姨娘如今有了身子,咱们还是少去麻烦她,她进门前虽是有名的调香师,但现在她是阿爹的妾室,身份终归不同了。” “是。” 一时音夏摆了饭,服侍陈锦用了。 撤了之后方见瑞儿回来。 小丫头也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的,额头脸上全是汗,脸上却笑嘻嘻,看起来特别高兴。音夏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忙收起那一脸高兴过头的笑脸,朝陈锦福了一福,“姑娘醒了?手疼吗?瑞儿给你吹吹?” 说完也不待陈锦回答,自顾自地跑到床边上对着陈锦的手小心的吹气。 陈锦知道这两个丫头定是有事瞒她的,她想音夏是个机灵的,年龄也不小,遇着事总有自己的法子,没必要事事都要旁人替她拿主意,索性丢开了手。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院里当差的玲珑快步走到陈锦房门口,也不敢进,只站在外面。 陈锦已经醒了,音夏和瑞儿两个正伺候她梳洗,陈锦让音夏去看看,音夏去了片刻回来,对陈锦说:“东府的三姑娘昨晚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一大早起来脸上起红疹,不能见人。” 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陈锦瞧了音夏一眼,又去看瑞儿。 瑞儿是个没城府的,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一双眼睛此刻贼亮贼亮的,陈锦一眼便猜到了些来龙去脉,也不多说,只道:“陈淑最宝贝的就是她那张脸,如今脸成了这样,只怕咱们得去老太太处走一趟了。” 音夏一听,吓了一跳,尽快道:“姑娘使不得。如今姑娘旧伤未愈,昨日手上又添了新伤,钟大夫切切交代此时不宜出门的。再说了,现在外面还下着雪,姑娘这手若是落了病根儿就不好了。” 陈锦面色沉静道:“就算我不想去,到了时候老太太也会派人来唤的。” 音夏也得了劲,冷声道:“三姑娘自己吃坏东西伤了脸,关姑娘什么事!姑娘只管养伤便是,其余的咱们统统不理睬,若三姑娘真要把事情算到姑娘头上,咱们府里自然还有夫人替姑娘说话的。” 这府里除了夫人,没人真心疼护姑娘。 就连老太太,也是喜欢大姑娘和三姑娘四姑娘多些的。 陈锦原想等自己伤好后,再好好料理料理这个陈淑,只是既然音夏已经先一步出了手,她也不便再插手。如今陈淑出事,那么她这小院自然是跑不了了,谁让陈淑昨日来过这儿,还吃过这儿的点心喝过这儿的茶水呢。 音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由脸一白,正待说话,便听陈锦道:“自我回来,也是时候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若再不去,就得被说不懂事了。” “姑娘,可是你的手……” 陈锦低头看了眼摊在软被上的双手,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昨日因为陈淑又重新绽开,现在看上去倒比前些日子还要肿胀许多。 她前世流的血比现在多得多,但都没死成。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的手伤,哪里奈何得了她。 “区区小伤而已,勿需担心。”陈锦抬起头来,吩咐道:“给我更衣吧,早去还能占个好位置。” 音夏迟疑片刻,想起陈锦的说一不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拿外出的衣裳给陈锦换上,又在棉衣缎裙外加了件妆缎狐肷褶子大氅,陈锦的手肿得不能拿任何取暖的物什,音夏只得将大氅系带系上,把陈锦的手包在大氅内。 瑞儿原想跟着去的,陈锦命她留下,只带着音夏走了。 主仆二人也没坐轿,踏着积雪小心的往老太太院子去了。 西府跟东府建筑结构相仿,均是三进的宅院,老太太为了显得不偏私,故把居住设在了东西两府的正中间,离陈知川的居住不远,但离陈锦的小院还是有些距离的。 陈锦这些天在屋里闷坏了,正好也借此机会出来走走。 音夏手里抱着暖炉,怕陈锦一时用得着,一边小心的扶着陈锦,怕路滑把她给摔了。 两人走了一刻钟,穿过内堂,便是老太太的院子了。 老太太身边的吴嬷嬷大老远的迎上来见礼,抬头见陈锦冻得小脸鼻子通红的,一阵心疼,只得责问音夏:“明知姑娘手还伤着,这大雪天的怎么还出来了?音夏,你这差事当得好当不好?” 音夏低头听着,也不说话。 陈锦朝吴嬷嬷笑道:“嬷嬷别怪音夏,都是我的主意。因近来手伤快要大愈,想着也许久未给祖母请安,于是便来了。” 吴嬷嬷见陈锦的手缩在大氅里,忙扶着她往里面走,门口的丫头机灵的打起帘子。进了屋,似也与外头的冰天雪地隔了一层,暖融融的。 老太太正歪在榻上,红珠和碧玉两个在身旁伺候着。 陈锦抬头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榻上的老人年龄虽已到古稀,但精神头却很好,双眼澄亮,并不似一般这个年纪老人的浑浊,容颜虽已垂垂老去,五官间变能看出年轻时的英姿飒爽。身上是家常的御寒棉衣,手上戴了一枚祖母绿的翡翠戒指,发髻上亦只插着一根素金簪子,一身的素洁。 老太太下手左右两边椅子上分别坐着东府陈夫人和西府陈夫人,两位陈夫人下手又坐着各房的姨娘,统共有五、六个人。 音夏一时没成想老太太这儿有这么多人,有些愣住了。 待听到陈锦问安,才晃回神来赶紧跟着跪下。 陈锦问了老太太安,才与各房夫人和姨娘见礼。 陈夫人见女儿跑出来了,心里虽然疑惑,但料想是有事的,如今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有什么事还有自己担着,所以脸色倒还好。 东府陈夫人心思可就完全不同了。昨日她家囡囡去了陈锦的院子回来,今天脸上便起了红疹子,这事跟陈锦肯定是有关系的。她嫉妒囡囡的美貌,暗中在食物中做了手脚也不一定,思及此,东府陈夫人脸上便不好了,但碍着老太太的面,到底没敢发作。 老太太年过花甲,精神头却还好,如今虽然各府有正经夫人,但一律事情还是要合着老太太心意来的。 正文 第十章红疹 “这不是锦儿吗?”老太太忙让人把陈锦扶到自己的榻上来,一只手虚扶着陈锦的肩膀把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心疼得脸上褶子更多了,“好好儿的怎么就伤了手了,那日我听说这事,疼得心子都要裂开了,如今可好些了?” 陈锦把手从大氅里拿出来给老太太看,“钟大夫说,待这肿胀退下去便无事了。” “那便好那便好,”老太太只匆匆瞧了一眼,便回头命人拿点心来给陈锦,又道:“这手得好好将就,可别落下毛病了,咱们陈家的女儿们都得好好儿的。” 陈锦乖顺的点头,说道:“我听闻三妹妹今日一大早便身上不爽,可有请大夫过府诊治?”这话没有指明道姓的问谁,但众人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东府陈夫人莫氏的身上。 “三丫头身子不爽?老大媳妇,请大夫来看过没有?”老太太坐在榻上,问话时身体朝莫氏的方向微微前倾,显然是上了心的。 莫氏本想瞒着此事,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说与老太太听,老太太一向疼爱囡囡,自然会替她作主的,不料被陈锦毫无预兆的提起此事,又当着众人的面,自然没法再隐瞒,忙站起来回道:“今日一早,淑儿起来只觉脸上不好,一照了镜子,才发现脸上莫名起了许多红疹,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是吃坏了东西。” 老太太点点头,“如今快要年下了,管事们嘱咐各府饮食一定要仔细谨慎,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可不得玩笑。想当年,太皇太后在咱们家小住了几日,说咱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各处治理有方,尤其这吃食方面,更是堪比宫中御厨,所以马虎不得。” 老太太每每提起这一段,总是难掩骄傲。 太皇太后在陈家住过,虽然只有短短几日,这已是寻常人家求不得的荣宠了。所以陈家的生意才会越做越大,越做越深,都是托了太皇太后的福啊。 听老太太训话,众婆子媳妇忙福身应是。 陈夫人和莫氏并几个姨娘也都起了身,表示知道了。 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莫氏:“三丫头究竟吃了什么,可查清楚了?” “昨日淑儿吃了不少东西,大夫一时也诊断不出究竟是哪种食物引起的症状,只说淑儿体弱,定是吃了性寒之物才会如此。”莫氏说到最后,勉强挤了两滴泪,慌忙以手帕拭去,这一动一静之间更显做作。 陈锦默默看着她,看着她继续往下编。 “我听说淑儿昨日去了锦儿院子,歇了好一阵才回来,跟我说锦儿小厨房新来的厨娘手艺甚好,一道马蹄糕做得尤其好吃,淑儿贪嘴,便多吃了几块。”莫氏回身坐下,声音哽咽道:“我平日里常跟她说,咱们陈府的姑娘最讲究礼仪教养,怎能因为好吃便不顾及自身呢。” “这马蹄糕三娘子确实不能多吃的,三娘子自小体弱,马蹄性寒,吃多了身体恐有不适。”说话的是莫氏下手坐着的万姨娘,这万姨娘出身不高,但会做人,所以甚合莫氏心意,莫氏甚至还准她替陈知悬生了个女儿。 有万姨娘在旁边帮腔,莫氏更得了劲,一双泪眼盯着陈锦,轻声道:“锦儿也知道你三妹妹一向身子弱,怎还让小厨房做这种东西呢。” 众人目光随着莫氏的话全部移到陈锦脸上。 老太太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也正静静地看着她。 陈夫人想开口说话,见陈锦遥遥对她一望,眼神里有制止的意味,只得闭上了嘴。对于女儿性格上突然的转变,陈夫人不是没有疑惑的,毕竟这是她的女儿,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但是这种转变对她来说不是坏事,至少在这陈府里,性情刚强的人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陈锦面色无常的自榻上起身,转而在老太太身前跪下,柔声道:“近日孙女手伤未愈,是以每日大半时间都睡着,昨日三妹妹和四妹妹来时,孙女正在小憩。我们姐妹几个多日未见,孙女一时高兴,便让小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招待两位妹妹。因想着前儿祖母让红珠姐姐送来的马蹄还新鲜着,便让小厨房也一并做了给妹妹们尝尝。祖母这么疼爱孙女们,孙女们自然要时刻怀揣感恩之心。只是孙女一时不察马蹄对三妹妹身体不好固然有错,请祖母责罚。” 陈锦的话音刚落,莫氏和万姨娘脸色俱是一白。 现在莫说没有证据证明陈淑的脸是因马蹄起了红疹,就算有也是不能说的。但她们事先哪知道那马蹄是老太太命人送的,她们方才那样说,不等于当众怪老太太不好? 陈夫人身边坐着的叶姨娘正在喝茶,听了陈锦一番话,眼睛微微眯起,笑意盈盈的对老太太道:“老夫人有这么孝顺懂事的孙女可不知要引多少太太夫人羡慕了,如今老夫人只赏了一样马蹄,二娘子便巴巴儿的给妹妹们尝,好让妹妹们也知道老夫人对她们的疼爱之心。改明儿老夫人若是赏了什么衣裳首饰,我看二娘子要成日穿戴在身上才好了。” 叶姨娘已有六个月身子,老太太本免了她每日晨省昏定,但叶姨娘是个知礼数的,说自己还没娇贵到那份儿上,是以日日与两房夫人及姨娘一同过来请安,惹得老太太更喜欢她了。 现在有叶姨娘出面打圆场,老太太脸上重新挂起了慈爱的笑容,忙让红珠和碧玉两个去扶陈锦起来,还让她坐到榻上挨着自己,一边感概道:“锦儿懂事了。” 陈锦低下头,声音不失温柔清婉,“锦儿此次遭逢大难,自是明白了很多道理,从前锦儿不懂事惹祖母伤心了,锦儿在此特特给祖母您赔罪。”说着又要跪下,老太太忙把她拉住,接而搂在怀里,嘴里宝贝儿宝贝儿的唤了几声。 陈夫人见事情发展至此,胸口那块大石总算落了下去。 此时门帘复又打了起来,走进来两个华裙宝钗的少女,前头的少女以白纱覆面,红红点点在白纱下若隐若现,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眼波中透着丝丝狡猾。后头的少女一张瓜子脸,眼下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 正是陈淑和陈嘉。 “囡囡,你脸还出着红疹,怎么跑出来了?”莫氏一见了女儿,着急得不得了。 陈淑也不看她阿娘,只一脸委屈的扑向老太太,娇囔道:“祖母,孙女快活不成了。” 老太太把陈淑顺势接在怀里,心肝儿心肝儿的叫,问道:“好好儿的怎么就活不成了?祖母老了,也经不起你这样吓的。” 陈锦早已退到一旁,红珠搬了小圆凳给她坐着,音夏走到陈锦身后站着。 陈淑本是来老太太跟前告陈锦一状的,就算自己的脸跟陈锦没有关系,也得赖在她头上,此刻见陈锦竟然先她一步到了,心中更是恼怒,一指指向陈锦道:“祖母,孙女的脸就是被她弄伤的!祖母要给孙女主持公道啊呜呜……” 老太太看看低头不语可怜巴巴儿的陈锦,又看看怀里这娇俏美丽的陈淑,突然感觉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下抉择啊。 一时陈淑的哭声中参夹了几声轻笑,众人望去,只见叶姨娘正呡嘴儿笑。 老太太因问她笑什么,叶姨娘方才止住,声音含着三分笑,说道:“外面的人常说咱们府里的姑娘个个娇俏,真正花儿一样的美人儿,如今二娘子手受了伤楚楚可人,三娘子面覆白纱依然美得让人怜惜,老夫人手心手背的,哪个不好可都是会心疼的啊。” 这话虽是对着老太太说的,但对面的莫氏却是一怔,叶姨娘这是在提醒她让淑儿收敛了。从前陈锦不在老太太跟前走动随她们怎么说都好,但是现在,陈锦刚才那番话说得动情至深,只怕老太太心里这会儿正欢喜呢。 陈淑这么一闹,是要老太太做选择。 正如叶姨娘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岂不是让老太太为难? 莫氏忙道:“淑儿,别闹祖母了。今早大夫来瞧时不是嘱咐过你不要出去吹风吗?” 陈淑一向知道老太太是最疼她的,故而连阿娘的话也不听了,缠着老太太,一把眼泪一声泣道:“祖母不疼淑儿了吗?淑儿无才无德,只有这张脸还算看得,如今连脸都要毁了,淑儿真真不想活了。祖母待淑儿的好,淑儿恐怕只有来生再报了。” 陈锦心里冷笑一声。 这陈淑作起来还真是要命啊。 对面挨着万姨娘坐下的陈嘉眼神悄悄往陈锦身上瞟,见她虽低着头,坐姿却方正笔直,仿佛一把封上了剑鞘的剑,如今所有的晦涩不明不过都是锋芒毕露前的韬光养晦罢了。 陈嘉突然有种危险的感觉。 眼前的陈锦让人捉磨不透。 正文 第十一章紧咬不放 万姨娘轻扯女儿的袖子,低声道:“淑儿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起劲了?” 陈嘉看着搭在自己袖子上的那只手,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抬头时却是一脸恬静的样子,轻柔细语道:“三姐姐说要来给祖母请安,我拗不过她。” 万姨娘知道自己女儿在陈淑面前是只有听话的份儿的,这与自己在莫氏面前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但她也是个惯能想得开的,很快便把这负面的情绪丢开了,只对陈嘉道:“这里没有你开口的份儿,等下就别多话了。” 陈嘉忙点头,“是。” 陈嘉见方才一直低着头的陈锦突然抬起头来,双眼里瞬间迸发出无数冷光,声音却是轻轻柔柔的,对着上位的老太太轻轻一福,道:“祖母,如今大夫既已说了三妹妹脸上的病症是食物引起的,这事虽与孙女无关,却与孙女便也脱不了干系的。三妹妹天人之姿,这张脸是万不能有事的,不如请三妹妹择个法子,要孙女怎么做才能消了这口气吧。” 老太太一脸无奈,正待说话,被陈淑先一步抢话道:“二姐姐,我昨日的确去了你的小院,的确吃了你的点心,大夫说我是吃了性寒之物才会如此,想来定是那马蹄糕惹的祸。你平日里嫉妒我的容貌倒也罢了,怎能拿有毒的马蹄给我吃?” “淑儿!休得无礼!”莫氏惊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厉声道。 莫氏平日对陈淑诸多放纵,是以陈淑乍然被阿娘如此疾言厉色的训斥,自然不服,心中愈发觉得委屈:“阿娘,淑儿说错什么了吗?连阿娘也说定是那马蹄糕的问题,还要请祖母为我作主的!” 莫氏气得脸色通红,“你闭嘴!” 陈淑一脸委屈,果真闭上了嘴巴。 “三妹妹定是误会了。那马蹄是祖母亲自让红珠姐姐送来的,怎会有毒?”陈锦歪头看了看陈淑,“就算有毒,也不可能是马蹄,妹妹怎么能怀疑祖母对我们姐妹的疼护呢?” 陈淑虽然蠢钝如猪,这时候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没说。 陈淑转头看向老太太,见老太太脸上早已没了笑,陈淑心里顿时慌了,跪在榻上朝老太太磕头:“孙女刚刚口不择言,请祖母莫怪。孙女知道错了。” 老太太是看着陈淑长大的。 正因为是真心疼爱,刚才陈淑的那些话才字字诛心。 老太太突然看眼前的陈锦倒比陈淑顺眼多了,因对陈淑说道:“你这脸上的红疹让大夫好好诊治,也别再说是吃食的过错了,昨日嘉儿也吃了怎么就没起红疹,偏偏你却起了?莫不是你私底下又吃了什么与那马蹄相冲吧。” 陈淑一惊,眼泪都忘记掉了,弱弱地唤道:“祖母……” 老太太倦乏的摆了摆手,“都散了吧,我也乏了。” 陈淑不甘心啊。 不甘心从小到大疼爱她的祖母如今竟帮着陈锦说话。 不甘心陈锦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免去她应有的惩罚。 更不甘心陈锦在她狼狈的境遇下却那么安之若素,从容不迫,更加衬托出了她的不堪。 陈锦是在她看的笑话。 对,陈锦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人。 想到这里,陈淑把泪擦干,眼一横,对老太太道:“祖母,孙女还有一事要说。” 老太太经过刚才那一闹,本就心有不悦,现今见陈淑依旧不依不挠的,心里也动了点火气,“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莫氏看了老太太的脸色几十年,心知老太太这是动了气了,只恨自己平日对淑儿太过娇纵,养成了她这不知服软为何物的性格,忙道:“祖母乏了,淑儿,咱们先回去,有事明日再来与祖母说罢。” 陈淑把脸一横,“淑儿是个藏不了心事的,这事儿今日不说给祖母听,淑儿晚上睡不安枕。” 老太太歪在榻上,看着陈淑道:“既如此,你便说吧。” 陈淑斜瞪了陈锦一眼,道:“祖母可知,二姐姐的手早就好了,但她为了搏取更多同情,获得更多特权,骗了我们所有人。” 此话一出,陈夫人先是惊呼一声,简直不敢相信陈淑会说出这样莫须有的话来。陈锦的手伤除了钟大夫外只有她最清楚。 昨日钟大夫从陈锦处离开,便径直去了她那儿,向她一五一十的说了昨日的种种。 陈锦怕扰了府里清静,连去请他都是让人悄悄去的莫声张,若不是钟大夫不放心来告诉她,估计连她也被蒙在鼓里了。 钟大夫说了,伤口本已在结痂了,昨日陈淑一走,便又重新崩开,其中细末想想便知。他们没有向陈淑追究此事倒也罢了,对方却恶人先告状。 陈夫人气得身体都在发抖,近旁的叶姨娘拿手轻轻碰了碰她,陈夫人才惊觉着平复下来。 莫氏也是一脸诧异。 记忆里这陈锦是个胆小怕事的,平常连句多话都不肯说,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老太太眯了眯眼睛,看了眼脸色平常的陈锦,又看着胜券在握的陈淑,“你二姐姐在狱中受了刑不假,钟大夫又是西府常用的大夫。那日钟大夫说你二姐姐的手需得静养数月才能痊愈,你又是如何得知她的伤已全好了?” 陈淑不敢说自己昨日使坏拿捏了陈锦的手,只道:“我就是知道,祖母不信,请大夫来现场一验便知。” 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屋子中间朝老太太福了一福,“母亲,锦儿是媳妇儿的女儿,也是您疼爱的孙女。此次锦儿因霍家一事被冤入狱已是委屈,十指受刑非常人所能忍,这些锦儿都熬过来了,昨日钟大夫来回媳妇儿说锦儿的手因外力之故,伤口重新绽开,若再不将就调养,恐怕这手指就要彻底废了。 媳妇儿不知淑儿是哪里听来的胡话,媳妇儿担心若让大夫在锦儿手上再下功夫,这十根手指头就真真救不回来了。媳妇儿恳求母亲怜惜锦儿。”说着跪了下去。 陈锦和音夏也跟着跪下。 叶姨娘有了身子,只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老太太说道:“二娘子刚接回来那会儿,我也去看过,那十根手指头啊,叫那些衙吏折磨得都见了骨头,如今虽已经有小一月的时间了,但正是恢复的关键,三娘子有什么事也待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陈淑心里有鬼。 听见陈夫人说外力之故,又见叶姨娘这番话,心里一缩,嘴里仍逞强道:“二娘和叶姨娘说得句句在理,只是二姐姐这手少说也养了一个月了,期间各房不知送了多少良药补品,就算每日换着花样儿吃也该好了。二姐姐却仍不满足,还想借手伤博了祖母的怜惜,先是要了小厨房,现在又要将害我的事推得干干净净。” 若陈淑先前的话还有几分可信,到得这里,便完全是口不择言了。 连陈嘉听了都暗自摇头,心想这陈淑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果真听了万姨娘的嘱咐,一句话也不替陈淑说了。 “既然如此,”陈锦起身走到陈夫人身边,将她虚扶起来,对上位的老太太道:“便让大夫来当场验视,以证孙女清白。” “锦儿……”陈夫人想阻止,却见陈锦对她暗暗摇头,嘴角边上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陈夫人心里一怔,一种怪异之感油然而生。 “钟大夫是锦儿的专治大夫,不如便让钟大夫过来吧,若是真有个什么事,也好料理。”叶姨娘提议道。 老太太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命红珠去请。 正文 第十二章辜负的代价 一时红珠回来,后头跟着钟大夫并其小童。 钟大夫先给老太太请了平安脉,也一并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钟大夫是知道陈锦为这手吃了多大的苦头的,当下便道:“贵府家事老夫本不便多言,只是如今二娘子这手正在疗养的关键时期,若是贸然拆掉布条,只怕以后会落下病根儿的。” 老太太及两位夫人还未说话,只听陈淑娇蛮道:“让你拆你拆就是了,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钟大夫也不理她,只看着陈锦,陈锦知他意思,只轻声道:“锦儿先谢过钟大夫关心。只是今日之情势让锦儿不得不如此做,钟大夫只管动手吧。” 这至古以来,但凡有些家业的族里,都有些劳什子的肟糟事,钟大夫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见得多了,此刻也只能叹息一声,命小童开了箱子,取出物什开始拆陈锦的十指上的布条。 外头的布条白净如新,越往里拆,血色越浓,最里面一层布条早已被血水浸染成了红色。 原先用以固定的夹板紧密贴在皮肤上,细看手指上的肉皮似乎都被小刀一刀刀刮过一般,深可见骨。 虽知陈锦的手伤得厉害,昨日陈淑走后更是旧伤加上新伤,但眼前这等惨状直撞到视线里时,陈夫人才知竟是这样的光景。她是书香门第出身,明事理懂分寸,大房和二房虽不睦已久,但表面的和气还是需要维持的,但是此刻,陈夫人却不愿想那许多,当下便想命人将陈淑暴打一顿! 陈锦的手在钟大夫手上,眼睛却望着陈夫人,见陈夫人脸上闪过一抹绝决之色,她便明了陈夫人的心意。 只得以眼色支会音夏,音夏眼眶里也包了一眼泪水,见姑娘给她递眼色,只得走到夫人身后,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陈夫人心子疼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也只能暂且忍着。 几位姨娘乍见这血腥场面,均以手帕掩面,不敢直视。 老太太倒是倾身看了,待到看到露在外面的指骨时,吓得直喘气,红珠与碧玉两个忙扶背顺气,待老太太缓过来一些了,当即大呼道:“钟大夫快别拆了,赶紧上药包好。”又回头对红珠说,“去拿宫里赐的贡药给钟大夫,一并用了。” 红珠依言去了。 陈淑呆呆的看着陈锦的手指头,皮肉俱在,但惨不忍睹。 这是怎么回事?昨日她明明用力按过,陈锦面无痛色,甚至连异常都没有,她以为陈锦的手早就好了,所以才敢在祖母面前这样笃定,为什么…… 陈锦低垂着头,这疼痛当真像刀割在身上一般,非常人可以忍受。她已疼得满额满身汗,却始终未曾吭过声,眼神近乎冷然的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陈锦的手。 这个娇滴滴的二娘子,前世死时是否也这样痛苦过?苦于毒酒发作时的疼,还是曾经耳鬓厮磨转眼成空的绝望? 她前世喜欢元修,从他还是个孤独倔强的少年时开始,一直喜欢到他君临天下受万民朝拜。 她是他最虔诚的信徒。 所以她从不恨他,也从不恨他身边的女人们。 她知道那些女人对元修来说都是朝露前盛开的花,娇艳欲滴,却只能存活极短的时间。她一直在等,等元修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她的信念超乎常人,这一等,便等了十年。 在等待的这个过程中,元修倾尽所能的用了她身上一切能用的东西。 执著、信仰、深情乃至性命。 终于,她也成了那些朝露前的女人中的其中一个,只是她存活的时间较久一些,对元修的价值更大一些。 想起那些过往,指上的疼倒不觉得疼了。 时间是良药,也是毒药。 能把情深熬成悔,能把多情磨作伤。 元修,纵然此世非彼世,但你依旧是那个曾经负我的男人,既然负我,便要付得起负我的代价! 钟大夫手脚麻利的上药包扎,见陈锦未曾呼过痛,心里对这小姑娘更是青眼相看。末了对屋里众人说道:“二娘子这手可真得将就了,若再这样折腾一回,就真的保不住了。” 老太太忙应道:“钟大夫的医术咱们府里是信得过的,以后还得劳烦钟大夫多多照应。” 钟大夫朝老太太拱手谦让,老太太命吴嬷嬷给了丰厚的诊金并亲自送了出去。 屋里留下的几个人心神各异。 老太太坐在榻上,脸色阴沉欲滴,声音也不复往日的和气慈祥,对莫氏道:“老大媳妇,把女儿带回去好好教养,若没教出个名堂来,也不必再来向我请安了。” 莫氏心知这是把帐全部算在自己头上了,当下也只能忍着,答应道:“媳妇管教无方,给老太太添麻烦了,媳妇带回去自会好好责罚,请老太太放心。” 老太太向来注重在小辈面前的慈悲柔善,平日里生怕小辈说他不好,此刻终是冷笑一声,苛刻了一句:“我这老婆子放不放心倒是其次,如今女儿还在身边都不好好管教,难不成等到他日嫁作人妇,别人来替你教?” 这话何其有分量。 如今老太太健在,丫头们的婚事八成都由老太太来定,如今她既说了这样的话,若陈淑再不好好的,难保将来会说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莫氏及万姨娘并可以说是异常慌张惊恐的俯跪在地,陈淑及陈嘉与跟着跪下。莫氏把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含着哭腔道:“媳妇知错了,万望老太太慈悲,容我带淑儿回去好生教养,给我一个折罪的机会。” 陈淑早已吓呆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老太太也不再说话,只厌乏地摆了摆手。 莫氏忙带着陈淑及万姨娘母女退了出去。 屋里走了几个人,顿觉空了许多,老太太下了榻,由红珠扶着来到陈锦身边。陈锦自凳子上起身,被老太太爱怜的拍着肩膀按了回去,老太太低头,伸手轻轻摩挲她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不仅长得漂亮可爱甚至还有一股子坚韧劲儿,随她。 老太太年轻时跟着夫婿也颇见得世面,如今后辈一代不如一代,私下里也颇为伤神,今日这一出闹剧,陈锦的表现甚得她意,于是声音更柔上几分,“祖母糊涂了。” 这话的含义若细细推敲,便值得回味了。 但陈锦不能去猜她的心思,只得哑着嗓子道:“祖母身体康健,不会糊涂。” 老太太笑了起来,说道:“今日祖母糊涂,让你白白又遭了罪,你想要什么祖母都给。” 两府上下,老太太最疼的孙女是陈茵和陈淑。如今陈茵已嫁作人妇,最疼的那个便成了陈淑。 平日里她虽疼她们,却不轻易赏东西,尤其是贵重之物。 老太太觉着小姑娘家家成日被金银首饰蒙了心,以后不会有大出息。如今老太太让陈锦自己开口要,已是莫大的宠爱了。 陈锦当真想了想,随即有些困惑的皱起眉头,“锦儿什么都不缺,这一样能否先记下,等想起有什么需要的再回了祖母?” “哈哈哈。”老太太开怀大笑,伸手点了点陈锦的鼻子,笑道:“人小鬼大。好吧,就依你的。” 正文 第十三章忍让 老太太着人备了轿,将陈锦送走。 独留了陈夫人在屋里。 屋里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只有吴嬷嬷和红珠碧玉留下伺候。 老太太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地对陈夫人说:“自老大老二成了家后,这个家我便不再管了,权柄都交了你们各房。今日这等事过去虽未闹到我这儿来,但也多少听说了一些。我想着,小孩子家家的闹闹别扭是有的,但是今天,这事儿在我眼皮子底下走了一场,我这老婆子心里很不好受。” 陈夫人赶紧跪下,道:“都是小辈们不懂事闹的,望母亲千万注意身体,别往心里去。” 老太太着吴嬷嬷将陈夫人扶起来,续道:“我这一生共生了三个孩子,姐儿走得早,如今只剩下老大与老二两兄弟,他们之间不该生有嫌隙,两房之间更加不该有嫌隙。今日我看锦儿比从前懂事许多,至于这淑儿,”老太太稍稍停顿,“她阿娘若是再管教不好,便让她来我这儿受教吧。” 老太太说话时神情极淡,诚如她所说,她早已将权柄交了出来,但自她交权后,整个陈府却并未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去,这让她很不满意。 “老二媳妇,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懂事的。”老太太看着陈夫人,神情依旧极淡,她年岁虽然大了,但精明依旧不减当年。她太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大房过去如何与二房斗,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因为这些都是后院妇道人家枯存于世的一点念想罢了,只要不真正伤害到陈家根本,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 但是,“老大媳妇虽自小生活优渥,到底不比你知礼懂事。哪些话该说,哪些事该做,她全不如你,更遑论这教育女儿一条上。当初替老大选媳妇选的是修身治家的贤内助,如今看来,你倒更当得起这四个字。” 陈夫人默默听着。 平日里老太太虽然乐呵,但话不多,今日做了如此长的一段铺垫,必有下文。 果然,老太太接着道:“所以,老二媳妇,凡事你要多忍让,万莫让陈家后院先乱了起来。咱们陈家虽然只是一门商户,但大哥儿如今跟二太子交好,若是得到重用,咱们陈家他朝进入朝堂亦只是时间问题。” 陈夫人微微屈膝,避重就轻的答道:“母亲教训得是,今日之事是媳妇处事不当,媳妇回去自会好好跟锦儿说说。二房与大房虽分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自然要事事将就的,请母亲放心。” 老太太坐在榻上,看向低头站着的老二媳妇。 当年老大媳妇是她挑的,老二媳妇却是老二自己挑的。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自己当初对这个媳妇的挑剔不过因为她不是自己相中的媳妇人选而已。论挑媳妇的眼光来看,老大就远远不如老二,以至于二房这些年来家宅安宁,生意也越做越大,大到甚至让外人以为陈府只有陈知川这一房了。 老太太对两个儿子向来一视同仁,如今两房前景不同,她没话好说,那都是他们个人造化。她能管的不过是这内院里一家子女眷和和睦睦,偶有一些小矛盾也无伤大雅。 “如今淑儿在霍家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早早把她接回来吧。”见陈夫人如此懂事,事事顺着她,老太太面色稍霁,抛出一根橄榄枝,“那霍家小子之死既然与咱们无关,咱们也没必要将好好的一个女儿折在里头。以后淑儿若是有再嫁念头,我自会替她好好打算。” 陈夫人忙跪下,激动得泪都要流下来,真心实意的道:“媳妇谢母亲怜惜。” 那日陈淑离开回霍家,期间让丫头绿笼送了一封信回来,哭诉自己在霍家不受待见,日子凄苦云云。陈夫人心里疼,但老太太没发话,这样的事她不能单凭自己作主。 如今老太太松了口,陈夫人哪有不喜极而泣的。 转念一想,今日若不是锦儿拿双手做为代价,又如何会有这样的结局?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边遭了罪,这心都是要疼的,所以陈夫人刚刚才漫上心头的那股子喜悦立刻被涌上来的酸涩一冲,便淡了许多。 出了老太太院子,陈夫人便直接去了陈锦的小院。 音夏守在门口说陈锦睡了,陈夫人一听便不进去,只问陈锦的手如何了。 音夏声音恹恹的,道:“姑娘没喊疼,只说乏了,我与瑞儿伺候她睡下,见她眉宇深锁,想来是疼得厉害怕夫人担心,故如此说的。” 陈夫人叹息一声,心里又泛起疼来,对音夏说:“好好照顾姑娘,让她别多想,待她醒了,跟她说茵儿要回来了。” 音夏心里一跳,大娘子要回来了?那个杀夫嫁祸给妹妹的大娘子? 陈夫人话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出了陈锦的院子往居处去了。 音夏呆呆的站在原处,想起那日在屋里姑娘跟大娘子说的话,想起大娘子提起杀夫时脸上的快意疯狂,想起走时大娘子的警告之语,音夏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瑞儿自小厨房过来,转个弯便看见她,不由走上前来,“音夏姐姐,你在看什么?” 音夏被这声音一扰,吓得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瑞儿笑嘻嘻地把手里的托盘凑到她面前,说道:“我见姑娘回来没精神,便央阿风姐姐做了点心,等姑娘醒了便可以吃了。厨房里还炖着雪蛤粥,姑娘醒了我就去拿来。” 音夏见托盘里有几方小碟,碟中的点心光看着便觉一阵甜香扑鼻,入口的滋味自是不会差的,又想一事来,“那日我让你做的事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的,明白吗?” 那天音夏凑到她耳边说,让她去找叶姨娘要两味香料,又把两味香料送给在三娘子院里当差的晴雨,只让瑞儿说是自己多出来的,因想着晴雨与自己是老乡,所以特意送了她。 至于那两味香料后面如何用了,她们不知,也确实不知。 瑞儿忙点点头,她当初不知音夏的用意,今日听说了老太太房里的事,细细一想便也明白了,“音夏姐姐放心,事关姑娘,瑞儿打死也不会说的。” 音夏摸摸她的头,舒了口气,“那就好。” 瑞儿抬头看着她,“今天姑娘遭了罪,就这样算了吗?” “这口气自然是不能咽下的,只是现在姑娘的手这样伤着,不能再折腾了,暂且缓一缓吧。”今日之事,音夏颇为自责,若她没有擅作主张的去动三姑娘,姑娘也不会被人再拆一次伤。虽然姑娘并未怪罪,但音夏是个懂事的,思虑的自然多些,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姑娘。 瑞儿嗯了一声,也不说话,跟音夏并排站着。 雪已经停了,却积得很深。 院子里有粗使婆子拿了扫具正在清扫地面,扫具拂过之处,积雪缓慢而艰难的往旁边移去。很快地,雪下被遮掩的青色石板地露了出来,地缝中的草屑拉拉杂杂的混在雪里,就像一块上等的织锦上洒满了老鼠屎,看上去有些脏。 瑞儿突然说:“音夏姐姐,我觉得姑娘变了。” 闻言,音夏一怔。 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陈锦说自己想通了很多事所以变了,只要是陈锦说的,她都相信,不由问道:“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瑞儿偏头想了想,半晌认真说道:“无论是从前的姑娘还是现在的姑娘都是很好的。只是从前姑娘性子软些,总是被人欺负了还说没事,连带着服侍姑娘的人在府里也讨不着好。现在姑娘性子强了,连老太太都高看了些,刚刚老太太又遣碧玉姐姐来送东西了,虽然都是吃食补品,但咱们院子里的人也都有底气了。”说完又补上一句:“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音夏没有说话。 她想起方才在老太太屋里,陈淑就像条落水狗一样紧咬着陈锦不放。 但陈锦自始至终未见慌乱,一丝一毫都没有。 甚至还在最后关头翻了盘,虽然这样的翻盘未免有些吃亏,但陈淑终究是落了下乘,连带着整个大房都挨了老太太一顿训斥。 陈家的大房和二房表面上和气,其实私底下不睦已久。 平日里二房吃的亏都能论斤算。 因为夫人事事都忍让莫氏一些。 谁让夫人是大家闺秀,知书答礼,许多事不可以做,许多事不屑于做,又有许多事根本做不出。 老太太只愿看到一团和气,至于和气下面那些暗潮汹涌,即使看到了也只会装作看不到罢了。 想到这里,音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娘子还在时倒能压制陈淑几分,自大娘子出嫁后,陈淑没少来找姑娘的麻烦。 姑娘的性子软,又总想着两府和睦,许多事就跟夫人一样,吃了亏也就吃了,还生怕旁人知晓。 那个说话轻声细语的陈锦似乎成了音夏记忆里的一笼青烟,随着磅礴的大雪渐渐散了。 正文 第十四章嫁二太子 陈锦睡到傍晚时分才醒。 火盆里的明火已经灭了,只余下一些灰烬,但屋子还是暖和的。 外头天光渐暗,衬得屋内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陈锦撑着手肘坐起来,手指比昨日疼得还要厉害。 早上自老太太处回来,新包的伤口疼得让人承受不住,一时怕呼了痛吓着人,便让音夏与瑞儿伺候着睡下,初时是睡不着的,因为太疼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连个梦都没做。 在床上不知枯坐了多久,瑞儿推门进来,见她醒了,忙一股烟似的跑了出去,没多久又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个木制托盘进来,声音银铃般,脆生生的道:“姑娘睡了大半天该饿了吧,阿风姐姐给姑娘做了好多好好吃的。”说着边在床上支了小桌子,把托盘里的杯盘碗碟手脚利索的摆上去,最后拿起筷子,甚是为难的看着陈锦,“不如今天就让瑞儿伺候姑娘吃饭吧。” 平日里伺候吃饭的活都是音夏来做,瑞儿只有在边上看着的份儿。因为音夏怕她年纪小伺候不好,所以瑞儿几番央求都没答应。 陈锦看着她花瓣一样粉嫩的脸,含笑准了。 瑞儿心里高兴,手上却小心谨慎地活着音夏平时的样子,伺候陈锦吃饭。 “今天夫人可来过?” 陈锦吃了一小碗雪蛤粥,又就着瑞儿的手吃了半小碗豆腐乳,待瑞儿将饭撤了,见音夏还没回来,便问了一句。 瑞儿掌了灯,过来坐在脚踏上,“姑娘睡下不久夫人来过,因听说姑娘睡了所以没进来,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子便回去了。” “夫人可有说什么?”陈锦问。 瑞儿撑着下巴想了想,“夫人来时我在小厨房跟阿风姐姐说话儿,待夫人走了我看见音夏姐姐站在姑娘房门前发呆,音夏姐姐说大娘子要回家来了。” 陈锦垂下眸子。 陈茵回来是迟早的事,早晚不过老太太一句话。 那霍家死了儿子,就算知道霍钟之死与陈茵没有关系,也会把这帐算在她头上,如此陈茵在霍家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如今霍钟尸骨未寒,陈茵便要离开霍家,霍家自然不会同意,但老太太既然发了话,陈夫人便能放开手脚去料理此事。 陈夫人知书识礼,为人处事也十分拿手,此事上陈家虽有些不光彩,但到底会办得妥妥帖帖的。 只是陈茵回来,这陈府怕又要热闹了。 陈家东府里。 陈淑发了场脾气,砸了屋里一切能砸的东西,丫头婆子们跪了一地,个个大气不敢出。 莫氏自老太太处回来,便把陈淑叫到跟前训斥了一顿,左右不过是她不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拿捏着陈锦不放,惹得老太太不快。 自陈茵出嫁后,陈淑在陈府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便砸了手里正抱着的一个镶银暖炉,暖炉撞在凳脚上错开两半,一半滚到地上,另一半飞到一个丫头的身上,里头的火星子四处飞溅,吓得丫头们个个尖叫连连。 陈淑眼一横,立刻有婆子把尖叫的丫头拉出去掌嘴去了。 莫氏见她是真气着了,软下声儿道:“囡囡,阿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但如今不比从前了,陈锦的手指伤了,今天又当着众人的面拆了那么一回,老太太心里有气也是应该的。” 陈淑扑到莫氏怀里,声音恹恹的:“阿娘,祖母不疼我了。” “胡说!”莫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全府上下都知道,祖母最疼的就是你跟大娘子,如今大娘子嫁人了,可不就最疼你了吗?今日你确是做得过分了,即使如此,你祖母不也只责备了我吗?” 陈淑脸上还覆着白纱,只能拿额头去顶了顶莫氏的肩窝,“可是今天祖母说了我,以后祖母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莫氏看着女儿轻皱的眉头,心尖一疼,沉声道:“囡囡,你要听阿娘的话,按阿娘的话去做,祖母才会越来越喜欢你。” “嗯。” “这第一,你最近就不要出院子了,在家里好好抄经,待祖母大寿时呈给她讨讨她的欢心。第二……” 莫氏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陈淑厉声打断:“我不要!整日呆在院子里闷死了!” 看着这不懂事的女儿,又想起那面面俱到的陈锦,莫氏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但眼前的这个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耐下性子道:“你是想闷死还是失去祖母这个最大的靠山?自你阿爹去世后,咱们大房虽有你大哥顶着,却一日不如一日,外面看上去倒是风光无限,但若没有你大哥在外面奔波操持,咱们如今能过上舒心日子吗?若现在你连祖母的宠爱都得不到了,以后如何指望你寻个好的夫婿,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辈子?” 陈淑收起那如野猫般撒泼的性子,安静下来。 莫氏继续说道:“第二,你脸上的红疹养好便罢了,此事不要再提。以后你在陈锦跟前不能再如今天这样放肆了。从前你给她使了多少绊子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以为你二娘不知道?她只是没打算跟你计较罢了。照今天这个态势看来,她是要护女儿到底的。所以,以后你跟陈锦要好好相处,明白吗?” “知道了。” “这第三,咱们大房除了你大哥,便只有你跟嘉儿两个女孩儿,你们两姐妹也要争气,不要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下。你今年便要及笄,也到了要议亲的时候,目前咱们最重要的事,便是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若是皇亲贵胄最好,如若不然,也得是个有官职在身的,再不济,也要有能媲美咱们陈府的财力。” 陈淑心想她才没有跟陈嘉争执呢,她根本不屑于陈嘉争执。 她是这陈府的嫡女,陈嘉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庶出罢了,论身份地位如何敢与她相提并论。若不是她心善事事想着陈嘉,陈嘉又如何能在老太太面前露脸。 “阿娘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陈淑乖巧的点点头。 莫氏见女儿这么恬静美好,叹了口气,伸手轻抚了抚陈淑的头,柔声道:“我们淑儿生得这么美丽,自然是要配天底下最好的男儿的。” 陈淑笑得眯起了眼睛,“阿娘,淑儿想嫁二太子。” 莫氏一愣,“二太子那样的人物,岂是咱们能高攀的?” “大哥未下江南前,二太子不还来过咱们府上吗?虽然是夜里来的没有惊动别人,但我在廊下看到过一回。二太子与大哥交好,若大哥在他面前提上两句,这事怎么就不能成呢?”陈淑抱着莫氏的手臂撒起娇来,“如果能跟在二太子身边,咱们家也跟着长了脸,不是吗?” 莫氏有些犹豫。 儿子的性子向来刚直,最不喜欢旁人插手他的事,若把此事说给他听,定是要被回绝的。儿子虽是自己生的,但这些年来,莫氏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此事暂且压一压,算算日子,你大哥去江南,近几日也该回来了。到时候阿娘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大哥提一提这事。” 陈淑嗯嗯了几声,此时丫头婆子们早已把屋子打扫干净,摆件都归置妥当,莫氏在陈淑处用了饭,自回自己院子去了。 正文 第十五章大哥快回来了 这里陈淑正准备午歇,丫头来回说四娘子来了。 陈淑经莫氏一番疏导,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又听莫氏的话要与陈嘉好好相处,虽然她心里还是顶瞧不起陈嘉,但阿娘说得对,大房如今就她跟陈嘉两个女儿,她们若是再内讧,外人会怎么看? 如此一想,便让丫头把人请进来。 陈嘉是用了饭才来的,陈淑便让人备了热茶和点心。两姐妹围着外间的一张圆桌子坐下,屋里的火盆烧得正旺,衬得陈嘉眼角的那颗痣腥红腥红的。 陈嘉今年十四,比陈淑整整小了一岁,前有陈锦陈淑,她的长相便注定无法出挑,全身上下最大的特点恐怕便是眼角的那颗痣了。 陈淑端着茶杯呷了口茶,缓缓问道:“妹妹怎么来了?” 陈嘉用丝帕擦了擦嘴角,丝帕上粘了些点心的碎屑,陈嘉似乎没看到陈淑厌恶的目光,犹自将丝帕抖了抖,才道:“今日姐姐在祖母处受了委屈,我来看看姐姐。” 陈淑冷笑道:“来看我的笑话?” 陈嘉脸上浮起一抹惊恐之色,忙道:“妹妹不敢,妹妹只是想着姐姐如今脸上有伤,大娘怕是让姐姐在院里休息,所以便来跟姐姐说说话。姐姐生得那样好看,怎么突然就伤着脸了?” 陈淑听她这么一说,气焰一消,“也不知是不是真吃坏了东西,今早起来净了面后,一照镜子,脸上起了满脸的红疹子,又痛又痒的,用了大夫开的药搽了才好些。” 陈嘉皱着眉头,状似疑惑道:“姐姐身边伺候的人可得力?” 陈淑一听,眉毛往上挑,“我这院子里的人都是我亲自挑的,怎会不得力?妹妹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嘉心中暗骂这个陈淑真是个蠢货,脸上却不表露分毫,继续疑惑道:“若是得力,为何连姐姐都伺候不好?昨日我跟姐姐吃了一样的东西,若是食物的问题,那我该也长红疹才是,但我没有。那定是在其他地方出了岔子,否则姐姐好端端地,脸怎么就伤着了?” 陈淑心中一动,其他地方…… 陈嘉此刻仿佛才惊觉自己说多了,慌里慌张说道:“姐姐莫见怪,妹妹一时担心姐姐,故而多说了两句,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淑亲热的拉起她的手,笑道:“好妹妹,我怎么会怪你。你不提这事,我都差点忘了,这院子里竟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奴才!” 陈嘉见鱼儿咬了勾,接着道:“姐姐院子里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定没有姐姐说的那样人。只是院大人杂,难免有那么一两个鱼目混珠的,姐姐不妨好好借此机会清算一下,也好把真正得力的人重用起来,至于那不得力的,或赶出府或发卖了,都由姐姐作主。” 陈淑冷笑一声,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多亏陈嘉提醒,她倒忘了,这院子里并不全是她亲自挑的人。 厨房里的,外院打扫的,平日里伺候她梳洗的,都是新进来的,她因看着顺了眼,便要了来,可不想便是这些个人害得她好好一张脸都差点毁了! 两姐妹又说了会子话,陈嘉才起身回去。 陈淑把陈嘉送走,立刻吩咐嬷嬷关上院门,她要清理院子! 钟大夫早早来换过药,说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平安脉,音夏拿了诊金送出去,回来时见瑞儿躲在窗柩下哭。 音夏因问她怎么了。 瑞儿起先不肯说,见音夏问得急了,才抽抽答答的把事说了,“晴雨……晴雨没了。” “什么?”音夏惊得差点跳起来。 “怎么就没了的?” 瑞儿擦擦泪水儿,继续抽抽答答道:“我也不知道。今早我去叶姨娘那儿拿姑娘的香料子,遇见东府伺候大夫人的紫月姐姐,紫月姐姐知道我跟晴雨是老乡,因问我知不知道昨晚三娘子院里的事。我说不知道,紫月姐姐便说,便说……”瑞儿说不下去了,她现在心里难受得紧,想起晴雨,想起自己给她送的香料,一下子似乎想到了很多事。 “紫月说什么?”音夏知她难受,也不催促,半晌才柔声问道。 “她说昨晚三娘子关了院门清理院子,然后,晴雨就没了。”瑞儿说完,又呜咽起来。 音夏何等机灵,一听晴雨没了,便立刻想起香料的事。 晴雨是个无辜的小姑娘,正因无辜,音夏心中更添了一层愧疚和自责。她处事不够老练,所以才会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先是姑娘无故被拆了手伤,再有晴雨蒙难。音夏心中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恨不得自己替了晴雨去死。 再来,三娘子平日里骄纵跋扈,做事只凭一股任性,此次清理院子倒不像是她能想出来的主意,定是有人在旁边提醒。 “晴雨家还有什么人?”音夏问。 “我听她说只有一个奶奶并一个弟弟,她阿爹阿娘早早就死了。” 音夏听罢,点了点头,又道:“此事记着千万不要在姑娘面前提前,姑娘现在还在养伤,前段日子伤了神,钟大夫嘱咐一定要静养才可。” 姑娘心善,若是知道晴雨的事,因着她的缘故定是要操持一番的,瑞儿也深明这个道理,点了点头,“音夏姐姐放心,我不会说的。” 音夏见小姑娘哭得眼睛跟核桃似的,轻声道:“去洗把脸,下午再来姑娘跟前伺候吧。” 瑞儿回屋去了,音夏在廊下站了片刻,这才推门进了陈锦的屋子,陈锦睡着,但并未睡着,音夏见她睁着眼,心里咯噔一响。方才她与瑞儿在窗下说的话,姑娘应该都听见了。 音夏走到床前跪下,“音夏办事不周,先害了姑娘,后害了晴雨,请姑娘发落。” 陈锦撑坐起来,音夏想去扶,又巍巍地跪着不敢动弹。 音夏想得没错,该听的不该听的陈锦都听见了,她也不是有意要听,只是屋里的窗户没关严,她二人的声音也没刻意压低,想不听见都难。 陈锦低头,看着地上跪得笔直端正的音夏,这个丫头虽然沉稳懂事,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从前陈锦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对于后宅这些心机城府向来嗤之以鼻。若不是元修的后宫越来越大,前来找她麻烦的女人越来越多,她是万想不到原来女人耍起手段来,比男人还要可怕。 后宅的女人们,除开那些有正经事业做的以外,剩下的都是男人无聊时的玩物罢了。 即使正妻,也要看丈夫的脸色行事。 丈夫总要走,妻妾便只能想办法打发后院这无聊的时光。 女人一旦觉得无聊,便能生事,一旦生事,家宅不宁。 所以这后宅跟后宫一样,人不能太多,人一多,是非也就多了。 “这些事我本欲是不管的。”陈锦收回落在音夏身上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十根手指头,若没有陈淑那一闹,这手指如今应该也快要大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们若是闲日子过得太舒坦,那我们不妨也下场陪她们玩一玩。” 音夏听得一呆。 陈锦的声线没有变化,声音亦是平时的温和淡然,但是,音夏却仿佛嗅到了一丝诡异的血腥味,随着陈锦话音落下,那股子诡异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不见。 “我听说大哥快回来了。” 陈锦这句话让音夏又是一愣,好端端地怎么提起大公子了。 音夏没想明白,仍回道:“大公子去江南已有数月,老太太日日盼着,前儿还让红珠去问了大夫人,大夫人说这几日便能回家来了。” “那就等他回来吧,东府的事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料理。”又对音夏说:“你让瑞儿去寻一件晴雨贴身之物,留着有用。再从我的小库房里拿些值钱不扎眼的物件并一千两银钱,兑成四张二百两面值的银票并二百两碎银子,托可靠的人送回去给晴雨的家人。虽然银子不能抵消晴雨的死,但至少让她的家人生活得好一些吧。 你也不用过于自责,晴雨若真与陈淑的脸脱不了干系,陈淑发落她是迟早的事。若没有干系,这债咱们也会替她讨回来。” 陈锦说一句,音夏眼里泪水便多一分,直到陈锦说完,音夏俯身给陈锦磕头,“姑娘心慈,音夏代晴雨谢谢姑娘的恩情!” 陈锦这一番作为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她与晴雨非亲非故,她甚至都没见过那个丫头。她这样做不过是想抵消一些音夏心里的愧疚而已。 正因猜到了陈锦的心思,音夏这个头磕得更加心悦诚服,感恩悌零。 陈锦看着音夏,说道:“这后宅的斗争并不比庙堂之中的温和多少,它甚至比朝堂之争更加阴暗晦涩,魑魅魍魉生于每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所以往后你要更加仔细谨慎,因为你的一个决定一种行为,很可能会让无辜的人死去。然后你会不断的愧疚,不断自责,周而复始,直到你变得麻木不仁,残酷冷血。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变成你最痛恨的那种人。” 音夏泪流满面,俯身继续给陈锦磕头,“姑娘今日说的话,音夏会铭记于心。音夏不想成为残酷冷血的人,音夏只想跟着姑娘,好好伺候姑娘。” “别磕了,起来吧。”陈锦说,“看得我眼晕。” 音夏忙站起身,立在边上,等陈锦发话。 陈锦看着她哭红的鼻子,笑道:“瑞儿回屋洗脸去了,你也回去洗洗吧。你是这院里的大丫头,叫下面的小丫头们看见你这个样子,背地里会笑话的。” 音夏依言出去了。 陈锦靠在床头上,突觉烦闷。 前世她是剑不离身的,如今莫说剑,就连把刀都难见到,更何况现在她手伤未愈,想拿剑都成困难。加上这身体半分内力也无,年纪又已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怎么想都不可能再达到她前世的巅峰时期。 只待手好了,再把丢掉的功夫练回来,不求称霸武林,但求关键时刻能自保吧。 正文 第十六章陈珂 自京郊入城有一条笔直的大道,大道两旁绿树成荫,当年太祖皇帝便是由这条道入京称帝,后世称之为太平道。 由太平道直入京城,在京都门前与护城河纵横交错,自上而下俯视,便能得见一个大大的十字,此为京都最后一道防线,亦是京都易守难攻的主因。 一行十人的队伍自小道转入太平道上,为首的男子二十四、五年纪,剑眉星目,以玉冠束发,华服加身,周身一股贵族气质,却十分平易近人。 与男子并驾齐驱的青年二十岁上下,作寻常世族公子打扮,同样生得俊美潇洒,正是陈府老太太盼星星盼月亮的陈府大公子陈珂。 两人转入太平道后,驭下马儿便放缓了速度,这一路快马疾驰的奔走着实让人又困又累。 二十上下的青年看着眼前笔直且长的太平道,笑道:“总算是回家了。” 华服男子温和一笑,眸中笑意点点,道:“子容离家数月,自然甚是想念的。” 陈珂朝华服男子拱一拱手,笑道:“让二公子见笑了。二公子此次离家时日亦不短,相信陛下与如妃娘娘对二公子也十分想念。” 二公子便是二太子元昀。 起初他们并未结伴而行,只是在半途中偶遇,目的地又相同,便同路走了。加之二人平日里便交好,这一路虽车马劳顿,倒也怡然自得。 元昀脸上笑容渐渐转淡,“我离京时母妃正病着,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元昀的生母是大燕国的公主,因两国联姻嫁于当今圣上,为圣上育了一子后册封为如妃。陈珂没见过如妃,但时常听元昀提起,当下便道:“如妃娘娘吉人天相,宫中又有杏林妙手,待二太子进京后入宫见一见就可安心了。” 元昀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二人一路谈笑风声,很快便入了城。 入城后陈珂与二太子告了别,带着长随往陈府去。二太子则直奔皇宫,他得先去向父皇复命,再去看母亲。 “公子,这陈珂太过感情用事,恐难助公子您完成大业。”元昀一行人自长街打马而过,走了一段距离,元昀身后的随从才低声道。 元昀沉吟片刻,道:“陈珂此人刚直却不迂腐,比我从前结交的大多数同龄人都要稳重,我既然与他深交,便不会疑他。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随从低下头,道了句是。 门房来报大公子回府了,人已进了二门。 阖府上下都闹腾了起来。 陈府这一代只有陈珂一个男丁,上至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们都重视得不得了。此次陈珂去江南处理钱庄事务近两个月,老太太自然想念甚甚。 陈珂未入东府,直接由西府正门入,去给老太太请安。一路上又问来迎他的红珠老太太身体如何了,红珠笑道:“老夫人一切都好,只是十分挂念大爷。” 陈珂笑了笑,道:“有红珠和碧玉两位姐姐在身旁伺候,想来祖母身体自然没有不好的。” 红珠掩嘴笑,又道:“大爷此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暂时不走了。” 他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一是归家心切,二是年节将近,年后他与二叔还要赶回徽州老家祭祖。 这是陈家的大事,万万不能怠慢。 到得老太太屋里,祖孙俩自是有很多话要说,陪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又在屋里摆了晚饭,陈珂吃罢,自老太太院子里出来,已是掌灯时分。 东远候在院门口,见陈珂出来,忙把手里剩下的葵花子扔进嘴里。 老太太原来让红珠指派人送他回去,陈珂回绝了。 “把我给各房各院买的年礼都送出去。锦妹妹手受了伤,如今还没大好,把从江南带的膏药给她送过去,用法和要忌口的吃食也要详细说给房里的掌事丫头听。”陈珂边走边吩咐道。 东远点点头,“爷,还是悄悄的送?” 陈珂回头斜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去江南几个月,连家里的规矩也忘了?” “小的不敢。”东远嘿嘿一笑,“我是怕夫人和三姑娘见了又要多心了。” “妇道人家偶尔有些摩擦也是有的,只是母亲与妹妹的性子……,我知道,二娘也知道,但二娘宽宏大亮从不计较。正因如此,我才要替母亲与妹妹向二娘赔不是。我听说锦妹妹受了伤,陈淑还去祖母面前闹了一回,锦妹妹的伤势又加重了。”陈珂穿过抄手游廊,边走边说,边说眉头便越皱越紧,话锋一转,语气犹地冷了下来,“把给陈淑的年礼扣下,我走时千叮万嘱让她好好对待锦妹妹,她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 “是。”东远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半晌想起一事来,“咱们此次怎么这么巧,偏遇上了二太子,难道二太子也下了江南?” 陈珂没说话,片刻才道:“今年暴雪连连,许多地方受了灾,圣上让二太子去赈灾了。”他事先不知道此事,是在遇见元昀后元昀亲口说的,陈珂与二太子虽然已认识一年有余,但还未真正交心,更何况皇家子弟岂是他一门商户能高攀的。 很多事虽好奇,陈珂也明白不能多问。 “怪不得。”东远道,“我见二太子这一路眉宇紧锁,莫不是赈灾不顺?” 陈珂斜了他一眼,“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东远一只手提着灯笼,空出来的那只手搔了搔头,嘿嘿笑:“我这不是好奇嘛。” “好奇能害死猫。”陈珂道,“有些事看在眼里烂在心里,切莫拿出来说,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东远给吓的缩了缩脖子,嚅嚅道:“知道了。” 自父亲陈知悬过世后,陈珂便挑起了整个大房的担子,为人更加稳定,处理更小心,再加上陈珂年纪愈长,愈发不喜母亲凡事只为自己考虑的性子,连带着,与母亲犹为亲近颇得母亲真传的妹子陈淑他都厌恶起来。 是以,陈珂回了东府,给莫氏请了安便出来了。 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正文 第十七章设宴 第二日一早,东远便将陈珂给各房备的年礼一一送了,又特特去了陈锦的小院子,将年礼及一瓶药膏一并送了。 陈锦因不便见人,便让音夏迎出去了。虽说陈珂是大房那边的人,但到底都是陈家的人,人家巴巴儿的送了东西来,总不好怠慢了。 东远是个喜欢笑的,大老远便听见了他的笑声,陈锦靠坐在床上,听见东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音夏姐姐,多日不见,愈发美丽动人了。”他虽说着调皮话,却一点不让人觉得讨厌。 音夏作势要打,脸上却带着笑:“好个东远,随大爷出了趟门,这嘴更是油腔滑调了。” 东远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来,说话间眼疾手快地塞到音夏手里,又变戏法地从另一只手里拿出一个檀木做的匣子,匣子巴掌大小,看着很是精致,“年头将近,大爷给各房都备了年礼,我这一房房的送过来,到二娘子这儿正好是最后一家。大爷说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权当给三娘子送个彩头,望三娘子来年顺顺利利,一切都好。” 音夏也是个聪明的,加上往常大爷也经常私下送玩意给姑娘玩,倒也一点不意外,笑道:“大爷有心了。大爷这次回来短时间该不会走了吧?这过了年便要回老家祭祖,一来一回恐怕也得小两个月吧,铺子庄子上的事可得趁这段时间好好料理一番。” “音夏姐姐说得极是,这不,大爷昨天才刚回来,今儿一早便又去庄子上了,因我来给各房送年礼,所以就没跟着。” 陈家虽只是商户,但生意做得俨然不小。 光各地铺子便有上百处,银铺、当铺、绸缎庄、古玩店,方方面面均有涉猎,虽说大部分田产农庄都在二房名下,但大房所占之数也够陈珂忙的了。 如今年下,各地铺子要查账,虽各铺有账房先生,但统筹上来还是需要陈珂一一过目的。 近日府里未见陈知川,便也是这个道理。 送走东远,音夏进来。 音夏将怀里的小药瓶拿出来给陈锦看,陈锦见那瓶子小是小,但通体透着绿,又听音夏说:“这瓶子还热乎着,想来是刚才东远一路揣在怀里的道理。” 陈锦让她把瓶子拿到近前来,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才收回目光。 心道这陈珂还真是大手笔,这样上等的一只玉瓶,竟用来装了药膏,还真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音夏见陈锦看得出神,也凝神来细看,但见瓶身颜色碧绿,绿色中还带着淡淡的黄色,被自然光线一照,能反射出美丽的光芒,音夏一怔,似想起了什么,看向陈锦。 陈锦早已收回了目光,轻声细语的说了一句:“大哥有心了。” 音夏又把小匣子拿出来打开,摊在陈锦面前,是一串珊瑚手钏,看着也是精致之物,只是有玉瓶在侧,这手钏难免失色不少。 “东远走时跟我说了这药膏如何使用,待明日钟大夫来换药,便把这药膏让他看看能不能跟现敷的药一起用。” 陈锦点点头,“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自钟大夫为陈锦接骨后,陈知川便没再来过,因为当年那江湖道道的一句胡话,陈知川一直对陈锦心怀芥蒂,所以陈锦被冷落也不是一两回了,但音夏每每想起这些,便打从心底为陈锦感到委屈。 姑娘分明有天人之姿,却毁在一句毫无根据的话上。 更可气的是,老爷竟还听了信了,从此便当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女儿一般,不闻不问。若不是这次姑娘下狱闹出的动静太大,估计老爷根本不会多加理睬。 “如今年关,很多事需要老爷去处理。我听服侍夫人的竹清说老爷这半个月来都住在别庄里处理事务,估计也快回家来了。” 陈珂回来了,表示陈知川也快回来了。 过了年到初六,陈知川便会带着陈珂回老家祭祖,这是陈家每一年的重中之重。陈家祖籍徽州,竟跟她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但前世她对陈家并未过多关注,所以直到近日才知晓此事。 那日红珠来回了话,说她哥哥说,三太子身边并无舒展此人。 竟无此人。 那么舒展是否还存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 所以她得想办法让陈知川带上她一起去徽州。 陈珂昨日方回,又在老太太处呆了半下午,晚上回去休息一晚,翌日一早又下庄子去了。 陈夫人因回了老太太,阖府举宴给陈珂接风洗尘,老太太知道这媳妇儿向来处事周到稳妥,便放心交了她去办。 陈珂傍晚自庄子上回来,东远迎出门来跟他说了此事,陈珂笑道:“二娘有心了。”又问东远:“设在东府还是西府?” 东远说:“二夫人原是想将席座设在东府的,但考虑到老太太的身体,如今又天寒地冻的不易走动,便将席座直接设在老太太院子里了。二夫人说等爷回来问问爷的意思,若是不妥再改便是。” 陈珂扬了扬手里的马鞭,进了府门,“就按二娘的意思。” 接风宴设在老太太院子,老太太自然欢喜,对前来请安的莫氏道:“二媳妇给大哥儿设宴接风洗尘,你们那一房也不能干坐着的,指派些人过来帮忙。儿子总归是自己的,自己也要上上心才是。” 莫氏被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又羞又愧。 昨晚娘俩说了会子话,还未等莫氏切入正题,却见儿子脸色疲惫,莫氏心想自江南回来如此远的路,定是累乏得很,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今日一早,二房打发人过来说给大哥儿办个接风宴想问问她的意思,莫氏因前些日子陈淑的事在老太太处受了训,对二房更是恨极,一时只让个丫头去应了便了事。 “母亲教训得是,媳妇近日因全副心神都放在教导淑儿上了,以至于大哥儿回来也没多加留心。”莫氏朝着老太太福了一福,脸上现出疲态,一时又吩咐贴身的嬷嬷指派府里能干的人去二房帮忙。 老太太见她着实憔悴,因问道:“淑儿近日如何了?” 听老太太问,莫氏心下一喜,与之同时,一抹谦恭之色浮于脸上,“那日淑儿回去,哭了一整晚,说都因为自己太过任性,让二姐姐平白又遭了罪。是以这几日淑儿每日早起抄写佛经,给老太太和锦儿积福。” 老太太甚满意,说道:“今日给大哥儿接风,让淑儿也一起来吧,女儿家成日闷在家里,再娇的花儿也要焉了。” 莫氏忙跪下,朝老太太磕了几个头,“母亲慈悲,媳妇替淑儿先谢过母亲了。” 老太太摆了摆手,“都先下去吧。” 正文 第十八章祭拜 众人退出,老太太歪在榻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吴嬷嬷递了热茶上来,问道:“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叹气,莫不是身子不好?” 老太太摇摇头,轻声道:“这大房和二房我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只要不伤害到陈家根本,凡事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看看老大媳妇,那日淑儿在我这里那么大一场闹剧,她竟还没有好好反省反省,女儿是她生的,也是她教养的,如今教出了个什么名堂?抄经?”说到这儿,老太太冷笑两声,“若她真有在认真反思己过,就该早早去向锦儿赔礼道歉,而不是躲在屋子里不见人。” 吴嬷嬷是老太太的陪嫁,几十年与老太太风风雨雨的这么走过来,与老太太的情份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听得老太太如此说,吴嬷嬷沉吟片刻,方道:“这大夫人的脾气自小儿便是如此,您也不是头一回知道了,怎的这次如此生气?” 老太太呷了口茶,长叹一声,“从前觉着淑儿是娇惯了些,但还是懂事明礼的。那日你也看见了,非扯着锦儿不放,那一副面目可憎的样子,真真让人痛心失望。好好的女儿家,怎的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说我该不该生产?” “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您年纪长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了,顾着自个儿就行了。”吴嬷嬷不客气地道。 老太太扶着吴嬷嬷的手,“咱们家里人虽不多,但整日里闹腾得我这心里难受。若再不好好整治整治,待我百年后如何有颜面去见他,又如何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 吴嬷嬷听她提起过世的老太爷,便不再言语了。 那也是个雷厉风行敢做敢拼的主。 老太太续道:“老二媳妇一直是个让人省心的,不争不抢,对大房也颇多忍让。那日若不是淑儿行事太过,到现今两房或许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平和。那锦儿眼看也是个跟她母亲一样的性子,凡事隐忍顾全大局,从前因江湖术士的那句话,我对她颇多忌讳,现在想来倒是我存了偏见,不该啊。” 吴嬷嬷扶着她走到半开的窗边,昨夜下了整夜的雪,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挂满了碎雪,待冬风一来,碎雪便漱漱地往下掉,砸中院子里正在扫雪的小丫头,小丫头一脸委屈地看着不远处的婆子,瘪嘴唤了一声:“嬷嬷……” 老太太自看得出神,半晌才道:“年轻时从未想过将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儿,也无从得知往后的自己会变成一个老婆子,整日操心着府里的大小事,絮絮叨叨的变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当年我带着丰厚的嫁妆到这陈府里,新婚当夜他对我说他不要我的嫁妆,他说他要亲手将陈家一门推向顶峰,他做到了,这是他对我的承诺。后来,后来……”老太太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落下泪来。 吴嬷嬷拿了手帕递给她,“老太爷一诺千金,答应您的事从来没有办不到的。” 老太太接过帕子擦干了泪,轻声道:“人一旦老了,便总爱回忆往事。若还有当年之勇,这陈府如何困得住我?”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陈珂的接风宴陈锦未能参加。 钟大夫说她的手如今正在关键恢复期,不能再受风寒,是以陈锦提早让音夏去老太太跟前告了罪,因了这一层关系,老太太更觉着这孙女懂事稳妥。 音夏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正遇见红珠。 两人见了礼,红珠问她:“二娘子的手如何了?” 音夏回道:“钟大夫日日来换药,现今倒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天气愈发冷了,屋子里的火盆都不敢断的。” 红珠叹了声气,“你也别太过担忧,有钟大夫,二娘子的手肯定能痊愈的。” 音夏点点头,忽想起一件事来,将红珠拉至院墙边上,偷偷问道:“三娘子院儿里有个叫晴雨的,是瑞儿的老乡,那日瑞儿回来哭肿了眼,我一问才得知晴雨没了。姐姐可知晴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 红珠四下看了眼,才压低声音道:“这事儿我也是听大夫人房里的紫月说的,说三娘子的脸是有人故意弄伤的。至于这晴雨也是倒霉,偏巧被三娘子发现了屋里藏着几包香料,三娘子一气之下便把人给弄死了。这事儿虽不是头一回了,但隔天差五便见到的人就这么没了,让人心里免不了难受。” 晴雨的死音夏早已猜到,但听别人亲口说出来,还是不由自主的出了身冷汗。 这是一个无辜的人。 一个在后宅斗争中被当作棋子无辜死去的人。 音夏悄悄握紧了拳头,脸上却不显露分毫,别了红珠后,如来时般回去了。 陈锦用了晚饭,瑞儿刚把小桌子撤了,音夏进了屋,对陈锦说:“姑娘,宴席已经开始了。” 陈锦看向她,灯火下音夏的脸有些不自然的红,气息较平日里急一些,陈锦问道:“你刚才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音夏知道瞒不过她,也没想过瞒着,便道:“我遇见红珠了。” “问了晴雨的事?” 音夏点头。 正巧瑞儿进来,听见晴雨的名字,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那泪水儿就跟天下雨似的,说来就来。音夏忙喝住,“别哭!” 瑞儿吓得赶紧把泪水缩回去,挪到床边,弱弱地对陈锦道:“姑娘,我实在忍不住。” 陈锦看了她一眼,又转向音夏,“晴雨的贴身之物有找到吧?” 瑞儿抢着道:“找到了。” 陈锦一笑,看了眼窗外如墨的夜色,“夜黑风高又下着雪,正是祭奠故人的好时候,抄手游廊旁假山群立,最适合避人耳目。去看看老太太处的宴席什么时候散,待快散了,你便去祭一祭晴雨吧。” 瑞儿脸上一喜,“是!都听姑娘的!” 陈锦又对音夏说:“那个紫月也好生查一查。自家姑娘院里死了丫头不想着隐瞒,竟敢四处宣扬,也不怕莫氏和陈淑怪罪于她,倒也蹊跷。” 音夏矮身一福,道了句是。 正文 第十九章真相后 一时音夏和瑞儿出去准备,屋里只剩下陈锦。 近日她感觉手上开始痒,钟大夫说开始结痂了,新肉顶着痂长起来,故而会痒。算算日子,她这手也有一月了,虽然中间几经波折,到底是保了下来。 这保下来的头一件事,便是陈淑了。 陈夫人是个能干的,接风宴办得妥帖家常,既不让老太太觉得铺张浪费,又不让人觉得怠慢了大爷。 这一笔虽写不出两个陈字,但大房与二房终究是分了家各自为政。 两房的主子们虽有些不对付,但丫头婆子们私底下碰见,也爱说个笑话儿,对这二房的夫人大家也都喜欢得紧,光宽待下人这一条,莫氏便比不上陈夫人。 老太太今日高兴吃了些酒,早早便回屋歇下了。 陈知川在别庄未回,陈珂明早还得 下庄子去,所以宴席早早便散了。陈淑近日心里有鬼,更是不敢往有多的地方扎,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自己便也跟着母亲回去了。 陈嘉与万姨娘跟在众人后面,也往东府去了。 陈夫人让人掌了灯送大房等人回去,陈珂因喝了点酒,想去吹吹风散酒,便带着东远另走了一条路。 偏巧,走到了抄手游廊那儿。 冬夜寒寂,虫鸣自然是听不到的,一路上安静得很。 陈珂因想着事,东远便不敢出声,主仆二人都没有说话。 嘤嘤的哭声自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陈珂看了东远一眼,东远会意,灭了灯笼,悄声走到假山旁,借着微弱的月光朝里看,只见一个才刚总角的丫头蹲在地上哭,面前一堆还没燃尽的纸钱。 府里虽未明令禁止下人们不能私下祭奠,但今夜是阿珂的接风宴,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偷偷烧纸祭亡人?! 东远上前两步,喝道:“你是哪房的丫头?” 那丫头泪眼婆娑的回头一看,吓得眼睛圆瞪瞪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了脚丫子便跑,但她人小腿短,哪里是东远的对手。没跑两步便被擒着后领子拎小鸡仔似的给拎了回来,东远嘿嘿一笑,“想跑?也不瞧瞧你面前站的人是谁。” 见差不多了,阿珂才提着灯笼转进了假山后。 东远手里的小丫头年纪小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手里攥着块白手帕,抽抽答答的,又惊又怕。 陈珂示意东远把人放下,看着小丫头问道:“你是哪房的丫头?这么晚了在这里祭奠何人?” 小丫头仍旧抽抽答答的,说道:“回大爷的话,我叫瑞儿,是二娘子房里的。” 听说是服侍陈锦的,陈珂不由多看了小丫头两眼,续问道:“你在这里祭奠何人?” “我……我……我在这里祭我的双亲。” 陈珂十二岁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虽不敢说阅尽人间,但小丫头是否说了真话还是能分辨的,当下也不戳破,只道:“你手里的帕子是你母亲的?” 小丫头低头看一眼帕子,忙将帕子揉在手心里,支支吾吾道:“是…是母亲的。” 东远见自家爷好兴致,也没掺和,只在旁边站着,定定地望着小姑娘,然后想起一事来:“你当初卖身进咱们府,不是你阿爹来签的字画的押吗?怎么?你阿爹这么快就没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得体,但陈珂并未苛责。 只因瑞儿听见这话,吓得两腿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阴冷潮湿的地面莫名承受了一双稚嫩的膝盖,也没发出太大的声音,只余一点闷声回荡。 瑞儿给陈珂磕头,“瑞儿不敢欺瞒大爷,求大爷饶恕瑞儿有难言之隐。” 这丫头这么快就认了错,让陈珂更是好奇起来,因问道:“什么难言之隐?倒说来我听听。” 瑞儿抬起头,也不敢看他,目光只落在他脚上的黑漆皂靴上,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十分纠结的模样。 东远在边上看着着急,催促道:“大爷问你话呢。” 瑞儿似豁出去了,把头重新埋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丝丝哭过后的沙哑,语气还算平静,道:“瑞儿有个同乡叫晴雨的,昨些日子无缘无故地没了,因念着平日里的一些交情,今夜是她的头七,便想着来送送她。” 陈珂眉头一皱,想着这晴雨是陈淑房里的一个丫头。 陈珂近些年来鲜少在府中久呆,之所以记得晴雨,是因为她的名字。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晴雨没了?怎么没的?”东远也吓了一跳,晴雨那丫头片子回回见了他都要跟他讨糖吃,他说没有,她不信,非要让他给她变颗糖出来,也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几月前他随爷出发前晴雨还好好儿的,怎么就没了? 瑞儿俯在地上,哭道:“我也不知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那日听大夫人房里的紫月姐姐说晴雨没了,我本想去看看,可是他们说晴雨得的是时疫会传染,所以一早便埋了,至少埋在哪儿也没人告诉,我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拿了晴雨的贴身物来祭一祭她。” 陈珂心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心思,然后他的脸变得阴沉起来,东远向来熟悉他的性子,一见他这表情,心里也是一凛,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不该想的事。 “夜深了,你且回去。若要祭晴雨,只管在锦妹妹院子里设坛祭拜便是。锦妹妹心善,定会应允的。”陈珂说完话,将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带着东远走了。 这一晚,陈锦睡得晚。 翌日一早便也醒得迟。 一睁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院儿里安静得很,陈锦撑着坐起来,唤了声音夏。 房门应声而开,音夏跟瑞儿两上端着热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瑞儿两眼贼亮贼亮的,昨夜回来时全身都给夜露打湿了,到底还是小孩子,气焰高,今早大早爬起来,也没见有个不好。 陈锦知道她想说什么,此时却不大想听,叫音夏摆了饭用了,便让瑞儿出去,留下音夏。瑞儿知道姑娘肯定不想听昨晚的细节,但是昨晚既被大爷撞见了,晴雨总算是没有白白丢了性命。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仿佛只要姑娘还在自己跟前,一脸淡然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她便有了底气。 瑞儿关上屋门,把头抵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明白这都是姑娘给的,姑娘虽然被困在这方寸的小院儿里,但她不是寻常人,总有一天,她会振翅高飞,将这个不喜欢她的陈家甩得远远的。 “大哥那边有什么动静?”待瑞儿出去了,陈锦才问道。 音夏道:“我听服侍大爷的碧罗说,昨夜大爷回去倒没说什么,洗漱后便睡了。只是后半夜,东远突然进了大爷房里,没过多久又出来,出了大爷院子,看方向是三娘子的院子,今早天擦亮,才见东远回来,脸色倒还算好,没见有什么不寻常的。” 陈锦沉吟片刻,“这个东远跟着大哥多久了?” 音夏虽奇怪陈锦这样问,但又想大爷身边虽只有这一个贴身小厮,但姑娘终究是闺阁小姐,哪里会去注意别的男子,便道:“东远是陈家的家生子,他阿爹是大老爷的车夫,所以东远自小便跟着大爷。” 陈锦听罢没有言语。 这个东远,分明是查到了些什么,脸上却不显山露水,这份城府与心机倒也当得起陈珂的左膀右臂。 只是陈珂得知真相后会怎么办?大义灭亲还是助纣为虐? 自古多少贤能之士毁在家族亲朋上,即使你位高权重,一旦为自己的族亲谋取利益,终有一日,会像被蛆附身的烂肉,被拉下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所以陈锦很好奇,陈珂会怎么做。 东府自陈知悬过世后,这家里便是陈珂做主,莫氏虽是主母,却空有名头,不是她没有权力,而是她并无主事之能,争些蝇头小利十分在行,让她打理诺大的一个府第却总显得力不从心。 要说恭俭持家,却还得首推二房的陈夫人。 正文 第二十章修理陈淑(一) 莫氏的院子外种着一大片紫薇花,此时冬季,紫薇花早已凋败,花瓣烂在泥里,衬得那泥黑不溜湫,给人一种死气沉闷之感。 陈淑近日得来的两个得力丫头,慢悠悠地进了莫氏的院子。 她的脸还没全好,是以此刻仍是白纱覆面,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透着丝丝狡猾。 到了上门房口,门外的丫头们打起帘栊,陈淑进了屋,但见莫氏歪在榻上,大哥陈珂就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正举着茶盏喝茶,东远规规矩矩地站在椅子后面。 屋里安静得有些吓人。 陈淑近日办了那样一件事,虽也不是头一遭,但最近夜里恶梦连连,梦见那晴雨来朝她索命,吓得晚间不敢睡。此刻见大哥沉着一张脸,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咯噔,双腿差点站不住,好在身边的丫头眼明手快的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莫氏在榻上朝女儿使眼色,陈淑会意,先向莫氏请了安,这才朝着陈珂福了一福,甜甜的叫道:“大哥。” “跪下!” 陈珂眼皮未抬,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陈淑脸上的笑容一滞,看了眼榻上的母亲,终究是乖乖的跪了下去。 她是被宠惯了的,府里哪一处都得合她心意,莫说是弄死个丫头,就算是把这府里的庶出小姐弄死了也只能怪她们命不好生来是个没地位的。 她是嫡出的姑娘,天生高人一等。 天生便要高人一等。 如此想,自觉给自己壮了胆,连平日里对大哥的畏惧都少了几分,眼泪说来就来,“不知淑儿做错了什么,大哥要让淑儿跪下。” 陈珂放下茶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毫无温度,就像在看臭水沟里的一条虫,里面夹杂着几分厌恶,反问道:“你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 陈淑心里一颤,“我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 陈珂冷笑道:“你房里的晴雨,是怎么得罪了你,以至于你连活着的机会都不给她?” 他昨晚回屋,想起假山处遇见的小丫头,越想越心惊,一夜未曾入眠。 东远回来时,他正在院子里散步,夜色褪去之后,满院积雪显露出来,他的双脚踩在积雪上,如履薄冰的感觉甚是强烈。 陈家虽只是一门商户,但祖上最是讲究清白,如今后院未出嫁的闺阁小姐将杀人当成了家常便饭,这是何等样可怕的事情。 东远在后山的一个小山洞里找到晴雨的尸身,身体已经发了臭,引来许多苍蝇臭虫啃咬。东远说晴雨是被酷刑折磨而死,死时眼睛都未曾闭上。 听到这里,陈珂脚下蓦然用力,积雪应声而碎。 私刑。 小小的一个陈府,两府加起来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人,何时发展到了能有私刑的地步?陈珂想不明白。 在他不知道情况下,这府里到底有多少人无端丢了性命? 他看向跪在屋中间的陈淑,鹅眉粉黛,顾盼生姿,绫罗绸缎加身,即使满身锦绣也挡不住美丽皮肉下藏着的那颗恶毒之心。 陈珂眉头一凝,茶杯自手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堪堪从陈淑的脸颊边擦了过去,陈淑用以覆面的白纱猛然一颤,白纱悄无声息滑落,露出一张满是红痘印迹的脸来,颊边一道血溪正缓慢且蜿蜒的流下来。 陈淑被这突如其来的外物吓得尖叫一声,脸上血色尽失。 莫氏想开口,但见儿子脸色阴沉如雪,愣是没敢发出一个声儿来。 “母亲,母亲,大哥要杀了女儿!母亲救我!”陈淑顶着一张花容失色的脸,也顾不得脸上传来的刺痛,朝榻边膝行过去,脸上眼泪横飞,看着着实可怜。 莫氏心子疼得慌,便要伸手去接,却见陈珂一个眼刀飞来,顿时吓得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只能陪着女儿掉眼泪,央求道:“大哥儿,她毕竟是你亲妹妹,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陈珂气得都快要笑了。 他的母亲,原来便是这样教导妹妹的。杀了人也可饶恕,若真饶了这一回,那么下一回呢,下下回呢? 陈珂心底五味杂陈,一时竟无力再说什么。 陈淑跪俯在榻角边,仰直头看着陈珂,目中带泪,嗓子似被揉过的,楚楚可怜:“大哥,晴雨的死跟我无关,请大哥明察。” 陈珂回视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睛里盛载着滔天怒火,还有失望。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她爱颜色鲜艳的漂亮衣裳,也爱对他笑。 他记得她发髻上有蝴蝶停在那儿,在阳光下奔跑时笑声如银铃般的,那样动听轻脆。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变得面目可憎,变得飞扬跋扈,变得残酷冷血,杀人如割草。 陈珂蓦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妹妹一无所知。 “陈家的祖上讲究行事磊落,公正持中,我虽只能望祖上之项背,但今日妹妹犯下这样的大错,儿子必须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陈珂不理陈淑的辩解,对莫氏道。 莫氏身子一歪,眼看着便要晕过去,近身的丫头忙扶住,陈珂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此等大事儿子不能单凭自己作主,儿子会先将此事禀告祖母及陈氏宗亲,待祖母与宗亲商议后再决定陈淑该受何等的惩罚。” 若陈淑先前还能梗着脖子死不承认,听完陈珂的话后早已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祖母虽然喜欢她,但向来最不喜欢那些肟糟事,若是被祖母知道她这些年手上沾的血,院子里弄死过多少丫头……被祖母知道自己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莫提嫁个好夫婿,从此过上圆满舒心的日子,就连她能不能活到及笄都是个未知之数。 莫氏又惊又怕,想下榻来拉陈珂,不想被榻边绊了一下,直直摔了下来。丫头们好生扶起来了,那腿却软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嘴里来来去去只有一句:“大哥儿,她是你亲妹妹啊。” 陈珂将母亲重新安置在榻上,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陈淑自呆愣中回过神来,膝行到陈珂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嚎起来:“大哥,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告诉祖母不要告诉宗亲告诉他们我就活不成了大哥我求你了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再也不欺负陈锦了再也不欺负丫头们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每天最重要的事便是将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即使不出院子也要美美的。现在她哭得妆花了头发乱了衣服皱了也管不了了。 比起那些,她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知道母亲在大哥面前总是被吃得死死的,这一次,她只能靠自己了。 陈珂痛心的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对东远道:“把三小姐关进祠堂,待祖母与宗亲商议后再做打算。” 东远对这三娘子从来没什么好印象,今日方得知三娘子的心果真也是黑得没了边,得了陈珂吩咐也不啰嗦,走到陈淑面前,还算恭敬地道:“三娘子,请。” 陈淑仍抱着陈珂的腿不撒手,哭着说道:“大哥你好狠的心!我是你的亲妹妹啊!那些丫头不过都是卑贱之人,死了便死了,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不说倒还好,陈珂原本并未打算为难她,如今一听了这话,只觉怒火猛地冲了上来,抬腿便一脚,正中陈淑胸口。 陈珂这些年行走于江湖,功夫底子还是有些的,这一脚乃气极之下所为,力道之重可以想象,陈淑当下身体一歪摔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 正文 第二十一章修理陈淑(二) 莫氏嚎叫着冲过去将女儿扶抱起来,目眦俱裂的看着儿子,“大哥儿!她是你妹妹!你怎么能下手如此之重!你有没有把你阿爹的话放在心上!有没有把为娘放在眼里!” 她这一声声控诉,并未让陈珂内疚,心中只有痛心和失望。 阿爹离世前嘱咐他要照顾好阿娘与妹妹,所以他一年到头鲜少在府中,大多数时候在外面东奔西走替这个家操持,本以为回了家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想,阿娘与妹妹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他的。 一个未出嫁的小姐,单凭心情好恶便恣意妄为,弄出人命,并且一而再再而三。更可怕的是,这种事似乎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但不反省害怕,反而叫嚣着自己没错! 若他此次不严惩,让他有何颜面去见阿爹,有何颜面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半晌,陈珂道:“阿娘,若今日是妹妹被别人害死了,你是不是会原谅凶手?” 莫氏一脸错愕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说道:“你妹妹贵为陈府千金,是阿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将来要嫁入高门大府做大奶奶的,岂能与那些卑贱奴仆相提并论?!” “哈!”陈珂冷声笑道:“高门大户?高门大户可不会要这种德行不端的媳妇!” 莫氏一张脸煞是精彩,终于说不出反驳之词来。 “东远!”陈珂沉声唤道。 东远会意,将地上的陈淑拉起来,带出了屋子。 莫氏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除了哭,莫可奈何。 阿珂命莫氏贴身的丫头将她扶起来,对莫氏道:“阿娘,妹妹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你我都有责任,阿娘好好想一想,如何跟祖母交代吧。” 莫氏万念俱灰的发了会子呆,这才看向陈珂,哭道:“大哥儿,若今日你妹妹真的获了罪,咱们大房就完了。你真的要这样眼睁睁看你妹妹被家法处置吗?老太太的脾性我清楚,你也清楚,她老人家平生最恨的就是这样的事,一旦眼里进了沙子,便是要将沙子揉出来才肯罢休的。 如今你阿爹早早去了,只剩下咱们仨苟且活着。眼看着二房有超越大房之势,阿娘一介女流也是无可奈何,只想在我闭眼前看见你和淑儿都各自安好,阿娘也就安心了。现在你要亲手将淑儿送进祠堂,若让外人知晓,淑儿这一生就完了!” 陈珂面不改色。 莫氏一颗心往下沉。 儿子是她生的,但她似乎从未能支配过他。 因为他的性子随去世的老太爷,刚直、坚毅,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 莫氏觉着自己的心一下子便要死过去,却还撑着没有倒下。 她不能倒下,她得想办法救淑儿,救她的心肝儿。 过了晌午,雪停了。 云层里竟射出几缕阳光来。 瑞儿把窗户推开两扇,好让床上的陈锦能看到外头难得明媚的天光。 院子里的梨树光秃秃的树杆依旧杵着,只是院角的大榕树已经开始冒新叶了,看着很有生气。 陈锦整日困在屋里,乍见这新鲜富有生机的画面,顿觉精神不少。 钟大夫一刻钟前来换了药才走。 十指上的夹具已经取出,钟大夫说恢复良好,骨头已经好了,现在只等新肉长出来,痂掉了,这手便也好了。 “姑娘,你说大爷会怎么处置三娘子啊?” 瑞儿走回来,在床前的脚踏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问话并不看陈锦,只一味盯着眼前的地板看。 陈锦看着她头上的两个小髻,髻上拴着蓝色的发带,配上今日这一身宝蓝色的棉衣裙,就像一朵清新怡人的小花朵,未长开时令人见之忘俗,长开后定然也是美丽动人的。 “大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含在口中怕化了,大爷即使态度再强硬,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陈锦说。 瑞儿瞪大了眼睛,“可是府里的嬷嬷姐姐们都说大爷处事最是公正,难道只因为犯事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便要纵容包庇吗?” 陈锦摇摇头,“像咱们这样的家族,公子小姐犯了事,不会报官,大多由宗亲来处置。大爷会将这事禀告祖母及陈氏宗亲,为了避嫌,由宗亲全权处置。但是大夫人在府里这么多年,总还是有些人脉的,更何况三妹妹是陈府嫡亲的小姐,宗亲们又能如何,到最后,终究是要送个顺水人情给大夫人罢了。” “那老太太呢?也不管吗?” 陈锦没有说话。 其实早在陈淑大闹老太太院子那一次之前,她已见过陈府这位老祖宗了。 前世,皇后入宫,便是这位老祖宗陪着进来的。 元修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即使已经年迈,兽纹霞帔加身,依旧给人一种威仪赫赫的感觉。彼时她情伤甚重,旁人全都看不见,只见这老夫人浑身上下一股方正之气,让人过目难忘。 后来再见,便是皇后陈锦被赐死时。 元修顾念旧情,准许皇后家人最后探视。 老夫人在南门下了车辇,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嬷嬷便进了宫,依旧穿着皇后大婚时那件兽纹霞帔。到得皇后居住的正阳宫,却只站在宫门口不进去。 苍老却清澈的双眼穿过正阳宫重重宫门望进去,望了一个时辰,接着转身照着原路返回。 那时候她在想,若她到了老太太这个年纪,是否也有一份经历岁月起伏的从容,也有这样阅尽世事沧桑的处变不惊? 可惜,可惜。 陈锦从往事抽身,接着道:“老太太一生清明,自然是容不下这等事的。但处在她这个位置上,许多事需要权衡,所以不好说。” 瑞儿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是失望,有些泄气:“咱们府里果然只有夫人才最事理的。若夫人得知这个事,一定会将三娘子好好发落,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姐姐们报仇。” 莫氏如今恐怕已经急得跳脚了,定是在想办法将陈淑保下来,至于她会想什么法子陈锦不知道。 事情到了这里,陈锦便不打算再管了。 一来就算到最后陈淑没有倒下,但起码在家里的名声是臭了。 二来吃了这次的亏,以后总归会收敛了。 后宅中的这些事,桩桩件件说来都让人烦郁,她倒希望大家能在校场里光明正大的打一场更痛快。 可惜,后宅的这些女人们平日里只会把心思花在梳妆打扮上,对兵器退避三舍,想想实在无趣得很。 一时音夏回来了。 进屋便对陈锦道:“大爷把三娘子关进祠堂了。” 闻言,瑞儿猛地从脚踏上蹿起来,拉着音夏,“真的?” “千真万确。”音夏也是一脸喜色,“听说三娘子还伤了脸,一路走一路哭,是东远送过去的。” 音夏说完,把目光转向陈锦。 发现对方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或者惊喜,音夏问道:“姑娘是不是早就猜到大爷的做法了?” 陈锦但笑不语。 正文 第二十二章修理陈淑(三) 傍晚时分,东远笑嘻嘻的进了陈锦的院子。 陈锦在屋里,他便在屋外对着门口磕了个头,回身去找音夏和瑞儿,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没多久瑞儿进来,跟陈锦说她要去晴雨坟上看看。 陈锦准了,让音夏跟着去了。 屋里一时无人,陈锦看着豆大的烛火灼灼燃烧,想回忆起一些前世关于陈珂的事,但是一无所获。 这个男人,处事刚直,为人良善,若前世未得良主,起码也该安稳终老。 第二日一早,陈锦刚用了早饭,陈夫人便来了。 行色匆匆的,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陈夫人进了屋,先细问了陈锦的手,这才对陈锦说道:“你三妹妹房里死了个丫头,你知不知道这事?” “女儿听到过一些风声。” “那你怎么看?” 陈夫人神情急切,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而且一听说了这事后,她第一个想起的人竟是陈锦,那个凡事都怕出头的陈锦。 这样的想法让陈夫人自己都觉得很惊奇,或许是女儿长大了,也开始变得可靠了吧,陈夫人自我安慰。 “母亲何出此言?”陈锦望着陈夫人,“大娘来找过母亲吗?” 陈夫人在陈锦裹着布条的手上抚了抚,“你大娘昨夜本是来找你阿爹,但你阿爹昨日刚回,下午又去了庄子上,你大娘扑了个空,便跟我闲话了一阵,哪成想,还没说两句便哭了起来,说陈淑院子里死了个丫头,大哥儿便说是陈淑弄死的,现把陈淑关进了祠堂里,要让老太太和宗亲发落。” 陈夫人说完,看向陈锦,希翼陈锦能说点什么。 陈锦却只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三妹妹性子虽是娇纵了些,想来也不至于弄出人命来,这事是不是得再查一查?” “我也是这个主意,”陈夫人叹了口气,“但你大娘的意思是此事关乎陈淑的名声,不能闹大,否则陈淑这辈子就完了。” “阿娘对此事怎么看?”陈锦问。 陈夫人看了她一眼,“陈淑院子里的丫头几乎每年都在换,新人进来了旧人却都没了。问你大娘,也只说从前的丫头们不得力,或放出府了或发卖了,咱们也无从考究,如今想来,却觉得蹊跷,只是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什么。” 陈锦轻声道:“咱们跟东府到底是一家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陈夫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囡囡这样懂事,阿娘本该开心才是。但上次陈淑在老太太那儿让你当众拆了手伤,如此咄咄逼人,阿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些年阿娘对他们诸多忍让,他们不知收敛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如今老太太还在呢,他们便如此肆无忌惮,若哪一日老太太去了,那咱们是不是由得他们欺负一世?” “那阿娘准备做什么?怎么做?” 陈夫人脸上怒气渐渐敛去,却是没有头绪。 她一生德行端正,一朝要她做出那算计人的事来,却是想不出来。 陈锦笑笑,“此事大哥既然已经管了,咱们便置身事外吧。说到底,这也是东府的事,三妹妹若没做自然没人冤枉得了她,若是做了,得些惩罚也是该的。总不能叫那些丫头们白白送了性命做了冤鬼。” 陈夫人连连点头,“囡囡说得有理,那这事咱们就不管了。” 这里俩母女正说着话,音夏进来,说大夫人哭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陈锦与母亲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着这莫氏可真够蠢的。此事宗亲还未下决断,她这样一哭,不明摆着让宗亲们不好做嘛,更何况老太太还未发话,她便上赶着哭去,倒成了老太太非得发落了陈淑不可。 没过一会儿,叶姨娘房里的剪雪过来,说叶姨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问陈夫人要不要一起去。 陈夫人自然是要去的。 每日这个时候都得准时去给老太太请安,刚刚听说莫氏哭着去了,就更要去了。遂吩咐音夏好好照顾姑娘,便出了陈锦的院子。 待陈夫人走了,陈锦问音夏:“大夫人去老太太那儿哭诉,大爷知道吗?” “大爷一早便出了门,这时还未回府,想来是不知的。” 陈锦淡淡一笑,“赶紧让人送个信给大爷,让他回来看热闹罢。” “嘻嘻,”瑞儿笑得十分欢畅,眼睛弯弯如钩月,“我还以为姑娘当真不管这事了呢。” “我虽不管,但可以添柴加薪,让这火烧得更旺,大家都暖和暖和,岂不好?”陈锦朝瑞儿眨了眨眼睛。 一旁的音夏见了,觉得这样调皮笑着的姑娘才当得起这个花一样的年纪。 自姑娘醒来到现在,虽是懂事稳重了许多,但整个人看上去太冷静太从容了,根本不像一个刚及笄的少女。 音夏时常有种担心,担心姑娘再这样闷下去,会闷坏。 现在见她还能这样笑,顿时放心不少。 这给大爷送信的人需得好好挑一挑,自是不能从西府里挑,那便只能从东府里挑了。哪知音夏这里还没想到好的人选,院儿的小丫头回来说大爷回来了,刚下马,正往老太太那儿去。 陈锦摇摇头,笑道:“看来大夫人更加心急地盼着大哥回来跟她一起向祖母求情。” 殊不知,她这样一闹,已把陈淑推到了风尖儿上,就算宗亲们碍于陈淑嫡出小姐的身份从轻发落,老太太那儿为了严明公正,也要好好办一办这事了。 “那姑娘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瑞儿说。 音夏进来,敲了记瑞儿的头,对陈锦说,“姑娘这手刚刚有了起色,还是别去了,万一又像上回那样折腾,可不得了。” 瑞儿抱着被敲的脑袋,委屈兮兮地看着陈锦,“姑娘难道不想看热闹吗?” 音夏瞪她一眼,“你还顶嘴。” 这样的热闹,她从前见过,还不少。 那时她是元修第一信任的人,自觉与后宫那些嫔妃有着天壤之别。也有妃嫔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的,但第一个便被元修提起来做了杀鸡儆猴之用,所以后来她着实清静了不少。 只是有女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亦免不了血雨腥风。 那些流言碎语可化作杀人的刀,三人走在一起便能成虎势,故而女人是一种特别可怕的存在。 她曾见过元修十分宠爱的郭贵妃因死了一只猫,哭了整整一个月,后来被拉出来平息她眼泪的,则是与她向来不合的珍贵人。 后宫这样的热闹太多太多,多到她随便一想都能想起许多来。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不愿去想。 那座表面光鲜,内里却早已腐烂的后宫。 “罢了。”陈锦道:“大夫人这样一闹,老太太自然是要动肝火的,届时母亲夹在中间亦是为难,咱们且去瞧瞧,看看是否能起一些作用。” 瑞儿忙笑起来,满屋子给陈锦找衣裳大氅暖炉一应等用具,看起来倒比谁都要着急。 陈锦看在眼里,也不责怪。 那晴雨虽是因香料被陈淑迁怒,香料是瑞儿亲手送的,所以格外内疚愧悔,如今好容易陈淑遭了秧,只怕让她打炮仗庆祝都是轻的。 正文 第二十三章修理陈淑(四) 等一切收拾好,陈锦才带着音夏与瑞儿两个出了院子,穿过大半个西府往老太太院子去。 刚走到二仪门,遇见提着马鞭匆匆走来的陈珂。 这是陈锦第一次见陈珂,只见这陈珂二十上下年纪,头上戴着束发嵌玉冠,穿一件宝蓝色箭袖,登着青缎黑底朝靴。 此刻想是正生着气,故而面沉如水,一双如剑的眉宇轻轻凝起,身后的东远垂着头紧跟其后,主仆二人也不说话。 待看到迎面走来的陈锦时,两人的距离已是极近了。 陈珂看见对面走来的少女,一张还未长开的瓜子脸,双眼像两汪深澈的泉水,里面含着三分笑七分静,一身翠绿色纹丝棉衣裙,外头罩一件天青色百鸟大氅,发髻上仅斜插一根素制银簪,十分清新。 陈珂已许久未见陈锦了,当下脸色放霁,微微笑道:“锦妹妹这是要去哪里?” 陈锦朝他矮身一福,“我去给祖母请安,却不想这样碰巧遇见大哥。大哥这是自哪里来,走得这样急?” 陈珂心里叹了口气,却不想说这烦心事给陈锦听,见陈锦十指还裹着布条,只问:“锦妹妹手可好些了?我让东远送去的膏药可还用得好?” 那膏药送来时,钟大夫便给她用了,东西是极好的。 陈锦又是一福,谢道:“大哥有心了。钟大夫日日来换药,如今伤口已结了痂,相信假以时日便能大好了。” 陈珂放心下来,“那便好。在祖母处陈淑行事太过,我在这里替她向三妹妹赔不是了。”说着朝陈锦矮一拜。 陈锦拦不住,只得屈膝一福,“大哥说的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很多事能不计较便不计较罢了。” 陈珂欣慰的点点头,“锦妹妹向来稳重,只怪我平日在外奔走,甚少呆在府中,以至于妹妹养成了如今的娇纵跋扈,想必今次的事锦妹妹也已听说了,实是家门不幸啊。” 陈锦静静看着他。 这个陈珂说话时眉间有化不开的郁结,看来为陈淑的事很是伤神呐。 陈锦道:“大哥不必自责,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况且三妹妹只是性情率直了些,断不会做出那样事来的,我听大娘去了祖母那里,想来是要替三妹妹向祖母求情的,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闻言,陈珂脸色重新凝沉下来,也不再多说,与陈锦一起往老太太的院子去。 二人到了院门口。 上房门口的丫头忙打起帘栊让两人进去。 屋里,老太太歪在榻上,脸色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莫氏跪着,哭花了妆,陈夫人及叶姨娘万姨娘都是站着,陈嘉站在万姨娘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嘉今日穿一身水红色的衣裳,瘦削的身体看着有些单薄,个头刚到万姨娘肩膀,看着比实际年龄还小一些。陈锦留心看了看,发现陈嘉低头时嘴角边一抹若不关心的笑容,心中一凛,这个陈嘉。 陈珂与陈锦问了老太太安。 老太太倒是一眼看到站在陈珂身边的陈锦,把陈锦叫到跟前,仔细端详了她的手,“这手该比前儿要好许多了吧?” 陈锦屈膝答道:“让祖母挂心了,钟大夫说这手快要大好了。” 老太太轻拍了拍,“那便好。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屋里养着,怎么出来了?” “今日外头雪停了,孙女便想来看看祖母,陪祖母说说话。” 上次陈锦留给老太太的印象不错,这次老太太倒是真心实意的嘘寒问暖,听了这话,眉眼舒展些许,“锦儿懂事,祖母心甚慰。” 陈锦疑惑道:“大娘怎么跪着?这天儿如此冷,膝盖可得好好保护着,别冻出毛病来了。祖母便让大娘起来吧。” 老太太抚了抚她的发,道:“你三妹妹此次闯下如此大祸,你大娘教导无方,罚跪也是该的。” “祖母定是误会了。”陈锦道:“三妹妹平日里只是娇纵些,心地还是好的,况且这人命关天,可大可小,孙女相信三妹妹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望祖母明察。” 老太太看着陈锦低眉顺目的温婉模样,与陈淑一对比,心下更多的是叹息。 她年轻时确见过很多肟糟事,所以自她做了这陈家主母,第一条便是府里不得设私刑,不得弄出人命。主子该善待下人,下人若是不够尽职尽责赶出府去便也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是如今,这等事竟生生摆在她面前,她只觉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陈家祖上是何等清白人家,行事端肃刚直,当年即将故去的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好好打理这陈府,万不能让这一片清静清白之地沾染了一丝淤泥污秽,让她好好看着他们的家。 如今他们的这个家,表面光鲜,里子却似乎早就烂了。 可叹她却是到今时今日才知晓。 望着陈锦清澈没有杂质的眼睛,老太太竟不忍让她知道陈淑做下的那些事儿了,只道:“如今你手伤着,改日再来陪祖母说话儿,今日便先回去吧。” 陈锦看着老太太那苍老却坚定的面容,又想起前世那个一品诰命夫人,腰杆挺直,像永远打不倒的松柏,即使垂垂老矣,那一身风骨却早已长在了骨髓里,无法磨灭。 陈锦沉吟片刻,起身向老太太福身道:“那孙女便先回去了。” 老太太慈爱地朝她挥挥手,待陈锦走了,才对跪着的莫氏道:“这些年我不再管府里的事,本想着你们各自做主治家总能越来越好的,如今陈淑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用我发落,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她说话一贯温和,今日声沉若水,却是真的动了怒。 莫氏嫁进陈府二十来年,对老太太的脾气虽不能完全揣摩,却也知此事让老太太有多不痛快。她说不用她发落,那便是不管她不管淑儿的意思了,莫氏越想越惊,一颗心似被人凿穿了个洞,凉风吹进来,心拔凉拔凉的,当下俯趴在地,给老太太磕头,“母亲,淑儿年纪尚幼不懂事才做下这等错事,她已知道错了,这几日被关在祠堂里,每日都在忏悔己身过错,求母亲慈悲,就对她重惩轻罚吧。” 老太太冷笑一声,却不看莫氏,只把目光投向陈珂,“大哥儿,你母亲的话可在理?” 陈珂跪下,“陈淑做下这等有失德行之事,需重罚。” 老太太问:“怎么罚?” 陈珂答:“除籍。” 老太太对于这个回答很满意,她也知道陈珂跟他母亲不一样,因为她总能在陈珂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所以自小对陈珂格外留心些,老太太道:“那便依你的吧。” 莫氏身躯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 除籍…… 他们要把淑儿赶出陈家,永世不得再回来。那淑儿该何去何从?她自小是在她掌心里宠大的,什么都不会做,她若是被赶出了陈家要如何安身?只怕不出几日,便要她去收尸了。 所以淑儿不能被赶出去,绝对不能! 正文 第二十四章招供 莫氏慢慢抬起身来,看着上位的老太太,眼睛被泪水冲刷得血红,“母亲,你从小看着淑儿长大,求您念在淑儿是陈家的嫡生女儿,用别的法子惩罚她吧!不要将她赶出陈府,她会死的!” 老太太没有开口,因为她对陈淑太失望,对莫氏太失望。 她连多余的话都不想再说。 莫氏见老太太不说话,心下更慌,咚地一声把头磕在地上,“若母亲执意如此,儿媳只能以死来保全淑儿!” “大嫂,万万不可。”陈夫人在旁劝阻道,又朝上座的老太太福了福身,“母亲,此事是否还需再查一查?毕竟人命关天,咱们可不能冤枉了淑儿啊。” “冤枉?”老太太笑道,“大哥儿,把你知道的说给你二娘听听,也给大家听听,也好让他们知道咱们陈家到底出了个什么样的畜生。” 这样的重话,别说莫氏和陈夫人,就连自小跟在她身边的吴嬷嬷也从未听她说过。 屋子里的人顿时心思各异。 莫氏一张脸煞白,嘴唇颤抖,竟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陈珂看着母亲颤抖的身体,眼里划过一丝痛楚与无奈,这种复杂的情绪出现了短短一瞬,随即被一抹坚定之色取代,不带情绪的声音自口中滑出,“陈淑房里这两年共有六个丫头失踪,前面五个现已无法查清真相,但第六个唤作晴雨的,因房里被搜出香料,陈淑迁怒于她,命院里的婆子将其活活打死,尸首扔在后山的山洞中。陈淑院里的婆子丫头们已经招了供,无从抵赖。” 闻言,叶姨娘吓得忙以帕捂住嘴。 陈夫人或是与陈锦先说了些话,心中猜到了些,当下倒不觉得太奇怪,想那陈淑平日里肆意跋扈,在这东西两府里更是横行无忌,这等事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万姨娘一张脸煞白,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抓住了陈嘉的手。陈嘉眼底划过一丝厌恶,但见万姨娘苍白的脸却也没有挣开,只仍由她抓着。 心道陈淑果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简直蠢出了天际。弄死人就算了,不想着毁尸灭迹反而把人大赤赤丢在山洞里,她当真以为她做的那些事不会有人来查? 啧。 真是太蠢了。 莫氏趴在地上,先前还能挺直的身板这时候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老太太环视了一圈,见众人心神各异,最后把视线投到莫氏身上,“看来这东府的家,你是当不好了。” 莫氏本在暗自悔恨,听了这话,蓦地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苍老清澈眼也正好落在她脸上,沉声道:“这么些年,陈淑做下这等错事你定是知道的,你非但不劝阻反而任由其胡作非为,自是当不起这个家的。以后东府的事便由万姨娘主理吧。” 莫氏惊得呆了。 她不但要失去女儿,还要失去最后的依靠! 不行啊。老太太不能这样对她,她为陈府生了唯一的一个男丁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母亲,母亲,媳妇儿知道错了!”莫氏膝行至老太太榻前,哭得梨花带雨,尤为可怜,“媳妇以后一定好好管教淑儿,一定好好当这个家,求母亲念着媳妇生下大哥儿这一条,再给媳妇一次机会!” 老太太看着她,“你是我过了眼才嫁入这陈家的,我向来相信自己的眼光,想不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儿。” 这句话老太太说得又轻又慢,字里行间颇多无奈与失望,莫氏哪里听不出来,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完了,淑儿完了,全完了。 陈珂站在边上,亦不替母亲求情。 他自小是在老太爷身边长大的,到得十岁上头老太爷仙逝了,他才回了自己阿爹阿娘身边,阿爹跟二叔一样自小得了祖父教导,行事磊落稳妥,他对阿爹自是充满了父子之情的,但是阿娘……他不喜她行事,亦不喜她做人的态度,自然与她亲近不起来。 今日这件事,陈淑罪无可恕,阿娘竟还只想着保全妹妹,紫等想法,这种做法,亦让他觉得心寒。 他们陈府虽是大商户,生意遍布全国,但向来不草菅人命,不肆虐旁人,陈府人行事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这些,阿娘不懂,她也不想懂。 叶姨娘见屋里一时沉默下来,老太太面有疲态,她惯心思敏锐的,便道:“老太太说了这么久的话,想来也累了,不如让小厨房端了炖汤上来,老太太用了小憩一会儿吧。” 红珠忙福了一福,出了屋往小厨房去。 屋里陈夫人道:“大嫂快些起来吧,地上凉。母亲也累了,咱们今日就都散了吧。” 莫氏还想说话,却见陈夫人借着来扶她朝她使眼色,难得聪明了一回,闭上了嘴巴,就着陈夫人的手站起来,双腿早已麻了。 老太太默许了莫氏起身,当下再懒得说话,朝众人摆了摆手。 一行人正准备退出屋去,帘栊突然被掀开,一个丫头冲进来,话都来不及说,急急跪下,脑门抵着地,扬着哭腔道:“三娘子咳血了!” 众人一惊。 莫氏双目圆瞪,尖声道:“你说什么?” “方才我与姐姐送饭食去祠堂给三娘子,三娘子吃下没多久便说吃不下了,待喝了几口茶,突然喷了,那茶水里混着血迹,起初我与姐姐都不敢认,后来……后来三娘子便开始咳血了,姐姐让我速来禀了老夫人,请大夫来诊治诊治。” 莫氏脸色愈加苍白,也不敢多说,只望向上位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上去十分淡然,半晌才道:“既然咳了血,便请大夫来瞧瞧吧。”碧玉得了令,快步出了屋去请大夫。 莫氏急得着了慌,突听老太太如此说,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一阵不自然的红,堪堪低下头去,再不敢往老太太那儿望一眼。 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上,什么样的把戏没见过,虽道世上无巧不成书,但这也太过巧合了些。陈淑前脚刚进了祠堂,今日便就咳了血,平日里见她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有病的模样。 仔细一想,不过是陈淑的一出苦肉计罢了。 “大哥儿,你也跟着去看看,若是真有什么毛病,便治一治吧。” 陈珂忙恭身应是。 一时,众人散去,红珠端了盅参汤进来,伺候老太太用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下徽州(一) 陈夫人来时,陈锦正坐在廊下。 因今日有了些太阳,总是闷在屋里也不好,瑞儿与音夏两个便端了桌椅出来,上面摆几样阿风做的点心,再沏一壸陈锦爱喝的茶。只是无酒,难免有些小缺憾。 陈锦坐在椅子上看院里几个小丫头扫雪。 雪融时最冷,今日她却感觉不到寒冷。 手上又开始痒,也不能挠,只得忍着。 好在瑞儿是个活宝,与音夏两个人学着戏本里演了一出欢喜冤家,倒让她转移了些注意力。 陈夫人的轿子停在院门口,瑞儿与音夏两人正好演完一出,忙迎出院子将陈夫人接进来。 “天儿这样冷,囡囡怎么在外面坐着?”陈夫人急急走来,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在白雪映衬下愈发美艳。 陈夫人年轻时该也是美丽非常的,否则哪里会有陈锦这样的女儿。 陈锦站起身给她见了礼,问道:“阿娘怎么来了?祖母处的事毕了?” 陈夫人点点头,索性也在陈锦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道:“刚刚丫头来回说陈淑咳血了,这事儿便也只能先到这里了。也不知陈淑是怎么了,好好端地竟咳起血来,我看她平日里好好的,莫非是吃食方面出了什么差子?” “阿娘真相信陈淑咳血?”陈锦歪着头看她,笑问道。 陈夫人摸摸她如玉的脸颊,“囡囡可是想到了什么?” 陈锦续道:“咱们府里,就吃食这上面是最让人放心的。陈淑虽是被关进了祠堂,但到底是嫡出的小姐,哪个这么大胆敢往她的饭食里下药?再说,东府里的人都是大娘一手挑的,大娘平时处事虽有失偏颇,但到底是主子。由此来想,陈淑因吃食咳血的可能性不大。” “果真是苦肉计。”陈夫人叹了口气。 陈锦道:“倒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陈夫人忙问:“什么?” 陈锦微微一笑,“陈淑弄死了那么多丫头,难保没人对她恨之入骨,偷偷在吃食里下药也是有的。” 陈夫人一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陈锦见她怔忡着,安慰道:“阿娘也无需想这些烦心事,咱们西府跟东府到底不同,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陈夫人回过神来,欣慰的拍拍陈锦,“我家囡囡长大了。”随即叹息一声,“我只怕这只是个开始,咱们陈家顺风顺水了两代人,到了咱们这里,有没有变数还未可知。你姐姐快要回来了,阿娘只望你跟你姐姐好好儿的,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阿娘此次接大姐回来可还顺利?” 陈夫人道:“那霍钟七七刚过,我想着过些时日便去一趟霍家,把眼下这些事说一说,想来霍家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他们想要什么咱们尽量给便是了。” 陈锦点点头。 陈夫人没一张口便说给多少银钱,自然也是深明霍家的丧子之痛,这一条陈夫人确做得很好。 只是这个年节霍家肯定是过不好了。 望着陈夫人微微沉凝的脸庞,陈锦想,霍钟之死的真相要瞒她一辈子才好。 过了片刻,陈锦道:“阿娘,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这似乎是陈锦第一次这样慎重地对自己说有事,陈夫人不免也严肃起来,“囡囡有事尽管告诉阿娘。” “自从狱中回来已有一月时间,这一月里,每每伤痛不眠时,总想起老家的山山水水。想着轮回因果,命里劫数,此次虽是我的劫,但好歹是度过了,我便想着回去老家看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前世她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凡事提剑打一场便好了,做人何必那么多弯弯绕绕。但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是元修的近身护卫,是活在他身后的影子,她不用参与后宫斗争,她要做的是替元修清理前朝的背逆之臣。 现在,她是陈府的二娘子,没人会跟她提剑厮杀,也没有人敢。她不能改变周遭的一切,便只能让自己改变,去适应这一切。 陈夫人想起陈锦遭受的这一切,不禁又落下泪来,轻握着陈锦的手腕,“囡囡想回老家看看也不是不可,只是此去徽州路途遥远,天气寒冷路又难行,你的手还未痊愈,阿娘实在不放心。” 陈锦宽慰道:“阿爹和大哥年年初六都会回老家祭祖,我便跟着阿爹回去,阿娘还不放心吗?况且,钟大夫说我这手快要大好了,咱们陈家的女儿虽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但总归不能一辈子娇柔软弱。说到底,以后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的,温室里的花养得再美再尊贵,哪里有那风吹雨淋后顽强生长的花朵来得可贵?” 陈夫人看着女儿说话时坚定的眉眼,突然觉着陌生起来。 如今大户人家的女儿,虽也抛头露面毫不遮掩,但终归是花儿一样娇养着的,就连陈夫人自己做女儿时亦是爹娘惯着的。所以陈锦的这番言论让陈夫人十分诧异,养在深闺中的女儿怎会有这样不同旁人的想法? 这些时日陈锦的言谈举止陈夫人不止留心过一次,自从前的软弱可欺到如今的从容淡然,若说改变,这种改变却太过彻底了些,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陈夫人脸上神情数次变化,陈锦静静看着,她知道以陈夫人的聪慧定会想到她与从前的陈锦大不一样,但是没有证据,所以陈夫人大概只是会疑心一段时间,过了便好了。 陈夫人看着眼前面容沉静的女儿,心中有再多想法猜测,也不及女儿眉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愁思,再看那裹得如蚕蛹的十指,哪里还想得那么多。 陈夫人叹口气,说道:“既然要去,那阿娘便趁这段时间为你好好准备准备,此次徽州少则一月,穿的用的可不能短。再则你这手到那时虽是好了,但还是得日日顾看的,改明儿我问问钟大夫,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一个,让你带在路上,有个不好的也可随时诊治。” 陈夫人想得这么周到,陈锦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她此番去徽州,不过是为了看看舒展如何了。 但是这些心思,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正文 第二十六章下徽州(二) 陈夫人又坐了些时候才走。 陈锦起身将她送至院门口,回身时见院子里的雪已经扫尽了,青砖白墙,墙角一棵大榕树,树下几个蚂蚁洞,洞里不时有蚂蚁三两只钻进钻出,十分忙碌。 瑞儿和音夏早把廊下桌椅上冷掉的点心和茶水收了,又换上了新的。陈锦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这青砖白墙的院落,蓦然生出一丝阔别已久的情绪来。 关于家,她并没有太多记忆。 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她的年纪处在中间,不大不小,不尴不尬。 后来,她阿爹嫌家里孩子多,五文钱把她送给了一个偶然打村子里过的江湖人,她不记得阿爹的容貌,却记得他将她送人时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丫头生得不好,我也不求她能有什么出息,只希望您能给她一口饭吃。 那江湖人虽性情古怪,但人却是极好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骑马射箭,就连她那一身好武艺也亲得他真传。 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的亲人,更是她的朋友。 后来,师父被仇家杀死了。 她提着一柄秋水长剑杀上门去,将害死师父那人斩于剑下,自己也因此险些丧命。幸而被途经的少年所救,悉心照顾,伤好后她便投到少年门下,从此做了他的爪牙鹰犬。 那年他十七,她十四。 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在性命垂危时得元修所救是幸运之事。 现在想来,福兮祸兮,命里早有定数,是福不是祸,是祸不必躲。 她记得阿爹将她送人时说的话,也记得师父临终时对她说的话,他们的话她都听见了,但并未记在心上。 所以她一生都未能原谅阿爹,也未能明白师父说的话。 师父让她找个老实人嫁了,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便罢。 她不听,遇见那个笑容干净美丽的少年,便什么话都记不得了,就像要去扑火的飞蛾,扑得心甘情愿轰轰烈烈,到最后才发现,那其实不是扑火,而是赴死。 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 音夏见她一脸哀切,眼中似有泪痕,不由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冷着了?” 陈锦摇摇头,问道:“陈淑现下怎么样了?大夫可瞧出什么毛病没有?” 陈淑咳了血,被从祠堂里接了出来,莫氏好大的摆场,请了几个大夫来诊治。一整个早上,东府都是闹哄哄的,直到刚才才消停下来。 “大夫人请来的大夫各有各的说辞,也不知该听谁的,但是三娘子咳血倒是真的。”音夏回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怎么就咳起血来了?” 陈锦听了,轻声道:“咳血咳得很是时候,起码能从祠堂里出来了。至于这咳血的原因嘛,东府本身就乱,什么原因都有可能。” 瑞儿在边上,听说陈淑是真的咳血,只差没拍手叫好。她奶奶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陈淑平日里作恶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来惩罚她了! 音夏说:“不知老太太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老太太说要将陈淑除籍,将万姨娘抬上来主东府的事,现在都因为陈淑咳血不了了之,这样一想,这血咳得还真是时候。 “祖母虽然年纪大了,但威势还在,且等陈淑好了再看吧。”陈锦看着院中的那棵榕树,想看看榕树下的蚂蚁洞,因距离太远,只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土地,“大哥性情刚直,即使到时候祖母不提,他也会说的。” “大爷跟大夫人和三娘子确实不同的,”音夏想了想,说道:“从前三娘子常常欺负姑娘,大爷却也私底下照拂着,虽不能抬到明面儿上来,但这份心是好的。” 陈锦收回目光,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早已掩没在云层后面,天空又开始阴沉下来,想来大雪将至,“只愿大哥这份赤子之心永远不要变才好。” 音夏听着,很是认同姑娘的话。 大爷自小是跟着老太爷长大的,直到老太爷去世才正式回了大老爷和大夫人身边。 十岁的娃娃心智虽不能说齐了,但该定性的也已经定了,故而陈珂虽与阿爹亲近非常,与莫氏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东府忙活了一大早上,快到晌午时才消停下来。 紫月送了几位大夫出去,回来时见大夫人与大爷站在三娘子的院子里说话。 陈珂脸色不好,在原地枯站了一会儿,对莫氏道:“阿娘,今日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先有陈淑草菅人命拒不承认,后有苦肉计瞒天过海,他这小半生,活到今日才算是把家里的亲人给看齐整了。 陈淑做事过分,阿娘更是听之任之,难听的话他说不出口,但这样一句对莫氏来说已然算是重话了。 莫氏一怔,眼里倾刻间含了泪,“珂儿,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妹妹,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就算她有千般万般的错,你训斥她几句就罢了,为何要闹得阖府人尽皆知,你让你妹妹以后如何做人?如今你妹妹卧病在床,连大夫都瞧不出个毛病来,铁定是生了重病药石无灵了,我苦命的儿呦……”说罢低声抽泣起来。 陈珂脸色愈发阴沉。 他方才已找几位大夫私底下问过话了,陈淑根本没有任何事情! 所谓的咳血不过是咬破了舌头罢了,这样的病症大夫自然查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病症! 他手里还拿着进门时未来得及放下的马鞭,此时怒火攻心,右手猛地一扬,鞭子脱手而出,狠狠甩在一旁的树杆上,树杆受了外力颤巍巍地摇了两下,使得枝叶上积累的碎雪漱漱掉落,砸在他的头发、衣服上。 莫氏被他这一甩鞭吓了一跳,一时也不敢哭了,只愣愣看着他。 “阿娘,若陈淑还不能从此事中得到教训并改变性情,那这个家,她是呆不长久的。”陈珂说完话便走了。 他心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这情绪压抑着他,让他连畅快呼吸亦是不能。 他一路疾行,走到离陈淑的小院一射之地才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低头喘气。 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这东府是阿爹与阿娘成婚前建的,阿爹成婚后便分了家。他长到两岁时,便跟着祖父生活了,读书识字全由祖父教导,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祖父不让他回到阿爹阿娘身边,现在他明白了。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他才发现这府第早已经破败了。 陈珂一路走走停停,脑子里一时是阿爹临时前拉着他手的样子,一时又是晴雨满脸是血的惨状,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走到了陈锦的院子附近。 陈锦的小院比陈淑的小上很多,事实上,陈府里的四位姑娘,只有陈锦的居处是最简陋的,与其他几个女儿比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寒酸。 正文 第二十七章下徽州(三) 陈锦六岁那年,一个江湖老道不请自来,进了西府大门,一眼便瞅准二叔,拉着他的手也不寒暄,张口便道:“你府中有一女,生得天人之姿,年方六岁。” 陈知川走南闯北多年,这样的江湖道道见得多了,当下也不惊奇,只道:“老道可是有事?” 江湖老道捋着一把乱糟糟脏兮兮地胡须,说道:“此女有倾城之貌,及笄后将入宫为后。”陈知川虽觉得此人多半又是一个吃多了酒便胡言乱语的糟老头,待听到下半句,脸色骤变。 老道说:“但好景不长,此女虽做了皇后,但生性懦弱可欺,虽得圣宠却不得长久,竟活不过二十有二,死时更有累及全家之祸,可惜,可惜。” 且不论这老道是否说的疯言疯语,但累及全家之祸才是陈知川以为的重点,忙一把抓住老道缕烂的袍袖,急切切问道:“老道可有法子破解?” 老道笑眯眯的言道:“唯一的法子是让此女性子刚强,不说平生巾帼,但求危难时足以自保便罢。” 老道说完,不等陈知川再问两句,飘然而去。 睁眼功夫,便到了西府大门外,陈知川疾行追出,哪里还能寻到那老道的踪影。 第二日清早起来,后院的牲畜无缘无故全死了,陈知川深知这是一种警示,从此对这个二女儿便不闻不问起来。 陈珂小时候不明白,那么漂亮的小女娃为什么这府里没人喜欢她,后来听到些闲言碎语,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加之陈淑总是找陈锦的麻烦,陈锦性子软弱,事事都闷在心里,也不会向谁叫一声苦,怪惹人怜的,陈珂对这个妹妹竟比自己亲生妹妹还要上心。 陈珂进了陈锦的院子,瑞儿眼尖看见了,忙迎出来福身见礼。 陈珂叫她起来,问道:“你家姑娘可是睡着?” “姑娘刚在廊下看雪呢,这会子进了屋暖手。”瑞儿边走边回答道,一边将陈珂迎进小厅里,早已有小丫头捧了茶点上来放在桌上,瑞儿则去房里寻陈锦。 从前为了照顾陈淑的情绪,他很少来陈锦这里,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竟久远得记不起了。陈珂呷了口茶,打量起这小厅来。 跟府里的其他厅室相比并无不同,只是正对门口的墙上悬着一柄剑,长剑入鞘,锋芒尽藏。剑柄处的流苏直直垂下,被风一送,轻轻摇晃起来。 陈锦一个闺阁中的姑娘,竟把这样一把剑大赤赤挂出来,着实让人费解,陈珂不免多看了两眼。 “大哥可看出这把剑的来历?”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音色脆然、沉静,如砸在盘中的玉,圆润清澈。 陈珂转头望去,一抹剪影映在门上,光从身后来,她便置身于这道光束中,静静站着,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威压感。 陈珂心中一凛,竟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那里平时系着一把剑,那是他行走于江湖时的保障。 陈锦将他这动作收于眼底,却并不点破,只慢慢走到他身前,向他矮身一福,“大哥怎么来了?” 陈珂听她问话,心中犹地一松,说道:“我散步恰巧走到你这里,便进来看看。” “大哥用过午饭没有?” 陈珂尴尬地笑笑,“还没有。” 陈锦让音夏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一应都端上来,音夏去了,不久便回来了,屋里丫头们搭起桌子,阿风速度极快,一会子功夫,四菜一汤便腾腾地摆上了。 陈锦本是用过饭的,为了让陈珂在这里吃得自在些,便也在桌边坐了。音夏端了刚泡的铁观音,给她沏了一杯,她便抱着茶杯暖手。 陈珂用饭极快,但并不狼狈,屋里丫头们难得见到大爷一回,都隐蔽而又矜持地偷偷打量起来。 待陈珂用过饭,丫头们撤了席,屋里只留了音夏伺候。 陈珂仔细看了看陈锦的手,说道:“这手若不是陈淑那一闹,如今该大好了。” 陈锦避中就轻的说:“不碍事。钟大夫说这手也快好了,正巧赶得及跟阿爹和大哥一同回乡。” “此去徽州路途甚远,锦妹妹此次回乡可是有事?若当真有事,只管吩咐大哥便是,大哥一定替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陈珂这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只是她要办的事只有自己能办,旁的任何人都不行。 “我最近读书,读到‘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所以便想去看一看这至美的景色,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家乡,故而便借着此次机会回去看看。” 陈珂沉默片刻,点头道:“陈家祖上自徽州来京城,一过便是三代人,如今徽州老家只剩下一些旁支宗亲,若不是祖上定下规矩,每年初六需得回乡祭祀,怕是连根都快要忘了。” 说到陈家的这些事,陈锦便不再接话了。 陈家到陈锦这一代,人丁愈发单薄,只有陈珂一个男丁,大老爷又去得早,故而每年回家祭祖都只有陈知川与陈珂两人,着实凄惨凋敝了些。 良久,陈珂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家人少,但还是不得安宁。” 他指的是陈淑。 陈锦知道,但还是没有接话。 说到底,陈淑到底是他的亲妹妹,由他自己如何说都行,旁人却是不能说半句不是的。一时便安静坐着,端了茶慢慢喝。 陈珂看着她沉静的模样,突道:“此趟归家,竟觉得锦妹妹与往日不同了。” “哪里不同?”陈锦问。 陈珂笑了笑,“你一时让我说个分明我竟说不出来,只瞧着你眉宇舒展不似从前的忧郁了,性子虽还是不活泼,但整个人看上去明朗不少,这是为何?” “大哥说笑了。我不过是一时想通了许多事,心境比之从前通透了不少罢了。” 陈珂呷了口茶,也不再多问,只道:“我明日要出门,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替你带回来。” 陈锦想了想,“东西倒是没有,只是我在家里困了一个月着实闷得很,不知大哥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如何?” “这有何难。”陈珂爽快答应,“只是你这手……” 陈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近日她已觉得指尖能稍稍活动了,“大哥放心,我还没这么娇贵,届时大哥只要把我带在身边,让我作个小厮打扮就行了。” 闻言,陈珂玩笑道:“我们家的妹妹如此美丽,作小厮打扮可就太委屈了。再说,你便是平常穿着又如何,有大哥在,保管将你平安带回来。” 陈锦一听便知陈珂是想岔了。 她要作小厮打扮不过是不想太招人耳目,若说这平安与否,陈珂却是太夸张了。如今天下虽也有灾荒之地,但尚算太平,在这京城,莫说流民,连乞丐都未能见几个,更何况天子脚下,谁敢放肆。 自然,也有那些个纨绔子弟借酒寻事,但陈府在京城也算有些门脸,等闲人自是不敢惹他们的。 陈锦也不愿再多分辨,笑笑算是默认了。 正文 第二十八章婚嫁 陈珂见她但笑不语,只觉这恬静温和的锦妹妹比这府里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可亲,心中一动,问道:“你已到婚嫁之龄,二娘可有为你说亲的打算?” 陈锦道:“旁的女儿家自是一到及笄便要说亲的,但咱们家不是那等侯门大户,不必依照那样的规矩来。况且大哥还未娶妻,我亦不急。” “傻丫头,”陈珂笑了一句,“当今世道,虽没有外敌来犯,但江淮一带近年灾荒不断,咱们家生意多在江淮,大哥若是娶了妻放在家里自己却跑到那许远的地方,岂不冷落了她?我想着再过几年,过几年便好了。” 陈锦不知他这个过几年到底是过几年,但没有多问。 她向来不是那等刨根问底的人,有些话,即使是亲人,亦不能说得太明白。 “你觉得二太子如何?” 陈锦心中一震,望向陈珂的眼里写满惊愕。脑子里瞬间回忆起前世关于二太子的一切。 二太子在四位太子中性情是最温和的,最初,二太子并未属意皇位,事实上,他只是这场权力游戏中的参与者,但并没有主导权,所以后来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陈珂认识二太子。 前世她替元修效力,曾详细查过二太子,包括他身边的谋士大臣、姬妾子嗣,从未听过有陈珂这号人物,难道是她的记忆出了岔子? 陈锦压下心底惊骇,问道:“大哥这是何意?” 陈珂有些尴尬,这种话他本不该跟她说,但他见她哪里都好,便想着二太子人品上佳又得圣宠,若陈锦能嫁给他自是一生荣华富贵,总归比在这府里强,可是话既已出了口,也只能继续放下说:“我想着如妃娘娘如今正在替二太子选妃,若妹妹有意,我可以从中牵线。” 陈锦想了想,说道:“大哥的好意锦儿心领了,只是我现在年纪尚幼,不舍这么早离开阿娘。况且,一入侯门深似海,妹妹虽未少出闺阁,但话本子也是看过的。那些嫁入侯门贵户的女子,夫君多是妻妾成云,若得了宠爱便好,若是不得宠,便是要枯燥一生的。 妹妹不才,但也不想这一生依附男人而活,若人生处处顺遂便好,若是不顺,再多波折一一迎接也就罢了,若是嫁了个需以他为天的夫君,倒不如不嫁更干脆。” 陈锦这番话说得又轻又慢,甚是平淡无奇,陈珂心里却翻起了巨浪。 他从前觉得这个妹妹性子软,脾气好,前几日回府见到时又觉得她淡然从容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模样,现下听到这一番言语,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丝敬意。 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儿,自懂事起便盼着攀上皇亲国戚将相之才,从此华服贵绸加于一身,享尽世人朝拜之尊。有那退而求其次的,便也要嫁入高门大户,与夫君琴瑟合鸣举案齐眉。 但是他眼前的这个妹妹,竟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说她不依附男人而活,那她要怎么过活? 陈珂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因为他突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言出必践。 陈珂不由精神一振,“妹妹既有如此想法,大哥自然是支持的,只是凡事莫要逞强,别忘了这个家还是有人疼你的。” 陈锦微微笑道:“谢谢大哥。” 她这句谢倒是说得真心诚意,在这府里,人人都是好的,隔壁的莫氏疼爱女儿,把陈淑当成自己的眼珠子命根子般疼着,你说能她不好?只不过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罢了。 身为莫氏的嫡子,陈珂能养成今日这样的脾性,实属不易。 陈珂跟陈锦说了一下明日出门的时间,便起身走了。 陈锦让音夏去陈夫人那儿一趟,说自己明日要跟大哥出门走走。陈夫人因想着陈锦自狱中回来还未出过府,便准了,只让音夏从府里挑两个聪明伶利的小厮跟着,虽说有大哥儿跟着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保不齐大哥儿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还是小心些好。 次日,陈锦起了个大早,洗漱用过早饭后,陈珂便带着东远来了。 因顾着快到年节了,街上往来人流肯定不少,音夏特意寻了个帷帽给陈锦戴上,虽不能完全遮挡容颜,但能遮一些是一些吧,否则以她家姑娘的容姿,指不定就让哪个登徒子给盯上了呢。 陈锦原意是带瑞儿出门的,小丫头这些时日也是闷坏了,转念又想起音夏也不过才十六、七岁,正是如花的年纪,成日呆在府里也是烦闷,便带了她俩个一起。 陈锦裹着一身厚衣裳,在外面又添了件青灰纹绣海棠大氅,音夏拿了个小手炉备着,一行人从西府大门出,陈锦与两个丫头上了一辆青油黄顶马车,陈珂与东远各骑一马,拐出一条街,便是热闹的街市。 这几日未下雪,街上行人如织,贩夫走卒挑着担,一把被岁月磨过的嗓子吆喝起来听着尤有风味,街边铺子客似云涌,各个掌事带着学徒们忙得不亦乐乎,达官贵人的车马锦轿来往于街面之上,有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靠在路边支一个小摊卖起字画,以此谋生。 更有那许多未出阁或已婚嫁的女子结伴走在街上,东瞧西看,很是欢喜。 瑞儿掀开车帘往外看,对这一切虽并不陌生,但许久未见还是觉得很兴奋。 陈锦阖上眼靠在车壁上假寐,音夏把暖手的手炉靠在她手边熨着,音夏道:“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陈锦睁开眼睛,顺着瑞儿掀起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是随处走走,一会儿看看大爷要去做什么,咱们另择一条路走便是,不必跟大爷一处。” 音夏应了。 瑞儿总算是看饱了外头,回头把帘子放下,问陈锦:“姑娘一向深居简出,可知这京城有四美四色?” 前世她只顾打杀去了,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当下便道:“不知,你且说来听听。” 瑞儿跃跃欲试,如数家珍,回道:“这四美,是指四处美景,分别是城北的望月山,城中的北君桥,城南的紫竹林还有城西的烟霞湖。这四色嘛,是指四样美食,分别是鸡髓笋、胭脂鹅脯、紫薇玉粉还有鸳鸯鼎。” 陈锦听罢,笑道:“为何美食又用四色来称呼?” “古语有云:食色性也。这食同色既有此渊源,不用岂不可惜?”音夏接了话,又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而已,姑娘莫要当真,只当听个笑话儿吧。” 陈锦道:“既然这城中就有一景,咱们待会儿别了大哥便去瞧瞧吧。” 瑞儿一惯跳脱,听了这话欢呼起来,音夏打趣道:“好在咱们的车子还算结实,不然铁定被你给震塌了。” 瑞儿小脸一红,怪嗔地看着音夏,“音夏姐姐就爱取笑我,”转头向陈锦撒起娇来,“姑娘,音夏姐姐欺负我……” 陈锦由得她俩个打闹,自顾自地重新阖上了眼。 正文 第二十九章深谈 她昨日方知陈珂与二太子是有关系的,莫非前世陈锦入宫也脱不开这层关系?不,不对,前世陈锦分明是被元修一眼看中,降旨让她入宫为后,彼时,陈珂在哪?在做什么? 她没有任何关于陈珂的记忆,就连二太子府上的谋士中,她都一一筛选过,根本就没有此人。前世,陈珂这个人就像凭平消失了一般,想到此,陈锦心下一沉。 没有无缘无故的消失,要么陈珂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要么,早已是个死人。 车马往前行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陈珂从外面打起车帘,对陈锦道:“我们到了,锦妹妹下车吧。” 陈锦在音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见身侧立了幢别致的小楼,外头的街市热闹非凡,这里却清幽许多,小楼上挂着一块匾,上书云:青云台。 “这是什么地方?”陈锦问道。 陈珂站在她身边,与她同看眼前的青云台,笑言道:“酒楼。” 陈锦点点头也不再言语,正好走了这许久她也有些渴了,进去讨杯茶水喝,再与大哥分道走也不迟。 一行人走进去,立刻有堂官迎出来,见了陈珂,满脸堆着笑,“陈大公子来了。”又看向他身旁戴着帷帽的姑娘,白纱虽有些模糊,但仍能窥得里边姑娘美丽的脸颊,堂官是个机灵的,只匆匆瞟了一眼,便转身比了个请,带着他们往二楼走。 “大哥来此处是会客吧。”陈锦跟在陈珂身后,轻声道。 陈珂会意,令堂官另择一间厢房给陈锦。 这厢陈锦入了厢房,陈珂才带着东远进了隔壁的厢房。 茶是新沏的,想来是用泉水煮的,入口生津,舌尖留香。瑞儿和音夏伺候陈锦将身上的大氅和帷帽退下,屋里生了炉子倒是暖和。 陈锦让瑞儿和音夏两个坐下,说在外头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瑞儿抱着茶杯连喝了几杯,喝完了看向捧茶沉思的陈锦,“姑娘,你在想什么?”陈锦一进来,便捧着茶杯,也不喝,只看着洞开的窗户外面,脸色沉静,令人不知她在想什么。 陈锦回神,将双手自茶杯处移开,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瑞儿还想再问,被音夏无声地拉了拉袖子,便也噤声不语。 陈锦想起这青云台,想起与它遥遥相对的望月山,想起那年九王进京勤帝,她便是在这里,带着一批暗卫设伏截杀了二太子,那时他已被元修发配地方封了夜亭王。 夜亭王拥兵数十万,从西北一带杀将回来,竟没料到还未到皇宫,便被人半途刺杀身亡。刺杀的过程并不顺利,这事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夜亭王刚刚行至街口,整队人马突然停了下来。 她当时就在现下的这个房间,窗户纸是新糊上的,还有淡淡的米浆味,窗户只往外推了半扇,就着这半扇小窗,她看见夜亭王调转马头准备另择道路。 自大太子死后,夜亭王与失踪的元徵便成了元修最大的顾忌,所以夜亭王今夜必须死。 她黑布罩面,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握着剑自窗上跳下去。 前方精兵数百,她只一人,但这条路既已走了,便绝不能回头。 那一夜,青云台前的那条街血流成河,夜亭王被人一剑劈了颈项,身首异处,金线纹织的宽大衣袍被血染红,干涸后,变成令人作呕的朱色岩浆。 她倒在街角的尸堆下面,元修没有来,谁都没有来,她费力推开压在身上的陌生尸体,慢慢爬起来。 夜晚已去,黎明将至。 白光自天际罩下,落在她染满鲜血的脸上,她兀自闭上眼睛,一行清泪自脸颊缓缓流下。 元修是她的信仰。 这个信仰,只当她是颗棋子。 厢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听声音大概有三、四个人,不时,隔壁厢房的门开了,陈珂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见过二公子。” 一道声音随即道:“子容莫要多礼,等很久了吧?”那声音温润如玉,听着很是顺耳。 两人说着话,声音渐渐便听不见了,想来已是入了厢房。 陈锦垂下眼睛,子容是陈珂的字,元昀既这样的称呼他,表示两人关系匪浅,想了一阵,因对音夏道:“你去跟大爷说一声,我有想买的东西,便不跟他在一处了,买得东西自会归家,让大哥不要担心。” 音夏答应着去了,没一会子回来,“大爷与贵客聊得正高兴,让我来问姑娘要不要过去坐坐?” 陈锦又想起陈珂要给她与元昀牵线的事,摇摇头,“你去回了大爷,就说有缘自会相见,今日便到这里。” 音夏又去了,这里陈锦起身,瑞儿替她把大氅穿上系好带子并将帷帽重新戴上,音夏也回来了,主仆三人出了厢房下楼,出了青云台。 陈夫人挑的两个小厮将马车牵过来,陈锦与两个丫头上了马车,俩小厮分别坐在两边,赶着马车往前行去。 元昀立在窗边,看着那马车走远,回头对陈珂道:“那小姑娘便是子容的妹妹?” 陈珂朝他拱了拱手,“正是舍妹。” “我瞧着子容生得这样一副好模样,令妹该也有倾城之姿吧。”元昀笑着,举起杯子呷了口茶,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光华,不逼人,不声势。 陈家人长相都不算差,这话虽没人对陈珂说,但他也有这样的自知,当下笑道:“二公子快别折煞我了。我这妹妹是我二叔的女儿,虽有天人之姿,但从未以此自恃,性子柔和得很。” 陈珂极少与旁人谈及家人,所以元昀听罢这话有些诧异,心道陈珂对这个妹妹似乎格外上心些。 当下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只道:“上次去江淮赈灾未令父皇满意,着令我与三弟年后再下江淮,重新整理此次事宜。” 陈珂与元昀相交一年,从未就朝廷之事谈论过,现在元昀对他说了这样的话,陈珂一时不知要怎么接下去。 元昀看了他一眼,续道:“我与子容已认识一年有余,不知子容可知我在想什么?” 陈珂突然跪下,头磕在地板上,诚惶诚恐道:“草民不知。” 元昀将他扶起来,面朝窗外,缓缓说道:“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在父皇心中并不出彩但也不算平庸,父皇喜欢的是大哥元庭,我看在眼里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大哥才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我下江淮时母亲病着,初时只以为是伤了风过些时日便好了,前几日我入宫去看她,无意得知她是被人下了毒。” 正文 第三十章若水河畔 陈珂心中一凛。 元昀成年后便出了宫,皇上为表疼爱亲赐府第,准他每月入宫觐见如妃不必通报,元昀在所有成年的皇子中算是比较得宠的。 只是皇帝的后宫历来与前朝息息相关,有人敢给如妃娘娘下毒,这已说明元昀的存在威胁到了某一些人。 如今在成年的皇子中,常在御书房走动的不过大太子元庭、二太子元昀、三太子元修。元修因生母出身不高,前些年还不得圣宠,近些年因替朝廷办了几件大事,才翻了身,平日里这三太子行事十分低调,旁人也看不出其有太大的野心。 元庭母亲因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嫔,故而一出生便深得重视,如今皇上虽正值壮年,但遗嘱还未立下,难保迟则生变,有些人终究是坐不住了。 这些人会是谁,其实不用多想便能得出答案。 陈珂脑中一时百转千回,嘴巴却闭得严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他些许猜到了元昀跟他说这些话的用意,只是他的身后有整个陈府,这陈府里又有二叔的西府,他不能贸然承诺什么。 元昀仍背对着他,头微微抬起望着不远处的天际,缓缓吟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世间事,看透是生,看不透便是死,我从前总以为我们虽是生在皇家,只要心态平和自然,终究不会走到兄弟阋墙相杀的地步。如今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言语中皆是嗟叹,元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拉住陈珂的手,“子容可会看着我死?” 陈珂没有迟疑,回答道:“我与二公子虽只识得短短一年时间,但心中早已将二公子当作真挚好友,自然是不愿看到你死的。” 元昀微笑着看他,手上微微用力,“那便请子容与我站在一处,你我一同杀出一条血路吧!” 血路。 陈珂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为这一切付出血的代价。 他有顾虑,所以有了软肋。 他不敢贸然应允什么,因为他身后是整个陈府的兴衰。 时值正午,陈珂带着东远出了青云台,打马回府。 元昀依旧站在窗前,看着陈珂的身影渐行渐远,如影子般存在的长随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公子,这陈珂太过优柔寡断,方才公子那样动之以情他竟半分不肯松口,若他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人,恐会酿成大祸。” 元昀将手扶在窗柩上,缓缓说道:“大哥身后有墨氏一族支撑,墨氏财力雄厚,身后势力亦不容小觑,如今城中各方势力均保持中立,不亲近谁也不愿得罪谁,那件大事不仅需要朝中重臣支持,更需一个与墨氏财力相当的家族为我提供财源。” “论财力陈家确实可观,但陈家只是一介商户,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这样的助力似乎单薄了些。”长随道。 元昀笑道:“当年还是皇后的太皇太后在陈家小住过一些时日,你认为,若陈家只是普通的商户,这样的好事会落到他们头上?况且,太皇太后是何等尊贵,怎会屈尊降贵的去一门商户家小住?” 闻言,长随方止了话头,不再说下去。 太皇太后在陈家小住之事外间甚少人知道,元昀会知道自然是细密查过的,如今太皇太后虽已仙逝,但她当年在陈家小住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个事实让元昀觉得稀罕,同时更猜测陈家在商户外表的遮掩下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江南若水河畔。 一座水寨拔河而起,寨子周围十步一岗,哨兵如织。 年轻的小厮自水寨里出来,急匆匆奔向不远处的一座小阁楼。到得阁楼下,也不进去,只抬手敲敲门,将手中的书简放在门口,恭身退走。 半晌,木门应声而开,只开了五指宽度,一截素白皓腕自门内伸出,将书简取走,木门转而重新合上。 屋内摆设十分简单,空旷得有些吓人。 美丽的少女将书简展开,撅眉深阅,片刻后,她上了楼。 楼上是一个露台,露台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石桌,桌上有酒有菜,有书有剑。 少女朝着某个方向微微一福,道:“主子,可以出发进京了。” 顺着她的目光,一个年轻男子正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良久,才听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悦耳。 又过了半晌,年轻男子睁开眼睛,目若寒潭,唇如利剑。天光敞亮,照射在他脸上,衬得这张脸愈发眉目若画,俊美无俦。 正是元徵。 他在摇椅上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身上宽大的青色外袍直拖到地上,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鹰,只待一阵东风来。 “柳杨,此次进京凶险万分,你不用跟着。”年轻男子背着双手,看着不远处的无望山,口气平淡。 唤作柳杨的少女轻轻颌首,“柳杨在此静候主子佳音。” 男子微微一笑,俊美的脸上划过一抹嘲弄,“既然他这么想我回去,那我便去一趟,看看能否搅得那巍峨凛然的皇宫天翻地覆。” 柳杨掩唇轻笑:“当今圣上只怕又要睡不着了。” 男子转过身,一双浓墨如玉的眼睛瞬间闪过无数情绪,一时复杂难辨。手臂一伸,拿过桌上已开的酒瓶,仰头饮下,一时目光如炬,笑声狂放:“痛快!” 柳杨静静候在一旁,低垂眼眸。 这时候若再多看两眼,只怕自己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唉,真是作孽。 正文 第三十一章书生(一) 青油大车离开青云台,往北君桥去。 驾车的小厮也是个机灵的,深知二娘子在府里困了这些时日,正好趁此机会出来走走,故驭着马儿缓缓的自街上走过,瑞儿不时掀了帘子往外看,只见外头街市与方才所见大同小异,看过一阵便也腻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小厮掀了车帘,低声说道:“姑娘,北君桥到了。” 陈锦让瑞儿和音夏出去看看,自己却未动身,只隔着小窗看出去。 一座拱桥自北朝南搭建而成,桥边杨柳依依,桥下小溪潺潺而过,溪水清澈,水中肥嫩的鱼儿欢快的甩着尾巴,桥的两头各类店铺林林立立,若是踏春时节前来,景色更胜此时。 北君桥因桥而得名,一说此桥乃太祖皇帝与太皇太后初遇的地方,因当日太上皇自北边来故而得名。一说当年这桥下埋着太祖皇帝亲兄弟们的骸骨,因里头有一位北川君,这北川君乃先帝最喜爱的儿子,但太祖皇帝即位后,将这些兄弟全部杀了个干净,埋在这桥下,后世为了纪念北川君,便将这桥叫作北君桥。 且不论这桥的名字因由何来,如今北君桥已成了京城的一大景点,人流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桥边有一酒楼,名曰北君楼。 北君楼前人潮涌动,堂客常事忙得脚不沾地,听说这酒楼能日进斗金,看来也不是虚的。 陈锦看了会儿窗外,将不远处的音夏唤来。 音夏站在窗边,听陈锦道:“那里有个书生在卖字画,你去帮我买一幅来吧。” 音夏循着陈锦的话看过去,在桥的另一端,果真有个书生站在那儿,瘦瘦弱弱的,看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裳,外头也没有披风大氅御寒的衣物,就那样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也不见他有多冷,便只是那样站着,仿佛感觉不到如刀般割在身上的寒风,支了一个小摊子,上面挂着零零落落的几幅字画,他隔壁也是个书生,与这书生比起来,他的小摊子看上去简陋孤蔽很多。 音夏不明白姑娘为何不挑那字画多的小摊子买,非要挑这个看上去甚是穷酸的书生的摊子买,心中犯嘀咕,但还是依言去了。 陈锦一直看着那书生,因隔得远,只能看到脸上一个大体的轮廓,见音夏随意指了一幅,那书生一脸平淡的将字画取下来卷好递给她。 音夏抱着字画走回来,脸颊绯红,将字画从车窗外递进来,陈锦没看她,只展开了手里的字画,上面写的是先代文人的词——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一手漂亮的草书,悲壮高绝尽藏其中,虽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却有胸怀天下的志向。陈锦看了半晌,对音夏道:“你去问问他,就说你家姑娘仰慕他的才华,可否一会?” 音夏一愣,但见陈锦不像在说笑,转身去了,没多久又走回来,对陈锦愤愤道:“那书生颇不识好歹,竟说男女授受不亲,恐毁了姑娘清誉还是不见为好。看他虽是穷了些,却不料竟如此酸腐!” 陈锦笑笑,“他不是这样的人。” “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陈锦道。说完自车中的箱阁中取了笔墨,瑞儿上车来研了墨,陈锦就着掀开的车帘,借着天光在字画上写了一行小字。 她提笔的姿势十分从容,手腕悬空,笔触连着笔触,仿若一气呵成,瑞儿在边上看着,叫道:“姑娘的字真好看。” 她的字是师父教的,虽不能与名师大家比肩,亦是风雅不流于俗。 音夏在车外站着,因而未看到陈锦的字。 陈锦将字上的墨迹晾干,才重新卷好递给音夏,“将这字画送回去。” 音夏抱着字画复又去了,那书生将字画缓缓展开,看见陈锦添上去的那行小字,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裂纹。 陈锦垂了眸,音夏走回来问她还见吗? 陈锦道:“今日不见了,咱们改日再来。” 一时音夏上了车,马车在北君桥畔转了弯,朝陈府驶去。 回了陈府,刚进屋,陈珂便遣东远来看一眼,确保她无事才能安心。 待东远走了,音夏与瑞儿两个服侍陈锦更了衣,因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故而钟大夫这时才来给她换药,换罢药,那天儿已到了晌午。 小厨房的饭菜上了桌,音夏伺候陈锦用罢饭,陈夫人房里的涓宝便来了,说年节将至,府里的姨娘姑娘们都得再做几身新衣裳,虽念着陈锦手还受着伤,但只是让绣娘量了身量,不碍事。 涓宝是陈夫人身边第一得力丫头,人长得机灵,说话也活络,平日里跟音夏本也走得近,便多了一句嘴:“我来时见大夫人身边的紫月姐姐跟红珠姐姐在屋檐下说话儿,想来三娘子也是有新衣裳穿的。” 经由上次那一闹,即使陈淑是清白的,这府里的丫头婆子们私底下也说开了。 有那胆小的,更是不敢打莫氏眼前过,生怕被看中挑进三娘子院儿里,然后像晴雨那般不明不白便死了。 陈锦听了没说话,音夏与瑞儿也没说什么。 姑娘说过三娘子那口血咳得恰到好处,过了这么几日,老太太未再提起将三娘子除籍的话,这事大概也就花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三娘子如今名声也臭了,来日方长。 陈锦重新换了身衣裳,上身一件白花飞蝶棉衣,下面一条撒花纯面百褶裙,外头音夏给披上了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手上虽还不能捧个暖炉取暖,因音夏将大氅系上了,倒也不觉得冷。 出了院子,也不停在院门口的软轿,只带着音夏几个往老太太院子去。 其实往年,各府的年衣一早便备下了,只是今年陈府格外事多,先是陈茵死了夫婿,接着陈锦因案入狱,现下陈淑又背上了人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连陈夫人这个做惯了这些的也有些照顾不到,好在昨日叶姨娘提了一句,陈夫人忙急急的让人请了青颐纺的绣娘来给众人量体裁衣,这年衣要再不做就真真迟了。因顾着天冷地滑,便将人安排在了老太太院子里,老太太虽不掌事,但总归是这府里身份最贵之人,事事不得怠慢。 陈锦一路闲步而至,刚到院门口,遇见迎面走来的莫氏及万姨娘,陈嘉跟在两人身后,她今日穿着一身弹花暗纹棉衣,下配烟云蝴蝶裙,低眉顺目的模样甚是讨喜。如今陈淑还在“养病”,莫氏虽不怎么喜欢她,但也只能带她来。 陈锦向莫氏及万姨娘见了礼,又与陈嘉行了平礼。 正文 第三十二章书生(二) 莫氏那日回去虽告诫陈淑要对陈锦客气一些,自己心中却对这个女孩很是忌讳,这个家似乎自陈锦从狱中归来便没有安宁过,莫氏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江湖术士的话,心中对此女更是充满厌恶。 心道多半是陈锦的八字太硬,与自家囡囡犯了冲。 她的囡囡有倾城之貌,才德兼备,虽是这样完备的人儿,却事事不顺,先是被老太太罚了禁足,后又被人撞破房里丫头的人命,这样的倒霉看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样想着,莫氏笑道:“锦儿的手可好些了?” 陈锦低垂着眸,朝莫氏微微一福,“谢大娘挂心,已经无大碍了。” 莫氏拿捏着大娘该有的态势轻轻颔首,语重心长道:“无事便好,眼瞧着便要年节了,这手好了这个年才能过得好。” “大娘说得是,不知三妹妹身体如何了?” 听陈锦问到囡囡的身体,莫氏瞳孔一缩,都是这个小蹄子害的,现在倒来装假好心了,但到底顾忌着长幼之分,没有冷下脸来,语气却颇为冷淡,“你三妹妹日日念叨着,说她福薄,生了病赖在床上,本想去找二姐姐说说话也是不能,故而每日泣泪自哀,好不可怜。” 陈锦听罢,嘴角含了三分笑意,朝着莫氏又是一福,“因锦儿是从狱中回来的,如今三妹妹又着了病,锦儿本欲去看望妹妹,阿娘说恐给妹妹过了晦气便只能做罢。大娘因如此说,锦儿亦自知失了姐妹情分,不如待绣娘量过身量后,锦儿便随大娘去看看妹妹吧。” 莫氏一听,忙道:“你妹妹年纪尚小,只知道与你玩,哪知道这些。还是待她好了,去看你吧。” 陈锦道:“全听大娘的。” 一行人说完话,这才入了老太太院子,丫头们将陈锦等人迎入上房,青颐纺的绣娘们正给老太太量身,众人见了礼,分别在老太太下首两侧的圈椅上坐下。 陈夫人与叶姨娘早到些时候,因见陈锦与莫氏一起进来,叶姨娘便笑道:“锦儿怎的这样碰巧,竟跟你大娘一起进来?可是去看你三妹妹了?” 陈锦起身朝叶姨娘一福身,轻声道:“在祖母院前碰见了。我本也是要去看三妹妹的,又怕传了晦气给她,想想还是待三妹妹好了再见罢。” “小丫头一个,哪儿来的晦气。”老太太出声道,“二丫头,过来近前我瞧瞧。” 陈锦依言走到老太太的塌前,老太太拉了她的手到眼前仔细端详一阵,“这手近日如何了?我着人送去的参药补品每日有在吃没有?” “钟大夫说孙女的手不日便能大好了。祖母让红珠姐姐送去的东西孙女吃了几回。” 老太太捉住陈锦话里的重点,“只吃了几回?为何不接着吃啊?若是吃完了我再让人给你送去。女儿家要把自己的手当成脸一样来养护着,轻易马虎不得。” 低下的莫氏脸上变了几变。 陈锦伤了手,老太太便送这送那,她家囡囡都咳血了,也没见老太太打发个人去东府问一声,看来老太太还在问陈淑房里丫头的事生气。 莫氏越想越急,她得赶紧想个法子让老太太重新喜欢上淑儿。 脑子里正急成一团浆糊,听见陈锦轻轻浅浅的声音传来:“祖母送去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只是孙女虽年轻,却还没娇贵到那等地步。那些东西还是留着给祖母养身子用,也算花在了刀刃上。” 老太太一味笑,叶姨娘捂嘴跟着笑起来,对老太太道:“这二姑娘平日里话虽不多,但也是个柔善的,知道老太太疼惜她,便将这份疼惜记在了心上,有孙如此,老太太真是好福气啊。” 这话老太太爱听,她年纪虽然上去了,心境还是透亮的,眼前的陈锦言行大方,举止自然,全无娇柔造作之嫌,让她心中更是对这个孙女多了些喜欢,便让身侧站着的绣娘先给陈锦量身。 陈夫人四平八稳坐着,她的囡囡是个有主见的,这种时候也轮不着她出来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坐着,静静喝茶,也挺好。 叶姨娘喝了口茶,闲话道:“那日我听老爷说宫里的如妃娘娘正在为二太子选妃,不知老太太听说没有?” 老太太正看绣娘给陈锦量身,近看这个女孩子,脸蛋虽还收着,精致的五官已能窥得日后的盛颜了,老太太这一生不是没见过顶漂亮的人儿,眼前这孩子跟那些人相比,虽显稚嫩素淡些,但正因着这份素然,便多了些别人比之莫及的安然若素。 老太太喜欢她这份安然,亦喜欢她沉静的性子。 听了叶姨娘的话,老太太想了想,道:“听说了。只是那等侯门贵胄,高攀了便要低人一等,咱们陈家的女儿不需去攀这门亲事。” 老太太说话向来干脆利索,也因陈家财力惊人,府里的女儿们确实不用在意这桩婚事。 她说没有必要便是态度,莫氏嫁进陈府二十余载,哪里不知她的性子,但一想起囡囡每天以泪洗面,不但要被人赶出陈家,就连自己的亲大哥都一心向着外人,莫氏心里苦啊。 当下说了一句:“我听闻二太子极富贤名,为人也亲和温雅,若真是结了姻亲,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老太太斜睇她一眼,一看便知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问道:“老大媳妇可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明知莫氏想为陈淑求这门亲事,老太太却故意一问,莫氏脸色当下一变,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讪笑道:“媳妇哪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呢?只是想着二太子这个人有才有德,谁家女儿嫁过去都是天大的福气。” “若说合适的人选,咱们府里不就有个现成儿的吗?”叶姨娘眼珠子转了转,笑道。 老太太会意过来,看向张开双臂让绣娘量身的陈锦,今日虽是寻常打扮,但仍是漂亮得紧,缓缓说道:“我们锦儿已年过十五了,也该说亲了。” 闻言,莫氏脸色一黯。 老太太竟只想到陈锦,她家囡囡竟是在老太太心中一点位置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陈夫人自椅子上起身,朝老太太福了一福,笑道:“有母亲亲自给锦儿选人家,媳妇自是高兴的,只是这丫头从小长到现在都可人贴心的,媳妇一时倒不愿意让她这么早嫁出去了。” 陈夫人这话也说到老太太心坎儿上了,附和着点了点头,“只是先选一选人家,有合适的便定下来,若没有合适的便再瞧瞧,反正锦儿年纪还小,多留两年也好。” 陈夫人心中一块落石总算着了地。 前有陈茵的例子,这次她说什么也要擦亮了眼睛为陈锦选婿,她平生就这么两个女儿,已经折了一个,另一个容不得再出差子。 正文 第三十三章嫡庶 “锦儿,你的意思呢?” 陈锦一直听着没有说话,此刻见老太太问,想了想方回道:“锦儿时常听府里资格老的嬷嬷们说起祖母与祖父伉俪情深,锦儿无才无德,对以后的一生也没有太大的奢望,只愿找到如祖父那般会疼惜自己的人,夫妻和顺,好好过日子罢了。” 老太太听她提起那个人,心下一软,柔声道:“你祖父去得早,如若不然,把你养在他身边,如今只怕会出落得更加端秀得体。” “母亲教训得是。”陈夫人矮身又是一福,眉眼谦恭说道。 老太太笑道:“我不过说那么一句,你这是认的什么错。” 一时众人说笑一回,莫氏脸色愈发难看,偏偏却不能表现来,深恐老太太见了更加不喜。 绣娘量完了身,告辞退出。 老太太将陈锦拉到榻边坐下,因问:“我听你阿娘说,你想回徽州看看?” 陈锦道:“孙女自小长在京城,对徽州的秀丽美景很是向往,恰逢此次遭此大难,心境愈发比从前开阔些,想着有生之年若能回趟老家,看看咱们陈家祖宅山荫也是好的。” 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她,口中轻叹一声:“祖上是根本,你有这份心实属难得。我旁的倒不挂心,只念着你这手,年后天气依旧寒冷,此去徽州路程亦不算远,你一个小女孩儿怕是经受不住。” “祖母勿需担心,我随阿爹和大哥一起回去自然平安。至于这手钟大夫说过些时日便能痊愈,再则我们陈家的女儿虽是金银堆里长大的,但还未娇弱到那等地步。” 陈锦这番说辞与跟陈夫人说的意思相近,陈夫人虽爱女心切,但拗不过女儿的要求,就算再担心也只能答应。而老太太年轻时便已风华两绝,自然是不甚喜欢那等娇柔万分的女孩子,她这样说一是自己却是如此认为,二来也算是投其所好。 老太太听罢,脸上一喜,轻抚了抚陈锦的脸,道:“既如此,祖母就准了。只是路上一定要万分小心,如今南方正闹灾荒,虽说一路有你阿爹和大哥,但也难保他们有没周顾到的地方。改明儿让你阿娘从府里挑两个能干的长随出来,你带在路上。” “谢谢祖母。” 陈夫人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对老太太笑言道:“媳妇儿那日听锦儿如此说,真是吓了一跳,好好儿的怎么就想起要回老家看看了。既然母亲准了,那媳妇儿也能看着去安排了。” 老太太点点头:“这手路上也得好好将养着,向钟大夫要个得力的人一并带上吧。” 陈夫人忙应下了。 叶姨娘笑道:“老爷和大爷年年都要回徽州老家,今年带着二姑娘,这一趟该是不一样的了。” 众人又说笑一回。 莫氏脸上虽笑着,那笑也是强颜欢笑。 陈锦要回徽州老家这件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太太竟然如此轻易就准了,更是替陈锦将后面的那些个要注意的事情铺得妥妥贴贴,这说明了什么,莫氏心里清楚,众人心里也清楚。 这个结局对西府众人来说自是皆大欢喜,但于东府而言却如同晴天霹雳。 从前这府里的四位姑娘里,陈茵和陈淑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 陈锦虽是嫡女,因命格之说与性格的原因,自小便不得宠爱,也因此,这府里除了生母陈夫人外,别人都不待见这位二娘子。 陈淑更是仗着有老太太的喜爱私底下对陈锦多番刁难,陈锦性子软,吃了再多亏也不见得告上一状,但那是从前了。如今的陈锦,眉目平和,眉宇间自有一股清平从容之色,说话声气虽仍旧不高,却坚定有力,哪里还是从前那任人欺负的二娘子? 万姨娘兀自想着,越想越觉着这次陈淑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不由伸手抓住了陈嘉的手。没关系,她还有嘉儿,这是她亲生的女儿,自小也是养在身边的,虽不如陈淑得老太太喜欢,但到底是府里的姑娘,将来只要求老太太指一门好的婚事,她的后半辈子也算有着落了。 陈嘉压住心底不断涌上来的厌恶没有把手自万姨娘手中抽回来。她这位“生母”虽颇有姿色,但全无野心,这些年居屈于莫氏之下竟还觉得日子过得很不错,平日里陈淑对她不敬也是打落牙齿混血吞,这让陈嘉心中颇为窝火,因此,她对万姨娘自然是没什么亲近可言的。 万姨娘只握着陈嘉的手也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陈嘉也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便只能任由她那么握着。 两人各怀心事,竟都没看到陈锦投过来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陈锦在看陈嘉。 这个陈府里最低调的四姑娘。 打第一眼起,比起明艳动人的陈淑,一声不吭的陈嘉让陈锦格外注目。她似乎一直跟在陈淑身后,甘心做陈淑的影子,就连每日来老太太处亦是不多话的模样,一脸的人畜无害。眼角下的那颗痣是她脸上最特别的一个标致。 陈锦将万姨娘的恐惧看在眼里,亦将陈嘉脸上一闪而过的烦厌尽收于眼,心中却疑惑这一对母女奇特的相处模式。 莫氏御下无方,但有一点却早拿捏得十分清楚,那就是嫡长于庶,身为妾侍绝不能爬到嫡妻头上作威作福,在大老爷陈知悬还在世时,莫氏便明里暗里对万姨娘多番打压,所以允许万姨娘生下陈嘉算得上是莫氏莫大的恩德。 在这府里,万姨娘与陈嘉该相依为命只有彼此,万姨娘确是这般想的,但是陈嘉……明显没有与万姨娘达成共识,她甚至不喜欢万姨娘对她的亲近,亦不喜欢对方的靠近。 陈锦看了一会,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正文 第三十四章结亲 自老太太院子里出来,莫氏匆匆走了,万姨娘及陈嘉紧随其后。 陈锦跟在陈夫人及叶姨娘后面出来,走出离院子一段距离,陈夫人才道:“从前咱们虽与大房不甚合顺,但终归是私底下,如今陈淑重病未愈,老太太又表了态,以后两房的矛盾只怕会愈加深重了。” 三人身边伺候的都是贴身丫头,这些话说出来倒也无大的防害,陈锦没说话,听见叶姨娘道:“这大房与二房虽虽都是陈家的,但大夫人一直想与夫人您争个高低上下,虽然夫人不与她计较,她却完全不知感念夫人的善意,说句不敬之语,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夫人无需多虑,咱们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可以了。” 陈夫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音夏将手里的暖炉捧到陈锦面前,陈锦摇摇头,抬眼看见叶姨娘的背影,她如今虽已有七个月的身子,但四肢仍旧纤细如昨,面色红润细致,看着很是精神。 陈锦曾听音夏说起,说这叶姨娘未入陈府前是香料师,但脾气却是一等一的好,逢人便是三分笑,便是这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打动了陈知川的心。陈知川虽对她有意,却也是先回府问过了嫡妻陈夫人的,待陈夫人点头之后才将人从侧门抬回了府。 叶姨娘进了陈府,上至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们都喜欢她,只因她这面面俱到的性子和嘴边常挂着的笑意。 陈锦时常见她,她脸上都带着柔和的笑。 此时这般沉凝着脸孔,倒让陈锦有些意外。 叶姨娘话锋一转,又转到陈锦身上,“二姑娘这手虽说是要大愈了,但路上还是得好好照顾着,那日钟大夫有事没来请平安脉,派了个徒弟过来,我看那徒弟是个机灵的,本事也有些,要不夫人就向钟大夫要来给二姑娘路上带着吧。” 陈夫人回头看了眼陈锦,点头道:“听说钟大夫确收了个徒弟,却是没有见过,你说好便就要他吧。” 叶姨娘应了。 穿过抄手游廊,进了月亮门,陈锦便与陈夫人和叶姨娘分了路。 只剩下主仆三人了,瑞儿才终于放开了性子,说道:“今日姑娘好厉害。” 陈锦挑眉,“哪里厉害?” 瑞儿笑道:“老太太说要把姑娘许给二太子,姑娘竟然连眉头也没挑一下,若是换作旁的人,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所以我说姑娘可厉害了。” 闻言,陈锦但笑不语。 自她醒来到如今,这府里的人事也都知道了不少。 若老太太一早便要与皇家结亲,如今怎么还坐得住,早就请了这京城嘴最厉害的媒婆捧着陈府女儿们的画像进太子府了。何况方才老太太也已经表了态,陈家的女儿不会去攀这根高枝。 登高必跌重。 况且还是自己上赶着贴上去的。 所以她只是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说话罢了。 那句羡慕伉俪情深却是真的。 夫妻合顺琴瑟合鸣是她前世求都求不来的深情缱绻,所以那时她爱看戏文,文集小本上书写的郎情妾意至死不渝,元修是不屑一顾的,但她爱看,他便着人买一车回来放在她的房间里,他对她说只要她喜欢的他都会满足。 这句话她从十六岁记到了二十六。 每当快要心灰意冷怀疑自己时,这句话便会毫无征兆的跑出来,拖住她濒临绝望的灵魂,让它重新振作起来。 这句话就像一句恶毒的经文,伴随着她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音夏看见陈锦嘴边的那抹笑意慢慢消失,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若水的神色,心中一凛,说道:“姑娘已经及笄,按理来说是该说亲了。但是这京城中的男子,有出息的要么入朝为官要么镇守边关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些纨绔子弟,他们成日里只知花天酒地结朋酗酒,如何配得上姑娘。” 陈锦回过神来,斜睇她一眼。 音夏被这一眼瞧得身子一震,自知话说太满,故而低下了头。 陈锦的声音像早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缓缓传来:“这京城乃天子脚下,纨绔子弟也好,世族公子也罢,最后夺得机会上位的人便是赢了。别看那些终日厮混于妓院酒馆的人,你怎知他们不是故作纨绔好让对手放松警惕?那个在北君桥卖字画的穷酸书生,你看他衣着破烂毫不讲究,但说不定他是一代治世之能臣呢。所以,人如何,事如何,世道又如何,不到最后,焉知鹿死谁手。” 音夏低低地应了声是。 陈锦不再看她,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莫氏自老太太处回来,便去看陈淑。 陈淑还睡着,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莫氏坐在床边上,看着囡囡的脸,心子疼成几股,一时却又不知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境,也只能跟着掉眼泪。 陈淑睡得浅,被莫氏的哭声惊醒了。 看见莫氏在那里抹眼泪,心中一阵烦闷,自打她从祠堂回来,祖母没遣一个人来看过她,她知道自己让祖母失望了,所以这些时日她连门都没出,念着祖母能想起她这个孙女来。 阿娘每日都会去给祖母请安,只要在祖母面前稍提自己两句,祖母一定会想起她来的,但是没有。 快小半个月了,祖母那里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阿娘实在是太没用了! “阿娘,你别哭了。”陈淑摇摇莫氏的手,轻声道。 莫氏见她醒了,情难自禁地扑上来,抱着她大哭起来,边哭边嚎:“囡囡,你爹早早抛下我们去了,如今你大哥不管我们,咱们在陈家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陈淑吓了一跳,拉住莫氏的手,问道:“阿娘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我没听明白!”她平时娇生惯养的,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差点把莫氏掀翻。 莫氏稳住身子,以帕擦干了泪,才道:“今日阿娘去给你祖母请安,说起如妃娘娘给二太子选妃的事,你祖母说你二姐姐到了说亲的年纪……” 陈淑不敢置信道:“什么?祖母要把陈锦许给二太子?!那个软柿子?!她凭什么?!不行阿娘,陈锦不能嫁给二太子,我才是二太子的良配!我才是!”她双眼睁得极大,又因近日成天呆在屋里,此时看着脸色白得吓人,一头长发没有打理,披得散发的如同鬼魅,整个人看上去仿佛疯魔了似的,莫氏心下一颤,反抓住陈淑的肩膀。 “囡囡别急,祖母发了话,陈家的女儿都不能嫁二太子。” 她不说还好,一说陈淑更是像疯了一般,抓住莫氏的手,“怎么能这样!祖母她老糊涂了吗?那可是堂堂的二太子啊,谁嫁给他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至上荣耀,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囡囡,囡囡你先听阿娘说,”莫氏看见这样的女儿心里发怕,只得稳住声音尽量劝她,“这事现在还没有定下来,你别着急,你目前最该做的是养好身子,等你好了便去祖母跟前认个错,你祖母向来疼你,肯定会原谅你的。待你重新得到祖母的喜欢了,你说什么难道祖母还不答应吗?” 陈淑听了这话,果真安静不少,一双眼睛从乱发下看向莫氏,“真的吗?” 莫氏松了口气:“真的真的,你是阿娘的宝贝儿,阿娘何时骗过你。” 陈淑终于安静下来,莫氏让她重新躺下,又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走出屋去,吩咐丫头好好照顾姑娘,自己则带着紫月往陈珂那边去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正直的人 到了陈珂住处,得知陈珂刚刚出了府。 莫氏站在院门口,一颗心不知该放哪里。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但是他们一点都不亲近。他还小的时候便被送到公公身边养了,直至公公去世他才被送回来,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即使是亲生的又如何,不过是比陌生人熟悉一些罢了。 “夫人,如今正值年下,大爷忙也是应该的。我已经跟碧罗打过招呼了,等大爷一回来马上派人来告诉夫人。现在天寒地冻的,夫人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莫氏身边的紫月向来是个机灵的,此刻见主子脸上郁郁之色,出言提醒道。 莫氏拍拍她的手,“你这丫头真是有颗玲珑心。” 紫月福了福身,“能伺候夫人是我的福气,自然要事事尽心尽力,也不枉夫人疼我一场。” “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大哥儿到这个岁数了还没成亲,通房丫头总得有的,如今他房里只有一个碧罗,待他回来我与他商量一下,让你也去伺候他。” 闻言,紫月羞红了脸,真真人比花娇。 陈珂为人稳重,说话做事亦能服众,这府里的丫头就没有不爱慕他的。只是他常年不在家,就算回来也只是小住,莫氏年年劝他娶妻生子,他都说再等等。奈何老太太在这件事上也站在他那边,就算莫氏想要施压还得看老太太的面儿。 对此,莫氏也颇为无奈。 房里音夏正巧说到这一段,说起前年,莫氏拿了几位小姐的画像给陈珂看,陈珂转眼便送到了老太太那儿,老太太眯起眼看了那几幅画像,嘴一撇,说了一句面相难看。从此以后,莫氏再不敢拿画像到陈珂跟前了。 陈锦听得有趣,说道:“咱们家人丁这样单薄,若大哥能早点娶妻生子也是好事。” 音夏说:“我听服侍大爷的碧罗说,大爷有次酒多了,喊着一个姑娘的名字。” 陈锦挑了挑眉,“莫非大哥已有意中人了?” “八成是。”音夏道,“大爷在外面走南闯北数年,自是见过无数女子了,就算是有意中人也不足为奇。可怜咱们府上的众位姐妹们,一颗心早就给了大爷了。” 陈锦笑了笑,“命里有时终须有。” 瑞儿在旁边点点头,“姑娘说得对极了,大夫人房里的紫月姐姐就很喜欢大爷,但是大爷可能根本就没记住她。” 音夏轻骂道:“小丫头懂什么,也不知你每天都在干什么,专听这些信不得的话。” 瑞儿无辜的睁着眼睛,“是真的,我那天打大厨房那儿过,听见几个姐姐在说。” “这个紫月是大夫人身边的人,也算是得力,听说大夫人有意将她放在大爷房里伺候,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事一直没成。” 陈锦嗯了一声,“前些时候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音夏摇摇头,说道:“紫月是陈家的家生子,我们虽同为家生子,但自小不在一处长大,所以跟她不是很熟悉,她阿爹是庄子上一个庄头,也是能干,只是她阿娘有病,一直在家里用药养着。紫月把大夫人伺候得好,上次虽是她说晴雨没了,但在她之前,这事儿许多人也都知道了。所以暂时没看出来她有什么问题。” 陈锦沉默片刻,说道:“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想要爬上大爷的床,自然是要对夫人尽心尽力的。这样的人不笨,所以有时候会很危险。” “姑娘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陈锦道,“我只是觉得,若她真进了大哥房里,那碧罗必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咱们府里,年纪小的丫头有很多,但是大爷只有一个,僧多粥少。好在大哥对这些事不甚上心,否则这东府怕要变成淫窟了。” 陈锦这话说得很直白,瑞儿和音夏闹了个大红脸,反观陈锦自己,一脸如常,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什么不对。 她是江湖儿女。 自然不拘小节。 食色性也。 她前世将身子给了元修,连自己的灵魂一并送上,还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至死那刻,她突然发现,世间万物,休戚与共。唯有生是出路,是希望,是能实现一切的源头。 所以除了生死,任何事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 陈珂从府外回来,刚到院子,碧罗说早些时候大夫人来过。 陈珂因问什么事,碧罗摇摇头:“夫人听说你不在,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便走了。” 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为着陈淑的事来的。 只是陈珂不能明白的是,事到如今,阿娘为何还是看不清楚?祖母已对陈淑以及整个东府失望透顶,若她们还想靠撒泼打浑来蒙混过头,就太小看祖母了。 陈珂立在正房门前,心就如头顶这片有些灰暗的天色一样混沌,陈淑的事,三太子的事,搞得他有些燥头烂额。 碧罗自他手里接过马鞭,陈珂才晃回神来,衣服也没换便出了院门。 陈珂本想去找陈锦,想想又作罢,改往老太太院子去了。 小丫头进来说大爷来了,老太太正在窗前看雪,忙让请进来。 陈珂给老太太见了礼,见她站在窗前,身上的袄子半新不旧,那一张饱含风霜的脸上是一双睿智通明的眼睛,陈珂走过去直直跪下,把老太太吓了一跳,忙让身边的吴嬷嬷把人扶起来。 陈珂摇摇头,“孙儿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请祖母参详。” 老太太见他一脸灰败,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既然他不想起便就跪着吧。自个儿走到窗边的贵妃榻上坐下,接过吴嬷嬷端来的热茶,也不喝,只捧在手里,方问道:“什么事儿?你说吧。” “孙儿昨日见了三太子。” 老太太眉眼未动,沉默听着。 陈珂续道:“三太子有意让孙儿入局。” 闻言,老太太抬眼看了看他,“三太子想做皇帝?” 陈珂道:“只怕是的。” “他看中了东府的财力还是陈府的?”老太太话锋犀利,一出口便切中要害。 陈珂无言以答。 见他不说话,老太太将热茶放在手边的小几上,缓缓说道:“你的想法呢?” 陈珂把上半身俯在地上,“请祖母定夺。” 老太太喟叹一声,说道:“当年你祖父说要振兴陈家,我便信他。今日你若想助三太子,我也信你。只是一样,一旦卷入朝局,无论东府还是西府,在外人眼里都是陈府,凡事需谋定而后动,三思而行。” 陈珂心下一惊,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太子拉他入局看中的是陈府的财力,那么无论他是东府的人还是西府的人,在旁人眼里确实没有什么分别。 “祖母,此事事关重大,是否先跟二叔通个气?” “你二叔那边我自会说,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不用管其他的。”老太太道,“只是官场深似海,你年纪轻,凡事要走一步想十步,三太子是否明主,你自个儿心里还得掂量掂量。” “孙儿与三太子虽相识不久,但深深敬佩他的为人,孙儿相信自己的眼光。”陈珂道。 老太太点点头,“如此便好,以后的路如何都得你自己走了。” “是。” 老太太道:“话说完了,便起来吧。” 陈珂仍不起身,问道:“陈淑的事,祖母打算如何处置?” 想起这个孙女,老太太想起自己多年来的疼爱,真是……嘴边含一丝笑,“你认为呢?” “孙儿认为该依照家规,除籍。” 老太太眼中划过一丝赞许之色,她喜欢正直的人,他是,眼前由他一手教导出来的陈珂亦是。 所以她决定看在陈珂的份上,暂且饶恕陈淑。 “你且回去告诉你娘,若陈淑胆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别怪老婆子无情了。”老太太看着陈珂,声音很轻,但话的份量却很重,“你娘和你妹妹的禀性我看是改不了了,不如早早给她指一门亲事嫁了吧,若仍在这府里呆着,只怕会影响到你的声誉。” 陈珂深知她说得有理,所以无从辩驳,只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儿回去定当让阿娘好好管教妹妹。至于这亲事,还是得由祖母您定。” 老太太摆摆手,“我原想着给她指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现在却不敢作此想,就怕她嫁过去会坏了别人家的规矩,还是让你娘去操心吧。” “是。” 正文 第三十六章墨童 叶姨娘是个爽利的,办事极快。 过了晌午,陈锦歇了午觉起来,音夏进来替她打起帘子,轻声道:“早上叶姨娘说的那位钟大夫的徒弟来了。” 陈锦正迷糊,听了这话才想这桩事来,便让音夏把人请到小厅。 这里瑞儿替她更了衣,陈锦才往小厅去。 钟大夫的医术陈锦是信得过的,所以这位徒弟她觉得没有必要见,但是叶姨娘既安排了去看看也无妨。 陈锦带着瑞儿进了小厅,见一个小童立在门边,一身青衣,头顶梳了个小髻,髻上别着一个精致的玉冠,面容清秀,竟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小童见陈锦走过来,福身施了一礼,声音脆脆的,“二姑娘好。” 陈锦在他面前停下,问道:“你便是钟大夫的弟子?叫什么?” “我叫墨童。”那青衣小童说道,然后抬头来看着陈锦,一双眼睛大而圆,滴溜溜的转着,是个机灵的。 陈锦微微一笑:“进来吧。”转头又吩咐瑞儿去小厨房端点心进来。 墨童随陈锦进了小厅,在陈锦下手的位置坐了,自衣襟中掏出一块雪白手帕来,“我给姑娘号号脉吧。” 陈锦看他一眼,依言将右手放在小几上,墨音将手帕铺在她手腕上,伸出两指来搭脉。 半晌,他收回手,长吁了一口气。 “瞧出什么来了?”陈锦问。 墨童说:“姑娘虽有手伤,但脉象却极其平稳,实属难得。”他顶着一张小童的脸,说的话竟如此老气横秋,外人见了多少觉得滑稽,瑞儿在边上竟噗呲一声笑了。 墨童看她一眼,道:“小姑娘别笑,我见你脸色腊黄,近日是否睡眠不佳?” 瑞儿的笑声霎时顿住,走过来先将手里的点心茶水放下,这才对墨童道:“大夫是如何得知的?我近日确有些睡不好。” 墨童点一点头,似模似样说道:“可是心有忧虑或恐惧?” 瑞儿为难地看了看陈锦,见陈锦也看着她,一咬牙,说道:“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晴雨的死状,所以吓得睡不着。” 墨童也不问晴雨是谁,只道:“心有惊惧睡不着也是正常,我给你开副方子,按方抓药熬来吃几日就行了。” 瑞儿点点头。 她与墨童看起来一般大小,但此刻在墨童面前,竟像个稚嫩孩童般乖巧听话。 陈锦静静看着,觉着这个墨童很不简直,起码,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因问道:“你师从钟大夫有多久了?” 墨童面朝陈锦,低声答道:“三年。” “你今年多大年纪?” “十二。” 陈锦笑:“倒比瑞儿大一岁。我从前为何没见过你?” “因师父说我还未出师,故出门看诊并不带我,我一般都在医馆里看病抓药。那日因师父有事,所以我代师父来陈府给叶姨娘请平安脉。” 他答得倒也仔细,陈锦没再深问下去,只让他吃茶。 阿风的手艺是极好的,墨童虽说话似模像样,一面对这满桌的小食点心,馋得双眼放光,也顾不得那许多,拿起一个芙蓉糕吃起来,边吃边点头,含糊道:“这点心真好吃。” 陈锦看着他满足的眉眼,心道,终究是个小孩子。 其实陈锦最初是不打算带大夫在路上的,毕竟这一路她是有目的的,带的人太多反而不好。但既然陈夫人与老太太都发了话,她自然是不能推辞的。加上这一路上还有陈知川与陈珂两人,想着带个大夫也好,若真是病了也有个应对。 路上带墨童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陈锦让音夏去回了陈夫人和叶姨娘,那时叶姨娘正在陈夫人处喝茶,听音夏如此说,叶姨娘便道:“从前二娘子事事柔顺,也不爱说话,现在看来,倒是懂事了不少。” 她有七巧玲珑心,事事周到妥帖,对陈夫人却是打心底里敬重,这话虽有些不中听,倒也是实话。陈夫人深知她的心思,自然也不责怪,只道:“对呀,从前锦儿凡事忍让的性子让人又爱又气,现在终于懂事了,我这心又总是悬着,生怕她又像上回那样,为了自证清白让大夫生生拆了手伤,那手……” 陈夫人说不下去了,拿着帕子擦泪。 叶姨娘也跟着黯然了一阵,又道:“如今二娘子这样也挺好,起码不会让人白白欺负了去。夫人且不要再想从前那些事了,咱们得看以后。那日听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先给二娘子说亲的,现在夫人要想的是二娘子应该嫁哪一门的好儿郎啊。” 陈夫人擦了泪,点头道:“你说的对。茵儿遇人不淑,那霍钟年纪轻轻就短了命,咱们锦儿这样懂事可人,我得好好挑挑。” 叶姨娘拍拍陈夫人的手,“要我说这事夫人虽要操心,但二娘子是个有主见的。是不是要先问问她的意思?” 听叶姨娘如此说,陈夫人又愁住了。 叶姨娘说得对,锦儿现在这样的有主见,说不定婚事都得自己来定呢,自己在这里瞎张罗半天,说不定锦儿根本就不中意,如此一想,陈夫人道:“那这事就暂且缓一缓吧,待过了这个年,他们自徽州回来再议。” 叶姨娘点头应了。 这里音夏回去,瑞儿正正好送墨童走,两人在院门口遇见,瑞儿对音夏说:“音夏姐姐,你说墨童是男是女啊?” 音夏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那姑娘知道吗?” “问问姑娘不就知道了?” 瑞儿小脸一皱,“姑娘回屋休息了,这时候不能去打扰她。” 音夏捏捏她的脸,笑道:“姑娘既休息了,咱们去找阿风吧。” 两人说着往小厨房去。 见阿风正坐在小厨房边角的一个四方桌边上,两根辫子梳得整齐,正顺服地贴在胸前,手里正动作极快的剥蒜衣。见音夏和瑞儿进来她也不特意招呼,只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桌子边上的凳子,示意她们坐。 音夏和瑞儿两个坐下,帮着阿风剥蒜。 “阿风,这次姑娘去徽州,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瑞儿提议道。 闻言,阿风抬起头来奇怪地看她一眼,“姑娘是回家祭祖,难道还能带厨子?”说完看向音夏,瑞儿也看向音夏。 音夏道:“带什么人得看姑娘的意思,咱们等姑娘示下吧。” 瑞儿和阿风应下了。 瑞儿又问:“阿风你整日呆在厨房里不闷吗?” 阿风将手里一把剥好的蒜子放在手边的大海碗里,笑道:“不闷,我觉得挺好的。” “可是都没人跟你说话儿。” 阿风说:“你别看这些锅碗瓢盆,它们有时候可比有的人好多了。” 她这话说得很轻,瑞儿一时没明白,音夏却是听懂了,不由看了眼阿风,问道:“这府里可有人欺负你了?” 阿风抬头回视她一眼,道:“我整日在这小厨房里,院里的人也都好,哪有人欺负我?只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音夏知道她不想提及从前,便没再问。 瑞儿眨巴着眼睛,问阿风,“阿风你没来咱们府上的时候是在哪里作工啊?” “乡下。”阿风说。 瑞儿问:“乡下哪里?乡下也有像咱们陈府这样的人家吗?” “在一个举人老爷家里。” 瑞儿还想再问,被音夏打断,音夏道:“如今在陈府里就别再想从前那些事儿了,咱们姑娘对下人是极好的。只要咱们尽心的伺候,姑娘不会短了我们的。” 阿风道:“我知道。” 她来之前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毕竟像她这样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不被主子嫌弃就算好的了,哪里敢指望主子能待她好。 但是陈锦确没有为难她,待她还极好。她虽不常见到陈锦,但凡院里大丫头有的她都有,她的待遇可以说跟音夏一样了,对于这一点她很感激,所以在这厨房里待的时间比从前更长些。 如今天冷,姑娘的手又还没好。 她便学着从前乡下的法子从吃食上下足功夫,只盼姑娘这手能快些好起来。 正文 第三十七章挖宝 三人正说着话,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大爷来了。 音夏忙起身往外走,瑞儿也跟着去了。 两人走到院子里,见陈珂已经进了院门,问音夏:“锦妹妹还睡着吗?” 音夏回道:“姑娘刚刚歇下不久,大爷来可是有事?” 陈珂将马鞭递给东远,“也没什么事,只是顺道路过来看看。既然她睡着我便回去了。” 音夏与瑞儿将他送出去。 回来时瑞儿奇道:“最近大爷怎么老来咱们院子?” 音夏道:“自那日姑娘与大爷一起出了趟门,大爷便常来找姑娘说话,这是好事。”陈家到陈珂这一代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在家中的地位甚至快要与二老爷陈知川齐平了,若姑娘在出嫁前有这么一个靠山,就算是遇着了什么事也没什么可惊慌的,所以音夏说这是好事。 瑞儿有些迷糊的点点头。 两人走到陈锦门口,恰巧听见陈锦唤人。 推门进去,陈锦已经醒了,正倚坐在床头。 见她们进来,陈锦道:“给我更衣,我要出趟门。” 此刻已到了未时,音夏本想劝阻,一对上陈锦清明的眼,到了舌尖的话就那么咽了回去,跟瑞儿两人伺候陈锦穿好衣裳,这里音夏问:“要告诉夫人一声吗?” 陈锦道:“不用。我们很快就回来。” 音夏得了话,出去叫人备车,还是那顶青油黄顶大车,陈锦没从正门出去,只让人把车停在西边的侧门处,她带着音夏上了车,往北君桥方向去了。 时间偏晚,北君桥四周的人不如寻常时候多,马车停在桥这头,透过姻姻雾气看过去,那个长相清秀的穷书生依旧在那支着摊子,挂几副零散的字画,一身单薄衣裳套在身上,人却站得笔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刺骨。 陈锦道:“再去买一副字画。” 音夏依言去了,回来时将字画给陈锦,仍是上次那一副,悲壮绝句下是陈锦临时添上去的那行小字,小字后面留白的地方写着四个字。 天光自掀开的车窗外照进来,音夏看到那四个字,不由念出了声:“诚如所言。”又抽回目光去看陈锦添上去的那行字,陈锦却突然收起了字画,听她说:“将字画还回去,并跟他说,明日巳时,北君楼见。” 音夏的好奇劲那日早就过了,此时也不觉得唐突,抱着字画便朝那小摊子走去。 主仆二人自北君桥回陈府时,已是酉时,街边屋檐下点起了一排排硕大的灯笼,路上行人不减反增,有那结朋聚友的,勾肩搭背的进了小巷子,再拐一个弯便是有名的妓馆。也有那吆五喝六的相伴着进了街边的酒肆,囔着今夜要至醉方归。 京城的夜比白天更热闹。 陈锦靠在软枕上,听着车窗外不断传来的声音。 这样的热闹她见过很多。 那年她随元修往西去穹关,西北一带民风开化,女子坦肩露背游走于街市上,看见元修这样貌美肤白的公子哥儿自然上赶着生扑过来。 那些女子笑着叫着,争相一堵元修的风采。 她抱着剑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谁操着一把大嗓门儿叫囔道:“这样漂亮的公子要配怎样天仙般的人儿才不算糟蹋呀!” 一句无心的话,将她的心打落谷底。 她自负武功,唯独对自己的长相十分介意,只因她长得实在不算好看,与元修站在一处,更是没有一丁点登对的可能,所以她要做元修的影子。 除非性命尤关,她绝不愿站到元修身前。 “姑娘。”音夏见她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出声唤了一声。见陈锦睁开了眼,音夏才道:“那位桥边的公子,姑娘认识他吗?” 陈锦问:“怎么?” 音夏想了想,拿捏着措辞,道:“姑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若被人知道在外面私会陌生男子,毕竟不大好。” 陈锦道:“音夏,你可知道这个世间对女子是存有偏见的。正因有此偏颇,所以身为女子,自身便要学会权衡取舍,更要懂得看清形势。我虽与他只是陌路人,但明日一见,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知己,甚至今后危难时刻救命的稻草。所以我见他不为别的,全是因为形势如此。” 所以,她必须见他。 必须在他被三位太子发现之前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她没有替陈家争权夺位的想法,她不过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音夏听罢点点头,没再说话。 马车停在陈府侧门,陈锦下了车,刚一进走进去,便看见瑞儿中蹲在一棵花树底下,手里拿着铲子正在刨土,她身边一个刚总角的小丫头掌着灯,两人小鸡般叽叽喳喳地正在说些什么。 陈锦没出声,跟音夏走过去,听见那掌灯的小丫头道:“瑞儿姐姐,咱们回去吧,天晚了,姑娘该回来了。” 瑞儿埋头专心致志的刨土,嘴里道:“所以我们要在姑娘回来前把东西找出来啊。你好好拿着灯,我都看不见了。” 小丫头哦了一声,果真把灯凑近了些。 陈锦眼力不错,看见那黑黝黝的土里冒着一点金光,瑞儿惊叫道:“果真有!”手里更加卖力的将下面的土翻出来,没过多久便露出了全貌。 是个小金瓶。 瑞儿将小金瓶掏出来抓在手里,一抬眼,见陈锦就站在自己身后,吓得手上没拿稳,小金瓶重新掉回了刚才那个坑里。 音夏道:“瑞儿,这是什么?” 瑞儿将东西捡起来,委屈兮兮地递给音夏,说道:“我听姐姐们说这院子底下有宝贝,便来挖一挖,没想到竟然真的挖到了。” 音夏将小金瓶身上的土擦干净,递给陈锦。 陈锦拿在手里细看,说是赤金的又不像,瓶子颇轻,瓶身上却有极其繁复的花纹,陈锦没见过,看了一会儿,将瓶子给音夏,对瑞儿道:“这院子里哪有什么宝贝,就算有,又哪是说挖就能挖到的,指不定是哪个房里的顽皮丫头将不要的东西埋在土里戏弄你们呢。以后这事不要再提了。” 瑞儿乖乖点头,跟着陈锦回了院子。 小厨房的饭好了,音夏摆了饭,等陈锦用了,才带着瑞儿去了小厨房。 正文 第三十八章幸也 陈锦歇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陈锦巳时到了北君楼,她没有带任何人,只有一个车夫在楼下等着。未几,穷酸的书生来了。 两人临窗而坐,说了一小时辰的话,陈锦自北君楼里出来,回府。 穷酸书生看着那辆青油黄顶马车走远,这才施施然下了楼。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就像没人知道北君桥两岸究竟有多少红花绿柳。 自那日起,北君桥畔再不见那位摆摊的穷酸书生,原本支摊的地方很快被一卖槟郎的小贩占了去,每日高声叫卖,不亦乐乎。 转眼到了年节,年事是一早就治办好的。 年节那日东、西府上装饰一新,丫头婆子们穿上新制的衣裳,整个府上一派喜气。 祠堂一早便派人打扫一番,一大早,陈知川带着陈珂进祠堂上香祭拜,然后便是压岁,陈府是商贾之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陈府的压岁钱依照旧例,用碎金子铸了小锞子,各种各样的款式,装在龙凤呈祥的小荷包里,由老太太发给后辈们。 年节的这几天,东、西二府不再各自开食,全部在老太太院子里吃,一来热闹,二来寓意团圆。 陈府向后辈发放的年物也都是些好东西。 陈锦得的是一对玉如意,老太太亲赏的,否则这样的好东西只怕落不到她头上。老太太让她夜里不得安枕时将这玉如意放在枕边,有助睡眠。 陈锦谢过了,让音夏将如意好好收着。 除了陈淑和出嫁的陈茵,陈府诸人都到齐了。 老太太因问陈淑怎么没来,莫氏说不到两句便哭起来,左不过就是她家淑儿命不好时运也不好云云,惹得老太太一阵烦厌。她都已经没有再追究丫头的命案了,他们就该知道回门自省,现在倒好,这些人一个一个似不知道自己犯下的是怎样的罪孽,还敢在她面前诉苦。想到此,老太太便是多一眼都不想再看到莫氏了。 陈锦的手近日也已拆了布,卸了夹具,那十指看着虽是伤痕累累,但到底伤口已经愈合了。老太太近看了,说道:“这十根手指头若是留了疤就不好了。”转头让钟大夫一定好好照看着。 钟大夫将身边的墨童推出来给老太太请安,拱手道:“老太太放心,我这徒儿年纪虽小,但天赋极高,这次由他陪着二娘子回徽州,路上定会将二娘子的手将养得好好儿的。” 老太太看了眼墨童,苍老的眼中一片清明,半晌才道:“钟大夫推荐的人老身自然是信得过的。”又对墨音道:“就请墨大夫多多费心了。” 墨童弯腰打揖,脆生生的声音配上少年老成的口气,道:“我一定会尽心的,请老太太放心。” 到了年初五。 此次回徽州的一应事物全部准备妥当了。当晚陈夫人来陈锦的小院儿,将一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交到她手里,说是路上防身用。 说到底,就算有陈知川和陈珂同行,陈夫人对陈锦此刻去徽州还是十分的不放心。 她与陈知川虽是多年夫妻,但也深知丈夫对那江湖术士的话深信不已,她出自书香门第,自小与男儿一起读书识字,自然知道有些事不能干涉太过,所以对于陈知川的心思,她知道却从不左右,因为深知就算闹一场也改变不了什么。 陈珂倒是个放心的,从小也喜欢锦儿这个妹妹,但仍旧担心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那日我替你挑的那两个长随可还满意,不如此次就带上他们吧。”陈夫人对陈锦说道,脸上映着浅黄的灯光,多了些怜爱之色。 陈锦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陈夫人摸摸她的长发,又道:“我想想还有什么是需要带的。”说完认真的回忆了一下,陈锦见了,笑道:“阿娘不需要为我操心太过,此次去徽州不过一月时间就能回来了,何况有阿爹和大哥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陈夫人心里何尝又不明白呢,只是她这一生就两个女儿,自小就是捧在手心里疼着长大的。一直以为大女儿嫁了个良夫佳婿,哪知竟然这么短命。小女儿的手又因这件事受了伤,若不是老太太怜惜,还不知能不能恢复如初。 她的锦儿长到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她,只要一想起从京城到徽州这遥远的路程,陈夫人心下便不得安宁。总觉得这趟旅程会出个什么事情,一颗心七上八下无处着落。 陈锦握了陈夫人的手,保证道:“阿娘,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的回来。” 听她这样说,陈夫人心下稍安,又叮嘱了数句,才带着丫头走了。 陈锦将她送至院门口,陈夫人回身替她理了理衣领,眉宇间虽有有愁容,但比先前舒展些了。陈锦看着她,说道:“女儿离开的这段时间,阿娘要保重身体,若是大姐回来了,让她安心呆在家里便是,外头的那些个闲言碎语不必入心,毕竟,这日子是要自己过的,与旁人没有干系。” 陈夫人听罢,爱怜的抚了抚陈锦的脸,眼波温柔似水,“我的囡囡长大了。你自小性子便弱些,那时候你被陈淑欺负了,总是茵茵给你出头,现在茵茵出了这样的事,你把姐妹情分看得这样重,阿娘很是高兴。咱们陈家的生意虽然做得大,家境也厚实,但阿娘平生最大的心愿只是想让你们平安喜乐,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陈锦静静听着,心里一酸。 她手上沾满人血,多年厮杀争夺早把一颗心练成了铁石般,陈夫人这番话语虽极是寻常,却让她产生了一股陌生的情感。 她前世未能得到的亲情,没料到在这一世与之不期而遇。 何其幸也。 陈锦躺在床上,很久都没能入睡。 想起从前的很多事,她最近其实已经不常想起了,那些前尘与往事,就像落地为尘的雪,时间久了自然就淡去。 只是今日陈夫人临走时说的那些话,让她开始努力的去回想前世的自己,还未随师父远走的自己。 她是家里处于中间的孩子,不大不小,不尴不尬,从小甚少得到关注。又因家里穷,生得也不好,不被喜欢也是常情。 她记得她还很小的时候,便帮着阿爹阿娘做活了,打猪草,放牛,生火煮饭,她穿着补了很多补丁的衣服,每日脸上都有未洗净的煤灰,邋遢极了。 她上面的两个哥哥比她年长好几岁,但是他们也不喜欢她。他们喜欢的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她的妹妹。 她竟忘了他们的名字。 她想了很久,只想起他们共同的姓氏,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正文 第三十九章远行 第二日,陈锦睁开眼,只觉身子疲累不堪,想是昨夜一夜未能入眠的关系。 音夏进来打起帘子,陈锦因问什么时候了,音夏回道:“辰时。姑娘怎么不再睡会儿?虽说今日便要出发去徽州,但老爷一早交代下来,不必赶早。” 陈锦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瑞儿端了脸盆进来,伺候陈锦洗漱。 瑞儿说:“姑娘,我们要不要把阿风姐姐一起带上啊?若是路上没有好吃的东西,阿风姐姐可以做,岂不方便?” 陈锦说道:“此刻回家虽说是祖母允准了的,但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为好。阿风是个稳妥的,音夏此次随我去了,家里总得有人看着。” 瑞儿哦了一声,颇为失望。 陈锦见了,笑道:“这么舍不得阿风?不如你也留下来看家吧。” “不不不,”瑞儿把头摇个不停,“我更舍不得姑娘,我要跟姑娘一起去。” 音夏把水端出去倒了回来,正听见瑞儿这句,玩笑道:“前几日不是还对侧院那块地心心念念的吗?现在想起要姑娘了?” 瑞儿嘟起小嘴,一脸委屈,“府里很多姐姐都说那地下有宝贝,就连在府里呆了很多年的老嬷嬷也这样说过,而且,我那日真的挖到宝贝了,姑娘也看见了。”说完看向陈锦,希望她替自己作证。 陈锦道:“我那日也说过,此事不要再提。” 瑞儿见她脸色十分平静,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当下道:“瑞儿再也不说了。” 小丫头来回说早膳好了,音夏让端进来,几个丫头端着托盘进来,不一会儿,外间的圆桌上便摆了几样开胃小菜及糕点米粥。 陈锦自手上的布条拆过后,便坚持自己进食了,害得音夏与瑞儿常常在旁边干着急,生怕那握筷的手一用力,伤口又得崩开流血。 毕竟伤了筋骨,即使拆了夹具亦得好好将养的。陈锦明白,但她也明白,自己再这样下去便要废了。 所以初时用力的疼都忍着,到现在过了这几日,倒像是习惯了,没先前那般折磨。 用了饭,陈知川近前的长随大余过来,问音夏一切可收拾妥当了。音夏说早早便收拾好了,大余便道:“老爷与大爷已往大门去了,请姑娘也动身吧。” 音夏应了,回来把这话告诉陈锦。 陈锦也不耽搁,带着音夏与瑞儿两人便出了院子,她们虽是三人出行,带的东西却不多,统共两只稍大的箱笼,并一个音夏贴身带着的小箱子。 陈锦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又叮嘱一番,陈锦一一应了。 到了西府大门,见陈知川与陈珂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墨童站在两人身边,虽只是个孩童,气势上却完全不输分毫,陈锦看了他一眼,上前给陈知川与陈珂请安。 陈知川表情淡淡的,只略微点了点头。 陈珂倒是很高兴看到她,关切道:“现在天还是寒冷,锦妹妹这手要不要用东西包一包,别受了寒。” 陈锦笑道:“多谢大哥关心,我觉得这手好很多了,马车里比外头暖和许多,在车里无大碍。” 陈珂点点头,看着她嘴角那一抹恬静释然的笑,愈发觉得这个妹妹跟天仙似的。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色的衣裳,外头罩一件同色的厚披风,精巧的下巴被披风上的大毛领遮住了,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淡然无波,小巧的鼻子偶尔耸一耸,十分可爱。头上梳了一个简单的髻,余下的长发自然披洒肩头,髻上插了一根羊脂白玉素钗,衬得整张脸愈发娇俏动人。 陈珂看了一眼,心里感叹道,如今锦妹妹刚及笄便有如此容貌,等她再大一些,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见二人聊得投契,又见众人行李都装上了车,陈知川轻咳一声,“出发吧。” 陈锦带着音夏、瑞儿上了前面的青油黄顶马车,想着墨音还小,骑马大有不便,对音夏道:“去跟阿爹说一声,墨童年纪还小,又是大夫,就来咱们这里挤一挤吧。” 音夏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对陈锦道:“墨大夫说男女有别,就不过来了。老爷一早给他备了另一辆马车,就跟在咱们后面。” 陈锦听罢,只点了点头。 马车外传来陈知川的说话声,拉车的峻马发出几声低低的嘶吼,然后车轮开始磨着石板路往前行去,陈锦打起车帘一角往外看,西府的门匾渐行渐远。 陈知川与陈珂每年都要回徽州,所以路线是固定的。此次亦是延着先前的路线行进,也算是轻车熟路。 瑞儿长这么大没去过远的地方,初时的新鲜劲儿让她一路上欢呼个不停,待这劲头一过,整个人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 从前随元修远行,都是骑马,如今坐在马车里,才发现有多轻松自在。陈锦乐得安宁,无聊时让音夏讲些民间趣事来,偶尔音夏也与瑞儿演些话本上的段子来逗她开心。 不知不觉这日竟已到了盐田城。 盐田乃官盐运输重要渡口,每日有大型船支停泊,装货、卸货、采办补给,十分热闹。盐田亦是各地商人聚集之地,此地有全国最大的商号、钱庄。往来旅客亦喜欢在此停留,只因这里不仅商业繁荣,更有盛产美人的传说。 自京城出来,他们逢夜住店,白昼行路,虽说并未赶时间,但走得还是很匆忙。到了盐田,陈知川决定在此停留一日,与陈珂说了之后,陈珂自然满口答应,他有一好友家住盐田,许久未见,正好能趁此机会叙叙旧。 大余与东远先行前去安排,这里陈知川与陈珂带着陈锦及墨童几人慢悠悠入了城,城中繁华程度与京城竟不相上下,一条河自上而下将整座城分割为二,河这边商铺酒楼钱庄林立,河那头竟开着大大小小数十家妓馆。 此时尚在白日,妓馆大多大门紧闭,街上一片冷清。 瑞儿张圆了小嘴,回身对陈锦道:“姑娘,这里……这里竟将那等地方开在这样显眼的地方,真是……”真是什么,她竟找不到词儿来说了,一时闭了嘴。 陈锦笑了笑,妓馆这种地方其实她还挺喜欢逛的。 毕竟你若想要迅速地了解一个地方,消息来源绝佳之处除了酒楼茶肆外便是这儿了。 正文 第四十章历王慕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停下。 驾车的小厮在帘外道:“姑娘,到了。” 音夏与瑞儿两个先下了车,搬下脚凳,陈锦下了车,随陈知川及陈珂进了眼前这家福安客栈。 这客栈占地极大,是一个四合的院子,进了前院小楼,立刻有堂客小跑着过来招呼。陈知川与陈珂、墨童的房间在东厢,陈锦的房间在更里面的后院,店家体贴,后院里住的皆是女客,倒也方便。 推开房间的窗户,外头一个干净的小院儿便展于眼前,院角的榕树想来有了些岁数,树杆粗壮,要一人合围才能抱住。小院外一条长街,此时街上只三两行人走动,很是僻静,陈锦立在窗前,静眺远方。 音夏将行李打理妥当,走到她身后,道:“快到午时了,姑娘是下去大堂吃还是让人把吃食端进来?” 陈锦道:“下去吃吧。” 于是带着音夏瑞儿两个往前院小楼去。 到得前院,东远早早迎上来,将她带入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陈知川与陈珂已然入座,墨童坐在陈珂旁边,陈锦给陈知川施了礼,这才在与墨童隔了一把椅子的位置上落座。 陈知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吩咐人上菜。又让大余等带着东远音夏等人去另开一桌,这里厢房内只剩下陈锦四人。 陈锦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握着茶杯的十指纤细如旧,因今早出发时墨童刚给她上过药,伤痕上抹了一层药膏,看上去更有些惊心。 陈知川沉吟道:“近来这双手可还疼得厉害?” 陈锦回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知川本以为她会借此与自己诉苦,没成想只得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略一皱眉,又道:“这一路走来可有什么不适应?” “没有。” 陈知川一滞,已明显感觉到了陈锦对他的疏离。他虽然因为那句断言对这个女儿自小便不太关注,但每每见到,陈锦想与他说话又怕说话的神色他还是看在眼里,如今难得他放下心中芥蒂关心于她,她竟这样敷衍了事。 陈知川心中冷哼一声,不再问下去。 陈珂见陈知川面有愠色,忙出来打圆场,因对陈锦道:“我下午要去会友,锦妹妹可要同去?” 对于陈珂的广结好友陈锦早已略知一二,此时听他这样邀请,想着在客栈呆着也是无趣,说道:“好。” 陈珂见她答应,不知为何心里竟欢喜得很,转头对陈知川道:“二叔,我下午便带锦妹妹出去了,二叔请放心,我一定会把锦妹妹安然无恙带回来的。” 陈知川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饭后,陈锦回屋小憩,起床时已是未时。 音夏自外间进来,伺候陈锦穿了衣,到得客栈前院,见陈珂已等在那里,陈锦四下未见墨童。东远回道:“墨大夫说要在房里研习医理,便不同我们去了。” 陈锦点点头,回身上了马车。 待陈珂与陈锦走了,大余敲了陈知川的门。 陈知川正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大余进了屋站在他身边一臂之远。陈知川未开口,他也未说话。 半晌,陈知川问:“他们去了哪里?” “慕府。” “哪个慕府?” “历王慕府。” 陈知川沉默。 大余低声说道:“大爷在外奔走多年,认识慕府中人也不足为奇,老爷无需多心。” 陈知川哼了一声,“历王慕府那样的人家,子弟虽众,但个个有傲骨风姿,陈珂虽为人稳重妥帖,但要入他们的眼还欠缺一些资格,这其中除非有朝中亲贵牵线,否则他如何能够结识? 坊间早已在说,他与二太子走得极近,若有朝一日,二太子登上大宝自然是好,如若不是,与他绑在一处的陈珂,以及陈珂背后的东府,甚至整个陈家,都会有灭顶之灾。” 大余未吱声。 陈知川叹口气,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 大哥英年早逝,陈珂又是大哥唯一的儿子,加之陈知川自己膝下无子,对陈珂便多了份别样的期待。陈珂从小养在阿爹身边,为人处事自是极为稳妥,只是如今的京城,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三位太子之争已日渐显出端倪,圣上年纪虽然不大,但孩子却已大了。 陈知川的思绪犹瞬飘出很远,过了很久,才淡淡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答应与陈珂来会友,陈锦没有想太多,纯粹是想出来走走。 当慕府大门自掀开的车窗外映入眼帘时,陈锦怔了一怔。 朱红大门前两尊威武雄狮眦牙裂嘴,好不神气,仿若当年被囚于阶下的慕府三公子慕云阴,那般桀骜不驯,那般傲然冷漠,满嘴血污亦挡不住他内心悲愤,冲着台阶之上的元修道:“其身不正,其心不善,其罪当诛!” 元修恨极,当着百官的面也只能将攥紧了的拳头暗暗缩在宽大袍袖里。 慕家善出忠臣良将,有先皇亲赐慕王府,权贵逼人,慕家的儿郎们却不以此自恃,个个骁勇善战,替皇帝镇守江山,护百姓于水火之中。 所以元修不敢当众将他杀了,甚至连慕云阴骂他,也不能还嘴。 彼时,她是元修的影子。 一把例无虚发的刀。 天牢里终日见不得天日,阴森而潮湿,地缝中长满了青苔,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很低很低的声响。 “你来了。” 牢房中的青年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悦耳,教听的人不由自主地要放松心情。 她走到门前,隔着一道栅栏看他。 青年回过身,打量了她片刻,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跟错了人。”他这样说。 语气笃然坚定,仿佛他这个外人竟比她自己还要看得更透彻。她闭口不言,他又道:“你是来杀我的?” 她杀过很多人,好的坏的,温和的残暴的,年轻的年老的,从来眼都不眨一眨。面对这个男人,竟有一瞬间下不去手。 青年看着她,目中浮起点点笑意,“舒展,若我能早些认识你该多好。” 她喉咙发紧,很久才开口道:“为何?” “我会让你活在光明之下,而不是一个暗夜里的影子。”青年看着她,目光灼灼,流光溢彩。 那光芒太刺眼,她别过头,说道:“要我动手吗?” “哈!”青年仰头大笑,笑得整个牢房似乎都在震动,尔后她听见他说道:“舒展,在你心里,是否只有元修一人?即使他弑父杀兄,残暴不仁,你这一生都要誓死跟着他?” “为何?”她问。 征战沙场的将军脱下一身戎装竟秀气得好似文弱书生,书生看着她,目中似有千重山万重水,复杂得难以分辨,尔后他道:“我已见过你绝色英姿,如何还能忘却?” 听他这样赞美,她只觉心中酸涩难当。 自古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你可会记得我的名?” “会。” “好。” 走出天牢时,外面阳光正盛,她回头往来时的路看,牢狱深深,望不到底,似有魑魅魍魉游浮于灰尘之中,恐怖至极。 那青年将军横剑自刎,死时嘴角竟是带着笑的。 他说他一生保家卫国,戎马半生,原想儿女成群孝顺父母,不料一朝失势,竟落得如此境地。如此也好,如此,便能安心的睡去,再不担心边关垂败,外敌入侵。 越想,脚下步伐越是虚浮,身边的小太监一脸惊恐的看着她,“大人,您没事吧?” 她转头看他,看见他瞳孔里面无表情的自己,似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渐渐崩塌、溃散,如每年的最后一场大雪,来势汹汹,收势却内敛,一眨眼,一转头,便是满目苍荑。 正文 第四十一章惊马() “姑娘,姑娘!” 陈锦回过神来,见音夏与瑞儿正担忧的看着自己。 音夏道:“姑娘,你没事吧?” 陈锦摇摇头,“没事。去跟大哥说一声,我想四处逛逛,便不随他进去了。” 那一扇朱红的门扉依旧鲜明,不似多年前那般颓败破旧,她怯了,在这什么都还未发生的现在,不敢走过去,更不敢直面这个叫慕云阴的青年。 慕云阴死后,她常常自梦中惊醒,醒来发现衣服一片濡湿,再不能入眠。自我怀疑从心底深处不断疯长,像缠住行人脚踝的繁茂水草,仿若在拉着人往下坠,直到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咱们都到门口了。”瑞儿小声嘀咕道。 音夏虽然觉得奇怪,到底是依言去了。 慕府门前,陈珂正与迎出门来的慕云阴说话,听音夏回了话,眉头一皱,“锦妹妹可是哪里不舒服?” 音夏道:“大爷不必担心,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姑娘是头一回来这盐田城,想四处看看,明日咱们便又要启程了,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自然要不虚此行的。” 陈珂还没说话,慕云阴先笑了起来,对陈珂道:“想来令妹是害羞了,到底是姑娘家,这也是常有的事,便让她去吧。” 陈珂也没再说话,只叮嘱音夏好生伺候,转念一想,又让东远跟着,这盐田是繁华热闹,但正因了这份热闹反而更容易出事。 这里音夏与东远辞了陈珂与慕云阴,音夏上了马车,东远骑马跟在后面。青油黄顶车自慕府门前过,轻风掀起车帘一角,露出里头姑娘家精巧白皙的下巴,以及那抿成一线的红唇。 慕云阴眼力极好,帘子掀起那一刹,看见安坐于车内的少女转过头来,清浅眸光自他脸上一划而过,不放肆,不张扬,只是淡淡的,沉如水。 轻风东送,车帘重新垂下,将所有一切隔绝在外。 待再看时,只徒留马车远去的身影。 这一下午,陈锦只让马车延着盐田渡口一路走,偶尔停下来,也不下马车,只在车里,掀开帘子看看外面。 音夏心中泛起担忧,不知姑娘这是怎么了,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好好儿的,却也不敢多问,深知姑娘不想说的事,就算旁人再追问,她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瑞儿是活络的,见陈锦不言不语的,便道:“姑娘想吃小食吗?瑞儿去给你买来。” 不远处确有小贩支着一个卖糖糕的小摊,摊前围着几个扎着小辨子的孩子,手里捧着一、两文钱,眼馋的看着小贩手里的糖糕。 这丫头怕是憋坏了,陈锦道:“也好,你便跟音夏去买吧。” 瑞儿拉着音夏欢欢喜喜的下了车,这里陈锦靠在软枕上,闭眼假寐,这一路离徽州越近,她的心便越不能平静,真相就在前方,只要到了徽州,一切都将揭晓。 她按捺住波动的心绪,长长舒了一口气。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人们的叫喊声,陈锦伸手去掀车帘子,手还未沾到分毫,只觉马车开始剧烈晃动,身体瞬间失去着力点自榻上摔了下来,好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这一摔倒不打紧。只觉马儿嘶叫着朝前奔去,速度极快,陈锦花了些力气稳住身子,估计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吓,所以发了疯。 她手还未大愈,此刻用力抓住榻延时只觉得疼痛无比,陈锦咬紧后槽牙,将身体撑起来,风将车窗帘子扬起来,只见外面的景物正在飞快地往后退,她探出头去,看见马车后方是骑马追来的东远并两个长随,前方是盐田渡口未设栅栏的河道,照这个速度冲过去,她会掉进盐田河。 这条河宽且长,又因近日雨水频繁,河水湍急无比,别说她现在丝毫不会武功,即使是前世,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安全无虞。 思忖了片刻,她定住神,掀开前方的车帘,双手护头朝外猛然一跳! 跟在后面追的东远及两个长随只见一团影子自马车内飞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头撞在路边的柱子上,便趴着不动了。 待认清了那个昏过去的人是谁,东远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从马上连滚带爬的跑过去,将人扶起来,只见陈锦双目紧闭,脸上几处伤口正在外往冒血,嘴唇惨白惨白,仿佛已经断了气。 东远大气不敢出,心思转念间已把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菩萨求了个遍,只求二姑娘没事,否则他这条命也不打算要了,伸出两指便要去探陈锦的气息,被疾跑过来的瑞儿推到一边,音夏将陈锦自东远怀里接过,也是吓得不轻,慌乱低头查看陈锦的伤势。 脸上有几处擦伤,露在衣物外的皮肤没有明显伤痕,只是现在这个情形也不能扒了衣服看,音夏抖着手摇了摇怀中的人,叫唤道:“姑娘,姑娘醒醒。” 陈锦双眼紧闭,纹丝不动。 瑞儿红着眼瞪着东远,“你干什么?姑娘都这样儿了还不赶紧去找大夫!” 东远爬起来,依言去找大夫,跑出两步又被音夏叫住,音夏道:“我们先把姑娘送回客栈,东远你将大夫直接请去客栈里,大爷那儿你看看要不要去通知一声。” 一听她提起陈珂,东远感觉全身血液都要冻住了。爷让他跟出来就是为了确保二姑娘的安全,如今二姑娘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两个长随很快重新找了辆马车来,帮着音夏与瑞儿将陈锦扶上车,长随驾车往客栈赶。 东远在原地跺了跺脚,翻身上马,又叫另一个长随去慕府告诉大爷一声,自己则去找大夫。 正文 第四十二章惊马(二) 元徵自若水出来,并没有急着进京,随身只带了几名武艺不俗的下属并一个管家,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地走了数十日,这日到了盐田。 元徵几年前随外祖来过这里,对此处的繁华景象印象很深刻。 所以他打算在这里住几日。 随行的几人深知他的脾性,自然没有异议。 管家先入城打点,这里元徵只带了两个人随意地在城里逛,不多时,闲逛到盐田渡口。渡口处有好几只官船正在上货,卖力的汉子个个是大块头,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元徵瞧着有趣,勒马停在离渡口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骑的马是一匹汗血宝马,通体黑色,只眉心处一点红,虽是汗血宝马,那没那眼力的人光看外表却是瞧不出来,只觉得这马十分漂亮,漂亮得有点稀罕。 两名属下骑马遥遥跟在后面,警醒地看着周围。 撇开元徵皇子的身份不提,光江南若水家的名头就能让他受到诸多瞩目。此次出来,太老爷千叮万嘱,一定要护主子周全,是以他们时刻都要保持专注,害怕主子有任何闪失。 延着渡口一路伸出去,河边的堤坝上全是兜售各类小玩意儿小点心的摊子,有那顽皮的小孩儿,你追我逐,倒是不怕掉进湍急的盐田河里。 一个青油黄顶的马车在来往行人中略有些扎眼,马车是极普通的,不凡的是拉车的那几匹骏马。元徵微眯了眼睛,往那处多看了两眼。 只见两个小丫头从马车里钻出来,结伴往一处卖糖糕的小摊子去了,两人在摊子前比划着,仿佛对于买哪一块很是为难。 马嘶声突起。 元徵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顶青油马车,拉车的马不知为何突然疯跑起来,速度极快,眼看着撞飞了几个沿途的摊子,路人躲避不及,跟着被那马撞飞了。 身后的两名属下见此变故,立刻驭马上前,分别立于他身侧,此处闹市,除非有人使了手段,否则那马不会无缘无故受惊,此处必有猫腻。 仿佛受了那几匹拉车骏马的感染,胯下的汗血宝马突然躁动起来,元徵伸手轻拍了两下马头上,那马才稍稍平静下来。双眼环视四周,只见两个青衣男子正挤出看热闹的人群,朝反方向走去。 便是这两个人做的手脚了。 再看那飞奔的马车,几个长随打扮的人骑马追在后面,更远处,方才那两个买糖糕的小丫头哭喊的拼命往前跑去,试图追上那辆马车,只怕马车里坐着家里的小姐,这小姐若是有什么闪失,回去可不止脱层皮那么简单了。 眼看着那马车要冲进盐田河里了,一道淡青的身影自马车中飞了出来。说飞有些夸张,但那身影冲出的速度也极快,双手护着头,整个身体呈一种蜷缩的姿势,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撞在路边的桩子上,头一歪,晕了过去。 元徵目光一顿,瞧出是个姑娘。 但因隔得远,对方的脸却是看不真切,只见雪白的脸上几点刺目的红,看来伤得不轻。 元徵收回视线,言道:“走吧。” 说罢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马车快到客栈时,音夏说从后门进去。 这客栈四面合围,陈锦住的后院另有一个小门,平时都是上了锁的,音夏让瑞儿先去通知二老爷,让他知会堂客把后院的小门开了,放他们进去。 姑娘出事虽是意外,但也不能搞得人尽皆知,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马车在小门外等了片刻,门锁咔嗒一声开了,大余和瑞儿奔出来,将陈锦合力扶进了房里。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陈锦,瑞儿啪答啪答地掉眼泪,早知道她就不去买什么小食了,都是她任性,还把音夏姐姐也拉走了,害姑娘一个人呆在马车里,这才出了事。 音夏见了,说道:“瑞儿快别哭了,出去打盆热水来,我给姑娘擦擦脸,顺便看看身子上还有没有伤。” 瑞儿应声跑了出去。 大余不便入内,站在外间,说道:“老爷外出会友了,我已派人去通知,应该很快便能赶回来。音夏,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了?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呀。” 音夏看着陈锦受了伤的脸,又瞧见她重新肿起来的手指,鼻子一酸,“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待她与瑞儿买好了糖糕,一回头,只见载着姑娘的那辆马车飞快的跑了起来,拉车的两匹马皆是良驹,平日里温顺得很,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发了疯似的往前跑,仍东远和长随在外面苦追都没追上。 若不是姑娘当机立断自己从马车里跳出来,此时恐怕早已被盐田河的河水给冲走了。 大余听罢,没再说话。 正巧墨音进了屋,手里提着个小箱子,直接进了内屋,音夏见了他,这才想起他们本来就带着个大夫,刚才实在太过慌乱,竟忘了墨童的存在了。忙起身让出位置让墨童给陈锦诊治。 墨童坐在床延上,伸手扒拉开陈锦的眼皮,又切了脉,头也未回的问音夏:“姑娘这是怎么摔的?” “马车。” 墨童回头看着她,“什么?” 音夏一咬唇,道:“拉车的马发了疯,姑娘从马车上自己跳了下来,摔在地上昏过去了。” 墨童重新转过头去,让音夏把陈锦的前襟解了查看伤势。虽说大夫看病诊治本不该避嫌,但陈锦到底还未出阁,所以音夏一时有些犹豫。 墨童见她面露难色,心下有些不悦,沉声道:“人命关天,你竟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待你家姑娘升了天才来后悔?” 音夏被他这一声势吓了一跳,忙上前依言将陈锦的衣襟解开,墨童查看一番叫她把衣襟重新扣上,道:“只是些擦伤,骨头完好无损,吃几副药压压惊。” 音夏点点头。 大余站在外间,听到墨童的话,不由舒了口气。 正文 第四十三章惊马(三) 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走得急,而且不止一两个人。 大余料想是二老爷回来了,接出房门,迎头却见大爷一脸急色的上了楼,身边还有一位长相秀气斯文的锦衣青年,见大爷跟在青年后面,大余忙恭身请了安。 陈珂对他道:“这位是慕公子,因听说锦妹妹受了伤,慕府上正好有大夫,便带了来,快让大夫给锦妹妹看看有无大碍。” 大余道:“墨大夫也在里面。” 陈珂一拍头,对身边的青年道:“这一着急起来倒忘了,咱们随身本就带着一个大夫,无事,慕府的大夫医术也是一绝,让两位大夫一同看看也无妨。” 大余忙将大夫请入内,让音夏伺候着,自己则退出来。 陈珂因未见陈知川,问大余:“二叔不在吗?” 大余恭身答道:“老爷出去会友了,我已经让人赶着去通知,相信老爷很快便能赶回来。” 不知是对陈锦太过关心,抑或是素来知道陈知川对陈锦向来不太上心,陈珂当下有些不悦,也不说话,只着急的看向屋内。 大余见了,轻声道:“大夫诊治或许还需一些时间,不如老奴先让人在大爷房里摆了茶点,让这位爷先歇一歇。待有了结果,老奴马上去禀报。” 未等陈珂回答,慕云阴开口道:“不必了,子容担心妹妹,我也很是担心,咱们便在这里等一等吧。” 大余早已猜出此人身份,心下有些骇然。 没想到这随慕大将军征战四方的慕府三公子竟是这般年轻文气,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唯有一双眼睛偶有精光闪过,随即又湮没在温和神色之中。 没过多久,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来人跑得很急,鞋子与楼梯碰撞发出“咚咚”的响声,众人回头,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端着水盆一路小跑上来,小丫头看见屋门口站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正待说话,又有人上来了。 这次来的是东远,他拖着大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上楼才发现爷已经到了,吓得两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陈珂本是气极,见他这副见了鬼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爷,大夫来了。”东远低声说道。 陈珂道:“快让大夫进去吧。”有三个大夫给锦妹妹诊治,相信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了,陈珂安慰自己。 一时第三位大夫进了屋,瑞儿端着水盆也跟着进去了。 门口一众人干站着,也不说话,场面有些诡异。当然,也只有大余一人觉得诡异,他不知陈珂与慕云阴有过命的交情,情谊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不知等了多久,慕府的大夫和东远请来的大夫同时走了出来。 陈珂忙迎上去,“大夫,我妹妹怎么样了?” 慕府的大夫开口道:“公子放心,姑娘只是脸上和手臂上有些擦伤,已经处理包扎过了,其他并无大碍。另外,姑娘这双手上的伤本就未痊愈,可得好好将养着。”见陈珂明显松了口气,大夫说道:“姑娘自疾行的马车中跳出来竟只是轻伤,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两日好生静养,墨大夫已开了方子,按方吃几日就行了。” 陈珂拱手道:“多谢大夫,东远,好生送大夫出去。” 东远依言送两位大夫下楼,楼上陈珂犹豫了一下,抬腿进了内间,见音夏正在给陈锦擦手,瑞儿站在床头,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床上双目紧闭的陈锦,墨童在窗边的小几上收拾药箱,他进来连头也没抬一下。 陈珂走到床边,看了昏迷的陈锦一眼,眉头不由皱得更深:“音夏。” 音夏一回头,看见陈珂,不知为何心里一酸,落下泪来,“大爷。” “别哭,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锦妹妹怎么就受伤了?” 音夏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陈珂听罢,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出了屋,把这事一五一十的说于慕云阴,慕云阴沉吟片刻,道:“热闹上马匹受惊是常有的事,事发时令妹身边的两个长随都不在马车边上?” 此时东远正好上了楼,听了慕云阴的问话,东远恭身答道:“当时小的在马车边上,只是恍神那一点功夫,拉车的马便跑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速度极快,根本追不上。” 慕云阴想了想,说道:“那令妹的两个丫头可有发现什么?” 陈珂摇摇头,“事发时她们正好下车去买糖糕了,什么都没有看到。你是怀疑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见慕云阴投过来的肯定的眼神,陈珂思忖后摇摇头,“不可能,我这个妹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家,性子又软,总是被欺负的那个,不可能得罪什么人,而且对方还想要她的命。” “许是我多心了。”慕云阴看着他,“只是这客栈怕是不安全了,若子容不嫌弃,便去我府上住上两日。” 陈珂叹了口气。 他们本是打算在盐田休整一日,明天再出发,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在慕府上住过也不止一两回了,倒是没有关系,但就是不知道二叔和锦妹妹的意思。 “待我二叔回来,我与他商量一下,若二叔同意,我们便去叨扰两日。待锦妹妹伤好后再前去徽州。” 慕云阴点点头。 这时瑞儿跑出来,对陈珂道:“姑娘醒了。” 陈珂长腿一伸跨进了屋。慕云阴仍站在屋外,到底男女有防。 陈锦脸色不太好,精神看上去还不错,起码脑子是清醒的,见陈珂急匆匆进来,陈锦扯出一个笑容,“叫大哥担心了。” 陈珂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看了看陈锦脸上已经不在流血的伤口,伤口不深,但加起来有三四处,看着便有些触目惊心,“今日吓着你了。早知道我就该跟着你出去。” 陈锦见他说得真心实意,不意被这份真心感染,笑道:“这本就是一桩意外,大哥何须自责。我只是受了轻伤,已经是万幸了。” 她跳车前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便是断手断脚,所以只是拼命护住了头,没想到只是这样的轻伤,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正文 第四十四章惊马(四) “妹妹平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陈珂问。 陈锦目中一抹冷星闪过,随即道:“我平日里很少出门,也从未与人结怨,我想不出自己得罪过什么人。大哥怀疑此次不是意外?” 陈珂怕吓着了她,于是笑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莫多心,这两日安心养伤便是。” 陈珂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去。 音夏服侍陈锦睡下,与瑞儿轻手轻脚的退出房门。 房里,原本闭着眼的陈锦突然睁开了眼睛。 当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来不及细想,现在她可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做下的?对付一个从未出过京城的商户之女,又选在闹市动手,只使了一点小小的手段便能折腾出如此大的动静,若是成功,便不费力气的造成了一桩意外。事后必不会有人怀疑,街上人流如织,就算是马儿受了惊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对方现在大概也知道她还没死,那么,下一次动手会是什么时候? 这样一想,陈锦心里非但没有怯意,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自她醒来到现在,每日养在深闺,当真像个只通琴棋书画的小姐,孰不知她有多想舞剑饮酒,斩雪削花。 只是她现在身子弱得很,这双手又伤上加伤,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脸上的伤虽不深,但火辣辣的疼。 她重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 待再次睁眼,外头天已近暮色,陈锦披衣下床,走到窗边,底下小院里安静如初,小院外的那条僻静长街却突然热闹了起来,白天紧闭的屋门个个洞开,门前的灯笼像汪洋大海中的渔灯,亮得刺目。 定睛去看,洞开的屋门竟是妓馆,楼前薄纱轻漫,宫灯交相辉映,二楼的围栅前站着几个柔香软玉的女子,葱白手指上拈一方薄薄的丝帕,正笑语嫣然地撩拨着路过的行人。 近日天气已在回暖,但此时还是冷,陈锦裹紧了身上的外衣,意兴阑珊的离开窗边,在圆桌旁坐下。 她没有想到凶手是谁,但她感知到了危险。 她手里转着一只空茶杯,陷入了某种沉思。 因为她突然想起江湖术士给陈锦批的命,说她有凤凰命格,虽然这后半句是她此生并不圆满,恐还有累家之祸。但是,单凭这凤凰命格四字,她便不知阻了多少人的康庄大道。 凤凰,乃皇后才配拥有的吉语。 当京朝中,有三位太子,个个文韬武略有勇有谋,所以每一个都有可能继承大统,但是需要押注,赢了输了似乎全得听天由命。 很多朝臣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会将女儿嫁给其中某位自己看好的太子,而太子为了拉拢朝臣,也乐此不疲。不过都是互相需要罢了。 便是这种各取所需,让闺阁小姐乃至夫人姨娘看到了某种希望。 所以,一旦有人传出江湖术士给陈锦批的命,陈锦便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尤自出神,手中的杯子在桌面上轱辘转个不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然后,茶杯骤然停下,她抬目,看着屋里的某处,自言自语道:“目标太大了。”所以还是想不起这个幕后凶手到底是何人。 每个想把女儿嫁进太子府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京中官员无数,那些深得皇上宠信的更是不在少数,如何筛选,如何甄别,这是个难题。 陈锦不再想下去,动身给自己添了杯茶。 正喝着,外间的房门开了,音夏走进来,身后还有墨童。 “姑娘醒了?怎么不在床上躺着。”音夏走近,担心问道。 “没事,躺久了身子软,我起来走走。”陈锦说着看向墨童,“你怎么来了?” 墨童走过来,给她切脉,待收回手后才道:“我估摸着你也该醒了,所以来看看。” 陈锦眉头一挑,“你是钟大夫的弟子,现在看倒有些青出于蓝的意思。” “师父专注医术多年,我才刚入门,尚难望其项背。” 陈锦扬唇一笑,“好好的少年郎,怎的就生了这样一副老头子的性子?失了鲜活之气,也失了可爱。” 墨童看她一眼,“墨童身为男子,本不需要可爱这种东西。” 陈锦点点头,望向他,“你可是有话要问我?” 墨童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稚嫩脸庞上浮出一抹肃然之色,“我觉得此次马惊不是意外。” 他这样直截了当倒让陈锦有些意外,沉默片刻才道:“为什么这样想?” “拉车的那两匹马是从京城出来的,这一路虽行得匆忙,但马却十分温顺,何以在盐田河边却突然发了狂?要么是有人给马投喂了容易刺激它们的食物,要么,马受了伤。” 陈锦听他说完,也并不急着表态,只道:“看你人小,知道的倒不少。” 墨童看着她,大而圆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责备之色,但太轻微了,一闪而过便了无踪影,“我读万卷书,虽不如行万里路,但千里总是有的。更何况师父也经常给我们讲外间的事,我由此联想而已。” “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陈锦说,“不如请大爷来好好说一说吧。” 音夏得令去了,没多久回来说二老爷回来了,几个人正在小楼喝茶。 陈知川回来不是先来看这个女儿,倒是急着去抱慕云阴的大腿,真是……陈锦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只对墨童说:“有一种让人闻了便会陷入昏迷的药,你可知道?” 墨童摇摇头。 陈锦说:“那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如何调配?” 墨童小脸一红,摇摇头。 他跟师父学的是救人,还没学到如何毒人那一步。 陈锦似乎早料到了答案,让音夏取来纸笔,待研好磨后,笔尖蘸了墨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音夏在边上伺候,看着纸上的字一时有些怔神。 纸上的字迹绢美秀丽,是极好看的,但是与姑娘原来的书法比起来,却多了几分气韵,她努力去回想,却似乎想不起陈锦原来的字是什么样的了。 陈锦将桌上的纸推到墨童面前,墨童引颈去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几味寻常草药,只在最末梢加了一味红觅草,耳边传来陈锦的声音:“你照这个来做做看。” “你……”墨童想问你怎么识得草药,陈锦却先一步开口道:“我自小体弱,也看过好些医术,久病成医吧。” 音夏在一旁点头,“对呀,就是现在,姑娘平日里参汤补药也没断过的。” 墨童没再问下去,拿了方子走了。 瑞儿进门与他打了个照面,步入屋内,将手里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在圆桌上,“姑娘,该喝药了。” 陈锦看着那黑黑的药汁,已预见到了它的苦涩,但还是伸手端过碗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瑞儿在边上看着,心道姑娘喝药就跟喝水似的,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厉害。 陈锦自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我有些乏了,再睡会儿。任何人来都别打扰我。” 音夏与瑞儿忙上前服侍她躺下,打下帘子后才一起退出去。 正文 第四十五章惊马(五) 陈锦的意思很明确,就算是陈知川来她也不见。 所以陈知川白跑一趟,在陈锦房门前站了片刻,背着双手走了。 陈锦听见脚步声远去,自床上起身,唤音夏进来给她找身衣裳。 “外面天已经黑了,姑娘还要出去吗?”音夏奇道。 陈锦道:“就是天黑了才热闹,咱们出去逛逛。” “可是姑娘现在还受着伤,外面又冷,还是不易出门的。”音夏劝阻的语气小心翼翼,怕陈锦一言不合又是一个眼刀飞过来。 陈锦没看她,自顾自地穿衣,“把瑞儿也叫上。” 音夏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出门唤来瑞儿,瑞儿听说要出去逛,高兴得手舞足蹈,手脚麻利的伺候陈锦穿好衣裳,又取来帷帽给她戴上,主仆三个便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栈。 东远跑上楼在陈珂耳边说了两句,陈珂朝他递了个眼色,东远会意过来,一股风似的又跑了出去,带上几名长随,跟着陈锦去了。 盐田的夜市极其热闹,放眼望去街上全是人,西域来的商人将顶漂亮稀罕的东西挂在身上,向来往行人兜售,瑞儿看中一个银制的蝴蝶,那蝴蝶本是平常物,稀罕在蝴蝶那对眼睛上,竟是用绿色的宝石点缀的,在夜色下发着莹莹光芒,十分漂亮。 瑞儿眼巴巴的看了几眼,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开。 陈锦看了心中好笑,让音夏买下塞给瑞儿,瑞儿看看手里的蝴蝶,又看看陈锦,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陈锦摸摸她的头,“喜欢的东西便要去争取,万一得到了呢。” 瑞儿似懂非懂的点头,低头把玩手里的蝴蝶。 长街正通东西,街上人流如织,故而行走速度极慢,四面都是人,想快也快不到哪里去。陈锦几人刚走了一小半距离,街边酒肆二楼处突然传来吵闹声,未等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二楼窗户内突然飞出一个物事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那物事摔在地上,发出极大的闷响,人们定睛去看,那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人! 惊呼尚压在舌尖还未吐出,一个壮汉从窗户里飞身跃下,然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壮汉脸色潮红,身上酒气熏天,一看便知是酒多了。一双芝麻绿豆大的眼睛朝人群四处瞟了瞟,然后瞟到了戴着帷帽的陈锦。也不多话,大步上前便来抓陈锦的肩膀。 陈锦早在他大步踏来时巧妙的侧身一退,壮汉扑了个空。 音夏与瑞儿急得冒出冷汗,将陈锦死死挡在身后,这醉汉分明是想调戏她们姑娘。但是这醉汉人高马大,又喝多了,岂是她们几个人能对付的,音夏心思转念间对陈锦道:“姑娘,这里危险,咱们快走!” 陈锦看着那醉汉,虽满身酒气,那眼神却分明清醒得很,哪里像是喝醉了!对方根本是冲着她来的! 陈锦没有回答,见那壮汉一抓不成,又扑将过来,还未走近,被从人群中窜出来的东远及几个长随制住。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壮汉自恃武功,与东远等人拆了几招,但最终寡不敌众,重新被压制在地。 东远走到陈锦身边,问道:“姑娘没事吧?” 陈锦摇摇头,看了地上的壮汉一眼,道:“把人带回去好好审审。” 她这句话说得极轻极淡,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会否有雨一样。东远静静听着,注意到她用的是审而不是问,也不是其他,这个字透露的讯息让东远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怪异感。 眼前的陈府二姑娘眼神太过平静,口气太过淡然,仿佛对现在发生的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故而才能这般平直无叙的说话。 东远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只看见一双如秋水般沉静的眸子,表面风平浪静,心中却忍不住去猜想那平静眼波的后面是否是怒涛翻滚。 东远微怔,应了声是,回身指挥几个长随将人押了带走。 外围看热闹的人群只当这醉汉想调戏哪家小姐,被赶来的护院长随抓住带回去严惩,待抓人的与被抓的都走了,人群便也散了。 被这样一闹,自然是再没逛下去的心情。 更何况陈锦本也不是来逛街的。 一行人回了客栈,陈锦带着音夏瑞儿回了屋,东远自然带那壮汉是去见陈珂了。听说慕家那位三公子还未走,正好,便让他们一同见见。 “姑娘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回了房,音夏伺候陈锦换了衣裳,开口问道。 陈锦看着她,以眼神询问。 音夏想了想,说道:“是不是有人想害姑娘?我总觉得今晚跟白天的事都太过凑巧了。如果真是这样又说不通,因为姑娘平日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到底是谁想害你?” 陈锦还未说话,瑞儿先叫了起来,“有人要害姑娘?!为什么?!姑娘人好怎么会得罪人呢?!” 陈锦走到桌边坐下,示意瑞儿稍安勿躁,瑞儿平复了一下呼吸,走到桌边替她倒了杯热茶,陈锦双手捧着茶杯暖手,声音淡淡的,“待大哥审完那醉汉再说吧。许是我们多心了。” 音夏听罢没再说话,只是心中仍是不安。 似乎自姑娘从狱中回来,便灾祸不断,如今手还没好又伤了脸。今晚若不是东远在,估计又得出事,音夏越想越怕,心想以后得让姑娘时刻在自己视线里,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陈知川与陈珂因为陈府的生意常年游走于各地不假,但审人这种事还是头一遭,故不知该从何下手。 一旁慕云阴大概也料想到了这一层,对陈知川拱手道:“伯父若不介意,便把人交给我,我慕府别的没有,审讯室还是有的。” 陈知川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如此便有劳慕公子了。若是有什么结果,慕公子派人通知我们便是。”陈知川对惊马一事并不太在意,而东远带回来的那个醉汉更是没有放在心上,一来他想着陈锦从未出过京城哪里有机会得罪人,二来即使是得罪了人,也不过是后宅妇人的一点小摩擦罢了,谁会费尽心机不惜自京城来这盐田动手,陈锦是他女儿,他知道她的斤两,她还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 慕云阴见他答应,与陈珂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坐多久便起身告辞。 正文 第四十六章权势滔天 陈知川要送他出去,被慕云阴再三挽留,最后陈珂将人送出去,两人在客栈大门前简单交谈了两句。 陈珂说:“我觉得此事不简单。” 慕云阴知他担心妹妹,宽慰道:“待我审了之后再说。” “那就有劳云阴兄了。”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说完,慕云阴上马,贴身长随驾着辆不打眼的马车跟在后面。 陈珂目送慕云阴走远,转身回了客栈。 “姑娘睡了吗?”问身边的东远。 “刚才音夏来说,姑娘今日乏了已经睡下,说爷如果有什么事待明日一早再说。” 闻言,陈珂犹自顿住。 半晌,他回过神来,脚步转了方向,朝自己的客房走去,“也好,便到明天吧。你把我们带来的人整合一下,分两班轮流在锦妹妹房前守着。” 东远应声去了。 这里陈珂回屋,洗漱后躺下,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陈锦醒来,起床穿衣梳洗后,径直去了客栈前楼。 音夏先去找东远,东远让堂客安排了一间厢房出来,陈锦径直上楼入了厢房,陈珂早已等在那里了。 陈锦给他见了礼,这才落座。 陈珂一肚子话想说,但却忍住了,先吩咐人上了早膳。待陈锦用过后,陈珂才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人来了?” 陈锦漱口后,手里捧一杯清茶,听了这话摇摇头。 “那你昨晚外出……” 陈锦放下手上的茶杯,也不再隐瞒他,说道:“我想着若真有人要害我,白天没害成,那么接下来肯定还有后招,所以我昨晚故意出去晃了一圈,对方还真的没有放弃。那个醉汉就是证明。自然,在醉汉的供词未出来前一切都不好说,大哥莫忧心,咱们静待慕公子的消息吧。” “妹妹,你……” 陈珂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一般的闺阁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恐怕早已吓得躲起来哭了吧,他这个妹妹倒好,非但没被吓着,反而以身试险去引对方上钩。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陈珂此刻复杂的内心。他觉得自己一直看不透这个妹妹,如今就更加看不透了。 陈锦看着他的神情,笑道:“我虽养在深闺,但平日里话本子看得不少,这事若是意外倒也罢了,若真是有人成心为之,妹妹也不能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啊。” 陈珂精神一振,“妹妹说得对。咱们陈家虽在朝中无权无势,但也不能任人这样欺到头上。对方出手便要取你性命,咱们得谨慎对待才是。等下我去将此事禀了二叔,让二叔也拿个主意。” 陈锦道,“阿爹那里先别急,待事情有了一个更明朗的结果再告诉他也不迟。” 陈珂想起二叔对陈锦的不上心,也就不奇怪陈锦会说出这样的话了。毕竟昨日得知陈锦受伤,二叔也是姗姗回迟。他是小辈,不该腹诽长辈的不是,但二叔的做法莫说锦妹妹,就连他看了都觉心寒。 “也好。”陈珂点点头,“只是最近这些时日你要多加注意,切记不要离开护卫的视线。咱们毕竟出门在外,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 “妹妹记下了。” 慕云阴的审讯结果很快便来了。 来传消息的是慕云阴身边的贴身长随卫烈,说什么也没审出来。 陈珂起身走到长随面前,“为何?” 卫烈道:“昨夜少爷审了一爷,那醉汉反反复复只说自己在酒肆里与人发生口角以致干了架,至于其他一无所知,少爷说他不似在说假话。” 陈珂皱起眉,一时没有说话。 陈锦见那长随低眉顺目的,开口道:“劳烦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昨夜辛苦了。既然话已传到,你便回去吧。” 卫烈低声应了声是,也不敢抬头看陈锦一眼,对着两人一恭身,退出了厢房。 待卫烈走了,陈珂回身看向陈锦,欲言又止。 陈锦道:“这里没外人,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陈珂走回来重新坐下,说道:“我与慕云阴有过命的交情,我相信他不会骗我,除非……” “除非这幕后的凶手是他也要顾忌三分的,他怕大哥涉险,故不告诉我们真相。”陈锦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说话时神情平淡得很,陈珂奇道:“妹妹今日真让我刮目相看。” 见陈锦不明所以,陈珂继续道:“我本以为妹妹养在闺阁中,对世事人情了解甚少,今天才知道,从前是我低看了你。” 陈锦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说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亲身经历过的也不少,所以现在就算面前有数十名刺客扑过来要杀了她,她也绝不会眨一眨眼睛的。 但这些自然是不能对陈珂说,她怕吓着他。 “我从小性子软,总是让阿娘操心,所以闲暇时倒看了几本闲书,又因上次在狱中走了一遭,竟觉得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似的,心境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通透。妹妹到底年轻,很多事也只能看表面,哪里比得过大哥行过万里路,见过无数人强。” 陈珂听她这样说,当下道:“妹妹能有此了悟是好的,人活于世,总该有个心眼儿才不至于太过吃亏。” 陈锦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两人在厢房又坐了一会儿,陈珂道:“那醉汉的事我还是得亲自去找一趟云阴兄,就算真有凶手,那凶手真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但好歹也让我们心里有个底,也才好防范。” “嗯,大哥此去也不用太过为难慕公子,只要得到我们想要的信息即可。” “妹妹放心,大哥知道分寸。” 陈珂说罢便出了厢房。 陈锦仍坐在原处,举起茶杯轻呡一口。 音夏走到窗边,看见陈珂上了马,东远及两个长随骑马跟在后面,一行人往慕府方向去了。音夏回过头来,对陈锦道:“什么人是连慕公子也得罪不起的?” 陈锦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道:“慕家一门忠良,朝廷里势力自然是强的,只是这朝中比慕家权势更大的大有人在,滔天权威下,即使慕家为朝廷洒过太多鲜血,依旧是敌不过的。” 音夏咬唇,半晌道:“难道咱们就只能这样任人算计吗?对方两次出手都没能成功,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那姑娘以后岂不是日日都要活在心惊胆颤吧?” 陈锦斜睇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怕了?” 音夏把牙一咬,突然跪下,瑞儿跟着她姐姐跪下,音夏道:“音夏不怕死,音夏只怕姑娘又像昨日那般在音夏面前生生的受了伤,但是音夏却什么都做不了。” 陈锦看着这两个丫头快要垂到头上去的脑袋,轻笑着道:“起来吧。”待两人起了身才续道:“如今慕府插了手,相信对方多少会收敛一些,至于这凶手,就算慕云阴隐瞒不说,有心查还是能查到的。” 音夏眼睛一亮,“怎么查?” 陈锦看向窗外,道:“待大哥回来听一听结果。” 午饭后陈珂仍未回来。 陈锦有些犯困,回房午歇。 正文 第四十七章逛逛 音夏和瑞儿也没在门守着,改而在外间守,一天里连续两次出事,音夏真是怕了,怕陈锦又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拉着瑞儿在外间做些小活计打发时间。 陈锦睡到未时三刻方醒,一时也没起身,闭着眼睛听窗外的声音。 小院外的那条街白天都是极静的,所以她只听到鸟鸣声,一声一声的,清脆得很。外间时而传来音夏与瑞儿的说话声,也是刻意压低的,听不真切。 就这样静静的躺了一会儿,陈锦伸手掀起床帘子,唤了声音夏。 音夏闻声走来,见她醒了,便打起帘子,将她扶起来,“姑娘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昨夜睡得足,所以现在睡不了多久。” 音夏拿了外衣给她披上,陈锦穿了鞋走到窗边去,天色还早,长街那头的妓馆没有一家开门的,如果开了,她现在倒想去逛逛。若是晚上去,妓馆里尽是些肚满肠肥的急色鬼,当真败了兴致。 “大爷回来了吗?”陈锦问。 “还没有。” 陈锦没再问,想来大哥去慕府定是还有别的事情,在那呆一天也是正常。 “接下来咱们要干什么呢?”陈锦自言自语道,声音虽小,因屋子里极静,音夏与瑞儿倒也听得一清二楚。 音夏问:“姑娘还想上街走走吗?” 陈锦摇头,“这里的街与京城的街并无二致,不逛也罢。那里的妓馆,想不想去逛逛?”说完指着长街边的某个门面,问音夏。 音夏吓了一跳,心道姑娘莫不是魔障了? 哪有大家闺秀去那种烟花之地的?这要是传出去,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音夏心有千万个问号,到得嘴边,只得一句:“姑娘好端端地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陈锦手扶在窗延上,回头笑道:“一时兴起。” 她这一笑,音夏和瑞儿同时一呆,此情此景,此等笑靥如花,怎不叫人心跳停摆?音夏到底年岁大些,只是呆呆的不说话,身旁的瑞儿不由自主道:“姑娘好美。” 陈锦摸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光滑细致,蓦然想起如今自己顶着的这张脸,是连元修都能迷住的倾城容貌,怎会不美? 前世,为了能配得上元修,她也想过很多法子让自己看上去更好看一些,但是终究没甚作用。皇宫的那些女子娇艳得像花一样,她自卑得不敢从后花园经过。 然后,陈锦入了宫。 每每见了,都自惭形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渴望美貌而不得,这一生阴差阳错的得到了,只因心境变了,觉得也不过如此。 因为无爱,所以便没了在乎。 这是对的。 她本不该为了爱一个不值得的人来委屈自己。 陈锦自窗边走回来,翻出一本书来看,过了些时日,东远来了。 陈锦自书中抬头,问东远:“可有结果了?” “慕公子不愿说出幕后之人,只说他会保姑娘平安。爷听了心下稍安,让我先回来告诉姑娘一声。” 陈锦听罢不再言语,让东远下去了。 瑞儿愤愤道:“这个慕公子真是的,既与大爷有过命的交情,为何连个幕后人的姓名都不肯说?!” 音夏拍拍她的头,问陈锦:“慕公子这是铁了心不说了,那咱们怎么办?” 陈锦笑道:“既然慕公子开了口要保证我的安全,我便相信。至少这一路是不会有人来找咱们麻烦了。” 音夏又问:“那回京后呢?” 陈锦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回京后,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音夏知道她的意思。 陈家在京城虽有些薄名,但比起那些敢光天化日动手的,又何止差了一个级别。这一路虽有慕公子打了包票,但回京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音夏又问:“那姑娘说有法子可以查到,是什么法子?” 陈锦想了想,道:“无论什么法子,对方若不想让人知道,自然也有的是法子。” 如此一说,音夏便不再多问。 不知不觉外面天已黑了,音夏让瑞儿掌了灯,料想陈锦怕也不想下去用晚饭,便让人把饭食送到屋里来。 陈锦让音夏与瑞儿一同上了桌,三人吃过饭,音夏把饭撤了,陈锦换了身衣裳准备出门。 音夏见她虽穿得规矩,但因把头发以玉冠束起来了,看上去倒有几分男子的英气,音夏道:“姑娘这是……” 陈锦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妓馆,“去逛逛。” 瑞儿把嘴张得鸡蛋那么大,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将视线投向音夏姐姐,希望她快点想办法阻止姑娘。 音夏清了清嗓子,说道:“姑娘去妓馆,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咱们可都得脱层皮啊。”说完苦着一张脸,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脱层皮是何等凄惨模样。 陈锦哪里看不出她是装的,笑了一声,道:“这有何难,把大哥也叫上。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音夏听她说起陈珂,更是把头摇得跟什么似的,一脸的视死如归,“我知道姑娘去妓馆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今天真的不行,且不说姑娘是女儿家去那种地方终归不妥,若是把大爷叫上,被二老爷知道就更不得了。” 陈锦见她都快哭了,心下叹息一声,还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想了想,道:“你去请大爷,就说我有事相商。” 音夏知道姑娘这是铁了心要去的,深知自己是拦不住了,只盼着大爷能把姑娘劝住了,得了陈锦的话,也不等人催,自个儿便急匆匆跑出去了。 陈锦见她疾跑的身影,摇头失笑。 正文 第四十八章慕四 这里瑞儿见音夏姐姐跑了,拉了拉陈锦的袖子,说道:“姑娘要带我们音夏姐姐去吗?”她对那等地方虽有些不喜欢,但却忍不住心下好奇,话本里说青楼里的姑娘也有那洁身自好的,若是才貌双绝,便是楼里的头牌,只有那得了她眼缘的才有机会做入幕之宾,所以她想跟着姑娘去看看。 陈锦瞧她眼珠子乱转,便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拒绝得很干脆:“你跟音夏呆在家里。” 瑞儿苦着一张脸,拉着陈锦的袖子撒娇:“姑娘” 陈锦不为所动,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到前面的窗边,果见音夏回来了,陈珂也到了。 陈珂听音夏说陈锦想去逛青楼,心下自然十分吃惊,转念一下,他这个妹妹胆识过人,又有头脑,绝不会随便去逛那种地方,所以只犹豫了片刻,便跟着音夏过来了。 夜里有些凉,出门前陈珂让音夏准备了一件斗蓬带上,必要时陈锦用得着。 音夏和瑞儿被留在客栈里,陈锦随陈珂出了客栈直奔小院外的那条长街,两人身边只跟了个东远,倒显得轻便异常。 因隔得近,三人便步行过去。 前有惊马事件,后有醉汉闹事,这两件事现在已经确定是人为所致,所以陈珂与东远主仆俩都格外小心,将陈锦护在里面。 陈锦神情倒是寻常,既然慕云阴保证过了,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大哥不必要如此紧张,难道慕公子的话你还信不过吗?” 陈珂一顿,说道:“那日我本想去亲审那醉汉,结果云阴兄让我不要再查,说指使的人是京城里来的,就连慕府都要让着,咱们一门商户若非要辨个是非黑白,只怕是以卵击石,唉……只怪大哥无能,竟不能为你求个公道。” 长街一旁林立的妓馆已出现在视野里,红帐青纱,好不暧昧。大红的宫灯连成一排,映着整条街上满目霞色。 陈锦看着那一排排的楼宇,轻笑道:“即使大哥今日位高权重,做起事来也得顾忌三分。这天下不是陈家的,咱们只是这诺大世间一颗再小不过的尘埃,生与死对我们来说便是最紧要的事。只要能够活下去,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陈珂哑口无言。 两次被算计差点受伤甚至没命,在陈锦眼里却只是受了点委屈。陈珂不知道她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看着陈锦被红色宫灯映红的脸颊,陈珂突然鼻子一酸。 伸手拉住陈锦的手腕,在陈锦惊讶的目光中,陈珂道:“妹妹,你虽然不是我嫡亲的妹子,但在府里我与你走得最近,也最是投缘。无论发生任何事,大哥定会保护你。”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很重,陈锦有些吃痛,但并未躲开。 因为陈珂说话时的神情很认真,一字一句甚是慎重,所以她听得也很认真。 所以她有些感动。 她心肠冷硬,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向来不多话。陈珂的话虽只有寥寥数字,却让她感到一股久违的感动。 灯光下,她看着目色坚定的陈珂,微微一笑:“我知道,谢谢大哥。” 陈珂见她笑了,心绪终于也平复下来,放开了她的手。 陈珂看了眼长街上林立着的几间青楼,转头问她,“我们去哪家好呢?” 陈锦手指随意一指,“就这家吧。” 于是三个人一头扎了进去。 一身宫装的老鸨见陈锦二人衣着不俗,后面跟着的东远看着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厮,满脸笑容的迎了过来,手里的宫扇摇啊摇,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能把人给生吞了,“两位公子,里边请,不知两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看两位公子生得这样俊俏,定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了,若是没有相熟的姑娘也没事,妈妈这里什么样儿的姑娘都有,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们没有的。” 陈珂长到这个年纪,自然是来过妓馆的,只是跟妹妹来还是头一回。听见老鸨气不喘的说了一大堆,脸上有些赦然,忙道:“给我们一间上房,不用叫姑娘过来。” 老鸨正在卖力的推销她家的姑娘如何如何好,被陈珂这话一堵,愣了一下,这才叫过一个龟公,吩咐道:“带两位贵客去楼上的兰亭居,好生伺候着。”一转头,又是那满脸的笑容,“两位公子楼上请,若是想要姑娘了,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 陈珂也不理她了,护着陈锦跟在龟公后面上了楼。 二楼一处酒桌旁,坐着几个年龄相仿的青年,几人将楼下的情景看在眼里,其中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丢了颗花生米进嘴,咂巴咂巴嘴道:“这老鸨是不是眼瞎啊,那穿碧绿色衣裳的分明是个小娘子,不过是把头发束起来了便不认得了?” “万妈妈老眼昏花,难道你今日才知道?在她眼里哪有男人女人之分,她只看得到银子。不过那小娘子长得真俊啊,看着倒不像咱们这地方的人。”另一个穿蓝衣的青年摇着手里的扇子,笑道。 刚才那人道:“确实不像,咱们这地方若是出了这样的美人儿,还不天天挤人家门上去看啊?” 一时,桌边的几人都笑了起来。 其中一人笑道:“只怕那挤上门儿去看的人也有你吧!慕四。” 称作慕四的青年又丢了几颗花生进嘴里,不屑道:“我家里大嫂二嫂便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日日都有些看腻了,何必还要苦了我这双眼。若是娶老婆,我定娶个丑妻。” “好好好!今日慕四这话咱们可都记下了啊,将来他若是失了言,咱们可就能大大方方地笑话他了。” 众人一时又笑。 慕四一双眼贼溜溜地看着对面那扇关上的房门,自陈珂踏进这里他便瞧见了,只是不知陈珂身边那小娘子的身份。他三哥总跟他说起陈珂,说得天花乱坠的,完全不把他这个弟弟放在心上,所以他对陈珂很是嗤之以鼻,今日可巧碰上了,他倒要看看这陈珂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的! 慕四将花生米扔在桌上,突然站起身来,“我去方便方便。”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转身就走。 楼梯处候着的长随见了他,忙跟上去。 慕四下了楼,从后门出去,绕着妓馆外面走了半圈,然后停下,抬头往上看,二楼紧闭的窗户里亮着灯,就是刚才陈珂与陈锦进去的那间。 慕四从小跟着慕云阴长大的,手脚功夫也是相当了得,只轻轻一提气,便纵身跃了上去,堪堪踩在窗户下面支出来的一截木头上。 手指沾了口水,往窗户纸上一戳,纸上立刻现出一个小洞来,慕四凑过去往里看,对上窗户纸里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么近的距离,饶是他也吓得惊叫一声,从上面直直摔了下来,好在下面的长随眼明手快将他身形稳住,才没摔个头吃屎。 慕四刚站稳,二楼的两扇窗户从里面推开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大器 陈珂站在窗前往下看,见了慕四的脸,不由笑道:“慕四公子,好巧。” 慕四哼地一声笑了,朝陈珂拱手道:“是很巧。”完全不提自己刚才在人家窗子外面打算偷听偷看,脸皮真是厚得无法形容。 陈珂知道这慕四少爷最是油嘴滑舌的,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回头看了眼桌边低头喝茶的陈锦。刚才他们正说着话,陈锦突然一顿,转头望向窗边,轻声道:“有人在外面。” 陈珂本不信,走过去一瞧,果真是有人,还是慕府那个混世魔王。 陈珂见他站在下面,仰起头来盯着自己,深知今晚这人是打算赖着不走了,便道:“若慕四公子不嫌弃,请进来喝杯茶吧。” 慕四果真是不嫌弃,纵身一跃,便跳上了窗柩,陈珂堪堪往后一退,他便一个闪身跳了进来。屋中央的大圆桌上,摆着一副茶具,一只茶杯里正冒着热气,慕四环顾四周,回身对陈珂笑道:“方才在外面明明见陈公子身边还有一位小公子,这会儿怎么不见人了?” 陈珂拱手道:“那是令弟,小孩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怯,我让人带他出去透透气。” 慕四呵呵一笑,显然不信他这说辞,状似随意地在屋里走走停停,实则想看看那小娘子藏在何处,陈珂看在眼里也只是笑,并不阻止。 最后慕四一无所获,便收了性子,走到桌边坐下。 陈珂给他斟了杯茶,慕四端起杯子仰头喝了,冠上的玉珠在灯光下熠熠生光,他生得十分俊俏,但因了这吊儿郎当的性子,竟是慕府里最不成器的一个。据说在府里经常被慕老爷捉去罚跪,老太太却又护着宠着,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陈锦站在内间的屏风后面,听外面慕四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传来,一时有些恍惚。 这慕家的四小公子可不就是当年榕树下引剑自刎的少年吗? 当年,慕云阴在牢中自缢,与慕云阴极其亲厚的慕四公子慕云容在盐田举兵造反,最后被元修血腥镇压。 慕云容死在宁王府,死时年仅十八岁。 至此,慕府一门男丁死了个干净,慕府一夜之间成了一座空宅。 陈锦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从质地精细的杯身上摩挲而过,她沉默着,听到外面慕云容道:“陈兄,我听说令妹昨日惊马受了伤?” 想来慕云阴带那醉汉回去审讯时被他瞧见了,陈珂想了一回,笑道:“马儿受了惊,家妹确实受了些轻伤,不碍事。” 慕云容道:“那便好。”随即又笑,“陈兄可知道户部尚书近日也回乡省亲了?” 陈珂沉吟片刻,说道:“我对朝廷之事不甚熟悉,不知慕四公子说的可是唐誉唐尚书?” “就是他,”慕云容一条腿搭在旁边的凳子上,喝了口茶,闲闲说道:“他老家在盐田,每年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祭祖,倒是比你们早一天到,这唐尚书的夫人,你知道是谁不?” 陈珂摇摇头。 慕云容抖了抖腿,道:“墨相的闺女。” 陈珂一愣,慕云容看着他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墨相他老人家年过半百才得了这个女儿,宝贝得很,向来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你们家不是也有几个妹子?是不是也如墨夫人这般受宠啊?”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陈珂一顿,笑道:“我家里祖母不爱宠着小辈,自然没有墨夫人那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慕云容笑眯眯地,又呡了口茶,起身道了句告辞,便真的跳窗走了,毫不拖泥带水。 陈珂站在窗前,目送他走远了,回身见陈锦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问道:“慕四为何突然提起唐誉和墨夫人?” 陈锦没有说话,走到桌边坐下。 陈珂皱着眉,半天没想出个头绪来,陈锦看他一眼,心道这慕四向来是个机灵的,前世在那样的环境下竟还敢举兵造反,足见胆子也是个贼大的,今日特特跑来说一说唐誉及其夫人,自然不是闲话家常的。 陈锦将茶杯放在桌上,陈珂提壶给她把茶续上,见她沉默也不再说话。兄妹俩就在这样坐着,大约坐了半盏茶的功夫,陈锦道:“天色不早了,大哥,我们回去吧。” 陈珂点点头,两人起身往外面走,下楼时,恰听得对面回廊上传来慕四的声音:“今儿要是不喝趴下,谁都别想走!” 陈珂笑着摇摇头,对陈锦道:“世族宗亲家的公子,生来是不是就这般纨绔?” 陈锦说:“这个人大哥莫要小看了,若无意外,将来必成大器。”前世因为元修上位,慕云阴惨死,慕云容年纪轻轻才死了,若没有那一桩桩事,待他长成了,自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闻言,陈珂收起笑脸,认真的点点头。 他与陈锦的角色定位十分奇妙,一方面他是兄长,理应是那个起主导作用的人,然而对于陈锦的一言一行,陈珂却十分在意,陈锦说的话他几乎是本能的接受并认可,这中间竟不需要犹豫纠结。 连陈珂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只觉得陈锦说什么都是对的,说什么都是为他好,尤其是这一路走来,陈锦遇事的冷静和从容有时候让陈珂都自叹不如,心中对这个妹子也愈发的敬佩。 两人出得楼来,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东远找了两把伞来,陈珂撑开,陈锦自然走到伞下,两人并肩往客栈走去。 东远默默地撑伞跟在后面,看见陈珂把伞往陈锦那边偏,生怕她被雨淋着了。东远心里也对家里这位二姑娘十分佩服,想起那跳马车的举动,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单凭这一点,他家二姑娘便不是寻常人。 正文 第五十章青年 从妓馆回客栈,路程不算远,但因陈锦想着心事,脚下步子自然就缓了下来,又因着下雨,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行人了,一行三人拐出妓馆所在的那条街,街市上行人寥寥,路面湿滑,路延上的灯笼一照,显得有些诡异。 东远不由自主的握住系在腰间的刀,警惕的看着四周。 陈珂抬头望了一眼,随即凑过来对陈锦道:“想不到盐田这等繁华之地,夜里竟也这样不太平。” 闻言,陈锦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想的是,对方连施两计都未能得逞,是否又另派了人来?这样的锲而不舍,连陈锦自己都要怀疑,原主从前是不是跟什么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三人小心谨慎的往前走,又走了段距离,突听马蹄声自身后传来,本能的回头去看,首先看见的是一匹通体黑色的马儿,看着极是普通,只眉心一点红。 陈锦心中一跳,微抬眼皮,见那是一行五人的马队,因在夜里,又隔了些距离,竟是看不真切对方的脸。 那马队见前方有人,便放缓了速度,只踱步着往前走。 待走得近了,陈锦方看清为首那人的脸。 剑眉星目,华服玉冠,便是在这什么都瞧不真切的夜里,也能轻易让人感受到那股子雍容华贵。 陈锦闭了闭眼睛,这便是四太子元徵了。 因果轮回,没有料到,他们竟会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相遇。 前世种种,喧嚣尘上。 前世连元庭都嫉妒的男子此刻还是青年模样,黑发以冠束之,袍袖上绣着暗金花纹,自微雨中缓缓行来,从容不迫。 通体黑色的骏马在陈锦面前停下,马上俊美无方的青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朝他们轻点了一下头,随即轻扬马鞭,远去了。 马蹄轻溅的水花在半空中旋转、飞舞,然后落下,“当”的一声将陈锦的思绪唤醒过来。她看着马队走远的影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妹妹认识他?”陈珂问道。 陈锦摇摇头,继续前行。 回去客栈时,已是亥时,音夏瑞儿都还没睡,见陈锦回来,忙伺候洗漱更衣。躺在床上,陈锦却是了无睡意。想起元修,想起元徵,想起柳杨,想起很多人。 她慢慢把双手举到眼前,就着微弱的光看它们,这双手白皙如锦,柔软娇嫩,不似她前世的那一双手,因常年握剑,指腹布满老茧,抓在手里,如粗布一般。 元修曾握过她的手,但很快便放开了。 那次早朝,她在侞门外等元修。元修迟迟没出来,她抱着剑倚在宫墙上,远远的看见一顶轿子停在宫门边上,一个娇俏的少女自轿中走出来。 然后,她看见元徵出来了。 元徵走到少女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来回揉搓,天儿这样冷,堂堂太子竟用这样的方式替那少女取暖,若是旁人见了,定要无奈的摇摇头,道一句不成体统,但在她看来,这样的元徵,这样的少女,就像戏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样,登对得很。 那双手一定很温暖,被握住的那双柔荑,此刻一定也很温暖。 她低头,看向自己握剑的手,冰冷从骨子里漫上来,整颗心都是凉的。 墨云容在妓馆喝酒,直喝到后半夜才散。 长随将人好好的送回去,刚进大门,便见宅子里灯火通明。 这宅里虽有老爷夫人老太太,但真正当家作主的却是大少爷慕云仲。 这深更半夜的不睡觉,铁定是出什么事了,长随心里打鼓,问道:“四少爷,咱们要不要从偏门走?” 慕云容喝得半醉半醒,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前厅的方向,笑道:“我乃堂堂慕家四少爷,有从偏门走的道理吗?” 长随不敢多话,扶着人往里走。 到了厅前的院子,见主位上坐着的果然是慕云仲,二公子慕云棠和三公子慕云阴分别坐在两侧下首,三人神色沉重,不知在商讨些什么。 慕云仲见庭外醉成一瘫泥的慕云容,冷笑道:“你还知道回来?” 慕云容一手搭着长随以支撑身材,一边笑道:“劳大哥挂心了,我这不回来了嘛。” 慕云仲被他这轻佻无谓的语气神态气得动了怒,说道:“你是不是要等到咱们家没了才能长点心?” “我怎么就不长心了?”慕云容无奈的反问,被慕云仲这话一激,酒已经醒了大半,“什么叫咱们家没了?咱们慕家世代功勋,谁敢?” 慕云仲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今日春风得意楼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慕云容仰头望天,当真想了起来。 慕云棠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对慕云仲道:“大哥,小四如今酒还没醒来呢,你跟他说这许多,他又能记得多少?” 慕云阴在一旁道,“小四,你今日可见了陈家兄妹?” “对呀,”慕云容挠了挠头发,问道:“三哥,我不该见他们吗?” 慕云阴瞪他一眼,“那户部的唐誉回了盐田你也是有意透露给他的?” 慕云容委屈,嘟起了嘴,“那唐誉的夫人心肠歹毒,竟去加害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也是那陈家的姑娘命大,否则这不白白丢掉了一条性命?咱们家这样的家底还不能动那墨夫人,我心里实在憋屈!” 慕云仲叹了口气,“那唐誉自然不足不虑,只是那墨夫人身后站着墨相。咱们家虽历年替朝廷镇守边防,但朝中之事还是不要插手太多为好。” “如若别人欺到咱们头上呢?”慕云容不依不挠。 慕云仲眸色渐深,“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慕云容一摊手,“现在可不就是别人欺到咱们头上来了吗?身为慕家之后,咱们非但不能伸张正义维持公理,竟还要那陈家的姑娘咽下这口气,这又是为什么?” 闻言,慕云仲沉默,过了半晌才道:“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四太子已从江南若水河畔出发进京,朝中多年来的三足鼎立之势恐怕将被打破,届时朝局如何,世事如何,谁都不敢下定论。再则,即使你告诉陈家那幕后凶手是谁又如何,陈家不过是一门商户,终究是斗不过。” 慕云容道:“起码也得让他们知道害他们的是谁,好提防着!” 慕云仲以手支头,看起来十分疲惫,慕云阴见了,望向慕云容,训斥道:“此事你不要再管,这几日就呆在府里好好思过!” 慕云容觉得委屈,但因为他跟慕云阴从小便亲近,所以愿意听他的话,当下低头向慕云仲认了错:“大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别生我的气。” 慕云容是家里最小的,自小便深受宠爱,慕云仲御下极严,但对这最小的弟弟也是没辙,只摆了摆手,“回去洗洗赶紧睡吧。” 慕云容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待他走了,慕云棠才面露忧色,道:“大哥,此次四太子进京可有皇上御旨?” 慕云仲一笑,说道:“御旨?皇上想这位四太子不知想了多少年,如今江南若水家终于肯放人了,哪里还需要什么旨意?只怕皇上狠不得亲自去江南接他才好。” 慕云阴缓缓道出这段密闻,“当年合妃娘娘被逐出皇宫,在若水家产下皇子,对外却宣称皇子早夭,合妃不久也病逝了,皇上知道后,将皇后打入冷宫,拔了朝中皇后背后的势力,虽是如此,却再也换不回合妃及小皇子的性命。江南若水家将皇子未死的秘密一直隐瞒,直到四太子长到十岁上头,若水家的家主才上了一道密折,说皇子还活得好好的,皇上当时便想去把人接回来,结果呢?” 慕云棠接过话道:“结果,若水家不肯放人,说小皇子早已改姓了若水,跟皇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皇上给气得半死,却是拿若水家没有一点办法。” 慕云仲支着下颌,眸深似海,“江南若水上百年的底蕴不容小覤,即使是皇上,也不敢轻易动他们,那可是个富可敌国的家族。” 对此,慕云棠与慕云阴十分认同。 厅里一时沉默。 外头夜色浓郁,更深露重,该入寝了。 正文 第五十一章过往如烟 次日一早,大余来说今日晚些时候起启。 陈锦应下了。 音夏和瑞儿伺候她洗漱穿衣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待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主仆三人下楼,长随迎上来接过音夏和瑞儿手里的行李,几人去前楼用了早饭,便上路了。 陈锦从京城带来的马车早已被盐田河的水给冲走了,也不知陈珂背地里做了什么,竟给她找了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来,就连接车的两匹马亦是神骏,陈锦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倒是音夏说:“大爷对姑娘这样用心,倒把姑娘当成亲妹子看待了。” 陈珂性格很直,好就是好,不好便是不好,在他心中似乎没有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陈锦并不觉得这样的性格有多好。若是有朝一日陈珂真的入朝为官,那么这样的脾性只会为他带去源源不断的麻烦。 毕竟,在官场中混的,首先要学的便是迂回。 又走了十几日,终于到了徽州。 这一路走来,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陈锦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点希翼似乎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路边地界上刻着的徽州二字让她蓦然身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 徽州是极美的。 晨曦暮色时更是纯彻。 即使后来她离开这里,去更辉煌繁荣的地方,仍觉得这里才是人间最美的地方。 自他们踏入徽州,陈知川似乎有意加快了速度,又走了半日,方到陈府旧宅。 陈家在徽州还有一些旁支,旁支的人收到陈知川让人快马送来的信报,得知他们今日会到,一早便迎出了门外。 房间是一早备下的,这一路虽是走走停停,但对现在这副身体来说还是略为辛苦,所以陈锦见完该见的人后便去后院休息了。 傍晚时婢女过来请,说是前厅给他们摆了接风宴,又是吃喝一晚上。 祭祖这种事向来没有女眷什么事,倒也正合她意。 翌日一早,用过早饭后,陈知川带着陈家众人上山去了,这里陈锦将墨童安顿好,让长随备了车,直奔目的地。 出门前陈锦未说只字片语,音夏也无从猜起,到了半路,陈锦才道:“我昨日听老宅里的婆子说离宅子不远有个叫桑芜村的,村里有户姓舒的人家做的糖酥最是好吃,平日里做的多些也会拿去集市上卖,我想着你跟瑞儿都爱吃,便去他家里买一点,权当出来走走。” 音夏点点头,“姑娘有心了。” 瑞儿在边上感动得两眼水光光,撒娇似的叫了声姑娘,直接把头俯在了陈锦腿上。 陈锦拍拍她的头,微微笑了。 两个小丫头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感动不已,竟也没发现这番说辞是有破绽的,如此也好,省得她还要再想办法给她们解释。 昔年的村落就在眼前,看着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陈锦掀开车帘往外看,村口的那条路上泥坑满地,很是难走。当年她便是从这条路走了出去,直死再没回来过。 她感觉手指在发抖,就像命运全不由自己做主那般让人心悸的颤抖。但她很快平静下来,敲了敲车壁。 马车应声而动,延着前面那条泥路慢慢往前行去。 村子里穷惯了,乍一见到这青油黄顶的马车,又见马车前坐了两个清秀稳妥的青年,一时人人引颈相看。 进了村,循着记忆往村庄更深处走去,低矮的房屋似勾起了年代久远的记忆。 她想起小时候的玩伴,一同背了篓子去打猪草,割完一篓便背回来,和着水将猪草煮好待凉后倒在猪槽里,看那些浑身发黑的大猪拱食般吃完。一家人一年到头的盼头全在这上面,所以得好好供着。 村子最后面那条河,发大水的时候总能冲上来好些鱼儿,在岸上挣扎良久被他们捡回家加餐。 她对爹娘的印象实在模糊了,拼命回想,也只能想起阿娘常年围在腰间那条看不清原先面目的围裙,以及阿爹坐在门口抽旱烟的背影。 儿时实在没有太多好的印象,所以后来索性便忘了。 马车突然停下,长随在外头道:“姑娘,前面没路了。” 瑞儿掀开帘子,外面一条小道果真是走到了底,陈锦心里一怔,起身下了马车。 记忆中的两间旧屋不在原来的地方,四周除了两堵隔绝东西的墙,便是无尽荒草,仿佛已许久没人踏足过这里了。 “姑娘,咱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音夏问。 半晌,陈锦收回目光,轻声道:“没有走错。” 瑞儿奇道:“可是这里没有人家啊,这满地的杂草都快有人腰那么高了,看起来好像很多年没人来过的样子。” 陈锦堪堪往后倒退两步,被音夏眼疾手快地扶住,“姑娘怎么了?” “无事。” 她只觉得身体一阵虚脱,像溺水般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来时的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唯一没想到的是整个舒家竟会平空消失。那么自己呢?那个叫舒展的自己呢?是不是也消失了? 陈锦抓住音夏的手臂,用力得让音夏微微吃痛,音夏看着她有些怔忡的脸,不忍心出声提醒她,只默默的陪在一边。 瑞儿想说话,被音夏以眼神制止,只得咬住唇担心的看着陈锦。瑞儿心中有些怕,这样的陈锦她是没见过的,所以倒忘记了陈锦也是人,也有失魂落魄的时候。 来时路上突然走来一个老大爷,老人手里握着柄烟枪,老神在在的走得很是缓慢。见有几人站在前面,老大爷不禁一愣。 瑞儿忙跑上前去给老大爷打个揖,道了声过年好,哄得老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又风风火火的跑回来,自马车里提出个小食盒,将食盒里的年饼糖酥塞到老人手里,嘴里道:“我家姑娘给老爷爷拜年了。” 陈锦早已上了马车,坐在软榻上,仔细听外面的说话声。 音夏上前,给老大爷见了礼,笑道:“昨日有人给我家姑娘托梦,说这村子里有一户姓舒的人家,有个女儿排行老三,是我家姑娘上辈子的贵人,所以我家姑娘今日特特起了个大早,来拜一拜这位贵人。不知舒家的人可在这儿?” 老大爷眯了眯眼睛,似乎在认真回想,过了一会儿才道:“咱们村十几年前确有一户姓舒的人家,但那家人早已没了。” 音夏吓了一跳,“这位老大爷,请问那舒家是怎么没了的?” “那年瘟疫,村子里死了好些人,大家为了活命都逃出村去了。那舒家的当家的是个固执的,说他们一家命硬,哪知竟没捱过来。” 音夏听罢,又往老大爷怀里塞了几块糖酥,道了谢后,领着瑞儿上了马车。正愁着怎么跟姑娘说呢,却见陈锦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想来也是听见外面的说话了。 半晌,陈锦抬起眼来,掀开帘子一角看了最后一眼,轻声道:“走吧。” 正文 第五十二章我从哪里来 马车如来时般晃晃悠悠地出了村子。 待走到大路上,陈锦突然说要下车走走。 音夏哪有不依的道理,把随身带着的大氅给她穿上,又把暖炉塞到她手里。陈锦站在车前,视野中一片开阔的草地,即将立春,土壤里已开始有新芽冒出来了,远远望去,一片昏黄中透着几丝不易显见的绿。 天灰色里带点蓝,没有太阳,阴沉沉的让人感觉压抑。目之所及是一片颓败萧瑟的光景,陈锦长长的吐了口气,气息与寒冷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团浓浓的白霜。 她轻抬眼眸,自天空望到脚下,终是心绪难平。 满目苍凉萧瑟,正如她此刻心境。 重来一回,她连自己的出处都没有了,舒展这个名字,似乎从她再次醒来时便不能存在了。她突然感到惶恐,那种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的窘迫让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曾经,她是不惧生死的舒展,万箭立于身前也不会眨一眨眼睛,因为那时她心安。 现在……现在她谁都不是。 她常久站在那里,似要将自己站成一尊雕像。 “姑娘,上车吧,外面冷。”音夏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轻声道。 陈锦没有回头,说道:“我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那声音极轻极浅,像在对谁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字里行间一股萧然无助溢于言表,音夏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就算是没有买到好吃的糖糕也没有关系的,她和瑞儿也不是非要吃那家人的糖糕。 音夏很是担心,说道:“姑娘是陈府的二娘子,自然从陈府来。至于该去何处,音夏觉得姑娘天生贵气,将来即使不能嫁给皇亲贵胄,也会嫁一个为人刚直坚毅对姑娘好的夫君。” 陈锦微微勾唇,“男人靠不住,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寒风从她脸上吹过,吹得脸颊已经微微发了红,她却似没有察觉,只一味笑得放肆,容颜绝色,倾城倾国。 音夏看得一呆,半晌才道:“姑娘说得有道理。” 陈锦将手里的暖炉拿起来,掂了两下,然后用力往外一掷,暖炉自手里飞出去,滚落在昏黄绿油之间的草丛里,很快便掩没了踪迹。 也不顾音夏与瑞儿的惊叫声,陈锦回身笑道:“我们回去。” 马车行到陈府门前,陈珂正带着东远疾步走出,两人手里拿着马鞭,想是要出门。陈珂见陈锦自马车上下来,面上一喜,“妹妹叫我好找。” 陈锦不明就里,东远在旁边道:“爷祭了祖回来找姑娘说话,哪知姑娘不在房中,下人们也不知道姑娘的去处,爷这里正着急呢,说要出去寻姑娘。” 陈锦道:“我只是出去走了走,让大哥担心了。” 这一路走来,陈锦虽仍是不多话,但眉宇间总似有万般愁结,此时不知是天色还是其他,陈珂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轻松了不少,脸上更是挂着一抹明妍的笑,不由跟着笑道:“妹妹可是碰着什么喜事了?” 陈锦道:“一路走回来,田里的野草开始冒芽了,我想着春天快要到了,这算不算喜事?” “自然算的。”陈珂道:“墨大夫可跟你一处?” “没有。” 陈珂哦了一声,“刚才我本也让人去请了他,结果下人来回他不在房中。墨大夫年纪小,可别走丢了。” 陈锦大概猜到了墨童的去处,只道:“他身边有长随跟着,不会走丢的,大哥莫担心。” 陈珂点点头,也不出门了,跟陈锦重新进了宅子。 用过午饭,陈锦回房歇午觉,醒来时音夏说墨大夫在外等了一阵了。 陈锦梳洗更衣出来,墨童坐在偏厅里,脚边放着一个小匣子,见陈锦进来,墨童起身见礼。 陈锦在他上手的位置上坐下,问道:“弄好了?” 墨童点点头,从小匣子里拿出一只小玉瓶来,拔开瓶塞递给陈锦,说道:“远远看一眼就行,这药烈得很。”他做出来后给马试吃过,那马刚把药丸吞咽下去,几个呼吸间便倒地不起了。 陈锦看了眼瓶口,里面躺着十几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她看完将瓶子递还给墨童,笑道:“这是好东西,你再多制一瓶,给音夏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墨童应下了,陈锦又道:“最迟后天咱们便能启程回京,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带回去?” “我今日去了趟药铺子,还没仔细看过有什么京城没有的东西。” 瑞儿在边上道:“这好办,现在就出门去买。” 墨童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了,师父他老人家平时只喜欢药材医书,我看这里药铺子里有几味药在京城是极缺的,我就买几副药材回去给他老人家吧。” 音夏掩帕笑起来,“钟大夫不亏是大夫,这爱好是可以的。” 众人说笑一回,墨童提起小匣子走了,临走前将那小玉瓶交给陈锦收着,说自己回去再做几瓶。 陈家老宅有几支旁支,人口虽不多,但到底比京城多一些。 几位堂叔都已有子女,老宅只有三堂叔住着,其他几位堂叔都在外另辟了宅院居住。陈家的生意做得大,几位堂叔底下自然也有些产业,虽不能与陈知悬与陈知川这两房相比,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望的。 三堂叔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刚满十三,两个女儿是双生子,过了年便十一了,都在陈家宗学里念书,模样倒是乖巧得很,陈锦将从京城带来的小玩意儿送出去,或许是这里没有,所以三个人倒是喜爱得紧。 用了晚膳后,陈知川说他们后日启程回京。 堂叔一家自是盛情挽留,但陈知川做了决定哪有轻易更改的,劝说了几回,堂叔只得作罢。 陈锦带着音夏瑞儿饭后消食,路过后院的六角亭,见堂叔的两个双生女儿坐在亭里的石凳上说话。 两人远远地瞧见陈锦走来,忙起身迎出亭外。 三人见了礼,姐姐陈玉性情温和,容易害羞,说话时飞快的抬头看了眼陈锦,又低下头去,轻声细语问道:“锦姐姐要回屋了吗?” 陈锦说来走走消食。 妹妹陈雪说道:“锦姐姐,我们有东西给你看。”说着热络的拉住陈锦的手往亭子里走,一行人进了亭子。 陈锦见石桌正中间盖着块红布,料想红布下便是陈雪要给她看的东西了。 陈雪先请陈锦坐下,然后掀开石桌上覆着的红布,红布下是一个巴掌大的盘子,盘子里是一串石珠。 石珠有十来颗,颗颗大小不均,最大的也得指甲盖大小,串在一起看着却很漂亮,珠子上有一层淡淡的光泽,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质地的。瑞儿巴巴儿地凑上去看,没看出个名堂来,不由问道:“雪儿姑娘,这是什么?” 陈雪笑道:“这是我与姐姐赌石赌回来的。已经让行家鉴别过了,是徽州石玉。虽然在锦姐姐眼里不值什么钱,但这是我与姐姐一番心意,锦姐姐从京城来,咱们没有什么可以送的便只能送这个,希望姐姐能收下。” 陈锦听她如此说,伸手拿起石珠,触手生凉,握在手里一小会儿,似感应到了人的体温,那珠子竟慢慢的变得热乎起来。 陈玉和陈雪坐在对面,一脸希翼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点评。 陈锦将石珠直接戴在手上,对两人道:“这礼物很好,我很喜欢,谢谢。” 闻言,陈玉和陈雪两人同时一笑,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继承着陈家人一惯漂亮的脸蛋看着十分养眼。 “等你们再大一些,可以来京城。”陈锦道。 陈雪两眼发光,重重地点头,“我与姐姐每日读书不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走出徽州去京城,虽不能像大祖父那样扬名立万,只希望能靠自己的能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说到这里,陈雪自觉失言,小心翼翼地看向陈锦,“锦姐姐,我们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不对?” 陈锦拍拍她的手,轻声道:“这种想法很好,虽身为女子,男子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眼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似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两人脸上都发着光,像夜里闪烁着亮光的宝石,光芒万丈。 正文 第五十三章陈家 因明天便要启程回京,第二日陈锦哪儿也没去,就呆在陈府老宅里。 刚用了早饭,音夏进来说陈玉陈雪两位姑娘来了,陈锦叫请进来。 两人手里各自捧了几本书,进来先给陈锦见了礼,才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陈锦扫了眼书皮,竟是账册。 陈玉见她目光落在账册上,不好意思的笑笑,声音清柔的说道:“父亲要我与妹妹学着看账册,因有些地方不明,所以想来请教锦姐姐。” 陈锦心中一笑,她前世不过一个只会舞刀弄剑的武人,哪里会看账册,这两姐妹还真是高看了她,陈锦道:“我平日里读的尽是些闲书,这帐册一类却是未曾接触过,怕是帮不了你们。” 陈玉咬住唇,低下头去。 陈锦见一向开朗的陈雪也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心中甚是郁闷,只得说道:“我虽帮不了你们,但可以跟你们一起看账,权当学习吧。” 闻言,两姐妹才高兴起来。 陈锦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哪里是来请教她问题的,分明是想跟她呆在一处。如此一想,又觉好笑,她性子坚硬,旁人很少能亲近她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重生一回,这性子也变得温和了,所以一个个的都喜欢在她身边绕。 一时两姐妹围着圆桌坐下,音夏和瑞儿端了热茶和点心上来,便站在身后伺候。 陈玉和陈雪年龄不大,看账的本事倒是有些。 陈家祖籍徽州,徽商遍地,陈家自然以商发家,陈家每代里经商能人也不少,所以陈玉陈雪两姐妹自小看账倒也属正常。 陈锦捧着热茶看了二人一眼,只见她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账册,偶有不明,便提笔在账册上记划几笔,看着颇有些账房先生的架势。 屋里十分安静,偶尔有毛豪在纸上划过的声音,陈锦捧着茶起身走到窗边的贵妃椅上坐下,临窗远眺,远山烟雾缭绕,山尖隐在云端看不真切,山上寺庙有和尚撞钟,一声一声,暮鼓晨钟,不曾断绝。 这几日天气虽阴沉,却并未下雪,所以不似先前那么冷了。 陈锦看见院门口走来一抹身影,瘦削小小的个子,手里提着个小黑匣子慢慢走进来,脸颊白皙,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十分漂亮,身上的青衣熨帖整齐,倒比那二十来岁的青年看上去更加稳妥懂事。 瑞儿迎出门去,给墨童见礼。 墨童忙回了礼。 两个小孩儿在院子里互相见礼的认真模样逗笑了陈锦,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陈玉陈雪听见她的笑声,循声望来。 只见贵妃椅上的少女眉眼弯弯,惯常清丽的眸子染上一层浓浓的笑意,不点而朱的唇像沾了蜜一般,泛着淡淡的韵泽,像玫瑰花瓣似的动人。她今日穿着淡粉色的合襟棉衣,下面一条同色袄裙,懒懒地靠在椅上,像一株安静的海棠花。 陈锦止了笑,见屋里几人都看着自己,摆了摆手,笑道:“一时高兴,倒扰了你们,我去外面走走。”说罢起身出了门去。 因陈雪陈玉在偏厅里,陈锦便跟墨童一起往抱厦去,待坐定,墨童先循例请了平安脉,才替她清洗十指并上药。 陈锦看着墨童低垂眼眸时认真的脸庞,突然问道:“你年纪这样小,便出来从师学艺,家里人可同意?” 墨童手上一顿,接着继续替她搽药,“我与阿娘住,她向来不怎么管我。” 陈锦没问他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只道:“你学了三年医术,倒也是个能吃苦的。” 闻言,墨童抬头看着她,“姑娘今日格外喜欢说话,有什么喜事吗?” 陈锦不由想逗逗他,笑道:“我平日里不喜欢说话吗?” 墨童想了想,认真说道:“也不是,只是我见姑娘这两日常笑,倒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 心事吗? 得知原来的自己不存在了,迷茫彷徨之后,心绪平定了许多,然后发现自己可以放下了,便放下了。 她唯一的师父教给她读书学武的同时,也教会她得之吾幸失之吾命,凡事莫强求莫执著,一旦强求便失了气韵,一理执著便失了气节。 前世她不曾听从师父的教诲,在元修身上耗光了所有尊严,实在太不应该。 “这手再有小半个月,便能恢复如初了。”墨童收起药箱,如此说道。 陈锦抬起双手来看,只见那十根手指已能窥见往昔的青葱嫩滑了,只是仍有些红肿,如今抹了药,手指表面像薄薄的覆了层猪油,油光水滑的。 “有劳墨大夫了。”陈锦认真其事的道谢。 墨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煞红了脸,道了声告辞,便抱起药箱跑了。 陈锦看着他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情大好。 出了抱厦,又往偏厅去。 陈雪陈玉两姐妹看账册也差不多了,陈锦请她们吃茶,两姐妹年纪不大,与瑞儿音夏倒也处得来,一时厅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到了午时,前厅来请吃饭。 因陈玉两姐妹账册未看完,饭后还要继续看的,陈锦便让他们把饭送到房里。一时音夏瑞儿出去,不一会儿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婢女,丫头们将热腾腾地饭菜摆上桌,又如来时般退了出去。 待用了饭,丫头们撤了桌,又重新上了茶水点心。 陈锦见陈玉二人还要看账,便道:“刚吃了饭,起来走走吧。久坐总归不好。” 两姐妹自然听她的,携着陈锦出了厅门,几人也没走远,就在小院里转了转。东远来时,就见陈锦与陈玉陈雪两姐妹绕着院里的榕树打转,一时不明所以,问音夏,音夏笑:“几位姑娘正在消食呢,你怎么来了?” 东远道:“明日咱们便要回程了,大爷让我来问问你们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还有没有想要带回京的东西,下午采办一并买回来。” 音夏回道:“东西一早就收好了,姑娘说旁的东西京城都有,只是给家里人带的礼物要好好挑挑。” “那姑娘可挑好了?” 音夏笑道:“姑娘可是个有准备的,自然是一早就挑好了。若等你来提醒,那还不得忙得个倒仰?” 东远捎捎头,因了上次惊马的事,他现在还有点怕见陈锦。 虽然陈锦没怪罪,见到他时也跟从前一般言语,但他自己心里有愧,每每在陈锦面前,更是不自觉地矮了一大截。 又跟音夏闲话了几句,东远才回去复命。 正文 第五十四章雨幕 这里陈锦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让陈玉陈雪重新回去看账。自己则还站在榕树下,看看树枝,看看树叶,像是在打发时间。 她现在确实闲得慌。 往日还能耍剑喝酒消遣时光,现在却只能喝茶看书赏花观树,真真无趣。 她伸手摸了摸眼前粗壮的树干,干枯粗粝的树皮自掌心处摩挲而过,手心有些微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年,她躺在路边奄奄一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她像一只濒临死亡的鱼,大张着嘴,任雨水冲刷她的脸,灌进她嘴里。 她想着,自己今天要死在这儿了,没关系,反正师父也不在了,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前路太漫长,她没办法再独自走下去了。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候突然传来的,隔着厚重的雨帘,像一道剑气,割开雨幕闯进了她的耳里。 数十铁骑踏雨而来,她感觉它们在她身边停下,马儿踌躇着,马蹄在泥水里来回踱着步,围着她打转。 她用力睁开眼睛,眼角瞧见一只银色的皂靴。 皂靴主人的脸隐在厚重的雨水后面看不真切,她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她只想躺在这里,就死在这儿,不会脏了谁的地方。 “把人带回去。”大雨中,有人出声说道。 那声音虽模糊,她却听得分明。师父说这世上的人可以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但声音却绝不会相同,她此刻听到的这把声音十分动听,即使用最华丽的词藻也难以形容。 她仍闭着眼,感觉身体腾空,被包进一块很大很暖的毯子里,她想睁眼瞧瞧,方才那道声音自头顶传来:“累了就睡会儿,待你醒了,这身上的伤便也好了。” 她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铮地一声断了,意识一弱,黑暗袭了上来。 “姑娘,起风了,回屋吧。” 音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锦定住神,将手自树干上收回,转过身道:“东远刚才来干什么?” 音夏如实答道:“来问咱们东西收好没有,又问姑娘有没有要买的东西,让采办一并买了。” 闻言,陈锦没说话,径直朝偏厅走去。 陈玉陈雪两姐妹正将账册分别码好,见陈锦进来,陈雪笑道:“往日我跟姐姐在屋里看账要看许久,今日在锦姐姐这里,竟然这么快便看完了。” 陈玉跟着腼腆地笑了起来。 瑞儿端了新沏的茶水进来,给几位姑娘各倒了一杯。 陈锦捧了茶杯,说道:“你们每日看账,可有先生教?” “没有。”陈雪摇摇头,“阿爹说,咱们徽州人有经商的天分,但也需要后天的磨砺,如今我与姐姐年纪尚轻,需得自己斟酌明白,若一早便请了先生来教,那学的也是先生已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 陈锦听罢,心道这位三堂叔虽然长得猥琐了些,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当下问道:“你们这样看账有多久了?” “我是去年年中才开始看的,姐姐比我早,是从去年年初开始的。” 陈锦去看陈玉,见她明目善睐,眉间颇多和善,说道:“待我回京,请家里的朝奉多收集一些关于账房的书籍给你们寄来。” “谢谢锦姐姐。” 二人道了谢,又吃了些茶和点心,这才如来时般换着账册走了。 晚膳陈锦是在房里用的,因今日陈玉两姐妹来,便免了午歇,一入夜便觉得困,早早上床睡了。 睡到午夜时分,幽幽转醒过来,待眼明心清时,只见床头立一个人。 因是背光站着,那人的脸瞧不真切,陈锦心下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依稀往那人脸的位置看去。 对方估计没料到她竟这样平和,身体一顿,才粗声粗气道:“你不怕?” 陈锦躺着,“怕什么?” “你的两个婢女被我迷晕了,这屋子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随时能杀了你。”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你!” 那人竟是被陈锦激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告诉你,回程的时候小心三太子!” 陈锦微挑眉头,“他要害我?为什么?” 那人继续粗声粗气,像是被她气着了,“让你小心你小心便是了,哪来那么多问题?总之在回京之前,你可别死在路上了!”说完不待陈锦说话,像股风似的跳窗走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像是极不愿意地当了这份差使。 陈锦见窗户重新合上,这才撑着身子坐起来,唤了两声音夏,果然没有答应。 第二日天蒙蒙亮,音夏便醒了过来,只觉得后颈一阵疼痛,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自己睡着前在做什么了。 瑞儿揉着酸痛的脖子推门进来,问音夏姑娘醒了没有。 音夏轻手轻脚走进内屋,见陈锦还睡着,出来跟瑞儿说小点声儿。两个丫头便在外间小声小意地说话。 床上的陈锦睁开一双清明的眼,像是半夜未睡。 音夏和瑞儿听见就要上的动静,忙进来伺候,吃了早饭后,长随将各人的行李搬到马车上,陈家旁支的人都来送行,陈玉陈雪两人站在后面一些,陈锦见她们目光切切,回身让音夏将一个小匣子偷偷送过去,便上了马车。 终归相识一场,亦是缘分。 待陈知川与陈珂提鞭上马时,已过了一刻钟了。 陈锦靠在软塌上,感觉马车开始慢悠悠地移动起来,马蹄踩在有些历史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闭上眼睛假寐,又想起昨晚床前的那个人,虽是黑夜,对方也谨慎地以黑布蒙面,想来是惯常做这种勾当的,对方提醒她小心三太子,那么,回程这一路是不是真会遇见元修? 阔别经年,不知故人可安好? 她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来。 音夏和瑞儿在旁见了,但见陈锦闭着眼,也没敢吱声儿。 回程时的脚程倒比来时要快些,才走了三日,竟到了盐田。上回在这里虽经历了一场惊险,但好歹最终是化险为夷了。 陈锦倒是没觉着什么,音夏和瑞儿却觉得这座城市跟姑娘八字不合,还是不呆为妙。但陈知川决定在这里补给食品药物,一行人便需在此逗留一日。 因陈府在盐田附近城镇也有生意,陈知川便在此与陈珂几人分道,往盐田隔壁的柳城去了。对此,陈锦无可无不可,反正她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也没有太多话要说,回程路上少几个人对她并没有太大影响。 这一日倒过得风平浪静,第二日安全无虞的重新启程。 正文 第五十五章一躲 过了盐田便是名为朔方的小镇,镇子不大不小,与其他镇子并无二致,只是最近这几日镇上来了很多外来人,个个走路轻快长相平凡,看过一眼的竟也记不住对方的长相。 陈知川本不欲在此停留,但刚到朔方,天阴似黑布,倾盆暴雨即将到来,遂命大余东远待人前去打点一切,一行人刚进客栈,水柱果真如期而至。 镇子小,客栈也不大。 一楼堂厅里统共五张桌子,有人占去了四桌,堂官儿殷切地将陈锦等人迎到那唯一的空桌旁,说菜品已经点好了,马上便能上菜。 陈锦戴着帷帽,透过白纱四周看了看,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筷子,一时间堂厅里刀光剑影,快刀利剑虽很快入鞘,但已足够让陈知川等人警觉了。 此刻他们出来,除了大余和东远两个随身护卫以外,带的几名长随也是府里武功一流的,厅里人虽多,但若真的打起来他们也未免没有胜算。 只是有女眷在场,做起事自然会有些束手脚。 陈珂担心的看了眼陈锦,想让她先回避,却听陈锦道:“大哥,刚才咱们遇见的那位公子气宇不凡,可是京城来的?” 她声音刻意压低了。 若是存心想听自然有办法听得清楚。 陈珂一瞬间像是明白了她的话,顺杆往下说:“对呀,虽只远远看了一眼,但那等气度,自然是京城哪家的公子爷了。” 陈锦话音刚落,隔壁两桌的人迅速起身,往桌上扔了锭银子,大步出了客栈。 堂官儿去收银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拔出来,哭丧着一张脸对掌柜的说:“这银子陷在桌子里了。” 陈锦目光微动,低下头去喝茶。 没多久,另外两桌也走了,这次倒没把银子打入木头里,只是人刚走出客栈,刚刚坐的桌椅便全榻了,吓得音夏与瑞儿两个失声尖叫。 堂厅里的人都走了,陈府众人终于吃了顿安生饭。 饭后陈锦回房,音夏端了热水进来,伺候陈锦净面洗手,见陈锦洗完了,忙递上帕子,好奇道:“姑娘,今日晚饭时遇见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看那气势如虹的。” “江湖人士怎么会在这样的小镇上?” 陈锦推开窗,这里不比盐田,一入夜四处都是黑灯瞎火的,只远远近近看见好些黑洞洞的房屋,像海里浮沉的朽木,死气沉沉。 “这里是江淮回京的必经之路,他们在这里实在很正常。”陈锦道。 白天遇见的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看起来像是两拔人,却偏偏在同一家客栈里吃饭,看着倒像是在互相牵制。这两拨人之所以在这里,似乎不是正巧路过,怕是在等什么人吧。 三太子元修?还是二太子元昀? 或者,有人想一网打尽,同时要了二人的命? 陈锦垂下眸子,关上窗户,上床躺平睡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一行人重新出发。走出去老远,瑞儿掀开窗帘往后看,说:“那个小镇已经看不见了。” 陈锦睁开眼,说道:“我们不日便能到京城了吧?” 音夏笑道:“姑娘可是想家了?” “想阿风做的菜。” 音夏与瑞儿笑作一团,“早就让姑娘把阿风姐姐一并带上了,姑娘却不肯。” 又走了一日,遇夜住店。 陈锦晚饭也没用,早早回屋歇下了,音夏和瑞儿担心她夜里饿着,去厨房端吃食去了。陈锦合衣躺在床上,听见楼外人声鼎沸,不知有什么热闹。 这身体虚弱得很,连走了一日竟有些吃不消。 她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听见热闹的人声中有人在说好姐姐你便从了我吧,又有人说这是我最后一锭银子,我押庄家大,一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人头昏脑胀。 陈锦再睡不下去,起身走到窗边,用力将窗一推。 隔着一条狭窄的长街,对面的赌坊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三流九等人物在里面往来切磋,有人哀样有人欢喜,好不热闹。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蹿出来,跌跌撞撞的走到客栈楼下,正对着陈锦窗户坐下。天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认出是个男子。 男子像是力歇,靠在墙面上喘气,眼睛看着长街对面,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陈锦低下头看他,只看到他坐着的一道影子。 “姑娘。”影子突然开了口,却并不抬头来看她,“若你是个胆子大的,便救我一救,如何?” 陈锦听这声音,是个年轻男子,回道:“如何救?” “我正被人追杀,再过不久他们便该来了,我想去姑娘房里一躲。” 闻言,陈锦心中好笑。 这人倒是坦率。 陈锦道:“好。” 正巧音夏与瑞儿回来,正将吃食放在桌上,陈锦将两人拉到窗前指着下面说了几句,音夏和瑞儿双目圆瞪,嘴巴更是张得像鸭蛋那么大,最后在陈锦的催促声中咚咚咚跑下楼去。 过了些时候,两人上来了,手里架着个人。 那人还能走,但双腿上两个硕大的血窟窿,正在往外冒血。陈锦吩咐把人移到床上,一面叫音夏去打水把楼梯上的血迹擦干。 瑞儿也跟着跑出去,去找墨童来。 屋里灯火尚算明朗,陈锦走到床边,低头看床上将昏未昏的男子。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鬓边已有微微白发,整张脸长得十分普通,让人过目便能忘记,此刻脸上大汗淋漓,嘴唇煞白,似是流血太多快要晕过去了。 她看见他额上渗出来的汗,嘴唇微张,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目光下移,腿上两个血洞,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已经打湿了床上的褥子。屋里开始有血腥味儿漫延,陈锦退到一旁的桌边坐下。 男子想转头,但没成功,用虚弱到不行的声音说道:“姑娘打算食言吗?” 陈锦以手撑着下巴,说道:“我已经将你搬到屋里,便不算食言。” 男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姑娘胆子大,人也有趣。” “谢谢夸奖。” 一时墨童来了,手里提着药箱。 陈锦指了指床上,墨童看过,眉头紧皱,“姑娘,他是谁?我们需要救吗?” 床上这位的身份她虽不知道,但多少也猜到了一些,若今日不救,改日等他生龙活虎了,定是要生吞了他们的。 陈锦道:“救吧,救了这位爷,他便欠我一个人情了。” 墨童听她说完,也不再废话,开始给元徵处理伤口。 那伤口极深,像是被有倒钩的利器所伤,音夏与瑞儿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出去吐了。陈锦坐在床边,维持着那个以手支颌的姿势,看着墨童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一趟下来,墨童累极,毕竟还是个孩子,终究体力有限。 正文 第五十六章感兴趣 床被人占了去,音夏原是打算再去要一间上房给陈锦,陈锦嫌天晚怕扰了别人,只让她在外间重新铺了张床睡了。 男女有妨。 音夏怕晚上有什么事,便抱了床被子缩在椅子上守了一夜。 天微亮,音夏便醒了,见陈锦还睡着,偷偷挪到里屋,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人了。出来时见陈锦正坐起来,忙道:“姑娘,那人走了。” 陈锦点点头。 半个时辰前走的,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对方怕也是想让她知道吧。 想了一回,陈锦起床洗漱,用了早饭后便重新出发。 此时虽仍在年节里,但越往后,年节的氛围便越淡,从朔方出发,越往前走,延途却越是荒凉。他们来时因赶路,倒没怎么在意周边的环境,此时掀了帘子看出去,官道上并没有几个人,官道两边都是光秃秃的,那树干的皮都给剥光了,不知拿去做了什么用途。 “今年冬天,这里连下了一个月的冰刨子,像碗那么大的,田里颗粒无收,听说很多人吃不起饭,成了流民。”音夏见她微皱着眉,出声道:“朝廷虽拨了款赈灾,但一层层扣掉,真正到百姓手里的却少得可怜,这树皮怕是被流民剥去吃了。” 陈锦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再强盛的国家,也会有流民乞丐,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事。 她早就过了头脑发热的年龄,也不是那等古道热肠的人,这些事她看见了也顶多送出几张银票子,至于其他,她不会做,也做不了。 又行了一段距离,车外突然一阵吵闹。 瑞儿掀开帘子往外看,突然回头来对陈锦说:“姑娘,外面好多难民。”音夏凑过去跟她一起看,只见她们已到了朔城的城门口了,门口那条大道上横放着一条带刺的栅栏,官兵持刀站在栅栏后面,阻止难民涌进来。 吵闹声便是从难民里发出来的。 虽有难民拦路,但陈府的车马有各省会通行书谍,官兵倒也不敢多加为难。只是入城时,终究是闹了场不小的混乱。 瑞儿在马车里吓得直往音夏怀里钻,感觉马车正被数十只手推搡着,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着也是情理中事。 陈锦面不改色的倚在榻上,有陈知川和陈珂在外面,她并不担心。 过了一阵,马车不再晃动了,瑞儿抬起小脸,看着陈锦面不改色的神情,不由羞赦难当,低头说道:“瑞儿……瑞儿给姑娘丢脸了。” 陈锦放下车帘子,笑道:“我也有些害怕,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闻言,瑞儿睁圆了眼,“真的吗?” 陈锦点点头,“真的。” 瑞儿遂放下心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 边上的音夏却沉默起来。她知道姑娘这样说只是安慰瑞儿罢了,姑娘根本就没在害怕,甚至,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兴奋,那双时常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在某一个瞬间仿佛被火把点燃,变得亮敞晶莹。音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姑娘早已不是从前的姑娘了。 她早就有了这样的认知,但是直到刚才。瑞儿害怕,她也害怕,只是碍着年龄摆在那里,不能再雪上加霜了。无意识地转头去看陈锦,音夏发现她只是安静的坐着,眼眸微垂,脸上无悲无喜,就像这场混乱离她有千万里远,她不过是一个毫无干系的旁观者。 然后,她看见陈锦抬起眼皮。 眸中华光一闪而逝,毫无波澜的脸上突然掀起些许兴奋,嘴角轻轻上扬,像看着了某种感兴趣的物什,那一瞬间整张脸浮现出来的神色如同照亮黑夜的星月,明亮却并不夺目,安安静静的,自得其乐。 “我们今晚应该会在城中留宿,城外难民太多,保不齐有那胆子大的溜进城来,你们要注意安全。”陈锦的声音缓缓传来,音夏回过神,忙点头应下。 从始自终,姑娘太过冷静,冷静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入城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余东远等人安排好了食宿,一行人在客栈大堂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 陈锦正准备歇下,瑞儿从外面跑进来,脸蛋红扑扑地,说道:“有个顶英俊的公子进了大爷那屋。” 音夏正伺候陈锦除去外衣,衣袖刚褪到手肘,陈锦按住她的手,将衣服重新合上,“出去看看。” 这客栈不比福安客栈大,整个建筑如筒子楼般,中间部门为空,四周围成一个圈,数十间客房围集而成,出得门去,便是栅栏,站在栅栏边上,能将底下大堂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上楼时还冷清的大堂此刻已坐了三桌人,看穿着都是随侍长随,腰间佩剑,目光如矩,黑靴上绣着暗金纹路,低调不打眼,只看了一眼,陈锦便猜到,瑞儿口中那位英俊公子怕是二太子元昀了。 “呀,是他!”瑞儿突然叫出声来,忙被音夏捂住嘴巴。 陈锦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张平凡无奇的脸,鬓边生出些微白发,一身普通的玄衣,站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也难为瑞儿还认得他。 底下众人皆身怀武艺,瑞儿这一声虽小,却哪里能逃过他们的双耳,一时间,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的抬起望来,音夏与瑞儿被这数十道冷冽目光逼得倒退到了墙角。 陈锦一手扶在栅栏上,却是纹丝不动。 她一回房便将头上的帷帽给摘了,此刻素着一张脸站在栅栏边上低头往下看,目光温润平和,倒像是没把这些人的气势放在心上。 众人只见一个小姑娘站在三楼栏杆旁,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裳,正微笑着看他们。心中虽讶异于小姑娘的容貌,却对她的淡然更为惊诧。 被几十双逼人的目光盯着,她竟还能嘴角带笑,只怕是个瞎子。但那眼波流转,华光灼灼,却又不是瞎子。 众人心中惊讶万分,却不愿多看,纷纷收回视线。 只那玄衣鬓白的青衣人多看了陈锦两眼,旋即低头喝茶。 正文 第五十七章两位太子 陈锦目光在底下扫了一圈,回身重新入了屋。 音夏与瑞儿两个跟着进去,房门一关,两人才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出来,毕竟是小姑娘,被那几十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看着,没吓晕过去姑且算是个胆大的。 陈锦走到桌边坐下,音夏给她倒茶,那手竟还在发抖。 陈锦见了,按住她的手,接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慢慢的饮,屋里十分安静,音夏与瑞儿退到窗边的两张椅子上坐下,各自想着心思。 陈锦喝了杯茶,听见隔壁屋里已经有了动静。 不多时,隔壁的房门打开了,人声自门外溜进来,压低了,听不太真切。瑞儿从椅子腾地站起来,看了看门外,又看向陈锦,“姑娘……” 陈锦放下茶杯,“出去看看吧。” 瑞儿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小跑过去打开门出去了。门缝开合之间,只见外头一片衣角匆匆飞过,袖口上头绣着五彩雀鸟,走动间暗金纹路泛起迷离亮光,很是打眼。 房门重新关上,陈锦低头开始喝茶。 音夏也站起来,走到陈锦身后,轻声道:“姑娘,那公子确实生得好,穿得也好。” 陈锦道:“嗯。” 音夏道:“若说贵气的公子,大爷认识的人当中,怕只有二太子了。” 陈锦道:“就是他。” 音夏诧异,随即问道:“姑娘认识二太子吗?” 陈锦垂下眼皮,呷了口茶,尔后说道:“不认识。” 正说着话,房门又开了,瑞儿像猫儿似的跳进来,转身将房门小心地合上,带着一脸的笑,沾了蜜似的。 音夏笑问:“不过是看见位漂亮公子,怎就开心成这样儿了?” 瑞儿走过来,说道:“不是一位,是两位。” “哦?”音夏好奇,“刚才明明只见一位。” “刚才大爷送那位公子下楼,刚到一楼大堂,只见一群人走了进来,人数跟那位公子带来的相差无几,大爷忙见了礼。我站在楼上,只看见是位顶漂亮的公子,竟跟大爷的朋友长得有几分相似,我听那人叫大爷的朋友作二哥。” 听瑞儿说完,音夏恍然大悟,“原来是三太子。” 在这个小镇上,一次出现了两位太子,真是百年之奇遇,音夏道:“这大过年的,两位太子不在京城,为何跑到这偏远之地来了?” 当今皇上有时候虽糊涂,但姑且还算个为民的皇帝。江淮一带今年大雪,想来元昀和元修是来赈灾来了,只是赈灾为何赈到这个小镇上,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小丫头正叽叽喳喳说得起劲,东远在外面敲门,“二姑娘,大爷让我来请你下去喝茶。” 陈锦想起东远要将她引荐给元昀的话,此刻元昀在场,元修也在,她着实不想参与其中,音夏见她神色无异,刚想回话,听见陈锦道:“去回了大爷,今日我累了,便不下去了。” 东远迟疑了一下,转身下了楼。 音夏与瑞儿听陈锦说累,忙下去打了热水上来伺候陈锦洗漱更衣,陈锦躺下,瑞儿与音夏熄了灯,退出房间。 这客栈另一边便是街市,此刻时辰尚早,人声自窗外漫进来,扰得人无法入眠。陈锦自床上坐起,走到窗边的椅子边坐下,趴在窗沿上往下看。 到底的街市都差不多的,无非是酒肆赌坊,商铺贩夫,此时入了夜,街上却亮敞是仿若白昼,陈锦将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出了神。 元昀和元修二人在此地,必是一早便约好的,前些日子她救的那个人显然是个杀手,杀手被人追杀,还受了伤,陈锦心下了然,对方想要行刺的恐怕是元昀和元修二人,但是并未成功,瞧堂上那架势,护卫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对方竟还敢来行刺,也是天大的胆。 前世,大太子元庭给元修下了不少绊子,元修也因此栽了不少跟头。看来这一世,情况也并没有太多改变。 元庭还是不喜欢元修,还是当他是最自己最大的威胁。 但是,谁又能说不是呢?到最后元修登上帝位,元庭身首异处,不得不说,元庭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元修确是他最大的敌人,而且还是一个笑到最后的敌人。 夜色渐深,渐渐泛起了凉意。 陈锦关了窗,重新在床上躺下,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日,音夏早早来门口等着,待陈锦唤了便端着热水进来了。 陈锦净了面漱了口,问道:“那两位公子走了吗?” 音夏回道:“刚才上楼时碰见东远,说两位公子昨日夜里也歇在了这里。” 陈锦点点头。 音夏正伺候她穿衣,瑞儿端着早点走了进来,将几个精细的小食放在桌上,抱着托盘对陈锦道:“大爷对姑娘真好,这些早点是大爷昨晚就吩咐客栈的厨房做的,说是这里的招牌,姑娘你快尝尝。” 陈锦看那几道点心,虾皇蛟子、玲珑烧麦、荷叶糯米鸡,再并几样开胃小食,这年头,有钱才是正理。 陈锦让音夏和瑞儿坐了,三人一起吃了。 早饭后,音夏和瑞儿正收着碗筷,东远来敲门,他也不进来,只在门外道:“二姑娘,大爷说午饭后便起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陈锦在房里回道:“就依大哥的。” 东远答应着去了。 音夏道:“那两位公子莫不是要与咱们一起回京?” 瑞儿小脸发亮,“真的吗?” 音夏在她头上敲了记,“那两位的身份难道你不知道?还敢这样想!” 瑞儿委屈,摸着被敲痛的地方,紧挨陈锦站着,“姑娘,音夏姐姐打我。” 陈锦坐在凳子上,抬起一只手替她揉着脑袋,一边道:“无论那两位公子是否与我们同道,这一路双方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音夏听了,觉得是这个理。 她家姑娘与两位太子并不相识,见了肯定不妥。再则,姑娘还未出嫁,怎可与男子同行同住。音夏道:“就听姑娘的。瑞儿,你要记住姑娘说的话,不要去招惹那两位公子,听到了吗?” 瑞儿乖乖的点头,“知道了。” 一整个上午,陈锦哪儿也没去。呆在客栈的房间里,坐在窗边看街市,看街上的人,瑞儿怕她无聊,与音夏演那才子佳人。 陈锦看得发笑,又想起那一回,元徵伸出去的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将那少女的柔荑轻柔握住,十分温暖。 坊间盛传四太子最是风流多情,春风得意楼的头牌肖肖姑娘只远远见过他一次,从此以后便要为他守身如玉,可急坏了春风得意楼的时嬷嬷。元徵得知后,果真去了春风得意楼,做了肖肖姑娘的入幕之宾。 第二日天大亮才自楼里出来,被下朝的左丞相看见,皇上便也知道了,召来元徵问话,元徵当时倚在御书房洞开的窗户上,笑得肆意,“父皇,人生得意需尽欢啊。” 皇上又好气又好笑,拿他却是没有一点办法。 当年他自江南若水家来到京城,据说带上了若水家一半的家产,那个富可敌国的若水家,哪怕拔一根毛都不知有多少自称首富的人家要自惭形秽,所以这一半家产简直不能想象。 元修因母亲出身不高,自小最是羡慕这样的家世,连做梦都想回去重新再投一回胎。 一生下来便拥有一切的元徵在他眼里是拼命想要超越的对象,到了后来,这种想要一争高下的执著变成了执念,最终成了恨。 为什么是恨? 她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透。 元徵并不想做皇帝,甚至,当众拒绝了皇上要立他做东宫太子的圣旨,皇上当时气极,赏了他二十板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元徵却只是笑,那时她站在议事厅的门外,听见元徵的笑声,爽朗清脆,仿佛能直达天际。 她心里震动得厉害,这个太子,太不一样。 正文 第五十八章玄衣 快到正午时分,陈锦终于挪了挪身子,对音夏道:“去告诉大爷,午饭我就不下去用了,走时通知我们就行。” 音夏答应着去了,很快回来,对陈锦道:“大爷不在。” 陈锦诧异,“可知道他去哪里了?” 音夏摇头。 “东远呢?” 音夏道:“也没见,我问大堂掌柜的,说大爷一大早跟那两位公子出了门。” 陈锦拉开房门走出去,底下大堂一片冷清,只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坐着。 陈锦有些担心陈珂,说不出为什么,担心陈珂有事。 想了一回,陈锦让音夏拿外出的衣裳来换了,带着两个小丫头出了房门。楼下大堂十分冷清,但还有几个客人,大多单独占了张桌子,要壶茶慢慢喝。 透过白色的帷帽,陈锦扫了一圈,最后目光在临窗那桌停下。 那桌也只坐了一个客人,修长的身躯裹在一身玄衣之下,黑发以玉冠束之,此时他正转头望向窗外,虽只露出一小半侧脸,陈锦还是立刻认出了那人是元徵。 元昀和元修昨日刚到,今日元徵便来了此处,若说巧那就太巧了。 陈锦记得前段时日他们曾在盐田见过,按照日程来算,元徵应该早已到京城了,此时却出现在这儿,就显得更加不寻常了。 陈锦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她本已快走到客栈大门口,却突然停下,旋身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音夏与瑞儿两个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的跟在身后。 堂官儿上了壶清茶,又满脸笑意的退了开去,音夏给陈锦倒了茶,陈锦将茶杯握在手里,轻啄一口。 这一世她虽不会武功,耳目也不似前世锐利,但还是多少看出了些端倪。 那一个个分散坐着的均是男子,一一数来竟有五六个人,衣着普通,剑不离身,即使是在喝茶,那股警惕也未曾放下,这些人的身份已不言而预。 莫非京城那位想一举将三位太子全部干掉? 这行事……倒也像高高在上的大太子殿下。 大太子元庭,生母深得皇上宠爱,所以一出生便拥有无上荣耀,自小到大只怕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所以性子难免孤高些,但凡人和事,都要可着他的性子来,他高兴了便什么都好,若是不高兴了,整个大太子府的人都跑不掉。 她曾见识过他的手段。 太子府里私刑众多,能把一个铮铮铁汉折磨成孬|种,那年元修被元庭和元昀扣上私通后宫嫔妃的罪名,打入天牢,她赶往徐州收集元庭以权谋私的罪证,回京后呈给皇上,最终元庭与元昀虽未被严惩,但也在皇上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为此,元庭“请”她过府一叙。 她只身去了,将太子府的私刑器具一一认了个全,第七日,元修找上门来,将她自太子府带走,那时她已是人事不醒,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得以下床。 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人前孤高冷傲的元庭,不成想府里竟是那样不堪。 想到这里,陈锦喟叹一声,身后的音夏听见了,忙问道:“姑娘可是身子不爽?” 陈锦摇摇头,看着前面隔了两张桌子的元徵,他仍在那里,坐姿未变,连转头望向窗外的弧度都未变,陈锦不知他今日来此的目的,为何身边一个人都未带,或许,那些如影随形的护卫此刻正潜在某个角落里,正静静的看着这一处,只要那些刺客一有异动,他们便会跳出来,将刺客们杀个片甲不留。 陈锦垂下眸子,心道还是不管这闲事为好。 刚欲起身,突见左前方桌边的青衣男子突然放下茶杯,右手悄悄的握住了放于桌上的剑柄。 陈锦重新坐下,让音夏附耳过来轻声说了两句,音夏听罢点点头,转身去了。 没一会儿,音夏回来,对陈锦点点头。 大约一口茶的功夫,大堂通往后院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噪杂声,众人引颈望去,只见一只母鸭子领着一群小鸭子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边走边啄食地上散落的小米,一路啄一路走,很快来到了堂上。 这群小鸭子胆大得很,地上的小米吃完了,竟跳上了桌,也不管桌边还坐着人,自顾自地埋头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叫,似是在跟同行的小伙伴说这里吃的多,快过来! 大堂里坐着的除了陈锦与元徵,其他人已经基本上可以断定是一路的,刚才那人估计是首领,以抽剑为信,今日便要在这个客栈里完成刺杀,只是这一群不速之客突然而至,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陈锦举着茶杯,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刀山火海只怕都不会胆怯的刺客们,面对一众小鸭子,脸上竟浮出一丝茫然来,一个个像傻子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都看向刚才握剑男子的方向,那人此刻正被鸭子团团包围,手早已抽离了剑柄,端正地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 堂官儿这时也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忙招呼几个人过来帮忙赶鸭子,一边点头哈腰的向客人陪不是。 小鸭子被从桌上赶下来,十分不满,冲着堂官儿叫了几声,晃着小身子跑了。 元徵看完了窗外的风景,站起身来,在众刺客眼角余光中走出门去。行至陈锦那桌时,陈锦听见他低声道:“多谢姑娘。”一阵风自耳侧飘过,人已走远了。 陈锦听了,低头喝茶,脸上无悲也无喜。 元徵这句多谢实在多余,即使她不出手,那街上看似结伴买东西的护卫们也会在第一时间破窗而入,护他周全的。 为什么要帮他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因为她前世助元修坑害过他。或许,她想起了他那双温暖的手。 她没有想出原因,索性便不想了。 元徵走后不久,堂上的几个人也跟着走了,此次刺杀失败,还会有下一次,相信不用她提醒,元徵也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 江南若水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会像养在金字塔里的少爷公子那般,擦破点皮便当受了重伤,偶尔一个感染风寒便是重病不治。 元修说,元徵是最冷静的对手,表面风流平静,内里危险狡猾。 狡猾这个词她觉得有失偏颇,明明是能洞悉一切。 那双狭长带笑的眼睛,让人看一眼便会不由自主的陷进去。 正文 第五十九章面见 因方才的鸭子事件,客栈为了赔不是,特送了几小碟点心上来,陈锦让音夏和瑞儿分着吃了。又等了些时候,陈珂仍未回来,陈锦决定上街走走。 音夏心里其实憋了一肚子的话,但是此刻却不知要怎么说出口,比如方才堂上那些是什么人,那位临窗而坐的公子又是谁,那位公子离去前为何要出声道谢。 她早已决定此生都要服侍陈锦的,自然陈锦说什么便做什么,刚才陈锦让她去后院儿把店家养的鸭子放出来,又在地上洒了小米,她本只洒了后院到大堂的那条路,却不曾想,堂里的人走动间,竟把那小米踢得到处都是,故而那群小鸭子才有恃无恐的上凳的上凳,上桌的上桌。 陈锦知道她的心思,却也不多作解释,带了两个小丫头便出了客栈的门。 主仆三人在街上随意走了走,音夏和瑞儿因上次的惊马事件,一直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所以格外留意周边的人事,陈锦倒像是忘了上次的教训,一路走走停停,还给音夏和瑞儿两人买了几个小玩意儿。 音夏看着她头上戴的帷帽,透着雪白的薄纱看进去,只看到陈锦微微上扬的嫣红嘴角。 她们家姑娘明明美丽无方,姑娘自己却像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一般。 音夏很不明白。 但这没有关系,只要她能一直跟着姑娘,忠于姑娘便好了。 这样想着,音夏便把客栈大堂的事暂且搁在一旁,专心致志陪着陈锦逛街了。 陈锦从客栈所在那条街,一路闲逛,走了两三条街,路边一家古玩店,陈锦停下想了想,转身走了进去。 音夏与瑞儿两个跟在身后,搞不清楚姑娘平日里也不爱古玩,现下进去是要干什么。 店里很是冷清,进得门去,左右两面一溜水的黑木架子,柜台正对着大门,柜台旁开了个小门以便进去内间,那小门上挂了张碧绿色的帘子,教人瞧不清里头的光景。 此时一个少年站在柜后,正低头算帐。听见门口的声音,那少年抬起眼来扫了一圈,便又重新低下头去,拨弄手里的算盘。 这样无理,让音夏与瑞儿两个好生气愤。 陈锦却似毫无所觉,只从右手边的架子前慢慢走过,眼睛从架子上面放着的那些物件上一一看了,碰着有趣的便伸手摸一摸。 音夏和瑞儿两个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很,不时响起拨弄算盘的声音。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少年的心思终于从帐本上解放出来,见刚才的客人仍旧没走,便出了柜台,来到陈锦身边,问道:“不知姑娘可有中意的?” 陈锦手指正抚在一尊观音像上,开口道:“我想找一枚扣子。” “扣子?”少年重复道,“什么样的扣子?” “中厚延窄,中间镂空,整体玉色,上面刻了两个字。” 少年听了这话,不由眼睛大睁,“不知刻了哪两个字?” 陈锦转过头,看向那少年,“锦色。” 少年听了这两个字,像是闻得什么骇人听闻的信息般,连连后退好几步,然后才稍稍定一定神,朝陈锦施了一礼,“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怎知小店镇店之宝?” 陈锦早已回过头去,自架上取了一把折扇,拿在手里把玩,半晌才道:“我如何得知不重要,这镇店之宝可否出售?” “这……”少年为难的皱起了眉,“请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陈锦笑道:“你家掌柜可在?让他出来说话吧。” 少年拱手又施了一礼,“掌柜今日有事外出了,望姑娘海涵。” 陈锦瞟了眼柜台边无风自动的帘子,莞尔一笑,“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了。”说完话,果真利落的转了个身,出了店门。 待陈锦主仆三人走远了,帘子后方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头发灰白的男子。 少年见了他,低头见礼,“陈叔。” 唤作陈叔的男子点点头,目光望着门外,自言自语道:“这姑娘听声音尚年幼,衣着打扮虽得体,却并不如何华贵,她怎么会知道那块玉在此处?” 少年摇摇头,显然因为此事有些紧张。 陈叔回身看了他一眼,道:“若她再来,我便见见她。”说罢轻叹一声,出得门去。少年也不问他是去哪里,反正陈叔行踪成谜,他在这儿做了三年学徒,竟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少年想了一回,便不再想了,重新走回柜台后面,拨弄那把算盘。 陈锦出了古玩店,径直回了客栈。 陈珂已经回来了,正在堂里喝茶。见陈锦自大门进来,忙起身迎过去,说道:“我方才让东远去叫你,不成想你竟不在屋里,我正准备出门寻你去。” 陈锦瞟见陈珂那桌还坐着两个人,二人皆是锦衣华服,头戴玉冠,两张五分相似的脸凑在一起,当真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陈锦内心十分平静。 隔着面上的白纱,她先看见了元修,他穿着一身黑衣,束发的玉冠上镶着一颗宝石,看上去奢华无比,坐在他身边的元昀则一身白衣,此刻正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这兄弟俩一黑一白,还真是相得益彰。 “那便是二太子和三太子,锦妹妹可想前去同他们说说话?”陈珂凑过来,低声说道。 此时元昀元修二人也正朝这边望来,陈锦若再是推辞,便显得矫情,于是点了点头。陈珂见她答应,不知为何,竟比她还要高兴,忙迎着她往那桌走去。 走近桌旁,元昀元修站起身来,听陈珂介绍道:“这是舍妹,单名一个锦字。” 面前的少女身段优美,虽有白纱覆面,却给人一种恬静美好之感,施施然朝他二人行了一礼,声音清浅,如一泓泉水,“陈锦见过两位公子。” 元昀笑道:“在下元昀,见过姑娘。” 他身边的元修面容冷淡一些,态度亦不热烈,朝着陈锦拱手道:“在下元修,见过姑娘。” 陈锦屈膝,还了礼。 陈珂忙招呼众人坐下,又吩咐人上点心,问陈锦方才去了哪里,陈锦一一答了,唯省下古玩店的事未说。 元昀见陈珂对这个妹妹真是极好,不由笑道:“子容与令妹感情真好。” 这话说得陈珂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眼身旁安坐的陈锦,对元昀道:“我与锦妹妹虽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小是长在一处的,感情自然是极好的。” 元昀笑了笑,呷了口茶,眸中浮起一抹暗色,喃喃道:“真好。” 他这一声说得虽轻,但在座的几人都听见了,一直沉默的元修闻言,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道:“我们明日便动身回京,不知陈兄是否与我们同行?” 他问的是陈珂,眼睛却往陈锦身上瞟。 这个少女给他的感觉十分奇怪,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她,心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觉,仿佛她是他多年前随手丢掉之物,如今悔恨难当,便想将她重新绑在身边。 ! 元修一震,不明白自己心底为何会冒出这样荒唐的想法。再次抬眸去看那少女,她仍旧安安静静坐着,面纱后的面容瞧不真切,只隐隐看到她嘴角那一抹芙蓉嫣色,若是摘了那覆面的白纱,定也是美极的。 元修怔怔看了看,直到陈珂说话才回过神来,伸手去端面前的茶杯,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发抖,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底霎时掀起惊涛骇浪,只觉传闻果然是真的,此女真有凤凰命格,谁得到她便是未来的天子! 这种说法是十分荒唐的,但元修解释不了自己此刻的反应。就像身体与意识一瞬间分离开来,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却做不了任何反应。 “与两位公子同行是陈某的福气,只是我得问问舍妹的意思。”陈珂笑着说,说罢果真转头去看陈锦。 陈锦正看着元修,她跟着他数十年,对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了如指掌,元修现在虽还未显露出夺位的野心,但那眉宇间沉淀起来的老谋深算已经成形了,尽管他隐藏得很好。 见陈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陈锦淡淡收回视线,轻声道:“全凭大哥作主。” 陈珂见她答应,自然没什么异议,于是一同回京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陈锦又陪三人坐了些时候,便起身回房。 陈珂目送她上了楼,才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茶杯,对两位太子道:“陈珂以茶代酒,先敬两位太子的不嫌弃,一路与我们同行。” 二太子元昀忙抬手打住,“子容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既是朋友,便没有嫌弃的道理。”说罢端起茶杯一口喝了,“此次我便当没听见,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陈珂见他言语真诚,笑容诚恳,心中想起祖母说的话,心中更觉得此人是良主,若东府跟着这位,时运自不会差到哪里去,陈珂想通了这一层,只觉心境开阔不少,笑道:“是。” 正文 第六十章阿龙 朔城是小地方。 这年头又闹灾荒,城外流民遍地。即使如此,城里仍是一片详和之景,酒楼茶肆、妓馆赌坊生意依旧经营得红红火火。 陈叔延着古玩店那条街,慢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左右,终于拐进了一条青石小巷,巷子口不宽不窄,巷子两侧皆是一水儿的独立小院,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陈叔在一扇黑色的门扉面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个小童跑来开门,见了他,小童规矩的行了礼,“陈叔。” 陈叔点点头,进得门去,边走边问道:“童先生可在?” “在的,只是先生正自招待贵客,陈叔先去偏厅喝茶吧。”小童十分得体的说道,说话间,果真将陈叔往偏厅引去。 请陈叔入坐后,小童又出去,不多时端了茶水进来。 陈叔问他,“可知这贵客从哪里来的?” 小童摇头。 陈叔沉吟片刻,才惊觉自己不该问这话,转而端了茶来喝,小童请他自便,退了出去。在门庭处站了会儿,小童终是往正堂去,走到台阶处便不再往前走了,停在台阶下面,一时也不敢说话,生怕扰了贵客。 过了一会儿,屋里才传来童茴的声音,“小南,有事吗?” 小童说道:“陈叔来了,我见他神色略有不安,怕是有事。” 屋里一阵沉默,接着一个青年走了出来,二十四、五左右,身形十分削瘦,一张脸苍白如纸,仿佛病了许久,眨眼间,他已走下台阶,自小南身边走过,说道:“我去见见他吧。” 小南看着他往偏厅去的身影,回头,终于大胆的往堂屋里看去。 先生平日里最喜欢坐的那把圈椅上此刻正坐着个人,那人身量硕长,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端着茶杯的手指修长、白净,他正看着堂上的一副字画。然后,他回过头来,目若点漆,面容俊美,小南心一颤,本能的转过身跑走了。 元徵见那小孩儿像见了鬼似的,不由好笑,举起茶杯喝了口茶,继续欣赏起堂上的字画来。 童茴去得不久,元徵一盏茶还未喝完,便见他举步上了台阶,步入屋来。 童茴脸色依旧苍白,开口道:“有人来古玩店找锦扣。” 闻言,元徵眯了眯眼睛,转而笑道:“这可新鲜。那扣子在店里少说也放了十几年,这时候却突然被人记起了?来人是谁?” 童茴掩帕轻咳两声,才道:“不知道,是个小姑娘。” “哦?”元徵似是来了兴致,坐直身子,笑问:“这就更有趣了,那小姑娘怕还没有那扣子的年岁大,又是如何得知的?而且还一找一个准儿!” 又是一阵轻咳,童茴道:“陈叔也觉得奇怪,所以一刻不敢耽误的过来了。说那小姑娘听口音像是京城里来的。” 一听说京城来的,元徵仿佛又突然失了兴致,哦了一声,“若那小姑娘再来,便把扣子卖给她,反正不过是个破扣子,没甚稀奇的。” 童茴看着他,“当真卖掉?” 元徵勾唇一笑,“卖呀!作什么不卖?我想想开个什么价合适?”说罢果然认真思考起来,然后一拍桌子,道:“便卖个两万两吧,毕竟是皇帝用过的。” 童茴很是为难,“只卖两万?” 元徵看着他,裂嘴一笑:“对呀,两万黄金。” 这次不知是被他气笑了还是怎的,童茴一咳便停不下来了,元徵在边上看着都为他难受,忙递了茶水给他,“快润润喉,你这病拖了这么些年为何还不见好?” 童茴喝了口茶,喉咙没那么痒了,才道:“这病不好也无事,反正不过是拖着罢了。” 他那些旧事元徵是知道的,当下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我明日启程。” 童茴说:“嗯,元昀和元修也在此地,想来也是这两日便要启程回京的,若是遇见了,你要如何应对?” 元徵又是一笑,双手枕在脑后,重新歪在圈椅里,反问道:“应对?那两个草包?” “你说元庭是草包我相信,这元昀元修二人可不是草包。”童茴道。 “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去争什么皇位,不是草包是什么?”元徵冷笑一声,“那元昀为了与元庭对抗,竟拉了那做生意的陈家当钱袋子,陈家那叫陈珂的竟然还答应了。而那元修,因生母出身不高,童年过得实在不咋地,现在终于翻了身,简直就是可了劲儿的折腾,他做的那些事,可千万别让那位知道,一旦知道,只怕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童茴知道他口中的那位是指京城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但童茴可不敢提起,只道:“如今朝中三位太子各有势力,你此次去,凡事要多加小心。” 元徵看着他,突然收了笑容,认真说道:“那把椅子我从来不在乎,我只想求个甘心。” 童茴心里轻叹一声,面上仍是淡淡表情,“凡事莫强求。” “好。” 因想着晚上陈珂宴请元昀二人肯定是要饮酒的,所以陈锦一早便让音夏去回了话,然后在房里用了晚膳。 饭后,陈锦在屋子里走动消食,音夏在灯下做针线,春天已经来了,她得赶紧着这段时间把络子打好。 瑞儿坐在桌边,双手捧着脸,看陈锦走来走去。 她看了一会子,突然咧嘴一笑:“姑娘真好看。”她声音小,但屋里安静得很,陈锦也就听到了。 陈锦从窗前走回来,在桌边站定,对她道:“瑞儿也很漂亮。” 瑞儿认真的摇摇头,“在瑞儿眼里,姑娘是天底下顶漂亮的人,瑞儿是万万比不得的。” 这话引得陈锦发笑,她一手撑在桌延上,细长的指尖轻触黑色的桌面,衬得那手指白皙胜雪,陈锦说:“漂亮有时候并不顶用。瑞儿,你要好好识文断字,将来才能给自己作主。” 瑞儿不很明白她的话,转头去看音夏。 音夏从针线活里抬起头来,说道:“姑娘说得对,咱们身为女子地位本不及男子,唯有在自身上下功夫,才能把这日子过得更好。” 转眼音夏想起一事来,问道:“姑娘今日为何去那古玩店,找什么扣子?” 陈锦在桌边坐下,学瑞儿的样子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腰间的玉佩穗子,嘴里道:“那扣子……我原想可能早已经不在了,不成想今日竟然见着,既然见了,便想要买回来,平日里做个首饰也是不错的。” 有些话她不会说,也不能说。 那锦扣原是江南若水家的东西,当年作为元徵母亲的陪嫁之物一起带入宫中,有人说那扣子里藏着若水家百年厚积的秘密,也有人说谁持了这锦扣,便能让若水家的家主答应其一个条件。 众说纷云。 后来,有一次皇上宴请宫中各人酒多了,皇上抚着皇后的手,醉眼迷离,“阿龙,你走了多少年,我便念了你多少年,我如今只能望着锦扣一解相思,你何时归来啊?” 诺大的一个青云台,没人出声,亦没人敢出声。 他们这位执政多年的皇上,虽比不得先逝的前人们英明神武,但也无大过错,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酒后如此神色,竟是真情外露。 皇后嘴角抖三抖,最后却只是握紧皇上的手,柔声道:“皇上喝多了。” 阿龙就是合妃,若水家最小的女儿,元徵的娘。 正文 第六十一章九机图 陈锦见过锦扣,握在手里像刚孵化出来的小鸡仔般,十分暖和,让人爱不释手。那是在元修登上皇位之后,顺便把那扣子也抢了过来,因了元徵的缘故,所以他十分嫌弃,命人将那扣子毁去,再见不到最好。 她偷偷做了些手脚,将那扣子保了下来,私藏在身边,即使后来流放北地,也随身带着,带了这许多年,竟也生出了感情。 是以,看见那家古玩店,才想着进去碰碰运气。 没想到她运气不错,竟真的那店里,当年,皇上便是在这家店里找到了那扣子。 陈锦让音夏算算她们随身带了多少银子,音夏有些奇怪,“姑娘平日里从不问这些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想买点东西。” 音夏应了一声,去拿贴身带着的小箱子,又扒拉开衣襟,取出颈子上挂着的钥匙,开了箱,里面全是银票子,音春点了数,对陈锦道:“咱们这次回乡,临走的时候夫人给了两万银票,老夫人那儿给了五千,这一路下来都没怎么用过,所以还是两万五千两。” 陈锦心想那锦扣是合妃之物,上辈子若水家之所以没把它收回去,是因怕睹目思人,便放在朔城这小地方的一家古玩店里,因皇上念着合妃,便派人寻那扣子,即使派出去的人多得数不清,找到这锦扣也花了数年时间。 今日她既遇上了,说什么也得买下来。 只是这两万多的银票,怕是买不下来。 音夏见她眉宇轻锁,不禁问道:“姑娘怎么了?” 陈锦道:“我想买的东西这些银钱怕是不够。” 音夏和瑞儿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要买什么?竟这样贵?” “一颗扣子。” 瑞儿小嘴张得老大,却是不知要说些什么,音夏说:“是下午在古玩店里,姑娘问的那枚扣子吗?” “对。” “那扣子究竟有何稀奇?竟然这么值钱?” 陈锦撑着下巴,淡淡一笑:“那东西放在旁人眼里价值连城,所以我才说咱们的这些银钱恐怕是买不到的。” 这次换音夏张大嘴了。 陈锦没再说下去,梳洗后上床睡了。 第二日一大早,陈锦便开了眼睛,音夏和瑞儿进来伺候她穿衣梳洗。早膳是在房里用的,用完早膳,东远过来,说大爷准备在此多徘徊两日。 这是预料中事,陈锦没说什么,在屋里呆了些时日,便带着音夏和瑞儿出了门,直奔昨日那古玩店去。 店里依旧冷清,还是那个青衣朴素的少年。 少年见了她,眼睛一亮,嘴角立时便堆上了笑容,“姑娘今日来得真早。” 呦嗬。 竟还寒暄起来了。 陈锦透过眼前的白纱看过去,朝那少年轻点一下头,“今日掌柜的可在?” “在在在。”少年答应着,掀了里间的帘子,请她们入内。 里间比外面还大上许多,摆设物件看不出有多名贵,但胜在赏心悦目,与后院隔着一扇门,此时从后院深处走来一道人影,正是陈叔。 陈叔进了屋,看见一个戴帷帽的小姑娘站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小姑娘,陈叔心里虽诧异,仍是拱手道:“在下陈淑昌,可是姑娘要买锦扣?” 陈锦还了礼,笑道:“正是。小女姓陈,单名一个锦字。” 陈叔见她落落大方,不敢小覤,忙让了座,这时外间的少年沏了茶端来,又重新退了出去。 “陈姑娘怎知这扣子在小店的?” 陈锦道:“家父是生意人,也是无意中听人提起,说这锦扣虽只是寻常的扣子,但因是宫中出来的,自然稀罕。” 这话陈叔是不信的。 但由面前这小姑娘说出来,不知怎的,心里竟信了大半。陈叔在这江湖上混迹了近三十年,一时居然有些吃不透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了,心中不由大惊,面上却仍是四平八稳的,淡笑道:“这锦扣确在店里,但因是镇店之宝,故不能出售。” 陈锦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怎么失望,只道:“不能出售,以物易物如何?” 陈叔一挑眉毛,“姑娘这话如何讲?” “九机玄黄图。” “这……” 若先前陈叔还当眼前这小姑娘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女儿,此时心中已不知该如何作想了,故而这了半天,竟是一句话完整的话都未曾说出口。 他在若水家呆了数十年,做到如今这个位置,自是了解不少内情。 那九机玄黄图乃若水家第七任家主所创,是一张若水主宅的机关图,后来第七任家主去世,这图竟也跟着消失了,这些年来若水家一直在找,但是并无收获。 江湖上对于此图的猜想与狂热虽从未间断过,但这几个字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还是让陈叔暗地里咽了口口水。 若不是他自制力惊人,此刻怕是早已掐住那少女的喉咙,问她到底是何人了! 陈锦静静等着,将陈叔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昨日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了这个办法。 锦扣对方是绝对不会卖的,那么,如果用另一样东西来交换,这事能不能成呢? 所以她在赌。 赌若水家对这张图的重视程度。 如今看陈叔的反应,她这宝怕是押对了。 陈叔定了定神,复又将陈锦打量了一番,才道:“我见姑娘年纪轻轻,是如何得到这玄黄图的?” 陈锦微微一笑:“机缘巧合。” 若得知锦扣在这里是巧合,得到九机玄黄图是巧合,那这小姑娘可不得逆天了? 所以陈叔是绝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的,但他也没有拆穿,心思转念间,只觉背后出了好大一身汗,凉津津的。 “姑娘当真有那九机玄黄图?”陈叔不确定的问道。 陈锦不说话,只伸手取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俏丽嫣然的脸来,“我既来了,自然是有的。 ” 陈叔被她这突然之举弄得一呆,然后老脸一红,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顶漂亮的女子他见得多了,方才却还是被这小姑娘的容貌恍了神。 “这事儿单凭在下作不了主,我得先请示了主子才能答复姑娘。” 陈锦听罢,点了点头,“主人家愿意交换便罢,若是不愿意,我也绝不强求,还望陈先生将我的意思转答给你家主子。” 陈叔神色一震,拱手道:“姑娘放心,明日此时,请姑娘移步小店,届时便有答案。” 陈锦答应,起身告辞。 正文 第六十二章若水家 陈叔将她亲送至门外,待陈锦主仆三人走了,陈叔才慢慢踱进内间,在方才的椅子上坐下,长出一口气。 外间的少年进来收拾,见他坐在那儿,眼睛直勾勾盯着后院看,不由问道:“陈叔,你怎么了?” 陈叔恍回神来,道:“备马,我要出门。” 少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转头出去备马了。他在这里做学徒已有三年时间,也知道这古玩店的后台十分强硬,更知道每月陈叔都会去一个地方,但是往常陈叔都是走路去的,今天却要骑马,这就很不寻常了。 定是方才那位姑娘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陈叔才这样着急。 马很快就备好了。 陈叔骑马直奔昨日的青石小巷,仍是那扇旧门,小南开门见外头站着的陈叔,有些惊讶,见陈叔面色凝重,问道:“陈叔昨日才刚来,今日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陈叔没回答,只道:“公子在吗?” “在。” 沉吟片刻,陈叔复问道:“昨日那位客人可还在?” “那位客人一早外出了,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陈叔轻应一声,没再说话,随小南进了偏厅。 童茴很快便来了,依旧是一脸病怏怏的模样,身上的袍子发了白,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陈叔对着他恭敬地见了礼,童茴让座后,陈叔迫不及待的进入了正题,“昨日那来找锦扣的姑娘今日又来了。” “哦?都说什么了?”童茴恹恹地,举着茶杯浅尝了一口。 下首的陈叔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她说要拿九机玄黄图来换锦扣。” 噗! 童茴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潮,想来是被这消息给惊着了。陈叔见他这面色,也不敢说让他注意身体这类的话,只能干干的陪坐着。 半晌,童茴想是回过神来了,拿锦帕擦了嘴角,才道:“她真这样说?” “嗯。” “多大年纪?” “看模样也就十五、六岁。” 童茴抬了眼皮,看向陈叔,“确定?” 陈叔暗暗捏了把汗,道:“确定。” 空气沉默下来。 童茴没说话,陈叔也不敢说。他虽比童茴大了两轮有余,但心底还是颇畏惧这病怏子似的青年。 “这少女得好好查一查。”童茴说,“年纪这样小,却知道九机玄黄图,而且身上还有那图,此女绝不简单。”说罢将视线调转至陈叔身上,续道:“你昨日说她是从京城来的,此时正值年节,想是回乡探亲祭祖的,便自此女从京城出发开始查起吧,不要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陈叔忙应下了。 “那明日要如何回复她?” 童茴把茶杯放下,勾了勾嘴角,“她既有,便换了又如何。当日大小姐自若水离家,嫁妆几十余里,那图便在那些嫁妆里头,自大小姐离宫后,那图也不知了去向,虽然那图并无太大作用,但若水家的东西,还是拿回来比较好。” 陈叔说:“若是假的呢?” 童茴笑笑,“她不敢。” 有人曾这样评价陈锦,说她是个被刺客耽误了的商人。 但陈锦自己是不承认的。 她平生只会舞刀弄枪,充当别人的影子,其余一概不知。 那时她名唤舒展,跟着元修上朝下朝,吃苦挡刀,该绝情的时候绝不心慈手软,该偷奸耍滑的时候也没人玩得过她。 师父教的是道理,也教混迹于世的本事。 这本事除了一身武功外,还有锋芒尽藏。 在岁月这面挡不住风的墙面前,她的棱角早已收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那一点执着,大概就是对元修的执念了吧。 自古玩店出来,陈锦没上马车,音夏和瑞儿也只得乖乖地跟在后面。 行出几条街市,陈锦寻了家茶楼,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手撑下巴看窗外,便没动静了。 音夏点了壸茶并几样点心,跟瑞儿安静的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两人心里到现在还着慌得很,刚才在古玩店里,听姑娘跟那掌柜的说话,两人就像在看戏一般,那陈掌柜人到中年,自然见多识广,但是姑娘与他对话竟是毫无怯意,反倒有些兴奋,就像那次遇见难民时一样的兴奋。 音夏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姑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还有那劳什子玄黄图,音夏跟着陈锦这么久,自然是不信她有那图的,但是姑娘方才说得煞有介事,连她都快要被姑娘骗了。 待茶上来了,陈锦闻着茶香,终于转回身来,见音夏和瑞儿两个站着,笑道:“我不让你们坐,你们还不知道上桌了?” 瑞儿扒扒头发,笑嘻嘻地在长凳上坐下。 音夏也跟着坐下,笑道:“我们见姑娘在想事情,不敢打扰。” 陈锦歪头看了她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音夏这心思越来越剔透了。” 音夏被她那平平淡淡地的眼神瞧得心慌,忙道:“姑娘走了这会子路,也该渴了,快喝口茶吧。” 陈锦知道她又被吓着了,也不再说下去,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茶是昨年的陈茶,但她向来不太挑,好歹还能喝。 “姑娘,你真有那个什么什么图吗?”瑞儿身子前倾,看着陈锦小小声的问道。刚才姑娘跟那掌柜的说话,她觉得那什么图能与那扣子交换,肯定是顶值钱的东西,只是这样东西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陈锦朝她眨眨眼睛,似是而非的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呃……姑娘,你身上怎么那么多宝贝?” 陈锦道:“宝贝是多,但现在都没法兑现。” 瑞儿不明白:“为什么?” 她前世积攒了许多宝贝,有些是真喜欢,有些是别人硬塞的。至于那张九机玄黄图,是从合妃存于京城里的钱庄里拿出来的。 那样贵重之物,合妃不该不带走,但那图确是真迹。 江南若水河畔的世族大家,居于朝廷所属之地,循的却是各自为安的礼,即使当年合妃入宫,也与若水家撇得干净。 合妃当日走得并不算匆忙,带走了锦扣,却独独忘了这张图,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当年她得了这图,因想着若水家世代居于江南,与朝廷并无瓜葛,不想元修因了元徵的关系因此迁怒,所以她并未将图交给元修。加之那图在钱庄里已放了数十年时间,想着长存于此也未尝不可。 如今已非昨日,不知她的那些个宝贝是否安在。 正文 第六十三章贵人出行 “那么多宝贝,姑娘究竟藏在哪了?”瑞儿问。 陈锦摩娑着杯身,眼睛里有大片飘浮,那么多宝贝,除了长年贴身戴着的锦扣,她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也不想带,心都死了,还要那死物作什么? 现在却不同了,她又重新活了过来。那些东西便紧要起来了。 她将它们收在京城的一家钱庄里,也是巧,那钱庄正是若水家在京城的商号,待此次回京便去找一找,既然锦扣尚在,她那些宝贝应该也无恙才是。 第二日,陈锦依照昨日的时辰去了那古玩店。 陈叔早已恭候多时。 见她进来,陈叔笑迎上来,两人简单寒暄后,陈叔说道:“不知姑娘可否带了九机玄黄图来?” 陈锦说:“没有。” 陈叔脸上笑容裂了裂,“不知姑娘这是何意?” 陈锦不紧不慢,“那图我没有带在身上,待回京后便能取来。若届时贵店还有意交换,再换也不迟。” 闻言,陈叔脸上表情缓和了些,“也好,只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到时候如何交换?” “若水家在京城该有人吧。” 陈叔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震惊的表情根本无法掩饰,“姑娘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陈锦说,“我只是瞧见牌匾上有若水家的家徽,陈掌柜怎么如何惊讶?” 陈叔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是,凡若水家的产业,只要能刻的都会镌上若水家的家徽,但眼前这小姑娘若是没见过那家徽又怎么会认得?! 戒备不好表现得太过,一句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才终于出口,“姑娘何时见过我族家徽?” 陈锦俏皮地眨眨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少女的鲜活之气,笑道:“这个问题我可以选择不回答。想来陈叔昨日该见过你家主子了,我明日便会离开这里,若你家主子没有意见,那么,我们便在京城完成交易吧。” 说罢陈锦起身,朝呆愣的陈叔行了礼,施施然出了店门。 第二日一早陈锦便开了眼睛,音夏和瑞儿进来伺候她穿衣梳洗,她们在此只停留了一两日,许多箱笼都是未拆的,收拾起来也方便。 音夏将早膳端了上来,主仆三人吃了,东远这时候也来了,站在门外头,说大爷决定一个时辰后出发。陈锦让音夏回了话,这里撤了桌,掐着时间下了楼。 这一路有两位太子随行,排场自然是不能与来时同日而语了,陈锦粗粗看了一下,单就元昀和元修带来的随从小厮护卫便有近百人,一行人自客栈出发,怎一个浩荡了得。 这一路上因是刻意避着了,倒真是没跟元修碰见过。 不知是否因了两位太子的关系,回程倒是十分顺利,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住店,不日便到了京城近郊。 太平道上车马如织,陈珂一行人自远方归来,一身的风尘仆仆,见这阵仗,不由奇道:“咱们这是碰着什么大日子了吗?为何路上这么多马车?” 陈锦掀开一小角帘子往外看,太平道上两侧均是行行色色的马车,陈锦看到不远处停在路边的几辆马车上纹着的烫金暗徽,怔了怔。 耳边传来元昀带笑的声音:“这是贞月节,子容家没有入朝为官的亲属,可能不知道这贞月原是先帝的一位妃子,因性子贞烈刚直,这妃子死后先帝特以她为名定了这正月十六的日子,好让后世皇族之人年年记着这位妃子。” 陈珂听罢点点头。 陈锦放了帘子,垂下眼眸。 “此等盛会,怕是只有皇亲贵族才能参加吧。”陈珂笑道。 元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若子容想参加,我便随你一起,也是可以的。” 陈珂忙拱手道谢,“我只是一介商人,只知做生意,哪里懂得这些应酬。” 元昀知道他的性子,没再相劝,只突然勒了缰绳,看着前方。元修驾马从后面跟上来,同他站在一处,望向太平道旁的凉亭,那凉亭平日里供些过路人歇息之用,虽不至于破败,却也绝称不上赏心悦目。 此刻那六角亭的四周却挂起了碧蓝的长幔,用料极其柔软,微风轻送,那长幔竟扬扬洒洒地飘舞起来,亭子外面各角上分别站着一身碧蓝的婢女,低垂着头,露出皎洁馆满的额头,竟似要与身后的长幔融为一体。 隐隐长幔后,只能大概分辨出几个模糊的身影,瑞儿放下挑开的帘子,惊讶道:“那亭子外面站着的姐姐们个个儿身材苗条,恐怕长得也漂亮,却这样委屈的站在外面,也不知亭子里头的是些什么人,要这样怠慢姐姐们。” 音夏道:“只怕是贵人出行。”说着去看陈锦。 陈锦十分沉默,音夏不知她这沉默因何而来,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所以说完话后便也安静下来。 没过一会儿,马车外传来陈珂的声音:“锦妹妹,咱们绕道入京。” 陈锦抬了抬眼皮,淡淡的嗯了一声。 马车转了弯,喧嚣渐渐听不见了,陈锦仿佛才终于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 “姑娘怎么了?”音夏感觉到她的身体变化,忙问道。 陈锦摇摇头,靠在软榻上不说话。 那些前尘往事里,她一直在疲于奔命,只为元修,最后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纵然这段前尘痛苦难堪,但总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 皇上的荷妃,与她年纪相仿,身段轻盈能做掌中舞,自入宫后盛宠不衰,风头一时无两。彼时她是元修身边的女护卫,因荷妃一时来了兴致想要瞧瞧武术,皇上点她去荷菀宫里耍剑给荷妃看。 她性子冷淡,不愿与人多说话,荷妃却是个娇纵的性子,非要她开口,使出许多手段终未得逞,最后荷妃没了法子,竟自己往边上的荷花池里跳。 她想着这人在自己眼前落了水,只怕皇上那里得讨顿板子,眼疾手快地把人拉回来,荷妃转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衬着身后的嫣然荷花,美得不可方物。 荷妃,荷妃。 陈锦默念着这两个字,指甲掐进了肉里,却好似毫无所觉。 正文 第六十四章家宴 望着那离得越来越远的亭子,瑞儿不明白,“这路好好的,咱们为何要绕道啊?” 音夏替她把帘子打下来,看了眼沉默着的陈锦,才道:“许是怕冲撞了贵人吧。” “贵人?”瑞儿愈发不明白了,“难道还有比两位太子还尊贵的人吗?” 音夏压低声道:“怎么没有?比如皇上。” 瑞儿瞪大了眼睛,“难道那亭子里的是皇上?” 陈锦听她俩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话,终于把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向音夏要了杯茶,捧在手里慢慢喝了,才道:“是荷妃娘娘。” “咦?真的吗?”瑞儿人小,什么反应都在脸上,听了荷妃的名头脸上尽是激动,“是那个传说中可以在人掌心中跳舞的荷妃吗?” 陈锦点点头。 她没见过荷妃在掌心中跳舞,她只见过她在清荷池那方小几上跳过,红衣飘摇,纤足在那方寸之地上如风来去,荷妃笑得明媚灿烂,眼波中爱意无尽,那是向着元昀的。 对,她便是在那时候发现了荷妃对元昀的心思,然后她把这事告诉了元修。后来,元修被污与后宫嫔妃私通,那个嫔妃便是荷妃。 皇上震怒,元修被打入天牢,而荷妃,这一生都未曾见过血腥的荷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刀刀的剜了下来,那刀子冰凉无情,割在她的手上、腿上、脸上,直到把她割成一副鲜血淋漓的骨架。 行刑的宫人们,据说后来都郁郁而亡。因为他们每晚入睡时都能听见一个女人凄厉的笑声,开始在笑,后来是哭,哭得他们再也不敢入睡,慢慢地,就都死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春夏掀开帘子,只见外头街市人流如织,贩夫走卒,酒楼茶肆比比皆是,阔别已久,让春夏都有些喜见于色,“姑娘,咱们到家了。” 陈锦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陈珂与两位太子拱手作别,回头见马车里的陈锦,不由会心一笑,驾马走到近前,透过窗户看着陈锦,“这一路行来,锦妹妹也累了吧,咱们现在就回府。” 陈锦点点头,春夏放下帘子,马车转个弯,朝陈府而去。 元徵此次进京,只带了几个护卫并一个管家,宅子是若水家在京城的,但凡若水家有人来,大多都住这里。 通体黝黑的马儿在府第前停下,元徵翻身下马,提着马鞭进了府。 府里小桥流水,脆竹深深,灰白影壁上刻着两只凤凰,凤尾相连式为圆,正是若水家的家徽图纹。 元徵在影壁前站了片刻,才往里面走。 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元徵不开口,他也不多话。 一路进了外院大堂,婢女分两手站着,个个低垂着头,身上的粉色衣裳娇艳得要滴出水来,元徵扫了一眼,挥挥手,管家忙示意婢女们退出去。 待人都走干净了,元徵歪进主位里,眼里四分笑,剩下六分却是猜不出意思来,“那小姑娘查到了吗?” 秦管家微微躬身,答道:“是李家的二娘子,名叫陈锦。” 元徵吊着眼皮,丝丝眼波自眼角漏出,瞧不出多少情绪,“夜里派个人去把人带来,我瞧瞧。”他说得轻快,完全不觉得把个黄花闺女掳来有什么不妥。 下首倾身站着的秦管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恭敬答道:“好。” 刚往外走两步,又被元徵叫住,“我听说这陈锦年岁不大,去的时候温和一点,别把人吓着了。” “是。”管家说,“陈家就在咱们隔壁,去的话也快。” 元徵笑了笑,“这倒巧。” 管家出去,找来九月,将元徵吩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从袖里掏出一卷画像来,展开给九月看过,又重新卷起来收进袖中。 九月瞧清楚那画上的人后,领命而去。 陈府这日正摆筵席,给陈珂与陈锦接风。 陈知川因回程时与他们分了路去别处,回的倒比他们还早些。 席桌依旧开在老太太院里,前几日刚下过雪,雪还没完全融化,下午时便有洒扫丫头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露出古朴的青石地板来。 又在院子四周放了几个大火盆,此时那炭烧得红旺,衬得席间的众人个个面色绯红。 孙儿孙女去了这小一月,怪惹老太太想念的,老太太一高兴,便多喝了些酒,此时醉眼迷离的,让人唱小曲儿来听。 莫夫人见老太太如此有兴致,忙把养好伤的陈淑推了出来,“母亲,近日淑儿刚学了一段,不如唱出来给母亲解解闷儿吧。” 老太太只是半醉,脑子还是清醒的,一见了陈淑的脸,兴致便去了一大半,但还顾着长房媳妇的面子,轻轻的嗯了一声。 陈淑也想在老太太面前扳回些从前失掉的颜面和宠爱,果真一早就有准备。 老太太庆音刚落,陈淑站起身来,婢女心茹将琵琶送了上来。 陈淑接过琵琶,朝老太太盈盈一拜,柔声道:“孙女献丑了。”她长得俊俏,这低眉顺目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哪里还能得见前段时日的张牙舞爪。 陈锦对曲子没什么心得,只听见琵琶声叮叮咚咚的,里面夹杂着陈淑不好不坏的歌声,有些打瞌睡。 陈夫人见她一脸倦意,想是这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累着了,但碍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让她先回去休息,只轻声吩咐钿琴去把姑娘的斗篷取来,可别着凉了。 音夏接过钿琴手里的斗篷给陈锦披上,陈锦朝陈夫人投去一个柔柔的目光,陈夫人冲女儿微微一笑。 边上的叶姨娘瞧见了,不由吃吃笑起来。 老太太本是半阖着眼,听了这笑声,抬起眼皮,笑问:“你这又是笑什么?” 不远处的陈淑正唱得卖力,见众人不再看她,而是看向了叶姨娘,心里多少有些受了冷落的委屈,但想着自己如今不同从前,可不能再那样娇横了,故而仍旧专心的弹自己的琵琶,唱自己的歌。 叶姨娘肚大如箩,四肢却依旧纤细,因做了母亲,更是容光焕发,目光里似嵌了一汪山泉,明丽动人,“我笑夫人与二娘子真真是情深,因想着待肚子里这个出来了,我也要好好的疼他才是。” 老太太深有所感,说道:“母亲生来伟大,血脉亲情也是割不断的。等这孩子生下来了,咱们可得宝贝着。” 众人都笑,陈珂道:“祖母可不能太偏心。” 老太太怪嗔他一眼,“你都这般大了,莫不是还要吃弟弟的醋不成?” 陈珂忙说:“我可不敢,我也好好疼弟弟。” 这祖孙俩你一言我一句,倒把叶姨娘弄了个大红脸,娇声道:“老太太可别折煞了我,我还是姑娘家时便喜欢女娃儿,这要是出来的是个男娃娃,可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太不以为忤,笑道:“随你高兴,反正咱们陈家也不指望一定要由儿子来继承家业。” 下手坐着的陈知川眉毛一动,母亲虽是这样想,但他内心还是希望有一个儿子的。男人嘛,总想要衣钵有人来传承,否则哪日眼睛一闭,有何面目去见先人们? 但他不反驳老太太的话,也不敢,只是默默坐着,喝了口酒。 正文 第六十五章年轻人 桌上一派和乐融融,莫氏心里却顶不是滋味儿。 往日这种时候,哪次不是他们大房占尽风头?如今淑儿失宠,二房便耀武扬威起来了。那叶姨娘,进府前不过一个低贱的调香师,竟也敢唱主角,贱人! 还有那陈锦,小一月没见,好似比从前更标致了,莫氏虽护短,觉着自家女儿是天上的凤凰,但见陈锦那精致的眉眼,以及那落落大方的气质,也不得不承认,陈锦确实比陈淑要更俊些。那双在牢里受了酷刑的手也好全了,盈盈握着茶杯,十指细长白嫩,一双眼在四周灯笼的照耀下,似跳动着火苗,灵动非常。 莫氏面上端的是四平八稳,桌底下的双手都快把一方手帕绞烂了。 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众人只顾说笑,竟把陈淑晾在了一边。 莫氏见女儿坐在那里,怀抱琵琶,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不由轻咳一声,赔笑道:“母亲,淑儿的小曲儿您可还喜欢?” 老太太瞟了眼陈淑,勉强点了点头。 陈淑欢天喜地的走过来,颇认真的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淑儿从前年少不更事,惹得祖母生了这许多气,那都不是淑儿的本意;淑儿现在已经在好好改正,希望祖母还像从前一样,不要厌弃了淑儿。”说完低低的抽泣,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二房的几个主子还没表态,底下的几个丫头心里早已把这陈淑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瑞儿,她的朋友就是死在这个心肠歹毒的人手里,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老太太半眯着眼睛,看陈淑哭。 在得知陈淑做下的那些事时,她就已经弃了这个孙女了。 了解她的人都猜想得没错,她的眼里确实容不得沙子,更何况还是这般伤天害理之事。但她既已答应了陈珂,便不会再为难陈淑,但也绝不会再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 “起吧。今日你大哥回来,难得这样高兴,哭起来实在不好太看。” 老太太爱恨分明,面对这个冷血残酷的孙女,实在温和不起来,话语里的机锋让陈淑一愣,泪珠子挂在眼眶上忘了掉下来,莫氏脸一白,忙道:“淑儿快起来,陪祖母说说话儿。” 老太太懒懒地一摆手,“天色也不早了,今晚就在这儿吧。”说罢,扶着吴嬷嬷的手站起来,众人赶忙起身,送老太太回房。 陈锦也有些累了,跟在陈夫人和叶姨娘两人后面,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二娘子这手看来是大好了。”叶姨娘说。 陈锦福了福,“多谢姨娘关心。” 夜色下,叶姨娘端详着陈锦的眉眼,突然一笑,“二娘子生得愈发俊了。” 陈夫人轻拍了下她的手,笑道:“你可别夸她,小孩子家家禁不起这样的。” 叶姨娘掩嘴笑,“二娘子懂事可人,还不能夸一句了?” 陈夫人知她说话是这样,也不接话,只看着陈锦,“囡囡走了这么长的路也累了,回去早些歇着吧。” 陈锦向两人请了安,带着音夏瑞儿回了小院。 其他人都睡了,只有小厨房还亮着灯。 陈锦带着两个丫头敲开小厨房的门,阿风坐在灶前的圈椅上,灶上一锅满满的牛肉牛骨头,油汤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刚才在宴席上陈锦没吃多少东西,此时看着那一锅汤,竟有些饿了。 阿风从圈椅上跳下来,摸出一个碗来,拿长勺舀了满满一碗,小心翼翼的端到桌上,对陈锦道:“外头风大,姑娘快喝点碗汤,御寒。” 音夏将筷子递过来,陈锦接过,先夹起一小块牛肉吃了,牛肉已经炖烂了,入口即化,味道全部融在了里面,吃起来格外可口。又喝了那汤,冬日里有这样一口暖汤,不知能暖多少人的身心。 “你们也坐下,都吃一碗。”陈锦道。 阿风忙回身去,又盛了三碗,音夏帮着端到桌上,主仆四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吃得有滋有味。 “姑娘这次回乡,可有遇着什么奇事?”阿风好奇。 陈锦还没回答呢,瑞儿已经先炸炸乎乎的叫起来了,“我们在盐田的时候,姑娘的马惊了,那马就像疯了似的,差点就冲到河里了!” 阿风拿着筷子愣住了,“后来呢?” “后来,”瑞儿说得激动,霍地站起身来,手舞足踏,“姑娘当机立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逃过一劫。” 阿风看向陈锦,见她完好无损,不由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没事就好。” 陈锦淡淡笑着,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喝完了一碗汤,那天色又暗了几分,陈锦着实是累了,又因喝了汤,困乏更盛,眼皮都快睁不开了,遂带着音夏瑞儿起身回屋,又让阿风早点去休息。 正屋里的灯亮了,榕树上蹲了近两个时辰的九月动也不动,不错眼的看着几个小姑娘进了院子,进了厨房,又从厨房里出来,进了正屋。 片刻后,两个丫头出了屋子,想来是去后房里端水去了,九月从树上飞身跃下,脚不点地的到了正屋侧面的窗下,手指沾了口水,在窗纸上戳破了一个小洞,瞧见里头只剩一个小姑娘正对镜梳头,灯光下,九月认出那便是秦管家拿出的那卷画像里的人。 九月提一口气,似一只猫般,动作轻巧地跃上窗台,跳进内屋,将端坐于镜前的陈锦一把制住。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常年习武的男人,虽然已经尽量放轻力道,但仍是让陈锦吃痛地轻呼了一声,九月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姑娘莫怕,我家主子想见你,特让我来带你一会。” 陈锦身体被制,只能斜着看他一眼,这是个年轻人。 她也不挣扎,顺从的点点头。 这让以为她会反抗的九月稍稍一愣,然后轻轻松松的提起陈锦,从来时的路往回走,刚跃下窗台,院子里霎时灯火齐燃,十几个家丁手持长棍站在院中,外围站着一众婆子丫头。 九月,被团团围住。 正文 第六十六章商人的直觉 灯光映着他年轻镇定的脸,他低头看了眼手臂里夹着的陈锦,正好对上她无所畏惧的眸子。九月一愣,就这一愣的功夫,他突然将陈锦甩在地上,飞身跃上院角的榕树,眨眼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家丁们拔腿要追,被陈锦制止,“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 家丁们欲言又止,最后在陈锦的目光中,各自散去。 院子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阖府皆醒。 陈珂是最先到的,那时陈锦在内间,音夏正给她的手臂上药,边上药边抹眼泪,瑞儿也在一边哭,一半是被吓的,另一半则是想起陈锦这些时日来的多灾多难难受的。 陈锦让音夏打发婆子丫头们去睡了,屋里只留了音夏和瑞儿,阿风也来看过一回,说让多调些家丁过来守院子。 二娘子陈锦从小娇生惯养,这皮肤吹弹可破,故而那年轻人虽然没用多大力气,手臂上仍是留下了一大片青紫,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也难怪会吓着两个丫头。 “别哭了,我没事。” 音夏抬头飞快的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的给她上药,“如果不是有所察觉,姑娘这时候都不知道被贼人掳到哪里去了!” “现在没事了。” 陈锦不会安慰人,只得这样说。 音夏摇摇头,泪珠子断了,啪啪啪掉下来,砸在衣服上,晕开好大一团花,“从咱们离开京城到回来,这一路姑娘遭了那么多罪,姑娘明明没做错什么,怎么那些人到现在还不肯放过姑娘?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陈锦用抹好药膏的那只手拍了拍音夏的肩,轻声道:“那些人,咱们现在动不了,只要知道对手在哪里,一切都好办。” “可是……可是那些人都闯到咱们院子里来了呀!”瑞儿着急叫嚷着,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刚刚经历过这么可怕的事,姑娘还能这样平静。 陈锦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陈珂这时候已到了门外,也不敢进,朝里道:“锦妹妹。” 陈锦听出陈珂的声音,让瑞儿去把大爷迎进来,陈珂见来迎自己的瑞儿双眼红肿得像核桃,本就紧拧着的眉头皱得更深,在盐田时得了慕云阴的保证,他以为那些人至少会消停一阵子,没料到陈锦今日才到府,晚上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陈珂在外间的桌边坐下,瑞儿给他倒了茶,又进了内间。 没多久,陈锦出来,陈珂看她脸色还好,身上罩了件宝蓝色的厚披风,一时竟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陈锦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挨着他坐下,道:“大哥莫担心,只是手臂上有些红肿。” 她身后的音夏想说话,陈锦一个眼风扫过去,便也只能乖乖地闭了嘴。 陈珂将这主仆二人的小动作收进眼底,明白陈锦这是不想让他担心,纵使心里焦急万分,这时候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忍下来,这个妹妹,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实在太过清楚了,她不愿说的,不愿做的,即使拿刀架在脖子上也绝计不会吐露一个字。 有时候陈珂真不知道这性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妹妹可有看清那人的长相?”来时陈珂已经问过当日在场的家丁和丫头婆子,因是夜里,虽有火把照明,但仍未看清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陈锦想了想,“是个年轻人。” 陈珂眯起了眼睛,“还有吗?” “其他没有看清。”陈锦说。 陈珂点点头,“我已加派了二十个家丁过来,怕你夜里睡不好,只让他们在院子四周守着,那贼人这次没得手,难保不会有下次,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让大哥操心了。” 灯光下的陈锦神色淡淡的,一双剔透的眼睛亮得出奇,陈珂仿佛被这光芒蛰了一下,迅速地别开眼去,说道:“你是我妹妹,这些都是应该的。再则,对方已经名目张胆地闯进府里来了,便是在向陈家挑衅,这件事咱们大意不得。” 这里陈珂还没走,老太太房里的红珠来了,问明了情况又急急的回去禀告老太太。 陈知川和陈夫人来时,陈珂已经走了。 陈夫人把女儿拉到内间,掀了袖子,一看那手臂上的青紫,眼泪又落了下来,陈锦好一番安慰才劝住了。陈知川则在外间喝茶,一直也没说话,不知是否真像陈珂说的那样,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给予的挑衅和警告。 他皱起了眉。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是身为商人的直觉。 这个女儿,自出生起便是个不祥之人,这才刚刚及笄,便惹出这么多是非来,陈知川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十分的不舒服。虽说女儿是他亲生的,但他想的比深闺妇人更多,更长远。 若今日陈锦真被贼人掳走坏了名节,他也有名目将她速速嫁出去。 内间的陈夫人完全不知道陈知川此刻心里的想法,好不容易收住了泪,握着陈锦的手,哽咽道:“自去年你入狱到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的囡囡,苦命的孩子。”说完又呜咽起来。 陈锦很无奈。 但有些事她不知怎么说起。 比如今晚来的这个人跟盐田那帮刺客不是同一伙,比如今晚这人的来历或许跟几位太子有关。 是了,除了几位太子,还有谁如此胆大包天的在天子脚下入府掳人。 大太子估计还不知道她这号人,二太子与陈珂交好没有理由,三太子……如今的她对元修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所以他没必要费这个事,那么,最后只剩下那位刚入京不久甚至可能还没去见皇上的元徵了。 陈锦微微沉吟,实在想不出元徵为何要让人来掳她。 那人说得倒也客气,只是带她去会一会,她记得前世元徵身边不乏能人异士,府里更是高手如云,这样一想,似乎元徵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那位在盐田买凶杀人的墨夫人,谅她还没这个胆。 陈夫人又说了些话,陈锦一一应下,送她出来,正巧看见陈知川坐在桌边,手里握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动静,陈知川回头,先是看见了哭得双眼红肿的夫人,微一皱眉,又看见走在后面的陈锦。 正文 第六十七章钱庄的印件 不知为何,他到如今仍记得她刚出生时哭得惨兮兮的模样,奶娘抱出来给他看时,她本在哭,一见他突然破涕为笑了,他心里霎时一片柔软。后来,那道士进了府,说了那样的话,他再没办法正视她,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规避着她。 此时的陈锦,目光澄澈,微微上翘的嘴角已有了几分少女时无法比拟的明媚,真正眉眼若画,俊俏绝色。陈知川心中一顿,随即移开目光。 陈锦送走了二人,回屋躺下。 这一晚,音夏和瑞儿肯定是没睡好的,陈锦却难得一夜好眠,第二日开眼时,外头已天光大亮。 音夏昨夜就在外间支了小床睡下,一晚几乎没合过眼,怕那贼人再来。 听见里屋的动静,音夏轻手轻脚地进来,见陈锦已自床上坐起身来,尽快上前打起帘子,“姑娘这么早就醒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明亮的天光自窗外溜进来几丝,陈锦笑道:“这么晚了还早?不睡了。” 音夏伺候她穿衣梳洗,规整完了,瑞儿正好进来,端了一个大大的食盘,将食盘里的早点摆在桌上,见了陈锦,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姑娘精神头看着倒好。” 陈锦揉揉她的头发,“阿风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瑞儿便如数家珍的掰着手指说起来,陈锦坐到桌边,看着一桌子的碗碟,笑道:“阿风这是在养猪吗?” 音夏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怪嗔道:“姑娘。” 用了早饭,陈锦没急着出门,先是去给老太太请了安。 老太太昨晚担心了好一阵,如今见她好好儿站在面前,才终于心安了些。 自老太太处出来,陈锦让音夏备了马车,往钟大夫的医馆去。 昨日一入京,墨童便与他们分了路,直接回了医馆,陈锦想了想,还是要去看看的。 到了医馆,得知墨童今日告假回家了。 陈锦扑了个空。 既然来了,钟大夫便给她请了平安脉,又看了手,罢了摸着胡须语重心长的道:“姑娘这手如今是大好了,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陈锦谢过,说道:“墨童在钟大夫这儿习了三年的学徒,何时能出师?” 钟大夫道:“这孩子不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却是天资最聪颖的,就是过于早慧了,有时候看着倒比我这老头子还像个老头子。” 陈锦想起墨童说他与阿娘住,不由多问了一句,“我听墨童说他与阿娘相依为命,只怕日子要过得清苦些。” 钟大夫显然十分了解墨童的事,说道:“他阿娘是医女出身,少时便在宫中当值,如今虽不在宫中了,但多年积攒下来,日子也还过得去。” 陈锦放心下来,起身向钟大夫告辞出来,站在街上,一时不知要去做什么。 音夏道:“姑娘有没有想买的东西?咱们可以逛逛。” 经她这么一说,陈锦想起那锦扣还没拿到手,于是上了马车,吩咐去月圣钱庄。 今日赶马的还是那两名随他们去徽州的长随,那月圣钱庄在京城资格不是最老的,但生意却是最好,店铺就设在皇城东门一路延伸出来的朱雀大街上。此时时辰尚早,店里客人不算多,陈锦带着音夏进去,立刻有年纪轻轻的学徒跑上前来招呼。 “姑娘是要存银还是取现啊?” 陈锦寻了个离柜台不远的地方站定,对那涉世未深的学徒道:“这里谁能作主?” 学徒看不见这戴着帷帽的姑娘是何长相,但听声音还年幼着,以为是哪家不食人间疾苦此番来体验民间的大户小姐,也不敢怠慢,拱手打了个揖,“不知姑娘这是何意?” 陈锦道:“我来取样东西。” “不知姑娘取的是什么?可有咱们钱庄的印件?” “没有。” “没有?” “所以我才要找你们这里能作主的人。” 学徒见她说得煞有介事,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招呼陈锦坐下,又沏了茶,忙让其他伙计去找掌柜的来。 半盏茶的功夫,那掌柜才姗姗来迟。 陈锦倒还好,她身后的音夏替姑娘不值起来,冲那掌柜的道:“掌柜日理万机这样忙碌,我家姑娘今日前来叨扰,还得多谢掌柜百忙之中抽出来时间来。” 她是院子里的大丫头,平时教训起底下犯了错的丫头口齿伶俐非常,此时用在这里,倒也算是轻车熟路。 掌柜姓钱,形容消瘦,见这丫头这样说话,心里有气,但也找不出理由发,只一味赔笑问陈锦:“不知姑娘想取的是什么物件?” 陈锦放下茶盏,“若是方便,咱们进内屋谈吧。” 掌柜思忖片刻,将人请进去。 入了内屋,陈锦也不多话,说明来意,“我此次来,是想取一卷画轴。” 这钱庄里存了近千卷画,卷卷价值千金,陈锦这样说,一时让钱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那画卷叫什么,是何时存进来的?印件存根何在?” “当日存的时候并无存根。” 钱掌柜笑了,“姑娘这是在拿在下开涮吗?我们月圣钱庄所有收入放出的物品皆有印件,若是没有印件,姑娘如何能存物?” 掌柜这是生气了。 音夏心里有些惴惴,抬眼看陈锦,她却是不恼,笑道:“我虽没有存根,但有凭证。” “什么凭证?” 陈锦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小印来,掌柜接过去仔细瞅了瞅,不由大惊,“这……这是……” 陈锦了然地点点头,“掌柜若是不信,可随时拿去查验。” 钱掌柜本还心存疑虑,见她落落大方,谈吐衣着均是不俗,此刻又听她这样说,倒信了几分,拿着那小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似终于下了决心,“姑娘要的东西在地柜里,请随我来。” 这钱庄的地下陈锦来过几次,第一次是随元修来的,第二次便是来存那九机玄黄图。她当日对元修已极基失望,自然不可能再对外还打三太子府的名头了,所以她借的是合妃之名。算算年月,这时候存在钱庄里的画轴该还是合妃之物,所以她方才给钱掌柜的小印便是当年合妃用过的印章,虽说是假的,但也足以以假乱真了。 顺利的取了图,陈锦让音夏拿着,大摇大摆地出了钱庄的门。 正文 第六十八章岁月的喟叹 从钱庄出来,陈锦径直回了府。 音夏知道那图是何等珍贵,片刻没离过手,直到回了陈锦的小院,仍紧紧抱在怀里。 陈锦让她放进屋里,音夏不太放心,“昨晚便有贼人闯进来了,保不齐今晚还有贼进来偷画。” 陈锦说:“你若把画放下,即使有贼来了也不知道这图的贵重,但你这样一直抱着,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音夏这才放下,把图收进陈锦床边的箱笼里,又问陈锦,“姑娘不细看看吗?万一这画是假的怎么办?”陈锦只在钱庄里了了看了一眼,之后便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竟还不如音夏这个丫头紧张。 晚些时候,陈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请,说去夫人处吃饭。 陈锦自回来还没有跟陈夫人独处过,想来阿娘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收拾了一下便去了。 瑞儿守在院里,直到她出门小嘴还是嘟着的,说小厨房里阿风做了很多好吃的,姑娘竟然要去别处吃;她这气生得毫无道理,母亲来请,做女儿的自是要去的。 陈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带着音夏走了。 到陈夫人的院子,发现陈知川不在。 陈夫人说陈知川晌午后出门办事去了。 陈锦不以为忤,点头应了声。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便摆上了桌,陈夫人拉着陈锦坐下,虽说食不言,但在他们这儿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娘俩边吃边说话,倒也自在。 “锦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陈夫人问。 陈锦不知她这话从哪里说起,疑惑的看着她。 陈夫人被女儿这眼神一瞧,笑了起来,“上回在老太太的房里,说要给你说亲的事,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按照一般人家的规矩,父母之命便是正理,哪里需要征求女儿的意见,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子女考虑的,难道还会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但陈夫人知道这女儿是个有主意的,这些事即使自己作了主,若她不喜欢,到时候只怕会伤了母女情分。陈夫人不愿做那专断蛮横的阿娘,凡事还得以女儿的想法为先。 陈锦沉默着,前世她几乎在元修身上耗去了半辈子,这一世如何还敢再去费那心思? 若再遇见一个元修,又要如何? 或许可以干脆利落的掉头就走,但是长久周旋以来所花费的心力和时间,怎么弥补? 所以这件事情,陈锦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她只求这一世平安喜乐,其他便不再多求。 “阿娘,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陈夫人听了这话,忙握住她的手,解释道:“不是现在让囡囡嫁人,只是你祖母说得不错,若是有合适的就定下来,待你再长几岁,嫁过去也不迟。” 陈锦认真的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陈夫人想问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但一对上陈锦沉静如水的眼睛,那话便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当下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往陈锦碗里夹菜。 “我嫁给你阿爹的时候,刚满十六,那年春天来得早,才三月里,桃花便开了;花轿从北君桥走过,桃花柳絮飞了一地,好看极了。还未见你阿爹前,以为自己嫁了个肠满肚肥的糟糕男子,偷偷哭了很久,哪知揭了盖头一看,呀,竟是个俊俏的年轻公子。”陈夫人说起过去,满脸容光藏不住,语气里五分幸福,两分回忆,余下那三分是赠于岁月的喟叹。 “阿娘自入了这府里,虽不比家里自在,但与你阿爹也是情深意浓;阿娘不求别的,只求你能找一个一生对你好的人,两个人琴瑟合鸣,意气相投,这样才能好好度过这一生。” 陈锦反握住陈夫人的手,慎重地点点头。 老一辈子的人在这些方面有时候总能给出一些实际而友善的建议,陈夫人的话陈锦都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已经有许久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了。 告诉她年少时惬意的浪漫,告诉她一辈子有多久,需要跟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才好。 她也想要这样的一个人,但是没有。 天地之大,她从来就没遇见过。 陈锦从陈夫人屋里出来,天色已经晚了,陈夫人着人把她送回去。到了院子里,只有正屋和小厨房还有光亮,陈锦先去了小厨房,发现瑞儿那丫头竟在,正跟阿风两个人坐在四方桌的两头剥花生吃。 见陈锦进来,瑞儿忙把备好的暖炉给她换上,“今晚阿风姐姐做了红焖肘子,可好吃了,可惜姑娘没口福。” 陈锦还没说话,音夏便在瑞儿头上敲了一记,“死丫头,怎么跟姑娘说话的。” 瑞儿摸着被敲疼的头,委屈的嘟起嘴,“姑娘音夏姐姐欺负我。” 陈锦但笑不语,在小厨房坐了一阵,然后起身回屋。 昨天夜里那阵仗,真是吓着了音夏和瑞儿,也吓坏了府里的其他人,现在这小院四周分散着陈府的家丁,个个严阵以待,真怕那贼人再来掳二娘子。 “你说咱们二娘子,人长得俊,怎么命就那么苦?”角根儿下,几个汉子裹紧了身上府里过年时刚发的冬衣,小声嘀咕开了。 “可不,若昨晚真给掳走了,那清白也就毁了。” “哎,我听说年前二娘子下大狱,回来那双手哟,都见了骨了,这好不容易养好了吧,又出了这档子事。” 众人说了一回,皆是唏嘘不已。 陈家西府里一共就两位姑娘,大的嫁了人夫婿却死了,这小的还没嫁又出了这么多事,只怕陈夫人睡觉都要哭醒了。 陈夫人倒不至于哭醒,只是长夜漫漫,辗转难眠。 陈知川已梦过三巡,见她还睁着眼睛,不由问道:“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担心茵儿。” “不是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吗?”陈知川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来继承衣钵,自小对这两个女儿自然不及陈夫人那般关心。 陈夫人叹了口气,“只怕夜长梦多。” “夫人放心,那霍钟已死,霍家也没有强留茵儿在霍家的道理。休说他们肯放人,就算是不肯放,咱们也定能将茵儿完好无缺的接回来。” 听了这话,陈夫人心下稍安,终于阖眼睡了。 一夜无事。 正文 第六十九章立春 看着外头已亮的天色,音夏不由自主的舒了口气。她昨晚仍睡在外间,也不敢睡死,稍微一点响动便能惊醒,这时候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陈锦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窗前,黑发披在肩上,长长的裙摆包住脚踝,整个人沐浴在一片淡金色的晨光中,飘渺得如谪仙,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音夏定定站着,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陈锦回转头,见她傻站着,不由一笑:“立春了,外头树枝上都开始冒起新芽了。” 音夏被她这笑意感染,跟着笑起来,“是啊,天气这样好,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也好。” 吃了早饭,陈锦照旧出了门。 陈珂来晚了一步,被告知姑娘不在府里。 出了陈锦的院子,陈珂笑道:“这个妹妹呀,一回京也不知在忙什么,昨日来不在,今日来还不在。” 跟在身后的东远见主子笑得开心,说道:“姑娘许是有事。” “自然,”陈珂说,“她从不做那些无用之事。” 这两天陈珂与二太子见了一回,是想请他帮忙查查那进府掳人的到底是谁。无论如何,对方既然这样明目张胆的来了,陈府也不是能任人随便拿捏的软柿子。 陈珂原想着待有了结果再告诉陈锦,今日二太子派人来回话,说暂时没有查到。 他与二太子年前已开诚布公的深谈过,现在两人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他相信二太子不会诓他。或许也会有慕云阴那样的状况发生,但两人到底身份不同。 元昀既说没有查到,那便是对方太过狡猾,来去自如,却没有丝毫破绽。 陈珂如临大敌。 现下在未查到真相之前,还得叮嘱陈锦多小心才是。 东远认同的点点头,随即问道:“爷现在去哪儿?夫人昨晚让人来传话,让你今早便过去。” 陈珂闻言,微皱了下眉。 半晌才道:“去夫人那儿。” 到了莫氏的院子,陈淑也在,见了大哥,陈淑怯怯地上前见了礼,柔声叫了句:“大哥。”然后便乖乖退到莫氏身旁站着。 陈珂给莫氏见了礼,面无表情的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少顷,紫月端了热茶上来,恭恭敬敬的摆在陈珂手边,低眉顺目,欲语还休,人比花娇。 陈珂却仿若未闻,问道:“不知阿娘今日找我来是什么事?” 他为人爽朗大方,在府里名声极好,对下人也极好。此刻声线毫无波澜,让人轻易便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莫氏心头一怔,忍住那一股子心酸,说道:“你回乡有多久,我们就有多久没见着你了,这两天你一直在休息,我就想着趁今天叫你过来说说话儿。” 陈珂心一软,声音也放轻了些,“劳阿娘挂念。” “你妹妹也许久未见你了,你不在的时候,日日跟我念叨,说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陈珂对陈淑作下的那些事仍旧介怀,即使有莫氏在中间做说客,一时半会也难以改观,加之他性子直,认定的事便很难改变。在他眼里,陈淑早已不是他的妹妹了,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让阿娘伤心,所以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大哥。”陈淑见他没有说话,大着胆子走过来,“从前是淑儿不对,淑儿已经知道错了,求大哥不要责怪淑儿。” 陈珂看着她低头垂泪,看着她身躯轻颤,看着她睫毛上沾着的泪,但是没有办法心疼;想起那些死在陈淑手里的无辜性命,就真的没有办法。 屋里久久没有回音,陈淑愣住,莫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堪的尴尬。 最后还是陈珂打破了沉默,“我等下还要出门,若阿娘没有别的事吩咐,儿子就先告退了。” 莫氏张了张嘴,一时不知怎么挽留。 一听陈珂说要走,离陈珂只有几步之遥的陈淑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陈珂的衣袖,“大哥,小妹有话说。” 莫氏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但她同样知道,陈淑现在说出来,只会让陈珂心中对她更加厌烦,反而事倍功半,“淑儿!住嘴!” 陈淑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只一味拉住陈珂,一脸急切说道:“大哥,我想嫁给二太子,你跟二太子是至交好友,还请大哥为小妹在二太子面前说几句好话。” 陈珂料不到陈淑会把主意打到元昀身上,一时有些怔愣。 这沉默似乎鼓舞了陈淑,说得更加起劲,“大哥你看,你与二太子这样交好,以后自然是会入朝为官的,若我成了二太子妃,届时也能帮到大哥,无论对大哥还是对我,抑或是东府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你觉得呢大哥?” 陈珂将袖子从陈淑手里抽出来,冷冷一笑:“你想嫁给元昀?” 陈淑点头。 “想做二太子妃?” 再点头。 陈珂拿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勾起一边嘴角,平日里温厚儒雅的年轻人,此刻竟言语锋利起来,“若元昀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你?若皇室知道自己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他们会怎么处置你?赏一条白绫还是一杯毒酒?还是说,你想让东府替你背负这累累污名留存于世?!” 陈淑一张娇脸惨白惨白的,出门时刚抹上的胭脂仿佛一瞬间层层叠叠掉落,只留下肤色本身苍白的颜色,她嘴唇发抖,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眼里先是浮起一抹震惊,然后是撼动,接着愤怒,最后那双眼睛里只余两团火汹汹燃烧。 她不忿,不甘,不情,不愿。 不过是做了那么几件错事,哪家小姐手底下没弄死过丫头,难道只有她吗?为什么,连祖母都不再过问这事了,为什么她的亲生大哥还要揪着这些不放! “你到底是不是我哥?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妹妹?我想嫁给元昀,我就想嫁给他,这有错吗?你是我的大哥,你不但不帮我,还如此说我,你真是我的好大哥!”陈淑气疯了,口不择言起来,漂亮的双眼再不见往日的似笑非笑,好似一片泛着血腥的湖水,碜人得很。 莫氏被吓住了,微张着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这还是她那比花儿娇贵的囡囡吗?此刻她张着嘴,说出的话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得体,莫氏心肝俱疼,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撕了她那张嘴! 陈珂冷冷的看着陈淑,“祖母当初要将你赶出家门是正确的,若你再这样混账下去,我不介意明日便让你露宿街头!” 陈淑早已失了理智,嚷道:“你凭什么?!这是阿爹留下的东府,你没有资格赶我走!阿娘也不会同意的!” 莫氏从榻上起身,一时没有站稳,好在被紫月及时扶住,含泪呵斥道:“陈淑,你给我跪下!” 陈淑气焰高涨不下,被莫氏这一声震天吼吓得一懵,抬头愣愣看向阿娘,见阿娘一脸愠怒,紧抿的唇角是她多年未见过的寒冷,当真跪下了。 莫氏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得陈淑头一偏,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阿娘……” “你阿爹去得早,在这府里,你大哥便是当家人,你刚才那样的态度,那样的语气,将你逐出家门都不为过!”莫氏说道,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在陈淑的右脸上,“向你大哥认错!” 陈淑看着阿娘眼里的坚定之色,再看看陈珂面无表情的脸,终于低下头去,俯跪在地上,平日里抬得高昂的头埋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句认错说得轻柔婉转,被刘海遮去的脸上却尽是疯狂,“大哥,对不起。” 陈珂看不见她埋在地上的脸,却也知道她此刻脸上是一副怎么不知悔改的表情,愈发觉得无力。 这时连句多话都懒得说,只道:“阿娘还是给她说门亲事吧,越早越好。” 说罢,不再看屋里的两个人,带着东远走了。 屋内,陈淑缓缓抬起头来,起初她脸上仍是一副执拗之色,少顷,竟慢慢勾动嘴角,笑了起来。 正文 第七十章见过姑娘 那天夜里,九月空手而回。 人虽没有受伤,但却是大大的受了打击。 他从少时便跟着元徵,主子吩咐的事从未失手过,没成想,竟在一条小河沟里翻了船。 九月悔呀,自那晚回来复过命后,这些天一直不太敢去见元徵。 这天秦管家找到他,“那陈家的二娘子不是没带来吗?今日还有一个机会,你再去吧。” 闻言,九月颓败的双眼终于亮了起来,翻墙跑了。 半晌,元徵从屋里步出,见墙角下被踩蔫的那株兰花,对秦管家说:“秦伯,咱们府里的人忒没规矩,是不是该管管?” 秦管家看着他认真严肃的表情,心里吐血:上梁不正下梁歪! 面上却不敢表现分毫,一味恭敬答道:“是。” “皇上召您入宫的旨意已下了三天了,不知爷打算什么时候入宫面圣?”秦管家冒着莫大风险开口,说完后心里惴惴,不知主子会是个什么回答。 片刻后,才听元徵说:“进宫之前,我得先见见陈家那小娘子。” 秦管家一个踉跄,“这……”听您这意思是看上那陈家小娘子了? 管家不敢明着问,只能在心里腹诽两句。 元徵斜着看他一眼,俊脸上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原来九机图一直在月圣钱庄里,还是以阿娘的名义存的,那小姑娘胆大包天,做了枚阿娘的小印,竟轻易的把图拿走了。钱庄的掌柜怕是外头养的人太多,脑子都被糊住了。” 秦管家抹了把汗,“那掌柜已经撤下来了,现在由齐深接手。至于那图,属下失察,请爷降罪。” 元徵无聊地摆一摆手,“九机图在京城搁置这么久,现在突然被这小姑娘翻了出来,不简单呐。让九月无论使什么手段都把人给我掳回来瞧瞧,否则他也别来见我了。” “是,已经让他去了。” 听了这话,元徵姑且满意的点点头,望着外头的天色,“春光无限好,咱们去打猎。” “好。”秦管家应下,忙下去准备了。 说起打猎的去处,京城近郊便有一处,山高林密,特别适合打猎。山下有个小村子,人口不算多,大部分农户租了有钱人家的田来种,一年下来除了赋税以外,日子过得还不错。 元徵带着一队人马和几条猎犬,在山里跑了一下午,收获满满。 傍晚时分才下山,元徵骑马走在前头,道:“把猎物都带回去,让厨子做一桌好的出来!” “是!”后头齐刷刷的回应。 夕阳西下,为首的青年鲜衣怒马,胯下的马儿昂头喘着粗气,如血残阳将他的身姿映衬得愈发挺拔,像陡峭山壁上一棵终年不辍的松柏,终年大雪亦不曾让他折了腰肢。 从小村庄唯一那条通往外界的路出来,身侧仍是绵延群山,太阳的余温褪去后,山谷里缓缓升起几丝寒意,一行人默契的加快了速度,山谷内响起密集的马蹄声,尘土喧嚣,奋力奔跑的猎犬,身上被专门打理过的毛皮全部是尘粒,却仍是跑得欢快。 自近郊回城,元徵径直回府。 九月候在门口,见他走近,忙上前拉住马,接过马鞭,这才说道:“人带到了。” 元徵大步朝里走,问道:“有没有弄伤她?” “属下不敢。” 元徵看他一眼,“在哪?” “暖阁。” 闻言,元徵回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九月垂下脑袋,低声解释道:“我见她……陈姑娘身体孱弱,便跟管家说了,管家让把她安排在暖阁。” 元徵不再说话,径直朝暖阁去。 暖阁其实也没那么暖,大概是屋里没有生火的关系,即使有脚下这自动发热的石砖,陈锦还是觉得有些冷。屋里有些闷,陈锦将窗户推开一扇,让初春的夜风吹进来。 府邸里的侍女规矩的站在门边,听见声响也不曾转过头来,陈锦一手支在窗沿上,打量起这冷清的后院来。一眼望去,四周都是黑漆漆的,除了这屋间的小道上挂着一溜小灯笼,那灯笼倒也别致,竟是圆球状,从里头透出淡黄色的光晕。 这座府邸也是若水家的。 她对这里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当年为了刺探消息来过几回,也是像这样的天儿,更深露重的,只有小路上的黄色灯笼发着迷离光彩,却是不敢往灯下站,怕被人瞧见了踪迹。 有人从小径深处走来,身上的黑色劲装十分合身,勾勒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躯,越靠近,面容却是清楚,眉目若画,俊美无双。 陈锦看过去时,对方也正看着她。 两人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目光自对方身上掠过,不张扬,不放肆,淡淡的,像陌生人一样。 他们确实是陌生人,至少这一世是。 转眼间,元徵来到了廊下,他脚下一拐,走到开了一扇的窗前。 陈锦半步未退,仍是那个一手支窗的姿态。 近距离看,元徵有一张迷倒众生的脸,五官精致,轮廓却笔伐锋利,所以浑身并未女气,反而英气逼人;嘴角抿直时不怒自威,唇角上翘时便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当真秀色可餐。 元徵嘴角微微上扬,一抹笑意在脸上绽开,温和、爽朗,“在下元徵,见过姑娘。” 陈锦屈膝见礼,缓缓说道:“陈锦。” 元徵说:“漏夜请姑娘前来,是有一事不明。” 陈锦说:“请说。” 元徵说:“姑娘为何知道锦扣?” 陈锦说:“机缘巧合。” 元徵说:“又为何有九机玄黄图?” 陈锦说:“机缘巧合。” 元徵说:“姑娘为何认识我?” 陈锦说:“我们见过。” 元徵说:“两次。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陈锦说:“举手之劳罢了。” 对话到这里,似乎聊不下去了。 元徵隔着一扇窗扉的距离看她,屋里的少女落落大方,表情平静无澜,像遇见猎人时也毫不慌乱的小兽,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吓傻了。 元徵脸上带着笑,眼神有些发冷,“姑娘这是不愿说?” 陈锦看着他,亦带着笑,“公子这是要胁迫于我?” “在下不敢。” 陈锦说:“从前那些旧事,即使没有人提,也总归是发生过的,既然已经发生过了,那么有人知道也不足为奇,公子何必介怀?“ 她的眼睛很亮,如洒在墙上的月亮的清辉。站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元徵能看见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听她如此说,他笑道:“事不在己,姑娘说得好轻巧。” 陈锦一字一句,说得慎重其事:“我对公子,对若水家从无恶意。” 元徵笑:“看来姑娘知道的不少。” “公子要杀人灭口吗?” “在下不敢。” 陈锦看着他,眼角余光扫了眼他身后站着的九月,语气淡淡的,像初春枝头新冒起来的嫩芽,悄然无谓:“公子说不敢,却是当街将我掳来,置我家人的担心于不顾,亦不顾我的名节,这哪里是不敢,分明是胆大包天。” 元徵堪堪后退两步,拱手道:“姑娘莫要折煞在下。”一抬头,一双眼里竟是泼天笑意。 陈锦看着眼前这青年,想起前世种种,辟如昨日死。 这一世,他们没有怨,亦无仇,何必。 陈锦看了眼如墨的夜空,只有几颗星子点缀其中,在这黑布般的天空中,几近于无,“天色已晚,不知我能否归家了?” “自然。”元徵道,“我送姑娘回去。” “来时见这府邸就在我家隔壁,我自己回去就行了。”陈锦说。 元徵让步,“那便将姑娘送到门下。” 陈锦不回答,离开窗边,自门内走出来,站在廊下,一身碧绿色的衣裳外罩了着纹绣牡丹披风,夜风轻送,几缕发丝拂在光洁如玉的脸上,遥远得像天空不慎掉落的星子,那样耀眼。 她朝元徵福了一福,轻声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公子邀我过府一叙,告辞。”说罢不再看元徵一眼,延着那挂着小小灯笼的小径走了。 “在后面远远跟着,确保她安全到家。” 见陈锦的身影消失在小径深处,元徵说道。 九月领命,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正文 第七十一章四太子 陈锦熟门熟路的出了元徵的府邸。 渐色渐浓,街上行人骤减,她独自一个姑娘家走在街上,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春夜料峭,夜风凉如水。 陈锦没走西府正门,从侧面的小门进了府。 音夏和瑞儿两个在门后不知巴巴儿等了多久,两张小脸儿都冻红了,见陈锦完好无缺的回来了,音夏忙上前,将一早备好的厚斗篷给她披上,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 瑞儿泪汪汪的,若不是音夏镇着,估计早已哭出了声。 主仆三人悄无声息的回了房,音夏伺候陈锦换了衣裳,瑞儿从小厨房里把一早准备好的吃食端进来摆上桌。 陈锦让她们坐下,三个人边吃饭边说话。 陈锦实在是没料到元徵胆子如此大,光天化日之下,竟也能将她带走。 若不是她心智过人,走时交待音夏与瑞儿不得声张,如今府里不知要乱什么样子。 “姑娘,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瑞儿扒着碗里的饭,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着甚是可怜。 陈锦说:“四太子。” “哈?!” 两个小丫头同时叫唤起来,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半晌,音夏道:“四太子真的入京了?” 陈锦夹了一筷鱼肉,慢条斯理的吃了,才道:“嗯,你们见过的。就是在客栈里的那个男子。” “姑娘救过的那个?” “对。” 瑞儿听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想起来,“啊,是那个顶漂亮的公子!” “他抓姑娘去干什么?”音夏放下筷子,脸上忿忿的,“当日咱们好歹救过他一命,他不仅不感恩,反而当街将姑娘掳走,若是传了出去,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陈锦道:“无事,他只是有些事不明白,想问清楚罢了。这事谁也别提,大爷也不行。” 两个丫头点点头。 末了,瑞儿问:“刚才是那位公子送姑娘回来的吗?”可是没听到马车的声响。 “我自己回来的。” 音夏问:“莫非四太子的居所离咱们府里很近?” 陈锦说:“就在隔壁。” 音夏倒吸一口气,“这四太子胆子忒大,以后若他再要来抓姑娘怎么办?岂不容易得很?”想起两家挨得这样近,而且对方上回已经来掳过一回了,只是未能得逞,没料到对方竟还不罢休,今日在大街上便将姑娘带走了,她和瑞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陈锦摇头,“他只是有些事情不明,今日既已说明白了,想来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往来。” 听了这话,音夏才放下了一半的心,蓦地又提起来,“他是不是想要那九机图?” 陈锦道:“九机图原就是他们家的东西。” 音夏觉得姑娘身上有太多秘密,这种认知从她们去徽州再回到京城这一路,已被无数次的印证过了,但音夏还是不明白。 她虽跟着陈锦的时间不算长,但也有小一年的光景,从前的陈锦是怎样的人,她并不比别人知道的少。那时候,陈锦是这府里不受宠的二娘子,除了夫人疼爱,其他人都只当她是个闲散小姐,音夏也曾想过自己跟着这样一位毫无主见的主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后来,陈锦入狱,陈锦出狱。 她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有些事太过惊世骇俗,见所未见,细思恐极。 所以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因为想了也没用。 从前的二娘子决计不会跟太子扯上关系,更不会知道什么锦扣九机图,她只是陈府里一个不被人疼爱的小姐罢了,每日里伤春悲秋,绣花赏雪,多惬意。 音夏望向桌边的陈锦,仍是那张精致美丽的脸,眉宇间堆砌三分英气,七分闲适,握筷的手指细长白皙,分明骨节如管箫,细瘦却坚毅。双眸遥遥望来,深若寒潭,里头波光粼粼,仿若满天星子尽落其中,耀眼万分。 音夏回过神来,见姑娘正望着自己,用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睛,静静看着。心里霎时一跳,忙低了头去扒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第二日一早,陈锦刚洗梳,陈夫人房里的钿琴便来了,脸蛋红扑扑的,许是跑急了,先见到瑞儿,忙拉住她,“瑞儿,姑娘起来了吗?” “起了,”瑞儿朝手里的托盘努努嘴,“我这正把早饭给姑娘送去呢。琴姐姐怎么跑得这么急?” 钿琴喘口气,道:“大姑娘回来了。” 闻言,瑞儿手里的盘子差点摔了,那个谋杀亲夫的大姑娘,终于还是回来了。瑞儿怔怔的,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听见钿琴说:“夫人让我来说一声,大姑娘等下就回府了,让二姑娘也准备一下。” “哦,哦。”瑞儿答应两声,见钿琴又风风火火的跑了。 瑞儿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径站在桌边发呆,音夏推推她肩膀,“怎么了?” 瑞儿抬起头,将一脸的不知所措摆在音夏面前,“大姑娘今日回来。” 音夏便也知道她为何会这样一副表情了,轻声道:“大姑娘回府是迟早的事,你不也一早就知道了吗?” “可是……可是……”她害过姑娘啊! 后面那句话瑞儿没说,她不敢说,做奴婢的不能妄议主子,就算是已经出嫁的陈茵,只要她一日还是陈家的女儿,便一日都是她们的主子。 音夏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些事咱们心里明白就行了,切不可说给别人知道,更要管住嘴,切岂快语而出。” 瑞儿点头应下了。 待陈锦从内间出来,两个丫头刚说完。 音夏伺候她在桌边坐下,把食盘里的早点取出来摆上桌,才道:“夫人房里的钿琴刚刚来回,说大姑娘今天就回府了。” 陈锦喝了口粥,眉毛都没抬一下,只道:“回来也好。” 音夏不明所以,陈锦又道:“霍钟一死,陈茵在霍家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夫人想起这些,恐怕刺心得很。”她说得平淡,不起一丝波澜,真真一个局外人。 正文 第七十二章陈茵回府 陈茵毕竟是出嫁了的女儿,此番回家自不能如当日出嫁那般轰烈,一顶小轿停在西府的偏门,陈夫人和陈锦等在门后,将她迎了回来。 陈茵一跨入西府的门,眼珠子便啪答啪答的往下掉,委屈难过得竟哭不出声儿来了,只闷在陈夫人怀里抽泣。 心头肉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如今终于归家,陈夫人眼眶中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即使有泪,那也是高兴的。 “妹妹近日可安好?”陈茵看着陈锦,柔声问道。 陈锦说:“我一切都好,姐姐今日既回来了,就尽管想往后,从前的事就都忘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陈茵听罢,只一个劲点头,好容易收住的泪又像断了线似的,掉得愈发凶。陈夫人忙劝住,一行人将陈茵迎回去。 陈茵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看着屋中间站着的孙女,好好的姑娘家成了寡妇,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其他呢,老太太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近前的吴嬷嬷将一只巴掌大的锦盒交到陈茵手里,笑道:“这是老夫人给大小姐的,望大小姐回府后别生疏了,您还是这陈府的大小姐。” 陈茵接下盒子,忙跪下给老太太磕头,声音夹着泪痕,好不可怜,“孙女年少不懂事,白白辜负了祖母的一番疼爱。” 老太太也心疼,道:“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从前的事该忘就忘了,多思无益。好好想想以后,莫辜负了你阿娘为你这一番操持才是。” “是,孙女记下了。”陈茵额头点地,这一跪拜的是心悦诚恳。 老太太似有些乏了,“回来了就好,好好回去休息吧,改日再来请安。” 陈茵答应着站起身,出来时听见老太太唤陈锦,“锦儿你留下,陪老太婆说说话。” 陈锦的声音接着响起,“是。”不卑不亢,无情无绪。 自老太太房里出来,陈茵伴着陈夫人往居处去,陈茵问:“妹妹怎么突然得了祖母喜欢了?” 陈夫人也答不出来,便将陈茵不在的这些时日的事大统说了,陈茵听罢,说道:“没料到妹妹的性子竟然变了这么多了。从前那般畏怯的人儿,如今亦能遇事冷静沉着了。如此一想,我这当姐姐的真是惭愧。” 再加上陈锦入狱一事,一直是陈茵心里的一个疙瘩。每晚夜不能寐,自责、愧疚、羞愤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恨不能一根绳子结束了性命,但不敢,太疼,也不想,太不值。 总归陈锦现在无事,以后她加倍对她好,把从前欠的一并还了就是。 自从徽州回来,陈锦还没有跟老太太好好说过话,每次来,屋里都坐了满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多久老太太便乏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精气神都大不如前,老太太说自己老了,一双眼仍旧清明,只是语气颇为沧桑。 陈锦挨着她坐在榻上,说些去徽州的见闻,说到与陈珂去妓馆逛了一遭。她知道,老太太一生英明不输男子,又怎会拘泥于这些世俗之事,果不其然看见老太太惊喜交加的眼。 然后,老太太放缓了语调,说起从前。 那个陈锦从未参与过的从前。 那时候,当今乃百年明君,平九州,扫蛮夷,任人为贤,受万民爱戴。我朝民风亦是开化,常能在妓馆里寻见未出闺的黄花闺女。闺女们坐在楼下听曲儿,高兴了也跟男子一样封赏钱,若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儿,便也要亲自上得台去,奏上一曲。 彼时,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出门有六七人随行,生怕有了闪失。大堂里遥遥一望,角落那桌端坐几位年轻公子,那白衣青年恰好咧唇笑,一错眼,四目相对,情愫暗生。 回去求了父母,此生非君不嫁。 非君不嫁。 呵。 不曾想,终是嫁给了他,一生浓情缱绻,此生无遗。 一转眼,大半生过去了,院里的海棠仍开得艳丽,榕树成了老榕树,夏天在底下乘凉,凉风习习,像从耳边跑过的情话。 真好。 不知不觉握住那只苍老的手,枯槁如松,却十分温暖。岁月总是苛刻,教红颜白了头发,明目渐浊,但仍有一丝清醒在里头。 “锦儿啊,”老太太反握住少女的手,指拇在那光洁如玉的手背上来回摩娑,“你可知,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锦说:“孙女不知。” 老太太含笑道:“是一颗真心。” 陈锦一愣。老太太依旧笑着,缓缓道:“一颗无论何时,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一颗真心啊。现下的父母总想给小辈们最好的,于是那些个王侯将相便是最好佳婿,削尖了脑袋只求对方一见,要将自己的女儿嫁进去,嫁进去了,便一世无忧。其实错啦,若是真心喜欢的,即使是隔壁街上卖豆腐的又如何,自是比那锦衣玉食非良人的好得多。” 陈锦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老太太说了一上午的话,有些累了,陈锦忙让人端了热汤进来,看着她喝下,这才告辞出来。 吴嬷嬷将她送到院门口,一张慈善的脸上满是笑容,“大姑娘回来是喜事,老太太一高兴,便拉着二姑娘说了这许久的话,别耽误了二姑娘才好。” 陈锦看了眼打下帘栊的正屋,轻声道:“以后我多来陪祖母说说话。” 吴嬷嬷笑得更慈,“二姑娘懂事得体,是咱们陈府的福气。” 正文 第七十三章要还的 陈锦带着音夏回了小院,瑞儿从屋里跑出来,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音夏问什么她竟也答不出来。只一味拉着陈锦的衣袖要把她往屋里引。 陈锦随她进了屋,见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口实木大箱,叠叠重重的,占了大半个房间。音夏也吓了一跳,随手开了近前的一口箱子,里头珠光宝气,霎时照亮了整间屋子。 音夏吓得赶紧将箱子重新盖上,回头看陈锦,见陈锦一张脸沉沉的,只得问瑞儿,“这是谁送来的?” 瑞儿摇摇头,嚅声道:“姑娘出门的时候还没有的,我就去小厨房跟阿风说了会儿话,回来的时候它们就在了。” “院里可有少东西?”音夏似是想起了什么,问了句。问完也待瑞儿回答,径直冲进内间,打开靠近床边的箱栊,将里头的画轴拿出来反复看了后,才大大松了口气。 出来时,怀里仍抱着那副九机玄黄图,望向陈锦,“姑娘,这……” 陈锦看着她怀里的画卷,说道:“没少东西就好,这些东西清点一下数目,搬去小仓库。” “其他箱子里的东西,姑娘要不要看下?”瑞儿问。 陈锦摇头,“不用,把东西好好收着便是。” 音夏和瑞儿应了声是,便忙活起来了。也不敢招呼其他人,姑娘房里突然多了这么些值钱的东西,若是传到老爷夫人耳里,听怕解释不清。 陈锦不说,音夏也知道这些东西定是那位四太子送来的,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几口重如铁的大箱搬进来,有胆子、有财力这样做的,怕也只有那位四太子了。 只是,他无缘无故送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 陈锦说:“他想要九机图。” 音夏明白了,转头跟瑞儿说:“这些东西得好好看着,一件都不能少,咱们要还的。” 瑞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手下动作更加轻,记起数来更仔细了。 陈锦站在窗前,身后两个丫头忙得大汗淋漓,她倚在窗柩上,看着院角里的几篷长得生机勃勃的野草。元徵不是野草,但有着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前世他自天牢中无故消失,陈锦知道他没有死,他只是被人救走了。 后来,听说若水家有了新的家主,新主人上位后秉持着若水家的传统,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她被元修发配北越,去的路上曾听闻,若水家意欲造反。 听谁说的?她不记得了,她也再不关心这些。 元徵送来的东西堆在陈锦的小仓库里,以致仓库的财产一下子番了几十倍,瑞儿知道这些东西只是暂时存在这儿,但仍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对陈锦道:“姑娘,咱们现在可有钱了。” 音夏在旁边敲她一记,“再多那也不是咱们的,咱们一分也不能动!” 瑞儿委屈巴巴的摸摸被敲痛的头,委屈巴巴的嘟了嘟嘴,委屈巴巴的说,“我知道了,音夏姐姐。” 音夏也不理她,走到陈锦身后,“姑娘,九机图咱们要送出去吗?” 陈锦摇头,“锦扣还没拿到。” 是了。 陈锦一开始要的东西就是锦扣,所以无论元徵送了什么稀世珍宝来,里面没有锦扣,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但见今日四太子这意思,是想用这几口宝物换九机图了。”音夏说道。 陈锦微微勾唇,露出一抹笑容,“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音夏有些悲观,“对方是堂堂四太子,即使耍些手段,咱们也奈何不了他。” 陈锦笑:“那便毁了九机图。” 音夏瞪大了眼,惊讶于陈锦的作派。那是江南若水家花重金寻找未果的东西,说毁便毁了吗?毁了之后呢,若水家以此兴师问罪该如何是好? 音夏来不及发问,陈锦已离开窗边。 陈茵回来一事算不得秘密,反正迟早是要知道的。陈夫人也未刻意隐瞒,只是这次归家,是不能大张旗鼓的为她摆宴接风了,陈夫人让小厨房做了几道陈茵喜欢的菜色,母女三人吃了一顿。 陈知川对陈茵虽上心些,但也只是上上心而已,这个残花败柳一样的女儿,再不可能为他带来任何价值,自然没有他的生意重要。 东府的莫氏知道陈茵回来,带了万姨娘来坐了坐,没坐多久便走了,说是不放心陈淑一个人在屋里。 自回来那日,陈锦便没见过陈淑了。 想来为了重得老太太的欢喜,陈淑怕正在自个儿的小院里发奋图强呢。 从陈夫人院子里出来,外头天已经黑透了。陈夫人着人送她们回去,陈锦推了,说走走消食。 陈茵便同她一起走。 两姐妹离开陈夫人的院子,先往陈茵的居处去,陈茵还住在从前未出阁的院子,陈锦回去正巧要路过,音夏和绿笼提着灯笼跟在后头。 “妹妹回了趟徽州,可发生了什么趣事?”陈茵拖着陈锦的手,问得十分殷切。 陈锦说:“徽州景美,徽商遍地,是个好地方。” 陈茵说:“咱们陈家三代都在京城,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回去看看。” “姐姐以后打算如何?”陈锦问。 陈茵摇摇头,满眼迷茫藏不住身,“我不知道。” 陈锦不再多问,她原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席间见陈夫人眉节轻锁,想是在为陈茵的以后操心,总归是嫁过人的,若要再嫁,只怕得由着人挑。若不是嫁,哪有一辈子在娘家里住的女儿? 陈茵自己也想了这一层,她说:“若不选择再嫁,真不知我还能做些什么?虽说咱们家不拘着女子从商,但我自小便没有那份天赋,若说做些别的,却是全然不会。简直跟废人没什么差别。” 廊上挂着的灯笼发着淡淡的光芒,陈茵的脸在这一片光晕中,无端端显出几分悲凄来,陈锦看着她,没有说话。 后院的女子,除了嫁人生孩子,似乎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女子的不幸,也是幸。 想她前世,多想像那些闺阁小姐般待在房里,绣花赏蝶,若生来是个粗笨的,每日大不了也就劈柴生火。不似她,横剑于前,为一个不值得的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杀得红了眼回不了头,为自己争了个三教九流心存逆心的恶名。 她们多好。 她那时想。 即使也有勾心斗角,总不至于死人。如今一想,后院里的纷争并不比江湖前朝来得温和,它更深沉,更残酷,更隐忍,爆发时也更是激烈,好似天崩地陷,万念成灰。 女子在哪里,似乎过得都不容易。 正文 第七十四章多谢姑娘 陈茵便这样住下了,一律用度还跟从前一样,依着府里大小姐的例。 每日同陈夫人一起去向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她俏丽动人的脸蛋,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好好儿的姑娘家啊。 吴嬷嬷劝道:“小姐别难过,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老太太说:“我是在想锦儿,她姐姐如今这副光景,她怕是不想嫁人了。” “二姑娘只是拒绝了说亲,可没说不嫁人。”吴嬷嬷笑道。 “我看锦儿那丫头,年纪不大,倒是个有主见的。”老太太啜了口茶,道,“那日陈茵回来,她跟陈茵站在一处,脸上瞧不出喜怒,我一时都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吴嬷嬷说:“二姑娘为人和善,也识大体,这样好的姑娘不愁觅不到如意郎君。” 闻言,老太太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日无事,陈锦带着音夏出了门。 驾车的仍是那两个跟陈锦下徽州的长随,两人年岁不大,人却机灵。陈夫人见陈锦用得还可心,便让她留下了。 陈锦无可无不可,得知这两人原是表兄弟,一个叫陈路,一个叫杨安,两人皆在十八、九岁上头,均是一身青色棉衣打扮,质朴老实。 车子从西府出来,直奔北君楼。 北君楼上的东厢房,格局雅致,推开窗格,便能将北君桥的风景尽收眼底。堂客引着陈锦上楼,径直推开东厢房的门。 门里,靠窗的木椅上坐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 青年一见陈锦,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姑娘来了。” 陈锦朝他福了一福,轻声道:“公子久等。” 匡月楼。 前世元修身边第一谋士,第一谋臣,后来的第一丞相。这个人,成为当朝第一丞相时,年仅三十六岁。 论智谋,论心机,怕只有元徵身边的柳扬能与他一较高下。 偏偏他却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脸上惯常揣的是人畜无害的模样,左脚微跛,走路的姿势有些滑稽,但每一步却走得如此仔细、认真,倒教人玩笑不出来。 两人围着圆桌坐下,音夏伺候陈锦将帷帽取下,匡月楼看她一眼,笑道:“姑娘自徽州回来,心神似乎有些变化。” 陈锦笑道:“公子好眼力。” 匡月楼取起茶杯轻啜一口,他衣饰普通,长相虽算得上一表人才,但与元昀元修相较,却是平凡几许。此刻他手握茶盏,遥遥望来的双目中却是华光灼灼,让人不忍逼视。 “不知姑娘今日相见,所为何事。”匡月楼不再废话,开门见山的问道。 陈锦回视着他,半晌才道:“我父亲,你知道多少?” 匡月楼没料到她会问起陈知川,不由一愣。抬目望去,对面的少女端着一张明妍无双的脸,瞳孔里一片深潭般厚重的水帘,教人看不出太多情绪。 陈锦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他站的是哪一边?” 沉默。 匡月楼没有说话,陈锦也不催促。 良久,才听得匡月楼的声音缓缓传来:“修。” 陈锦听罢,心中喟叹一声,果然。 陈珂跟的是元昀,而陈知川却选择了元修。陈锦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开始在心中滋长,除非来场狂风暴雨,否则,这种子只会越长越大,最后变成参天大树,将零零种种,是是非非全部掩盖。 从徽州回来时,陈知川先行一步,那时她并未想这些,直到那晚自陈夫人房里回来,在府里看到疑似元修的人影,她当真以为自己眼花,没有料想,竟真是他。 堂堂三太子,漏夜入府,若不是有人相邀,只怕他也没那个兴致前来。 “姑娘可是见着了什么人。”匡月楼发问。 陈锦把在府里见到元修一事说了,匡月楼听后,微微勾唇,“姑娘的大哥选择了昀,而陈老爷站的是修,那么二人在不久将来必有一战,除非……”他没有往下说,陈锦知道他的意思。 除非元昀和元修其中一个失去竞争皇位的资格,但自古成王败寇,无论哪一边失败,失败的那一方必然没有好下场。 立春了,北君桥下的水面解了冰,水草摇曳,鱼儿欢腾,岸边有书生支一个小摊,卖些字画为生。卖货郎挑着担,一把被岁月浸染的嗓子高亢耐听,春风自衣袖间拂过,不留一丝惆怅。 窗台外的风涌进这东厢房里,卷起陈锦颊边的发,她面朝窗外,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好似最冷漠无情的杀手,任他天崩地裂海水倒灌,于她不过短短的一瞬间。 这样的姑娘…… 匡月楼自负才华,一时竟也找不到词来形容眼前这少女,只能陪她沉默,举杯喝茶。 陈锦坐了些时候,起身告辞。 匡月楼起身相送,他左脚不便,姿势难免有些怪异,他穿的仍自寒酸,但背脊挺直如一把笔直的剑,让人轻易不敢玩笑。 陈锦走到门口,突然问道:“不知公子近日可听到什么传言?” 匡月楼认真想了想,道:“姑娘说的是有人夜闯陈府想将您掳走的事,还是四太子已入京城却迟迟未面圣一事?” 陈锦笑道:“公子好耳力。” 说罢不待匡月楼回答,带着音夏径直朝楼下走去。 匡月楼站在楼梯口,见陈锦身影走远,才回身重入厢房。堂客从楼下寻着台阶“嗒嗒”跑上来,“匡公子,方才那位姑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匡月楼接过,拆开信封,里头是一张圣月钱庄的银票。 拱手,自负才华的年轻人朝着窗外略略一拜,“多谢姑娘。” 正文 第七十五章练武,强身 瑞儿坐在小厨房里那张四方桌边上,只占了长条板凳的一个角,一边剥花生吃,一边嚷嚷:“阿风姐姐,姑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阿风坐在灶前的高脚圈椅里,仔细看锅里正炖着的羊肉的火候,多一分太老,少一分又不够透,可马虎不得,插空回道:“姑娘出门也有个把时辰了,算算该回来了。” 瑞儿把花生壳丢进空碗里,百无聊奈的趴在桌上,“姑娘最近出门都不带我。”委屈巴巴的语气。 阿风失笑,“姑娘是去办事,带音夏好些。” 瑞儿歪头看她,“我太小了,不可靠是吗?” “也不能这样说,”阿风见她一脸的不认同加委屈神情,笑道:“姑娘大概是怕你累着了,所以留你在府里吧。” “哼!”瑞儿偏过头不看她,显然阿风的答案令她不是那么满意。 隔了一小会儿,又去看阿风,“阿风姐姐觉得姑娘好不好?” “自然好。”给她饭吃,留她在这一方小厨房里,自由的做自己,再没人能欺负她。 “我也觉得姑娘好。”瑞儿仍趴在桌上,脸上露出一抹笑,“哪儿都好。” “阿风喜欢姑娘吗?” “喜欢。” “有多喜欢?” “很喜欢。” “嗯!”瑞儿一拍桌子坐起身来,“我也是!” 灶里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羊肉在浓汤里咕噜咕噜的煮着,阿风坐在圈椅里,手握长筷,翻动着锅里快要煮熟的羊肉,瑞儿坐在四方桌前,等着羊肉起锅,先喝一碗浓浓的汤。 中午饭桌上便有一碗羊肉汤,撒上胡椒粉和葱段,浓香四溢。 陈锦用过饭,小憩了一会儿,午觉起来后,去了小厅。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把剑。 剑在鞘中,难窥其锋芒,只有长长的剑穗迎风飘舞,柔软中几许肃杀。 院里正在洒扫的小丫头见了,握着扫帚的手抖起来,不知这姑娘今天是怎么了,莫非要拿这剑砍人? 陈锦却不理会,走到廊下刚才支起的凳上坐下,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执剑柄,缓缓将剑自剑鞘中抽将出来。 剑身劈开空气时,音夏觉得原本并不那么敞亮的小院子,突然被一道惊雷打中,瞬间亮得刺眼。 “呀,”瑞儿惊叫一声,躲进音夏背后,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偏出半个脑袋来,看着陈锦手上已脱离剑鞘的剑。 是一把不算锋利的剑。 剑身泛着几道冷光,如劈开空谷的闪电,带着一股能斩断河流的凌厉剑气。 音夏咽了口口水,对陈锦道:“姑娘,你这是……” 陈锦将目光自剑上抽离,看向她,惯常轻抿的唇微微弯起,像枝头上一轮明亮的弦月,“练武,强身。” “啊?!” 两个丫头同时张大嘴巴,一脸怪异的看着她。 音夏说:“可是,咱们府里还没有练武的姑娘。” 陈锦握着剑柄,随手换了个剑花,“现在有了。” “可是,咱们府里没有师傅。”瑞儿说。 “不用师傅,我看过一些武学典藏。”陈锦说着,一剑朝着虚空刺出,招式强悍,却无一丝内力。 音夏被她这一招一式唬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尔后擦了额角的汗,轻声道:“姑娘,这比你说要去逛妓馆还要可怕。” 明亮的天光下,陈锦朝她眨眨眼睛,微微一笑,“任人鱼肉才可怕。” 音夏蓦然想起那一晚,小贼越府掳人,若那时姑娘会个一招半式,起码也能周旋片刻。府里虽没有练武的姑娘,但也没说不能练武。 只要这府里的人不说,谁都不知道姑娘整日在院子里做些什么。 音夏不再反对,瑞儿也没啥好说的。而且她对陈锦的出招甚是好奇,嚷嚷着也要跟着学。陈锦便从树上折了根小枝给她,一招一式教得认真。 不大的一方小院,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手执一柄长剑,翩跹游走,脚下生风,好不武威。身后几步跟着一个刚刚总角的小丫头,小丫头手里拿着根小树枝,带着哭腔的喊:“姑娘姑娘,你动作太快了,我看不清。” 与陈府相隔着几道墙外,有一棵上百岁的大树,枝叶繁茂,平日里最得鸟雀喜爱,在此筑巢做窝。华服冠带的青年此刻正站在树枝上,饶有兴致的看过来,看那行云流水的剑招,飘渺诡异的身法,可惜,竟是毫无内力。 直到那抹淡粉色的身影停下来,才意犹未尽的跳下树干,稳稳落在地上。 九月忍住嘴角抽搐的表情。 向来行事干脆利落的手下窥得主子这如做贼般的行径,不由替那被窥视的少女打抱不平起来,“主子不怕吓着人家姑娘?” 元徵斜睇他一眼,一副无赖口气,“这陈家的小娘子不简单,不简单呐。” 这话您都说了不下二十遍了,九月腹诽。 元徵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伸了个懒腰,“哎呀呀,今日天儿这么好,咱们去打猎吧。” 秦管家说,“主子您今日要进宫面圣。” 元徵垮下脸,生无可恋全写在脸上,“明日再去。” 管家恭敬的弯下腰,话却说得生硬毫无商量的余地,“今日府上已接到皇上下的第十一道旨意,旨上说主子若再不进宫,他便要亲来此地了。” “呵,”薄唇里溢出一抹笑来,似轻嘲般无谓,“他若要来,咱们恭候大驾便是。” 秦管家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 元徵见了,摆摆手,“好了好了,去准备吧,即刻入宫。” 自有记忆起,脑子里记住的全是江南若水家婉约精巧的屋舍,皇宫巍峨壮丽的城墙从未入梦来。直到娘亲去世,他跪在床边,她拉着他的手吐露掩藏了半生的秘密。 远在京城的天子,端坐在九五之尊的宝塌上,不识人间疾苦,不闻依人心中思念,常把旧人挂嘴边,怀里却是新人奏乐把酒欢,真真讽刺。 正文 第七十六章翩翩公子 出门前,秦管家带进一个人来,说是童茴派来的,怀里揣了封书信。 原是调查陈锦的事项已毕,交代事情详末来了。 说到陈家西府大姑娘夫婿死于陈府,二姑娘被迫入狱,在府里养了小一个月,又随父兄往返祖籍。信里头详尽始末,桩桩件件无一未举,就连陈锦曾给了墨童的那张药方,亦赫然在列。 看到盐田惊马,握着纸页的长指不由一颤,那日远远一望,只道那从马车里毅然跳出的人影是何等英明果决,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真巧啊。 目光下移,信中提到惊马的凶手,凤目微挑,唇角微勾,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下首的秦管家和九月见了,身体不由齐齐一抖。 这形势,是哪个倒霉催的又犯了大忌?心中诸多猜测,却一个字不敢提,生怕那火烧到自个儿身上。 半晌,元徵看完信,打发人下去。 把信纸揣进宽大的衣袖里,出门,策马直奔皇宫。 当今天子得知他今日入宫,早早便让人把当年合妃居住的寝殿重新拾掇了一番,摆上点心热茶,从下朝开始一直等到午时,随时准备迎候大驾。 元徵入了宫,跟着带路的太监往里走,路过的屋舍楼阁统统未能入眼,还是江南的房子好看啊,小巧精致,看着舒心。 到了宫门口,太监也不通报,直把人带进去,末了,在一袭帘栊前停下,尖声道:“陛下,四公子来了。” 元徵听得这声四公子,暗暗撇一撇嘴。太监回身,一把柔软如蛇的腰快要弯到地上,“四公子,请。”说罢打开帘栊,元徵抬腿,跨进门去。 元徵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看上方端坐的人,走到屋子中间直直跪下,朗声道:“草民叩见皇上。” 他自称草民,便不承认自己的身份。 上首的中年男子心中喟叹一声,不愧是她的儿子,连这性子都跟她一模一样,唉。 “徵儿。”元桦自椅上起身,寻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一开口,一副忧郁难当的口吻,似极当年北君楼上说两句便会脸红的年轻书生,脸上三分忧郁,三分悲悯,余下四分是身为天子的威严和自持。 元徵直直跪着,不答应,不迎合,亦不抬头。 “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皇帝在离他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上好像被无形的锁链绊住,再不能前进分毫。 元徵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泼皮猴儿般的笑,“皇上言重了,草民万万不敢。” “你都不肯叫我父皇。”元桦说,边说边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近看这张年轻的面孔,竟跟记忆中的她长得一般无二,眉宇间的温柔被英气取代,好不耀眼。 元徵看着他,嘴角一弯,一副被养坏了的世家公子,“父皇。”撒娇的口吻,让人招架不住。 元桦眼底风霜一除而尽,换上无限温厚,“旨意我已拟好,明日早朝,便会召告天下,公布你的身份。” “不太好吧?”元徵一脸惊讶。 “哪里不好?”元桦皱眉。 “我在江南自在惯了,没有什么身份拘着,如今若是换了这重身份,以后无论走去哪里都有人盯着,怪不自在的。”元徵一脸为难,“况且,父皇知道我是谁就行了,其他人也不需要知道那许多。” 元桦伸出手,犹豫几许,手掌才落在对面年轻人的头顶上,掌心下传来的温热差点让他热泪盈眶,这是她的孩子,是他们共同的孩子啊,“我与你母亲情深意浓,当年若水家念在你年纪幼小入宫多有不便,所以便留在江南照顾,如今你既来了,便是皇室中人,身份一定要有;今天起,你便是我朝的四太子了。” 王朝惯例,当今君主可从诸子中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加冕太子之衔,在东宫太子未册封之前,几位太子均有机会公平竞争,此举一来可同时选出多位储君,以备王朝永盛不损,二来大家位置相等,亦不存在悬殊这词。 只是如今的三位太子皆是为王朝立过功劳好不容易得来的。而元徵,他什么都没做,便白白捡了四太子的名头,难保有些人眼热不服。 元徵仍十分为难,元桦大手一挥,“好了,此事便这样定下来了,你我父子第一次相见,你得陪朕好好吃顿团圆饭。” 元徽笑了笑,“好。” 第二日早朝,皇上近前最得力的王公公宣读圣旨时,站在最后面的中书令正在打瞌睡,几个姨娘为了争一支珠钗闹了个不可开交,吵得他一晚没阖上眼。 王公公在上面念四太子元徽,中书令一个机灵,瞌睡醒了大半,眼瞧着朝上各位同僚交头接耳,头顶上空如同飞了几千只苍蝇般,声音不绝于耳。 四太子?什么四太子?本朝统共不是才三位吗?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四太子? 中书令想不明白,事实上,除了几位一早得知内情的人外,其他都想不明白。 三位太子站在队伍前列,身影笔直如枪,仿佛没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四太子打个措手不及。也对,若皇上真还有个叫元徽的儿子,他们铁定是最早知道的。 王公公说有请四太子,朝上恢复了片刻安静,巴巴儿的望着龙椅的方向,只见龙椅后的气吞山河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 锦衣宝带,黑发玉冠,一双凤目流光异彩,竟是个翩翩公子。 左相率先拜倒在地,明明已年过花甲,却是声如洪钟,“臣,恭喜皇上复得皇子;臣,恭请四太子安。” 身后,左相的同僚门生相继拜倒,呼声震天,头顶那几尺厚的屋顶似乎都快要承受不住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蠢 当夜,皇上在御花园设宴。 朝中大大小小群臣俱在,那一夜觥筹交错,那一夜宾主尽欢。说那四太子为人风流潇洒,酒量更是过人,杯中美酒如水般灌下去,熏得一张如女子般美妍的容颜愈发卓绝。只是,只是浑身上下却无半点皇家贵胄该有的矜持和高雅,市井泼猴还差不多。 皇上复得爱子,即使看见了这放浪形骸的样子也只装作没看见,一边同新晋的玉贵人说话儿,一边转着手里的酒杯,眉开眼笑。 酒过三巡,皇帝携着爱妃的手施施然走了,众人恭送一回,也都各自散了。 墨相因近日偶感风寒,未能入宫,长子墨越自宫中回来,径直去给他请安。 墨相问:“皇上可高兴?” 墨越说:“皇上整晚都没合拢过嘴。” 那便是十分高兴了。墨相坐在紫檀木椅上,捋了把半白的胡须,眯起眼睛道:“这位四太子挑得是个好时候。” 墨越点点头:“如今朝中早已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如无意外,下一任储君便在这三位太子中挑选了。现在横空冒出个元徵,轻轻松松便得了个太子的名头,皇上宠爱可见一斑。前些时日出京的那些刺客,怕就是去杀他的吧。” 墨越时任礼部侍郎,与墨相父子虽同朝为官,但与其父的沉重老道相较还欠些火候,如今虽是在家里,也敢把这些话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墨越说完便着了悔,只是为时已晚。 以往这话总会得墨相几句训斥,今日墨相却难得没有发作,沉默良久,才道:“大太子骄纵跋扈的性子,这些年竟是变本加厉了。” 墨越垂手听着,听墨相话锋一转,转到了小妹身上,“你妹妹也是糊涂。” 墨越也不替她分辨两句,一径垂首道,“是。” “仅凭几句传言,便搞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是不是不想顶着墨这个姓了?”墨相年纪大了,脾气也渐比当年好些,只是当年发的是外露的脾气,如今虽没有动怒,一双厉目却更叫人胆寒。 墨越快把头低到胸口了,轻声道:“小妹如此糊涂,儿子已经教训过她了。” “咱们身为官宦之家,本该爱民惜民,她竟为了一句凤凰命格要去杀一个小女娃,这等见识,这等头脑,说是从墨家出去的都嫌丢人。”墨相把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墨越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 “阿爹息怒,小妹已经知错了。” 墨相冷哼一声,“她在家里时都被惯坏了,也难为唐誉能够容忍她。” 墨越一脸讪笑,哪有阿爹这样说女儿的。小妹的性子是倔犟了些,但毕竟是墨家唯一的女儿啊,自是众星捧月般的供着的,虽早已出嫁多年,但哪次回府不是前呼后拥的,墨越早已经见惯了。 “妹夫性子温和,怕还不知道小妹做的那些事。”想到这里,墨越有些担忧。 墨相叹了口气,“能瞒一时瞒一时吧。” “是。” 元徵喝了个半醉,皇上亲派大内侍卫送他回去,看得一干皇子急了眼,但在皇上面前还得端着矜持,不能表现出分毫不愤来,元徵也没拒绝皇上的心意,笑嘻嘻答应了。 往日这时候宫门早已下钥了,但今日因着宴席,这时候宫门还敞开着,长随牵着马在门边候着。元徵虽喝了酒,回去时却仍是骑马,身后跟着两个长随,皇上的大内侍卫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这时已经很晚了,街上商铺早已歇业多时,路上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 元徵拉着缰绳,打了个哈欠。 清冷的长街上只有马蹄声声,路过陈家西府时,元徵勒了缰绳,后头的长随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只能跟着停下。 元徵抬头看了眼门上高悬的门匾,简简单单的“陈府”二字映入眼帘,看起来竟格外亲切。门口两侧蹲着的石狮张着大口,模样竟有几分可爱?元徵看了半晌,抚额嗤笑一声,仿佛在笑自己,接着挥鞭走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早,秦管家端了醒酒汤过来,早早在门边候着。 元徵开了眼睛,昨夜醉意化作一股头痛袭来,他按了按太阳穴,眉锋轻皱。在床上枯座了一会儿,也不要人伺候,径直起身穿衣洗梳。 喝了秦管家送来的醒酒汤,头痛稍微好些了。 元徵照例歪在正堂主位的椅子上,听秦管家说今早一开门,拜帖就像雪花似的飞了进来,虽说这比喻有些夸张,倒也属实。 昨天皇上突然对外宣称了这位四太子的存在,那些想要巴结的人还不赶紧抓住机会来四太子面前好好露个脸?若不是昨天宫里有宴席,只怕那些人昨晚就上赶着来了。 元徵听得有些无聊,在一堆拜帖里挑挑捡捡了几份出来,“这京城……”后面的话隐去未说,秦管家听得眉心一跳,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元徵说:“去妓馆逛逛吧。” 秦管家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但好歹还有身为管家的自觉,秦管家努力平复了一下喉咙里的血气,方开口道:“好的。”说罢下去准备,这里元徵啜了口茶,拿出昨日童茴送来的信件,又读了一遍。 “盐田惊马……”他呢喃着,手指在白色的信纸上压了压,然后唤来秦管家,“盐田惊马是谁策划的?” 秦管家被问得一脸懵,缓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元徵问的是陈家二娘子在盐田那件事,“墨相的幺女。” “理由?” 管家垂首,缓声道:“墨相幺女嫁给户部尚书唐誉,育有一女,今年十六岁,墨夫人一直在替女儿物色对象,原是想嫁给未来的天子;哪知得了陈府二姑娘有凤凰命格,将来也会嫁给天子,所以墨夫人觉得这位陈府二姑娘会阻了自己女儿的皇后之路,故下杀手。” 元徵听罢,哈哈哈哈笑了。 “好蠢哈哈哈!” 秦管家无语的望了一回地,在元徵目光看过来之前,又恢复了那副四平八稳的神情,补充道:“墨夫人未出嫁前,深得相府上下宠爱。” “哦,”元徵意味深长的应一声,随即说道:“尚书夫人竟要去杀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这事儿可真够新鲜的。” “是,不过在盐田的时候,慕府的三公子慕云阴出面作保,陈府二姑娘才得以安全回到京城。”秦管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面貌平平,看着实在不起眼,说话语调一惯的温和缓慢,一身深青色的袍子,头发整齐的梳理起来,以木冠束着,看着就像个平常的账房先生。 但他知道很多事,即使自若水家到京城这一路上,他一直都跟在元徵左右。 “这慕家世代功勋,竟也不敢动墨夫人,啧啧,世风日下哟。”元徵靠在圈椅里,说话时嘴角微翘,眼中三分笑意七分冷然,刻意拖长的尾音让人忍不住心颤。 秦管家仍恭敬站着,并未抬起头来。 “这墨夫人这样放肆,墨相是个什么态度?”元徵又问。 “墨家长子训斥了墨夫人一番。” “没了?” “没了。” 元徵单手支颌,不再开口。 秦管家重新退出屋来,抹了把汗,平日里这些事元徵并不曾放在心上,今日竟问了一大通,莫不是魔怔了?管家想。 元徵坐了一会儿,唤来九月,“把这东西送出去。” 九月不敢多问,接过元徵递过来的一个小木匣,掂了掂,很轻。 “送去哪里?”九月问。 “西府。” 九月嘴角一抽,真的很想问问主子您这是瞧上那陈府二娘子了吗? 昨日送珠宝摆件,今日又送小匣子,这……只知道喊打喊杀的九月不知道怎么来解释眼前这一切。 元徵也不打算跟他解释,凤目微挑,看着他,“让你去你就去。” 九月把小匣子揣进怀里,去了。 正文 第七十八章干将之器 就像上次那样,瑞儿只是出去端了回茶,回来时桌上便多了样东西,不是什么大件的物什。只是一个小匣子,黑黝黝的颜色,拿在手里竟有些微微发热,瑞儿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也不敢打开,突然想起那日那几箱值钱的东西,忙扯开嗓子叫姑娘。 陈锦刚练完剑,正接过音夏递来看锦帕擦了额角的汗,便听见瑞儿的叫声。 “这丫头成天一惊一乍的。”音夏笑道。 陈锦将剑和帕子一齐递过去,往正屋去,音夏抱着剑跟在后面,也想知道今日又是什么事把小丫头给吓着了。 正屋门开着,瑞儿站在桌边,刚才新沏的茶就在手边的位置,袅袅的冒着白气。听见脚步声,瑞儿转过头来,见了陈锦,忙跑上来抓住陈锦的手,语气怕怕的,“姑娘,又有东西送来了。” 陈锦被她这害怕的表情逗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个小盒子,怕什么?” 瑞儿跟在她身后一步步挪到桌边,见陈锦伸手拿起那小匣子。陈锦的手极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像白瓷上描绘的青竹,孤寂、宁和。 匣子没有锁,只虚虚扣着,陈锦打开盖子,里头是一块折叠起来的锦帕,将锦帕的几个角拉开,一个扣子赫然出现在视线中。 ——中厚延窄,中间镂空,整体玉色,上面刻了两个字。 音夏和瑞儿没见过锦扣,也从未听陈锦提起过那扣子到底是个什么式样,如今见匣子里只有一颗扣子,那扣子碧绿碧绿的,中间凿了个小孔可做配饰。 瑞儿眼尖,看见上面似乎刻了字,凑进脑袋去看,只见上头用小篆写了两个字,她也识得几个字,但是小篆却不认识,皱眉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 音夏也好奇,挨过来,喃喃念出上面的两个字来:“锦扣。姑娘,这便是锦扣吗?” 陈锦看着盒里安然躺着的扣子,真觉得像是在做梦。 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才能把东西拿到手,没成想元徵竟这么大方,既没提九机图便就这样把东西放下就走了?陈锦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白白得来的东西,所以她身上一定有元徵想要的东西,而这样东西不用去猜也知道,定是那张九机玄黄图了。 四太子真是好手段! 若他硬来抢,她或许会毁了那张图。 但是现在,对方先行以礼相待,那么她自然得将那九机玄黄图完壁归赵了。 想到这里,陈锦垂下眼眸,将盒中的扣子拿出来,让音夏找条丝线从小孔中穿了,系在脖颈上。音夏和瑞儿对于她这番行径十分不解,但又转念一想,这扣子姑娘一直想要,如今得到了,贴身戴着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四太子还没有拿到图,怎么就把扣子送来了?”音夏不明白。 陈锦说:“把九机图拿出来,让陈路送去吧。” 音夏想了想,也想明白了这其中道理,点点头。她办事向来是个爽利的,当下也不拖延,进屋把妥善收着的九机图取来,唤来陈路,叮嘱几句,便将图给了他。 陈路接过图,转出小院,朝若水家的府邸去了。 半盏茶功夫,陈路便回来复命,说东西已经送去了,交到了秦管家手里。 陈锦知道他和杨安凡事认真尽责,当下也没说什么,只让音夏给了赏钱,便让人下去了。 此刻已时值正午,小厨房的饭菜摆上了桌,陈锦正要吃饭,院里的小丫头进来说大小姐来了,马上就到院门口了。 陈锦放了筷,迎出门去。 音夏和瑞儿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这个点陈茵来干什么,但仍是跟着陈锦出去了。 陈茵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素绒绣花袄,曳地裙上亦是绣着繁花朵朵,走在陈锦这有些寒酸的院子里,使得这院子立刻亮敞了起来。加之陈茵脸上那明艳的笑,仿佛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了。 两姐妹见了礼,陈茵便拉住陈锦的手,“妹妹用过饭没有?不知道我现在过来有没有打扰到你?” 陈锦说:“正要用饭,若姐姐没用的话,要不要一起?” 陈茵也没用饭,自然说好。 两人进了厅,陈茵看见桌上摆着的菜色,不由一笑:“早听说妹妹小厨房里的厨娘厨艺了得,今日一见,还真的是。” 陈锦没说话,只给陈茵让座。音夏早已在桌上又摆了一副碗筷,然后退到陈锦身后,与瑞儿站在一处,然后一起听大小姐跟她家姑娘说话。 说来也怪,从前音夏也跟过陈茵,但是现在看见陈茵,她完全记不起这回事,眼里只认陈锦这个主子,所以陈锦才是她家姑娘,陈茵不是。大概是她知道了陈茵的真面目吧,音夏暗暗想。 “妹妹听说了吗?皇上竟还有一个儿子。”陈茵说道,脸庞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见了这个消息激动的。 “今日听下人们说了。”陈锦将嘴里的食物吞咽后,才回答道。 “听说昨夜皇上夜宴,那位刚受封的四太子翩翩风度酒量了得,只是有些不大稳重。”说到这里,陈茵似有些不喜,轻撅了一下黛眉,“你说这位四太子婚配了没有?” 后院里的妇人,思想早已固化,碰见优秀的男人,首先想到的仍是对方是否婚配,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陈锦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说道:“皇上复得皇子,自然高兴,那么这位皇子说什么都是好的。” 不大稳重? 不过是元徵给出的假象而已,真正的元徵……陈锦第一次见他时,他早已是那个放浪形骸的四太子了,整日花丛中游走,无所事事,身边跟着一个绝色美人柳扬。两人出双入对,连皇上都看不过眼了,叫来元徵问话,话还未出口,被便元徵一句“儿子的事还请父皇不必操心”给堵了回来。 后来,夺位之势渐趋明朗,风流于世的四太子终于脱下了伪装,变成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这是元修府里的谋士薛怀玉,在见过元徵后,给出的评语。薛怀玉虽然只是元修的一个谋臣,但向来眼高于顶,当年元修为了请动他不知费了多少精力。能得薛怀玉这样夸赞,亦可见元徵此人的不简单了。 “如妃娘娘正在给二太子选妃,不知那位四太子是否也会选妃?”陈茵说着,脸上泛着光,仿佛有意要嫁其中一位。 陈锦没有回答。 她吃饭的时候其实不太爱说话,只是跟陈夫人在一起,长辈问话她不能不答,亦不能将这种不喜欢表现出来,怕陈夫人伤心。但是今日陈茵话太多了。 饭桌上的沉默一路延伸到两人身后的三个丫头身上。 瑞儿偷偷瞟了眼身侧站着的绿笼,见她虽还是很瘦,但精神头不知比上次见到的好多少,也对,如今霍钟一案已是尘埃落定,“凶手”已经伏法,她跟大小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自然人就精神了。 杀人?不知道她们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瑞儿不由自主的去看她垂在身侧的手,也很瘦,还很干,一点不像大丫头的手。音夏姐姐也是大丫头,手虽不如姑娘的白皙滑嫩,但起码也是皮光水滑的,再看绿笼的手,又瘦又干,难看死了。 绿笼注意到瑞儿的视线,把手往身后揣了揣,瑞儿吓了一跳,忙收回了目光。 正文 第七十九章贵干 阿风的手艺了得,陈茵这顿饭吃得甚是满意,因此话更多了起来。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说的,一个刚刚死了夫婿的女子,整日里被关在深门大院内,能说的都是些丫头拌嘴、姨娘争宠的小事。 恰恰陈锦又最不爱听这些,姑且还耐着性子听。 一时两人吃罢饭,音夏和瑞儿撤了饭,重新摆上热茶和点心,陈茵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陈锦亦不能明着赶人,那样太没有礼数。 陈锦捧着茶暖手,现在虽然开春了,但天气仍冷得很,一旦离开火盆,她的手脚俱是冰凉。近日虽说在练武,但这种东西没有十年八年难见成效,何况,这副身子早已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段,如今也只能先练练看再说。 陈茵见她低头喝茶的模样,安静宁和,不由话锋一转,说道:“最近好像很少见到三妹妹了。” 陈淑房里丫头的事,陈茵是知道的,早在她回家之初,底下的丫头就告诉她了。她只知道是陈珂先发现这事的,但是直觉没那么简单。 她没有想到任何人,只是纯粹想听听陈锦对此事的意见。 陈锦喝了茶,仍捧着茶盏,说道:“想是在房里静心抄经吧。” 老太太佛堂里初一十五要供奉的经文,为表诚意,都是夫人或姨娘抄写,老太太精神头好的时候,自己也会动手写几笔,但是年纪摆在那儿,大抵也是力不从心。 这事儿莫氏是一早就知道的,大概是想为陈淑在老太太面前重新争回宠爱,所以便把这事替陈淑揽下来了。 陈茵掩帕娇笑,话却刻薄,“她那样的人,抄经文不是亵渎佛祖吗?” 陈锦没有接话。 陈茵又道:“近日我听说她常出门,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闻言,陈锦放下手里半凉的茶盏,看着陈茵道:“姐姐好兴致,还能兼顾陈淑。” 她声音温温和和的,毫无攻击性,陈茵嘴边的笑却是一滞,随即趋于平直,再也笑不出来了。屋子里短暂的沉默后,陈茵尴尬起身,告辞走了。 陈锦只让瑞儿送出去,自己仍坐在位置上,重新端起音夏刚续的茶。 杯盏微热,取暖正好。 音夏见陈茵主仆出了院子,走得没影了,才收回视线,看向陈锦,“姑娘,你刚刚说那样话,大姑娘会不会生气?” 手指慢条斯理的描着杯延,陈锦轻笑,“她有那样的过去,若是有心,怎么都能查到。如今回府不反省己身之过,反而要去挑别人的错处,简直就是在找死。”陈淑固然不是个好的,但是与陈茵相较,也是不相上下。 这府里,这样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陈锦看着窗外,紧挨墙角的梨树已长出了花骨朵,白色的小花簇拥着,颤颤巍巍的悬在枝头,春风送,娇嫩的花瓣经不住这番折腾,纷纷掉落。 花开、花落,就像人一样。 “姑娘在想什么?”音夏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不禁问道。 陈锦回过神来,啜了口茶,道:“陈淑最近总往外跑,定是有事了,看下她是去干什么了?“ 音夏应下,又听陈锦道:“我瞧着杨安和陈路两兄弟办事不错,以后多留点心,别缺短了。” 音夏点了点头,“这两兄弟原是夫人院子里的,没想到竟这样得力。” “阿娘给的人自然好。”陈锦想起自己下徽州前陈夫人给的零花,真真是爱女心切呀。如今这光景,愈发不能让她知道霍钟之死的真相了。 下午时陈锦小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外头天光还亮着,她坐得无聊,顺手抄了本游记来看。这书是前阵子下徽州时买的,本是想送给陈夫人,哪知她不爱看这个,陈锦便自己留着了。 游记里写的是徽州事记,书里有一段写到一位剑客,说他游历至徽州,为了喝到徽州最好的女儿红,把宝剑当了,商家承诺他五年内可赎回,待五年后,他去赎剑时,宝剑竟真的还在店中。剑客说徽商最是诚信,世间少有。 陈锦想起陈玉和陈雪两姐妹,回京后她便让人收集了很多商册,再托人顺道带回徽州,现在车队才出京几日,怕还要数日才会到徽州陈家。 看了一下午书,喝了一壶茶,到晚饭时陈锦觉得撑得很,想出去走走。 音夏忙抱来披风给她穿上,跟瑞儿两个伴她出了院子。 夜里风仍是大,陈锦裹紧披风,一路迤逦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侧院。院角有个小门,从这里出去便是大街,那日自若水府邸出来,陈锦便是从这里进来的。 院子里种的皆是花草树木,只在中间辟了一条小路进来供人行走。 白日里照顾花草的婆子们这时候都已去吃晚饭了,所以院子里安静如许。瑞儿指着那棵花树,笑嘻嘻道:“那日在这树下挖了个小金瓶,不知道还有没有。”说着挽了袖子便要跑过去,被音夏一把抓住,“小丫头成日家家听府里那些人嚼舌根,哪有什么宝贝!若真有,早不知被多少人挖走了还轮得到你吗?” 她平日里对瑞儿十分宽容,今日这番话却说得严厉至极,瑞儿一时有些被吓住,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眼里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水汽,咬着唇不说话。 音夏瞪她一眼,“你把姑娘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瑞儿这才想起,姑娘说过不能再说起这事了,忙低着头道:“瑞儿知错了。” 陈锦没说话,自顾自走到花树下,手扶着树干,看脚下的土壤。土壤似乎在呼吸,双脚踩在上面,有十分柔软的触感,新鲜的泥土味儿慢慢溢进鼻腔里,仿佛一把青草迎面扑来。花树不知名字,却开着满树的繁花,灯笼光下泛着淡紫的颜色,陈锦轻轻摩挲树干上的纹路,掌心被纹路刺得微微发痒。 头顶有繁星,手边就是繁茂的花枝,这一方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陈锦没有忍住,慢慢的阖上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起来,树上鸟雀的叫声,土壤里蛐蛐的欢呼,以及高大榕树上突然而至的客人。 “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陈锦睁开眼睛,望了眼榕树繁茂的枝叶,在那深处,传来访客不算陌生的声音,爽朗的,高昂的,“陈姑娘,在下叨扰了。” 榕树高大繁盛,音夏只得把手里的灯笼举高了,方能瞧起树上那人黑色的皂靴,站在树干上,整个人几乎要与这棵树融为一体。瑞儿躲在音夏背后,就着灯笼的光去看树上的人,只看见一截绣着金色滚边的袍角。 瑞儿呀了一声,忙用手捂住嘴巴,只余一双因惊讶而瞪大的眼睛。 “公子好雅兴。”陈锦仰头看上去,淡淡说道。 元徵从树上跳下来,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便轻轻巧巧落在地上,朝着陈锦长揖到底,“我本在上面赏月,不想搅扰了姑娘,真是罪该万死。” 这样一副油腔滑调,入眼那张泼天笑颜,陈锦也生不起气来,何况她本也不生气,只是好奇,堂堂四太子大晚上的赏月不去皇宫巍峨的墙角,倒跑到府里这棵不起眼的榕树上,着实新鲜。 陈锦屈膝一福,口气淡淡的,“那公子请便。”说罢转身便要走,又被元徵叫住,“若姑娘觉得在下行径鲁莽,那在下以后便不再来了。”一副委屈求全的口气。 陈锦心中好笑,脸上仍是淡淡的神色,瞧不出喜怒,复道:“公子请便。”言下之意便是你爱来不爱。 元徵被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尴尬的捎了捎头,笑道:“姑娘送回来的图我已经收到了。” “多谢姑娘。”元徵说着,又是一记长揖。 陈锦说:“公子不必客气,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元徵动作一滞,好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是不知如何作答还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锦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赫涩,心里一笑,朝元徵微微一福,转身走了。音夏和瑞儿跟在身后,瑞儿一步三回头的看站在原地的青年,只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被月色映衬着,真正眉目如画,俊美无彊。 瑞儿小脸一红,忙急急转过身去,追她家姑娘去了。 正文 第八十章可怕的人 回去时仍觉得腹里撑得很,陈锦没有直接回院,而是绕到抄手回廊那边转了转。白天里四处可见的婆子丫头们这时候都不知道猫到哪里去偷懒了,回廊两侧挂着淡黄色的灯笼,倒比侧院那边明亮许多。 瑞儿脑子里仍想着那个俊俏的青年,不由说道:“姑娘,那位公子生得好漂亮。”比那两位太子还好看。 音夏不待陈锦开口,笑道,“怎么,不喜欢那两位公子了?”她说的是回京路上遇见的元昀和元修。 瑞儿嘻嘻笑道:“今晚这位公子顶漂亮,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有姑娘漂亮吗?”音夏笑问。 瑞儿当真思索起来,然后认真其事说道:“若那位公子是个女子,定是跟姑娘不相上下的美人儿。” 这话陈锦赞同。 元徵未出现时,本以为元修元庭已是极英俊的男子了,哪知世间还有一个元徵。人长得好,外家好,母亲是皇帝念了一辈子的女人,一入京便得太子封号,真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样的人哪个不羡慕,哪个不嫉妒,谁不恨? 偏偏,被恨的那个却似是不自知,一味风流,一味放肆,一味洒脱。 元修就羡慕他的放肆,嫉妒他的风流,恨他的洒脱。 元修说,元徵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却偏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就连那把别人争破了头也想要的龙椅,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椅子。他似乎无欲无求,那么,他为什么又要淌这浑水? 是啊,为什么? 这也是陈锦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坐拥一方的元徵,明明可以安乐的做他的若水家主,为什么偏偏要跑来京城,将自己置身于几位太子的夺位之中? 这是陈锦前世到死都没有想明白的事,现在她依旧没有想明白。 回去的路上,夜色渐浓,回廊尽头有人提着灯远远行来,陈锦本不用回避,却见夜色中,影影绰绰是个男子的身形,音夏忙把手里的灯笼吹灭了,主仆三人退到廊下的回角里站着。 待人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 为首的男子二十上下,穿着不俗,头上金冠矅矅生辉,一双狭长的眼睛惯常是凛冽的,此刻却带着笑意。男子身后跟着的是,赫然是西府的当家陈知川以及他的随从大余。 陈知川满脸堆笑,哪里还能见到平日里的不苟言笑。 陈锦没有出声,身后的音夏和瑞儿已经认出了为首那人是三太子元修,两人心里俱是一惊,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唯恐被近在咫尺的元修三人听见。 “三公子,这边请。” 陈知川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陈锦才从回角里走出来,看着元修和陈知川消失的方向出神。 “三太子怎么会在咱们府里?”瑞儿小声问道。 “不知道。”音夏摇头,去看陈锦,发现她一脸凝思,正盯着回廊尽头的月亮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陈锦道:“回去吧。” 原来陈知川已经投到了三太子门下。 那么,他与投到二太子麾下的陈珂自是不能相融了,两府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 陈锦回了院子,早早便睡下了。 往事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全部血淋淋的摆在了眼前。 前世的陈锦为何入宫? 元修为何独独封了她做皇后? 为何又在几年后将她赐死? 也只有自己才会相信元修那一见钟情的说辞。像他那样的人,每一步都充满了目的,又怎会因为区区的美貌便收一个女人?极度渴望是因为对其他东西的渴求,而不是陈锦那副美丽的皮囊。 多可怕的一个男人。 一夜辗转反侧,反复醒转。 梦里全是陈锦如花的笑靥,那个站在御花园里翩翩起舞的陈锦,看着元修满眼爱意无需隐藏的陈锦,冷宫中望眼欲穿的陈锦,一杯鸠毒赐死的陈锦。 傻得送了性命的陈锦。 到头来,不过黄梁一梦。不过是政治上附加的筹码,可牺牲,可利用,可随意抛弃。 第二日起床时,头痛欲裂。 音夏进来,见她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忙让瑞儿去请大夫,被陈锦叫住,“许是昨晚吹了些风,让阿风熬碗姜茶来就行。” 音夏拗不过她,只能照办。 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很快端了上来,陈锦喝了,重新躺下。音夏站在床边,见她脸色仍红得很,蹑手蹑脚的出了门,让瑞儿去请墨大夫。 墨童很快来了,有些时日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些,手里仍提着那个小药箱子,跟音夏和瑞儿见了礼,才入了内间,隔着床幔给陈锦把了脉,回身开了方子,让瑞儿照着去抓药。 “墨大夫,姑娘的病严重吗?”音夏将他请至小厅,开口问道。 墨童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语气却老道:“姑娘这是忧思过多,加之夜里未得安眠所致,按方子吃几副药就行了。” 音夏听了,想不透姑娘因何事忧思,又为什么晚上睡不好觉。猛然想起昨夜在抄手游廊见到的三太子,莫不是姑娘喜欢三太子? 音夏为之一惊,忙敛住心神,说道:“那……姑娘这是心病?” 墨童点点头。 音夏又说:“那要如何治?” 墨童说:“先要弄清楚姑娘为何事忧思。” “我也不知道。”音夏说。 虽然心里猜测可能是因为三太子,但是这事她不能去当面跟姑娘确定,她怕姑娘用眼神杀她。 小厅里一度沉默。 瑞儿从门外进来,说药煎好了。墨童和音夏一同往正屋去。到了内间,床幔已经打起来了,陈锦坐起身来,瑞儿拿了大红纹绣靠枕给她垫在身后。 陈锦见墨童进来,笑道:“墨大夫来了。” 她脸色不太好,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勉强,墨童见了,微微皱一皱眉,“姑娘近日似乎清减了许多。” 陈锦仍是笑,“许久没见你,陪我说说话。” 一时音夏端了药进来,伺候她喝下。瑞儿搬来小凳子放在屋里,请墨童坐。 “近日可好?”陈锦问。 墨童回答道:“好。姑娘呢?” “还不错。”陈锦笑道,见墨童身上宝蓝色的袍子,想起他阿娘来,“你阿娘可好?” 墨童眸子一闪,“她也好。” 陈锦知道他并未说真话,当下也不戳破,只道:“我听说宫里正在挑选医者进宫,你可要去试试?”应试的诏书已经下来了,那日瑞儿兴冲冲跑回来说了这事,陈锦便想到了墨童。 钟大夫说墨童的阿娘从前便是医女,如今墨童进宫也算是承了他阿娘的衣钵。 墨童听罢,半晌道:“我不想去。” “这是为何?” 墨童道:“宫里规矩大,定是不习惯的。再则我在宫里,阿娘在外面,不能时时看着,我不放心她。” 这大人的口气逗笑了一旁的音夏,不由笑道:“墨大夫年纪不大,没想到竟如此贴心。” 墨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赫然一笑,“音夏姐姐说笑了。” 音夏见这墨小大夫平日里一脸严肃谦恭的模样,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有心想逗逗他,“不知墨夫人可有给墨大夫说门亲事?” “没有。” “不知墨大夫可有中意的人选?若没有,音夏这儿倒有一个。” 墨童一听,脸一红,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我……我多谢音夏姐姐的好意,只是我现在年纪尚轻,暂时不打算成亲。” 音夏掩嘴偷笑,只拿一双眼看他。 陈锦戏也看够了,便道:“以后每月来给我请平安脉吧,你师傅年纪大了,陈府虽然人不多,但也有好几房人,挨个个看怕是身体会吃不消。” 墨童点头应下了。 又说了会儿话,墨童告辞出去。 正文 第八十一章破鞋 音夏把人送出去,回来时见陈锦仍坐着,犹自出神。 音夏心里一跳,又想起墨童说的那句心病,心道姑娘莫不是真的喜欢三太子吧? 陈锦其实没想什么,今日再见墨童,发现他竟好似长高了些,但是更清瘦了。招募御医的诏书已下,若墨童有心,只怕早已去应试了,何必等到今日。 想了一回,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不再想了。 陈锦回神,见音夏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音夏一愣,笑道:“我见姑娘发呆,正想着要不要唤你呢,药快凉了,姑娘快趁热喝了吧。” 陈锦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见音夏仍看着自己,不由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被陈锦瞧破,音夏也不好再隐瞒,直言道:“墨大夫说姑娘有心事,音夏猜想,姑娘的心事是不是关于三太子的?” 陈锦知道她向来是个机敏的,只是没料到她这样聪慧,竟然一想就透,伸手撩了颊边的发,才慢条斯理道:“是与三太子有关,但并不是男女之间的事。” 音夏恍然,转念一想,姑娘与三太子并不相识,心绪为何会因三太子而动?但见陈锦一脸平静,想来是不愿多说的,便也打消了追根究底的念头。 陈锦刚喝了药,现下有些犯困,音夏伺候她睡下,端着空药碗退出屋去。 立春后,院子里的花全开了。 紫月每日来这院子,见碧罗都在修剪花草,似乎除了这一样事她便没别的事可干了。紫月仗着有莫氏撑腰,见着碧罗总是没有好脸色的。 这日因徽州陈家那边送了今年的新茶上来,夫人说要送一盅来给大爷,紫月想着能见着大爷了,便主动揽了这差事。莫氏一直便想把她给陈珂,只是陈珂没点头,也找不到什么名目,便让紫月去了。 紫月进了院子,没见着几个人,碧罗也不见人,正好奇,突听大爷屋里传出几丝声儿来。紫月今年也有十六了,早已通了人事,明知那声音代表着什么,脚上却是管不住,一步步朝窗边挪去。 只听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呻吟声,听声音像是碧罗的,还伴着男子的轻笑,只因男人声音较低,紫月一时倒辨不出是何人,只是这个时候能在大爷房里的,除了大爷自己还能有谁? 一想到碧罗那个贱人此刻正在屋里跟大爷翻云覆雨,紫月心里的嫉妒便怎么也压不住,蹭蹭的冒上来,双眼里冒着两团火,指甲无意识的捏着茶盅,仿佛要把茶盅捏碎了才甘心。 站了一会子,碧罗的声音还在继续,紫月终于生气的跺了跺脚,咬牙走了。 紫月是哭着跑回去的。 怕被人瞧见,把头埋得低低的。刚到莫氏的院门口,便撞见也要进院子的三姑娘陈淑。 陈淑一贯是个喜欢惹事的,见这小蹄子今日这样反常,不由挪揄道:“紫月今儿是怎么了?头埋得这样低,怕是要数蚂蚁?” 紫月知道这三姑娘是个色厉内苒的草包,心底很是瞧不上,但因着身份,也只能福身见礼,“三姑娘。”头却仍是不肯抬起来。 陈淑似得了趣,走近两步,伸出食指来抬起她的脸,见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全是泪痕,不由惊道:“这是谁惹咱们紫月了?快快告诉我,我替你出头去。” 撞见大爷与通房丫头正在这样那样,这样的事紫月怎么好说出口,她平日里向来口齿伶俐,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支支吾吾起来,半天没找着好的说辞。 陈淑一听更得了劲,连声催促下,紫月终于将刚才所见说了出来。陈淑听罢,眯起了眼睛,心道大哥平日里装得那样风高亮节,没想到竟然也是这样不堪,哼,他还好意思说她?! 嘴上却道:“真是大哥和碧罗?” 紫月重重的点头,以此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陈淑掩帕轻咳一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盯着紫月,“这事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的,你本就是要指给大哥的,过去跟碧罗一起伺候大哥也不差,只是那碧罗,阿娘还没有正式发话,她竟这样迫不及待的自己爬上床去,忒不识好歹。咱们得给她点教训。” 紫月“扑通”一声跪下,“请三姑娘给奴婢作主。” 陈淑大大方方的将她扶起来,拍拍她的手背,笑道:“怎么说你也是阿娘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我不帮你难道还去帮那碧罗吗?” 陈淑笑得放肆,全然没注意到紫月眼中那一抹得逞的笑。 一时两人进了院子,莫氏午憩刚起,见女儿来了,忙让紫月去沏茶端点心。 自从上次被陈珂教训过之后,陈淑倒是听话了很多,成日不是呆在自己院中,便是来莫氏这里说话,倒真像个十足的深闺小姐。 莫氏也瞧见紫月眼红红的,问道:“紫月怎么了?” 陈淑不等紫月回答,笑道:“刚才进院子的时候突然刮了一阵怪风,紫月教沙子迷了眼睛。” 莫氏不疑有他,点点头,又问陈淑,“最近怎么没瞧见嘉儿?”莫氏对陈嘉还是挺喜欢的,因为陈嘉听话,也不会在老太太面前跟淑儿争宠,所以很多时候去老太太处,莫氏还是喜欢带着她的。 陈淑最近也没见着陈嘉,她也不乐意见她,只因前阵子她出了那样的事,陈嘉竟是一句好话都没帮着她,当下冷着脸道:“我没见着她。” 莫氏知道她心中所想,说道:“老太太对嘉儿向来不冷不热的,你那样的情况,即使她说什么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出事万姨娘倒是着急得很,我觉着,这样也已经不错了。” 陈淑冷哼一声,“若不是阿娘菩萨心肠,她俩母女怎能在府里安然度日?早赶出府去自生自灭了。” “嘉儿好歹有你阿爹的血脉。”莫氏道。 陈淑抿直了唇,不说话。 莫氏见了,心中叹口气,又说些哄她的话,陈淑才重新开口,“阿娘,大姐往后都要住下不走了吗?”陈淑从前虽然总是欺负陈锦,但陈茵却是不敢惹。一来陈茵是嫡长女,二来又深得祖母喜欢,陈淑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日里巴结陈茵还来不及。 “看这光景怕是要住下来了,”莫氏道,“不过西府有的是钱,养个姑娘不在话下。” “那大姐还会再嫁吗?” 莫氏沉吟片刻,“这个可说不准,不过前几日我去你二娘那边,听你二娘的意思,若有合适的还是得挑着。” 陈淑冷笑,“都嫁过人的破鞋了,还挑别人?” 这话可以说相当粗俗了,莫氏沉了脸,也不等她开口,陈淑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淑儿说错了话,请阿娘责罚。” 莫氏哪里舍得罚她,一听她认错,脸色骤霁,问道:“别说你大姐了,说说你吧,现在是不是还想着嫁二太子?” 陈淑拧着帕子,低着头,半天都不说话。 莫氏便知道她的意思了,不由叹气道:“你大哥不愿说项,凭你一个深闺小姐,哪里能嫁给堂堂二太子?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天下好男儿多的是,阿娘定为你物色一个上上人选。” “我不要。”陈淑说,“我一定要嫁给太子。” 她说嫁给太子,并未指名一定要二太子。知女莫若母,莫氏一下子便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一惊,“囡囡,你疯了?” 陈淑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母亲,眼神坚定,“我没疯,阿娘,咱们东府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女儿再不嫁个好人家,咱们东府只怕会渐渐沦落,以后人们只知西府不知东府了!” 她这话并没有错,而且拿这话来说服莫氏简直不要太合适。 莫氏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囡囡说得对,自你阿爹走后,咱们东府是越来越不景气了,虽说你大哥在外奔走操持,如今又跟二太子相熟,但西府的名头却是越来越大,已经逐渐要盖过东府了。” “所以阿娘,我必须嫁个有势力的婆家,这样才能撑起东府!”陈淑说道,眼神渐染疯狂,莫氏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是没有瞧见。 尔后,莫氏道:“这事待你大哥回来,我再同他说说。” 陈淑脸上一喜,扑到莫氏怀里,“谢谢阿娘。” 正文 第八十二章翻墙 陈锦照着墨童开的方子吃了几副药后,身体已经大好,便恢复了每日练剑。没有半分内力,她练的着实辛苦,空有招式,让人难免有些泄气。 但瑞儿不这样想,她不懂武功,只觉得姑娘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一静一动如处子脱兔,浑身如同罩了层仙气般,使得这平平无奇的院子霎时泛起奇异光彩。 每当陈锦练剑时,瑞儿便拿着根小树枝在后面跟着学,她学得用心,时日一长,倒也有几分架势了。偶尔累了,便坐在台阶上,撑着小下巴看陈锦练,音夏有时候跟她坐在一处看,有时候去小厨房帮着阿风准备午饭。 院里的日子平淡似水,但陈锦觉得很满意。 她仍会想起那晚在回廊里见到的元修,想起陈知川已与元修结盟,但是现在自己还不能插手。陈知川不喜欢这个女儿,那么这个女儿自然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了。而且,她也还没有想到一个好的理由来劝阻陈知川离元修远一些。 其实仔细一想,要陈知川摒弃元修这个未来皇帝的大热人选,简直是在天方夜谭。生意人讲的是放长线钓大鱼,前世陈知川把女儿许给元修,大概也是筹码之一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古人诚不欺我。 陈锦收了剑,瑞儿忙跑过来把剑接过去,小心的插入剑鞘里,回头对陈锦道:“姑娘,你今日练剑格外短些。” 心神已乱,还不是练为妙。 陈锦笑道:“今日格外累些,明日再练吧。” 瑞儿听她说累,把剑放在廊下的柱墩上,一阵风似的跑到小厨房里,不一会儿端来一碗刚出锅的大骨汤,“定是前几日的病根儿还没去完,姑娘快喝碗汤。” 陈锦看着她如赤子般真挚的眉眼,微微动容,慎重其事的接过汤碗,慢慢的喝了。她也不去廊下的椅子上坐,学瑞儿坐在台阶上。 为了方便练武,音夏特意给她做了几套便衫,天青水蓝枣红几个颜色各一套,外形有些类似小厮的常服,只是制作更精细些,袖口裤腿处还有纹丝滚边。加之她身量纤细,一袭天青色穿在身上,衬得更加唇红齿白,容颜妍丽。 “呀,姑娘怎么学起我了?”瑞儿见她坐在台阶上,不由嘻嘻笑道。 陈锦不回答她,只端着碗,趁着热气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空碗递给瑞儿,“再去帮我盛一碗。”瑞儿接了碗,欢欢喜喜的奔进厨房,大老远都能听见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动听。 陈锦听得有趣,低低笑出声来。 然后,她抬头,直直望向院角的那棵上了年纪的榕树,开口道:“公子似乎格外喜欢爬树。”或许因刚刚笑过,话里的余韵还未褪去,听在耳里像春初刚冒的新芽,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元徵从树上飞身跃下,堪堪落在榕树下的一块空地上,对着院中坐着的陈锦拱手道:“姑娘好眼力。” 跟着元徵跳下树来的九月内心很崩溃。 他们原是要进宫的,但是主子突然说要出去走走,他便只能跟着。然而从府邸出来,主子径直往陈府去,九月心中便是咯噔一声,但也不敢出言发问,只能闷声跟着,最后两人停在陈家西府的侧门外。 九月看着挡在眼前的高墙,心想主子该回去更衣入宫了吧,结果…… 元徵当着他的面,直接一个飞身……翻墙进去了。 虽说他这位主子平日里很是吊儿郎当没有个正经,但光天化日之下翻人墙头还是头一回。这比让他青天白日去掳个黄花闺女回来还要惊世骇俗。 莫不是真看上陈家西府那小娘子了吧?九月心想。 九月没忘记那日在街上掳走陈锦的场景,这个陈家的二小姐太过冷静,比他这个掳人的还要冷静,在人流撺动的街市上,陈锦反抓住他的手臂,对他说:“别吓着我的丫头。” 九月当时就是一愣。又想起那晚他去陈府掳人,陈锦假装就范,实则早已在院外埋下了伏兵,这就是让九月十分挫败的原因。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小姐,哪里来的这份胆识和冷静? 九月想不明白。 “九机玄黄图早已归还,不知这府里还有什么东西是公子感兴趣的?”陈锦坐在台阶上,望着树下的青年,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话语里透出几丝不易察觉的不欢迎。 元徵凤眸一闪,嘴角含着淡淡笑意,“那日让人强行带姑娘入府,元徵心中委实过意不去,特来赔礼道歉。” “公子不是早已送了几箱厚礼过府吗?”言下之意就是你还来干什么。 元徵呼吸一滞,第一次遇见这种不被自己外表所迷惑的女子,而且还是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 “姑娘讨厌我?”话便这样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元徵和陈锦皆是一愣。 身后站着的九月更是差点以手扶额,若是地上有缝,估计他会迫不及待的钻进去。他跟了十几年的主子,竟然会有这么挫的一天,简直丢人。 陈锦很快反应过来,依旧是不愠不火的语气,“我与公子不过数面之缘,何来讨厌一说,不过是不熟悉罢了。” 元徵上前一步,正待说话,厨房方向突然传来瑞儿的声音,“姑娘,汤来了!你等久了吧?音夏姐姐说汤有些凉了要再热热才能喝。”炮仗一样的说了一溜,瑞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院子里。 陈锦看向榕树的方向,那里早已没有元徵的身影了。 “姑娘在看什么?”瑞儿环顾四周,院子明明跟刚才一样啊,有啥好看的。 “没什么。” 正文 第八十三章补偿 元徵如来时般翻墙走了,跟在身后的九月内心已然在咆哮。 两人回了府邸,九月终于忍不住问:“主子,咱们干嘛要跑?”这有失风度,尤其是他这种武艺高强的人的风度。 元徵脚下未停,说道:“姑娘家的名节重要。” 九月:…… 元徵回府更了衣,这才带着九月进宫。 自从京城里平空多出个四太子之后,皇帝元桦就更加不避讳了,每日上朝后都要留四太子在御书房里坐坐,有时候说说政事,有时候下棋喝茶。似乎自打元徵回京后,就没其他三位太子什么事了。 对此,元昀和元修还沉得住气些,大太子元庭可就没这么有耐性了。 元徵入了宫门,恰巧遇见要出宫的元庭。 两人皆在马上,堪堪打了个照面。 元徵依礼给元庭见礼,元庭坐在马上,一脸傲然的看着元徵,半晌才道:“是四弟呀,这是要入宫伴驾吗?” 元徵笑道:“父皇找我去陪他下棋。” 元庭轻抚了下手里的马鞭,笑得平和自然,“你初回京,父皇每日想见你也是情理之中,你便去吧,只是近来各地呈上来的奏折都不大好,父皇脾气大些,你多担待着。” 元徵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父皇脾气不算大吧,每日里精神抖擞的,上朝的时候中气十足,但是人却温和。更何况,后宫里的那些个嫔妃可一点不觉着父皇凶,大哥你别胡说。” 元庭一口差点没上来,他什么时候说父皇凶了,他明明说的是脾气大些! 元徵却不等他为自己辩驳两句,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父皇怕要等急了,大哥我先走一步。”然后潇潇洒洒的与元庭错肩而过,只余一把笑声留在风里。 元庭望着元徵渐走远的身影,面目狰狞,气得狠甩了一下马鞭,离他最近的随从脸上立时便多了一道血痕,也不敢呼痛,只一味低着头,抖着身子。 元徵到的时候元桦正在批奏折,太监通报元徵进来,元桦头也不抬,朝他招手。 待元徵走近案台,他拿起手边合上的奏折递过来,“这是江淮一带刚刚呈上的奏折,你看看。” 元徵却不接,右手抚摸案角上放着的一尊貔貅,嘴里道:“这看奏折的事儿臣向来不懂,还是让大哥二哥他们来看吧。” 元桦皱了皱眉,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些事你总要先熟悉起来。” 元徵裂唇一笑,“父皇莫不是想把皇位传给我?” 书房里有片刻安静,元桦道:“有何不可?” 似乎惊讶于皇帝的抉择,元徵意外的挑高了眉,随后拧起眉毛,仿佛在思考要如何拒绝。元桦不待他说话,续道:“你是我与阿龙的孩子,我自然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你。” 元徵深深的看着他,“那也要看我想不想要。” 这次换元桦挑眉,“为什么不想要?我的江山,我的皇位将来全都是你的。”不知是否因为心存愧疚或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元桦在这个儿子现在总是自称我,大概是想以此来告诉元徵,他们相处时,只是一对普通的父子,不是皇帝与臣子的关系。 元徵满不在乎的笑:“我自小野惯了,不愿被束缚。”他的眼睛承继其母,眸似点漆,仿佛镀着鎏金,只要望一眼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此刻这双眼正静静的看着上位的中年男子,似怒似怨,似笑非笑。 元桦被这双眼看得一怔,喃喃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太像她了。 一样的坚韧,一样的无畏。 即使面对着滔天权势,也不为所动,只要心之所向,只要从始自终。 皇帝内心划过一丝愧疚,然后这份愧疚就像锦帕上划开口子的利刃,一旦开始便再也收不住。 元桦说:“是我对不起你阿娘,对不起你。” “父皇不用抱歉,”元徵无所谓的笑道,“这些年我在若水家过得很好。” 这句话说不出的刺心。 元桦这下真是说不出话来,坐在案几后,缓缓的以手撑着头,掩住了脸上的表情。 元徵看着他仍旧伟岸的身躯,想起阿娘走时的雨夜,窗外风疾雨烈,一脸病容的女子平日里再怎么容颜绝色,到了临死这一刻亦是苍白得让人心惊,她握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好似要把指甲嵌进他的肉里。 她说:“别恨他。”骄傲了一生的女子,无数日夜难以忘却为了家族亲情被抛弃的怨怼,临死这刻,却还是放不下。 他反握住她的手,沉重的点了头。 她松开他,瞳孔渐灰,嘴唇翕动两下,然后彻底静止。 他坐在床沿上,握着那只渐凉的手,身体一点一点僵硬。 “徵儿,我想补偿你。” 良久,元桦如是说。 元徵笑着摇头:“我什么都不缺,无需补偿。” 你要补偿的是对我娘的愧疚、残忍、冷酷。 作为条件,这个王朝需得改姓。元氏为主太多年了,也该换别人坐坐这龙椅了。 元徵没再久留,很快出了宫。 元桦本想留他用了午膳再走,但见元徵清俊的侧脸,终是没有说出口。现在他只想好好对这个儿子,把过去亏欠他的都补回来,所以更是舍不得逆了他的半分意。 从御书房出来,九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无声无息的跟在元徵身后。领头的太监是皇上身边的崔公公,年纪不大,人也机灵,见四太子从书房里出来脸色不大好,便说千叶湖边的波斯菊都开了,问元徵要不要顺路过去赏赏花? “也好。”元徵说。 一行人便往千叶湖去。 千叶湖在御花园的边上,从这里出宫亦是捷道,崔公公在前面带路,也不敢多话,很快便到了千叶湖。湖水仍是寒冷彻骨,湖边却杨柳依依,波斯菊成片成片的开放,甚是热闹。湖对面远远有贵人出行,钗环玲珑,婢女手提熏香分作两列,远远坠在后面,十足的排场。 崔公公见元徵的视线尽头,轻声道:“那新进的鞠贵人,乃户部尚书的妹妹。” 元徵道:“唐誉?” 崔公公微微躬身,“回四太子的话,正是。” “得宠吗?” 崔公公一愣,随即道:“鞠贵人近日常伴圣驾。” 元徵挑高了眉,意义不明的哦了一声。 崔公公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这时倒听不出这道单音里的意思了,几滴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躬身不语。 “走,去看看。”元徵说着,人已往前走去。 崔公公不敢多话,紧跟在后面。 正文 第八十四章三人成虎 鞠贵人是上月被选入宫的,因皇后说宫中久未有新人进来,皇帝便让她帮着挑选几个。皇后早就听闻户部尚书唐誉家里有个妹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漂亮,便让唐誉送了幅画像进来。皇后一瞧便瞧上来,也没待皇上同意,便把人弄进宫来了。 先皇后因犯了禁忌被打入冷宫,第三年便死了。 当今的皇后是元桦的第二任皇后,亦是元桦的表姐,两人自小玩到大的,所以两人之间的亲情倒比夫妻情更多些,因了这一层,后宫里争风吃醋的风气倒少了许多。 自从上次在千叶湖边偶遇了皇上,鞠贵人便日日来了,或许运气好,再偶遇一次呢。她一直以为皇上是个糟糕的老头子,哪成想,竟那样英伟不凡,少女的一颗心都扑在了他身上,日日想夜夜念。 想到这里,鞠贵人娇羞的以帕掩面,旁人虽不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但心里还是羞得不行。 一抬头,见迎面走过来一个青年,锦衣玉冠,眉宇间三分爽朗七分英气,一张鬼斧神工的脸是鞠贵人从未见过的俊俏。 细看与皇上竟有几分相似,鞠贵人一惊,脚下却突然停住,定定望着那越来越近的俊美青年。 青年朝她走了过来,鞠贵人的心也跟着砰砰的跳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只得以手按住胸口,一脸呆呆的看着停在面前的人。 “鞠贵人安好。”对方的眼睛在她脸上一扫而过,脱口而出的是一把动人心弦的好嗓子。 鞠贵人动不了。 脑子里明明很清醒,身体却像中了蛊般怎么也不听使唤,就那样瞪大着眼睛,定定的望着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青年。 “鞠贵人,这位是四太子。”崔公公看不下去了,开口说道。 公鸭嗓尖细,刺进周身的空气,鞠贵人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忙朝着元徵福了一福,“见过四太子。” 她是皇帝的贵人,照礼说不用向太子请安,但见元徵那双狭长带笑的眼睛,膝盖便这样弯了下去。随行的宫人侍女脸上虽未表现分毫,心里却早已把眼前这情势看了个一清二楚。 说新入京的四太子如何风华卓绝潇洒风流,听说的总没当回事,今日见了,果真跟传闻中说的一样,不,比传闻更甚。瞧,连鞠贵人都被迷得失了魂呢。 崔公公轻轻皱一皱眉,随即低下头去,等待元徵吩咐。 元徵朝鞠贵人看了一眼,然后错开一步,径直走了。 白天千叶湖发生的那一幕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先说四太子灼灼风华实乃天下少有,然后说到鞠贵人盯着四太子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不错眼。发展到最后,竟说鞠贵人回寝宫后因了四太子的缘故,茶饭不思…… 所谓三人成虎,所谓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果真是把伤人的利器。 鞠贵人趴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近身侍候的嬷嬷站在床边,轻声道:“贵人莫哭,还是先着紧向皇上解释一下吧。” 鞠贵人把自个儿闷在被褥间,抽泣道:“皇上今晚留宿在岳贵人那儿了。” 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了,这样的事不知见过多少,看着鞠贵人这伤心的模样,有些事也不能说出口,只在心里轻叹一声: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那四太子虽入京不久,但深得皇上宠爱。这种事虽可大可小,但是在挑战皇上的威严,皇上自是不会觉得自己儿子有错,那便是鞠贵人的错了。 再则,这事也怪不到四太子头上,人家生得好莫非也有错?这贵人答应甫一进宫都是有教过规矩的,哪些话该说,哪些人是不能直视的,难道得了几日恩宠便全忘了吗? 嬷嬷连声叹气,最后化作一句:“那近日鞠贵人还是少出门儿吧。” 鞠贵人一听,差点哭晕过去。 鞠贵人失宠一事很快便传回了尚书府。 墨夫人有些着急,好不容易送了个女孩进去,想着放在皇上身边,将来对他们有利,没成想这才好了几日,便就失宠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失宠呢?墨夫人想不明白。 宫里传回来的消息只说了这一条,至于因由却是半字未提。待唐誉下朝回来,墨夫人便迫不及待的去书房见他。 唐誉长相清瘦,留着半寸胡须,一身朝服穿在身上竟衬出几分清廉。 墨夫人来时他正坐在案后,伺候的丫头站在案头磨墨,房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墨夫人自台阶而上,一脚跨进门来,身上的香熏味儿立时将墨香冲淡了许多。 “夫人怎么来了?”唐誉起身相迎。 墨夫人也不见礼,拉住唐誉的手,语气急迫:“听说妹子在宫里失……受了气?为何?”她不说失宠,那样唐誉心里会不好受,所以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唐誉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旁的圈椅里坐下,“是鞠儿自己不懂规矩。”然后把自己听到的那些个传言说给夫人听。 墨夫人听后,沉吟片刻,“四太子真是那般好?” 唐誉只说了六个字:“很好,也很危险。” 皇上夜宴唐誉也在宾客中,只远远见过元徵一面,当真面如桃花,风华绝然。其他三位太子明明与他站在一处,众人一眼望去却只能看见他。加之他爽朗大方,不拘小节,竟颇得大臣们喜欢,给的赏钱也是大方,一夜之间,竟令上下皆服。 若四太子无意皇位倒罢,若是属意这储君之位,想来其他人根本毫无胜算。 “他既然那般好,为何要故意刁难小妹?”墨夫人问。 唐誉摇摇头,“这事根本怪不着四太子,若不是妹妹自己没规矩盯着四太子看,哪里会有这样的风波?何况这等小事四太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是随行的宫人无意中说出去的。” 墨夫人脸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是哪些宫人?妄议主子真该拔了舌头丢出去!”她自嫁给唐誉后,虽仍是骄纵,因深爱着这个男子,平日里倒也收敛着个性,这会儿想是被气急了,竟忘了伪装。一回头,见夫君正皱着眉看她,忙娇羞一笑,“我为小妹不值。” 唐誉脸色稍霁,轻拍她的手背,“皇上是明君,小妹自然清者自清。” 半晌,墨夫人道:“难道小妹得罪了四太子了?”这是一个大胆的猜测,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后宫嫔妃,根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撇的两个人,何来仇怨? 听罢,唐誉思忖片刻,“不可能,小妹入宫前从未见过四太子,怎会有得罪一词?” 他如此说,墨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雪儿的画像可呈给如妃娘娘了?” “还没有。” 墨夫人一脸急切:“为何?” 唐誉道:“近日如妃娘娘身体虽好些了,但仍是气力不济,所以给二太子选妃一事一再搁置,再则,没有一个明正言顺的理由,突然把雪儿的画像拿去,显得礼数不周。这事若是被有心人拿捏住了,咱们便是图谋不轨。” 墨夫人细想是这个理,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小妹这里,咱们要不要打点一下?嫔妃若是失了恩宠,在宫中日子恐怕极不好过,咱们爹娘早逝,一直是你们兄妹俩相依为命,这个妹妹咱们可得宝贝着。” 唐誉看着她,看她容颜依旧美丽,一双眼里流动着光彩,耀眼极了。人又是这样的良善,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由紧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似水,“怎么打点?” “我父亲在朝多年,宫中还是有些人的,这件事就让我来安排吧。” 唐誉点点头,“也好。” 正文 第八十五章明目张胆 宫里哪位嫔妃失了宠,哪个妃子又新得了皇上的欢心,这些元徵不太关心,不过他听说鞠贵人失宠之后,倒是显得有些高兴。 九月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去猜。 这日依旧跟着元徵出门,依旧来到了西府侧门边,熟门熟路的翻过那面墙,进了西府内院。九月认命的跟着翻墙而入。 小院里,陈家姑娘平日这个时候早就在练剑了,今日却不见踪影,整个院子里满是冷清孤寂,仿佛这主人一夜间消失了一般。 无徵站在榕树粗壮的树干上,尔后见一个小丫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碗吃食,往侧院去了。小丫头走得不慌不忙,胸前的两束长辫子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摇一摇,煞是喜庆。 小丫头在门口遇见另一个小丫头。 “阿风,今日怎么这么得空去喂猫?”一个小丫头问。 长辫子的丫头答道:“姑娘随夫人去山上随喜了,院子里没人,我这才得了空。” “哦,那要不要来咱们院里玩?” “好啊。” 两人说着,声音渐行渐远。 元徵听罢,终于放心下来。 陈家姑娘平日练剑时用的是一柄清水剑,剑锋锐利,在小姑娘手里却柔顺得如同缎带,指哪打哪,端的是行云流水、出神入化。 所以元徵喜欢来看她练剑。 虽然没有内力,但那剑刺出时,宛如一道杀气腾腾的长虹,令得万马齐喑,十分骇人。 一个闺阁小姐,无内力却会剑招,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元徵试着去追查出关于这个少女更多的事,但查到的都是稀松平常事,唯有一件事看起来有些不寻常,便是她在北君楼里藏了个叫匡月楼的书生。 离应试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那书生看着也不像是急着要去赶考的,每日在北君楼的东厢房里喝茶、看景,偶尔翻书,看的大多都是闲书。 两人并不常见面,即使见面时间亦不长,元徵一时猜不透陈锦与这匡月楼到底是什么关系。 哎呀。 不一小心似乎想得太多了。 “陈家姑娘不在,咱们走吧。”元徵说着,跃下树去。 后面的九月脚下一个踉跄……主子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明目张胆? 陈府老太太信佛,府里每月初一都会上京城近郊的宝华寺上香。 这宝华寺坐落在城北郊外的望月山上,有皇家在背后撑着,寺庙里高僧如云,香火鼎盛。民间说就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隔几个月也要来一回的。致使这宝华寺即使是在平日里,也是香火不断,香客往来如鱼。 往常老太太是不亲来上香的,这次因着府里近几月出了这么多的事,最后都化险为夷很是不寻常,所以老太太决定亲自去佛祖面前磕个头,以示虔诚。 其他人拗不过她,只得抓紧打点一切,望这一路平平安安的。 老太太得知,却不以为然,玩笑道:“咱们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难道还怕被人劫了不成?” 陈夫人道:“母亲别这样说,即使咱们只是普通的小门小户,老太太出行,万事也要备个周全的,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莫氏在边上点头附和,“这都是咱们小辈该做的,母亲若是不喜,便当作没看到吧。” 每月初一上宝华寺,家中女眷也会随行。但陈家有个规矩,姑娘里面及笄的才能一同前去,往年是没有陈淑什么事的,今年却是不同了,陈淑已年满十五,莫氏又悄悄地在为她物色夫君。 传说这宝华寺有皇家香火供养,想必去上香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以前莫氏就见过很多谈吐举止皆不凡的青年才俊上山。 所以这是个机会,莫氏说什么也得把握住。 初一清晨天刚破晓,陈府里便灯火通明,各房太太姨娘早早把自己拾掇好,去前厅等候老太太。 陈锦本是不去,临行前一晚老太太跟前的红珠突然来说,老太太让她一起去拜拜。陈锦不能拂了老太太的意,只得答应。 她最近练武虽进展缓慢,但也有小成,明日若要上山自然得耽误一天。她不信神佛,但老太太信,所以她得去。 寅时刚过,陈锦便起来了。 音夏和瑞儿俩早早候在门外,待她起身便进来伺候穿衣洗漱,待一切事毕,小厨房现做的早点也已经摆上来了。 见陈锦的目光在早点上扫,音夏道:“往常早饭都是到了寺里用,但姑娘现在身子依旧孱弱,阿风说好歹吃些垫垫肚子,省得路上身子不爽。” “阿风这丫头,有心了。” 陈锦坐下,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又吃了几个小笼包子,胃里暖乎乎的。一时陈夫人身边的涓宝过来问准备好了没有,老太太已出了院子往前厅去。 音夏忙把厚披风给陈锦穿上,又拿了手炉,然后往前厅去。 府里灯火透亮如昼,陈锦到前厅的时候,老太太还没来,莫氏和万姨娘带着陈淑却已经到了。陈嘉因未及笄,今日不能去。她们住在东院,按理说直接在府门前汇合就可以了,因着近日陈淑的不得喜欢,来这儿早早等着也是合情合理。 陈锦向莫氏和万姨娘见礼,与陈淑行了平礼。 莫氏道:“锦儿近来身子可好?” “谢大娘关心,已经无大碍了。” 灯光下,莫氏保养得宜的脸上泛着温和的笑,眼里的阴影被恰到好处的隐藏起来。莫氏打量着眼前的陈锦,这少女确实美丽,不似陶瓷娃娃那样精致无灵,她像玉,晶莹剔透,碧水无方。 只穿一身简单的天青,外头罩一件同色的百鸟描景披风,盈盈往那一站,已把费心打扮了几个时辰的陈淑和陈嘉给比了下去。 莫氏仿佛死了心,沉重的闭了闭眼睛。 随即又睁开,眼中笑意如月,温暖如春,“那便好,锦儿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你阿娘和老太太再担心。” 陈锦屈膝一福,“大娘的教诲,锦儿记住了。” 正文 第八十六章宝华寺 “什么教诲呀?” 老太太人未到,声音先一步传进了前厅。 莫氏心一惊,忙转身厅门的方向,见陈夫人和陈茵拥着老太太走了进来,老太太今日穿着一身素,陈夫人和陈茵的打扮亦不算张扬。反观东院这边,以莫氏为首,几个人穿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艳压群芳。 老太太岂能不知莫氏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下也不点破,只是心中愈加不喜。也不看莫氏等人的见礼,只把陈锦叫到跟前来,细细看了,方笑道:“还是锦儿衣着得体。” 这一无形的耳光甩在脸上,仿若也甩在了莫氏心里。莫氏脸一白,不敢起身。 “祖母莫笑我,只是今日起得晚了些,胡乱穿的。”陈锦说。 老太太笑着慈祥,拍拍陈锦的手,“这样就好,甚得我意。” 短短八个字,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打在东院几人头上。陈淑恨不能立马跳起来,去撕烂陈锦那张脸,但是她不能,她如今还什么都没有抓在手里,所以她得佯装冷静。 因陈知川要外出,此次上山便只有陈珂跟着。 陈府的车马缓缓出了城,驶上了太平道,往望月山去。陈珂和东远骑马坠在后面,东远看着前头长长的车队,嘻嘻笑道:“爷,咱们府里统共四位姑娘,今日四姑娘没来,其他三位姑娘终是到齐了。” 陈珂看着一溜华丽马车中混着的那辆青油黄顶马车,会心一笑,“是啊,还是锦妹妹最是不喜奢华,那马车看上去虽素了些,却教人喜欢。” 闻言,东远打趣道:“四位姑娘里面,爷对二姑娘最好。若是以后二姑娘嫁人了,爷是不是要哭一场?” 陈珂听罢,认真想了想,“锦妹妹若是要嫁人,那人也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东远在心里暗暗吐槽:关你什么事? 嘴上却道:“这些事二姑娘怕是要自己拿主意,爷你到时候可别伤了二姑娘的心。” “这是自然。” 自徵州回来,陈珂生意渐忙,也有些时日没去陈锦那儿坐坐,今天在前厅匆匆见了也顾不上说话,只觉陈锦气色比前阵子更好些了,这是好事,陈珂也为她高兴。 论起嫁人,陈珂道没说虚话。陈锦未来的夫婿必须得过了他的眼才行,家里好好的妹妹,也不能落得个陈茵那样的下场。 此时天色尚早,太平道上却已有许多马车行走,想来都是赶早去宝华寺上香的,菩萨总是喜欢最先到的人的。 陈家那几辆奢华无比的马车,与道上的其他马车相比,便失色了许多。 东远低声道:“这些个马车这样华丽,是不是都是官宦人家的家眷啊?” 陈珂道:“别多话。” 东远果然老实的闭上了嘴巴。 辰时,马车停下,一众女眷从车里出来。他们已到望月山山脚下。 山脚下原本是农田,后来有远见的商户看中了这块地,把地买了下来,延着山脚那一溜排开,放眼望去,全是酒楼茶肆,其中当属望月楼规模最大,足足占了大半个山脚,前院中庭后院,竟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府邸。 陈锦看着那望月楼,陈珂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说道:“二叔有远见,这望月楼每月的盈利与京城几家总和持平。” 陈锦点点头,“咱们家确有些经商的天才,比如阿爹,比如你。” 被陈锦这样严肃认真的夸奖,陈珂很不好意思,捎捎头,笑得有些腼腆,“妹妹说笑了,我哪里能跟二叔比。” 陈锦跟着笑起来,“大伯去世后,东院全靠大哥一人支撑,若是换了别人,怕早已是不济。大哥谦虚了。” 一抹晨光洒下,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陈锦舒服的眯起了眼睛,见老太太上了藤椅,前后各一个轿夫抬着往山上走。陈夫人招呼陈锦过去,让她也上藤椅,陈锦望着眼前这不算高的望月山,隐约可见山顶宝华寺高檐飞角,说道:“阿娘和祖母先上去吧,我想步行。” 陈夫人见她面色红润,想想多走动也好,便同莫氏及万姨娘先走了。陈淑惯是个不喜欢走路的,也跟着走了。 为了保护山上的树木草植,马匹不能上山,若是不坐藤椅便只能走路上山了。 陈珂跟东远两个大男人自是没什么,但是陈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走上去不光要有耐性,对体力的要求更高。 陈珂有些担心,陈锦看见他的顾虑,笑道:“大哥莫非觉得我走不上去?” “这倒没有,我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陈珂老实说道。 “那咱们便走吧。” 陈锦不再多说,抬步先走了。 陈珂本想跟着她,结果被后来的元昀叫住,两人在原地说了会儿话,待陈珂回头去找妹妹,陈锦早已走了个没影。 元昀见他东张西望,不由问道:“子容在找什么?” 陈珂拱手道:“我今日是随家中祖母来的,因祖母走时让我照看着妹妹,现下妹妹走远了,故而有些着急。” 元昀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子容把媳妇弄丢了才这样着急。无事,我随你一同上山,你妹妹肯定走不过咱们的。” 陈锦带着音夏和瑞儿,一路走走停停,倒不是她体力不济,而是音夏和瑞儿两个好奇,一会儿看看景,一会儿看看小动物,耽误了不少时间。 索性她们也不赶,陈锦便由着她们。 这望月山上圈养了很多动物,小到猫狗,大到林鹿,虽说是圈养,但范围着实很大,也没有刻意修出个栅栏来围住。 所以山上不能有马匹猎犬出现,怕惊扰了这些动物。 越往上前,空气却是寒冷,但身体却因不断的在走路而发起热来,陈锦把披风拿下来递给音夏,浑身轻松了不少。 “姑娘还是穿上吧,别染了风寒。”音夏苦口婆心劝道。 陈锦摆摆手,“到了寺里再穿。” 几人说着话,到了一处凉亭,凉亭里没有人,瑞儿便跑过去坐下喘气,一边朝陈锦招手,“姑娘也来坐坐,歇一歇咱们再走吧。” 大概是这些时日每日练剑的缘故,到此时陈锦还不觉得累,让音夏去歇着,自己则站在凉亭边上。她们并没有走多远,从这里看下去,还能看到山脚下停得密密麻麻的马车。没有跟着上山的车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望月楼上已有食客,二楼的窗户洞开,露出里面桌椅的边角。 这双眼……真是清明。 陈锦抚上眼角,感觉到长长的睫毛触着指腹,有些痒。 身后,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和着林间的鸟鸣声,说不出的舒缓惬意。 正文 第八十七章不信神佛 凉亭边上,随阶而上便能到达宝华寺,又有一支小路横着延伸出去,不知通往何方。陈锦道:“咱们走小路吧。” 正在说话的两个丫头齐齐一愣。 “姑娘,小路咱们没有走过,还是走大路吧。”音夏道,“这山上的动物虽然不伤人,但难保不会有意外。” “无事,反正是来随喜的,说不定路上能遇见个高僧呢。” 音夏还想说话,见陈锦已迈步朝那鹅颈小路去了,便拉着瑞儿匆匆跟上。 她们延着小路一直往前走,音夏和瑞儿起先还担心有什么危险,越往后走,延路景色越是醉人,醉红脆绿,奇花环绕,看着她们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瑞儿惊呼道:“没想到这小路的景儿更美!不亏是京城四美之一!” 陈锦走在前面,一时也为这美景沉醉了。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次次都是行色匆匆,唯有一次是一路观赏着走过的。只是那时她整颗心都在前头的元修身上,路边美景倒没怎么看。 那是陈锦入宫的第二年。 那时元修对她恩宠有加,特特丢下堆积如山的奏折陪陈锦来看这望月山上的如醉景色。 那时陈锦是个娇弱惹人怜惜的商户之女,贵为一国之后却全无半点娇纵之气。为人随和,性子也好,看得出来陈夫人将她教导得很好。 元修和陈锦走在前头,她便远远跟在后面,看着他低头俯在陈锦耳边说话,听着陈锦娇媚的笑声,整颗心被一把刀翻来覆去的切割。奇怪的是,她却十分平静,像是早已对这疼痛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不恨陈锦,一点也不恨。 不知道为什么。 即使在陈锦最得圣宠时,她对她仍是只有怜惜没有恨。 或许,在她自己尚未察觉时,她对每一个元修身边的女人都充满了怜爱,因为她知道,她们都是朝盛夕败的花,即使有一两朵存活时间稍久一些,却不能永远留存下来。 元修身边的女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因为元修太容易腻烦一个人,被腻烦的下场便是枯萎,花瓣落在尘土中,可随意贱踏。曾经有多风光,失宠后便有多狼狈,冷宫中夜夜残琴泣血吟唱,不过都是对往日逝去的繁华的不甘罢了。 又走了些时候,小路到了尽头。 尽头却不是宝华寺的大门,而是后院入口。 后院的门紧闭着,陈锦拉住想上前扣门的音夏,轻声道:“咱们绕到前门去。” 音夏点点头。 主仆三人正要走,眼前的大门突然开了。 一个素衣小和尚站在门里,一张脸上顽皮褪得干净,一副少年老成模样,“女施主与我家师傅有缘,我家师傅特命我来请施主进屋一叙。” 陈锦没说话,音夏道:“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此举怕有不妥。”音夏曾看过很多戏本子,说这世间的修道之人并不全是好的,总有那些个鱼目混珠之辈冒充得道高僧,骗人钱财,甚至骗走少女清誉和清白。 她们才刚到这里,还没敲门,这小和尚便这样及时的出现,怕是早已等在这里了吧。 小和尚眉眼不动,“三千世界,万象丛生,有则是无,无则是有。” 音夏被堵得哑口无言。 陈锦拍拍她的手,对小和尚道:“请小师傅带路。” 这个后院并不大,想来是宝华寺后院的院中院,小和尚在走前面走着,步伐轻快却并不跳脱,一身玄衣穿在身上,如佛祖前安坐于莲上的童子,说不出的干净空灵。 陈锦道:“不知小师傅的师傅名号?” 小和尚停下来,回头,朝着陈锦作揖,“师傅只是师傅,没有法号。” 陈锦挑眉,“尊师高洁无量,小女子惶恐,污了尊师百年修行。” 她说百年修行。 小和尚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诧异,这让他看起来才像个小孩子,“姑娘怎知我师傅已有百年修行?” 陈锦朝他眨眨眼,“猜的。” 小和尚经不起调戏,小脸一红,猛地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小院看似不大,廊曲路折,竟走了许久。 不知走了多久,小和尚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躬身朝门里一拜,朗声道:“师傅。”接着带音夏和瑞儿远远退到院角里。 里头传出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来,“姑娘来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音夏和瑞儿听得一头雾水。陈锦整个人却像是被雷劈中,怔在当场。 那年她女扮男装随元修出巡,江淮地界遇见一支卦的老头,那老头说姑娘平生巾帼奈何爱错了人。那老头有一张稚子般的脸,却白了头发。那老头…… 陈锦伸手想去推门。 那把声音继续道:“姑娘今生还是放不下吗?” 陈锦怔怔的,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北君桥柳絮纷飞,姑娘一腔思絮如柳絮。桥下满河锦鲤,姑娘可曾去一一数过。前世已死,今生需得放下,才能圆满。” 陈锦说:“我从不信神佛。” “姑娘自远方来,不因神佛,只有因果。” “我以为,因果前世早已两清。” “姑娘心中还有恨,便不算两清。” “我该怎么做?” “万法随缘。” 陈锦朝着紧闭的门盈盈一拜,“多谢师傅。” 正文 第八十八章无苦无甜 去时刻意绕到了寺庙前门,这花了不少时间。宝华寺是皇家寺庙,占地广,排场大,庙里的佛像据说每年都会镀一层金漆,让人观之只觉得威严赫赫,从此香客更多。 陈锦让音夏去找老太太等人,自己则带着瑞儿随人流四处观看。 她不信神佛。即使如今经历的这一切都无法解释,奈何对着满寺菩萨都提不起兴致来。人群中远远看见大哥陈珂朝这边走来,身边跟着二太子元昀。 陈锦看见他二人走在一起,便不可避免的想起元修和陈知川来。不知陈知川今日出门是否是去赴元修的约会。 若叔侄二人将来必有一战,那么,陈锦希望陈珂能赢。 因为,她不愿元修做皇帝。 老头说得对,她心中有恨,积得太深,竟是无论如何也化解不了。若不能手刃了元修,那便让他失去他最想要的东西吧,与之擦肩而过,自此一生都只看眼睁睁看着,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多畅快。 陈珂眼尖,满目人流中一眼看见了她,费力的朝她这边过来。 陈锦生得美丽,即使在一堆锦衣华服丽人中亦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来上香的人中不乏世家公子,个个心中猜测这姑娘到底是谁家的小姐,看年龄该还没有嫁人吧?让身边的小厮去打听打听,若是还没嫁,赶紧回家求了爹娘上门提亲去。 看面相亦是好相于的,从此美人在怀,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子了。 白日大梦还没做完,便见两个年轻公子朝那姑娘走去,一个忙着见礼,另一个则只是看着她笑。小姑娘脸上原没有表情,此时微微一笑,好似繁花开尽,灼灼光彩,比那堂中的金漆神像还要吸引人的目光。 陈锦朝元昀见礼,一抬头,对上元昀惊讶的目光,玩笑道:“民女脸上可是有花?” 元昀自觉失礼,忙又作了一揖,“姑娘是子容的妹妹,便不要自称民女了。如此倒显得生疏了。” 自徵州回来,陈锦虽与他们同路,但因着刻意,直到回京,都未曾见过一面。元昀倒是猜测过她的长相,只是,并未想到竟是这样一副倾城之貌。 虽是倾城,却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那双眼睛里仿佛能映射出令人折服的光辉,元昀见识过父皇的威仪,见识过母妃的温婉,亦见识过后宫众妃的千形万状,却从未自一个闺阁姑娘眼中看见这样坦荡的神色。 在这双眼睛面前,任何肮脏污秽似乎都无所遁形,因为太清澈了。 陈锦屈膝一福,“二公子既如此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上山时我刻意加快了脚程,竟是没有追上你,锦妹妹什么时候到的?”陈珂问。 陈锦笑道:“我们择了一条小路走,刚到。” 元昀疑惑道:“小路?” 陈锦把凉亭边上那条路指出来,元昀才恍然大悟,“是那条啊,那条路通向寺庙后院,因路太窄,平日里倒很少有人走,但是风景不错。” 陈锦点点头算作回答。 “这里人多,咱们去后院找间茶室坐坐吧。”陈珂见身周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青年在看陈锦,提议道。 元昀欣然同意,陈锦也没意见,只是担心音夏等下回来找不到她。陈珂道:“我已经让东远去寻了,锦妹妹不用担心。” 几人便离开大堂往后院去。 瑞儿悄悄拉陈锦的衣袖,见陈锦回头,才小小声的道:“姑娘,你没戴帷帽。” 因是来拜诸佛,老太太说戴帷帽显得失礼,所以陈锦便没有戴,“嗯?” 瑞儿继续小小声道:“很多人都在看你。” 陈锦说:“那便让他们看。” 瑞儿大张着嘴,心想姑娘胆子真大,若是被哪个二愣子瞧上了,上府上来提亲怎么办? 宝华寺的后院有大大小小数十间茶室,每一间茶室格局不同,也分等级。香火钱给的多的入的自然是好的房间,像元昀这样的身份,只怕寺庙得好好供着。 所以今日陈家兄妹算是沾了他的光。 严守清规戒律的和尚身上皆是简单素色的玄衣,推门而入时低着头,严谨恭敬的像在伺候菩萨,将茶具茶叶一应东西摆在桌上,便重新退了出去,对茶室里的客人毫无兴趣的样子。想来,平日里来的大多是皇亲贵胄高官世族,所以这份好奇早就没了。 元昀亲自煮茶。 陈珂受宠若惊。陈锦则安静坐在蒲团上,脸上无悲无喜,一片闲适。 两人聊天,聊的皆是些奇闻怪诞,街头闲话。陈锦静静听着,也不说话。即使陈珂想将她带入话题,她表现出来的也是缺缺的兴趣。 陈珂大概瞧出她不愿开口,便也不再勉强。 元昀煮的茶跟他的人一样,并无大苦,但亦无甜。 陈锦不太喜欢。 她喜欢入口生津,回味无穷。所以她只喝了一杯,便放下了杯子。 那杯子想来是元昀存在这里的,与寺庙的清苦寡淡不同,杯身上纹着繁复奢华的纹路,握在手里,金边有些咯手。 “姑娘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元昀问。 陈锦说:“都是寻常女子做的那些。” “具体是什么呢?” 陈锦抬眼,看向他,说道:“观花赏蝶,针织女红。” 这答案似乎让元昀很失望,他笑了笑,转头去跟陈珂说话。陈珂眼角余光里见陈锦嘴边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心中直摇头……这个妹妹呀,真是…… 真是什么,一时竟也说不出来。 又枯坐了一阵,东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爷,老太太请二姑娘过去。” 陈珂应了。 陈锦起身,跟元昀告辞出来,音夏候在门边,随陈锦一同往老太太在的厢房去。陈珂仍留下来,与元昀续话。 “子容上次托我查的事,后来我又让人去查了,终于有了点眉目。” 陈珂一听来了精神,“查到了吗?” 元昀看着他,迟疑的点了点头,“但是,我不知道这消息准不准。” “此话怎讲?” 元昀说:“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 “那二公子查到的到底是谁?” 元昀没有说话,只伸出右手,比了个四。 陈珂见了,倒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四太子?” 见元昀点头,陈珂又是一口气吸进了肺里,“不可能。小妹与四太子从未谋面,他何以要派人遣进府中掳人?” 元昀轻皱眉头:“所以这才是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 “莫非四太子瞧上了锦妹妹的容貌?”陈珂猜测,立马被自己这个想法给惊出一身冷汗。若四太子真有这样的想法,那锦妹妹就危险了。 “老实说,这个四弟为人爽朗,性子也好,逢人都是笑嘻嘻的,给的赏钱又多。这才回京几日啊,宫里伺候过的宫人们就没有不喜欢他的。”元昀轻声说着,语气里说不出的羡慕,“就连父皇身边那个顽固得跟石头的杜老公公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的,这点我永远都学不来。若说他看中了令妹的美貌,这点我不敢肯定,据我所知,他对女色并不十分在意。” 陈珂陷入沉思,“那是为什么?” 元昀摇摇头,“一时猜不透。后面还有人来府上吗?” “这倒没有,现在府里很平静,平静得我有点心慌。”陈珂毫不避讳的说。 元昀拍拍他的肩膀,“或许他只是一时好奇心性,既然后来没再派人来,估计这事也就这样过了吧。子容还是在令妹的居处多加些守卫吧。说实话,今日初见令妹,连我都有些失态了。” 陈珂听罢,点了点头。 正文 第八十九章糊涂 老太太所在的茶室与元昀那间比自是差了些,但因着府里每年的香火钱也不少,倒也没有差多少。 陈锦进了屋,满室茶香扑面而来。 给长辈们见了礼后,老太太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坐。看得边上的陈淑嫉妒的红了双眼。 老太太问陈锦去哪儿了,陈锦一一答了,又说遇见了大哥和二太子。 众人听了二太子的名讳,皆是一惊。没有料到今日上香竟能遇见二太子,三生有幸呐。 陈淑很激动,恨不能抓住陈锦问二太子如今在哪里,但是碍着老太太的面,终是什么也不敢做。 老太太倒表现得很是平常,问道:“你大哥呢?” “大哥还在陪二太子续话。” “哦。”老太太轻轻巧巧的跳过了这个话题。 陈锦看着她眼角的皱纹,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纹路,突然明白了。大哥投靠二太子这事估计祖母一早便知道了,说不定,大哥能下此决心,眼前的老人还出了一份力吧。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 老太太这是要东西两院各走各路吗? 此举甚险。 陈锦心中对眼前这老妇人愈加佩服,不由握了她的手,笑道:“祖母既来了,不如在此多住两日吧,佛门清静之地,想来也能睡得好些。” 老太太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但你阿娘怕我身子不妥,方才正在说此事呢。” “若阿娘担心,我便也留下来陪祖母吧。”陈锦说完,去看陈夫人。 陈夫人知道她向来思虑周全,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如此,那咱们便都留下吧,若大哥儿有事,便让他先回去,免得耽误了他办正事。” 陈淑刚在为二娘的话窃喜,一听又要让大哥回去,那大哥走了,二太子肯定也不会久留,那她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心中一急,话便脱口而出:“大哥近日没什么事,再说,咱们一家女眷都在这里,若没有大哥守着,出了岔子怎么办?” 老太太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在这佛门里,竟也是生不起气来,便随她去了。 莫氏深知女儿的心事,此举正合她意。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很快到了午时,寺里准备了斋饭给各房送去。陈家的女眷们用过后,老太太身边的吴嬷嬷带着红珠碧玉去打点一切。 陈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二太子一面,吃过饭寻了个借口走了。 陈锦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淡淡的收回来。陈淑这样的性子终难成大器,莫说元昀,只怕连个正经一些的世家公子都是瞧不上的,却偏偏自不量力要往上扑。还有那莫氏,女儿是个什么样子为娘的该最清楚不过,偏偏也这样糊涂,陪着女儿一起糊涂。 “你看看你妹妹那个样子。”待莫氏和万姨娘走了,老太太开了口,语气里颇多无奈。 陈锦看了眼陈夫人。 陈夫人会意过来,忙道:“母亲别为这些事伤了身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后是好是坏由得他们去吧。” “家门不幸。”老太太道。 “攀上枝头做凤凰是人之常理,三妹妹会这样想也是自然的,若真嫁给了太子,咱们也得为她高兴。”陈锦劝道,“若是嫁不成,那便寻一个归平常人家好好过日子,也未尝不可。” 她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既全了东院的面子,也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儿上了。 老太太怜爱的抚着她的手背,笑道:“你这样懂事,我倒不想你这么早嫁人了。” “锦儿现在还不想嫁人,若哪天想嫁了,定是第一个告诉祖母的。” 这话惹得老太太大笑起来,屋里一片其乐融融。 陈茵坐在陈夫人身边,见老太太身边的位置被陈锦坐了,心中有些不舒服。在她没出嫁之前,祖母身边什么时候有过陈锦的位置,不是她便是陈淑。 没有料到,她才出嫁数月,家里的光景便换了个天地。从前躲在人后的陈锦翻了身,从前的凤凰成了鸡,不值钱了。 陈淑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竟哭了起来。 陈锦晃眼见了,问道:“好端端的姐姐怎么哭了?” 众人抬眼望去,果真见陈茵在伤心,哭得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 老太太对大孙女还是真心疼的,当下问道:“茵儿心里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祖母定给你作主。” 陈茵摇摇头,轻轻抽泣,语不成调,“茵儿……茵儿见妹妹现在这样懂事,再想起自身,真是自惭形秽,唯恐丢了陈家的颜面。” “这是哪里话,”老太太怪嗔道,“新婚丧寡已是不幸,如今既回来了,便只管往前看。改明儿祖母为你物色个好夫婿,再嫁吧。” 陈茵摇摇头,“祖母为茵儿好茵儿都知道,只是霍钟刚死,茵儿实在不想在这时候谈及此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况且茵儿对霍钟……呜呜。” 呜咽声在屋里响了很久,众人好容易劝住了。 陈锦静静看着陈茵,看着这娇花一样的女子,突然很想知道她为何要杀霍钟了。 其实不用问陈锦大概也猜得到一些。 无非是新婚的丈夫与自己想象的太不一样,凭白顶着一张好皮囊,内在却是个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只怕那霍钟一早在外面就已经有人了,只是刚巧被陈茵看中,顺势看上了陈家的财势,所以才答应娶了她的吧。 然而陈茵又是那样一个娇纵的性子,在府里说是众星捧月都不为过,哪里受得到这样的屈辱?于是把心一横牙一咬,便这样下了杀手。 霍钟可怜吗?定是可怜的。不过是娶了个妻,竟把自己的命都给折进去了。 陈茵可怜吗?也是可怜。不过是个嫁了个人,竟背上了人命。 或许她早已后悔了。只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徒添麻烦罢了。 “茵儿,别哭了。祖母是最疼你的,赶紧给祖母磕个头。”陈夫人也红了眼圈,推了陈茵一把。 陈茵反应过来,忙俯趴在地上,身上的锦衣绸缎亦掩不住周身的凄凉,“谢祖母怜爱,茵儿从此以后定当恪守本分,再不作任何妄想。” 老太太听她哭得泣不成声的,心子也疼,柔声道:“若说想觅得佳婿也是妄想,那这世间该有多少痴妄。你如今还年轻,尽管朝着自己想要的样子去活吧,若是等到我这个年纪才想明白这些事,那才真真叫后悔。” 陈茵抬起一张泪脸,使劲的点头。 正文 第九十章受伤 被陈茵哭了这么一会儿,老太太也累了。 吴嬷嬷和红珠正巧回来,说一切已经打点好了,各房可以回去休息了。 陈锦把老太太送回来,这才随红珠往自己的居处去。这后院甚大,陈锦有意看了,竟没发现上午时去的那个小院子。 很快到了居处,是个小院,不大,胜在干净清宁。 红珠推开院门,对陈锦道:“这厢房比不得咱们府上,所以只能委屈二姑娘在这里将就几日了。” “没事,能住人就行。”陈锦道,抬脚迈进门去。 红珠跟音夏在院门口说了两句,这才回去给老太太复命。 老太太歇下了,碧玉候在门边,红珠过去跟碧玉说话。 碧玉问她怎么去那么久,红珠说二姑娘的居住有些远,来回耗了些时间。 碧玉奇道:“照理说,如今咱们府里最得宠的是二姑娘,怎的厢房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没有大姑娘三姑娘的好?” “我听说是二姑娘自己提的,”红珠把自己听到的说出来,“二姑娘说寺里每月这时候人定是多的,咱们来得晚,好的厢房大多都给定了去,便说给她一间差一些的。又说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住的地方离大殿近些,少走些路也好。” 听罢,碧玉沉默一会儿,说道:“平日里只知道二姑娘贴心,得咱老太太喜欢,没成想这贴心竟是实打实的。” 红珠点点头,“从前我也这样认为,但是瞧见三姑娘现在这光景,以前对老太太说的那些蜜饯似的话都作不得数。像二姑娘这样儿的,做了好事还不让人知道的才是真的好。” 两个丫头在门口叽叽喳喳的说了一阵,见吴嬷嬷来了,才收了话头。 陈珂跟元昀在房里说话,外头东远跟元昀的长随渠安在门边守着。两人也不说话,各自安静如钟的站着。 在东远看来,对面这长随定是二太子的亲信,自己一向嘴笨,多说多错,还是不开口为好。而在渠安看来,这东远只是个商人的随从,虽然大家都是人,但是因着主人地位的高低,到底也分个等级的。 渠安是很不屑于跟这种人打交道的,自然是不愿多说一句话。 里面陈珂跟元昀一直没有出来,两人便只能站着门边充当守门的。 不知过了多少,院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东远侧头一望,只见三姑娘陈淑带着自己的丫头正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自己。 东远知道这三姑娘是个心狠手辣的,所以此刻被这样盯着,好似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眨眼功夫,陈淑已经走到了台阶下,堪堪停在那儿。 东远既然瞧见了,自然不好装作没瞧见,唤了声三姑娘。 陈淑礼仪周全的轻轻颌首,声音竟被掰到了一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弧度,轻轻柔柔的,还带着那么一点让人不舒服的谄媚,“大哥在吗?” 想起东府平日里那个张牙舞爪,笑得碜人的陈淑,东远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愣了一下才回道:“大爷在里面会客,若三姑娘有事,待大爷出来了我定当转达。” 陈淑伸手撩了撩颊边的发,笑道:“横竖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大哥,原来大哥在会客。这不碍事,我先进去。”说罢便抬步走了上来。 东远本想拦,但是想起陈淑的泼辣性子,手便伸慢了一步。 眼看着陈淑已上了台阶,不偏不倚的往房门口走,东远着手去拦,发现一把剑比他的手更快的横在了陈淑面前。 那把剑极其锋利,不用试都知道定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然而那剑身此刻离陈淑只有一指宽的距离,东远虽离得不算近,但因目力极佳,他看见陈淑的几缕青丝已被剑气割断掉了下来。 陈淑大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了,俏脸惨白,嘴唇因恐怕血色骤失,身子抖得更个筛子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身后的丫头也同样吓得不轻,一步也不敢再往前了。 “我家主子会客时不喜被人打扰,请姑娘见谅。”渠安一字一句道,嘴上虽说着抱歉,口气却硬得像石头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陈淑的呼吸有些慢,这是被恐惧支配时的一种反应。有一阵子她的脑子里不能想起任何东西,只能呆呆的站着,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直到耳边听见这道不带感情的声音,四肢的知觉才稍稍回来了一些。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脸上有些疼,在眼前这男子的注视下,却不敢抬手去摸。 她嘴唇翕动两下,终于没有说什么,很慢很慢的转过身,步履艰难的走了。 身后的小丫头这时似乎也回过神来了,追着她家姑娘往外走。待到终于出了院子,陈淑发现自己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方才那剑再近一分,她的脑袋大概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脸上的疼痛似乎更加剧烈了些,陈淑颤巍巍伸手,还未摸到那疼痛所在,身边的小丫头突然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姑娘,你……你的脸受伤了。” 闻言,陈淑眼睛大睁,死死的看着那丫头,然后,她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来,对着那小丫头的脸捅过去。小丫头避之不及,瞬间被那金钗在脸上生生戳出好几个孔来,鲜血潺潺的流下,很快染红了她的脸。陈淑仿佛被这血刺激了,脸上一片扭曲之色,手上的动作却愈发疯狂,朝着手下那张年轻的面孔刺过去,一下、一下,直到那张脸上再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 小丫头抱着一张被毁了个十成十的脸哀嚎着,痛到了极致,声音竟发不出来了,只能抱着头,滚在地上,身体狠狠摩擦着地面,以此来减轻脸上的痛苦。 陈淑看着她蜷缩发抖的身体,快意的笑了,然后将手里染满血的金钗扔在路边的草丛里,接着伸手将那痛得发不出声的丫头提起来,也不仔细找地方隐蔽,草草的将人推到不远处的井边。那小丫头徒然被扯动,本能的抱住头,还不待她有什么反应,人已经跌落井底,连一丝叫喊都没有发出。 溅起的水花在井口处发出一道清脆且短暂的声响,然后消失于无。 又一个无辜的性命栽在了陈淑手里。 正文 第九十一章美丽的少女 陈淑将人推下去了,这才后知后觉的左右四周看看,发现没人之后,状似受了惊吓般拍了拍胸脯,然后转身,若无其事的走了。 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一副狠毒心肠。杀起人来简直像用箸夹了一块红烧肉一样,轻而易举得很。 只把角落里躲起来的两个人吓了好大一跳。 平凉侯家的小公子宁滔受了惊吓,忍不住拍拍胸口,一副被吓坏了的表情,“这姑娘……”后面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他身旁站的是墨相的长孙墨斐然,墨斐然摇摇头,把宁滔未说完的话补全,“真是一副蛇蝎心肠。”不过生在他们那样的家族里,勾心斗争尔虞我诈怕早已是看惯了的。但那些到底还知道掩蔽一些,眼前这一幕却是来得促不及防,让人一时心绪难平,所以墨斐然竟也是不顾礼数教养说了这样的重话。 两人皆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打扮亦是不俗,头戴玉冠,脚踩皂靴,活脱脱是戏本子里的风流佳公子模样。 “斐然,你说这姑娘是谁家的?”宁滔拍着小心脏,轻声问道。 墨斐然看着陈淑离去的方向,道:“这两日寺里人多,来的也是些非富即贵的,不过看那姑娘的衣饰虽然华丽,却没有任何家徽做饰,恐怕只是寻常有钱人家的女儿。” “这……范围可太大了。”宁滔皱着眉头。 “所以一时看不出来,”墨斐然道,“算了,先不管这事,咱们还是先回去,等下又该有人来寻了。” 宁滔点点头,随墨斐然原路返回。 平凉侯家的夫人与墨家极有渊源,说当年侯府夫人的曾祖母某次遭逢大难,幸得墨家祖上相救,夫人的曾祖母为报救命之恩,定下规矩,若墨家有所求,后人必定倾囊相助。墨家在这百年间确实遇见到一次灾难,几乎灭门,所幸侯府夫人家伸了援手,才有今日的墨相,才有威名赫赫的相府。 自此两家人更为亲密。 直到宁滔和墨斐然相继出世,因着两家的这层关系,两人自小便玩在了一处,感情倒比亲兄弟还要好些。 他二人往常本是不来这宝华寺的,只是今次家里的太君来了,做为小辈只能随行。他们原本是在厢房里做学问,应届科举还有小两个月便要开试了,现在得抓紧时间。 宁滔惯是个不喜欢读书的,才坐下没多久便说闷要出去走走。墨斐然明知他是故意的,也拿他没办法,带着人去附近转转,哪成想就遇见了方才那一幕。 由于两家关系亲近,所以连居所也是安排在一处的,寺里专门辟了两处干净宽敞的院落出来招待贵人。两家比邻而居,倒也惬意。 回去的时候墨斐然走在前面,宁滔紧紧坠在后面,刚到墨家的院子,便见两个丫头匆匆的奔出来。跑得满脸通红的,估计之前已经找过一圈了。 丫头们一见两人的面,长长的舒了口气,“两位爷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带个随从?万一哪里伤着了可怎么好?” 宁滔忙道:“两位姐姐莫急,我只是闲屋里闷,让斐然带我出去走走罢了。如今不也好好儿的回来了吗?” 宁滔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命,从那之后府里上上下下宝贝得很,生怕一错眼又有个什么闪失。墨斐然倒还好,只是跟宁滔混得久了,难免也被人当成那般不中用的世家大少爷。 当下墨斐然也没说什么,只跟宁滔说他先回去,便转身走了。 这里宁滔随两个丫头进了屋,屋里皆是平凉侯府的女眷,宁滔辈分最小,挨个见了礼。 清和郡主朝他招招手,“滔儿,快过来。” 宁滔走过去,偎进老郡主怀里,嘴巴跟抹了蜜似的,“我跟斐然去附近走了走,因想着祖母在午歇,便没着人来通报,让祖母担心了。“ 清和郡主搂了搂孙儿,一张脸虽不复年轻,却是慈祥,“你跟斐然出去我是放心的,只是你们两个也得带上小厮长随,这几日山上人多又杂,万一哪里碰着伤着了可怎么好?” 宁滔忙点点头,“祖母说得是,孙儿记下了。” 清和郡主这才满意,下首的宁夫人道:“母亲可别被他三言两语给哄骗了,我听房里伺候的丫头说,他才坐下那书还没翻页,便央着斐然带他出去。” 清和郡主哪能不知道宁滔那点小九九,只是宠爱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听宁夫人说,也只笑道:“你是他的亲娘,竟也这样说他,外人还指不定怎么笑话。” 宁夫人性子虽烈,却也极懂分寸,当下道:“媳妇儿不指着他成长成龙,但求这辈子安安分分的。”说罢看向偎在祖母怀里的宁滔,眼神中三分严厉七分笑,想来对这儿子也是极喜欢的。 宁滔倒是不干了,嘟起嘴跟清和郡主撒娇,“祖母……” 清和郡主顺势拍拍他的头,对宁夫人道:“你也别说他,科考那是寒门学子的机会。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还愁没有出路?待滔儿再大些,便让他爹给他在朝中谋个差事,再娶房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来。” 宁滔红了脸。 屋里其他几个人见他羞了脸,二房的甄夫人玩笑道:“咱们滔哥儿年纪还这样小,怕还没拉过姑娘的手吧。” 整个平凉侯府谁不知道宁滔房里的丫头最是享福,主子温和从不打骂,粗活笨活自有那粗使婆婆去干,她们只管伺候小主子每日穿衣吃饭就行了。宁滔如今大了还好些,从前一看见女孩子便会红脸,活生生一个脸皮巨薄的小书生。 甄夫人身边坐着的秦姨娘附和道:“可不是,母亲这话把滔哥儿的脸都说红了。” 清和郡主也不说话,只呵呵呵笑开了。 宁滔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这次家里的小辈中只有他和几个堂妹来了,今日几个堂妹不知何故没来,家里的几个姨娘伯母便只能拿他开心了。 三房的吴夫人掩帕笑道:“滔哥儿这样害羞,以后娶了媳妇可怎么好?” 众人又笑。 宁夫人见儿子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虽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到底心软,说道:“不是要温书吗?还不赶紧去。” 宁滔如获大赦,忙向清和郡主告了安,退出屋去。 正文 第九十二章老郡主 见宁滔走得没影了,宁夫人才收回视线。 听清和郡主道:“我听说二太子也来了?”按辈分,二太子该唤她一声祖母。 她自小养在宫中,自成年后嫁给了老侯爷,这么些年也就这样过来了,一般只有大的宴席才能请得动她,所以这些小辈大多都只听过她的名,面对面倒是认不得了。 宁夫人道:“是,只带了几个长随。” “其他人没来?” “没来。” 老郡主点点头,目光有些幽远,“没想到阿龙竟还有孩子。” 宁夫人嫁入侯府十来年,自然知道老郡主口中的阿龙便是当年的合妃娘娘。也知道老郡主与合妃娘娘旧日交好,后来不知何缘故,合妃被逐出宫,老郡主几次向太后进言,均被驳回,也因此被太皇厌弃,失了恩宠。 老郡主时常说起合妃,说她的英气,说她的明理,说她的骄傲,却从不说她的美貌。老郡主说阿龙从不觉得自己长得有多美,如果可以,她想做个男儿,镇守边关、马革裹尸,才不枉费这一生。 这注定是一个传奇般的女子。 所谓传奇,便是活在别人的梦里、心里,若是真的出现了,怕也要被拉下神坛了吧。 “是,”宁夫人答道:“当日皇上夜宴,侯爷见过他,说他英气逼人,颇有乃母之风。” 老郡主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轻声道:“要知道若水家将他藏得这样好,定是不想让元桦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现在却又入了京封了太子封号,他想做什么?抑或是,若水想做什么?” 这话听得下首的几个夫人姨娘心中俱惊,宁夫人定定神,开口宽慰道:“母亲多虑了,俗话说认祖归宗,如今四太子大了,自然是要回来的。” 老郡主良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听她淡淡的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陈锦在房里歇了午觉,起来时外头天儿依旧亮敞。 从床上撑坐起来,也不起身,只懒懒靠在床头,枯坐着。 屋里点了檀香,味道虽比不得其他的香料,但最能安神静心。香炉里看不见明火,只余枭枭白烟自炉中镂空的花纹中漏出来。 不知是因了这佛家清净之地,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窗户虚掩着,瑞儿的笑声从缝里漏进来,有些远,但仍得出来是她的。 这小院确实有些简陋,但也不像红珠说的那些破败不堪,起码整洁干净。陈锦披上外衣出了房门,在门前放的藤椅上坐下,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院墙后面几棵高树被风吹乱了树叶,哗啦啦的响。 也不知瑞儿跟音夏在哪里说话,只听得细细的声音,却是见不着人。 陈锦也不管她们,自顾自的坐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时竟也想不起事情。 不知坐了多久,见瑞儿和音夏从院门外走进来,两人手里各提了一个小篮子,里头装满了花草。见陈锦已经起来了,音夏紧走几步,“姑娘醒了怎不唤我们?” 陈锦看着篮子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你们这是哪里摘的花?” 瑞儿献宝似的把篮子凑到陈锦面前,“姑娘你看,这些花草好看吗?” “好看。” 瑞儿笑道:“寺庙后面有一大片花田,我跟音夏姐姐原是不知道的,后来听寺里的小和尚说起,便想着去摘些回来摆在房中,肯定很香。” 陈锦抽回视线,“也好。” 一时瑞儿把篮子拿进房里,音夏进去拿了条毯子出来给陈锦盖在身上,“虽说是春天了,但山上风大,姑娘别着凉了。” “祖母午歇起了吗?” 音夏道:“方才回来时碰见红珠,说还睡着。” 陈锦点点头,想起一事来,“上次让去查陈淑出府为着什么事,可有查到?” “暂时还没有,”音夏说,“三姑娘一改往日行事,这次倒是小心,估计还得花些时间。” “那便让杨安多留意些。”陈锦没有说后面的话,在事情未明朗前,还不是要告诉音夏为好。 她隐隐有种预感,此次陈淑一反常态,不简单。 主仆二人在门外坐了半盏茶的时间,瑞儿跑出来说花都摆好了,硬要拉着陈锦进去看。 陈锦被她拉着跨进门去,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瑞儿献宝似的四处指点,“姑娘,你看这样摆可以吗?” 陈锦对这些不太熟悉,但见屋里摆上鲜花后确实明亮了很多,点点头,“很漂亮。” 瑞儿像是得了糖果的小娃娃,开心的笑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横竖无事,陈锦打算出去走走。 这宝华寺自上午上来,她还没有好好逛逛,也不知道大哥如今在何处,是否还陪着二太子。 陈锦心里想着事,一路过了回廊,穿过拱门,到了一处开阔地。 这地方四周都被院墙围着,中间这一块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倒显得突兀。这块地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根藤自土壤里长起来,显得十分萧条。 “这是什么地方?”瑞儿瞪大了眼睛。 陈锦也不知道。 “看着像是菜地,却又不是菜地。”音夏一边说,一边走到土地边缘,蹲下去随手抓了一把土在手里,然后她转过身来,仰起头看着陈锦,“姑娘,你说这块地是谁捣腾的?” 陈锦摇头,看了那地一眼,开口道:“咱们走吧。” 一时,主仆三人路过土地朝前走去。 没想到这后院颇大,转来转去竟走到了上午元昀与陈珂喝茶的厢房院门口,正屋门口没见东远,陈锦估计二太子可能已经下山了。 正打算转身折返,突听里头传来一道声音:“姑娘既来了,便进来喝杯清茶吧。” 那声音离得不远,陈锦听出是二太子的声音。 元昀话音刚落,贴身的长随便自院角现出身来,一身劲装,腰间佩剑,眼神犀利,是个好杀手。不知名的杀手站在角落里,朝陈锦微微躬身,并不说话。 陈锦淡淡的收回视线,进了院子。 音夏和瑞儿跟在后面,随陈锦进去,却是远远坠着,并不靠近。音夏也认出了屋里说话的主人是谁,想来二太子与姑娘说话她们是听不得的,便拉着瑞儿在院子里等着。 正文 第九十三章我娶不了她 陈锦在房里歇了午觉,起来时外头天儿依旧亮敞。 从床上撑坐起来,也不起身,只懒懒靠在床头,枯坐着。 屋里点了檀香,味道虽比不得其他的香料,但最能安神静心。香炉里看不见明火,只余枭枭白烟自炉中镂空的花纹中漏出来。 不知是因了这佛家清净之地,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窗户虚掩着,瑞儿的笑声从缝里漏进来,有些远,但仍得出来是她的。 这小院确实有些简陋,但也不像红珠说的那些破败不堪,起码整洁干净。陈锦披上外衣出了房门,在门前放的藤椅上坐下,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院墙后面几棵高树被风吹乱了树叶,哗啦啦的响。 也不知瑞儿跟音夏在哪里说话,只听得细细的声音,却是见不着人。 陈锦也不管她们,自顾自的坐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时竟也想不起事情。 不知坐了多久,见瑞儿和音夏从院门外走进来,两人手里各提了一个小篮子,里头装满了花草。见陈锦已经起来了,音夏紧走几步,“姑娘醒了怎不唤我们?” 陈锦看着篮子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你们这是哪里摘的花?” 瑞儿献宝似的把篮子凑到陈锦面前,“姑娘你看,这些花草好看吗?” “好看。” 瑞儿笑道:“寺庙后面有一大片花田,我跟音夏姐姐原是不知道的,后来听寺里的小和尚说起,便想着去摘些回来摆在房中,肯定很香。” 陈锦抽回视线,“也好。” 一时瑞儿把篮子拿进房里,音夏进去拿了条毯子出来给陈锦盖在身上,“虽说是春天了,但山上风大,姑娘别着凉了。” “祖母午歇起了吗?” 音夏道:“方才回来时碰见红珠,说还睡着。” 陈锦点点头,想起一事来,“上次让去查陈淑出府为着什么事,可有查到?” “暂时还没有,”音夏说,“三姑娘一改往日行事,这次倒是小心,估计还得花些时间。” “那便让杨安多留意些。”陈锦没有说后面的话,在事情未明朗前,还不是要告诉音夏为好。 她隐隐有种预感,此次陈淑一反常态,不简单。 主仆二人在门外坐了半盏茶的时间,瑞儿跑出来说花都摆好了,硬要拉着陈锦进去看。 陈锦被她拉着跨进门去,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瑞儿献宝似的四处指点,“姑娘,你看这样摆可以吗?” 陈锦对这些不太熟悉,但见屋里摆上鲜花后确实明亮了很多,点点头,“很漂亮。” 瑞儿像是得了糖果的小娃娃,开心的笑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横竖无事,陈锦打算出去走走。 这宝华寺自上午上来,她还没有好好逛逛,也不知道大哥如今在何处,是否还陪着二太子。 陈锦心里想着事,一路过了回廊,穿过拱门,到了一处开阔地。 这地方四周都被院墙围着,中间这一块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倒显得突兀。这块地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根藤自土壤里长起来,显得十分萧条。 “这是什么地方?”瑞儿瞪大了眼睛。 陈锦也不知道。 “看着像是菜地,却又不是菜地。”音夏一边说,一边走到土地边缘,蹲下去随手抓了一把土在手里,然后她转过身来,仰起头看着陈锦,“姑娘,你说这块地是谁捣腾的?” 陈锦摇头,看了那地一眼,开口道:“咱们走吧。” 一时,主仆三人路过土地朝前走去。 没想到这后院颇大,转来转去竟走到了上午元昀与陈珂喝茶的厢房院门口,正屋门口没见东远,陈锦估计二太子可能已经下山了。 正打算转身折返,突听里头传来一道声音:“姑娘既来了,便进来喝杯清茶吧。” 那声音离得不远,陈锦听出是二太子的声音。 元昀话音刚落,贴身的长随便自院角现出身来,一身劲装,腰间佩剑,眼神犀利,是个好杀手。不知名的杀手站在角落里,朝陈锦微微躬身,并不说话。 陈锦淡淡的收回视线,进了院子。 音夏和瑞儿跟在后面,随陈锦进去,却是远远坠着,并不靠近。音夏也认出了屋里说话的主人是谁,想来二太子与姑娘说话她们是听不得的,便拉着瑞儿在院子里等着。 侧屋的房门洞开,里头与正屋摆设不同,只放了一方矮桌,桌旁相对两个蒲团。 元昀起身,陈锦朝他见礼,他亦认真回礼。果真如传言说的那样,温文儒雅,彬彬有礼。 两人上午才见过,倒不显得拘束。 加之陈锦对他颇为熟悉,更是觉得无谓。 待陈锦在蒲团上安然入座,元昀才跟着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桌,像是横亘着整座江山。 元昀在煮茶,修长手指握着茶具,美好得如同一幅画。陈锦静静看他煮茶,他不言,她不语,空气安静宁和。 茶好了,元昀倾斜茶壶,让里面的碧绿的茶水温和流进青瓷碧绿的茶杯中,茶水入杯,发出一道短促青脆的响声,然后便是沉闷,如同紧密的鼓点。 “咚咚咚” 元昀将茶盏轻推至陈锦面前,笑得如同三月的风,“姑娘请用茶。” “多谢。”陈锦说道,端起茶盏,先凑到鼻间闻一闻,茶香温和,无苦无甜,一如元昀本人。 “姑娘是来寻子容的吗?”元昀问。 “不是,恰巧经过。”陈锦如实回答。 元昀看着她无悲无喜的脸,轻笑道:“子容常常说起你。” 陈锦眉目不动,她现在大概已经了解陈珂,知道他将她看得重,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所以在元昀面前常提起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子容说姑娘天生睿智,有勇有谋,虽是女儿身,却比大多数男子还厉害。”元昀说,“今日一见,姑娘与我想象中的那位姑娘并无二致。” 元昀这番话让陈锦有些诧异,随即又趋于平静,听元昀接着说,“不知姑娘是否婚配?” 陈锦挑眉,“公子有话直说。” 她太直接,元昀一时只能干笑,“姑娘别怪我多事,我娘舅家有个表兄……”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 他们都是聪明人,后面的话自不必说。 陈锦看着他,微微笑道:“二太子何时改做了红娘?” 元昀继续干巴巴的笑,“我觉得姑娘温婉大方,与我那表兄定是合得来的。” 陈锦慢条斯理的转着手里的杯子,雪白的手指轻轻捻着杯身,一下一下的,无端端的仿佛撩拨着谁的心。事实上她只是有些无聊,与二太子谈论这样的儿女情长,确实无聊。 正文 第九十四章危机 她有点后悔走了这条路,后悔走进了这个院门。 思忖片刻,陈锦抬眼,直视着元昀,轻声道:“公子的美意陈锦心领,但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又是如此直白,不带任何修饰。 元昀心中发笑,觉得这少女真真合他心意,只是他母妃不会喜欢陈锦,他不能忤了母妃的意。 “那姑娘可想与令兄长一样,跟着我?”元昀大胆说道。 陈锦道:“不想。” 元昀呼吸一滞,若是换了元庭早就让人把这不识好歹的女人拖下去了,偏偏他是个极怜香惜玉之人,即使陈锦的语气冷淡,但并没有冒犯他,要说冒犯,原是他自己先开了头。 半晌,元昀笑道:“姑娘快人快语,元昀想结交你这个朋友。” 陈锦唇角终于爬上一抹笑意,淡淡的,“公子谬赞。” 然后,两人喝茶,谁都没有说话。 前世元昀死在自己手上,此刻又活生生的坐在自己对面,一低头一颌首,如此鲜活。陈锦觉得自己莫不是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名叫舒展,誓死为元修杀死所有挡路的人。 她做到了。 得到了一个惨烈的下场。 喝完了一盅茶,陈锦起身,向元昀告辞。 元昀将她送出院门,见她走远才回身。 长随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元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我娶不了她。” 长随沉默,心中有疑问,却是知道自己不能多问。 元昀自顾自说道:“且不论母妃同不同意,单这个姑娘自身便对我没有兴趣的,即使她知道我是二太子。” 走着走着,不禁叹了口气。春风送,这声叹息很快便消失于天地之间。 被元昀一搅和,陈锦便不想再逛下去了。带着两个丫头原路折回,很快回了院子。 院子仍是离开时冷清的模样,在这佛寺里,一草一木皆有灵,一花一叶皆素淡。陈锦坐在廊下,捧着音夏新沏的茶,想起元昀说的那些话。 元昀想要夺位,正在招兵买马。 只是,如今皇上正值壮年,元昀若此时想篡位,怕要流不少血吧。这些血,是别人的,也有元昀自己的,还有其他几位皇子的。 陈锦看着自己的手,一时有些怔忡。 瑞儿抱着一床毯子出来打算给陈锦包在腿上,山上天气寒凉,还是小心些好。一出来便见陈锦眼神放空,不知看着哪里,瑞儿小心翼翼道:“姑娘,你在想什么?” 陈锦的思绪被这声音拉回来,说道:“没什么。” 瑞儿也不敢多问,只把手里的毯子给她披在身上,低眉顺目的样子倒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憨了。陈锦伸手在她头上捋了一把,“瑞儿家里还有什么人?” 瑞儿在整理毯子的边角,防止掉到地上去弄脏了,闻言答道:“还有阿爹和弟弟。” “阿娘呢?” “阿娘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没了,我跟弟弟一直是阿爹带大的。”瑞儿说起这些,似乎有些麻木了,脸上并不见多少悲戚,许是明白伤心无济于事了,她倒能笑得出来,“阿爹不像别的那些人,只喜欢儿子,阿爹对我也好。当初我卖身进府的时候阿爹死活都不愿意,后来家里实在是没吃的了,才勉强答应。” 陈锦说:“你想回去看看他们吗?” 瑞儿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姑娘不要瑞儿了吗?” 陈锦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新年过了这么久,你还没回去过吧,让音夏打点些东西带着,回去跟阿爹和弟弟好好吃顿饭,一年到头总得见一面。” “姑娘不要瑞儿了吗?”小丫头又问了一遍,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滚下来。 陈锦笑,“傻丫头,在家里住两天再回来。” 瑞儿终于破涕为笑,凑过来蹭着陈锦的腿,像只被太阳晒得极其舒服的猫。 半晌,音夏从院外走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因陈锦住的地方离老太太处甚远,便不去那里一同吃饭了,音夏从佛寺厨房单独拿吃食到院里吃。一时主仆三人吃了饭,天色也暗了下来。 陈锦下午睡得稍久些,这时候倒很有精神,就在灯烛看了会儿书。 瑞儿趴在桌边打瞌睡,音夏则在绣东西。 屋里安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音夏。”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听声音像老太太房里的碧玉。 音夏忙放下针线过去开门,果真见碧玉站在门口,一张俏脸通红,许是走得急了的缘故。碧玉拉着音夏的手问:“姑娘歇了吗?” “没呢。” 碧玉又道:“老太太想姑娘了,着我来请。” 音夏看那天已是墨黑,时辰也不早了,虽是老太太请,但是这夜深露重的,怕路上不好走。正待说话,突听身后传来陈锦的声音:“碧玉姐姐脸怎的这样红?” 碧玉先给陈锦见了礼,才笑着说道:“老太太整个下午都未见着姑娘,着实想得很。我怕老太太等得急了,便走得快些。” 陈锦看着她:“你这一路上可是遇见什么人了?” 碧玉一怔,强笑道:“天色晚了,各院的客人都睡了,我来时一个人也没有。” 闻言,陈锦点点头,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你回去回了祖母,就说我明日一早过去请安。” 碧玉还想说话,见陈锦一双清清冷冷的眼正不错的瞧着自己,背后徒然升起一层战粟,便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匆匆的朝陈锦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音夏见她疾步而行的背影,不解的看向陈锦。 陈锦道:“你在后面跟着,看她是否去见什么人。远远坠在后面便好,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音夏点点头,也不拿灯笼,悄然跟了上去。 陈锦回屋,想起方才碧玉那不正常的脸色,陷入了沉思。 老太太这个时辰早就歇着了,如何会让碧玉来请她?那么,是谁指使碧玉来的?又有什么目的?陈锦思来想去,竟只想到了陈淑。 但是陈淑如今整副心思怕都在二太子身上了,无暇他顾,那么又会是谁? 瑞儿在碧玉来时便醒了,此刻见她沉默着,也不敢出声打扰,仍旧趴在桌上,歪头看她。只见她眉目舒展,双眼却深沉,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所有情绪皆藏其中,让人捉磨不透。 正文 第九十五章法会(一)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开了,瑞儿忙跑出去,是音夏回来了。 音夏挟着一股春寒进来,瑞儿忙把小手炉放到她手上,又倒了热茶。待音夏缓和了些之后,才在边上的凳子上坐下,等她说话。 音夏放下杯子,“方才碧玉果真没回老太太的院子。” 瑞儿好奇:“去哪儿了?” “我见她从咱们这儿出去,径直朝白天咱们走的那个方向去了,鬼鬼祟祟的。快到二太子白日那间茶室时,她又停下来,站在那儿等人,没多久从暗处走出一个男人,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那男人便走了。我见她要往回走,忙躲了起来,待她走远了才折回来。” 瑞儿睁大了眼睛,“男人?” 音夏点头:“虽然天黑了,但看身形确实是个男人。”音夏说完,转头去看陈锦。 只见她唇角噙着笑,举起茶杯凑至嘴边轻啄一口,尔后道:“这下热闹了。”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到底哪里热闹了? “姑娘,这事……是冲着你来的吗?”音夏看着陈锦,不确定的问。 陈锦慢慢喝着茶,听罢沉吟片刻,说道:“看来是的。” 音夏一惊,“那……”怎么办? 却见陈锦只是喝茶,神情淡淡的,音夏顿觉自己太不淡定了,忙敛了心神,止住了话头。 陈锦说:“不急,总会浮出水面的。” 心里虽然担心,音夏也只能点头。 瑞儿在边上听得分明,却又不甚明白,正想问,被音夏以眼神制止。 “那这两日咱们得多加注意了。”音夏自顾自说道,又想起一事来,“杨安和陈路这次没随咱们来,要不从大爷房里调个人过来吧,总归是安全些。” 陈锦看着她因担忧而轻拧的眉,缓缓一笑:“不要太紧张,咱们凡事多留心就行。” 音夏点头应了。 一夜无事。 第二日一早,陈锦便开了眼睛,起身穿衣洗漱。 山上的清晨,空气清冽寒冷,陈锦在院子里练剑,平常用惯的长剑没带上来,她便顺意拣了根树枝。她如今仍是没有丝毫内力,但一招一式已渐有凛冽之势。 因陈锦说要去陪老太太用早膳,两个小丫头无事可做,便站在台阶上看她练剑。 瑞儿向来十分崇拜陈锦的,觉得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仿佛大风大雨她早已见惯了,所以也没啥值得惊讶的,不由喃喃道:“姑娘真厉害。” 音夏在心里点头,嘴上说道:“姑娘练剑的事儿咱们知道就好了,切莫要说出去。” 瑞儿嗯了一声,“知道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陈锦练完了剑,音夏和瑞儿忙奔过去,一个接过剑,一个递上帕子。陈锦擦了擦额角脸上的汗,回屋梳洗更衣往老太太处去。 寺里近日香客众多,一路走来竟也没遇着几个人,只远远看见两位年轻公子站在一处说话,两人看过来,只见着一袭天青色衣裙的姑娘,也不敢多看,忙低头打揖,陈锦回礼,然后带着两个丫头快速走远了。 见那姑娘走得没影儿了,宁滔道:“怕又是一个绝代佳人。”满脸迷醉。 墨斐然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常年习武,目力比之宁滔不知好了多少倍,自然看见了那姑娘的容貌,确实堪称绝色。 只是,这与他何干。 墨斐然皱眉,道:“天下女子众多,人外有人。” 宁滔摇摇头,“这姑娘穿着天青色的衣裳,走路姿态从容不迫,全没有一般小姐的娇柔造作,定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姑娘。”他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激动,两眼放光的看着陈锦离开的方向,“这姑娘……不一般。” 墨斐然很想朝天翻翻眼皮,但他自小修的是德行,这种动作自然做不出来,只伸手拉了宁滔一把,“今天无音和尚做法会,咱们快过去吧,再晚,祖母又得派人来寻你了。” 宁滔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走了。 老太太的居处比陈锦大很多,外头绿树郁郁葱葱,宛如生在山中,偶有鸟雀鸣啼,声声青脆。 陈锦到的时候,陈夫人和陈茵已经来了,正在屋里陪老太太说话。 吴嬷嬷将陈锦迎进去,老太太朝她招招手。 陈锦见屋里红珠在,碧玉也近身伺候着,红珠倒还好,碧玉见了她来脸上也没个别的表情,只是温柔浅笑,陈锦一时也不多问,只走过去,挨着老太太坐下。 “这手怎么这样凉?”老太太只觉握了一只冰块,忙让红珠拿手炉来,又让碧玉再去搬个火盆进来,一顿忙乱,待终于消停了,陈锦才有机会说话:“许是方才来时玩了水,让祖母挂心了。” “玩水?”老太太疑惑。 陈锦笑道,“来时路过一片小池塘,见里头荷花将开未开,一时竟想去摘,被丫头们劝住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掬一捧池子里的水,看能否染上荷花的清香。” 老太太呵呵呵的笑,拍拍陈锦的手背,“好一副玲珑心肠。” 陈夫人喝着茶,但笑不语。 陈茵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笑道:“如今才二月,没成想荷花竟要开了,真好。” 陈锦看向她,见她面容有些憔悴,不禁想是不是在这山上住得不习惯,便多嘴问了句:“姐姐昨晚没睡好吗?” 陈茵摸摸自己的脸,勉强笑道:“我那院子小,床又硬,着实睡得不怎么舒服。”她从前做大小姐时,府里上上下下都可着她的心思来,如今虽从婆家回来了,显然还没有明白自己地位今时不同往日了。故把心中想的都说了出来,反正她说的也是事实。 老太太听着这话但觉不喜,“你那院儿算是好的了,你去看看锦儿的院子,真真叫委屈。” 陈茵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孙女近日心有忧虑,所以一时糊涂了,请祖母见谅。” 老太太看着她,脸色确实不好,便道:“那你便早早回去休息吧,等下的法会也别去了,届时人多噪杂,更添烦乱。” 陈茵一惊,不去法会?她为了今日的法会可是精心打扮了许久,若是不去岂不白费功夫?她心里焦急,晃眼看到坐在老太太身边的陈锦,那双无悲无喜的眼没有看自己,也没有看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目光延展至半开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茵让自己迅速的冷静下来,笑道:“孙女向来虔诚信佛,这么大老远的来了,若是不去听听无音师傅讲佛,岂不是白来了?祖母,你便让我去吧。”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当下只是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 陈茵知道自己让她有些不高兴了,但也没有办法,她如今确实不比从前了。成了这府里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姑娘,呵,都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哪里还称得上姑娘? 正文 第九十六章法会(二) 陈茵心中自嘲一笑,一抬头,正对上陈锦的双眼,那目光幽幽沉沉的,像夜里海上飘浮的船,水光四溢,几许神秘。 陈茵为此心惊。 到如今仍不能相信,陈锦竟变了这么多,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妹妹全无半点相像,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对,就是换了个人。 只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陈茵不敢多加妄想。在陈锦坦然的目光中很快别过头去。 没多久莫氏与陈淑便到了,老太太因问怎不见大哥儿,莫氏说一大早便急匆匆下山办事去了,说傍晚时还会上山。 老太太心疼道:“这望月山虽不高,但京城一来一回也颇费时间,该叫他别来。” 莫氏笑得谦恭:“珂儿说不放心您老人家,说办完了事立马就回来。” 老太太心中很是受用,晃眼瞧见站在莫氏身边的陈淑,见她脸颊上贴了块纱布,因问:“淑儿的脸是怎么了?” 陈淑听老太太问了,眼泪就像是预先存好了似的,扑腾扑腾往下掉,“昨日回来时不小心被树枝刮了,脸上好长一条口子。孙女福薄,怕这辈子都要留着这个疤了。” 女孩子的脸是顶要紧的部位,老太太让吴嬷嬷去请寺里精通医理的师傅来,莫氏忙拉着陈淑跪下谢老太太恩。 老太太挥挥手,“等下师傅来了好好给淑儿看看,这脸上留了疤可不好。” 陈淑含着泪点头,哭得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莫氏看着心肝儿哭,也抹起了眼泪。 这本来好好的一个大早上,都快被眼泪给淹掉了,所以老太太心里刚刚冒起来的那点喜悦瞬间又给冲没了。 陈夫人见老太太嘴角下撇了,忙去劝莫氏,“大嫂,咱们上山祈福求的就是个平安,快把眼泪擦擦,高兴些。” 陈锦冷眼看着,陈淑自从被关了祠堂后听话了许多,至少再没来找过她的麻烦。陈锦还当她学乖了,不成想还是这般愚蠢。 一时丫头们进来摆饭,几人吃了,便搀着老太太往佛寺前院去。 这一路上倒是遇见了好些人,大多不认识,陈府两房统共加起来才这么几个人,走在路上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唯有三个如花般娇艳的女儿很是打眼,其他人难免多看几眼。 感受到他人打量的目光,陈茵和陈淑不约而同的让自己看上去更加自然的妩媚一点,只是这扭捏造作反而让人有些反感。 陈锦一手搀着老太太,把头垂得低低的,也不说话。 老太太问她:“这里面可有你中意的?若是有,祖母给你作主。” 陈锦笑了笑:“祖母莫操心,若是有,锦儿一定第一个告诉您。” 老太太乐呵呵的笑了,感慨道:“这主持法会的师傅叫无音,听说已在这寺里住了近百年了,称一句得道高僧竟也是埋汰了,如今能一见他,我就是闭了眼也甘心了。”初上山时并未得到消息说无音要做法会,还是昨日下午有小和尚过来告知的,老太太当时想,这莫不是冥中注定?趁着她还有一口气,能登上这山,听一回无音的法会,真是此生无憾了。 年轻时倒不信这些的,觉得都是些虚幻无边的事,后来……后来有一次,他带着一身重伤回来,药石无灵。她没了法子,跪在堂上,祈求上苍让他醒过来,为此她甘愿折寿甘愿吃素,没成想,他竟真的醒了。 那以后便相信了。 这无处不在的神灵。 陈锦说:“祖母身子骨这样好,定会长命百岁。” 老太太一双洞察世事的眼里有片刻迷糊,随即摇摇头,“活那么长做什么,只要这一生痛快了,也就值了。” 陈锦心中一动,似有一股磅礴自胸腹间升起,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变得渺小不堪,只有眼前这天与地散发着赫赫威严。 若你逆天,天就全塌,若贱踏了这地,地便会陷。 无路可逃,无处可逃。 逆天。 陈锦一怔,她可不就是逆了天吗? 只是这惩罚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她也不知道。当下,她只握紧了老太太苍老温暖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这两日住在寺里的人非富即贵,寺里为了方便起见,给每家隔了一个帐子,三边用厚重的帘子分开,让大家既自在也安心,唯有正前面只薄薄垂了一层纱缦,让帘内帘外皆能看到些影影绰绰。 陈锦不知道陈珂一大早下山办的是什么事,但是可以肯定二太子还没有走。 来时她看见紧靠法会大堂的地方支着几个独立的大帐,从外面看与其他相较已是大有不同。二太子的长随从另一边走来,径直进了其中一个隔间。 陈家分到的帐子还算宽敞,三面摆上桌椅小几,几上新沏的茶冒着洇洇热气。陈锦挨着老太太坐下,透过正前方薄薄的一层纱缦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她觉得有些无趣。 老太太似看见了她心中所想,说道:“离法会开始还有小一个时辰吧?不如你去逛逛再回来。” 陈锦还没说话,陈淑率先跳了起来,“祖母,我也想去走走。”她脸上虽包着纱布,但是伤口其实是极小的,今早起床时照了镜子,一夜过去,那条细细的口子已经快要淡得看不见了,所以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太太淡淡的挥手,“随你高兴。” 陈淑给老太太行了礼,带着丫头风一样的跑了。 陈茵也坐不住了,正待说话,听老太太道:“茵儿也去吧。”于是陈茵也欢天喜地的去了。 陈锦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淡淡道:“外头也没什么好逛的,我在这里陪祖母。”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慈祥的笑了。 正文 第九十七章法会(三) 宁滔正跟着老郡主往里走,突然看见一个颇为面熟的姑娘。 那姑娘像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过,宁滔越想越觉得熟悉,快走到帐子入口处,他突然一拍头,叫道:“原来是她!” 老郡主不明就里,“滔儿?” 宁滔回过神来,忙道:“没事,只是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老郡主四下看看,确实有好些是熟面孔,但她向来不喜欢这些个形式,当下也不多做停留,就着嬷嬷打起的帘子走进帐内。 宁滔扭头看着外面,早已不见那姑娘的身影了。 待入了座,老郡主才道:“法会怕还有些时候才会开始,你们若觉着闷,便出去走走罢。” 宁滔一颗心早就飞出去了,听祖母这样说也不敢得意妄形,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才出了帐子,便去找墨斐然。 墨斐然正陪在母亲身边,宁滔给墨夫人行礼,墨夫人疼他跟疼亲儿子似的,把人搂在怀里问了好一阵,才放两人离开。 宁滔一走出来,忙把墨斐然拉到僻角处,神秘兮兮的说:“我看见那个姑娘了。” 墨斐然看着宁滔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皱眉问道:“哪个姑娘?” “就是那个啊,”宁滔越说越小声,最后让墨斐然附耳过来,“就是把自己丫头推到井里去的那个。” 墨斐然眉头皱得更深。 佛门本该清净,没成想那人竟还没离开,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跑出来,莫非真不怕别人知晓她做的那些事? “现在怎么办?”宁滔问。 “什么怎么办?” 宁滔一脸奇怪的看着他,“这个女的把自己丫头害死了,万一又去害别人怎么办?”想起当日陈淑把人推下井时那冷漠的表情,宁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墨斐然见他吓得不轻,很想笑话他两句,但见他脸色苍白,终于作罢。 “只要别惹到咱们,咱们可以不用管。” 宁滔听了这话,安静了片刻,“她…应该还没嫁人吧?”若是嫁了,那她的夫婿得有多倒霉啊。 墨斐然冷笑一声,眼睛里折射着冷光,一字一句道:“这种女人,就该千刀万剐。” 宁滔又打了个冷战,这次是因为墨斐然森然的语气。 两人边说话,边往另一边走去。 其实也没有目的,只是总归比呆在帐子里要好。 走着走着竟又走到了后院,好巧不巧,恰恰走到那丫头丧命的井口附近。宁滔想起当日的画面,想起陈淑身上那被血染红了的衣裳,为那无辜丧命的丫头伤感起来。 墨斐然看他一眼,“收起你的烂好心。虽说咱们府上是没有这种事,但其他府里每天都有此类事情发生,你若要伤感,可伤感不过来。” 宁滔知道他说得对,但心里仍是免不了的唏嘘。 “我方才好像看见二太子来着。”墨斐然淡淡的转了个话题。 宁滔见过二太子,但也只是见过,他跟墨斐然不同。相府里出来的公子文能辨群臣武能上阵杀敌,好几年前便被皇上亲点了进宫陪太子读书,如今长到十八岁了,也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常在宫里走动,自然认识的人多。 宁滔最佩服墨斐然了,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宁家也喜见他同墨斐然在一处,想着沾沾墨斐然的才气,也不贪多,只要一半儿就好了。 宁滔奇道:“二太子也来听法会?”虽说也不是不可能,但太子府整日那么多事,难为他还能挤出时间来。 墨斐然摇摇头:“我见他同陈府的长子在一起。” 宁滔歪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陈珂?” 说起陈珂,宁滔也只能记起一个名字,至于长相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对,”墨斐然说,“他们似乎很亲密。” 宁滔知道墨斐然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想知道这些事,兴趣缺缺的哦了一声,道:“二太子来了,那其他几位太子来了吗?” “不知道,目下只瞧见了二太子。” 两人闲话一阵,从井边转回去,法会已经开始了。 无音和尚到底没有露出脸来,只听得一把健朗的声音自堂上传来,听着实在不像快要百命的人。帐内也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无音的真容,大多是听别人说的,说着说着便都信了,还信得十分虔诚。 无音说:“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陈锦静静听着,想起佛寺后院那个小院子里的老和尚,老和尚说她来不因神佛,只为因果。 那么,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 如今的一切便是果吗? 成了另一个人,过另一种人生。 陈淑和陈茵听得昏昏欲睡,老太太晃眼瞧了,心中大为不喜。侧头看见陈锦,见她面容安静,眉目轻恬,似听得十分认真,又不禁有几分高兴。 这个孩子……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来。 快到午时,上午的法会结束,帐子里各家各户走了出来,难免要打照面。在场的诸人陈锦前世大多都认得,与元昀帐帷紧挨着的是墨相家,相府里似乎只有女眷前来,哦,还有一个长子嫡孙,陈锦认真想了想,似乎是叫墨斐然吧。 斐然成五字,聊尔继乘风的斐然。 是个好名字。 墨斐然陪着墨夫人出来,与隔壁的平凉侯夫人遇见,便站在那儿闲话了一阵。身后的帐子又打了起来,露出清和老郡主那张雍容的脸。 这位郡主年轻时亦是个泼辣性子,当年她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殉情而亡,先帝念她年幼孤苦,特封郡主接入宫中养育。先帝对她很是喜欢,待她成年后让她自己挑选夫君,最后郡主挑了当时还不是平凉侯的平凉侯,郎才女貌,也是一段佳话。 清和郡主最宠爱的小孙子宁滔乖巧的跟在她身边,双手搀着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往前走,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清和郡主笑了,脸上虽已有皱褶,仍能见年轻时的美艳。 前世陈锦只匆匆见过她几面,对这位郡主的了解也大多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看了两眼便调转视线,陪自家老太太说话。 正文 第九十八章这很好 那边几家人一出帐子,陈府众人便看到了,陈淑看着那头站着的墨斐然,一张脸红扑扑的,恨不能插翅飞过去,虽然她并不知道这英俊的公子到底是谁。 陈茵也在看墨斐然,只是在她看来这公子虽然英俊,但到底太过年轻,不适合自己,所以看了几眼后便兴趣缺缺的转开了视线。 这时候近晌午,寺里的斋菜已经备好,送往各房各院。 回去时仍走的来路,过往行人跟来时一样,只是大家方才在前院已打过照面,再见到难免停下来说上两句。 陈府中虽无人作官,但因生意做得大,近些年来但凡哪里有受灾的,也是民间最积极募捐的人家,在京城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圈子里,名声还不错。 工部侍郎家的吴夫人携着闺女远远走来,先给老夫人及陈夫人等见了礼,自报了家门后,笑呵呵的道:“老太太真是健朗。” 老太太听了她的身份,也镇定,依着礼制回礼,“夫人谬赞了。” 吴夫人十分健谈,不见外的拉住老夫人的手,把陈锦几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笑道:“老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几位如花似玉的孙女儿。“ 老夫人脸上一派温和的笑意,道:“小女孩家家,成日里也只会做做针线活,粗笨得很,是万万比不上夫人的千金的。”说罢,一双渐似浑浊的眼在吴夫人身边的少女身上打了个圈儿,又淡淡的收回了。 吴夫人心里一赦,面上却仍是笑,“老夫人谦虚了,虽说这京城是富贵人家聚集之地,但像陈府这样的人家却是少见。” “哦?” 吴夫人掩帕轻笑,说了七个字,“人好,景好,宅子好。” 这话惹得众人笑了一回。 工部侍郎吴千革在朝为官近二十年,职位升迁竟还不如前两年才入朝为官的同僚快,说他安于现状也好,没有野心也罢,总之,吴千革对外向来是个好相于的,在朝中的名声不好不坏,但好歹没人使绊子,但到底是穷苦人家过过日子的,所以府里上下向来节俭成性,舍不得多花什么钱。吴家的千金名叫吴涟,自小也随了她爹,是个节省的性子。 她今年也及笄了,算起来倒跟陈锦差不多大小。 原本还能凑合着穿的衣裳与陈茵和陈淑一比较,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平白的添了几分寒酸。吴涟毕竟年岁不大,此时心里委屈得要命,只觉得那颈子上像挂了千斤重的铁锤,抬都抬不起来。 耳边听得阿娘说笑的声音,只觉得刺耳。 明明家里有那么多银子,偏偏舍不得花,害她总是在其他名门闺秀面前丢尽了脸。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来,吴涟深知阿爹阿娘都是吃着苦长大的,与他们比起来,自己这个年纪已经幸运很多了。 但每次遇见这样的场合,心里仍是忍不住的想要抱怨。 直到阿娘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抬起头来,露出得体的笑容,眼睛在四周的人脸上扫了一圈,方看清阿娘说的那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三人中年岁较大的该是陈府的大娘子,中间那位穿得花枝招展的,与边上一身水蓝色衣裙的少女一时倒分不清谁是二娘子谁是三娘子。只是一个跳脱些,一个沉静些。 吴涟多看了那水蓝色的少女几眼,恰逢对方抬眼望来,吴涟不由心惊,好一汪深色的湖水,令人观之生畏。 吴涟是很读了些书的,一时倒觉得这水蓝色的姑娘沉静得恬然,沉静得美好,于是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对方先是没有表情,接着唇角微弯,回了她一个笑容。 吴夫人见了,笑道:“看来这两个小丫头甚是有缘。” 众人听了,忙点头附和。 不管这附和声中有多少真意,起码明面上,一门商户还是不要得罪了做官的才好。 一时吴夫人又碰见了熟人,便跟老太太请辞,带着吴涟走了。 回去的时候仍是陈锦搀着老太太,两人离得近,陈锦听见老太太说:“这吴夫人多半是看上大哥儿了。” 陈锦心里清楚,面上还得摆出好奇,“为何?” “你大哥虽没有功名在身,但在京城这个圈了里名声也是极好的,就冲不亲近女色这一条,便不知道合了多少夫人姨娘的意。加之他与朝廷多少有些关系,即使旁人不知,但是朝廷里的人还不知道?只是想不到先来的竟是吴夫人。” 陈锦了然的点点头,“祖母的意思呢?” 老太太呵呵呵笑,“我有什么意思,主要还得看你大哥的心意。若是喜欢了便娶回来,若是不喜欢,回绝了也就罢了。” 这大概是陈锦最喜欢老太太的一点。 不仗势、不功利。 凡事求个安心痛快,万不会让自己觉得憋屈。 这很好。 想着想着,陈锦握了握老太太的手掌,如枯蒿般干燥,虽未被岁月厚待,亦不变始终。 中午仍在老太太院子里用饭,平日里大房和二房隔得不近,除开有什么宴席其他时候都是分开在各府里吃的,难得这样能聚在一起,老太太还是很高兴的。 寺里的斋菜寡淡,没有一点油星子,别说陈茵陈淑,就连莫氏和陈夫人吃着也是如同嚼腊。只是陈夫人向来谨言慎行,饭菜虽不合口味面上倒还心平气和,莫氏却是一脸虞色,老太太方才冒起来的那点兴头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锦从前对吃食不怎么挑剔,小时候穷,基本能填饱肚子已经不错了,到后来她跟着元修,虽尝遍山珍海味,却仍觉得没什么好吃的。有时候出任务,在荒郊野外潜伏着,饿了的时候喝露水吃野果也是常有的事。 这些时日在府里被阿风的厨艺养得刁了些,便觉得面前的饭菜不那么合口了,但好歹还能吞咽,与从前相比,已不知好了多少。 老太太的目光将桌上众人扫了一圈,看见陈锦时,心里终于舒服些了。这家里的人虽大多数被养得忘了先祖当初开拓家业的辛苦与窘迫,但仍还有人记得不可骄奢从逸,这很好。 正文 第九十九章碧玉 用饭的间隙,陈锦错眼瞧见老太太身后站着的碧玉,低眉顺目的,看不出丝毫异样。究竟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那晚的人压根儿不是她? 想起方才回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位夫人,陈锦心想,若真有人易容成了碧玉的模样,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当今相府出来的最得宠的女儿啊,自是没人会逆了她的意的。 陈锦将嘴里的食物吞咽干净,说道:“碧玉姐姐今天的气色看起来格外好。” 碧玉乍一听自己名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二姑娘可别夸我。” 音夏一听陈锦这话,立马想起了什么,接话道:“想必是这两日在这寺里睡得香些的缘故吧,碧玉姐姐晚上怎也不出去逛逛?” 碧玉只一味笑,也不说话。 老太太道:“这两日我夜里有些咳,碧玉一直守在床边,自是没机会出去,今晚便跟你们出去逛逛也好。” 碧玉忙摇摇头,“我还是留下来照顾老夫人。” 陈锦看着老太太,一脸关切,“祖母晚上有咳?可有请这寺里的师傅看看?”她是真的关心,这个老了老了也能活得如此从容的老太太。 老太太笑眯眯的看着她,“以前夜里也咳,这几日在寺里反而咳得少了,年纪一大总有些毛病,无事。” 陈锦点点头,心想回头让墨童再来看看。 虽说钟大夫医术也很好,但是与年轻的墨童相比,总归是年轻人的想法更多些,况且墨童还有个在宫里做过医女的娘,医术造诣只高不低。 莫氏见陈锦问了这话,更得老太太欢心,忙也跟着停了筷,问东问西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老太太的关心,却只惹得老太太烦腻的皱眉,莫氏见了,也不敢多问,只恨自己的女儿怎的不及别人家的懂事。 陈锦证实了心中所想,微微一笑:“碧玉姐姐跟红珠姐姐都是顶玲珑的人,有你们在祖母身边,我们都很放心。“ 说罢回头唤了声音夏。 音夏上前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黑漆的小盒子,揭了盒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来颗珍珠,珍珠虽小,却个个光洁圆滑,颗颗大小一般无二,一看便知不是廉价的东西。 老太太眼睛有些看不分明了,眯起眼看了半晌,“锦儿这是……” 陈锦笑了笑,“几位在咱们身边服侍的嬷嬷姐姐平日里最是能吃苦的,把祖母大娘阿娘照顾得这样好,锦儿没有旁的东西,便一人送一颗小珠子,聊表心意。” 她话音一落,音夏便捧着盒子先往吴嬷嬷跟前去了。 吴嬷嬷跟着老太太这辈子什么样值钱的东西没见过,但冲着这份心意收得也十分欢喜。 红珠碧玉各得一颗,陈夫人莫氏万姨娘身边的丫头也得一颗,连陈茵陈淑身边的丫头也拿了,一时间屋里一派详和,说不出的喜人。 老太太喜欢热闹,所以老太太很高兴。 陈夫人没问女儿这珠子是哪里来的,想着这些年来自己从未短过用度,女儿拿去置些东西也是正常的,只是难为了她这份心意。 莫氏心里堵得慌,脸上却笑开了花,“锦儿有心了,只有陈淑太不知礼数。”说完瞪了眼身边的陈淑,教训道:“你什么时候也能懂点事,跟你二姐姐学一学,成日只知道窝在屋里看书写字,有个什么用处?” 她这话明着是在说陈淑的不是,却暗指陈淑心眼儿不如陈锦多。 老太太听罢也没发作,只眯起了眼睛,语气淡淡的,“好了好了,教训女儿回屋去,在这里倒不怕惹了笑话。” 莫氏心中一惧,忙敛下眉,“母亲说得是,是媳妇儿的过错。” 这一来一回的把陈淑看得憋火不已,又不能当着祖母的面摔桌子,只把筷子捏得死紧,一双眼睛恨恨的瞪着对面的陈锦。 看着她那张温和无害的脸,看着她那双低敛的眉,就像神龛上供奉着的菩萨那样,没的让人讨厌。 音夏分了珠子重新走回来,陈锦见那匣子里还剩下一颗,便道:“怎的还多出来了?确定每人手上都有了吗?” 音夏点头,“屋里的嬷嬷姐姐们都有了。” 老夫人见她在那儿小声说话,便问:“锦儿嘀咕什么呢?” 陈锦把剩珠子的事儿说了,又道:“因这珠子是从山下带来的,我便让音夏依着跟咱们上山的人数点出来了,没成想竟多了一颗。” 听罢,陈夫人突然问了一句:“咱们这次带上山的丫头都在这儿了吗?” 莫氏和陈淑心中顿时一惊,冷汗涔涔的流下来。 吴嬷嬷点了人数,说:“三姑娘房中还少一个叫兰儿的丫头。” 陈夫人抬起眼,“兰儿呢?” 陈淑正要说话,被莫氏在桌下暗暗一拉,嘴唇嚅动两下又闭上了。 一桌子的人一时都定定的看着莫氏两母女,待她们给出解释和理由。 毕竟,前阵子陈淑院子里才出了那样的事,保不齐又旧事重演。 莫氏见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娘俩身上,心里惊起了骇浪,面上还端得四平八稳,“兰儿那丫头做事不尽心,昨日便打发她下山了。” 陈锦端着碗喝汤,青菜豆腐汤,汤面儿依旧没有油星,但胜在清爽可口,似乎还能闻着泥土的芬芳。听见陈夫人道:“这丫头我倒是见过几回,看模样是个机灵的,怎的就做事不尽心了?可是慢着了淑儿?” 莫氏强笑道:“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再机灵也比不过老人儿,加之淑儿前段时间的病根儿还没去除,实在是大意不得。” 陈夫人哦了一声,也不再追问。 正文 第一百章收敛 陈锦见事情到了这儿,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说道:“锦儿用好了,祖母你们慢用。” 老太太看着她,“你就吃这么一点啊?再喝碗汤。”说罢让红珠又盛碗汤给她,陈锦见老太太盯着,一时无法,只得又喝了小半碗。 众人瞧着这一幕,心神各异。 早知老夫人对陈锦是极宠的,以为只是像从前陈淑陈茵那样的宠爱,不成料到,竟是真的把这孙女儿放在了心尖上。 从前陈茵陈淑最得宠时,也不曾见老太太这样上心过呀。 莫氏一颗心一路沉到了谷底,只想不通不过短短数月,陈锦到底凭了什么本事能让老太太这样对待,自己的囡囡从前是那样的威风,如今呢,不过是个被厌弃了的嫡孙女罢了。 莫氏一双手绞着帕子,都快把那帐子给绞烂了。 陈淑在边上看见了,心里也恨,恨阿娘不如陈夫人那样本事,事事知祖母意得祖母欢心;更恨陈锦,平白无故的冒出头来,抢了她的风头! 陈淑一双眼似淬了毒,隔着饭桌望来,若眼神真能杀人,恐怕陈锦如今早已是千疮百孔了。 陈锦抬头,与陈淑的目光撞个正着,她一张平静,心上也没起太大起伏,只模模糊糊想起,醒来时初见到的陈淑。 华服美钗,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一股毫不掩饰的张扬,如庭院里开得放肆的大波斯菊。 短短一两月光景,这少女身上的张扬仍在,却也懂得收敛了,只是眼里的骄傲被很好的隐藏起来,露在外面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陈锦暗暗想,到底是什么事让一个女孩子变成了这样。 这个问题恐怕一时之间难有答案,陈锦想了片刻便作罢。因长辈们还没下桌,她便也坐在凳子上陪着,刚好有时间应付陈淑时不时飘过来的视线。 “明日无音大师还会再讲一天经,咱们听完了经,后日再下山吧。” 饭毕,丫头们撤了饭,陈夫人漱了口之后,向老夫人道。 老太太点点头,“今儿下午还有一场,可不能落下。” 陈夫人笑了笑,“那是自然,我听说无音大师有数十年未开卷讲经了,咱们这次能遇上,真是天大的缘分。” 这话仿佛勾起了老太太的往事,眯了眯眼睛,道:“记得上一次听无音讲经,还是少年时。我是家中老幺,哥哥们说上山拜佛我偏要跟来,那时候的望月山同现在一样,不高,路也不算难走,我们一行几人浩浩荡荡的来了。听人说寺里有个叫无音的和尚讲经,想着来都来了便听听罢。” 陈茵似听得有趣,追问道:“后来呢?祖母。” 老太太仍旧眯着眼睛,懒懒的,“后来,听无音讲经,讲天地,讲轮回,竟觉这世间是如此玄妙。缘起缘灭,因果往复,皆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陈锦一顿,“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老太太说:“无音说:‘生是因,死是果。相遇是因,离别是果。乐是因,苦是果。所谓因果,是心中所感所念所想。’” 陈锦听罢,怔忡片刻,方道:“锦儿受教了。” 老太太看着她,眼里颇多赞许,“看来咱们陈家,只有你最得佛缘。” 陈锦没有接话,只微微福了福身,算是谢老太太的赞美了。 一时众人各自回房午歇。 陈锦方才最后被老太太催了碗汤,这时候只觉腹胀得很,因而回去时带着两个丫头慢慢踱步,这宝华寺极大,后院自然也不小,走着走着竟又走到了二太子那间茶室。 音夏环顾四周,笑道:“怎的每次偏生就走到这儿了?” 陈锦看了眼那间院门紧闭的茶室,没有说话。 路边开了几篷野花,瑞儿蹦蹦跳跳的跑去摘花了。 音夏站在身边,压低了声儿,又道:“昨晚那碧玉便是走到此处,跟一个男子会合的。” 陈锦说:“你觉得老太太身边的碧玉跟昨晚的碧玉是同一个人吗?” 音夏知道姑娘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不由思忖片刻,“姑娘的意思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可是长相明明一样啊。” 瑞儿这时候跑回来,将方摘的花放到陈锦手里,粉嫩嫩的一朵,安于白皙如雪的手掌中,仍是一副潺弱的模样,陈锦看着那花,轻声道:“长相相同说明不了什么,我瞧不出今日的碧玉有什么问题。” 音夏点了点头,“我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如果真不是碧玉,那昨晚那个人是谁?” 闻言,陈锦微微一笑:“怕是上次的人吧。” 她说上次。 音夏心里不由一惊,正待说话,见一行人自院角处拐了出来。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保护姑娘 为首的是个女子,黛眉云鬓,纤笑嫣然,一袭墨绿色的衣裙衬得其白似雪,却是看不出实际年纪;她身侧则跟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因着稚嫩,倒不如那女子那般引人注目,小姑娘亲腻的挽着她的手。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转眼间也看到了陈锦。 这路并不宽敞,所以陈锦是避无可避。 眨眼功夫,墨相幺女墨夫人携着她的女儿唐嫀已经走了过来,陈锦只作不知她的身份,礼节性的福了福身,墨夫人年纪比她大,只是轻颌首,表情傲慢。 陈锦心道这两日真是热闹,不仅墨斐然她娘墨夫人来了,连相府早已出嫁几十载的幺女墨筠竟也来了,如今该叫唐夫人才是。方才在人群中遥遥一望,陈锦以为自己眼花,看来不是。 唐嫀倒是颇有礼数,与陈锦行了平礼,笑道:“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姐姐?为何从未见过?” 陈锦道:“敝府只是一介商户,不足挂齿。” 唐嫀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有些讪讪。一旁的唐夫人见了这情景,冷笑道:“哪里来的丫头,竟这样不知高低?” 唐嫀脸色微微一变,大约亦是习惯了母亲的蛮横,随即又恢复如常。 陈锦朝墨筠一福,脸上含着浅浅的笑,不卑不亢,“夫人请赐教。” 唐夫人吊着眼皮看她一眼,脸上精致的妆容亦盖不住狂傲的嘴脸。她尚在相府时便是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即使出嫁后,这娇蛮的性子依旧不改,恐怕整个唐府里只有唐誉不知她本性如何了,还当这妻子是何等贤良淑德,谦卑恭亲。 此刻唐夫人将她的脾性展露无遗,“你可知我是谁?” 陈锦说:“不知。” “我夫君乃户部尚书。” 陈锦淡淡的看她一眼,“现在知晓了。” 户部尚书官居正一品,只此一项,朝中各部不知多少官员得低头行礼,岂料这小丫头竟是这样一副不咸不淡的反应,只把唐夫人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心绪还未平绪下来,便听对方那丫头,盈盈含笑道:“夫人还未赐教。” 唐夫人气得上前两步,被唐嫀悄悄拉住了衣摆,小声道:“阿娘,这里到底是佛门净地,还是莫要横生枝节。” 唐夫人细思是这个理,收回右手,重又变成了那个端庄大方的尚书夫人,嘴角带笑,声音却似裹了层冰碴子,冷得碜人,“今日便这样算了,自求多福吧。” 陈锦含笑低头,亦不言语。 唐夫人以为她怕了,心中之气总算是平了些,携着唐嫀与陈锦一行错身而过,才走出短短几步,突听身后那小丫头重新开口,“方才忘了说,小女姓陈,单名一个锦字。” 唐夫人脚步一顿,堪堪转回身。 只见微弱天光下,那丫头笑得如一汪新月,双眼中却是极淡的神色,不悲不喜,带着一丁点怜悯,还有洞察一切的犀利。 唐夫人眯起眼睛,尔后一笑:“命真大。” 陈锦说:“托夫人的福。” 唐夫人收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然后在陈锦依旧淡然若水的神色中愤然转身,快速离去。 陈锦望着她很快消失的背影,心道这唐夫人倒是有趣。 数月前在盐田,自偶遇的慕云容口中得知惊马事件主使唤可能是墨筠,她一直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切。今日这次交锋倒恰好把这疑惑解开了。 堂堂一个墨相千金,尚书夫人为何会跟一个闺阁女子过不去,想起方才唐夫人身边跟着的姑娘,陈锦大概也猜到了一些。 只是没有想到,自权力之家走出来的墨筠,对权势依旧如此痴迷。 这种迷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若真要解释,大概只是每个人的追求不同罢。 主仆三人继续往院落走,走了很久,音夏突然道:“那便是墨相幺女墨夫人吗?” “如今该唤唐夫人了。”陈锦说。 “她竟然也在。” 陈锦笑,“唐夫人如今心心念念的要把女儿嫁进宫里,像这样的日子自然是不会错过的。我瞧着她女儿倒不错,只是摊上了这样的一个娘亲,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音夏又道:“姑娘方才为何要说破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危险?” “一味躲藏没有意思,况且我也不擅长做这等事,索性便把窗户纸挑开了岂是快哉?” 音夏心里暗暗叫苦。 她知道自家姑娘凡事不喜欢玩虚的,但是如今敌我势力如此悬殊,说不定今夜又来红珠吴嬷嬷,以把姑娘给骗走呢?想想都觉得后怕,音夏说:“咱们近日真的要小心些,谁知道那唐夫人会不会再像盐田那次买凶杀人。” 说到买凶杀人时,瑞儿身子一抖,陈锦拍拍她的头,笑问:“可是怕了?” 瑞儿梗着脖子,“瑞儿不怕,瑞儿一定会保护姑娘!” 陈锦被她逗笑了,“好孩子。” 回了院子,音夏和瑞儿伺候陈锦睡下,尔后悄悄退出屋来。 瑞儿拉住音夏的袖子,两人蹲在院里那棵树下说话,瑞儿说:“音夏姐姐,姑娘这次会不会又像盐田那次那样啊?” 音夏摸摸她的头,“好瑞儿,别怕。寺里这两日人这样多,料想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怕吓着这孩子。 瑞儿也不好骗,“可是昨晚那个冒充碧玉姐姐的人不也来了吗?虽说没能得逞,但对方显然已经有所行动了。而且咱们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待大爷上山了我便马上去禀告他,如今咱们也只能找大爷了。” 瑞儿点点头,“那大爷什么时候上山啊?” “说是今日晚些时候,估摸着法会结束了,便也回来了吧。” 两人一时无语。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辰时 陈锦这一觉睡得有些沉,醒时也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时辰,唤了音夏进来一问,才知法会快要结束了。因见她睡得沉便没有叫醒她。 陈锦起床漱洗后,红珠便来了,说老太太请她去一同用晚膳。 红珠走后,瑞儿疑神疑鬼的道:“这个红珠姐姐是真是假啊?”被音夏一个爆粟敲在头上。 陈锦去时,老太太房里没别人,正自奇怪,吴嬷嬷端了热茶进来,笑道:“今儿听了法会回来,老太太说一个下午没见着二姑娘,便想跟你说说话儿。” 陈锦四处没见着老太太人,问道:“祖母可是在休息?” “正在穿衣,小姐年纪大了。”吴嬷嬷叹息一声,“咱们都老了。” 陈锦捧着茶盏,笑道:“人总归会老的,但是像祖母和吴嬷嬷这样的,却是少见。试问有多少人能够临老还能活得这样从容呢?” 吴嬷嬷眼里一笑,“二姑娘有颗玲珑心。” 陈锦道:“我不过是看多了戏本子罢了。” 一时老太太出来了,忙命人摆饭。 用完饭后,陈锦又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最后还是吴嬷嬷提醒,老太太才想起天色已晚,放她回去。又指了两个随从把人安全的送到院子里才回来。 入睡时陈锦突然想起一事来,“陈淑身边的兰儿当真下山了么?好生查一查吧。” 音夏忙应下。 宝华寺是皇家寺庙,为皇族供奉长明灯,承皇家烟火;虽说佛门中人早已超脱世俗,但全寺上上下下几百个和尚还是得吃饭不是。 所以一得到大太子要来的消息,寺里几位辈分高又常主事的师伯便忙活了起来。 大太子最是挑剔,院子要挑最好的,服侍的人也要机灵的,虽说大太子可能会带仆从如云,但寺里好歹也要拿出主人翁的架势。 “这次本以为二太子已代表皇族来了,没成想大太子竟也来了。”负责安排院子的师伯叹了口气,这两日后院的厢房都差不多备给宾客们用了,如今急忙忙的要去腾一间最好的院子,不知又要得罪哪一家了。 负责安排吃食用度的师伯念了声阿弥陀佛,“既来之则安之。” 众人心中皆是一叹,分头去忙活了。 虽说早已出家,远离那万丈红尘,但是只要仍立于世,又哪里能真正超离出世?不过是妄想罢了。 辰时。 一行轻骑到了望月山下。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衣,眉毛斜飞入鬓,一双凤眸里含着几分笑意,即使不笑时嘴角亦微微上翘,真正眉眼若画。 正是元徵。 他此次上山本也是临时授意,不料近日皇后凤体欠佳,皇上正想派大太子上宝华寺为皇后祈福,大太子一听竟有些不乐意,大大拂了皇上的意,元徵便自请来了。 元徵扬起一只手盖在眼帘上,抬眼望山上看,山上余烟枭枭,寺庙的高檐屋角隐在云端,竟有那么几分世外仙境的感觉。 “好地方。”元徵看了半晌,悠悠吐出三个字。 身后的九月学着他的样子望上看,只看到一座山和一个半隐的寺庙,心道这世间的山庙都是大同小异,所以他真没看出来这地方到底好在哪。 见前头元徵下了马,九月忙跟着跳下马来,走到元徵身后的位置站定。 “我听闻宝华寺的斋菜还不错,这时候上山,该还有早饭吃吧。”元徵笑着说了一句,率先往山上走去。 九月闷头跟在后面,也不作声。 他觉得自己猜到了一些主子非要来这儿的理由,但是又不敢猜得太细太明显了,所以只能沉默。 元徵带着人刚爬到半山处,远远瞧见几点黄色自上移下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是几个穿着布衣的和尚。 几个和尚年纪轻,从未见过元庭,见眼前这青年锦衣宝带,面若桃花,又带着几个随侍,便认定了这是大太子,忙忙以手结印施礼,齐声道:“恭迎大太子。” 元徵忙让人平身,解释道:“我是四太子元徵,此次因大太子有要务在身,便由我上山替皇后娘娘祈福。” 众人一惊,“小僧眼拙,竟不识四太子殿下。” 元徵摆摆手,“你们没见过我,自然是不认得的。” 浅聊两句,心里惴惴之意终于消去大半,不成料到这四太子竟然这样和气,他们也能少受些罪了。 几人忙把这尊大佛请上山去。 虽说二太子元昀也上了山,但到底没有手持皇上御旨,寺里好吃好住供着便罢了。 这次元徵来有皇上的亲笔御书,元昀自是不能比的。 主持方丈因闭关未出,寺里常主事的几位老和尚便早早候在了山门口,远远见了元徵的面儿,齐齐低头施礼,“宝华寺恭迎皇上,恭迎四太子殿下。” 元徵端着和气的笑,将师伯们亲切的扶起来,“几位师伯德高望重,行如此大礼竟是折煞了我。” 众人忙忙说没有没有。 元徵依旧带着笑,自几个老和尚身前走过,大摇大摆的进了山门。 也不第一时间去刚为他腾出来的厢房休息,而是先去看了眼寺里为皇后供奉的长明灯,见那灯燃得正旺。随侍左右的老和尚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身怕这太子殿下挑出什么毛病来。 待了半晌,只见四太子只是眯起眼勾着唇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懂这笑里到底是什么意思,见元徵走了,便手忙脚乱的跟上去,等着听吩咐。 元徵走到半路,笑道:“我这一早往山上来还没吃早饭,寺里可有现成的?” 管吃食的师伯连连点头,“有有有。”就是没有也得有啊。 元徵说:“也不用去做新的,只把剩下的端来就行了,我这人向来不挑食。” 众人又是点头。 话是这样说,但眼前这位可是皇上指了名派来的,丝毫怠慢不得。 行到一处叉路,管吃食的师傅带着弟子往另一个方向去,另有人带着元徵去一早备下的院子,待到了院子,早膳正正好也端来了,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元徵坐在桌旁,瞧着大碗里的米粥馒头,在众人惴惴目光中,面不改色的吃了个干净。 小和尚们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桌子,把空碗端出去。 老和尚则请元徵稍作休息,跟着恭敬的退出门去。 待人走干净了,元徵躺在深布铺就的床上,懒懒的伸展了下四肢,一边对九月说:“去看下这次上山的都有哪些人家。” 九月点头应下,轻巧出了屋。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碧玉 音夏跟瑞儿伺候陈锦穿衣梳洗,音夏给陈锦挽发,陈锦对着镜子照了,仍觉得这张脸看得不那么习惯。她前世总是遥遥跟在元修后面,只有幸见得陈锦的背影。 弱柳扶风,缦妙至极。 曾让元修的后宫颜色尽失的陈锦,美得惊心动魄,最后却也是横死冷宫。有时候她会想,人活着到底要以怎样的姿态才好,卑微的,傲慢的,还是要像水一样,淡如云,轻如风。 前世她是做不到的。 她得为元修筹谋帝位,替他铲除逆臣叛将,即使是一颗真心也是毫不犹豫的交付出去。 最后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但如非如此,她怎会看清元修的真正面目?虽然这代价着实太大了些。 陈锦在脸上轻抚了几下,也不笑,只不错眼的看着,好似要从镜子里看出朵花来似的。 瑞儿在一边捂嘴偷笑,见音夏瞪她,这才赶忙止住笑意,蹬蹬蹬跑过来给陈锦理理裤装下摆,头顶传来姑娘的声音:“瑞儿方才笑什么?” 瑞儿暗暗吐舌头,她在陈锦面前惯不会说谎,也有那说实话也不被打的自信,眼睛笑眯了一条缝:“姑娘对着镜子看了好久,可是被自己美住了?” “小丫头家家的。”音夏怪嗔道。 陈锦仍看着镜中那张妍艳无方的脸,说道:“容颜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瑞儿似懂非懂。 音夏却是明白这话的意思,不由道:“姑娘,我觉得姑娘定能觅到真心待你好的人。”她平日里口齿也算伶俐,只每每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怎么说话,显得笨嘴拙舌的。 陈锦笑了笑,“以后再说。”说罢站起身,走到床边拿起挂在侧面的一把木剑,往院子去。 生在这佛门之中,每日练剑竟比在府中练时更有助益,虽然还是没有内力……她倒是有一套内功心法,是她从前一直在练的,只是碍于这身体孱弱,若是贸然修练怕是要吃不消,便等身子好些再说吧。 今天瑞儿没跟着练,只与音夏站在一处看陈锦。 陈锦手里的木剑是瑞儿那次去山后摘花时路上捡的,她本是拿着好玩儿,结果姑娘见了,便说要拿来练剑。反正瑞儿也没觉得那剑有啥好玩的,便大方的给了陈锦。 此刻见那把再普通不过的木剑在姑娘手里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得不得了。指哪打哪儿,通身带着一股难以言预的灵气。 瑞儿不由拍起手来,笑道:“姑娘好厉害!” 音夏笑她幼稚,双手却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拍了起来。 在她们眼里,姑娘是这世上最好最美的姑娘。 即使用太子来配也是委屈了她。 陈锦练了小半个时辰,觉得差不多了,将剑递给音夏,接过帕子擦了汗,刚要回屋换身衣服,突然听见有人叩院门。 这院子偏僻,又小,平时这个时候很少人来。 音夏看一眼陈锦,待陈锦步入屋内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竟是碧玉。 想起那晚的碧玉,音夏立时警惕起来,脸上还是笑着的,“天儿还这样早,碧玉姐姐怎么过来了?可是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碧玉撩了撩头发,笑得温和大方,“老夫人昨日夜里没睡好,特特让我一早过来请二姑娘过去陪她说说话儿。” 音夏道:“姑娘方才起,此时正在更衣,请碧玉姐姐先回去伺候,咱们这儿梳洗好了便立马过去。” 碧玉却是不走,“今日老夫人只吩咐了这一件事,我定是要接了二姑娘一起的。” 音夏见拗不过她,便把人安置在廊下椅子上坐了,回屋找陈锦。 陈锦已经换好衣服,听音夏说着碧玉的古怪,“从老夫人院子到咱们这儿,起码也要半盏茶的功夫,现在天儿这样早,路边草上全是露水,碧玉走过来裙角竟一点没湿。” 陈锦笑着看她,“观察入微。” 音夏不好意思的笑笑,“都是跟姑娘学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既然对方已经出招了,咱们接着便是。”陈锦说,“走吧,看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瑞儿心里害怕,拉住陈锦的袖子。 陈锦拍拍她的手,“若是害怕了你便留在院子里,晚些时候我让音夏回来叫你。”瑞儿摇摇头,最后还是决定跟陈锦一起去。 主仆三人出了门,廊下的碧玉忙站起身来,对着陈锦很是恭敬,“给二姑娘请安,二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陈锦看着她,盈盈笑道:“碧玉姐姐一早过来,想必把东西带来了吧。” 碧玉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姑娘要的东西碧玉带来了。”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竟是一把骨簪,音夏看那样式竟是姑娘的,可是姑娘的簪子明明在盒子里收着,方才她还见过。 陈锦将骨簪接在手里,又道:“我昨晚走时让红珠姐姐炖一盅冰糖雪梨给祖母,祖母可有喝下?” 碧玉低头回道:“老夫人睡前喝下了,昨晚倒睡得安稳些。” 陈锦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姐姐们辛苦了。” 碧玉哪敢受,忙又谦虚了两句。 出了院门,碧玉走在前头,陈锦紧跟其后,音夏和瑞儿则走在陈锦身侧。 音夏已经知道那个碧玉是假的了。 姑娘并没有落下什么簪子,也没有让红珠炖冰糖雪梨,所以这个碧玉是假的! 音夏拉了拉陈锦的衣袖,无声问她怎么办。 陈锦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看热闹 几人走的不是平常去老太太院子的旧路,而是往二太子茶室的方向去。 陈锦主仆因已知道这碧玉是别人假扮的,倒也不多问,而前头的“碧玉”也不多说一句话,只怕是多说多错。 又走了一段路,“碧玉”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朝着陈锦一福,笑道:“当日二姑娘便是在此处与二太子幽会的。” 陈锦看着她,想要辩认眼前这人是真生了一张与碧玉一模一样的脸,还是易容的。奈何对方伪装完美,一时竟瞧不出破绽。 听她说出幽会二字,对方意图已相当明显了。 这人无端端诋毁姑娘名誉,瑞儿一冲动便想上前理论几句,被音夏眼疾手快拉住,瑞儿不解的望着音夏,音夏冲她摇摇头。 半晌,陈锦道:“那又如何?” “碧玉”一愣,随即婉尔一笑,“二姑娘不在乎自己的名节?” 陈锦笑道:“名节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这个问题挺新鲜,“碧玉”看着她,“姑娘不怕吗?若您与二太子幽会的事被众人知晓,但二太子却从未想过娶您,那么试问,还有哪个人敢来娶你。” 这话也新鲜,陈锦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看着这个披着碧玉面皮的假碧玉,轻笑一声,“我也从未想过嫁他。” “碧玉”有些疑惑,她歪着头看陈锦,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有几分稚气,“为什么?” 陈锦没有回答,只四处看了看,“闲聊到此结束,你想做什么,不如直接亮出来吧。” “碧玉”又是一愣,“你知道我是假的吗?” 陈锦依旧没有回答,神色已说明一切。 “呵呵呵,”碧玉一笑,温润的脸上显出几分疯狂,“怪不得主子要我好好应付,您果真不是一般的闺阁小姐可比的,您实在是太聪明了。”她说罢抬手击掌,掌声消失的倾刻间,不知从哪里骤然冒出几个黑衣男子,脸上皆蒙着黑布,想来是不欲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音夏和瑞儿站在陈锦两侧,紧紧抓着她的衣服,音夏怕这些人伤害陈锦,瑞儿则是心生惧意,但她答应过要保护姑娘的,于是大着胆子挺起小胸膛,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想不到这佛门净地竟也有这样肟糟的事。” “碧玉”仍旧呵呵呵的笑,听了陈锦这话,也不恼,只道:“怪只怪姑娘自己,好好的为何就有个凤凰命格加身,您碍了别人的眼,又没有身份背景,当然只能消失。” 陈锦颇为认同她的话,“让我来猜猜你的主子是谁吧。”陈锦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是唐夫人?” “碧玉”疑惑的蹷起眉,陈锦提醒她:“户部尚书的夫人。” “碧玉”怔忡片刻,又是一笑:“奴家早就说过姑娘您太聪明,这样的人往往活不久。”说罢朝身后的几人作了个手势,几个人同时动起来,快得如同一阵风。 音夏和瑞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冲过来,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一般,重得抬都抬不起来。她们只是本能的抓紧了陈锦的衣服,等待那些人的到来。 那些人冲过去的时候,“碧玉”一直在看陈锦,这个陈府里养尊处优的二姑娘。 她有一张十分美丽的脸,不同瓷器那般美得精致冰冷,是有灵气的美。“碧玉”也见过许多美人,她们或妩媚娇弱或潇洒风流,但是她们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姑娘。 “碧玉”歪着头,疑惑的想着,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陈锦还这样的淡然,脸上一点没有惊慌的神色。 然后,她看见陈锦笑了。 斜斜勾起一边嘴角,如同等待猎物的小兽,羽翼未丰,却也到了能够狩猎的时候。“碧玉”看着她那个有些邪气的笑容,看着她目光锋利如剑,看着她嘴唇微启:“阁下看了这么久的热闹,是否该现身了?” 接着只听破空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暗器,将“碧玉”带的那几个人一一击败,只用用几个起落的时间。 “碧玉”急速后退,但又能退到哪里去,一柄剑已悄然架在了她的脖颈上,剑后现出九月平静无波的脸。 九月是元徵的随从,那么元徵自然也上山了。 陈锦心里想着,对那“碧玉”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些人便当作盐田惊马的一些代价。另外再告诉她,令千金的婚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大可不必在意。” 九月依言抽回剑,“碧玉”深深的看了陈锦一眼,几个纵身跑远了。 九月上前给陈锦见礼,不明问道:“陈姑娘为何放走她?” 陈锦踢了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发现早已没了气息,这些人是死士,没想到唐夫人只是为了对付她竟下了这样大的手笔,她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陈锦说:“让她回去报信。” 九月道:“只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除非那孩子顺利嫁进宫中,对方确不会罢手。”陈锦望着那“碧玉”消失的方向,缓缓道:“只是,一味躲避的事我做不来,若对方还来,想办法便是。” 九月听着她这平淡如水的语气,心下不由一赫,由衷的佩服起来,“姑娘好胆识。“ 陈锦转头看他一眼,“既然你在这里,那你家主子该也来了。” 九月讪笑,“爷一早起来去长生殿给皇后娘娘祈福去了。” 陈锦点点头,“大恩不言谢,阁下若以后有何难事,但凡陈锦能做到的,一定倾力相助。” 九月可不敢受,心道若爷知道这事,非拔了他的皮不可。 音夏见姑娘在这儿太久了,对面还有个年轻的男子,这要被人看见了又是一场是非,于是轻扯了陈锦的衣袖。陈锦会意,与九月告辞,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 待陈锦走远了,九月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粉末倒在尸首上。尸身上立刻蹿起一阵青烟,没过多久,尸身带同尸身上的衣物全部消失不见。 这是化尸粉,若水家的不传之秘。 他们自江南上来时,若水府里备了些让带着,没想到在这京城用的次数还挺多的。九月想起前两日摸进宅子里的那群刺客,嗤笑一声:不自量力的东西!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奴家在 “碧玉”并没有受伤,但她的速度明显没有平时快。 一路上一会儿蹷眉一会儿撇嘴的,显然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但她反应并不算快,所以这会儿竟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想起。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到一处院子,也不从大门走,闪身到侧面,她身材均匀,身上虽穿着丫头的衣服,但这完全不影响她的行动,翻墙进去时很是利索。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很大,比陈府老太太住的地方好上许多,“碧玉”一路走到后面的厢房,径直在房前的空地上跪下,扬声道:“主子。” 里头半天没有声响,过了很久,才听一道声音传来,懒懒的,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办完了?” “碧玉”把头垂下去,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属下无能。” 那道声音许久没有传来,天儿明明凉得很,“碧玉”的汗却啪啪啪的往下流,冷汗滴在面前的石地上,很快晕染开来。 “碧玉”不敢吭声,静静的俯跪在地。 “意料中事。”房里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淡淡的,慵懒的,让人都能想象出说话之人此刻是副怎样的神情。 闻言,“碧玉”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像瞬间懈了气般,几乎瘫软,“主子……” “进来吧。”那声音说道。 “碧玉”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走到门边,犹豫再三,终于推门而入。 房里很黑,大概是窗户紧闭的缘故,“碧玉”径直走到里间的床边,在床榻前跪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床头上靠坐着一个人,因实在太暗的缘故,竟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子。 屋里一时极静。 床上的人说:“把面皮揭了。” “碧玉”应了声是,也不抬头,只躬着身,伸手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来,再抬头时,已是另一副面孔——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五官分明与旁人一样,乖乖巧巧的镶在脸上,但是这张脸却毫无特色可言,无论是那双内双的眼睛还是不算高挺的鼻子,放在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长得都比她好看。 床上的人轻咳一声,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在黑暗里竟能瞧出一片白色,“碧玉”愣了片刻,膝行到床前,乖巧的趴在床沿上,任那只手在头发上轻轻的摩娑。 或许是那手心太温暖,“碧玉”不禁闭上了眼睛,嘴角含着笑,懒得像只猫。 那人轻轻叹息一声,五指突然并拢,抓住“碧玉”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提到自己眼前,“碧玉”吃痛的皱着眉,还未舒展开来,嘴便被一张冰凉的唇堵住,对方似饥渴多年的野兽,在她嘴里横冲直撞。双手亦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欲望。 “碧玉”懵懂,但也知道挣扎。 才刚一动又立刻想起这个人是自己的主子,是自己的命,自己连命都可以为他舍弃,还有什么是不能给的?这样想着,方扬起的双手便又放了下来,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侧,任对方予取予求。 “你为什么不是她?” “你为什么不是她?” …… 黑暗中,一声一声,似控诉,似怨恨,挠得人心口剧痛。 “碧玉”在黑暗中眨眨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答案,只把她推开一些,又重新把人按进怀里,明明手那样冰凉,掌心却热得发烫,抚在头发上,让人昏昏欲睡。 那人轻唤:“舒展。” 听到这个名字,“碧玉”动了动身子,很慢很慢的说道:“奴家在。” 九月将陈锦送回院子,然后回去向元徵复命。 长生殿今日的法事已毕,元徵正在庭院里喝茶,他其实不大爱来佛寺,因为这里烟尘太多,比万丈红尘里的尘嚣更甚。无论多污秽的人事物到了这儿,似乎都能被旁人鼓吹的佛光照化,亦能被那无处不在的青烟给蒸没了。 有时候太过干净,已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脏。 九月轻轻巧巧的落在离他椅子几步之遥的空地上,把昨日元徵交代的任务一一禀了,然后便不再说话。 元徵放下茶盏,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九月心中叹口气,认命道:“方才回来时遇见了陈二姑娘。” “哦?” 听到主子这看似矜持的疑问,九月已经无力吐槽,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加上一句:“陈二姑娘说要谢谢主子。” 元徵眯了眯眼睛,“她可有说要怎么谢我?” “属下没问。” 元徵瞪他一眼,那意思好似在说你怎么那么蠢。 九月:…… “她可有受伤?那个跑掉的女人是谁的人?”元徵问。 “陈姑娘没有受伤。至于那个女人,属下已安排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这回答让元徵姑且满意,又道:“想不到只是上山来祈个福,竟然有这么多热闹,连死士都敢带上山来,啧啧,真想看看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如今二哥来了,三哥估计不会远,咱们家里这几个兄弟,似乎只有大哥没来了吧。”说到最后呵呵一声,瞧不出这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九月低着头装尸体,在这个主子心情明显不佳的节骨眼儿上他才不会冲上去自寻死路呢。 “这次上山的人家确定都清点过了?”元徵问。 九月知道他这样问肯定有缘故,只是不知到底用意何在,难道那个跑掉的女人并不在这些人家当中,而是另有其人? “确实都在这里,”九月答道:“只是后院有几处外人进不去,想必里面还有人。” 元徵斜斜看他一眼,“这外人中也包括你吗?” 九月低下头,“属下知罪。” “去吧。” 九月得令,转身离去。 元徵端着茶盏,慢悠悠的呷了口茶,颇为闲适的眯起了眼睛。 想起离京前夜皇上召他入宫,说了好些话,说到大太子不愿替皇后去祈福时,皇上那张脸都有些气歪了。元徵当时心下只觉好笑,皇族里这些个纲常伦理都是整出来约束人的吧,元庭不愿意,皇上还非逼着他去不成? 真真可笑。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蹿门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 后来,有次阿娘酒多了,平日里骄傲惯了的女子竟是泪眼婆娑的模样,拉着他的手,一双眼里似怨似恨,看着他,仿佛要把他望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似杜鹃泣血。 元徵任她拉着,她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血印子像烙在心上的一样,深得很多年都没有消下去。 他借着微暖的日头将手举到眼前,手背上那一排印痕已消去很多,若是仔细去看,却依旧看得分明。薄唇里溢出一声轻叹,一时竟不知该做何感想。 其实早已不恨了,只是不甘罢了。 那样傲若梅骨的女子,一生好不容易爱上了这样一个人,倾尽所有,到最后,终是成了别人的绊脚石,成了皇家纲常伦理的牺牲者,怎能甘心? 若换了是他,亦是同样的心肠。 为什么? 凭什么?! 他双眸微眯,一丝薄薄的冷光自凤眼中迸射而出,如碗上突然出现的豁口,极细的一条,像被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生生的割了开来。 他从未说过要报复,他只是想来这京城走一走,看看他那位好父皇是否已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九月回来时,元徵仍坐在院中,连姿势都没怎么换过。 见他回来,元徵也只是轻轻掀了眼皮,然后又闭上了。 九月退到边上,轻声道:“后院几处无人能进的院子,一处是寺中一位老和尚的,一处是二太子的居处,还有一处……” 元徵听得他消失的尾音,缓缓睁开眼睛,“嗯?” 九月鼻尖儿浸了汗,如实答道:“历王慕府的人。” “来人是谁?慕云阴?”元徵眉头轻皱。 “……是。” 元徵轻笑一声,“如今朝局渐明,慕府的人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吗?” 九月没有接话,只道:“袭击二姑娘的女人就是自那院子出来的。” 情况有些复杂。 比元徵想的还要复杂。 户部尚书的夫人虽是墨相的亲闺女,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历王慕府听命行事,那么,慕云阴为何要与陈锦过不去?他与陈珂的关系莫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好? 一瞬间,元徵脑子里转了数个念头,最后,他自椅子上起身,“去蹿蹿门。” 虽说遇了袭,但陈锦仍去老太太请了安,陪老太太用了早饭。 又陪着说了会子话,才出来往自己的院子去。 吴嬷嬷将她送出来,低声关切道:“我见姑娘精神不济,可是昨晚没睡好?” 陈锦笑道:“确实有些,我现在回去补补觉,待睡醒便好了。” 老太太喜欢这位姑娘,吴嬷嬷也打心底里喜欢,于是语气更加恳切,“那姑娘快些回去,如今天儿还是凉的,可别着了凉。” 陈锦告辞出来,带着两个丫头往回走。 三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纵然音夏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见陈锦一脸沉静,终是忍了下来。瑞儿似也被这沉默感染,不再活蹦乱跳的,学着音夏的样子,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突听陈锦问:“陈淑房里那个兰儿可查到了?” 近日出了“碧玉”的事,音夏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忙道:“还没去查。” 陈锦嗯了一声,“咱们明日便要下山了,得抓紧了。” “是。” 接下来一路无话,三人回了院子,推开院门时,只闻一阵清冽的茶香。 陈锦脸色一变,看见廊下坐着的青年时,才终于回复了一些。 也不再往前走了,只堪堪停在院门口,朝着元徵矮身一福,语气却不客气,“公子又不是翻墙来的?” 元徵早在院门打开时便已站起身来,听了这话有些讪讪的摸摸鼻子,脸上仍是那泼天的笑意,“我来向姑娘讨谢礼来了。” 陈锦挑起眉头,一步步走过去。 她今日穿一身藕色的开襟衣衫,下配一条墨绿色的长裙,裙摆处用金丝绣了大朵海棠,走路时裙摆摇曳,好似风中的杨柳,盈盈姿态中自有一股飘逸潇洒之感。 元徵不错眼的看着她,随即又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 待陈锦走近了,他忙往身侧让出一步,将靠台阶这处的椅子让给陈锦。 两人围着小圆桌子坐下,桌上有新沏的茶,茶叶在杯盏中沉浮,很是恬静安逸的样子。 “公子想要什么?”陈锦坐下,抬眼看着对面的青年,问道。 元徵笑笑,凤眸狭长,里头流光溢彩,“姑娘给什么,我便要什么。” “公子看上了陈锦的什么?” 元徵一怔,料不到她这样直接。 陈锦不错眼的看着他,看他脸上怔忡的反应,不由心情大好,“公子便说吧,凡是能给的,陈锦都会给。” 听了这话,元徵不由暗暗松一口气。 他方才……方才以为她说的是他心中想的那个意思,结果……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其他,总之他松了口气,重复换上那生来熟的笑脸,“我想向姑娘讨顿饭吃。” 陈锦挑高了眉毛,“公子这要求,委实过分了些。” 元徵一脸无辜,“哪里过分?我吃得并不多。” “若是在陈府,我自会备上一桌山珍海味来招待你,只是如今咱们在山上,斋菜斋饭,怕公子用不习惯罢。” 元徵以手撑在桌面上,笑道:“我不挑食。”他与陈锦见的次数五个手指头便能数过来,但在她面前,他总是变得很轻松,像个浑身没有一点秘密的浑小子,再放肆无忌都好,自在得不得了。 陈锦将他的动作收在眼里,也不再推辞,权当默许了他的要求,只道:“公子怎的也上了山?” 元徵依旧懒懒的,右手把玩着茶杯,说:“来给我爹办点事。” 陈锦便不说话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熟悉 一时音夏端了点心上来,摆在桌上,又退下。 元徵掂了块点心扔进嘴里,嚼了嚼,咂巴咂巴嘴,点点头,中肯的评价:“好吃。” 陈锦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眼神无波无澜。 她对元徵的记忆是那个脱去了纨绔子弟的皮相,化身成杀伐决断的皇位竞争者,举手投足间,元修便兵败如山倒,被他逼得节节败退。若不是后来,她将这人夜擒,连夜押入天牢,四太子一流倾刻间如覆巢之卵,很快在京城消声匿迹,她想,皇位或许最终还是元徵的。 只是,他根本无意皇位。 陈锦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但是均未得到过答案。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各喝各的茶,各想各的心事,时间倒也过得挺快。 “九月呢?”陈锦突然问。 元徵已经趴在了桌子上,旁人若做了这样一个动作定会显得邋遢没礼数,但是由他做起来,竟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美色当前,秀色可餐呐。 陈锦暗暗唾弃自己。 听陈锦问起九月,元徵有些不高兴,“他在暗处,等我叫他他再出来。” 陈锦看出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搭理他,一味抱着茶杯看别处。 “你可知道今日袭击你那女子是谁的人?”元徵见她不答腔,没话找话。他其实不愿跟她提这事,因为怕她想起早上的事,心绪难免不平。 但陈锦听罢没有太多反应,只看着他,无悲无喜的双眼里似乎在问他要答案。 元徵清咳一声,道:“慕王府的人。” 陈锦说:“慕云阴?” 元徵坐直身子,“你怎么知道?” “猜的。” 陈锦没有说谎,这仅仅是一种直觉,杀手的直觉。 只是她还没有弄明白,慕云阴这样做的道理,若说他们有什么交集,不过是盐田那一次。记忆中的慕云阴是满怀抱负的青年将军,原不该绞进这浑浊的局势中来,只是……他身边那个假扮“碧玉”的女子,却让陈锦十分在意。总有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觉,一时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朝廷局势元徵并不打算跟她说。 他并不觉得陈锦是那种经不起惊吓的人,只是私心里,他不愿她淌这浑水。 她生来便该安于堂前,看书、品茶、舞剑、折梅。 “姑娘平日里看什么书?”元徵叉开了话题。 陈锦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闲文地志。” 元徵哦了一声,俊美的脸上瞧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睛里盛了笑,直直的望着陈锦,“若有机会,你可以去江南。” 陈锦看着他,婉尔一笑,“都说江南人杰地灵,出的皆是才子佳人。才子我是没有遇见过,佳人却是有的。”说完也不错眼,只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 元徵这才发现自己被调戏了…… 被调戏的反倒比那个调戏人的还要羞赧,索性把脸埋在双臂间,只有几丝笑声自衣料间漏泄出来。陈锦不由一笑,看着他乌黑的发顶,突然道:“元徵,你为何要来京城?” 元徵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底有些惊讶,“我以为你知道。” 陈锦说:“我们虽见过两次,但那仅仅只是见过而已。” “说得也是,但是你知道我那么多秘密,就连锦扣也给了你,我以为已经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元徵把头枕在手臂上,歪头看了她半晌,尔后道:“我自江南来。” 陈锦看着他,自动忽略了他前面那句话,只道:“江南那样的一个好地方,你怎么舍得?” 元徵说:“有舍才有得。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一语双关。 陈锦不大想去猜测他的意思,也觉没有必要去猜。她只是看见他的笑,漂亮纯粹,极富感染力,让她觉得,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不太适合去争夺皇位,即使他也并不想要那个皇位。但是他想踏入这条湍急的河流,那么,总有一天会被水打湿了鞋子。 多可惜。 “有机会去江南,一定要找我,我带你游扬州。”元徵说道,脸上七分笑意。 陈锦未接话,复端起茶盏来轻呡一口。 空气一时宁静下来,没人说话。 元徵懒懒的坐直身子,又仰靠在了椅背上,他这样一个皇族的太子,又从小养在江南若水那样的家族里,一言一行该是稳重深沉,但是眼前这个青年,耍起赖时竟也毫无违和感。 陈锦见过的是像元修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元昀那般温润如玉,慕云阴的豪气干云,所以元徵身上这种亦正亦邪的气质让陈锦觉得奇怪、不解,还有深深的好奇。 她看着他,不带任何前尘往事的偏见,只觉得眼前这青年是这样的明媚、干净。即使后来脱下了这副笑靥明丽的模样,那长身玉立挥剑斩将的样子依旧让人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鄙陋,只觉得这原本也是他该有的模样。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同桌而食 又过了一阵儿,音夏过来说到午饭时辰了。 陈锦原是要去老太太那儿用饭的,只是现在元徵赖在这里不走,也不能明着赶他,遂对音夏道:“就在院子里用吧。” 音夏看着自家姑娘,再看看不动如山的元徵,应了声是,下去了。 这佛寺的斋菜虽没有油星子,吃了几顿后竟也习惯了,况且陈锦原不是那般挑嘴的人,能吃得下去就行了。 用饭间隙,元徵见她一著一饮吃得自在,不由笑道:“好吃吗?” 陈锦抬起头,看着他,“公子吃不惯?” “这饭菜虽说少油少盐,但偶尔吃吃还是不错的。”元徵说罢,举起筷子夹了一簇青菜。这青菜自然是寺里自种的,吃起来格外香甜些。 两人对坐而食,远远看来竟说不出的和谐。 音夏和瑞儿在不远处的廊下咬耳根,瑞儿说:“四公子长得真好看。” 音夏笑道:“我看你这魂儿都快给四公子勾走了。” 瑞儿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音夏姐姐,你又笑话我。” 闻言,音夏不笑她了,只看着那边小圆桌边坐着的两个人。这位四太子看着很是风流潇洒,本以为又是一个被惯养坏了的公子哥儿,没料到这寺里的粗茶淡饭他吃起来倒也很自在。这在见惯了等级制度带来的种种限制的音夏看来,实在是太难得了。 只是这四太子光天化日下与姑娘同桌而食,若被旁人见了,会不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想到这里,音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却又不敢上前打扰,只能干着急。 瑞儿想不到那么远,在边上问:“这山上那么多姑娘,四公子怎么就偏偏来看咱们姑娘了?莫非……”后面的话没说完,便被音夏低斥道:“这种事不得胡说!” 瑞儿被她一吓,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瑞儿记住了。” 这种事,岂止是不能说,若是被有心人拿捏住了,姑娘一辈子的清誉都毁了。未出阁的姑娘私会男子,就像那个假碧玉说的那样,到时候这事真的被人知道了,姑娘的名节只怕不保,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一个女子嫁不出去,比她嫁了人生不出孩子更可怕。 音夏其实跟瑞儿一样闹不明白这位四太子,但她只能在心里想想。在她们眼里姑娘是最好的姑娘,但是,对方毕竟是皇亲贵胄,即使为人再不济,还有太子这层光环罩着,陈府与之相比,不知差了几千里光景。 但是姑娘也太豁达了些。 她似乎并不担心这些,也不在意,所以只有她们这些做丫头的多操心了。 元徵常年习武,耳力自然不差,音夏和瑞儿站得有些远,但这并不影响他听到她们的谈话。听完了那几句关键的,元徵心情大好,回头得厚赏这两个丫头,心思太剔透了。 两人用罢饭,音夏跟瑞儿撤了桌,重新上了茶。 许是吃饱了,陈锦懒懒的靠在椅子上,腿上盖着音夏方才拿出来的毛毯,捧着茶盏不愿动弹。 元徵见她一副困觉的模样,也不出声。 两人安静的坐了一会儿,九月突然来了,也没见他怎么来的,仿佛只几个起落便站在了元徵身后不远处。 元徵头也未回的问:“有事?” “是。” 元徵站起身来,对陈锦道:“今日我得走了。” 陈锦实在不愿动弹,坐在椅子上没起身,连礼也免了,只道:“公子慢走。” 元徵看着她,微微一笑,“有空我再来。” 陈锦见他放着敞开的大门不走,径直行到高墙边上,轻轻巧巧的跃上墙头跑了。 音夏从屋里出来,正好看见元徵翻墙而下,不由惊道:“这位四公子…呃…真有趣。” “四公子走了?”寻声跑出来的瑞儿惊叫一声,看着满院子的清净,嘴巴一撇,“姑娘怎么不留四公子多坐一会儿啊。” 音夏在她头上敲了记,“再呆下去,那位估计得要留下来吃晚膳了。” 瑞儿:…… 出了陈锦的院子,九月跟着元徵往外走,这里靠近寺外,再走数十步便是山围种的树木,此时正值春季,很是繁茂。 元徵一路疾行,回了院子。 刚跨进门,元徵便问:“你说除了慕云阴带来的人,还有另一批人在陈锦院子外?” 九月低下头,“是。” 元徵眸光渐冷,声音亦冷了下来,“谁的人?” “户部尚书唐誉的夫人。” 元徵道:“墨筠?” 九月心知主子这是动了怒,回答愈发小心,生怕触了他的眉头,“是。” 半晌,元徵发出一声轻笑,脸色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阴郁,“很好。” 九月想起方才主子在那小院儿里悠闲自在的模样,心知唐夫人和慕云阴都是触到逆鳞了。几乎在他确认那袭击陈二姑娘的女子是慕云阴的人后,跟着他们上山的那几个人已经被派遣出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 他这位主子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的,但是做起事来一点都不含糊,九月心想,这大概也是他这么多年都忍住没离家出走的原因吧。 “既然唐夫人这么急不可耐,咱们便送点小礼给她吧。” 九月听见元徵的笑,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是一哆嗦,低头恭敬道:“是。” 倾刻,九月领命下去,厅里独留元徵一人。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坦白 元徵动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唤道:“青原。” 屋梁上霎时飞下一个人来,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朝着元徵俯身跪下,“在。” 元徵说:“那院子如今不太安生,你去吧。” 青原道:“是。” 想了想,元徵嘱咐道:“你仔细认一认人,只要不是西府的,其他人若是想找麻烦,都不用太客气。” 青原心里诧异,仍是毫不迟疑的应了。 “好了,去吧。她心细如尘,你悄悄隐在暗处,别被发现了。” 青原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办了这件事,元徵心中总算踏实了些,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喝了盏茶,这才出了门,往二太子的居处去。 一早便有人来报元昀昨日下了山,今日又上山了,还是跟陈府的那个长子一起。 既然来了,身为弟弟不去请个安总算不太好的。 元徵这样想着,一边慢悠悠的往那边去,还没到元昀住处,竟与那陈府的长子不期而遇。 元徵去陈府的次数统共不过那么几次,下面的人自是早已将陈珂的一切挖出来给他看过了。人长得确实不错,浓眉大眼,由面相来看是个宽厚老实的,只是怎么就眼瞎的抱了二哥那还不如别人胳膊粗的大腿呢? 嘁。 元徵表示很惋惜。 陈珂没见过元徵,只看见一个俊美公子正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笑,周身一股气度散发出来,想是哪个世族的公子吧。 陈珂朝对方点点头便准备走人,岂料竟被叫住。 对方面带笑容,连声音也浸着笑,正像那高门大宅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我看公子很是面善。” 陈珂一愣,抱拳道:“在下陈珂,怕是与公子从未见过。”其实,他也觉得眼前这青年莫名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元徵同样抱拳,脸上笑意未减,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元徵。” 面前的青年年方二十一二上下,穿一袭墨蓝色的衣袍,衣摆上配着一块通体脆绿的宝玉,玉身上镶嵌着龙纹,举止言行很是大方得体,是了,这便是四太子元徵啊。 陈珂心思瞬转,忙要跪下行叩拜大礼,膝盖还未顶地,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起来,元徵笑道:“我与公子有缘,不必行此大礼。” 陈珂忙低下头,“草民不敢。” 元徵见了,心道这陈珂果真是忠厚刚直过了头,嘴上道:“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陈珂见他问得很是随意,不知是不是故意有此一问,又想起这里离二太子居处极近,若说不是去那里又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让人信服,想了一遭,终于作罢,老实答道:“草民去见二太子殿下。” 元徵哦了一声,“我正巧也去找二哥,咱们一起走吧。” 陈珂赶紧应下了。 元徵只一个人过来,陈珂带了东远。元徵走在前面,陈珂落后一步,东远则只坠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东远见过元昀和元修,再见这元徵,竟觉得后者与前面的两位太子实在太不像了,若非要说哪里不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生母不同吧。 元昀的生母如妃娘娘贤良,也不太会来事,是皇上皇宫中难得几个明事理的女人,所以元昀亦随了他母亲,平和亲切,让人很是欢喜。 元修的生母出身卑贱,所以他自小是被乳娘带大的,没有母亲。在宫中自是受尽了欺凌和白眼,故而元修的性子比之元昀过分阴郁,也养成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个性。 而元徵,据传他的生母合妃娘娘是皇上最爱的一个女人,当年被逐出宫去乃宫中辛秘,谁都不能提起;合妃娘娘为人爽直刚毅,却一生都未走出被抛弃的痛苦,她也未真正教养过元徵,只是每每醉酒后拉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她说,元徵长得极像元桦,她清醒时恨极了这个人,唯有醉了,才能放心大胆的看。 元徵自幼在外祖身边长大,说话、识字、做人均传自于外祖,对于母亲,除了怜悯和不甘心,便只剩下心疼了。 那样的一个女人,为何竟这样执著于一个负心人? 元徵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陈锦午歇起来,音夏来打起床帘子,说大爷来了。 陈锦问来多久了,音夏说:“也是刚到,瑞儿已经端茶过去了。”说着伺候陈锦穿衣梳洗。 四太子走后不久,陈锦便觉得困,于是睡了一觉,没想到竟睡得这样沉,陈锦看外头天色已经擦黑了。 陈珂在廊下坐着,瑞儿本请他去偏屋坐,他见廊下已经有了现成的桌子和两把椅子,便说坐这儿好,正好可以看看夜景。 除了这院子里点的灯,四周都是黑灯瞎火的,看的是什么风景。 瑞儿忍不住想笑,但又忍住没笑出来。 她现在愈发放肆了,没人管得了她。 陈锦走出房门,径直朝陈珂去,“大哥是昨晚回来的吗?事情可办好了?” 陈珂放下茶杯,见她精神极好,笑道:“一些琐事,早已经办好了。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大爷来得正巧。”随陈锦出来的音夏接话道,接着把白日假碧玉的事儿说了,陈珂听罢,脸色一沉,“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有这样大胆的人?!”见陈锦没有受伤,又道:“这寺里竟然也这样不安全。” 元徵说那假碧玉是慕云阴的人,但是眼前的大哥又与慕云阴交好。 陈锦一时竟不知陈珂能不能信了,索性闭了嘴不说话。 音夏道:“好在四太子的随从恰巧经过,否则姑娘如今只怕……”凶多吉少四个字终是没有说出来,一是如今想起那场景仍有些后怕,二是一不小心竟把四太子说出来了。 姑娘跟四太子同院叙话同桌吃饭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大爷的好,否则平白让姑娘又要一顿解释。 “四太子?”陈珂重复,见音夏小心翼翼的看了陈锦一眼,才肯定的点了点头,陈珂心里顿时明了,只怕锦妹妹跟四太子已经打过照面了。随即又想起一事来,“前阵子那来府中掳锦妹妹的便是四太子的人,如今怎的会救你们?” 这下音夏就不知如何云圆话了。 陈锦倒是淡定,慢吞吞喝了口茶,才道:“都是误会,我与四太子之间没有任何瓜葛。” 陈珂见她一字一句说得轻巧自然,也不作他想,“我方才在寺里与四太子见过了。” “可有交谈?” 陈珂想了想,说起另一件事来,“有件事本一直想告诉锦妹妹,却苦于没有机会,既然今天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便索性一起说了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冲动 他一开口,陈锦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 她虽早已知道,但陈珂既要说她听着便是,于是没有作声。 面对这脸上毫无波澜的少女,陈珂一时竟有些紧张,这比他当初拿不定主意去见祖母时还要紧张,他吞了口口水,说道:“我已投到二太子门下。” 陈锦手里仍端着杯盏,听他如此说,脸上仍旧兴不起太多表情,只抬眼看着他,“大哥想必是深思熟虑过的。” 陈珂料不到她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傻傻的点头。 陈锦又道:“那便没有退路了。” 陈珂张了张嘴,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又过了一会儿,才重重的点一点头,“祖母也是这般说的。你……你不惊讶吗?” 陈锦笑了一下,很短,嘴角很快又趋于平直,“我知道大哥是想做一番事业来的,既然你不走科举,那只能择主了。大哥有时候刚正过了头,但心地却是极好的,朝中的局势瞬息万变,今日成王明日可能就会变成阶下囚,只望大哥凡事小心些,莫让人抓了把柄,祸己累家才好。” 陈珂听她一席话,心下畅快不少。 这个妹妹果然跟祖母一样,对他的决定全然支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人了。 陈珂笑了起来,“锦妹妹放心,大哥会小心的。” 两人正说着话,红珠来了,说老夫人叫他们过去一起用晚饭。 陈锦今日一天都没过去请安,也该去了。 遂收拾了一番,与陈珂一同过去。 东远跟音夏瑞儿走在后面。音夏问他:“都已经下山了,大爷怎的还上来?今日无音大师的法会开完了,咱们明日也下山了。” 东远说:“爷说要上山来接老夫人,今日陪老夫人听了一天法会。” “今日姑娘困觉得很,便让我一大早去跟老太太告了假,在院子里呆了一天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音夏说道。 早上出了那样的事,姑娘虽说没事,但音夏跟瑞儿却是一时没缓过来,姑娘见了,说今日不去听法会了,便在院子里呆一日吧,静静心。 好巧不巧,四太子竟来了,在这儿耗了大半日。 想起那位四太子,音夏想,四太子长得好,人看起来也是极好的。若他对姑娘有意那是再好不过的,只是姑娘这边……音夏望着与陈珂并肩走在前头的陈锦,也不知道姑娘的想法是什么。 毕竟,相对于四太子的殷切热情,姑娘的反应实在平常,就跟面对大爷或其他人一样,没有什么异样。甚至还不如面对三太子那时那样的激烈。 自姑娘从狱中回来后,音夏便猜不透她的心思了,也不敢去猜,只怕被那双深若古井的眼睛看穿、看透。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到老夫人院子后面。 还未进去,便听里面一阵喧哗,陈锦与陈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院门虚掩着,陈珂推开门,先看见一片血色。 陈锦站在他身后,也看见了一片血色。 青石铺就的院落,因年代久远,石缝间长满了青苔细草,此刻那青苔细草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血雾,原先的颜色已瞧不见了,只余一阵乌黑。 陈锦是见惯了血的,所以没有太大的反应,陈珂却不知这点,还当她是他原来的妹子,忙错身将陈锦完全挡在了身后,陈锦抬头,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不过,方才那只眼也够她把院子里的情形看个分明了。 老太太坐在院子屋檐的廊下,身后站着莫氏、陈夫人以及万姨娘,还有各房丫头;陈淑跪在台阶下,在她身后几步之远的地方还跪着个丫头,丫头身上穿一身单薄的衣裳,背脊挺得笔直,不知确有风骨还是逞强,不管哪种,陈锦都佩服她的勇气。 院子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陈锦从踏进这院子起,便闻到了这股气息,此刻眼神渐深,仿佛这味道激起了她潜藏的本能,刺客的本能。 她垂于身侧的双手有些抖。 其实,她并不喜欢杀人。 当利刃割破皮肉,仿佛割在丝帛上那般,响声低裂沉闷,却又十分短促,像催命的时辰。这种感觉时常让幼时的她害怕,她的师父教会了她许多东西——杀人、救人、命运、生活。 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手抖,抖得险些拿不稳剑,尤其在明白自己杀了人之后,感觉更甚。心慌彷徨得不知所措,心中的悲伤汇聚成巨大的空洞,像午夜空无一人的坟地,绝望得连害怕都忘记了。 “祖母,这是怎么了?” 陈珂的声音将陈锦的思绪拉了回来。 老太太没说话,跟前的吴嬷嬷走下台阶来,先向陈珂及陈锦见了礼,用那历经沧桑的嗓音缓缓说道:“三姑娘院子里的丫头一大清早跑来,说兰儿死了,是被害的。” 闻言,陈珂心下一沉,“谁害的?” 吴嬷嬷斜瞟了一眼跪着的陈淑,陈珂脸色一变,便要上前去,衣袖却被陈锦拉住,陈锦低声道:“大哥莫冲动,凡事要有证据。” 陈珂心绪难平,但终究是没有当场爆发,只对着老太太躬身道:“没成想在这佛寺里,还有这些事让祖母烦心,是孙儿处事不周。” 他没说的是他的母亲教女无方,身为兄长,他亦有严重失责。所有人都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东府做出的这些丑事,那些话他便说不出口了,深深的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感到羞耻。 老太太想来是已经气过了,这下当十分平和,说道:“你昨晚才刚回来,那丫头却是一早就不见了的,哪里怪得着你。” 莫氏早已有些六神无主了,初见陈珂进来,她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然而陈珂说的这些话将她一瞬间又打到了谷底,甚至比方才那丫头突然冲进来跪在院子里更让人绝望。 莫氏膝盖发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母亲,淑儿定是被冤枉的。” 老太太连话都懒得跟她说,还是陈夫人将人扶起来,轻声劝道:“大嫂别急,如今单凭一个小丫头的话也是不可信的,咱们定会还淑儿清白。” 陈夫人这话说得十分在理,莫氏却越听越害怕,她想起陈淑那日回来,脸上带着伤,说兰儿那丫头跌进井里淹死了。她当时想,这里是佛寺,近日宾客又那样多,谁会去管一个小丫头的死活,哪里想到,竟是被自己的人坑了…… 想到此处,莫氏抬眼望着院子里跪着的那丫头,恨不能用眼睛在她身上戳出两个血窟窿来——吃里扒外的东西!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丫头一直跪着,头垂得低低的,似乎察觉到了莫氏怨毒的目光,小身板一抖,差点要晕过去。 陈锦将目光自小丫头的背影移开,看向背面她跪着的陈淑,她今日穿了身枣红色的衣裙,瞧着颇为喜庆,头上的发髻是精心打理过的,一根翡翠点珠步摇借着阳光泛着淡淡的亮芒。 有时候杀人就像做寻常事情一般,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正如陈淑说的那样,房里不过死了几个低贱的丫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她自己并不觉得双手染上鲜血是多了不得的事,由此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老太太朝陈锦招手,“锦儿,过来。” 陈锦越过陈珂,朝台阶上走去。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苍老的脸上还有愤怒的余韵,一双清明的眼里满是歉意,“总让你见到这些肟糟的事。” 陈锦反握住她的手,“祖母莫要觉得心里难安,人活一世,总不见得全是美好的事物。”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她,这个懂事得教人惊叹的孙女,然后拍一拍她的手,“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丑事,从前念着情分想着能改过就罢了,今日却是再不能纵容了。”说罢放开陈锦的手,面朝陈珂,道:“珂儿,这事你先去查,别冤枉了好人,也绝不能放过恶人。” 最后那“恶人”二字老太太咬字十分坚硬,仿佛是刻意说给陈淑和莫氏听的。 此次上山陈知川没来,陈珂是场中唯一的男丁,自是要问过他的意见。 陈珂躬身道:“是,祖母。” 陈珂问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你叫什么?” 小丫头心里胆怯,但心知走到这一步已是不能回头,端了端神色,回答道:“奴婢名叫小竹。” “你与兰儿是什么关系?” 听到兰儿的名字,小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但她不能哭,她不能让兰儿死得不明不白的,她要给她报仇! “她与我自小一起长大。” 陈淑轻哼一声,斜眼瞧着那丫头,她脸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此刻仍贴着白布,配上这鄙夷嚣张的眼神,看着倒是十分狰狞,“兰儿早早便下了山,你偏生说是我害了她,只因她与你一同长大,你便要这样来冤枉自己的主子吗?谁给你的胆子?!” 她疾言厉色,脸上不见丝毫杀人被撞破的慌乱,反而像是早已知道此事,一早便做好了准备一般,那样笃信自己今日肯定没事。 陈锦皱了皱眉头,唤来音夏,轻声问了几句。 抬头见陈茵站在陈夫人身侧,她最近常穿紫色,自是比从前做姑娘时更有韵味些,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两颗小巧的珍珠,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玲珑剔透。 察觉到陈锦的目光,陈茵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陈府大小姐的端庄优雅表露无疑。 重新看向院中,那丫头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脸蛋,我见犹怜,“我与兰儿住在同一个房间,她若下山定是会回来收拾东西的,可那东西一样也没少。她平日里本也极为懂事,若真的要下山,定是要知会我的,但是……但是她只是陪着三姑娘出去了一趟,便不知去向了。” “那你这意思确是我害了她?”陈淑冷冷一笑,“兰儿的尸首呢?可有找来?” 小竹一愣,泪珠子还挂在脸上,看了看陈淑,又看向台阶上的众人,嚅嚅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呵,”陈淑轻笑,说不出的嘲意,“所以,没有任何证据你便说是我害了她,只因从前我房中死过几个丫头,你便一口咬定是我吗?” 陈锦皱了皱眉,重新看向陈茵,她仍是方才的模样,规规矩矩的站着,像一株迷你的曼陀罗花。 陈淑的话不无道理,不能以偏概全。即使她从前有过那样的过往,若没有事实做为佐证,亦不能指控她害了兰儿,除非,找到兰儿的尸首。 陈淑今日的表现很好,冷静、沉着,还能替自己争辩,不似她从前那般只知蛮来,看来是长进了。莫氏瞧着这情形被陈淑几句话颠了过来,心下稍安,也渐渐冷静下来。 小竹今日会来,本也只是凭着对兰儿的了解以及陈淑平日里对她的作为以依据的,现下冷静了,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确实,她没有证据。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直觉。 兰儿定是被陈淑害死的! 小竹抬起头,看着上首的老太太,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面前的地面上立时多出几个血印子,兴许是这血刺激了她的胆量,她重新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坚定,“小竹与兰儿自小一起长大,家里穷得都吃不上一顿饱饭,待我们长大一些了,阿爹阿娘便把我们一起卖入了陈府,所以我与她的情分比亲姐妹还要厚些。 那日本是我随三姑娘出门的,结果兰儿替我去了,去时是三姑娘与兰儿两个人,回来时却只有三姑娘一人,我后来出去找过,有一条路上有血迹,血迹一直到一口井边才消失,那井里有水,我偷偷下去看过,水是红的。” 小竹说得有些快,但逻辑还算清晰,陈锦见陈淑的脸色越往下听越白,想来兰儿最初便是被推进井里的,只是尸首却不见了,恐怕陈淑当时做下此事时还有别的人在场,要么是她的同谋,要么是另外不相干的人。 会是谁呢? 谁都有可能。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蜻蜓 陈珂紧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小竹话里的真实性。然后他看了眼东远,东远会意,转身出了院子。 所有人都知道,东远这是去找证据去了。 莫氏方才刚平定的心又整个吊了起来,随即又安慰自己,即使找到那口井又怎样,井里的水确是红的又怎样,那也不能证明人便是陈淑害死的! 对!就是这样! 不多久,东远回来了,对陈珂点了点头。 陈珂看向陈淑,“我已让人下山回陈府找兰儿,若她没有回府,那便没有下山,你觉得这个推论如何?” 陈淑嘴唇抖了抖,“若她自己找不着回府的路,莫非也怪我吗?” “若兰儿真是死在寺里,你以为宝华寺的人会轻易处置了凶手?” 陈淑抖得更加厉害,似乎这才想起来这是别人的地盘,不是她的陈家东府,但她仍是不肯妥协,瞪着陈珂的双眼里尽是疯狂,“人不是我杀的!” 陈珂亦懒得再跟她废话,冷笑道:“是不是你杀的容后再说,先说说母亲身边那个叫蜻蜓的丫头吧,好端端的怎么脸就毁了?” 他话音刚落,院门重新被推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看到这少女,院子里的人皆是一愣,老太太眸中精光乍现,陈夫人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显是被这少女吓着了。 那少女走到小竹身边跪下,俯身见礼,“蜻蜓拜见老夫人,拜见几位夫人姨娘、几位姑娘。” 陈茵道:“蜻蜓,你抬起头来。” 她也不笨,一听陈珂要算茹心这笔帐,便知道这定又是陈淑干的好事。她还未出嫁前尚能压陈淑一头,如今落魄回府反倒要看陈淑的脸色,陈淑更是逮到机会便要奚落挖苦她,但陈锦警告过她不要去挑陈淑的错处,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现成的机会,她自然乐意推一把。 蜻蜓依言抬起头来,只见她原本好好的一张脸仿佛被利器一刀刀割过,脸上刀痕纵横交错,远远往去,脸上呈现出许多不规则的方框,割的人似乎极有兴致,每一个方框竟是差不多大小。 老太太看着那丫头的惨状,目光越来越冷。陈夫人方才被吓了一跳,此刻似乎还心有余悸,陈锦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阿娘别怕。” 陈夫人拍拍她的手背,“阿娘没事。” “阿娘,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陈夫人疑惑的看着她,只见她神情自然没有任何异样,陈夫人点点头,携着陈锦往后站了站,与其他人隔出一段距离。 “囡囡要说什么?”陈夫人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紧张,她知道陈锦不是胡闹的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有事要说,那便是与此事有关系的。 陈锦俯身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陈夫人先是没有反应过来,接着脸色煞白,震惊的看着她,身子晃了晃险些要昏过去,被陈锦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陈夫人惊慌的看了眼前面,发现老太太等人没有发现这里的异状,她用力抓着陈锦的手,对她摇了摇头,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陈锦没有回应,只静静的看着她。 陈夫人愣愣的站了片刻,然后看了眼站在老太太身侧的陈茵,不知想起了什么,藏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滚了下来。 陈锦俯身过来,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阿娘莫哭,当心被人发现异样。” 陈夫人忙擦净眼泪,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姐回来看我那次。” 陈夫人又是一惊,“你为何一直没告诉我?” 陈镜看着她,笑了一下,“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现在,怕是瞒不住了。”说罢看了陈淑一眼,回头时,见陈夫人也正看着陈淑,陈夫人不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夫人嘴唇翕动两下,终于没有说话。 此时,那叫蜻蜓的丫头正说到紫月去陈锦处求药膏,蜻蜓比小竹年长一些,话说得也更清楚,“三姑娘因说那药膏是二姑娘房里出来的,怕有毒,便要拿奴婢去试药。奴婢起先不肯,后来三姑娘说这样不行,命人将奴婢绑了,堵住嘴巴,拿刀在奴婢脸上划……”那种感觉即使已经过了许久,再想起仍是惊心动魄,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在自己身上做手脚却无能为力要来得更加绝望。 蜻蜓的声音落下许久,院子里都没有声音。 陈淑早已卸下了方才的张牙舞爪,乖顺的俯跪在地上。 “奴婢脸受了伤之后,夫人命紫月给奴婢上药,因奴婢实在伤得太重,夫人怕奴婢死在自己房里,便让人将我扔到了佛寺后面的野地里,所幸奴婢命大,为人所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蜻蜓说着,眼泪无声的顺着她脸上蜿蜒曲折的伤痕滑下来,她的眼睛却睁得极大,似在冷眼瞧着这世间的一切荒唐与不公,接着她重新俯趴在地上,额头触地,掷地有声,“奴婢天生命贱,奴婢认命,但奴婢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奴婢的阿爹阿娘也是会伤心的,恳请老太太替奴婢作主。” 老太太按了按眉心,让红珠去把两个丫头扶起来。 接着,她开口问道:“莫氏,蜻蜓说的可是真的?” 莫氏闻言赶紧跪下,连声喊冤,“回母亲的话,蜻蜓确是媳妇儿房中的,但她的脸媳妇儿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丫头上山后便偷懒怠工,成日里不着院儿,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媳妇儿已经有几日没见着她了。” 蜻蜓仍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莫氏,好似在看她何时才会编不下去,停止说谎话。 陈珂也看着自己的母亲,看她丑态百出,看她谎话连篇,那股心痛的劲头过去了,便只剩下麻木和失望。他安静的看着廊下那个跪地痛哭的女人,她的眼泪跟她的话一样,都是假的。 他才发现,她一直没有明白自己该做的是什么,她已在她认为对的那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黑。 老太太听了莫氏的话后,脸上神情不变,眼神却已至冰点。 她看了一眼庭院中跪着的陈淑,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自己疼爱的孙女仍是那副不知悔改的表情,老太太沉重的闭了闭眼睛,“收拾一下,马上下山回府。”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不露声色的人 下山回府,便是要关门清理的意思了。 莫氏听出老太太那话里的绝决,吓得半边身子都瘫了,只一味的流眼泪。 庭院中跪着的陈淑突然动了下身子,她今日除了说那几句话时嚣张些,其他时候都没有插言,这时候一动,所有人都看着她。 只见她先是扭了扭手腕,接着从地上站起来,双手在膝盖上揉弄两下,把裙上沾的灰尘扑掉,然后才抬起头来,看向首座的老太太,笑道:“祖母,孙女今日虽是被冤的,但您既说要查,那孙女自是会配合到底的,只是,是不是咱们府里只要手上沾了人命的都得受罚?” 老太太道:“那是自然。” 陈茵身子一抖。 陈淑抬手指住陈茵,厉声道:“那大姐杀了自己的夫婿,要如何算?” 陈茵差点软倒在地,被身后的陈锦一手撑住。 老太太看向陈茵,莫氏看向陈茵,所有人都看着陈茵。陈茵双腿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眼底寒光凛冽,却是没有说话。她在等陈茵说话,等她解释陈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陈锦一手撑在陈茵身后,轻声道:“大姐,此事已是瞒不住,这时候该哭。” 陈茵会意过来,“咚”一声跪下,想到前事,眼泪漱漱的往下掉,还未治罪,便已是一副梨花带泪,我见犹怜的姿态了。 陈茵这一跪便是承认陈淑的话了。 一门里出了两个这样的不肖女,老太太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想她飙爽一世,临到头来竟还要面对这些肟糟之事,顿觉无趣至极。 莫氏偷瞟老太太的神色,本想落井下石几句,想起陈淑,一时也没有说话。 陈夫人捏了拳头,暗暗吸一口气,扬声道:“来人!将这不肖女乱棍打死!” 女儿是她生的,从前在府里做小姐时便是连杀只鸡都不敢,更遑论杀人。陈夫人坚信陈淑这样做一定有其缘由,只是大势当前,根本就不允许她去细细盘问,细细终究那些前因后果。陈锦说得对,这个时候该哭,该卖惨,老太太若是心软了,陈茵便没事了。 她想起陈锦说这话时的神色,冰冷得如同北越苦寒之地的岩石,经年累月,仍由风吹雨打后塑成的刀枪不入。 陈珂站着没动,他看着老太太,又看看陈锦,他没有在她们脸上看到任何别的神情,只是一片冰冷。陈珂心中一动,老太太是见惯了岁月的人,又有陈淑在前,这时候淡定是应该的,只是陈锦……陈珂笑笑,她也惯常是那种不露声色的人啊。 护院自门外进来了好几个,手里均提着手掌厚的长棍,一棍子下去,若是力气重的,骨头会当场断掉。陈夫人站在老太太身侧,端庄贤淑,居高临下的看着陈淑,声音凉得如半夜三更的井水,“陈茵,你既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便不再是我陈家的女儿,今日纵是你命大活了下来,也再不能入我陈府的门。” 陈茵只一味低着头哭泣,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老太太低头看她一眼,“想起你未出嫁时,是那样一个水灵善良的女孩儿,怎的也这样歹毒?” 陈茵哭着摇头,声音哽咽:“孙女自知有错,今日被打死也是死有余辜,只是白白糟蹋了祖母的一番疼爱,只求祖母莫要为陈茵的事伤神伤心,陈茵也能走得痛快些。” 老太太叹了口气,恹恹的捏了捏眉心。 陈夫人看了老太太一眼,一咬牙,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不肖女拉走!” “阿娘……”陈茵仰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女儿不孝,做出这等有失门楣之事,女儿自知罪孽深重,只望阿娘以后都好好的,莫要挂念。” 陈夫人心里淌着血,脸上还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生生的别开眼,不再看陈茵。 陈茵万念俱灰。 今日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但是她不甘心啊。 她才二十岁,还有大好年华,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为青年在前头等着她,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但是她没有办法,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的所有亲人都要她死,纵使不甘,她也只能乖乖赴死。 一错眼,她看见了庭院中的陈淑。 陈淑正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陈淑一脸嘲讽,仿佛在说:你跟我是一样的。手上沾了别人的血,一辈子洗也洗不掉。 陈茵冷冷的回视着她,这个从小在自己光环下长大的丫头。她是嫡长女,陈淑每每见了她都得乖乖的,只是没想到,那个草包一样的陈淑竟也有这样心思慎密的时候。她自认为此事没有其他人知晓…… 陈茵想到了一种可能,忙回过头去。 陈锦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盈盈而立时,已能看出大家闺秀的端庄得体,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起来极有说服力——不是她。 是了,若当真是陈锦,她又何必等到今日。 陈茵给老太太和陈夫人磕了三个头,慢慢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紫衣,像一朵盛开的曼陀罗花,小巧的耳垂上坠着珍珠耳环,很是精致漂亮。她脸上带着笑,是一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 陈锦看着她一步步自廊下走来,她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没有阻止。 有时候,只有见了血才会让人真正心疼。 没有任何防备,陈茵一头撞在了廊柱上,砰的一声人便昏了过去。 众人惊呼一声。 “来人!快来人!”丫头们吓得嗓子都变了,一旁等待行刑的护院们蜂拥而上,将昏迷过去的陈茵接住。 陈夫人也险些昏过去,被身边的丫头扶住,见老太太没有发话,也不敢贸然开口。她既已做了这样的决定,便不会轻易心软。 说到底,不过都是命罢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杀人 生长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自小学的是谦逊贤良,不争不抢。得之吾命,失之吾幸,不嫉妒,不加害于人。 从前得知陈淑房里死了丫头时,一方面为那些殒命的丫头们感到惋惜,一方面又觉着陈淑实在太坏。如今轮到了自己身上,陈夫人只觉一颗心都是凉的。 今日若是别的什么事,她尚且能替女儿求情,但是人命关天,纵然老太太要将陈茵家法处置了,她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人立于世,总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陈夫人不知该如何去想,才能摒除心中芥蒂。 陈茵撞了个头破血流,她倒是晕过去了,可把院子里的丫头嬷嬷们吓个半死。虽说现在是在算帐,但这好歹也是陈府的嫡小姐啊,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下人也是跑不掉的。 绿笼那丫头倒是个护主的,抱着陈茵软软的身子,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老夫人,姑娘昏过去了!”乞求老太太能准人去找大夫来,这寺里虽说没有大夫,但总有那通医理的和尚,“姑娘流了好多血!”会死人的。 老太太眼见一群人围着陈茵,院子里像同时放出了几百只麻雀似的,闹喧个不停。她眉头往上一挑,看向陈珂。 陈珂会意,让东远去请寺里主医的师傅。 绿笼见东远出了院门,提起来的那口气终于松快了些。陈茵那一撞想来也是拼了劲,此刻额头上一个大大的窟窿显出来,血流得多,加之她双眼紧闭,脸煞白煞白的,平日里娇艳若花的唇也是血色尽褪,看上去还当她死了。 陈夫人双手紧紧拧着帕子,见了陈茵脸上的血,心里微痛,但老太太没有说话,她亦不多言。 她入府第二年方得了陈茵,自是疼爱有加。 加之阖府就这么一个嫡长女,老太太亦是疼爱得很,她记得陈茵小时候性子极软,说话声儿糯糯的,很是讨人喜欢。后来,长大些了,性子倒强了些,但在阿娘心里,她仍是那个蹒跚行路爱哭的陈茵啊。 怎么嫁了一回人,手上竟沾染上了人命,那人还是她的夫婿。 陈夫人冷静下来后,越想越是心惊。 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陈茵会杀人。 为什么? 如何做到的? 电光火石间,陈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竟是抓它不住。 半晌,老太太发了话,“先把人抬到屋里。” 丫头嬷嬷们七手八脚的抬起陈茵,进了偏屋。老太太仍坐在原处,陈夫人、莫氏等人也陪着,院里一时又安静下来。老太太看向庭院里站着的陈淑,她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想那脸上该是带着笑的,快意的、嘲弄的笑。 ——你当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不过是跟我一样的人罢了,咱们手里都沾了别人的血,原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你大姐如今已经认罪,你可满意了?”老太太看着她,问道。 陈淑抬头,然后重新跪下,以头触地,语气很是诚恳,“祖母冤枉我了,我与大姐自小在一处长大的,情分自然是深厚的。在得知此事时,淑儿心里是万般震惊,一向温婉贤淑的大姐怎会做出这等事?但是淑儿不能看着大姐一错再错,故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老太太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大姐还得感激你。” 陈淑未抬起身,径直道:“祖母说过,咱们陈府一门清白,这样的人自是不能存在的。” “哦?那你可愿随你大姐一同被逐出府去?” 像是一时没有明白老太太话里的意思,陈淑沉默片刻,接着抬起头来,疑惑道:“为何淑儿要同大姐一起?” “凡手上有人命的,陈府皆是不留。”老太太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容沉郁,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无论是陈茵还是你,看来都是没有办法留下来的。” 闻言,莫氏率先跪倒在地,殷殷哭泣,替陈淑求情云云。 老太太只当没听见,仍看着陈淑,“如何?” 陈淑回望着自己的祖母,她自小得宠,在陈锦未入狱前从未见过老太太疾颜厉色的模样,近几个月倒是常见,只是都没有此刻这般令人生畏。 蓦然想起从前某次,吴嬷嬷说祖母年迈前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是人老了,性情难免温和些,她们都忘了,她曾经是如何的雷厉风行。 陈淑这时候终于知道怕了,身体微微发抖,却是不肯求饶。 她斜眼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此刻毫无优雅气度可言的女人,心中厌恶更甚。她是要嫁给二太子的人,她怎能有这样的母亲,她怎能死在这里? 绝对不能!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你高兴就好 东远很快将寺里精通医理的师傅请来了。 和尚年纪不大,看着很是稳妥可靠的样子,站在院子里,遥遥向老太太行礼,陈府众人亦躬身回礼。 进去时,只有绿笼陪着,老太太未动,陈夫人自然是不能去的。 陈锦站在最后面,见那和尚跟在绿笼后面进了屋,几个嬷嬷也跟着进去了。 折腾了这么一阵子,老太太已是乏得很了,只是先有陈淑再有陈茵,实在是松不得,便只能依旧那么撑着。 陈锦让音夏唤来碧玉,吩咐她去厨房端盅汤来给老太太用。 此次上山虽说没有带厨子,但近日山上贵客多,寺里的大厨房时常都有人在,这时候去端碗汤来该是不难的。 碧玉答应着去了。 这里和尚也出来了,站在院子里回话,说大娘子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得多看起来有些吓人,已经处理过了,若是不想留疤,还得下山医治。 老太太听罢,只是点了点头,着人将师傅送出去。出家人自是不肯收诊金的,说着阿弥佗佛,退出了院子。 元徵正在用午膳。 午膳是寺里大厨房做了送来的,他拿着皇上的亲笔御书,又有太子之尊,自然不敢怠慢,可着好东西送。 元徵坐在桌边,提筷正准备夹菜,见那盘子里的几道菜,竟还没有在陈锦那小院儿里摆上桌的好,顿时食欲去了大半。 他最近迷上了清粥小菜。 九月静静立在身后,见主子望着满桌子菜沉思,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元徵道:“事情可办妥了?” 九月答道:“办妥了。” 元徵放下筷子,笑道:“这下又有热闹看了。” 后院儿里偏僻那处住着慕云阴,慕云阴身边的女子已查实了身份,名叫舒展,来自徽州一个叫桑芜的村落,村小人少,舒家在十几年前一场瘟疫中几乎满门灭绝,只有这个女儿侥幸逃了出来,也不知在哪里学了一身武艺,后来跟了慕云阴。 慕云阴是将门之后,为人正直,不知为何近段时间性情大变,早早离开盐田上京,上京后也不住慕府在京都的宅邸,只在这宝华寺里住着。 元徵听得皱起了眉,“袭击陈锦的人叫舒展?”九月说是,元徵又道:“这名字怎的这样耳熟?” 九月想了想,“属下未曾听过此人。” 元徵道:“是吗?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吃罢午饭,长生殿的和尚来了,说为宫中其他贵人做的长命灯已毕,请元徵去看看。元徵本不想去,左右无事就没有推辞。 宝华寺后院极大,道路也是错综复杂,仔细看竟是按五行八卦分布的,所以旁人进来十有八九会迷了路。和尚在前面带路,往长生殿的那条路选的也是极近的,行了一段,前头几间院落现出了影子,元徵问:“那处是哪家人住的?” 和尚忙停下来,低头答道:“回殿下,是陈府老夫人柳氏的居处。” 元徵点点头,“院里可是有事?为何如此喧闹?” 和尚方才也听见了,只是人家关着院门,即使是在寺中他们亦不能过多干涉,总归是别人家的事。此刻听元徵提起,和尚依言答道:“贫道不知,大概是贵府有什么喜事吧。” 元徵挑高了眉,瞧了眼九月。 九月点头应下,落后几步,绕了点路来到院墙下,悄然跃上,将院里的情形大概看了,也不停留,很快回到了元徵身后。 元徵听九月将那院子里的事说了,眉宇轻皱,“陈二姑娘呢?” “二姑娘陪着老太太。” 元徵点点头,“那陈淑是犯了什么事?还有一个躺屋里的陈茵?”他最近倒是把陈府里的主要人物给记住了,方便以后认人。 九月道:“陈淑身边的一个丫头失了踪,有人说是陈淑杀的。至于陈茵,估计与她夫婿霍钟之死有关。” 元徵听罢,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这陈家四个女儿,两个女儿手上有人命,最小的那个叫……叫陈嘉是吧,那个陈嘉也不是善茬儿。” 九月默默的听着,默默道,主子你高兴就好。 “现在是闹什么?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吗?“ 九月道:“陈淑在院子里跪着,不愿承认。陈茵则是撞了柱子,现今在屋里躺着。” “呵,”元徵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似是觉得有趣,“后宅里的女人们总是花样百出,比男人可复杂多了。” 九月很是认同,若说了肯定会被削,所以只能沉默。 “去查一查,那陈淑到底有没有害自己的丫头,尸首在哪里,找到了便给人送过去。”元徵往前走,凉凉的开了口,九月应了一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真病 这里和尚仍带着元徵往长生殿去。 皇后娘娘的长寿灯燃得十分红旺,边上依次排开的是宫中其他娘娘的长寿灯,乍眼看去很是壮观。元徵嘴角微挑,笑得似是而非,从那排长寿灯前走过去,然后对身后紧跟着的和尚道:“师傅再开一个长寿灯。” “不知殿下想为谁开?” 元徵仰起头,看着面前宝相庄严的菩萨,微微一笑:“一个姑娘。” 和尚了然,“敢问姑娘姓氏,生辰。” “单名一个锦字,今年十六岁。” “是,贫道马上去办。” …… 过了晌午,陈茵终于醒了过来。 诚如寺里的和尚所言,她的确伤得不重,只是血流得多,看着凶险。 老太太没着人去看,陈夫人也没有,如今的陈茵跟陈淑一样,成了人人厌弃的姑娘,只是陈淑到底还比她好一些,起码莫氏是面上心上都护着的。 陈茵睁开眼睛,仿佛已经死过一回了,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 边上伺候的绿笼见了她这样子,吓得不轻,一迭声的叫:“姑娘,姑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陈茵毫无反应。 绿笼忍住泪,轻推了下她的手臂,陈茵终于转过头来,楞楞的看着自己的丫头,嗓子沙哑,“绿笼……”只唤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在喉咙里,仿佛有万千委屈诉不出。 绿笼见她流泪,忍了半天的泪水终是出了闸,主仆俩执手相看泪目,只差没抱头痛哭了。 陈锦进来时,就瞧见了这样一副光景。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痛哭的二人,绿笼忙过来给陈锦见礼。 陈锦走到床边,音夏搬来小凳放在身后,陈锦坐下,细细打量了一下陈茵额头上那个被白布裹起来的地方,清清淡淡的开口:“可好些了?” 陈茵乍眼见着一个亲人,泪流得更凶,妆都花了,“妹妹。” “母亲虽没前来,心里仍是担心得很,所以我替母亲来看看你。”陈锦道,“大姐以后想要如何?” 陈茵看着面前的少女,想起初见时,陈锦也问过她以后要如何,她当时怎么答的?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想不起几个月前自己的回答了。 半晌,陈茵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她的眼泪仿佛流不完,晕湿了身上的被褥,却还执著的看着陈锦,真心的恳求她指一条路给自己。 陈锦说:“已成事实,无法改变。” 陈茵听了,愣了好一会儿,凄然一笑,低声道:“我早知是这样的结果,祖母她老人家眼里根本容不得沙子。” “但是陈淑活下来了。”陈锦道。 陈茵诧异,抬头看着她。 陈锦续道:“因找不到兰儿的尸首,陈淑咬死自己未曾杀人,祖母为了公正起见,暂将她关在房里不得外出。”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从陈淑今日种种应对来看,她必是做了准备的。 一旦有了准备,再想抓她把柄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则,当初她房里死的那些个丫头,按照祖母从前的脾性,她如何还能安稳的呆在陈府里。”人总是会老的,越老越渴望亲情,越希望阖家和睦祥宁,即使是老太太亦是如此。 陈茵眼神骤亮,紧抓着陈锦的手,“妹妹,那我该怎么办?” 她的力气奇大,陈锦抽了回手,竟是没挣开,只得任她抓着,说道:“一病不起。” “装病吗?”陈茵小心问。 陈锦摇摇头,声音淡淡的,“真病。” “这……这要如何做?”陈茵轻蹷眉头,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伤了额头,那师傅日日会来换药,恐是瞒不住的。” “那便用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陈锦看着她,“阿娘常说姐姐聪慧,这法子自然想得出来的,只看姐姐下不下得去手。” 陈茵遭她说得脸色一白。 一病不起的法子自然多得是,只是要让一个常人无端生病,自是要吃些苦头的。而陈茵,即使在霍家那段最难熬的日子也从未受过身体上的苦,如今被陈锦一眼看穿,当即万分窘迫。 “妹妹说得是,我一定照办。” 陈锦抬了抬手,“如何做是姐姐的选择,我只是不想让阿娘伤心罢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冷静,连语气亦无太多起伏,就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若是从前,陈茵必定心里嫉恨,只是现在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先前又把她害得那样惨,她还肯来看望,已是莫大的感激了。 陈锦走后,陈茵唤来绿笼,俯耳说了两句。 绿笼先是一惊,但见陈茵一脸坚定,咬一咬牙,转身出去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不好了 今日折腾了许久,午饭后老太太便去午歇了。 陈珂怕有什么事,一直守在院子里。陈夫人及莫氏因担心女儿,也没有离开,便在老太太这儿的偏屋里歇着。 陈锦从陈茵房里出来,见陈珂坐在前院的石桌旁。 “大哥。” 陈锦唤了声,陈珂抬头望来,挤出一抹有些惨淡的笑容。 陈锦看着他,想起初见时他的意气风发,心中不忍。 人说娶妻当娶贤,宜室宜家。 眼看着大好男儿竟要被这些个女人埋汰了,别说陈锦,纵使是祖母,心中亦有气吧。 陈锦在他身边坐下,陈珂给她倒茶,茶水已经凉了,陈珂笑笑,“水冷了。”抬手准备把东远招来,听陈锦道:“大哥别忙,我们说说话。” 陈珂颓然放下茶壶,神情很是萧瑟。 “我自小在祖父身边长大,学的是君子之道,学的是谦卑贤良,祖父仙逝后,我才回到阿爹阿娘身边,那时候年纪尚幼,却已能分清是非对错。从前只是看不惯阿娘的一些做法,只是念着她毕竟是长辈,我不好多加干涉,不成想,晃眼数年过去,这种习性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把陈淑也害了。” 陈珂低垂着眼睛,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 她从前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凡事爱以输赢论。但是世界黑白之外还有灰色地带,她早已明了,从前面对的那些人,听话的便留着,不听话的杀了便是,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好讲。 所以陈锦只是默默听着,说不出劝慰的话。 怎么劝? 不过说些不要难过总会过去的话,于她不痛不痒,于陈珂,却是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徒添悲伤。 陈珂看向她,难掩疲惫之色,“锦妹妹,为什么会这样?” 陈锦说:“世人皆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猜大抵如此。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祖宗基业到底在这里,人一旦开始富有起来,做起事时总就有些把握不住方寸了。大娘如此,陈淑亦如此。我想大娘是懂得这些道理的,只是陈淑心性已然这样,说再多都是徒劳。” 陈珂摇摇头,“你就不要再为她们说话了,她们做的这些事,让我觉得羞耻!”说到最后,语气突然激烈起来,羞耻二字更是仿若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陈锦听着,并不说话。 陈珂续道:“陈府自祖宗建府以来,何时出过这样的事,没想到今日在咱们东府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是人命啊,说没就没有,说消失就消失!她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到得最后,激丑已然成了咆哮,陈锦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生出一丝悲怆。 人立于世,不止要自己清白,还要亲人清白。 多难。 “祖母此次恐是要处置了陈淑的,大哥打算如何?” 陈珂睁着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说道:“但凭祖母作主。” 陈锦点点头,“那大娘那边怎么办?” 莫氏把陈淑当成了眼珠子,如今有人动她的眼珠子,她焉能不反抗,不挣扎?陈锦并不担心她会随陈淑而去,只担心莫氏会因此迁怒于老太太。 人心险恶,总是有备无患的好。 陈珂说:“阿娘糊涂,此次我绝不会再让步。”说罢想起一事来,“陈茵真杀了霍钟?”这一天下来给的刺激太多,陈珂感觉自己脑子都有点不够用了。 陈锦道:“是。” “为什么?”陈珂轻皱眉头,很是不解,“当年陈茵要嫁霍钟,人人都艳羡这是一对郎才女貌,如今仍在新婚,怎的会闹出人命?” 陈锦看着他,说得很是平淡,“莫说寻常夫妻间,即使是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之间,总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当这矛盾大到无法忽视时,总有人会先一步做出回应,至于这回应温和还是激烈,便要看每一个人的想法了。” 陈珂说:“我无论如何想不出,陈茵会杀人。” 陈锦勾了勾唇,这让她看上去终于有了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之气,“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人。” “二娘该伤心极了。” “阿娘心智还算坚强,也算理性,否则怕也要跟大娘一般,跳出来护女了。” 陈珂神色黯淡,说道:“阿娘那里我会去好好说的,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助纣为虐了。” 陈锦应了一声,转了话题:“二太子下山了吗?” “还没有。” “那此事最好瞒着他。” 陈珂点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陈锦没说话。 兄妹俩在石桌旁坐了半晌,一时音夏远远走来,急色匆匆的对二人道:“大爷,姑娘,不好了,大娘子上吊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一时糊涂 “什么?!”陈珂率先跳了起来。 陈锦因早知陈茵会有所动作,倒没有陈珂反应强烈,只是还得装作一副震惊模样,问音夏:“怎么回事?”一边同陈珂往后院去。 音夏道:“听绿笼说,大娘子想要洗脸便让她去打水,等她打了水回来,只见房梁上横着一条白绫,大娘子自己踩着凳子上去了。” 陈珂道:“陈茵可有事?” 音夏回道:“大娘子放下来时还有气,老太太已经着人去请寺里的师傅了。”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陈茵所在的偏屋。 还没走近,便见门前围了一簇人,七嘴八舌的,喧闹至极。 寺里主医的师傅也来了,众人忙让进去,接着又围成一团,齐齐望着屋里。 恰逢陈夫人扶着老太太从前厅出来,陈珂兄妹俩忙见了礼。陈锦走过去搀着老太太的手,轻声道:“大姐没有大的妨碍,祖母莫要担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家门不幸。” 陈锦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向来嘴笨,自己也一直都知道,这时候倒不如听着便好。 “你大姐人是伶俐,只是她用错了地方。”老太太望着屋门那一堆人,轻声说:“今日若我铁了心要处置她,她便是凉了成了孤魂野鬼,也一样入不了陈家的门。” 陈锦道:“大姐只是一时糊涂。” 老太太轻哼一声,“糊涂?她把杀霍钟的罪名推到你头上,害你入狱受了刑,你还说她糊涂,锦儿,人确是需要善良,但那也要看时候,在不恰当的时候善良,只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祖母说得是,”陈锦低下头,声音不疾不徐,“只是锦儿觉得,人性本善,有时候需要给他们一个重新悔过的机会。” 老太太听罢,重重的拍了拍陈锦的手,“你呀……你明知你大姐这样却还要这样帮她,她可感激你?” “锦儿不需要她的感激,锦儿只是不想让祖母和阿娘伤心。”陈锦握住老太太的手,轻声说,“今日祖母若是处置了大姐和陈淑,自是公正严明,没人说一个不字。只是,为此祖母往后怕要夜夜不能寐;阿娘虽知大姐是罪有应得,但思女心切,只怕也会一蹶不振,从此以后,咱们这个家怕也要散了。” 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锦儿说得极是。想当初,陈淑房里的事一出我便该处置了她,今日倒也就没那么多事了,不过因为一时心软罢了。人老了,不比从前了。” …… 这院子一天下来折腾出不少事,寺里主医的师傅都跑了好几趟,出家人不作妄语,再辛苦亦当作修行。所以面上看着倒十分平和,看过陈茵后给老太太回话:“姑娘无大碍,只是怕有心结,家人要多多开导才是。” 老太太见礼,回道:“麻烦师傅了。” “阿弥佗佛。” 和尚答应着去了,这里老太太也不进陈茵那屋,只对陈夫人道:“你去看看她吧。” 陈夫人只差没给老太太跪下,陈锦一把扶住她,“阿娘,我陪你进去。” 陈夫人看她一眼,把眼眶里的泪水又强忍了回去。 屋前的丫头嬷嬷们自动散了,陈锦扶着陈夫人进屋,见陈茵躺在床上已经睁开了眼睛,头上染血的纱布已经拆了,放在一旁的水盆里,把半盆水染得血红,陈夫人见了,眼一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陈茵见了,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阿娘。” 陈夫人过去握住她伸来的手,心里虽然疼,开口的声音却严厉:“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女儿罪孽深重。”陈茵垂下眼,仍泪水打湿脸颊,六个字说得低沉婉转,悔之不及。 陈夫人见她颈上那条血痕,错开眼道:“那霍钟到底做下了什么事,让得你下得去这样的手?” 陈茵咬着下唇,似是难以启齿。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照直说吧。”陈夫人急道。 陈茵咬咬牙,把心一横,终于说了实话,“刚嫁过去时,他确实对我很好,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后来,渐渐就变了,他常去妓馆,夜不归宿。喝了酒回来常摔东西,我害怕,便去告诉公公婆婆,可是……可是他们非但不制止他,反而说我不守妇道竟然管起夫婿来了。他得知这事后,便时常对我拳脚相向。有一次,他在外头又喝了酒,回来时竟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强行要了绿笼!” 绿笼跪下,早已是泣不成声。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寻求帮助 陈夫人心头俱震,实在难以想像那霍钟竟是这样的一个人。陈锦站在她身后,静静听着,她猜测过陈茵对霍钟下手的原因,果真八九不离十。 “绿笼因那次有了身子,”陈茵续道:“可这是那个禽兽的,绝对不能要,绿笼自己也不想要,我们便悄悄的打掉了这个孩子。我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不愿再跟这个人生活下去,可是贸然提出和离他一定不肯,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后来的事陈夫人都知道了,听完陈茵的话,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接着放开陈茵的手,“你自己杀的人,却让你妹妹去替你顶罪?” 陈茵泪眼婆娑的摇摇头,“女儿当时也吓住了,等回过神来时,妹妹已经被人带走了!” 陈夫人冷静的拆穿她,“我记得当时是绿笼先去报的官。” 陈茵哑口无言。 她看向陈锦,见她仍是方才进屋时的神情,不悲不喜,仿佛她们如今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妹妹,是姐姐对不住你。” 陈锦说:“已经过去了。” 陈夫人叹口气,站起身来,对陈茵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跟你妹妹先出去,还得去陪着老太太。” 陈茵自知理亏,想下床送一送阿娘,被陈夫人制止,“你如今有伤在身,就不要起来了。”说罢携着陈锦出了屋子,径直往正屋去。 老太太午歇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榻上喝茶,莫氏和万姨娘坐在下首,各自的丫头也都规规矩矩的站着,屋子里却极静,落根针都能听得到。 陈锦随陈夫人进了屋,先给老太太行了礼,老太太问:“陈茵如何了?” 陈夫人屈膝,回道:“此等不肖女,不值得母亲费心。” 老太太看着她,“我知道你惯是个懂事的,陈茵这事想来也是有原因的,你且说说那霍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陈茵才犯得着做下这等错事。” 陈夫人跪下来,垂头低声道,“此等丑事,请母亲允许媳妇单独向您呈报。”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再开口时,声音极淡,“罢了,不听也罢。”又唤陈锦,“锦儿,来,坐到我身边来。” …… 这几个月陈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不断,当得起一句流年不利。 陈锦见老太太神色憔悴,心下不忍。老太太似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咱们陈府到最后只要有那么一两个能当大任的,我走之后也能安心去见他了。” 陈锦心中一跳,忙握住她的手,“祖母身子健朗,不要说这样的话。再则,您还要看着大哥娶妻生子,共享天伦。” 老太太被哄得笑声不止,“你这张嘴儿,说出的话总让人听了高兴。” 陈锦微微笑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老太太便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房里的其他人也都识趣的退了出去,莫氏本不想走,万姨娘朝她使了个眼色,这才起身磨磨蹭蹭的走了。 陈淑还被关在房里,也不知道中午有没有人给她送饭过去。都是杀了人,为什么陈茵便能在屋里躺着,她的囡囡却要被关在屋里不见天日?!莫氏不甘心。 万姨娘见四下没人,轻声劝道:“姐姐莫慌。” 莫氏瞥她一眼,没好声气道:“事情没临到你头上,你自然是不慌的。” “姐姐说的是哪里话,”万姨娘陪着笑,“上次的事三娘子虽是被关进了祠堂,最后不也没事吗?越是这样的时候,姐姐越是不能慌乱,若你慌了,那三娘子要怎么办?莫非要一辈子关在屋里吗?” 莫氏哼了一声,“那你说要怎么办?” 万姨娘自进了东府,一直过得小心翼翼,也多亏了她这份小心,莫氏才会默许她生下陈嘉。你说不上她这性子是好还是不好,终究都是为了活下去的。陈大老爷还在世的时候,每月也会定时去她房里过夜,由此亦能看出这个女人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样愚昧。 “近日寺里来了许多贵人,”万姨娘道,“我听闻那户部尚书的唐夫人一心要把女儿嫁进宫里,正巧,咱们可以寻她帮帮忙。” 莫氏蹷着眉,听了半天没听懂,“她与咱们非亲非故,如何肯帮?” 万姨娘笑道,“如何不肯帮?咱们府里可是有一个凤凰命格的女儿呀,这命格冲撞了唐夫人的千金,恐怕她听了心里会不好受吧。” “凤凰命格?”莫氏想了想,才想起陈锦幼时江湖术士为她批的命,“那都是信口胡说,谁会相信?” “怎么不信?只怕人家当真还来不及。” 莫氏虽然恨陈锦,但还没有到要她性命的地步,此刻听万姨娘说得煞有介事,心中自然犹豫了。她自小读的是三从四德,那些个大道理她不是很懂,就比如陈淑房里丫头的事,尊卑有序,死几个丫头又有什么相干?丫头命贱没了就没了,小姐则不同了,况且还是嫡出的小姐。 所以她一直不是很明白老太太与陈珂的坚持,房里丫头没了,再买新的进来便是,有何难?她唯一在乎的是,她的淑儿能快乐,能幸福,在这基础上再懂事一些就行了。 她的要求真的不高。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长脸 万姨娘见莫氏面有犹豫,接着道:“姐姐莫忘了,自二娘子从狱里回来,这家里就没安生过,照我看,那江湖术士没说错,这就是个自身荣华却累及家族的祸根。” 莫氏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陈锦在府里一向安生,怎的你对她有这样大的成见?” 万姨娘心中一惊,面上还笑着:“我前日去给三娘子算了一卦,卦相上说她近日小人缠身,若再不及时制止怕有性命之危,如今出了这事说明那支卦很准,这小人……姐姐觉得会是谁?” 莫氏一听陈淑有性命之危,哪里还想得了许多,忙问:“那唐夫人好歹是官宦人家,咱们这普通百姓如何能见到?” “这个我来安排,姐姐到时候只管去见她便是。” 莫氏语气一冷,道:“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等本事,连这样的人也能搭上线。” 万姨娘忙跪下,她身后的嬷嬷也跟着跪下,“妹妹这样做不过是想咱们东府日子好过一些,想这些时日咱们被西府的人压得都抬不起头来,三姑娘从前多得宠,如今竟被老太太厌弃至此,若不是那陈锦的缘故,何至于此?” 万姨娘说得也有道理。 想东府从前有多风光,即使老爷仙逝后,东府仍是十分得老太太喜欢的,莫氏有时候真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淑儿失宠后,东府便再也没入过老太太的眼。 莫非,陈锦真是淑儿的克星? 闻言,莫氏面色稍霁,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这事你去安排吧。” 万姨娘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她所谓的门路不过是唐夫人身边当差的一个小丫头,这小丫头与万姨娘带进府的柳嬷嬷有些渊源,前些日子两人认了亲,闲话时被万姨娘听到了,起初她也没在意。直到这次上山前,陈嘉跟她说要好好用这个小丫头。 万姨娘当时没明白,她还记得陈嘉那时看她的眼神,直把万姨娘看得浑身一个激灵。陈嘉说:“自三姐姐失了祖母宠爱后,咱们东府的日子是愈发难过了。我瞧着西府如今的风光就想咱们东府当初的时候,如今连西府的下人们都敢对咱们颐指气使了,往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万姨娘没想过那么多,她出身贫寒,从前的愿望是饿不死冷不死就成了,进了东府的门才发现自己从前的愿望有多渺小。但她卑微惯了,即使很多时候看不过莫氏及陈淑的做法,为了自身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陈嘉还说:“阿娘别总想着明哲保身,若真待到将来有一日,东府倒了,咱们这些池鱼又能好到哪里去。不如趁现在,抓住机会将西府打压打压,也好在太太面前长长脸。” 陈嘉说这话时脸上的鄙夷掩藏得很好,万姨娘一生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即使看见了也只作不见。 她觉得陈嘉说得对,她沉默得太久了,是该好好在太太面前拿出些本事来。 辞了莫氏,万姨娘火速回了院子,慎重其事的写了封信,让柳嬷嬷拿出去给那小丫头,又叮嘱路上千万别让人看见,一定要让那小丫头将信送到唐夫人手里。 这里柳嬷嬷去了,万姨娘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既害怕又兴奋,拿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眼神亮得像夜里的母狼。 柳嬷嬷很快就回来了。 还带来了好消息。 万姨娘心里大喜,“没想到唐夫人这好相于。” 柳嬷嬷是跟她一同进东府的,感情自然亲厚,虽说是忠言逆耳,这时候也不得不多说两句,“夫人别高兴得太早了,那唐夫人好歹是尚书夫人,平日里哪有那么好亲近的?咱们这样可着外人做这等事,若是哪天被老夫人和西府的人知晓,要如何是好?” 万姨娘看着她,脸上还带着笑,“嬷嬷虽不是我自小带在身边的,但到底跟了我小半辈子了,该是知道我的为人的。若这日子好过,我还折腾这些事来干什么?不过就是图个奔头罢了。” 柳嬷嬷看着她眼角处渐渐浮起来的细纹,在心里叹一口气,劝道:“夫人多虑了。” “嬷嬷你不懂,”万姨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望着窗外枝头刚冒出来的那一札新绿,“老爷去了多年,我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老死在这东府里了,但是嘉儿还小,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过下半辈子。” 柳嬷嬷教她说得一把心酸,忙道:“四姑娘懂事,将来定也是个有出息的,夫人你放宽心。” 万姨娘拿锦帕抹了抹眼角,“如此便好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希望 陈锦陪老太太吃了晚膳,本想回去的,见老太太灯下略显孤寂的背影,又留下来陪她说了会儿话。 老太太平日里也常说话,今晚却说得格外的多。 陈锦问她,“祖母可觉得乏了?” 老太太笑眯眯的,“也不知怎的,今日这样精神。” 陈锦见她脸色平常没有特别之处,看了眼屋里的滴漏,轻声道:“时候不早了,祖母即使没有睡意,也还得去休息了。” 老太太按住她的手,笑道:“不忙,我有样东西给你。”说罢唤来红珠对她说了两句,红珠答应着进了里屋,不一时又回来了,手里捧了个红匣子。 老太太接了匣子也不打开,只让给陈锦,朝她努努嘴,“打开看看。” 那匣子只有手掌大小,放在手上却极沉,陈锦心中划过一丝了然,慢慢打开了盖子。 匣子里只有一个被红布包起来的事物,陈锦抬头看向老太太,后者朝努嘴,示意她打开。陈锦依言把红布连同里面的事物拿出来,揭开红布,看见一方印章。 这印章上刻着十二生肖中的虎,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份量极重,成色亦不新了,有种经历过沧桑之感。陈锦把印章拿起翻转过来,好看清印章上的拓字。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老太太声音似乎一下子飘远了,淡淡说道,“他走之前把我叫到近前,慎重其事的交代,若后人不争气了,便选一个最争气的把这章传给他,让他继续撑起这陈氏的门楣。无论东府还是西府,到底都是陈府,只要有了这印章,便是这陈府唯一的当家人。你父亲……”说到这里,老太太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该如何措辞,然后她接着道:“太过偏执,难当此大任。” 陈锦觉得手里这印章仿佛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老太太见她微微蹷眉,说道:“可是怕了?” “祖母厚爱让锦儿汗颜,”陈锦老实回答,“虽说我辈中确没有几个能当大任的,但大哥刚直忠厚,为人和善,是治家之才,祖母该把这印章传给大哥。” 老太太望着她神情中的淡然,心中愈发喜欢她,伸手将她的手掌合起来,让她牢牢的握住了那枚印章,“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深知自己不会看错,你大哥人好心善,但这种人不适合当家。什么是家?那是遮在所有人头上的一片瓦,只有心地善良却不会计较得失是不够的。陈淑和陈嘉我是指望不上了,你大姐又做下了那等事,若有一天两府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祖母只望你以大局为重,无论如何,咱们陈家的这块匾不能没了。” 手上烫人的山芋变成了千斤锤,压得陈锦险些抬不起手臂。 从前元修总说她是他的希望。 是的,她是。 但那希望并不属于她,都是元修的。 现在,有人将希望交到了她手里,期盼着她去实现,为这个人,也为她自己。所以觉得重了,比肩负一国之帝位还要重千万倍,于是思虑得更加周详,轻易不敢回答。 老太太也不催,祖孙俩静静的坐着,红珠进来添了回茶。 外头夜更深了,陈锦慢慢自椅上站起来,双手捧着那方印章,朝着塌上缓缓跪下去。她穿一身天青色的衣裳,髻上插着一根骨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修饰,迎着烛火盈盈而拜,抬头时双眼里跳动着明黄色的火焰,容颜姣好,顾盼生辉。 老太太细细的打量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依稀看到了我年轻的时候儿。” 陈锦说:“我也想成为像祖母这样的人。” 老太太问:“哪种人?” “寒梅。” 听罢,老太太大笑出声,一面拉起陈锦,笑道:“我倒不情愿你做寒梅,只愿你做那精致美丽的梅花,即使是圈在花房里,也不至于饱受外头的风吹雨打。” “在我接下这东府的传家大印时,便注定要经历风雨。”陈锦说道,一双眼睛如幽深寂静的月,里头瞧不见欲望和野心,只有淡淡的平和。 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平和。 老太太看着她,心中甚是满意,说了句佛语:“万法唯心。” 陈锦微微低头:“锦儿记住了。” …… 陈锦回院子时时辰已不早了,音夏与瑞儿两个伺候她梳洗躺下。 音夏熄了屋里的灯,与瑞儿一同退出去。 陈锦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紧闭的窗户。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在窗纸上投下细弱的一片阴影,她的手里握着那方印章,拇指摩挲着印章上镌刻着的虎样,还觉烫手。 老太太真是大胆。 想到此处,陈锦笑了笑,想起前世进宫看望皇后的陈老夫人,站在重重宫门外朝寝殿遥遥望来,只望了那么一眼,便毅然转身。 何等绝决。 陈锦知道她当时心里只怕在滴血,但她太明白,与巍峨皇城,皇家倾天权势相比,一个小小的陈府甚至比蝼蚁还要卑微,还要无关紧要。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白发 第二日一早,陈锦还未起身,便听院子里闹哄哄的。 唤了两声音夏,也不见应答。 陈锦自床上坐起来,来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见院子里音夏和瑞儿正跟一个丫头说话,那丫头瞧着面生,也不知是哪个房里的。 陈锦开了房门,唤音夏来梳洗。 音夏端了热水进来,边伺候她边说:“院子里的丫头是老太太房里的,叫小冬目下正跟着红珠,这次上山也带了她,只是她平常不在房里伺候,所以姑娘没见过。” 陈锦点点头,“她来做什么?” 音夏一顿,说道:“是红珠让她来的。” 原来昨晚陈锦离开后,老太太还未休息,反而召了陈珂过去,祖孙俩关在屋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然后陈珂出来,直接让人将关在屋里的陈淑提了出来,连夜送下了山。陈茵虽伤还未好,亦是跟着陈淑一起,连夜送了下去。 这阵仗连红珠都未曾见过,只怕这两位姑娘是保不住了。 昨夜实在晚了,红珠怕遣人来扰了陈锦,便让小冬一大清早过来了。 陈锦听罢,脸上倒没显出什么,只道:“大爷也下山了吗?” “大爷还在山上。” “那昨晚是谁送陈茵和陈淑下山的?” “是东远。” 陈锦点点头,“快点,我要去见一见祖母。” 陈锦早饭也没吃,梳洗后便带着音夏瑞儿往老太太那边去,路上想起一事来,“陈茵和陈淑被送下山,阿娘那边可知道?大娘呢?” 同她们一起的小冬屈了屈膝,回道:“送大娘子下山前,老太太已遣人去支会过两位夫人了,两位夫人都没有说什么。” 陈茵这件事,陈夫人心里是清楚的,就算老太太要杀了陈茵她也不会开口求半句情。只是这莫氏,平静得有些反常了。 当下陈锦没再说话,匆匆往老太太那边去。 行到半路,遇见几个和尚,陈锦本不欲与他们碰着,但此时情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两路人各自见了礼,陈锦便准备走,却被其中一个和尚叫住。 那和尚看着三十岁上下,眉目生得清秀,玄衣加身,竟有几分长身立玉之感,“姑娘近来可还安好?” 陈锦心中一惊,朝他一福,如实道:“家中琐事繁杂。” “姑娘当平心静气,方能渡此关。” 陈锦看着和尚清秀的眉眼,心中惊诧更甚,只道这宝华寺不亏是皇家寺庙,当真高人如云。不过到宝华寺当日她便已经遇见了那老和尚,此刻倒还算平静,只诚心实意的道了谢,便告辞走了。 到了老太太院子,吴嬷嬷将她迎进去。 老太太见了她,笑道:“今日怎来的这样早?” 陈锦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直言道:“咱们是否今日下山?” 老太太不答反问:“你可是知道陈茵和陈淑被我送下山的事了?” “祖母的做法没错。”陈锦说。 “我老了,许多事明明知道却是管不住了,”老太太道,“不过,我一日没闭眼这家里便还是我作主,昨晚你走后我认真想了想,这两个人,当真是留不得了。只是咱们陈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到底还要顾忌着门楣,后人做出这等事当真不好往外传,便悄悄处理掉吧。” “祖母打算如何处理?” 老太太思忖片刻,道:“把这二人送去痷里修行,一辈子别回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陈锦没有什么异议,只道:“那大娘那边该如何交代?” 老太太轻哼一声,“交代?她把女儿教养成这样,我还没找她算帐呢。至于你阿娘那边,你自去安慰她吧。” 陈锦点点头,“祖母辛苦了。” 屋里点着熏香,氤氲清烟在房梁上行走,鼻翼间充斥着淡淡的香气,这是安神静气的香料。老太太做下这样的决定,恐也经过了好一番挣扎吧。 老太太摆摆手,“我乏了,你大哥在偏房休息,你去找他吧。” 陈锦起身,出了正屋。 吴嬷嬷进去服侍,陈锦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吴嬷嬷正伺候老太太躺下,她头上的发已然全白了,铺在枕上,像一地水银,缓缓的流淌。 陈锦没去找陈珂,只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了。 早晨仍有些凉,音夏把随身带着的披风给她披上,红珠端了热茶上来,并几样点心。 陈锦捧着茶杯暖手,随口问道:“昨晚我走后可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得随意,红珠却不敢随便答,颇踌躇了一阵,才如实说道:“昨晚二姑娘走后,奴婢正准备去关院门,墙外不知是谁突然抛进来一个东西,砸在院子里,奴婢好奇去看,竟是兰儿。”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超渡 陈锦拧了眉,“死了?” 红珠想起昨晚自己所见,颤抖着点头。 三姑娘一口咬定已经下山的兰儿竟被人抛进了老太太的院子,看样子早已死去,却不知是被谁找到了送来,“奴婢马上去禀告了老太太,老太太看后说去把大爷找来,之后的事二姑娘也就都知道了。” 陈锦问:“兰儿身上可有伤?” 红珠嘴唇发抖,实在不知如何形容兰儿的惨状,那何止是有伤,整张脸简直都不能看,全身仿佛在水里浸泡了很久,肿胀的地方已经溃烂,发乌的血迹沾在衣服上,若不是兰儿天生有六根脚趾,恐怕没人敢认。 “确定是她?” 红珠说:“已经让小竹来认过了,确是她。” “人是谁送回来的?” 不知为何,陈锦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却是想不明白。堂堂四太子,为何要掺合进别人的家事来?莫不是太闲了? 红珠摇头,“大爷说送兰儿回来的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想是不便让人知道。”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老太太昨晚那么着急的要把陈淑和陈茵送下山了。 已经有外人知道陈府里出的这些事,那么,可能整个山上的人都知道了。老太太英明一世,没想到到了晚年竟被这几个无知小辈给累了名声,想想真是让人气愤。 过了些时候,陈珂来了。 两兄妹心照不宣的互看一眼,便坐在位置上各自沉默。 陈珂心绪难平,陈锦则是不想说话。 音夏给两人添了几回茶。 直到太阳照进这寂静的小院里,陈珂才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没有想问的吗?” 陈锦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我怕陈淑没有下山。” 陈珂眉心一跳,“为什么这样说?” “大娘表现得太过平静。”陈锦望着陈珂,见他一脸焦急,恐怕还不知道万姨娘去寻唐夫人的事。尚书夫人的手段陈锦已经见识过了,那也是个草菅人命而不自知伤天害理的人,莫说只是把陈淑半道换了,就算是血洗这院子也不足为奇。 陈珂揉着眉心,表现得十分疲累,“阿娘一听说陈淑被送下山,直接去静水痷,便不吃不喝,非要来见祖母,被我关在屋里了。” “万姨娘呢?” “万姨娘陪着她。” “大哥不妨去查一查,最近万姨娘见过些什么人,便能确定陈淑是否真的被送下山了。” 陈锦说罢,站起身来走了。 她得去看看老太太,不知为何这颗心一整个早上都未曾安宁过,像是冥冥中预示着某种残忍的事实将要到来。 吴嬷嬷亲自开了房门,陪着陈锦进去。 老太太没进里屋,就睡在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陈锦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看她,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一片灰败。 陈锦一惊,看向吴嬷嬷,只见吴嬷嬷脸上滑下两行泪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塌边。 屋里的丫头反应过来,心中又惊又惧,纷纷跪下。 陈锦坐在床沿上,伸手摸了摸老太太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还有些温热,只是与常人的比起来还是太凉了些。 陈锦说:“祖母,您还没用早膳。” 底下丫头嬷嬷跪了一地,听见二姑娘这声音,不禁纷纷哭了起来。 陈珂闻讯进了屋,见了这情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太阳自半开的窗户外照了进来,在地上晕染开,余下几缕来到塌边,照在那张苍老却平和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陈锦俯下身,将老太太额前的几丝银发拨到耳后,轻声道:“准备后事吧。”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屋里众人心绪繁乱,教她这句话轻易便安定了下来,莫名的觉得心安。 吴嬷嬷说:“是。” …… 陈老夫人仙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宝华寺。 有人愕然,怎的上个山倒仙逝了?有人了然,陈家出了那样两个不肖女,老太太被气死了也是自然。还有人心里痛快,这老不死的终究还是走了,以后陈府再没人能赶走她们了。 因这佛寺是皇家寺庙,平常人家想做法事也要得了宫里首肯,陈珂跟陈锦商量,与其还要去求于别人,不如将老太太送回陈府再操办丧事。 陈锦没有异议,她想的是祖母一生铿锵,在哪里必是一样的。 陈夫人一心忙着下山事宜,倒对陈茵的事只字未提,而那莫氏和万姨娘,竟是未曾露过面。陈锦着人去请,人回来说莫氏和万姨娘均卧病不起,陈锦听罢只是笑笑,吩咐道,若这二人后面再来,一律不准入老太太的院门。 这里众人正在收拾打点下山,寺里的几个和尚突然来了,为首的是长生殿的长老,见了礼后,对陈夫人道:“老太太在敝寺仙去,与敝寺亦是有缘,若施主不嫌弃,便让敝寺为老太太颂经超渡可好。” 陈夫人看了陈珂和陈锦一眼,说道:“大师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贵寺乃皇家寺庙,为我等寻常人家超渡恐有不便,我等不敢叨扰。” 和尚双手合十,说得虔诚实意,“世间万事,生死为大,请施主就不要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夫人断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遂从了和尚的意思,将老太太移入长生殿侧面的偏殿里,每日为她颂经超渡。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反了 陈知川闻讯自京城匆匆赶来,只看见老太太闭目安详的睡颜,眼泪自是要流的,只差没抱着老太太的身体痛哭了。 陈珂觉得这几日自己简直像做梦一样,祖母死了,阿娘却是没来看上一眼,只有二娘和锦妹妹操持着丧事,想祖母在生时何等英明,没成想如今祖母还未封棺下葬,东府便是这样的态度。 陈珂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反复煎炸一般,灼灼的疼。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终是没有去找阿娘理论。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阿娘定是气祖母要将陈淑送去痷里的事,但是同样的,陈夫人却并未记恨,反而操持祖母的后事,人都瘦了一圈。 陈珂顿时羞愤于人,面对陈夫人时连头都抬不起来。 陈夫人心思细腻,哪里看不出陈珂心中所想。特特抽了个空儿,将他叫到跟前好好说了几句话,一说“你阿爹走得早,如今老太太走了,咱们陈府便只得你二伯与你两个男子了,以后你还要如从前那般撑起这个字。”一说“你阿娘与你妹妹跟你不同,我素来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你管不着,也管不了,只管做自己认为对的便好。” 陈珂听了,朝陈夫人跪下,“陈珂记住了。”从此倒真是洒脱了许多。 …… 老太太院子里,陈知川坐在正屋一把圈椅里,眉头皱得死紧,“好端端的,阿娘怎么会……这样?” 陈夫人道:“母亲走前没有任何征兆,就像睡着了一样。” 陈知川的目光在陈锦和陈珂两人身上打了个转,说道:“陈珂,你来说。” 陈珂便把在山上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从小竹说陈淑害死了自己的丫头兰儿开始,到陈茵杀霍钟之事浮出水面,每说一句,陈知川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到最后,直接气得摔了茶碗。 “我陈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会出了这样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陈知川气得破口大骂,当日陈淑房里丫头的事一出,他便想将这东西逐出陈府,但一是碍着东府的家他当不了,二是老太太仍在,所以没有多说话。 如今想来,当日真不该心慈手软。 还有陈茵……陈知川想起她来,当下只觉一股气差点上不来。 如今陈府出了这样的事,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只怕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还有三太子那儿,陈知川还没有想好要如何交代。 有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的后院,陈知川想要成为元修左膀右臂的可能性只会更加微乎其微。 陈知川拧紧了眉头,转而问陈珂,“近日我怎的没见着你阿娘与万姨娘?她们不在山上吗?” 这话陈珂怎么回答,难道要他说,他阿娘和万姨娘巴不得祖母早些死了,陈淑也就不用被送去当尼姑了? 陈夫人看见陈珂的脸色,忙道:“大嫂与万姨娘近日染了风寒,便没有过来。” 陈知川一掌拍在茶几上,声音像含了千万斤铁般厚重,“还有什么事比母亲的事更大?她们是要反了吗?!” 陈夫人动了动嘴皮子,终究没有说话。 陈锦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开口道:“大娘与万姨娘终是陈家的人,山上不比府里,阿爹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待寺里给祖母做完法事,咱们便立刻下山,当务之急是安顿好祖母,这些个事以后再来处置也不迟。” 陈知川脸色稍霁,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几日不见,这个女儿似乎更懂事了些,心中不禁又长出一口气。 从小,比起陈锦来,他便更喜欢陈茵一些,只是陈茵做了这样的事,竟是陈锦去替她下了几天大狱,想想竟觉得很是愧对这个女儿。 陈知川心里有愧,语气便柔和了不少,“这些时日为着老太太的事你也辛苦了。” 陈锦低下头,“祖母的事,都是应该的。”如此说了便不再多言。 陈知川虽不十分了解她,也知道她此刻是不想多说话了,便转过头去看向陈夫人,“宝华寺是皇家所属,怎的肯替母亲颂经超渡?” 陈夫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寺里的师傅只说母亲是在寺里走的,亦是缘份,便做了。” 闻言,陈知川点点头,捏了捏眉心,“老太太那儿是谁在守着?” 陈夫人说:“吴嬷嬷和红珠,碧玉也守在那儿。” “如此便好,”陈知川道,“待法事一做完,咱们便下山,在此之前,得先下山去选副棺木。” “这事昨日陈珂已下山去办好了,今日晚些便会送上来。” 听陈夫人这样说,陈知川也没再多话,挥手让他们散了,只留陈夫人坐下说话。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轻狂 陈锦和陈珂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相对无言。 仿佛只过了短短一夜,这原本生机勃勃的院子竟也萧条了起来。陈锦脸色有些苍白,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陈珂见了,轻声道:“锦妹妹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让人去叫你。” 陈锦也确实是累了,说道:“陈淑的事可有去查?” “还没有。” 陈锦说:“那便缓一缓吧,等东远回来。” 陈珂没有异议,此时也确不是去查的好时机,老太太的后事还未处理,他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出来去管陈淑。 无论她想干什么,反正她已不再是陈家的人便是了。 这一点,陈珂与陈锦倒是出奇的一致。兄妹俩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陈锦才带着两个丫头往院子去。 寺里的和尚在为亡者颂经,那声音仿佛穿透了重重院墙飘到了陈锦耳朵里。她站在原地,仰头望了望寺庙前院的方向,那里香火鼎盛,缕缕青烟扶摇直上,在天空中氤氲片刻,才渐渐散去。 到了院子,音夏忙去打水来给陈锦洗漱。 瑞儿去大厨房端了些粥点来,陈锦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便让撤下。 待陈锦躺下后,两个丫头便守在门边,也不敢离开,怕陈锦唤人。 瑞儿蹲坐在门口,拉拉音夏的袖子,“音夏姐姐,老太太真的不在了吗?”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不真实,明明前两日还好好儿的,还赏了她们冰糖蜜饯吃呢。 音夏吁了口气,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 到底年纪都不大,音夏这两日也像是在梦中,脚下踩的地感觉都在晃,不知何时便会天塌地陷。若不是姑娘那向来无喜无怒的脸,音夏心慌时见了,心便莫名其妙安宁下来了,又觉着没什么可怕的了。 “姑娘好厉害。”瑞儿说。 音夏点点头,望着院子里大树下新掉的树叶,“若不是姑娘在,咱们只怕都慌了神。” 瑞儿捧着小脸,耸拉着眼皮,“老夫人走了,姑娘应该是最伤心的人了。她平日里就跟老夫人亲近,这会儿还不能哭,憋在心头只怕更不好受。” 音夏不说话了,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猜想姑娘是否睡得着。 陈锦明明困顿得很,一沾上枕头却又睡不着了。 她找到那枚印章,轻轻握在手里,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些事,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屋里窗户开了半扇,午后的阳光洒下来几缕,照在窗边的椅子上,空气安静如斯,依稀只闻床上熟睡的人浅浅的呼吸声。 元徵从窗外跳进来,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也不敢向前,只站在原地,遥遥望向床上睡着的少女。 还是少女,但已学会了蹷眉了,就算睡着了,那一双眉依旧轻锁着,仿佛有道不尽的忧愁。眼皮轻轻拢着,绵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扑出一圈暗影,睡着时这样乖顺,全没有醒时的清冷与防备。 于是,他也跟着愁上了。 剑眉轻拧,俊脸上一片沉思,似乎在想化解的法子,一时却又想不出。 平日里嘻笑惯了的人,突然一脸的严肃,便多了几分不可描墨的肃杀与沉稳,阳光洒在玄色的衣袍上,将他的影子拖拽到床沿边,正正好触到她放在被沿的手,手背上立时多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这莫名取悦了房里不动如山站着的青年,他薄唇朝上弯了弯,凝神的凤眼微微一荡,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像雾,很快又化了开去。 他今天只是来看她的,并不想惊忧任何人。 在原地站了倾刻,他抬腿朝床边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甚慢,仿佛行在刀尖儿上,每一步都需谨慎周密,顾全大局。须臾,他来到床边,脚尖触着床前的脚踏,这是一个安全距离,在告戒他需停下了。 床上的人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元徵微低下头,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被子从脚一路拉到胸口,露出衣襟下一片细弱的锁骨,看起来愈发的娇弱。想来这两日定是操够了心,加之骤失亲人的痛楚,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 元徵皱了皱英挺的眉,脸色阴沉下来。 他早知道,越干净的地方其实越污秽。 纵然这皇家寺庙,更是藏污纳垢的最佳之地,没人想过,亦没人敢想。 他这样想着,倾下身,想碰碰她的脸,伸出去的手最终还是绕开了那一张容颜,转而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指尖亦不敢轻狂,只虚虚的撩起那几缕发丝,都不敢碰到她的皮肤。 做完了这些,元徵很快收回手,手指竟在轻轻的颤抖,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情愉快的笑了起来。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黑 阳光的角度往下倾了些,屋里又只剩下陈锦一人。 她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转头瞟了眼窗外,窗户仍半开着,外头天光仍亮着,看来睡得时间并不长,但精神头倒比先时好些了。 她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枯坐片刻,才唤来音夏梳洗。 音夏在给她挽髻的间隙问:“姑娘等下是去夫人那儿还是去看老太太?” 陈锦一阵恍惚,才想起如今老太太在长生殿的偏殿里睡着,沉默了一下,才道:“去长生殿。” 音夏应了一声,快速的挽好头发,插上那支骨钗。 “音夏。”陈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望向身后站着的音夏。 音夏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她听见她说:“去请四太子来。” 音夏一惊,“姑娘……” 陈锦打断她,声音很温和,所以并不显得失礼,“你去便是,就说陈锦有事相商,他会来的。” “可是我不知道四太子的居处。”音夏道。 陈锦想了想,“他此次是奉了皇上的御旨来的,你找个和尚问问便知。” 音夏嗯了一声,唤来瑞儿给陈锦更衣,自己出去了。 瑞儿不知道她去干嘛,也没问,从箱笼里拿出一件水蓝色的衣衫准备给陈锦穿上。陈锦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衣裳,轻声道:“祖母过世,我得守孝。” 瑞儿明白过来,默默的将手里的衣服放回去,在箱笼里翻找了一阵,终于挑了套黑色的衣裙出来。陈锦平日里把天青水蓝枣红穿了个遍,却是极少穿黑色,瑞儿问过,她说黑色太沉郁,不好。所以后来黑色的衣服果真是再没拿出来过了。 陈锦就着瑞儿的手将衣裳穿好,外头罩一件同色的外衫,整个人立时多了几分深沉。 瑞儿捏着下巴打量了她几眼,突然说:“姑娘穿黑色也极好看。” 陈锦理了理衣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走吧。”说罢率先出了院子。 瑞儿在后头哦哦两声,赶紧跟上去。 主仆二人一路轻车熟路的往长生殿过去,这两日走得勤,再也不担心会迷路了。 到了长生殿的偏殿,里头和尚正在颂经,小沙弥见了陈锦,忙将她引到一侧的莆团边,陈锦双手拿十跪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所有记忆里,黑色代表死亡。 代表无边无际的暗。 代表见不得光。 所以她不喜欢。 或许是死亡的印记太清晰,她仍记得她的身体被大雪覆盖时发出的响声。 嗞嗞嗞。 像虫子啃噬着骨头和血肉,露出一双细小阴暗的眼睛。 太恶心。 她统共死过三次。 一次是在为师傅报仇后那个雨夜,她初尝死亡的滋味,她已看见死神的镰刀架在她的颈项,却被一阵马蹄声惊走了。 第二次是在大太子府的地下牢房里,刑具加身,体无完肤,偏偏意识还十分清楚,直到再也支撑不住了,才不甘不愿的闭了眼睛。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尸埋雪下,生时尚算轰烈,死时犹如磅礴大雪,雪落无声。 她睁开眼,望向大殿前端躺在那里的老太太,只看见她身上深色的寿衣,以及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鞋底,一片刺目的白。 人死了,也不过如此。 吴嬷嬷和红珠等人也在殿里,只是位置靠得后些。 红珠和碧玉是打小便在老太太身边的,吴嬷嬷则是陪着老太太一同长大的,情分自是旁人不能比的,陈锦遥遥望去,只见红珠与碧玉眼圈甚红,只怕是一直在掉眼泪。 吴嬷嬷到底年长,面上一片沉静之色,看不出喜怒。 陈锦喜欢老太太,也喜欢这个嬷嬷,那份周身的平和气息,淡淡的,像栅栏上攀着的小花,很是不起眼,但十分顽强。 殿里有热茶供应,陈锦让瑞儿端几杯过去给吴嬷嬷等人,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和尚们颂经的声音真像绑了经文,在殿堂上空绕梁不去。 陈锦不信神佛,这时候却希望这经文能助老太太登上极乐世界,从此再无烦忧。 不知跪了多久,突听瑞儿叫她。 陈锦睁开眼,瑞儿便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累不累?要不要起来歇歇?” “无事,”陈锦道,“我再陪陪祖母。” 瑞儿看着她喜怒不知的脸,明明仍是那样淡漠的神情,却莫名的觉得悲伤,瑞儿扯了扯自儿的衣角,嚅嗫道:“姑娘若是伤心,便哭出来吧,别闷在心里。” 陈锦似被她这话逗乐了,轻扯了下嘴角,笑容极淡,随即又湮灭在唇角处,“哭没有用。” 瑞儿专注的看着她,“可是哭出来心里总归会好受些。” 堂上烧着手臂处的白烛,青烟袅袅而上,笼罩在这殿堂的上方,陈锦看着那薄薄的青烟,看它们横冲直撞,逆行旋转,尔后说道:“这不重要。” 瑞儿想问什么才重要,但见陈锦的脸,却又问不出口了,只得陪她跪着。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家门 陈锦跪了一个时辰,音夏回来了。 陈锦起身,出了长生偏殿,主仆三人走到偏僻的一个角落里,音夏说:“四太子说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见陈锦点头,音夏续道:“姑娘,我回来时听说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音夏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急着赶路还是因这事情兴奋的,双眼都发着光,在瑞儿急不可耐的神情中才开口道:“尚书夫人栽跟头了。” 陈锦敛眉,“墨筠?” 音夏点头,“就是她。” 瑞儿想起就是那个前几日拦路的尚书夫人,那一副趾高气昂的嘴脸,瑞儿觉得自己都能记一辈子,如今听说她栽跟头了,瑞儿也高兴起来,催促道:“她怎么栽跟头了?音夏姐姐快说。” 音夏脸上笑意未褪,“得罪了二太子殿下。” 此次上山人数虽多,各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寺中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特将男女居处分离开来。这墨筠好好的怎么会得罪了二太子?莫非是偶然遇上了?即使遇上了也不可能有得罪一说,那可是太子殿下,王朝下一任储君人选之一,这墨筠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瑞儿皱皱小巧的鼻子,“为什么?” 音夏说:“我来时听平凉侯府的几个丫头说的,说昨日几位夫人一起游玩赏花,偶遇了唐夫人,几人便一同走了,期间说起唐夫人的女儿来,唐夫人便说她的女儿将来必是要嫁未来皇上的,还说如今三太子势头正盛,京城又来了甚得圣宠的四太子,大太子母妃身份高贵自是不比说了,而二太子的母妃如妃娘娘如今却仍卧病在床,怕是……”后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音夏停下来,看看陈锦,接着道:“没什么胜算。” 这种话墨筠竟也敢说出口,她真当墨相这个头衔能只手遮天? 想起那日墨筠的嚣张跋扈,陈锦想,这也的确是她敢说出口的话。 “然后呢?”瑞儿追问。 音夏笑道:“听说当时二太子就在廊下,只是恰好被植被挡住了,唐夫人没瞧见。结果一行人刚一转弯,便见二太子大刺刺的站在那儿赏花,唐夫人当时的表情……精彩绝伦。” 瑞儿哈哈哈笑起来,她只见过一次唐夫人,但对方当时在找姑娘的不痛快,所以她是厌恶极了这个女人的,这件事对她来说可是个极大极好的消息,怎能不放声笑一场。 陈锦见这两个小丫头脸上都挂着笑,淡声道:“笑过了也就罢了,此事到底与咱们无关,烂在心里便好。” 闻言,音夏与瑞儿忙止了笑,垂手应是。 陈锦回头望一眼烟气缭绕的长生偏殿,微垂眼眸,“我乏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程与来时一样,只是显得格外长些。 走到一片池塘边,说到池塘都有些勉强,不过是一个小泥潭,里头养了些鱼,潭边是郁郁丛丛的草木,看着倒有几分寒潭的意境。 塘的那边正站着两个人。 两人年纪不大,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一个沉稳些,一个跳脱些。陈锦记性向来不错,当下便记起自己见过这两个人,当时只是远远的见了礼,并未交谈。 如今在这巴掌大的池塘边,既看见了,也不好装作没看见。 陈锦屈膝见礼。 身后的音夏与瑞儿跟着屈膝,心中却暗自猜测这两位少年公子的身份。 那边的宁滔和墨斐然忙也朝着这边见礼。 礼毕,两个少年郎很是尴尬。 尤其在看着对方那少女一张倾世容颜后,这种尴尬更是达到了顶点。 “在下相府墨斐然。” “在下平凉侯府宁滔。” 二人又是一拱手,自报家门。 陈锦眼神微动,轻声道:“小女陈锦,家门敝陋,不足挂齿。” 宁滔素来怜香惜玉,见了陈锦后想起来自己前两日见过这姑娘,不由自来熟起来,“姑娘怎走到这等偏凉之地来了?” 陈锦四下看看,她方才有些走神,走叉了路,嘴上却说:“恰好路过。” 转眼间,宁滔与墨斐然已经走了过来,堪堪停在离她几步开外,再不敢走近,生怕轻慢了她。 墨斐然在打量陈锦。 只见她穿了一色的黑,只腰上系了一块成色一般的玉,头上一根素钗,除此之外别无修饰。巴掌大的脸上镌刻着精致漂亮的五官,神情淡淡的,并不为他们的身份动容。墨斐然皱眉浅思,京中哪户人家有这样的一位小姐,他为何从未见过她? 姓陈…… 莫不是方过世那位老夫人的…… 联系到她一身沉黑,墨斐然明白过来,原来是那个陈家。 墨斐然低头一揖,说得真心实意,“姑娘节哀。” 陈锦回礼,“有劳公子挂怀。” 听墨斐然这样一说,宁滔也想明白了眼前这少女的身份,看着陈锦,感觉自己都要哭出来了,这小姑娘刚刚失去亲人,真可怜…… 陈锦不想久呆,道了句告辞便要走,却被墨斐然叫住。 墨斐然说:“天色已晚,若姑娘不嫌弃,便让我们送你回去吧。” 陈锦抬头望了眼天色,四周确是暗下来了,连近前这小池塘都泛起了微微的寒气,但她不喜欢欠人情,拒绝道:“无碍,这条路早已是走熟了。”说罢不等墨斐然回答,转头便走,很快就走远了。 宁滔扒着墨斐然的肩看过去,嘴上说:“这个姑娘生得真好看。” 墨斐然斜他一眼,“要不回去求了姨娘给你做媳妇儿?” 宁滔红了脸,恨恨道:“说什么呢?人家姑娘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墨斐然嘁了一声,并不答话。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踏夜而来 墨筠从昨晚便坐立不安。 连唐嫀都看出来了。 她知道阿娘惯常是这样的,也不劝,只捧了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茶。 墨筠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终于停下来,“这下恐怕是真真得罪了二太子殿下了。” 唐嫀看了她一眼,说道:“阿娘不是说二太子想要承位毫无胜算吗?” 提到这个,墨筠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巴掌,她虽然跋扈了些,但总归还是识大体的,昨日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话便那样说了出来。 想来她与平凉侯府虽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因着嫂嫂墨夫人的缘故也能说上话,再加上昨日自己的嫂嫂也在,难免便忘形了些,只是没有料到……二太子竟然也在,恰恰听到了她那句话。 二太子出了名的好脾气,即使场面一度尴尬,亦还笑得温和,承了大家的礼,笑道:“元昀见这院子里景色甚好,没成想竟遇见几位夫人,失礼了。” 那一张脸上的神情无懈可击,墨筠又羞又恼,恨不能转头投到身边的小湖里去。 平凉侯府的几位夫人表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恐怕早已笑落大牙了。 丢人丢到家了! 墨筠绞着锦帕,一张脸通红。 唐嫀见她这样,也没安慰,只道:“阿娘还是别打把我送进宫的主意,这天下男儿多的是,我也非是那皇亲贵胄不嫁。” 这话墨筠不爱听,当下脸一沉,“你是尚书千金,寻常人家哪里配得上。” 唐嫀心里很是不高兴,但知道越跟阿娘论理,她越是会变本加厉的数落她,当下闭上嘴不再多言。 一时,墨筠身边的亲近的嬷嬷送茶进来。唐嫀也喝得差不多了,便出了屋。 墨筠见女儿走了,终于叹口气坐回椅子里。 嬷嬷替她沏上热茶,轻声道:“带回来那两个丫头还在后院偏房里住着。” 墨筠想起来,“那个大一点的丫头,死了没有?” “倒没有,”嬷嬷道,“只是额头上的伤不轻,已经找人来看过了,不妨事。” 闻言,墨筠点点头,又问:“小的那个呢?” 嬷嬷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轻轻笑了几声,“老奴也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 墨筠挑眉,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单音,“哦?” “她竟说她要嫁太子殿下。” “呵,确实不识好歹。” 墨筠眼神冷下来,太子殿下只有她的女儿能够匹配,如今一个区区的商户之女竟妄图攀上枝头变凤凰,好一个春秋大梦! 半晌,墨筠道:“把小的那个带来我看看。” …… 那日一早,陈茵和陈淑被老太太下令匆匆送下山。 陈淑自是不肯的,一路挣扎抗拒,但都没能跑掉。 到中途时,几个人突然闯进马车,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办到的,竟没有惊动外头的东远,悄无声息地便将她和陈茵带走了。 然后便被关进一个屋里。 每日三餐有人来送饭,嘴巴却严实,一句话都套不出来。 陈茵额上的伤没有好,加上心绪难平,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两人被关进一间屋里,陈淑只觉得丧气,动手动脚倒不至于,冷嘲热讽却是少不了。 自从她得知陈茵手里也沾着人命,更觉得这位昔日风光无限仙气十足的嫡长姐跟她没什么两样,说起话来全无顾忌。 被人从屋里带出来的时候,陈淑心想,肯定是阿娘来接她了,于是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 进了正屋,只见屋里主位上坐着个华服金钗的女人,长得十分漂亮,只是眼神凶了些,遥遥望过来,竟让陈淑心里发怵。 墨筠将眼前的少女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有些失望。 不过如此。 “你是谁?”陈淑大着胆子问。 墨筠没说话,嬷嬷跟她数年,立刻感知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于是一脚踹在陈淑腿弯上,“看见尚书夫人还不跪!” 陈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双腿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尚书夫人……尚书夫人! 陈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尚书夫人呢,眼睛瞪得奇大,连方才被踹了一脚都顾不上了,忙俯趴下去,“小女陈淑,见过尚书夫人。” 墨筠脸色稍霁,总算还有些识相。 “起来吧。” 陈淑直起身,却是不起来,“夫人生得真好看,比天仙还美。” 墨筠知道她是在奉承她,但心里还是高兴的,说道:“在这里可还习惯?” 陈淑忙道:“习惯。” “你可知我为何救你?”墨筠问她。 “定是我阿娘求夫人的。” 墨筠看着她,嘴角挂着一抹笑,“还算聪明。” 陈淑得了夸,脸上乐开了花,“夫人,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回去干什么?这里不好吗?”墨筠笑,红唇张开,像一只血盆大口。 “可是我出来这么久,我阿娘该担心了。” 墨筠说,“你在我这里很安全,暂时不用回去。更何况,你祖母刚走,你如今回去只会添乱。” 陈淑一惊,“祖母死了?”见墨筠点头,又道,“怎么会?我下山时她还好好儿的。” 墨筠拢了拢头上的珠钗,轻声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更何况在这里寺里仙去,也是福气。” 陈淑张张嘴,表情木木的,一时竟也不答话。 墨筠见了,给身边的嬷嬷递了眼色。 嬷嬷会意,拉起陈淑出了屋,还往那偏房去。 不一会儿,嬷嬷回来了。 墨筠靠在椅上,“陈府那莫氏和万姨娘,嘴巴可严实?” 嬷嬷躬身说道:“老太太喝的茶里可是她们自己下的药,若还不严实,等着死吗?” “说得也是。”墨筠笑了笑,眼底一片冷意,“那护着陈锦的老太婆死了,下一个也就轮到她了。如今我把陈淑给莫氏救下了,就看她拿什么东西来换了。” 嬷嬷低下头,“夫人英明。” …… 陈锦回了院子。 让音夏和瑞儿将院门关上。 自己径直回屋,在桌边坐下。 音夏和瑞儿忙着去掌灯,被陈锦叫住,“陪我坐会儿,别点灯。”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也不敢动了,乖乖走过去挨着陈锦坐下。 今晚有月。 月亮的清辉洒在院子里,铺就一地的银色,有些投在树上,穿过繁茂的枝叶落下来,在地上点缀出星点光影。 院墙被染上了一层极淡的光,树木的剪影映在上面,看得竟比白日里还要清楚。 陈锦枯坐着,陷入了沉思。 音夏和瑞儿也不敢多话,只安静的陪她坐着。 老夫人这一走,陈锦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了,不愿露出来给人看。音夏和瑞儿也只能干着急。 这时候,借着夜色,若姑娘能哭上一回,也是好的。 不知坐了多久,院子里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 陈锦耳力极佳,循声望去。 月光洒就满院。 一道人影落在院中,身上的玄衣被月色镀上一层银光,长身而立,踏夜而来。一张脸隐在暗处,唯有那双眼睛灼灼生光,像暗夜里为行人指路的灯火,明亮璨然。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婚嫁 那人在院子里,盈盈月光洒了一身。 他隐在暗处,脸色看不清楚,脱口而出的声音却带着笑意,“在下见过姑娘。” 屋里的音夏和瑞儿一惊,这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陈锦起身,朝着院子里微微福身,“公子好。” 音夏忙去点灯。 屋里霎时一片亮堂。 元徵走近两步,停在台阶下,不得主人邀请万不敢踏进去一步,只站在那儿,仰着头,望向屋里灯光下的陈锦。 她竟穿了一身黑色,衬得肤色愈发白,容颜明妍无方,眼底眉梢刻着距离,即使今夜是她主动邀他前来,她也不打算瞬间丢盔弃甲,向他示好。 他也不奢望她会示好。 他喜欢她这样生人勿近的模样。 眼神淡漠,满是不在乎。 “公子请。” 半晌,他听见她的声音传来,淡淡的,像春日里山间的梗桔花,虽有艳丽明亮的颜色,却裹着一层薄薄的疏离。 元徵心里苦笑,前几日明明才同桌吃过饭,她怎么这么快便忘了这情分? 脚下终于迈步,跨进屋内。 屏风挡住了姑娘的闺阁,元徵在外间的圆桌旁坐下。 不时,那个叫瑞儿的小丫头进来了,手里端着热茶。 桌子有些年头了,上面还有利器割出来的痕迹,年代已久,那痕迹看着也老了。 元徵问:“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陈锦动手给他斟茶,茶水入盏,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陈锦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来,“我想知道,我祖母是折在什么人手里?” 瑞儿已经出了屋,音夏却还在近旁服侍,听了这话,手里还未来得及放下的火折子险些拿不稳。 老夫人不是……忧虑过重去世的吗? 怎么会? 元徵也很惊讶,惊讶于陈锦这么快便发现了一些事情。 他抬眼,今夜第一次大胆正视她的脸,他们的目光交缠在一起,像是无声中已对话数十句。 “姑娘为什么有些怀疑?”元徵不打算告诉她,他不想她心里背负太多。 陈锦却不肯罢休,坚持道:“我一定要知道。” “有些事我可以替姑娘办成。”元徵将茶盏端在手里,脸上的表情很认真,英挺的眉微微皱着,仿佛正在感同身受她的痛苦,“望姑娘能信我。” 他这话似乎让陈锦感到意外。 她眨了眨眼,眼底浮起一些笑意,浅浅的,像飞鸟过后湖面留下的水纹,荡几圈便自动散了,“公子如今身处这皇城内院,该知道,唯有信这个字不能轻易许诺。” “我知道。”元徵说,“但我希望姑娘能信我。” 陈锦笑着反问:“为什么?凭什么?”她平和惯了,此时这样发问,倒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两个问题,都不好回答。 元徵没有犹豫,说道:“我以为姑娘与我早已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信任吗?” “公子与陈锦本不该有交集,更不能做朋友。” “为什么?” 陈锦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位置。” 元徵明白她的意思,忙道:“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陈锦说,“除非公子想娶我。” 元徵一怔。 陈锦看着手中茶盏,径直道:“我与公子,地位悬殊,有如云泥,这样的两个人交往甚密,难免引人猜忌。公子是皇上最爱的儿子,将来势必会继承大统,而陈锦出身商户之家,与皇亲贵胄之间终究隔着不少的距离。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给整个陈家带来变数。”她停下来,转头看向沉默的元徵,“我这样说,公子可明白?” 元徵手心里冒起了汗。 他知道这是因为紧张。 方才陈锦说他想娶她,确实,他挺想娶她的,但是一直没敢贸然开口。 毕竟,细算起来,两人才认识没多久的时间。 如今她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元徵觉得自己要赶紧接住,否则时不再来。 他暗自吞了口口水,看着陈锦,认真其事的说,“若我说我想娶姑娘呢。” 陈锦挑起眉头,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意外,只道:“但我如今还不想嫁。” “姑娘何时想嫁了,便告知元徵,”元徵眼里泛起星光,嘴角含着笑,“元徵定第一个上门来提亲。” “好。” 他二人用稀松平常的口气,便将这等终生大事定下了。 全没有其他男女的浪漫造作。 仿佛只是在讨论明日天气如何,吃什么。 身后站着的音夏,脑子里从刚才开始便像刮起了狂风,以至于思绪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姑娘和四太子到底在说什么? 莫非真要成亲? 这……皇上会同意吗? 不过四太子眼光倒不错,知道她家姑娘是个难得的宝贝,得赶紧定下来才行,不然被别人抢了先可就不好了。 管皇上会不会同意,只要四太子喜欢她家姑娘,说什么也是要嫁进门的。 音夏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眼睛上抬,恰好瞟见元徵提起茶壶,为姑娘倒了杯茶,又将茶杯推到姑娘面前,俊美的脸上荡着灿烂的笑,“喝茶。” 陈锦垂眼看着面前的茶杯,轻声道:“我祖母到底是谁下的手?我一定要知道。” 元徵叹口气,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音夏心里砰砰乱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比她方才听见姑娘与四太子谈婚论嫁还要让人害怕。 陈锦微俯身,垂眸看桌上那几个泛着水光的字,眸色一沉,“果然是她。” “你想怎么做?” 陈锦摇摇头,“这事乃陈府家事,四太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但是,我要向你借两个人。” “可以。” 陈锦笑了起来,“你不问我这两个人做什么便答应?” 元徵跟着笑起来,“我信你。” 陈锦笑意更甚,又道:“天色不早了,公子请回吧。” 元徵还想多留一会儿,但知道陈锦的性格,想着来日方才,果真站了起来,向陈锦告了辞,翻墙走了。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音夏早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陈锦,“姑娘真要嫁给四太子殿下?” 闻言,陈锦回头望她一眼,“傻丫头。” 那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音夏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搞懂。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下毒 万姨娘夜里有些睡不着。 一闭眼便全是老太太的脸,吓得她浑身一激灵,立刻又睁开眼睛。 如此几夜过去,人竟是消瘦了一圈。 柳嬷嬷看在眼里,十分担忧,“夫人,你夜里是不是睡不好?”万姨娘帮莫氏与唐夫人搭了线,自己也掺了一脚进去,如今老夫人过身,她睡得着才怪。 万姨娘一听这话,眼睛瞪得老大,“谁说我夜里睡不好?!” 柳嬷嬷吓得一下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万姨娘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将地上的柳嬷嬷拉起来,“嬷嬷,别再说这样话,被别人听见不好。” 柳嬷嬷赶紧点头。 外头天色才刚擦亮,万姨娘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的,这时候格外想陈嘉。这个女儿这几年虽与她不比从前时的亲近,但到底与自己有着最直接的血脉之情,是怎么都割舍不了的。 “老太太走了这些时日,我也该去看看了。” 柳嬷嬷点点头,“老夫人走的第一日西府那边来催过,我回说夫人身体抱恙恐对老夫人有妨害,后来,西府那边倒再没来催过了。” 万姨娘想想就脑仁疼,这样大的事她怎么就听了莫氏的话,不去老夫人面前晃晃脸,如今再去,也不知西府会怎么样。 “事到如今,多思无益,夫人还是赶紧起身梳洗过去吧。” 万姨娘应了一声,终于起身。 梳洗后,外头天色终于亮了些。 万姨娘选了身素色的衣裙穿上,出了屋在门口站着。柳嬷嬷默默看着,然后回身去给她拿件披风。 柳嬷嬷再出来时,门口已没有万姨娘的影子。 “夫人,夫人。” 柳嬷嬷遍寻不着,终于慌了,手里还拽着披风,不管不顾的冲出院子,去找莫氏。 莫氏是真病了。 门口的丫头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 柳嬷嬷在门口枯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转身出去,朝陈夫人那边去了。虽说近日两府生分了,但夫人丢了这是大事,想来二老爷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柳嬷嬷充满信心的去了,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陈夫人的丫头说:“夫人去偏殿给老夫人颂经了,若嬷嬷您有急事,去偏殿吧。” 柳嬷嬷心中有愧,哪敢去,只得闷闷的回来。 她倒是想去找唐夫人,但一来她一个下人唐夫人未必会见,二来若是被人发现了,估计西府就真的不会再管夫人了。 …… 一桶水泼下来。 在这春天的时节里,仍把万姨娘浇了个透心凉,一下子便醒了过来。 只看了一眼,她便浑身害怕的颤抖起来。 眼前的屋子一片漆黑,只一束光从上至下漏下来,照清她脚前的那一块土地。她动了动手臂,发现被反绑在了椅子后面,她脸色发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那束光突然动了动,映出两双黑色鞋子。 万姨娘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啊啊的尖叫起来。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四周回荡片刻,仿佛就被墙壁打了回来,令人十分压抑。 万姨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仍发着抖,“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要绑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黑暗里,没有人说话。 明明面前就站了两个人,却偏偏听不到他们的呼吸声,这种诡异感,几乎把万姨娘逼疯,她颤着声音又问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 时间就在这诡异的屋子里一点一点流逝。 万姨娘起初还能说出话后,到了后面,嗓子几乎都哑了。心里的恐惧不但没有削减,反而更强烈。 她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一团,缩进衣服里。 但她手脚被缚,身下的椅子结实得她连挪都挪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连一丝逃脱的可能都没有。 耳边一片静默。 那静默就像自己生处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没有门窗,只有自己。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就像永远都得在这里,出不去了…… 万姨娘在陈府里平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心智还算不错,如今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也禁不住的要发起疯来。 但她没有疯。 因为终于有人说话了。 那声音像隔得很近,但是眼前又没有人,她听见他说,“是你在老夫人茶里下了毒?” 万姨娘一听,浑身一震,“我没有。” “是你在老夫人茶里下了毒?” “是你在老夫人茶里下了毒?” “是你在老夫人茶里下了毒?” 对方不带情绪的声音,一遍遍响起,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语气,甚至是同样的神色。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紧,越来越疼,直至恨不得挠得自己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我没有!啊——!” 万姨娘想抱住自己的头,但她双手被绑在身后,怎样都够不着,只能一次次挣扎,绳子勒破了她的衣袖,勒得她的手臂鲜血斑斑,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儿。万姨娘眼睛充血,像是在流血泪般,看着面前的虚空,“我没有给老夫人下毒!不是我!不是我!” 空气安静下来。 万姨娘还在说不是我……她双目赤红,发丝上滴着水,平日里光彩富态的珠钗环佩看上去暗淡无光,身上的衣裳也已湿透了,衣袖被绳子勒出一条条碎布,血水湿冷水渍,着实狼狈。 她又冷又慌又痛,不知所措。 黑暗中,那声音突然响起:“那是谁下的毒?” 万姨娘一愣。 她能说吗?说了还有活路吗?那人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 “若你不说,今日便死在这里罢。”那声音继续道,“至于你包庇的人,恐怕自此都安然无恙了,只可怜你那还未及笄的女儿,从此孤苦怜丁,孑然一生。” 一提起陈嘉,万姨娘心中剧痛。 只后悔当初猪油蒙了心,竟做出那等错事来。只想着要为陈嘉拼一个好前途,好夫婿,结果……结果竟是作茧自缚。 她今日若是死在这儿,只怕没有人知道。 万姨娘心中绝望,随即又道,我不能死!嘉儿还在家里等我! “是莫氏!” 她终于说出口,身体就像虚脱了一样,软软的瘫在椅子上。 “她趁红珠等人不察,将毒粉悄悄掺进老夫人的茶里,那毒喝下并不会马上发作,短则一日长则三日,老夫人年迈,身体早已不复从前,故并未用去多少时间便身故了。这毒奇特之处在于,死时没有任何中毒的征兆,只当人是自然死去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暗潮汹涌 空气一时复又安静下来。 死一样的静。 万姨娘抬起头,仍在搜寻那说话之人。 脚前那一片光束突然熄灭,只听黑暗中啪地一声,再睁眼,已是一片亮堂。 屋子仍是方才的模样,看清楚后,才发现这竟是陈夫人暂住的院子的正屋,万姨娘来过一回,自然认得。 黑暗中不能辨物,万姨娘这时才看到,屋里哪里无人,两边椅子上分明坐满了人,都是她认识的——陈夫人,陈珂,陈锦…… 陈知川坐在主位上,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万姨娘脸上血色尽褪。 这才知道自己被自己家的人算计了。 陈锦身后站着两个青年,两人均是一身黑衣,神情淡漠的站在那儿,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是了,方才她看到的鞋子就是这两人的。 万姨娘嘴唇颤抖着,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若她方才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今日恐怕还能留得性命,但是她说了,还交代了细枝末节,那么,陈知川一定知道她是莫氏的帮凶,是害死老夫人的凶手之一! 屋里很久没有人说话。 万姨娘认命的闭了闭眼睛,听见陈知川说:“把这贱人关起来,等我拿了莫氏再一并收拾!” 东远从门外进来,指挥两个侍从将万姨娘连人带椅子拖了出去。 他到了京城才发现两位姑娘被调了包,也怪自己大意。发现人不见了之后匆匆回来,得知两位姑娘并未回寺里,只怕是失踪了。 说来也怪,两个活生生的人丢了,不光大爷不急,连陈夫人也不急,谁都没有问两位姑娘的下落,也没想着去寻,只一味在寺里张罗老夫人的后事。 屋里又陷入了安静。 众人心中皆是震惧。 弑母。 何等样的重罪! 若今日报了官,只怕也只落得个斩首的下场。 陈知川心里百感交集,他与母亲自然是有感情的,虽不如幼年时那样深厚了,但到底是养育自己的人,骤然得知她是被害死的,他心里怎能不愤怒! 恨不能当场便结果了万姨娘,再去收拾那莫氏! 但是陈锦先前便说了,“若今日万姨娘认了罪,那也只是帮凶,待将真正的凶手拿到了,再收拾不迟。留着她可能还有用。” 今日一大早,陈锦便让音夏过来,通知他与夫人去正屋静待,说有事要禀告。他们依言去等了片刻,见陈珂也来了,不一时,陈锦便到了。 陈知川对这女儿向来感情复杂,这时候也没动怒,只问她,“不是有事要说吗?” 陈锦眉宇疏淡,说道:“再等一下。”说完在椅子上坐下。 陈知川看着她,不知为何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儿……陈知川深知自己拿她没有办法。 毕竟心里有愧。 陈锦说一下,便真的只是一下。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便见两个黑衣青年提着一个妇人走了进来,也不见他们动作有多快,仿佛霎时便到了屋内。 陈知川并不认识这两个人,看那动作身手,只怕是个练家子,瞬间便紧张起来,刚要开口,便听下首的陈锦说道:“动作轻些,毕竟还是府里的姨娘。” 那两个青年点点头,“是。” 动作果然放缓了。 当着众人的面将昏过去的万姨娘绑在椅子上,神色冷漠,就像无情的杀手。 陈夫人心里提着一口气,得知这两个人是女儿找来的,反而更紧张了。陈锦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些人的?这些人看上去便不是寻常人。 陈珂看向陈锦,低声问道:“人是妹妹找来的?” 陈锦点头。 他又道:“是那位的人?” 陈锦知道他说的是谁,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审讯开始吧。” …… 思绪至此,陈知川看向陈锦。 她仍坐在椅子上,脸上一片淡漠。 外头天光渐明,从门扉照进来,她的半张脸露在光明中,另一半则陷于黑暗,眼眸低垂,黑发柔顺的披在背上,裹在身上的黑色衣裙让她看上去透出几分神秘,如同佛前被诚心供奉千年的仙人。 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只余一双慧眼,淡淡的,看着这人世间。 陈知川收回目光,对东远道,“去把莫氏提来。” 东远在门外,垂首而立,不敢答腔。 屋内陈珂轻放下茶盏,道:“去吧,别惊动了人。” “是。” 陈锦突然没了兴致,起身道,“女儿有些乏了,接下来便交给阿爹和大哥吧。”说罢也不待陈知川说话,朝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眼主位上的陈知川,“大娘只怕也让人当了一回棋子,阿爹还得多留点心。阿娘心太软,还得当机立断。” 她话说完,便径直出了屋门。 屋里,陈知川似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静静的端坐着。 陈夫人将目光自门外收回来,看向他,“大嫂那里,你打算怎么处置?”说罢又看向陈珂。 陈珂头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察觉到陈夫人的目光,他抬头,微微一笑,“全凭二叔和婶子的意思,我早已有了准备会有今日。” 陈夫人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是难为你了。” 陈珂淡然一笑,不说话。 陈知川说,“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要听到莫氏亲口承认。” 陈夫人点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老夫人为人随和,性子虽强了些,但那都是为了这个家。平日里对她们这几个媳妇很是不薄,就连姨娘们也没有亏待过。 陈夫人实在想不透,莫氏和万姨娘为何这样待她? 这比发现陈茵杀了自己的夫婿时还让她感到震惊,可怕。 没有想到,表面上平和宁静的陈府,竟是这样的暗潮汹涌,污秽不堪。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愧疚 陈锦回小院用了午膳,又歇了一觉。 起时外头天色还早。 音夏进来说红珠和碧玉来了。 陈锦穿好衣服,让音夏唤红珠和碧玉进来。 红珠碧玉两人双脚刚迈进门槛,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陈锦磕头。 不说一个字,只一味磕头,直至那地上已隐约露出血迹。 音夏和瑞儿吓坏了,忙去扶,红珠二人不肯起来,还一个劲儿的以头碰地,那架势,恐怕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音夏见拉不动两人,只得去看陈锦。 见她端坐于桌边,手里捧着茶盏,脸色是一片不动声色。 音夏呡呡唇,不说话了。 直至那地上的血迹渐浓,陈锦才放下茶盏,开口道:“两位姐姐今日这头磕的不是我,是祖母。” “祖母平日里待你们如同亲孙女儿,有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了那样的手脚,竟也没有发现,这是为何?” 碧玉眼泪还挂在脸上,听罢哇地一声哭出来。 红珠也跟着默默流眼泪,她年纪比碧玉大些,倒没有出声儿,只看着十分伤心,半晌才道,“那日晌午,老夫人正在午歇,莫氏房里的紫月来了,说发现后山那里有一片花海,要带我与红珠去,我们起先不肯,后来被她说得动了心,便随她去了。回来时见老夫人已经醒了,不知谁送了茶水进来,老夫人当时说这茶好喝,有茶香,我们也没在意,结果……结果没过两日,老夫人便去了。 我们最初都没想过是那茶水的缘故,今日听夫人房里当差的丫头说了万姨娘的事,才醒觉,是我们害了老夫人!” 陈锦静静听着,许久都没说话。 屋里的哭声渐渐止息。 陈锦让音夏把二人扶起来,“老夫人既已仙去了,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惩治了那些害她的人,以慰她在天之灵。” 红珠和碧玉连连点头。 红珠说:“我和碧玉除了会伺候人,也不会做别的,姑娘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陈锦说:“你们去把紫月带来。” 红珠和碧玉面面相觑,最后同时点头,接着退出去了。 待二人走后,音夏问陈锦,“姑娘为何要她们去找紫月?紫月那性子惯常是个泼辣的,到时候只怕会惊动人。” 陈锦勾了勾唇,“这两个丫头对祖母那份愧疚,已足够她们去把紫月带来而不惊动任何人了。” 很多时候,并不是事情有多难办。 而是办事的人想不想办。 音夏听罢,点了点头,又叹口气,“没想到老夫人最后竟被自家的人给算计了。” 陈锦不说话,只端了茶慢慢喝。 莫氏和万姨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份见识,只怕后面还有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陈锦心中其实早已有猜测,只是没有实证之前,不能确定。 冤枉了人总归不好。 傍晚时,陈锦去长生殿颂经,天擦黑时才走。 走时特意让音夏叫了吴嬷嬷一路,音夏和瑞儿一前一后提着灯笼。吴嬷嬷扶着陈锦的手,生怕她摔了。 陈锦反握着她的手,像老太太生前一样,紧紧握着。 心中突然涌出一丝悲凉。 人生时尚有几分温存,死后呢,不过一副躯壳,一坯黄土,清明薄酒两杯,从此再无人牵挂。 多可悲。 “小姐年轻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女,自小姐十四岁后,来提亲的人家差点踩破家里的门槛。后来,有次小姐去茶楼听戏,与姑爷第一次相见,从此便忘不了。”灯笼的光印在她苍老平静的脸上,像岁月赋予的霞光,很美,但并不刺眼。 “我打记事起便在小姐的府上了,有次冬天路滑,掉进池子里,被路过的小姐救了起来,她让大夫治好我的伤,又把我留在了身边伺候,我这条命都是小姐的。” 陈锦一顿,轻声道:“祖母虽已仙去,但嬷嬷是祖母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嬷嬷该为祖母活下去。” 吴嬷嬷知道这二姑娘是个心思细敏的,却不成想到了这个地步。 她竟知道她想随老夫人去。 吴嬷嬷长长的吁了口气,微笑道:“二姑娘这样好,将来定会遇见一个合心意的。就像小姐跟姑爷那样儿。” 陈锦仍握着她的手,说道:“祖母看不到我出嫁了,我希望吴嬷嬷能替祖母看看。” 吴嬷嬷干涸多年的眼睛湿了,重重握着陈锦的手,别过头去抹泪。 老太太虽不在了,但院子还留着。 陈锦怕吴嬷嬷一个人孤单,便让她跟自己回去了。 吴嬷嬷原意想回老太太那处院子,拗不过陈锦坚持,只能随她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重罪 音夏安置好了吴嬷嬷后,去见陈锦。 瑞儿正给她更衣洗梳,如今天色黑了,但时辰还早。 音夏接过瑞儿的活,边把陈锦的外衣褪下,边道:“吴嬷嬷与老夫人那样亲近,如今老夫人走了,吴嬷嬷今后要怎么办?” “若她愿意,便留在咱们这儿,也可以去阿娘那里。若她不想再伺候人了,便在外面给她置一间院子,每月定期从帐房里拿笔钱出来给她过日子吧。”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陈锦坐在妆镜前,音夏替她将头上的骨钗拿下来,镜中的少女脸色有些苍白,双目沉静,看不出喜悲,“善良的人该被善待。” 音夏嗯了一声,把她的头发放下来。 一头青丝披在背上,发着盈润的光。 陈锦正准备歇下,瑞儿进来说大爷来了。 音夏忙道:“让大爷在前厅稍等片刻,待姑娘穿衣服出去。”说着忙又找衣服给陈锦穿上。 陈锦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笑了,这丫头,越来越像老太婆了。 陈珂在前厅喝了半盏茶,陈锦出来了。 她只匆忙穿了衣服,头发没有挽髻,只披在背上,比平日里少了分冷冽,多了些亲和。陈珂本想笑,笑到嘴边又匆匆隐去,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大哥可用晚膳了?”陈锦坐下,问道。 陈珂苦笑两声,不说话。 身后的东远代主子回答道:“大爷今日一粒米没进。” 陈珂呵斥:“东远!” 东远垂下头,也不说话了。 陈锦心中叹息一声,看了眼音夏,音夏会意,出了门去。 “大哥这么晚来,可是有事要跟我说?” 陈珂点点头,来时打好了腹稿,这时候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了,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我阿娘……她犯了重罪。” 看来莫氏已承认自己害了老太太的罪行了。 “那要如何?” 陈珂摇头,眼下浮起一片沉郁的阴影,“我不知道。” 瑞儿给他续了杯茶,茶盏中氤氲而上的热气似乎也熏热了他的双眼,他抬手,按在眼皮上,长长的,呼了口气。 “二叔说,将她送官。” “大哥的意思呢?” 陈珂俯下上半身,以一个近乎折叠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像棵被折弯了腰的树,无论是被闪电打中,还是年迈,都是一种屈服,一种无奈,一种认命。 他的双手抵在额上,很认真的思考了很久,然后他说,“我没意见。” 陈锦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在发抖,像要把自己摇散了,洒在这椅子上。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滴漏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音夏从外面进来,端了个托盘,里头放了两大碗米饭并几样小炒,还有一小碗玉米汤。音夏把托盘放在桌上,去请陈珂,“大爷,如今夜深了,快些吃吧。” 陈珂抬起头,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谢谢,我不饿。” “就是不饿您也得吃点,老夫人还在长生殿里,”音夏劝道,“咱们府里如今只有老爷和您了,若您再倒下了,老爷岂不更加忙活不过来?再则,夫人向来待您如己出,若您倒了,夫人指不定如何伤心。” 音夏说完了话,见陈珂仍是无动于衷,只得看向陈锦。 陈锦道:“音夏说得没错,大哥你多少吃些吧,也别辜负了音夏那么远端回来。” 陈珂一向听她的话,这时也没再坚持,叫了东远,主仆俩把饭吃了,菜也捞得干干净净。音夏见陈珂还能听进去姑娘的话,心中欢喜,就怕大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那就真的完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那束光 陈珂在陈锦处坐了很久,后来也没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坐着,然后便走了。 陈锦在厅里坐着,也不急着起身去休息,端了茶盏看,不知在想什么。 音夏替她续了热茶,问道:“姑娘怎还不休息?可是在为大爷担心?” “大哥早已成年,对此事大概心里也早就有了决断,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在想,阿爹会怎么处置莫氏和万姨娘?还有失踪的陈茵和陈淑,还找不找?” 音夏几乎都要忘了,府里的两位姑娘如今还下落不明呢,当下道:“三娘子便罢了,但是大娘子还是要找的吧。”毕竟是老爷的亲骨肉啊。 “我想,两人还在这寺里。”陈锦道。 音夏一惊,“怎么会……东远说大娘子和三娘子是在山下被劫走的,那些人为何要在山下劫走人又送上山呢?” 陈锦一笑,“没什么不可能的。”便不再说话了。 音夏也不多问,自顾自地去想其中缘由。 刚出了前厅,便见院里站了两个人,灯火盈盈之下,赫然便是四太子元徵和他的随从九月。元徵今日仍是一身玄衣,烛火落在身上,像落入了整片萤火,长身而立,风度翩翩。 音夏也有好几日没见这四太子了,当下朝他福了福,转身回去跟陈锦说。自那日音夏听他跟姑娘说了婚嫁之词后,音夏就自发把这四太子当成未来姑爷了,言辞上不自觉的透出几分欢喜,“姑娘,四太子来了。” 陈锦放下茶盏,神情淡淡的,“我如今不便见客。” 音夏咦了一声,把她上下打量一眼,“姑娘哪里不便见客了?” 陈锦抬眼看着她,“送客。” 自音夏熟悉自家姑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之后,她是越来越不怯陈锦了,撇撇嘴,退出屋去送客。 元徵见厅里仍亮着灯火,也不气恼,只道:“想来她这两日也累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音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见元昀将将转身,说道:“四太子慢走。” 元徵背朝她挥挥手,带着九月翻墙走了。 音夏见了,心中好笑。 这个四太子,真是跟坊间传的一样,不拘一格。 音夏回身,见身后不知何时放了个桃木匣子,定是四太子送来的,只是方才他们在说话,他是何时放在这里的?音夏想不明白,也不再多想,将匣子捡起来抱在怀里,进了屋去。 陈锦还坐在那儿,茶已经不那么热了,见音夏抱个匣子进来也不多问。 音夏把匣子放在她旁边的几上,“姑娘,这是四太子送来的。” “放着吧。”陈锦说。 “姑娘不看看吗?” 陈锦摇摇头,起身进了内间。 …… 屋里灯熄了。 只一缕月光自半开的窗外溜进来。 照在桌椅上,像天上无端破了个小洞,那光便是从洞中流泄出来的。 陈锦睁着眼,看那束光。 想起前世。 她已许久没有想起前世,没有想起过前世的人了。 有时真真觉着前世就像是一场梦。 她所处的现世才是现实,她是陈锦,商户之女。 前世的元徵,帝王倾心传位之人,元修最强有力的竞争者,后来竟轻易被掳,又在天牢离奇失踪。 陈锦试着梳理元徵的人生,但是没有太多印象。 记得最深的,竟是宫墙外他那双握着别人双手的手掌,骨节分明,强而有力。 一定很温暖。 想到这里,陈锦自嘲一笑。 就因为这份温暖,所以她说了要他娶她的话? 他却当真想娶她吗? 跟元修当初娶陈锦一样的心思? 她有什么价值? 似乎没有。 还是别的什么? 元徵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不知为何,她竟这样笃定。 陈锦翻了个身,缓缓阖上了眼睛。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送官 一夜好眠。 陈锦用了早饭,去陈夫人处。 陈夫人陪着陈知川也刚用了早饭,见陈锦来了,陈夫人自是欢喜,忙问,“囡囡怎的这么早就来了?用饭了吗?” 陈锦见了礼,“已经用过了。” 陈知川端过下人送来的茶,看着陈锦道:“莫氏已经招了认。” 陈锦不说话。 陈知川却在等她开口,最后见陈锦确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继续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阿爹看着办就是。”陈锦道。 陈知川望着她,“送官如何?” “但凭阿爹作主。” 陈知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看来陈锦这是铁了心的不愿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陈知川也没勉强,只道:“你大姐失踪了几日,我已让人去查访,估计还在寺里。至于那陈淑,找得到便罢,找不到也就那样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人,死了也就死了。” 陈夫人道:“将莫氏和万姨娘送官后,陈嘉要怎么办?” 陈知川一愣,似乎这才想起还有陈嘉这个人存在。 也难怪,陈嘉平日不爱说话,又总是站在陈淑后面,加之是庶出,陈知川自然很难注意到她,“若她是个好的,府里自然还是认的。” 一句话,便决定了陈嘉的去留。 “你大哥昨日可去找你了?”陈夫人问道,见陈锦点头,又道,“这孩子,真是苦了他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估计正下着刀子。” 陈锦垂眸不语。 这事儿实在怨不得谁。 怪只怪,陈珂没有早些把他娘和妹妹拉回来。 不过这世间的事从来也没有道理可讲,好人未必有好报,坏人也未必没有恶报,都是天理,讲不清楚。 陈锦原想去看看莫氏,后来还是作罢。 想要知道的她从紫月那儿同样能得到,犯不着为这些个人操那么多心。 陈锦陪陈知川夫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往长生偏殿去,陈夫人也随同。 母女俩穿过寺庙后院错综复杂的小路,皆是无言。 近日发生的这些事,让向来优雅从容的陈夫人亦显出了几分疲态,陈锦与她错肩走着,走着走着,陈夫人突然停下。 “囡囡,你说陈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陈夫人说话时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却是如平常那样温婉如玉,只握着陈锦的手指拢着,把陈锦的皮肤都快要掐出红印。 陈锦没有挣扎,只道:“不过是人为的罢了。” 一句话,陈夫人仿佛蓦然泄了气,肩膀耸拉下来,“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劫数,一点没错。” “阿娘不担心大姐吗?” 陈夫人说:“哪里不担心,只是那掳走她的人没有现身,也不知要去哪里寻。加之你阿爹那个性子,若你大姐……死在了外头,他也绝不会有一丝心疼的。” 陈锦没说话。 陈夫人又道:“你说你大姐为何那样糊涂,竟做出这等事来,就算那霍钟如何荒唐,也不该取他性命。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白白赔上自己,何苦来哉。” “情急时总会失手。”陈锦说。 “最难的还是你祖母,”陈夫人携着陈锦继续前行,“年轻时那样英气逼人,即使年迈也比常人家的老太太多几分雍容,最后却被自己人算计了。那莫氏……真是……”陈夫人说不下去,逼得泪水流出来,忙用帕子去揩,却掉得更凶,险些哭花了妆。 陈锦也不劝,哭出来总也是好的,只道:“待寺里法事一毕,咱们便带祖母回京城。” 陈夫人点头,“是这个理。” “至于祖母房里的红珠碧玉两位姐姐,如果阿娘同意,便将这两人放在我房里。”陈锦细细说着自己的打算,“吴嬷嬷年纪大了,若她想出府,咱们在外头给她置个院子,打发个人去服侍,每月再从帐房支一笔钱做为日常花销。她跟了祖母一辈子,没有嫁人,估计也没什么亲人了,咱们得替祖母好好照顾她。” 陈夫人欣慰的拍拍她的手,“素来就知道囡囡是个心细的,想得也周到,这事就依你的。你爹那儿想来也没有多话。” 说话间,两人到了长生殿外。 恰逢几个和尚从殿里走出,中间围了个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那公子面若桃花,一双凤眼含着七分笑意,走动间腰间玉佩恣意翻飞,好不潇洒。 陈夫人知这人身份必不寻常,拉着陈锦往边上错开两步,轻声道:“这两日无音大师的法会,倒是有不少人来。” “嗯。” “法会现在也结束了,明日这宝华寺终于要清净些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日后 陈锦看着元徵走过来,一步一步,脚上的皂靴似踩在棉花上,健步如飞般,很快到了跟前。 他二人私下不知见过多少回,其他人却是不知这一层缘故,皆以为两人是不熟识的。 陈夫人见那玉面公子走到近前,直直停住了。 躬身朝她见礼,“夫人好。”又转身面向陈锦,“姑娘好。” 陈夫人心里吓了一跳,脸上倒还镇静,颔首回礼,“公子好。”瞧这公子一张脸生得果真极好,目中含着盈盈笑意,看着倒是和善,不由问道:“不知是哪家公子?” 元徵怕自报名讳吓着她,笑道:“寒门敝府,不足挂齿。” 陈夫人断定这人身份只怕不是他们这小门小户能高攀的,便不再深究,亦不再多问,说道:“公子恐有要事,我们便不叨扰了。” 元徵脸上一赦,其实他还想跟陈锦说两句话的。 但是未来丈母娘已经发了话,他也只能乖乖听着,当下果真礼数周的告了辞,转身走了。 陈夫人见他走远了,才带着陈锦往殿里走。 “这公子身份地位恐怕不低。” 陈锦看着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听陈夫人继续道:“不过礼数倒是好,看来家里也是认真教导过的。” 不知为何,陈锦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好笑。 若阿娘知道元徵每回都是翻墙来去,不知还说不说得出礼数周全这话来。不过当下她并不拆穿,只等日后阿娘自己去发现吧。 心思翻飞间,陈锦愣住。 日后…… 怎的一下子就想到了日后? 她与元徵会有日后吗? 谁又知道呢。 寺里为老太太颂经超度,对陈府来说是莫大的恩德,每日府里一众上下便要下山,陈夫人捉磨着给寺里的佛像都镀一层金身,以表谢意。 哪知那和尚听了,竟委婉拒绝了,说辞倒也新鲜,竟说宝华寺乃皇家寺庙,一切事宜皆由皇家主理,即使是给佛像镀身这种事也要请示了宫里才行的。 陈夫人只得作罢,只暗暗的给寺里捐了不少香油钱。 …… 在殿里为老太太颂过经后,陈锦陪着陈太太出来。 在半道上,竟遇上了墨筠。 当日见时,墨筠身边有女儿唐嫀陪着,又有仆从无数。 今日却是奇了,她身边不禁没有一个人,连向来端庄的仪态也不见了,整个人篷头垢面的,身上的锦缎亦破烂不堪,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她一路小跑,偶尔踉跄几步,又继续跑。 她与陈锦母女隔得尚有些距离,陈锦只听到她嘴里呜呜呀呀的说话,却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而且,她更好奇,不过短短几日光景,墨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会儿功夫,墨筠到了跟前。 陈锦也终于听到她口中说的话,她说:“我没有偷人。” 陈夫人与陈锦面面相觑,不知这墨筠是着了什么魔?而且她似乎压根不认识陈锦,从她们身边直直的跑过去了。 陈夫人本是不认识墨筠的,经陈锦说了之后,她才醒悟过来,“是户部尚书的夫人?” 陈锦点头。 陈夫人又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 陈锦说着,看向墨筠跑去的方向,心想,莫不是着了什么人的道? 极有可能。 母女俩正准备走,那边远远又走来一行人,竟是平凉侯府家的女眷。 上回陪老太太去听无音大师的法会,陈夫人是见过这些人的,当下也不敢怠慢,携着陈锦忙忙见礼。 宁夫人第一眼看到了陈锦,因她实在长得很漂亮,特别地吸引人,不由多看了两眼,笑着去扶陈夫人:“夫人看起来比我小,不必如此多礼。” 二房的甄夫人站在宁夫人后面,掩帕笑道:“夫人这女儿长得真俊呐。” 她长相温婉,声音也是娇娇的,听来骨头都要酥了。 陈夫人忙道:“夫人说笑了。” 甄夫人却极认真的将陈锦从头到尾好好看了一遍,说道:“放眼京城,怕还没有这样标致的少女,所以夫人不必过于谦虚。” 陈夫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宁夫人见陈锦一直静静在旁听着,不插言,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心里愈发看得眼顺,便道:“不知夫人可有空闲,我们正要去茶室坐坐。” 宁夫人比陈夫人年长几岁,因保养得好,两人看上去倒是不相上下,加之宁夫人在侯府里养尊处优多年,自比陈府这样的人家多几分气度。好在陈夫人自身修养也不差,走在一处,倒也没有相差太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无法修补 去茶室的路,宁夫人与陈夫人并肩走着,后头跟着甄夫人,陈锦在后面坠着,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音夏和瑞儿跟在陈锦后面,悄悄咬耳根。 “那位宁夫人衣服好漂亮呀。”瑞儿说。 音夏到底年长些,关注点在别处,“听说宁夫人在府里地位很高,许多事连侯爷都得听她的。” “真的?”瑞儿星星眼,“好厉害呀。” “那位甄夫人是侯爷的弟媳,与宁夫人十分要好。” “真的?” 陈锦听两个丫头在后头叽叽喳喳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秘闻”,不由想笑,但终是忍住了。 一行人穿过几处庭院,终于到了平凉侯府的茶室。 这处茶室与二太子那间比自是差些,但胜在格调高雅。 几人依次位落了座,丫头们便忙活开了。 陈锦坐在陈夫人下首,与那边的甄夫人遥遥相望。 这位甄夫人的夫君是平凉侯的亲弟弟宁冲,虽没有承继爵位,但官拜二品,在朝中也是举重若轻的人物,当年便是他第一个不服元修,元修生气得要平了整座侯府,但最后还是迫于老祖宗的规矩作罢。 但是此恨难消,元修便找了个名目将宁冲打入天牢,那时日,京城暴雪连连,天牢里滴水成冰,元修日日去探他,这位朝里耿直的臣子誓死不认元修,最后,在牢中暴毙而亡。 甄夫人……陈锦远远看过她一眼,她牵着女儿,站在门口,看见有人将宁冲的尸首运回来,眼里风雪漫天,嘴角却浸着浅浅的笑,仿佛在说:太好了,你终于解脱了! 那时,她在街角抱剑而立,看着甄夫人脸上的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回去便病倒了。 没有任何征兆,就是第二日一早便突然起不了身,浑身仿佛中毒般软得不行,元修起初日日来看她,后来,竟也不来了,可能是太医对元修说:舒大人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是啊。 一个回天乏术的舒展对元修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一把趁手好用的兵器,也总有磨损到无法修补的地步。 这时候,自是要被丢弃的。 再去寻找更好的,来填补这个短暂的空缺。 她躺在床上,泪水早被岁月磨得化成了灰,只睁着一双眼,望着头顶的帐面,有些茫然的想起徽州,那个险些要淡出记忆的徽州,以及那一处小院儿,院子里阿娘围着围裙的矮小身影,以及阿爹抽着旱烟席地而坐的姿式。 若她没有离开家就好了,那时,她该紧紧攥着阿爹的裤管,哭着求他不要将她送走。 可是她没有,也不会的。 她似乎生来便比常人冷漠些。 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一眼看过去,却又是清清淡淡的一张脸,无悲无喜,真真气人。 …… 宁夫人煮茶,亲手为陈夫人和陈锦斟上。 陈夫人受宠若惊。 陈锦道了声谢,跟着众人端起茶盏,却并不喝,只虚虚凑到唇边,抬袖挡在面前,轻呡一口,便放下了。 宁夫人喝了茶,不动声色的看了陈锦一眼,脸上笑意盈盈的,“不知二娘子今年多大了?” 陈夫人答道:“刚满十六。” 宁夫人便笑起来,“倒是跟真真那丫头同岁。” 甄夫人放下茶盏,接话道,“对呀,不过我家那丫头可没有二娘子沉稳,成日里见不着人,跟个男孩子似的。” 身后的丫头笑成一团。 甄夫人自己倒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续道:“咱们来寺里也有好几日了,除了吃饭睡觉时,我就没在其他时候儿见过她,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 “阿娘,你又说我!” 一声娇喝自门外传来。 众人引颈望去,只见两个小姑娘前后走了进来,两人一蓝一白,巴掌大的小脸儿皆是红扑扑的,像是从哪里跑过来似的。 前头的姑娘脸上一副又生气又无奈的表情,跑进来直接扑到宁夫人怀里告状,“阿娘说琪琪外话,怎的大娘都不帮琪琪?” 宁夫人笑着拍拍她的背,“有客人在呢,快些起来,没的叫你锦姐姐看笑话。” “锦姐姐?哪个锦姐姐?”撒娇的少女琪琪直起身,眼睛四处看看,没一会儿便看到了陈锦。顿时眼底放光,作势又要扑过来,被后进来的少女一把拉住,这少女看着性子宁静些,轻声道:“姐姐快温和一些,别把这位姐姐吓着了。” 屋里众人又是笑。 宁夫人向宁琪和宁蕊介绍了陈夫人和陈锦,两个小姑娘乖乖的见了礼,便围到陈锦身边,好奇的看着她。 按理说,侯府里长大的女孩子该是矜持温顺的,但是这两个丫头……唔,倒像是放养长大的。 一个拉着陈锦,好奇宝宝的问:“姐姐你怎么这么漂亮啊?” 另一个好些,但也好奇得不得了,“姐姐你平时用哪家铺子的胭脂啊?” 陈锦:“……”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最后一根稻草 看得出,宁府里众人都很和睦。 虽是分了家,但彼此并不生分,反而亲热有加。 陈夫人看着那两个小丫头围着自己的囡囡转,脸上露出了由衷真诚的笑容。 她曾以为,陈府也是这样,当是这样。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想起近日府里出的这些事,陈夫人笑意转黯,低头喝茶。 “我叫真真,姐姐你叫什么?”跳脱一些的少女挨着陈锦坐下,手里还攥着陈锦的一截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像从前御前的那只猫,“这是宣宣,她比我年长一些,但也只是大几个月而已。” 名唤宣宣的少女温柔一笑,“姐姐。” 她们让陈锦想起陈玉和陈雪。 在徽州青砖碧瓦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两个少女,同样鲜活、羞涩,让人觉得亲切。 “我叫陈锦。”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宁真笑着说,“姐姐的名字真好听。” 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女孩子,纵使言行不羁些,也是诗词伴身长大的。陈锦说:“谢谢。” 宁真见她不爱说话,也不恼,竟来逗她,“姐姐,我们方才从外面回来发现一个好去处,要不要去?” 陈锦摇摇头,笑着回绝了。 宁真眼珠一转,又道:“这寺里实在没有十分好的去处,但是后面有一处花田,这时候去倒是正好呢。” 陈锦笑道:“确是好的,只是宁夫人煮的茶实在美味,我想多讨几杯。” 她这话让人实在生不起气来。 宁真撇了撇嘴,手上仍拉着陈锦的衣袖不愿撒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姐姐,没来由的。 上首的宁夫人听罢,暗中点头,果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单这份沉著已不知把多少同龄的少女比下去了。 众人正喝茶,外头突然冲进来一人来。 甄夫人看清来人,沉声道:“有客人在,怎还如此冒失?” 那人穿一身蓝色的短打,看来是宁府里的下人,跪在地上,说道:“小的有事禀告。”说罢抬头,目光为难的看着宁夫人。 宁夫人知他意思,但今日是自己邀请陈锦母女来的,此时若要人家回避实在有失礼数。 “这里没有别人,你且说吧。” “唐夫人……好像疯了。”下人道。 众人一惊,纷纷放下茶盏,看着那下人。 那人在众人目光中身体瑟瑟发抖,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听到的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就在今日早些时候,墨筠贴身的嬷嬷进去伺候她起床的时候,发现墨筠竟与一男子赤身裸|体的睡在一处,那嬷嬷本是墨筠的亲信,自然不会把这事传出去,但还没来得及掩住证据,门外突然冲进一群妇人,个个叫嚣着冲进了屋里,将墨筠与那男子抓了个现成。 墨筠平日里虽伶牙俐齿,这时候不免也慌了,只来得及拿被子遮自己的身子。 只知那一群不知哪里冲出来的妇人这样不讲理,竟制住了墨筠的嬷嬷,将墨筠重新扒了个精光,将她自床上拖下来,对着她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力气也是奇大,不一会儿,墨筠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这倒还不算完。 那群妇人又将那男子拖下床来,原来他竟是其中一个的丈夫,夜里偷偷溜出房去,与姘头私会来了。那妇人抓着自己的丈夫又打又抓又骂又哭,墨筠院子里一时热闹无两。 最热闹的是,外头的人寻着喧闹声纷纷跑过来,便看见墨筠被人按在地上打的狼狈模样,而且身上未着寸缕,像墨筠那样骄傲的一个女人,平日里连一丝委屈都受不得,更何况是如此这副模样,简直恨不得当场去死。 有那识得她平日里没少被她奚落的人,当下便笑了,“合该她平日里那样嚣张,果真是这样没脸没皮的人。” “可不是,我听说唐大人平时极宠她,没想到唐大人为官清明,内人却是这样偷人的货,啧啧,真真想不到啊。” “若今日换成是我,只怕早一头撞死了。” 这帮看热闹不闲事儿大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墨筠脸上身上全是伤,眼泪却是流不出来。 到现在为止,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她一睁开眼,身边竟躺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人。 为什么他们都没穿衣服? 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偷偷摸进来的? “我没有偷人!”墨筠趴在地上,喊道,“我堂堂相府千金,怎会做出这等不耻之事来!你们是什么人?都给我滚!” 立刻有人酸道:“呦,目下是敢做不敢当了吗?说得这样振振有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捉奸的那个呢。” 墨筠又愤又羞,眼睛赤红,“滚!统统给我滚!我定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所有人!” “这下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了,”人群里有人笑道:“平常出行都要侍从开路的尚书夫人,没想到才离府短短几日,便耐不住寂寞找上了姘头,而且听说还是别人的夫婿。这尚书夫人……可真是够不要脸的。” 墨筠是个最爱惜自己名声的人。 外头的那些人说话声越来越难听,她的心也跟着一路往下沉。 心想完了,她完了。 无论今日这脏水是谁泼的,闹成这个样子,她必是没有任何声名可言了。 若前面她还能镇定,那么唐嫀的出现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唐嫀并未进来,只站在院子里,遥遥的看着她。 眼里的鄙夷被拿掉外头虚伪的遮掩,露出里面最真实的情感来。墨筠知道,这个女儿从来看不惯她的那些做为,但从未说出口。 今日,此刻,那些东西统统不再隐藏,暴露出来,暴露在她的眼里,让她看了个分明。 墨筠只觉五雷劈顶,魂魄两散。 她瞳孔渐空,脸上的神情趋于呆滞,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拳头落在她身上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抬腿往门外走,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嘴里喃喃自语道:“我没有偷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笑话 唐嫀自有记忆起,墨筠便从未抱过她。 一次都没有。 她总是跟奶娘呆在一处。 只有墨筠高兴时才会将她召到跟前去,也只是看几眼,并不会逗她,更遑论亲亲抱抱了。 唐嫀幼时也伤心过。 后来,大概是习惯了,麻木了。 便不再想去亲近自己的母亲,反正对方也从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过。 她知道阿娘是因为喜欢阿爹才生下了她,但也只是生下来了而已。 她的外祖是朝中权势倾天的墨相。 那个辅佐过两代帝王的墨相。 所以她的阿娘自出生便集万千宠爱,即使是嫁人后,别人亦不敢让她受半分委屈,生怕阿娘去告诉了她那做丞相的阿爹,让那些得罪过她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尚书府里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详和。 阿爹上朝时,阿娘会将那些试图勾引阿爹的女人叫到跟前。她并不训斥她们,她的手段简单粗暴。 她们最在意什么,她便毁了什么。 这是摧毁一个人最快的方法。 唐嫀见过阿娘的手段,所以心里愈发亲近不起来,有时候,甚至不想呆在她的身边。 阿爹以为她是性子冷漠,对谁都是同样一张脸。 其实不是的。 她只是比这府里任何人都看得通透罢了。 包括她的爹。 那个在朝中广受赞誉的尚书大人,连她的外祖都赏识有加的男人,竟看不透自己的枕边人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唐嫀凝神。 看见墨筠自地上爬起来,神情不见方才的愤懑,有些呆呆的。她心中诧异,见嬷嬷将一袭衫子披在墨筠身上。 墨筠不理会,仍朝院外走来。 经过唐嫀身边时,墨筠并没有停下,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 唐嫀试着去拉她的手,才刚一碰到她的皮肤,墨筠便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般,快速的侧过身去,避开了唐嫀的手。 唐嫀抿着唇,见她走到院门口。 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这时候终于不再起哄,自动让开路,让她过去。 年迈的嬷嬷跟在她身后,两人很快晕成视线里一个很小的点,走不见了。 …… 宁夫人与墨家的大奶奶墨夫人交情好,平时两家来往也很密切。 对于墨家这位出嫁的姑娘自是认识的。 当下听了这事,急急问道:“墨夫人呢?” 下人道:“墨夫人一听说这事,当场便昏了过去,如今寺里的师傅正赶过去诊治。” 一听说墨夫人有恙,宁夫人再也坐不住了。 她一起身,众人皆站了起来。 宁夫人歉意的看着陈夫人,“今日实在是失礼了,望妹妹莫笑话。” 陈夫人忙道:“今日之事我与小女只当从未听说过,还请夫人放心。” 宁夫人叹了口气,她原还想多看看陈锦这丫头的,看来只能改日了,因拉了陈锦的手,温柔说道:“咱们家真真和宣宣看来是极喜欢你的,明日我让她们去寻你玩。” 陈锦本想推辞,但想起宁夫人此刻定是心焦,便默许了。 宁夫人打发人送她俩母女出来,便在茶室院门前分了路,带着一行人急急朝墨夫人院子去了。 这里陈夫人携着陈锦往回走。 陈夫人的丫头与音夏等人不近不远跟在后头。 她们方才在茶室听到那些话,又惊又怕,这毕竟是世族丢人的证据,不知会不会来个秋后找她们算账? 陈夫人想起来时遇见的墨筠,再联系到刚才听到的,便也有了解释了。 沉吟片刻,陈夫人说道:“这唐夫人……莫不是得罪了人?” 堂堂墨府千金,尚书夫人,谁那样大的胆子敢爬上她的床? 若真空口白牙说墨筠做了那等男盗女娼之事,谁会相信? 她有唐誉那样的夫君,墨相那样的父亲,这天底下能入她眼的男人怕也是屈指可数,又如何能看上一个山野莽夫? 但是如今事实像铁一般烙在那儿,纵然不信又如何,就她们方才喝茶那会儿功夫,这事恐怕早已传遍整个宝华寺了。 近日山上人那样多,传回京城也只消一柱香的时间罢了。 唉。 真是多事之秋。 陈锦见阿娘眉宇轻结,劝道:“如今咱们当务之急是找到大姐,并带祖母下山,其余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操心了。” 陈夫人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咱们自个儿的粥还没吹凉呢,如何管得不了别人。你大姐也不知道如何了,你阿爹派出去的人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她。” 陈锦扶着她往前走。 突然想起元徽。 她不明白,元徽与墨筠无怨无仇,何必往她身上泼脏水?莫非墨筠也得罪过他? 如今墨筠是被这盆水淋得再不能翻身了,接下来要倒楣的又是谁? 陈锦并不觉得元徽的手段有多阴险。 毕竟,她从前做的那些事比这还要险恶不知多少倍。 她只是好奇,这得有多大的仇,元徽才会来这一手? 他好歹也是王朝的四太子,做这些事倒是驾轻就熟得很。 陈夫人见女儿没回话,以为她也在想陈茵的事儿,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沉默的走着,还没走到陈夫人居住的院子,突然见院子里跑出个丫头来,一见陈夫人和陈锦的面,那丫头立刻道:“夫人,大娘子回来了!” 陈夫人面上一喜,忙道:“在哪里?可伤着了?” 小丫头忙摇摇头,“大娘子没有伤着,现在正在屋里吃茶呢。” 陈夫人忙急急走进去,陈锦跟在后头,远远看见正屋里端坐着的陈茵,她瘦了些,但精神看着还好,额头上的纱布换了新的,看来伤势也没有恶化。 陈茵见了陈夫人的面,刚收住的泪又簌簌滚下来,扑进陈夫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主位上的陈知川听得头疼,起身出去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今夕何夕 陈锦实在难理这些事,见陈茵抱着陈夫人哭了一阵,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道:“陈淑没有一同回来吗?” 陈茵抽泣道:“也回来了,她身子有些不好,已经回去歇下了。” 陈锦皱眉,“怎么不好?可是受了伤?” 闻言,陈茵有些茫然,“不知道,只是看着精神不大好。” 陈夫人说道:“怕是知道她阿娘的事,心里病了吧。” 这一家子出了这样的后代,若说陈淑做了错事,那陈茵又何尝不是,所以陈夫人亦没有立场去指责陈淑。 诚如陈知川所言,陈淑是陈淑,莫氏是莫氏,她如今既已回来了,陈家自是要认这个女儿的。 陈夫人遂吩咐道:“去请寺里的师傅来给三姑娘瞧瞧,莫真的着了病。”回头又对陈茵说,“你额头上的伤也要好好看看,留了疤就不好了。” 陈锦看着陈茵,“可是有人放你们回来?” 陈茵摇摇头,又点头。 在陈锦与陈夫人的目光中,才吞吞吐吐的道:“我们被关在一处房间,中途的时候陈淑被叫出去过一回,回来时心情看着倒好了不少,这几日三餐都有人定时送来,想来关我们的人并不想要我们的性命。 然后便是今天早上,前院闹哄哄的,没多久,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我们出去也没见着什么人,然后便悄悄回来了。” 陈茵说得并不详细,但也足以让陈锦理出个思绪来了。 想来是前院墨筠与人苟且的事闹翻了,有人趁机去把陈茵二人放了出来,至于这人是谁,应该也是元徽的人吧。 陈锦皱眉,这人……真是闲得慌? 母女三人说了会儿话,下人来回寺里的师傅到了,是不是先去陈淑那边。 陈夫人道:“也好,这丫头虽做了那样的事,但毕竟年纪小,我还是得去看看。”说罢看向陈锦。 陈锦说:“我有些乏了。” 陈夫人忙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则带着陈茵往陈淑那边去。 …… 回去的路上,音夏说:“唐夫人真做了那样的事吗?” 瑞儿哼一声,“像她那样的恶女人,就算没做,估计也是被人报复了吧。” 想起墨筠那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样子,音夏十分认同,“的确,若真是被仇人陷害,也是她活该。” “对呀,”瑞儿得了劲,“你看她上次那样欺负咱们姑娘,如今终于得了报应,真是大快人心。” 音夏笑起来,“可不是。” 陈锦听了,口气平淡的道:“今日这事,咱们虽听了,便也要装作不知道,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 两个丫头立刻乖乖的应是。 院子还是走时的样子。 这里不比府里,一切看上去都有些陈旧简陋,不过陈锦住了这些时日,倒觉得亲切。 院角石桌旁围着三张凳子,其中一张被人占了去。 那人一身玄衣,外披一件墨色斗篷,头戴玉冠,目中含着七分笑意,嘴角微翘。日光洒在他束发的冠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衬得那双眼,似琉璃,五光十色。 陈锦停在院门口,望着元徽。 对方也正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音夏与瑞儿忙向元徽行礼,然后又去准备茶点。 陈锦走到石桌边,正要坐下,被元徽叫住。只见他起身将斗篷解下来,铺在陈锦面前的石凳上,“凳子凉,你坐在斗篷上。” 陈锦挑眉,依言坐下。 “事情办完了?”陈锦问。 元徽笑,“嗯。” “为什么?” 元徽手肘撑在桌上,歪头看她,“我不喜欢她。” 陈锦不禁失笑。 “公子任性。” 元徽只当她是在夸他,大大方方受了,“你从哪里回来?” 陈锦说:“阿娘那里。我大姐和三妹已经回来了,多谢公子。” 元徽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公子想要什么?” “真的什么都可以要吗?” 陈锦相信,这世上当真有脸皮这样厚的人,若她答应了,岂不是自己跳进了坑里? 于是她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且愿意做的,都可以答应。” 元徽笑容一赦,“你好聪明。” 陈锦也笑:“这是在夸我?” “当然。” “谢谢。”元徽说,“我真高兴。” 恰逢音夏端茶上来,那茶水是方才现烧的,所以滚烫得很,热气从壶中冒出来,横亘在两人中间。 元徽挥手让音夏退下了,自己提起壶把给两人倒茶。 这些事他做起来倒顺手,看来平时也没少自己动手。 元徽把茶杯推到陈锦面前,叮嘱道:“小心烫。” 陈锦看着他微屈的手指,骨节分明得如神明镌刻过一般,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却又十分温暖。陈锦想起前世宫城外的那一幕,就是这双手,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和抱负,最后又是如何与皇位失之交臂的?这其中,又有多少人的鲜血和热情? 旧日今生相互交替,令陈锦霎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公子从正门走 她捧住茶杯,轻声道:“元徽,你信前世吗?” 元徽一愣,然后很认真的说:“信。” 陈锦看着他,“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相信。” 陈锦低头呡了口茶,一时无言。 茶凉了,她仍在喝。 元徽自她手中将茶杯拿走,指尖轻触,一个温热,一个微凉。 他皱眉,“你手真凉。”完全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孟浪,或许是已察觉,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因为陈锦看见他耳尖红了。 陈锦看了眼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体虚,向来如此。” 元徽替她重新倒上热茶,又把茶杯递给她,陈锦接过,捂在手里。 时间快到正午,陈锦原本是真的乏了,如今见了元徽,又觉得精神些了,伸手拣了块点心吃,她吃得慢,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游离,像立于这世间外般。 元徽不错眼看着她,突然说,“我觉得你实在是奇怪。” 陈锦望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说答案。 元徽伸手,在虚空中对着她的脸比了比,“明明这样是少女的容颜,却总是让我觉得,你沉静得可怕。” “可怕?”这个词,逗笑了陈锦,她重复道。 元徽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但是,我觉得你沉静得很可爱,我很喜欢。” 陈锦笑了,“原来四太子竟这样会讨人喜欢,想来京城里那些个姑娘不愁没有人嫁了。” 元徽先前还在笑,这会儿却笑不出来了,隔着一张石桌定定的看着陈锦,眉目深沉,容颜若画,“我说的是真话,姑娘该信我的。” 陈锦放下茶杯,回望住他,一字一句道:“但这世上最不能信的就是花言巧语,偏偏,还有人信以为真,最后赔了性命。” 诚如前世的陈锦。 又如前世的舒展。 不同的两个女子,最后栽在了同一个男人手里。 却都是到死才醒悟过来自己所爱非人。 何等悲凉。 许是陈锦脸上的神情太过淡漠,眼神不复先前的笑意,元徽觉得心里慌了,正了正脸色,认真其事道:“那我以后便不说这些诨话了,我答应你,绝不会欺你。” 陈锦仍看着他,清清淡淡的眼神,看得人无端心慌。 元徽在她的目光中快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就听见陈锦说:“好。” 元徽松了口气,刚想笑,又想起自己不能太轻浮了,便也学陈锦绷着脸,不敢轻易开口。 陈锦看得分明,心里想笑。 这又与她前世的记忆有些许不同了。 前世的元徽流传于外的是风流潇洒,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委屈巴巴。 音夏过来问陈锦午饭要在哪里用,便看见太子殿下一脸严肃的坐在那儿喝茶,音夏吓了一跳,心道莫非是姑娘惹着他了? 这下可不得了。 若太子殿下一生气,求皇上治姑娘的罪要怎么办? 音夏心里正犹自打鼓,突听陈锦道:“便在屋里用吧,四公子要去别处用膳。” 音夏心想,当真是惹着了。 正想劝劝,只见对面的四太子突然一头栽在了石桌上,嘀咕道:“我也要留下吃饭。” 音夏受到了惊吓,堪堪后退了两步,心道这位太子殿下是不是魔怔了,怎的如此……如此什么,一时竟又说不上来。 在音夏的心里,皇亲贵族就该高高在上,矜持优雅,眼前这位太子却这么孩子气,这差距实在太大了。 陈锦笑了一下,“这院子实在没什么好吃的来招待太子殿下。” 元徽一听她这话,脸上又换上了泼天的笑意,“我不挑食。” 如此说来,陈锦自然不好再拒绝,对音夏道:“那便准备两人份的吧。” 音夏答应着,急急跑走了。 她得去消化一下方才看见的事实。 …… 元徽最终还是没吃成这顿饭。 音夏没走多久,九月便来了。 跟往常一样,就见他几个起落,便落在了元徽身后。 九月躬身先给陈锦见了礼,才道:“爷,有事。” 元徽脸色一沉,正要开口,陈锦先道:“公子有事便先去办,这顿饭随时都能吃。” 有陈锦说项,元徽面色稍霁,身后的九月稍稍松了口气。 只要有陈家二姑娘在,他家主子果然要比平时好说话些。 元徽说:“我明日再来。” 陈锦看了他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元徽执着的等她回答,不愿起身。 陈锦心中好笑,无奈道:“好。”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元徽这才站起身来,叮嘱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又怕她觉得他轻狂,索性不说那些了,只道:“夜里就不要出门了。” 陈锦一愣,随即点头,“好。” 元徽带着九月又要去翻墙,被陈锦叫住,陈锦道:“公子从正门走吧。” 元徽有些犹豫,“我怕被有心人看见,坏你名节。” 陈锦低头喝了口茶,仍坐在方才那张铺了斗篷的石凳上,淡淡一笑,“人活于世,无愧于自己,才是真的活过。” 她语气淡得如云雨,每一个字却像有千斤重落在元徽心上,震得他有些说不出话来,眼里的这个少女,立时成了镇守一方的女将,英娥霸气! 就连九月也是听得心头一震,不由愈发佩服这位陈二姑娘。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喜怒 音夏再来时,发现四太子已经走了。 不由奇道:“四公子不是说要在这儿用饭的吗?” 陈锦说:“他有事先走了。” 联想起方才的种种情形,音夏小心问道:“姑娘,你是不是惹四公子生气了?” 陈锦奇怪的看她一眼,“没有。” “那四公子怎么一会儿怒一会儿喜的?” 陈锦被她这形容逗笑了,“他那不是喜怒,都是装出来的。” 音夏想了想,认真说道:“姑娘,我觉得四太子他莫不是真的要娶你?” 陈锦挑了挑眉,不咸不淡的反问:“他娶我就非要嫁吗?” “姑娘,你…还是不要太骄傲了吧。” 陈锦:…… 用罢午饭,陈锦小憩了一会儿,起来时音夏来回说红珠和碧玉来了。 “人带来了吗?”陈锦问。 音夏道:“带来了,现下关在偏房里。” 陈锦淡淡的嗯了一声,由着音夏伺候她穿衣梳洗。 红珠和碧玉出去了一夜,此时才把人带回来,不知二姑娘是否会觉着她们办事不力,故而两人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 其实她们尽可以早些把人给陈锦带来,只是,实在是气不过,便私自审了一审,虽然也从紫月口中审出一些东西,但并不是最关键的。 红珠见事情没有进展,便决定把人交给二姑娘,心道二姑娘一定会有办法的。 瑞儿给她二人上了茶,然后便立在一旁,也不说话。 这小姑娘平日里话多又喜欢笑,今日这么严肃着实反常,让红珠碧玉心里更加不好起来,正胡思乱想着,便见陈锦自门外走来,音夏坠了两步跟在后面。 从前,府里的丫头们聚在一起少不得要悄悄议论主子的。 也不说别的,只说些哪位姑娘长得好穿得好又得宠的,把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说了个遍,往往最后才想起,这府里还有一位二姑娘呢。 二姑娘…二姑娘长得美,然后,然后就没了。 似乎二姑娘全身上下只有这一点可拿来说的,实在是乏善可陈。 是从什么时候,这位二姑娘得了老夫人的欢心的? 是了,是从她自大狱回来之后,十指受伤,在府里将将养了一个多月。也不知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老夫人便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待其他人发觉时,她已能与老夫人同坐一榻了。 别人总以为,二姑娘是使了什么手段的。 只有老夫人近前的几个人才知道,二姑娘是真心待老夫人。 如今老夫人走了,红珠碧玉立时没了依靠,自然事事都以陈锦为先。 红珠和碧玉忙站起来见礼。 陈锦走到主位上坐下,不开口,她们也不敢贸然坐下,只得巴巴站着,额头背心都渗出了汗。 半晌,陈锦开口道:“两位姐姐可是已经审过了?” 红珠和碧玉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红珠脑子里乱糟糟,她不是没有历过事的人,如今只因陈锦一句话便吓得跪下还从未有过,她咬咬牙,说:“是。” 陈锦又问,语气仍淡,里头似乎夹杂着肉眼可见的刃,割得人止不住心颤,“我当初是怎么吩咐的?” 红珠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姑娘让我们把紫月带来。” “嗯?” 红珠身子抖得愈加厉害,她明明比陈锦虚长好几岁,却抵不住她那一声意义不明的质问。红珠俯趴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是奴婢们做错了,请姑娘责罚。” 碧玉跟着红珠把身体屈成一个令人心疼的姿势,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她怕陈锦。 毫无征兆,突然就怕得不得了。 这位刚刚及笄的二姑娘,生起气来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她那深沉如古井的眼睛,像无边无际的夜里的海,没有头,看不到边,只能在这海水里泡着,忍受着周围如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恐惧、战粟、彷徨、绝望。 “先下去吧。” 这四个字,如同赦免的圣旨,让红珠和碧玉二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起身时,里衣已经湿透了。 待二人出去了,陈锦道:“让她们在这里住下,以后跟你和瑞儿一起,留下来伺候。” 音夏应了,出去安排。 回来时,见陈锦在院子里,坐在石凳上。 看到石凳,音夏又想起四太子留下的那件斗篷,铺在凳子上,给姑娘当坐垫。 音夏又觉得四太子挺好的。 多会疼人啊。 音夏走过去,问陈锦,“姑娘,四太子那件斗篷要怎么办?” “洗洗给他送回去。” “哦。” 陈锦说:“把紫月带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是。”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那一眼 红珠和碧玉便在陈锦的院子住下了。 音夏细心,特特跟红珠说:“你跟碧玉的吃穿用度一律跟从前在老太太房里一样,姑娘特意跟夫人说过此事了,我跟你是一早相熟的,我也不跟你绕弯子,跟着咱们姑娘,好日子在后头。”又对碧玉说,“你别看姑娘有时候很凶,但心是好的,以后你们便知道了。” 碧玉连连点头。 红珠说:“咱们瞒着姑娘对紫月用刑确是不对,只盼着姑娘不要生气才好。” 音夏拍拍她的肩,“姑娘可没那么小气,你别多想。只是话说到这里,我便多嘴说一句,姑娘也说了,若你跟碧玉想出府也是可以的,姑娘自会给一笔钱你们自己营生,嫁人也好做些其他事情也罢,绝不会拦着你们的,你们的意思呢?” 碧玉忙摇头说,“我从小在府里长大,哪里也不去。” 音夏看向红珠,她知道红珠还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虽是个阉人,但好歹日子还过得去。 红珠说:“我哥在宫里挺好的,我们父母自小就不在了,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想去的。我早就想过,这辈子就呆在陈府里,等熬成嬷嬷了,便出去寻个小院了此一生。” 这话把音夏逗笑了。 她推了红珠一把,笑骂道:“你才多大点年纪,便想着熬成婆了。放心吧,待到了出嫁的年龄,姑娘自会为你们寻一户好人家出嫁的。” 这话把红珠和碧玉都羞红了脸。 红珠怪嗔道:“死妮子,每天净说些有的没有。”说罢便追着音夏打。 几人闹作一团。 恰逢瑞儿跑过来,见屋里这样热闹,也跟着笑道:“红珠姐姐和碧玉姐姐以后也留下来跟咱们在一处吗?” 音夏说是啊,瑞儿便拍起手来,“真是太好了!听说红珠姐姐针线是府里最好的,以后咱们有漂亮衣服穿了。” 音夏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来了?” 瑞儿想起正事来,“方才夫人房里的钿琴姐姐来了,说大姑娘和三姑娘蒙此大难,如今能安全归家要好好接接风的,所以今晚在夫人院子里设宴。所以姑娘让我过来找你们,说晚上要一起去夫人处用膳,让你们都准备一下。” 音夏和红珠面面相觑。 红珠问,“我和碧玉也要去吗?” 瑞儿点点头。 音夏道:“自然是要去的,老夫人虽然过身了,但你和碧玉仍是这府里的大丫头,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说起老夫人,红珠和碧玉二人面色均是一黯。 音夏暗骂自己多嘴,忙道:“快快快,别让姑娘等太久了。瑞儿,你去看看吴嬷嬷在哪里,让她老人家也准备一下,等会儿跟咱们一起过去。” 瑞儿答应着去了。 这里音夏也出去了,一边叮嘱红珠和碧玉准备好了便到前院来。 见音夏走远了,碧玉道:“咱们二姑娘果真是个好的。” 红珠望着门外,长长的出了口气,“咱们从前跟着老夫人,虽是伺候人的丫头,但也是这府里等级最高的丫头。如今跟了二姑娘,只愿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碧玉皱了皱眉,“红珠,你怎么这样说?我觉得二姑娘是个好人,不仅收留了咱们,还给咱们从前一样的待遇,这是咱们的运气。” “你说的我都懂,”红珠说,“但咱们如今只是看了表面,谁知道二姑娘私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你从前可看出大姑娘会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夫婿。” 碧玉不说话了,人心隔肚皮,现在确实不能将话说得太满。 …… 送走紫月后,陈锦很久都没有说话。 音夏看看她,想开口又不敢,只能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想起方才进门时,紫月瘫在地上的身子,往日里那样鲜活漂亮的一个少女,突然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动都动不了。 陈锦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扫了一眼。 那眼神,像一根淬了毒的鞭子,鞭子上还带着各种倒刺,一鞭子过来,便能皮开肉绽,血花四溅。音夏被她这一眼看得霎时忘了往前走,只能定定的站在那儿,心里掀起了巨浪。 久违的记忆袭来。 她想起陈锦自大狱回来后初醒时,看她的那一眼。 是一样的。 充满了戒备、警惕,还有狠毒。 荒原里成群的鹿,被孤独的狼盯上时,那种惊慌失措、惊惧惶恐,音夏早已体会过了,只是这一刻,体会又不尽相同。 因为在那狠毒里还掺杂着悔恨。 脚底下生长的根渐渐松动开来,因为主位上的陈锦开口说道:“把她送到阿爹那里,让阿爹处置。” 音夏以为她在对自己说话,正想上前,只见阴影出走出两个青年来,一身黑衣,赫然便是上回那两个抓万姨娘回来的人。 音夏眼见他们沉默、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紫月提起来,动作轻快地走出门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代价 沉默在屋子里流淌。 音夏默默的走到陈锦身后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陈锦说:“祖母把家传印章给我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是我太天真了,以为像莫氏那样的小角色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音夏听着,不敢插话。 “她们当真好大的胆子,竟联合外人害死了当家主母!” 最后几个字简直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音夏看着她耳垂上剧烈摇动的珍珠耳环,压在圈椅扶手上青筋暴起的双手,音夏抿了抿唇,说道:“姑娘。” “我没事。”陈锦说,“这些人里,墨筠疯了,莫氏和万姨娘要送官,这些惩罚都太轻了!” 音夏小心翼翼问:“那姑娘要如何做?” 陈锦嘴角一点一点扬起来,温温柔柔笑道,“你说,怎样的事会让一个女人以最快的速度的崩溃?恨不能从未活在这世上?” 音夏摇摇头。 陈锦道:“这三个人,平日里最是爱惜自己,若卖去妓院让她们日日与不同的人厮混,会怎么样?” 她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似在舌尖润色片刻,才缓缓吐出。 音夏觉得可怕。 转念又想起老夫人,觉得姑娘说得又没错,死是最好的解脱,这些恶人怎么能死?该让她们尝尝生死无门的绝望滋味,让她们日日恨不得从未出生过,像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才好! 音夏道:“莫氏和万姨娘如今在老爷那里,为了大老爷的颜面,老爷恐怕不会同意姑娘这样做,另外,那墨筠好歹是相府嫁出去的女儿,又是尚书夫人,咱们恐怕不好下手……” 陈锦笑了笑,“这个容易,把人掳来,神不知鬼不觉。” 音夏刚想问怎么掳,随即又想起方才那两个人。 以那两人的身手,自然不是问题。 音夏犹豫,“但是墨筠毕竟有那样的身份在……” 陈锦微微勾唇,外头渐暗的天光在她脸上掠过几道浮影,光影的尽头,是她清冷如月的眼,她说,“就算是皇帝,也得为自己做下的事付出代价。” 音夏心头巨震,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陈锦抬手揉了揉额头,道:“今晚就动手,你切莫露了马脚。” 音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音夏明白。” …… 宝华寺自成了皇家寺庙后,香火是一日盛过一日,每年皇族中人前来,住的都是后院最中央那座庭院。 庭院设计秉承着出家人的谦逊和淡泊,影壁后是一棵上了年岁的松树,离松树几步之遥挖了口井,井里的水清澈如许,月光倒映在水中,荡起盈盈辉芒。 元徵站在井边,脱去了白日惯穿的锦袍,只着了件黑色单衣单裤,因刚练了功,额上还布着汗,九月递了帕子过来,元徽接过,也不擦,只把帕子握在手里,“让习勤进来吧。” “是。” 片刻后,一个青年走了进来,在元徽身后跪下。 元徵将帕子递回九月,才道:“什么事?” 青年始终垂着头,答道:“二姑娘要我们去掳人。” 元徵挑了挑眉,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意,“谁?” “莫氏,万姨娘,还有墨筠。” 元徵似是没有忍住,终于笑出了声,“她想做什么?” 青年似乎不知怎么回答,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卖去妓院。” “哈哈哈!” 元徵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扶在井延上,顺势坐了下来,“你们这位二姑娘真是有趣。像墨筠那样的人,若是被人知道在妓院里讨生活,那墨相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青年仍低着头,“请主子示下。” 元徵收起笑,思忖片刻,说道:“她想做什么就随她去做吧,我总是不能拦她的。”他仰头望着天空那轮明月,月光在他脸上掠过盈盈的华光,映衬着他嘴角边的笑温柔似水,眼底荡起一层一层的暖意。 青年答应下来,向元徵见礼,起身出去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宠 元徵仍坐在井延上,问九月:“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九月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小跟着元徵,在若水那样庞大的家族里一路平安的走到今天,见过的人遇到的事自是不少的,杀伐决断的男人见过不少,但是行事这样干脆利落的女人,到如今却只见过一个陈锦。 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介商贾之后。 这样的胆识和心机,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元徵说:“有时候,总不自觉的把她当作与我志同道合的人,论剑煮酒,烹茶议政,竟是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有时候,竟想把她长长久久的留在身边,哪也不许去,哪都不能去,只与我呆在一处。” 九月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听主子这意思,是认定那位陈锦姑娘了。 九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倒觉得是陈二姑娘委屈了。毕竟看上她的这个人将来有一天可能会让她置于险地,无论这个人愿不愿意。 他们自江南若水入京,本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九月想了想,说道:“主子当真喜欢陈二姑娘吗?” 元徵奇怪的看他一眼,轻声道:“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 九月想问,却又不敢。 “是想保护她,疼她,不让她受委屈,将她捧在手心里宠啊。”元徵手背撑在下巴处,眼睛微眯,丝丝笑意自眼中流泄而出,薄唇微扬,漏出心底那细细密密的缱绻,“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就算我没有,也要去夺来给她。” 九月沉默着,他知道主子并不是说给他听的,所以他只要安静的当个不会动的物体就便好。 半晌,元徵起身,“打一桶冷水来,我要冲个澡。” 九月:??? 是想陈二姑娘想得心热了吗? 看来是的。 …… 陈家老夫人如今还在长生偏殿里躺着,今日法事已经做完,明日一大早,便盖棺下山了。 陈珂已先行回京打点一切。 陈知川和陈夫人则留在山上,一则是为着老夫人,一则是墨氏和万姨娘。 这两人如今还关在陈夫人的偏院里,陈知川并未对她们用刑,他已经决定,待明日一到京城,便将这两个畜生送去官府。 是杀是刮,府衙的大人自有论断。 加之近来府里头出的这些事皆不是什么好事,陈知川一向迷信,便想借着陈茵回来的事冲一冲,陈夫人素来知道他的心意,便有了今晚这场家宴。 宴席设在陈夫人的院子里。 这院子虽不如老夫人的好,但容纳二十来个人是不成问题的。 陈锦到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人群中看见陈茵,想来这两日被阿娘照顾得不错,精气神又回来了,红色红润润的,说起话来仍是陈府大小姐的派头。 陈淑站得离陈茵极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完全不被莫氏的先行离开所影响。 陈知川为了让大家面子上都好过些,对外宣称莫氏与万姨娘提前一步回府,替老夫人安排后事去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没人会怀疑。 宴席的桌子铺得大,饭菜也是从寺里的厨房端来的,没有备酒,难免显得寒酸。 陈锦想起前几日,明明是一样的景物,如今祖母一不在,竟变得这样萧瑟不堪。她转过头,视线从陈茵和陈淑身上依次扫过,眸色渐深,嘴唇抿得更紧。 陈知川坐在主位,陈夫人坐在他身边,接着是陈茵、陈锦,陈淑坐在陈锦的左手边,一个诺大的桌子,桌上只有五个人。 陈知川叹口气,“你们的祖母不在了。”只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了。 陈锦看见他低头时眼角露出的那一点光泽,想起祖母,想起她受人尊敬的正直和明理,眼睛微微发起热来。 陈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劝道:“茵儿和淑儿平安归来,是喜事,老太太虽已故去,但她老人家一生信佛,走后必定也会能登上极乐之地的。” 陈茵和陈淑哭红了眼,一字未语。 陈锦对陈知川道:“祖母走后,房里的吴嬷嬷、红珠和碧玉三人现下在我院子里住着,若阿爹没有别的安排,便让她们以后留在我房里伺候吧。” 陈知川想了想,点头道:“那便依你吧。只是她们在老夫人房里都是极受人尊重的,你万不可委屈了她们。” “是。” 这顿饭众人都没吃好,各怀心事的结束了宴席。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不甘 饭后陈淑借口要回去养身子,早早走了。 陈茵和陈锦留下,陪陈夫人说话。 陈知川将陈锦单独叫到偏厅,问道:“紫月是怎么回事?” “阿爹没有亲自问过她吗?” 陈知川稍稍坐正了身子,“她说莫氏的药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 陈锦看着他,“阿爹相信这话吗?” 陈知川被她那双眼看得有怔然,说道:“自然是信的。只是那唐夫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 陈锦没说实话,若说墨筠是因为当年江湖术士那句凤凰命格起了杀机,陈知川只怕不会相信,虽然他自己就因为这四个字回避了这个女儿十几年。但这些事陈锦真不想对他提起,因为没有意义。 陈知川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习惯了,思忖片刻,说道:“紫月我会处置的,后面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那墨筠呢?阿爹要怎么处置?” “处置?”陈知川皱起眉头,“她是尚书夫人,我如何能够处置?再说,她现在已经疯了,也算是得了报应。” 陈锦听罢,嘴角微微一勾,却是没有说话。 不愧是商人,事事都算得清楚明白,丝毫不错。 陈锦站起身,“我去陪阿娘说说话。”说完不等陈知川说话,自顾自地出了偏厅。 陈知川陷在椅子里,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走远,心里划过一丝烦燥。 他何尝不想处置了墨筠为阿娘报仇,但那是相府千金,尚书夫人,他一介小小的商人如何能够做到,即使他如今与三太子是合作关系,但他亦不能要求三太子去替他出头,他如今还没那么大的份量,他知道。 陈锦方才脸上那抹嘲讽他看得分明,但他有什么办法,只能先记着这笔帐,待日后再慢慢算来。 陈锦陪陈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回去了。 出来时陈茵与她一道。 姐妹俩在院门口道别,陈锦转身便走,没走出几步又被陈茵叫住。 陈茵问:“莫氏和万姨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陈锦挑眉,“姐姐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跟陈淑被关起来的时候,想了些事情,”陈茵说,“我与陈淑本是被祖母遣送下山的,除了莫氏爱女心切,谁会在中途劫走我们,但莫氏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便是求助了别人。如今莫氏和万姨娘突然下山了我是不信的,不提万姨娘,就说莫氏,没见着陈淑之前,她是哪里都不会去的。” 陈锦静静打量着她,听她说完后,突然道:“没想到姐姐竟这样通透。” 陈茵颇淡的笑了笑,“我自己做了那样的事,若再不懂事就真的是白活了一遭。” 陈锦看着她仍然妍艳的脸,轻声道:“我只望姐姐莫再做让阿娘伤心的事了。” 陈茵也回望着她,笑道:“不会了。” 姐妹俩对视片刻,然后又各自移开,分别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 陈淑带着丫头回了院子。 刚一进院门,回身便抽了丫头几巴掌。 她下手极重,那小丫头的脸立时便肿了起来,捧着自己的脸,只能一味躲闪。 陈淑来了气,追上去又往另一边甩了几耳光,打得小丫头直接摔在了地上,眼泪在眶里打转,却是不敢掉下来。 陈淑冷冷的凝视着她,突而冷笑一声,“你以为我阿娘不在了,便能爬到我头上撒野了吗?!” 小丫头爬起来跪好,压抑着哭腔,“奴婢没有,奴婢不敢。” 陈淑冷哼一声,“陈锦那个贱人,今晚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我,她以为我阿娘不在山上了,便有本事来害我了!我不怕!我有尚书夫人给我撑腰!” 她越说越大声,激动得手指都发起抖来,脸上一片疯狂之色,看起来就像是魔怔了一般,小丫头害怕的缩了缩身子,不敢告诉她尚书夫人今早已经疯了。 看着那丫头瑟瑟发抖的样子,陈淑仍不解气,走上去往丫头身上踹了几脚,她下脚十分毒辣,专挑骨头的地方踢,有一脚更是踹在那小丫头的右乳上,小丫头立刻便直不起腰了。 陈淑见她趴在地上挣扎的样子,这才稍稍满意了些,转身往屋里走,“去打水来,我要洗漱。” 地上的丫头脸上一片死灰,嘴角更是溢出了一丝小蛇般的血迹,但她已经见识过陈淑的手段,若她今日不照陈淑的话做,只怕也会像前面那些服侍的丫头一样死于非命。 她慢慢爬起来,忍着剧痛,一步步挪了出去。 待丫头打了水,陈淑洗漱后,倚在窗前那张榻上,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出神。 这时候她才像个真正的少女,恬静、安然。 方才院子里那场暴虐仿佛是她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生生钻出来,将原本宁静的生活撕碎,然后再悄无声息的溜回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小丫头乖乖的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连大声呼吸都不敢,忍着疼,像只喘息的小兽。 陈淑仰靠在椅背上,双眼无神的看着窗外,她最近常常做梦。 梦见祖母和阿娘。 她没有想到祖母会死,而且死得这么突然。然后阿娘也不见了,二叔说她和万姨娘先下山了,陈淑不信。 阿娘没有见到她平安归来,是绝对不会下山的。 但她不知道阿娘究竟去了哪里,想查却又无从查起,她如今在这陈府里只是一个失宠的小姐,没钱没人,还能怎么办? 可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 她猛地坐起来,把身后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是的,她不甘心,同样是小姐,凭什么陈锦就夺了她的宠爱,夺了她的地位,夺了她想要的一切! 想她从前何等风光,现在呢?现在却犹如丧家之犬,在这里独自舔着伤口! 陈淑慢慢握紧双手,恨恨的道:“陈锦这个贱人,我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一击即中 “给我找衣服,我要去见尚书夫人!” 陈淑从榻上起身,吩咐道。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点地,据实说道:“姑娘,尚书夫人……她今天早上疯了。” 陈淑奇怪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听说今早有人在尚书夫人的榻上发现了一个男人,两人都没穿衣服,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尚书夫人便疯了……现在整个寺里都在传这件事……”小丫头战战兢兢的说完,抬头偷瞒了一眼陈淑,见她站在那儿,愣愣的,像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消化这个事实。 陈淑脑子一时乱糟糟的,理了半天才理出来一个事实——尚书夫人靠不了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跌在榻上,震得她整颗心都在颤。 她现在还能靠谁? 阿娘……对,阿娘。 陈淑冲过去,抓住小丫头的肩膀,急急问道:“我阿娘呢?确定是下山了吗?你亲眼见到的吗?” 小丫头身上有伤,被她用力的摇晃,当下便疼得头昏眼花的,哪里答得出来。 陈淑见她不说话,气得又是几个耳刮子,把那小丫头打得直接昏了过去。 陈淑把人往地上一扔,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直到她感觉到双脚酸了,才终于停下来,但她仍没有想到自己能够依靠谁。本以为抓住陈茵杀人的证据便能让自己重新得到祖母的宠爱,结果并没有,反而被祖母一气之下送下了山,若不是中途被尚书夫人救了,只怕她现在可能已经在大牢里了。 如今祖母死了,阿娘不见了,陈淑突然发觉,自己彻底的无依无靠了。 她有些害怕。 走到窗前的榻上坐下,抬头看外头灰暗的天,然后她收回视线,环顾自己住的这个屋子,灯油快要燃尽了,火焰跳得忽高忽低,地上昏过去的小丫头的脸在这灯火中变得明灭不齐,像死了一样。 陈淑抱紧自己,缩在榻上,一夜未敢合眼。 …… 用过早膳,陈府上上下下去了长生偏殿。 棺木是昨日送上来的,陈珂亲自去挑,京城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连夜赶工出来,便急急的送来。 陈珂是今日一早上来的,那时天儿还没大亮,他先来陈锦的院子,见陈锦还未起身,也没让人去通知,只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天亮。 音夏给他泡了壶茶,想去叫陈锦,被陈珂叫住,“锦妹妹这几日操心一众琐事只怕比我还累得很,便让她再睡会儿吧。” 音夏想确实如此,便站着没动,“大爷这些时日瘦了,可得当心身子。” 老夫人一走,陈府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从前东西两府虽然不和,但明面上还得装装样子,如今老夫人一走,两府以后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转念又一想,莫氏和万姨娘要送官,西府以后便只有一个大爷和两位姑娘了,大爷人好心善,自是没什么的,只是这两位姑娘,恐怕还得多费些心思。 陈珂喝了口茶,在沉沉暮色中开口道:“祖母走了,陈府似乎也要散了。” 这话把音夏和东远都吓着了。 音夏忙道:“大爷放心,有老爷和您在,这府里是散不了的。” 陈珂心里有事,闻言只是苦笑,他投到二太子门下的事,除了祖母和锦妹妹,只怕还没有人知道,要不要告诉二叔这是陈珂最纠结苦恼的事。 他怕二叔责怪他将陈府带入险地,但如今已成事实,他实在反驳不了什么。 只是一天拖一天,不敢据实以告。 陈锦起身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因隔着距离,一时听不真切。 瑞儿来伺候她穿衣,才说大爷上山来了。 陈锦想了想,“今日祖母下山,他来是应该的。” “嗯,大爷本也孝顺,不来才奇怪呢。”瑞儿说,一边拧了帕子给陈锦擦脸。 陈锦坐在镜前,她昨晚睡得不好,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给我搽点胭指。” 瑞儿依言翻开胭脂盒,给她脸上抹了一抹,姑娘平日里很少用这些的,是怕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出去平白叫夫人担心吧。瑞儿心里想着,觉得姑娘真好,大爷也好,大家都挺好的。 陈锦梳洗之后出门,陈珂正要走,陈锦叫住他,“大哥就在这里用早饭吧,用了我们一起过去。” 陈珂想了想,答了声好。 “我听说这几日寺里也出了些事。”陈珂漫不经心的说,却是只字不提莫氏的事。 这几日他被府里各种事务缠身,已很少想起阿娘和陈淑了,从前觉得难以接受的事,待时间久了,似乎也能慢慢的淡化,遗忘,这很好,他想。 “嗯,”陈锦放下筷子,慢慢开口:“墨筠疯了。” 陈珂来时已听过,如今听陈锦提起,不由好奇,“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自然是得罪元徵了。 那人的手段确实卑劣了些,但对付墨筠这样的人,陈锦并不觉得心软是好事,反而该一击即中,让她再也翻不了身。 即使她贵为相府千金,贵为尚书夫人。 算算时辰,墨筠此刻应该跟莫氏和万姨娘一起,正被送往离京城尚有些距离的一个小地方吧。那地方虽小,但也繁华,尤其是妓馆,延着河流一路往下,一家接着一家,每当夜晚来临,远远望去,仿若海市蜃楼,美丽极了。 元徵说那里很好,所以她便把她们送到那里去,让她们日复一日的受尽折磨,一夜一夜的哭喊求饶,却求死无门。或许,她们到死都不会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不要紧,她们做过的恶或许自己已经忘了,但总有人会记得。 会永远记得。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商人 陈锦看着陈珂,极其认真的道:“大哥,你可后悔?” 陈珂一愣,“后悔什么?” “后悔你生在陈家,后悔你的母亲是那样是非不分的一个人,后悔你的妹妹冷血残酷,后悔你没有一早点察觉,以至于事情才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 陈珂的脸霎时苍白下来,但他仍说道:“不后悔。” 陈锦的视线在他脸上巡视片刻,轻声道:“那便好。” 兄妹俩用了早饭,收拾妥当后,正准备往陈夫人的院子去。 陈夫人身边的涓宝突然来了。 她跑得急,到了院子也不敢耽误片刻,进了屋后看见陈珂,涓宝惊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见了礼。 陈锦因问她来是为什么事。 涓宝又踌躇了,像是在想该怎么说。 陈锦也不催她,半晌,涓宝才开口道:“大夫人和万姨娘不见了,夫人特让我来告诉姑娘……和大爷。” 昨夜元徵的人将莫氏和万姨娘掳来时,问陈锦要不要见见,陈锦想着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便没有见,只让他们把人送走。 此刻涓宝说到此事,自然要惊讶一番的,“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可有四处找找?” 涓宝说:“是今日卯时发现的,去倒夜香的婆子发现门锁没坏,但人不见了。”说完看着陈锦,又看看陈珂,也不知是害怕的还是别的什么。 陈锦看向陈珂,“大哥。” 陈珂问道:“二叔怎么说?” 涓宝说:“老爷已经让人去四处寻了,我出来时还没有什么消息。” “咱们如今坐在这里也等不出消息来,不如先去阿娘那边吧。”陈锦提议道。 陈珂点点头,与陈锦一同过去。 去时,陈茵和陈淑也到了。 陈珂如今只当自己从未有过陈淑这个妹妹,当下连个眼神都吝啬给,只给陈知川夫妇见了礼。 陈夫人见他瘦了,又想起莫氏失踪一事,打心里疼惜这个孩子,柔声道:“这几日张罗着府里的事,累坏了吧?” “谢婶婶关心,我没事。” 想来陈珂也已知道莫氏失踪的事了,陈知川摒退了丫头嬷嬷,连陈茵和陈淑都被要求出去候着,只留下陈夫人和陈锦二人,陈知川也不多说些旁的,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我该告诉你了。” 陈珂忙躬身道:“二叔请说。” “你祖母,是被人下了毒。” 短短的几个字,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得陈珂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被东远虚虚扶着,半晌才道:“谁下的毒?” 陈知川清咳一声,续道:“莫氏和万姨娘,伙同外人一起,给老夫人下了毒,以致她老人家身故。” 陈珂张开嘴,想说些辩解的话,但最后却只是放弃。 这种事,他阿娘未必做不出来,但是,“为什么?” 陈知川道:“这事我也没有捉磨透,只是有你阿娘的贴身丫头紫月的证词,你可以见见她,亲自问问。” 陈珂头垂下来,一时没有回答。 莫氏从前虽然跋扈,但到底还有些分寸,如今毒杀当家主母的事情一出,任何借口都救不了她。陈珂虽早已做好了准备,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一时之间竟只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死谢罪。 气氛一时沉静下来,陈锦开口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大娘和万姨娘,其他的事,留待找到人再说吧,阿爹和大哥的意思呢?” 陈知川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说道:“昨日长生殿的法事已毕,今天一早,老夫人的棺木必须下山,至于莫氏和万姨娘,我安排的人会一直去寻,直到找到为止。”他没说,在关莫氏和万姨娘的房间里,有对方留下的书信,信上说莫氏和万姨娘罪该万死,他知道陈知川会将她们送官,但这样的惩罚太轻了,所以他才将她们掳走,另做打算。 陈知川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这也正好替他省下了一个大麻烦。小叔将嫂子送官,虽说是罪有应得,那明事理的大概会称赞一声大义灭亲,但那不明事理的呢,恐怕只会说他陈知川不厚道,大哥已死,不善待嫂子也就罢了,还这样落井下石。 陈锦看着陈珂,他抬起头来,看着陈知川,半晌应了个好字。 陈知川把商人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没有用处的东西从来不在乎,莫氏和万姨娘虽害死了祖母,他气愤大概也只是一时的吧,如今这二人对他来说已是死人了,自然不会花费精力在上面,不过是派几个人去找找,在陈珂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陈锦心里明白,陈珂心里大概也明白。 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陈夫人张开嘴想说话,一触及到夫君的眼神,又闭上了。 陈知川拍拍陈珂的肩,叹了口气,然后越过他步出屋去。 屋里的几个人随陈知川出了门,一行人便往长生偏殿去。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望月楼 陈知川走在最前面,陈珂紧跟其后,陈茵和陈淑一左一右扶着陈夫人,陈锦落后几步走在后面,一众丫头婆子远远坠着,阵仗看起来亦不小了。 瑞儿盯着陈淑的背影,撇嘴小声道:“这个三姑娘,平白无故的干什么抢姑娘的位置?”方才从陈夫人院子里出来,陈淑便自告奋勇的走到陈夫人身边,笑嘻嘻道:“婶婶,我跟着你走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都这样说了,若是拒绝岂不反倒落了个欺负她的口实? 陈夫人倒没什么,笑着应了,一边的陈茵脸色有些不好看,回头看了一眼陈锦,然后又转过头去,扶着陈夫人往前走。 陈锦心中暗笑,一大早便看了一场戏,这府里,真真是热闹得很。 音夏怕瑞儿说话让别人听到,拉了拉她的袖子,同样压低声音道:“心里明白就行了,说这些干什么?还嫌姑娘不够心烦?” 一听她说陈锦,瑞儿立马便老实了,果真闭上嘴不再说话。 很快便到了长生殿。 也不知陈知川是如何打点的,老太太入棺时,竟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和尚抬进去的。陈府后人跪了一地,陈锦抬起头,看向陈知川的身影。 元修到底许了他什么,他又给了元修什么。 如此一看,倒又明了。 陈知川能给的,无非是陈府雄厚的财势,而元修许他的,不过是加官进爵罢,亦或许,像前世那样,陈家出一个皇后,虽只是昙花一现,但到底光耀了门楣,福泽后世子孙了。 陈锦垂下眼,专心的为老太太颂经。 封棺时,很多人都哭了。 陈夫人以帕掩面,不愿在人前失态。陈茵和陈淑倒也顾忌着,没有放开嗓子。 一众仆人个个哭得十分伤心,大概是想起老夫人生前时对他们的好,也许,只是在为自己哭一哭。 众人三跪九叩,礼数周全。 然后,棺椁由八个大汉抬出了长生偏殿。 陈府众人跟在后面,由于宝华寺是皇家寺庙,平常人家一律丧葬礼仪不得带入其中,所以那些个敲锣打鼓的都免了。 棺木出了寺庙大门,一个小童跑出来,塞给陈锦一封信。 信上并未署名。 但陈锦仍认出,那是慕云阴的字迹。 当年镇守边疆的年轻将军,写得一手好字,笔画如钩,力透纸背。在元修扬扬洒洒二十四宗罪的字上写下了自己的满腹无奈和失望。 她记得清楚。 所以这信拿在手里,才犹如千万斤重。 元徵说他一直住在宝华寺的后院里,身边带着一个武艺高强的女子。那女子前阵子假扮碧玉袭击过她,陈锦当时认为,她该是墨筠的人,但是元徵后来说她是慕云阴的人,那么,慕云阴与墨筠有什么关系?还是,慕云阴与墨相有什么关系?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让她去后院凉亭赴会。 赴什么会,为什么要去赴会,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 音夏看了那信,心下着急,“姑娘别去,咱们连这写信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样太危险了。” 陈锦想了想,将信收进袖子里,说道,“先下山再说。” 音夏见她说不去,不由松了口气。 下山时不比上山,加之抬着一副棺椁,每走一步都要格外仔细,若是摔了里头安睡的人,是大不敬的。 陈锦走在靠后一些的地方,与哭得梨花带雨的陈茵和陈淑相比,她显然太过平静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似能剪出这世间所有的不屈和不平。 走到半路时,陈锦回了一次头。 宝华寺庄严的门楣隐隐看不清了,隐在丛丛叠叠的树木后面,只余那飞耸入云的屋脊翘檐停留在视野里。 她回头,看着最前面老太太睡的那副棺木,心下悲慽。 音夏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说话,只默默走在她身边,连瑞儿也不笑了,只一味乖乖跟在后面。 等到终于下了山。 陈府的大供奉早已在望月楼前候着了,一应用具早已备齐。老夫人的棺木未入楼里,只停在外头,备了香案香烛供着。 大供奉五十岁上下,穿一件印花的衫子,细看之下,衫子上印的是一种叫折桑的花,说这花有剧毒,寻常人只要一闻了它的香气,便会立刻毒发身亡。如今竟有人将它穿在身上,实在勇气可嘉。 为了迎接陈府众人,楼里今日没有迎客,整个楼里只有陈府众人,几个抬棺的大汉在一楼歇脚,好茶好菜的招待着。 陈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里看出去,不远处的望月山像一把倾斜的宝剑,剑尖朝上,直插云霄。宝华寺的飞檐自层层林木中显出一个尖儿来,神秘庄严。 大供奉为陈知川和陈珂奉茶,态度恭敬不失谦逊,陈锦注意到他端茶的动作,发现他竟是个练家子,武功造诣还不低。 没想到陈府里,竟还有这等高手。 陈锦不由看了一眼陈知川,他正低头喝茶,虽然年岁摆在那里,但仍有迷倒无知少女的资本,首先,他很富有,其次,长相也还不错。陈锦一直对西府只有一位叶姨娘表示疑惑,莫非陈知川在外面的哪处宅子里还藏了美娇娘? 大供奉来到陈锦面前,往她喝了一口的茶盏里斟茶。 陈锦道了谢。 大供奉突然道:“二姑娘可练过武?”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陈知川更是直直望来。 陈锦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淡定的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开口,“陈锦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大供奉?大供奉要如此说话。” 大供奉忙道:“不敢,是我说错话了,还请二姑娘见谅。” 陈锦看着他,眼里留几分淡淡的笑意,“我陈家的女儿只需待字闺中,到了适龄时出嫁便好,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留给男人们吧,我们不需要,也没有必要。” 她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话说得陈知川面色稍霁,大供奉脸色渐郁,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顺从的猫 喝了几盏茶,陈知川叫来大供奉商谈,陈珂也留下了。 女眷们另寻了一间茶室安坐,陈锦茶喝得有些多,起身下了楼。 陈夫人不放心,让音夏和瑞儿都跟去,红珠和碧玉则留在茶室里伺候。 望月楼后院建得极大,仿着京城府宅的样子做了后花园。 花园里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很是精致。 陈锦找了处地方坐下,望着亭下的池塘,如今已是二月,荷花未开,荷叶铺满了整个池塘,绿油油的,观之心悦。 “姑娘,大供奉怎么知道你在练武?”音夏想起方才屋子里那一幕,现在还觉得心惊。 府里从未出过习武的女子,老爷本就不喜欢姑娘,若知道姑娘在偷偷练武,还指不定会怎么样惩罚姑娘呢。 陈锦说:“那大供奉在陈家估计有不少年头了,他本身就是个武林高手,看穿我也是情理中事。” “他也没必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呀,这不是将姑娘置于险地吗?”音夏急道。 陈锦沉吟片刻,说道:“这只能说明他对陈……阿爹十分忠诚。” 音夏默默的绞着手帕,不说话了。 陈锦见了,笑道:“这世上那么多人,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你又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事置气。” 话虽如此,但音夏仍气不过,“他一个供奉,竟然为难姑娘,这不是欺主吗?” 陈锦微微勾起唇角,“欺主?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就是,”瑞儿插话进来,“我看那个大供奉也不是好人!咱们得好好防着!” 陈锦心里好笑,脸却板着,“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当心被人听到。” 瑞儿忙乖乖点头,又凑过来蹭蹭陈锦的袖子,像只顺从的猫,可爱极了。 没坐多久,亭子里竟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九月。 像从前很多次一样,并不见他是如何来的,仿佛眨眼功夫便稳稳的停在了凉亭外面,也不进来,只站在那里朝陈锦见礼,“九月见过姑娘。” 他出现在这里,陈锦倒不觉得意外,只问:“可是你家主子有事?” 九月点头道:“主子让我来告诉姑娘,近日出门要多留心些,最好带侍从随行。” 陈锦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袖中取出早上收的那封信,让音夏拿去给九月,“这封信我本打算带回京城,你既来了,便带回去给你主子看看吧。” 九月双手接过信纸,直接揣进衣服里,朝陈锦拱手道:“望二姑娘能牢记主子的话,切切珍重。” 陈锦点点头,“多谢,我知道了。” 九月没再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真真来去如风。 见九月几个起落便出了望月楼的后院,瑞儿只差没拍手叫好,她由衷赞叹:“九月哥哥功夫真好啊!” 音夏敲她一记,“小点声儿!仔细惊动人。”又回头看着陈锦,“姑娘,四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他的便是了。”陈锦说罢,站起身来,“想来大哥他们的事也该谈完了,咱们回去吧,也快启程了。” 回去时,一路顺利。 当然,在这京城地界上,光天化日之下也没几个有胆子来闹事的。 还未到陈府正门,远远的望见门上挂了白色的帷幔,白色的灯笼在风里飘摇,看着凄凉无比。 安放老太太的棺木由八个大汉抬着,一路抬进府门,停在了正堂里。 府里丫头婆子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连主人家回来了也顾不上。 陈知川刚进了府,管家便领着各管事来汇报情况。 陈锦先送了陈夫人回屋,又与陈茵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离开几日而已,仿佛像是走了好几年。 院子仍是原先的模样,陈夫人不在,叶姨娘把这个家打理得甚好,府里的一花一木皆是离开时的模样,陈锦洗梳了一番,实在困乏得很,便歇下了。 …… 陈淑直接回了东府。 她心里有气,没留心这府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随便拉了一个人问大夫人回来了没有,那人一脸茫然的摇摇头。 陈淑心里这股气更加没处撒洒,径直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阿娘果真没有回来,果真是出了事,二叔果真是骗她的。 她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但仍觉得心里有些无法接受。 大哥不喜欢她,她与陈嘉也不甚亲近,西府那边就更别说了。她从前那样开罪过陈锦,如今若再回头去做小俯低,恐怕也落不了一个好下场。 从此以后,这东府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带上山的两个丫头一死一伤,昨夜那个昏死的丫头她虽想带回来,但怕被人发觉又要疑心她,索性便扔在山上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拿主意 回了院子,竟没有一个人。 陈淑又折出来,见一个丫头正端着一个托盘朝这边走来,陈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抓住,“去把我屋子收拾一下,再打一桶水来,我要洗澡,走了这一路脏死了。” 那丫头年纪看着有些大了,也是识得陈淑的,当下道:“三姑娘稍等一下,我去给你唤人。” 陈淑一挑眉,“我让你去做,你去唤什么人?” 丫头被她凶了,也不怯,只道:“我是四姑娘屋里的人,这托盘里有四姑娘要的东西,我得快些送去,四姑娘放心,我很快便能唤人过来的,不会让你等太久。” 陈淑一听陈嘉的名字,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扇了那丫头一巴掌,打得那丫头身子一歪,手里的托盘掉在地上,盘子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都是些吃食,零零散散的洒得到处都是。 陈淑故意在那糕点上踩了几脚,恶声恶气道:“祖母正在丧期,她不去正堂跪孝,尽想着吃!庶出就是庶出,没脸没皮的东西!” 丫头被打得不敢反驳,陈淑见她比刚才老实多了,这才满意,“还不快去给我收拾!” 那丫头果真不敢再说唤人的话了,灰溜溜的跑进院子,照陈淑说的做。 屋子很快收拾好了,热水也打来了,丫头也不敢走,立在一旁伺候陈淑洗澡,等陈淑洗完了,她又说饿了,那丫头忙又去厨房给她弄吃食的。 待陈淑吃饱喝足,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才好心的挥了挥手,“你去给我唤两个人来伺候,你便回去吧。” 丫头如获大赦,急急的出去了。 陈淑看着她的背影,嗤笑一声,“庶出养的人果真也是没教养。” 本要拿去给陈嘉的吃食被陈淑一闹全洒了,那丫头一路往回走一路要想说辞,要怎样才能逃过四姑娘的责罚。四姑娘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实则比三姑娘还要狠些。 三姑娘的狠是在明面上,四姑娘却喜欢藏在里子里。 打人的时候专挑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即使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外面却是分毫都看不出来。这府里的四个姑娘,大姑娘是个傲慢性子,三姑娘残暴,四姑娘喜欢玩阴的,如今看来,似乎只有二姑娘是最好的。 听二姑娘院子里的丫头说,二姑娘虽不怎么爱说话,但人好,不轻易为难下人,出手也大方,现在整个府里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那小院,可是人家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 想起上回陈夫人说要给二姑娘再拨几个丫头,二姑娘当下便回绝了。 终于回到了陈嘉的院子。 怀茗问她:“点心呢?你怎的去了这么久?” 那丫头摇摇头,含着泪把下午的事说了一遍,怀茗听罢,瞪了她一眼,“没用的东西,三姑娘说了几句吓唬人的话你便乖乖的听她行事了?若她要你害姑娘你也照办吗?” 丫头吓得一哆嗦,忙跪下,“我不敢,真的不敢!” 怀茗这才满意了,让她起来,自己回身进了正屋,去把这事告诉陈嘉。 陈嘉小歇刚醒,披头散发的坐在床上,听完怀茗说完后,没说什么,只眯了下眼睛。怀茗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默默站着,也不说话。 半晌,陈嘉道:“莫氏和万姨娘都没回来?” 陈嘉私底下从不叫万姨娘作阿娘,院子里的人早已习惯了,怀茗回道:“是的。”心里却惴惴不安,如今东府的主母没回,连唯一的一位姨娘也没回来,这府里只剩下陈珂、陈淑和陈嘉三个人了,其他人表面上不说,私底下都在议论,东府是不是要散了。 这话自然不能跟陈嘉说,怀茗就算听了,也只作没有听到。 陈嘉起身下床,怀茗忙拿了衣服过来伺候她穿上,“糕点被怀惠那丫头洒了,我已让人去拿新的了,姑娘如今可饿了?” 陈嘉没有回答,问道:“祖母的棺木停在哪儿?” “正堂里。” “那便去看看吧,如今这东府失了主母,自然是大哥作主了,以后可得对他客气一些。”陈嘉拉了拉衣襟,不知是在对怀茗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去时路过陈淑的院子。 陈嘉在院墙边停了一会子,对怀茗说:“找人去后山捉几条蛇来,夜里扔到这院子里。” 怀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如今正值老夫人丧期,若是事情闹大了……” 陈嘉打断她,“莫非你想替我拿主意?” 怀茗忙跪下,急切切说道:“奴婢不敢。” “那便好,”陈嘉斜睇她一眼,声音冷冷的,“记住自己的身份,这世上最要不得的就是僭越二字。” “是,奴婢知道了。”怀茗止不住的磕头,地上是坚硬的石子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在陈嘉没发话之前,都不敢停下来。 陈嘉赏了会儿花,这才看向她道:“起来吧。” 怀茗如获大赦,又磕了个头:“谢谢姑娘。”说完话才爬起来,额头早已擦破了皮,血在窟窿里打转,将落未落的样子看着实在可怕。 陈嘉却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额上那个血窟窿,笑道:“你如今这个形容倒是好看。”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每一个字听上去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吓得怀茗赶忙又跪下,这次头磕得比方才还响,声音微微发起抖来,“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姑娘饶命。”说到后来,已带起了哭腔。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深渊 陈嘉只一味微笑,并不说话。 怀茗心里更是没底,害怕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陈嘉整人的手段她见过,见过很多,所以才觉得恐惧。 若被陈淑盯上,大不了就是痛一时便死去,但是落在陈嘉手里,简直就是求生不能求死无门。怀茗常常做梦,梦里那些人血肉模糊的一张脸,用沾满鲜血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来拉她,她们怨她、恨她,想将她也拖进深渊里。 她不愿意,所以她跟着陈嘉,做陈嘉害人的帮凶。 她记得上上次,有个丫头不小心把茶洒在了陈嘉最喜欢的一张画上,陈嘉让人将她锁在暗室中央那张石桌上,四肢锁上铁链,哪里都躲不去。 陈嘉坐在石桌边,指挥着几个婆子拿着锋利的小刀,先是在那丫头的额头正中间开了一个小洞,等到血浆快要冒出来的时候,便把一早准备好的虫子用筷子夹起来,丢进那血洞里,眼看着通体白色的小虫慢慢变成红色,又变成紫色,最后成了黑色。 陈嘉才命人将那虫子夹起来重新放回盒子里,笑着说:“这毒虫再吸一次脑血,便算是长成了。” 怀茗当时只想吐,怕引起陈嘉注意,到底是忍住了。 方才陈嘉看着她的额头,脸色分明带着笑,眼里却覆满了冰霜,怀茗害怕极了,比起会叫会怒的陈淑,不动声色的陈嘉更加让人可怕。 谁又能想到,平日里和和气气温声细语的四姑娘,竟是这样令人畏惧的一个人。 陈嘉见好便收,轻声道:“走罢,再不去便迟了。” 怀茗忙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跟在陈嘉身后。 老夫人的灵堂设在西府的正堂里,棺椁放在屋子正中央,黑漆实木的架在两条打横放着的长凳上。屋里有几个丫头埋头烧纸钱,见了陈嘉,忙起来行礼。 陈嘉跪在正前方的莆团上,朝棺椁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头,一张巴掌大的脸上被白烛发出的光印成了红色,双眼里似燃烧着红通通的火焰。 陈知川和陈珂进来,陈嘉听见动静,忙起身见礼。 眼前这少女与万姨娘没有半分相似,倒是像故去的大老爷陈知悬。陈珂对这个庶出的妹妹并未太多留心,只知道她性子静,不大爱说话。 如今看见她,便想起莫氏和万姨娘,一时竟不知以何表情去面对才好。 陈嘉却像是并未看见陈知川和陈珂二人脸上细微的表情,落下两行清泪,“怎的只是上山拜个佛,祖母却身故了?连大娘和阿娘都不知所踪,嘉儿好害怕。” 陈珂心软,劝慰道:“妹妹放心,凡事有二叔在。” 陈知川忙点头,“你大娘和阿娘那边,二叔已派人去寻了,相信过不久便会回来的。你只跟从前一样,好好过日子便是。” 陈嘉拿帕子擦泪,声音细若蚊蝇,“那以后东府有事可是直接来寻二叔吗?” 最近这些时日陈知川也忙得够呛,倒是把这等大事给忘了,当下思忖一番,对陈珂道:“你阿娘既还未寻到,东府之事自然由你作主,若你拿不定主意的,便来寻我,我若不在便找你婶婶。” 陈珂忙应道:“是。” …… 陈锦自睡梦中醒来,身子稍微松快些了。 外头天色仍亮着,她看了一阵才想起来,如今还没过午,天自然不会暗了。 窗户半开着,院里今年新移植过来的银杏树叶繁茂,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音夏估摸着陈锦该醒了,便轻手轻脚端水进来,发现她果真醒了,靠坐在床头上,望着窗外出神。 “姑娘,你在看什么?” 陈锦未回头,轻声说道:“我在想,慕云阴送那封信给我的用意是什么。” 音夏立刻想起来,他们今早准备离开宝华寺时那小童送来的信,她轻蹷着眉,“京中总说慕府里的公子们个个骁勇谦逊,怎的这位慕公子竟这样不知礼数?他与姑娘从未见过,为何要写信相邀?而且信上并不署名,简直居心叵测。” 陈锦提醒她,“不是在盐田见过?” 音夏说:“确是见过,当时姑娘因马惊受伤昏眯,慕公子还请大夫来诊治过,这份好意咱们该感激,但他今早的做法本来就不对。” 陈锦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盛着点点笑意,“音夏,你这张嘴越来越巧了。” 音夏给她说得脸上一赫,不敢再多说了,忙走过来伺候陈锦穿衣。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香石竹 长辈故去,后人该披麻戴孝。 孝衣是陈锦入睡后陈夫人那边着人送来的。 音夏拿来给陈锦穿上,又找了枝白色的素钗插进发中,陈锦坐在镜前,音夏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眉目自然,无悲无喜的少女,不由说道:“姑娘心里定是伤心吧?” 陈锦没有说话,只看着镜中的自己。 想起前世直面过的死亡,很多次,别人的自己的,无论哪一刻的死亡都值得敬畏,因为人活在这世间,每过一刻便是离死更近一步。 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并非正常的死去。 那些反对元修称帝的,对元修不忠的,不喜元修的,统统未能寿终正寝。 她的手上染满了鲜血,那些血迹像是把一颗颗热烈的心剖开流出来的,滚烫得很。 她为元修杀人。 以为是为自己喜欢的人杀人。 后来才发现,其实不是的。 她自以为的所有目的,只是元修为了捆住她的一种手段。 想到此处,她才惊觉自己已有许久未想起元修了,心里的恨仍是那样浓烈,只是这种恨意已学会与她和平共处,轻易不来搅扰她。 “姑娘,快到午时了,可要吃些东西再过去?阿风一大早便在厨房里忙活了。” 音夏见她出神太久,开口问道。 陈锦摇摇头,“我没胃口,要辜负阿风的心意了,”接着抬手将发间的素钗拔下来,“拿那根玉制的骨钗来。” 音夏依言把骨钗拿来,陈锦接过,对镜插进发中。这仍是少女的容颜,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容颜,只是少女一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静,将这股过分的美丽压制了些,显露出一份别样的英气来。 半晌,她站起身,“直接去前厅吧。” 陈锦出门时,让音夏和红珠跟着,瑞儿和碧玉则留在院子里。吴嬷嬷也随她们一同回来了,如今便安置在陈锦的院子里,她这院子虽然有些简陋,但地方大,多住几个人还是可以的。 音夏念着吴嬷嬷年事已高,不舍得让她太过辛苦,便找了份给花浇水的活计给她,吴嬷嬷从前跟着老太太大风大浪的走过来,老来失去了主子本就伤心,既还有人给她活做,自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听说陈锦要去前厅祭拜老太太,吴嬷嬷脸色灰败,直言说自己不去了。 陈锦心道也好,便在心里送送罢。 府里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总的来说倒还安静,大家各忙各的,井然有序。 在路上碰到叶姨娘正朝这边走来,她快要临盆了,肚大如箩,由贴身的丫头剪雪搀扶着,看着精神倒很好,远远看见陈锦,便笑弯了眼,“二姑娘。” 陈锦向她见礼,闻到她身上一股子茉莉花的香味。 “我也正要去前厅,一起走吧。” 陈锦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而行。 叶姨娘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老夫人身体向来健朗,就算是不好,也只是小病小痛,不会无缘无故的去世。”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十分肯定。 在一众媳妇里,就数她最得祖母欢心,这点眼力见也是应该有的。 陈锦没有说话。 叶姨娘似乎也不指望她会说什么,续道:“此次回来,莫氏和万姨娘没有跟着,这事与她们有关吧。”说到最后,她语气一转,变得犀利起来,脚下的步伐不变,只是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叶姨娘也是聪明人,这些事只要细细想来,一定能通透的。 陈锦开口道:“正如姨娘所言。” 叶姨娘听到这肯定的答案,气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低声骂道:“老夫人平日里是怎么待她们的,她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简直是大逆不道丧尽天良!” 陈锦说:“如今已成事实,再说这些已是无用,只盼祖母地下能够安息。” “那莫氏和万姨娘怎的没有带回来?”叶姨娘问,“她们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怎能轻易就饶了她们?” “自有人去收拾她们,还请姨娘放心。”陈锦目不斜视,语气淡淡的开口,“她们以后过的日子只怕令你无法想象,所以还是别想了,安心的养胎吧。” 叶姨娘叫她说得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她暗暗打量着陈锦,这位二姑娘仍是先前模样,眉宇还是那个眉宇,什么都没有变,但是说话却有了些变化,就像夜间还是花骨朵的香石竹,经过一夜的酝酿,悄然绽放,成就了一抹粉嫩的娇艳,只是这娇艳有些锋利,让人不忍逼视。 恰似这股娇艳使她走得更稳,更远,更恒久。 “方才本想去给夫人请安,哪知她已去了前厅了。” 陈锦说:“祖母去世,府里许多事都需有人操持,阿爹和大哥都是男子,主外倒还好,这内院的事还需女人来做,叶姨娘如今临盆在即,凡事还得多加小心些,可别磕着碰着了。” 叶姨娘倒是想得开,闻言笑出了声,“咱们这西府里从来没有那些个乌烟瘴气的事,你阿娘是个明理豁达的人,上头有这样一位主子,我连做梦都是要笑的。” “话虽如此,还望叶姨娘多加注意才是,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陈锦的声音仍是冷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像是在说今日吃什么一样寻常。 叶姨娘也是聪明人,得她连番提醒,不敢大意,当即道:“二姑娘说得是,我记住便是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嫉妒 因叶姨娘有孕在身,她们一路过去走得极慢,到前厅时,众人都已经到齐了。 陈锦看见站在边上的陈淑和陈嘉,有些时日未见,陈嘉的脸似乎长开了些,陈锦将她打量了几眼,发现她今日抹了胭脂,衬得双颊粉嫩如花,十分动人。 万姨娘未归府,她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藏在心里,陈锦不知道,但她看出了陈嘉的冷漠,这是她从前最了解的一种情绪。 除了自己,谁都不关心的冷漠。 讣告发出去后,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大多是陈知川生意上有来往的,整个陈府闹哄哄的,陈家的女眷跪在棺木两侧,往火盆里丢纸钱,迎来送往,好不忙活。 “姑娘累吗?要不要去后堂歇歇?” 音夏小声问道。 姑娘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双腿连动都没动过,只一味往面前的火盆里丢纸,音夏担心她身体吃不住。 三姑娘和四姑娘躲懒,一个时辰里要去好几次茅厕,每次都要拖拖拉拉很久才回来,就连大姑娘也是如此,只有她们姑娘,一跪便是两个时辰不起身。 音夏心疼得不得了。 陈锦头也未回的说,“我不累,你们若是累了便去歇歇,等会儿再过来。” 音夏心里叹气,只能陪她跪着。 红珠和碧玉从前伺候老夫人,说是从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的也不为过,这跪孝跪得也是心甘情愿。火光映在她们脸上,衬出脸上的泪水晶莹如冰,陈锦见了,淡淡的撇开眼去,不忍再看。 陈茵去而复返,跪在陈锦身旁,一边往火盆里丢纸钱,一边说道:“妹妹可累了?要不要去歇一歇喝口茶?” “不要紧。” 陈锦专心看着眼前的火盆,声音淡淡的,几乎听不清。 陈茵侧头看了她一眼,堂上火光充盈,照着这张脸愈发的明艳秀丽,拿着纸钱的手指细长白皙,骨节纤弱仿佛一捏就碎,偏偏又是这样一副小小的身子,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自狱中归来,她回门来,只见这个妹妹仰靠在床上,十指裹满白布,内里铁定是斑斑血迹,脸上却还淡定平和的问她尺寸要如何。 盐田惊马,她得知这个妹妹当时的骁勇,自疾驰的马车上跳下车来,受伤昏眯到醒来,没有半分恐惧。 再到陈淑指认她为杀死霍钟的凶手,又是这个妹妹,将前前后后一切都预料到,为她指点出路,眉宇鬓间七分掌控三分闲适。 多好的一个人啊。 心中不是不嫉妒的,从小就嫉妒,只是陈锦从前的性子太过软弱,常常被人欺负,陈茵每每见了自是要为她出头的,只是心中却觉得快意。 长得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宠。 现在却是不同了。 祖母在时便极喜欢她,如今阿爹议事,有时候也会让陈锦候在一旁,足以见得阿爹对她的信任。 所以更加嫉妒,甚至有些恨。 那个连话都不敢多说的陈锦去哪里了,明明已经拥有无双美貌,却又练就了这一副处变不惊沉稳有力的性子,岂不平白遭人恨? 可是恨又如何,也只能偷偷的掩在心里,任那仇恨的种子在心里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成长,待它慢慢的缠住心,缠住身,缠住手脚,将自己缠得死死的,直至窒息。脸上却还要装出一副亲切的模样,妹妹妹妹的叫着关心着,不敢显露半分嫉妒,半分恨意。 怕母亲伤心,怕别人闲话。 陈茵细细的打量了身旁的这个少女,然后带着满心的嫉妒和羡慕转过头去,轻声道:“妹妹,你真好。” 陈锦没有看她,往盆子里洒了一把纸钱,“没有所谓的好或不好,不过都是自己的心境罢了。如今祖母去了,姐姐多为自己的以后想一想吧。” 陈茵叫她说得面色一红,低头不语。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失德 晚些时候,有人来请几个姑娘去吃饭。 陈知川和陈夫人以及陈珂出去招待客人了,饭桌旁只有陈家的四位姑娘。 面前满桌的菜,陈锦没什么胃口。 陈淑喝了口汤,嫌弃的撇撇嘴,“咱们府里的厨子是不是换了?这汤是怎么炖的?这样难喝。” 陈茵和陈嘉低头吃饭,不理她。 陈淑落了个没趣,看看陈茵又看看陈锦,最后视线落在陈嘉身上,“陈嘉,你这几日在府里过得可好?” “谢三姐姐挂心,我一切都好。”陈嘉放下筷子,柔柔顺顺的模样。 陈淑控制不住脸上的鄙夷,话锋一转,“你阿娘都没回来,你还过得好?真真是没良心。”这话说得实在不留情面,陈嘉听罢面色一红,仿佛要哭出来。 陈茵看不下去,这里又数她最大,开口道:“三妹,吃饭吧,等下还要去跪孝。” 陈淑最是看不得她,之前顾忌着她西府大姑娘的身份少了冷嘲热讽,如今她竟自己撞到枪头上来了,陈淑把筷子一扔,溅起了几点汤星子,砸在陈茵的衣襟上,“大姐觉得我说错了吗?咱们此次去宝华寺上个香,不仅把祖母弄没了,连我阿娘也没了,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现在不过是说了一句便不行了?” 陈茵衣裳溅了汤水,方才压住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了了,拿出大姐的派头,冷声道:“如今仍在祖母丧期,你便这样不安分,以后陈府可还容得了你?” “容不容得了,可不是你说了算!二叔和婶婶还在,你便想爬上去当家做主了?”陈淑斜她一眼,冷笑出声,“一个杀夫的凶手,如今还在这里教训我,没将你送官已是额外开恩,你可还得感激我。” 这话陈茵是极不爱听的,心里又气又怕,也顾不得礼数,直接将面前喝剩下的一小半碗汤往陈淑脸上泼,陈淑躲闪不及,被泼了个正着,发上脸上全是汤汤水水,狼狈极了。 陈淑也不去擦身上的汤水,霍地站起身,将饭桌中间那个盛汤的大海碗直接端起来,整个儿倒在了陈茵身上,陈茵的头发和衣服瞬间湿透,丫头婆子们一直候在外边,听见陈茵的叫声才匆匆赶来,见屋子里已乱作一团。 唯一没被波及的大概只有二姑娘陈锦了,满室狼籍里,她仍端坐在桌旁,手里端着一碗喝了一半的汤碗,眉目平静的看着陈淑和陈茵两人扭在一起。 陈嘉的袖子也湿了一大片,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两人撕扯。 婆子们服侍主子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便叫道:“两位姑娘快别这样,教人见了便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正在撕扯的两人都红了眼,哪里听得住劝,丫头婆子在外面围了一圈,又怕下手太重伤着了二人,只能一边劝一边干着急,有那机灵的溜出去找陈夫人了,留下来的则继续着急,心里着实又惊又好笑。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陈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姑娘们竟打起来了,这说出去可不是京城近年来最大的笑话吗?心里这样想着,一边脸上还要摆出着急为难的模样,“大娘子,三娘子快别打了,夫人快来了。” 陈锦将汤碗放在桌面上,对音夏道:“去找根粗长的绳子来把人绑了。” 音夏应声去了,不一时,便拿了一捆绳子进来,使唤了几个婆子,几人围着陈茵陈淑二人将绳子从中缠住,按照吩咐,缠得紧紧的,怎么都挣不开。 被绑起来之后,扭打中的两人才回过神来,面对面被绑着,想挣却使不上力。 陈淑瞪了眼陈锦,“你干什么?” 陈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角微勾,“将两人送去柴房思过,没有阿爹和阿娘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们出来。” 陈淑瞪大了双眼,“陈锦,你凭什么?” 陈锦看着她,轻描淡写的道:“失德。” “我哪里失德?”陈淑虎着脸,反问道。 “有没有失德,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陈锦回她,目光清冷,嘴角含着几丝笑意,也冷得像冰。 陈淑一下蔫了,任由人将她与陈茵拉出屋去。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倔 丫头们手脚麻利的将屋子收拾干净,又重新上了一桌菜。 这次桌边只有陈锦与陈嘉两个人。 相对无言的用完午饭,陈夫人的身影仍没见,大概已经知道这里的事情已经由陈锦处理了。 饭后,陈锦用了茶,起身往前厅去。 陈嘉也跟着起身往外走。 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嘉在人前装出来的那份怯懦和逆来顺受,一到了陈锦面前似乎装不下去了。而陈锦,从未小看过陈嘉,对方若安分便好,若是胆敢在她身上下功夫,她也绝不会手软。 到了前厅,依旧是跪孝。 陈茵与陈淑二人因关了禁闭,便只有陈锦与陈嘉两人跪在厅里,丫头婆子落后几步跪着,屋里只余火焰吞噬纸钱的声音。 陈嘉抬头,打量着陈锦低垂的眉眼。 一身孝衣穿在身上,衬着这张据说有凤凰命格的脸愈发姣好动人,只是这个女子如今还养在陈府的闺阁中,他日若为世人所知,定是要名动京城的。 陈嘉错开视线,低头往盆里洒纸钱。 她在陈锦身上感到了冷漠和排斥,对她本身的一种排斥。 或许,陈锦也闻到了她身上同样的气味,是的,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奇妙,有时候根本不需要多说话,便能感知对方的心意。 这种感知往往在同类身上会凸显出来,很明显。 陈嘉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她把它理解成棋逢对手的惊喜。 跪了不知多久,陈嘉觉得双腿已经麻了,抬眼望去,对面的陈锦仍端庄的跪在蒲团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如同法相庄严的菩萨面前目不斜视的童子。 陈嘉不再看她,一只手抬起,半空中伸来一只手将她的手接住,她借着这股力道慢慢站了起来,转进了后堂。 眼前的火光绯红热烈,照得陈锦的脸颊也泛起红来。 清冷的眸子似也被这火沾染了,露出几丝红光。 音夏见陈嘉走了,返观自家姑娘,仍是那个不动如山的姿势,不由心疼起来,“姑娘,要不要喝口茶?” 陈锦摇摇头。 “可要用些点心?”音夏又问。 陈锦停下手,回头看她一眼,“聒躁。” 音夏不敢多言,乖乖闭上了眼睛。 陈夫人来时,见只有陈锦在,便问道:“其他人呢?” 陈锦回道:“大姐与三妹被我关进柴房里思过了,陈嘉想是跪久了出去活动活动。” 陈夫人已听说陈茵与陈淑的事了,当下便道:“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这府里的后辈们是越来越不识礼数了,该好好罚罚才是。” 陈锦点点头。 陈夫人见她跪得端正,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你跪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 陈夫人见从陈锦这里得不到答案,转而问音夏。 音夏说:“已有两个时辰了。” 陈夫人吓了一跳,忙去将陈锦拉起来:“傻孩子,跪这样久,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不过两个时辰而已,陈锦真没觉得有多久。 前世元修还是皇子时,有一次她顶撞了元修,被元修罚跪,就跪在元修卧房门前的那片院子里,元修未发话前她不能起身。 那时尚且年幼,性子倔得很。 元修不说话,任谁来拉她都不起身。 整整跪了十个时辰,那时正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傍晚时开始下雪了,她把清水剑搁在腿边,笔直的跪着。雪越下越大,积在她的发上、肩膀上,她不觉得冷,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错。 她确实没错,所以元修未来跟她道歉之前,她绝不会起来。 到了夜里,雪已经齐腰,她全身冷得早已没有了知觉,被雪围住的那半段身子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又冷又饿又困,但她不能睡,深知一旦睡着便醒不过来了。 只好强打起精神,让注意力集中。 终于捱到了拂晓,院里的灯一排排亮起来,她睁开困顿无边的眼睛,听见身后响起急迫的脚步声,元修介乎于少年与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像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我不在府里,你们就任由她这样跪着?!这府里都是死人吗?她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全部提头来见!” 后来很多年里,尤其在最后那几年里,她时常想起这句话,想起元修说话时冷若冰霜的脸,那样一个冷漠俊美的人呐,竟为了她大发脾气,纵使她被雪埋着只露出了一个头,也觉得温暖如春。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认错 腿果然麻了。 骨头里像有数以万计的小虫子在钻来钻去,陈锦脸上还端得四平八稳,由音夏扶着去后堂休息。 陈夫人同她过去,见她一脸的面无表情,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锦儿,这两日府里忙乱,我与你阿爹要招呼宾客,你大哥也是分身乏术,有些事你便看着处理吧。” 陈锦见她满脸倦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头应下了。 陈夫人看着她,不知为何,如今竟这样信任这个女儿,相信她能做好很多事情,也深知她是个有主意的,只是这府里,从前老太太在时,并不觉得有多凋敝,如今不过是少了一个人罢了,竟突觉荒凉了。 “老太太一走,我竟不知以后要怎么办了?” 陈夫人感叹道。 陈锦握住她的手,声音淡淡的,有着掌控一切的从容,“祖母虽然仙逝了,但咱们陈府绝不会倒,也不会乱,阿娘莫要担心。” 陈夫人点头道:“你阿爹和你大哥都是能干的人,有他们在府里自是不会倒,只是陈淑和陈嘉那里,以后要如何安置?莫氏和万姨娘至今还未寻到,也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陈夫人对这两个人心里是极恨的,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即使死了也是死有余辜,只是可怜了陈嘉,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亲。 陈锦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并不揭穿陈嘉的真性子,只道:“明日祖母出殡,阿娘还有许多事要办,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议吧。” 陈夫人打起精神,“说得没错,我现在可不能停下来。”说罢站起身来,又叮嘱陈锦,“跪孝的时候别一跪跪那么长时间,这腿可得好好惜着。” 陈锦点头应下,将陈夫人送出去。 回来时,见音夏正往她杯中斟茶,“姑娘,大姑娘和三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出来呀?如今夫人肯定是没功夫管这些事的。” 陈锦坐下,端起茶盏呡了口茶,说道:“关到陈淑认错为止。” 想起午时三姑娘那一副目疵俱裂的样子,音夏觉得让她认错很难,将这话说了,听见陈锦一声轻笑,“不认错也罢,懂得求饶便好。” 音夏瞪大了眼睛,让三姑娘求饶?似乎更加不可能啊。 但看姑娘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音夏聪明的没再说话。 陈锦喝了杯茶,见陈嘉带着丫头走进来,两人的视线相遇一刹,谁都没有避开,便这样胶着了片刻,还是陈嘉腼腆一笑,“二姐姐。” 陈锦朝她轻点一下头,没有说话。 陈嘉也不觉得尴尬,径直在陈锦对面的圈椅里坐下,怀茗忙替她端上热茶,陈嘉接过也不喝,只将茶盏举到眼前打量,半晌笑道:“这白瓷上的竹叶倒好看。” 这后堂只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丫头,她这话自是在对陈锦说的。 但陈锦只垂眸喝茶,仍没有任何回应。 陈嘉心里暗笑一声,对陈锦愈发好奇起来,她抬头,看向陈锦,“二姐姐喜欢这茶吗?”她的声音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温柔,仿佛山水入溪,细细的一股,十分温和。 陈锦放下茶盏,回视着她,“你喜欢吗?” 陈嘉笑道:“我虽对茶没有什么心得,但这茶入口生津,回味无穷,自是好茶。” 陈锦弯了弯嘴角,说道:“喝完茶咱们便去祖母棺前跪孝吧,从前祖母待你也不错。” 陈嘉忙点头道:“祖母虽比较宠着大姐和三姐,但她们有的东西我也都有的,所以我一直觉得祖母她老人家待人最是公平。” 这话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如何,都不关她的事,陈锦也没有深究,只站起身朝前厅去。 陈嘉忙也跟着站起来,随她出去。 又跪了些时辰,眼见外头天色渐暗,整个府里终于迎来了片刻安静,宾客走了个七七八八,陈夫人身边的涓宝来请两位姑娘过去用晚饭。 陈锦道:“知道了,我们随后便到。” 涓宝应了声是,便回去给陈夫人回话。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上心 这里陈锦陈嘉二人自蒲团上起身,陈锦除了有些腿麻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陈嘉却是一脸苍白,怀茗蹲下身给她揉膝盖,见陈锦的目光望来,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二姐姐莫怪,我这腿前几年受过伤,落下了病根,不能久跪。” 前几年陈府发生的事她不知道,所以无从考究陈嘉这话的真实性,陈锦看了眼她的膝盖,又看了眼蹲在她身前低眉顺目的怀茗,突然道:“这丫头怎的伤着额头了?” 怀茗手指一愣,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为陈嘉按揉。 陈嘉低头看了眼怀茗,才对陈锦道:“劳二姐姐挂心,这丫头做事有些冒失,今日出来时碰着了树枝,刮伤了额头。” 陈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咱们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晚饭摆在陈夫人的院子里,陈锦陈嘉过去时,陈知川和陈珂也到了,分别见了礼,各自坐下。 陈珂因没见着陈茵和陈淑,便问了一句。 陈锦道:“今日午饭时大姐与三妹打起来了,我命人将她二人关进柴房思过。” 闻言,陈珂心里一惊,惊的是陈茵和陈淑竟然打架,又惊陈锦的手法。将未出阁的姑娘关进柴房,这要传出去,陈府只怕又要落个大笑话。 陈锦知他心中所想,说道:“若犯了错不受些惩罚,才真真会被人笑咱们陈府这样没有家教。自己家里的人自然得自己管教,难不成出去了等别人来管教吗?” 陈珂教她说得脸上一赫,忙告饶,“锦妹妹说得对,是我想得浅了。” 陈夫人见陈锦一本正经的训话,心里还担心陈珂会生气,如今看来没事,不由松了口气,忙招呼众人动筷。席间对陈嘉颇多照顾,怕是又想起万姨娘了。 陈锦静静看着,若无其事的吃自己面前的饭。 陈夫人替陈嘉布菜,陈嘉一脸的受宠若惊,连道了好几声谢,陈夫人见她这样知礼数,心下更是疼惜,说道:“这几日你在府里一切可还好?” 陈嘉温柔一笑,“谢婶婶挂心,嘉儿一切都好。每日里便是盼着你们早些回来,只是没想到,祖母她……”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拿手擦了擦眼角,看起来十分伤心的样子。 陈夫人心肠一向软,这时候更是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抱着陈嘉连声哄起来,“嘉儿莫怕,祖母虽然不在了,但还有你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在,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婶婶说。” 陈嘉点点头,“谢谢叔叔婶婶。”又转向陈锦,“锦姐姐,以后我可以常来找你玩吗?” 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陈锦心中冷笑一声,嘴里答道:“自然。” 陈嘉的高兴全部在脸上,连陈知川都觉得这丫头是个懂事的,笑着对陈珂说:“如今你阿娘不在,东府的事以后你得多操心了,淑儿和嘉儿这两个妹妹,你可得好好上上心,” 陈珂忙道:“我明白了,二叔。” 他们说话,陈锦便低头吃饭,近日她每日天擦亮便起身,在院子里练一回剑,再梳洗更衣去给祖母跪灵,这几日累得够呛,吃得稍微多些。 陈夫人给她盛了碗汤,“腿好些没有?” 陈锦接过,说道:“没事。” “锦妹妹的腿怎么了?”陈珂担心的看着陈锦,问道。 陈夫人把陈锦跪灵一跪跪几个时辰的事说了,陈珂皱了皱眉,对陈锦道:“妹妹可得注意身子。” 陈锦点头应是。 陈知川有几日没见她了,听夫人说起,不知为何心下竟有些惭愧,当年不过因为江湖术士的一句话,他便冷落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见她娉婷玉立又懂事识体,更觉自己过去的行为多么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唯有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了,他只怕陈锦不接受他的弥补。 陈知川见陈锦一脸淡然,岔开话题道:“明日老太太出殡,一切事宜可打点妥当了?” 陈珂说:“都安排妥了,只是明日大家寅时便要起身,寅时三刻送老太太出府,卯时三刻到墓地,辰时封棺入土。” 陈知川点点头,对陈夫人道:“后院的事辛苦你安排了,明日不要误了时辰。还有,徽州陈府那边的人已到了京城近郊,不时便会到了,客房可准备好了?” 陈夫人说:“都准备好了。他们来了三房人,我备了五间院子出来,其他人好说,我听说老三家的三个孩子都来了,想着到底有两个女儿家,还是分开住好些。” 陈知川对此很是满意,“夫人想得很周全,我已派人去接了,你这边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陈夫人道:“是。”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不及公子万一 祖母去世是大事。 陈珂那日自宝华寺下来,便派人前往徽州送讣告了,这期间时间不长,但旁支的人这么快便到了,看来也是有心的。 陈锦听说陈玉陈雪两姐妹也来了,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只怕是三叔想借此机会让她们来京城多学点东西。三叔家的长子陈筑今年十三岁,听说却是个不爱用功的,在学堂里不光自己不学好,反倒带着其他人整日里上山下河顽劣不堪。三叔年近四十,大概也是心累了,知道从两个闺女身上下功夫,以免百年之后家业无人继承。 如此想来,这个三叔确是个明白人。 吃了饭,陈锦去灵堂给老太太上了柱香,便带着音夏回了院子。 至于陈玉陈雪那边,明日一早便能见到了,不急在这一时。 近日都是与陈知川等人一同用饭,阿风的手艺倒是很久没有尝过了。 陈锦突然很想喝汤。 音夏听了,笑道:“阿风今早还在说姑娘许久不曾吃她做的饭菜了呢,我这就去让阿风把汤端上来。” 陈锦坐在窗前,外头天早黑了,天边一轮明月,无数星子在厚重深沉的黑幕上发着光,与月光交相辉映,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她一手撑着下巴,瞧得出神。春夜凉如水,风自窗外吹来,扬起她颊边的几缕黑发,发丝拂过脸颊,衬得脸上的那对眸子愈发明亮,似有光,遥遥映来,惹动一池湖水。 “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陈锦回神,看见元徵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前。 头顶有明月繁星,他穿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外头罩一件黑色披风,剑眉星眸,长身而立,漂亮得如同画中人。 画中人一开口,笑意自嘴角流泄出来,“在看什么?” 同样的问题,他问了两遍,却是问得笑意盈盈,耐心十足。 陈锦看他一眼,微微笑道:“夜色。” 元徵转头看了眼身后,自头顶看到青石铺就的院子,点头说道:“确实很美。” 陈锦慢悠悠说道:“不及公子万一。” 元徵一愣,随即大笑出声,也不怕惊动了别处的丫头婆子,待笑够了,才停下来,定定的望住陈锦,“你竟调戏我。” “不敢。”陈锦道,“不过是秀色可餐,一时嘴快罢了。”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敬,但元徵很受用,他笑着望向陈锦,来时的郁结此时已消了大半,“感觉许久没见过你。” “不过几日。”陈锦换了个姿势,懒懒的。 她没有发现,她在元徵面前毫无防备,戒备于她是一种本能,吃饭时、就寝时,从未敢忘。想来是如今生活太过安逸了,竟快要忘了。 待陈锦发现这个事实时,他们已聊了许久。 元徵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微皱起眉,认真的想了想,却又换了个话题:“慕云阴的信你怎么看?” “让我赴会一事?” “对。” 陈锦坐直身子,孝衣的裙摆在圆凳边铺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她的脸白胜雪,嘴唇微启,说道:“我与他只在盐田遇到过,甚至没有见面,我不知道他找我做什么,你觉得他找我是为什么?” 元徵这几日一直在处理这事,本想第一时间便来寻她,后又被皇上召进宫中,今日方得了空。来时却见院子里空空的,一打听才知她给陈老夫人跪灵去了。 便又回去自己的若水府邸,看书,却是一页也看不进去。 头顶那天总不黑,时间竟这样难熬。 九月见他心绪不宁的,还当他在想慕云阴的事,出声道:“慕云阴仍在宝华寺住着,舒展无故失踪,他似乎也没有急着去寻找。” 元徵眯起了眼睛,尔后笑道:“越是心急,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慕云阴倒也挺有趣。” 九月听罢,说道:“慕云阴对那女子确实不错,允许她自由出入自己的住处。慕府的人一个都没到,只有他来了京城。” “所以才有趣呀。”元徵笑道,“慕云阴从前的性子可不这样,他十五岁代父镇守严陵关,短短一月便逼得敌人退出严陵一带,从此声名大躁,这些年来带兵出征从未有过败绩。元氏的半壁江山可都是慕府男儿打回来的。只是功高镇主,皇上近年来对慕家也颇多忌讳,恐怕慕家也是因此寒了心,想为自己的家族博一博后路吧。” 一牵扯到皇族,九月便不再开口,这些话主子能说他不能说,说出去便是杀头的罪。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不客气 元徵自想了想,续道:“入京时在盐田,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道这青年将军确是英伟不凡,没成想,他竟也有这等野心。”随即又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在盐田,咱们遇见过陈锦?” 九月细细一想,“是那个雨夜吗?在……妓馆里。” 元徵靠在椅子上,想起那日的妓馆。 楼下歌舞升平,莺莺燕燕纸醉金迷,陈锦在这些人中,自门外缓缓走来,头发以玉冠束之,身上是一袭白色衣袍,明妍秀丽的脸在堂上明亮的灯下显出几分英气,真真眉飞入鬓,眸色若剑。 彼时,他站在楼上。 只一瞬间,便被她吸引。 在这样一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女子,实属难得,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见她撩起裙摆上楼时,那如雪白的皓腕;见她垂眸颔首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又见她与身边的青年说话时,嘴角一抹是是而非的笑。 惊若天人。 酒罢席散,她从楼里出来。 他本要策马离开,却又忍不住上前,在马上与她匆匆一叙,她眼里有诧异,但没有惊惧。这很好,至少她不感到害怕,但又不好,她怎能这样大胆? 特特让人去打听,原来她叫陈锦。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好名字。 “真没有道理。”元徵突然说。 身后的九月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元徵自言自语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这世上本就没有道理可言,倒也有些道理。” 九月心道,主子莫不是想陈二姑娘想魔怔了,但他不敢说出来,乖乖的低下头,做他的侍卫。 待天儿终于沉下来了,元徵迫不及待的起身,往陈府边角的那个小院去了。 暗夜行路最是不易,元徵不准九月提灯,借着淡淡月光一路过去,竟也如履平地,不在话下。 到了院墙边,惯例先跳到院中那棵榕树上看看,院子里灯火燃着,他见她从院门外进来,穿一身的白,鬓上斜插一根骨钗,脸色在灯火映衬下泛着淡淡的红光,眉目清冷,如山涧晨时的第一捧水。 他见她推开窗,然后坐下,手撑着下巴看夜色。 他自树上跃下,来到窗前。 她说在看夜色,但夜色之美犹不及他。 生平第一次被人调戏,心里竟还喜滋滋的。 元徵一边默默在心里高兴一边又唾弃自己,你没救了。 嘴上却又说起慕云阴一事来,“他或许是想用你引出我。” 陈锦霎时想起那夜,他们说起婚嫁,他果真是认真想要娶她?她心里微微一晒,认真说道:“但他也知道我不可能这样轻易落入他手中。更何况,他与家兄亦有几分交情,何必如何冒险。” 元徵欣赏的看着她,“一扯到权力,连兄弟都会阋墙,更何况只是朋友。所以我捉了他身边的人。” 陈锦说:“慕云阴为什么要来京城?他也想要那把椅子?” “目前原因尚且不明,”元徵回答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捉走的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 “多重要?” “筹码。” 能用做筹码的人,自然是重要的了。只是她与慕云阴确是不熟悉,前世有交集,也仅限朝堂之上的对峙,以及大牢中那最后一面,实在想不出慕云阴身边有哪些人是可用来威胁到他的。 “这个筹码是谁?”陈锦问道,她对此其实并不关心,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是个女子,名叫舒展。” 陈锦一惊,霍地站起身来。 元徵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陈锦定定看着他,“你说那人叫什么?” 元徵见她脸色不虞,心道莫不是认识这个叫舒展的人,嘴里又重复了一遍舒展的名字。陈锦听见这个答案,心里的惊骇简直无法形容,眼前元徵的脸似乎慢慢变成了前世的自己,那个奇貌不扬的、武艺超绝的舒展。 元徵见她兀自出神,也不催她,只站在窗边,等待着。 待陈锦慢慢回过神来,脑子正常运转时,他才开口道:“这人目前就关在若水府邸里,你若要见,便去见见。” “你不问我怎么认识她?” 元徵笑道:“想说的时候你自然会说。” 陈锦看他一眼,眼底浮起一层淡淡的笑,“谢谢。” 元徵回视着她,柔声道:“不客气。”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皇位 …… 音夏端了一大碗牛肉汤来,还未走近,便看见窗边站着个男子,正想惊呼,又想起若不是四太子来了。 走近一看,果真是他。 音夏忙见了礼。 元徵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见她手里的汤,笑道:“我来时没有用饭,这汤可否赏我一碗?”这话虽是对音夏说的,他的眼睛却一直在陈锦脸上。 陈锦叫他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转而对音夏道:“这碗先给他吧,你再去盛一碗给我。” 音夏还没从元徵那个赏字带来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听了陈锦的话,连连应了好几声是,把手里的碗放在廊下的圆桌上,又跑走了。 “你吓着我的丫头了。”陈锦道。 元徵忙告罪,“我错了。” 他这样嬉皮笑脸,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想起前世的刀兵相见,愈发令人心惊。这样一个男子,危险似乎长在身周的任何一处毛孔里,无处不在,必要时拿出来,不需要任何过渡。 陈锦看着他笑得正欢的脸,突然问道:“你真的想要皇位吗?” 元徵叫她问得一愣。 他原也没有料到,她竟问得这样直接。 一时倒不知要如何回答了。 陈锦见他怔忡,心中猜想成了真,倒笑出声来,“看来你说想娶我的话,也是作不了数的。”她口气平常,眉眼依旧是那样清冷干净,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在失落。 元徵心里一刺,认真其事说道:“是认真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陈锦没有看他,只道:“汤要凉了,快喝吧。” 元徵见她目不斜视的模样,心里着急,正要开口再解释,陈锦的目光突然飘来,依旧是平常的,却一下子看得他把话全部咽了回去。 她果然生气了。 元徵依言走到圆桌边坐下,方才还香气四溢的牛肉汤突然就失去了味道,颇有些食不知味。陈锦坐在窗边,一转头便能看见他。 半晌,她开口道:“我没有生气。” 元徵放下汤勺,转头看着她。 陈锦说:“我们本是萍水相逢,从未共历过福祸,若说期待,确是有些的,只是我这人随意惯了,有便有,没有也不强求。于你,我从未有过强求,所以并不生气。于我自己,只是有些恼怒罢了,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所以希望你最好也忘记。” 元徵听罢,彻底没了食欲。 他起身,重新走到窗边,微微低头,看着陈锦的眼睛,“我现在便告诉你,我无意皇位,但我有不甘,所以誓要搅乱这皇城,搅乱皇家的倾天权势。” 陈锦听了,突然一笑,“四太子好大的胆。” 元徵笑道:“自我离开若水那天起,便没想过要回去。” “皇上一心想要补偿你,自然不会放你回去。” “我不想做皇帝。”他说。 我知道,陈锦在心里说。 若你想做,这江山哪有元修份。遥想当年,皇上在大殿之上,当着群臣的面要策立你做太子,国之下一任主君,你是怎么回答的? 你说:我不愿意。 如此直接明了,皇上当场脸色发青,你自下俯视着他,眼神锋利如同睥睨天下的帝王,那般无畏,那般冷酷,偏偏嘴角还带着笑,像个无邪的少年郎。 当时在场的其他几位太子,哪一个不是紧绷着脸,心里却笑开了花。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傻子,放着白白皇帝不做,还拒绝得那样干脆利索。那时她站在大殿之外,里头元徵的笑声穿过了厚重的墙壁直击心底。 那晚回去元修抱了她,激情处他竟放声大笑,“元徵那个傻子!” 她躺在他身下,心底一片冰凉。 与世人不同的便是傻子吗? 分明是世人痴心妄想,一生慵碌,却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眨眼间,似乎已经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十岁 往事仍旧历历在目,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她已经不是常年随侍元修左右的舒展了。 她是陈锦。 陈锦说:“人活一世总有不甘,放下不易,但是执著也求尝是好事。” 元修知道她的意思,当下便笑:“他当年那样绝决,如今做再多只能说明他有多心虚,我便是要看看,他的愧疚有多少,耐心又有多少。” 他脸上带笑,眼神却渐渐冷下来,说话时咬牙切齿的,带起几分肃杀之气。 陈锦没有再劝,深知多说无益,“汤怕是要凉了,还要喝吗?” “要。”元徵忙又回去,喝那碗快凉透了的汤。 “姑娘,汤来了。”音夏把汤端进屋里,路过廊下时给元徵见了礼。 她其实一早来了,只是方才见这里情形不对,便躲起来了。 陈锦接过汤碗,瞟了元徵一眼,转回头来问音夏:“红珠和碧玉在哪里?” “在房里,天色不早了,我便让她们回去歇着了。” “吴嬷嬷那边怎么样?身子可有不好?” “没有。”音夏道:“只是嬷嬷最近因为老夫人一事,精神头不大好,我已让阿风每日做些合口的吃食给她了。” 陈锦喝了口汤,想了想,说道:“你问嬷嬷,我在府外辟一处小院给她住,她可愿意。若是愿意,你明日便去办,若是不愿意,便还留在这里。” 音夏点点头,“我知道了。” 陈锦让她下去了,晚点再来收碗。 头顶的月光仍是清亮,屋里点着的烛火燃了半截,跳跃的火焰映在陈锦脸上,衬得脸上那双眼睛如火把,热烈明亮。 空气一时沉默,但并不尴尬。 一个倚在窗前,一个在廊下。 元徵背倚靠着桌延,手肘撑在桌面上,看着窗边的陈锦,“我听我外祖说,当年我母亲是被从皇宫里赶出来的。” 陈锦入宫时,合妃早已离开多年,她从未见过合妃。 别人记忆中的合妃娘娘端庄大方,有江湖侠女的味道,若生为男儿,定是要大杀四方的。 “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无论当年是以怎样的方式走的,既然她喜欢的人发了话,她便死都不会再回去,”元徵嘲讽地一笑,“在若水的那几年,她常喝醉,醉了便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一直看,仿佛想要透过我看到那个人,她会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笑到最后就开始哭,我小时候不懂事,常常害怕,怕与她独处。 她力气很大,可能与她从前习武有关系,我屡屡想挣开竟是挣不开,只能任她拉着。到了第二日,丫头们给我更衣时,常发现我身上大片的淤青,她们表面上恭敬,私底下都嘲笑她,一个被赶出皇城的弃妃,整日里竟还在白日做梦,那些嘲笑她的人,最后都死了。” 元徵笑了笑,看着陈锦,将右手举到眼前,给她看,“这只手,第一次杀人,便是那些喜欢嚼舌根但手无寸铁的丫头。” “那时你多大?”陈锦问道。 “十岁。” “怎么杀的?”陈锦又问。 元徵说:“仗杀。” 陈锦听罢,轻声道:“轻了。” 元徵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轻了。”陈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若换作是我,定是不肯轻饶了她们的。纵使我的母亲有再多错处,也不容得旁人非议,非亲非故,她们凭什么?” 她说话时眼里有一簇光,如同镰刀的刀刃,薄薄的一层,却锋利至极。 “你不觉得我残忍吗?”元徵问她。 陈锦笑道:“残忍?对敌人仁慈才是残忍。宫中盛传合妃娘娘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子,当年那桩秘事亦错不在她,说到底,她不过也是权力的牺牲品罢了。只是没有想到,富可敌国的若水家竟也保不住她,抑或是,当年离宫是娘娘自愿的?” 这也是陈锦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以若水家那样的财势,若要打压皇后一派虽说难了些,若真有心要博一博也未必会输,但当年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只全权接收了离宫回来的合妃,此后更是不遗余力的培养元徵。若没有合妃自己点头,只怕若水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卖乖 元徵抿唇不语,似不愿再提起这段往事。 陈锦随即转了话题,“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元徵抬头望去,只见月亮已经西移许多,果真是不早了,又想起明日是陈老夫人出殡的日子,该让她早些歇息。 他起身走到窗前,“那我先回去,这是我若水家秘制的清心丸,护心的。” 陈锦接过,丸子用一个小瓷瓶装着,只有拇指大小,看着很是精巧。若水家秘制的东西多了,坊间有那大胆的伪造出来,市价也是贵得咋舌,后来被若水家治了一家仿造最放肆的,这些人才慢慢消停了。 如今掌心里这小东西自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 陈锦没有客气,道了声谢,径直收下了。 元徵见她没有推拒,心里高兴,“我明日可以再来吗?” 这话问得好笑,这陈府哪次不是他想来便来的吗?如今倒跟她卖起乖来。 陈锦没有戳穿他,说道:“祖母出殡后家里还有许多事需料理,近日只怕都不得空。” 元徵哦了一声,满心满眼的委屈,但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怕陈锦厌烦他,只得默默转身往外走。 走下台阶后,他又回头,遥遥看向窗边安坐的陈锦,轻声道:“当年,她是自愿离宫的。她说,她看不得他腹背受敌。” 他说完,仰头看院墙边那棵榕树,月亮的清辉洒在他刀刻般的侧脸上,盈盈披上一层朦胧的华光,“实在是太傻了。” 元徵走后很久,陈锦仍坐在窗前。 音夏进来为她铺床,见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叫了一声:“姑娘。” 陈锦回过神,转过头来。 床幔是新换的,天青水绿,十分有意境。音夏背对着她,弯腰整理床铺,陈锦说:“如果有一个人跟你很像,但又不像,你害不害怕?” 音夏莫名的看着她,“害怕什么?” “害怕她就是你,害怕你最终发现你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音夏更加听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纵使长得一样,但性子毕竟是有所不同的,只要两人身上有一丝不同之处,那便是不同的。姑娘,你怎么突然间问这个?” 陈锦说:“只是突然想到,便问了。” 音夏哦了一声,回过身去继续整理床铺。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古语有云:存在即合理。只要是世间能容的,便是于人于物无妨害的。” “是吗?” “嗯!” 陈锦笑了笑,“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 第二日,陈锦寅时便起来了。 音夏来打起床帘子,轻声道:“姑娘,外头下雨了。” 倾耳听去,确能听见雨打树叶的声音,陈锦说:“先人故去,下雨也好。陈家旁支的三房到了吗?” “昨夜便到了。”音夏拿衣服来给她穿上,“陈玉和陈雪两位姑娘也到了,只是他们一路赶得急,到了府里给老爷和夫人请了安后便各自去休息了。”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知道今日是什么样的日子,各自起身悄无声息的忙活开了。 阿风比众人起得都早,给陈锦做早膳。 待陈锦梳洗完毕后,早点也都端了上来。 时间太早,陈锦实在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一些,又招呼音夏红珠等人坐下一起吃。 音夏和瑞儿是上桌惯了的,当下也没觉得有什么。红珠和碧玉却是不敢,她们从前服侍老夫人时,老夫人对她们虽也极好,但到底身份有别,如今听陈锦让她们坐到桌上一同吃饭,吓了一跳,连连说不敢。 陈锦没说话,音夏和瑞儿两个一人拉一个让她们坐下。 瑞儿笑道:“姑娘让你们坐你们便坐吧,在咱们院子里没那么大的规矩。” 音夏接话道:“只要尽心尽力,姑娘其他事是不会多管的。” 一时底下的丫头婆子也都去吃饭。 陈锦让人去唤阿风来一起吃,来人去了又来回说阿风姐姐说她在厨房吃过了,让姑娘多吃一些,接下来还需要很多力气。 陈锦没有勉强,她知道阿风素来是个通透的人,有些事不需要说她也很明白。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学乖 众人吃罢饭,已是寅时两刻。 收拾了一番,陈锦便往前厅去。 到前厅时恰恰寅时三刻,陈知川和陈珂早已经到了,陈夫人由涓宝扶着站在一旁,陈茵、陈淑和陈嘉挨边站着,一屋子的人站了个满满当当的。 陈锦在陈茵及陈淑脸上扫过,两人一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像被火烧了般错开眼去。只有陈嘉静静的站着,脸上是一派的温柔模样。 直到昨晚,陈淑仍是嘴硬不肯认错。陈锦索性将陈茵放出来了,留她一人在柴房继续思过。想必是一个人寂寞害怕了,没过多久,看守的婆子便来回说三姑娘认错了,并带了陈淑写的认错书,陈锦看了,确认是陈淑的字迹之后,才命人将她放出来。 希望她这次能学乖吧。 陈锦收回视线,给三位叔叔见了礼,又与陈筑等人行了平礼。 陈府旁支的三房里,大房和二房来的都是家主及长子,只有三房人最多,不仅三叔来了,还有他的一子两女。 陈玉陈雪虽想拉着陈锦说好多话,但碍着众人在场不敢放肆,乖乖的互相见礼。陈锦用眼神示意她们听话,两姐妹忙暗暗点头。 屋子里抬棺的、奏乐的零零种种加起来有百人上下,但整个院子却并不吵闹,只偶尔响起一阵唢呐,然后又骤然停下。 雨不大,但雨丝细密,集结成小小的一股自天空中落下。延着瓦片汇成一条小溪流下来,滴在檐下的台阶上。 滴答,滴答。 陈府众人对着棺木磕拜,沉默伴着雨声,十分压抑,细细密密的哭声自这压抑中流泄出来,更添了几分肃杀与冷凄。 寅时三刻。 一声直击苍穹的唢呐声响起,抬棺的大汉沉默稳重的抬起棺椁,出了前厅,出了庭院,出了西府大门,朝京城近郊走去。 陈知悬早已离世,陈知川代替他捧起灵位,紧跟在棺椁后面,陈府众人尾随其后,细雨仍在下着,一众丫头婆子有的撑伞,有的提物,走得缓慢而沉重。 出门前,音夏特特给陈锦披了一件斗篷,还未出京城便湿了一半。其他几位姑娘早已躲进后面的马车里了,唯有陈锦固执的走着,不愿上车。 陈玉陈雪两姐妹小跑追上来,陈雪拉了拉她的袖子,急急说道:“锦姐姐,雨越下越大了,你去后面的马车里避一避雨吧。” 陈玉话不多,这时只一个劲点头。 陈锦步子不停的往前走,“这点雨不算什么,你们去马车里吧,别着凉了。” 陈雪见劝不住她,也不劝了,拉着陈玉一同跟在后面,可忙坏了贴身的丫头,赶紧又去拿了几把伞来撑在头顶,生怕姑娘们淋出病来。 天色仍黑沉沉的,雨幕压下来,愈发阴沉。 太平道上没有行人和马车,寂静得很是荒凉。陈府众人迤逦而行,走到这儿时天色终于亮敞起来,雨也注了,丫头们收了伞,忙请陈锦几人去马车内换衣裳。 待换了衣裳出来,众人在太平道旁摆了早点吃食。 陈玉和陈雪一路跟在陈锦身边,这时也挨着陈锦坐下用早点。 她们这一路自徽州上来,因怕错过老夫人出殡的日子,赶得很急,陈玉身子自小就不大好,所以一路走来累得够呛,加之风寒未愈,今早又淋了雨,此时只觉得头重如锤。 陈锦见她面色潮红,拿手往她额上一探,触手一片火热,忙让音夏去问陈夫人,此行可有带大夫来。 音夏去了片刻回来说没有。 陈锦看着两姐妹,“陈玉如今身子不好,便先回府吧,我们下午便回。” 陈玉却不肯,“祖母走了这样的大事,锦姐姐不要让我们回去,我还撑得住。” 陈锦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转身对红珠说:“红珠,我记得有个小瓷瓶我给你收着,有带在身上吗?” “带了。” 红珠自袖中取出一支小瓷瓶来,赫然便是昨日元徵送的那一支。 陈锦接过,倒出一粒小丸子来递给陈玉,陈玉和着水吞咽下去,才道:“锦姐姐,这是什么?好香啊。” “这个吃了你就好了,等下再去车上睡一下,到地方了这头热估计也好了。”陈锦将瓶盖重新塞上递给红珠收了。 陈玉乖巧的点点头,“谢谢姐姐。”就着丫头的手又喝了一碗热汤,只觉背后出了一身的汗,陈锦吩咐人带她去重新换身衣裳。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眼光 不多时,队伍重新出发。 祖母被葬在京郊的一座小山上,与祖父葬在一处。 下棺时,陈锦突然想起祖母常常说起的祖父,说他英伟不凡,温柔似水,那么以后两人彼邻而居,该是惬意的了。 停了的雨又开始落了。 陈锦走到山下时,回了一次头。 山上雾气缭绕,篷草放肆的疯长,松柏笔直料峭的立在山顶上,像一把永折不弯的剑。 旧墓旁添一座新墓。 满目苍凉。 人死后都要归于尘土,那么,活着时执著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元修的恨似乎变淡了。 前世今生,不过是春秋一梦。 …… 陈玉吃了那小丸子后果真好很多了,到陈府时便又活蹦乱跳了,但她性子向来静些,自然不可能真的跳起来,只是话多了,跟在陈锦后面,与陈雪两个人像两只小尾巴。 两个小丫头第一次入京,也不央着到处去逛逛,一味跟着陈锦,连亲爹叫也不听,还振振有词的回她爹:“我们跟着锦姐姐,多学学怎么做一个名门淑女。” 三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看陈锦,亭亭玉立,永远一副处变不静的从容,确是个好榜样,自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麻烦陈锦,“锦儿啊,这两个丫头平日里给我惯坏了,到了你那院子,若是不懂事了,你只管遣人把她们送回来便是。” 陈锦朝三叔福了福身,“三叔别这样说,两个妹妹都很懂事,可见三叔三婶教导得体。” 这话把陈三叔哄得眉开眼笑的,心道这小丫头也很会说话,不亏是这府里最得宠的小姐。如今老夫人虽然故去了,但这位三姑娘在府里的地位自是不变的。 陈三叔活了大半辈子,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旁支的几房客人自有陈知川和陈夫人招呼,陈锦径直回了院子。 陈玉和陈雪自然跟着。 如今连她们爹都默许了,更是不会走了。 到了院子,却又拘谨起来。 音夏见了,笑道:“两位姑娘这几日便住下吧,咱们院子虽简陋了些,但还能住人的,不知姑娘们对卧房有什么要求没有?音夏这就叫人去收拾。” 陈玉忙道:“音夏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锦姐姐的院子比咱们家漂亮多了,我与妹妹只要跟着锦姐姐就行了,其他没有别的要求。” 红珠几个人也忍不住笑了,直夸两位姑娘可爱,说得陈玉羞红了脸,陈雪大方些,嘴甜的道了谢。 陈夫人身边的涓宝将陈玉陈雪的一应用具都送来,临走时拉过音夏和红珠说道:“夫人说两位姑娘会在府中常住,若咱们姑娘觉得有什么不便的尽管说,一切夫人会安排妥当的。” 音夏道:“两位姑娘不随三老爷一同回去了?” 涓宝把知道的说给她们听,“我听夫人说,三老爷这次上京另一件事便是将两位姑娘送来,多学些东西,只怕以后回去要承继家业的。” 红珠道:“三老爷也是个明事理的,这世间少有这样的阿爹。” “可不是,”音夏接话道,“只不知陈筑少爷有没有什么想法。” 涓宝一摆手,“有没有想法咱们也管不着,只要把主子们服侍好了就行了。” 音夏和红珠连连点头,各自散了。 陈玉和陈雪住在一处,音夏原是想给她们各排一间卧房,但陈雪非要与陈玉一同住,音夏只好遵从她的意思。 两姐妹的卧房就在正屋旁,比陈锦那间要小一些,但一应用具都是新的,倒也不算委屈她们。 午饭是在陈锦院子里用的。 两姐妹对阿风的手艺赞不绝口,非要见一见本人。 陈锦由得她们闹,自己回屋午歇去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厉害 红珠带陈玉陈雪去厨房,陈雪围着阿风转了好几圈,看见她胸前的两束辫子,不由笑道:“阿风姐姐的辫子生得真好。” 阿风说:“平日里难得打理,便须了这么长,让姑娘见笑了。” “阿风姐姐的手艺也好,比徽州最好的酒楼里的厨子的手艺还好。”陈玉由衷的表达自己的赞美。 阿风笑着道了谢。 陈雪看见炉子上在熬药,不由问道:“院子里是谁病了吗?” 阿风说:“近日里姑娘夜里总是咳,我熬些止咳的药水给她喝。” “严重吗?”陈玉忙问道,陈雪也凑过来看着阿风。 阿风不是很清楚,只听今日音夏说起,一边的红珠道:“自宝华寺回来便有些咳了,因近日府上事忙,姑娘也不肯请大夫来瞧,只自己忍着。” 这也是陈锦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地方,看着那样娇柔的一个少女,怎就能这样好似对诸事都不在意的样子?病了也不看大夫,还每日里早起去前厅跪灵。 红珠自小在这府里长大,统共四位姑娘里,她只喜欢陈锦,喜欢陈锦这份从容和不计较。 若是换作其他几位姑娘,早已搞得人尽皆知了。 红珠叹了口气,“我们几个都是劝不住她,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陈玉咬咬唇,没说话。 陈雪忍不住道:“这怎么成呢?如今虽说天气在回暖了,但夜里仍是凉,锦姐姐这样咳下去,开始可能是小毛病,待时日一长,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儿。红珠,你现在便去请大夫,我这就去求了二婶婶,到时候锦姐姐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红珠点点头应下了,陈锦待老夫人好,如今待她和碧玉也好,这点小事自己是一定要做的,就算到时候被姑娘责备便听着罢。 红珠出去后,陈雪便拉着陈玉出了小厨房。 听音夏说陈锦在午睡,陈雪也不去吵她,身后两个小丫头跟着,便与陈玉出了院门。音夏问她去哪儿,她只说去找陈夫人说说话。 音夏原想她们初来乍到,怕路上有什么事,便想跟着去。 陈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径直道:“锦姐姐等下醒来要唤人的,音夏姐姐还是候在这里吧,有丫头们跟着,我跟姐姐不会有什么事的。” 音夏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得眼睁睁看她俩姐妹出去了。 音夏突然发现,陈雪身上竟有些姑娘的影子。又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姑娘正在里头歇息,也不知这一觉睡得是否安稳。 老夫人走了,这府里又少一个疼姑娘的人了。说不伤心自然是假的,只是姑娘凡事都不愿表现在脸上,有事也是一个人藏在心里,悄无声息地便把事情给解决了,音夏常常觉得,姑娘厉害得有些可怕,哪里像十六岁的少女? 可她实实在在又是陈府的姑娘。 她所认识的姑娘。 陈锦睡得不算好,梦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就像她曾经经历过的,那种濒临死亡的绝望和挣扎,你知道怎么努力都是陡劳,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抓住任何能够抓住的东西,以此来满足求生的欲望。 她梦到了元桦。 当今的天子。 即使是在上一世,他也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过于忧郁了些,看起来才不像帝王,却像个伤春悲秋的诗人。 那是元修刚封太子时,元徵还未入京,此时京中只有三位太子。元桦从前虽嫌弃他母亲出身微贱,但元修惯常会做讨好人的事,元桦吩咐的一应差事也都办得漂亮,所以元桦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太子封号,并在宫中设宴,昭告天下。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至亲骨肉 众人都喝了酒,元桦那日也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身穿太子龙袍,头戴九珠冕旒,脸庞因酒气微红,醉眼迷离的拉过一旁玉贵妃的手,轻唤道:“阿龙。” 乐师手指一顿,走了一音。 皇帝身侧的几位妃子脸上均是一怔,似是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听到这个名字。 玉贵妃虽然年轻,但进宫已有数年,当下娇笑道:“皇上,再喝一杯吧。” 元桦却不理会她递到面前的酒杯,只拉住她的手,轻声道:“阿龙,我想你,想徵儿,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高高在上的帝王,说话时竟像个小孩子儿般,撒起娇来。 果真是酒多了。 宴席结束,她随元修回去。 皇上亲赐的太子府门前还挂着火红喜庆的红灯笼,元修目光沉翳的站在大门前,命人将所有灯笼全部撤去。 “晦气!”他说。 她跟他在身后,突见他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着她,双眼里好似能飞出剑刃来,把人割伤。 “你说他为什么还是忘不了他还有个儿子?” 他嫉妒元徵,从未见过一面,却仍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说不出漂亮话来宽慰他,只好说:“至亲骨肉,自然忘不了。” 他重重的哼了一声,调头便走。 “什么至亲骨肉?什么想念?在权力面前这些统统连个屁都不是,若他真的在意那个女人,在意那个孩子,当年怎会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将那个女人遂出宫去,又怎会不知延途会有人一路追杀?可他呢?又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如今却又泪眼婆娑的说些好听的话,不过是说给天下人听罢了!” 她重新跟上他的步伐,没有说话。 心里却默默地认同了他。 帝王薄情,千古定律。 情情爱爱这种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过虚无了,只有握在手中的权力,堆在库房的金银玉器,才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别再说什么悔不及当初,若当初明知会后悔,为何不放手一博呢?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元徵。 他站在陈锦的庭院里,仰头望月,侧脸俊美如刀刻,他说:“她太傻了。” 说这话时的他,太过沉静了些,她竟隐隐有些心疼。 然后,梦里的束缚突然消失,她睁开了眼睛。 屋里十分安静,窗户也关得严实,她定定的望着床帐,许久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午歇。 过了一会儿,音夏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见她醒了,说道:“姑娘,墨大夫来了。” 陈锦已有许久没见过墨童了。 祖母的棺椁回府后,钟大夫很快便过来了,墨童没来,钟大夫说他家里有事,已有几日没去店里了。 “他怎么来了?”陈锦问。 音夏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这还亏了陈玉陈雪两位姑娘,她们今日去小厨房看阿风,也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说你夜里总咳,两位姑娘一听不得了,立马让红珠去请大夫。又怕红珠回来被你责罚,便自个儿去夫人那儿说明原由,这不,墨大夫便来了。” 陈锦听罢,也觉得好笑,“难为她们有心。” 音夏替她更衣,说道:“姑娘,我觉得七姑娘很像你。” 按照陈家的排辈陈玉排第六,陈雪第七,这里的七姑娘指的自然是陈雪。 “是吗?”陈锦说,“哪里像了?” 音夏说不上来,只道:“就一种感觉。” 陈锦看着镜中的少女,想起陈雪那鲜活明朗的笑,突然道:“还是不要像我,不好。” “姑娘哪里不好了?”音夏不同意,“音夏觉得姑娘哪里都好。” 陈锦不由失笑,任音夏说去。 “陈玉两姐妹如今在哪儿?” “两位姑娘在房里看书呢,说是家里的规矩,每日下午都得读书习字看帐。” 陈锦点头,“那便先去见墨童吧。” 音夏应了一声,仍选了那支骨钗插进陈锦的发间,“墨大夫在偏厅候着,我瞧他比从前还瘦了,也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 陈锦没说话,径直起身出门,往偏厅去。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朋友 音夏没说错,墨童确比前阵子她见到的要憔悴,小小的年纪,看起来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受了极其折磨的对待,不是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墨童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脚边置一个小箱子,见陈锦从门外进来,他忙起身见礼。 陈锦走到他身侧的圈椅里坐下。 墨童拿出一声丝帕覆在她的手腕上,伸手替她把脉。 “姑娘近日烦心事不少。”良久,墨童缩回手,轻声道。 陈锦淡淡一笑,“看来你也很多。” 墨童呡唇不语。 “我听钟大夫说你近日家中有事,可是回你父亲家了?” 墨童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是。” “他们可是为难你了?” “没有。” 陈锦道:“那便是难为你阿娘了吧?” 墨童嘴唇呡得更紧,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了。 陈锦见他这倔强的小模样,心里既好笑又心疼,认真道:“你何时出师?” 墨童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师父说我的医术已超过他了。” “天赋果然是个好东西,”陈锦笑道,“想来有那许多人再努力再勤奋,也未必能在你这个年纪达到这样的水平,你该感谢你的母亲。” 墨童嗯了一声,“听阿娘说,我外祖也是大夫。” 不仅仅是大夫,还是声名斐然的国手。 陈锦看着眼前这小小少年,续道:“既出师了,你打算做些什么?” 墨童思考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定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想开医馆。” “做什么?” “赚钱,让阿娘过上好日子。”少年的嗓音轻脆,但说话时用了力,听上去有种在空气中划出淤痕的感觉,他的双眼里有光,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心愿。 陈锦对他说:“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陈锦摊手,“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墨童看着她,“那需要很多钱。” 陈锦笑笑,轻描淡写的说:“钱不是问题。” …… 墨童走后,陈锦去看陈玉陈雪,两人果真在屋里认真看账,陈锦想了想没有进去,怕她们分心。 在窗边站了一会子,带着音夏走了。 “陈玉陈雪有带丫头进京吗?”回去时陈锦突然问。 音夏道:“带了,但我看都不怎么得力。” “以后便让红珠和碧玉去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红珠心细,碧玉也能干,跟在她们身边我也放心。”陈锦说,“三叔此次带她们上京,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回去,便让她们在府里安心住着。” 音夏点点头,“三老爷他们过几日便要回徽州了,我只怕两位姑娘不习惯。” 陈锦道:“总是要习惯的,陈玉陈雪懂事,也聪明,留在京城再好不过。” 音夏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便知道了。” 陈锦如此说,音夏也不再多问。 老夫人虽然下了葬,但府里仍有很多后事需要处理,陈锦去陈夫人那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是需要她做的。 正好陈珂也在。 陈珂见了她,笑道:“妹妹今日气色看着倒好。” “方才歇了一下,”陈锦说,又问陈夫人,“阿爹呢?” 陈夫人说:“你阿爹正跟你几个叔叔叙话,再过几日他们便要回徽州了,以后再见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咱们陈府人丁单薄,好容易聚在一起,自然要多说些才是。我方才叫大哥来,正准备跟他说说以后咱们府里的事呢,你来了也好,正好也听听。” 一时丫头们上了茶点,陈锦和陈珂依次坐下。 “从前东西两府是各管各的,因了有莫氏和万姨娘在,老夫人也在,两府是一早就分了家的。只是如今,我看府上的人少了这许多,珂儿又常年在外跑,陈淑和陈嘉两姐妹还小,难免照顾不过来。我想,不如以后咱们两府便并在一起,也方便照顾,你们看可好?” 陈夫人这番话说得极慢,边说边想有没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怕陈珂不高兴。 毕竟现在提出合府,总让人有种西府想占便宜的感觉。 听陈夫人提起莫氏,陈珂心里一痛,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站起来,对着陈夫人长长的作了个揖。 陈夫人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扶,“珂儿你这是做什么?” 陈珂也不直起身,就着打揖的姿势,说道:“让婶婶操心了。如今东府只有我与两个妹妹,我又常年在外无暇照顾,婶婶有这份心,让陈珂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傻孩子,”陈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就别说这样的话了。淑儿和嘉儿我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淑儿虽顽劣些,但我相信她仍是个好的,以后咱们两府合在一起,也会热闹一些。” “多谢婶婶。”陈珂直接跪下了。 陈夫人去扶他,“你这孩子……”却是说不下去了,抹起泪来。 陈珂就像是膝盖粘了地板,怎么都拉不起来,陈夫人无奈,只得看向陈锦。 陈锦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开口道:“大哥一向待我们好,阿娘如今也想待你好,大哥便受了这份意吧,省得阿娘夜里睡不好觉。” 陈珂这才起身,也红了眼眶。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大寿 回去时,陈锦与陈珂一道。 府里四周的白色纱幔已经取下来了,又恢复成了往日的陈府。只是丫头婆子行走匆匆,似乎再不像从前那般热闹。 两人心里多少有些惆怅,一路无言。 路过抄手游廊,陈锦突然问:“大哥近日可与二太子见过面?” “未曾见过。”陈珂说,“祖母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其他。” “皇上的五十大寿快到了,想来二太子应该很需要你。”陈锦说。 陈珂诧异,“妹妹如何得知皇上大寿将至?” 陈锦脸不红气不喘的说道,“上回在宝华寺,曾听寺里的和尚提起过。” “昨日二太子曾派人来召见,我想着等到祖母头七过了再去。” 陈锦看着他,“大哥还是早些去吧,莫要惹二太子不高兴了。” 陈珂认真的想着二太子不高兴的后果,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准备一下便去见他。” 陈珂将陈锦送到院子门口,也不进去,只叮嘱她好好休息,莫要为祖母一事太过伤心。 陈锦看着他,“大哥只管放心去做自己的事,这后院自有阿娘来操心。”她没有明说,但陈珂知道她的意思。 她是让他不要担心陈淑会再捅出什么幺蛾子来。前几日她将陈茵和陈淑关进柴房思过一事,事后想起来,他又佩服她的果断,有时候对付陈淑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不用一些严厉的手段真的不行。 陈珂笑道:“有婶婶和锦妹妹,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 陈珂只带着东远,便出了府。 年将过完,街上还残留着新年的余韵。店家门上的春联仍是新的,一路走来,倒没有见着丝毫的荒败。 两人策马而行,走得并不快。 东远跟在陈珂身后,喜欢说话的毛病倒是改了很多。 他亲眼看见二姑娘身边那两个黑衣男子是怎么审莫氏和万姨娘的,也亲耳听到莫氏与万姨娘承认她们害死了老夫人,这种种事情加起来,已足以让他成长起来。 他看着前面骑在马上的陈珂,心里只觉得难过。 从前陈府人虽然也少,但爷到底是高兴的,每每自远方回来,心里都有盼头,可是现在呢,老夫人没了,他的亲娘害死了老夫人,爷心里不知有多少难过,却又不能表露出来。 两人延着主街打马而过,很快便到了青云台。 仍是上回的那个厢房。 二太子元昀已坐在桌边,长随抱剑立在身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陈珂给他见礼。 元昀亲自来扶,“子容近日憔悴了不少,想来是在为老夫人的身故伤心吧,还请节哀。” 陈珂忙道:“谢二太子关心。” “老夫人过世,我不便前去,托人送去的东西子容可有看到?” “看到了,”陈珂忙打揖,“劳二太子挂心了。” 元昀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下山后还发生了那么多事。”纸到底包不住火,莫氏和万姨娘虽无故失踪,但元昀想知道的事还是轻易便能知道,他当然也知道老夫人为何身故。 一时,陈珂只觉脸上燥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元昀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礼数周到,知他定是想起了莫氏心里羞愧难当,随即转开了话题,“父皇的五十大寿马上就要到了,我早已备好了一份寿礼,也不知合不合父皇心意,子容帮我看看吧。” 说罢,将桌上的一方匣子打开,推到陈珂面前。 陈珂引颈去看,是一颗扣子。 那扣子中厚延窄,中间镂空,整体玉色,上面刻了两个字。 “锦色。” 陈珂不由自主的念出声来。 他看向元昀,“我可以拿出来看看吗?” “当然。”元昀说着,自匣中将那扣子取出来交到他手里,“两年前,我得知当年合妃娘娘身上有一枚叫锦色的扣子,娘娘离宫后这扣子便少在去向,我便派人去寻了,没料到前些日子竟然传来了好消息,说找到了,便是这枚。” 陈珂将那扣子摊在掌心,反复看了,皱起眉来,“这扣子是真的吗?” 元昀也不确定,但他相信这枚扣子除了父皇之外,只有自己知道它流落在民间,“应该是真的。”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撇清关系 陈珂见他一脸笃定,不好说什么,只道:“陈珂以为,二太子应当送别的寿礼给皇上。” “这是为什么?”元昀不明。 “皇上思念合妃娘娘是真,”陈珂组织着语言,想起出府时陈锦说的那番话,“但如今合妃亲子四太子已经入京,若由四太子送出这枚扣子是最合适不过,但若由二太子献上,只怕会惹得四太子不高兴,还会与皇上产生嫌隙。” 元昀早已想过此事,只是想要投其所好,便也管不了那么多。 如今听陈珂说起,又觉得自己确实鲁莽了些,转而问道:“那子容觉得我送什么给父皇好?” 陈珂想了想,说道:“这两年,如妃娘娘身体不大好,但皇上仍是常去看望,足以皇上对如妃娘娘的爱护之意,不如二太子向如妃娘娘讨个主意。” 元昀想起母妃的身体,皱了皱眉。 在得知母妃身体不好的原因竟是被人下毒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将那下毒之人揪出来,待冷静下来后,他就发现这种做法十分不妥。 诺大的一个后宫,岂是他一个皇子说查便能查到?他曾向探听过父皇的口风,父皇根本不相信母妃是遭人下毒的,如此一来,他便更加失去了查处的先机。无论如何,只要父皇不信,那他说再多也是没用。 只能默默的忍着这口气,记下这个仇,待到来日再报。 “我前两日进宫,母妃身体已经大好,正陪父皇游御花园。”元昀说,“子容这个主意挺好,我晚些时候进宫去见母妃。” 陈珂点点头,问道:“唐尚书的夫人在宝华寺无故失踪,他们就没有派人去寻吗?” 元昀想起他如今还无官职在身,自是不能入宫走动的,这些事即使朝堂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笑道:“怎么没有?听说唐尚书只差没把宝华寺掀个底朝天了。可见唐尚书对此夫人是用情至深呐。” 陈珂听罢,又道:“尚书夫人是墨相的幺女,墨相也派人去寻了?” “这倒没有,”元昀眯了眯眼睛,“墨相还跟平常一样上朝下朝,看不出什么异样来,昨日还有老臣子在私下议论,说墨相真是沉得住气。照我看,尚书夫人在山上做了那等丑事,墨相恨不得与她撇清关系才是。” 墨相曾是大太子元庭的老师,因了这层关系,其他几位太子与墨相都保持着距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除了元庭,其他人看热闹还来不及。 “山上那件事,我以为是有人栽赃陷害。”陈珂将自己的猜测如实说出。 元昀见他对自己毫无隐瞒,心下更是高兴,拍拍他的肩膀,“即使是有人栽赃,那也是因为墨筠得罪了人在先,无缘无故的,怎的就选中了她?所以啊,凡事不要做太绝,还是留一线待以后相见比较好。” 陈珂忙应了声是。 两人又聊了一阵,几盏茶后,元昀突然问:“那日匆忙下山,未曾向令妹辞行,不知她如今可好?” 陈珂起先没明白他问的是谁,然后想起陈锦来。 “祖母丧事还没完全料理好,锦妹妹在家帮着婶婶料理家务。” 元昀笑了起来,“你这个妹妹看着性情冷淡,但确是个能干的。” 陈珂一脸疑惑。 元昀说:“那日我与她偶遇,便邀她进茶室一叙。我问她愿不愿意跟随我,她竟当场便拒绝了我。” 闻言,陈珂心里震惊。 这事陈锦从未向他提起,他也是没有想到,陈锦竟连二太子的要求也敢拒绝。转念又一想,她本就是那种说一是一的人,倒也正常。 陈珂忙替陈锦向元昀告罪,“锦妹妹年幼,人情世故还不十分明白,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二太子原谅。” 元昀一摆手,“这些个过面子的话子容便不要跟我说了。本也是我唐突了佳人,硬说得罪,也是我的罪过。不过令妹的性子我倒很喜欢,只是咱们家大业大,祖宗规矩又多,即使我有心,也是无法抱得美人归。” 陈珂万没料到,二太子还真的动过娶陈锦的心。 他想起以前跟陈锦提过,要将她与二太子撮合,陈锦当时也是干脆的回绝了。如今看来,若陈锦真有心,这门婚事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但陈珂知道陈锦的性情,不要就是不要,谁都不能勉强她。 所以听了二太子这一番话,陈珂笑道:“小妹刚刚及笄,恐担不起二太子这份厚爱。” 元昀叹了口气,“若我只是个平常的世家公子,便是父母不同意,也非要求娶了她。可惜,我错生在帝王家。” 这话在陈珂听来便严重了,忙拱手道:“二太子万不可这样说,生在皇家自有您的职责所在,岂能与寻常公子做比较呢?” 元昀看着他,“子容说话,我一向是爱听的。”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老辣 …… 宁滔在书房温书。 这书温得他百般难受,万般不适。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旁伺候的丫头偷偷的掩帕笑,嘴里道:“小公子,莫不是凳子上有针?” “啊?”宁滔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丫头们笑得更欢,“若是没有针,你怎的动来动去的?” 宁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姐姐,让我出去玩会儿好不好?” “那可不成,”近旁的一个大丫头忙道,“夫人让我们在这儿看着您,若您跑出去了,我们回去恐怕要得一顿训斥。” 宁滔苦下脸来,“斐然家出了那样的事,我还未曾去看过他,实在是担心。” 墨府没有什么事,但细究起来又有事。 便是前几日闹得满京城皆知道的墨氏幺女偷人又无故失踪一事。 听说唐尚书都急坏了,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夫人只是去上个香,怎么就偷了人了?怎么又不明不白的不见了?派出去找的人到如今还没有消息,据传唐尚书为这事向陛下告了假,已有好几日未去上朝了。 墨相倒还去的,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有那好事的,私底下评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丫头们不笑了,既同情唐尚书,又同情墨相。 一个是前途正劲的尚书大人,一个是稳坐丞相宝座的元老。一个娶妻为祸,一个晚节不保。 真叫人忧伤。 宁滔继续装可怜,“那尚书夫人好歹是斐然的亲姑姑,出了这样的事,家门不幸,说不定走在街上还要被人戳脊梁骨,可怜的斐然,这时候我竟不在他身边。”装着装着都快把自己感动哭了。 屋里的丫头们见少爷如此,有那心软的直接掉下泪来。 大丫头到底成熟些,知道宁滔这可怜里定有几分是装出来的,这时候竟也不忍揭穿他,只道:“少爷出去可以,但一定要带几个长随跟着,出了事咱们就算死一百次也是抵不了的。” 宁滔忙点头如捣蒜,“一切都听姐姐的。”遂回房更了衣,带着几个长随直奔相府去了。 到了相府门前,门房早已识得他了,今日却将他拦住,“对不住了,小侯爷,我家少爷说今日不见客。” 宁滔瞪大了眼睛,“连我也不见吗?” 门房为难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宁滔一脸气鼓鼓的,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一笑,“没事,我自有办法。”说罢带着长随离开正门,围着相府的院墙外绕了一圈,总算找到那个从前见过的狗洞。 小时候他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找墨斐然,不想让人知道就从这里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后来大些了,便再没钻过了。 宁滔蹷着屁股想从那小洞钻进去,被长随们一把拉住,“小侯爷,你这是做什么?” 宁滔说,“钻进去啊。” 让小侯爷钻狗洞?长随们想想后果都觉得很可怕,于是道:“小侯爷只是想进去吧?” 宁滔点头。 长随一拍胸脯,“这个简单,我会轻功,直接将小侯爷送进去就行了。” 宁滔一个人进了相府里,长随们尽职尽责的守在院墙外面,等着里头小侯爷的信号。 墨相极爱惜自己的羽毛,在世人面前竖立的是廉直公正的形象,这府邸是先祖亲赐,百年间只翻修过一次,便再没动过,与平凉侯府根本没有可比性。不过宁滔是来惯了的,对于这府里的一草一木简直比对自己府里还熟悉。 一路摸到墨斐然的院子,只见院门紧闭的。 宁滔也不敲门,用手试探性的推了推。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青云 那门一推就开了。墨斐然正在书房看书,一页书半盏茶都没有翻动过,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他也懒得叫人来换,只盯着书出神。 宁滔从窗户外翻进来,声响之大,墨斐然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他。 “你怎么来了?” 宁滔说:“我来看你呀。” 墨斐然终于笑了笑,“谁要你来看了?” 宁滔哦了一声,径直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看着书桌上有点心,便拿了一块喂进嘴里,“我一个人看书看得无聊,便来找你了。” 墨斐然说:“我也正乏,要不要出去逛逛?” “好啊。”宁滔把手里的点心整个吃掉,兴致勃勃的,“去哪里逛?”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 “好。” 两人说走便走。 墨斐然在府里跟宁滔在府里是完全相反的角色。 这院子他说了算,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不能拦着。 墨斐然叫下人备马,与宁滔骑马出了门,走去好久宁滔才想起他的长随们还待在院墙外面呢。 墨斐然听罢,不客气的笑道:“果真是……”最后终于还是留了口德,没把那个蠢字说出来。 京城其实没什么好逛的。 两人自小在这里长大,哪里没有去过。 所以只是策马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 宁滔见墨斐然一路都没说什么话,不仅想引他开口,“你最近有没有去上朝?” “去了。” “怎么样?还顺利吗?” 墨斐然看他一眼,“按部就班,没有所谓的顺不顺利。” 宁滔惯没有他那么会说话,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 “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半晌,墨斐然说。 宁滔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墨小姑姑……找到了吗?” 墨斐然脸色一沉,宁滔心里一怵,直恨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才听墨斐然说:“爷爷不准派人去找,说好败坏门风,丢了墨家的脸面。” 做了那样的事,也难怪墨相他老人家会生气。墨小姑姑从前在家里极其得宠,性子难免娇纵些,只是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糊涂。 “她不糊涂。”墨斐然说。 宁滔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竟把心中所想给说出来了。 “她是被人构陷的。” “你怎么知道?”宁滔问,“又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构陷她?” “一种直觉。”墨斐然说,“姑姑性情确是跋扈了些,但到底是自墨府出去的,加之她与唐誉本也夫妻恩爱,何必做这种自毁的事?那日我们听说这事后,马上赶去她暂居的院子,她精神已经失常,什么也问不出来。本想第二日一早便将她送下山去诊治,没料到就在那天夜里,她竟无故失踪了。” “你是说,是陷害她的人将她抓走了?”宁滔心肝颤起来,太可怕了。 “极有可能。” 宁滔想了想,“当日在宝华寺里的人很多,陷害她的人会是谁呢?” 墨斐然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一丝破绽也无,敌在暗我在明,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墨相真的不打算去寻她吗?毕竟这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孩子。” 墨斐然沉默。 爷爷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他说不找那便绝不会找,墨氏的人也休想瞒着他偷偷去找。奶奶为这事已经气病了,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陷入一片灰败的氛围。 宁滔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 他们此时正巧路过一家酒楼,宁滔提议:“我有些饿了,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吧。” 墨斐然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抬头一看,他们竟到了青云台。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心事 青云台的青云茶是出了名的。 两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占了个座,相对坐下。 堂官儿在这儿呆了好几年,自然认得这两位年轻公子,堆了满脸的笑,“墨公子,宁公子安好。不知今日二位想点些什么?” “先来壶茶。”宁滔道。 “好嘞。” 堂官儿去而复返,上了壶青云茶,又为两人斟上,道了句慢用,便识趣的走了。 宁滔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咱们在寺里碰见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吗?” “记得。”墨斐然道。 “我听说陈老夫人已经出殡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宁滔想起她干净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一动。 墨斐然看出他脸上片刻的迷茫,笑道:“怎么?你喜欢她?” 宁滔连忙摆手,“莫要这样说,我怕毁了她的声誉。” 墨斐然见他这小模样,呦了一声,“咱们博爱的宁小侯爷竟也有这份心?陈姑娘只怕早已不记得你我了。” “你说得也道理。”宁滔忍不住失落,“像她那样的姑娘,似乎谁都不放在心上。” 墨斐然呡了口茶,“若真的喜欢,便让你阿爹上门提亲去。” 宁滔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了,她肯定看不上我。”他抬起头来看着墨斐然,“倒是你,可能机会更大些。” 墨斐然仰靠在圈椅里,“我暂时还不想成家,而且这陈姑娘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宁滔白他一眼,稍转了下头,突然道:“那位是二太子殿下吗?” 墨斐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逢有人从厢房里出来,为首的全是二太子元昀,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陈府的长子陈珂,两人的随从随后也跟着走了出来。 墨斐然看着他们下了楼,回过头来道:“他们果然走得极近。” “我听说陈家世代从商,从没有人进过官场啊。” 墨斐然又是一笑,颇有些嘲讽的意思,“从前不敢想的,现在想也还来得及,只要这陈珂不是个傻的,在财力上支持二太子,他很快便能有官职加身了。” 官场上的事宁滔向来不大关心,只因陈珂是陈锦的大哥,他不由多问了些,“二太子想干什么?” 墨斐然看他一眼,“你说呢?” 短短三个字,让宁滔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吓得立时不敢再问了。 恰巧元昀和陈珂出了楼,在青云台门口道别。 宁滔坐在位置上,引颈往下看,楼下的陈珂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不期而遇。 陈珂先是一愣,接着笑意十足的朝他拱手作揖。 宁滔吓了一跳,忙起身还礼。 陈珂朝他点点头,翻身上马,走了。 宁滔这才坐下,一脸惊诧。 墨斐然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打趣道:“这么快便与未来大舅子遇上了。” 宁滔瞪他一眼,“你别胡说,小心坏了陈姑娘清誉。” 与宁滔道了别,墨斐然独自回府。 近日京城的天气总是阴致横生,相府里也是一片惨淡。 墨斐然虽惯常是个冷淡的性子,一入府门见到这如死气般沉寂的府邸,仍是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在房里用了饭,墨夫人派人来请。 墨斐然换了衣服过去,墨夫人一个人在屋里喝茶。 她很早的时候便生下了墨斐然,所以如今看起来还很年轻。 墨斐然请了安,墨夫人忙来拉他过去坐,“我听说你下午跟滔儿出去了?可是在外面用的饭?” 墨斐然依言答了,见她面有愁容,便问道:“阿娘心里有事?” “你小姑姑……”墨夫人开了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说。墨斐然也不催她,只默默陪着。 半晌,墨夫人说道:“你爷爷不许人去寻,但你爹还是偷偷派人去找了,却是一无所获,也不知道她是被何人掳走的,如今又在何处。哎,真叫人忧心。” 当年墨夫人嫁入这相府时,墨筠还未出嫁,嫂子和小姑子之间难免有些不愉快,加之墨筠那样的性格,实在是不讨人喜欢,但墨夫人是个能忍的,终于还是熬出了头。 从前生气时还想过要赌咒墨筠,如今她落了难,墨夫人却又同情起来。 女人,真是难懂。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从医 “小姑姑定是得罪了什么有权势的人了。”墨斐然说。 墨夫人迟疑,“京城权势大过咱们相府的统共就那么几家,谁敢?” 墨斐然竖起食指,指了指头顶。 “你是说……”墨夫人一脸惊疑,随即摇摇头,“不可能,咱们家几代为相,朝中势力还是有些的,皇族怎敢如此欺凌我们?” “不是欺凌。”墨斐然轻声道,“是替人报仇。” “这话怎么说?” “姑姑的性子平日里得罪过许多人,这些人碍着她的身份不敢明目张胆的报复,等到姑姑到了宝华寺,相府的势力和尚书大人够不到,再来下手,就容易得多。”墨斐然说话时很平静,仿佛这个想法在他心中酝酿已久,让他有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墨夫人有别的看法,“你姑姑每年都会上宝华寺,为何偏偏是这次?” 墨斐然想起宝华寺里的那些人,二太子、四太子、平凉侯府还有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少说也有十几家,这些人中或有曾被姑姑得罪过的,从前不做,不过是找不到机会罢了。 “这些事阿娘就不要操心了,注意身子要紧。”墨斐然想了想,终于什么也没说。 墨夫人今日想了这许多,只觉得脑子胀痛,此时真是什么也不想去想了,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过完年便满十八岁了,我与你爹捉磨着先给你定一门亲事。”墨夫人笑道,“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墨斐然神情淡然,“没有。” “那我便先把各家年龄相符的少女图集给你拿来,你挑挑看。” 墨斐然说:“我如今还不想成亲。” 墨夫人忙道,“不是成亲,只是先相一相,若有合适的便定下来,等过几年你们大一些再成亲不迟。上回在宝华寺,听” 话说到这份上,大多数人便也答应了。 但墨斐然不,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替他拿主意,拒绝道:“以后再说吧,近日陛下吩咐了差事要办。” 墨夫人问道:“什么差事啊?” “四太子的寿辰快要到了,礼部要操办寿宴的事,我也会很忙。” 在朱雀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是哪个儿子,一定会得到一个毫不迟疑的答案:四太子啊。 是啊。 自从这位四太子无端端冒出来后,陛下亲赐封号,亲赐府邸,甚至每月固定几次与他用膳叙话,这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陛下也从未想过要隐瞒,甚至连想立此子为太子的意图都未做掩饰。 其他几位太子看得眼热,在陛下圣威之下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四太子未入京前,其他三位太子的寿宴都只是自己府里办一办,如今陛下要为四太子祝寿,这差事自然落在了礼部头上。 朝中的礼部,有墨相的长子任侍郎,嫡孙任主事,虽说头上还有尚书在,但这并没有任何影响。 墨夫人一听陛下将这样的美差交给礼部去办,脸上笑出了话,“陛下宠还是很看重咱们墨府的。” 墨斐然却不这样想。 他是去年的探花,因了爷爷的关系,未分配地方为官,直接呆在了朝中。 陛下给了个礼部主事的差事,小小的一个官,走出去都嫌丢人。 但他仍认真的做着,上头吩咐的,自己想做的,一个不落的做了,而且还完成得很好。但是进去了一年,仍没有任何升迁。 所以,陛下并不信任相府,反而很是忌惮。 见墨斐然没说话,墨夫人开口道:“那个女人最近在做什么?” 她本是个温柔贤淑的人,提起那个女人时,却是咬牙切齿,某一瞬间,她保养得宜的脸竟有些狰狞可怖,仿佛她与她口中的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其实不过是夺夫之恨,甚至连这个罪名都有些牵强。 墨斐然皱了皱眉,“回来禀报的人说她自府中回去后便一直呆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她生的那个东西呢?” 墨斐然对于墨夫人这样的言辞不是很喜欢,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如实说道:“去医馆了。” 墨夫人重重的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当年是医女,如今她生的东西竟也要从医,她凭什么?她生的东西又凭什么?”她说到激动处,头上的发钗跟着摇晃起来,涂着大红丹寇的手指紧紧的抓着墨斐然的手,抓得他的手掌痛红,她似仍没有解气,“他们当年背着我厮混,若不是我一时心软,那小东西还能顺利长大?他们是欺负我死了吗?前几日竟还将这母子俩叫回府里来,存心想看我笑话?!” 她言辞激烈,说到最后,方才压抑许久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得到了解脱,扬起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单音,震得墨斐然的耳朵发麻。 “阿娘,你别多想,”墨斐然拍拍她的手背,“前几日是因爷爷病了,着人去请她回来治病的。” “京城是那么多大夫,还有太医,何须她一个医女来治病!” 墨斐然很想告诉母亲,她不单单只是医女,她是后宫近几十年来最信任的医者,即使是太皇太后,也时常召她入宫请平安脉,虽然她早已经出宫多年。 这些他不需要说,阿娘必定是知道的,只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 这些话,墨斐然没有说给阿娘听,又陪着坐了一会子,便起身回房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保护姐姐 …… 初春过后,天气回暖了不少。 早晨推开窗,头顶树梢上冒出一簇嫩芽,香气自芽口那儿冒出来,整个院子都是香的。 不远处的院子里,栽着棵大榕树,榕树枝叶繁茂,粗壮厚重,树枝掩映下,隐隐见一个少女举剑刺出,脸上面容看不真切,却只觉出剑刺出时那一瞬带起的杀意。 少女穿一身水蓝的便装,手中剑气如虹,眉眼若画,头顶树叶纷纷落下,在她身周下起了绿雨,十分美丽。 陈玉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才终于确定那树下舞剑的,竟是陈锦。 心中惊讶未褪,一股钦佩又浮了起来。 她们真是有个了不得的姐姐。 陈雪也起来了,就着陈玉未遮挡的那半扇窗看出去,不由问道:“树下是谁在舞剑?” “锦姐姐。” 陈玉说。 陈雪一听,翻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窗边,挤着陈玉往外看。 挥剑的仍是少女,只是面目太过平和,不动如山的眉宇折射出几丝英气,身上的水蓝衣裳将她的腰线勾得不及一握,长发被尽数盘在脑后,起势转身时,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锋利的宝剑分明没有用力握着,却好似手里一根最听话的棍子,指哪儿打哪儿,例无虚发。 “我从来不知道,锦姐姐竟还会功夫。”陈玉感叹道。 陈雪忙点头,“我也是,我感觉她什么都会。” “嗯。” 用早膳时,陈锦见两个丫头欲言又止,也没开口问。 还是陈雪忍不住,“锦姐姐,今天早上我们看见你在练剑。” 陈锦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陈雪道:“锦姐姐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功夫的?阿爹说咱们陈府的女儿不习武。” “所以?”陈锦斜睇她一眼。 陈雪狗腿般的笑,“你能不能教我?” 陈锦挑眉,“你想学?” 陈雪点头,“想学,我想保护姐姐。” 闻言,身后伺候的几个丫头倒先笑了起来。 音夏道:“咱们院子里有长随护院,七姑娘莫不是觉得不安全?” “音夏姐姐快别这样说,”陈雪笑道,“只是姐姐向来胆子不如我的大,平日里出去了,在路上碰到没拴的狗也害怕得要哭,若我会武功了,便能保护她了。” 陈锦看着她,“你阿爹不许你学。” 陈雪把小脸一仰,“那我便偷偷学,阿爹过两日便要回去了,我学了他也不知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 陈雪凑过来,“所以锦姐姐你愿意教我了吗?” 陈锦摇头,“练武比你想象中要苦,你还是不要学了。” “不嘛不嘛,我要学。”陈雪抱着陈锦的手臂,撒起娇来。 她在这里住的这几日,倒是把撒娇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了。偏偏陈锦又拒绝不了她,只觉得这小姑娘率直可爱,常常被她两姐妹逗笑。 陈锦想了想,说道:“若你真要学,便请个师父来教你吧。” “为什么?我觉得锦姐姐教就很好。” “我不行,”陈锦道,“我空有招式,并无内力,教不了你什么。”实际上,陈锦近日感觉丹田处有一股热气冒上来了,想来是她修的那份内功心法起了作用,只是她师父曾吩咐过,师门之法绝不能外传,虽说此生不是彼世,但她仍清楚记得自己与师父的约定。 “哦,”陈锦蔫蔫的,“那好吧。” 待早膳后,陈玉陈雪回屋抱书过来的空当,音夏问,“姑娘真打算让七姑娘练武?” “不可以吗?” 音夏为难的说:“三老爷不让练。” 陈锦站在廊下,看树上掉下来的落叶,闻言笑了,“他不让练便不练吗?” “呃。”音夏一时竟无言以对,姑娘你要不要这么任性啊。 “那咱们要去哪里给七姑娘请师父啊?”音夏道,“师父请回来了,还瞒得过府里的其他人吗?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不可估量 榕树下的那方土地上已被树叶盖了厚厚的一层,看上去十分松软,蚂蚁从洞中爬出来觅食,在层层叠叠的树叶间忙碌。 年关已过,往后的日子陈知川恐怕也鲜少在府中,而且这事只要有心隐瞒,还是瞒得下来的。陈夫人那边,该是没有多话的,倒也好办。 想了想,陈锦说:“若是有心去做一件事,总能有不惊动任何人的法子。这事便让陈路去办,杨安那边我另有差事给他。” 音夏忙应下了。 找师父这事急不来,但是陈雪急。 小姑娘此时正在劲头上,一天三遍的问音夏有没有帮她找到师父。 音夏被她缠得没了法子,来找陈锦。 陈锦正临窗练字,听了这话,笑道:“你去回她,若是师父找回来了可是不得反悔的。届时就算是哭,她也得给我学。” 音夏帕子掩嘴,偷偷的笑,“这话音夏可不敢说,七姑娘非找我的麻烦不可。” “无妨,”陈锦低头看着宣纸上墨迹未干的字,“你就说是我说的。” 音夏笑着去了。 正在研磨的瑞儿嘻嘻笑道:“七姑娘到时候若真的不想练了,姑娘真要让她哭着练完吗?” 陈锦放下毫笔,“决定是她自己做的,自然要负责任。” 瑞儿眼睛骨溜溜的转了几圈,说道:“我瞧着七姑娘性子开朗大方,应该会好好学的。” 闻言,陈锦但笑不语。 音夏说陈雪像她,在她看来却是不像的。 陈雪,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有雪一般细腻的心思,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比谁都要敏感。陈玉的心思就不如她多,好在陈雪这丫头对自己亲近的人从不设防,若是成了敌人,便不好玩了。 如今看着年纪尚幼,待再长几年,不可估量。 过了一会子,音夏回来了。 “我把姑娘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七姑娘听了。” 陈锦专心致志的写字,瑞儿倒是比她着急,忙问:“七姑娘怎么说?” 音夏又是笑:“七姑娘请姑娘放心,她一定会好好学的。” “那便好。”陈锦落下最后一笔,直起身来,将笔放回笔架上。 瑞儿凑过来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霸道的诗句。”音夏也凑近过来,同瑞儿往那宣纸上看。 前人留下的精粹,配上陈锦笔走龙蛇的字,令观者内心激荡,动容不已。 “姑娘的字同从前差别好大。”音夏突然说道。 陈锦心里一颤,脸上还维持着平和,“近来练剑,对练字有了些新的领悟,今日便写出来给你们看看。” 音夏看着她,点了点头。 心里其实是有些弧疑的,常言说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迹发生了变化,能说明很多事情,但又不能说明什么。即使证明了些什么又如何,无论她是谁,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事都是自己熟悉的,这就是陈府的二姑娘,陈锦。 音夏转开话题:“不知姑娘要吩咐杨安去做什么?” 陈锦说:“晚些时候你让他来见我。” “是。” 上午陈玉陈雪两姐妹在院子的廊下看书,她们天赋是极高的,去年家里的先生明确说没什么可教她们的了。陈三叔虽然高兴,但也愁啊,他请的已是徽州最好的先生了,若是教不了的话,那只能往更高的地方去了。所以陈三叔才借着这次机会将她俩送进京来,借住在陈府里。 虽说也怕女儿们寄人篱下受委屈,但比起学本事来,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私底下也与陈知川联络过,说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又说起自己那不争气的长子,哀叹连连。 陈知川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膝下无子。 一听陈三叔抱怨自己的儿子不成器,一边劝慰,一边心里又有些恶意的高兴起来。看吧,你就算有儿子又如何,不也还是不如女儿吗? 陈知川十分爽快的答应了陈玉两姐妹暂住西府的事,陈三叔不由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陈知川不答应。不为别的,就如今老夫人刚刚故去,他便带着女儿们来了,这不是添乱吗?但是为了自己的衣钵以后有人承继,陈三叔就是厚着脸皮也得把话说完。 陈三叔相信两个女儿在这陈府里能学到常人学不到的东西。 因为跟在陈知川身边,本身就是一项学习。 那些为商之道,生意之法,是外面多少人求之不来的机会。 陈三叔已经做了决定,便将女儿交到陈知川手上,成龙成蛇也端看她们的造化了。 与陈知川详谈甚久,第二日,陈三叔满意的带着长子与其他两房离了京。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偶遇 音夏问陈玉:“六姑娘,三老爷这一走,你们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可会想他?” 陈玉闻言认真想了想,“到了下一个年节,我们可以回徽州啊。” “可是这一年你们见不到面啊。” 陈玉哦了一声,轻声细语的:“我想阿娘。” 音夏逗她,“阿爹和大哥呢?便不想了吗?” 陈玉咬了咬唇,“也是想的,只是会更想阿娘些。” 陈雪在边上插话道:“等我们学成归去,以后就能常伴爹娘左右了。”她双眼亮晶晶的,鲜活得很,说话时那股笃定和坦然不知要叫多少人羞愧。 陈锦自书中抬头,“三叔送你们入京是来学做生意的,明日我问下阿爹可有什么安排,若是有,你们以后便跟着去学。” 两人点点头。 陈锦又道:“晚上还回我这院子歇息,这院子里没有什么规矩,一是不可说谎话骗自己人,二是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若是从外面回来,吃了便是吃了,没吃便是没吃,也别把这里当别处,怕麻烦,明白吗?” “锦姐姐,你今日对我们的好,我和姐姐会记一辈子。”到底是小姑娘,话还未说完,眼里便浮起了水光,拉着陈玉便要跪下。 忙被音夏和红珠各自拉起来,“六姑娘和七姑娘可不能跪我家姑娘,这礼都乱了。” 陈雪破涕为笑,“我一时忘了。” 屋里众人笑了一回。 午饭还是阿风一人张罗。 如今院子里多了两个姑娘,阿风看起来也是游刃有余,菜色倒比从前更丰富些。 一道江米酿鸭子吃得陈玉陈雪两人大呼此物只应天上有,陈锦听得好笑,让音夏去把阿风叫来,让她们当面夸一夸。 阿风的两根粗辫子梳得一丝不苟,被人夸了,脸上也不见太多欣喜,只礼数周全的道了谢,便说锅上还炖着晚上要喝的汤,无人照看。 陈锦知她性子,便放她回去了。 陈雪说:“锦姐姐,你是哪里找到这么一个漂亮又会做饭的小厨娘啊?” 陈锦把阿风的来历说了,陈雪听罢,说道:“像阿风这样的手艺,在咱们徽州最好的酒楼都是吃得开的,为什么她一直呆在乡下?哪里的乡下?” 陈锦放汤勺放下,擦了擦嘴角,说道:“人总有秘密,我们不必全都知道。” 陈雪受教的点了点头,“下午我与姐姐回屋看账,就不扰锦姐姐午歇了。” “好。” 用了午饭,两姐妹在陈锦这里又喝了杯茶,才携手往自己房里去。 …… 陈锦出了饭厅,回屋午歇。 睡得并不长,仿佛做了一个很短的梦,醒来后却又不记得了。 她拥被坐起,看向半开半闭的窗,想起元徵来。 总是忆起那日他说合妃太傻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忧伤,像个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的孩子一样。传言说他风流成性,因了一副好皮囊,便流连花丛夜夜笙歌。 陈锦从前总是听元修府里的丫头们议论这位四太子。说他的长相,说他那张抹了蜜的嘴,说他身边有个叫柳扬的奇女子,说他这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站在高处的四太子恐怕不知,京中怀春的少女们都说他,是夫婿的最佳人选。 她当时听了,只觉想笑。 那个朝堂上敢叫板皇上的青年,确有身先士卒的勇气,但是论到夫婿的最佳人选,怎么也轮不到他。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与元徵在临江王的府邸遇见,临江王六十大寿,宴请朝中上下,连皇上都亲颁旨意赏赐于他,府里的热闹可见一斑。 她不是去参加寿宴的,而是去杀人。 杀一个对元修来说比较棘手的家伙,这个人他们往常根本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所以才铤而走险选在了这样的一个时机。 她早已把一切变故都计算进去,但仍是算有遗策,最后人是成功的刺杀了,一剑毙命。撤退时正好碰上那人的随从,一时间“有刺客”的声音在府里此起彼伏,她翻身躲在一丛灌木后面,黑暗掩藏了她的踪迹,但延途的血迹仍是有暴露的危险。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牛肉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脸上的表情,只记得元徵看到她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 他认得她。 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些信息。 转念一想,他自然是认得她的。 她是元修身边最忠诚的下属,满朝皆知。 两人身周的光线并不好,但同是习武之人,眼力好得惊人。元徵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而她,表现得异常冷静。 但是只有自己才知道,她那时有多紧张。刺杀过程中与侍卫交手时她受了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他想制住她,完全不用费太多力气。抑或者他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喊一声,满府的侍卫随从便会蜂拥而至,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到那边去看看,刺客可能藏在灌木丛中!” 有声音从远方来。 她心惊不已,脸上却仍没有太多表情,只握剑的手微微的收拢五指,手臂上的伤口似乎又绽开稍许,血流如注。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尖上。 这些年她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这双眼看过太多死状,这双手也洗过无数遍,但别人的血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每杀一人,她都会在院子里埋一个小瓷瓶,瓶里装着她写的遗书。她知道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翻出那些遗书来看,但她仍不知疲倦的写下去,到现在,连她自己也数不清自己到底埋了多少瓷瓶在土壤里。 今晚,她便真的要死了。 她这样想。 突听元徵轻咳一声,在刻意营造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 呵斥声近在耳畔。 她握紧了剑柄,只要一用力,她便能跳将出去,与来人战个你死我活。她还未有所动作,身旁的元徵突然开口道:“是我。”话说完,他走了出去。 来人见了他,恭敬道:“不知四太子可有看见一个黑衣刺客?” 元徵轻笑道:“这黑灯瞎火的就算是两个刺客也看不清啊,可是谁遇刺了?” 来人见他说得这样云淡风清,更不敢有丝毫怠慢,说道:“是兵部尚书陈大人。” 元徵似也吓了一跳,稍稍顿了下,说道:“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何况还是执掌兵部的尚书大人,刺客务必要抓到,我方才从那边一路过来,并未见到可疑人物,去别处仔细搜一搜。”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漏,加之四太子的身份,并没有人怀疑。 陈锦见附近又安静下来了,仍未起身,担心对方去而复返。 灌木丛外,元徵亦未做停留,转身走了。 由始至终,他们并未交谈。 后来,她也遇见过元徵,但都默契的没有对视,好似那晚的事未曾发生过。 她有时候会想,元徵,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大概,也是很温柔的人吧。 …… 陈锦伸手将颊边的发撩到耳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在床上枯坐片刻,音夏推门进来,见她已醒了,便道:“姑娘,杨安来了。” 陈锦应了,起身穿衣梳洗。 如今天气暖和了,身上厚重的冬装早已除下,换上棉质的衣裙,有那爱美的姑娘,穿上丝绸薄纱,走在街上,风流得很。 杨安在偏厅等着,也不坐,只站在厅里,规规矩矩的。 陈锦进来,他忙见了礼,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陈锦,“见过二姑娘。” 陈锦让他坐,他迟疑片刻,挑了最末的一个位置坐下。 “平日里喝什么茶?”陈锦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杨安怔忡片刻,才慌里慌张答道:“我……我不喜欢喝茶。” 陈锦淡淡一笑,让音夏端一碗小厨房里正热的汤上来。 是牛肉汤。 这个季节,阿风说很适合进补,所以每日里汤是少不得的,偏偏阿风煲汤的手艺又很好,她说是祖传的。外人看来,她的汤里无非就放了些原料姜葱蒜,但入口的滋味却很是地道。阿风说,别人做饭只是为了能填饱肚子,她做饭则是用了心,用心做出来的东西,怎样都是好的。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动 杨安略显迟疑的接过音夏手里的汤碗,不确定的看向陈锦,祖母仍停在她的下巴处,不敢逾矩半分,“姑娘这是……” “你不爱喝茶,那便喝汤吧。” 半晌,陈锦道。 杨安想了想,“多谢姑娘。”仰头把热汤喝了,一股暖意自腹中升起。 “为我办事,可还习惯?” 陈锦见他将汤碗递还给音夏,这才开口道。 杨安忙道:“都是当差,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真的很不会说话。 音夏在边上忍不住腹诽。 抬眼去看姑娘,发现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仿佛十分满意的样子。 “如今我有份差事交给你去办。”陈锦说罢,音夏上前将一张纸交到杨安手上。 杨安摊开信纸,读了上面的内容后,老实的脸上露出一抹震惊,“姑娘,这……” “怎么?办不好?”陈锦挑眉问道。 杨安的局促是显而易见的,他从前在夫人的院子里,无非就是跑跑腿打打杂,从未干过这种事情。但不知怎的,陈锦的目光望过来时,他觉得心里突然有一股气升起来,让他勇气倍增,点头道:“我可以办好。” 陈锦笑道:“那就好。这事要办得隐秘些。” “是。” 音夏将杨安送出门去,回来时见陈锦不知何时起身,站在了廊下。 春天的院子,万物似乎都有了灵气,就连墙角那棵常年要死不活的梨树都长满了嫩叶子,陈锦穿一身白,站在廊下,风自脚地升起,吹得她的裙摆飞舞着,好似刚学会飞翔的蝴蝶。 音夏走到台阶下,看着她。 “想问什么便问吧。”陈锦说。 “姑娘这是要动三姑娘了吗?” 陈锦沉默了一下,不答反问道:“不该动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音夏,她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不该动吗?三姑娘手辣心狠,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这次老夫人的死虽说是莫氏所为,但就真的能说三姑娘没有参与其中吗? 该动吗?现在连老爷都没有发话,姑娘若是贸然出手,会不会被老爷怪罪? 陈锦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说道:“阿爹是阿爹,我是我。这府里,陈淑若是不除掉,只怕以后大哥的处境会更加艰难,毕竟有这样一个蠢钝如猪的妹妹,怎能干成大事?” 音夏听罢,顿了一小会儿,“姑娘对大爷真好。” 陈锦背着手,仰头望着远处,一字一顿道:“对我好的人我会千倍奉还。”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音夏知道,若是想要害她,她也绝不会手软的。 音夏心里畅快得很,笑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姑娘。” 陈锦淡淡一笑,“去把瑞儿找来,有件事得让她去办。” 音夏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便把瑞儿带来了。 瑞儿正在小厨房里给阿风打下手,她前阵子迷练剑,这阵子却又不喜欢了,改喜欢做菜了,虽然迄今为止做的菜都难以下咽,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热情。 瑞儿先音夏几步奔进屋里,蹭到陈锦身边,“姑娘找我什么事啊?” 这段日子府里一阵忙乱,陈锦发觉自己很久没跟这小丫头说话了,一细看,发现这丫头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陈锦伸手摸了摸瑞儿的头发,触手一片柔软,“最近学菜学得怎么样了?” 瑞儿一嘟嘴,“自然是没有阿风姐姐做的好吃。” 音夏在旁边笑,“何止如此,姑娘,她做的那菜呀,连府里最不挑食的阿昌都吃不下去。那日我见他苦着一张脸,干活也不得劲,一细问才知道,瑞儿每每做了新菜出来都要找他试吃,这可把阿昌给愁的哟。” 瑞儿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也不知是臊的还是给气的,作势要去追音夏打,想想又作罢。 转而跟陈锦撒娇,“姑娘,音夏姐姐笑话我。”一脸的委屈。 陈锦看着她黑而亮的大眼睛,说道:“以后你做了新菜便让音夏给你尝吧。”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永不录用 瑞儿自然高兴,脸上既得意又骄傲。音夏却差点哭了,“姑娘……” 话没说完,便被瑞儿打断,瑞儿说,“姑娘已经发话了,音夏姐姐你就乖乖听着吧,谁让你刚刚笑话我来着。” 音夏无法,讨好的拉着瑞儿,“我的好瑞儿,姐姐方才绝没有笑话你的意思,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这茬儿吧。” 瑞儿一脸傲娇,“忘不了。” “那你怎么才能忘呢?”音夏继续讨好,“不如明日我去全德楼给你买一只烤鸭?” 一听到吃的,瑞儿便两眼放光,嘴上却说,“不要!” “那你还要什么?只管说吧。”音夏逗她。 瑞儿想了想,认真说道:“那我还要吃鸡髓笋。” “哎哟,我的妹妹,你这不是难为我吗?”音夏这次是真的苦了脸,“鸡髓笋只有城南的南十二坊一家可做,而且没有提前半个月预订,想吃现成的根本就不可能。” 瑞儿哼了一声,“我就要吃,音夏姐姐要是不让我吃,那音夏姐姐以后便吃我做的新菜吧。” 音夏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看向陈锦,“姑娘,你快帮帮我吧,这丫头疯了。” 陈锦一手撑在桌面上,笑道:“南十二坊我倒是未曾去过,不如明日咱们去一回,看看能不能有好运气能吃到这道菜。” 音夏觉得希望不大,但不能驳了姑娘的意,勉强答应了。 “咱们只光顾着说吃的,姑娘还没说到底找我去办什么事呢?” 陈锦道:“咱们府里可有熟知京城各家公子的人?” 瑞儿眼珠子一转,“有。” “你去跟他打听打听,京城的公子哪家好哪家不好,把姓名生肖列个名单给我。” “姑娘你要这个做什么?”瑞儿好奇,随即噗嗤一笑,“难道姑娘要为自己选夫吗?” 音夏在旁薄斥道:“小丫头家家的,一天天不知在想些什么?姑娘让你去办事,你只管办好便是,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瑞儿嘟起嘴,委屈无比,又发觉自己确实是说错了,这次不敢再找陈锦给她撑腰,轻声细语的把事应下了。 陈锦见她委屈巴巴的小模样,觉得好笑,“音夏,你去把我的点心拿来给瑞儿吃,这次事能不能成,就要看她的了。” “姑娘你就是这样宠她,都把她给宠坏了。”音夏道。 瑞儿仰直小脸儿看了眼音夏,又回头对陈锦说:“姑娘,音夏姐姐吃醋了。” 若身后有尾巴,估计早就翘上天了。 音夏也不跟她计较,去把陈锦的点心端来给瑞儿吃。瑞儿最近常在小厨房里转悠,点心吃食自是不少的,但还是觉得阿风姐姐独做给姑娘的点心最合她口味。 到了晚膳时间,陈玉陈雪才从屋里出来。 两个丫头在房里看了一下午账,此刻看着倒还很精神。 看见满桌子的菜,两人更是一个劲儿的夸阿风的手艺。 “我明日要出门,你们可要同去?”饭时,陈锦问。 陈雪一听要出去,忙道:“好啊。” 陈锦看向陈玉,陈玉也点头,“一切听锦姐姐安排。” 饭后,丫头们撤了饭,又摆上茶点。 陈雪陈玉陪陈锦聊天,说起徽州的商人,陈雪说,“徽商从前确实诚信正直,但是近些年来,由于朝廷税赋上涨,物价也跟着涨了价,很多物件若是不跟着涨,商家只会做亏本买卖。久而久之,伪造、次品便多了起来,再这样下去,还谈什么诚信?” 陈玉接话道:“最近一年,我与妹妹都在看徽州各大商铺的账本,这些账本实际上是不会在我们手上出现的,是阿爹走了些门路才弄到的,就是为了让我和妹妹多看一些大账。在这些账本上,我们得到的信息是,各大商铺在未涨价的前提下,利润反而比往年增长了两三成。” “咱们陈府可有这样做?”陈锦问道。 陈雪道:“有过。” “现在没有了?” 陈雪点点头,“现在没有。之前有一次,一个朝奉因材料涨价,偷偷混了假的东西与真的一起卖,被阿爹发现后,直接将他逐出陈家商铺了,并说永不录用。”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凭什么 京城陈家的生意遍布全国,药材酒楼皆有涉猎,还有许多田产,说一句家业大也不为过。徽州陈家虽比不上京城的规模和财力,但家产还是很可观的。旁支这一脉里就数陈三叔最会做生意,如今陈筑虽说不成器,但三叔有眼力,两个女儿送进了京,只要好好学习,承继家业指日可待。 …… 老太太下葬那日回来后,陈淑就没出过院子。 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呆呆的坐了很久。 她难得的想起了小时候,那时陈嘉还未出世,东府里只有她一个小姐,阿爹也还在,她每日不知有多开心。 后来,阿爹生了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阿娘性子变了很多,她从前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也变得苛薄起来。但仍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只要她想要的,阿娘都会想办法给她弄来。 她是嫡亲的小姐,东府里唯一的小姐,她天生就能拥有很多东西,这世上没有她得不到的,只有她不想要的。 她是这样的想的。 阿娘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府里的丫头们见了她,皆是笑意满面的唤她三姑娘。她很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因为没人能忤逆她,也没人敢。 大哥也疼她。 她的大哥生得好,性子好,对谁都好。 对她却是最好。 她记得从前,他总是让她趴在他背上,偷偷溜出府去玩儿。若是被阿娘发现了,大哥就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绝不让她受半分阿娘的斥责。 她很喜欢大哥的。 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大哥不再喜欢她了,反而更喜欢陈锦。 为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他明明是她的大哥,为什么要对陈锦好,凭什么对陈锦好?! 她嫉妒,所以处处挑剔陈锦,刁难她,每每自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总被大哥发现,于是就又得到一番训斥。 他从前分明都不舍得让她被阿娘斥责,如今却亲自来训她。 让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承认,大哥是真的不喜欢她,他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哥哥了。 她灰心了。 她不再强求。 阿娘说她变了,丫头们开始怕她了,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她知道的,但是已经改不了了。那些胆敢忤逆她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在她的院子里,有一间专门的刑室,设在后院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发现过。 她在那一方小小的屋子里,看过许多人的惨状,她们越痛苦,她越能得到快感。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是陈锦! 自大牢里回来后,陈锦便处处与她为难,似要将她从前对她的那些不好全部奉还。 这没有什么,她是陈淑,陈府嫡亲的小姐,谁都别想把她赶出陈府! 她是注定要嫁给太子的人! 天黑了,陈淑感觉自己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是的,她目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想办法从大哥那里得到太子的讯息,她要嫁进太子府,成为风光无限的太子妃,这是她天生的命! 陈淑想进屋,发现屋里竟然没有掌灯! 她只觉得一股火自腹中冒上来,叫道:“来人!” 一个丫头匆匆的自院外进来,“三姑娘,可是有事?” 陈淑看着那丫头,抬手便是一耳光,打得丫头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没眼见的东西!这么晚了还不掌灯,是想让我摔跤吗?” 小丫头捂着脸,要哭不敢哭,“我现在就去。” 说完手脚麻利的去点了灯。 屋里终于亮敞了,小丫头终于不用等人说,自觉地端了热水进来伺候陈淑梳洗。 “姑娘可要用饭?”小丫头怯生生地问。 陈淑看着她害怕的脸,不由一笑,“你怕我作什么?” 小丫头不敢老实回答,说道:“没有,只是觉得三姑娘长得漂亮,不敢轻易靠近。” 这话取悦了陈淑,她笑道:“你倒会说话。脸还疼不疼?” 小丫头摇摇头。 “今晚我要早些歇息,你就在门边守着吧。我若唤你,你便进来。” “是。”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好眠 陈淑问:“你叫什么?” “我叫海棠。” 陈淑想赋诗一句,才想起自己并没有记住任何一首与海棠有关的诗,有些恼怒,“海棠这名字这样难听,不如你改叫翠花吧。” 小丫头嘴角一抽,仍是乖乖地点头,“只要姑娘能够开心,一切都听姑娘的。” 陈淑见她是个识趣的,心情好了很多,“这院子里如今只有你一个人吗?” “院子里有四个丫头,三个婆子,都是二夫人调度过来供三姑娘差遣的。”小翠答道。 陈淑警觉起来,“你从前在哪里当差?” 小翠说:“我从前在大夫人院子里养花。” “难怪我没见过你。”陈淑放松下来,说,“你以后便安心在这里伺候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小翠知道。” 陈淑斜睇着她,“你知道什么?府里的丫头可都怕来我这儿当差,你当真不怕?” 小翠低眉顺目的说,“那是她们不知道三姑娘是个怎样的人,听着别人说您的不好便觉着不好了。小翠倒觉得您是个难得的爽利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在脸上。这可比那些凡事闷在心里逗冷子的人好多了。” 这丫头这么会说话,马屁还拍得恰到好处,陈淑愈发觉得这便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丫头了。 陈淑饶有兴致的与小翠说了会子话,才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小翠伺候陈淑躺下,又替她压了被角,这才放下床幔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陈淑躺在床上,想着明日得去见一见大哥,如今阿娘不在了,一切都得靠自己。纵使大哥再怎么厌恶自己,但她还是这府里的小姐,当着叔叔婶婶的面,她就不信大哥会不答应她的要求。 陈淑心安理得地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日,陈淑刚起身,小翠便推门进来了。 “三姑娘,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小丫头嘴甜得跟蜜似的,哄得陈淑一大早便心情好得不得了。 小翠端了热水进来,拧好帕子让陈淑洗面。 陈淑这才细细的打量起这小丫头来,圆脸,眼睛不大不小,鼻间有一簇小小的雀斑,笑起来脸上两个酒窝,看起来便像邻居家毫无心防的小妹妹。 陈淑十分满意。 “大爷在哪儿?”梳洗后,陈淑问道。 小翠正给她挑首饰,闻言回道:“大爷昨夜早早便歇下了,如今怕还没出屋。三姑娘要过去找大爷吗?” 陈淑对镜抹胭脂,说道:“我有些事要跟他商量一下。” 小翠点点头,“三姑娘是在这里用早饭还是去大爷那儿用?” 想起陈珂对自己的不待见,只怕连杯热茶都没有,“用了早饭再去。” “是。” 小翠答应着,出门吩咐两个丫头去厨房备膳过来,回来时又对陈淑说,“不知大爷今日可有要紧事要出门,我先让人去大爷那儿与碧罗说一声。” 陈淑诧异的看着她,半晌道:“你想得倒是周全。” 小翠笑了笑,“如今小翠既跟了三姑娘,自然是要为您打算的。” 看着她脸上温和无害的笑,让陈淑想起了陈锦身边那个叫音夏的丫头,年纪同样不大,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对陈锦却是忠心无比。 真好。 现在她也有了对她忠心不二的丫头了。 “小翠,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陈淑问道。 小翠拿着珠钗的手一顿,脸上的笑渐渐隐褪,说道:“我家乡闹过瘟疫,全村的人都死绝了,若不是我刚好在府里当差没回去,只怕如今也没了。” 陈淑道:“那你以后便把这里当你的家吧。” 小翠嘴角重新挂起笑,“谢谢三姑娘。” 陈淑用了早饭,带着小翠往陈珂院子去,陈珂果然还在。 陈淑进屋,给陈珂见礼。 陈珂表现得十分冷淡,也不让她坐,好在陈淑早已习惯他的冷漠,自己坐下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改过自新 两兄妹也不说话,仿佛是在赌谁先开口。 小丫头端了茶点上来,摆在陈淑手边的小几上,陈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大哥是不是又要出远门了?” 陈珂一脸淡漠的道:“近期还留在京城。” 陈淑眸子一亮,“大哥今日要出门吗?” 比起前段日子的跋扈,她如今已算得上的是温顺,但陈珂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被这表象给蒙骗了,表情依旧冷冷的道:“你有事?” 陈淑不好意思地笑笑,“若大哥要出门,可否带我同去?自祖母仙世后,我已许久没出去过了。” “若你要出门,带几个长随跟着便是了。”陈珂道。 陈淑心里一恼便要发作,又想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速又把心里的恼火压下,继续温声细语道:“大哥出门只喜欢带二姐姐吗?” 她说得委屈,当真像个被亲哥哥冷落的小姑娘般,下一刻似就要哭出来了。 看她那一副强装的可怜相,陈珂心中冷笑,但他很好奇,她千方百计的要与他出门到底是个什么目的,便道:“我上午会出门一趟,你若要跟着便跟着吧。” 陈淑大喜过望,笑道:“谢谢大哥。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陈珂淡淡地挥挥手,随她去了。 待陈淑走后,陈珂道:“去西府问问锦妹妹,要不要出门走走?” 东远答应着去了。 陈珂仍坐在堂上喝茶,半晌,他问碧罗,“陈淑身边的小丫头怎么看着眼生?” 碧罗答道:“这小丫头叫海棠,原是陈夫人院子里养花的,因她手脚麻利,夫人便将她给了三姑娘。” 闻言,陈珂道:“这小丫头生得倒是机灵。” 碧罗是从小伺候陈珂的,这时难免要劝两句,“如今三姑娘这样,只怕是早已改过自新了的,大爷莫要太过担忧。” 陈珂冷笑一声,“改过?她若能改,又何必等到现在。” 碧罗不说话了。 她听说前两日三姑娘将四姑娘房里的一个丫头给处置了,四姑娘也是个能忍的,默默地受了。这府里,从前有老太太压着倒还好,如今老太太也不在了,还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光景呢。 底下的小丫头们有那大胆的,偷偷的议论,说若是把三姑娘早早嫁出去才是正经,省得祸害更多的人。 碧罗是大丫头,偶尔听见了也会训斥两句,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也管不了那许多。 但这些话自是不能告诉大爷的。 两兄妹再是不合,但外人也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更何况是这府里的丫头。 碧罗犹自出神,东远回来了。 “二姑娘已经出门了。” 陈珂一愣,“这么早?可知道她去哪里了?” “说是二姑娘突然想起鸡髓笋,往南十二坊去了。估计午饭是不会回来用了。” 陈珂沉吟片刻,“我知道了。” …… 青油黄顶的马车停在城南的主街边上。 音夏和瑞儿先跳下车,回身来扶陈锦。 “姑娘,咱们为何要在这里下车啊?南十二坊还有些路呢。”瑞儿皱了皱小鼻子,说道。 音夏瞪她一眼,“如今你倒为替姑娘作主了?” 瑞儿委屈,“我哪有,我只是问问嘛。” 两人正说着话,停在后面的马车里,陈玉陈雪也下了车,两人手牵手走过来。 红珠与碧玉跟在后面。 石板路被两侧商铺夹在中间,酒肆茶楼胭脂铺应有尽有,街道中央一字长路延展出去,行人、马车各分左右依次而行,皇朝的热闹是徽州比不了的。 陈雪忍不住感慨,“阿爹从前常说要我与姐姐来京城长见识,便只是这普通的逛逛街,也让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信任 “你看到了什么?”陈锦问她。 陈雪笑道:“单说这酒肆,并不像我们常看见的那样只在门口插一面写着酒的旗帜,而是用数十只酒瓶子摆在门边,告诉行人,这里有酒卖。这可比传统意义上的要有趣得多。” 陈锦听罢,说道:“你说说这胭脂铺,又有哪里不一样?” 见陈锦是在考她了,陈雪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个便让姐姐说吧。” 本是在认真听她俩说话的陈玉见自己被点了名,脸色发红,迎上陈锦的目光仍开口说道:“我说出来锦姐姐不要笑话我。” 陈锦道:“你说便是了。” 陈玉想了想,才说道:“咱们前面那个胭脂铺卖的定是名贵胭脂了,门口虽无任何装饰,但香气已然从铺子里飘了出来。且店家实在好头脑,竟让两个妙龄女子站在门前,当众抹胭脂,这已是最好的宣传手法。” 陈锦听罢,微微一笑,“咱们往前走吧。” 陈锦其实来过城南,前世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只是许多年未来过一次,如今这里也变了模样。 彼时,她是舒展。 陪着皇后陈锦来的。 陈锦入宫后并不十分适应宫中的生活,常常夜里梦魇不得安眠,太医院无论开了多少方子总是不见成效,以至于人越来越憔悴。元修对此十分上心,命人在民间找法子医治,后来也不知是谁进言,说城南有一户麦姓人家,祖传三代专治遗难杂症。 元修不便出宫,便命她带陈锦去看病。 他那样信任她,竟敢将最爱的女人交到她手里,她也定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当时她这样想。 那时也是这样的暮春时节,柳絮纷飞,整个京城少了肃杀,多了春情。 因此事不宜张扬,派场自然越小越好。 皇后只一乘马车便出了宫。 她亦改了男儿装束随侍左右。她长相本不出色,扮作男子还更英气些。 陈锦初见了她这身男子装扮,掩嘴轻笑:“舒大人这身打扮真好看。” 她原本恨的这个少女竟对她这样笑,笑得毫无城府,让人怎么恨得起来?她亦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只能抱拳道:“娘娘谬赞了。” 一片春光中,锦衣华服的少年皇后认真其事的对她说:“是真的,你真厉害,舒展。” 她张口,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锦又说:“陛下能成为陛下,你功不可没。” 先时是功不可没。 最终是功高盖主。 所以留不得。 留不得,抹杀一切心血、努力、理想、爱意。 杀个干净,片甲不留。 “锦姐姐每回出门是不是都得遮着脸啊?” 陈雪的声音将她自思絮中拉了出来。 陈锦回过神来,眼前仍是热闹的街市,错身而过的行人面带笑意,带起的风吹起她颊边的发,有些凉。 瑞儿接话道:“对呀,姑娘长得这么好看,被人瞧见了可是要出事的。” 陈玉好奇道:“出什么事啊?” “混乱。” 瑞儿煞有介事的说,引得众人笑了一回。 自长街转出去,又是另一条长街,形容一般,比方才的街市要冷清些,陈府的马车停在方才的地方并跟过来,几个丫头陪着三位姑娘一路缓缓行来,碰着那有趣的店铺便进去看看。店主说不买也不打紧,最重要是挑到自己称心意的物什。 陈锦站在花木架前,看见一件小巧的九龙鼎,这东西当数河渝那一边的工匠做得最好,只是坊间也有许多仿造品,久而久之,再难看到真品。 陈雪看中一只紫研金瓶,几个小丫头围在那小金瓶前叽叽喳喳个没完。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目标 店主也是好脾气,眼瞧着店里快要便成花鸟园子也是笑眯眯地呵呵呵。 从古玩店转出来,又去了成衣铺子,陈锦让人给陈玉陈雪量了身,每人做了几套春衣几套夏衣。 陈玉不好意思,“阿爹离开前给我与妹妹准备了些银钱,这种事怎能让锦姐姐操持呢?” “如今府里仍是忙乱,我是在替阿娘办事。”陈锦道,“我说过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在自己家这样客气做什么?” 她说话向来一是一,陈玉陈雪想来也有些了解,当下便不再多话了。 陈雪笑道:“锦姐姐亲自帮我挑布料做衣服,多好啊。锦姐姐,姐姐这是害羞了。” 众人又笑。 红珠笑道:“七姑娘这张嘴真能说。” 音夏等人忙附和道,“可不是,以后是块做生意的料子。” 陈雪也不怯,挺起小胸脯道,“我和姐姐以后会成为大朝奉,你们就等着瞧吧。” 陈玉拉她的袖子,小小声道:“锦姐姐听着呢。” 一听陈锦的名字,陈雪立刻便焉了,不好意思道:“锦姐姐别笑话我。” “怎么会,”陈锦看着她,“有目标,才更容易成功。” 当朝各大家族的朝奉,历来都是男子,从未有女子做过朝奉,一是能力,二是思维,三是性别带来的不便。陈雪与陈玉有这样的志向,堪称鸿鹄之志了。 陈锦知道,自己并未看过错人。 出了成衣铺子,再转一条街,便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南十二坊。 想起那道鸡髓笋,瑞儿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一个劲儿的催促,“姑娘快点呀,如今都快午时了。” 音夏笑她,“咱们没有预定,你就算是午时前去了,也是没有这道菜吃的。” 瑞儿没有气馁,“万一咱们运气好,正巧碰到那预定了又不要的人家呢。” 她倒是乐观。 音夏无奈的摇摇头,对陈锦道:“姑娘,这丫头莫不是假的瑞儿吧?” 陈雪好奇,“音夏姐姐这话是怎么说?” 音夏掩帕轻笑,“若是换了从前,一早便知道可能吃不上,她估计连来都不会来呢。” 瑞儿给揭了老底,嘟起唇,委屈的拉拉陈锦的衣袖,“姑娘,她们欺负我……” 陈锦但笑不语。 很快便到了南十二坊。 南十二坊是酒楼,却因十二间厢房而得名。传说先皇微服出巡,打马自楼下过,见这楼宇气派,夜里更是灯饰辉煌,遂下马,入楼点了一道菜,吃罢赞不绝口,离开时亲笔提匾相赠。 他点的菜便是鸡髓笋,提匾上书:南十二坊。 “这楼真气派。” 陈玉和陈雪都仰起头,看着眼前的楼宇。 先皇御赐的门匾高高挂着,鎏金的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一派庄严辉煌。 一行人进了楼,立刻有那手脚麻利的堂官儿跑过来带位,一张嘴也是训练有素,“几位姑娘这是第一次来咱们南十二坊吧?若是第一次来,必是要坐楼上的,可看尽城南的无限风光。”说罢看向一旁的陈锦,大抵因一众人中只有她戴着帷帽,衣着更是一行人中最素料子却最名贵的,一看便是众人中身份最高的人,堂官儿不免多看了几眼。 陈雪见他目光往锦姐姐身上瞟,怕他轻慢了锦姐姐,斜睇他一眼,笑道:“无限风光?城南的风光可比皇朝城楼上看到的风光更好?” 这话由她笑嘻嘻地说来,让人明知是个坑却也生不气来,堂官儿反应极快,“姑娘快别这样说,我皇朝的鼎盛风光万世难及,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城南。” 陈雪不再呛他,“你倒会说话。” 堂官儿忙躬身见礼道,“姑娘莫要折煞了我。” “算了,带我们上楼吧。”陈雪说罢,转身去扶陈锦的手臂,同她一起上楼。 堂官儿见了,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心里沾沾自喜。师父总说他不会看人,瞧,他如今看人也很准了。 堂官儿将她们一路带上三楼。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谋划 三楼拐角处一所厢房,僻静安宁。 临窗眺望,果真能阅尽城南无限风光。远山近江,江上画舫如织,不似淮河上春楼名妓的瑰丽,却自有一股子书香世家的沉静稳重。 堂官儿带人上来,指挥着人将盘里的各色吃食茶点摆上桌,笑道:“这是小店自制的十二茶,请各位姑娘尝尝。”说罢动手斟茶。 陈锦坐在窗边的圈椅里,帷帽还未来得及褪下,望着江上那些个画舫,也想去游一游。 音夏端了茶过来,送进她手里,“姑娘,走了这么久的路,快喝点茶水润润喉吧。” 陈锦点点头,捧过茶盏。 音夏伸手想替她摘下帷帽,想起房中还有店里的人,转头看向堂官儿等人,“几位上好了茶点便下去吧,有需要再叫你们。” 堂官儿心中好奇这姑娘的长相,听音夏这样说,也不好再作停留,躬身退出去了。 音夏取下帷帽,陈锦低头喝了口茶,“下午时,咱们也去那江上游一游吧。” 陈雪点头,“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喝了盅茶,瑞儿还惦记着那份鸡髓笋,悄悄拉音夏的袖子,“音夏姐姐,咱们什么时候能点菜呀?” 音夏道:“姑娘们还没发话呢,你且安静一些。” 瑞儿低着头,果真不说话了。 几位姑娘聊了一会儿子。 陈雪复又说起看账来。 陈锦自徽州回来后,托陈府的朝奉收集几本账册给她们送去,里面有京城几大商铺的外账,还有陈府的。 陈雪说:“那些账册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实际上是有问题的。 陈雪没有继续说下去,陈锦心里已经明了。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方能持久。 陈锦端起茶盏暖手,她今日穿了乳玉白的开襟杉衣,下配江南绿的衬裙,外头罩一件白色的薄斗篷,早晨天凉,仍觉得手冷。 “我有个朋友,”陈锦开口道:“是个大夫,如今出师在即,正在谋划以后如何安身立命,你们帮着看看,他该怎么办?” 这个朋友指的自然是墨童。 陈雪和陈玉听罢,认真想了想,两人不由而同的道:“开医馆。” 陈锦挑眉,“为何?” 陈雪道:“大夫出师,若不自立门户,便需进宫为皇族效力方是正经,若只是去别的医馆里行医,不过是从师父这儿跳到了另一个师父那儿,没有前途。” “开医馆大概所需多少?”陈锦问道。 陈玉见她问得认真,也认真答道:“这个需要再合计一下。” 陈锦点头,“那你们便先计算一下,有结果了告诉我。” 两人均点头。 半晌,陈雪又问:“锦姐姐是要帮你的朋友开医馆吗?” “对。” 陈雪笑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陈锦知道她在想什么,索性直接开了口,“这事我打算让你和陈玉去办,就当给你们练手。” “好好好。”陈雪连说了几个好字,高兴的拍起手来。 陈玉却有些担心自己和妹妹毫无经验,会把事情搞砸,反而辜负了锦姐姐的期盼,“锦姐姐,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与妹妹……” 她话没有说完,因为见陈锦突然抬手打断了她。 陈锦说:“我既让你们去做,自然是对你们有信心的,你们也该信任自己能做到。” 她这一番话很短,但掷地有声,仿佛相信了她的话,这事便已经成功了。 真奇妙。 陈雪拉拉姐姐的袖子,“锦姐姐既让我们去办这件事,姐姐就该相信我们一定能办好的。反正我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姐姐也快打起精神来吧。只有把事情做好了,才是对锦姐姐的回报啊。” 陈玉为难的看了一眼陈锦,然后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合适的人选 这事便这样敲定了。 陈锦刚开始是打算在陈府里的朝奉里挑一个来办这事,后来想了想又觉不妥。 朝奉都是陈知川的人,她为墨童开医馆这事本也不便让人知道。 陈知川认识墨童,但那仅限于钟大夫的弟子,若知她要出钱帮墨童,他绝计是不会同意的。 所以,陈雪和陈玉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她们虽然没有经验,但是胜在年轻。 年轻,便有想法。 有想法是好事。 陈锦说了事,让音夏去唤堂官儿来,“瑞儿那道菜再晚一点只怕真的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众人笑,瑞儿臊红了脸,嘴上还逞强,“这是音夏姐姐答应的呀。” 音夏才不理她,出门去唤堂官儿。 没一会儿,堂官儿进来了。 脚刚踩进门来,便与取下帷帽的陈锦打了个照面。 心里惊诧万分,好歹脸上还端得住,进来先给几个姑娘见了礼,才道:“不知姑娘们可是想到要吃什么了?” 陈锦看向瑞儿,示意她自己说。 瑞儿把小脸一仰,“鸡髓笋。” 堂官儿为难的挠挠头,方才那股机灵劲儿全没了,“姑娘,鸡髓笋这道菜要一个月预定才有的,目下店里的份式都被预定完了,这……今日只怕是吃不上了。” 虽然来时已经预料到了会是这种结果,但亲耳听到答案,总免不了失望。 瑞儿嘴巴往下撇,眼看快要哭出来了。 堂官儿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莫哭,咱们店里还有很多其他的菜式,味道都很不错的。” 瑞儿撇着嘴,“可是我就想吃这个。” 这任性的小丫头。 硬说起来,她与陈玉陈雪年纪相仿,如今却仍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般,任性得很。 音夏见了,打趣道:“都是姑娘惯的。” 陈锦捧着茶盏,笑道:“我一个人哪里惯得来。” 瑞儿正自伤心呢,见众人却在笑话她,顿时不依了,跑回来蹲在陈锦脚边,委屈巴巴的扯着她的裙摆,“姑娘,她们都欺负我。” 红珠等人掩帕轻笑,碧玉道:“好瑞儿,分明只有音夏一人在欺负你,你何苦加上一个们字。” 音夏也不依了,“怎又成我一个人欺负她了?姑娘方才不也在笑吗?” 瑞儿好生难过,把头埋在陈锦的腿上,姑娘姑娘的叫。 众人又是笑。 堂官儿退到角落里站着,见这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实在是无福消受。尤其是这家的大姑娘,生得这么好看,他只看了一眼便再不敢看了,生怕魂儿丢了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笑了一回,音夏才想起那堂官儿来,忙道:“我随你下去点菜吧。” 堂官儿诺诺应了,带着音夏出去了。 陈锦见趴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伸手揉了揉,轻声道:“你可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这样动不动便哭鼻子。” 瑞儿抬起头,“瑞儿没哭。” 确实没哭,只是鼻子眼睛红红的,像个被欺负哭了的小奶猫。 陈雪起身来拉她,“好瑞儿,快起来跟我们说话儿,以后若是谁再欺负你,我替你出头。” 瑞儿点点头。 陈玉递过一方帕子来,“快擦擦脸,平白让人看了你这副可怜可爱的模样去。” 她说话本轻柔,此刻这刻意放柔了的声音听上去愈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陈锦看着她,见她正拉着瑞儿说话,一张与陈雪十分相似的脸上,是与陈雪截然不同的柔软和细腻。 三叔将这两姐妹送入京,本意是让她们学本事。 却不知,反倒帮了她大忙。 几人正说着话,厢房的被敲开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有心 门外站着五六个人,为首是个大丫头,穿一身墨绿色的绣花衣裳,看着倒是名贵。 大丫头目光精准的找到陈锦,躬身见礼,“奴家见过陈二姑娘。” 陈锦挑眉,看着这丫头,言行举止看着倒不像是这南十二坊里的,“你是哪家丫头?” “奴家是四公子府上的。” 元徵? “四公子正巧在此处与人谈事,让奴家先来给姑娘请安,且送几道小菜来给姑娘尝尝。”大丫头说罢,挥了挥手,她身后的一行人鱼贯而入,屋里众人这才看清,那几个人手里均端着托盘,盘子里各放一个银制的器皿,她们将器皿依次摆在桌上,然后又守礼的躬身退出去。 大丫头留待在最后,恭敬的对陈锦道:“二姑娘还请慢用。” 陈锦道:“替我向你家公子道谢。” 大丫头躬身福了一福,“公子说了,姑娘用得舒心便是对他最大的谢礼。” 这个元徵……陈锦心中失笑,嘴里说道:“我知道了。” “奴家告退。” 待大丫头走了,屋里才又重新活络起来。 桌上那几个精致的银制器皿均盖上了盖子,看不清里头到底装了什么。瑞儿搓搓手,看向陈锦,“姑娘……” 陈锦道:“揭了吧。” 瑞儿脸上一喜,跑过去揭了盖子,第一道便是她心心念念的鸡髓笋,瑞儿两眼放光,提着盖子回头看陈锦,“姑娘,是鸡髓笋!” 陈锦但笑不语。 元徵有心了。 那大丫头也是个会说话的,是了,元徵手底下从来就没有废物。 这样想着,陈锦笑容渐淡,对瑞儿道:“你去把音夏唤回来,这桌上的菜都已经够咱们吃了。” 瑞儿答应着出去了。 陈雪看着桌上的菜,她虽没有吃过,但看那卖相已是俗了,“锦姐姐,这位四公子,是你的朋友吗?” 陈锦想了想,“对。” 陈雪笑了起来,“看这位四公子倒对你上心得很。” 陈玉忙拉了拉陈雪,“陈雪,谨言慎行。咱们如今可是在外头,这话若被有心人听见了,只怕有损锦姐姐清誉。” 陈雪忙捂住嘴。 陈锦被她逗笑了,回道:“我与他不过寻常的朋友,你们莫要妄加猜测。陈玉说得也对,若是被人听见了,徒添烦恼罢了。” 一时音夏与瑞儿回来了。 音夏见这满桌的菜肴,回来的路上又听瑞儿说起四公子,便想起了四太子元徵。 她看向陈锦,“姑娘,这菜……” 陈锦道:“无妨,既送来了,不吃白不吃。” 这鸡髓笋实际上就是鸡髓与笋混炒,里头也不知加了什么,吃进嘴里竟入口即化,余味绕舌,怪不得是南十二坊的招牌名菜,引得瑞儿念叨了好几日。 “多亏了四公子慷慨,不然咱们怎能吃到这道菜。”音夏笑道。 瑞儿吃完了饭,还不忘舔舔嘴巴,笑嘻嘻地说:“嗯嗯,四公子是个大好人。” 隔壁的大好人听罢,因陈锦那句寻常朋友而低落的心情总算好了些,回头吩咐京予,“去看看那边的菜食可够,若不够命厨房再做些送去。” 京予福一福身,“是,奴家这就去。”说罢款款步出厢房。 “你这是哪里招来的妙人儿啊?这么能干,关键还甚懂主子心意。”待京予出去后,桌边的白衣青年挪揄元徵。 他年龄看起来比元徵大些,一身白衣却穿得清新出尘,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元徵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管家派的人,你若喜欢,让管家给你找个差不多的。” 白衣青年不依,“我便要京予又如何?” 元徵笑起来,“你问过她,若她同意跟你走也罢。” “舍得?” 元徵仰头,看向与隔壁的厢房隔着的那一堵墙,轻声道:“我舍不得的东西并不多。” 白衣青年知他甚深,眼神往那墙后瞟了瞟,举杯喝了口酒,指着墙后道:“隔壁的姑娘算一个是吗?” 元徵不答,笑着举起酒杯与他相碰,仰头喝下。 “皇上寿辰要来了,你的寿辰也要来了,你俩父子还真是……”白衣青年没有接着往下说,无奈全部写在了脸上。 他便是礼部尚书吴琤。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寻常 年纪不大,却早早爬上了尚书的位置,朝中不知羡煞多少人。唯有他自己,对此不以为然。 他的位置不在这里,甚至不在丞相之位,他不过是受人之托,来朝中占占位罢了。 “他的寿辰哪一年不大肆庆祝?若是不办了才奇怪。” 元徵不以为意的说道,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吴琤看他喝,突然问:“童茴的病如何了?” “仍那样拖着,我自若水叫去的大夫他一个没见,也不知在执著什么。”提起童茴,元徵很是无奈,“仇早已是报了,他却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你有空写写信劝他。” 吴琤忙摆手,“你别给我派这样的苦差事,童茴那个冷性子,哪里是我劝得住的。” 两人说了几回,便又另起了话头。 吴琤说,“尚书夫人到底被陈家二姑娘送去哪里了?还有陈府那个夫人和姨娘?” 他对这些事倒很好奇。 元徵说:“我也不知道。” 吴琤不信,“这三个人是你的人送去的,你说这话好歹也打打腹稿吧。” 元徵一摆手,“信不信由你。” 当日却是他派给陈锦的两个人将这三人带下了望月山,与京城背道而去,但是走到半路上,他的人便停下来,由另外两个人接手,这两个人是陈锦安排的,他知道。加之他并不关心这三个人的去处,后来也一直没问。 他有种直觉,就算他问了,陈锦也不见得会说。 而且,他实在不想被陈锦嫌弃。 想到这里,元徵心里有些委屈,他好歹也是四太子,她怎么就能这样对他? 寻常朋友? 哪里寻常了? 元徵不服。 吴琤见他一脸沉思,当他在想什么大事,便不再出言相扰。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隔壁厢房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元徵竖耳去听,知道陈锦要走了,忙把京予唤进来,“看下她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派几个人在后面悄悄跟着,别太近了,以免被她发现。” 京予点头应下,去准备了。 吴琤手肘撑在桌面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元徵,“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元徵不理会他,说道:“墨相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吴琤笑道:“哪有什么动静?不过按时上下朝,连那个他向来最宠的女儿失踪了,都不准人去寻。” “墨相这样的人,生死沉浮见太多,必要时连亲儿子都能舍弃,更何况是个已经外嫁的女儿。”元徵说话时满腔嘲讽,薄唇微微上勾,却又是说不出的风流。 “你说的也对,”吴琤点头,“只是唐尚书日子就难过了。” 元徵喝了口茶,缓缓说道:“用情至深,也是个痴心人。” “那是因为他还不知墨筠的真面目。”吴琤嗤笑一声,“那样的一个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待她的。” 从墨筠因一个传言,派人不远千里去追杀陈锦开始,元徵就觉得这个女人心肠歹毒,万死不辞。 如今见她沦落至此,方消了他一些心头之恨。 他从前不认识陈锦便罢,如今既有交集,自然要同陈锦一起,把墨筠当作自己的仇人了。 “话又说回来,”吴琤颇为八卦的靠过来,“那位陈二姑娘,到底是如何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 元徵冷冷瞥他一眼,“闲事莫理。” “唉,这怎么会是闲事呢?”吴琤嬉皮笑脸,“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我份内之事啊。” 元徵听这人一开始贫,便不再想理他了。 恰逢京予进来回话,“爷,陈二姑娘一行出了南十二坊,说到处走走。奴家已安排人不远不近的跟着,确保二姑娘的安全。” 元徵点头。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相见 京予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 “什么?”元徵来了兴致,想来是陈锦留了话给他。 “陈二姑娘说,她要见的人请您安排一下,便在江上的画舫中相见。” 陈锦说话时淡然的表情,以及脸上那一抹笃定令京予记忆犹新。她怎如此肯定,主子知道她要见的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会如此肯定,主子一定会照她的话去办? 这世上,能令四太子做事的人屈指可数。 这个陈锦,究竟有何不同? 京予个是聪明的女子,纵使心里好奇,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便听见元徵叹了口气,说:“她怎也不问问我?” 京予眉心一跳,“想来陈二姑娘也是记挂着主子的。” 心下已然肯定,这个女子已住进了四太子的心上。 京予不由自主舒了一口气,为何会这样,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大概是觉着,这位陈姑娘总归比其他闺阁女子要好,更配得上她家主子了。 元徵转着手里的杯子,轻笑道:“便借你吉言了。府里后院关着的那个女子,你亲自去带来给她送去。” 京予心中一惊。 后院那女子,关了少说也有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三餐有人定时送去,只喂她吃了散功的药丸,想跑是跑不了的。她知道主子拿住这女子是想引来什么人,但该出现的人到如今依旧没有出现。 如今却要送去给陈二姑娘? “另外,再安排一支画舫,我办完了事也去游一游江。”元徵补充道。 京予忙收起心思,点头应下。 一旁没说话的吴琤无奈的摇摇头,“你想跟着去就明说吧,还说什么游江啊。” 被人揭穿也毫不尴尬,元徵斜睇他一眼,“你还有要事需办吧,那我便不留你了。” “唉唉唉,我同你一起去。” 届时元徵已经起身往厢房外走去,闻言回道:“不准。” 留下吴琤在原处凄凄哀哀,好不难过。 …… 今日终于吃着了鸡髓笋,就数瑞儿最开心。 从南十二坊出来,一路蹦蹦跳跳的,音夏笑她是只兔子。 陈雪哈哈哈笑了几声,“音夏姐姐,你形容得太贴切了。你看瑞儿头上两个小辫儿,可不就是兔子吗?” 瑞儿哼了一声,“我是可爱的兔子,对吧姑娘。” 陈锦自帷帽后看她们打闹,笑笑不说话。 拐一条街出来,便到了她们停马车的地方,陈路靠在车身旁边,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见陈锦等人回来,陈路忙走过来,“姑娘,方才杨安已经过去了。” 陈锦点点头,“咱们去那边候着吧。” 陈路答应着,待众人上了马车,才驱赶着马儿往陈锦说的地方去。 除了陈锦和音夏,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们要往哪里去。 但见陈锦一脸淡然,也都识趣的没有多问。 红珠掀开马车帘儿往外看,只见马车已拐出方才那条街,驶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小巷子里了。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 陈路在后面道:“姑娘,到了。” 陈锦在车里说:“你且找个地方坐下,人来了通知我。” “是。” 马车里一时安静无声。 瑞儿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想掀帘往外看又不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不约而同的噗嗤笑了。 陈锦轻阖着双眼,闭目养神。 其他人也只敢小声的说话,怕吵着了她。 陈雪拉拉瑞儿的小辫子,悄悄说道:“瑞儿,你这小辫子梳得真好,是谁给你梳的?” “我自己呀。”瑞儿小小声的回。 陈雪说:“真的?那改日你给我梳头呗。” “好啊。” 陈雪惯是个会说话的,捧了这个,也不忘那个,“自我来府里,都是红珠姐姐梳头,红珠姐姐梳的也是极好的。” 红珠从前跟着老太太时,并不负责梳妆,但听了陈雪这番夸赞,仍是高兴的,“七姑娘这嘴儿真甜出蜜了。” 陈雪笑嘻嘻的,“哪里是我嘴甜啊,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众人笑了一回。 听见马车外传来陈路的声音,“姑娘,人到了。” 陈锦闻言睁开眼。 马车复又安静下来。 陈锦让音夏把车帘掀起一角,冷清的长街上,只三三两两的行人缓步走着。长街的那头,走来一个粉色衣裙的少女,少女长相娇俏,嘴角微翘,双眼里一抹似笑非笑。 “三姑娘?!”瑞儿惊叫一声,忙捂住嘴巴,眨巴眨巴眼看着陈锦。 红珠和碧玉也是一惊,“三姑娘怎么在这里?” 陈玉和陈雪探头过去,见陈淑带着她那个新收的丫头小翠正款款往这边来,一路脸上带笑,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陈锦没有说话,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马车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小翠,你说我今日在南十二坊里会不会遇见二太子殿下?” 陈淑整了整自己头上的发簪,一脸兴致勃勃的问道。 她昨晚听府里的丫头们在悄悄议论,说二太子元昀明日会去城南的南十二坊,下午会去游江,与他同去的,还有朝中几位大臣之子,为了此次的书友之会。 小翠回道:“若姑娘的消息可靠,自是会遇见的。” “万一他不愿同我说话怎么好?” 陈淑又担忧起来。 小翠笑道:“姑娘天生丽姿,站在人群中是那样显眼,只要二太子殿下眼睛没有问题,定是会首先看见姑娘的。” 闻言,陈淑眉开眼笑,“那是自然的,比起陈锦那贱人来,我确实更漂亮些。” 小翠听罢,人畜无害的笑了笑,并不答话。 说起陈锦,让陈淑话变得更多了,“你可知道,陈锦从前在府里有多不得宠?每每去给祖母请安,她总是站在最后面的,连个全脸都露不出来。后来也不知她给祖母灌了什么迷魂汤,令得祖母那样喜欢她。哼!” “姑娘您不要生气,小心气坏自己的身子。”小翠适时劝道。 这话让陈淑十分受用,她轻蔑一笑,“不过你看着吧,待我嫁给了二太子,她陈锦还不得照样给我请安行礼,到时候我再慢慢来收拾她。” 小翠含糊的应了两声。 主仆二人目不斜视地与陈锦的马车擦肩而过。 长街的另一头,这时走来几个男子,几人行脚步虚浮,面色臊红,一看便知是酒多了。 陈淑主仆因一直在说话,竟没有留意到。 待被几个醉汉拦住了去路,这才惊觉起来。 小翠忠心护主的挡在陈淑前面,“哪里来的醉酒大汉,我家姑娘岂容你们戏弄?”她人长得娇小,说话声气儿也是细细的,哪里有半分威慑之效,反而更激起了醉汉的调戏之意。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长得这样油光水滑的?”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摸陈淑的脸。 陈淑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叫起来。 街上行人本少,见这里有人闹事,更是早早便躲着走了,谁都不愿管这麻烦事。 陈淑见无人相帮,又急又怕,眼泪都出来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人 小翠将那醉汉的手打开,一副护犊的老猫般,“你们走开!你们可知我家姑娘是谁!岂是你们这些人能染指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那几个醉汉更是得劲,“这京城的闺秀可不会来这花街柳巷,你倒说说你家姑娘究竟是哪家的女儿?” 花街柳巷?! 陈淑闻言往四周看去,只见街道两边的铺子外挂满了粉蓝薄幔,入夜时,这条街上的灯笼齐放,想必是十分热闹的,轻纱薄幔覆了整条街,果真是妓馆所在。 只怪她因要与二太子相遇太过激动,竟没有留意。 陈淑心里惊惧,大着胆子道:“我是陈府的三小姐!” 醉汉呵呵呵笑起来,“原来是三小姐,只怪我等眼拙,竟不知京城里的大家族里还有陈这个姓。” “我们家是从商的。”陈淑叫道。 这话换来一声嗤笑,“不过一介商户,竟也敢自称世族吗?真是好大的口气。” 陈淑脸涨得通红。 她今生最不耻的,便是她的出生。 为何她是商贾之女。 她早说过,她若生在世族中,纵然是个庶出,她也会想办法出人头地,起码,她有承载厚德的姓氏。 然而她只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户之女。 “与你何干!”小翠道,“纵然只是商户之女,也不容你等小人羞辱!” 那醉汉恼羞成怒,挥手一掌打在小翠脸上,打得她一个踉跄,趴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 陈淑想去扶,也被了醉汉抓住了肩膀,对方用力之大,她竟是挣脱不开,肩骨险些快要被捏碎。陈淑吃痛,疼得眼泪糊了一脸。 街上本就不多的行人此时更是走了个干净。 简直呼救无门。 眼瞧着几个醉汉朝陈淑步步逼近,她吓得忘了反抗,后退时绊着了什么东西,竟摔倒在地。 “住手!” 戏文里有英雄救美,如今便真的出现了英雄。 陈淑大喜过望,见眼前的几个醉汉转身走去,没多久,便全部被打趴在地上,好不狼狈。 那舍命救她的青年走过来,将她自地上拉起来,“姑娘,你没事吧?” 戏本里熟悉的开场在陈淑听来,无异于天籁。 她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俊俏的白衣青年,“公子……”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白衣青年又去将地上的小翠扶起来,这才拱手道:“姑娘既无事,在下便告辞了。还望姑娘以后出门多加小心,这里虽是京城,但也少不了登徒子。” 他确是生得俊俏,声音温柔如沐春风,笑起来时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 陈淑一颗心砰砰砰跳起来,见他果真转身要走,忙踏前一步问道:“公子贵姓?” 白衣青年头也未回,“名姓不重要,你我有缘自会再相见。” 陈淑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只觉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小翠将她裙摆上的尘土拍掉,“姑娘,你没事吧?” 陈淑回过神来,怅然若失,“没事,我们回去吧。” “不去见二太子殿下了吗?” “不去了。”陈淑说,“我的衣裳脏了,心情也没了。” 闻言,小翠忙扶起她,转身朝陈府去。 待长街上没了陈淑主仆的身影后,陈路复又来到车前,杨安也到了。 陈锦才开口道:“办得很好。” “都是属下应该做的。”陈路忙道。 杨安说:“姑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陈锦将颊边的发别到耳后,轻声道:“那人可靠吗?” “可靠。”老实人杨安说话也很老实,不懂拐弯抹角,“他原是晋越侯府的后人,只是这些年来侯府败落,他又是个游手好闲的,已将祖宅也变卖了,卖祖宅的银子也早已花光了。我按姑娘说的,先给了他一千两银票,答应他事成之后再给他一千两。” 陈锦冷笑:“赚了两千两,还白得一个媳妇,他只要不傻,就知道乖乖办好事对他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杨安躬身道:“姑娘说的是。” “给那人多置办些拿得出手的行头,再备一处宅院,便让他们偶遇个几回,这事也就成了。” 闺阁中不耐寂寞的少女,一心想着攀龙附凤。街上惊鸿一遇的仗义侠客正好符合自己的择婿要求,以陈淑的性子,只恨不得越早嫁过去越好。 多好。 陈路和杨安连忙应是。 半晌,陈锦吩咐道:“你们便先回去,傍晚时分直接到江边的渡口来接我。” “是。” …… 如今是下午,江上的画舫竟比先时看到的还要多。 好在江面开阔,倒不显拥挤。 靠近渡口处有租画舫的舫主,音夏与红珠去租了一艘来,还配了个专门掌舵的船夫。 陈锦一行人上了画舫,里头桌椅齐备,还有供人休息的卧榻,总体还算齐备。只是这画舫自不能与那些个官宦子弟名门旺族的相比,游入江中,平平无奇,毫不起眼。 不远处一艘画舫上,立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 有人吟诗,有人作对,好不热闹。 那诗自然是好诗—— 胡瓶落膊紫薄汗, 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 辞君一夜取楼兰。 陈锦听了,冷冷一笑。 这大好的河山有历王慕府替皇上镇守,方能换得这人间太平,这些人也才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吟此诗文,当真好不要脸。 从前慕云阴是慕府里最年轻最被看好的后辈,如今他若当真投了墨相,这朝中的局势只怕要与前世大不相同。 自她重生,一切都已不同了。 只是细细想来,仍觉惊恐。 不知哪一天,她便会如来时般莫名其妙地消失,怕再重来一回,白白遭受这轮回之苦。 画舫往前行去一射之地,见前面一艘画舫缓缓行着,单看外观便已不是寻常画舫可比,自敞开的窗户往里看,内里更是装饰得美轮美奂,在这江上俨然成了一道风景线。 陈府的几个丫头平日里听的八卦不少,这时不免要说道一二。 “这画舫是京城第一花魁香香姑娘的。”瑞儿指着那边,对陈锦说。 陈锦点头,表示知道了。 碧玉接话道:“据说这香香姑娘琴艺超绝,连皇宫的乐师都要甘拜下风,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锦细细听来,果真听到那画舫之中有琴声传来,只是隔着些距离,听不太真切。 “京城里有关香香姑娘的传说多了去了,至于那些个才艺真假便不说了,单人长得漂亮也聪明倒是真的,”音夏说,“若非如此,如何能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京城妓馆里拔下头筹,且长胜不败呢?” 众人皆点头附和。 陈锦笑道:“你知道的倒还不少。” 音夏不好意思的笑笑,“都是平时闲着听底下的丫头们说的。” 今日太阳有些烈,船舱里呆久了闷,几个丫头将几侧的舱门都开了,让风吹进来。 舱门洞开,视线立刻便开阔了,两支画舫不知何时竟并肩而行,那边香香姑娘的舱门也开了,里头坐着的几位公子并香香本人一览无遗。 只见那画舫中央坐着的人手抱琵琶,十指纤细如雪,远山眉,剪秋瞳,唇如血,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身边的三位公子皆是华衣贵服,髻上佩戴着冠饰,个个精神饱满,想来是那些个世族里的公子哥,闲来无事,引得美人抚琴高歌把酒欢。 香香那边不期然转眸,与陈锦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一愣,随即嘴角牵起一丝笑,十分得体的起身见礼。 陈锦还礼。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非良人 三个公子哥也都起身,朝陈锦见了礼,在外如何放浪都好,京城里的闺阁小姐却是万不能得罪的。若是哪里做的不够周全,只怕自己的名声在不知不觉间便被弄臭了。 从前也出过那等事的。 说哪家的公子误把哪家的小姐当作了花娘,调戏轻薄了几句,回头到了而立之年竟还未娶上妻子,一查之下才得知,那被调戏了的小姐逢人便说这位公子品行不端,为人更是劣迹斑斑,实非良人。 如此,吓得京城的那些公子哥儿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 陈锦早已摘了帷帽,此时与香香站在一处,容颜竟不分伯仲。 想来有香香珠玉在前,那三位公子见了陈锦,倒也很是稳重。 “在下秦七,不知姑娘名讳?” 秦七拱手作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便连问话的语气也是恰到好处的温润,只怕没有几个女子能忍心拒绝他。 陈锦朝他一福,“小女敝姓,不足挂齿。” 秦七碰了个软钉子,使了个眼色给身旁的朱泉。 这两人臭味相投,彼此之间早已有了默契,朱泉立刻会意,亦拱手道:“姑娘若是不嫌弃,与我等一同听曲作诗如何?” 陈锦心中愈发想笑,面上还端得四平八稳,“我对诗词歌赋实无心得,加之另有事办,便不阻几位雅兴了。”说罢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命人开船。 香香姑娘船上的几位公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鲜活明妍的大美人走远了。 “京城里的闺阁小姐咱们不说认个十成,也有个七七八八吧,这位怎从未见过?”秦七捉磨着,愈发觉得奇怪。 朱泉接话道:“我也没什么印象,莫非是近日才外迁回来的?” 三人中最小的身份也最高的左羽段开口道:“近日回迁入京的只有御史台张大人,但他膝下育有两子,并无女儿。” 秦七道:“那就怪了,没理由京城里来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咱们哥儿几个不知道啊。” “你也别想了,”朱泉将杯里的酒喝干净,“咱们当着香香的面讨论别的姑娘不合适吧。” 秦七恍然,忙向香香赔罪,“我等方才失礼了,还请香香姑娘见谅。” 香香颔首调试琴音,闻言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方才那位姑娘,分明有着倾城之貌,却是眉目清冷如山巅雪,说话亦是滴水不漏,就连我也十分好奇她的出身。” “查!”秦七一拍桌子,“马上派人去查这姑娘的底细,我便不信查不出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长随将此事应下。 “对了,”秦七把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墨家那个小女儿可找到了?” 朱泉家是开酒楼的,信息也十分灵通,“找?怎么找?大海捞针吗?” “那是墨相的女儿,听说未出嫁时可是他掌上最亮的那颗珠子,”秦七不信,“只要墨相出手,找个人算什么?羽段,你说呢?” 左羽段比他俩要沉稳些,想了想才道:“我听爷爷说,墨相并未派人去寻,想是墨家的这个女儿让墨相很是心灰,不打算要了。” 秦七和朱泉很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的爷爷是当朝另一个丞相,左相。 “如今墨相晚节不保,你爷爷可要做些什么?”秦七继续往嘴里丢花生米。 左羽段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你我不在朝中,这些事还是要少议论为好。” 秦七忙摆摆手,“对,我恐怕是喝多了。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 画舫中,香香姑娘的琴声重新响起,欲语还休,道不尽的愁思。 …… 陈锦的画舫游到了江中央,顺流而下。 音夏给几个姑娘重新斟上了茶,说道:“那位香香姑娘,果真漂亮。” 瑞儿轻哼一声,皱皱小鼻子,“哪有咱们姑娘漂亮呀。” 陈雪点点头,“瑞儿说得对。香香姑娘确是漂亮,只是脂粉味儿太重啦,不如锦姐姐清新脱俗。” 陈玉想了想,跟着说道:“香香姑娘衣饰无不华丽,但锦姐姐胜在脂粉未施容倾城。” 陈锦听她们越说越离谱,出声道:“音夏,你倒碗茶去给船夫,这一路走来,想来他也很是辛苦。” 音夏听命去了。 这里陈雪又道:“锦姐姐,你方才真是厉害极了。” 陈锦捧着茶杯慢慢吟,闻言看向她,“怎么?” “我瞧那船上的三位公子,身份都不低,你却这样不买账,可不是厉害极了吗?” 陈锦淡淡一笑,将茶杯放在桌上,轻声道:“你倒会看人。” 陈雪嘻嘻笑道,“我瞧着有两个公子腰间的佩饰不凡,另一个能与他二人结伴游江,身份自然也低不到哪里去的。” 陈锦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望出去,说道:“这三人中,其中一位是当朝左相的孙子,另位两位,一是秦将军之子,一是南十二坊的少东家。” 陈玉陈雪向来不关心朝政,所以对那位南十二坊的少东家更加好奇些。 陈玉问:“哪位是少东家呢?” 陈锦笑道:“便是那位佩饰不甚名贵的。” 陈雪接话道:“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子便是左丞相的孙子吗?” “是。” “丞相之孙,将军之子,再加上一个开酒楼的,同京城名妓游江,”陈雪说着说着,自己倒先笑起来了,“京城当真是有趣得很。” 闻言,陈锦没有说话。 一时音夏回来了,带进来一个女子来。 那女子便是京予。 京予进来,向陈锦行了礼,“二姑娘要见的人已经带到,请二姑娘移步。” 陈锦起身,让陈玉陈雪在这里等着,自己只带了音夏随京予出去了。 两艘画坊之间搭了一米宽的路板,为防画坊摇晃,另有几个水性好的在水下以力气稳住船身。她们此刻是在江中央,水深且冷,若是掉下去,加之不识水性,后果不堪设想。 音夏担心的拉着陈锦,“姑娘,要不让他们把人带过来吧。” 京予朝陈锦福了一福,“若二姑娘觉得不便,我去把人提来也可。” 陈锦朝她一摆手,“不必,我过去。” 说罢抬腿踏上路板,板上蓦然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两艘船同时摇晃起来,音夏吓了一跳,便要去扶陈锦,却见陈锦回头看她一眼,“没事。” 音夏只得停在那里,心惊胆颤地看着陈锦,生怕她掉下去。 陈锦很快走到了另一艘画坊。 音夏和京予也跟着走了过去。 画坊船窗紧闭,京予推开舱门,对陈锦道:“二姑娘可要人陪你进去?” “不必,”陈锦道,“音夏也留在外面。” 音夏虽然不知道姑娘要见的是什么人,虽然担心,但陈锦的话不容她反驳,只得乖乖听话,与京予守在外面。 陈锦进了船舱,舱门从外面关上。 船舱里只有靠窗的桌边燃着一盏油灯。 桌边摆着两把黑漆木椅,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二十上下,一张圆脸上一对内双的眼睛,与旁人无异的鼻子和嘴巴,五官镌在脸上,平平无奇,甚至算不上好看。 陈锦猛然停下。 看着灯下那个与前世的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时心中忐忑,害怕见到又想见到,如今终于见了,心下却又突然平静了,像明如镜的湖面,任它底下浪潮如何翻腾,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椅子上的女子原是闭着眼睛的,听见动静睁开眼来,看着陈锦。 她手脚被缚,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看见陌生人,她歪了歪头,茫然全部写在了眼底脸上,却不开口说话。 “你是谁?” 陈锦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在发抖。 那女子仍是一脸茫然,名字却像是一早便置入记忆深处般,张口就来,“我叫舒展。” 陈锦看着她,半晌,才慢慢走过去,坐在另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 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本是想来看看谁在冒充舒展,如今看见了,这人便真是舒展。 那个被她抛在前世里的自己。 那眉眼身躯,如何会认错? 所以不会错的,这便是自己,这便是舒展。 只是…… 她抬头,桌旁的女子也正看着她。 陈锦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认识我吗?”那女子问她。 陈锦缓缓抬起头来,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去摸她的脸。 那女子起初有些抗拒,后来却又不躲了。 手掌下的皮肤有些粗糙,轮廓却是熟悉的,就像她曾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一样,那样真实亲切。有多少次,她不愿自己是这一副面目,也曾嫌弃,曾想一刀划花了它,总好过一生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过去。 终是不忍心。 “你怎么哭了?”女子疑惑不解,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更加不好看了。 陈锦抬头一摸,果真摸到一手湿意。 陈锦擦了泪,轻声道:“你是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难道了那女子,只见她眉宇紧皱,仿佛在认真思考,终于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跟着主人。” “慕云阴?” 她点点头,眼睛突然亮了,脸上了笑意,“主人很好。” “哪里好?” “他说我叫舒展,他常唤我的名字,常把我搂在怀里。”说到后来,她又不笑了,眉宇重新浮起一丝代表困惑的愁思,“但他又说我为什么不是她,我听不懂。” 陈锦指尖微颤,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 心中最不愿承认的想法终于铺在眼前,却始终无法相信。 然而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连她都奇妙的重生到了陈锦的身上,若慕云阴亦保有从前的记忆又有何出奇? “他们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便是你要见我吗?” 身边的女子突然发问。 眉宇拢起时是她熟悉的平凡。 是了,舒展她本就是个长相平凡无奇的女子啊。 陈锦看着她,轻声道:“你又是谁呢?” 那女子疑惑的望着她,“我是舒展啊。” “但你不是她。”陈锦说。 她眉头蹷得更深,仿佛在将一开始的认知慢慢的推倒重来,显得异常艰难痛苦,“我是舒展……” 陈锦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冰凉的,像常年浸在水中的石子,没有温度,“那日在宝华寺,便是你袭击我。” “是。”她说,“主人让我袭击你。” 陈锦问:“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那女子缓缓说来,语气坚定不移,“就算舍掉这条命,我也会完成任务。” “那你后来没有完成任务,慕云阴可有为难你?” “没有。” 不知为何,陈锦看着她缓缓晕开的脸庞,突然想,若她今日不来该多好。她永远不知道,慕云阴身上的秘密,也永远不会再次见到“自己”。 这比她当日亲下徽州去寻自己时更残酷,更让人难以接受。 桌上的油灯快要燃尽,陈锦起身,身旁的女子亦动了动身子,如今她武功被废,连动一动都是困难,“你要走了吗?” 陈锦低下头,看她真挚的眼,“嗯。” “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那女子微微弯起嘴角,她似乎并不常这样做,显得有些艰涩,“你是不是认得我?” 陈锦目光微动,半晌,才听她轻声说道:“认识很多年了。” 那女子微微歪着头,认真思考她的话,“可是我从未见过你。” “不见最好。” 陈锦说完话,转身出了船舱。 徒留一室寂静沉昏。 外头,音夏与京予候着,见陈锦出来了,音夏忙走过来扶她。 京予朝陈锦福身,“奴家这就送二姑娘回去。” 陈锦道:“你家主子在何处?” “我家主子亦在江上,”京予说着,指着不远处一艘极大的船,“便在那艘船上。” “你问问他,可否方便一见?” 京予抬眼,看了陈锦一眼,随即道:“是,京予这便去禀报。” 陈锦点点头,带着音返回她们的画舫。 陈玉陈雪几个见她回来了,陈雪说:“锦姐姐去了些时候,没事吧?” 陈锦说:“没事,我等下有事要办,你们若觉得乏了,便先回府吧。” “好容易出来一次,我可不想这么早回去。”陈雪道,“这船上坐着也不晕,还能欣赏延途景色,倒也不错。锦姐姐且不用管我们,自去办事就行了。” 她这样说了,陈锦自不会再干涉,便静坐喝茶,等京予的回话。 不一时,音夏进来说京予回来了。 陈锦让把人请进来。 京予进来,先给陈锦见礼,又给陈玉陈雪见礼。 礼成后,京予道:“我家主子邀二姑娘去船上一叙。” 陈锦说,“他在会客?” 京予点头道,“礼部的尚书吴琤大人在。” 那个自小便被若水家送进京的吴琤? 陈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让音夏吩咐船夫开船。 京予道:“主子的船已在附近,二姑娘请随我来。” 陈锦带着音夏随京予出去,又让陈玉等人留在船上,不要乱跑。 仍是两船间搭了路板。 只是元徵的船要大些高些,看着倒比方才还要危险。 陈锦刚走出船舱,便见一艘大船顺着她们的画舫停着,大船甲板上站着两个人,两人皆是华服宝冠,元徵胜在容貌俊美,吴琤则胜在笑脸迎人。 陈锦远远的朝二人见礼,元徵微笑着看着她,身侧的吴琤则忙低头打揖,高声道:“吴琤见过姑娘。” 陈锦心中好笑,脸上还端得四平八稳。 这个吴琤,果真跟前世的那个人一样,所有心思都藏在这一张爱笑的脸皮后面,教人看不出分毫破绽。 元徵指挥人将路板加宽至四臂宽,站在船边看京予扶着陈锦上来。 京予习武,功夫不弱,他对她十分放心。 但事关陈锦,却是要亲眼看着才能安心。 待陈锦上了船,元徵伸手去虚扶她一把,并肩往船舱内走去。 手掌只虚碰着她的衣袖,却是不敢再逾规一分,小心翼翼地如同呵护一件至尊宝物。 跟在后头的吴琤见了,无奈的摇摇头,他们相识二十载,他真真从未见过元徵这副模样。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船舱的布置比照着宅院大堂来,所有物什一应俱全。 当得起奢华二字。 陈锦打量了一阵,笑道:“四公子这船这样气派,果真是要把自己的名声搞臭吗?” 她这样说,元徵也不恼,更不羞,脸上只一味笑着,“这船是皇上赐的,不用白不用。” 陈锦微哂,在桌边坐下。 屋里没有下人,便是音夏都留在了外面。 元微给陈锦倒茶,茶水是刚刚烫开的,倒进茶盏中,氤氲热气晕染而开,隔在两人之间。 “几日不见,倒像是许久未见。”元徵说。 陈锦将茶杯捂在手里,不与他客套,“慕云阴可来了?” “来了。” “人呢?” 元徵一笑,“关在地牢里。” 闻言,陈锦低头呡了口茶,“他与那女子的关系,你可清楚?” 元徵看着她,眼角弯弯的模样,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狼狗,“他明知是陷阱还要来,那女子于他自是很重要了。” “多重要?” “重于性命。” 陈锦很久都没有说话。 元徵亦不开口,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喝茶。 “那女子……我认识。” 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里响起陈锦的声音。 那声音同茶水的氤氲之气一同冲上舱顶,很快便消失于无。 元徵看她一眼,并不搭腔,听她说下去。 “这本身是件很诡异的事,”陈锦说道,“但我确实认识她。” 本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话到舌尖却又换了另一种说法,或许是做了许多的刺客,养成了这种乍然无法信任别人的感觉。 虽然她知道元徵对她确无恶意,但仍是无法将真相说出。 陈锦低下头,看着自己端着茶杯的手,“这个人我今日见过了,要如何处置但凭你作主,与我再无相干。” 元徵说:“我可以放了她。” 陈锦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摇头道:“佛说万般皆有法,是非因果实在不是我等凡人能左右的,不如放开手,随波逐流的好。” 她一番话说得又轻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时都在思量自己是否要改变初衷,接受他的提议。到最后,她似终于说服了自己,抬起头来看着元徵,“我左右不了。” 一锤定音。 见她如此坚定,元徵不明所以,但仍是点头,“我知道了。” 陈锦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元徵原想多留一留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一个能够说服陈锦的理由,只得不情不愿将人送出船舱,看着她返回到方才来的画舫中。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热闹 陈锦未在停留,直接带着陈玉陈雪等人回了陈府。 刚跨进府门,陈夫人便着人来请。 听带路的涓宝说是陈淑的事,陈锦心下顿时明了,只是没想到,陈淑竟这样急不可耐。 陈锦让陈雪等人先回院子,自己则只带了音夏往陈夫人那边去。 一路上涓宝说得绘声绘色的,“三姑娘今日自外面回来,便来夫人房里,说了好一会子话,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三姑娘说:我阿娘如今下落不明,哥哥又不管我,好容易遇见这样一个人,愿护着我,我此生定是要嫁他的。咱们陈府好歹也算是大户,三姑娘这样说来,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指不定如何诋毁咱们府里的其他姑娘呢。“ 涓宝也跟了陈夫人好几年了,如今长大了,自恃身份,倒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 陈锦看她一眼,道:“这些话心里清楚便罢,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毁的可是阿娘的名声。”她语气算得轻柔,面上无悲无喜,却是吓得涓宝立刻噤声,不敢再说话了。 几人很快到了陈夫人的居处。 陈淑果真在,就坐在堂屋的圈椅里,哭得眼睛肿鼻子红的。 乍然看见陈锦自门外走进来,陈淑心里划过一丝恨意,却仍是恭恭敬敬的站起来与陈锦见礼,“锦姐姐安好。” 陈锦先向陈夫人见了礼,这才转身陈淑,见她这副模样,只装作没看见,“三妹妹有心,竟来陪阿娘说话。” 陈淑拿手帕揩了眼角的泪,说道:“东府如今没几个人,实在冷清,我便来婶婶房里玩。” 陈夫人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欣慰。 因老夫人一事,她对莫氏及万姨娘实在是恨之凿凿,所以每每见了陈淑,心中也不免有些膈应,只是这到底是陈府的后人,她自是要善待的。 难得的是,她的囡囡也这样明事理,不拿那些旧事来计较。 待陈锦陈淑二人落了座,丫头们给陈锦上茶端点心。 陈夫人招呼陈淑,“淑儿再尝尝这新做出来的点心,是否合口味,我让厨房再做些你晚些时候带回去。” 陈淑依言尝了口柿子酥,入口即化,果真可口得很。 “我记得锦姐姐小厨房做的点心也好吃,只是后来一直没机会吃上。” 陈淑一脸满足,随口说了一句。 自先前她带着陈嘉来过一回,后来倒真没去过,加之陈锦平日里便不喜欢人多,竟是一次也未邀请过她。这事让陈淑心里很是不高兴。 但是转念一想,陈锦的院子那么破旧,就算是求她她也不会去的。 陈锦正在喝茶,闻言说道:“若三妹妹喜欢,我让人做了给你送去。” 陈淑一顿,接着生硬的笑了起来,“谢谢锦姐姐。” 又喝了半盏茶,陈夫人见陈锦也歇够了,才说起今日的事,“锦儿,我这里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想让你帮着看看。” 陈锦放下茶盏,“什么事?” 陈夫人看了眼陈淑,说道:“淑儿今日在城南遇着了几个登徒子,有一位少侠出手相救,这位少侠却是未留名姓。救人于危难是大恩,若是不重谢阿娘实在于心难安,便想着将这位少侠找出来,好当面谢一谢他。” 陈夫人顺顾着陈淑的颜面,未将她方才对自己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只找了个迂回的法子,也算是顾全陈府的面子。 闻言,陈锦转向陈淑,语气甚是急切,“登徒子?三妹妹可有受伤?那几个登徒子如今在何处?” 陈淑抹抹眼角,“劳锦姐姐挂心,我没事。我只带了小翠一个人,哪里敢与他们拼命?好在那位少侠及时出现,否则,否则……” 陈淑的性子惯是个泼辣的,今日只怕也是被吓得不轻。 陈锦见她当时脸都白了,此时拿着手帕的手也还在发抖,想来这次她该学乖一点了。 陈锦问:“城南离府不近,三妹妹怎的跑到那里去了?” 陈淑手一顿,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本是同大哥一起出府的,走到半路大哥突然有事,我不想给大哥添麻烦,所以便自己带着小翠走了,没成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陈淑的话没有说全。 她原以为今日陈珂会去见二太子,自己也好趁此机会与二太子相见,哪知陈珂只是去会从商的朋友,这让陈淑十分不满。不顾陈珂的劝阻自己带着小翠走了,她也不知是哪里得到的消息,说今日二太子会在南十二坊用饭,她便去了。 “没想到天子脚下,竟还有这般狂放的人。”陈锦道,“这些人便该揖拿送官,让官府好好惩治惩治。” 陈淑见陈锦这样说,不由点头,恨恨道,“若再让我见到他们,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这些人胆敢底毁她的出租央,诋毁她自恃的野心,就都该死。 若不是在大街上,她总有数十种方法让他们去死! 陈淑眼里流露出几丝恶毒,随即又很好的掩藏起来,“如今事情既已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深究,只是那位舍命相救的少侠,我想找到他当面道谢。” 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脸庞如刀刻般深邃,哪怕只看了一眼,也足以让人难以忘记了。 陈淑脸上有些发红,怕陈夫人与陈锦瞧见,她忙低下头去假装喝茶。 “京城人口众多,要如何找?”半晌,陈锦开口,“妹妹可知道他叫什么?哪里人士?” 陈淑失望的摇摇头,“他什么也不肯说,便走了。” 陈锦沉吟片刻,“这样一来,要找出这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阿娘,咱们西府可有擅长找人的?” 陈夫人想了想,“我向来不管这些,得等你阿爹回来问问才知道。” 听了这话,陈淑忙站起身,朝着陈夫人拜下去,“那便劳烦叔叔婶婶了。” 陈夫人忙叫人扶起来,安慰道:“你这孩子,一家人不必如此。只管回去好好等信息,要在京城里长个人是难些,但只要认真去找,还是能找到的。” 陈淑两眼泪汪汪,千恩万谢的又要对着陈夫人一拜,忙被丫头们止住了。 待陈淑走后,陈夫人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个淑儿啊……” 陈锦呡了口茶,“如今莫氏不在了,陈淑若要嫁人,阿娘便让她嫁吧。” “且不说对方的家世人品,咱们如今连人都还没找到呢。”陈夫人担心的是这个。 陈锦道:“阿娘不必过分忧虑,有缘自会相见的。” 陈夫人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京城如此大,要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我方才那样说,不过是安慰淑儿罢了。” 灯下陈夫人的脸虽已能看出岁月痕迹,但仍不失精致,眉头微锁的样子像极了江南烟雨中等待夫君归来的妻子,温柔且心软。 陈锦重新端起茶盏,杯中的茶水有些微凉,她低下头,喝了一口,不似热茶的甘甜,舌尖泛起一层苦味。将茶水咽下,她说,“陈府从商多年,底下的人若是连个人都找不着,何谈成功的商人。” 她说得不算客气,陈夫人却是无言反驳,也深知这个女儿不似平常的闺中少女,有见地得很。 “也不知那人可不可靠,淑儿可别被骗了。” 陈锦微微一笑,“到时候阿娘替她把把关。” 陈夫人道:“莫氏不在,按理说这事需得由我作主,但淑儿的脾性……罢了,她喜欢就行了。” 闻言,陈锦垂眸喝茶,没有多言。 陈锦陪着陈夫人坐了一会儿,带着音夏回了院子。 那时已是掌灯时分。 灯笼里点着油灯,在风里摇曳,空气里已有几丝夏季的燥热。 陈锦进了院门,瑞儿忙迎了出来,“姑娘你回来啦!六姑娘和七姑娘正等着你回来用晚饭呢。” 陈锦问:“你怎么不让她们先吃?” “我哪里叫得动啊,”瑞儿一副人小鬼大模样,“两位姑娘说还不饿,所以一定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呢。如今姑娘既回来了,我便去叫阿风姐姐来上菜了。”说罢一溜烟跑进了小厨房里。 陈锦回房换了衣裳,出来时,见陈玉和陈雪在院子里说话。 房檐下十步挂着一支灯笼,聚拢起来的光足以看清她二人脸上的表情,皆是凝重。 陈锦在廊下站了片刻,那两姐妹也没看见她。 “音夏,你去唤两位姑娘进来吃饭吧。” 音夏答应着下了台阶,陈锦则回身进了小厅。 不一时,陈玉陈雪进来了,望着桌上已经摆好的碗碟,又见陈锦端坐桌前,两人脸色才好些。 阿风将最后一道汤端上桌,这才退下去。 音夏给三人分别盛了汤,陈玉陈雪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吃食上,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心不在焉。 陈锦若无其事地喝了小半碗汤,才开口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陈雪到底不如陈玉那样沉得住气,闻言一惊,“锦姐姐。”三个字已泄漏太多情绪。 陈锦径直看向陈玉,“你年长些,便由你说吧。” 陈玉被陈锦那一眼瞧得心肝一颤,自袖子摸出一个小东西来放在桌上,“下午锦姐姐去婶婶房里时,我与妹妹去后院走了走,寻到了这个。” 陈锦没有伸手去拿,只斜眼看了那物件一眼,“只怕是挖出来的吧。” 她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瑞儿立刻跪在地上,“姑娘,我错了。” 陈锦将手里的汤勺放下,勺子与汤碗碰撞时发出一声短暂的声响,仿佛山顶的大钟,霎时敲在屋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只听陈锦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道:“音夏,掌嘴。” 音夏吓了一跳,这院子里,姑娘最宠的便是瑞儿了,上回瑞儿自院子里挖出个小金瓶子出来,姑娘虽是生气但也没怎么,这次却要掌嘴,会不会太严重了? 再则,她若是一动手,只怕整个院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后院就算是什么也没有也会被人误传的。音夏面向陈锦,为难道:“姑娘……” “怎么?你也想一块儿受罚?” 陈锦看着她,眼底似有寒锋一闪而过。 音夏不敢再迟疑,上前两步,朝着瑞儿的脸便是一巴掌。 陈锦没有开口,音夏不敢停下。 瑞儿平日里虽喜欢撒娇,但真到了这时候却是一声也不吭,即使疼得泪水糊了一脸,也紧咬着牙关,一声都没哭出来。 陈玉和陈雪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又急又气,却是没有办法阻止。 红珠和碧玉是知道一些陈锦的脾气的,自然也不敢劝。 屋子里一时只有手抽在脸上的声音。 音夏不知打了多久,只觉得再这样打下去,自己的手怕是要断了,才听陈锦说:“你们去时都带了什么人?” 陈玉忙道:“就我与妹妹,还有红珠碧玉和瑞儿几个人。院子里的种花的丫头婆子们都不在。” 陈锦道:“往后再有人去那片院子挖东西,我便将她埋在院子里做花肥。” 她说话本是平常,听在耳里却无端觉得心悸。 陈玉陈雪深知自己今日闯了大祸,一句话都不敢说。 音夏停了手,见瑞儿的一脸张早已肿起来了,嘴角还有血丝流下来,看起来狼狈极了。 姑娘没有说话,她却是连去将瑞儿拉起来都不敢。 瑞儿咬着嘴唇,仍是不肯哭出声来。 陈锦亦不看她,只对音夏道:“把她带下去,好好思过。“ 音夏忙不迭地去扶瑞儿,瑞儿被抽了几十个嘴巴子,又跪了许久,腿都麻了,但仍是坚持着站了起来,朝陈锦行了礼,才随着音夏缓缓走出去。 好好的一顿饭就这样泡了汤。 最后几个人都没吃下什么东西,草草的散了。 加之今日在外面呆了大半日,也着实有些累,陈锦回房看了会子书,便睡下了。 陈玉陈雪也早早上了床,想起晚饭那一幕,两人却是睡不着。 陈玉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侧身面向陈雪,轻声道:“没想到锦姐姐竟这样生气。” 她在这里虽才住了几日,却也知道锦姐姐最喜欢的丫头是瑞儿,一是因为瑞儿年纪小,二是她着实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分明是自己最宠的丫头,今日却下了这样的狠手,陈玉如今想来仍觉得有些害怕。 陈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锦姐姐这是打给我们所有人看的。” “可未免下手太狠了些。” 陈玉把一半脸缩在被子里,声音嗡声嗡气的。 黑暗中,陈雪似乎笑了一下,“比起锦姐姐惯常的那些手段,这真的算是非常轻了。你不要以为锦姐姐只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小姐,她很不简单。” 这个陈玉倒是认同,“你怎么知道锦姐姐用过哪些手段?” “猜的。” 陈玉这样性子的人,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又当不得真。” 陈雪似不想与她理论这个,说道:“锦姐姐不是一般人,你看着吧,这西府迟早也会是她的。” “我知道,”陈玉朝她这边靠了靠,“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害怕。还好我们不是她的敌人,否则得多危险呀。” “可不是。”陈雪笑道,“我已经决定了,只要锦姐姐不嫌弃,我就一直跟着她,替她做事。” 陈玉问:“将来她嫁人了我们怎么办?也跟过去吗?” “我们可以做她生意上的帮手,”陈雪说着又笑了起来,“替她赚很多钱,就算她嫁人了,只要手上有钱,也不怕夫家对她不好。” 陈玉点点头,又想起陈雪看不到,便道:“你说得对,我们跟着锦姐姐一定也会过得更好,把咱们家的生意做到更大的。” 说起自己家,陈雪难得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才能有所长进,阿爹阿娘总是替他操心。” 陈玉说:“可能等他成亲了便会好吧。” 陈雪才不相信,“三岁定八十,他如今都是这副模样,成了亲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罢了。” “你别这样说大哥,”陈玉皱了皱眉,“他毕竟是我们的哥哥,而且对我们也很好。” “正因为他是我们的哥哥,我才对他有所期许,生为男儿,生为长子,他理应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陈雪说,“再则,对我们好与他成不成器是两回事。” 陈玉教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沉默。 陈雪见她不说话,接着道:“医馆的事,咱们这两天便好好思索思索,争取给锦姐姐一个满意的计划。” “嗯。” “夜深了,睡吧。” …… 第二日一早,陈夫人遣人来请陈锦去用早饭。 如今老夫人丧期未过,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倒多了起来。 陈锦让人去请陈玉和陈雪,过了一会儿红珠过来了,说两位姑娘昨夜玩得晚,如今还在睡。陈锦便道:”那就让她们多睡一会儿。“又让音夏去跟阿风说,准备两位姑娘的早饭,交待完后陈锦才带着音夏往陈夫人那边去。 陈知川和陈珂也在,倒是难得的人齐。 叶姨娘姗姗来迟,虽是有了身子,脸色看起来差些,但却没有明显的长胖,四肢仍旧纤细。叶姨娘由剪雪搀着走进来,先给陈知川和陈夫人见了礼,才笑盈盈道:“就我最晚,真是过意不去。” 陈锦起身给叶姨娘见礼,陈茵、陈淑和陈嘉也站起来行礼,规规矩矩的,看着真是一派详和。 陈夫人笑道:“你身子重,怎的也过来了,路上可难走?” 叶姨娘在陈知川另一侧坐下,“我是个爱热闹的,如今一家人都在,我哪能不来。” 陈知川昨晚在她那儿过的夜,此刻脸上亦带着笑,“不是让你多睡会儿吗?走来走去的也不怕伤神。”语气甚是温和,与平日里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陈锦看了眼陈夫人,发现她看着别处,嘴角的笑看上去有些勉强。 西府的嫡夫人育有两女无子,这么多年来却也稳坐着正房之位,外人都说陈知川与其伉俪情深,说穿了,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 陈夫人大度识理,陈知川这些年也只纳过一房姨娘,表面看起来,三个人很是融洽和谐。但是情这个东西真是无法预测的。 陈知川将叶姨娘带回府时,陈夫人没有吵闹,反而全力操持着纳妾之事,陈知川觉得她得体的同时,亦有些许愧疚,只是这种愧疚于陈知川而言只是偶尔的一缕愁思,算不得什么。 他连西府正房的位置都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姨娘则不同。 她是香料师出身,自小与花花草草打交道,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无法离开的香气,加之人美性子好,陈知川对她可以说是非常喜欢了,这种喜欢在大夫说叶姨娘怀的是儿子后更加明显。 从前陈知川顾着陈夫人,在陈夫人面前极少表现出对叶姨娘的溺爱,如今有了儿子加持,他似乎忘了要顾及陈夫人的感受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高兴 叶姨娘最是玲珑,眼见陈夫人脸上笑容淡了,忙笑道:“我几日没见夫人,便过来瞧瞧。” 陈夫人让人盛了碗汤给叶姨娘,“你近期便要临盆,还是呆在院子里,四处走动怕要动了胎气。” 叶姨娘接过汤,笑着点头,“嗯,我记住了。” 桌边的几个人神思可异的开始了这顿早饭。 陈锦喝了一小碗粥,吃了些酱菜,便放了筷子。 陈夫人关切道:“囡囡吃饱了?” “嗯。” “二姑娘怎的吃这样少?是不是身子不爽?”叶姨娘也关切问道。 陈锦摇摇头,“没有,我的确吃饱了。” 闻言,陈夫人道,“中午还来我这里用饭,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小厨房做出来。” “阿娘作主便好。” 如今这府里的四个姑娘,似乎只有陈锦和陈嘉是干净的,起码她们手上没有人命。 陈茵也深知这一点,所以眼见着陈夫人对陈锦的关切之情,心里嫉妒得要发疯,却是半点脸色不敢表露,加之陈锦毕竟是她妹妹,又对她诸多照顾,她也实在是恨不起来。 至于陈嘉,不过是个胆小的,没什么好在意。 陈嘉一顿饭下来没有说过什么话,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吃东西,筷子也只伸到自己面前的几个碟子里,无声无息地,像是不存在一般。 陈淑故意把汤水洒在她袖子上,她也没有作声,只眼角一抹狠利的余光匆匆而过,快得叫人看不清。 陈淑仍在为自己整了陈嘉而高兴,却没看到陈嘉眼中的表情,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陈锦,在心里冷笑,这一家子真是热闹极了。 这个陈嘉也不是个简单的。 陈锦垂眸,只要陈嘉不来惹她,她便放她一马又如何。 待陈知川吃好了饭,丫头们撤了桌,重新摆上茶点。 陈淑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昨日那件事。 昨晚陈知川虽没在陈夫人房里歇息,但回府时他还是先来去看了陈夫人,陈夫人已经把这事跟陈知川说明。一来陈知川觉得陈淑有失陈府千金的风范,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不好拉下脸来训斥;二来陈淑确实名声不太好,若那男子真想娶她,于陈府也是一桩好事。 说实话,陈知川还真怕陈淑嫁不出去。 陈知川说:“我已派人去寻那位少侠了,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陈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陈知川挥挥手,“你若能觅得如意郎君,我自然高兴,不光为你,还有你爹。”他绝口不提莫氏,陈淑知道原因,却装作不知。 无论如何,她阿娘虽不在了,但她仍是陈府的小姐,叔叔婶婶照样得迁就着她。 陈珂昨日便听说了此事,但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陈淑是他嫡亲的妹妹,但他对她……早已不想有兄妹情分。 所以就算在饭桌上旧事重提,陈珂也只装作没有听见,陈淑的事,他实在是不想再掺和。往后她要走到哪里,如何走,与他已没有太大的关系。 陈淑面向陈珂,一派娇憨可爱,“大哥,你若见了他,也必定会欢喜的。” 当着叔叔婶婶的面,陈珂实在不想说难听的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陈淑一眼,随即转开视线,没有说话。 陈淑讨了个没趣,脸色瞬间难看下来,眼里甚至有了些冷意。 她想着阿娘不在了,东府里只有她与大哥两人相依为命,何不抛开从前的不愉快,大家重新和好?但是大哥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竟也让她如此难堪。 这个哥哥……太让人失望了! 陈淑霍地站起身,“叔叔婶婶我不舒服,先回房了。” 陈知川夫妇将兄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皆是无奈,只得点头应允了。 陈淑气匆匆地走了,陈嘉也跟着起身告了辞。 这里只剩下陈知川夫妇及陈珂等人。 陈珂站起来,朝着陈知川夫妇深深作了一揖,陈夫人忙起身去扶,“珂儿,你这是做什么?” 陈珂力气大,此时又是铁了心的,陈夫人哪里扶得动,最后陈珂索性跪下了,陈夫人拦都拦不住。 “夫人,咱们听听珂儿要说的话吧。”陈知川开口道。 陈夫人看了陈珂一眼,只得无奈的转身,回去坐下。 陈珂直挺挺跪着,也不看陈知川,直言道:“自阿爹走后,东府靠我一人支撑,竟是一日不如一日,陈珂有愧阿爹,有愧叔叔,有怕祖上。如今妹妹又如此不懂事,凡事尽数麻烦叔婶,陈珂心下实在难安。” 陈夫人听他说完,心里也难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珂儿,你不要这样想。” “叔叔和婶婶对我们好,陈珂无以为报,只能用上后半生,为叔叔婶婶尽孝尽忠,方不辜负叔婶的心意。”陈珂说完,朝着两人叩拜下去,很是慎重。 陈知川眯了眯眼睛,尔后道:“我与你阿爹是亲生兄弟,自然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你婶婶最是贤良,日夜盼着你们好。你有这份心是好的,这些见外的话以后便不要再说了,免得平白惹她伤心。” 陈珂点头道:“叔叔说的是,是陈珂莽撞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陈锦和陈珂方出来。 陈茵陪着陈夫人与叶姨娘叙话,便没有同他们一起走。 陈珂与陈锦并肩走着,音夏和东远跟在后面。 东远说:“最近怎的都没见着你们。” 音夏想了想,回道:“还不都在院子里呆着嘛。如今六姑娘和七姑娘住在咱们院子里,自然要好好伺候的。” 闻言,东远笑了起来,“两位姑娘可好伺候?” 音夏斜他一眼,“看你说的,两位姑娘天真活泼,人也大方,自然是好伺候的。” “那便好那便好。”东远道,随即压低了声儿,“真怕像三姑娘那样儿的,底下伺候的人无一不遭殃。” 说起陈淑,两人是心知肚明。 “见着三姑娘新近的那个小丫头没有?” 音夏说:“见着了,怎么了?” 东远说:“听说第一回进去伺候,便被赏了耳光,牙都差点被打掉了,啧啧。” “牙打掉算轻的了。” 东远点点头,“说的有理。” 比起性命来,牙掉了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在后头说得起劲,前面两个人也不管,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陈珂随口问道:“妹妹最近在忙什么?” “昨日带陈玉陈雪出去走了走。”陈锦据实以告。 陈珂对这两个妹妹并不是十分了解,单从接触的几次来看,也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都去哪里玩了?”陈珂饶有兴致的问。 “没去哪里,就去南十二坊吃了饭,下午游了江,便回来了。” 陈珂听罢,好生羡慕,“锦妹妹竟不喊我。” “大哥事忙,岂能分心。”陈锦道,“以后多的是机会。” “也是。” 两人走到抄手游廊,此时春回大地,园子里的花争相开放,站在游廊上远远看去,一片姹紫嫣红。 陈珂对着满园的花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锦妹妹,以后我该怎么办?” 他问道,语气轻得像脚下的风,说不出的凄厉。 陈锦回头看着他,“大哥为何如此说?” “江淮一带的商铺前夜失火,烧掉了一整条街,也烧掉了东府大半的资产。信息很快便会传回京城,届时,东府将面临什么,我无法预测。”且不说经济上的直接损失,若此事被二太子知晓,只怕会动摇二太子对东府的信心。 陈锦一惊,“大哥为何还在这里?” “是啊,我为何还在这里。”陈珂抬头,望着远处的阴郁的天,眼里都是茫然,“我不知该怎么做,这事还没有告诉叔叔,我想着,东府与西府早已分了家,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操心。” “大哥该去江淮一趟。”陈锦说。 陈珂看向她,“如今祖母丧期未过,我要如何走?” 陈锦道:“斯者已逝,心中祭奠胜过很多。” 陈珂深深地看她一眼,“仍是你最懂我。” “此次去江淮,大哥可有什么对策了?”陈锦问。 陈珂道:“先看看受损情况,再作打算。” “不如大哥将陈玉陈雪带去吧,一来她们可靠,二来两人年轻想法,或许能帮到你。”第三,这是个历练的机会。 陈锦没有说完,怕陈珂多心。 无论如何,此事对东府对陈珂,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二太子那边,暂时将这事压下吧。”陈锦道。 陈珂点点头,“我知道。” 陈珂将陈锦送回院子,便带着东远折回东府,命碧罗收拾东西。 碧罗不明所以,“爷要出远门吗?” “下江淮。” 碧罗仍是不明白,前阵子明明说要在京城留几个月的,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东远对这事是知道的,他怕碧罗再问,忙悄悄拉了她的袖子。 碧罗会意,转身进屋把收拾了。 “此次去,把陈玉陈雪带上。”陈珂吩咐道。 东远一惊,随即道:“六姑娘和七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吧。咱们一路都是骑马,若带着两位姑娘,只怕会拖慢行程。” 陈珂说:“这两个丫头一直在跟着三堂叔学做生意,此次带上说不定能帮不上。” 东远不再有异意,“两位姑娘跟咱们一起动身吗?” “嗯。” …… “让我们跟大哥哥一起去江淮吗?”陈雪瞪大了眼睛。 陈玉在旁边也是一脸惊讶。 陈锦道:“此次大哥去江淮,是处理商铺着火一事,你们跟着去长长本事,不好吗?” “好,当然好!”陈雪兴奋道。 比起陈雪的乐观,陈玉有些担心:“只是怕帮不上忙。”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就如平常一样便好。” “商铺着火严重吗?”陈玉问,“大哥可有对策了?” 陈锦摇摇头,“如今人不在江淮,想再多对策也是枉然,今日午饭后你们便启程。我知道你们素来懂事,路上有什么事都要跟大哥说,出门在外,他是你们唯一能依靠的人。我在京城等你们的消息。” 闻言,陈玉陈雪慎重地点头。 或许是知道陈玉陈雪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中午阿风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吃得陈玉陈雪两人直呼好呼,还玩笑说都舍不得离开京城了。 陈珂人还未动身下江淮,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陈知川得知后,速叫了陈珂去问话。 叔侄俩在书房里谈了个把时辰,陈珂出来时脸色无常,命东远去叫陈玉陈雪启程,自己则去跟陈夫人辞行。 陈夫人向来不管生意上的事,得知商铺失火后,遂拿了十万银票出来,“婶婶帮不上忙,这些钱你先拿着,总有需要的时候。” 陈珂哪里肯接。 陈夫人道:“这钱不是白白给的,只是解你燃眉之急,以后还是要还的。你且先收着,听话。” 陈珂心中叹了口气,陈夫人盛情之下,终是接了银票。 与陈夫人辞行出来,陈珂回院子交待了些事给碧罗,待诸事已毕,出来时便见陈玉和陈雪站在门外。 陈玉陈雪给陈珂见礼。 陈珂道:“此去定是要吃些苦头的,你俩若是不愿意,不去也可以。” 陈玉摇摇头:“既答应了,岂有反悔的道理。这有违我徽商之名。” 陈珂平日里对这两姐妹印象不多,倒是很难想象娇弱的陈玉会说出这样大气的话来,当下点头道:“六妹妹说得对,是我小器了。” 不一会儿东远来了,手里牵着两匹马。 陈珂问道:“马车呢?” 东远看向陈玉陈雪二人,陈雪道:“大哥莫怪东远哥哥,是我与姐姐要求的。我与姐姐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也是当男孩养的,马还是会骑的。何况咱们这一路去,时间何其可贵,怎可白白浪费在路上?” 陈珂不知如何说好了。 怎的别人家的妹妹都这样聪慧识体大方,反观他的亲妹妹,却这样的不懂事。 这些事一旦开始想,便像一个无底深渊一样吸着人出不来。此刻也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陈珂晃了晃头,正色道:“那咱们便出发吧。” 陈玉陈雪点点头,两人翻身上马。 东远念着两位姑娘年纪不大,身体未长开,特意选了两匹温驯的母马,如今看陈玉和陈雪,倒对自己的马不是那么满意。 但他们急着赶路,自然也不可能再重新换过了。 一行四人,自西府门前策马而去,马蹄卷起的尘烟纷纷扬扬,终归于无。 …… “姑娘,大爷他们走了。”音夏进来,对陈锦道。 陈锦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闻言,自书中抬起头来,“嗯。” 音夏给她端来热茶,陈锦放下书,接了茶盏,说道:“叶姨娘这两日该要生了,你去请钟大夫过来瞧瞧。” 音夏想了想,说道:“叶姨娘自有孕后,一直都有指定的大夫,咱们请钟大夫来不太好吧。” “钟大夫是陈府用了几十年的,到底放心些,”陈锦呡了口茶,“无事,你去吧。” 音夏没再说什么,应声去了。 陈锦又看了会儿书,觉着困了,便睡了一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便醒了。 身后起了一层薄汗。 陈锦拥被坐起,外头天色有些暗了,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院子里的光透过窗缝渗进来。屋里的一切影影绰绰,十分不真切。 “阁下是何时到的?” 黑暗中,陈锦开口,语气淡然,不见一丝惊慌。 在那更深的黑暗处,突然传来了呼吸声。 一个人的。 陈锦没有动,黑暗让她的感官更加敏捷,她听见那人说:“扰了姑娘清梦,是在下的错。” “不知阁下造访,所为何事?” “那日承蒙姑娘相救,还未真正道谢。” 哦,原来是那个青衣刺客。 “若要道谢,阁下早该来了,不必等到今日。”陈锦戳穿他。 那人也不尴尬,声音平平的,“姑娘好聪明。” 陈锦推被软被,一双眼在昏暗中亦找到了鞋子,她下了床,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接着推开闭合的窗,让院子里的光尽数倾洒进来。 “这陈府真是越来越松散了,”她看着外面安静的院子,“连有人闯进来都不知道。” 黑暗中的刺客似乎愣了一下,“看来在下果真是扰了姑娘。” 陈锦仍自望着窗外,并不回头看他,“我不喜欢睡觉时有人在旁边。” “在下并未冒犯。” “呵,”陈锦轻笑,“那便说明来意吧,总这样猜来猜去,没意思。” 青衣刺客被噎了一下,终于说明了来意,“我家主子给姑娘带了一句话。” “你家主子是谁?” “我家主子,单名一个修字。” 元修—— 陈锦弯了弯嘴角,颇为自嘲地笑笑,“我与他从未见过,他为何要带话给我?” “我家主子说,姑娘冰清玉洁,世上男儿皆倾慕。” 做惯了刺客的人说起这样的话来,竟无端让人觉得滑稽,陈锦笑出声来,“好个皆倾慕,那你今日来,可是要说,你家主子想要娶我?” 青衣刺客再次被噎住了,好半天才回道:“不是。” 陈锦眼角滑下一片冷光,“那便直说吧。” “我家主子说,若姑娘不嫌弃,明日请于青云台一叙。” 陈锦并不意外,她知道元修见她想做什么。无非是得知了她与元徵时常见面的消息,想要一睹她的真容罢了。 毕竟,这世上能令元修如此在乎的人,除了元徵,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么,元徵喜欢的,元徵感兴趣的,他都想要。 “你瞧,人就是这样奇怪。”半晌,陈锦慢慢开口道,“非盯着别人的东西不放,巴巴儿的凑上来,却不知,结局早已注定了。” “姑娘的话,在下不明白。” 陈锦侧过头,第一次看向阴影中的刺客,“明日我另有安排,便不赴约了,还望你家主子见谅。” “主子说,姑娘若是不想去,他便到府中来拜会。” 这便是威胁了。 陈锦轻笑一声,“你家主子高兴就好。” 刺客万没料到她竟是这样的回答,此处再留下去已无意义。 “叨扰了。” 说罢,人去无痕。 “好俊的功夫。” 陈锦对着夜色,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元修身边的人,前世她却并未见过。看来,并不只有她的命运变了,很多人都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突然开了,带进一阵吵嚷。 陈锦见音夏急匆匆跑进来,推开了她的房门。 屋里没开灯,陈锦听见音夏急促的呼吸声,“姑娘,不好了。” 小丫头们进来掌了灯,一个个站在门边,不敢再往前走。 音夏走到陈锦身边,低声道:“叶姨娘难产。” “钟大夫来了吗?” 音夏道:“来了,但是钟大夫还未进房里,叶姨娘便兴生了,如今三个时辰过去了,仍未生下来。稳婆说……说,只看到了脚。” “阿爹可在府里?” “老爷下午出去了,已让人去叫了,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陈锦点点头,站起身,“更衣,我去看看叶姨娘。” 音夏手忙脚乱的找了身衣裳给陈锦换上,系盘扣时手抖得厉害,只得咬紧嘴唇,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陈锦微仰着头,方便她系扣子,轻声道:“别怕,没事。” 短短四个字,却仿佛有股魔力,音夏立时便镇定了许多。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寻常人家 出门时碰见阿风,她正端着个大海碗从小厨房里出来,见陈锦要出去,问道:“姑娘何时回来?我好把汤熨在灶上。” “今日喝不了汤了,明日再喝。” 陈锦答着,人已出了院子。 整个西府似乎被叶姨娘惊动,一路过去,路上都是丫头小厮。 陈锦第一次发现,这西府的下人真不少。 主仆俩一路无话,到叶姨娘住处时,只见院门洞开,里头灯火通明,院子里来来回回走着丫头婆子,有些手里端着脸盆,盆里盛着满盆子的血水。 音夏见了,吓得脸煞白。 陈锦倒是镇静,将音夏拉到身后,来到叶姨娘所住的屋里,陈夫人和陈茵守在外间,一扇屏风之隔的里屋,叶姨娘正在痛苦的呻吟。 “姨娘娘,用力啊……” 稳婆急得声音都变了,估计此时亦是汗水糊一脸。 “阿娘。” 陈锦唤道。 陈夫人正自慌了神,听见陈锦的声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囡囡,你姨娘已生了几个时辰了还未生下来,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去通知你阿爹的人到了没有。” 陈锦拍拍她的手,“我进去看看。” 正待迈步,被陈夫人一把拉住,“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是不要看这些的好。” “是啊妹妹,”陈茵也在一旁开口,眉黛微厥,竟比前些时候还要明艳几分,“你还没有嫁过人,怎能见这样的场面。” “没事,”陈锦道,“叶姨娘不是别人。” 陈茵呼吸一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陈夫人平日里与叶姨娘交情亦是好的,只是临到头来,自己竟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不觉惭愧,站起身来,“我随你一同进去。” “阿娘,”这时陈茵开口道,“还是我陪妹妹进去吧。” 陈锦今日第一次看陈茵,见她脸上的妆十分精致,衣服也是崭新的,像是刻意打扮过一番。与音夏一样,她也在发抖,眼神却闪闪烁烁,仿佛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陈锦没有深究,她也实在不想理会陈茵那些事,径直道:“不用了,姐姐还是留在外面吧。” 屏风上画的是百鸟争艳,凤凰居高临下俯瞰众禽,浑身羽翼丰满娇艳,那眼神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慢,不亏是鸟中之王。 陈锦与陈夫人绕过屏风进去,满屋子的血气扑鼻而来。 陈夫人微微皱眉,看见床上的叶姨娘时,眼中划过几丝心疼,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锦神色如常的走过去,在与床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见叶姨娘已快要疼晕过去。她双腿屈着,膝上盖着一床大红的喜被,陈锦见她汗水淌在脸上,发丝凌乱得像要颠狂,嘴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喊叫,绝望且无力。 女人生子,皆是如此。 她见过人生孩子。 在皇宫中,元修的寝殿里。 仍是陈锦。 那是她进宫的第二个年头。 太医传来喜讯,说皇后有孕,元修正在早朝,听罢丢下群臣,喜不自胜的去了皇后宫中,在路上时,元修突然说:“舒展,我快要有孩子了。” 彼时,她早已接受了陈锦受宠的事实。 听了这话,眉目未动的回道:“恭喜皇上。” 或是她语气太冰凉,元修终于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你不高兴?” 九五之尊肯纡尊降贵亲口询问,已是莫大恩赐,换了任何人都该喜出望外受宠若惊。 但她不。 她自小跟着元修,偶尔的任性和胡闹亦会被原谅,这次却不是任性,也不是胡闹,只是纯粹的心寒罢了。 “谢皇上挂心,微臣没事。” 她如此回道,声音仍是冰冷的。 元修皱起英挺的眉,“锦儿有孕,我以为你该跟我一样高兴。” 她不明所以,“为什么?” 元修看着她,轻声道:“因为你待她是那样好。” 呵。 她心中不由自嘲,她对陈锦好,不过因为陈锦是他心爱的女人。 在这如狼似虎的后宫,一介商户之女,如何立足,如何稳坐皇后之位,她每见她因委屈蹷起的眉,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元修得知这一切该有多愤怒。 她惯是替元修收拾的。 连后宫亦是如此。 “只因她是皇后,我才待她好。”良久,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元修挑眉,“若换了一个人做皇后呢?” 她抬起头,直视着帝王的眼睛,“只要皇上还是皇上,谁做皇后都无关紧要。” “哈哈哈。” 元修大笑不止。 吓得远远路过的宫女赶紧跪倒,大呼:“皇上恕罪。” 恕的是什么罪? 根本无罪可恕。 “舒展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元修的眼睛很亮,阳光映在里面,像碧海里一望无际的海面,深邃幽远。 她知道元修喜欢的是什么。 他喜欢的,是她的绝对忠诚。 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他,她也绝对不会那样做。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傻子。 皇后生产的那天傍晚,突然起了风。 风卷着微尘在皇宫内院中肆意扫荡。 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被匆匆请去皇上的寝殿,原来那日是皇后的生辰,元修有心,将她接到自己的寝宫,据元修身边的公公说,当晚皇上与皇后正对桌而饮,皇后突然感觉腹部不适,刚一起身便见了血。皇上吓坏了,忙命人去传太医。 那天舒展休沐。 本已早早爬上了床,却被元修一道秘旨给召进了宫中。 皇宫甚大。 即使皇上所在的寝宫喧闹如斯,其他地方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没走正门。 凭她的轻功,宫中的御前侍卫想要发现她还要再等几十年。 一路疾行至元修宫门口,里头亦是灯火通明,整个殿门前整齐的跪着宫女太监,一个个低垂着头,身体发着抖,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元修处死。 跪在前面的一个小太监识得她,小声的唤道:“舒大人。” 她停下来,侧头看向那小太监。 小太监说:“还请舒大人替我们求求情。” 她挑眉,“你们犯了什么事?皇上要这样罚你们。” 小太监摇摇头,不肯说话。 她亦不勉强,抬腿进了寝殿。 陈锦是个温柔的性子,即使在这种时刻,亦发不出那种声嘶力竭的喊叫,整个宫殿里有一股压抑的沉闷,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屏风后,几个稳婆着床团团转。 元修在屏风外,焦虑不安。 太医在他脚边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 她鲜少见他有这样思绪外露的时候,就连当年他攻入京城差点反被围剿时亦没有此刻这般焦急惶惑。 “你来了。” 元修发现了她,黯淡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亮光。 “皇后吉人天相,皇上无需太过担心。”她不带感情的安慰道。 元修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语气,自责道:“都怪我,不该一高兴便让她跟着喝了几杯。” “微臣想进去看看。”她说。 元徵虽有诧异,但仍是准了,连犹豫都不曾。 屏风上绘着牡丹,平日里看着很是雍容娇艳,此情此景,却只觉得惨淡。 元修曾说陈锦像牡丹。 他甚至当场吟了首诗。 诗中有一句是这样说的:唯有牡丹真绝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转过屏风进去。 陈锦躺在诺大的床上。 像汪洋大海中一片摇晃的小船,不知浪从哪里来,何时来,随时都有翻过去的危险。 她看见了舒展。 眼里突然浮起一丝亮光。 颤抖的手臂突然缓缓抬进来,朝着舒展伸出手,“舒……舒大人。” 她信任她。 这是后宫公开的秘密。 一国之后,竟信任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舒大人。 真好笑。 “救救我的孩子。”皇后说着,眼角淌下泪来。 她走到床边,握住那只纤细的柔荑,声音也变得轻了,“用力,他快要出来了。” 皇后仿佛听进去了这话,几个呼吸间,突然使了劲,稳婆在被褥后方惊喜叫道:“娘娘再用些力,已经看见头了。” “用力,陈锦。”她说。 “已经看见身子了!” “用力。” “孩子出来了,娘娘——” 稳婆的声音嘎然而止。 宫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陈锦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这孩子……啊!” 稳婆的惊叫声惊动了屏风外的元修。 他疾速奔走的身影映在牡丹屏风上,转眼间便走了进来。 屋里血气还未散去。 元修眉宇凝重地自稳婆手中接过那浑身带血的婴孩儿,突然,他目光定住,脸上一抹不可置信大刺刺摆上来。 陈锦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她一把按住,“皇后刚生产,不宜乱动。” 屋里众人皆是心神不定。 那孩子……大概有问题。 自出生到现在,竟是没有啼哭一声。 半晌,元修抬起头,望向床上虚弱苍白的陈锦,“锦儿好好休息,我先带孩子出去。”说罢不顾陈锦哀求的目光,大步走了出去。 …… 陈锦的孩子只活了一天。 整个太医院查不出原因,元修震怒,却只能将那孩子厚葬。 宫中开始流传,说皇后生的孩子无故夭折,实乃天下大乱之象。 自孩子出生,陈锦未能抱过一下,加之流言越来越盛,还有月中的陈锦终于病倒。 那时元修该还是喜欢她的。 命太医日日诊脉,一下完朝便往陈锦处去。 这宫中,本是看人下碟子的地方,即使孩子早夭,陈锦依旧是皇后,依旧颇得盛宠,旁人自然不能怠慢。 陈锦每每见了元修,都是垂泪。 元修心中本就烦闷,却也只能将这一切压下,温言细语的劝慰。 那一阵子,整个皇宫都罩在压抑之中,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元修。 …… 寻常人家亦如是。 比如此刻的陈府。 屏风后面,仍能听到叶姨娘的呻吟,却是越来越低,直至再也听不见。 陈夫人叹了口气,不知是对谁说:“看来是不中用了。” 陈茵看向她,轻声道:“叶姨娘吉人天相,肯定会母子平安的,阿娘你别多想。” “怎能不多想,”陈夫人道,“那毕竟是咱们陈府的血脉,你阿爹的骨血。若是真有个什么,要如何跟你阿爹交代?” 闻言,陈茵呡了呡唇,尔后才道:“要如何交代?左不过一句天命不可违。” 陈夫人似没料到她竟说这样的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陈茵也自觉失言,忙把话圆回来,“但是事在人为,咱们请的是全京城最好的稳婆,从来没有失过手,相信叶姨娘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陈夫人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陈锦坐在桌旁,杯子里的茶有些凉了,她仿若未觉,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唇齿间皆是苦味,像世间所有的磨难,避无可避。 里屋渐渐没了声音。 安静得如同黑夜过去,白昼即将来临时死一般的清晨。 突然,一声高吭地啼哭声传来。 外间的陈夫人与陈茵同是站起身来,目光穿过屏风看向里屋。 陈锦将茶杯放在桌上,跟着站起来。 稳婆抱着婴儿欢天喜地走出来,对着陈夫人福了一福,“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那一刻,陈夫人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仿佛是高兴,又好像不高兴。 愣愣地看着那孩子许久,她才像终于反应过来一般,露出一个迟来的笑容,答上两个字,“同喜。” 稳婆笑道:“夫人要不要抱抱这孩子。” 陈夫人凑过来,看了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眼,然后才伸出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那孩子本在哭,被陈夫人一抱,竟止住了哭声,破啼为笑了。 稳婆见了,欢喜道:“这孩子与夫人真是有缘呐。” 陈夫人但笑不语,只低头哄那笑得可人的漂亮孩子。 陈茵也凑过头去看,嘴角微勾,极淡的笑着。 “把孩子抱进去给他阿娘看看。”陈夫人将孩子还给稳婆,开口道。 稳婆答应着,将孩子重新抱回了里屋。 陈夫人也跟着进去,叶姨娘满头满身的汗,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正侧头看躺在她身边的孩子。 陈夫人笑道:“总算是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叶姨娘看向她,虚弱地笑了笑,“托姐姐的福。” “剪雪,好生伺候你家主子,要什么只管来找我,库房里还有几支千年人参,一并拿出来给姨娘将养身子。”陈夫人吩咐着,又道,“如今添了人丁,咱们这西府也该好好动一动了。” 叶姨娘道:“大姐切莫要破费。” “这哪里是破费?”陈夫人笑道,“这西府也住了些年头了,那些个回廊小桥的都有些旧了,重新修葺一番也是好的。” 如此,叶姨娘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加之叶姨娘此刻需要静养,陈夫人便带着陈茵陈锦出来了。 刚步出院门,恰遇见匆匆赶来的陈知川。 陈知川忙问:“惠儿生了吗?” 惠儿是叶姨娘的名,此刻叫来,无尽宠爱不言而预。 陈夫人见了礼,方回道:“恭喜老爷,母子平安。” 闻言,陈知川大喜过望,不由自主道:“我陈知川终于有后了。”说罢与陈夫人错肩而过,径直进了叶姨娘的院子。 陈夫人回头看他,眼里的落寞无处藏身。 陈茵握住她的手,“阿娘,我们回去吧。” 陈夫人点点头,回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母女三人都没有说话。 陈夫人情绪低落,陈茵陪着她沉默。 陈锦心里很复杂。 复杂于陈夫人此刻低落的心绪,还有陈知川的无所顾忌。 生儿子真那么重要吗? 确实重要。 至少,对不惑之年还未有一子的陈知川来说,十分重要。 所以他今日才会这样高兴,这样妄形。 将陈夫人送至院里,陈茵与陈锦一同出来,往各自的住处去。 两姐妹各带了一个丫头,一路缓缓行来,陈茵说:“妹妹,你不觉得阿爹很过分吗?” 陈锦看着她,没有答话。 陈茵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继续道:“不过是个生了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阿娘陪着他风雨几十年,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哪种对待?”陈锦反问道,“仅仅因为阿爹唤了叶姨娘的小名吗?” 陈茵看她一眼,“难道你没看见方才阿爹的神情吗?恨不得要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那个女人!” 将叶姨娘称作那个女人……看来陈茵对叶姨娘的怨怼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这种怨念? 叶姨娘有颗七巧玲珑心,在这西府里,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从前陈茵未出嫁时与她也十分亲近,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倒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叶姨娘生了儿子是事实,阿爹想要一个儿子也是事实,我们改变不了什么。”陈锦道。 闻言,陈茵冷笑一声,“事在人为。” 陈锦警告她,“你莫要做傻事。” 陈茵侧过头来,脸上的疯狂一闪而过,“我见不得阿娘受委屈。” “委不委屈,阿娘自己心里知道,自她嫁入陈府时就该明白,阿爹不可能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更何况,这是阿爹和阿娘的事,你我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陈锦这番话说得很是直接,陈茵微微一愣,脸上浮起一丝不服的神色,“难道便要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欺负?” 陈锦道:“被谁欺负?” “那个女人!” “那是阿爹的妾室,西府的叶姨娘,在妾室未犯错之前,正妻拿什么理由惩罚她?” 陈茵说:“理由还不简单吗?找一个就是了。” “那姐姐说来听听。” 陈茵当真想了想,说道:“七出里随便寻一条便是。” 陈锦笑了,“哪一条呢?” 陈茵一时说不出来。 似乎哪一条,叶姨娘都没有犯过。 陈锦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所谓出师有名,姐姐这样贸然行事,不仅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会害了阿娘。所以在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如今叶姨娘替咱们西府生了个公子,身份与从前又不同了,做任何事之前,姐姐还得想一想阿爹届时会如何应对。” 陈茵听她提起陈知川,瞳孔一缩,却是没有说话。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家徽 陈锦回了院子,那时已是三更了。 音夏担心她没用晚饭,饿坏了身子,便要去叫阿风起来热一热吃食,被陈锦叫住,“不用去叫阿风,我不饿。” 音夏道:“总得吃点什么,夜还长着呢。” 陈锦摇摇头,命她将房门关上,桌上燃着一盏豆灯,陈锦的脸映着光,显得深沉。 “姑娘快些歇息吧,天色这样晚了,明日估计还要早起去给叶姨娘请安。” 陈锦嗯了一声。 音夏便出去打了清水进来给她洗漱。 脱了衣裳躺在床上,陈锦仍是了无睡意。 又想起前世陈锦的那个孩子来。 没能活过一天,死因却怎么都查不出来。 其实哪里是查不出来,不过是不敢查罢了。 那时元修帝位仍未大稳,朝中虎狼之辈甚多,稍有不慎,便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但这一国之君来得却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江山守起来倒比别人更难一些。 元修把那孩子葬在寝殿后面的山坡上。 说让他能看尽京城之繁华,繁花之辉荣。 她陪着他在那山坡上造了一座坟,坟上没有名,只有一坯黄土迎风飞扬。 元修双手撑在那黄土上,落下泪来。 她在旁边站着,心里却没有多大的感觉。 曾经那让她心慌失措的泪水,如今再看,竟也平常。 是啊。 皆平常。 第二日,陈锦起得早。 音夏进来伺候时,见她眼下的青影,便知她一夜未睡好。 “姑娘,吃了早饭再去叶姨娘那儿吧。” 陈锦点点头,起身梳洗。 陈玉和陈雪陪着陈珂下江淮,院子里无端冷清了许多。 “瑞儿好些了吗?”用饭时,陈锦随口问道。 音夏回道:“好些了。” “只怕在怪我。” 音夏忙说:“哪里会?姑娘都是为她好,此时不打,难道等她以后闯了大祸再来教训吗?” 陈锦淡淡一笑,“你倒是明事理,她人呢?” “在厨房里躲着不敢见人呢,”音夏笑了起来,“说是脸上的伤还没好全,怕姑娘见了没胃口,便不肯出来。” “叫她回来伺候吧。”陈锦放下筷子,轻声道。 音夏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不一时,便带着瑞儿进来。 瑞儿跨进门,先给陈锦跪下磕了个头,“姑娘,瑞儿已经知道错了,还望姑娘待瑞儿像从前一样,不要嫌弃了瑞儿。”说着那泪珠子便滚了下来,哭得那叫一个可怜。 陈锦又好气又好笑,最后道:“起来吧,记得要管住自己的嘴。” 瑞儿连连点头。 吃了早饭,陈锦去给叶姨娘请安。 平日里是不用去的,只是如今叶姨娘为府上添丁,自然跟从前不一样的,即使是走过场也得做得像个样子。 去时叶姨娘还未起身。 陈知川却是一早就到的。 他昨晚恨不能宿在叶姨娘这儿,被上了年纪的嬷嬷赶回去了,说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煞气重,莫折煞了他。 陈锦进了屋,陈知川正在用早饭,见她来了,招呼道:“可吃早饭了,一起吃吧。” 陈锦给他见礼,回道:“吃过了,阿爹慢用。” “听说你大哥把陈玉陈雪带去江淮了?”陈知川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 陈知川道:“你的主意?” “是。” “为什么?” 陈锦道:“大哥此去,多两个人在身边总是好的。说不定还能帮着出主意。“ 陈知川知道她没说实话,却也没有深究,转而说道:“你叶姨娘替我生了个儿子,我该赏她什么好?”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阿爹尽管给便是。”陈锦看着他,“只是有一样,阿爹不能给。” 陈知川问:“什么?” “西府女主人的位置。” 陈知川脸色一变,“放肆!” 陈锦脸上无波无澜,续道:“阿娘嫁进西府数十年,即使膝下无子,但向来贤惠宽容,若阿爹尚念着旧情,就该把一碗水尽量端平一些,莫要让人寒了心。” 陈知川脸色稍霁,深深地看她一眼,“为父知道,你一个女孩家不要想这许多。你年纪也不小了……” 陈锦打断他,“女儿的婚事,由女儿自己作主。” 这让陈知川又不高兴了,正想训斥,对上陈锦波澜不惊的目光,到嘴边的话生生的转了个弯,“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心仪的人。若是有,阿爹大可作主,替你说成这门亲事。” 陈锦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过多纠缠,说道:“既叶姨娘还未起身,那女儿明日再来吧。” 陈知川知道她素来不怎么听他的话,见她语气坚定,也不好阻止,只得挥一挥手,表示默许了。 陈锦不失礼数的朝他福一福身,转身走了。 待陈锦出了门,陈知川叹一口气,“大余啊,你说我这个女儿像谁?” 大余躬身回道:“二姑娘天生聪慧,又宅心仁厚,自然是像老爷和夫人。” 陈知川斜他一眼,“你倒会说话,两边都不得罪。这丫头确实聪明有见地,若说仁厚,又是怎么回事?” 大余道:“府里下人里没有不喜欢二姑娘的。若是谁有个什么困难,只要二姑娘知道了,都会帮一把。加之平日里她又是极温和的一个人,轻易不责罚下人的,故而有了仁厚一说。” 陈知川笑了笑,“若说大才,就连陈珂确是比不上她,只奈何,她是个姑娘家。” 大余跟着陈知川数十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气,想了想道:“徽州的三老爷将六姑娘和七姑娘送进京,不就是想让两位姑娘多长些本事好回去承继家业吗?所以这女子若是得力,与男儿无异。” 陈知川看他一眼,“你说得也没错,只是,如今我有儿子了,自然是要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的。女儿有一天终究要嫁作人妇,如何来继承西府?” 大余只得点头,不敢再多话。 陈锦从叶姨娘那儿出来,便去看陈夫人。 陈夫人刚用了早饭,见她来,忙问她有没有用饭,陈锦说用过了,陈夫人便让人上茶和点心。 陈茵还没过来,陈锦陪着陈夫人说话。 “你去叶姨娘那儿了?” 陈锦点头。 “你阿爹在她那儿吧?” “嗯。” 陈夫人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只点头道:“叶姨娘昨日那样凶险,我真是替她捏了把汗,好在后面没有什么事,否则,这府里怕又要乱起来了。” “如今阿爹得子,怕是要大肆宣扬一番了。” 陈夫人听了这话,淡淡一笑,“你阿爹盼儿子盼了二十几年,只怪我这肚子不争气,没能给他生个儿子,如今既别人替他生了,我也为他高兴。” 陈锦看着她眼角细锁的皱纹,妆容虽仍是精致,但眼里的疲惫藏都藏不住,“阿娘,你可想过会有今日?” 陈夫人抬手抚了抚鬓边,笑道:“怎么没有想过?年轻时到底气盛,想着若他有一天当真要纳妾,我便与他和离又如何。后来,待他真的在外面有了人,我仍得大度的接纳,还要替他将一切操持好,才能不落这西府女主人的名声。” “都是名声所累吗?”陈锦低声问。 陈夫人想了想,摇头道:“也不全是。我与他毕竟多年夫妻,感情是有的,即使不顾这些,想起你与茵儿,我也得撑下去。” 陈锦由衷说道:“阿娘受累了。” 陈夫人拍拍她的手背,“人活一世,皆为受苦而来。与那些衣不敝体食不裹腹的人相比,我们已是幸运至极。所以那些阴暗手段龌龊心思,还是少用为妙。” “女儿今日来,还有一事。” 陈夫人忙问:“什么事?” “如今祖母头七过了,我想再上宝华寺,替祖母求一盏长明灯,以慰她在天之灵。” 陈夫人听罢,眼里重新浸了泪,“囡囡有心了,你打算何时动身?” 陈锦说:“明日一早。” 陈夫人点点头,嘱咐道:“明日你多带几个长随跟着,还有丫头,便带音夏和瑞儿两个,这一路过去虽只有半天路程,若是太赶的话你大可在寺里多住两日,咱们府里每年给寺里的香油钱也不少,他们该是要好好招待的。” “我知道了,阿娘放心。”陈锦道。 陈夫人又道:“府里的事你也别担心,叶姨娘如今生了孩子,头一个月要在院子里休养,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陈锦嗯了一声,突然道:“西府这两日倒安静。” 陈夫人道,“自你大哥走后,淑儿和嘉儿便呆在东府里没出来,我安排过去的人来回说两人除了每日三餐外,大多时候都呆在院子里,或者出来花园里走走,竟是连东府的大门都没出过。想来也是在替大哥儿担心。” 闻言,陈锦没多说什么,起身跟陈夫人告辞,带着音夏走了。 “三姑娘每日都要出府,怎的夫人的人却说没有呢?” 主仆俩出了陈夫人的院子很远,音夏忍不住问道。 陈锦想了想,说道:“显然是被陈淑买通了,也好,省得我为此事替她在阿娘面前圆话。明日上宝华寺便只带陈路,杨安留在府里,也是时候给添把火了。” 音夏忙应了,“怎么添火啊姑娘?” 陈锦笑笑,却是不说话。 音夏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多问。 姑娘既说要添火,那就添呗,反正这火也烧不到她们自个儿身上。 那日在城南救了陈淑那少侠,陈知川并未找到。 说来却巧,陈淑正为此事烦忧,不想竟在离陈府不远的街市上遇见,起初那少侠并未认出她来,陈淑也不恼,反而耐性十足地缠了上去。 少侠洁身自好,侠肝义胆,自是没把那等小事放在心上的,却禁不住陈淑的软磨硬泡,最后好似不情不愿地才将姓名说了出来。 陈淑自是得了宝似的,接下来的几日日日悄悄出府,去寻那少侠。 少侠在城中有一处宅子,虽与陈府没法相比,但目下他家中只有他一人在京中做些生意,能有这些已是不易了。 陈淑也没嫌弃他如何,只要他以后待她好便是了。 小翠提醒她,“姑娘如今待字闺中,即使与少侠投契,也断不能与他私下往来,若是被旁人知晓,还不知要如何诋毁姑娘的清誉呢。” 陈淑正自高兴呢,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也知道小翠是为着她好,所以没有发脾气,只道,“你放心吧,如今西府的叶姨娘要生了,大家都瞧着她的肚子呢,谁会管我。” 如此这般,小翠便也不说了,由着她去。 …… 第二日一早,陈路备好马车,来请陈锦。 陈锦早已起身,音夏昨晚便把一切收拾妥当。虽说是上山还愿,但说不定会住上几日,东西多少还是要备些的。 此次上山,陈锦命瑞儿守在院子里,只带音夏一人去。 瑞儿为此不高兴了,撒起娇来,“姑娘干嘛不带瑞儿啊?瑞儿瘦小,不会占太大地方的,而且瑞儿吃得也少……” 陈锦看她一眼,她便立马噤声,不敢说话了。 红珠和碧玉随陈玉陈雪走了,如今这院子着实冷清。 陈锦让音夏把阿风叫来,叮嘱道:“我与音夏离府这几日,你便是这院子里当值的,若是有旁人要进来,便一律说我不在。瑞儿年纪小,是个喜欢惹祸的性子,你多看着些。” 阿风两根粗长的辫子在胸前晃啊晃,“我明白了姑娘,姑娘且安心去还愿,阿风会把这院子守好的。” 陈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叶姨娘刚生了小少爷,你们心里道贺就行了,莫去她的院子周围晃悠,尤其是瑞儿。” 瑞儿被两次点名,嘴巴嘟得老高,“我知道了姑娘,我一定不会闯祸的。” 陈锦看她一眼,该说的也说了,便起身带着音夏出了府门。 马车驶离陈府,往宝华寺去。 这一路因只有主仆三人,倒清冷许多。陈锦一上马车便闭目养神,音夏一个人坐着也无聊,便跑去外面同驾车的陈路一起坐着。 陈路从前是陈夫人院子里的,后来陈夫人见他得力,便给了姑娘。 与性子有些木讷的杨安相比,陈路人更活些,也会说话,但办事也是一把好手,音夏平日里与他相交不多。但两人同为陈锦办事,按理说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上回姑娘让你给六姑娘七姑娘找师傅这事,你办了没有?”音夏怕吵着陈锦,故而声音压得很低。 陈路也压低了声儿回,“找着了,本想着先带来给姑娘见见的,结果叶姨娘生了,这事便搁下了。” 音夏哦了一声,又问:“那师傅是哪人啊?多大了?” 陈路回忆了一下,说道:“她说是京城人士,年着三十多岁吧。” “你没有打听清楚吗?”音夏急了,“这人靠不靠得住啊?这虽说是给六姑娘和七姑娘找师傅,但到底是咱们姑娘出的面,若到时候有个什么闪失,老爷怪罪下来,咱们姑娘可是头一个跑不掉的。” 陈路说:“这人神秘得很,我也是通过层层关系才找着她的。她从前带的徒弟不多,但功夫却是真的好,而且也是个女子,到时候教导六姑娘七姑娘不是更方便些?” “你说是个女子?”音夏诧异。 陈路点头,“是啊。” 音夏想了想,说道:“那她功夫高吗?” “我虽只见过她一次,但功夫确是高的。”陈路认真答道。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师傅时,对方分明在一射之地以外,眨眼功夫却到了他跟前,他反应不及,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那女师傅本是一张冷脸,见状却笑了笑,“这么胆小,如何跟我学功夫?” 她生得一般,一双眼睛却十分漂亮,如此一笑,竟添了几分妖娆之色,吓得陈路赶紧低头,“陈路见过高人。不是陈路学武,是府里的姑娘们想学武。” 女师傅听罢,挑了挑眉,“哦?几个姑娘?” “一个。” “如今女子肯学功夫的真是少之又少了,如此,我便教上一教吧。” 女师傅说完了,什么也没问,飘飘然走了。 音夏道:“如今六姑娘和七姑娘离府,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待她们回来了便将这位女师傅请回府里,悉心教导七姑娘吧。” 陈路回过神来,点头道:“那日得知两位姑娘离府后,我便第一时间告知了她,她正巧在京中亦有些事要办,便同意了。” 音夏笑道:“真想快点见到这位女师傅。” 一帘之隔的马车里,陈锦将两人的对话听进耳里,心中亦有些好奇。 女子习武没有什么不可以。 但当朝习武中人,还是男子更多。 女子在习武的过程中,体力与男子无法相提并论,加之两者地位不同,导致人们对习武的女子天生带着一种偏见。 虽然陈府并未明确规定女子不能学武功,但若真的出了那样的一个人,陈知川估计也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音夏才这样担心。 陈锦倒不觉得陈知川能够阻止,她想做的事,没人能够阻止。 马车驶入太平道。 陈锦掀开车帘子,太平道上的马车依旧多如鲫鱼,各府的长随侍卫沉默稳妥地驾着马车,目不斜视地在众车中穿行而过。大家都不苟言笑,更遑论停下来打个招呼。 在这一众马车中,陈锦认出了平凉侯府的家徽。 前世平凉侯府是先帝的拥趸,当年元修执意帝位,第一个杀的便是平凉侯,那时侯爷的小儿子宁滔还未成亲,见父亲血溅宫墙,深知自己已无力回天,回府后自缢而亡。 宁滔那时还十分年轻。 陈锦见过他。 所以那日在宝华寺,她才能一眼便认出他来。 平凉侯府的小侯爷,天生富贵,衔着金汤匙出生都不夸张。却是那样温润的性子,怕唐突佳人,对谁都很好。 陈锦放下帘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快到午时,马车停在望月山下的望月楼门前。 身穿印花衫子的大供奉如上次那般,恭敬地候在楼前,他似乎仍未忘记上回的不愉快,见着了陈锦,脸上稍显尴尬,“二姑娘安好。” 陈锦看了他一眼,笑道:“大供奉安好。” 大供奉忙把头垂得更低,“二姑娘莫要折煞了在下。” 陈锦笑了笑,随着大供奉往楼里走。 想起上回陪老夫人来此,竟仿若隔世,那时哪能想到,不过是寻常的来上个香,竟出了这么多事情。 陈锦闭了闭眼睛,压住愈发凌乱的思绪。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多谢 大朝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见她突然睁开眼睛望过来,一双秋水般的剪瞳冷静得如同猎获了动物的鹰。大朝奉避无可避,只能道:“二姑娘想吃些什么?在下让厨房去做。” 陈锦略略勾唇,“大朝奉跟着阿爹该有些年头了吧?” 大朝奉躬身道:“粗粗算来,在下跟着老爷已近三十年了。” “大朝奉乃阿爹的左膀右臂,有你坐镇望月楼,难怪这楼里的生意是一日日的红火,从未有冷清的时候。”陈锦道,“西府有大朝奉这样的人才,亦是西府之幸。” 这话由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口中说来,该会显得矫情的。 但陈锦说得极其认真严肃,倒叫人笑话不出来。 加之大朝奉从未敢小看此女,这时听她这样说,不由提起心神来应付,生怕一不留神说错话,开罪了她。 “二姑娘谬赞,这都是在下的本分。” 陈锦听罢,只笑了笑,没再说话。 在望月楼用了饭,大朝奉亲自带着陈锦去后院厢房,陈锦在厢房里歇了些时候,便带着音夏继续上山。 陈路将马车留在望月楼里,跟着陈锦徒步上山。 望月山本就不高,上去倒没费多少时间。 到了上回的小道,陈锦没有犹豫,直接拐了进去。 那小道仍是先前模样,音夏来过一回倒没觉得什么,她后身跟着的陈路心里虽然惊讶,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主仆三人沉默地延着小路上了山,路的尽头,仍是后院大门,仍是那玄衣小和尚。 小和尚朝着陈锦见礼,脆声道:“师傅知道姑娘今日要来,特命小僧来此等候。” “师傅可在?” 小和尚说:“师傅云游去了。” 陈锦问:“那我的疑惑,小师傅可能解?” 小和尚睁着一双透亮的眼,定定地望着她,“师傅让小僧带话给姑娘。”说罢自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来,双手呈上。 陈锦接过,却并不展开,朝小和尚还礼,“多谢小师傅。” 小和尚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 告别了小和尚,陈锦径直朝前殿去。 她此次上山的两个目的,一是找那老和尚,一是为祖母求灯。 如今既老和尚不在,她得那一纸真言倒也算完成了一桩事。 今日不是初一,寺里很是安静。 路过的殿中,各路菩萨宝相庄严的立于其中,显出几分肃杀之气。 音夏和陈路坠在陈锦身后,很快便到了长生殿。 殿里的和尚识得陈锦,知道她便是前些时日在寺中过世老夫人的孙女,双手合十道:“姑娘安好。” 陈锦亦双手合十,低声道:“见过师傅。” “不知姑娘此时上山所谓何事?” “我来为祖母求一盏长明灯。” 和尚听罢,“姑娘有心,姑娘可有寄语置于灯柱中?” 宝华寺乃皇家寺庙,据说寺中的长明灯有百年修行的老和尚亲手加持,若后人来此替先人求一盏,便能说明后人的孝顺之意。 陈锦是不信这些的,但她希望祖母在地下有知,能走得安心些。 和尚问了些老太太的生辰八字,故去时辰,便去忙活了。 陈锦在殿中的莆团上跪下,朝着殿中正对大门的菩萨默念了一遍无量寿经。老太太信佛,每逢初一十五会在府中备香案供奉,经文一定要手抄的,抄经之前需沐浴焚香以示虔诚。 陈锦曾帮她抄过经文,抄得最多的便是这无量寿经。 老太太第一次见她抄的经文,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锦儿的字写得真真是好,运笔潇洒,竟有你祖父之风。” 如今想起,历历在目。 但今时今日,早已物是人非。 音夏和陈路随陈锦跪在莆团上,大殿里有香烛的轻烟,以及远处传来的钟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和尚回来了,“姑娘,长明灯已备好,您来点吧。” 陈锦缓缓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那长明灯与家里用的灯烛并无二致,大抵是在这佛寺中,无端便多了些难以描墨的庄严和信服。 和尚拿了燃着的香烛过来,递到陈锦手里。 灯芯与燃烧的香烛稍稍触动,便“嗤”地一声被点燃了。 陈锦看着那灯芯,突然道:“师傅,生死到底是什么?” 和尚端着一张看透世事的脸,轻声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世间万物,皆有轮回。” 陈锦听罢,很久才道:“轮回太苦。” 和尚躬身道:“阿弥陀佛。” 走时,突见殿中东墙上燃着的灯,随口问道:“那些灯看起来十分漂亮,不知是个什么作用?” 和尚回道:“那是长寿灯。” 陈锦点点头,听那和尚道:“上回四太子殿下也来点了一盏长寿灯。” “是为皇后娘娘求的吧。”想起那日元徵携着圣旨而来,整个寺里几乎鸡飞狗跳,着实好玩。 想到此处,陈锦不免笑了起来。 和尚没有说话,只笑道:“长寿灯可为长辈求,亦能为有缘人求,不过看个人心意罢了。” 陈锦道:“师傅说得极是,请师傅为我母亲开一盏吧。” 和尚点头应下。 陈锦走到东墙下,仰头看墙上格子中燃着的灯,该有几千盏吧,自地上一路向上,占满了整面墙壁,灯龛上刻着姓氏与生辰,流金的字体镌刻其上,看起来充满了神秘。 陈锦目光在那些灯龛上随意扫过,又突然定住。 那是一盏普通的长寿灯,只是灯上的生辰八字与陈锦的分毫不差,这世上巧的事当真挺多,但能巧到这个份上,却是不多见。 再看姓氏处,赫然写着一个陈字。 没过多久,和尚回来了,陈锦问他,“师傅方才说四太子也开了一盏长寿灯?” 和尚笑着点头,却是不肯透露名姓。 陈锦道:“那少女可是姓陈?年方十六?” 见那和尚面露惊讶,陈锦已坐实了心中猜测,她脸上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道:“多谢师傅。” 和尚深觉自己并未说些什么,这谢更是不知从何而来,忙躬身道:“姑娘言重了。” 陈锦未在寺中久留。 替陈夫人开了灯后,便下了山。 音夏原以为她会在山上住几日的,还备了些细软,如今看来是用不着了。 到山脚下时,天已有些黑了。 如今已是暮春时节,夜里仍是冰凉。他们刚进望月楼没多久,外面竟下起雨来,看来今夜只能宿在望月楼了。好在这里厢房也多着,加之每每来此住的大多是自宝华寺中下来的,屋子布置得很是雅致讲究。 大朝奉让人备了饭菜,饭后又让人备上热水送到陈锦的房里,可谓很是周全了。 音夏伺候陈锦沐浴更衣,一边道:“当日初见大朝奉时,他便针对姑娘。如今倒像是学乖了呢。” 陈锦拉上衣襟,轻声道:“哪里是学乖了,不过是会审时度势罢了。” “也对,”音夏想了想说道,“如今咱们府里只有姑娘最干净清白,大姑娘和三姑娘是指望不上了,四姑娘平日里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实在难以出挑。况且那大朝奉活了大半辈子,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只怕也是白活了。” 陈锦看着她,眼里带点冷意,吓得音夏一哆嗦,心道:“音夏知错,请姑娘责罚。”说着边跪了下去。 灯下,陈锦双目平静若水,几抹冷光像剑气般割在音夏身上,分明没有实质的感觉,却让她心里一抽一抽地,又疼又怕。 陈锦见她发抖的肩膀,缓缓叹了口气,道:“下回可记住了?” 音夏点头,“音夏记住了。” “起来吧。” 陈府里的姑娘谁最干净清白,不是靠自己人说的,别人有眼睛都会看。音夏只怕是跟着自己久了,忘了她们从前在府里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走到今天的。 一个小小的陈府,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不然。 陈茵和陈淑固然手上沾了人命,但要处掉一个丫头还是十分容易的。若音夏这话落进她们耳朵里,陈锦或许能够虎口夺食,但到底要大费周章才能做成此事。 她们如今最需要的是养精蓄锐,而不是到处树敌。 陈锦道:“你如今年纪渐长,是时候找个婆家了。” 音夏听了这话,刚站起来就又跪了下去,“音夏以后再不会像这样乱说话了,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陈锦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也软了,“我不是赶你走,只是你若一直留在我身边,我怕耽误了你。” 音夏拼命摇头,哭道:“不耽误,音夏发过誓,这辈子都要跟着姑娘。就算姑娘有一天要嫁人,音夏也要跟着姑娘去的。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陈锦将她拉起来,认真说道:“我心中一直有件事要去做,只是时机未到。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以后,一旦时机成熟,我便会去做的。到时候肯定十分凶险,你跟着我,迟早有一天会被累及,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音夏含着眼泪,神情坚定道:“我不后悔。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就算是死,我也会跟着姑娘的。” 陈锦道,“一旦决定,便再不能回头了。” 音夏用力的点一点头,“嗯!” 正在睡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大朝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二姑娘可歇下了?” 音夏看了一眼陈锦,扬声回道:“不知大朝奉有何事?” “在下让厨房炖了莲子羹,二姑娘喝了,夜里睡得更香些。” 陈锦朝音夏点头。 音夏应了一声,走过去开门。 大朝奉对音夏道:“音夏姑娘,让二姑娘趁热吃。” 音夏道了谢,接过碗,关门回身,将莲子羹放在桌上,“姑娘,这大朝奉好端端地送这个来做什么?”怪让人生疑的。 陈锦拿汤勺在碗里搅了搅,确是好东西,但她随即丢开手,“悄悄处理了。” 音夏嗯了一声,端起桌上的碗,“我看明日一早再倒吧,指不定大朝奉躲在哪儿偷看咱们是不是倒掉了呢。” “也好,夜深了,你也回房去睡吧。” 陈锦说着,打了个呵欠,往床榻走去。 音夏在她身后说,“咱们第一次在这楼里歇息,还是小心些为好,我便在外间睡吧。反正去隔壁我也睡不踏实。” 陈锦见她如此说,也没阻止,自顾自上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陈锦突然开了眼睛。 窗户纸上映着一片火光,先时还小,后来渐渐大了起来,这时才听到有人在远处喊,“走水啦!走水啦!” 那时陈锦已然起身,并叫醒音夏,两人穿好了衣服。 音夏道:“姑娘,走水了,我们快走。” 陈锦拉住她,“这事看起来不简单,不要出去,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离开。” 外头的喊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整个楼里立时一片通明火光,音夏咬了咬唇,绕到厢房后面去找出路,这里陈锦走到窗边,在窗纸上抠了个洞,洞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起火的是前楼,因离后院隔得近,从屋里看出去,倒像是后院也跟着起火了一盘。 楼里的伙计执事忙得团团转,纷纷提水去灭火。 相比起前楼的热闹,后院却安静至极。 有种反常的寂静。 “姑娘,咱们可以从窗户出去,窗户外面是一片田地,咱们顺着田地走。”音夏轻手轻脚地跑回来,小声说道。 “谁说我们要走?” 音夏一愣,“那咱们出去干什么?” “绕到前楼去看看。” 陈锦回答着,已率先转身,朝音夏说的那个窗户走去。 这窗户在里屋的后侧方,由于方位隐蔽,陈锦昨晚入睡前竟都没有发现。 主仆二人翻窗出去,延着田地绕了半个圈,回到了望月楼前,两人也不靠近,只躲在一簇高大的杉树后面朝望月楼看。 昨日还好好的一座楼,如今已然是一片火海,加之起风了,火势被风鼓得更大,眼看着整个楼都要被烧毁了。楼里方才还在提水去灭火的人此刻都不敢再上前,只呆呆地站在楼前的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快要烧成空架子的楼。 音夏被眼前这火烧得惊住了,双手捂着嘴巴,大睁着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姑……姑娘,我们怎么办?” 陈锦说:“再看看。” 音夏便止住了声,随陈锦看向那越烧越大的火。 望月楼在望月山下经营数十年,向来有口皆碑,平日里来往的无一不是朝中权贵民间富商,当年太皇太后亲临,夸一句好味道,致使望月楼在随后的几十年间,盈利丰厚,为陈府的金库不知创造了多少财富。 却在这个没有任何标志性意义的晚上,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好在望月楼每日盈利所得都会在夜里酒楼关门后连夜送回京中陈府,交于府中账房,否则,损失更是不堪舍想。 大朝奉立在快要被燃烧殆尽的楼前空地上,眼里被火光染得通红,脸色沉寂,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身边的执事惊叫一声,“二姑娘还在厢房里!” 大朝奉一惊,似乎才想起这一事来,脸霎时更加苍白几分,“快!快去后院!” 看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绕过前楼朝后院去,音夏小声道:“姑娘,他们去找你了。” 陈锦道:“望月楼付之一炬,阿爹又要头疼了。” “我听府里的人说,望月楼每年的收入是京中其他酒楼的好几倍,如今被烧了,若要重建,又得花费不少银子。”音夏看着眼前烧得敞亮的楼宇,“大爷在江淮的铺子着了火,如今望月楼也着火,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陈锦的脸被火光照亮,双瞳澈亮,嘴角却微微翘起,“是啊,世间的事都是这般巧。” 音夏察觉到她话中有话,却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沉默。 不一会子,大朝奉一行人原路返回了。 一个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死灰。 其中一执事道:“前楼失火,后院里却完好无损,这虽是好事,但如今二姑娘下落不明,我们要如何向老爷交代?” 另一人接话道:“对呀,老爷动怒,咱们都得遭殃。” 大朝奉到底老练,沉声道:“慌什么?!二姑娘不在房中,也有可能是发现前楼失火,所以先走一步,再派人去附近寻,她们两个女孩走得不会太远的。如今当务之急,是查出这火是怎么来的?去京城的人可出发了?” “已经去了。” 大朝奉沉吟一番道,“老爷得知此事,定是震怒,这段时间是给我们的机会,务必查出失火的原因,否则才是真的难以交代!” “是!” “这大朝奉还真是厉害,”音夏在陈锦耳边小声说,“这么混乱的场面,他却一点都未见慌乱。” 陈锦道:“若连他也慌了,今夜只怕会更加难过。” “听大朝奉的意思,他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可是会是谁呢?今日并没有多少客人。”音夏想了想,惊道:“莫非是生意上的仇家?” 陈锦望着楼宇旁边被阴影遮盖的地方,轻声道:“若只是生意上的纠葛最好。” 音夏看着她秀丽的侧脸,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接话。 如若不是……才最可怕。 谁有那个胆子在京城纵火,而且还是远近闻名的望月楼。 望月楼不仅是陈家的生意,还是宝华寺的另一个标志,皇家所在的宝华寺山下,酒楼无端被烧毁,若是深究,必会牵出那纵火之人以及他背后的关系。 所以,到底是谁? 黑夜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疾驰而来的马队有股如虹的气势,连眼前那燃烧着的望月楼,似乎火焰都变小了些。马蹄与地面相踏发出的如雷般的声响,很快便来到了耳边。 一行数十人的马队停在望月楼前。 为首的男子二十上下,头戴玉冠,玄衣华袍,只是头发乱了,袍子破了,一张俊美的脸上有一丝细小的伤口。 伤口仍在流血,他却仿若未见,只快速翻身下马,来到大朝奉面前,开口的是一把动人心弦的漂亮声音,焦急问道:“你家二姑娘可在?” 大朝奉见了来人,忙不迭地要下跪行礼,却被青年拉住,“说话!” 大朝奉道:“二姑娘不在此处。” 青年咄咄相逼,凤目里快燃起火来,“那在何处?” “在下……在下不知。” “她分明夜宿在你这望月楼,如今你竟告诉我不知她在哪里,”青年目光一凛,嘴角微翘,冰冷笑意自唇间迸出,“今日她若有丝毫闪失,不用等你家主发话,我自会料理你。” “九月!” “在!” “搜!” “是!” 九月应后,随行的十几个人如同一道影子,随着话音一并消失在夜色中。 楼前恢复了片刻安静,大朝奉突然跪下磕头,“草民见过四太子殿下。”他身后的一众执事伙计纷纷跪下,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元徵望着眼前快要烧成灰的望月楼,眼里喷涌出厚重的杀意,“滚!”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遗憾 “姑娘,是四太子。”杉树后的音夏激动地拉拉陈锦的袖子,还没忘记控制声音,小小声道。 陈锦看向元徵,见他此时这般形容确实有些狼狈,不由笑了起来。 “四太子这是特意来寻姑娘的,只怕是听见了消息,”音夏道,“姑娘,你瞧四太子担心你都成这样儿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陈锦也觉得自己此刻这样确实有些不厚道,忙止住了笑。 音夏说:“如今四太子来寻姑娘了,咱们是不是该出去了?” “出去做什么?” 音夏眨了眨眼睛,“难道让四太子这样白白的找吗?姑娘瞒着大朝奉也就罢了,怎的也要连四太子一起瞒。” 陈锦道:“再等等吧。” 她既这样说,音夏自然不好再插嘴,乖乖的止住了话头。 音夏不知道姑娘要等什么,只能看着不远处越燃越疯的火,以及以肉眼能见的倒塌的楼宇。四太子就站在楼前的那块空地上,火光映亮了他的侧脸,身上的玄衣似要跟着燃烧起来,将他的背影映衬着,仿佛地狱来的使者。 音夏只见过四太子的笑,却从未见过这般肃杀的时候,心里一时有些怯。 …… 陈锦没有料到,元徵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 她原是想看看,大朝奉是否知道是何人纵火。 这次的大火来得莫名,整个望月楼的人似乎也是稀里糊涂的。位于皇家寺庙山脚下的望月楼,从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它是陈知川积财的一大宝库,亦是他与朝中权贵私下相交的地方。 他是元修那边的人,平日里便少不得替元修打理些金钱方面的事,此处偏僻且往来贵胄居多,简直没有更方便的地方。 那么,若真有人在楼里纵火,是如何躲过楼中武功高手的视线,成功地将整个楼燃成了一片废墟? 恐怕是有内应。 只是这次的大火,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她暂时还没想清楚。 反观大朝奉,向来沉着的脸没有太多惊讶之色,这事他该清楚一二。 所以,他到底还是不是陈知川的心腹,实在难以断定。 “姑娘……”音夏扯扯陈锦的袖子,“咱们出去吧。” 陈锦回过神来,看向前方,元徵仍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换过,背在背后的双手握着马鞭,虽然隔着距离,但陈锦能感觉到他用力的双手,想来是真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吧。 她心里轻叹一声,正待起身,脖颈上突然架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大意了—— “若想你家姑娘活命,就最好闭紧嘴巴。” 身后的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听声音断定是个男子,只是语气颇为温和,一点不像在说威胁的话。 音夏看着陈锦脖子上那把匕首,乖乖的捂紧了嘴巴,只看着陈锦,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锦示意她不要着急,“阁下是何人?” “呵呵,我是什么不重要,只是我家主子想见见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在哪里见?” “自然是在宝华寺中。” 陈锦沉吟片刻,问道:“慕云阴?” 拿着匕首的手微微一顿,虽只是一瞬,但已透露了太多信息。 陈锦笑道:“他什么时候自四太子府的地牢中出来的?” 身后的男子沉默一阵,说道:“看来姑娘知道的确实不少,今日将你带去见主子再好不过。” “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知道得多些又如何,难道慕云公子还指望我能帮他吗?”夜色渐浓,前面楼宇的火光开始变小,杉树后的少女面容如入夜后的田野,沉静中透着肃穆。那双眼睛,与你对视时,仿佛里面隐藏着巨大的风浪,你要牢牢地握住手里的刀,才能不被那双眼睛里的光所吞噬。 楼前,九月等人不知何时回来了,自然是无功而返。 元徵脸色阴沉,“搜山!” 九月低声道:“已经搜过了。” “宝华寺呢?” 九月提醒他,“皇家寺庙。” 元徵目光微凝,“不要惊动任何人,一定要找到,她一定在慕云阴那里。”他的气息有些不稳,隽美的脸在火光映衬下很是沉郁。 九月听罢,点头应下。 元徵转过头,望向九月消失的方向,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四太子殿下对姑娘是一往情深。” 匕首压在脖子上,仍能感觉到刺骨的凉意,身后的男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说话时双眼微眯,像是蓦然发现手下的这个姑娘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价值。 陈锦低头,“所以?” “上回太子殿下为了引起我家主子,用了舒展。看来这一次,我家主子也能用同样的戏码。”男子轻声笑了起来。 一旁的音夏一直看着陈锦,希望得到她的一些暗示,但姑娘后来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音夏心里着急,脸上还不能表露出来。 陈锦道:“历王慕府乃我朝三代忠良,替朝廷镇守江山数百年,没有料到,从不涉党争的慕府,竟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知道什么?”男子愤愤然,“我家主子从不喜争权夺利,若不是为了心中所愿,怎会踏入这浑浊的权势当中。” 陈锦笑了笑,轻声道:“心中所愿,便是欲望,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拼命地想要得到。为了得到所做的一切,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是自己做下的,不必说得那样高尚” 一切都叫她说中,毫不留情面地揭穿。 主子那些心事,突然变得可笑。 他们不愿千里自盐田来到京城,本以为是要来为慕府的将来取些筹码,拿些胜算,没成想,只是替主子完成心愿罢了。想走时却走不了,主子的心愿被抓了。 那个舒展。 不过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如何能得主子倾心? 天底下大好的姑娘多的是,只要主子勾一勾手指,得来毫不费力。 可主子偏偏只要那个舒展。 想不透。 “你家主子……也算是个痴心人,只是这份痴心用错了地方,那也是错。”陈锦说,“你还是回去好生劝劝你家主子,莫要在意前尘往事,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若他选择停在原地,只会让自己,甚至让整个慕府走向衰败,实在不值得。” “哼!姑娘说得倒是轻巧。”男子冷哼道,“我家主子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就算要走,也要将想要的东西一并带走。” “所以,你今日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男子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家主子要四太子放了舒展。” “舒展啊……”陈锦眯了眯眼睛,“她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主子分明知道她是个死人,为何还如此执着?”慕云阴心心念念地那个舒展活在前世,死在磅礴大雪中,尸骨埋于雪下,早已被蛇虫鼠蚁吞噬殆尽,还念着她做什么? 不过一场虚妄。 “回去告诉慕云阴,好好的回去做他的将军,莫要辱没了姓氏。”陈锦说罢,不顾脖颈上的匕首,缓缓站起身来。 那男子似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大胆,手上的刀忘记收回,霎时便在陈锦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你……你不要命了?” 陈锦回头看他一眼,“若你再不跑,才是真的不要命。” 她说完话,不待男子回答,径直朝楼前的方向喊道:“元徵!” 这一声十分短促,但很有力。 在安静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清亮。 这道声音瞬间吸引了元徵的注意,他蓦然转身,看见不远处杉树旁站着的少女,一身衣裳白似雪,在夜色中,成了最亮眼的那一道光。 元徵提起的心被一声叫喊拉得更高,快步奔了过来。 他走到陈锦面前,很想伸手将人抱在怀里,到底是忍住了,到了最后,一腔担忧顾虑全化作了一句:“我四处找你。” 陈锦笑道:“谢谢。” 元徵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后,才彻底的放下心来,“我以为你……”话到这里止住了,他没告诉陈锦慕云阴逃出地牢的事。 他不希望将陈锦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中来。 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跟她说过太多。 “望月楼起火一事,你得好好查一查。”陈锦装作不知他要说什么,体贴地岔开了话题,“我总感觉,这事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元徵饶有兴致地问。 陈锦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自己方才的猜测如实说了,但省下了陈知川与元修的关系一事未说,“总之你便替我查一下吧。” 元徵巴不得她对自己多提些要求才好,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我马上让九月去办。” 此刻还在宝华寺内搜寻的九月,突觉背后冒起一层寒意。 “好像有点冷。” …… “主子。”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只有几缕月光自窗缝中漏进来,映照着桌边坐着的人影。半晌,才听见桌椅被移动的声音,随即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低喃,“人呢?” 门外的男子双膝跪地,低头道:“属下无能。” 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答案,房里的人没有太多惊讶,缓缓说道:“陈家那个少女,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抓到的。”上一回,便没有抓住她。 属下犹豫片刻,说道:“还有一事……” 房内传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让门外的人心里很是惴惴不安,只听见他说:“有话便说。” “那位姑娘说,让主子您莫理前尘往事,要往前看才是。”这也是下属心里的话,但是一直碍着主仆身份,不敢明言。 自他们入京以来,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这实在有违慕府家训。但是跟着慕云阴入京的都跟着他出生入死过,即使心中有再多疑虑,军人的铁律也让他们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所以便一直忍着,一忍便忍了近两个月。 直到舒展被抓。 主子为了救那个女人,以身试险,最后为四太子所擒。 但仍是未能救出舒展。 舒展在何处,至今仍是个谜。 也是四太子有本事,竟能将人藏到一个连慕府军都找不到的地方。 屋里传来茶杯翻倒在地的声音,伴随着这一阵瓷器破碎,房门赫然被拉开,显出慕云阴发红的双目,以及那想要一口将人吞下的狰狞表情,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什么?” 属下吞了吞口水,将话又说了一遍,“那位姑娘说,主子若再不回头,不光毁了自己,就连慕府……连慕府也要败落了。” 慕云阴怔怔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脑海里记忆翻滚,那年他替父镇守伽南关,夜遇胡狼突袭,他向来自律,在军中时,即使入寝,也从不将外衣脱去,听见鼓声,几乎立刻翻身而起。 帐外,胡狼的骑军已经逼近,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头顶黑压压的天。 亏得慕府军队训练有素,很快便结成阵队反击。饶是如此,仍死伤惨重,一时间,血肉横飞,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他手持长剑,破开兵阵,直指对方领将,两人周旋许久,仍是胜负难分。 那时他到底年轻,一时心绪不定,竟被对方一剑刺中要害,虽险险避开,亦被那一剑挑落马下。 敌人的剑尖直指咽喉,他早已有了生死觉悟,倒并不觉得害怕,只心中有些沧凉,他还是少年,还未见过大好河山,未见四海太平,就这样死了,确实有些可怕。 生死刹那间,他努力睁大双眼,想再看看这硝烟弥漫的战场,却看到一道光从天而降。 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敌人的头颅瞬间飞了出去。 他在战场上已磨练两年,自问早已过了惊奇的年纪,此时心中却只剩惊讶。 循目望去,见那光的尽头,立着一道细长身影。 黑衣黑发,黑纱罩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那道身影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立定,他听见她说:“若没受伤便站起来,全军将士还等着你指挥。”那样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她说完话,也不等他回答,径直朝前走去。 他扭头看她,见她长剑握在手中,手起剑落,便是一个人头滚在地上,一路杀将过去,敌军渐渐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们没有蜂拥而上,反而吓得连连后退。 人群中有人喊道:“是那个杀了大将军的女人!” “是她!” 敌军中出现骚乱,加之首领刚刚被斩于剑下,顿时乱了阵脚,溃不成军。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却又像只过了短短一瞬,慕云阴自回忆中挣脱出来,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 “属下不知。” “她当真这样说?她当真是陈锦?” “是,绝不会错。”那属下十分肯定说道,然后又想陈锦的话来,续道:“那姑娘还说……还说主子喜欢的不过是个死人罢了,无需执着。” 慕云阴身躯一震,赤红的双目似要滴出血来,嘴里念道:“是她,原来竟是她!” 他这样状似疯颠地说了一阵,然后突然神色一怔,说道:“备马,我要去见她。” 属下一惊,“主子要见陈姑娘?” “是。” “她与四太子在一起。” 慕云阴瞳孔一缩,“她怎么会跟元徵在一起?” “望月楼起火,不知为何,四太子竟来了,看来是来寻陈姑娘的。”下属不敢做任何隐瞒,“属下本已抓住她,但仍被她逃脱了。” 慕云阴一抬手,“此事就此作罢,先去备马。” 他现在一颗心嗓子眼儿里,若不亲眼看看,无法断定心中猜测,所以,他必须立刻马上去见一见陈锦。 下属很快去备了马。 慕云阴不顾夜色,跨上马冲了出去。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车里的陈锦靠在软枕上闭目休息,音夏安静坐着,不时掀起车帘子看看外面。 她们是在回京城的路上。 望月楼着火,虽说原因还未查出来,但望月楼的客房自然是不能再住人了。音夏正愁夜里要如何安置姑娘呢,四太子便说同他们一起回去。 音夏心里自然是乐意的,但又怕姑娘不答应,所以也不敢应话。 最后姑娘竟干脆地答应了。 也不知四太子在哪里找了辆马车,而且还比陈府的好些。 姑娘只看了那马车一眼,并没有说话,借着马车前放着的凳子上了马车,音夏看见,四太子扶着姑娘的手将她送上去。 姑娘虽然脸上没笑,但也没生气就对了。 音夏正偷乐呢,突然听见陈锦说:“你要不要睡一下?” 音夏忙摇摇头,“我还不困,姑娘你再睡一下吧,睡醒了咱们就到了。” 陈锦起身,掀开车帘看出去,看见元徵骑马与马车并行着,见帘子掀开,他转过头来,与陈锦的目光碰在一起。 元徵一笑,“是不是马车太颠了?” 陈锦摇摇头,“还有多久到京城?” 元徵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大概还有一柱香的时间。” 闻言,陈锦嗯了一声,便打算放下帘子,突听元徵叫她的名字。 陈锦复又将手帘子打起来,马车外,元徵看着她,眼睛亮得像夜里独行的狼,她听见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成亲?” 马车不合时宜的颠簸了一下,马车内响起音夏抽气的声音。 陈锦看着他,诚实地回道:“不知道。” 似乎这也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元徵仰起头,在夜色中深呼吸几口气,然后低下头来看着陈锦,一字一句道:“没关系,等你想好了便告诉我。” 陈锦淡淡微笑,“好。” 车帘放下了。 元徵笑着的脸立时垮了下来,像个没有得到糖果的孩子,委屈得紧。 马车里,陈锦低下头,过了半晌,才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 音夏看着她微微抖动地肩膀,不知为何,只觉眼眶发热,仿佛自己在意了很久的东西终于被别人看上了,要被别人抢走了,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尽管这种感觉来得有些没有道理。 “你哭什么?”陈锦问她。 音夏拿手帕擦了眼泪,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感觉姑娘要被抢走了。” 这话说得让人失笑,陈锦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伸手摸了摸音夏的头发,“不会的,就算有一天我与他真的成了亲,我也仍然是我,没有任何人能抢走。” 音夏含着泪,点点头,“如果姑娘有一天嫁人了,记得也带上音夏,音夏要跟着姑娘一辈子。” 陈锦看着她眼中晶莹的泪水,心中有些怅然,“一辈子很长的。” 哪能这么轻易便许给别人。 若是有天反悔了,这话又要如何收回。 所以,不要轻易承诺,不要轻易许诺。 一旦做不到,便是遗憾。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心惊 马车上了太平道,那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一路走来虽有颠簸,但陈锦却睡得还不错,前世她再恶劣的环境都呆过,何况只是在马车里睡觉。 音夏一夜没有合眼,一闭眼便是望月楼烧成灰的样子。 昨晚姑娘正跟四太子说着话,大朝奉带着楼里的人来了,看见姑娘时,大朝奉虽然脸上很是惊讶,但眼神却平静得很,音夏断定大朝奉定是知道姑娘没事,但是他却是真的大胆。 姑娘好歹是陈府的二小姐,也算是他的主子,主子不见了他却是一点都不着急。 音夏有些忿忿然。 见陈锦开了眼睛,音夏忙收起思绪,凑过去将她自软榻上扶起来,“姑娘睡得可好?” “嗯。”陈锦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了。”四太子的属下方才来报过时辰,还问她们是否需要停下来休息。音夏说姑娘还没醒,那人便识趣的走了,想来也知道马车里的这位姑娘对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到太平道了吧?”陈锦坐起身,身上的衣物有些皱,音夏替她一一抚平,回道:“对,马上就要入京了。” 陈锦掀起帘子朝外看。 外头晨光熹微,太平道上鲜有马车,元徵骑马走在马车侧前方,见她醒了,刻意勒了缰绳慢了几步,与她说话,“睡得好吗?” 细微的晨光中,元徵看起来仍很精神,安坐马上,俊美无匹。 陈锦说:“还可以。” 元徵挑眉,“那就好。” “入京后你去哪儿?”陈锦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元徵却立刻振奋起来,这表示陈锦在意他。 她终于开始关心他了,呵呵…… 元徵心里狂喜,表面上却笑得很是矜持,“昨夜出来得急,皇上召我也没去,入京后先将你送回去,我便进宫面圣。” “你怎么会来?”陈锦看着他,轻声问道。 她不信元徵是得到了望月楼带回去的消息才来,他也不可能轻易得到,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安插了人在她身边,抑或是,他安插了人随时注意她的动向。 否则,以昨夜那样突发的状况,他不可能那么快赶到。 从望月楼起火到他来到,中间间隔的时间甚至不足一个时辰,那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能从京城成功赶到望月楼。 除非,他本就是要去的。 想到这里,陈锦望着马上的元徵,他单手握着马鞭,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即笑道:“我便召了吧,我本就是来寻你的,半道上截住了望月楼回去报信的人,听说着火一事后,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你来寻我做什么?” 元徵望着别处,喃喃道:“你当真不知道吗?” 陈锦一愣,旋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元徵终于舍得回头,看向她,双眼里像嵌了一湖水,波光粼粼的,“只是觉着有几日未见你了,便来了。” 陈锦一手撑在车窗上,不错眼地看着他,直把元徵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慢悠悠开口道:“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 元徵回视着她,“你哪里都好。” 是了。 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哪里都好。 就算信仰不同,信念不同,也能为了他改变,直到改成他想要的那个样子,方才安心,才能得到他的爱。 多可悲。 眼前这青年是前世的敌人。 虽说自费时立场不同,但到底曾经为敌一场。 初时每每看见这张脸,无论他是沉默还是满脸笑意,总觉着别扭。不知是不是看得久了,如今看来倒真真让人赏心悦目。 晨曦中,他坐在马上,笔挺的身姿如山颠的松柏,渺渺众生,唯他最是孤高打眼。 陈锦兀自想了一回,说道:“你如今看我哪里都好,待到岁月逝去,年华不再,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这话倒是严重了。 元徵却不敢有半分轻视,认真其事道:“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你是个普通的女人,而我则是个普通的男人,有什么不好?” 他说话的语气像在颂读圣旨,嘴角却含着一抹阳春三月的笑,在细微的天光中并不引人注目,一旦见了,却又觉得自己深陷在那微弯的嘴角边,难以自拔。 陈锦看着他,眼睛里流淌着淡淡的光晕,尔后,她开了口,像考虑了很久终于妥协了一样,她说:“若你能娶我,那便娶吧。” 元徵怔住了。 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先是怔忡,尔后脸上出现一抹轻笑,这笑慢慢扩大,变成了大笑。最后他抬起手,捂住眼睛,嘴边的笑不知何时慢慢隐去。 陈锦听见他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这世间的情话,陈锦听过不少。 舒展看得也不少。 从前那些个话本子里的,戏台上的,后宫中的,自元修嘴里说出来的。 随便一搜罗,便能编成册子于众人传看。 竟不成想,被这句朴实无华的话打动了。 马车慢悠悠地朝着走着,安静如许的太平道上似乎一直回荡着元修那句话。 陈锦手臂撑在车窗上,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尴尬地,不敢转过头来。 陈锦笑道:“你说这话,倒叫我觉得你好像等了我很久似的。” 元徵转过头来,认真说道:“我确是等了你很久啊。” “多久呢?” “很久很久。” 陈锦说:“那我得谢谢你等我。” 元徵回:“不客气。” 天光大亮,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触在一起,一个是泼天笑意,一个温润如水。 …… 元徵将陈锦送到西府门前,看着她进了府门,才转身离去。 马蹄声在门前的长街上响了许久,才终于消失不见。 陈锦这才回身,往后院去。 音夏似乎还沉浸在方才姑娘与四太子私定终身的那场惊心动魄里,连陈锦叫她都没有听见。 陈锦停下来,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姑娘,怎么了?” 陈锦看了看四周,说道:“方才咱们进门时门房不在,走了这许久也没看到一个人,人都去哪里了?” 音夏跟着四处看看,府里景物依旧,却安静得很不寻常,“是哦,人都去哪里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月亮门。 月亮门连着抄手游廊,廊上也是没有人。 音夏奇道:“不能啊,虽说如今时辰还早,但当值的早就起来了,怎的走了这许久一个人都没见到?” 越往里走,越是寂静。 陈锦皱了皱眉,突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音夏忙跟上去,“姑娘要先去叶姨娘那儿吗?” 陈锦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晨起练功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于她而言不是任务,而是习惯。这些天来她感觉丹田处的气流越来越浑厚,想来内功心法起了作用。 此刻一旦提速,音夏哪里追得上。 是以陈锦已经踏了叶姨娘的院子,音夏还在一射之地远。 比起外头的宁静,叶姨娘的院子里就热闹多了。 是慌乱而起的热闹。 丫头婆子跪了一院子,个个儿俯趴着,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有那胆小的,直接吓晕了过去,也没人敢扶。 堂屋的门敞开着,如今天儿已经大亮了,里头却还燃着灯,陈锦站在院门口,只看到屋里影影绰绰,想来人也不少。 有那眼尖的发现了陈锦,忙拉拉身旁人的袖子,示意她看。 身边那人循目望来,不由张大了嘴巴。 不知是惊讶陈锦的到来,还是惊讶陈锦怎么会来。 堂屋里,陈知川、陈夫人、陈珂以及陈茵都在,还有各自的丫头嬷嬷,好好一个宽敞的堂屋,硬是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陈锦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跪在屋子正中央的陈茵,这才向陈知川和陈夫人请安。 她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众人心下似乎都是一惊,看见她时,神色各异。 陈夫人看见陈锦,原本苍白的脸才终于回复了一丝血气,朝陈锦道:“囡囡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陈锦说,“大姐怎么跪着?” 陈夫人一噎,看向陈知川。 陈知川脸色不比陈夫人好,一半是痛心一半是震怒,听了陈锦这话,他气极反笑,“她怎么跪着?你问她!”他是在说陈茵,目光却落在陈夫人身上,双眼里似迸发出毒针,一根根扎在陈夫人身上。 陈夫人嗫嚅着说不出话。 仿佛已经默认了陈知川的控诉。 陈锦扶着陈夫人的肩,转向陈知川,冷声道:“阿爹这是什么意思?” 陈知川冷笑道:“我儿子好端端地没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陈锦心中一惊,立刻想起了陈茵说的那些话。 但她到底沉稳,脸上仍是不动如山的神情,“叶姨娘的孩子怎么会没了?可查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了。” 陈知川额上崩起几条青筋,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怕。 陈锦感觉到陈夫人发抖的身体,手掌轻轻地在她肩膀摩娑两下,说道:“我还不清楚。” 陈知川眯眼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阿爹可是怀疑叶姨娘的孩子是遭人暗害?那么,证据何在?” 她替元修审过很多人。 这些人中有的是确犯了事,有的则是真无辜。 她的作用便是让这些人供述,无论清白还是不清白,只要他们说出她想要的,便能活命。 她太清楚这些手段了,所以面对陈知川时,也毫不退怯。 “证据确凿,不需要再向你解释。” 陈知川一挥手,很是不耐地说。 陈锦道:“阿爹想要如何处置?” 陈知川右手狠狠地握着圈椅扶手,冷漠地开口道:“逐出府去,永世不得相见。” “不如移交官府更妥贴。”陈锦提议。 陈夫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眼里还有未来得及掩饰的泪水,“囡囡……” 陈知川皱眉道:“家丑不可外扬,如何能移交官府?” “既然阿爹认为证据已是板上钉钉,那便让官府去查,还阿娘和大姐一个公道!”陈锦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房梁似乎都跟着颤了起来,众人的耳朵被这句加了内力的话震得发麻,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 陈知川习武多年,当下哪里看不出陈锦身上的内力。 不由一脸的震诧,“你……” 陈锦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看来阿爹是老了,才会被人蒙骗而不自知。” 陈知川一掌拍在桌几上,发出一声短促地吼声:“放肆!” 桌几应声而碎。 陈锦越步向前,直面着陈知川,“东远,报官。” 东远站在陈珂身后,突然被陈锦点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犹豫间,突听陈珂道:“二叔,我赞成锦妹妹的提议。” 陈知川脸色十分难看,看看陈珂,又看向陈锦。 然后他突然说:“我平日里鲜少管府中之事,竟不知你们这样放肆!今日我便让你们知道,这陈府到底是谁当家!大余,将人遂出去!” 陈知川话一说完,屋里的人都乱了。 陈夫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险些晕过去,好在被丫头们眼疾手快地扶住。 “二叔,如今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便贸然定罪,到时候岂不冤枉了茵妹妹?” 陈珂拦在陈茵身前,极力劝阻,却只换来陈知川一个冰冷的眼神,“陈珂,东西两府早在你爹在时便已分家,如今我西府的家事,你便不要管了吧。” 陈知川这样不进油盐,陈珂也有些急了,声音顿时跟着冷硬起来,“话不能这么说二叔,我虽是东府的人,但陈茵也是我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遂出家门,还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 陈知川冷笑一声,“莫须有的罪名?我以为我是在冤枉她?” 陈珂直视着陈知川的眼睛,说道:“那便请二叔拿出证据。” 似是有些犹豫,陈知川沉默片刻,然后才道:“若你们一定要知道,那便让你们心服口服!大余,将东西拿出来!” 大余忙应了声是,进了内屋。 不一会子,又重新出来了,手里捧着小盒子。 那盒子并无什么特别,特别的是盒子里装的东西。 大余将盒子捧到陈珂面前,陈珂抬目望去,待看到那东西时,心中一惊。 陈锦与他站在一处,此刻也看见了。 是个小人儿。 小人儿上写了生辰八字。 上面扎着几根银针。 老掉牙的把戏,却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现,陈锦都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你们可都看到了?”陈知川端着一副居高者的姿态,看着陈珂道。 “敢问阿爹,这又能说明什么?”陈锦道。 陈知川看着她,这个自小被自己冷落了的女儿,原本心中那些愧疚也因她与陈茵站在一处而消失殆尽,但对这个女儿到底还有顾忌,语气倒和缓了一些,“这上面的生辰八字是你那刚出世一天的弟弟的,这银针是陈茵的,你说这能说明什么?” “府里只有大姐处才有这银针?她若真是凶手,怎会蠢到将这样明显的证据摆出来?就算这银针真是从大姐房里出来的,难道便就真是她所为?”陈锦一连甩出三个问题,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偏偏她一脸平静,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贯的平和,让人一时无从反驳。 “阿爹痛失爱子,陈府痛失男丁,我相信阿娘比你更难过。但若只是凭这样一个小人儿便要定罪,是否过于勉强?若是传出去了,别人会说,西府正房与偏房争宠,而这孩子便是争宠下的牺牲品,阿爹你一生公正,亦不想被别人这样说吧?” 陈锦每说一句,陈知川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他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羽毛,陈锦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故意这样说的。 她就是要激他,让他处置不了陈茵。 虽然她现在仍不确定是不是陈茵害死了那个孩子,但她也说过,她是个极其护短之人,加之又有陈夫人这层关系。 若今日陈茵真的出了事,陈夫人就算不跟着去,也会丢掉半条命。 陈知川嘴唇翕动,正如陈锦所说的那样,他怕被人说闲话。 怕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形象因为这种家丑而毁于一旦。 外人在意的常常不是真相本身,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屋里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才听陈知川道:“将人先关进柴房,容后处置。” 陈知川既发话了,就表示今日陈茵还是安全的。 陈夫人终于缓过神来,看着陈知川,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锦不再看陈知川,径直过去扶住陈夫人,往屋外走去。 一众丫头嬷嬷跟着出了门,屋里便只剩下陈知川与陈珂两叔侄。 陈知川重新坐回圈椅里,脸上现出一抹疲色,陈珂想起他刚失去儿子,到底心软,“二叔今日这是怎么了?” “人到中年方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没成想竟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说到这里,陈知川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说我是怎么了。” “二叔真的确定是茵妹妹做下的吗?” 陈知川无奈地闭了闭眼睛,“除了她还有谁。” 陈锦惊讶道“二叔为何如此笃定?茵妹妹虽嫁过人,但到底是陈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去害自己的弟弟。” “你到底是年轻,要知道这深闺妇人发起狠来,男人却是及不上。” 陈知川揉了揉眉心,说出的话让陈珂心惊。 他自然知道这些,他心惊的是,二叔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难道他已经不信任婶子了吗? 陈珂站了一会儿,才与陈知川告辞出来,快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陈知川低垂着头,形容似乎一下子苍白了十岁。 正文 第二百章荣幸 陈锦将陈夫人送至院里,也没急着离开。 先唤人打了盆热水进来伺候陈夫人洗了脸,又上了热茶和点心。 陈锦不知她回来前还发生了什么,但见陈夫人身上这件衣裳,还是她离府时的那一身,想来是一夜没睡。 “阿娘。”陈锦握住陈夫人的,轻轻唤了一声。 陈夫人仿佛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落下泪来。 陈锦知道她心里难受,便由得她哭,只在旁边默默陪着,一句话都不说。 等到哭够了,陈夫人停下来,陈锦拿手帕给她拭去泪水,听见她说:“我与他夫妻二十载,第一次发现,他竟这样信不过我。” 陈锦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握住她的手。 “囡囡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大姐……是不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陈夫人一双眼里含满泪水,急切又无助地看着她,看得陈锦揪心。 陈锦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阿娘,大姐到底有没有?” 陈夫人先是一脸迷茫,尔后摇摇头,“没有!怎么可能!你大姐她再怎么狠毒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囡囡你要相信你大姐,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陈夫人一脸激动,陈锦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阿娘别急,让我想想。” 此时此刻,陈锦便是陈夫人的救命稻草,她一脸急切地看着陈锦,“囡囡,你大姐千万不能有事。” “我知道,阿娘放心。” 陈锦看着陈夫人睡下了才出来,到院子里,涓宝和钿琴都在。 两人眼睛也是红红的,见了陈锦,似乎有话要说,请陈锦去偏厅略坐一坐。 到了偏厅,陈锦刚坐下,两人便一同跪下了。 涓宝哭着说:“求姑娘想想办法,为夫人作主!” 这话听起来很是失礼,未出闺的姑娘如何替当家主母作主,本末倒置。但厅里的几个人听着这话都没觉出不对来。 钿琴也俯跪着,“夫人和大娘子都是被冤枉的,那孩子分明是自己身体弱才没有活过来!” 陈锦看着她二人,她们是陈夫人的贴身丫头,说的话自然是可靠的,只是如今这种情景,谁都不能相信。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死的时候,大娘子恰好在屋里,所以老爷才那么肯定是大娘子动的手,”涓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当时我也在屋里,只因有人来回说老爷来了,夫人便出去接了,那时是钿琴跟着的,我便留在屋里。我明明看见奶娘给那孩子喂了奶,抱回来时脸色已经不对了,没过多久,那孩子便没了气息。” 陈锦皱眉道:“你说什么?” 涓宝以为她不信,言之凿凿道,“是真的,奶娘抱回来时,我还多嘴问了一句,奶娘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正恰大娘子俯身去看那孩子,老爷和夫人便进来了,这时候奶娘突然疯了一样扑过来抱住那孩子,说孩子没气了。” 陈锦听罢,很久都没有说话。 半晌,她凝神看向涓宝,“当时叶姨娘在何处?” “叶姨娘也在屋里躺着。” “醒着吗?” 涓宝回忆了一回,说道:“睡过去了。” 陈锦又问:“得知孩子死了之后,她的反应如何?” 钿琴道:“自然是疯了一样的要从床上下来,被老爷按住了才没能得逞,看起来十分伤心。” “你们去之前,可有别人去过?” “自叶姨娘生了小少爷之后,除了伺候的婆子丫头,便只有三姑娘和四姑娘来看过。”涓宝说,“但两位姑娘只在叶姨娘处呆了片刻便走了,如今府里本就没有什么人了。” 陈锦无意识地凝了凝眉,随即道:“你们好好服侍夫人,大姑娘那里我会想办法,切记,今日的话对谁都不要说。” 涓宝和钿琴听她如此说,总算是松了口气,双双应道:“是。” 自陈夫人的院子出来,陈锦便让音夏去把陈路叫来。 音夏答应着去了,这里陈锦自己回了院子。 丫头婆子们已经起来了,恐怕还不知道叶姨娘那里的事情,见陈锦进了院门,一个刚总角的小丫头立刻跑上来,“姑娘怎的这个点儿回来?是连夜赶回来的吗?” 闻言,陈锦一怔。 可不是连夜赶回来的吗? 因为望月楼被烧成了空架子。 但是陈知川却还在府里,还在为自己夭折的儿子发怒。 那么,昨夜进京送信的人去了哪里?只有一种解释——死了。 陈锦站在院子里,手脚一阵冰凉。 如今陈府可谓是内忧外患,陈珂不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她前世只会杀人,就连玩弄权术也是跟着元修之后才学会的,自认也算是把元修的本事学了六七成,只是如今这种局面,却是十分棘手。 望月楼起火,大姐被冤杀了弟弟,东府那两个估计也不会消停下来。 如今最让陈锦担心的,反而是陈夫人和陈珂。 陈茵被关进柴房,苦头是一定会吃的,陈夫人思女心切,只怕也要病一场。 陈珂才离府几日,如今可能还在路途中,要想他返回京城,没有小一个月是不可能的,陈锦突然觉得这院子,似乎瞬间变成了元修府邸的地牢。 阴冷潮湿,魑魅魍魉无处不在,缠得人喘不上气来。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小丫头的声音将陈锦拉回现实。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去叫瑞儿来。” 小丫头说:“瑞儿姐姐刚刚跟阿风姐姐出去了,说是去后山摘野菌,摘回来给姑娘吃。” 陈锦点点头,“那去给我打水洗脸吧。” “嗯!” 小丫头转身飞快地跑了,陈锦看着她刚刚总起的发丸子,一时有些晃神。 她刚才有些慌了。 这有些没有道理。 因为她是陈锦。 她为什么会慌? 前世腥风血雨袭来时,她的心境从来平和淡然,如今是怎么了? …… 元徵进宫去面见皇上。 刚走到御书房前殿,皇上近前的王公公便迎了出来,一把腰像是本就散了架似的,快要折到地上,“奴才给四太子殿下请安。” 元徵挑眉看着他,“起来吧。” 王公公一抬眼,脸上堆满了笑,快要把整张脸折成个大菊花,“皇上在里头,四太子殿下请进去吧。”说着转身,将元徵引进去。 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元庭和元修在下首站得规矩,另一侧,则站着礼部尚书吴琤。 几人见元徵进来,脸色各异。 吴琤对着元徵行了礼,元徵看他一眼,嘴角微翘,先给皇上请了安,面向两人道,“大哥,三哥。” 元庭惯是个傲慢地,虽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做什么,眼刀却呼呼地往元徵身上飞。元徵似是没有看到,只一味好脾气地笑着。 元修道:“四弟从哪里来?” 元徵笑道:“昨日听人说西郊山上有野蛟兔出现,我便带着人去山上跑了一圈,结果什么也没看见,正打算回来将那假传消息的人好好收拾一番呢。” 听了这话,元庭和元修心中皆是一笑。 这位四弟入京也有一两个月了,每日里在府里养花逗鸟倒是玩得不亦乐乎,亏得父皇还这样宠着他。 不过没有关系,一个装不下天下的太子,很快便被失去恩宠,沦为一个普通的皇子。 “大哥和三哥怎的这样早?” 元庭元修二人还未说话,案后批阅奏章的元桦哼一声,“还早?早朝都已经结束了。” 元徵忙弯身打揖,“父皇恕罪,儿子知道错了。” “你还知道错?你自己说说,自你入京统共上过几次早朝?你马上便要过二十一的生辰了,怎的还这样顽劣?”元桦看着他,虽说着责备的话,眼里却分明都是笑意。 元庭看见了,元修也看见了。 两人心中方才才升起来的那一丝窃喜,不约而同地变成了不安。 元徵一揖到底,“父皇教训得是,儿子记住便是了。” 他一口一个父皇,叫得元桦心花怒放,偏生还要摆着一张脸孔,故作严父,“今日叫你来,你可知是何事?” 元徵一脸茫然,“儿子不知。” “礼部选了几处地方给你过生辰,毕竟是你的生辰,想着还是由你自个儿挑一挑。”元桦说完,看向吴琤。 吴琤将手中的折子呈给元徵,说道:“请四太子过目。” 元徵接过,翻开看了看,“这地方都是谁选的,倒像是花了心思的。” “回四太子的话,是礼部主事墨斐然。” “哦?”元徵似笑非笑地掂了掂手里的折子,“今日他怎的没有来?” 这个问题吴琤不好回答,只能笑笑不说话。 一旁的元庭道:“区区一个主事,哪有资格进入御书房,四弟,这朝廷的规矩你可得尽早熟悉起来呀。” 元徵一副受教的模样,谦逊道:“元徵自幼在民间长大,这朝廷的规矩自然是不懂的,还望大哥和三哥不要见笑才是。” 他这话一说,便是在诛元桦的心。 元桦看着他,想起在若水孤独死去的合妃,心子一疼,开口道:“宫中只有家,没有朝廷,你若是不想学,不学便是了。” 元徵忙道:“这可使不得的,若是被别人知晓了,定要说父皇教子无方。”他本就生得好看,此刻这般谦逊知礼的样子,更让人欢喜。 元桦满意地笑了起来,“朕说使得就使得。” 元徵只得笑着承恩了。 一旁的元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偏偏还得顾忌父皇在场不得发作。实际上心里早已想了一百遍弄死元徵的方法,他的地牢里刑具上百种,每天一样,都已经够这小子受了。 吴琤道:“请四太子挑选场地,若是都不合心意,下官再重新拟一份送给四太子过目。” 元徵重新看了看折子里的内容,然后又合上,对元桦道:“儿子的生辰不是什么大事,便就在府里随便办几桌就是了,父皇就不要操心了吧。” 元桦怪嗔他一眼,“这怎么行?” 元徵道:“哪里不行?儿子这才刚入京多久,若这样大张旗鼓地操办生辰,外人还指不定怎么说儿子呢。” 元桦还想说话,被元徵打断,元徵说:“儿子心意已决,请父皇成全。” 不过一个生辰地点罢了,他竟也说得这样慎重,元桦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允了。 从御书房里出来,元庭和元修走在前面,元徵和吴琤远远坠在后头。 吴琤小声道:“四太子演得一手好戏呀。” 元徵斜他一眼,伸展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好久没有操练了,不如明日约个时间?” 他这样一说,吴琤立马怂了,“下官失言,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元徵满意地弯了弯嘴角,“你在京中多年,我想着有一事正适合你去做。” 吴琤就知道没好事,但还是问道:“何事?” “望月楼起火,我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便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何人所为?”元徵眸光渐冷,那晚赶到望月楼时,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他的心却是凉的,若陈锦在里面没有逃出来,他简直不敢想象,“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吴琤起初理解不了他这怒气从何而来,随即想起陈家那位二娘子,立刻悟了。 望月楼是陈家的产业,估计这位主子是心疼放火之人将陈二姑娘的嫁妆给烧掉了吧。 吴琤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着,很爽快地答应了,“会尽快给你结果。” 元徵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那晚陈锦正巧也在望月楼。” “……” 吴琤为自己刚才的猜测想去死一死。 最后只得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果真没有算命的天赋。” 元徵看他一眼,不说话。 两人走出御书房前殿时,见元庭和元修竟还没走远,显然是在等他们。 元庭见他们走近,笑道:“四弟,我与三弟正要入城逛逛,你可要同去?” “好啊。”元徵笑道,“能与两位哥哥同行,是小弟的荣幸。” 元庭道:“那便走吧。” 兄弟三人兄友弟恭地出了宫,往那皇城的花花世界去了。 吴琤中途借故遁了,元庭今日的目的本也不在他,轻轻松松便准了。而且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元庭还从未看在眼里。 兄弟三人带着随从往城中最大的酒楼去。 快到酒楼时,元庭突然说:“咱们兄弟几个人难得在一起,没有二弟多少有些寂寞,不如遣人去将二弟也请来吧,你们觉得呢?” 元徵自然说好。 元庭又看向元修,后者从始至终冷着一张脸,一副谁都不爱搭理的样子。 元庭便召来随从,道:“去将二太子请来,就说咱们在琴郡楼里恭迎大驾。” 随从答应着去了。 这里元庭对元徵道:“四弟可曾去过琴郡楼?” 元徵反问:“第一花魁?” 闻言,元庭笑了起来,“不亏是四弟呀,京城传言四弟风流潇洒,我还不信,今日总算是相信了。那香香姑娘才貌双绝,四弟可曾见识过?” 元徵状似略为遗憾的说:“据说香香姑娘轻易不见客,我却是未曾见过。” “今日哥哥便带你去见一见。” “多谢大哥。” 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琴郡楼,虽说元桦治下有方,但进妓馆里的官员倒真不少,一则皇朝民风开化,有些人甚至带着自己的妻子妾室来妓馆里听曲儿;二则元桦本就多情,后宫中如今还有一位当年在妓馆中相识的嫔妃。 自身不正,上行下令。 怪不得人。 元庭是常客了,琴郡楼的琴郡嬷嬷见了他,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公子,你可算来了,我们家楚楚玉玉可日日夜夜盼着您哪。” 元庭嘴角带着笑,大手一挥,“今日便让香香来给我们弹一曲。” 琴郡嬷嬷笑容一滞,随即道:“公子是豪客,这是自然的,请公子们先上楼,我这便去安排。” 进了屋,自有那穿着清凉的花娘进来送菜斟酒,屋里一时衣香魅影,不是一般的热闹。 元庭随手拉住一个花娘。 那花娘一脸娇羞,半推半就地倚进元庭怀里,“公子,奴家给你斟酒。” 元庭按住她要去拿酒壶的手,另一只手自她衣襟里伸进去,往胸口摸去。元庭本也生得俊美,此刻这样荒唐,竟让那花娘无法自持,不顾还有其他人在,张口呻吟起来。 元庭一手抚弄她胸前的浑圆,眼角余光看向另一边的元修和元徵。 元修万年一张死人脸,身侧仿佛竖着无形的盾牌,花娘们不敢靠近,便全部涌向了元徵那边。 元徵倒是来者不拒,只要是花娘倒的酒,都是照单全喝。 很快便喝得面红耳赤,双眼迷蒙了。 元庭心中一笑,这么一个草包,竟也要让他费心的来对付,真是枉费他一番操持。 “三弟,香香还没到,你可别先喝趴下了。” 元徵听见他的声音,一脸迷茫地看过来,“香香?哦,大哥说得是,大哥只管自己玩,我知道分寸。”说完又接着喝。 一时,琴郡嬷嬷进来,“公子们,香香来了。” 自门外进来一个美人儿。 怀抱琵琶,十指纤细如雪,远山眉,剪秋瞳,唇如血,正是香香无疑了。 香香屈膝给几个人见了礼,径直走到窗边的一张小几前坐下,开始弹奏琵琶。 对屋里的靡乱视而不见,端的是端庄大方,自成一格。 元庭腿上的花娘原还有些迷乱疯狂,见香香一进来,像是立刻清醒了一般,打了个哆嗦,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元庭也玩够了,便将她推了出去,起身走到香香身边,伸手想要去摸一摸她的脸,被香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这惹得他很不高兴。 但顾着元修和元徵还在场,没有发作出来。 元徵身边的花娘们不知何时走了个干净,屋里只剩下元氏三兄弟以及香香四人,元徵百无聊奈地用两指夹着酒杯,食指遥遥指来,声音透着几分醉意,“大哥,这倒是香香姑娘?果真是一代佳人。” 元庭笑道:“比父皇后宫的嫔妃如何?” 元徵想了想,转头看向元修,“三哥觉得如何?” 元修坐得正经,见元徵问他,便冷冷地答,“父皇皇宫岂是你我能够妄议的。”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泼了元庭一脸。 贱人生的贱种,果真没错。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宝贝 元庭打心底里瞧不上元修。 这很大原因归咎于元修的出身,一个贱婢生的孩子,怎能与皇后之子相提并论。 他出生便是太子,嵌着太子龙珠,一帆风顺地长大,众皇子见了他,都得远远低下头,尊称一声大太子。一生尽享荣华富贵,皇帝的宝座更是唾手可得。 不成想,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 一个元昀,一个元修。 众人私底下皆道此二人才华能力均是姣姣者,更是竞争未来皇位的有力人选,一转头见了他,一个个吓得给跪倒,大呼大太子千岁。 呵。 千岁哪及万岁好。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庭的母妃虽不是皇后,但深得皇上隆宠,所以他自出生起便一起住在皇宫,别的皇子等到成年,皇上会亲赐府邸,而他及至成年也未出宫居住。皇上说舍不得他,亦舍不得他母妃伤心。 这便是最好的恩宠。 皇上喜欢的,便能洪福不尽。 皇上不喜的,就是挖空了心思,也不过捞了个三太子的名头。 有什么用。 元庭目光射出一道鄙夷,打在元修身后,后者执杯喝酒,像是没有看见。 杯中的酒喝尽了,元徵给自己斟了一杯,心里却笑了,看来这两位太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合。 元庭瞧不起元修的出身,元修瞧不上元庭的飞扬跋扈。 这两个人……真真有趣。 元昀来时,元徵正在看窗边小几前端坐着的香香姑娘。 在元徵看来,她确实生得美。 但这种美,是被雕栏玉砌堆出来的,美则美矣,缺乏灵气。 他的谋士柳扬,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柳扬美在知情识趣,聪慧过人,常言道过慧易折,但柳扬却活得很是惬意,只因她懂得把握分寸。 这个分寸让她在元徵身边能够长长久久地呆下去,只要元徵无虞,她便能一世无忧。 元徵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心道,还是陈锦最好看。 一张还未长开的脸上,眉宇坚毅果断,像一把藏匿了锋芒的剑,待到出鞘之时,便是这世间最利的一柄剑。元徵皱眉,这不好。 他只要她一生欢乐无虞就好,不要做什么利刃,也不要她去直面这世间的风雨,无论是温和的还是暴劣的,都不要。 外头天光正亮,这琴郡楼里却比夜晚还要热闹。 隔着门扉亦能听见外面的莺莺燕燕,一掷千金的恩客中气十足的喊叫,元徵放下酒杯,觉得甚是无趣。 好想去找陈锦。 看看她在干什么。 用过早饭没有。 昨夜马车一路进京,估计是没有睡好的,现在是不是正在补眠呢。 元徵正犹自沉思,房门突然被敲了两下,然后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元昀走了进来。 “大哥,三弟四弟,我来迟了。” 朝廷上下交耳相传的二太子元昀,是个温润如玉之人,笑如春风,目似温玉,真真是翩翩君子人如玉。 元庭离开香香身边,迎了过来,“二弟来得这样迟,定要罚一杯!” 说罢拿起桌边的酒壶往杯中倒酒。 元昀不待他亲端上来,自觉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元庭笑着拍他的肩膀,“二弟痛快!” 元修和元徵也站了起来,纷纷向元昀见礼。 礼毕,四人围着圆桌坐下。 元徵不动声色地看着桌边的三人,心道今日不知有没有好戏看。 “二弟近日在做什么?一下完朝便没了踪影。”元庭执筷夹了几颗花生米吃,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元昀笑道:“父皇前些日子交代说,城东的渭渠要好好疏通,我每日去监工了。” 元庭一听,恍然大悟,“瞧我,倒把这事给漏了。那渭渠疏通的活哪是堂堂太子该做的,当日我便与父皇提议,随便找个官员去看着就罢了,怎知父皇心意已决,我也是无可奈何。” 元昀表情未变,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差事不论大小,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就是好的。” 元庭碰了个软钉子,顿了一下,端起了酒杯。 元昀忙也端起自己的,两人的杯子在空中碰了一下,元庭呡了口酒,才道:“我听说陈府那个大公子与你走得挺近的。” 元昀毫不避讳地道:“大哥好灵的耳朵。我与陈公子认识一年有余,回京后也偶有约会,近日他家中有了些事,我能帮的便也帮上一把。” “哦?”元庭拖长了尾音,“什么事还值得你亲自帮忙?” 元昀温温和和地笑道:“不过是些琐事,说出来恐扰了大哥的兴致。” 元庭看着他,嘴角牵起一抹笑,暗含讥讽,“正巧我今日有兴致,二弟就说出来我们听听吧。” 闻言,元昀仍是笑,看了眼元修和元徵,这才缓缓开口道:“近日陈府正为两位姑娘的婚事张罗,陈珂府里的两个妹妹都到了待嫁之龄,所以他让我帮着看看城中有否合适的公子。” 元徵手指微动,看向元昀,见他脸色平和,嘴边的笑也很是自然,看起来不像假话。 本不该插嘴,但元徵终是忍不住,说道:“我听说陈公子的嫡亲妹子生得天仙一样,若是谁娶了,必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元昀笑着点点头,“三弟说得是,所以我近日也在帮着留心呢。” “二哥方才说有两位姑娘,还有谁?”元修突然开口道。 元昀道:“还有陈家西府的二姑娘。” 元徵心里崩着的那根弦“铮”一下断了,他握住酒杯,笑道:“二姑娘?怎的从未听说过?” “便是被冤杀了亲姐夫的那位二姑娘,”元昀喝了口酒,眼神一下子柔软了些,“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得体的。” 元昀对陈锦的印象很深,直到现在,他仍记得在宝华寺的茶室里,她拒绝他的邀请时,那股子坚定的神色,这世间女子如同御花园里的花儿一样,美丽动人的比比皆是。但像陈锦这样由内而外地吸引人的当真没有几个。 所以元昀记得她,甚至,忘不了她。 元庭观察着他的神色,立马看出了他对这位陈二姑娘有意,不由笑道:“若二弟喜欢,只管去跟父皇求了她便是。” 元徵心里本就猫抓了一样,听了这话,只觉一股血气往脑袋里冒,差点就要把元庭扔出窗外了,却听元昀苦笑:“可惜,她对我无意。” 这话莫说是元庭,便连一向不理杂事的元修也十分诧异。 对元昀无意的女子……当真是凤毛麟角。 元徵见元庭还想说话,生怕他再给元昀出主意,打着哈哈道:“今日咱们几兄弟难得一聚,便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元庭叫他一打岔,也没再接下去,只端起酒杯,笑道:“今日咱们兄弟几个便喝个痛快!” 窗前的小几边,香香姑娘怀抱琵琶,轻轻吟唱。 如同墙角边一株孤独的幽兰,细细地倾诉着愁思。 酒过三巡,房门突然被敲响。 元庭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唤了声进来。 来人是九月。 元庭见过他,转头对元徵道:“四弟,你的随从怎么来了?咱们今天不是要不醉不归吗?” 元徵笑道:“估计是府里的人又打起来了吧,这些兔崽子,三天两头在府里赌钱,赌输了便打架闹事,真是让人头疼!” 这些元庭自然是知道的,元徵刚入京,他便着人去那若水府邸探过。人从墙外翻进去,在府里大摇大摆地溜了一圈,也没被人发现。 那些个护卫侍从呆在厨房里,围着个大四方桌子,桌子上堆着牌九碎银子,赌得不亦乐乎。 把这事儿无意间说给父皇听,父皇把元徵叫来好好的训斥了一顿,元庭心里不知多快活。 此刻听他这样一说,元庭又忍不住要乐,笑道:“不过是府里的人不懂事罢了,也要你亲自去处理?” 元徵醉眼朦胧道:“可不是,这帮兔崽子不听话,弟弟得亲自回去教训教训!”说着便要起身,被元庭一把按住肩膀,又给按了回去。 元庭看着九月,问道:“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九月躬身道:“属下有一事要禀呈主子。” 元庭看向元徵,对九月道:“什么事?可当着我们的面说吗?” 他这样说,九月自然不敢造次,说道:“府里的王婶把主子最喜欢的那枚扣子弄坏了,属下知道主子顶宝贝那扣子的,不敢有丝毫轻怠,特意来告诉主子。” 闻言,元徵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 元庭笑道:“不过是枚扣子罢了,坏了再制办个更好的就罢了,何必如此紧张。” “大哥有所不知,弟弟我平日里除了养花逗鸟以外,最大的爱好便是收集扣子了,”元徵对元庭拱手道,“九月说的那扣子可是弟弟花了几千两银子才得来的,若真坏了,弟弟连饭都吃不好了。所以弟弟得回去看一看才能安心。” 元庭心道一句纨绔子弟不成大事,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咱们改日再续喝今日的酒。” 元徵向众人告辞,带着九月出来。 一出了房门,竟像是等不及般,自侧方的窗户直接跃了下去。 两匹马就在窗户下头,元徵也来不及夸夸九月了,跳上马,一抽马臀,径直朝陈府去了。 路上元徵问:“她怎么了?” 九月道:“叶姨娘的孩子没了,陈知川怀疑是陈茵和陈夫人所为,二姑娘从中斡旋,如今陈茵被关进柴房面壁思过,陈夫人因了此事精力不振,我料想二姑娘如今孤身一人,很需要主子。” 元徵心急如焚,加快了速度。 还从院墙外翻进去,院子里的大榕树上挂着绿幽幽的叶子,此刻还未到午时,整个小院都很安静。 元徵让九月在墙外等着,自己轻手轻脚地跳上了榕树,然后落在陈锦的房前。 窗户没关严实。 元徵把窗户轻轻撑开了些,猫一样地跳了进去。 刚一落地,突然听见一道声音,“你怎么来了?” 循声望去,看见陈锦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前,手里拿着本书,她身后,站着瑞儿了另一个刚总角的小丫头。两个丫头看见他翻窗进来皆是一脸惊讶,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 元徵尴尬地挠了挠头,但他一贯是个脸皮厚的,此刻只当没看见那两个丫头,对陈锦道:“我来看看你。” 陈锦也看着他,估计是闻到了酒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元徵狠不能回去换身衣裳再来,但这显然不太可能,只得自己先招了供,“我刚从琴郡楼过来,正与元庭几个人喝酒。” 陈锦挑眉,“难得。” “是啊,挺难得的,”元徵就近坐在窗前两把圈椅中其中一把里,“九月来说府中出了些事,我便来看看。” 他一副陈府就是他家的样子,倒叫陈锦觉得好笑。 遣瑞儿和另一个小丫头出去备茶和点心进来,待两人走了,陈锦才道:“确是出了些事。” “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元徵说。 陈锦看着他,“望月楼起火一事可查到了?” “元庭。” 陈锦想了想,说道:“因为大哥与元昀走得近?” 元徵点点头。 望月楼是西府的产业,陈珂是东府的人,虽说都是陈府,但到底是分了家的。这个元庭,想要立威却搞错了对象,真真愚蠢。 陈锦道:“呵,这个元庭,还是这样没有长进。” “你认识元庭?” “听说过。” 元徵不疑有他,轻声道:“如今大姐被关了禁闭,陈夫人又着了病,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声大姐倒是张口就来,陈锦看他一眼,道:“那孩子死得蹊跷,还得再查一查。阿爹老来得子,自然是宝贝得紧,不成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当然接受不了。” 对于陈知川那望子心切的态度,元徵可以说是很不屑的。 女儿哪里不好了,非要生儿子。 但到底是陈锦的父亲,自己未来的岳父,元徵自是不好说什么的。 “我来。”元徵说。 陈锦想了想,摇摇头,“这是家宅中的事,你插手不大好,况且我现在手上有人可以用。” 元徵有些失望,拿眼瞅着陈锦。 陈锦假装没有看见,续道:“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元徵立马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锦,“你说。” “昨夜自望月楼进京报信的人没有进府,估计是死在途中某个地方了,你让人捎个信给阿爹,让他知晓此事。” 元徵也挺意外的。 元庭既烧了望月楼,目的是为了给陈珂一个警告,为何又不让人通报,莫不是个傻的? “杀他的人应该不是元庭的人,至于到底是谁,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元徵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我一定会好好办的。” 陈锦奇怪地看着他,不过是捎封信而已,没必要这么认真其事吧? 一时瑞儿进来了,将茶和点心摆在桌上,朝着元徵福了一福,又出去了。 陈锦见他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说道:“要喝茶吗?” 元徵立刻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陈锦伸手去拿茶壶,元徵先她一步将茶壶提起来,“我来,你别烫了手。”说着斟了两杯茶,先把陈锦那杯推到她面前,然后才端起自己那杯。 趁着陈锦喝茶,元徵看了看她的脸,微微皱眉道:“你脸色不太好,回来时可有睡过?” 陈锦道:“一时思绪万千,有些睡不着。” 元徵说:“不如现在便去睡吧,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手里的茶杯立时就变得烫手了,陈锦将杯子放下,看着他,“你在这里我大概会更睡不着。” 元徵失望的跟着放下杯子,手指在杯延画圈圈,委屈地控诉:“你嫌弃我。” 陈锦:“……” 被无端控诉的陈锦,有些无语地望了一回天。 觉着这位四太子,太会来事儿了。 最后只得说:“要留下来用午饭吗?” 元徵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双眼晶亮的看着她,“要!” 若是身后有尾巴,估计已经摇上天了吧。 陈锦觉得有些无奈,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 元徵不错眼地观察她,很有自知之明的问:“你在笑我吗?” 陈锦看着他,笑道:“阿风的手艺是极好的,你想吃什么,我让她去做。” 这话把元徵哄了个服服帖帖,“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元徵在陈锦处用了午饭,心满意足地去办陈锦交代的事。 可怜了九月,在墙外傻傻等了好几个时辰。 见元徵自墙里跳出来时,他都快饿得眼冒金星了。 元徵径直回了府,管家正在花园里锄草,见他回来了,忙迎过来,“爷回来了?可用过饭了?我这便让厨房去做。” 元徵说:“用过了,给九月弄些吃的,可别饿晕了。” 管家看看他,又看看九月,心里立马就清亮了。 遂拉着九月往厨房去。 九月在厨房里吃了个大饱,打了好几个饱嗝,才舍得把碗放下。 秦管家在旁边看着他吃,见他放了碗才道:“爷方才是不是去陈府了?” 九月点头。 秦管家摸着胡须,沉吟片刻道:“坏了。” “哪里坏了?”九月问,“爷喜欢陈二姑娘不好吗?” 秦管家摇摇头,“你不懂,咱们爷如今的身份,哪能喜欢哪个就娶哪个呀,虽说陈府产业大,生意也做得大,但到底只是做生意的,如何能嫁给太子?” 对此九月有不同的看法,“但是陈二姑娘一定能做好太子妃的。” 这话倒让管家有些意外,他拍了拍九月的肩膀,“你这小子……倒说了句大实话。陈二姑娘年纪虽小,但处事圆融,人也识体聪慧,若是能与爷喜结连理自然是好的。但这世间事,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就怕过不了皇上那一关呐。” “这倒未必,”九月说,“皇上对爷极好,说不定一高兴就答应了呢。” “就算答应,也只能是个侧妃。”秦管家泼冷水,“以爷的脾气,若他把一颗真心放在了陈二姑娘身上,是断不肯委屈了她的,届时刚刚缓和的父子关系,只怕又要紧张起来了。” 九月又打了个饱嗝,“爷是万不会委屈陈二姑娘的。” 秦管家点点头,“但愿如此。”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恩 陈锦午歇起来时,音夏来回说陈路来了。 陈路本是午饭前便要来的,只是元徵突然来了,音夏便将人又遣回去了。 陈锦在偏厅里见了他。 “府里叶姨娘的事你也听说了,”陈锦道,“如今有件事我需要你去帮忙办了。” “姑娘尽管吩咐。” 陈锦说:“把当日给叶姨娘接生的稳婆找出来,还有那失踪了的奶娘。” 涓宝说的奶娘,突然不见了,众人遍寻不着,加之陈知川当时一心认定陈茵便是凶手,故而忽略了这件事。若涓宝没有说谎,那个奶娘便是最大的问题,所以一定要找到。 找到了,陈茵才能平安无事。 陈路道:“找到了如此处置?” “带来见我。” “是。” 陈路答应着出去了。 陈锦枯坐了一会子,去看陈夫人。 陈夫人病了,钟大夫来看过,说是心病,开了药方子,让照着方子熬着吃几日再看看。 陈锦想起那日,她让音夏去请钟大夫来给叶姨娘看看,结果钟大夫还未进屋,叶姨娘便胎动了,后来钟大夫觉得多有不便,便先行告辞走了,不过几日光景,府里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钟大夫也听说了小少爷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府中正值多事之秋,还望姑娘珍重。” 陈锦福身谢过,“小女有一事不明。” “姑娘请讲。” 陈锦问:“若孩子在母体中本就是不健康的,生出来是否会立刻夭折?” 钟大夫一惊,立刻明了她的意思,见左右无人,这才小声道:“姑娘可是怀疑什么?” 陈锦淡淡一笑,“没有,只是有些不明,还望钟大夫能为我解惑。” 钟大夫沉吟道:“若孩子未出生前本就不好了,生下来夭折的时间也因人而异,有的生命力弱的,可能会胎死腹中;有的命大的,或许能多存活一段时间,只是这个时间一半在人一半在天,说不得准。” “小女明白了,多谢钟大夫。” 陈锦让音夏将钟大夫好生送出去,这才回身进屋。 陈夫人方才吃了药,刚刚睡下,陈锦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见陈夫人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出来时,见涓宝急急地从外面回来,一脸惊慌的样子。 音夏因问怎么了。 涓宝道:“出事了,望月楼出事了。” 望月楼一事陈锦主仆早已知晓,面上却还得装装样子,音夏听罢,也是一脸惊慌,“望月楼出什么事了?” “听说昨天夜里着了火,整栋楼都烧成了空壳子。”涓宝快要急哭了,“这可怎么好,夫人正病着,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担心成什么样子呢。” 陈锦道:“这事先瞒着,谁都别说。吩咐底下的人,若是传了半个字到夫人耳朵里,便将他们全部赶出府去,永不录用。” 这惩罚未免太重了。 但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不这样做,只怕整个陈府都要乱了。 大娘子被扣上了杀小少爷的帽子,当家主母为此一病不起。叶姨娘是指望不上了,东府的那两位姑娘更是帮不上什么忙,如今能作主的怕只有二娘子了。 府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涓宝朝陈锦一福,“但凭二姑娘作主。” 陈锦的脸色十分冷峻,甚至有些冷酷,不动声色地站着,蓦然便形成了一种威压,让人轻易不敢造次。 涓宝将她送出去,回来时正巧碰见钿琴从房里出来。 涓宝把望月楼着火的事说了,钿琴也是惊得不行,“怎么会这样?昨夜便起了火,怎的今日才收到消息?” “说是来报信的人走岔了道。” 钿琴也是个心思慎密的,当下道:“自望月楼到京城统共也就那么两条路,怎的就走岔了?再则,就算是走岔了,今日一早也该到了,何故拖到现在?” 这些事说多了,与她们这些做丫头的也没什么关系,涓宝道:“夫人可睡下了?” “刚睡下。” 涓宝说:“等会儿底下的人都召集起来,姑娘吩咐的事一一交代下去,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钿琴点点头,“如今夫人病了,咱们凡事要上点心才是。” “那是自然的。” 两人说着,便各自去忙了。 陈锦自陈夫人院子里出来,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转去了叶姨娘那儿。 生了儿子本是喜事,没成想竟成了这副光景。 叶姨娘丧子,倒还撑着,得知陈锦来了,让人急急请进去。 仍是那扇百鸟争艳屏风,后面是叶姨娘的房间。 叶姨娘半倚在床头,脸色很是苍白,看见陈锦进来,她笑着伸了伸手,示意坐过去。 陈锦依言走近,拉住叶姨娘的手。 还未出声,叶姨娘先哭了起来。 陈锦看着她,见她苍白如许的脸,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待叶姨娘哭够了,陈锦接过剪雪递来的帕子,给她细细擦干眼泪,轻声道:“姨娘莫太伤心了,孩子还会再有,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叶姨娘止住了哭,问道:“何事?” “当日那位奶娘是何人,叶姨娘可知道?” 叶姨娘想了想,然后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当时场面太混乱了,那奶娘我看着眼生,她说是陈夫人指过来帮忙的,我便没有细细查问。莫非是那奶娘害死了我的孩子?!” “姨娘莫慌,”陈锦安抚她,“如今都只是在猜测,当务之急是要把那奶娘找出来。” 叶姨娘定下神,脸色仍是苍白如纸,紧抓着陈锦的手,“二姑娘,一定要把那个奶娘找到,我的孩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陈锦看着她,见她说话时神情悲恸真挚,不由说道:“阿爹说阿娘和大姐害死了弟弟……” 叶姨娘握着她的手,双眼直直望着她,虚弱地笑了笑,“夫人是什么样人,自我入府便知道了。这么些年了,无论老爷是否宠我,夫人从未说过一句不是,反而对我好。我自小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早把夫人当我的亲姐姐看待,哪有会害妹子的亲姐姐。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是断不会信的。” 陈锦分辨着这话里的真假,然后她说:“弟弟的事我会尽快查清楚,姨娘莫要太伤心,把身子调养好了,以后什么都好说。” 叶姨娘点点头,面有倦色。 陈锦见了,起身告辞。 剪雪将陈锦送出院子,回来时见叶姨娘已经躺下了。 “姨娘,可要吃些东西再睡?”剪雪走到床边,弯下腰轻声问道。 叶姨娘睁着眼睛,摇了摇头,“二姑娘说的那个奶娘你可有印象?” 剪雪认真回忆了一下,“只记得年纪在五十岁上下,面容却是记不住了,手脚倒是麻利。” 闻言,叶姨娘轻轻一笑,“这奶娘若真是个有心机的,万不会让人抓住把柄,二姑娘说得没错,要先把这奶娘找出来。” 剪雪心思细腻,见她这样说,不由问道:“老爷说是夫人和大娘子害……” 她话没说完,便被叶姨娘横了一眼,慌忙中止住了话头。 叶姨娘道:“那是老爷气头上说的话,你也信?吩咐下面的人,谁都不能乱嚼舌根。我相信夫人和大娘子,就算夫人这些年来为老爷添丁,但心却是善的。自我入府到现在,夫人待我始终如一,人贵在懂得感恩,所以我从不怀疑。” 那一万真是夫人所为呢?您是不是也要因为感恩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剪雪很想这样问,见了叶姨娘苍白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剪雪。”叶姨娘突然唤道。 剪雪忙应了一声,问道:“姨娘可是要吃东西?” 叶姨娘没有回答,只说:“人真奇怪,说没就没了。” 她躺着,一动不动地,只一双眼睛还睁着,嘴唇一张一合,让剪雪觉得害怕,剪雪跪在脚榻上,趴在床延边上,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姨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叶姨娘艰难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没事,我只是说说,我要睡会儿,你先出去吧。” “不,我看着姨娘睡下了我再走。” 叶姨娘无奈笑道:“好吧。”然后轻轻阖上了眼睛。 …… 陈锦回了院子没多久,杨安便来了。 瑞儿将他带到偏厅,去厨房端了碗热汤给他。 陈锦进来时,见几上的汤碗没动过,问道:“怎的不喝?” “没有姑娘示下,杨安不敢。” 陈锦笑道:“喝吧,喝完了再说事。” 杨安端起碗来三两下喝了,也不敢如平时那样抹嘴,拿起碗边的帕子擦了擦嘴巴,才道:“三姑娘近日仍常出去。” “去见那个人了?” “是。”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陈锦道:“网撒得差不多了,该收了。” 杨安躬身道:“是。” 杨安走时已是掌灯时分。 瑞儿将吃食摆上桌,跟音夏两个伺候陈锦用了饭,撤了桌,摆上茶点后才算消停。 陈锦在灯下看书,音夏便拿了针线盒来织东西,瑞儿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些时候,陈锦放下书,说道:“去前院看看,阿爹是不是回来了?” 瑞儿站起来,“我去吧。”说着走了出去。 没一会子,瑞儿回来,说老爷回来了。 陈锦问:“阿爹如今在哪儿?” 瑞儿回道:“老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府里的几个帐房先生,望月楼的大朝奉也跟着回来了,一行人往书房去了。” 与陈锦料想的一样。 望月楼出了这样的事,火后重建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完不成的,这些时日算下来的损失已经够让陈知川头疼了。 正好,让她趁这段时间将那害死叶姨娘孩子的凶手找出来,还阿娘一个清白! 陈锦看了眼沙漏,“我困了,今晚都早些睡吧。” 音夏和瑞儿忙伺候她洗漱更衣,直到陈锦上了床,这才吹了灯走出屋去。 翌日。 陈锦用了早饭后,去看陈夫人。 许是钟大夫开的方子有用,陈夫人精神比头天好些了,倚在床头跟陈锦说话。 陈知川自回府到现在,还没来看过她,所以她不知道望月楼出了事。 即使知道,其实也是帮不上忙的。 只能心里着急。 所以陈锦更加不打算告诉她了。 “你阿爹可在府里?” “在,如今是月底了,正与几个帐房先生议事。”陈锦简明扼要的回答。 陈夫人点点头,脸上一抹黯淡,“我昨晚想了一夜,总觉着,我与他的夫妻情分到头了。” 陈锦心中一跳,“阿娘怎的这样说?” 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夫人微微一笑,“从前到底该听爹娘的,寻个对我好的人嫁了。” 陈锦没有说话。 陈夫人又道:“年轻时也曾痴狂,许了非君不嫁的誓言,后来真嫁了他,才发现并非那么回事。女人这一生,若只是对他人有意是换不得真心的。比如我与他,我对他用情至深,到头来才发现,他只当我是他的正房夫人。” 这番话太过诛心。 陈锦摸索着握住陈夫人的手,她的手像玉一样冰凉,握在手掌里,让人的心都跟着发颤。 “囡囡啊,”陈夫人看向她,另一只轻抚她的发顶,“若我与你阿爹和离,我们会怎么样?” 陈锦微微一笑,“我们肯定会比现在过得好。” 陈夫人说:“怎么好呢?我虽还有些嫁妆,但终究撑不了多久。你与茵儿自小便没有吃过苦,我不想你们吃苦。” “若阿娘想好了,便给我一些时间,”陈锦笑道,“我保证,即使我们离开陈府了,也一样会过得好,比现在还要好。” 陈夫人有些迷茫,“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若我与你阿爹真的和离,届时肯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别人会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让你抬不起头。”陈夫人越往下说,越是惊惧,她不怕遭人议论,只怕她的囡囡要无故遭受这些。 陈锦宽慰道:“没有这样的事,如今民风开明,即使和离又如何,咱们只过自己的日子,那些别人不用多加理会。” 又陪陈夫人说了一会儿话,陈锦才离开。 钿琴将她送出去,陈锦吩咐道:“近日夫人要好生休养,除了钟大夫,谁来都不见。” 钿琴嗫嚅地问:“老爷来了呢?” 陈锦看着不远处的屋檐翘角,语气颇为冷淡地道:“不见。” 钿琴一愣,不知该不该听她的。 正这样想着,突听陈锦道:“这话你只管听着,若阿爹问起来,就说夫人忧思郁结,不便见人。” “是。” 陈知川正跟望月楼大朝奉议事。 望月楼起火一事,他也觉得蹊跷,叫人去查,却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大朝奉在旁边道,“若这事查不出,只怕那纵火之人极有身份地位,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意有所指,陈知川哪里听不出来。 他与元修之所以能搭上线,多亏了这位大朝奉,所以陈知川对他极其信任。 陈知川凝了凝眉,说道:“大?” 大朝奉点了点头。 “难道他已知晓我们与三的关系?” 大朝奉沉吟片刻,“不像,倒像是冲着东府来的。毕竟首先出事的是东府。” 东府在江淮的铺子起火,陈珂匆匆赶去,便是最好的例证。 “在下估计,他是想给老爷一个警告,咱们与三的关系,估计也瞒不了多久。” 陈知川深觉有理,“所以要早做准备。” 大朝奉拱手道:“在下誓死追随老爷。” 陈知川忙扶起来,想起一事,“你说那日小女与四公子一同回了京?”四公子指的自然是元徵,两人就算是在自己的府里,也一样谨慎得很。 “是。” 陈知川想不透,“小女足不出户的,怎会与四公子相识?” 大朝奉回想了一下当日的情形,四太子来得匆忙,张口便问二姑娘的下落,照这样看来,两人该是旧识。 “在下不知,只觉二姑娘与四公子似乎颇为熟悉。” 陈知川想起陈锦的沉稳,以及那份过人的心智,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女儿大了,果真是留不住啊。” 大朝奉笑道:“二姑娘聪慧识体,即使是与四公子喜接连理,也当得起这太子妃的名分。” 陈知川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脸上的笑意淡了,斩钉截铁道:“即使要嫁,她也只能嫁给三公子。” 大朝奉又是拱手,“老爷好智谋。” 在牢固的关系上再加一把锁,从此便能高枕无忧了。 两个老谋深算的正在窃喜,房门突然被敲响,两人皆是一惊。 陈知川率先回过神来,喝道:“谁?” 外头的人估计被他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畏畏缩缩道:“老爷,二姑娘来了。” 陈知川神经放松下来,缓声道:“让她在小厅等我。” “是。” 陈知川送走了大朝奉,这才往小厅去。 陈锦喝了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见陈知川从门外进来,这才起身见礼,“阿爹。” 如今陈夫人和陈茵犯了这样的事,陈知川对陈锦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颇为冷淡地嗯了一声,“你找我何事?” 陈锦问道:“望月楼可在重建了?” 陈知川挑眉看向她,“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望月楼起火时女儿也在,”陈锦说,“这把火总是有人刻意为之的,阿爹一定要好生查一查,莫要那可恶这人给逃脱了。” 陈知川看着她,眯了眯眼睛,“你怎知是人为的?” 陈锦道:“那火一开始还很小,但很快便烧得十分旺了,加之楼里的伙计反应不及,所以没有制止火源,让整个望月楼变成了一座废墟。望月楼在宝华寺下开了几十年,从来以诚意待客,女儿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何人所为?” 陈知川倒忘了,她向来剔透玲珑,“已经让人去查了,只是没有结果罢了。” 陈锦点点头,不说话。 “听说那晚你是与四太子一起回来的?你何时与他认识了?”想起此事,陈知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四太子?”陈锦一惊,“阿爹是说元徵吗?他不是四太子,他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陈知川料想四太子没有向她表露身份,也不想她一直被蒙骗于骨里,说道:“元徵便是四太子。” 陈锦仿佛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可能。”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见她这样一副失措的模样,陈知川终究是心软了,“阿爹怎会骗你。”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万劫不复 “你虽是闺中女儿,但陈府向来不是那等守旧迂腐的地方,我也从不干涉你交朋友。只是,你遇见的人不一定全是好的,自己要多长个心眼才是。” 陈知川看着她,难得的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你向来期望很高,只是你阿娘和大姐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没那些个心思来应付,前两日对你出言恶劣了些,别往心里去。” 陈锦低着头,倒有些意外陈知川的自我剖白。 这不像他。 或许,是近日来的一连串打击让他撤下了心防,显得不似从前那样充满防备了。 又想起陈夫人,心却又坚硬了起来。 无论如何,陈知川打心底的不信任是真的,对陈夫人没有感情也是真的。寻常人家的父亲,不会如他这般,翻脸时这样毫不留情。 陈锦有些庆幸陈夫人及早醒悟。 若仍呆在陈府,仍跟着陈知川,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想到此,陈锦心中长叹一声,说道:“多谢阿爹关心,女儿知道了。女儿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跟阿爹商量。” 陈知川见她这样懂事,心情稍微好了些,“什么事?” “女儿想在府外择一个小院,送阿娘去静养。” 闻言,陈知川眯起了眼睛,“她在府里将养得不好?” “那日我去宝华寺还愿,途遇寺里的大师,他说近日府中有凶兆。我问他破解的法子,他说唯有当家主母避出府去,方能化解。” 陈锦细细道来,脸上没有任何异样,饶是阅人无数的陈知川,也看不出她在说谎,反而深信不疑。 陈知川急急问道:“为何要主母避府才能化解?” 陈锦面露一抹忧色,“女儿当日也问了,但大师说这是天机,他言明府中有祸已是泄了天机,万不可再多说了。” 陈知川听她如此说,更是没有任何怀疑,急道:“那便按你说的做。” 陈锦屈膝一福,“那女儿便去安排了。” “好好好,马上遣人去找院子,”陈知川说,“但万莫委屈了你阿娘。” 陈锦点头应是,心里却在冷笑。 果然,一扯到自身利益,便是结发妻也是能随便舍弃的,这便是商人的本质吗? 转念一想,这样正好,不过一番唇舌便将阿娘摘出去了,也算不负所望。 院子是一早便置好的,那是刚从徽州回来时的事了,陈夫人拿的几万两银票,以及元徵送的那几口大箱子,陈锦让杨安和陈路着手典当了些,倒也数目可观。 又让音夏和瑞儿出去转了几圈,才选定了几处宅子。 陈锦亲自去看了,最终在状元街上买了一处,是个四合院,不大,但胜在精致。宅子的主人是前科状元,这府邸是先皇亲赐。后来,先皇去了,状元堕落了,他的后人学了前人的样儿,如今要靠便卖宅子生活。 那主人先时想抬价,陈锦用了些小手段,以原来的价格买了下来。 第二日,陈锦便让人收拾了陈夫人的东西搬过去了。 倒也没有搬干净,只是陈夫人随手用到的,以及嫁妆值钱的物什都悄悄拿走了。这些陈知川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陈夫人又着人去库房里挑了几样趁手的带上。 “我若出了府,你姐姐怎么办?”陈夫人很担心陈茵,临出门了还是放心不下。 陈锦扶着她,“阿娘放心,我还在府里的。如今阿娘出府去,只是为了好好调养身子,墨大夫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以后便由他来照顾阿娘。” 陈夫人见过墨童,也时常听陈锦提起,当下倒没有异议。 母女俩同乘一辆马车,马车后头跟着一辆载物的马车,驶出陈府前,陈夫人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嘴角微呡,眼中似嗔似怨。然后,她放下帘子,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马车拐出陈府那条街,没走多久,便到了状元街。 院子里早已有人打扫干净了,陈锦将陈夫人自马车上扶下来,进了院子。里头青竹碧绿,一条石子路铺呈在脚下,三面的屋舍重新修葺过,屋前挂着红色小巧的灯笼,看着很是喜庆。 陈夫人四处打量了一下,问陈锦,“囡囡,怎的这样快便找到了院子?” 陈锦怕她多想,便道:“陈路是个能干的,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陈夫人满意地点头,“那便好。” 涓宝和钿琴端了茶上来,涓宝笑道:“连夫人的小厨房也搬过来了,二姑娘怕是与老爷磨了好一阵子吧。” “那倒没有,”陈锦呡了口茶,“阿爹念着阿娘的身子,便是说什么都是依的。” 两个丫头嘻嘻笑起来,陈夫人的笑容却淡了,垂眸喝茶。 陈夫人的小厨房原封不动地搬进了这座幽静的小院子,看着倒与在陈府没什么不同,但到底又不同了。 如今陈茵被困。 叶姨娘又在月子中。 望月楼起火。 加之陈珂去了江淮。 本就人丁单薄的陈府,放眼望去,竟寻不到几个人了。 自老太太去世后,她房里的两个大丫头和随侍她的嬷嬷跟了陈锦,其他下人要么分配去了别的院子,要么自请出府了。 陈府,似乎真的凋零了。 陈锦陪陈夫人用了午饭才走。 走时陈夫人叫住她,交代道:“回去时,去看看你大姐。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这次关进柴房,也不知会胡思乱想成什么样子。” 以陈锦对她的了解,陈茵不会胡思乱想,她只会想尽办法给自己脱罪。 但为了宽陈夫人的心,陈锦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阿娘放心,一切有我。” 她本生得娇柔,身子也不算硬朗,说话时却莫名地让人对她有一种信任感,仿佛她既说了,便能做到。 陈夫人将她送出去,目送马车走远了,才回身进了屋。 涓宝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夫人,我觉得二姑娘真是厉害极了。” 闻言,陈夫人微微一笑,“是啊,这些事本以为做起来会很难,不成想竟也这样容易。” “我听音夏说,二姑娘直接去找了老爷,然后老爷便同意夫人出来养身子了。”钿琴在旁边接话道,“就算从前老夫人在时,尚没有人敢直接对老爷提要求的。” 陈夫人但笑不语。 她的囡囡,真正是长大了。 …… 陈锦径直回了府,或许是今日了却了一桩心事,竟不觉得困。 音夏问她是否要午歇,她摇摇头,“墨童是今日过来吗?” “是,那日走时墨大夫说今日再过来给姑娘请平安脉。” 陈锦点点头,“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呆会儿。” 音夏依言出去了。 房门关上,屋里立时安静下来。 陈锦倚在靠窗的软榻上,透过开着的窗看出去,墙边的榕树枝叶繁茂脆绿,能听到鸟叫声,却见不到鸟儿的身影,想来又是躲哪片树叶后面了吧。 陈锦看了一会儿,慢慢阖上了眼睛。 梦里仍是那处精致的宅院。 生中剧毒的柳扬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元徵坐在床边,紧握着她的手。 或许,元徵对现在的陈锦来说已是熟悉的人了,此刻旧景重现,陈锦仍知道自己梦中,却觉心揪痛了起来。 她站在角落里,眼看着元徵低着头,身躯微微躬着,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柳扬虚弱的说。 元徵将头垂得更低,耳朵靠近柳扬的唇边,陈锦听见柳扬说:“主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知你不会回头,我只望你不要为了她万劫不复。” 然后,柳扬闭上了眼睛。 元徵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一动不动。 陈锦自角落里出来,刚走两步,管家便与大夫走了进来。 霎时,陈锦睁开了眼睛。 她仍在软榻上,窗外的鸟鸣声脆生生地传进耳朵里,在告诉她,方才的那一场梦,只是梦。 她抬手按住胸口,只觉心跳得急。 柳扬说的不该爱的人是谁,元徵为何会为了那个人万劫不复? 陈锦不明白。 在那个有些遥远的前世,她与元徵实在算不得有多熟悉。 虽然元徵于她有救命之恩。 后来,皇位争夺到了关键的时候,她与元徵也仍是保持着距离,从不交谈,更遑论私交。因为元修,她刻意保持着与每一个的距离,因为元修说他不喜欢。 因了他的这句不喜欢,她不知错过了多少人生。 在榻上枯坐了许久,外头天色仍是那样亮敞。 音夏进来回说墨大夫来了。 陈锦这才下了榻,往小厅去。 墨童带着他那个似乎从不离身的小箱子,规规矩矩地坐着,见了陈锦,他起身作揖,“二姑娘安好。” 陈锦在他身边的椅子落坐,“开医馆的事,你可有跟你阿娘说?” “没有。” 墨童现在仍有些不敢相信,陈锦真的愿意帮助他,虽然他知道她是个好人。 陈锦挑眉,“为什么?” 墨童抬眼望着她,嘴唇翕动两下,又重新合上了。 “我说过会帮你,便不会食言,”陈锦一手撑着下巴,轻声道:“你还是不够信任我,墨童。” 这话教墨童有些惭愧,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我从小……没有试过这样去相信一个人。” “那便从现在开始学。” 墨童欲言又止:“我……我的出身……” 陈锦亦不催他,只静静地坐着,喝茶。 半晌,墨童仿佛终于做好了准备,开口说道:“我姓墨,墨相的墨。”说完这短短的一句话,仿佛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蔫蔫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锦看着他如墨的发,在头顶上挽成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极简单的木簪束着,心想,这真是一个倔强的少年。 “我阿娘年轻时是宫中的医女,如今虽然也去宫中,但并不常去了,那时候她认识了墨相的大儿子墨越。后来,我出生了,但墨家并不认我,或者说,是墨夫人不同意,我阿娘便在外面生下了我。我并不恨墨家的人,我只是不喜欢,他们嘴上说不认我与我娘,府里有个什么人着了病却又要死皮赖脸地来求。” 这是墨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陈锦听罢,问道:“难道没有别的大夫了吗?” 墨童简明扼要的回答:“他们不认可我娘和我,但认可我娘的医术。” 陈锦明白了,问道:“他们来求了,你阿娘便要去吗?” “我阿娘最是心软,他们既来求了,她都会去的。”墨童绞着手指,脸上有些愤愤地,“我虽不恨他们,但我讨厌他们。” 陈锦觉得他可爱极了,伸手捋了一把他的头发,“你阿娘对墨越仍旧有情吧?”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墨越的那位夫人,当真很厉害吗?” 墨童垂着头,声音低低的,“很厉害。” 这样回答,便是被欺负过了。 陈锦说:“有多厉害呢?” 墨童回忆了一下,说道:“我第一次入相府,她着人给我送了一碟点心,然后我病了一场。但因她做得滴水不漏,我们没有证据,便这样忍下来了,自那以后,阿娘便再没带我去过相府。” 对一个孩子下手,果真是厉害得很。 “墨斐然是她儿子吧?” “嗯。” “那你知不知道,墨斐然其实不是她亲生的。” 墨童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陈锦笑了笑,将自己知道的娓娓道来:“这世上最大的不可能就是可能,这位墨夫人与当年自相府出嫁的尚书夫人墨筠一样,都是被家里宠坏了的人。墨夫人当年生产时难产,她的新生孩子早在出生时便夭折了,但她为了稳住自己在相府嫡夫人的地位,便去外面抱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回来,那孩子便是今天的墨斐然。” “可是相府的人不知道。”墨童说。 “对呀,”陈锦笑道,“若是知道了,你便是相府的嫡少爷了。” 墨童摇摇头,“我不想做,我不喜欢那个府里的人。” 陈锦没再说下去,只将身前的点心推过去,墨童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被食物塞满的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吃完了一块杏仁酥,墨童拿手帕擦净了手,问道:“我听音夏姐姐说,夫人已经搬出去了?” 陈锦点点头:“今日你来,也正要跟你说此事,以后便劳烦你多费心了。” 墨童忙起身,长揖到底,“姑娘对我照顾颇多,万不要说这话来折煞了我。” “钟大夫说你比他还像老头子,果真没有说假话。” 明知陈锦是在取笑他,墨童也反驳不了。 他从小没有父亲,总是被欺负,欺负得多了便懂事了,加之亲眼目睹过阿娘的辛苦,就更加不愿意凡事让阿娘去操心。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样一个性格。 他记得第一次去相府时,墨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回去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一个人睡觉。 但又不能告诉阿娘,一个人在黑暗里,睁眼到天明。 现在渐渐长大了,他唯一想做的,便是挣很多钱,让阿娘再不会受别人的欺负,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 …… 墨童走后,陈锦去看了陈茵。 如今她虽被关进柴房里,陈知川还没有禁止别人去探望,大概也是没觉得会有人去看她吧,除了陈夫人和陈锦以外。 柴房门前也没人看守,只一把大锁落了锁。 旁边厨房里的下人见陈锦来了,忙不迭地跑出来请安。 音夏让人将门打开,那人看了看陈锦,终是没胆子反驳。 现如今谁不知道二姑娘最得老爷的喜欢,即使大姑娘被关进了柴房,也丝毫无损她在老爷心中的分量,若这是二姑娘的要求,谁能拒绝,谁敢拒绝? 柴房里的光景倒是比陈锦想象的好些。 至少没有让陈茵直接睡在干草上。 房里摆着一架小床并一个柜子,门打开时,陈茵正坐在小床边发呆。 听见声响,她转过头来。 看见陈锦时,死灰般的脸上蓦然浮起一丝光彩,起身朝陈锦奔过来,“妹妹。”一出口已是泣不成声。 待屋里的人走干净了,陈锦才问:“姐姐这两日可有好好反省?” 陈茵一愣,“反省什么?” 陈锦也不跟她饶弯子,径直说道:“那孩子的死。” 这话似乎将陈茵蜇了一下,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陈锦,一字一顿道:“那孩子不是我杀的。” “但跟你脱不了干系。” 陈茵愣住,“连妹妹也怀疑我吗?” 陈锦道:“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我才能帮你。” “那孩子真的不是我的杀的,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相信?”她仍穿着那日的那身衣裳,艳丽的颜色遮不住此刻狼狈的境地,反倒显得讽刺。 “那个奶娘是怎么回事?” 陈茵一脸茫然,“哪个奶娘?“ 陈锦看着她,“当日在叶姨娘房中伺候的奶娘,听说那孩子死时是她第一个发现的。” “那奶娘是我从外面弄进来的,本想着到时候能起点作用,没成想竟栽在了她手里!” “姐姐这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陈茵一惊,“这话怎么说?” “那奶娘恐怕是被别人收买了,因为别人出价更高。如今这个人已经失踪了,我正安排人去找,只要找出这个人,便能还姐姐清白。” 陈茵脸上一亮,“妹妹辛苦。” 陈锦已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看着陈茵道:“我是为了阿娘。” 陈茵呼吸一滞,“如此,也辛苦妹妹。” 话说这里,已是无话可说。 陈锦回过头,走出柴房。 房上的锁重新落上,音夏对厨房众人道:“大姑娘如今虽是戴罪之身,但是否有罪还有待考查,若有人觉着此事已定局,有意怠慢大姑娘,他日只怕很难在府中留下去。” 众人忙道不敢。 音夏续道:“不敢就最好,大姑娘如今被关了禁闭,但仍是这府里的大姑娘,音夏先在这里谢过大家了。”说罢屈膝一福。 先礼后兵。 这丫头用得倒还不错。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交代 皇上召见的旨意下来时,元徵还未起身。 昨夜元庭又约他去喝花酒,元昀和元修没来,两人在琴郡楼香香姑娘的房里喝了天昏地暗,后来元徵自然又借故走了,元庭意犹未尽,说是要找香香姑娘续话。 元徵也没再管他,带着九月径直回了府。 管家来叫时,元徵才睁开眼,昨晚没喝多少,此刻脑子还算清醒,问道:“怎么了?” “王公公来了,说皇上让爷马上入宫面圣。” 元徵听罢,起身穿好衣裳,管家又唤人来伺候他梳洗,完了出去,王公公竟还在。 见着元徵的面,王公公忙躬身见礼,“奴才给四太子殿下请安。” 元徵一挥手,“可知父皇这么急召我所为何事?” 王公公踌躇片刻,瞧了下四处无人,才道:“大太子出事啦!” “哦?大哥出什么事了?” 王公公道:“具体的奴才也不知道,也只知道皇上龙颜震怒,将大太子一早便召进了宫,然后又命奴才来请您。” 闻言,元徵没再问下去,恰逢管家回来,说马已备好。 元徵带着九月,随王公公进宫。 皇上仍在御书房里,王公公将元徵迎进去,公鸭嗓子叫道:“四太子觐见。” 元徵进去,先给皇上请了安,一转头,才看见元庭跪在案前,直挺挺的,像是没犯错也被罚了的小屁孩儿。 元徵挑眉,拱手道:“不知大哥犯了什么错,父皇要罚他跪?” “你问他昨天都干了什么好事?!” 王公公所言不虚,皇上确实很生气,拿着狼豪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副沉郁的表情,仿佛随时能将元庭撕碎。 元徵一脸茫然。 一直跪着的元庭这时开口道:“儿臣没有杀人!求父皇明鉴。” 这话将元徵吓了一跳,他看向元桦,急切说道:“父皇,昨晚我与大哥在一起喝酒,我能证明大哥没有杀人!” 元桦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朕有说是昨晚杀的人吗?” 元徵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们兄弟间有这份情意,朕甚是欣慰,但却用错了地方!”元桦将狼豪扔在桌上,笔刷上残留的墨汁洒在白色的宣纸上,污迹斑斑。 “今日早晨,便有人来朕面前告御状,说大太子元庭仗势欺人,残害无辜,当送大理寺!”元桦说着说着,便激动了起来,甚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元庭骂道:“你平日里骄傲些便罢了,我仍相信你本性不坏,不成想,你竟视人命如草芥,事后不知悔改,反而多加狡辩,我若是饶了你,我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皇上盛怒之下,没人敢说话。 半晌,元徵道:“敢问父皇,可有实质的证据?” “证据?”元桦冷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儿臣冤枉啊父皇!” 元徵问:“敢问父皇,死的是何人?” “御史台张大人之子。” 元徵一惊,“张诒之子?大哥怎会与他有交集?” 元桦闭了闭眼睛,“你问这个畜生!” 呃…… 元徵转头,看向皇上口中的畜生,畜生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皇上,“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怎么撞上来的呢? 其实元庭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记得昨晚,他约元徵去喝花酒,仍在琴郡楼,点的仍是香香。 香香有倾城之姿,元庭垂涎她的美色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香香是琴郡楼的头牌,卖艺不卖身,加之琴郡楼的背景,让元庭这么久只能看着,却是吃不到嘴里。 越是吃不到,越是放不下。 一得了空,元庭便往那儿跑。 大太子出行,即使是逛个妓馆,也是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加上一个元徵,两人往楼前一站,不需任何撰述,旁人便知,这就是活脱脱的纨绔子弟了。 两人先时在香香的房里听曲喝酒,后来元徵有事先走,元庭因还未尽兴,加之今日香香一直不理他,便想着久留些时间,跟佳人多说说话。 两人在屋里正说着话,房门突然开了。 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面红耳赤的闯进来,不由分说拉起香香的手便要亲上来,元庭虽心中喜欢,但对香香向来规矩,自己都还没曾碰过的东西哪容别人染指。 两人一来二去便扭打在了一起。 元庭的随从不知去哪里了,打了半天也没见个人来帮手,加之他自持身份,在妓馆里与人撕打实在不好看,若是闹到了父皇那儿,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正想抽身而去,不成想那人却不依不挠起来。 元庭府邸设有私刑。 心情不好,便去捉个人回来折磨,直到他大殿下高兴了才罢手。 他生来便是太子,何曾懂得人间疾苦,更遑论感同身受这一说。 见那人不知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元庭杀心渐起,扑上去抢匕首时,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那人直直撞在了刀口上,死时眼睛大睁,抓着元庭的衣袖不肯松手。 随从这时候终于赶到,将那人的手费劲地掰下来,元庭走时看向香香,见她仍坐在窗前的小几边,正低头调试琴弦,感知到他的目光,香香头也未抬道:“奴家今日什么也没看见,大太子慢走。” 元庭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这话的可信程度。 但他对这个女子如今还很有兴趣,一时倒不舍得杀了她,只让随从将屋子收拾好,自己则先行离去。 本以为死的只是个普通人,只要毁尸来迹便能相安无事了,没成想,死的竟是御史台大人之子,更可气的是,那人昨晚明明被处理干净了,今日不知为何会从土里翻出来。 张诒更是直接将儿子的尸身抬到了大殿上,如今满朝文武无一不知他昨天干了什么事。就算他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没办法洗清自己的罪名。 虽然元庭并不觉得自己有罪。 但是尸身就在殿上,张诒一双老眼赤红,一把将白布掀开,露出里头的人,那人身上还有京城郊外的泥土,胸口的血窟窿已经不流血了,黑糊糊的,像个黑洞似的。 即使大殿上人很多,但元庭仍觉得冷汁涔涔。 他不觉得自己有罪。 但他怕父皇觉得他有罪,怕群臣觉得他有罪。 若他们这样认为,那他便真的有罪。 张诒跪在殿中,声泪俱下的控诉他的恶行,恨不能一头将他碰死在大理石柱上,元庭先时还为自己辩驳两句,到后来实在是懒得说了。 他没有罪。 他是皇帝的儿子。 他不会死。 对,他就是这样坚信着的。 然后,散朝了,张诏带着儿子的尸身走了。 元庭以为自己安全了,结果,王公公在龙椅跟前,用他那把公鸭嗓子喊道:“大太子元庭于御书房觐见!” 不知为何,他心里“咯噔”一跳,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到了御书房,父皇脸色平静的将案上的砚台朝他砸来,他虽然躲避及时,但脸颊仍擦伤了些,火辣辣地疼。他虽不甚在意自己的面容,却也爱惜,否则如何迷倒那些无知少女? 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疼痛的滋味。 父皇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平平静静的坐回案台后面,语气平静的问道:“人是你杀的吧?” 他当然失口否认。 父皇却冷笑,元庭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但从前都是对着别人,那些别人最后都成了死人。他终于感到害怕了,哭着为自己辩解。 父皇不信,让王公公去传元徵进宫。 元庭心想,这下好了,有四弟为他作证,证明他没有杀人。 元庭看着元徵,希翼着他能替自己作证,事实上,元徵也力证了他的清白,但父皇虽是不信。 “大哥,昨晚我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徵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大哥将昨晚的经过都说一遍吧,这样才能证明你的清白啊。” 元庭慌了神。 忘了父皇最不喜的便是他们去喝花酒。 但他除了听从元徵的提议别无他法,只得老老实实的说了,才刚说到香香姑娘。 元桦本就生气,听了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作势便要揍他,被元徵眼疾手快地拦住,“父皇,父皇,冷静啊。” 如何冷静? 元桦恨不能掐死这个畜生。 元庭怂着肩膀,怕元桦真的打他。 元徵忙问:“后来呢?大哥是如何与那张诒之子扛上的?” “后来……他突然冲进房里,要轻薄香香,我一时情急便与他扭打在一起,最后他掏出了一把刀要刺我,不知为何,那刀突然就插到他身上了。”元庭说着,表情渐渐冷静下来。 他底邸的私刑房里,刑具上百种,他用它们用得十分趁手,如今不过是错手杀了个人而已,他慌什么? 对,他不能慌。 他可是大太子元庭啊。 元桦冷哼一声,被气着懒得说话了。 元徵问道:“张诒之子当时是不是已经没了气息?” “我不知道。” “大哥又是如何处理的?” 元庭一愣,见父皇正看着他,头皮一麻,方才建设起来的心理防线立时崩塌,招了个干净,“我一时害怕,便让人将他带到城郊埋了,香香的房里也打扫干净了。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 “没料到张诒竟然知道了,连夜将自己儿子的尸身挖了出来,今日一早送到了朕的大殿上,你干的好事!”元桦说着,终于没有控制住,一脚踹在元庭的胸口。 他如今正在气头上,这一脚几乎用了全力,元庭被直接踹到了地上,嘴角边溢出一丝鲜血。 见元桦还未解气,元徵伸手去拉,没拉住,元庭就又挨了一脚。 这次直接趴在地上,疼得起不了身了。 元桦平日里看着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没想到发起脾气来也这样可怕。不过能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又能温柔到什么地步?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假象罢了。 “父皇息怒。”元徵这次终于拉住了他,急急说道。 元桦不理会他,只一味盯着元庭,话却是对王公公说的,“大太子元庭削去太子衔,即日送往大理寺,此案由大理寺卿胡玉主理。” “父皇!” “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父皇!” 元徵和元庭同时出声,一个声音急切,一个声泪俱下,然而,元桦似铁了心要处置元庭,头也不回的出了御书房。 一时,御前侍卫进来将元庭带走,为防他大声喧哗,用白布堵住了他的嘴。 御书房里只剩下元徵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站了许久,然后摇头失笑,真是好大一出戏呀。 元徵没在御书房久留,很快也走了。 王公公候在外面,待他出来了,才道:“皇上让殿下用了午膳再回去。” 元徵摆摆手,“昨夜没睡好,我得回去补个眠,你去回了父皇,改日吧。” 他这样说,王公公自然不好反驳,只将他送出殿门外,闲话道:“大太子殿下……怎么办呐?” 元徵斜睇他一眼,笑道:“大哥吉人天相,如今父皇在气头上,待过一阵子他老人家的气消了,大哥便能回来了。” 王公公抹了把汗,“那就好那就好。” 出了殿门,元徵让王公公回去,然后带着九月出了宫。 回去的路上,元徵骑马走在前头,刻意放缓了速度,对身后的九月道:“你说他怎么这么蠢呢?” 九月望了一回地,不想接这话茬。 不过大太子确实够蠢的。 敢情平日里的精明相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过这次父皇是真的很生气呀,”没有听见回答,元徵又答,“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可比元庭底里的刑房要可怕得多,希望我这位兄长能撑到出来的那一日啊。” 九月道:“大太子还能翻身?” “怎么不能?”元徵笑,“待父皇气消了,他自然就出来了。说到底,大臣的儿子死了便死了,命哪有太子值钱啊,更何况,还是父皇从小宠到大的太子。” “那要如何跟御史大人交代?” 元徵眯起了眼睛,嘴边的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不用交代,时间久了,皇上自然就忘了,他一旦忘了,谁还敢记得?只能乖乖认栽。” 九月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爷,接下来我们做什么?”九月问。 元徵想了想,说道:“成亲。” 九月:?? 元徵不理他,一马鞭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飞快地跑了起来。 被留在身后的九月,想了很久,终于理清了这话里的意思,爷要成亲了,爷要跟陈家二姑娘成亲了,嘻嘻。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元徵先去了西府,结果吃了闭门羹。 陈锦院门紧闭,里头倒是有人,但他想见的人却不在。 一打听,才知陈夫人昨日搬出府去静养了,元徵遂带着九月赶过去,还跟以前一样,不走正门,只翻到墙头上往下看。 院子小巧精致,里头脆竹丛丛,若是雨天,雨打芭蕉,临窗听雨,倒很是惬意。 陈锦选的地方就是好。 九月眼见自家主子一脸陶醉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怎么跟了个这么蠢的主子? 主仆俩在墙头俯了一会儿,才见一个丫头从屋里出来,正是音夏。 九月丢个石子下去,正砸在音夏脚边,音夏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堂堂四太子正蹲在墙上,看着她笑。 音夏差点把手里的东西给摔了。 她虽知道四太子惯常是个不拘的性子,却没想竟荒唐到这种程度。又想起那日他们自宝华寺回来的路上,姑娘说他能娶便来娶的话,音夏觉得她还要提醒一下姑娘擦擦眼睛。 心里拼命的腹诽,音夏见礼却见得恭敬,“给四太子请安。” “你家姑娘呢?”元徵笑着问。 这个形容在音夏眼里有点像偷腥的猫,可怜元徵先时建立起来的好印象正在被自己一点一点败光。 “姑娘在里头陪夫人说话。”音夏道:“我去叫她。” 实在是怕这位四太子突然出现,会吓着了夫人。 元徵拦住她,“不用了,本是想来看看她的,她既不得空,我便改日再来。” 他这样一说,音夏又有些不忍,念着这位四太子虽放荡了些,但到底对自家姑娘是真心的,“请四太子稍等。”说罢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时,音夏出来了,后头陈锦慢悠悠地跟着。 走出屋外,陈锦抬眼望了望墙头上的元徵本人。 元徵本不觉得自己这个蹲墙头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被她一瞧,突然就不自在起来了,在墙头蹭了蹭,终于跳了下来。 来到陈锦面前,脸上又是那副泼天的笑意,“我来看看你。” 陈锦说:“现在看了。” 元徵摸摸鼻子,“那再看看。” 陈锦忍不住要笑,“你从哪里来?” “宫里。” 陈锦说:“可是出什么事了?” 元徵笑了起来,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 陈锦没有抽手回来,一脸平静的看他的手在自己手心写字,一笔一画,指尖在掌中划过,有些微痒。 旁边的音夏瞪大了眼睛。 旁边的九月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了?”陈锦看着掌心,问道。 “杀人案,已经交给大理寺了。” 陈锦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元徵问她,“你怎么不问了?” “没什么要问的,”陈锦说,“我只觉得,这样对你挺好。” 听她又在关心自己,元徵立马笑弯了眼睛,“嗯。” 音夏和九月自发自动地往边上退了几步,假装没听见这么没营养的对话。 算了,智商这种东西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保持住的。 “夫人怎么搬出来了?”元徵看了看屋里,轻声问道。 陈锦想了想,说道:“府里现在出了这些事,我想着让她出来养身子会好些。” “也好,若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我。” 音夏觉得四太子真的很不要脸。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要赶上来求存在感了吗? 再看姑娘,虽仍是一脸淡然,但眼底的笑意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如她上回所说的那样,她当真要嫁给四太子吗? 其实,姑娘嫁给四太子也好,起码一生荣华富贵是有了,但是转念一想,陈府也并不缺银子啊,为什么非要嫁给四太子? 最重要的还是要找一个对姑娘一辈子好的人。 音夏想了一回,恰好听见姑娘说,“多谢费心,一切物什都已经办妥了。” 这话才让音夏心里稍稍好受些。 元徵大概还想说话,但是想了想,又没有说。 陈锦知道他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做,便没有留他,“你还有事便先去办,我得进去了。” 元徵有些失望,但不想逆她的意,点头应下,然后带着九月走了。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人选 陈锦进屋时,陈夫人问她,“你朋友来了?” 方才音夏进来唤她,闪烁其辞的,陈夫人便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陈锦说:“是。” “什么朋友啊?我可见过?”陈夫人拿出刨根问底的架势,一脸的兴致勃勃。 陈锦很无奈,但也没有隐瞒,“阿娘没见过,就是普通的朋友。” 陈夫人才不信她,笑道:“女儿大了,果真是不中留啊。” 这招激将法陈锦却是半分也不上钩,拿过茶壶给她续上热茶,说道:“墨童今日可来过了?” 陈夫人笑道:“来过了,没想到墨大夫年纪这样小,医术却高明,我照他开的方子吃了几回药,倒觉得身子轻快不少。” 墨童的医术是一方面,宽心又是另一方面。 陈夫人虽搬出府来,但仍十分记挂府里被关禁闭的陈茵。 她总觉得自己这时候出府,对陈茵来是说是极大的不负责任,陈锦告诉她陈茵很好,自己一定会还陈茵清白。陈夫人向来信任她,哪有不宽心的道理。 陈锦在陈夫人处用了饭,这才带着音夏离开。 也没有回府,饶着状元街出去逛了一圈。 音夏还当她要逛一个下午呢,结果路过一家茶楼,陈锦抬腿进去了。 如今陈锦出门仍戴着帷帽,倒也不引人注目。 堂官儿将她们引进去,上了二楼,音夏看见窗前坐着个书生。 音夏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是匡月楼。 那个从前在北君桥边支摊卖字画的穷酸书生。 他仍是以往的打扮,布衣布鞋,头发以木簪束之,规规矩矩地坐在临窗的桌边,唯有临窗而眺的侧脸才让人有了几分惊艳。 陈锦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 他回过头来,看见陈锦时,脸上浮起薄薄的笑意,遂起身,“姑娘安好。” 陈锦朝他福了一福,“公子好。” 两人相对而坐,面前的桌子横亘在两人中间,仿佛这王朝的大好江山。 匡月楼为陈锦斟茶。 陈锦接过,道了声谢。 “我从未见过姑娘这样的人。”匡月楼笑着说。 陈锦抬眼,“哪种人?” “谦逊,知礼。” 陈锦跟着笑起来,“在这京城里,名流闺秀不计其数,公子抬爱了。” “便是这句回答,你已胜她们千万倍了。” 陈锦低头喝茶,但笑不语。 一时无话。 两人皆转过头,看外面的街道。 半晌,匡月楼突然道:“姑娘,你看这街道像什么?” 陈锦回道:“三千世界。” 闻言,匡月楼放声大笑,“姑娘好见识!这条街,每日清晨有卖货郎挑着担吆喝,晚些时候,买菜的大婶便会从这里经过,成群结对的,好不热闹。过了晌午,便有那侯门子弟打这儿过,游湖的,逗鸟的,比上下朝的官员还要多。” 陈锦见他脸上肆意的笑,说道:“你还是这样好。” 匡月楼一时没有听清,愣了一下,“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 遥想当年,元修终于爬上了皇帝的宝座,第一件事便是拜匡月楼为相。 御花园中,群臣面前,元修执杯敬他,“月楼是朕知己,更是朕的良师益友。” 匡月楼向跛着左脚,大大方方的受了这杯酒,笑道:“一时为臣,终生为臣。” 这是他最大的保证。 元修听罢,笑得更加欢快,心中更加满意。 如今,匡月楼仍是当年模样,穷酸书生,撑起大半江山。 “姑娘真要嫁那四太子?” 两人临窗眺望许久,匡月楼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问。 陈锦在他眼里看不到多少神色,只觉得他的双眼里有一种难以描墨的情绪,嘴上却道:“公子好眼力。”一模一样的话,正如她当日在北君楼第一次见他时。 匡月楼却没有笑,只轻声道:“姑娘值得更好的男子。” 陈锦勾了勾唇,“这世上,原也没有更好的东西,只有自己想不想要,能不能要。” 匡月楼不说话。 沉默在两人中间徘徊很久,只听他依旧清清淡淡的声音,“姑娘说得极是。” “如今朝中局势,公子当何解?” 匡月楼说:“大太子移送大理寺,二太子和三太子暗暗看着,却不动作,只怕是在蓄力一搏。” “如何搏?” “皇上寿辰将至,自然是要先讨得皇上的欢心。” “依公子看,谁更得皇上欢心?” 匡月楼看着她,突然一笑,“自然是四太子。” 陈锦点点头,没有接话。 “陈锦想请公子帮忙做一件事。” 匡月楼忙道:“姑娘请说。” 陈锦说:“大太子既进了大理寺,还是不要再出来的好。” “姑娘放心,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又喝了半盏茶,陈锦起身,匡月楼跟着站起来,将她送至楼梯处,见她缓缓步下楼梯,一身素白的衣裙如浊世中一朵不被沾染的茉莉花,恬淡,自在。 陈锦饶着原路回了府。 先去看了叶姨娘,她精神头比前些日子还要好些,得知陈夫人搬出府去后,她很是惊讶,“夫人在府里将养得不好吗?怎的要出府去?” 陈锦道:“如今大姐还被关禁闭,阿娘每日里想着总是刺心,倒当中出府去养些时候,对身子可能好些。” 叶姨娘听罢,也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如今夫人出了府去,府里的事谁管呢?”又看向陈锦道,“我瞧着二姑娘倒是个合适的。” 陈锦笑道:“姨娘别这样说,府里的事如今有阿爹作主。” “老爷从来只管外面,哪里知道这后院诸事的琐碎,”叶姨娘摆手道,“等老爷来了,我便要向他提议,二姑娘如今虽还年轻,但我瞧着真的好,若我能生个像二姑娘这样的女儿该多好。” 陈锦轻抚她的手,“会有的。” 自叶姨娘处出来,竟碰见了陈淑和陈嘉。 陈锦已有许久没见她们了,瞧着两人面色红润,一路走一路笑的,看来日子过得还不错。 尤其是陈淑,一脸红光,比先时又多了几分妩媚,身上的枣红衣裳衬得她人面桃花,一派风流。 两人远远看见陈锦,忙急急走过来,三人分别见了礼,陈淑笑问道:“锦姐姐这是刚从叶姨娘那儿过来吗?” 陈锦嗯了一声,看向陈淑身边的陈嘉。 从前她觉得陈嘉只要不惹到她头上,她可以放这个人一马。但是显然,陈嘉并不这样想。 既不想安生,那她也得好好回敬她一下。 陈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转开祖母,“两位妹妹从东府过来吗?” “是啊,”陈淑说,“正巧今日有空,我便与嘉儿约着来看叶姨娘的。” “淑妹妹近日都在府里做什么?怎的也没见你们来东府走动?”陈锦问。 陈淑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红,“自大哥走了后,我便整日呆在院子里,看看书练练字,倒也能打发时间。” 音夏听了这话,都差点脸红了,心道这位三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陈锦看向陈嘉,“嘉妹妹呢?” 陈嘉仍是那副文弱的样子,声音细细的,“我也在院子里,因为无处可去。” “你想去哪儿让随从陪着你去便是,”陈锦笑道,“这京城虽也有那些个不良之辈,但到底还算太平。” 陈嘉怯怯地看她一眼,“锦姐姐也常出去吗?” “偶尔。”陈锦道,“若改日我出去,便约你一起可好?” 闻言,陈嘉脸上露出一抹欣喜,“嗯!” 陈锦若不是早已清楚她的为人,恐怕也要被她骗了,只因她太会演戏,足以以假乱真。 与陈淑陈嘉一人道了别,陈锦抄了条近路回院子。 途中音夏说:“在姑娘昨晚一夜未归,今早才回来。” 陈锦笑了笑,“是吗?” “杨安说她近日在那人家里夜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音夏想了想,又补充道,“姑娘,咱们还要等吗?” “等,自然要等。” 一个好的猎人,首要的便是耐心。 看着猎物在眼前游走,它先时十分防备,一次次小心翼翼地踩过边界,你装作没看见它。时日一长,它便忘了最初的害怕,便变得大胆起来。等它开始忘乎所以的时候,你再一把将它扑倒,拆吃入腹。 十分有趣。 回了院子,天色已有些暗了。 小丫头们掌了灯,院子里倒是一片亮敞。 陈锦去了小厨房,刚好瑞儿也在,见她进来,欢喜道:“姑娘终于回来了!”说着扑过来抓住陈锦的袖子。 音夏在旁边笑骂道,“怎的还是这样没规矩?本以为将你留在府里会学乖些呢。” 瑞儿一仰小脸,“哼!就音夏姐姐最坏!” 音夏作势要打,她便躲到陈锦身后,委委屈屈的道:“姑娘,音夏姐姐欺负我。” 阿风给陈锦见了礼,便又回去坐在灶前的高脚圈椅里,手里的长筷在煮沸的锅里翻搅,音夏凑过去看她在煮什么,闻到一股浓浓的羊肉香气,笑道:“今晚咱们有口福了。” 瑞儿将方桌前的长条凳子又擦了一遍,才请陈锦坐下,凑到陈锦身边,悄咪咪地道:“姑娘,这羊肉汤阿风姐姐炖了一下午,可好香了。” 陈锦看着她灯下的脸,那样鲜活有趣,不由跟着笑了,“那我要多喝一些。” “嗯!先给姑娘喝!” 肉汤鲜美浓郁,羊肉入口即化,果真是炖了许久的。 这一晚也没送菜进屋里,主仆四人便在小厨房里吃了晚饭,阿风一直觉得怠慢了陈锦,为此而有些坐立不安。 陈锦道:“羊肉汤很好喝。” 阿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姑娘。” “在府里还习惯吗?”陈锦问她。 阿风一愣,随即道:“习惯。” “那便好。” “阿风姐姐,你家里给你说亲了吗?”瑞儿突然凑过去,好奇问道。 阿风怔忡片刻,随即羞红了脸,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瑞儿更加好奇,“真的吗?那个人也在京城吗?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阿风看了看陈锦,最后像是终于豁出去了,说道:“你们也认识他的。” 这下连音夏都提起了兴趣,引颈望着阿风。 阿风见陈锦但笑不语,说道:“他叫杨安。” 音夏和瑞儿同时一惊,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她们的意料。 只有陈锦,保持着一贯的神情,不惊不喜,仿佛早已料到了答案。 阿风看向她,呡了呡唇,“姑娘,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杨安是个老实人,你跟他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的,”陈锦说道,“但有一点,未成亲之前,你们还是少见面为妙。” 阿风还没说话,瑞儿先开口道:“为什么?” “如今府里形势不明,我不想有人借此做文章。”陈锦将自己的顾虑说起来,“若真到了那时候,我虽能保住你,但难保还能同样保住杨安。” 她这样一说,音夏立刻明白了,附和道,“姑娘说得是,阿风你觉得呢?” 阿风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怪她先前一时高兴得昏了头,忙答应道,“我知道了,请姑娘放心。” 陈锦满意地点点头。 “姑娘是不是一早便知道了?”阿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硬着头皮问道。 陈锦想了想,“前几日知道的。” 阿风脸上一赦,“让姑娘操心了。” “等府里的事了了,我便放你和杨安出府去过自己的日子。”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陈锦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此刻说来,倒也算是有所准备,“给你们一笔钱,你们大可自由地过活。” 闻言,阿风急了,“我不出府姑娘,我愿意一直跟着姑娘。” 陈锦笑道:“你怎的也跟音夏一样,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女孩子?” “即使阿风嫁人了,也还要伺候姑娘的,只要不嫌弃,”阿风一脸真诚的说着,“若姑娘嫁人了,我便也要同姑娘一起过去,每日还做好吃的给姑娘和姑爷吃。” 这话让音夏不可避免地想起四太子元徵。 虽说他贵为太子,美味佳肴自是吃过不少的,皇宫里的厨子的手艺只怕都吃腻了。但音夏觉得,四太子肯定也会喜欢吃阿风做的菜,因为姑娘喜欢。 嗯。 对,就是这样。 阿风的话将陈锦逗笑了,她笑了一阵,说道:“好,随你高兴。” 晚些时候,陈锦自小厨房出来,回屋看了会儿书,便睡下了。 音夏和瑞儿退出屋来,在廊下站了一阵。 瑞儿说:“音夏姐姐,你有一天是不是也要嫁人啊?” 音夏没料到这丫头会问这样的话,停顿片刻,才道:“或许吧。” 瑞儿担忧地问道:“那你会不会离开姑娘呢?” “不会。” 瑞儿一喜,“真的吗?” “嗯。” 瑞儿笑了起来,“太好了,这样我们大家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把姑娘照顾得好好的,以后也好好照顾姑爷,我们大家永远都不分开。” 音夏沉默了片刻,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最后,她只是捋了一把瑞儿的头发,将人搂在怀里。 月光倾洒而下,院子里的灯渐渐熄灭。 陈锦睁着双眼,在黑暗中,慢慢地笑了。 …… 天擦黑后,陈知川才回府,进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叶姨娘。 他一生爱过的女人不过,统总也就这么一个。 从前在陈夫人面前多少会顾忌些,如今她既已搬出府去了,陈知川终于不用再掩饰了。 叶姨娘用了晚膳,还没睡,见他来了,忙让人去准备吃食。 陈知川就喜欢她这份体贴,“你别忙活,我用了饭才回来的。” “老爷每日在外头奔波,可要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如今夫人不在府中,我又这样不中用,这府里也需要人来主事。凭老爷一人之力,只怕会应顾不暇。” 陈知川呷了口茶,问道:“你有什么好人选吗?” 叶姨娘笑道:“老爷也知道,我向来不管府里的这些事的,一向做个闲散人是最好,哪里有什么好人选?老爷心中可有人选了?” 陈知川思忖片刻,“人选倒是有一个,只不知合不合适。” 叶姨娘好奇道:“谁呢?” “锦儿。” 这与叶姨娘的主意不谋而合,“二姑娘聪慧得体,老夫人丧期时,瞧她行事也是个大方的,老爷有眼光。” 陈知川笑看她,“你心中属意的人选恐也是她吧,还当我不知道。” 闻言,叶姨娘笑道:“二姑娘本身也极好,哪需要我来属意,老爷只管放手让二姑娘去做。” “我本想要咱们的孩子将来接管西府的家业,没成想,他竟是个没福分的,”陈知川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一时又怕叶姨娘伤心,忙岔话道:“如今府里确实没几个人能帮我的,让锦儿去学着管家也不错,她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权当练手吧。” 叶姨娘心也是揪着,但怕陈知川烦心,故而没有表露出来,只道,“二姑娘这样的人儿,以后不知要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 陈知川吁了口气,“女儿生下来,自然得要有用处的。” 这话让叶姨娘很不解,但她向来也是个玲珑的,再联系陈知川与朝中一些人的关系,心中一惊,却是不敢说出来。 所谓的用处,只怕是要用二姑娘的一生幸福来为陈府换来更多的利益。 叶姨娘想劝陈知川,又怕他多心,最后索性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陈锦又来看她。 叶姨娘想了又想,仍将陈知川的打算告诉了陈锦。 不知为何,府里有好几位姑娘,她却偏生更喜欢陈锦些。 从前老太太在时,也喜欢她。 聪慧识大体的女孩子,总能更讨人喜欢些。 不成想陈锦听了她这话,却一点不觉得意外,反而说道:“阿爹的心思我一早便知道了,只是没有想到,他如今仍是这样的打算。” 叶姨娘顿时又后悔自己多嘴了,这不平白让陈锦再一次伤心了嘛。 她自小是孤儿,没爹没娘的长大,以为自己已经是最惨的,但进了陈府后,亲眼目睹了从前陈锦的不得宠,在府里像个透明人一样,那时叶姨娘便觉得这姑娘可怜,直到后来,她入了狱又回来。 陈锦是被抬回来的。 双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府里一众丫头婆子看了都不忍再看第二眼,唯有陈夫人眼泪哗哗地流,叶姨娘心里也跟着疼。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的就变成了这样儿了? 再后来,陈淑冤枉她,非要当众拆她的手伤,她也依了,不惊不惧的,那时候叶姨娘也就是这个女孩子不一般。 真的很不一般。 后来发生的这些事,让叶姨娘更加肯定自己的看法。 无论如何,叶姨娘希望她能走得更远些,再远些。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练剑 陈锦陪叶姨娘说了会儿话,出来时正巧遇见陈知川。 那时她还未走出叶姨娘的院门,陈知川从院外进来,身后跟着大余。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不尴不尬的。 陈锦给陈知川见了礼,陈知川因昨晚才跟叶姨娘说起她,此刻不免问道:“来看你叶姨娘?” “是。” 陈知川见她仍旧不冷不热的,心底也有些无奈,又问:“你阿娘可好?” “多谢阿爹费心,阿娘挺好的。” 不知为何,陈知川听着这话,却觉得有些刺心。 他最近事忙,加之叶姨娘又出了这档子事,他这才想起,自夫人出府后,他竟是一次也没看过她。难怪陈锦会这样说话。 想通了这一层,陈知川心下稍安,说道:“我明日便去看你娘。” 陈锦开口,语气仍是不咸不淡的:“阿爹事忙,阿娘也需静养,近期内还是不去为好。” 陈知川教她堵得一口气卡在了喉咙管儿里,差点上不来,却又实在找不出名目来斥责她,只得无趣的挥一挥手,进了院子。 陈锦亦不再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主仆俩走到半道上,音夏忍不住说:“姑娘方才对老爷也太不敬了些,老爷生气了怎么办?” 闻言,陈锦嗤笑一声,“他生的气还少吗?” 自夫人搬出去后,老爷确实一次都没去看望过,也难怪姑娘会生气了,如此一想,老爷也有很多做得不周全的地方。 好在陈府人本身就不多,若是再多几房姨娘娘,铁定会以为夫人已经不当家了呢。 “今日叶姨娘说的话,倒是在为姑娘着想了,只是这府中主事,姑娘当真要做吗?”音夏看着陈锦,试图从她脸上瞧出一些不寻常来,但什么也没瞧出来。 陈锦没有立刻回答。 主仆俩穿过月亮门,上了抄手游廊,廊下水渠的水潺潺流着,不远处的花也开得娇艳,只是如今再看,竟觉出几分荒凉。 到底心境不同了。 音夏见她看得出神,恐怕是想起了老夫人,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可恶的莫氏,可恶的万姨娘! 若不是这些人起了坏心,老夫人肯定能长命百岁的,偏偏,她们这样作恶,活该姑娘将她们送去那生不如死的地方! “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音夏喃喃道。 音夏算了算日子,大爷去江淮也有些时日了,不知事情处理得如何了,还有六姑娘和七姑娘,两个女孩子在外面,也不知习不习惯。 “快回来了。”陈锦说。 音夏嗯了一声,“也希望事情能顺利解决。” 陈锦望着园中迎风招展的凤尾花,轻声道:“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次出手的是大太子元庭,他想教训的是陈珂,是东府。但他向来是个蛮横不讲道理的,连西府的望月楼都得一把火烧了,更何况是陈珂名下的商铺,陈珂这次大概要血本无归。 待陈珂回来,陈锦得把这些事好好与他捋一捋。 当被算计的时候,唯一要做的便是反击回去,否则,这种事会一而再的发生,直到己方无力支撑。 不过现在不需要他们反击,元庭已经进了大理寺,有匡月楼从中斡旋,只怕很难再出来了。 第二日,陈锦刚用了早饭,杨安便来了。 陈锦仍在小厅见他。 “三姑娘昨天偷偷去看了大夫,喜脉。” 这在陈锦的预料之中,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不止一两回,没有珠胎暗结才奇怪。 “让那人上门提亲吧。” “是。” 说完正事,陈锦道:“你和阿风……”话还没说完,杨安突然朝她跪了下去。 老实人着急起来,说话显得有些结巴,“我……我和阿风不是姑娘想的那样,是我喜欢她的,姑娘若要责罚只管罚我,我皮厚抗打,她一直在厨房里,做的都是些洗菜洗米的轻松活,经不住折腾。” 陈锦看着他,嘴边挂一抹淡淡地笑意,“我何时说要罚你们了?” 杨安错愕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陈锦,随后像是发现了自己的失礼,忙又将头垂下去看着地面。 陈锦见他这一系列反应,对阿风也是用了真情的。 当下说道:“我也跟阿风说过了,若你们要成亲只管告诉我,成亲后你们若想出府去自谋生路,我也不会拦着。届时会给你们一笔钱,你们大可以去做个小本生意,好好的过日子。” 杨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半晌,他才道:“阿风说要伺候姑娘一辈子,我同她是一条心的,请姑娘不要赶我们走。” 陈锦说:“这些以后再说,你先起来,晃得我眼晕。” 杨安忙站起来,嘿嘿傻笑两声。 自屋里出去时,还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惹得音夏掩帕偷笑,“傻人有傻福。” 陈锦道:“他不傻,只是实在而已。” 音夏暗暗吐舌,又说错话了。 “你去打听一下,明日上午阿爹有什么安排,是否在府里。再遣人去告诉钟大夫一声,这两日府里有事,需要他到场。交代门房,特别留意一下近两日来府里的人,尤其是来提亲的。” 音夏听罢,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明白过来,点头应下了。 陈锦今日没出去,快晌午时练了会子剑。 瑞儿和音夏坐在台阶上,看她练剑。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鞋 “音夏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姑娘的身子好像比从前更轻了?”瑞儿眯了眯眼睛,问道。 音夏看着陈锦,见她右手握剑的样子确实比先前要稳很多,而且转承启合简直可以说是人剑合一,呃,这样形容虽然有些夸张了,但她就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 “嗯,而且剑练得也越来越熟稔了。”音夏回了一句,又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内力吗?” 瑞儿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肯定是的!”一脸陶醉地补充道:“姑娘好厉害!” 自丹田处涌起真气之后,陈锦觉得这副身体越来越轻盈,平日里走路,稍一加快速度,便能走得飞快,无论瑞儿和音夏在后面怎么追都是追不上的。 从前握在手里的这把剑也有些沉重,如今在手上,却轻如无物。 陈锦心中十分满意,收了剑。 音夏和瑞儿跑上前来,一个接剑一个递上锦帕,待陈锦擦了汗,瑞儿才道:“快晌午了,要不要让阿风姐姐摆饭了?” “我还不饿,你们先吃吧。”陈锦说着,径直回了屋,让音夏打了水来洗漱一番,歪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 过了些时候,音夏进来,说大厨房那边的人来回说大姑娘身子不爽,要请大夫过府来看看。 陈锦问道:“可有说哪里不好?” 音夏道:“来人急急忙忙的,说得也不甚仔细,要不咱们去请钟大夫来看看吧。” “随我去看看,她哪里不好了?” 陈锦说罢,站起身来,径直出了院子。 到了大厨房,见柴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几个人搀扶着陈茵正要出来,见陈锦到了,众人不由自主停下了手脚,怔怔地望着她。 音夏朝众人道:“先将大姑娘送回屋里,如今大夫还没到,你们打算将她扶到哪里去?” 她是陈锦院里的大丫头,仆凭主贵,说的话自然没人敢反驳一二。 众人忙又将陈锦扶回床上躺着。 待众人退干净了,陈锦才进了屋,看着床上的陈茵,凉凉问道:“大姐这又是做什么?” 陈茵一脸虚弱的样子,“妹妹这是什么话?” 陈锦不理会她的柔弱,声音有些冷,“无论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我都奉劝你最好什么也别做,否则,到时候别说给你脱罪,你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 陈茵被她吓得一哆嗦,虚弱立马就没见了,从床上翻坐起来,“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陈锦看她一眼,这一眼里像是藏着汹涌冰川,陈茵立时觉得有些发冷,怯怯地转开了视线,不敢再与陈锦的目光有所接触。 陈锦没再逗留,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陈茵听见院子里传来音夏的声音:“大姑娘如今还在禁闭中,若谁再敢挑唆大姑娘做傻事,全部打出府去!听明白了吗?” 众人答:“明白了。” 陈茵重新躺回去,无力的笑了笑。 这个妹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聪明。 正如陈锦对陈夫人说的那样,陈路是个能干的,稳婆很快便找到了,至于那奶娘,却像是平白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 稳婆说那孩子生下来时便不太好,但因着不明显,以为将养几日便会好了,哪里会想到竟夭折了。 陈锦听罢,让音夏封了笔银子,将稳婆送走。 陈锦对陈路说:“无论那稳婆说的是真是假,那个奶娘还是要寻到的,就怕里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现下先将她稳住,后面用得着。” 陈路应下,问道:“若稳婆到时候不愿作证怎么办?” “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投其所好,她就会愿意了;若这些法子都用了,她仍是不愿意,那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总会乖乖听话的。” 陈路一直以为这位二姑娘只是手段激烈些,没成想,心思也这样慎密,有时候甚至有些令人害怕,当下更加不敢怠慢,忙点头应下。 待陈路走了,音夏正巧回来,说起那稳婆,“我瞧她年纪挺大了,倒还很识体,她刚刚问我那孩子是哪一天走的,她好祭一祭他。” “她倒好心。” 音夏接话道:“我也这么觉得,估计是接生接得多了,看惯了这样子的事吧。” 下午陈锦午歇起来,外头天色还早。 元徵不知何时来了,坐在外间的圆桌旁,看她随手丢在桌上的书。 是一本很旧的线装书,写的是些地方人情,元徵却看得认真。 他手指长且白,那本轻轻握在手掌中,显得乖顺得很,见她自床上坐起来,他抬头望来,“醒啦。”语气之坦率,用词颇熟稔,好像他已这样做过很多次了一般。 陈锦还未完全醒过神来,在床上枯坐了一会子,才道:“跳窗进来的?” 元徵摸摸鼻子,很有些尴尬,“嗯。” “我向来浅眠,竟是没有察觉到。” 元徵心道,我刻意放轻了脚步,睡梦中你能听到才是怪事,嘴上却答:“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便趁你醒着时再来。” 陈锦点点头,“理应如此。” 元徵不过是以退为进,哪知陈锦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一时有些闷闷的。 “你来多久了?” 陈锦下床找鞋,随口问道。 睡前还好好摆在脚榻上的鞋子不知跑哪里去了,四处看了都没有,陈锦正在找,元徵突然走向床边,一手拿着一只鞋。 陈锦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元徵也不说话,走过来径直蹲下,捉住她的脚,将鞋子套进去。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弱点 饶是早已历过情事的陈锦,也不由得耳根烧了起来,迅速地将脚抽了回来,绕过元徵,走到外间的桌边坐下。 元徵料想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又惹她生气。 但他也不想啊。 他进来时,她仍睡着,他在床边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发现脚踏上那两只小巧的鞋子,鞋子是黑色的,鞋面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白色的花,叫不出名字,看着很是清新可人。元微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鞋子挺有趣的,便随手拿了,看了阵书便将这事给忘了。 元徵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想坐下,又怕再次惹她生气。 陈锦见他直挺挺站在桌边,心里有气,但又觉得好笑。 元徵站了一会子,终于崩不住了,“你可是生气了?” “你还知道我会生气?”陈锦反问他。 元徵摸摸鼻子,“你不要生气了,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这样。” 陈锦轻应了一声,姑且算是原谅他了。 她是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元修老成,凡事喜欢未雨稠缪,所以注定他是一个沉稳的性子。 元昀温润,如春雨细无声的温润。 元庭暴劣暂且不举。 从前她总以为,元徵其人,就跟坊间传的一样,风流成性却多情,后来发现他是扮猪吃老虎笑里藏刀。如今再来一回,她竟愈发看不透他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元徵可不知她心中所想,歪着头看她一会儿,脸上又是泼天的笑意,“你在想什么?” 陈锦回过神来,想了想,说道:“你今日可是有事?” 元徵便又觉得委屈了,怎的他每回来看她,她都以为他有事,难道他没事就不能来看她了吗?有时候元徵自己也挺瞧不上自己的。 他在若水家长大,虽说母亲死得早,但外祖一家对他都极好,只要他想要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但是偏偏,从前遇见的那些人,从没有任何一个像陈锦这样,令他如此牵肠挂肚,一日不见总觉得什么事情没做完似的。 但元徵又极怕惹她不高兴。 她不高兴了,也仍会理他,但总又会从前初识那样,冷若冰霜,很有距离感。 所以他认真地想了想陈锦口中的有事,尔后说道:“那个匡月楼,是你的朋友吗?” 陈锦说:“对。” 元徵眉心便是一跳。 还真是朋友?哪种朋友?像他这样的吗? 陈锦一直在看他,见他一会儿蹷眉一会儿撇嘴的样子,不由问道:“你认识他?” “拜他所赐,元庭估计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陈锦明知故问,“这是为何?” 元徵说:“本来元庭杀了御史台大人的公子这事儿,等皇上气消了,随便找个什么名目便能放出来了。偏偏在这时候,一份折子从赣都递了上来,上头写的是元庭这些年来对地方官员收受的贿赂,以及他手下的人欺男霸女的恶行。 最致命的是,折子上还提到,天启五年,他陪皇上微服出巡时,曾与皇上的越贵妃呆在一处,整整一个下午。前面的那几宗罪对皇上来说可大可小,但最后这一件,皇上无论如何是忍不了的。看了折子后,也不去查证,直接将元庭打入天牢了。” 最后,元徵看着陈锦,轻声道:“你那个朋友,还挺厉害的。不过你更厉害。” 陈锦挑眉,看向他,元徵亦回视着她,出口的语气甚是肃厉,“你为什么要他去做这些事?” 如果她说,她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元修,不知元徵会不会太惊讶。 毕竟,她只是一介商户之女,与朝廷太子实在是牵不上什么关系的。 思绪万千,兜兜转转,最后陈锦道:“我不过是看不上他的品性罢了。” 元徵哪里相信这套说辞,但他舍不得逆了她的意,点头笑道:“你这样说,我便这样信罢。” 陈锦说,“待时机到了,我自会和盘脱出的。” 元徵看出她有难言之隐,心中更是不愿强求她,“若你不愿说,我也绝不勉强。”接着他话锋一转,“那个匡月楼,到底是怎样的朋友?” 陈锦一手撑在桌面上,笑着看他,“你竟对他感兴趣,这倒稀奇。” 元徵哼了一声,“若他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我绝不放过他。” 才正经不过两句,便又打回了原形。 陈锦除了笑,真不知摆上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最后见元徵越说越离谱,只得说道:“我与他相识不久,但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若你有机会,也可去结交一二。” 元徵见她说得慎重,也收起了不正经,认真的点点头,“我会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正当陈锦想下遂客令时,元徵突然说,“我生辰时,你会来吗?” 最近事忙,倒把这茬给忘了。 陈锦想了想,婉拒道:“身为太子,你的生辰想必是很热闹的,届时到的都是名流贵族,我去不大合适。” “哪里不合适?”元徵说,“那些人都不是我真正要邀请的,只要你来,他们就都不用来了。” “何况那时候我恐怕不得空,”陈锦想起府里后面的一堆事,也确实是走不开,“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便先在这里给你道贺吧。” 她微微笑着,说着不轻不重的话,却叫元徵反驳不了。 仿佛她就是他这一生最致命的弱点,于别人是,于他亦是。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外 他本想着,若她不去,他就算是绑也得将她绑去,结果被她轻轻松松三言两语便给打发了,想想真是气自己,怎么能那么容易就给打发了? “可是我生辰时有很重要的事要宣布。”元徵不肯答应。 陈锦抬眼,“若你想宣布要娶我的事,我想,还是迟些时候为好。” “为什么?”元徵立刻紧张起来,“难道你又改变主意了?” “不是,只是我要先跟阿娘说一声。” 闻言,元徵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我去跟夫人说吧。” “你别吓着了她。” 元徵:“……” 陈锦说:“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有些草率,我想再考虑一段时间。加之现在我们都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实在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 元徵的一颗心就像是在热锅上反复煎熬过,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他内心想娶陈锦的愿望几乎强烈到要将自己撑爆了,但是陈锦说的话却又让他不得不去听,当下便有些难受,“你果真还是改变了主意。” 陈锦不理会他的委屈,径直说道:“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只是推迟了而已。” 迟则生变。 是元徵最担心的事。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冒出个什么人,像自己这样死皮赖脸地呆在她身边,日子久了,便似这样来往,再久了,便要娶她了? 元徵觉得自己实在是耗不起。 陈锦觉得他现在这般又像个孩子了,笑道:“你怎的这样幼稚呢?” 元徵哼一声,“我就幼稚。” 这种对话实在没什么营养,陈锦转开话题,“天色不早了。” “你又要赶我走了吗?”元徵无奈。 “你要不要留下来用了晚饭再走?” 元徵面色一喜,“要!”如果身后有尾巴,估计早就摇上天了。 音夏进屋时,见姑娘坐在圆桌边上,四太子挨着她坐着,自是吓了一大跳。但是俩人却是一脸平静,像是完全不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回事。 音夏戒备地看着元徵,见了礼后,向陈锦道:“姑娘,大爷回来了。” “这么快?什么时候进府的?” “刚刚到的,大爷让东远先回来禀报一声,径直朝咱们院子来了。”音夏说着,悄悄看了眼元徵,这逐客令实在不知是下好还是不下好。 元徵听陈珂回来,想想自己呆在这里实在不方便,虽然不想走,但奈何形势如此。总不能让陈锦平白被安个与男子私会的罪名。 他刚要起身,却听陈锦道:“那便让阿风准备五个人的吃食,晚上便在这里用饭。” 元徵看着她,“我也能留下吗?” 陈锦笑道:“不是答应你了吗?” 闻言,元徵嘿嘿笑了起来,不知情的人还当这是哪里跑来的傻小子呢。 音夏也忍不住要笑。 这四太子平日里瞧着挺机敏的,一遇见姑娘竟然也跟杨安差不多。 陈珂和陈玉陈雪径直来了陈锦的院子,实在是因为东府没有他想见的人,他首先来见陈锦也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与她说。 几人刚跨进院门,便进正屋的灯亮着,里头人影绰绰,陈珂初时还以为是音夏和瑞儿,待进了屋,才发现屋里还有别人。 这个别人他也认识,便是元徵。 外界盛传的皇上最宠爱的儿子,平日里养花逗鸟、寻欢作乐无所不能,只差没有夜夜笙歌了。 元昀曾私下里跟他说,不要小瞧了元徵。 所以陈珂也从不敢大意。 “草民陈珂,见过四太子殿下。”陈珂率先见礼,他身后的陈玉陈雪愣了一愣,也赶紧跟着见礼。 元徵起身去扶他,“这里没有什么四太子,便唤我元徵就行了。” 陈珂最是守礼,哪里肯听他的,仍尊称他为四太子殿下。 这让元徵颇觉得头疼,无奈看向陈锦,试图引她帮忙,好让自己在未来的大舅子面前能有一个好的印象。哪知陈锦并不看他们,陈玉陈雪围在她身边,三人正说话。 元徵摇头失笑,与陈珂一同坐下。 “锦姐姐,我跟姐姐好想你。”陈雪抱着陈锦的手臂,出门一趟竟学会撒娇了。 陈玉仍是个稳重的性子,只是出去一圈回来,竟有些黑了。 陈锦说:“看来你们去这一趟是吃了些苦的。” 听了这话,陈雪笑了起来,“只要事情能顺利解决,吃再多苦都是值得的,你说对吧,大哥?” 陈珂笑着点头,“这次多亏了两个妹妹,否则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起因可查清楚了?是何人所为?”陈锦问道。 说起正事,陈珂收起脸上的笑,正待说话,陈雪提醒他还有旁人在。虽然这个旁人自始至终就没听他们说话,只一心留意着陈锦。 陈珂看向元徵,又看向陈锦。 陈锦说:“大哥有事尽管说,他不是外人。” 这句不是外人让在场的几个人心思各异。 元徵是欣喜若狂。 陈玉陈雪等人则惊疑不定。 而陈珂想的就更多了,他有预感,这个人是来跟他抢妹妹的,所以他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说道:“起因暂时还没有查到,但着火的商铺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当时火很大,但烧着了的东西却很少,损失自然也不算多。后续的事情多亏了陈玉和陈雪,两个丫头聪明能干,是块经商的好料子。”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弃 这个起因到底有没有查到,陈锦不知道陈珂有没有说谎,但她已知道是大太子所为,而大太子如今被押进了天牢,除非他身后的墨氏一族愿鼎力保他,否则,诚如元徵所言,他这辈子再难翻身了。 放火这件事便姑且与他算过了吧。 “大哥此次回来,便不走了吧?”陈锦给他倒上茶,心中想的其实是元昀也迟早会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届时,大哥也就知道了,这只会更加巩固大哥支持元昀的决心。 陈珂叹了口气,“我打算把生意逐渐迁回京城,毕竟陈淑和陈嘉还小,需得花时间来照顾她们。” 陈锦也很赞同,“这样也好,我们一家人在一处,总是好的。” 元徵听他兄妹二人说这些话,明知一家人就该这样说话,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吃起醋来。怎的陈锦对别人也这样好? “锦姐姐,你知道吗?江淮原来也那么热闹,我和姐姐还是第一次去。”陈雪兴奋得眼睛都发着光,“大哥的铺子虽然起了火,但好歹没烧着什么东西,我与姐姐头几天都在做帐盘点,后面闲下来了,还去逛了一天,这才启程回京城。真想你跟我们也去看看。” 江淮,陈锦是去过的。 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元修。 但是现在的元修对她来说,没那么令人恼怒了,陈锦想起他来,除了内心平静,也快要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她甚至,不想再去管他这一世还能不能做皇帝,以她今日的身份,他做不做皇帝与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刚成为陈锦的那段时间,她确是恨极了这个男人。 因为前世死时的场景太过深刻了,她栽在雪地里,手脚冻至僵硬,耳边大雪簌簌落下来的声音像天雷阵阵,她甚至能感觉到它们落在她脸上时如同冰块凿开了沙洞般,冰冷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一生虽不曾大富大贵,但到底落了个遗臭万年的名声。 史书会如何写她,她也早已预料到了。 无非奸臣二字。 因为她容貌实在不出众,便连她的性别大家也忽视了。 他们叫她舒大人,他们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弱点,钱财、地位、名声,她统统不在乎,所以他们也从未想过,她是因为一个情字,才将自己逼迫到了那等份上。 她为元修铲锄过多少忠臣良将,早已是数不清了。 所以她知道自己最后的下场总不过是个死字,却从未料到,这场死刑是元修亲手加上去的。 她最后的价值被挖空,于他没有任何益处。 所以,便是弃子。 …… 今日陈锦的院子里格外热闹。 陈珂和陈玉陈雪回来了,加之元徵也在,所以阿风烧了一大桌子的菜。 这是陈珂第一次与元徵同桌而食,但看音夏瑞儿的神色,陈珂知道,这不是元徵第一次在这个小院子里吃饭,心中更加警觉。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进陈府的后院的? 端看锦妹妹对他的态度,陈珂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人绝对是想抢走他的妹妹! 这样一想,陈珂顿时食不下咽。 偏偏瑞儿颇没眼力见儿,“大爷怎的不动筷子了?是阿风姐姐做的菜不好吃吗?” 陈珂说:“没有,许是连日赶路,有些累了。” “若大哥累了,便用了饭早些回去休息。”陈锦见他脸色确实不大好,“明日若得空,我们再聚。” 陈珂哪里能走,他若是一走,还不知四太子要跟锦妹妹说什么呢。 “我瞧陈公子脸色确是极差,我让九月请御医来给你看看。”元徵在旁边煞有介事的说,说完不待陈珂拒绝,唤了声九月。 也不知九月是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就出现在了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元徵吩咐道:“去请薛太医到陈府一趟,快去快回。” 九月应了声是,如一道影子般又消失了。 这一出端的是行云流水,看得想学武功的陈雪一愣一愣的,立时便对九月来了兴趣,她先起身朝元徵福了一福,“殿下也会武功吗?” 元徵笑道:“会一些。” 陈雪说:“你的随从,看起来很厉害。“ “还可以。”毕竟是自小跟在元徵身边的,协助他躲过无数次的暗杀,若没有一点真才实料,元徵坟头的草估计都已经长很高了。 陈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她是陈锦的妹妹,自己若是把这个妹妹哄开心了,她在陈锦面前还能尽可能的替自己说好话了,元徵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哩啪啦,心中已经决定了,无论陈雪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更何况,如今这女孩子只是想要九月教她学武功罢了。 结果未等陈雪把话说完,陈锦开口道:“你若想学武功,师傅早已给你找好了,就不要麻烦九月了。” 陈雪脸一垮,“可是,找的那位师傅未必有九月武功好。” 陈锦看她一眼,“那便是不想学了吗?” “学学学,我哪有说不学呀。” 元徵一口话卡在喉咙口,只得重新咽了回去。 论看穿人心,陈锦实在也是很厉害。 九月很快将薛大夫带来了,因在陈锦院中不方便,陈锦便与薛大夫先行一步回去东府了。 元徵本还想多逗留一些时间,但陈锦说她乏了,元徵无法,只得怏怏地带着九月走了。 院子重新恢复了安静,陈雪和陈玉在屋里陪陈锦说话。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偷听墙角 陈雪很是八卦的问她,“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锦姐姐呀?”比起这个,她倒不好奇陈锦如何会与太子相识了。 陈锦没有回答。 陈雪便拉过音夏,“音夏姐姐你说。” 音夏看看自家姑娘,再看向陈雪,“我不知道。” “嘿!你会不知道?”陈雪笑了起来,“整日里就你寸步不离的跟着锦姐姐,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不说是吧?看我挠到你告饶。”说罢朝陈玉使了个眼神,两人伸出魔爪要挠音夏的胳肢窝。 音夏哪里招架得住,忙叫瑞儿来帮忙。 红珠和碧玉在边上看着,由得她们闹。 陈锦坐在桌边,喝了口茶,说道:“你们说,我嫁给他会如何?” 这话一出口,整个屋子立时恢复了安静。 六个人齐刷刷地望向她,一时都有些怔然,仿佛未能接受这突然而至的猛烈的冲击。 半晌,陈雪才道:“锦姐姐是认真的吗?” 陈锦转着手中的茶杯,悠悠然说道:“不能再认真了。” 陈雪暂时放过了音夏,拉了拉衣裳,走过来挨着陈锦坐下,“那锦姐姐在担心什么呢?身份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果真对得起爹娘给的名字,冰雪聪明。 陈锦低低笑道:“皇家规矩大,一旦踏进去,便会被圈在固有的圈子里,一辈子都很难再逃出来。” 陈雪说:“我也听人说过,说是每日何时起身,何时就寝,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更遑论吃饭走路见礼种种的,别提有多繁琐了,若锦姐姐真嫁了四太子,只怕就没有如今这么自在了。” 是啊。 这才是陈锦最放不开的地方。 从前她便是从那里出来的。 最是明白,皇族中人的规矩有多折磨人。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 “这样一说,锦姐姐竟是喜欢太子殿下的吗?”陈雪突然一惊,“否则如何会想到要嫁给他呢?” 陈锦撑着下巴,想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或许吧。” 院墙外,偷听墙角的某人高兴得差点一头撞在墙上。 好在身边还有一个九月树杆似的杵在那儿。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星子点缀在巨大的黑布中,元徵在黑暗中咧唇一笑,“你听到了吗?她说喜欢我。” 九月弱弱地提醒,“陈姑娘只是说或许。” 元徵瞪他一眼,“她害羞,能这样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此九月有不同的看法,但为了自己的小命安全,他决定还是不说了。 对于元徵和陈锦,音夏听到的信息是最全的。 所以,她知道姑娘其实也喜欢四太子,只是一直没有人问过她,她便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如今七姑娘问了,姑娘也答了,只是答得有些不确定而已。 诚如七姑娘所言,姑娘真的是在担心嫁给四太子之后的事吗?皇族规矩,身份的悬殊以及……那些不确定的将来。 对方毕竟是太子,将来可能成为皇上的人。 姑娘如何嫁给他?嫁给他,还能现在这般自由自在吗? 以后她们这些跟着姑娘的人,是否能还跟着一起到宫里?戏本子上说历代宫中,从来不乏血腥斗争,后宫的女人们争起宠来才最是可怕。 音夏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这哪里是嫁人,分明是在用性命博弈啊。 陈玉和陈雪毕竟也赶了几日的路,说了会子话便觉得困了。陈锦让红珠和碧玉伺候两人回去睡了。 这里音夏给陈锦铺床,不由说道:“姑娘真打算嫁给四太子吗?” 陈锦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果真不该嫁他吗?” 她向来冷静,做下的决定轻易不会改变。 唯独这件事,反反复复思量许久,仍是拿不定主意。 她不想再阻挠元修的帝位,那么嫁给元徵还有什么意义?且不如寻个普通人嫁了,一生自由自在,不用再发愁如何应付别人,安生立命。 “也不是这样说,”音夏铺好床走回来,立在她身后,铜镜中映出两人的脸,音夏说,“我觉得姑娘是喜欢四太子的,只是你一直没有想过罢了。四太子虽顽劣了些,但对姑娘却是真心的,若姑娘真的嫁给他,我想,无论如何,四太子都会护你周全的。” “那么,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喜欢我呢?”陈锦问道,“天底下漂亮的女子多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抑或是,为什么是陈锦? 难道所谓的因果轮回便是这个道理吗? 即使这一世陈锦未嫁给元修,却要嫁给元徵。 无论什么时候,她终究只是权利的牺牲品? 那么,她为什么要嫁给元徵,去成全这种因果? “是四太子先来招惹姑娘的。”音夏用了招惹二字,足见她开始时对四太子的确没有什么好印象。 陈锦紧崩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 是啊。 到底跟前世不一样了。 元徵跟陈知川没有任何利益的关系,他也不是元修。 陈锦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不见丝毫迷茫之色,“既然如此,那便顺从心意吧。” 音夏点一点头,“无论如何,我都支持姑娘的决定。” 翌日一早,陈珂便过来了。 得知陈锦还未起身,他也不进小厅,只在榕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音夏送了茶点上来,他边喝茶边问音夏,“那位四太子,是不是常来锦妹妹这里?” 音夏说:“不常来。” 陈珂诧异,“看昨日的情形,他对这里显然很熟悉。” “姑娘与四太子相识不久,统共也就只来过那么一两回,熟悉也是常事。”音夏虽觉得大爷好,但到底姑娘才是她的主子,有些事,姑娘不想让大爷知道,她总也不能说太多。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主事之人 陈珂轻轻皱眉,“这个四太子……平白无故的来招锦妹妹做什么?” 自然是因为喜欢姑娘呗。 音夏在心里悄悄地说。 她家姑娘天生丽姿,又聪慧得体,没人喜欢才有问题呢。 况且四太子长得好,人也不错,虽说有时候不靠谱,但关键时候还是很让人觉得可靠的,就如那夜望月楼着火一样,音夏仍记得他匆匆而来时脸上焦急的神情,那不是装就能装出来的。 是关心则乱啊。 又过了一会儿,瑞儿来说姑娘起来了。 音夏忙进屋去伺候。 陈锦得知陈珂一大早便来了,不由一笑,“大哥这是有多着急啊。” 音夏笑道:“有个人来跟自己抢妹妹了,怎能不急?从来哥哥待妹妹就像自己的东西一样,若是有人也想要了,便如那护食的小兽,是轻易不会相让的。” 瑞儿在边上笑,“音夏姐姐这比喻,绝了。” 音夏笑骂道:“小丫头家家的,还不快将姑娘要穿的衣裳拿过来。” 待陈锦出门,陈玉和陈雪也出来了,正陪着陈珂说话。 这回他三人一同去了江淮,感情上倒是亲近了不少。 几人一同用了早饭,陈玉和陈雪在院子里玩,陈珂则与陈锦在小厅里说话。 陈珂担心元徵居心不良,陈锦宽慰他,“大哥放心,妹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话如同一根针,瞬间将陈珂戳爆了,“妹妹当真是喜欢那四太子吗?” 陈锦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喝了口茶,陈珂等得心焦,才听她说:“我是女儿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注定的。但我不想听从别人的安排,所以才要遵从自己的心意。” 陈珂本有许多话要劝她,倒教她一番话给全数堵了回去。 他不是她,无论能替她判断这个人好是不好,合不合适?不过也是瞎子摸象罢了。 “若妹妹已下了决定,我自然是支持的。”陈锦说,“我唯一担心的是,他对你不好。” 陈锦笑了笑,“大哥知我也不是那等心软的人,若他当真对我不好,离开了也就罢了,这世上,除了重要的人以外,谁都是可以舍弃的。” 她分明说得轻巧,陈珂心中却是一颤。 这个妹妹,他当真是看不透她。 “那……你们何时成亲?”这句话陈珂问得很是艰难。 陈锦道:“不急,先把府里这些事情处理了再说。” 陈珂正想问什么事,一时瑞儿进来,说老爷请姑娘过去议事。 自回来,陈珂还未去见过陈知川,本也打算在陈锦这儿用过早饭再去的,如今正好,跟陈锦一起过去。 陈知川这个时候还在府里,也挺让人惊讶的。 这几日望月楼重建,陈知川也花费了不少心思。 加之三太子那边频频来催银子,也是让他有些恼火。 去的路上,陈锦简单的将望月楼起火的一事说了,陈珂自是惊讶无比,随即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不由大惊,“难道江淮铺子着火与望月楼着火有什么联系?” 陈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这事既已经过去了,大哥便不要再提,待着火的起因查到了,再下判断不迟。” “那望月楼如今如何了?” “正在重建。” 陈珂听罢,心里一松,“那就好。” 他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这次的火,是冲他来的。 只有他如今表明了立场,他是站在元昀那一头的。 若有人想震慑元昀,自然从他这里下手最合适。 但正如锦妹妹所言,没有实锤的证据之前,说什么都是作不了数的。 大余将他们引进书房。 陈知川正在案前写信,见他们进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本书来将信遮住了。陈珂与陈锦眼力都好,但都装作没有看见他这一举动。 两人给陈知川见礼,才在椅子上坐下,大余端了茶上来。 陈知川问陈珂,“事情可处理好了?” 陈珂忙起身,拱手道:“回二叔的话,事情已经办妥了。” “那就好,”陈知川显然不怎么关心这个处理事情的过程,“往后还要多加注意些才是啊,如今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好做了,容不得再出什么岔子。”想起望月楼一事,陈知川便头疼。 起因确是因为陈珂,但他不能贸然拿陈珂问罪,否则,便暴露了他与元修的关系,所以此事只能当个哑巴亏,自己受了。 说完陈珂的事,陈知川也不绕圈子,径直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两件事要说。锦儿的娘搬出府去将养身子,叶姨娘也病着,我一天到晚在外奔波,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打算把府里主事的权柄交到锦儿手上。至于第二件嘛,咱们陈府要办喜事了。” 陈夫人搬出府去的事,陈珂一回来便知道了,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好在陈夫人起得早,也不算打扰。 陈珂问起搬出去的原因,陈夫人只道钟大夫说要静养。 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原由陈珂没问,陈夫人也没说,单就陈茵被关进柴房一事,已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陈珂说:“二叔担心得是,二叔平日里要照顾生意,本已是分身乏术了,如今婶子和叶姨娘都病着,的确要一个人来替二叔分忧。锦妹妹聪慧过人,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陈珂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他知道陈锦是个能干的,只因为是女子,很多事无法去做。如今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他自然希望她能抓住。 “锦妹妹如今还未说亲,便权当替二叔分忧吧。如今学着治理家事,以后即使嫁了人,对你也是大有裨益。” 陈锦淡淡的点点头,“全权阿爹安排。” 陈知川见她这不急不燥的神情,心中愈发满意。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李兄 “至于喜事,又是指什么?”陈珂问道。 陈知川看着他,笑道:“咱们淑儿,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这完全出乎陈珂的意料。 像陈淑那样品性的人,他觉得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娶她的。 如今竟有人上门来提亲,简直不可思议,陈珂问道:“是谁?” “晋越侯府的后人。”陈知川笑答,显然对这个人很是满意。 陈珂不由疑惑,“咱们府里有三位未出嫁的姑娘,那人怎的偏生相中了陈淑?” “哎,珂儿啊,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陈知川抬一抬手,示意陈珂不要再往下说,“淑儿马上便要及笄,有人来提亲不很正常吗?” “可是她那样的品性……” “品性怎么了?这些时日我看她整日都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足以见得她在往好的地方改。过去的事情以后便不要再提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陈知川直想快些把陈淑给嫁出去,为此他暗中相了不少人,但人家都不愿意。 如今好容易上来个冤大头,他岂难放过这个机会?自然是拼了老命的游说陈珂,让他同意这门亲事。毕竟如今东府是陈珂当家,陈淑能不能顺利嫁出去,还得看他的意思。 陈珂思忖片刻,“我想先见见那个人。” “这是自然。”陈知川马上说道,“人正好在我这儿,你们谈谈吧。”说罢,大余带进一个人来,正是当日在城南救了陈淑的那位少侠。 陈知川与陈锦暂时回避。 陈珂与那人在书房里聊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出来,两人脸上皆带着笑意,说不出的和谐,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陈知川也不管这些,他也压根儿不感兴趣,自从府里出了那些事后,他一心要把陈淑嫁出去,如今终于有这么一个冤大头上赶着一头撞进来,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早早嫁出去。 陈锦看向那人,正直的面孔下分明有一副好逸恶劳的脾性,虽说读过几年书,但到底比不得那些书香门第长大的弟子,浑身上下的顽劣之气被这一身好皮囊给遮了个严严实实,加之为了今日之事,特意好好的拾掇过了,便是连陈珂都给骗了过去。 此人若是去做江湖骗子,铁定一骗一个准。 可惜了,他偏偏没发现自己这一个长处。 一直以来都是杨安在与他打交道,故而他不认识陈锦,匆匆一瞥,只觉得这位姑娘比那陈淑还要漂亮数倍,不禁多看了两眼。 还未来得及抽回视线,竟是与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里一片冷清,淡淡的看着他,仿佛有着洞察一切的力量,瞬间让他冷汗刷刷往下流,慌忙地错过视线,心跳如擂,便是连陈珂叫他都没有听见。 陈珂又唤了几声,见他回过神来,问道:“李兄,不如用过午膳再走吧?” “啊?哦哦,大哥盛情难却,小弟便却之不恭了。” 陈珂一拱手,“哪里哪里,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李世海忙还礼,“多谢大哥。”又转向陈知川,“多谢二叔。” 他这嘴着实甜,把陈知川也哄得很高兴。 几人出了书房,正准备往外走,突见一抹粉色的身影跑了进来。 待人跑近了,才看清是陈淑。 方才小翠跟她说李公子来了,她还不信,见小翠言之凿凿的,她便来西府看看,果真看到了他。这些时日他们虽然每天都见面,但他确是对她极好的。 白天他们游湖泛舟,走遍京城的各个地方,他同她讲历史典故,人文故事,口惹悬河头头是道。她自小念书就不行,由此更是崇拜他。 夜里,他留她在府里过夜,他极为守礼,两人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也从不夜半来扰她,反而是她,睡在厢房的床上,满脑子都是她。 那夜,她大着胆子进了他的房门。 他先是吓了一跳,说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不该独处一室之类的话,她听了之后嗤笑不已,又觉得他老实可爱。 她就是喜欢他这样。 是的,所以她不后悔。 陈珂见陈淑来了,许是有李世海在场,陈珂对着陈淑倒没有摆脸色,对李世道:“小妹顽劣,还望李兄往后多加照拂。” 李世海忙躬身打揖,“是在下需要姑娘照顾才是。” 陈淑羞得红了脸,屈膝一福道:“公子有礼了。” 陈珂见两人这形容不似陌生的,不禁问道:“李兄与小妹从前可就认识了吗?” 闻言,李世海老实答道:“前些日子,在下有幸,在城南与陈姑娘见过一次。”他说得含糊,陈淑听了着急,朝陈知川和陈珂解释道:“二叔,大哥,他便是上回救过我的少侠。” 陈知川恍然大悟,“上回不是没有寻到李公子吗?怎的这样巧,你们竟遇上了?” “对呀,这世上的事就是巧,后来在街上我遇见了李公子,但这样认识了。”陈淑说话时,一脸娇羞,完全不似平常的模样。 陈知川和陈珂心中都暗暗吃惊。 唯有陈锦,自始至终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中午在陈知川的院子里用饭,如今陈府的人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人,整个饭局显得有些冷清,但这并不影响饭桌上的气氛。 陈知川问李世海如今做什么营生。 李世海答得谦逊又不失礼,“回二叔,我目下跟一个朋友经营盐铺。” “盐铺吗?”李世海来了兴致,“可在京城?”盐铺只有官府认命的商家才能开,李世海也想在这一块分一杯羹,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现下有这么一个机会,能抓住自然要抓住。 李世海道:“就在京城。” “那改日我可得去看看。”陈知川朝李世海举起酒杯,后者忙恭敬地站起身来,执杯与他相碰,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轮,陈知川颇为满意。 陈珂见这未来妹夫识体有礼,也很是满意,三人共举酒杯,一顿饭吃得甚是高兴。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无法容忍 席间陈知川说:“咱们淑儿平日里娇惯了些,但本性不坏,事情既已定了,世海呀,咱们便相个日子定亲吧。” 李世海忙点头道:“二叔说得是,待小侄回去便去办。” 又喝了半壶酒,陈淑突然脸色变了,急急的站起身,便朝门外奔去。 这一变故让在场的几人皆是一愣,三个男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陈锦清楚,她这行为到底是为哪般? “淑儿这是怎么了?你们跟去瞧瞧。”陈知川眼见陈淑跑出去了,忙让近旁伺候的几个丫头跟过去。 丫头们得了令,都出去追陈淑了。 这里陈珂见李世海也是一脸担忧,说道:“李兄别担心,小妹怕是吃坏了肚子才会如此。” 陈淑为何会为此,他比陈珂要清楚,只是与他接头的人叮嘱过他,万莫提起陈淑有孕一事,否则这婚事便要黄了。他也一直谨记着,听陈珂如此说,他只能应付过去。 一转头,便又看见陈锦。 他如今知道她的名字了,但都没听她说过话,有着那样一副容貌,定也有一把动人心弦的声音了。李世海平生最喜欢的便是美人,虽然先前被陈锦的眼神吓着了,但此刻仍是忍不住的往她身上瞟。 陈锦正低头喝汤,素白的手指握着汤勺,与那白瓷的勺子竟是同一个颜色,白得几近透明。加之她性子看起来颇为沉静,不似陈淑那样跳脱无知,静静坐着,像一株辟世而居的幽兰,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切。 李世海几乎看痴了去。 “李兄,李兄。” 陈珂唤了两声,李世海才堪堪回神,一转头,又对上陈锦的目光,脸上略显尴尬,忙急急错过视线,看向陈珂,“大哥何事?” 陈珂正待说话,门外突然跑进一个丫头。 丫头是陈知川院子里伺候的,平日里也不是那样毛燥的人,此时却是一脸焦急,额上甚至跑出了汗,陈知川问道:“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那丫头跪在地上,“三姑娘昏过去了。” “什么?!”陈知川霍地站了起来。 陈珂和李世海也跟着起身,陈珂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就昏过去了?” “奴婢不知,三姑娘方才说身子不适,还一边呕吐,却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我们几个便扶着她去休息,结果刚一挨床,便叫不醒了。” 陈知川大步跨出门去,“去看看。” 陈珂和李世海跟在后头,待三个都出了房门,陈锦才慢慢起身,让音夏去请钟大夫来。音夏说钟大夫早一刻已经到府里了,正往这边来。 陈锦点点头,跟着陈知川等人去的方向去了。 陈淑在陈知川东厢的房里躺着,瞧着面色没什么不好,只是叫不醒罢了,陈锦去时,陈知川几个人正站在外间说话。 陈锦进去,先去看了陈淑,出来时说:“我看淑妹妹睡得好好的,怎是昏过去了?” 陈知川担心道:“丫头说叫不醒,这便是不正常。” “不如请个大夫来看看吧。”陈珂道。 李世海想起陈淑已有了身孕,若是大夫一来就露馅了,刚要说话,突听陈锦道:“也好,正巧钟大夫今日来给陈玉陈雪请平安脉,不如便请他来一趟吧。” 钟大夫是陈家一直在用的大夫,从前老夫人在时,都是他在看的。 陈知川对他也极为信任,当下便点了头,让大余去请。 李世海失了先机,此刻只觉浑身开始冒冷汗,若陈淑有孕一事一旦被揭穿,不知陈知川和陈珂会不会先杀了他? 按照他以往的作风,此时该鞋底抹油开溜的,怎知陈知川突然对他道:“淑儿平日里身体很好,恐是近日天气变幻不定所至,世海你别太过忧心。钟大夫是府上一直在用的大夫,医术了得,等下听听他如何说。” 如此,便这样耽误了,失去了逃跑的先机。 不一时,大余便带着钟大夫回来了。 钟大夫先给众人见了礼,这才由陈淑的丫头小翠带着进了内间。 钟大夫进去没多久,便一脸惊慌的出来了。 认识这么久,陈知川还未见他如此过,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心道坏了。 哪知陈珂问了一句:“钟大夫,家妹如何?可是身子不适?” 钟大夫看看陈珂,又看向陈知川,显然是难以启齿。 陈知川忙道:“钟大夫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步隔壁的小厅,陈珂不放心,便也跟着去了,李世海心里有鬼,哪里还敢跟去,便与陈锦留了下来。 到了小厅,陈知川说道:“淑儿到底是什么病,竟让钟大夫如此难以开口?” 钟大夫脸有难色,但如今只有陈知川和陈珂在,两人也算陈淑最亲近的人,钟大夫终于说了实话:“三姑娘得的不是病,是有喜了。” 突然一时静默。 陈知川和陈珂两人竟没能立刻对这话做出反应。 半晌,陈珂才道:“钟大夫可有误诊?” 钟大夫也不生气,只道:“老夫号了两次脉,千真万确,不会有错的。” 闻言,陈珂踉跄着后退几步,面无死灰。 我朝虽民风开化,但还未开化到未婚先孕的地步,像陈淑这样的情况,便是老夫人在世也是救不了的。便要是立刻逐出家门,自祖谱上除名的。 陈知川比陈珂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到底年长,经的事比陈珂不知多多少,当下问道:“几个月了?” 钟大夫道:“一月有余,不足两月。” “拿掉如何?”陈知川是在问钟大夫,也是在问陈珂。 如今最要紧的,是让陈淑平平安安的嫁给李世海,若此事被李世海知晓,这亲肯定是成不了的。加之一旦传出去,陈淑以后便再别想嫁人了。 陈珂脸上恢复了一些血气,这时候也缓了些回来,说道:“二叔,这等伤风败俗之事,陈家还能容忍吗?” 陈知川叹了口气,“但她到底是陈家的血脉,你的亲妹子。” “那又如何?”这四个字,几乎是从陈珂的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从前是杀人,如今是与他人行了苟且之事,他简直不敢想象,以后陈淑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为何会是他的妹妹? 他恨不能亲手掐死她!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要脸 “珂儿,稍安勿躁。”陈知川看出他的怒气,轻声劝道:“咱们还是先问问淑儿,这孩子是谁的吧?” 陈珂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如今这样的情形,就该将陈淑打出府去,为何还要管那孩子? 陈知川见他没有明白,只得把话挑明,“我见淑儿与那李世海很是熟悉,李世海又恰逢此时上门来提亲,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陈珂双目大睁,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信息。 陈知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别冲动,若这孩子是李世海的,倒也好办了。” 对陈知川来说,的确是好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顺利的将陈淑嫁出去。 但对于陈珂而言,这是个晴天霹雳。 陈淑失德,给先祖蒙羞。 便是最大的问题。 陈珂不满,“二叔!” 陈知川抬手,压下他想说的话,“事已至此,难道你要搞得全城皆知吗?到时候人们会怎么看待陈府,看待陈府其他未出嫁的女儿?” 想起陈锦和陈嘉,陈珂胸口的那团燥气,瞬间便消下去了不少。 对,不能因为一个陈淑,坏了整个陈府的名声。 她自己脏了就算了,这脏水万不能再泼到锦妹妹身上。 但是,“陈淑失德,万万不能再留在陈府,恳请二叔做主,将陈淑逐出府去,往后不管她是生是死,与陈府再无半点关系!” 陈珂自小在老太爷身边长大,学的便是老太爷那套刚正不阿的脾性,陈知川知道劝不住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何必呢?怎么说都是你妹妹呀。” 陈珂一脸坚定,反问他:“难道二叔觉得这些事是可以被原谅的吗?即使给祖上蒙了羞也无所谓吗?” 陈知川教他问得一愣,随即说道:“我是以大局为重。” “什么是大局?”陈珂想笑,面对着陈知川口口声声说的大局,他却是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大局便是一再容忍杀人凶手,一再容忍后代失德一事吗?” 他这样说话,完全是不顾及两人的叔侄关系,陈知川不由也动了怒,“严格说来,陈淑是你东府的人,你既不满我的决定,那便由你自己作主吧。” 陈珂等的就是这句话,遂道:“是。”说罢也不再看陈知川的脸色,径直出去了。 陈淑已经醒了,听大夫说自己有孕一事,也是吓住了。 她与李世海不过才同房几次,怎的就有了身孕? 大哥会怎么想,会不会打死她? 正惴惴不安时,陈珂回来了。 果真是一脸的阴沉。 陈淑不由自主地往床里缩,陈珂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阴沉沉开口道:“孩子是谁?” 陈淑只一味摇头,在陈珂的盛怒之下,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越是害怕,陈珂心中的那把怒火便烧得愈旺,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此刻恨不能掐死她!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径直将陈淑拉到床边上,双手不知不觉便爬上了她的脖颈。无论她如何挣扎求饶,统统都听不到。 小翠去拉他,反被他一掌拍到了桌边,后腰撞在桌上,一时竟是站不起来。 屋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间的人。 陈锦和李世海进来,便看见陈淑被陈珂死死按在床上,脸色苍白如死人,眼皮上翻,好似随便便要断气。 陈珂如同疯了一般,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力道却只增不减。 陈锦忙让李世海把他拉开,陈淑捡回了一条命,在床上躺了半天都没晃过神来,小翠给她顺气,一边哭一边喊:“姑娘,姑娘你醒醒,姑娘……” 陈锦让人去请钟大夫过来。 这头陈珂仍在发疯,李世海险些要制不住他。 陈锦走过去,扬手便是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啪”地一声。 打得整间屋子瞬间便静了下来,陈珂似乎也被打醒,愣愣的,一时有点不知自己在何处的感觉。 “疯够了没有?”陈锦看着他,娇俏的脸上一片无波,说出的话却如同利刃,狠狠地割在陈珂脸上,火辣辣地疼。 陈珂站起身,看向床上的陈淑,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更是怔然。 “我……” 我了半天,却是说不出话来。 陈淑察觉到陈珂的目光,先是憋着的泪一股脑的流了下来,嘴里哭囔道:“大哥……呜呜……大哥要杀了我吗?” 陈珂心中虽有恼悔,悔的却是自己刚才太不冷静了,但对于陈淑,他仍是充满了厌恶。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又怎会是他的妹妹? 他想不透。 就如同他想不透陈淑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还能做得这样心安理得一样。 他闭了闭眼睛,随即道:“你别叫我大哥!你我兄妹情分已尽,你走吧。” 陈淑一时怔忡,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嘴巴颤颤巍巍地,说不出话来。 李世海眼见他兄妹二人吵成这样,自己一个外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纠结中,突听陈珂叫他。陈珂语气生硬,想是被陈淑气的还没缓过来,陈珂说:“李兄,你与陈淑是何时认识的?私下里见过几次面?为何见面?” 李世海叫陈珂问得一愣一愣的,他平日里虽会胡吹海吹,但因了这事自己心里有鬼,故而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沉默代替了答案。 陈珂唇边起了一抹冷笑,“原来如此!你俩竟背着人行那苟且之事,还要不要脸?!” 这话可以说是相当粗俗了。 陈锦站在一边,即使如此,脸色也亦是没有任何变化。 在她看来,陈珂这些话显然轻了,若换作是她,哪用得着废话,直接提剑砍去,保准能将那人砍个落花流水,从此再不敢入陈府的门。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寻找 李世海被陈珂的话激怒了,想着自己也是拿人钱财办事,虽说毁人女儿清白是真,但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并非他强求,怎的陈珂要这样说他? 他一撩衣袖,急切切回道:“陈兄这样说话便不对了!我与令妹你情我愿,并无强求一说,加之我愿对令妹余生负责,故而才来提亲。何为苟且?不过是情到深处时的难以自禁罢了!若李兄觉得在下恐会污了令妹清白,在下便就此告辞,从此与贵府上诸人老死不相往来!” 这也是给银子那人教他说的。 那人说,只要他这样说了,这门亲事便是陈珂不同意,也会同意的。 他话说完,便要转身离去,哪知陈淑突然激动起来,见他要走,连滚带爬的要去追他,小翠一时扶不及,竟生生摔下了床去。 这一摔把小翠吓了一跳,闻讯赶来的陈知川和钟大夫恰恰走到屏风处,陈淑摔在地上也不管不顾,一心想要抓住李世海,让他不要走。 一时丫头婆子都去拉她,屋里乱作一团。 陈知川脸色变了又变,呵斥道:“都吵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 陈淑被他这一吼,立时便不哭喊了,朝着陈知川跪下,“二叔,大哥嫌我,要将我赶出府去,我不在乎,我只要嫁给李公子就好,淑儿这一生非他不嫁,求二叔成全!” 这孩子便是李世海的无遗了。 但好歹是陈家宝贝着长大的女儿啊,陈知川心里一时竟复杂难辨。 “陈淑,你当真为了嫁给他连祖宗都不要了?”陈知川问道。 陈淑脸上有片刻的茫然,当看到李世海时,她眼睛突然一亮,点头道:“淑儿已经决定了!非他不嫁!” “好好好!”陈知川叹了口气,“那便随你!从此以后,你是生是死是贫是富,与陈家再无半点关系,你阿爹地下有知,怕也只能如我这般长叹一声了。”说罢看向李世海,“以后陈淑便是你李家的人了,把她带走吧。” 李世海看着陈淑,她脸上的妆哭花了,看起来丑极了,李世海本也不怎么喜欢她,此刻见她这般模样,心中顿时有了些嫌恶,但他怀里的银子还没捂热,这时候肯定是要把她带走了。 “无论如此,我会对她负责的。”李世海如此这般说了,倒叫陈知川心里好受些。 陈淑欢天喜地的跟着李世海走了,走时没有回头看一眼。 陈锦看着她依旧活泼的背影,不知为何,竟叹了口气。 或许,她是在为陈淑的以后叹气。 当陈淑知道自己嫁的是一个什么样人之后,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走得这样绝然,这样无悔? …… 府里闹了这么一出,众人都没了心情。 陈锦径直回了小院,午歇去了。 音夏把今日在老爷那儿发生的事悄悄说了,瑞儿和阿风都吓了一跳。 这年头,未婚女子有了身孕,还是挺新鲜且严重的事。 没有想到,三姑娘竟这么轻易的毫发无损的走了,瑞儿说:“那李公子当真一表人才吗?”才让三姑娘放下诺大的一个东府跟他跑了。 音夏回忆了一下,说道:“算吧,看着挺好的。” 瑞儿趴在小厨房的方桌上,轻声道:“但愿三姑娘以后能过得好吧,虽说她曾经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但到底是咱们陈府出去的姑娘呀。” 音夏道:“没有嫁妆就算了,李家那边不知会不会起酒席?” 阿风放下手里的活计,笑道:“三姑娘今日这样一走,哪还有什么酒席?若李家有心便还好,若是没有心,只怕以后日子会很难过。” 瑞儿一惊,“可是她有身孕了呀。” “那又如何?”阿风道,“不过是个倒贴上来的罢了。” 她说话向来直接,瑞儿和音夏倒也习惯了,细细一想,这话似乎又有些道理。戏本子上写的都是郎情妾意,现实中呢,多的是那忘恩负义之徒。 音夏道:“算了,不想这些了,如今三姑娘既不在府里了,咱们以后便也少提。” 瑞儿和阿风忙应下了。 音夏见外头天色还早,便起身道:“我去瞧姑娘睡了没有。”说罢出了小厨房。 陈锦房门轻扣着,音夏轻手轻脚进去,见陈锦躺在床上,呼吸渐深,就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黑影自窗外窜了进来。 陈锦屋里这窗真不好,三天两头的有人从外钻进来,还能不被人察觉。 来人一身黑衣,面色瘦削,慢慢走到床边,低头,打量着床上的少女。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皱眉,想确认些事情,刚伸出手,床上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睛,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公子何人?有何贵干?” 床上的少女开口,一把动人的声音与记忆中的竟有些相似,同样的口气,同样的声调。 慕云阴心中一喜,轻声道:“你竟要装作不认识我吗?” 听他如此说话,陈锦便知他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但是为何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这是个问题。 陈锦坐起身来,指了指窗边的软榻,示意他坐过去。 慕云阴也不推拒,径直走过去坐下,眼神直直望来,脸上一片欣喜之色,“你果真是舒展?” 他一点不客气。 陈锦顿觉头疼。 承认吗?这人从前便对她有情,若是承认了,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枝节来。 不承认吗?却着实也骗不了他,抑或是,她也没想过要骗他。 “那个舒展,你是怎么做到的?”陈锦没有回答他,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我以为,舒展在这个世界早已是不存在的人了。” 慕云阴见她这样问,便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一句:“我找得你好苦。”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恕罪 陈锦看着他,“我没有让你寻我。” “对,是我自己要寻的。”慕云阴说,“我想着,你不该那样死去,我要你和我都重新活过来。” “所以,我变成陈锦,也是因为你?”她记得,前世他死在她眼前,用那把从不离身的剑横颈自刎,那么,他又是如何得知她后来的死讯的?莫非他死后还留连人间? “不,”慕云阴说,“起初知道你死讯时,我便想了各种办法,但因我已非人,很多事情实难做到,或许是我的诚意感动了上苍,有一天,一个老者突然来了,说要助我重返人世,说我可以向他要一个愿望。”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下来,仿佛在回忆那个虚无却又真实的时空。 “我起初是不相信他的,但又想起自己早已是一抹孤魂了,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了,便跟他说,我想让你活过来。”他看向陈锦,眼里缀着点点的光亮,仿佛看着了阳光的太阳花,耀眼得让人不敢与其对视。 陈锦别开眼,听他继续道:“他说,他收集了你的魂魄,但无法许你今生,只有来世。我说,我可以去找。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短短数语,个中情节却绝非那么简单。 比如那个老者是谁? 她变成陈锦是否与他也有关系? 还有慕云阴,他是怎么带着前世的记忆活在当下的?难道他同她一样,灵魂都穿越了吗?可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怪物?”慕云阴看着她,问话时神情很是紧张。 陈锦一由笑道:“那我也是怪物。” “你不是。”慕云阴认真说道,“你是舒展,现在是陈锦。” “谢谢你,慕云阴。” 除了谢谢,她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前世他们不过几面之缘,奈何他情深错付,耗了半生不说,这一世亦搭了进来,何必呢。 慕云阴却笑了起来,“这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用谢我。” “可我应承不了你什么。”陈锦说。 慕云阴神色一黯,“果真是因为元徵吗?” 陈锦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只道:“愿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慕云阴愣了片刻,突然一笑,“我知道你仍不会喜欢我,但我的心情跟从前是一样的,希望你以后不要不见我。” “你来京城,也是为了寻我吗?” “对。”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陈锦实在是硬不起心肠,只道:“你该回盐田去,那里有你的族人,还有你要背负的使命。” 慕云阴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说道:“你放心,我仍是慕府的人,不会归顺任何一方的。” “那在宝华寺时,你为何对我出手?” “我欠墨筠一个人情。” 这便能说通了。 “后来,为何又与元徵……” 慕云阴笑了笑,“不过是见他太过潇洒不羁,想跟他玩玩罢了,岂料,他是一个披着纨绔子弟外袍的猎食者,竟将舒展抓走了。” “我见过她。”这话陈锦说来稍显奇怪。 慕云阴明白她的意思,“她回来跟我说了,说有一个顶漂亮的姑娘在一艘船上与她说过话,我问她说了什么,她却说不记得了。” 当日她虽跟元徵说,舒展是生是死与她全无关系,但最后到底无法忍心,让元徵将人送回去了。她是有私心的,因为那是曾经的自己,所以即使是死,她也不希望她死在她能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既已找到了她,便与她好好过余生吧。” 最后,陈锦如此说道。 慕云阴似有些意外,又似早已明了,微微怔忡后,他勾唇一笑,“你仍不喜欢我。” 陈锦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朋友才能长久。” “那元徵呢?” 陈锦想了想,“若我喜欢他,自然也会长久。” 闻言,慕云阴放声大笑起来,待笑够了,方听他说:“舒展啊舒展,你莫要再吃前世的亏。” “他跟元修不一样。” 慕云阴说:“男人都一样。” “但你不一样。” 这话慕云阴爱听,他说:“谢谢。” 陈锦回道:“不客气。” “我近日仍在京城,有空出去喝酒。”慕云阴翻窗走时,回过头来看着她说。 窗外便是旭烈的阳光,他的脸藏在阴影中,脸上的笑意却仍旧鲜明,陈锦突觉心中畅快,“一定!” 慕云阴微微一笑,翻窗走了。 窗外的风自庭院中进来,卷起她身侧的床幔。 四月,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季节。 …… 陈淑随李世海回了家,东府省了一笔嫁妆,这事儿把陈嘉乐了半天。 她懒懒靠在贵妃椅上,手里端了一小碟水洗葡萄,对近身的丫头怀茗道:“陈淑真是蠢得得跟个猪一样。”笑意里满满的嘲讽。 怀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听说三姑娘自己非要跟着那位李公子走的,却是连嫁妆提都没提。” “你看着吧,”陈嘉捻了颗葡萄吃,“以后有她哭的日子。” 怀茗想了想,说道:“说不定那位李公子对她好呢。” 闻言,陈嘉笑了笑,“若真是好,便不会放任她被府里扫地出门了,我瞧着,能看上陈淑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在自己院子里向来这样说话,而且没人敢反驳她。 怀茗静静听着,突然说道:“三姑娘这一去,只怕再难回来了。” 陈嘉眼里盛着笑,话却锋利,“路是自己选的,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呐。” “姑娘说得是。” “你说,西府那边的几个人最近在做什么?”陈嘉话锋一转,突然问了起来。 怀茗不敢大意,忙回道:“大的仍关在柴房里,小的则每日呆在府里,定时去看叶姨娘,其余时间都在自己院中,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陈嘉眯起了眼睛,突然将碟子一把扔在怀茗脸上。 怀茗被打得一懵,但本能的跪了下去,“姑娘恕罪!” 恕的是个什么罪,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只知道求饶就对了,求饶自己还能多活些时日。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不得好死 陈嘉斜睇她一眼,“不知在做些什么?陈淑好端端地被算计,你竟不知她在做什么?!” “奴婢知错了!求姑娘恕罪!”怀茗确是不知,嘴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句,听得陈嘉心烦,“滚出去罚跪!” 闻言,怀茗心中反而一松,忙不迭地出去,在日头下跪着,没有陈嘉的命令,万万不能起身。 手里的葡萄砸了,陈嘉脸上浮起一丝薄怒。 陈淑那个蠢货,若不是有人从中牵针引线,她如何会遇见那个姓李的,遇见了不说,还进展如此顺利,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也只有她才会相信偶遇这一说,真是蠢得让人无法形容了! 陈嘉生平最讨厌这种蠢女人。 在现代也就罢了,没成想古时的女人也是这样蠢! 蠢得叫她好笑,蠢得……叫她简直想送上自己的膝盖! 她想了一回,愈发觉得是陈锦在里面作了手脚,否则,陈淑如何会这样轻易的便被逐出了家门,但是陈锦的动机呢? 陈嘉自老夫人去世想到最近的叶姨娘的孩子,越往下想,陈嘉越是肯定,陈锦定是一早便起了动陈淑的心了,否则哪有时间去撒这么一个大网,将陈淑网进去,还不自知。 反而觉得那姓李的男子是良人,欢天喜地的跟着他走了。 陈嘉眯了眯眼睛,突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陈锦啊陈锦,你下一个要动的是谁呢?是我吧?呵呵。” 如今虽才在四月里,正午的太阳却仍烈得很。 怀茗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觉着头渐渐重了,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汗水自额上渗下来,糊了一整张脸,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时,面前突然多了一双鞋。 怀茗不用抬头都知道这鞋的主人是陈嘉,她不敢抬头,怕对上陈嘉冰冷的眼神。 “起来吧。” 半晌,她听见陈嘉如此说道。 怀茗趴俯在地上,“多谢姑娘。”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阵头晕目眩,却只能强自镇定,不敢表现出分毫。 “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了。” 怀茗忙道:“请姑娘吩咐。” 陈嘉俯耳过去,低语几句,怀茗听罢,点一点头。 入夜后,怀茗也没伺候陈嘉用晚膳,回房换了身黑色斗篷,悄悄出了东府的大门。 这个时候主街上仍是热闹,东府出去那一条街却显得有些冷清,怀茗快手快脚地拐过几条街,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两边皆是独门院落,在外头看起来每一户都是一般无二,若是不识路的进去了,只怕出不来。怀茗进了巷子,七弯八拐,才在一户门前停下。 抬手在那门上轻叩两下,半晌,门从里面开了,一个妇人探出头来,赫然便是当日叶姨娘房中那奶娘。 奶娘将她请进去,又四处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这才退回去,关上了房门。 刚一回头,还未说出一句话来,奶娘突觉腰上一麻。 嘴边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这样堪堪僵在了唇边。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怀茗,然后慢慢低下头去,看见腰上那赫然多出的匕首,像是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法作出反应。 怀茗手在发抖,但奶娘今日不死,死的便是她。 她没有办法,只能握紧手里的刀,在那团肉里使劲绞动几下,奶娘吃痛,抓住了她的手。 怀茗吓得立刻抽回手去,岂料奶娘力气竟出奇的大,她抽了几回都抽不出来,怀茗急了,去掰她的手,染得整个手掌里全是血迹。 她没杀过人,但她见过陈嘉杀人,在院子里的私刑房里。 陈嘉说了,若她今日不能好好的完成交代的事,私刑房下一个客人便是她! 想到这里,怀茗再也顾不得其他,自怀中掏出另一把小刀,往奶娘的手上刺。抓着她的手终于松了,怀茗往后退数步,被石子绊倒,跌坐在地上,眼看着奶娘慢慢倒在了地上。 “你……你们……不得好死!” 奶娘的声音在孤寂的院子里仿佛一直在回荡,怀茗爬起来,月光下,手上一团黑漆漆的颜色,不远处,奶娘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横在那儿,不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眼中带泪,忍了许久,终于没有忍住,“哇”地一声吐了。 待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怀茗才站起身来,不敢再去看奶娘的尸体一眼,匆匆夺门而去。 回去时,天儿已经晚了。 怀茗自府门进来,本不想惊动人,但门房肯定是知道的。 门房问她去哪儿了,她拿出与陈嘉下午对的说辞,将门房糊弄了过去。 陈嘉已经睡下了,怀茗轻手轻脚进了自己的屋,与她同屋的阿兰被她吵醒,迷迷糊糊道:“你去哪里了?怎的现在才回?” 怀茗含含糊糊应了,合衣躺下,一闭上眼睛,便是奶娘死时的样子,便又吓得睁开了眼睛,如此,竟是一夜都没敢合眼。 第二日清早起来,怀茗便觉头昏昏的。 但她是陈嘉院儿里的大丫头,近身伺候的事一直都是她在做,纵使昨夜没睡,第二日早上还依然去服侍陈嘉穿衣洗漱。 陈嘉坐在梳妆镜前,自镜中看了她一眼,说道:“今日怎的这样没有精神?” 怀茗忙道:“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第一次总是睡不好的,以后渐渐的便习惯了。”陈嘉慢条斯理地说道,“尸首处理好了吗?” 怀茗一惊,嗫嚅地不敢开口,最后在陈嘉的逼视下才道:“没……没有。” 闻言,陈嘉将手中的珠钗径直往她脸上扔,厉声道:“那还不赶紧去处理!难道要待人抓住把柄再去吗?蠢货!” 怀茗战战兢兢地退出屋来,身上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亲腻 她一直很怕陈嘉。 这个表面上和气温柔的四姑娘,实际上心肠比谁都要毒辣冷酷,便是与三姑娘陈淑相比,怀茗倒觉得三姑娘更可爱些。 陈淑杀人是因为自觉高人一等,稍不顺意便要脱层皮。 而陈嘉,却是一种完全失去人性的泯灭灾难,每一个人于她而言都不算什么,这世上只有她自己才是中心,所以她才能眼也不眨的将人折磨致死,陈淑杀人的方式简单粗暴,而陈嘉的方式却是一个细长而磨人的过程。 只把人折磨得恨不能立刻去死。 怀茗刚被分来伺候陈嘉时,见她温温柔柔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还暗自高兴呢,直到后来,她见识了陈嘉的那些手段,她只觉得自己当初不该那么高兴,现在便也就不会那么凄惨了。 怀茗跟昨晚一样出了东府大门,拐出几条街到达了那条小巷。 院门是她昨晚走时锁上的。 她掏出钥匙把锁打开,进去时没有看到奶娘的尸首。 地上的血迹也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怀茗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顿时乱作一团。 昨晚她肯定是被人跟踪了。 否则,眼前这一切无法解释! 她心下慌乱,便想转身出去,不料刚一转身,便对上一个陌生的男子。 怀茗吓得一哆嗦,对方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竟是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你……你是谁?”她大着胆子问道。 陌生男子不答话,只出手如电地将她双手扣住,怀茗惊吓过度,开始挣扎,哪知这点力气根本就不够用,只听对方冷哼一声,怀茗只觉脖颈一痛,瞬间昏了过去。 醒来不过片刻的事,至少在怀茗看来,她并没有晕过去多久。 她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双脚也被麻绳捆着,大概是捆得有些久了,她稍稍挪动双腿,便觉一阵麻意传来。 屋子里只有极浅的光线能够帮助她辨物。 她心里害怕,明白自己是被人抓起来了,只能靠视物来确定自己被抓到哪里去了。 她的目光从最近的物什开始,先是看到了一扇窗,窗上糊着很旧的窗纸,外头的光线只透进来少许,所以屋子里才显得有些昏暗。 窗下摆着一张木桌子,看起来也很陈旧了,木桌这一头紧靠着一把椅子,她继续往下看,先看到一截衣料,是深紫色的,颜色莫名有点熟悉。 然后,她看见一张死灰般的脸,嘴角边还有已经干沽的血迹,下颌处已有了几点尸斑,诡异的是,原本应该紧闭的双眼此刻却是睁着的,正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无声的控诉她的谋杀。 是昨夜被自己杀死的奶娘。 怀茗怔怔地看着已经死去多时的奶娘,怔怔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发出一道极长的尖利的叫声。 这一声喊叫似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开始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四周静极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叫喊声。 奶娘就坐在唯一的那道光源下,用那双早已失去生机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怀茗不敢回视,甚至不敢睁眼,一旦闭上眼睛,感知就特别敏感,她觉得奶娘的视线钉在她身上,一瞬不瞬的钉在某一个部分…… 她意识有些不清醒了。 明明仍坐在椅子上,却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定在地面上,好像在一下一下的往上撞。 她想起奶娘死时说的话,她说她们不得好死。 现在,可不就是不得好死了吗? 她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虽好,但是穷。 她卖身入府,本以为能跟个好主子,结果并非如此。为什么她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都是因为陈嘉啊,那个心如蛇蝎的陈嘉! 如果再来一次,她绝不会助纣为虐,宁死也不会! …… 快要用午膳时,元徵来了。 那时陈锦正在院子里练剑,她近日练剑的次数反而比之前多了,加之给陈雪请的女师傅也到了,女师傅来那天她们便切磋了一回。 女师傅年纪不大,但性子很好,切磋之后认真说道:“姑娘的体质本不适合练武,但十年磨一剑,为时未晚。” 她很喜欢这位女师傅,每日里女师傅来教陈雪,她便也在边上看着。 今日女师傅没来,她便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 音夏和瑞儿仍在台阶上看着,像往常一样捧场。 元徵便是这时候到的。 熟门熟路的翻墙上来,踩着大榕树粗壮的树干,低头看院子中执剑而立的少女。她穿着一身墨绿的罩衣,裤脚被改良过,脚边束在长袜中,行动起来十分方便敏捷。 额上的薄汗被阳光映射出一层淡淡的光,整张脸看上去便愈发明妍动人。 元徵静静的看她一会儿,突见她抬起头望过来,声音清亮,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你还要看多久?”她这样说话倒叫元徵有些意外,从前她虽也会笑,但语气却全不似现在这样……亲腻? 元徵心里欢喜,自树上跳下来,“你这剑练得倒比之前好很多了。” 陈锦挑眉反问:“你何时见我练过剑?” 一时嘴快,便忘了她向来这样冰雪聪慧,见她一双眼睛直直望来,想要隐瞒也是无计可施,元徵只得坦诚道:“以前见过一两回。” 陈锦看着他,笑而不语。 音夏和瑞儿给元徵见了礼,上前来接过陈锦手中的剑,一个递上帕子。 陈锦接过帕子,细细擦了脸,才对元徵道:“皇上的寿宴是今日吗?” 元徵点点头,“我用了饭便要进宫了。” “怎不见九月?”陈锦问。 她竟特意提起九月,这让元徵有些吃味,但仍回答道:“我让他在院外守着。” 陈锦诧异地看着他,“好歹让他进来用饭啊,难道要饿着肚子进宫?”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受伤 她何时这样关心九月了?难道跟他很熟?一时元徵心里有诸多猜测,但都没敢当面问出来,刚刚还晴朗的心情立时又有点不好了。 陈锦看穿他的心思,不由笑道:“你就是这样做主子的?” 元徵细细品了这话,突然一笑,冲院外叫道:“九月!”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稳稳落在院中,九月先给陈锦见了礼,才面向元徵,“爷有何吩咐?” 元徵笑着说:“没什么吩咐,就叫你进来吃饭。” 九月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听见音夏道:“阿风手艺很好,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九月忙拱手道:“多谢陈二姑娘,多谢音夏姑娘。” 元徵听着他这声陈二姑娘颇觉得别扭,若是把这四个字换成夫人该多好,嗯,真的挺好的。 陈锦进屋重新漱洗了一番,换了身干爽衣裳出来,元徵坐在廊下喝茶,陈玉陈雪也来了,在他对面坐下,规规矩矩的,不该有一点造次。 陈锦倒有些诧异,陈玉还好,陈雪除了在长辈面前,可从没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细想一下也对,元徵本也不是表面上那样温和可亲的人,陈雪怕他也正常。 见她出来,元徵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她,只端起自己喝过的那杯茶,走到廊柱边站定,看院角边那棵大榕树。 榕树的枝叶嫩得出水,绿油油的,被碎银子般的阳光一照,便能落满一眼的星子,元徵微仰着头,突然说:“若水也有一颗这样的榕树,比这棵的岁数还要大些。” 陈锦呡了口茶,问道:“可是想家了?” 元徵没有回头,只轻声说:“有一些。” 陈锦说:“那便回去看看。” 元徵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陈雪突然问道,她到底年少,很多话想问便出了口。 元徵似乎笑了一下,“等事情做完了,心愿达成了,便是时候了。” 陈雪想了想,说道:“我与姐姐若想回家了,其实也是不能立刻回去的,我们要学会阿爹要我们学会的东西才能回。” 陈锦放下茶盏,看着元徵,他介乎少年与青年的背影犹有些许稚嫩,但早已在尘世中摸爬打滚多年了,即使长在若水那样的家族里,没有明争暗斗是不可能的。但他仍一心想要来京城,不过是想要为合妃出一口气罢了。 这一口气里藏着他所有的不甘,以及对命运的抗争。 他不愿他的母亲白白死去,不愿她死时那样的凄凉别人却体会不到的。 这个别人不是任何人,只是他的生父而已。 陈锦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因为她不擅长这些。 正出神间,但见元徵回过头来,脸上又换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笑,“所以你们要好好跟着你们的锦姐姐。” 陈玉陈雪在这一点上倒是与他出奇的达到了一致,连连点头。 和风习习,自脚边升起。 陈锦垂眸,呡了口茶,心中升起浅浅的柔柔的暖意。 元徵在陈锦处用了午饭,喝了茶便走了,陈锦本想告诉他慕云阴来过的事,若说到慕云阴此行的目的,便又要扯出那一段离奇诡异的重生,想想还是作罢。 九月第一回吃到阿风的话,赞不绝口,直问陈锦以后能不能常来。 元徵觉得颇丢人,遂拉着九月翻墙走了。 陈锦这一晚睡得早,第二日醒来时听音夏说昨晚皇上寿宴,大太子突然出现,举剑要弑父,虽说最后没能得逞,但这一出也是惊呆了所有人。 四太子元徵为救皇上受了些轻伤,已回府静养。 大太子因此被皇上直接判了死刑,今日正午在太极殿前行刑。 陈锦听罢,倒也没觉得太惊讶,元庭虽被打入天牢,但他背后的墨氏势力不容小覤,买通了狱卒将他放出来也是有的,让她惊讶的是,元庭竟蠢到要去杀皇上,也不知墨氏这一次会不会跟着受牵连。 不过也是八九不离十。 大太子彻底倒台,一直为他提供财力的墨氏多少也会受到打击,那么京城这富人圈子又要重新洗牌了。 “姑娘不觉得奇怪吗?”音夏见自己说了半天,姑娘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起伏,不由问道。 陈锦将手里的素钗递给她,“太子内争,什么事都有可能,以后惊讶的事多了去,你惊讶不完的。” 音夏看着镜中的陈锦,只见她眉黛若画,唇似点朱,比从前更清丽些了,一时想起四太子来,“四太子殿下受了伤,咱们要不要送些东西过去?”毕竟四太子可是送过四口大箱来。 “不用。”陈锦说,“不过是些皮肉伤。” 音夏一笑,“姑娘这样说,四太子殿下可是要伤心的。” 陈锦没有说话,见她拾掇好了,便出了屋。 瑞儿在院墙边的花莆里扑蝴蝶,花间的蝴蝶只有三两只,但也够她扑很久的了。陈锦走到廊下的椅子边坐下,轻声道:“要开始了。” 音夏没听清,“什么?” 陈锦却摇摇头,“没什么。” …… 元徵确受了伤,但不止轻伤那么简单。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元庭会出现,而且出现在那么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龙椅后的屏风处。 那地方前面站着一排宫女,元许便这样堂而皇之的握剑走了出来。 首先看到的是坐在大殿之中正在觥筹交错的群臣,大臣中有人指着皇上的方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没过一会子,所有人都看到了。 除了皇上身边的几个贵妃和皇后,元徵是坐得与他最近的一个人。 元庭手起剑落时,元徵最先冲上去格开了那一剑,手臂被剑锋划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倾巢而出 在元桦的众多儿子中,元徵未出现之前,他喜欢的自然是元庭。 元庭的母妃是他这么些年里最宠爱的妃子,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事物总会有较其他东西更多的耐心。 所以元桦万万没有想到,元庭竟会做出如此行径。 所以当看见元庭举着剑朝自己刺来时,元桦震惊得忘了躲闪。他是个温柔的帝王,一生多情,于治国温情有余冷酷不足,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但是也没有坏到让亲儿子弑父这个地步。 若不是元徵眼疾手快地挡在身前,如今他早已是身首异处啦。 元徵被剑割伤后,殿上的侍卫才赶到,三两下将元庭制服。 元桦也顾不得去看被按在地上的元庭,忙唤太医先来给元徵诊治,太医下巴那簇花白的胡须焉焉的,看完诊后朝元桦直直跪下,“皇上,剑上有剧毒。” 元桦后退两步,见元徵双眼紧闭,嘴唇发紫,果真是中毒的迹象。 “不管是什么毒,总要解了才是!”元桦道,“若是治不好朕的儿子,你们全部提头来见!” 大多数时候,他是个温柔的皇帝,极少数,如此刻,他才露出了一丝帝王该有的威仪。 太医们赶紧跪下,连连叩拜。 这一群迂腐的老头子把元桦气了个半死,恨不能踹死两个才好,“别拜了!赶紧给朕治!” 太医们便又唯唯诺诺地应是。 元桦命人将元徵移至自己的寝殿,王公公来问大太子如何处置时,他才想起还有元庭这么一号人物,脸色一沉道:“这个畜生,根本不配为人!” 王公公听得身体跟着抖三抖,他服侍皇上这么久,从未听过他说如此粗俗的话,当下也不敢应声。 良久,元桦道:“极刑处死吧。” 王公公吓得腿一软,跪了下去,“皇上……” 元华抬一抬手臂,“朕心意已决,莫要再劝了。” 闻言,王公公果真不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慢慢起身,回道:“奴才这便去传旨。” 元桦在前殿前了片刻,看着外头渐深的夜色,叹了口气,将眼底的沉重尽数遮去,这才转身,进了内殿。 太医院几乎倾巢而出,但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未找出元徵中的是哪种毒。 一个说:“臣猜测四太子殿下这是中了一种西域的奇毒。” 元桦问:“哪种奇毒?” “这个……臣暂时还未查明。” 一个说:“皇上莫忧心,此毒臣曾经见过。 元桦一喜,“如何解?” “这个……臣暂时还没想出来。” 这群太医院的老家伙们成功的把元桦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最后元桦觉得再没有办法等下去了,召来王公公吩咐道:“出宫去请荣芷。” 王公公忙道:“荣大夫前些日子进宫来说她要离开京城一些时日,不知如今回来了没有。” “不管回不回来,你也要去看看!”元桦气得火烧眉毛,眼看着时间就这样被耗掉了,又道:“她不是还有个从医的儿子吗?若她不在便把她儿子带来!” 王公公没见过荣大夫的儿子,但龙颜盛怒下,他实在不敢再说些忤逆的话,否则自己小命不保。 这里王公公出去,忙着人备轿出宫。 元桦也没闲着,因为他刚把事情交待了,元庭的生母便来了。 他平日里确是宠她,但她教出的是个什么儿子?竟敢当众刺杀他!实在是罪无可恕! 元庭的母妃诚妃娘娘是从寝宫里哭着过来的,因她近日身体实在不好,故而没能参加皇上的寿宴,她也一直以此事耿耿于怀,正想着要不要起来梳妆一番前去,结果却等来了元庭刺杀皇上的恶耗。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直直打在诚妃头上。 她险些从榻上直接栽倒下来,好在服侍的人眼明手快的扶住了,近身的嬷嬷见她魂不守舍的,忙劝道:“娘娘快别如此,如今最要紧的是去向皇上求情啊,否则单就刺杀陛下这一条,大太子殿下便是……” 后面的话嬷嬷不忍心说,诚妃也猜想得到。 那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皇上啊,别说刺杀他,就算只是无心在他身上割出一道小小的口子,都是要人头落地的。 况且这个刺杀的人还是太子。 皇上自小宠到的太子啊。 诚妃简直不知道元庭这是发的什么疯! 先是在妓馆里杀了朝廷大臣之子,再是地方呈上来的奏折,桩桩件件都是在弹劾他,她早已命人去给他传过话,让他万莫冲动,她在外面一定能将他毫发无损的救出来。 结果呢……他非但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便是连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诚妃又急又气。 急忙忙让人伺候穿衣梳洗,便往皇上的寝宫去。 人说四太子为救皇上受了伤,如今还昏迷不醒,诚妃正想着莫不是装的吧,来人回说是剑上有毒。诚妃的脸便又白了几分。 刺杀也就罢了,剑身上竟渗了毒,这是何等的居心?! 元庭啊,你当真什么都不要了吗? 元桦听说诚妃哭着来了,顿觉脑仁儿疼,这些人背着他做了什么,实际上他都一清二楚,诚妃的那些小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罢了。 深宫妇人,无非就是想母凭子贵,她想要的他都给了,却仍是这样不知足吗? 元桦坐在前殿的主位上,看见诚妃自门外急急走来,走到殿中,诚妃跪下,“臣妾见过皇上。” “起来吧。” 诚妃依言站起来,看向元桦,“听说四太子受伤仍未醒来,臣妾来看看。”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让位 “你儿子当堂刺杀朕,还让元徵受了伤,你倒说说,你如今来看元徵是个什么道理?”元桦身体前倾,看着跪在殿中的诚妃,嘴角牵起一丝残忍的笑,“若你今日不来,我还能饶你一命,但你为何偏偏要自己撞上来?” 诚妃眼下还挂着泪,闻言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元桦,“皇上……这是何意?” “还不明白吗?”元桦看着这个自己宠了数十年的女人,眼神冰冷地就像看着一具尸体,“你儿子明日午时行刑,你便也随他去吧。” 诚妃摇摇头,再摇摇头,随即哭喊道:“陛下饶命,臣妾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饶命啊!求陛下看在臣妾服侍多年的份上饶臣妾一命!陛下!” 元桦却笑了,“若不是你与她有几分相似,你以为你有何福份服侍我?” 诚妃一惊,“皇上说谁?” “自然是阿龙。” 诚妃愣住了,她没有想到,数年恩爱皆是空,她不过是别人的影子罢了。她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元桦,“那么,求陛下看在臣妾与合妃娘娘有几分相似的份上,饶臣妾一命!” “元庭呢?你不为他求求情?” 诚妃眼中一抹挣扎,最后又重新化为坚定,“元庭做了这样的错事,臣妾是万不敢替他求情的,这样的逆子,臣妾恨不能亲手结果了他!” 元桦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说得好,那明日便由你亲自来吧。” 诚妃惊恐,“陛下……” 元桦抬手制止她再往下说,“就这样决定了,元徵能醒过来便好,若是不能醒过来,你也一样得死。”说着转去内殿,只余一把声音留在身后,“诚妃教子无方,即刻起迁至钟玉宫居住。” 诚妃本跪得笔直,闻言,身子一软,险些晕过去。 钟玉宫,是冷宫所在。 传说历代皇宫里那些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妃嫔会被贬至此处,生死无路,暗无天日。 “陛下,求陛下赐死!”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响起诚妃的声音,但已经没人听见了。 元桦进了内殿,见元徵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诺大的一个太医院,确实没有人能治,元桦已经不指望他们了,如今只望王公公能将荣大夫请进宫来,实在不行,请她的儿子来也可以。 太医们一个个只长了年龄和脑子,医术倒不见长,这时候竟还在诓他,“皇上,臣等已经想出了一个对策,虽不知是否有效,但总归比坐等要强些……” 话没说完,那出头的太医便被侍卫拉出去了。 元桦背着双手,视线自太医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说道:“太医院院首何在?”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走上前来,“老臣在。” 元桦笑道:“我看你也确实是老了,这位置该让出来给年轻人坐坐了。” 院首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皇上息怒!” “我如今冷静得很,”元桦道,“朕今日方知,朝廷养的是一群何等样的废物,一个个只知打官腔,实事却是一件没办,你们既如此知道偷奸耍滑,那朕便成全了你们!即日起,所有太医革职,永不录用。” 寝殿中立时一片哀鸿,皇上息怒皇上恕罪……此起彼伏。 元桦也着实懒得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让侍卫进来将人全部带出去,这才算清静了。 元桦走进内间,元徵仍躺在床上,唇上的紫色没有消去,映得脸色苍白得吓人。元桦在床延坐下,静静的看他一会儿。 他闭上眼睛时,与他阿娘真是一模一样。 元桦看着他的脸,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阿龙,彼时他们都还年轻,她初入宫来,站在一片花海里跳舞,他恰巧走去,便只有这一眼,一世都没能忘记。 后来,先皇后一支势力庞大,以阿龙相胁要他乖乖就范,他为让她平安无虞,答应将她逐出宫去,待他铲除朝中奸佞去若水接她时,才得知她竟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回忆想往事,元桦不禁落下泪来。 有些人本以为只是小别,哪知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 “阿龙,是我对不起你,阿龙。” 元桦趴在床延上,低低说道。 王公公站在门口,不知当进不当进,最后权衡再三,他才故意轻咳一声,“皇上,墨大夫来了。” 元桦直起身,擦了眼角的泪,这才转过头来。 先看到一个小小少年,一身青衣,头发用玉冠束着,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黑箱子,不言不语的回视着他。元桦微一皱眉,“这是哪里的小孩儿?” 王公公有些尴尬的回道:“回皇上,这是荣大夫的儿子,名唤墨童。” 墨童听见自己的名字,这才跪下,朝皇上行礼。 元桦听他是荣芷的儿子,不由挑了挑眉,“原来荣芷的儿子还这么小吗?我以为已是十六七岁的大人了。” 墨童道:“回皇上,草民今年十三。” “墨大夫,今日请你入宫,是想请你替朕看个病人。”元桦见他年纪虽小,但行为举止却仍沉稳,加之他又是荣芷的儿子,医术总归会得到荣芷的一些亲传的。 “那便开始吧。”墨童也不多话,说罢走到床边,看了眼床上的病人。 他没见过元徵,只觉得这人长得委实太好看了些,容貌上竟能与陈家的二姑娘比上一比了。 但陈家的二姑娘是姑娘,眼前这个却是实实在在的男子,难免让人觉得惊异。 墨童收起心思,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摊开一排银针,出手如电的往元徵身上的几处穴位扎去,边说道:“他中毒已经超过一个时辰了,再晚一些,毒素便会通过经脉进入心房,我想知道,前面这一个时辰,你们可有为病人做什么?” 元桦教他说得哑口无言。 一旁的王公公想出声呵制他如此说话,一对上元桦的神情,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诛心 “算了,”墨童半天都没听到回答,径直道:“恐怕又是太医们的那帮老家伙误了事。” 我的祖宗唉,你可知你面对的是何人?竟敢这样说话,真是不要命了! 果真是有什么样的娘便能教出什么样的儿子来! 想那荣芷大夫也是一张嘴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便是从前皇后还在时,她还当着面说过皇后的不是,如今还能这么健康的活着,都不知是托了谁的福。 王公公终于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墨童看他一眼,又看了元桦一眼,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眼前的这个是九五之尊,遂收敛起了一些脸上的不屑,说道:“草民现在要给他逼毒,皇上若是无事,可出去等候。” 元桦看了眼元徵,再看一眼这小小的少年,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如此,便有劳墨大夫了,望墨大夫无论如何将朕的儿子救回来。” “皇上放心,他中的毒不深,很快就会逼出来。”墨童说完,不再看元桦,专心的给元徵下针逼毒。 元桦出去等着,宫女奉了茶,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不知怎的,见了墨童,他一颗心竟平静了下来,“王公公,你是从哪里请来墨大夫的?” 王公公忙回道:“奴才本是出宫去找荣芷大夫的,得知她果真不在京城,奴才一打听,才知荣大夫的儿子在城中的一个医馆里行医,奴才便去了,墨大夫听奴才说完话后,二话没说便随奴才来了。” 元桦听罢点点头,“又是一个好孩子。” 王公公附和道:“是啊,当年那件事,荣大夫没被击垮,如今还能把儿子教养得这么好,真是……”王公公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 “这个女人不简单。”元桦把他的话补全,王公公连忙点头,“皇上说得对极了。” 想起当年的事,元桦又忍不住叹气,“荣芷那个臭脾气,真不知她怎会看上墨家那个墨越,依朕看,墨越如何配得上她,她却非跟眼瞎了似的,一头往上扑,结果呢?” 元桦说起这些,跟个唠叨的妇人差不多,王公公大概早已习惯帝王私底下的模样,处变不惊的回道:“荣大夫是个有主意的人,旁人哪知她的心思?” “是啊,当年若不是我拦着,我看她非要闯进墨府去给人做妾。” 王公公嘿嘿笑,怕死的没赶接话。 荣大夫喜欢墨越这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事,偏偏皇上您要捧打鸳鸯,不准荣大夫嫁进墨府,说她嫁进去以后一定会很吃很多苦,结果害得荣大夫到如今还没把自个儿嫁出去,现在儿子这么大了,就更不好嫁人了。 这些话王公公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元桦续道:“如今看来,我倒像是错了。” 王公公忙道:“陛下千万别这样想,依老奴看,荣大夫现在过得也很好,自由自在,毕竟相府规矩大,荣大夫那样的性子,怕也是拘不住。” 这话让元桦稍稍得到了些安慰,他又喝了口茶,“不如这太医院院首便由荣芷来做吧。” 王公公苦着一张脸,“荣大夫不愿意啊。” 元桦瞪他一眼,“你怎知她不愿意?” “前年,大前年,皇上不都跟荣大夫提过此事吗?当时荣大夫可是马上就拒绝了啊。”王公公帮他回忆着。 元桦细想,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元桦与荣芷也算是相交半辈子了,对她的医术信任有加,自然想让她到宫中来,能时时召见,哪知她竟这样不识好歹,一句不愿意把人推到了千里之外。 偏偏元桦还不能跟她生气。 因为,当年宫中便只有她与阿龙最亲近,阿龙当年在若水病故时,也是她守在阿龙身边的。这些事元桦是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听了,只觉心如刀绞,恨不得去陪阿龙才是。 荣芷却只觉得他虚伪,骂道:“如今人都死了,你这样哭给谁看?当年阿龙就是瞎了眼才会把一颗真心都耗在你身上,你看看你的后宫,那么多妃子还有个皇后,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阿龙呢,那么善良,又没心机,不过因为你几句甜言蜜语便傻傻的跟了你,结果呢?竟得到这样一个下场!元桦,你良心不会痛吗?夜深人静时不会惊醒吗?你辜负的是一个怎样爱你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些话,句句诛心。 午夜梦回时,他总是一遍遍想起,心便痛一分。 他现在已经知道悔了,还有可能挽回吗? 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他只能对元徵好,以此来求得心灵上一丝安慰。 这毕竟是他与阿龙的孩子。 他心中自己唯一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墨童出来了,元桦忙迎上去,问道:“墨大夫,他怎么样了?” 墨童道:“毒素已清出来了,但余毒还在体内,我开个方子,按方子抓药吃几副看看。” 元桦进去,见元徵虽仍在睡着,但唇上的紫色已经褪下去了,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回头对墨童道:“墨大夫医术高明,朕甚感欣慰。” 墨童不知他这欣慰从何而来,自己医术高不高明跟这人又有什么关系,但他向来不喜欢多说废话,只闭口不言。 元桦让王公公好好送出宫去,赏赐随后便送到了墨童家里。 墨童下午回去时,见庭院里满满当当的箱子,又见上午那个公公立在廊下笑眯眯地看着他,“皇上赏赐墨大夫的这些个物什,还请墨大夫都一并收了。如今四太子殿下已经醒转,这都多亏了墨大夫。” 墨童道:“行医救人是医者的本分,公公言重了。” 王公公喜欢这孩子,因为这孩子有个讨人喜欢的娘亲,便笑道:“墨大夫别这样说,皇上既赏了你便收下吧,省得皇上又该不高兴了。” 墨童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径直开门进了屋,也不管外面还站着个大活人。 王公公枯站了一会儿,悻悻然走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同行 距离元徵受伤那日,又过了几日,墨童来给陈锦请平安脉。 自陈玉陈雪回来后,两人便拟了个开医馆的草案给陈锦看,除了银钱上的问题,还有商铺,伙计,以及怎么经营等事项。 陈锦认真看了后,只说银钱方面她来办,其他让陈玉陈雪两人把关,这意思便是要当甩手掌柜了,陈玉陈雪虽对自己的草案也很有信心,但却是没有想到陈锦对她们这么放心。 这毕竟不是几十银的事情,而是动辄上万呢。 “锦姐姐,你真的放心交给我们去办啊?”陈雪不确定的问道。 陈锦看着手中的草案,头也未抬的道:“怎么?对自己没信心?” 陈玉轻声道:“信心是有的,但我与妹妹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万一搞砸了可怎么好?” 陈锦却是看得淡然,“搞砸了便再重新来过,左不过是银子的问题罢了。” 好大的口气呀。 陈玉陈雪对视一眼,这个草案从她们离京时便一直想,想到回了京,自觉想法已经成熟,如今既然锦姐姐也如此信得过她们,没理由不搏一搏。 她们年纪虽小,但自认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成熟稳重,所以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 “锦姐姐,谢谢。”两人慎重其事的道歉。 陈锦挑眉,“严格来说,该是我谢谢你们。若我去找外人来做这件事,一是我未必信得过他,二是无法做到完成保密。所以你们俩只管放手去做,不要担心其他的。” 陈雪见她如此说,好奇问道:“可是锦姐姐,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啊?” 前阵子刚给婶婶在外面买了一处宅子,现在又要做医馆,陈玉和陈雪对这些好奇得不得了。 陈锦道:“西府本就有钱。” “可都在帐房里啊,没有叔叔点头,你也是拿不出来的。”陈玉说。 “说得也是,”陈锦放下手里的纸页,轻声道:“何况现在还不到用帐房里的钱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什么啊?”陈雪愈发好奇,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陈锦,期望着她能说出那个解题的答案。 陈锦却但笑不语,“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雪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索性便不问了,转而说道:“没想到我们只是出了一趟京,府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指的是叶姨娘的孩子。 旁边几个伺候的丫头听她这样说,心思各异。 红珠和碧玉因是随她们一同出京的,对个中细节也不甚了解,只私底下问过音夏等人,但出事时音夏随陈锦去了宝华寺,其实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 叶姨娘孩子夭折一事,最近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加之大姑娘陈茵还被关在柴房里,一时更是众说纷云,喧嚣尘上。 “大姐姐如今还被关着,叔叔真的不打算放她出来了吗?”陈玉轻蹷着眉,“难道叔叔真的相信那孩子与大姐姐有关系吗?” 这些话她们也只敢在陈锦的院子里说,出去了却是一个字都不敢提,就怕被有心人听了去做文章。 陈锦抚弄着茶杯杯延,说道:“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闻言,屋里的几个人都是一震,纷纷看向陈锦,她却故意停在这里,不再往下说了。 几人正喝着茶,小丫头来回说大爷来了。 陈玉陈雪忙站起身,音夏和红珠等人迎了出去。 如今陈淑那样不光彩的出了府,最受打击的人便是陈珂了,近日也很少看到他出现在陈锦的小院子里,其实众人心中对他甚是同情。 但因着他的身份,众人也不敢把这份同情表现出来,只服侍得比往常更上心些。 陈珂进来,看着精神还好,嘴边挂着笑,“锦妹妹。” 陈锦与他见礼,“大哥怎这个时候来了?” “我正要出门,便来看看你。” 陈锦问:“大哥是去会友吗?” “对呀,”陈珂笑道,“我与二公子约了在青云台见面,锦妹妹可要同行?” 陈锦想了想,看外头天色还早,便道:“出去走走也好。” 她破天荒的答应,对陈珂来说,简直不能更意外,从前他十次邀约陈锦才会答应那么一两回,还都是看在他总是来问她的份上,今日竟这么轻易的答应,陈珂觉得很新奇,“好,我去外面等你。”陈珂说完,果真又出了门去。 这里音夏和瑞儿忙服侍陈锦更衣,待一切收拾妥当了,陈锦出来,叫上陈玉和陈雪,出屋去与陈珂汇合。 陈珂听说陈玉陈雪也去,也没多话,让东远去备辆宽敞的马车,一行人往府外去。 陈珂与东远骑马,陈锦等女眷坐马车,从西府门前打马而过,入青云台的方向去了。路上陈雪说:“大哥要见去见的二公子可是二太子殿下?” 陈锦看着她,“你知道?” 陈玉以为陈锦不高兴了,忙要捂陈雪的嘴,哪知陈雪嘴更快,径直说道:“知道啊,我们随大哥去江淮时,曾与二太子殿下一同出的京,我听大哥唤过那人二太子。” 陈锦轻应一声,说道:“我们今日出来,正巧借这个机会去看看铺子。” 陈玉两人一听到铺子,眼睛都发着光,“好!” 马车很快到了青云台,陈珂先下了马,走到后面的马车旁,待陈锦等人下来。 陈锦戴着那顶白色的帷帽,随陈珂进了楼里,二楼的包厢里,元昀早已到了,陈锦本欲另要一间的包厢,哪知陈珂说:“锦妹妹与二公子也许久没见了,不如进去打个招呼吧。” 陈锦思忖之下,点头道:“也好。”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去去就来 屋里茶香缭绕,靠窗的小几上正在煮茶,烟气笼罩着窗边那一小块地方,像某位仙家的修习之所在,元昀坐在那烟雾后面,一张俊美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润如玉的笑。 “在下见过几位姑娘。”他起身,拱手打揖,端的是礼数周全。 陈锦等人回礼,陈珂道:“让二公子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元昀笑着,视线在陈锦身上停留片刻,随即道:“都别客气,快快坐下。” 几人依着辈份坐了,元昀亲将煮沸的水倒进茶碗里冲泡,一边说道:“多日不见,二姑娘似乎清减了。” 陈锦微微欠身,“多谢二公子挂怀。” “宝华寺一别,这竟是我与二姑娘第一次见面。” 这话说得尤为亲腻,陈锦不好答,索性便不回答了。 元昀似乎也不在意,又说:“贵府的事我听子容说过一些,还望姑娘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忧心。” 陈锦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心肠,脸上神色也是淡淡的,“多谢二公子挂怀。” 元昀教她这话一噎,终于转头去跟陈珂说话了。 他们说的是皇上寿宴当晚遇刺一事,听元昀说来,当时的场面只怕十分凶险,面对着亲生儿子的刺杀,皇上震惊得忘了躲闪,若不是四太子及时出手,只怕皇上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些皇室秘闻,陈锦等人实在是不便听,但见元昀正说到关键处,便也没有起身告辞。 元昀最后说了一句:“元庭的剑上有毒。” 陈锦抬目,手中的茶杯突然滚烫起来,“二公子说什么?” 元昀见她总算与自己说话了,忙道:“元庭当日刺杀父皇的剑上渗了毒,好在元徵身强体壮,否则恐怕到如今还昏眯着。” 陈锦觉得手有些抖了,她忙又稳住心绪,说道:“大公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皇上。四太子如今可醒了吗?” “昨日方醒。”元昀说,“初时在宫中疗养,后来不知为何他非要回自己的宅子,说在宅子里将养得更好些,父皇本不放心,却也是拗不过他。这个弟弟呀,什么都好,就是太犟了。” 陈锦又问:“毒素是已经清除了吗?” “还有些毒性残留在体内,大夫开了方子,照如今看,只要按着方子吃药,很快便能好了。” 想起寿宴当日的场景,元昀如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元庭简直就像个疯子,偏偏看上去却那样冷静。 举着剑直直朝父皇去了。 当时他与元徵和元修皆在父皇下首,但只有元徵反应最快冲了上去,便是连向来冷静过人的元修也慢他一步。 元庭最后被侍卫们制服,按在地上时形容已非狼狈二字能形容了。 披头散发的样子,像地狱来的鬼怪,让人不愿再多看一眼。 想到这些,元昀不由自主道:“也不知元庭发了什么疯?” 他本就是在自言自语,自然没人回答他,也没人敢。 大太子虽已伏诛,但已然成了整个皇族的禁忌,谁都不能再在皇上面前提起。 陈锦却只觉唏嘘,前世好歹闹腾过一阵的大太子,今生竟这样轻易就死了,人命果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稍稍使些手段,说没便就没了。 因心中记挂着元徵,陈锦没坐多久,便朝二太子告辞出来。 出了青云台,陈锦径直让陈玉和陈雪先去看看哪条街的位置好,自己则带着音夏先走了。他们来时只得一辆马车,陈玉陈雪见她似乎有些事要去处理,便让她坐马车先回去。 陈锦也没推辞,带着音夏径直走了。 马车停在西府的侧门,陈锦也没进去,而是拐出侧门那条街,又走了一小会儿,便到了若水府邸。 音夏是第一次来这儿,一下子便被这气派的宅院给震惊了。 “姑娘……”话没说完,却见陈锦绕过大门往后面去了。 “姑娘,难道你也要学四太子翻墙吗?”音夏紧跟着陈锦,小心翼翼问道。 陈锦没回答,绕着墙角走了一阵,然后在一处矮墙外停下,陈锦思忖着怎么翻进去才能不弄脏衣裙,却被音夏扯住袖子。 陈锦看着她,“怎么了?” 音夏一脸为难,“姑娘,咱们还是走正门吧。” “太招摇了。”陈锦答。 “那也不能翻墙啊,若是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音夏时常要被陈锦的这些举动弄哭,生怕姑娘有个什么闪失。 陈锦却已经提起了裙摆,跃跃欲试。 音夏见拉她不住,也只能跟着一起想办法,总不能真让姑娘翻墙进去,太不文雅了。 陈锦道:“你退开些,我看看我这些时日练武的成果如何了。” 闻言,音夏乖乖退远了些,见她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发力,朝墙跑去,那速度简单能称之为飞,然后音夏只觉眼前一花,墙边已经没了姑娘的身影。 不由引颈望去,只见墙头立着一抹俏丽身影。 墙内有几枝桃花探出了头,陈锦立在嫣红的桃花身前,帷帽一角被风吹起,露出她精致的眉眼,真正眉目若画,巧笑嫣然。 “你便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来。”陈锦说罢,跃下了墙头。 音夏在墙外面,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让我抱一会儿 …… 陈锦一路往内院走,都没有见着什么人。 如今元徵受了伤,她以为这院子里该有不少服侍的人才是。 上回音夏说元徵受了伤,她竟以为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若不是今日听元昀说起,还当真不知这其中内情。 循着记忆到了上回来的暖阁,总算瞧见了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见着她也不惊慌,有条不紊的见了礼,这才道:“姑娘是来找爷的吗?” “他住哪间房?”陈锦问。 小丫头道:“我带姑娘去吧。”说罢走在前面带路。 陈锦跟着她,穿过了一条回廊,然后到了一座别院,这别院在后院中,竟是院中院。小丫头停在门口,朝陈锦一福,“姑娘,这里便是了,您请自己进去吧。” 陈锦看着她,“你认得我?” 小丫头天真的看着她,“认得啊。” “如何认得的?” 小丫头说:“府里有姑娘的画像。” 陈锦皱了皱眉,小丫头见了,深知自己说得太多,忙捂紧嘴巴,“姑娘进去吧,奴婢先告退了。”说罢不陈锦见她跑得没影了,这才回过头,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 抬手敲了敲,里面没有声音。 陈锦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压根没锁。 估计元徵正睡着,陈锦思忖了一下,轻轻的推开门进去了。 屋里很宽敞,摆件不多,略显空旷。 进去后右手边是一间开放的茶室,左手处则是一尊巨大的盆景,陈锦往里走,路过了那幅气吞山河的屏风,屏风后便是床了。 陈锦扶着屏风的边延走了进去,见原本该睡着的人此刻却半倚在床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陈锦心里一赦,说道:“我敲门没人应,便自己进来了。” “过来。” 过了半晌,元徵说。 陈锦见他脸色仍有些不好,便依言走了过去。 鞋尖刚触到脚踏,手臂却被元徵拉住,他稍稍用力,她毫无防备,便这样跌进了他怀里。 陈锦挣了挣,没有挣开。 元徵低下头,拥着她,想用力又不太敢,只得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身上烫得吓人,陈锦果真没有再动,任他静静抱着。 屋里安静如斯。 细碎的阳光自窗格中穿透而过,洒在床前的圈椅上,再有一些漫出来,落在地上,像一捧碎银子摔在手里,精致又脆弱。 “你好些了吗?”过了许久,陈锦轻咳了一声,问道。 元徵低低地嗯了一声,透着浓浓的鼻音,“没好,你都不来看我。”他平日里可着陈锦的心意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竟装起娇弱来。 陈锦听了心里好笑,“我不知你受伤这么重。” “差一点就死了。”元徵说。 “嗯,还好没有死。”陈锦说。 元徵低头看她,看见她小巧精致的耳垂,好想张嘴咬一口,又见她雪白如玉的脸颊,也想咬一口,然后便是嫣红的唇,这次却不想咬,而是想一口将她吞进肚子里。 他如今仍病着,无端起了这些念头,心道不好,忙稳住心神,说道:“你翻墙进来的?” 陈锦点了点头。 元徵笑道:“果然。” “你又知道?” “我只知,你绝不会走正门进来。” 陈锦笑了起来,“你又如何知道我不走正门?” 元徵伸手,把玩她耳边那一缕头发,笑道:“定是觉得太招摇了。” “你倒是有几分了解我。”陈锦说道。 元徵听她这样说,狠不得摇尾巴,“那是自然的。” 陈锦拍拍他的手臂,“可以放开我了吗?” 元徵哪里肯,但到底怕她生气,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陈锦坐起身来,先看了看他的脸色,苍白,眼下有青影,看来夜里没有睡好,“大夫可有说余毒什么时候能全部清除?” 元徵摇摇头,“没说,但我看快要大好了,这两日感觉精神都回来了,你别担心。” 陈锦看着他,见他穿着白色的亵衣,被子只压着腰际,才发现他们现在这样相对而坐有些不妥,但她向来不拘这些的,怎的碰见元徵却又计较起来? 陈锦想了一回,暗暗笑话自己,果真是动了心啊。 元徵却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惹她生气了,刚想安慰两句,却听陈锦说:“我方才进来,宅子里没见几个人。” “嗯,我不喜住的地方人太多。” “然后我在上回的暖阁那儿遇见了一个小丫头。” 元徵诧异:“嗯?是她带你来找我的吗?” 陈锦说:“是,她说她认得我。”她说完,静静看着元徵。 元徵教她看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那个啥……她竟然认得你,真是太有缘了。” “嗯,确实有缘。”陈锦仍看着他,“所以我很想知道,我的画像怎会在你府上?挂在了哪里?现在你府上的人是不是都认得我了?” 秦管家立在门外。 年纪虽然大了,但耳力却好。 将里头陈锦的话一分不差的听了去。 秦管家转动他尚算清明的思绪,回想起那日主子兴高采烈的捧着一副画轴回来,亲手挂在了卧房里,并吩咐他道:“这便是未来的四太子妃,让他们都机灵着点,好好记住了。” 秦管家当时一口老血卡在喉咙管儿里,险些背过气去。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主张 管家是一路从江南若水跟着元徵来京城的。 元徵也一直待他如叔伯,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元徵道:“管家担心的事算不得什么,我自有主张。” 管家觉得自己不能违背了主子的意愿,但又不得不提醒道:“皇上可能不会愿意。” 元徵却是一笑:“我要娶谁,还轮不到他管。” 是啊。 当今最受宠的四太子殿下,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估计皇上也会命人去摘下来给他。 更何况,陈府财力雄厚,陈二姑娘本身更是德才兼备,总是当得起太子妃这三个字的。 屋里,陈锦问完话后,元徵顾左右而言三了几回,最后终是不敌陈锦淡然的目光,指了指后面,陈锦自床延上起身,绕过去,看见大床侧后方,挂着一幅画卷。 画中的少女巧笑嫣然,映衬着灼灼梅花,身上的斗蓬随风起舞,看着倒有几分仙气。 陈锦端详片刻,走了回来。 元徵面色略有些尴尬,他本是打算瞒着她的,哪知宅子里的小丫头竟那样多舌。 陈锦不提画卷的事,只道:“我听说元庭剑上有毒,太医院的那些个太医都没有对策,最后是哪位大夫给你取的毒?” 元徵道:“便是你府上那个墨大夫。” 陈锦挑眉,“他怎会入宫?”然后又想起他阿娘来,宫中近年来最得信任的医女,子承衣钵,倒也不错。 “那日本是要去请荣大夫的,结果她出了京,王公公便把她儿子带回来了,”元徵说,“这墨大夫年纪不大,医术着实不错,我看比太医院那些老头子可强多了。” 陈锦笑了笑,为墨童感到高兴,“这是自然的,经此一事,恐怕太医院的院首要告老归田了。” 元徵附和道:“这些老头子,一个个整日里喝茶逗鸟,正经事不干,早就该全部换掉了。” “下一任院首的人选,皇上应该已经定下了吧。” “听说是荣芷。” 陈锦点点头,“果真也只有她最合适。” 荣芷年轻时曾与合妃十分要好,据说合妃在若水去世时便是她陪在身边,位置可见一斑,只怕连皇上都要让她三分。 “这次墨大夫出手相救,皇上可有赏赐些什么?” 元徵一撇嘴,“无非是些金银珠宝,没什么新意。” 陈锦道:“确是没有新意,不如你替他向皇上求一副题字。” “你想提什么字?”元徵笑着问她。 陈锦想了想,回道:“大意是医术好一类就行了,具体提什么,随皇上高兴。” 元徵觉得这个赏赐很好,笑道:“还是你聪明。”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元徵应了声进来,门开了,不一会儿,秦管家端着药进来了。其实他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了,也知道这时候进来定是要惹主子不高兴的,但是眼看着药就要凉了,再不喝效用就会大打折扣,所以管家咬一咬牙,还是进来了。 陈锦站在床边,管家先给她见礼,“老奴给二姑娘请安了。” 陈锦屈膝回礼,“管家客气了,叫我陈锦便好。” 管家这才看向元徵,话却是对陈锦说:“药快要凉了,还请二姑娘劝主子喝药吧。” 陈锦诧异的看着元徵,“你喝药还要人劝?” 元徵瞪一眼管家,说道:“没有啊,我现在就喝。”说罢伸手接过管家递来的药碗,无比从容的把药汁一饮而尽。 管家见了,甚是欣慰,看来还是二姑娘治得了主子啊,管家接过空碗出去了。 药好苦! 元徵心里默默吐槽,但在陈锦面前,却端得四平八稳,分毫没有表现出来。 陈锦没发现他的异样,见他药也喝了,外头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要走,哪知元徵突然捂住胸口,一脸痛苦道:“好痛。” 这种把戏陈锦一眼便能识破,念着他是病人,倒也还算配合,“哪里痛?” 元徵随便指着一处,“这里。” 陈锦站在床边,闻言说道:“我让秦管家去请大夫,你身体既然痛便好好躺着。”说罢不待元徵说话,真的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元徵傻眼。 过了一会子,管家进来,“陈二姑娘回去了,吩咐我好好服侍主子。” 元徵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道:“果真骗不了她,可有派人送她回去?” 秦管家忍不住要笑,元徵转过头来看他,他又忙收起笑,说道:“陈二姑娘说有丫头在外面等着,不便相送。主子胸口如今还痛吗?陈二姑娘让我去大夫来给您看看。” 元徵摆摆手,“不用了,你出去吧。” 管家依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元徵在床上翻了个身,慢慢阖上了眼睛。 他没有睡着,只是在想陈锦。真奇怪,明明她刚刚才走。 元徵又翻了个身,傻傻地笑了起来。 刚才他抱她,她只是最开始推了一下,后面都没再推了,乖乖的让他抱着,安静得像一只猫,真想以后都这样抱着她,随时随地的。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傻笑了。 活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陈锦婉拒了管家的相送,等管家走了之后,才从原来的院墙处又翻了出去。 音夏在外头好好的守着,听见动静抬头,眼前一花,姑娘就又落在了自己身边,音夏觉得神奇极了,“姑娘,我也要学武功!” 陈锦道:“那你便从明日起跟着陈雪一起学吧。” 音夏嗯嗯两声,又道:“还是算了,若我去学武,哪还有心思伺候姑娘?” 陈锦毫不留情的戳穿她,“你不过是缺乏自律罢了。” 音夏教她说得脸一红,竟学着瑞儿撒起娇来,“哎呀姑娘” “这倒难得,”陈锦笑她,“你从前可最不喜欢瑞儿那一套的。” 音夏脸更红,轻声嘀咕道:“撒娇的孩子才有糖吃啊。” 陈锦分明听见了,却只装作没听见,说道:“天色不早了,也不知陈玉陈雪回府了没有。” “姑娘放心,两位姑娘聪明得很,难道还能被别人拐了去不成,保管你一回府便能见着她们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农妇 两人从西府侧门进府,路过花园,回了陈锦的院了。 陈玉陈雪果真已经回来了,听说陈锦到了,两人才从房里出来,拉着陈锦进屋,说了自己今日的收获。 陈锦听罢,说道:“医馆若开在云雀街上确实不错,那里是主街,人流量大,而且整条街上没有药铺医馆,也算是独一家。” “对呀,”陈雪说道:“接下来便是找铺子,今日我与姐姐去那街上转了转,发现没有铺要转出来的。” “让陈路去寻,他对这一带熟悉,总能找到的。”陈锦说,音夏忙记下。 “锦姐姐方才去了哪里,竟这个时候才回来?” 说完了正事,小丫头便对这事好奇起来。 陈锦只道:“去见一个朋友。” 陈雪和陈玉面面相觑,然后陈雪说:“是去见四太子殿下了吗?” 陈锦喝了口茶,算是默认了。 “真好,我跟姐姐可猜了一路呢,果真没有猜错。”陈雪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眼睛弯起来,如新月之钩。 陈锦放下茶杯,轻声问道:“所以,赌注是什么?” 两姐妹呼吸一滞,互相看了一眼,最后陈玉才小声道:“赌注是谁输了便早起做饭给对方吃。” 陈锦差点被这赌注给气笑了。 “你们谁会做饭?”她看着两人问。 陈玉被她看得低下头,小小声道:“从前阿爹阿娘不在府中,没人管我们的时候做过几次,现在该还是会的。” “谁输了?” 陈玉又小小声说:“我。” 陈锦道:“好吧,自明日起,你早上替了阿风,起来做饭给全院的所有人吃。” 陈玉委屈的看着她,却是不敢说话。陈雪急了,“锦姐姐,我们只是闹着玩的。” 陈锦垂眸喝茶,表情淡淡的,尔后她开口道:“既然有了这个赌注,便那愿赌服输,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不是吗?” 陈雪哑口无言。 在陈锦要离开桌边时,她突然站起来,“锦姐姐,我们错了。明天一早我跟姐姐一起起来为全院的人做饭。” 陈锦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出了屋去。 陈雪泄气般的坐回去,陈玉拍拍她的手臂,说道:“妹妹莫伤心,锦姐姐很快就会原谅我们了。” 陈雪抬起头来看着她,“早知道就不打赌了。” 这话把陈玉逗笑了,她说:“有钱难买早知道。” 红珠见两人情绪消沉,不由劝道:“两位姑娘今晚不如早些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她这话无形中又给两人提了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陈雪道:“对,今晚要早些睡,否则明早肯定爬不起来,明早师傅还要来教武功的,我得好好准备一下。” 晚膳陈锦是在屋里用的,用完饭后又看了会子书,便睡下了。 她今日去见了元徵,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从前她喜欢元修,恨不得替他去死。 如今元徵出现了,她才知道,原来被喜欢也是可以这样心安理得的。不需为了对方突然的示好,突然的一句情话被弄得手足无措,要回报更多的东西来回应这些。 其实都不必的。 若你是被喜欢着的,便大可以享受这种喜欢,顺从心意去回应对方,不必太过勉强自己。 正是如此。 可是她却到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 好在还不算太迟。 陈锦拉高被子,唇角微弯,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杨安来见陈锦。 两人在小厅里谈了一盏茶的时间,杨安告辞出来,径直出了西府,骑马往城北去了。 城北再往前走一段路程,是一座村落,比起其他地方的村子,这个村子显然更穷些,许多人家常年都吃不饱饭,只能以地上的野草裹腹。 杨安将马拴在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这才悄悄摸进了村。 跨过小河,来到村子的后方。 那里有一座低矮的房屋,屋子是用石头砌成的,北风来时,从石头缝隙中穿过去,里头基本上不能住人,但这屋子确有人住,这也是杨安此行的目的地。 别人家的屋舍前好歹还常打扫得干净,这一处房屋前却是杂草丛生,仿佛许久没有人居住过一般。 杨安隐在一棵歪脖子树后面,等了许久,屋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农妇打扮的人。 随后,一个青年男子跟了出来。 两人先时还在低声说话,后来愈说愈大声,甚至吵了起来,杨安听到他们争吵的内容。 农妇说:“你整日只知道去赌,这个家都被你败光了!” 男子明显不服,回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还不是一样败家!从前在家时便不是个好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楣才会娶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农妇歇斯底里起来,“我从前在家中锦衣玉食,从未住过这样的破屋子!若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吗?!” 男子哼笑一声,“不知羞耻的女人!分明是你急不可耐地爬上我的床,倒成我的不是了?当日是谁在街上巴巴儿的追着我跑,又是谁假装偶遇来勾、引我?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农妇气得身体发抖,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扶住肚子,声音也小了些,“姓李的,我警告你,你若再说这些话来气我,我就杀了你!” 男子笑道:“若是有本事你便来杀,我可从未怕过谁。”说罢径直走了。 农妇在他身后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眼露一抹狠辣,看着那男子走远。 杨安坐在树后面,回头看了一眼那农妇。 农妇年纪很小,生得俏丽,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分明就是前不久被逐出家门的陈淑!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陌上花 今日天气很好,农妇在门前站了一小会儿,便转身进了屋,再没出来。 临近中午时,李世海都没有回来,陈淑也再没出过屋,杨安从树后走出来,延着来时的路出了村子。骑马回去时,杨安刻意绕到城中有名的赌坊去转了一圈,果真看见李世海在玩牌九,赌坊里形形色色的人,他就混在这些人中,哪里还能找出前段时间的翩翩公子相。 杨安见他一双眼睛胶着在牌九上,一副浑然忘我的状态,看了一阵,便走了。 果真跟姑娘说得一样。 这个李世海,将他们给的那两千两全部输了个精光。 只怕再过不久,便会欠债累累。 而跟着他的陈淑,以后的日子可以想见,会越来越难过。 想到此,杨安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为李世海还是陈淑,抑或是为陈锦那两千两银子感到可惜,好好的银子真是被猪拱了。 杨安回去复命。 陈锦听罢果真一点不惊讶,只道:“再看着些,如今陈淑有孕,就算大人吃亏,孩子却是无辜的。你找些名目给她送些吃食去吧,但不要用陈府的名号。” 杨安觉得姑娘终是心软,但仍是答应下来。 正因为这份心软,他才觉得姑娘还是有些烟火气的,否则以她从前的行事,果决得真的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杨安走后,陈锦让音夏把陈路叫来。 叶姨娘当日用的稳婆找着了,但奶娘已死,陈茵如今还被关在柴房里,陈夫人虽说不怎么担心了,但整日里还是忧心。 陈路进来后,先给陈锦见了礼,说道:“怀茗神智有些不清了。” “可招了?” 陈路摇头。 闻言,陈锦难得的挑了下眉,“没想到她竟是个忠心护主的。” 陈路想了想,顺道:“不知姑娘可有法子?” 陈锦坐在圈椅里,手里端着茶盏,淡淡道:“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从家人入手吧。” 陈路会意,点头应是。 半晌,陈锦续道:“陈嘉那边,你要留意一下。” 陈路一惊,“四姑娘吗?” “对。” 他心中自是震惊的,怎的姑娘让他去留意四姑娘,那好歹也是府上的姑娘啊,哪是他这做下人的能去留意的。 陈锦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瞒他,径直说道:“我怀疑她与叶姨娘死去的那个孩子有关系。” “这……不能吧。”陈路又被吓到了。 陈锦目光平静的看着他,“我有一个建议。” 陈路啊了一声,随即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躬身道:“姑娘请说。” “若你还想继续为我办事,便收起你的自以为,凡事多看多听,少说话。”陈锦放下茶盏,杯底在桌上碰出一声轻响,陈路的心也跟着一跳,他忙跪下,“陈路知错,请姑娘责罚。” “惩罚有时候并没有什么用,”陈锦说,“你只要记住,这世上的一切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便是家主犯了错,也是一样的。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万事面前保持镇定,这一点你该跟杨安学一学。你处事虽比他圆融会说话些,但你不如他踏实,我希望你能让我看到一个令我满意的陈路。” 陈路冷汁涔涔,俯跪在地,“姑娘教诲得是,陈路明白了。” 陈锦大概也说得累了,扬手道:“你去吧。” 陈路又朝她磕了个头,这才恭恭敬敬的退出屋去。 一时音夏进来,“姑娘跟陈路说什么了?我见他脸都白了。” 陈锦道:“不过谈了些人生经验罢了。” 音夏掩帕轻笑,“那敢情好,能得姑娘亲传,也不枉他来这一遭。” 陈锦仍每日去给叶姨娘请安,陈知川不在府中,这府里的事便由陈锦作主了。加之东府如今只陈珂与陈嘉两人,陈珂又常在外行走,便也将府里的事一并纳入西府了。 陈嘉得知后,自是不高兴的。 但面对着陈珂,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回房摔坏了几尊瓷器。 叶姨娘将养了这么一段日子,气血明显恢复过来了,仍笑的,只是不如从前那般欢快了,“今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往常陈锦都是一大早来,今日却是下午,所以叶姨娘才有此一问。 陈锦在丫头搬来的圆凳上坐下,回道:“上午被一些事绊住了,阿爹昨晚回来,今日一早便又走了吗?” 叶姨娘道:“是啊,听说要去见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所以早早便出门了。” 这个重要的人,怕是元修吧,也只能是他了。 在陈知川结交的所有人里,还有谁会比当朝太子身份更尊贵? 陈锦道:“近日天气甚好,姨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叶姨娘看了窗外一眼,笑道:“对呀,花儿都开了,是要出去走走了。” 陈锦忙扶她起来,也没走远,就在院子里逛了逛。 “如今府里真冷清啊。”叶姨娘说,“自老太太走后,一个个的也都走了,便是连夫人都搬出府去,我觉着这院子都快要变成荒地了。” 陈锦道:“姨娘别这样说,还有我们呢。” 叶姨娘转头看她,见她姣好的容颜像陌上肆意生长的花,就算再艳丽也不觉得媚,反而让人感觉清新,像清晨雨露,滴入心间。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月光 自叶姨娘处回来时,天儿已经不早了。 院子里掌了灯,昏黄的光笼罩着整间院子,陈锦走到院角那棵榕树下面,仰头往上看了看。 音夏看不懂她这个举动,也学着她的样子抬头看上去,只见繁枝茂叶,月光自上而下的洒下来,透出点点的光亮,很微弱,所以并不刺眼。 “这院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陈锦说。 音夏嗯了一声,回道:“自老夫人走后,确是萧瑟了不少。” “所以,人为什么会死呢?” 陈锦说话的语速很慢,仿佛正在极力的思考这个问题。她从前杀过那么多人,心从不会痛,只因那些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如今她却觉得心痛了。 祖母、叶姨娘那个没了的孩子,甚至以后可能还会有亲近的人不在人世,想到这些,她觉得心中有些压抑。所以,人为什么会死呢? 这个问题音夏回答不了,她收回向上的视线,看着陈锦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 陈锦很久都没有说话。 音夏不知她在想什么,也只能默默陪着。 直到瑞儿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们,也跑过来,“姑娘,音夏姐姐,你们在看什么?” 她的声音欢快得像只黄鹂鸟,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朝气蓬勃的样子令人艳羡。 陈锦看着她在灯下笑得灿烂的脸,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今晚吃什么?” 说到吃,瑞儿立马将今晚的菜单如数家珍的报出来,惹得音夏也跟着笑了起来,“瑞儿果真是个喜欢吃的。” 瑞儿一仰小脸,颇理直气壮的说:“我和阿风姐姐为了每日的菜单可是绞尽了脑汁呢。” 音夏赶紧求饶,好瑞儿叫了好几遍,瑞儿才勉强的原谅了她。 用了晚膳后,陈锦觉得有些乏了,音夏和瑞儿伺候她就寝,待陈锦上了床,两人熄了灯,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黑暗中,陈锦睁着眼睛,想了想近日里发生的这些事。 不知慕云阴离开京城没有。 若是没有离开,她还真想同他喝几杯。 在这个世界,她早已不再是舒展,唯有慕云阴还记得她曾经的名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那日慕云阴说得很是简要,她还要听更详细的东西,比如他分明已经死了,又是如何做到令自己和她都复活的,抑或应该说是重生的。 她死后还发生了些什么?元修仍稳坐皇位了吗?失踪的元徵后来是否找到了? 这种种,她都一无所知,却又想要知道。 陈锦翻了个身,侧卧着,看见从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光。 从前她觉得月光是最圣洁之物,如今也是,那光并不强烈,但却让人心安。即使处在荒郊野外,只要有月光,便永远不会迷路。 元修曾是她的月光,是她所有力量的来源。 如今…… 这一缕月光唤作元徵。 最后,陈锦心安理得的睡去,没有做梦,睡得很是安稳。 …… 第二日一早,陈玉陈雪过来。 三人一同用了早膳,撤了饭后,音夏来说陈路来了。 陈锦让叫进来。 陈路进来,先给三人见了礼,这才说道:“姑娘,铺子已经找到了。”说罢将一张纸呈给陈锦,纸上画的是店铺的位置以及周边。 陈玉陈雪一脸高兴,“真的吗?怎么这么快?陈路你果真是块活地图!” 这话说得陈路很不好意思,挠挠头,笑道:“姑娘过奖了。” 陈锦仔细看了图纸,说道:“陈玉,陈雪,等下你们跟着陈路去看铺子,带上定金,如果觉得好,便直接定下。” 陈雪一愣,“锦姐姐不一同去吗?” 陈锦将图纸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跟陈玉的谋划,我便不参与了。而且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只出钱。另外,这事不能再拖,近几日就要着手去办了。” 陈玉陈雪一直以为她们还有时间的,此刻听陈锦这样一说,不由问道:“为何这样急?” 陈锦道:“这个很快你们就会知道,先不说这些,你们先随陈路去吧,我等你们的好消息。”陈锦吩咐音夏将一早准备好的银票拿出来交给陈雪,没有多余的嘱咐,只让她们快些出门。 陈雪接过银票子,跟陈玉一起随陈路去了。 音夏不放心道:“姑娘真的不去看一看吗?好歹也是要投大把银子进去的,总得亲自看一眼才能安心啊。” 陈锦回了八个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信得过陈玉和陈雪,既然信得过,那便不需去操不必要的心,放心让那两个丫头去做吧,让她们投入全部的热情和精力,最后效果一定是惊人的。 还有一个原因,给墨童开医馆之事,她不便出面。 趁陈玉和陈雪出门这段时间,陈锦去看了看陈茵。 托陈锦的福,下人们重新布置了一下柴房,让这里看上去比先时更能住人了。 或许是陈锦许久没来的缘故,陈茵显得十分热情,妹妹长妹妹短的。 陈锦坐在椅子上,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姐姐住得还习惯吗?” 陈茵脸上笑容一僵,随即道:“如今哪还敢奢求别的,能有一张床给我睡已是不错了。” 这话倒说得漂亮,陈锦点点头,又问:“陈嘉可来过?” “来过一次,坐坐就走了。” 陈锦听罢,轻点了一下头,“阿娘很是记挂你,希望你在府中能好好的,静待真相大白之日。” 闻言,陈茵眼睛一亮,“妹妹信我没有害那孩子了?” “我信不信不重要,要阿爹相信。”陈锦说。 一听她提起陈知川,陈茵便不笑了,“他并不信我。”甚至连一次都没来看过她,他当真是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陈茵很伤心,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现在终于能体会陈锦从前的感受了,不被人重视,被迫变成透明人的那种令人失望透顶的感受。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危险 陈锦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陈茵将她送出去,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道:“陈嘉那日来,还带了盒点心。” “你吃了吗?”陈锦问。 陈茵摇摇头,“我让绿笼收起来了。” 陈锦说:“那给我吧,瑞儿爱吃。” 陈茵让绿笼去拿出来交给陈锦,如今陈茵虽是被关进了柴房,但丫头还是在的,绿笼比前些日子清瘦些了,对着陈锦说不出的恭敬。 音夏接过那盒点心,随陈锦走了。 绿笼见她们走远了,看向陈茵,“姑娘为何要把点心给二姑娘?那点心是不是有问题?” 陈茵说:“我与陈嘉素无情分,她来看我本已不寻常,竟还带了点心,我哪里敢吃。如今让陈锦带回去,好验一验陈嘉是不是要害我。” 绿笼心中一惊,“四姑娘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害姑娘做什么?” 陈茵冷笑一声,“陈锦说得对,最不可能的人也最有可能是凶手。” 这阴谋论一出,绿笼只觉后背窜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说道:“姑娘你别吓我。” 陈茵瞪她一眼,“没出息。” …… 陈锦一回院子,便让音夏把点心拿进屋,找了根银针来试,针身没有变色。当然,这是最老的一种试毒法子,陈锦不放心,让音夏去叫墨童来一趟。 墨童很快来了,当着陈锦的面试了试那点心。 初时银针如常,过了小半个时辰,针身突然黑了,浓得像墨汁似的,墨童看着针身道:“这不是毒。” “为何针身会发黑?” “这是一种植物的汁,无色无味,一旦与物什接触,便会触发它的属性。” “什么属性?” “腐蚀。”墨童说,“若是将这汁渗进食物里,那么它便会从人体里面慢慢腐蚀,这个过程不会太长,大概两三日的功夫,人便会气绝身亡。” 陈锦看着那针身,突然一笑:“陈嘉倒是好手段。” 墨童见过陈嘉,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却没成想这样狠毒。 不过这世上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正如眼前的陈锦。 墨童只是在心里默默腹诽,当着陈锦的面,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陈锦沉吟片刻,问道:“你可能找到这种植物?” “需要一些时间。” 陈锦道:“五日够不够?” 墨童说:“差不多。” “那便去找,提练成汁,有用。” 陈锦的话简洁有力,墨童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 末了,陈锦想起一事来,“医馆的事已经有眉目了,等陈玉和陈雪定了铺子,你还有什么要求便一并跟她们提了。” 墨童一愣,“这么快便要定铺子了?” 陈锦挑眉,“难道要等到明年?” 墨童教她说得呼吸一滞,“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太快了。” “不快,”陈锦道,“你阿娘马上会成为太医院的院首,难道你想拖她后腿?” 这个消息墨童是今日下午才知道的,没成想陈锦的消息竟这样灵通,不由对她更加佩服,“不想。” “那便争取时间去做。” 墨童点点头,“知道了。” 墨童走后,陈锦让音夏把那盒点心拿出来,捣碎了拿出了东府,洒在陈嘉院子外面,音夏本想问她为何这样做,联系到方才墨童说的,瞬间又明白了过来。 音夏心道不愧是姑娘,太聪明了! 第二日,陈嘉院子四周成了一片焦土,听说东府的丫头们吓得都不敢靠近,陈嘉当时脸都绿了,气得浑身发抖。 音夏把这事说给陈锦听。 陈锦放下手里的书,笑道:“总算露出了一些面目来了。” “是啊,这四姑娘何时瞧着都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没成想也有这样的时候。”音夏禁不住往回想,想关于陈嘉出现过的场面,她真的很不起眼,或者说,是把刻意将自己扮成不起眼的那一个人。 一点不出风头,也不点都不想出风头。 所以她是府里四位姑娘里,唯二留得最长的一个人。 音夏收回思绪,看坐在镜前的姑娘,她披着发,穿着一件白色的丝制睡裙,背影看起来仍旧纤细,但音夏知道,这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怎样的力量。 所以,陈嘉到底是比不得姑娘的。 陈锦说:“陈嘉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神秘,所以我让陈路去看一看,你告诫院子里的人,碰着了她要躲得远远的,万莫被她拿住把柄,否则,只怕难以脱身。” 音夏听罢,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姑娘。” “陈玉和陈雪呢?” 音夏正给她挽发,回道:“两位姑娘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去跟墨大夫汇合,看看铺子要怎么去装。” “人有事做才有朝气,”陈锦想了想,笑道:“墨童的医术很快便会晓誉京城。” “姑娘为何如此肯定?” “元徵受伤,是他出手相救,我让元徵去皇上那儿给他求一副字,到时候挂在医馆门前,有皇帝亲笔,哪愁没有生意?” 音夏笑道:“姑娘果真是思虑周全。对了,四太子受伤,咱们要不要送点什么东西过去?” “不用。” 音夏有些担忧,“会不会礼数不周啊?” 她那日差点把自己送进去,还要送什么东西?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人。 音夏不知她心中所想,续道:“从前四太子可是送了不少东西给咱们啊,这次他受了伤,虽说姑娘已去看过了,但不备点礼送了,总显得咱们小家子气。” 陈锦道:“不用送,他不会介意。” 音夏想想也是,便不再说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站队 早膳后,陈锦出了府,去看陈夫人,墨童正巧来给陈夫人请脉。 “夫人的脉象比前些时候要好很多了,想来是将心中的事情放下了些,我换一副方子吃药,明日再来给您请脉。” 墨童的说放方工,别说陈锦,便是连陈夫人都听不下去,笑言道:“你一个小孩子,怎的说话这样老气横秋?不如学一学那正当龄的少年儿,活泼些更好。” 墨童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改不了了。” 陈夫人笑道:“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性子却着实沉稳,我按你开的方子抓药吃了,身体也确是比从前好些了,有劳墨大夫了。” 墨童哪里敢受,忙道:“夫人客气了。” 走时,陈锦与他一起。 “陈玉和陈雪没来找你?” “找了,我没什么要求,便全权让两位姑娘去张罗吧。”墨童说,他也不擅长那些个东西,他只擅长治病救人。 陈锦见他今日穿了身月牙白的袍子,头上的玉冠换成了木冠,看着便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说道:“有件事可能你需要知道。” “什么?” “你救的那位四太子,与我是朋友。” 墨童没有想到,所以很惊讶,“二姑娘何时……”与太子成了朋友了?莫非是因为陈珂的关系? 陈锦说:“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无论如何,还得感谢你救他一命。” 墨童拱手道:“二姑娘与我有恩,早知这层关系,我便不收皇上的赏赐了。” 这话把陈锦逗笑了,她道:“为何不收?皇上赏的,自然是收得越多越好,不要白不要。” 墨童想起一事来,“皇上赏赐的那些个东西我还没有开过箱子,不如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可以便卖的,将银钱充入铺子的开销中吧。” 陈锦说:“银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只管治病救人就好。” 两人此时站在陈夫人的院子里,天光明亮,已经有阳光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了,散漫的光照在地上,洒在陈锦的衣服上,墨童仰头看她,觉得她漂亮得不似人类。 他同阿娘说起这位陈府的二姑娘,阿娘听了说:“只怕不是普通人。” 他也这么觉得。 她本就不该是个普通人。 墨童告辞走了,陈锦回屋,陈夫人坐在榻上,忙让涓宝给她续上热茶。 “叶姨娘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陈锦回道:“我昨日去看她,快要大好了。” “那便好,”陈夫人说,“好好的喜事,不知为何会走到今日这地步,哎。” “过去的事情阿娘便不要再想了,如今要想的是,大姐自柴房出来后要如何安置,是继续留在府中,还是搬来与你同住。” 陈夫人一听这话,忙问:“你阿爹肯放你大姐出来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 陈夫人整日里为这些事忧心不已,此刻听陈锦这样说,仍觉不放心。她太了解陈知川了,他认定的事,除非有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认为自己错了的。 “你阿爹这个人,只怕没那么轻易相信你大姐没有害那孩子。” 陈锦说:“那便拿出证据,让他心服口服。”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陈夫人道:“锦儿。” 陈锦看着她,“阿娘,他早已不将我们当作一家人了,你又何必。” 这话无形中又戳中了陈夫人的伤心处,差点便要落下泪来,又怕陈锦担心,终是忍住了,“到底夫妻一场,不能因为老太太不在了,便让咱们这个家散了。老太太若泉下有知,也定是不能安心的。” 陈锦没有说话。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陈锦道:“若阿爹参与到党争里了呢?” 陈夫人一时没明白过来,过了片刻,她才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那位经常深夜来府上的三公子,阿娘该见过吧?” 怎么没见过,那样的气度,她一直以为是哪家世族的公子,与陈知川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才过从甚密,此刻听陈锦这样说,莫非那位公子的身份…… “他是当朝三太子。” 陈夫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出自书香门第,但家中少有人在朝廷走动,也从未想过要参与朝廷之事,没成想,自己嫁了几十年的夫君,暗底里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如今皇上仍旧康健,他便急急的站在三太子的身后,若是有朝一日,皇上将皇位传给其他人,届时他要如何自处?陈府又要如何立足? 陈夫人一时连想都不敢想。 她看向陈锦,眼中的焦虑比从前更甚,陈锦看见了,说道:“所以我才要将阿娘迁出府,免得到时候被牵连。” 陈夫人脑子里一时纷乱无章,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事来,“那日来找你的那位朋友是……” 陈锦道:“那是四太子。” 陈夫人心里一时更乱,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阿娘不必担心,我与四太子只是朋友,没有更多的牵扯,”陈锦见着实将她吓狠了,轻声解释道:“只是阿爹这边,只怕与三太子早已是无法分割了,所以咱们要早做准备。” 陈夫人道:“准备什么?怎么准备?” “将府里之前未事走的东西统统搬走,大姐出来后也搬出来与阿娘同住。”陈锦冷静安排,一边观察陈夫人的神色,“至于叶姨娘那边,阿爹将她视作宝贝,自是不愿让她出府的,我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同她说吧。” 陈夫人听罢,心里五味杂陈,她压低声音道:“囡囡啊,你说的这事,应该也不会那么严重吧?若三太子真的做了皇帝呢?” 陈锦十分肯定的摇摇头,“他做不了。” 陈夫人呼吸一滞,“你是如何知道的?” 不想陈锦却是一笑,“猜的。” 这个女儿啊,陈夫人是愈发看不懂了。 但陈夫人却更担心她,不由道:“囡囡,那你呢?” 陈锦知道她的意思,十分坦然的说道:“阿娘放心,女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和大姐周全的。” “我不是要你护我们周全,我是问你,你会不会也像你阿爹那样,惹火上身?” 陈锦想了想,诚实答道:“或许会吧,但我不会输。” 陈夫人道:“但我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事中去。” “我没有参与,”陈锦说,“我只是不想大哥输。” 陈夫人又是一惊,“你大哥也……” 陈锦颇冷静的告诉她,“大哥站的是二太子。”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拒人于千里 陈夫人捂着胸口,觉得心子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这府里的人都是怎么了,难道还嫌钱赚得不够多吗?参与党争……一旦失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陈锦说,“我之所以把这些事告诉阿娘,是希望阿娘能早些准备,我不想事到临头了,你才知道这些事,这样对你不公平。” “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之前。” 听罢,陈夫人像是泄气了一般,沉重的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口气,不说话。 陈锦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也找不到词来安慰。 她原不打算告诉陈夫人这些事,但如今的形势,陈知川与元修频繁见面,只怕正在谋划什么。匡月楼说元昀和元修想在皇上的寿宴上一较高下,但好好的寿宴被元庭搅黄了,自是没了用武之地。 至于元庭为何会发疯,这也是值得深究的地方。 元庭被斩,元徵受伤。 如今朝上最炙手可热的便只剩下元昀和元修了。 若他们不趁这个机会拼个你死我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为免城门之火殃及池鱼,陈锦必须要早做打算。 即使事实可能让人无法接受,但总归保命要紧。 “阿娘,今日之事只有你我知道,连大姐都不能说。” 陈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囡囡,趁如今入局未深,你是否能抽身出来?” 陈锦笑道:“阿娘错了,我并未入局。” 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 从前世来的局外人。 陈夫人没听明白她的话,陈锦也没有解释。 陈夫人才叹口气,对陈锦说道:“若未曾入局,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囡囡,阿娘只望你一生平安,莫去理这世俗之事。” 陈锦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陈夫人知她是个有主见的,未必肯听自己的话,所以才觉更是忧虑,“你阿爹如何,你大哥如何,我都不管,我只要你好好的。” “阿娘,我没事。” 陈夫人见劝她不过,也只能在心中叹气,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陈锦又坐了一会儿,才告辞出来。 几个丫头候在门外,见陈锦出来了,涓宝和钿琴忙见了礼,将陈锦送出院子去。 快出院子时,陈锦突然停下,吩咐道:“近日若有人来拜访,便说夫人身体不适,一律回绝了。”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夫人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除了二姑娘和大夫以外,就没有别人来过,但见陈锦不像说笑,俩人忙应下来。 待陈锦走了,两人进了屋,见夫人还坐在圈椅里,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两人也不敢去打扰,又默默地退出屋去。 …… 元徵在府里养伤期间,元桦派人每日三次来探望,一并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珍贵补品。 元桦恨不得将宫中的仓库都送来给他。 秦管家每日里接赏赐接到手软,回来向元徵说起时,元徵只是笑,“他爱送便让他送吧,秦伯你照单全收便是。” 管家很是为难,“这皇上赏赐的自是不能不要,但是皇上这样大张旗鼓的,却是为主子树敌不少。” 元徵勾唇一笑,说:“父皇这是在考验我呢。” 秦管家沉吟片刻,道:“莫非是为了那件事?” 元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意义不明的笑笑,“如今老二和老三只怕已经急得嘴上冒泡了,若寿宴那日是他们其中一个冲上去替父皇挡了剑,如今情势又大不相同了。” 是啊,历来天子将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敢用命去抵命的人,只怕想要什么皇上都会给。 何况皇位这种东西,本就是要等到皇上百年之后才会空出来的,自是算不得什么。 秦管家问道:“我一直有件不明。” “哦?何事?” “那日寿宴,元庭举剑来刺时,为何是主子替皇上挡了剑?”秦管家问这话时,显得很是小心翼翼,他从前跟着若水家主,即元徵的外公时,很是听了些宫中秘闻,也知道在元徵心中,自始至终都是不肯认这个父亲的,如今却肯替对方挡剑,实在难以解释。 元徵听罢,微微眯了眯眼睛。 管家就要跪下认错了,却听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冲上去了。” 这便是父子亲情了呀,管家心里想。 “这似乎有些矛盾了,”元徵说,“若此次他受了伤才好,肯定会让众太子之间的斗争提前来到,所以我为什么要救他呢?” 他歪着头,当真一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 管家轻咳一声,道:“主子慢慢想,我去给你端药来。”说罢躬身退出屋去了。 元徵靠在软榻上,拿过榻边的长剑,剑身锋利,大红的剑穗左右摇摆,他伸手将剑穗握在掌中,想起当时的情形,按照辈分他该坐在皇上下首的第三个位置,但当日皇上却指定将他的位置排在了第一个。 这或许是父皇的私心。 但却误打误撞的救了他一命。 元徵想了一回,正巧管家端药进来,他看着那黑糊糊的药汁,皱起眉头,“这都吃了多久了,为何还有药要吃?” 管家干咳一声,“要不我去请二姑娘过来。” 元徵一听他提陈锦,忙将药碗端过去,一口气把药喝完了,末了说道:“以后不许在她面前说我不喜喝药。” 管家忙道:“是。” “她今日怎没来看我?”元徵看着窗边,想起那日她推门进来时脸上淡淡的笑容。 他没想到她会来看他。 毕竟两人相处时,她很多时候都是不冷不热的……也不是不冷不热,就是向来都是他主动些的,他从前以为她害羞,后来知道不是,她本就是那样清冷的一个人。 他不需要她主动,只要她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行。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女主人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管家见他这笑容,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省得引火烧身。 “主子可是想二姑娘了?若是,我便去请二姑娘过来坐坐。”最后,管家提议道。 元徵说:“也好,你便着人去看看,若她得空便请她来,若不得空就罢了。” 管家点头应是,又重新退出屋去。 出了屋,唤来九月,让他去西府看看二姑娘可在,将她请来坐坐。 九月熟门熟路的到了陈锦的院子墙外,他不能像主子那样毫无顾忌的闯进去,所以颇有些践踏,最后他决定还得走正门比较好。 音夏来开门,看到院门外的九月时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可是四公子有事?” 九月道:“无事,主子让我来请二姑娘去坐坐。” 音夏看了眼院子,说道:“姑娘如今不得空,晚些时候可以吗?” “可以。” “好。” 九月走了,音夏关上院门回去,陈锦正坐在廊下,看陈雪和她那位女师傅学武。手边的清茶冒起袅袅热气,陈锦半倚在软靠上,有些昏昏欲睡。 见音夏回来,陈锦问:“方才谁来了?” “是九月,说四公子请姑娘过去。” 陈锦听罢,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音夏闹不清楚她这个哦字代表什么,继续说道:“我见姑娘在看七姑娘练剑,便回说晚些时候再去。” 陈锦看她一眼,“你倒会替我拿主意。” 音夏仔细分辨着她这句话的意思,最后告罪道:“姑娘恕罪。” “你既说晚些时候,那便晚些时候吧。”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怪她自作主张了。 音夏不由舒了口气。 院子里,女师傅口气颇严厉的指了指陈雪的腿,“学武第一步便是扎马步,就如同地基一样,若是打不好,你这武也就甭想学好。” 陈雪受教的点点头,严格按照师傅的一言一行的去做,看着倒有几分天赋。 那女师傅年纪不大,惯常穿一身黑衣,看着不像师傅,倒像杀手。 这是陈锦见到她的第一印象,事实证明,她从不会看走眼,这位女师傅确是个杀手,曾经的杀手。大概是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便接了这份教学的活,安安分分的过生活。 这样挺好。 女师傅教完了今日的份,便告辞要走。 陈锦留她用午膳,她想了想,终是没有拒绝。 阿风特意多炒了两个菜,席间陈雪对她这位女师傅颇多照顾,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 饭后陈锦邀请她喝茶。 女师傅问有酒吗? 陈锦便让音夏去小库里拿元徵送来的江南米酒。 女师傅名唤温容,江南人士,是个孤儿,自小被师父养大,后来师父去了,她便去了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这个组织里的人专司情报收集以及收酬金杀人。 温容说陈锦这个小院子是她这些年来觉得唯一有温度的地方,她夹着酒杯的两指指腹上有很深的茧,那是常年握剑产生的,喝了几杯后,她脸色仍是如常,轻声道:“二姑娘,我觉得你不像是一个闺阁中的小姐。” 陈锦喝茶,闻言反问道:“那我像什么?” 温容直直看着她,回道:“跟我一样。” “杀手吗?”陈锦笑道,“或许是吧。” 温容不再深究,又岔开了话题,“我从前听命的那个组织,与朝廷也有些关系。” 陈锦倒不怎么意外,毕竟朝廷与江湖从来就没有真正分离过,她意外的是温容说的这些,温容为什么要告诉她? 陈锦打量着她的脸,突尔一笑,“人皮面具不错,跟你的脸很契合。” 温容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然后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你诈我?” 陈锦掩唇,轻笑起来,“兵不厌诈。” 闻言,温容也跟着笑起来,“你果真不是个简单的闺阁小姐。” 温容走时,已是下午。 陈锦想起元徵,也没有午歇,带着音夏往若水府邸去了。 仍是翻墙进去的。 音夏在墙外面等着。 元徵的房门虚掩着,陈锦敲了两下,推门进去,床上没有人。 元徵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看。 见陈锦来了,他转过头来,轻笑道:“等了你一下午,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这话听了无端让人揪心。 陈锦走过去,抽走他手里的书,“怎的不休息?” “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都快要废了。”元徵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来,陈锦依言坐下,衣袖险险擦过他的衣袖。 两人离得极近。 元徵就着这个距离看她,甚至能看到她脸上微小细致的绒毛,元徵想伸手碰碰她,但终是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还没有真正拥有她。 他需要耐性。 陈锦正随手翻看他方才看的那本书,竟是一本医书,陈锦道:“你想学医?” 元徵看着她手中的书,笑道:“这是墨大夫的,我见了便顺手要来看了,完全看不懂。” “若你能看懂了,那还有墨童什么事呢。” 元徵听她这样说,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收了起来,“你挺在意墨童的。” 陈锦说:“他就像我弟弟一样。” 元徵哼了一声,有点委屈的意思,“那也不能那么在意吧。”陈锦被他逗笑了,“你怎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我本来也不大。” 这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陈锦觉得……很不要脸。 “今日的药可喝了?”陈锦问他。 元徵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一些,恨不能扑到她身上求安慰,“喝了。” “我来时见府里仍是没有几个人。” “这府里虽然很大,但人确实不多,所以难免显得冷清,”元徵说,“还差一个女主人。”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闯 陈锦权当没有听见这话,说道:“你生辰是哪一天?” “问这个干嘛?你要来吗?” “给你准备点东西。” 两人认识这么久,陈锦还从没送过东西给他呢,虽说他什么也不缺,但如果陈锦会送,那意义就不一样了,所以元徵心里很是高兴,“二十三。” “本月吗?” “嗯。” “七天后?” “对。” 陈锦点点头,不说话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已然是暗潮汹涌,但此时此刻,这时光仍是静谧美好的,元徵彻底放松下来,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陈锦觉得肩上一沉,转头看时,才发现元徵枕着她的肩睡着了。 他睡着时毫无防备的样子,像个天真迷人的孩子。 陈锦如今仍觉得这是梦。 唯有梦里,才会有这样美丽的时刻。 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 这很美。 她弯了弯嘴角,突然想起前世,那个在宫城外被元徵握住双手的少女,那少女便是柳扬。元徵对柳扬尚且温柔,那么对陈锦呢,他喜欢的,会不会只是陈锦? 这种想法一旦开始,似乎就有些无法停下。 陈锦忘了,她早就是陈锦了,在元徵遇见她之前。 她感到有些茫然,眼睛望着窗外,那里有热烈而细碎的阳光,以及几只鸟雀的鸣叫。 然后,肩上突然动了动,元徵换了个姿式,额前的发扫过她的颈项,有些痒,陈锦心一软,突然又释然了。 无论如何,她现在就是陈锦,陈锦就是她。 管家进来时,便看见自家主子枕在人家姑娘肩膀上睡着了。 人家姑娘见了他,微微点头,显得颇有礼数。 管家忙轻轻走过来,给陈锦见了礼,然后将手里的茶和点心放在软榻旁的小几上,便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了。 陈锦倒了杯茶,刻意放缓了动作,但仍是惊醒了元徵。 他睁开眼时,眼睛里清明的神色让人错以为他一直没有睡着过,但他方才又确确实实的睡过去了。陈锦看着他,突然问:“你在若水长大,是否常遇到刺杀?” 元徵一愣,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 最后在陈锦的目光中,他老实说道:“对。” “谁要杀你?” 元徵笑了笑,“这便多了,除了京城来的,还有若水家的自己人。那些嫉妒外祖宠我的人,多得连填满整个若水湖。” “你同情我吗?”元徵怕问这个问题,但又固执地想要知道答案。 陈锦挑了挑眉,“为什么要同情你?若你太弱被杀死了,只能说明你不适合这个世界,如今你还活着,看起来活得还不错,足以说明你的本事。” 元徵被夸得通体舒爽。 陈锦又说:“这京城的天恐怕也要变了吧。” “还有段时间,毕竟父皇如今身体还可以。” “要想身体不行,也有许多法子,只要有人想要这种结果,也不是做不到的。”陈锦说。 她这也是在提醒他。 有人在打皇上的主意。 比如最近频繁见面的陈知川和元修。 元徵看着她,“你在为我担心吗?” 陈锦老实回答道:“不算,更多的是在为陈府担心。” 以元徵的性格,估计早在入京之前,便把这京城里与朝廷有牵的人调查了个七七八八了,那他不可能不知道,陈知川与元修的关系,以及陈珂与元昀的关系。 一旦皇上倒下,那么皇位之争势必会愈演愈烈。 届时,她该站在谁那一边呢? 陈知川,陈珂抑或是元徵? 怎样来看,都很是为难。 元徵说:“你不必担心,我会护着你的。” 陈锦摇摇头,“到了那时候,谁能护得了谁,只有一开始便做好准备,万事齐备了,才能说护着谁这样的话。” 元徵知道此刻说这些,她是不会信的,便没再往下说,心里却在谋划着,要尽快将陈锦娶进门,一旦她有太子妃这层身份,他才能更好的护着她。 元徵早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和伤害的。 陈锦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元徵想留她,但也知道强留不住,便放她走了。 管家仍要送她出去,被她婉拒了。 陈锦依旧翻墙出去,携着音夏回了府。 陈玉和陈雪回来,迫不及待地来跟她报告医馆的进度。 陈雪说:“陈路出面已经将价格谈妥了,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便是重新装葺还有订购工具,墨大夫那边我也问过了,他没有什么要求。” 闻言,陈锦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开始营业?” 陈雪想了想,说道:“若是赶一赶的话,应该下月初能开门营业。” “好。” “锦姐姐,我们方才回来时,看见二叔了。”陈玉口中的二叔便是陈知川,在府里遇见也是常事,但陈玉单独拿出来说,就有些不寻常了。 陈玉续道:“他跟一个顶年轻漂亮的公子在一起,而且看二叔的举止,对这位公子十分尊重。” 陈锦点点头,那便是元修了。 几人正说着话,院里的小丫头突然急急跑进来。 音夏训斥道:“如此惊慌做什么?也不怕冲撞了姑娘们。” 小丫头回道:“三……从前的三姑娘回府了。” 陈玉问道:“可是陈淑姐姐?” 小丫头点点头。 陈玉便看向陈锦,所有人都看向陈锦,但见她眉宇不动,轻声道:“被门房拦在门外了?所以正在大闹府门吗?” 小丫头想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姑娘说得没错,因三姑娘早已被逐出家门了,门房说什么都不肯让她进,她便大闹了起来。” “她进的是西府大门?” “是。” 陈锦微微一笑,“她不走东府,竟要进西府,真真有趣。” “因如今是姑娘当家,门房便遣人来通报姑娘了。” 陈锦起身,轻声道:“她既要进来,便让她进吧,先将她带到正堂去候着。”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不是陈府的人 陈淑的肚子已经有四五个月了,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整个形容便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人。 便是连府里的丫头都比她穿得好看。 这曾经是她的家,如今再来,却恍如隔世。 陈淑四下打量了一下正堂,摸摸椅子,又摸摸小几,小丫们端了茶点上来,一时竟少在如何称呼这位被赶出家门的三姑娘,一时尴尬不已。 陈淑今日来是有求于人,看见下人们脸上的表情倒也没发作,到底还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早已不是府里的姑娘了。 陈淑喝了两杯茶,抱着茶杯发呆。 当日她随李世海离家,本以为从此以后便能跟心爱的人双宿双栖了,结果现实甩了她一个好大的耳光。 刚开始几日,他们仍住在城里的那幢宅子里。 宅子里有个专门负责扫洒的下人,还有一个厨娘,陈淑进门后,嫌厨娘做的饭菜不合口味,便直接将厨娘打发走了,另寻了一个来。 新来的这个厨娘做了几日,因受不了她的挑剔,也走了。 李世海为此说道:“淑儿,咱们如今这样的家境,实在是无法与陈府相比的,不如将就一下吧。” 陈淑仗着李世海喜欢她,自是不肯的,当下便摔了茶碗,嘟气道:“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如此委屈过的,好容易决心嫁给你,你竟让我将就?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李世海顿觉头疼。 他早知道陈淑这个性格实在是不讨喜,但之前为了银子姑且忍下了,不成想,她到如今还没有明白自己所处的状况,“你早已不是陈府的小姐了,你既嫁给了我,便要遵从我的意思!” 这是李世海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陈淑顿时有点慌了。 无论如何,她家没了,她如今只剩下李世海了,她不能再失去他,否则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陈淑立刻道歉,“相公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我一定会好好改的。” “那就好,你得知道,咱们家如今不比陈府,你也不再是陈府的姑娘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你懂事听话,我一定会善待你的。” 李世海说完这些话,便出门去了。 陈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瞬间发觉,自己是不是嫁错人了? 怎的这个人跟成亲前完全不一样? 但她仍是喜欢他的,于是自我安慰道:“相公可能是近日心情不好吧,等过些时日就会好的,而且我如今有了身孕,他会对我更好些。” 陈淑从前在府里,从不管银钱上的事,她也从没缺过银子。 所以跟了李世海后,陈淑也不知家中到底有多少银钱,他们如今住的这处宅子虽不比陈府的气派,但两个人住已是绰绰有余,而且这宅子看起来也十分精致,想来也是很值钱的。 陈淑觉得,像李世海这样的家世,家底还是阴实的。 她最后虽未能嫁给皇亲贵胄,但到底嫁给了爱情啊。 直到她发现李世海赌钱。 而且赌得很大。 陈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晚李世海喝了酒,酒气熏天的冲回来,陈淑已经睡了,她晚膳没有吃好,新来的厨娘仍是不合她的心意,她大发脾气,将厨娘狠狠训斥了一番。 厨娘似也有气,竟当着她的面甩了勺子走了。 陈淑追出去时,哪里还有厨娘的身影。 顾自生了场闷气,便上床睡了。 李世海回来时已是二更时分,陈淑被他吵醒,立刻闻到一股酒味,便下床去扶他。 哪知李世海一把将她推开,嘴里念念有辞,“你是谁呀?别挨着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才会娶你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 陈淑脑子一懵,“相公,你在说什么?!” 李世海却是不理她,自顾自地倒在床上,很快便鼾声震天了。 陈淑躺在他身侧,一夜未眠。 第二日,要债的便上了门。 陈淑长这么大,从未遭遇过如此狼狈的时刻,当下又羞又恼,让李世海赶紧拿钱出来还给人家。 李世海早把陈锦给的两千两一并输了,哪有什么钱,最后无法,只得将他们现住的这处宅子抵了出去。但这宅子也不是他,若那些要债回去后发现这件事,一定不会饶了他。 想到此,李世海心里更慌,带着陈淑,连夜收拾了一些细软,躲到乡下去了。 陈淑过不了清贫的日子,日思夜想,只有重新回来陈府,才是她唯一的生活,所以这便来了。 她许久没喝过正经的茶了,连在府里时随时都能吃到的点心都没尝过几块,也不知是不是饿极了,陈锦来时,她已把几碟子糕点给吃光了。 陈淑拿帕子擦擦嘴,站起身来,朝陈锦见礼,“二姐姐,好久不见。” 陈锦在主位上坐下,才道:“点心和茶可还合心意?” 陈淑一听,喜上眉梢,回道:“从前在府里的时候便能常吃到,如今不常吃了,倒觉得好吃了。” “那便好,”陈锦道,“妹妹今日来可是有事?” 陈淑脸色一正,福身道:“妹妹如今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望姐姐替帮妹妹一把。” “水深火热?淑妹妹为何会这样说呢?”陈锦不明问道。 陈淑险些落下泪来,一五一十地将李世海的种种劣迹说出来,包括他对她动的那些手脚,她如今分明在孕中,他却也不管她,任她在乡下的破屋子里自生自灭,整日里只知道去赌钱。 陈锦听罢,思忖片刻,说道:“可当日是你自己要出府的,你已不是陈府的人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名声 陈淑朝她跪下,声泪俱下,“求姐姐看在咱们同为姐妹的份上,帮帮我,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妹妹真的过不下去了!” 陈锦让音夏把她扶起来,轻声劝慰道:“你与那李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日我见他风度翩翩,是难得的佳婿,怎会如此?” 陈淑又哭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本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哪知……我知道的不过是他的表面,他实际上却是个赌徒!竟连宅子都变卖了,到如今还不知悔改!姐姐,我该怎么办?” 陈淑进府后,才知道陈锦如今已经是府上的主事人了。 她才离开多久,那个陈锦便已爬上了这个位置,这让陈淑惊讶又嫉妒,她一直觉得陈锦不如她,但是反观回来,她现在成了这副样子,而陈锦,却愈来愈好,甚至当上了西府的主事。 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二叔的性子向来沉稳,又深谋远虑,有他首肯,陈锦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所以陈淑也就大胆子向陈锦求助。 当日她走时,二叔在场,若她再贸然去找二叔,二叔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帮她。 至于大哥……陈淑已经不指望了。 所以陈锦是如今唯一一个能帮她的人。 “你别急,此事容我想想。”陈锦说。 陈淑大喜过望,只差没给陈锦磕头了。 陈锦又说:“你当日走得那般绝决,如今又要让府里给你主持公道,若阿爹知道,必是不肯的,所以你再等些时候,待我回禀了阿爹再说。这期间你不要再来府中,以免被有心人瞧见,节外生枝。” 陈锦说一句,陈淑便点一次头,看起来乖顺极了。 两人又续了会子话,陈淑才起身告辞。 她从前虽也看不上陈府,但跟她如今住的破屋子一比,这府里简直就是金窝,她自是不愿走的,但为了自己能顺顺利利的再回来,她如今只能听陈锦的话。 陈锦让音夏将她送出去。 陈淑出了西府的门,正准备往回走,一个丫头突然叫住她。 “三姑娘,您回来了?”那丫头先给她见了礼,然后才热络的招呼起来。 “我不认识你。” 丫头又是一福,“三姑娘贵人多忘事也是该的,奴婢叫小顺,目下在服侍四姑娘,与小翠是同乡。我听说小翠跟着三姑娘出了府,今日怎不见她呢?” 小翠? 陈淑想起那个机灵的丫头,自是不会告诉小顺,她早就把那丫头给卖了。 为了给李世海还赌债。 “如果没事你便别挡我的路,我得走了。”陈淑说。 丫头错开一步挡在她身前,轻声道:“四姑娘听说三姑娘回来了,特让奴婢来请您去东府坐坐。” 陈淑反手便是一耳光甩在那丫头脸上,冷笑道:“坐坐?我回自己家还需一个庶出的来招呼吗?” 丫头捂着被打疼的那半张脸,轻声道:“奴婢该死,请三姑娘恕罪。” “我便去看看,陈嘉她想耍什么花样!” 陈淑进了东府的门。 径直往陈嘉的院子去。 陈嘉让丫头出来迎她,陈淑本是气冲冲的进去的,一见了陈嘉的面,不知为何又泄了气。 陈嘉起身给她见礼,盈盈笑得简直不要太端庄,“三姐姐好。” 陈淑惯常是看不来她的,心道这人从前给她提鞋都不配,哪里会给好脸色,径直坐下,说道:“倒茶。” 立刻有丫头走上前来,给她斟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手里,陈淑接过,喝了一口才道:“你找我做什么?” 陈嘉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微微笑着:“多日未见,姐姐似乎清瘦了些。”陈嘉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一圈,然后来到她的腹部。 陈淑下意识地捂住了肚皮,不知为何,她觉得陈淑的笑特别渗人,像一只毒蛇。 “你这是在看我笑话吗?”陈淑反唇相讥。 陈嘉掩帕轻笑,“姐姐这是哪里话?妹妹是在关心你呀。你方才是去找锦姐姐了吗?锦姐姐如今是府里的主事,每日里繁杂之事众多,可有出什么主意给姐姐吗?” 陈淑疑惑,“你怎知我是去找她出主意的?” 陈嘉仍是笑,说道:“我当日听说姐姐要走,便知姐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又是为何?” “我听说李公子在外的名声不太好。” 陈淑心中一跳,脸上还端得平整,“你竟侮蔑我的夫君!” “妹妹有没有说错,姐姐这些时日不都亲身体会过了吗?”陈嘉看着她,笑了起来,“李公子好赌,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便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姐姐是被冲昏了头了,才会一股脑的扑上去。我听说当日二叔还找人去查过这位李公子,难道姐姐不知这其中内情吗?”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陈淑之死 陈淑曾经确实拜托过陈知川去寻李世海的下落。 但当时陈知川的人并未查到一丝一毫,陈淑后来又与李世海偶遇了,所以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此刻听陈嘉提起,陈淑心中“咯噔”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嘉笑得温和无害,将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姐姐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虽说也是自己愿意的,但若当日二叔将实情告之,我相信姐姐是断不会那么轻易便跟着李公子走的。更何况,姐姐当日走,什么都没有带走,不是吗?” 陈淑沉默一阵,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与李世海是被人设计了?” 陈嘉静静看着她,“姐姐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陈淑手是狠了些,但耳根子却极软,旁人只要稍加挑拨,她一准会上钩。 陈淑心中确实已经有了答案。 但她不愿意相信。 在她心里,东府与西府再是不合,但二叔仍是她的亲二叔,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火坑的。虽说这个坑是她自己要跳,但二叔若一早便知李世海是个怎样的人,当日又怎会遂了她的心意,将她逐出家门呢? 所以陈淑不愿相信。 陈淑脑子里一时纷乱无章。 陈嘉也不催她,只陪在旁边,静静的喝茶,低头时眼角的痣仿佛带着光,透出几丝诡异感。 不知过了多久,陈淑回过神来,突觉得天塌地陷,自己生在这囹囫之中,无法脱身。 “我该怎么办?”陈淑说。 陈嘉看着她,“姐姐已去找过锦姐姐了,锦姐姐那边如何说呢?” “她说要回禀了二叔,才能给我答复。” 陈嘉笑了起来,“我原以为锦姐姐是咱们府里心地最好的一位姑娘,没成想,竟也这样恶毒。”她说话斯斯文文的,说出的话却笃定,仿佛早已将此事牢记于心许久,只待今日这样的机会,脱口而出。 陈淑本也不喜欢陈锦,但陈嘉的话仍叫她意外。 在她的记忆里,陈嘉该是温和的、没有存在感的,怎的说话却这样苛薄?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陈嘉仍笑着,一双眼睛停在她的脸上,分明是明亮和熙的,却无端叫人心惊。 “姐姐不妨亲自去求一求二叔。” “当日我走得那般绝决,如今去求他有何用?” “怎么没用?”陈嘉笑道:“二叔与当朝三太子走得极近,你便趁三太子在时再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陈淑一惊,“三太子?” 这对她来说无疑于一个炸弹。 二叔怎会跟三太子扯上关系?还有,“你怎么知道的?” 以陈嘉一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小姐,如何会知道这些事,除非……陈淑竟是不敢再往下想。 陈嘉面无波澜的看着她,轻描淡写的道:“有些事,若想要知道,总有办法的。” “那三太子什么时候会来府里?”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会来。”陈嘉说,“姐姐若是不嫌弃,便在我这里用了晚膳,然后趁着夜色往西府去。” 陈淑想了想,点头同意。 她还没有显怀,但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了身体比从前迟钝,连多走一步都觉得很累,若能留在这儿是再好不过的。 李世海恐怕要很晚才会到家,他也从不管她。 那么,即使她不回去又有什么干系?! 等着吧,她马上就能脱离现在的生活了。 …… 陈锦用了晚膳,唤了阿风进来,让她做几道点心给陈嘉送去。 阿风依言去做了,晚些时候音夏提着阿风做好的点心,同瑞儿一起给陈嘉送去。 两人回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陈锦还没睡,坐在灯下看书。 音夏说:“姑娘猜得没错,三姑娘果真也在那儿。” 瑞儿接话道:“咱们虽没见着三姑娘的人,但桌上摆了两副碗筷,除了三姑娘还会有谁呢?” 陈锦放下书,轻声道:“陈淑应该会去找阿爹。” “那咱们怎么办?”音夏问。 陈锦道:“不怎么办,天色不早了,该入寝了。” 音夏和瑞儿都是一愣,音夏道:“三姑娘去找老爷,定是与那李公子和离一事,老爷答应了她怎么办?咱们好容易将这尊大神给送走了。” 陈锦没接话,只道:“我听说三公子在府中做客,不知是不是真的。” “听叶姨娘房里的剪雪说,老爷让人晚上备了一桌酒菜,说有客人来,不知是不是姑娘说的人。” 陈锦敛眉,“那便是了。且不管这些事了,我乏了。” 音夏和瑞儿忙伺候她更衣洗漱。 睡到后半夜,陈锦突然醒了。 披衣起身,外头的天仍暗得很。 她推开半扇窗,倚在窗柩上,往外看。 院子里静悄悄的,丫头嬷嬷们都睡了,只有几声鸟叫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此时,整个天地都是静谧的,宁静得像是再也不会醒来一般。 她拉紧身上的外衣,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院墙外响起一道短促的呼声。 真的很短,若不是四周太静,这呼声或许根本不会传这么远。 仔细分辨,竟像是女子的叫声。 陈锦凝神去听,除了方才那一声,竟再没听到任何声响了。 她沉吟片刻,决定出去看看。 也不走房门,只把窗户推圆了,猫身钻了出去。院墙边的榕树是最佳的藏匿地点,陈锦站在树枝上,将身形隐在繁茂的枝叶中间,低头往下看时,正看见一个女子倒在院墙边。 她穿一身淡色的衣裙,所以血迹印在上面就格外明显。 此刻她显然已经没了呼吸,身子软软的倒在松软的土地上,她身前站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蹲下身在她鼻翼下探了探,确定人死透了,两人也不收拾尸体,只轻手轻脚的往后面去了。 陈锦目力惊人,一眼便瞧出墙边死去的人是陈淑。 陈淑分明在陈嘉院中,即使晚上去找陈知川,也不该死在她的院子外面,陈锦思忖片刻,跳下树去,回屋叫醒音夏和瑞儿。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投契 第二日陈锦起得晚些。 音夏和瑞儿端热水进来时,她还在睡。 两人也不吵她,只把东西放下,又退了出去。 清晨的院子格外宁静,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洒扫,阿风在厨房里忙活,不时听见她哼唱的声音,看起来心情不错。 音夏和瑞儿等在屋外,闲聊起来。 两人对昨晚之事却是默契的只字不提。 三姑娘分明在四姑娘那儿用了晚膳,后半夜却被人弄死在了院子外面,便是连瑞儿都猜到了,定是四姑娘做的手脚。 音夏却不这么想。 昨晚三姑娘应该是去找老爷了,但是不知说了什么,老爷派人将她杀人灭口了? 不知是不是跟着陈锦,两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什么都能想,什么都敢想。 “不知阿风姐姐今早做了什么好吃的?”瑞儿嘴馋得快要流口水了。 音夏笑她,“你便吃吧,小心以后肥得嫁不出去。” 这些时日瑞儿身上确长了些肉,脸比从前圆了一圈,看着倒更可爱些。 哪个姑娘喜欢被人说胖啊,瑞儿自是不依的,作势要打她,音夏笑着跑开了,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逐玩了一会儿,直到陈玉和陈雪过来才停下。 铺子已经在装修了,陈玉和陈雪二人白天几乎都耗在那儿了,她俩虽然都是姑娘,年纪也不大,但做起生意着实有一套,一般人休想占她们的便宜。陈路这些时日也是鞍前马后的跟着,凡那些陈玉陈雪不便出面的,便由他去办。 铺子的装修已经进行了大步,应该能够按照陈锦的预期顺利开业,所以陈玉陈雪两人心情也不错。 见锦姐姐的两个丫头一大早在院子里玩,陈雪笑道:“锦姐姐还没起身吗?” 音夏和瑞儿忙停下见礼,才回道:“姑娘还在睡。” 陈玉一愣,“这都什么时辰了,锦姐姐很少这样晚起的。” 昨晚把陈淑安置好后,那天已是五更了,音夏有心让姑娘多睡一会儿,回道:“想是要入夏了,姑娘近日总觉得困乏,所以便多睡一会子。” 闻言,陈玉陈雪没再深究,转而问道:“我听说昨日淑姐姐来了?” 虽说陈淑当日走得不光彩,但辈分到底在的,陈雪又是个谨慎的,凡事都不愿落人话柄。 提起陈淑的名字,音夏和瑞儿心里就是一跳,到底脸上还绷着,音夏回道:“是,但是没坐一会儿便走了。” 陈雪听罢,又道:“淑姐姐如今是不是过得不好?我听下人说她昨日来时穿得甚是寒酸。” 陈淑出嫁的内情,陈玉陈雪是不知道的,好奇也是有的。 但好奇归好奇,有些话音夏是万万不敢说的,只道:“昨日三姑娘来时,是姑娘接待的,不知两位姑娘在里面谈了什么。” 陈雪何等聪明,听音夏如此说,便知道有些事她不便知道,于是笑着转了话题,“今早咱们吃什么呀?” 音夏和瑞儿忙迎着她们去小厨房。 陈锦醒时,阿风已把早膳张罗好了。 早膳后,陈锦让音夏去小库里挑了样东西出来,音夏问她做什么用,她只说送人。 到底是送给谁,却不得而知。 挑出来的那样东西也不名贵,一个普普通通的珠子,是上回下徵州时,姑娘在古玩店随手买的。反正在音夏看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对了。 丫头们撤了桌,摆上茶点。 陈玉陈雪陪着陈锦说话,几个丫头站在边上伺候,两人向陈锦汇报了一下铺子的进度,陈锦听罢,倒很满意,“你们辛苦了。” 两人忙道:“不辛苦,每日里有事做才好呢。” “今日你师傅怎没来?”陈锦问。 陈雪回道:“师傅昨日染了风寒,我正准备晚些时候去看看她呢。” 陈锦道:“也好,去时捎些东西,替我也问候一声。” 陈雪点点头,“锦姐姐跟我师傅倒是很投契。” “这话怎么说?” “我师傅常跟我说起锦姐姐。”陈雪道。 陈锦倒是有些意外,“说我什么?” “说锦姐姐很厉害。” 陈锦心照不宣的笑起来,“你师傅也不差。” 几人正说着话,有丫头来回说四姑娘来了。 四姑娘很少踏足这个院子的,故而众人都有些疑惑。唯有陈锦,脸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嘉已经入了院子,带着新近的一个丫头。 陈锦站在廊下,站在众人之前,陈嘉一眼便看见了她,两人目光在半空中遥遥对视,一个温和无害,一个平静无波。 然后,陈嘉微微福身,“姐姐早。” 陈锦回礼,“妹妹也很早。” 陈嘉笑道:“我见今日天气不错,便出来走走,没曾想走到了姐姐这儿,特来向姐姐讨杯茶喝。”她说话声音柔柔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当真叫人提防不起来。 音夏和瑞儿经过昨晚之事,竟有些怕她。 虽然三姑娘之死只是猜测,但陈嘉有很大的嫌疑。 几人将陈嘉迎进去,陈嘉坐在陈锦的左手下方,陈玉陈雪坐在陈锦右手下方,中间隔着一张椅子的距离。 本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坐在一起,难免觉得尴尬。 陈嘉却像是察觉不到这种尴尬般,笑得十分自然又和气,“都说姐姐院子里的厨娘做的点心是最好吃的,果真是呢。” 陈锦提醒她,“你上回吃过,我手受伤时。” 陈嘉似乎这才想起来,哦了一声,“是啊,我差一点忘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相安无事 厅里一时无语。 陈雪在桌下悄声碰了碰陈玉的手臂,陈玉意会过来,说道:“四姐姐怎的不常过来玩啊?” 陈嘉羞答答的回道:“恐会扰了锦姐姐的清静,所以不常来。” 这话倒让陈雪笑了起来,她说:“四姐姐若想来,随时来便可以了,锦姐姐最是好客了,怎的都不会怠慢的。” 陈嘉面部肌肉一僵,尔后才道:“我虽知道锦姐姐是不会怠慢的,但常来相扰总是不好的。” 陈雪笑道:“这便是四姐姐生分了。” 陈嘉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早已把陈雪咒骂了一遍。 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字里藏针,真想马上收拾了她。 但是陈锦还在,她得收敛一些。 陈嘉新近的那个丫头突然闹肚子疼,瑞儿忙忙带她去茅厕,这里陈嘉不好意思的笑了,“下人不懂事,还望姐姐莫要见怪。” 陈锦道:“这是常事,无碍。” 闻言,陈嘉喝了口茶,才道:“我听说昨日三姐姐回来了,可有说什么事吗?” 陈锦看着她,“我以为你知道。” 陈嘉没料到她这样直接,一时愣住了,然后才强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与三姐姐已许久未见,怎会知道她的近况呢。” 陈锦目光突然冷冽下来,一字一句道:“昨晚她在你院子里。” 面对陈嘉,陈锦已经失去了耐性。这个人一再挑衅,先是叶姨娘的孩子,如今又是陈淑,实在无需再同她虚与委蛇了。她也说过,处置了陈淑之后,再来处理陈嘉。 既然陈嘉急着扑上来,那她便也就不用太客气了。 陈嘉脸色一变,“姐姐说的是什么话?三姐姐怎会在我的院子里呢?” “昨晚有人瞧见了。”陈锦说,“你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是谁?” 陈锦微微翘起唇角,缓缓说道:“阿爹的长随,大余。” 陈嘉自是不信的,陈锦也看出了她的心思,补充道:“如今陈淑不知所踪,阿爹正派人去寻呢。虽说她早已不是陈府的人了,但到底有大伯的血脉在,若是有什么不测,总需要一个结果,才好向泉下的先人们交代。” 陈淑为何不知所踪,陈嘉其实不清楚。 但她多少猜到了一些。 昨日是她怂恿陈淑去找二叔的,结果陈淑最终并没有走出陈府的门,若是陈淑已经遭遇不测,那么会是谁下的手? 若是二叔做的,那他为什么还要派人去寻? 陈嘉想到这里,轻声道:“姐姐为何要诓我?” 陈锦面色不动,“有没有诓你,晚些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得煞有介事,陈嘉向来自诩定力十足,此时倒有些慌了,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沉吟片刻后,才道:“好的,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一时陈嘉的丫头回来了,陈锦起身,告辞走了。 待人走后,瑞儿才悄悄对陈锦道:“方才那丫头怕是来探底的吧。” 音夏道:“这话怎么说?” “我方才带她去茅厕,她却一直问东问西的,一会儿问昨晚咱们几时入寝的,一时又问有没有府里有什么动静。” 音夏听罢,看向陈锦,“三姑娘昨晚与四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她已经慌了。”陈锦说。 …… 陈嘉确实有些慌了。 但心态没崩。 自陈锦院子里出来,陈嘉对新近的丫头红儿说,“你去问问,昨晚大余可有来过东府?悄悄的,别惊动人。” 红儿答应着去了。 陈嘉独自回了院子,猛然发觉东府真是空旷得可怕。 莫氏和万姨娘不在了,陈淑被逐出府去,如今大哥也不知在忙什么,整日里见不到人,诺大的一个府里,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从小便是孤儿,早已习惯了孤独的滋味,有些时候,她甚至有些享受孤独。 所以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进了院儿子,丫头们见了她,纷纷见礼。 她知道她们怕她,只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所以她也并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有她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她进了屋,丫头端了茶和点心上来,“四姑娘,用茶。”陈嘉看她一眼,端起茶盏轻呡一口,淡淡的嗯了一声。 丫头如获大赦,退出屋去。 陈嘉坐在椅子上,独自喝了杯茶,等红儿回来。 她没等回红儿,便是等来了陈珂。 丫头来回时,陈嘉觉得惊讶极了。 她与陈珂因不是同母所生,自是不亲近的,加之她性格本也不是那种喜爱与人交往的,故而在这府里呆了五六年,与陈珂仍只是停留在点头之交上。 两人私底下也不常遇到,倒也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最坏的人 陈嘉听说陈珂来了,忙迎出去。 陈珂已到了院门口。 陈珂真是很多年都未踏进过这个院子了,一来他常年在外奔波,二来即使回府,也多是去西府转悠。陈嘉不知他今日为何来,但见他脸色还算平和,陈嘉心下稍安。 “大哥,今日怎有空过来?” 陈嘉将人迎进厅里,笑问道。 陈珂道:“方才回府,正巧走到这里,便进来看看你。” 陈嘉屈膝一福,“多谢大哥挂怀。” 一时丫头奉了茶点,陈嘉与陈珂相对而坐,陈嘉道:“院子里的茶不知合不合大哥口味。” 陈珂端起茶盏呡了一口,轻声道:“原来嘉妹妹喜欢喝花茶。” 陈嘉笑了起来,“我喝不惯浓茶,平日里便喝喝花茶,大哥别笑话我。” 陈珂道:“哪里是笑话你,花茶也好,浓茶也罢,都是如人饮水罢了。我昨晚回来得晚,得知陈淑自西府出来,来了你这儿,可有跟你说什么吗?” 今日陈淑的名字出现得太频繁了。 陈嘉心中掀起一丝不悦。 她不过请陈淑来吃了顿饭罢了,怎的一个个都觉得她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陈嘉抬起头来,仍是温温柔柔的眉眼,声音却透着难得的强势,“我不过与淑姐姐吃了顿晚饭,与她话话家常罢了,大哥这样问,可是有什么事吗?” 陈珂忙道:“妹妹不要多心,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陈嘉便又收起那一丝细微的攻击性,微微笑道:“淑姐姐昨晚在这儿用了饭,便回去了,我本要着人送她的,她却不肯,推却再三,我便将她送出府门外了。” 陈珂听罢,沉默片刻,说道:“陈淑本已不是陈家的人,以后再来,嘉妹妹不必再管她了。” 陈嘉忙道:“这事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我与淑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实在不忍她在外面受苦。”说罢擦擦眼角,表情十足的难过。 陈珂没有说话。 又坐了片刻,陈珂起身要走,陈嘉将他送出院外,陈珂说:“如今东府只剩下你我了,嘉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的。” 陈珂惯常是个刚直的人,如今说这话,却让陈嘉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嘉忙福身,说道:“大哥放心,我会好好的。” 陈珂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想拍拍她的肩,那只手停在半空中,终是没有落下。 陈珂出了陈嘉的院子,径直往陈锦那边去了。 陈锦早些时候遣人来请他,说有事要说。 待到外头的事一了,陈珂便回了府,先回东府换了身衣服,听碧罗说昨日陈淑还去了陈嘉那儿。问碧罗这事是谁说的,碧罗却摇头,说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陈珂便去陈嘉那儿坐了坐,本想问问昨日她们说话的内容,哪知陈嘉竟那样大的反应。 陈锦的院门开着,几个小丫头在院墙边埋头苦干,待走近了,才看见她们在种东西。 瑞儿远远见了他,忙迎过来,“大爷好。” “锦妹妹可在?” “在的,”瑞儿道,“正在里面跟六姑娘和七姑娘说话呢,大爷里面请。” 陈玉和陈雪正说起叶姨娘,陈珂一脚刚好跨进门里,便随口问道:“叶姨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几人起身见礼,陈锦说道:“我上午去看她,已能出来走动了。” “那便好。” “大哥从哪里来?”陈玉问道。 “方才去陈嘉那儿坐了坐,便过来了。” 闻言,陈玉和陈雪双双一愣,怎的这样巧,陈嘉上午才来,下午大哥便去她那儿了。但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只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陈锦。 陈锦脸上看不出情绪,只道:“可是去问陈淑之事了?” 陈珂知道瞒不过她,便道:“昨日陈淑来府,我不在,她跟你说什么了?” “这也正是我要跟你说的,”陈锦道,“昨日淑妹妹来,我感到她过得并不好,她来也是为了此事,她想与那李世海合离。” 陈珂一怔,随后冷嘲道:“当日是她自己非要跟着李世海走的,这么快便反悔了?” “大概确实如大哥所说,后悔了吧。” “姻亲不是儿戏,岂容她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陈珂道,“那李世海呢?可有同来?” 陈锦道:“这倒没有。因此事事关家族声誉,我昨日回她要同阿爹商量商量,便让她先回去了。昨晚没见着阿爹,今早自叶姨娘那儿得知阿爹一早便出了门,是以到如今还未能跟他说起此事。” 陈珂冷笑道:“她早已不是陈府的人,锦妹妹又何必如此操心。” “她既找上门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帮的总要帮一把的。”陈锦轻声说,又看着陈珂,“再则,她与大哥毕竟是一母所生,血浓于水。” 陈珂摇摇头,显然对陈淑失望透顶,“她先是杀了许多人,后又不洁身自好,珠胎暗结,如今不过因为一些不如意,便又要回头,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即使阿娘还在,我也仍是这样的决定!” 陈锦见劝不过动他,说道:“还有一事,我想听听大哥的意思。” “何事?” 陈锦让陈玉陈雪先回避了,这才道:“叶姨娘那孩子,当初阿爹认定是大姐下的手,如今我已找到了实证,却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陈珂一听,觉得奇怪,“锦妹妹的意思是你已找到真凶了?” 陈锦点头,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来。 陈珂凑头去看,大惊,“怎么可能?” “实证在我手里,大哥不妨看看。” 陈珂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陈锦让守在门边的陈路进来,带陈珂出了院门,出了府门,步行两条街,停在一条巷弄前。 陈珂没来过这里,听着陈路往里走,巷子两侧的院落一般无二,若是不熟识路的,定会迷失方向。陈路在一座庭院前停下,掏出钥匙来开了门。 庭院不大,但还算干净。 一个丫头站在院墙边,正抬手要去摘头顶的花枝,听见开门声,她转过头来,见到来人,不禁一笑,跑过来见礼道:“大爷安好。” 陈珂一时没认出眼前这女子,陈路道:“这是四姑娘房里的大丫头,怀茗。” 怀茗看着挺精神,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倒比先时还圆润些了,陈珂道:“你怎的在这里。” 怀茗微微福身,道:“奴婢说了四姑娘的秘密,回去总是个死,倒不如呆在这里更好。” 陈珂心中一跳,方才陈锦在桌上写的便是一个嘉字,但他内心是拒绝接受这个信息的,眼前的怀茗,仿佛带着一股黑暗的力气,要将他往下拽。 他脑子里有些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什么秘密?” 怀茗说:“很多很多。” 她说完,不待陈珂继续往下问,便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四姑娘院子里有私刑房,散布二姑娘有凤凰命格的谣言,怂恿三姑娘杀了晴雨,害死了叶姨娘的孩子……” 她每说一个,陈珂的心便往下沉。 怀茗还说了些,但他没有完全听进去。 这些事……一时让陈珂做不出反应。 怀茗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他,“大爷,你看四姑娘才是咱们府里最坏的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她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仿佛怕陈嘉随时会从某个地方钻出来,要她的命。 陈珂静静的看她半晌,然后转身出了院子。 身后,陈路重新锁上院门,将怀茗的声音关在了门内。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狗血 陈珂一路回去,脑子仍是混乱。 这些时日,府里发生了太多事,但他从未将这些事全部联系起来。如今怀茗的话就像一面遮在眼前的薄纱,将这薄纱被人除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何等样残酷的事实啊。 陈珂若不是自持冷静,恐怕早已发疯了。 陈路跟着他一路出来,见他没打算回府,便也不出声,只默默地跟着。 陈珂其实不知该往哪里走,漫无目的在城里转悠,偏偏他目露迷茫之色,看着稍显落魄。 路上行人纷纷看他,他也毫无所觉。 直到天快黑了,陈路不得不提醒他,“大爷,天色不早了,咱们是否该回府了?” 陈珂这才似醒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护城河边了。 “祖父在时,府中清宁,祖母在时,府中亦安详和乐。怎的他们一走,这府中便全乱了套?”陈珂望着眼前的护城河,河中水流平缓,实则暗潮涌动,就好像他看见的陈府一般,表面上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实际上,当你深究下去,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污秽。 陈路微微躬身,回道:“姑娘常说,人人皆有不同,不可以己身去度量他人。” 闻言,陈珂惨然一笑,“这些事,最先知道的恐怕都是锦妹妹的,难为她一个姑娘家,要直面这些。” 陈路没有说话。 陈府的这位二姑娘,有勇有谋,腹可撑船,仿佛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在她面前,便是一抬眼一勾唇的功夫,普能当作一件寻常小事来看待。 便是连男人都未必有她这样的勇气罢。 “你常跟着你家姑娘,你可知,她知道这些事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路躬身,老实回道:“不知。” 陈珂一笑,“也是,她是那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子,旁人怎能轻易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便是连我,都瞧不透她。只是她这样的心性,该要承担多少旁人不知的苦楚?” “大爷不必自责,”陈路道,“姑娘这样做,都是为了整个陈府的荣辱。姑娘也希望大爷即使知道这些,也要振作,姑娘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陈珂沉默片刻,方道:“是我太不成熟了。” 这话陈路自是不能接的,只能沉默。 回去时,主仆二人都没再说话。 到了府门,见音夏早已候在门口,见了陈珂的面,音夏忙迎出来,“姑娘不放心,让奴婢来这里等着。” 陈珂顿觉惭愧,“劳锦妹妹挂心了。” 音夏道:“大爷这样说就见外了,姑娘说,让大爷今晚先回去好好休息,后面的事要如何处理,待大爷歇好了再商议,不必太着急。” 陈珂哪里睡得着,怕陈锦担心,便答应了。 回了院子,东远也回来了。 今日陈珂出府时,特意吩咐东远去查一查陈淑的去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东远进来,礼毕后,回道:“三姑娘未回去。” 陈珂一惊,“那她去了哪里?” 东远道:“昨日下午三姑娘自西府出来后,又进了东府,然后便再没出来过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东远摇摇头,“三姑娘应该还在府中。” “一个大活人,若在府中,我们没有理由不知道。”陈珂道,“你再去查,务必查到她如今的下落。” 陈珂心中有些慌乱,这种慌乱让他失措。 自从知道陈淑做下那等错事后,他对她再无半分兄妹情分,但如今想到她可能已遭逢不测,他便心下难安,甚至慌张。 东远见他脸上外露的情绪,续道:“爷,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我去查访三姑娘时,得知那位李公子整日里流连赌坊妓馆,并未良人。他们从前住的宅子因还了赌债,如今三姑娘被安置在京郊一个村子里。” 陈珂眉心一跳,“什么?” “我想,这大概也是三姑娘重新回府来的原因。”东远道,“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昨日该是来求老爷的,哪知老爷不知,她便找了二姑娘。” 陈珂双手抓住椅子扶手,心情有些复杂。 当初陈淑走得那样绝决,一副绝不回头的样子,他后来很多次想起,都恨不得掐死她。如今得知她过得不好,却又于心不忍。 陈珂揉了揉眉心,“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去找人。 东远点点头,“我这便去。”说着出了屋。 碧罗送了茶进来,见陈珂脸色仍不好,问道:“爷可用晚膳了?我让厨房备一些。” 陈珂道:“不必,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碧罗不敢多话,躬身退了出去。 待屋里只剩下陈珂一个人,他长叹一口气,形容憔悴的瘫在椅子上,望着虚空出神。 论定力,他真的不及陈锦。 …… 红儿回来的时间比陈嘉预期的要晚些。 还未进屋,陈嘉便眼尖的看见了她。 红儿是怀茗之后陈嘉亲选的丫头,怀茗一直未回来,陈嘉便知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但她未去求证,因为怀茗无论是死了还是落在什么人的手里,于她都没有用处了。 红儿进了屋,向陈嘉见礼,“姑娘,打听到了。” 陈嘉上身前倾,显然十分在意此事,问道:“怎样?” “昨晚大余确来过东府。” 陈嘉一下子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倒回椅背上,红儿见了,忙道:“姑娘不必如此在意,大余并未踏足过咱们这院子周围,夜里黑,他哪里瞧得清楚。奴婢觉得,多半是二姑娘诓咱们的。” 闻言,陈嘉手下稍安,看着她,“那你说说,她为何要诓我?” 红儿想了想,说道:“二姑娘知道三姑娘昨日下午来咱们府中,但是三姑娘后来去了哪里她却是不知的。只要没有实锤的证据,二姑娘拿咱们也毫无办法。再则,三姑娘昨夜去了西府,便是有事,那也是西方府的事,与咱们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陈嘉满意地笑道:“你倒聪明。” 红儿俯在地上,“不过是奴婢的一些小小想法,只望给姑娘分忧。” 这个红儿,倒是比怀茗还会哄人开心。 陈嘉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说罢,陷入了沉思。 其实想要知道陈淑的下落也简单,只要着个人去她家里看看便知。但陈锦说陈淑现在不知所踪,若真是如此,为何阖府上下只有陈锦一个人知道?而且还要告诉她? 这莫不又是陈锦挖的一个坑,等她往下跳? 陈嘉不敢大意,思忖良久,唤来红儿,吩咐道:“你遣人去陈淑家里看看,她回家了没有?” 红儿没有多问,答应着下去了。 这里陈嘉喝了半盏茶,仍觉陈锦这话大有文章。 昨夜陈知川在府里宴请三太子元修,若陈淑正好去了,撞破了两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杀人灭了口? 这个思路虽说有些狗血,但电视剧里不都这样写的吗? 陈嘉越往下想,越觉得自己想对了。 然后她又笑了。 她以为这府里手上沾了人命的人只她们这几个,没有想到,陈知川也不干净,甚至连陈锦,也一直都在做借刀杀人的勾当。 难为她一直是那样一个清高孤冷的一个人,骨子里原来也是这样残忍。 呵呵。 若将此事踢翻,陈锦是不是也跟陈淑一样的下场? 陈嘉竟隐隐有些期待。 一时红儿回来,说已派人去了。 陈嘉淡淡应了,说句乏了,红儿忙伺候她洗漱更衣休息。 待她上了床,红儿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陈嘉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帐顶,目光冰冷如窗外的月色,投在湖面上,似都能结出冰来。 她是个孤儿。 自有记忆起,便是孤儿院里四面冰冷的墙,以及所有人为了争得更多食物和福利的勾心斗角,半大的孩子,身体还未发育起来,脑子却已有了各种各样的计谋。 那些计谋对如今的她来说自是上不得台面的,但那时候,她没少吃亏。 她十一岁那年,白天没有吃饱,夜里她偷偷溜进孤儿院的厨房里,打算偷点东西吃。 黑暗中,她被人从身后蒙住了嘴巴。 她害怕极了。 听见身后那人发出粗糙的笑声,“小姑娘,胆子挺大呀。” 她知道她遇见坏人了,这人或许是趁夜摸进来的小偷,捂住她嘴的手掌中老茧丛生,慌乱害怕之后,她竟又奇迹般地镇定下来。 那人又道:“你多大了?超过十岁了吧?”见她不应声,也不点头,身后的人续道:“那正好,我已经有很久没开过荤了,虽说你还没长大,但小孩子我也不是没搞过,今日也只怪你倒楣,碰到了我。” 那人说着,另一只手便往她胸前摸来。 她心智较同龄人要早熟些,马上明白过来,这人说的开荤是什么意思。 方才镇定的心绪又开始波动起来。 那人听到她越来越急的呼吸声,笑得更放肆,“很好,你成功的激起了我的欲望。” 她紧咬着牙,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开始挣扎,自是挣不开的。 因没有吃饱,她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加之长期营养不良,身体不行,挣扎中,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应该是磨刀棒之类的东西。 当时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一把握住那东西往身后一甩,黑暗中,发出砰的一声,仿佛瞬间撕裂了空气,她感觉身上的力气骤失,一个庞然大物倒在地上。 庞然大物慢慢蠕动着身体,仿佛要爬起来。 她走过去拿起菜刀,往那大物上砍去,一刀一刀,直至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血桨带着淡淡的温度覆在皮肤上,让她觉得有一丝温暖。 她停下来,将刀放在那人手中,对方早已失去了气息。 然后,她照着原路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凶手 转眼到了元徵生辰。 陈锦没有去,只让音夏提前将备好的礼送去。 音夏其实一直不懂那颗普通的珠子有不寻常的地方,反正四太子见了之后,高兴得只差没跳起来。 回来把这话告诉陈锦,陈锦笑了笑,“珠子不值钱,但我这份心意却是求不得的。” 音夏想想,姑娘说得也有道理。 若水府邸的寿宴晚上才会正式开始,快午时,元徵来了。 陈锦让阿风煮了碗长寿面给他,元徵全程笑得合不拢嘴,吃几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傻傻的笑。 陈锦问他笑什么,他摇头不肯说。 陈锦便也不问了。 元徵吃了面连口茶都没及得上喝便走了。 音夏见他主仆二人来去匆匆的,不由好奇,“虽说今日是四公子的生辰,但总也不会这么忙吧?” 陈锦喝了口茶,淡声道:“忙是该的。” 用了午饭,陈锦没有午歇,带着音夏去了北君楼。 匡月楼备好茶水已在厢房候她多时。 两人互相见了礼,相对而坐。 匡月楼道:“姑娘今日来得甚早。” 陈锦道:“心思繁杂,不得安寝。” “希望能为姑娘分忧。” 陈锦也不客气,径直道:“若我近期嫁给元徵,可有影响?” 闻言,匡月楼笑了笑,“影响自是有的,只是若姑娘想去做的事,定能成功。” 陈锦挑眉,“公子这是取笑于我?” 匡月楼忙打揖道:“在下不敢。” “总觉得时机未到。” 匡月楼看着她,“姑娘只需明白,四公子于你是否非他不可,若是,便嫁了又如何,若不是,不嫁也罢。” 这话陈锦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在这件事上,她格外犹豫,全不似她平日的果绝。 如今听匡月楼如此说,陈锦心下更加肯定,“多谢公子。” “有一事,姑娘恐怕不知。” “何事?” 匡月楼为她重新斟茶,氲氤的水气横亘在两人中间,匡月楼说:“听说昨日早朝,皇上想为四公子指婚,被当场拒绝了。” 陈锦听罢,淡淡一笑,“看来皇上被气得不轻。” “那是自然,”匡月楼也跟着笑,“咱们这位四公子快人快语,直言说自己已有心上人了。” 陈锦眉目不动,低头喝茶。 匡月楼隔着一张桌子看她,只见她精致的眉眼下是笃定的自信,仿佛四太子说这位心上人非她莫属。这份自信令匡月楼动容,第一次,他由衷道:“姑娘,为何偏偏是他呢?”只因他有太子之衔吗? 最后一句滑到舌尖,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匡月楼知道,若他问了,那他可能会失去陈锦的信任。 陈锦抬头,看向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闻言,匡月楼笑了起来,“姑娘也是快人快语。”说罢举起茶杯,与陈锦的碰了一下,“在下便借此茶先祝姑娘心想事成。” 陈锦回道:“多谢。” 陈锦走时,匡月楼说:“四公子近日应该便会上门提亲,姑娘可有什么要在下做的?” 陈锦已走出几步,闻言回头,看着他道:“替我好好看着元修。” 她说话时,眉间有一股干净的意念。 她说让大太子永无翻身之日。 她说她要嫁给元徵。 她说……她的下一个目标是元修。 每一次,每一句话,都是指令,是目的。那样不纯粹的目的由她淡淡的说出来,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令人信服的壳。 让人不由自主的去信任她,听命于她。 这便是魅力吧。 令人折服的魅力。 匡月楼微微躬身,朝她长揖到底,“定不负姑娘所托。” …… 因元徵的府邸离陈府不远,到了夜里,那边的光似乎都漫了过来,让陈府也沾了些喜气,一扫先前的阴霾。 瑞儿趴在房门上往那边看,很是艳羡,“四公子的寿宴,想必十分热闹吧。” 屋里正陪陈锦说话的陈雪笑道:“那是自然的,那是当朝最得圣宠的太子,想要巴结的人恐怕早已排到了太平道上。” 众人笑了一回。 陈玉朝陈锦道:“锦姐姐不去吗?” 陈锦摇摇头,“我不喜人多。” 陈雪悄悄吐吐舌头,小声道:“那四公子该不高兴了吧。” “七姑娘说得对,”瑞儿接话道,“今日四公子来只吃了碗长寿面,连话都没好好跟姑娘说便被叫走了,估计现在仍在生气呢。” 众人又是笑。 陈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望着手中的茶盏,指腹在杯延上画圈,“来日方长。” 短短四个字,已道出了太多的意思。 音夏听得分明,去看陈锦。 见她脸色红润,目光清亮,与之前的清冷相比,多了丝烟火气。 音夏心中也为她感到高兴。 虽说四公子确有些不靠谱,但他对姑娘是极好的。 姑娘若真嫁给他,至少会比在府中要过得快活过吧。 “锦姐姐,明日便是医馆开张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陈雪问道。 陈锦沉吟片刻,“我不便出面,你们跟墨童安排就好了。” 陈玉有些失落,“咱们好容易把这医馆做起来了,锦姐姐你是最大的功臣,你若不去,我们心下难安。” “对呀。”陈雪忙点头附和。 陈锦哪里会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主意,只道:“我会远远的看着你们,放心。” 陈玉陈雪大概也知道,这是陈锦最大的让步了,也没再勉强,只道:“那明早咱们一同出发可好?” “明早我先去看叶姨娘,然后再去医馆,你们不用等我。” 墨童昨日来了。 一是来给她请平安脉,二来向她说明医馆的事。 小小的少年,说起利益来也是头头是道,他说:“二姑娘出钱给我办医馆,我心下感激,却是无以为报。医馆的全部收益由二姑娘全权支配,每月医馆只要给我支工钱就行了。” 陈锦听了都笑了,“你这是做什么?诺大的一个医馆,需要你来主持,没有理由你只拿一份工钱吧。” 墨童却差点直接跪下,被陈锦一把扶住。 “二姑娘对我如此信任,我亦要推心置腹的待姑娘。”墨童一字一句说得慎重,“我如今年纪尚小,加之有相府这层关系,许多事总会到万不得已的那一天,若这医馆在我名下,届时只怕会让事态复杂化,不如一开始,便将关系分辨清楚,以免日后的种种麻烦。” 他想得如此长远倒叫陈锦意外。 陈锦问他:“那依你看,这医馆要如何处置?” “若姑娘也不便出面,就归到陈玉陈雪两位姑娘身上吧。” 陈锦点点头,“那便依你。” 把这事说给陈玉陈雪听,两人自是不肯的,一个说:“钱都是锦姐姐出的,我们不过出了些力气罢了,怎么的医馆就成了我们的了?” 一个说:“对呀,这份大礼我们是万万受不得的。” 陈锦无奈极了,只道:“虽说是挂在你们名下,但每月收入仍是按投入比例划分的,我拿我该拿的那一份,你们和墨童亦是如此,这样一来,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 陈玉陈雪一想,锦姐姐说的好像也很有些道理。 推拒再三,终是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第二日,陈锦起得早。 先去看叶姨娘,两人说起陈茵。 叶姨娘知道陈茵如今还被关在柴房里面壁思过,虽说饮食衣着都没有短了她,但堂堂一个大小姐被关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总归让人笑话。 加之叶姨娘也不相信陈茵真的害了她的孩子。 但每每将这事说给老爷听,老爷总是不肯原谅,叶姨娘也是没有办法。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要跟姨娘说。” 叶姨娘一听有事,马上慎重起来,“何事?你只管说。” “我想让姨娘见一个人。” 叶姨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陈锦不像说笑,便道:“何人?” “姨娘见了便知道了。”陈锦说,“我本想先将此事告诉阿爹,但又想姨娘总归是此事最受伤的一个人,你需要先知道。” 听她如此说,叶姨娘便明白到底是哪件事中的人了。 她近日恢复得不错,也努力地让自己去忘记那个短命的孩子,但这种事一旦开始想,便停不下来。 叶姨娘擦了擦眼泪,“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凶手了?” 陈锦看着她,点了点头。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辩驳 有时候真相往往是这样猝不及防。 凶手……不过是凶手的一个帮凶罢了。 面见怀茗,便是将叶姨娘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再撕开,鲜血淋漓。 但陈锦不后悔。 这便是世道。 要想生,便要不择手段。 她早已明白仁慈,有时候起不了任何作用。 陈锦没有久留,出了府,径直往医馆的方向去了。 让马车远远的停在街角,陈锦掀开帘子往外看,看见新开的铺上挂上皇上亲笔御书的牌匾——妙手回春。 皇上对墨童救了元徵一事,果真十分动容。 有了皇上亲赐的牌匾,看来墨童以后可有的忙了。 陈锦看了一阵,便放下帘子,马车驶离原处,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 陈珂一夜没睡。 想起陈淑,想起陈嘉,再想到陈锦,外头的天儿便已经大亮了。 碧罗进来伺候他起身,见他合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远远的把碧罗吓了一跳,忙奔过来,“大爷!”待见陈珂大睁的眼睛,方才松了一口气,“大爷这是一夜没睡吗?” 陈珂不答话,只翻身坐起,“给我更衣。” 碧罗连忙应了声是。 待出了房门,东远已经候在门口了。 陈珂看了他一眼,径直朝偏厅了,东远沉默地跟在后头。 两人进了厅,东远突然跪下。 陈珂眉头一皱,“东远,你这是做什么?” “三姑娘的事我查到了一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东远缓缓说道,跟陈珂一样,他为了追查陈淑的行踪也是一夜未睡。 陈珂听罢,不知为何心下一跳,半晌才道:“你说吧。” 东远看着他,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突然俯趴下去,朝陈珂磕了个头,“爷,你真要知道?” 陈珂呡唇,厉声道:“有话便说,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他鲜有这样动怒的时候,东远望着他,一时竟震住了。 见陈珂目光望来,他才晃回神,缓缓说道:“爷料得没错,三姑娘确还在府中。” 陈珂霍地站起身来,“在哪里?” “埋在四姑娘的院子里。” “什么?!” 东远道:“当晚三姑娘自东府进了西府,那时两府中间的小门还未上钥,被西府值夜的婆子看见了,那婆子想上前询问,却又被人叫住,一转头,便不见三姑娘的踪影了。 昨夜入夜后我回来时,恰遇四姑娘屋里的丫头,与那丫头闲话了几句,那丫头说四姑娘近日院子里蚁虫众多,挠得人不能安生,正准备明日让人来治一治。我听着可疑,便趁后半夜院子里的人都睡了进去了一趟,发现……发现三姑娘被埋在那棵石榴树下。” 陈珂似支撑不住,后退数步,跌进圈椅里。 东远见他这副形容,也不敢多话,只静静的俯跪着。 “陈淑是陈嘉害的?”他这话是对着虚空问的,像是在问东远,亦像是在问自己。 那条深巷里被关着的怀茗,有了怀茗这个佐证,似乎陈嘉的一切行为都能被相信,她连一个婴孩尚能下手,更何况是曾经处处压她一头的陈淑? 陈珂想笑,喉咙里却泛起一阵腥甜。 这股腥甜随着呼吸,终于喷了出来。 地板上溅起血迹,东远吓得忙跑过来将他扶住,“碧罗!叫大夫!” 陈珂恨不能就这样死了,远远将这府里的一切抛开,那些泯灭人性的人,那些残绝人寰的事,通通都抛开。 他这时候格外想见陈锦。 但到底是忍住了。 良久,陈珂将嘴角的血迹擦了,问道:“二叔可在府中?” 东远道:“这时候二老爷恐怕还未回府。” “你去西府问一声,二叔何时回来,我有事与他说。” 东远会意过来,“爷你莫非是要……” 陈珂没有接话,只道:“还不快去!” 东远无法,只得领命去了。 一时碧罗请的大夫来了,人还未进屋,便被陈珂赶了出去,任碧罗如何哀求,他都不肯见大夫一面。 陈知川在外面应酬,过了晚膳时间方回,也没回自己院子,先去了叶姨娘那儿。 剪雪出来说姨娘今日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陈知川听罢,又背着手走了。 回了自己院子,下人来回说大公子来了,正在书房里。 陈知川去了书房,陈珂果真在。 不过他面如死灰,嘴唇都干裂起了皮,倒像是许久没有饮食过一般。陈知川关切道:“珂儿为何这副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珂一见着他,直直跪下,“求二叔作主!” 陈知川自是吓了一跳,忙将扶起来,摒退众人后,才问道:“有话起来再说。” 陈珂说:“陈淑死了。” “你说什么?!” “陈淑死了,”陈珂又重复一遍,“已死了两三日了。” 陈知川惊诧不已:“怎么回事?她如今在哪儿?” “在陈嘉的院子里。” 闻言,陈知川一惊,“怎么会这样?” “求二叔作主!”陈珂复又跪下,“陈淑虽早已不是陈家的人,但到底流有陈家的血脉,腹中还有胎儿,如今竟惨死府中而无人知。” 陈知川稍稍缓了缓,安抚道:“你先别急,咱们去陈嘉的院子先把人接出来再说。” 陈珂自然没有异议。 叔侄二人出了书房,带着一众随从往东府陈嘉的院子去了。 到时陈嘉正巧在用晚膳,见陈知川和陈珂来势汹汹的也是吓了一跳,忙迎出来,“二叔,大哥,你们怎的来了?” 陈知川也不多话,直接让人搜院子。 东远带着一队人径直到了那石榴树下,七手八脚的扒开土,死去多日的陈淑果真就被埋在下面。 院里灯火通明。 陈嘉脸色煞白。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喃喃道:“怎么会……” 陈知川看了被挖出来的陈淑一眼,她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凝成了黑色,一双眼紧紧闭着,只腹部的隆起预示着她腹中还有孩子,“陈嘉,你要作何解释?” 陈嘉摇摇头,“侄女不知。” 陈知川似懒得再听她狡辩,吩咐道:“陈嘉谋害嫡姐,罪不可恕,押入府里私牢,容后处置!” 陈府还有私牢。 不光陈嘉,便是连陈珂都是第一次听说。 但他此时顾不了这些,眼见着陈嘉在随从近身时猛然地挣扎起来,发髻乱了,袍子破了口子,看着狼狈不堪,陈珂闭一闭眼睛,只觉得身体一阵乏力,仿佛溺水的人,连最后一根稻草都失去时那种即将陷入黑暗前的绝望和无奈。 待到陈嘉终于被制服,院门外突然涌进一群人来。 竟是叶姨娘和陈锦。 两人先给陈知川见了礼,陈知川问道:“这更深露重的,你怎的来了?” 叶姨娘看着陈嘉,轻声道:“老爷,害我们孩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陈知川面色一凝,“是谁?” 叶姨娘指向陈嘉,“便是她!咱们府里最温良淑德的四姑娘!” 陈嘉见了她,立时也明白那件事没有瞒住,怀茗确是落到她手里了,不,不对,她转开视线,望向叶姨娘身边的陈锦,火光映衬着她的面容,红光润色,像堂前供奉的菩萨,无悲无喜的样子,无端惹人憎恨。 怀茗落在了陈锦手里,却不知她用了什么样手段,竟让怀茗开口说了实话。 呵呵。 好个陈锦啊。 陈知川眯起眼睛,瞧着一脸恨意的陈嘉,“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嘉回过头来,缓缓一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为了一时痛快罢了!”她嘴角的笑残忍得像一把刀,割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让他们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四姑娘的本来面目。 唯有陈锦,视线淡淡的落在陈嘉脸上。 看她放声大笑,看她恣意说话,也跟着笑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她竟不为自己辩驳两句。 陈嘉,这可不像你。 叶姨娘的孩子确是你害的,你不辩解倒也罢了,可那陈淑却不是折在你手里,为何你不否认呢?是在替什么人遮掩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张白纸 无论陈嘉如何挣扎,终是被带走了。 她的小院儿里,所有的丫头婆子全部被连夜送出府去,不知卖到了什么样的穷乡僻壤去了。 回去时,陈知川扶着叶姨娘,一路软声细语,好不体贴。 陈珂与陈锦跟在后头,一路沉默。 到了东西两府相交的小门,陈锦才道:“大哥好好安葬淑妹妹吧,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纵她从前做过再多错事,终是死者为大。” 陈珂听罢,看向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暗淡天光下,陈锦亦不闪避,回视着他,“是。” 陈珂脸上一赦,“为何不告诉我?” “无凭无据,需大哥自行发现。”陈锦说,“有一点大哥弄错了。” “什么?” 陈锦说:“陈淑不是陈嘉下的手,害她的另有其人。” “是谁?” 陈锦摇摇头,“我心中虽有猜测,但没有证据,无法肯定。” 陈珂道:“你告诉我方向,我让人去查。” 昏暗中,陈锦似乎笑了一下,“咱们这府中,除了大哥以外,似乎没有真正干净的人,我一直希望大哥能永远保有这份赤子之心,如今看来是不能了。”说罢,她俯身过来,与陈珂耳语几句。 陈珂听罢,震惊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愣愣的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着人去查便知。”陈锦道,“只是如今这样的时期,大哥行事需万分小心,莫要未查到实证,反倒落得个陈淑那样的下场。” 陈珂定定看着她,“你到底还知道什么事?”他已经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少女,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陈锦?经历过这些事,他已经不知该相信谁。 陈锦早已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只道:“咱们这府里人虽不多,但事情却是桩桩件件数不过来,大哥无需相信任何人,一切从心便可。至于我,若大哥觉得我不是陈锦,那便不是罢,总之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陈锦说完,不再看陈珂,转身走了。 陈珂在原地枯站片刻,东远才道:“爷,我们先回去吧,三姑娘的后事还等你处理。” “方才锦妹妹的话你也听见了,去查吧。” 东远似有犹豫,“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 陈珂抬头望了望天,长叹一声,“岂止是你,连我也不敢相信。” 因陈淑已从祖谱中除了名,自是再能入陈府的祖庙,陈珂将她葬在京城近郊的一处山上,四时可看繁花成锦,倒也是个好安处。 自山上回来,陈珂去了陈锦的院子。 见她坐在廊下看书,恬静安然的侧脸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是的,秘密,连陈珂都不知道的秘密。 瑞儿见了他,忙迎出来,笑道:“大爷来了。” 这声音惊动了陈锦,她抬眸望来,嘴边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如阳春三月的风,令人舒服极了。陈珂心中有事,不免细细打量她。 从前他只觉得这个妹妹较之同龄人更早慧,故而表现出的沉稳世故也可以理解。经历那日,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认识这个妹妹了。 这府里府外,她到底知道多少? 到底要有如何强大的心念,才让她不至于在这些污秽面前惊慌失措? 从大狱归来开始,是不是府里发生的所有事,她都已提前预料到?抑或是,有多少是她参与过的? 陈珂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 这个曾经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妹妹。 陈珂一步步走过去,陈锦已从椅子上起身,屈膝见礼,“大哥。” 她低头抬眸时,已能窥得他日的风华绝代,偏偏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仿佛对世事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陈珂站在台阶之上,与她尚隔着一些距离。 “你是谁?”他问。 陈锦没有回答,只比了个请,示意他走过去坐下。 陈珂呡了呡唇,依言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院子里的人都被音夏唤走了,此时这处地方只得他二人。 和风吹过,掀起她颊边的几缕头发,她微眯了下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大哥,我仍喜欢这样唤你,大概是我自小没有享受过兄长的关爱,所以格外渴望些。” “我叫舒展,曾是元修身边的刺客。” 陈珂没有听明白,陈锦看着他,“我是说,在我经历过的那一世里,我是元修身边的刺客,替他铲除异己,助他登上皇位,那一世与这一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陈锦刚刚及笄便入宫为后……” 陈锦说得很慢,陈珂听得仔细。 不知过了多久,陈锦把这故事讲完了,陈珂仍陷在里面出不来。 陈锦也不催他,静静喝茶,等待。 “你第二次去见那老和尚,他给了你的纸条上写着什么?”陈锦没料到他好奇的竟是这个,微微一笑后,她答:“一张白纸。” 陈珂拧眉,“这是何意?” 陈锦道:“他在告诉我,这条路我得自己走,无论我想怎么走都是我的自由,就好比在白纸上书写,端看书写之人的心意如何,其他万千事,若想不理,便都可不理。” 听罢,陈珂又沉默下来。 他此时的心情复杂难辨,再看眼前这少女,竟不知要用怎样的心情了。她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他却不知为何,选择了全部相信。 当真是因为他们相处的时日太长,他早已将她当作比自己的亲妹妹还要亲的人了吗? 陈锦说:“若你不知如何面对我,那我往日便少出现在你面前吧。” 陈珂道:“我现在不知应该怎么做。” 闻言,陈锦微微一笑,“从心就好。” 两人相对而坐,音夏来续了一回茶,然后又默默地退开。 陈锦放下茶盏,轻声道:“刚刚成为陈锦时,总是有诸多不惯,想我从前枕剑而眠,以酒代茶,生得粗鄙,她却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小姐,每每见镜梳妆,总忍不住要自嘲。或许是我前世太想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了,所以如今我才会变成她。” 陈珂没有她所说的那一世的记忆,也无从想象她到底是生得如何的粗鄙法。但有一点,他能想象得到,那便是她枕剑而眠,执剑御前的样子,定是威风凛凛,八面临风的。 “是陈锦困住了你。”陈珂说。 这话倒叫陈锦诧异,“我以为,你会怪我。” 陈珂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轻声道:“宝华寺的大师说,万事诸法,因缘际会。你占了陈锦的身体,并非你所愿,而且你从不存害人之心,待祖母更是真的好,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的。” 陈锦道:“话说到这里,我便向你坦白吧。” “你阿娘和万姨娘是我派人送走的,她们害了祖母,我实在难以忍受。陈淑也是我设计让她嫁给了李世海。无论如何,陈淑今日生死有我的原因,若大哥想要出气,便只管冲我来,我绝无二话。” 陈珂看着她,“你为何要陈淑嫁给李世海?你明知李世海是什么样的人……” “事情做下便是做下了,大哥莫再问理由了。”陈锦道,“我早说过,这府中除了大哥,没有谁是干净的,也包括我。” 陈珂颓然的倒回椅背,过了很久,他突然说:“你是为了我。”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为了我的后院清净,为了我能没有后顾之忧的辅佐元昀,所以你要把陈淑嫁出去,但是你看不得陈淑的无视放肆,所以将她嫁给了李世海。其实也不能全怪你,是她自愿要嫁的,是她自己要为了那个人离开陈府。” 陈锦没有说话。 陈珂也沉默下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繁茂的榕树洒下来,映了一地的斑驳碎影。 快要入夏了,风是暖的,吹在身上很舒服。 陈锦说:“此事望大哥能为我保密,我会尽早搬出府去。” 陈珂一愣,“你为何要搬出去?” 陈锦说:“阿爹站的是元修,这事大哥该不知道吧?” 陈珂确实不知道,如今听她说起,当场怔住了,“你说二叔跟三太子?” “早在大哥与元昀结盟之前,他们的关系比你我想象的还要牢固些,”陈锦抬眼看他,“我已将阿娘迁了出去,接下来便是我,大哥也得早作打算才是。” 陈珂听罢,仿佛泄了气般,重新倒回了椅子上。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同类 陈锦不知自己将真相说给陈珂听,是对还是错,但既然已经这样做了,便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如今这府里,是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陈珂走后,陈锦仍坐在廊下喝茶。 想起这府中昔日的繁华,再看看如今,连几个人都见不着,真真凄凉。 原来真有物是人非这一说。 她抚着茶杯边延,脸色淡淡的,眼睛望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音夏来时,便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出声,只安静的站在她身侧,默默陪着。 “音夏,方才我同大哥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半晌,陈锦开口问道。 闻言,音夏忙跪下,却不说话。 陈锦转头看她一眼,轻声道:“你向来是个玲珑的人,想必早已有此怀疑了吧,毕竟这种事闻所未闻,你大概想到了这一层也是不敢相信的,今日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最好相信才好。” “姑娘如此说,是要赶音夏了吗?” “我总归不是真正的陈锦。” 音夏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姑娘永远都是姑娘,无论你从前是谁,我只知道你是这府里的二姑娘,音夏说过,会伺候姑娘一辈子的,绝不食言。” 陈锦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你不觉得害怕吗?” 音夏摇摇头,“姑娘从未害过人,我为何要怕?” “那便好。”陈锦道。 音夏俯趴在地上,说道:“姑娘往后再莫提起此事了,音夏只当今日什么也没有听到。” 果真是个机灵的丫头。 陈锦笑道:“依你的便是了。” 午膳后陈茵来了。 她刚被从柴房里放出来,此时来陈锦,早已打扮一新,面色红润,十分讨喜。 陈茵一见了陈锦的面,便屈膝福了福身,“多谢妹妹。” 陈锦看她一眼,笑道:“姐姐客气了。” “我听说陈淑死了?”陈茵好奇问道。 陈锦道:“到底是同门姐妹,姐姐不该表现得如此高兴,省得被有心人看了去,又是一场是非。” 陈茵呼吸一滞,笑道:“妹妹这是哪里话,我自是伤心的。” 陈锦不置可否。 气氛一时有些沉郁,陈茵又道:“阿爹准备如何处置陈茵?” “不知道。” “妹妹常在阿爹面前走动,怎会不知?”陈茵看着她,“莫不是不愿告诉我吗?” 陈锦发现,她今日怪得离奇,不知是不是在柴房里被关傻了,“姐姐趁有时间,还是赶紧回房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出府去阿娘那儿住吧。” 陈茵不明所以,“府里住的好好儿的,为何要搬出去?” “难道姐姐不愿同阿娘一起住吗?” 陈茵道:“自然不是,只是连我都搬走了,那这府里不就都是叶姨娘的了吗?” 闻言,陈锦笑了笑,“若姐姐稀罕这院子,便留下来吧,往后若再想走,我便不管你了。” 陈茵见她虽笑着,但说话却极认真,不由问道:“可是要出什么事吗?” 陈锦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阿娘一人在府外住着寂寞,我想让你去陪陪她罢了。我如今是府里的主事,实在脱不开身,阿娘便只能指望你了。” 陈茵想了想,说道:“我等下便回去收拾。” …… 陈府的私牢是东西两府分家后,陈知川设的。 连老太太都不知道,足以见得他藏得有多深。 从前陈夫人倒是听他说过几回,后来他没再提,陈夫人以为那私牢早已没在用了。 没成想,如今这私牢还能起到些作用。 任何一处的牢房似乎都有相同的特征,阴冷潮湿,远处有水滴声,鞋面踩在地板上,会发出十分诡异的声音。 陈嘉被锁在其中一间牢房里,身上仍穿着前些时日那身衣裙,大概是不常走动的关系,整个人看起来仍很精神。 陈锦停在牢房外面,陈嘉感知到她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 “你来了。”陈嘉说。 “我来了。” 陈嘉嗤笑一声,“你来早了。” 陈锦道:“何时才不算早?” “待我等的人来了,才是时候。” 陈锦挑眉,“你果真在等人。” 陈嘉看着她,“你那么聪明,那你便猜猜,我等的是什么人?” 陈锦靠近两步,说道:“世上没有绝对聪明的人,所以我猜不到你等的人是谁。” “你真诚实。”陈嘉笑道。 陈锦说:“谢谢夸奖。” 两人一个在牢房里,一个在牢房外,皆是同样的从容淡定,看着倒有几分伯仲难分的意思。 “你今日来,便是来找我闲聊的吗?” 陈锦说:“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陈嘉皱起眉,“你为何要来看我?” “我想看看,能与尚书夫人搭上线的闺阁小姐,如今有没有办法脱身。”陈锦说话时,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仿佛便要利用这些时间好好观察陈嘉的反应。 陈嘉脸色不变,“我说过,你很聪明。” 陈锦说:“看来你也相府也有些关系,那么你要等的人是谁呢?墨斐然吗?”她看着陈嘉,打量着她的表情,然后说,“看来不是,那是墨迹吗?相府那个次子。” 陈嘉眉心一跳,她没料到陈锦竟连墨迹都知道。 那是墨斐然的同父所生的庶弟,为人绝顶聪慧,但并不常出来走动,是以外人皆知道墨斐然而不知墨迹。 陈锦见她脸色有一丝崩了,笑道:“看来是我猜对了。你与墨迹……还真是意想不到的组合。” “你被关起来一事可有人去通知他?你又打算让他怎么救你?” 陈嘉呡了呡唇,“这不关你的事。” 陈锦笑了笑,“你设计害了叶姨娘的孩子,又嫁祸给我阿娘和大姐,如今好不容易将你抓住了,怎会不关我的事?我这人向来护短你是知道的,纵使陈茵也有许多错处,但她终归是我的姐姐,我自是要站在她那一边的。” “你想怎么样?”陈嘉遥遥望来,眼睛里仿佛能射出毒剑。 “我便在这里等墨迹来救你,顺便问问他,他这样做,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可知道?” 陈嘉猛然起身,“你敢!” 陈锦道:“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在当今相府里,对血脉的苛求仅此于皇族,墨迹身为庶出,自是不能与墨斐然相提并论的,若此事被相府的人知道,不但她出不去,便是连墨迹都会受到牵连。 “我一直以为只有陈淑爱往外跑,”陈锦道,“没成想,连你也是个闲不住的。” 陈嘉望着她,突然一笑:“你不也与四太子纠缠不清吗?” 陈锦回视着她,同样笑了,“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早就察觉了,”陈嘉说,“那么,你何必为难我?” 陈锦说:“是你先不守本分,妄图控制西府。” 陈嘉矢口否认,“我没有。” “到底有没有,你我心知肚明。”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默默无闻 细数陈嘉这些年在东府,看似默默无闻,却是暗地里做了不少事。 比如陈淑房里死了的那些丫头,有的确是折在陈淑手里,但另一部分则是死在了陈嘉院子里的私刑房里。陈淑那样的人,确能下狠手,但脑子却还不及她的手灵活,所以院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丫头,连她自己都没仔细算过。 所以当初陈淑院子丫头之死被撞破,陈淑差点被逐出家门,也有一半是在为陈嘉背锅。 后来,陈锦自狱中归来。 陈嘉发现这不是简单的人,自己以后若想顺利的吞了西府,这个人肯定是最大的阻力,所以趁着陈锦随陈知川回徽州,与墨筠悄悄搭上了线,告诉她陈锦有凤凰命格。 这一招借刀杀人倒也使得不错。 奈何陈锦命大,竟平安的回了京城。 陈嘉是个有野心的人。 这样的人比陈淑自然危险了不知多少倍。她知道一旦叶姨娘生下儿子,那么西府后继有人,她的计划就会搁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完成,所以她才想尽了办法弄死了那孩子。 也怪陈茵倒楣,偏偏自己撞了上去。 她心中所思所想,这陈府里,怕只有陈锦是看透了的,便是连陈知川都没有察觉。 也对,她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陈知川哪里会注意她。 陈嘉的想法被陈锦一语道破,当然要否认,但见陈锦并不吃她那一套,她又笑了,“锦姐姐好聪明,什么时候都瞒不过你。” 陈锦站在牢房外,隔着粗壮的门柱看着她,“你的身份配不上你的野心,所以你是打算嫁进相府吗?即使对方只是个庶出的少爷?” 陈嘉呼吸一滞,没有否认。 陈锦道:“有想法是好,但你用错了人。” 陈嘉看着她,很认真的说:“他很好。” “所以,更能得你利用不是吗?” 陈嘉错开视线,显然陈锦说对了,半晌,她才道:“在这世上,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陈锦脸色淡淡的,“好与不好,都只是当时的一种境遇罢了,若今时今日,你们异地而处,他对你如何,又当另论了。” “你说得对,”陈嘉回道,“但至少现在,他对我是好的。” “所以,他会娶你吗?” 陈嘉抬起头,重新看向她,学着她的语气问道:“四太子会娶你吗?” 陈锦微微勾唇,“端看我要不要嫁。” “好大的口气。” 陈锦说:“我以为,做人应当如此。” 陈嘉目光定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不会让我嫁进相府?怕我往后会对付你们?” “你嫁与不嫁,于我实在没有什么干系,”陈锦说,“我今日来,不过是想问你一句话。” “陈淑到底是谁杀的?” 陈嘉道:“我不知道。” 陈锦眯起了眼睛,“若我没猜错的话,该是墨迹下的手吧。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善茬,竟连孕妇都不放过。” 陈嘉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如常,“是她不识好歹。” 墨迹并未在陈嘉院子里动手,是以最初陈嘉得知陈淑之死时,并未联系到他身上。 直到昨日,墨迹来寻她,才将此事说出。 听罢,陈锦摇摇头,“这位墨公子,行事倒是谨慎,将陈淑杀了便罢,竟将尸身直接扔在了我的院墙外,你说这事一旦我知道了,是管还是不管呢?” 陈嘉瞪大了眼睛,“原来陈淑的尸体是你放进我的院子的?” 陈锦轻声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很公平。” 陈嘉抿紧了唇,指责道:“你也不是好人。” 陈锦说:“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好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陈锦又笑了,“若你真能嫁进相府,我希望你能明明白白的走。” “你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曾经害过你。” 陈锦道:“我知道你往后一定会过得很艰难,所以我便不打算为难你了。你若真能嫁过去,那也是你的本事;若是不能,阿爹第一个便不会放过你。” 陈嘉看着她端庄妍丽的脸,第一次发觉,这场游戏是自己输了。 在这个局里,她一开始便沦为了陈锦的棋子。 无奈她到最后才知道。 …… 晚些时候,陈知川着人来请陈锦过去商议陈嘉一事。 陈锦到了书房,陈知川正坐在案后看书。 见她来了,陈知川示意她坐,又命丫头端了点心和茶水进来。 待陈锦坐定,陈知川才道:“陈嘉一事,你打算如何?” 陈锦道:“阿爹心中早有答案了,为何还要问我?” 陈知川知道瞒不过她,便索性如实说了,“我实在没想到,连她都是这样的人。且不说其他,便是她害的这三条性命,便是她拿命来尝也还不清。” 他想起自己盼了半生才盼来的那个儿子,身体便气得发抖,恨不能将陈嘉立时抓过来,抽筋剥骨,挫骨扬灰! “所以,阿爹是要私下处置吗?” 陈知川看向她,“可有不妥?” 陈锦低头,“权凭阿爹作主。” “你叶姨娘近日好容易缓过来了,如今又被陈嘉勾起了伤心事,”陈知川道,“你得了空,多去走动走动,劝劝她。” 陈锦点头应下。 陈知川又问起陈夫人,“你阿娘这些时日身子如何了?可比先时好些了?” “有劳阿爹挂心,阿娘每日里有大夫准时请脉,加之如今大姐已然平安无事,自是无碍了。”陈知川听她提起陈茵,心下也觉愧疚,“是我冤枉了茵儿,害她被关在柴房这么久,希望她不要怪为父才好。” “做女儿的哪会责怪父亲,阿爹尽可宽心,”陈锦道,“因阿娘许久未见大姐,我便作主让大姐出府去陪阿娘住些时日,阿爹看可否?” 陈知川自是没什么意见,“若是外头短了什么,只管吩咐人回府里取。” “知道了。” 从陈知川处回来,已是掌灯时分。 阿风早已备好了晚膳,陈锦用了,早早便睡了。 如今陈知川要处置陈嘉,不知相府那位什么时候会出现。正如陈锦所言,陈嘉若真能嫁进相府是她的本事,但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过得太顺遂。 那相府的嫡夫人,听说是个外表温柔内在狠辣的女人,与陈嘉倒是正合适。届时嫡庶之争,也是一场大戏。 只是可怜了那墨斐然,好好的青年才俊,也不得不卷入这后院争斗中。 陈锦之所以不处置陈嘉,是因为她觉得,陈嘉以后可能还有用。 既然有用,便多留她些时日又如何。 翌日一早,陈锦还未起身,音夏推门进来,陈锦被这声音惊醒。 “姑娘,吵醒你了?” 陈锦坐起身,音夏忙来扶,陈锦问:“可是有事?” “相府那位二公子来东府提亲了。” 陈锦听罢,笑了笑,“他动作倒快。” “姑娘已经知道了?” 陈锦点点头,“想必阿爹定是一早去将陈嘉从牢里放出来了吧。” “我听四姑娘院子里的丫头说,红儿正给四姑娘梳妆呢。”音夏道,“看来老爷为了与相府结亲,便连杀子之仇都暂时抛到一边了。” 陈锦穿好鞋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外头天光已经大亮,几丝曦光自层顶透下来,照着院子里的榕树枝叶格外亮眼。 陈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与相府结亲,是阿爹求之不得的福分,自是不会放过。” “那三姑娘的仇便不报了吗?” 陈锦道:“陈淑死不足惜,只可怜她腹中的孩子。那李世海可有来寻过她?” 音夏摇摇头,“我听杨安说,他在赌坊里呆了好几日,如今怕还不知道三姑娘未归家。” 闻言,陈锦冷嘲一声,“这样的男人活在世上不过害人害己,倒不如死了干净。” “任谁嫁了这样的人,都是恨不得一头撞死的。” 音夏从前确是恨极了陈淑的,但如今人都死了,死者为大,自是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计较。 陈锦没说话,离开窗边,“给我更衣,我要出门。” “姑娘要去哪儿?” “去墨童的医馆看看。” 待一切收拾妥当,音夏才问:“姑娘不去东府看看吗?” “有阿爹和大哥在,我便不去了。” 用了早膳,音夏备了车,随陈锦出了西府,往墨童的医馆去了。 陈锦料得没错,这医馆有当今圣上亲赐牌匾,来看诊的人只差没踏平医馆的门槛了,陈锦命人将车停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掀帘看去。 只见陈玉和陈雪两个丫头皆是一身少年装扮,在堂里忙前忙后,红珠和碧玉也在,做些斟茶倒水的活,墨童该在里间,看不见人影。 瑞儿看了一阵,问道:“姑娘不下去看看吗?” 陈锦道:“不用,只要知道这医馆在赚钱就好。” 音夏说:“墨大夫年纪虽轻,但医术确实了得,这医馆算是开对了。” “一个大夫,若没有自己的医馆,就好比裁缝没有自己的裁缝店,做什么都要看人脸色,束手束脚,实在没意思的紧。”陈锦道,“加之墨童心性高,这事我若不先开口,他是绝计不会说的。” 瑞儿揣着脸说:“姑娘对墨大夫真好。” 她如今长开了些,看着倒不如从前圆润了,但仍是可爱的。 陈锦放下帘子,轻声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话不能这说,姑娘,”音夏道,“姑娘对墨大夫好便是好,为何非要说成这样呢,墨大夫也是那般懂得感恩的人,定不会有负姑娘的。” 闻言,陈锦没有说话。 半晌才听她道:“但愿如此。”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野心 “姑娘。”陈路在马车外道,“有人求见。” 音夏道:“谁?” 陈路说:“不认识。” 音夏掀起车帘子看出去,见外头竟是九月,音夏回头看着陈锦,“姑娘,是九月。” 陈锦看出去,九月忙向她见礼,恭敬道:“二姑娘接下来可有行程?若没有,便请上楼一续。” 陈锦抬头,见对面果真有家酒楼,楼里宾客满堂,生意极好的样子,“你家主子也在?” “是。” 陈锦想了想,“好。” 九月见她这么爽快便答应了,自是松了口气。说实话,他真怕陈锦不答应呢,这样他回去没法跟爷交代。 陈锦下了马车,带着音夏瑞儿随九月往楼里走。 楼里人虽多,但还算清静,一路上楼进了厢房,也没惹来多少注目。 元徵临窗坐着,见她进来,忙起身打揖,“你来了。”一抬头,脸上是泼天的笑意。 陈锦朝他福一福身,“公子好雅兴。” 元徵挑眉,见她身上的天青衣裙,如被雨水冲刷过一般,泛起几丝清爽利落之感,不由道:“你今日穿得极好看。” “谢谢。” 元徵替她拉开椅子,陈锦从善入流的坐下。 “如今还没到午膳时间,不如先用些点心吧。”元徵提议道。 陈锦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一时京予进来,先向陈锦见了礼,这才对元徵道:“主子的吩咐已经办妥了。” 元徵大手一挥,“好,你先带音夏和瑞儿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跟锦儿说。” 陈锦眉心一跳,看向元徵,元徵似没注意到她的目光,目送京予等人出去了。 待房里只剩下他二人,元徵才道:“我这样叫你可好?” 陈锦弯了弯嘴角,“我觉得,你还是直接唤我陈锦比较好。” 元徵皱起眉,“那显得多生疏啊。” 唉。 陈锦觉得自己拿他简直没辙,在元徵委屈巴巴的目光中只能妥协,“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罢。” 元徵这才眉开眼笑,说道:“我瞧着墨大夫的医馆生意不错。” “多亏了皇上的亲赐牌匾。” 元徵不在意的道:“这本也是墨大夫应得的。” “你最近在忙什么?”陈锦问。 元徵立刻便把自己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一一汇报给她,都是些逗鸟打猎的趣事,正经事却一件都没有,陈锦听罢,不由笑道:“你生辰那晚定是很热闹了。” 元徵说:“你都没来,算不得热闹。” 陈锦笑,“如今大太子没了,二太子和三太子定是来给你庆生了。” 提起元昀和元修,元徵脸上的笑稍稍淡了些,“不过是各怀鬼胎罢了。” “元昀那样的人,贤名在外,即使想要皇位,手段也会收敛些,而元修嘛,”陈锦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元修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预感,你们必有一战。” 她说话的时候元徵一直看着她,元徵也有几日没见她了,此刻看着看着,竟觉得她似乎比先前又好看了几分,笑得状似痴汉,“我无意皇位,怎会与他有一战?” “在元修眼里,你就是他皇位的最强竞争者,”陈锦道,“届时你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将你当成了敌人。” 元徵替她续了茶,笑道:“他出招,我接住便是。” 陈锦端起茶盏,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突然道:“元修做不了明君。” 元徵看着她,“你认识他吗?” 陈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续道:“他不适合做皇帝。” 这话从一个闺阁女子口中说出,是何等大逆不道,偏偏陈锦一脸无谓,目光清明如护城河水,倒叫人一时反驳不来。 元徵道:“这是为何?” 陈锦反问道:“你入京前该已经着人去查过他了,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生母地位卑微,所以他生来便不受宠,为了得到父皇的重视自是下过好一番功夫,如今终于熬出了头,行事更是低调,”元徵眯了眯眼睛,“听说他不近女色。” 陈锦一笑,“不过是掩饰得好罢了。”不过元修确对男女之事不大热衷,前世那样喜欢陈锦,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做给陈知川看的。 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一点没错。 元徵细细的看着她,仿佛她脸上的花,直把陈锦都看得不自在了,他才说:“我总觉得你认识他,而且还很了解。” 陈锦没有否认,只道:“我与他有过一些交集。” 元徵忙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陈锦笑了起来,“你我认识不过短短数月,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元徵一脸不忿,“这个元修,看来我得好好提防他。” 越说越没个正经,陈锦也不辩驳,省得越说他越有劲,“你今日怎会在这里?” 元徵自是不会说他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只道:“我正巧在这里办事,便瞧见你的马车了。” 陈锦哪里会不信,只是不戳穿他罢了,“你手底下那个京予,倒是个伶俐的。” “你喜欢?那我让她去伺候你。” 陈锦摇摇头,“我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我只是有些好奇,她是你从若水带进京的?” “这倒不是,”元徵道,“她自小在京里长大,是若水安插进京的眼线。” 陈锦由衷叹道:“若水家主真是深谋远虑。” 元徵仰靠在椅背上,“当年我阿娘被逐出皇宫回了若水,外祖一气之下下令要搅得京城不得安宁,后来好容易劝住了,便将若水里所有未满十四的孩子送入京中,以备不时之需。” “皇上不知道吗?” “该是知道的吧,”元徵说,“但若水没有大的动作,他便也按兵不动就是了。” 陈锦道:“那个礼部尚书吴琤,也是若水来的。” 元徵点点头,“他是与我自小一起长大的。” 这个吴琤,之前在元徵的船上陈锦已经见过了,韬光养晦这么多年,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元徵进京好辅助他。 若说若水一族没有觊觎皇位的野心,陈锦是不信的。 但元徵无意皇位,她是信的。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靠你了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到了午膳时间。 店里的伙计将菜肴端上桌,音夏等人还未回来,元徵笑道:“京予是个妥贴的,你放心吧,等下用了饭,保准把人给你完好无缺的送回来。” 陈锦道:“京予办事我也放心。” 元徵看看她,仍带着笑,“那我可得好好赏她。” 陈锦不说话,拿了筷子夹菜,她与元徵不是头一回同桌而食,所以也不客气,加之桌上的菜也都合她口味,难免多吃了些。 元徵倒没怎么吃,忙着给她布菜。 陈锦对他的好意倒是接受得心安理得,这可把元徵给乐坏了,她没拒绝他的好意,就表示他又往前迈进了一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陈锦见他不吃东西,只顾傻乐,说道:“我看你最近似乎闲得很。” 元徵道:“其实挺忙的。” 陈锦显然不信他,挑眉道:“忙什么?” “秘密。” 陈锦没再追问,只笑道:“希望是正经事。” “自然是正经事。” 元徵给她盛了半碗汤,陈锦喝了,终于是吃饱了,元徵打趣道:“你最近胃口似乎好些了。” “前段时日食欲不振,墨童给我开了调理的方子,照着吃了,如今看起来已经有效果了。” “怎的都没听你说?” 陈锦道:“这些小事便不劳烦你了。” 元徵竟无力反驳,心中暗暗想,他可能需派人十二个时辰贴身照顾陈锦,好方便他了解她所有的状况。 他觉得京予很合适这个差事。 “我听说相府的二公子去东府提亲了,”元徵想起一事来,“东府如今只剩下四姑娘还没嫁人了吧?” “对。” 元徵眯了眯眼睛,“我有些看不明白。” 陈锦笑他,“还有你看不明白的事?我不信。” “这相府的二公子是何时与东府的四姑娘看对眼了?之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 陈锦道:“陈嘉这个人,做事一向谨慎,加之也没人特别留意,自是发现不了。不信你现在重新回头去查,定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 元徵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说完他看向窗外,自这里看下去,正好能看见墨童的医馆所在,皇上亲笔御书的牌匾被午后的阳光染成了金黄色,耀眼非常。 “这墨相统共也才生了那么两子一女,没成想,也能弄出这么多是非来。”元徵叹道,“有时候想想,都能与皇家相比了。” 陈锦道:“还是不能比的,皇上少说有十几个儿子,你怎知其他的那些个儿子私底下是个什么德性。” “那你看我是什么德性?”元徵凑过来,笑问道。 陈锦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元徵当真思索了起来,半晌回道:“我觉得我这个德性尚可。” 陈锦笑道:“既然你觉得尚可,那便尚可吧,左不过是你自己的德性。” 元徵这才发现自己被取笑了,双手捧心道:“我受伤了。” “受伤了便找大夫,下面就有一个现成的。” 元徵见装可怜这招不管用,倒也没再纠缠,“你等下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回府。” “那我送你回府。” “不必。” “为什么?” “楼下有马车等着。” “那便让他们先回去,我单独送你。” 陈锦瞟他一眼,“我自己回去。” 于是元徵又委屈上了,活似被抛弃了的小媳妇儿,可怜巴巴儿的望着陈锦,“反正都是顺路的事,怎的我就不能送你了?” 陈锦压根儿不吃他那套,径直站起身来,“饭也吃了,我便先回去了。” 元徵见她是真走,忙跟着她往外走。 将人送至楼下,音夏和瑞儿正好回来。 陈锦上了马车,也不看马车外眼巴巴的元徵,径直吩咐陈路回府。 元徵在楼下见那青油黄顶的马车走不见了,这才转回视线,对京予道:“宅子的修葺进行到哪里了?” 京予躬身道:“回主子的话,东边的厢房已经修善完毕,后日开始整理后院,若要全部峻工,大概还需小一个月的时间。” 闻言,元徵皱了皱眉,“太慢了。” 京予低下头,“是,我会尽量将日期提前。” “嗯,”元徵点点头,“我能不能尽快迎娶太子妃进门,便全看你的了。” 京予汗颜,却也只能点头应是。 “主子目下是回府还是去别处?” 元徵道:“我进宫一趟。” “是。” 元桦催他进宫的旨意从早上到现在已下了五六道了,因他要陪陈锦用午膳,便统统视而不见,九月屡次想提醒他,想想又作罢。 主子在佳人面前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若是气恼了他,自己少不得一顿教训。 元徵进宫,径直朝皇上的御书房去了。 御书房前新换了个小太监守门,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见他来了,忙见了礼。 元徵因问里面有什么人,小太监道:“回四太子的话,方才墨相和左相来了,正在里头觐见。” 元徵点点头,“那我等下再进去。” 小太监忙道:“皇上说了,若四太子来了,便立刻请进去。” 元徵听着里头的说话声,就着小太监打起的门帘子进去了。 墨相和左相分立两边,泾渭分明得很。 元徵给元桦见了礼,这才看向两位丞相,笑道:“我已有好些日子未见过两位丞相了,如今看来,两位丞相身大康健得很啊。” 墨相与左相忙打揖问礼。 元桦对他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只得佯装训斥道:“你日日不来早朝,也不知在府中做些什么?” 元徵忙道:“父皇冤枉儿子了,儿子近日正忙着修善宅子呢。” 听他提起这事,元桦便觉得头疼。 自上回他在早朝之上宣布要给元徵选妃,他干脆拒绝后说自己已有心上人,至于这个心上人是谁,却是到如今都不舍得说出来,不说也就罢了,偏偏他还心急的去修善宅子,这是等宅子一弄好便要立马将人迎进来的打算吧。 元桦道:“你那心上人,如今可否说给我们听听了?” 元徵摇摇头,“届时父皇就知道了。” “若届时我不准呢?” 元徵突然一笑,“那儿子便将人带回若水再成亲。” 元桦怒道:“你敢!” 元徵却仍是那般嘻皮笑脸的模样,“若父皇不答应,儿子只好回去求娘亲答应了。” 他一提合妃,元桦便只能败下阵来。 最后元桦摆一摆手,无奈道:“好了好了,只要身份不是相差得太远,朕都准了。但还有一条你得记住了,你娶进门的女子必须德才兼备,不能丢我皇家的颜面。” 元徵笑道:“父皇放心,儿子的眼光绝不会差的。” 墨相与左相忙道:“恭喜皇上,恭喜四太子殿下。” 元徵拱手道:“托二位的福。” 说了这大半天的话,元徵总算是想到了此行的目的,“不知父皇今日召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元桦道:“户部尚书唐誉要辞官,继任人选这事你如何看?” 元徵笑道:“这事儿父皇不该问我,我连早朝都难得来一回,哪里知道这继任人选选谁比较合适呢?” 元桦险些又被他气着了,“所以才要你来听听两位丞相的意见。” 元徵点点头,疑惑道:“唐大人为何要辞官呢?我记得他任户部尚书已有七八载,做得也很好。” 闻言,元桦看了眼墨相,说道:“唐大人痛失爱妻,一时抑郁难制,想回家乡休养。” “哦,如果儿子没记错的话,唐大人的妻子不就是墨相的女儿吗?”元徵说完,看向墨相,墨相硬着头皮,躬身道:“正是幺女。” 元徵关切道:“听说墨相的幺女在宝华寺无故失踪,如今还未寻到吗?” “尚未寻到。” “唐尚书因爱妻下落不明,一病不起,足以见得用情至深,世间这样的男子实在是少之又少,”元徵道,“墨相得婿如此,该也深感欣慰吧。” 墨相微微低头,“四太子说得对。” 元徵不再纠缠这件事,转而问道:“如今唐尚书要走,那后继人选两位丞相心中可有数了?” 元桦还在案后坐着,元徵如今这般问话,倒叫两个人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朝廷官员的迁升,向来由皇上和两位丞相商议后决定的,如今却把这四太子找来,又是怎么个意思?瞧皇上的态度,这事情的决定权似乎在四太子手中。莫非皇上真打算立这四太子为下一任储君? 两个人精各怀鬼胎的将自己心中的人选说了。 这些人元徵自然都是知道的,嘴上却道:“墨相说的这位杜甄,还有左相举荐的这位范震,我都不识得,便看父皇的意思吧。”说完转过头看向案后的元桦。 元桦就知道他最后会把事情甩回来,也不气恼,径直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两位丞相先回去,容朕再好好想想。” 墨相与左相忙跪安了。 待人出去了,元桦才扔了一根狼毫往元徵身上砸去,元徵躲避及时,没被打到。 元桦笑骂道:“你如今愈发长进了。” 元徵无辜问道:“父皇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杜甄和范震你不识得?”元桦道,“我记得你上个月还同他们喝过酒。” “父皇对儿子的行踪是了如指掌啊。” 元桦哼了一声,“我不用刻意去查,自会有人把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 “是是是,”元徵低头打揖,“父皇你贵为天子,自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你今日这样叫我来,两位丞相心中怕会不痛快。” “将来我是要传位给你的,你若不尽早熟悉这朝中事务,我怎能放心传位?” 闻言,元徵如避蛇蝎的倒退了好几步,“千万别,父皇的众多儿子里,优秀的大有人在,儿子自知不是那块料,父皇还是放过我吧。” 元桦笑道:“一心只想娶太子妃进门是吧?” 元徵笑笑,算是默认了。 “朕告诉你,从明日起,每日早朝你必须到,否则,你那太子妃就别想娶了。” “父皇威胁我。” 元桦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嘴上却道:“除了这个法子我还真想不出更好的了,看来你那太子妃的作用还比朕大些。” 元徵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又差点把元桦气得倒仰。 果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提亲 自那日元桦“威胁”过之后,元徵果真日日去上朝了。 一众官员看得分明,心里不禁捉摸着这四太子是不是转性子了?不流连妓馆花丛了? 大臣们也只敢私底下笑话,如今四太子正得圣宠,他们哪敢表现出分毫来。 下了早朝后,工部尚书随礼部尚书吴琤出来,工部尚书多嘴说了一句:“四太子殿下的寿宴皇上甚是满意呀。” 吴琤拱手道:“总算是有惊无险。” 工部尚书看他一眼,笑道:“吴大人此言差矣,如今整个儿朝中都知道你与四太子殿下私交甚好,这也帮了大忙吧。” 吴琤也跟着笑,“我与四太子殿下一见如故,明知是高攀,却难挡知己之情啊。” 工部尚书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加把劲,有了四太子这位高枝儿,以后你的路还长着呢。” 吴琤假装没有听懂,打哈哈蒙混过去了。 如今大太子已死,朝中只剩下元昀、元修和元徵三位太子。各方势力仍在观望,犹豫着不知该把注下到谁的身上。 这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决定。 二太子贤名在外,三太子厚积薄发,四太子虽为人顽劣,却颇得圣宠。 无论选谁,都是一场博弈啊。 吴琤望了回天,背着手慢悠悠地出了宫。 也没回尚书府,径直朝街中的酒楼去了。 这时候酒楼里很是清冷,吴琤上了二楼,便见元徵一个人坐在桌边,举目远眺,很有几分落寞之意。 吴琤走过去,“四太子早啊。” 元徵转过头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吴琤依言坐下,“不知四太子传召在下,有何要事?” 元徵径直将手边的筷子扔了一根过去,被吴琤险险避开,“唉唉唉,我这才说一句话,你便恼羞成怒啦?” 元徵道:“说正经事。” 吴琤忙正襟危坐。 “我已定好了日子,下月初六宜嫁娶。” 吴琤眨眨眼,恍似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 元徵看着他,一双凤目中含着七分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即刻去办这件事,下月初六我一定要把她娶进门。” 吴琤想了想,“通知皇上了吗?” 元徵道:“不用通知,届时他来便来,不来也没关系。” 吴琤顿觉头疼,“我说你这也太着急了吧,那陈二姑娘又不会跑喽。” “你懂个屁!”元徵啐他,“夜长梦多。” “皇上知道会杀了我。” 元徵道:“放心,到时候我会尽力保你。” “我觉得还是求了皇上的旨意再办,会稳妥些。” 元徵不同意,斜他一眼,“是你的小命比较稳妥吧。” 吴琤一噎,“话不是这样说,你想啊,自己儿子成亲这么大的事,做老子的在成亲前几日才知道,那得是个什么心情啊?加之皇上一直对你愧疚不已,若连这事他都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吴琤还想继续,被元徵打断,“他那里我自会去说,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你可想好了?” 这话吴琤问得倒是很慎重,那陈府虽说财力雄厚,但到底是只是商贾之家,若说与王公贵族结亲尚算勉强,如今却要嫁入皇家,不知皇上会做何感想。 元徵道:“我已跟皇上说过了,若他不同意,我便带着陈锦回若水。” 吴琤道:“并不是我要打击你啊,你说回若水就回若水吗?你也得问问人家陈二姑娘同不同意吧。” 这话好比一盆冷水浇在旺火上,那火瞬间就熄了。 元徵有些丧气,“乌鸦嘴!” 吴琤本是好心,平白得了个乌鸦嘴的名号,自是要为自己辩解几句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瞧那陈二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不会轻易听你的话。” 元徵无语的揉了揉眉心,“乌鸦嘴!” 吴琤表示很无辜。 …… 墨相的二公子要迎接陈府四姑娘的消息不胫而走。 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 那来说媒的媒婆一张血盆大口说得绘声绘色,整个京城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那是相府啊。 虽说只是一个庶出的公子,若是嫁进去了,那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了。 有那家中还有儿子未成亲的,便托人来悄悄打听,陈府可还有其他姑娘未出嫁的? 自然是有的。 还有一位嫡出的二姑娘呢。 说这二姑娘有羞花之貌,偏偏性情极是温和稳重,如今正帮着父亲料理家事呢,谁娶了她去,都是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哎哎,还有一位大姑娘呢。 这位大姑娘新婚丧夫,也是怪可怜的。但人也生得美,性子也好,有那不嫌弃的,也可说上一说。 一时之间,媒婆来往陈府之间,竟是络绎不绝。 吴琤听说这事时,终于知道元徵那句夜长梦多是什么意思了,忙忙去准备一应准备事宜。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一个都不能少。 加之这又是元徵心里最疼的人,自是更要慎而重之才是。 热闹在陈府的前院便消停了。 陈锦有话下来,凡有媒婆来向大姑娘和她提亲的,统统回绝了。 这话下得突然,下人们正自喜庆呢,府里自老太太走后,好久不曾这样热闹过了,不曾想,二姑娘竟发了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那大胆的,私底下议论开了。 “二姑娘如今刚刚掌事,恐怕不想那么早出嫁吧?” “可二姑娘不愿嫁便算了,怎的也不准人来向大姑娘提亲呢?” “大姑娘如今在别院同夫人住在一起,即使提亲,也该向夫人禀告了再决定呀。” 这话恰好被音夏听见了。 音夏回去原封不动地说给陈锦听。 陈锦听罢,婉尔一笑,“把那几个爱嚼舌根的丫头找出来,发卖出去。” 音夏忙应下了。 “姑娘,我也不明白。” 陈锦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这才道:“陈嘉嫁入相府,从此陈府便是入了局。即使有来说媒的,不过也是冲着相府来的,于大姐并无益处。若不能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倒不如让大姐守着阿娘过一辈子。” “若这并非大姑娘所愿呢?” 陈锦轻笑一声,“她没得选。” 第二日音夏将昨日那几个嚼舌根的丫头发卖出府后,府里着实清净不少。 陈锦去看叶姨娘时,叶姨娘跟她说起此事,“你如今年纪尚小,晚些嫁人也是该的,但你大姐新婚丧夫,在府里的日子虽跟从前一样,恐怕也渴望着再遇良人吧。” 如今已经入夏了,屋子里放着一缸冰块,丫头们拿了扇子在旁边扇风,倒也不觉着热。 陈锦理了理衣袖,回道:“若嫁得仍旧不好,倒不如不嫁。” 叶姨娘听罢也觉得有理,“这良人也不是说遇便能遇到的。” “叶姨娘说得是,”陈锦道,“与其大姐再遭罪,阿娘再伤心,倒不如等下去。” “你的思虑是对的。”叶姨娘笑看着她,“只是如今你即将年满十七,若有那合适的,可要考虑考虑?” 陈锦笑道:“我舍不得阿娘和你。” “傻孩子。”叶姨娘也跟着笑,“姑娘家终究是要嫁人的,只一条,万不能嫁出京城,届时我与你阿娘想见你一面都难了。” 闻言,陈锦点点头,“姨娘放心,我知道。” 自叶姨娘处回来,音夏来回说四姑娘来了。 距相府来提亲已过了数日,相府那边已经择好了佳期,只待陈嘉过门了。东府如今因没有当家主母,陈知川怕陈锦一个未出闺的姑娘不知如何置办嫁妆,便让叶姨娘帮着协理了。 陈知川原先的意思是让陈夫人回来主持,被陈锦一句阿娘身子未能大好给挡了回去。 如今陈嘉的嫁妆已置备妥当,只待日子一到,相府来迎亲了。 这时候陈嘉来了,倒让陈锦有些意外。 莫非是来跟她辞行的? 陈嘉进来,与陈锦见礼后,与陈锦一道围着圆桌坐下。 “姐姐近日可好?” 陈锦道:“尚可。” 下人们备了茶点,陈嘉看着碟子里卖相可口的点心,说道:“往后恐怕吃不到阿风做的点心了。” 这话无端令人有些伤感。 陈锦看着她,“以后想吃了,回来便是。” 陈嘉端茶呡了一口,笑道:“原来姐姐也有心软的时候。” 陈锦道:“放过你,便是我最最心软之处。” 闻言,陈嘉起身,朝她屈膝一福,“多谢姐姐不杀之恩。”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属意 陈锦说:“我不杀你,也有我的目的。” 陈嘉答:“我知道。” “你入相府后,无论做了什么事,最好不要再与陈府有任何牵扯,否则……”陈锦没把话说完,陈嘉该知道她的意思。 陈嘉笑了起来,“姐姐放心,陈嘉明白。” “不过我仍有一句忠告要给你。” 陈嘉又是一福,“请姐姐赐教。” “有机会的话,便扶你的夫君上位吧。” 陈嘉一愣,随即道:“呈姐姐吉言。” 她们都是聪明人,有此话确不用说得太多。那墨相虽贵为丞相,但到底年事已高,长房的墨夫人出身大家,却并不好惹,从墨童一事便可见一斑。 墨斐然身为墨府长孙,如今又在朝中当职,如此这般下去,二房想要出头,简直指日无待。 陈嘉是个有野心,只是本身的能力是否当得起这份野心,便只能拭目以待了。 陈嘉走后,陈嘉用了午膳,又歇了午觉。 起身时外头已近暮色,没料到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音夏进来服侍,说起近日来府上提亲的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大姑娘耳朵里,大姑娘要回来看看。 陈锦坐在镜前,闻言说道:“若她急着嫁人,倒也随她。” 音夏道:“大姑娘从前在府中便喜欢热闹,如今在夫人处只怕也是呆不惯。” “经历过这些事,若她还看不通透,便是谁也救不了她了。” “那姑娘准备如何做?” 陈锦望着镜中的少女,脸蛋似乎长开了些了,明妍动人的如同院中开得正好的海棠花,女子长得太漂亮,终究不是好事。 “我明日去阿娘那里一趟。” 第二日,陈锦用了早膳,便出了府,径直往陈夫人的宅子去了。 得知陈茵还未起身。 陈夫人见她这样早来,便问:“囡囡一早过来,可是有事?” 陈锦道:“来看看阿娘和大姐。” 陈夫人道:“你大姐昨日出去逛了一天,回来得晚些,如今还睡着。” “阿娘和大姐这些时日在宅子里可还好?” “自是好的,”陈夫人看着她,“一应吃穿用度你都已经打点妥当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陈锦点点头。 陈夫人又道:“我听说陈嘉的婚期定在本月初十了,一应嫁妆可准备齐全了?” “阿娘放心,全部备齐了。” 闻言,陈夫人笑道:“你向来是个妥帖的,阿娘很放心。你阿爹可常在府中?” 陈锦回道:“近期不常在府里,想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陈夫人听了,也没再多问。 自她迁出府来居住,陈知川一次都未来过,她也算是死心了。只是没有想到,多年夫妻竟落到如今这般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难过是有的,但难过之后却只道是寻常了。 凡事看透了,也不过如此。 “陈嘉出嫁当日的酒席,来往宾客名单也都妥当了吗?” 陈锦点点头,“都妥当了,宾客名单前些日已经拟出来了,昨日着府中的人带了请柬一一送去,酒席当日的一切用度吃食菜单也都拟好了,咱们陈府在京中实在没有太多亲属好友,宾客自是不多的。” 陈夫人想了一回,叹道:“嘉儿一个人在东府也是可怜,只希望她嫁人后能好好儿的。” 事到如今,陈嘉从前做过什么,已没有必要告知陈夫人了。说出来也不过徒添烦恼罢了。 陈锦宽慰她,“阿娘放心,那相府定会好好善待她的。” 陈夫人点点头,“我听说墨相为人谦恭明理,后人定也是教育得极好的,嘉儿嫁过去,只要安分守己,该是不会受委屈的。” 两人说了会子话,陈茵才起来。 陈锦起身给她见礼,陈茵笑道:“妹妹怎这么早来了?” 陈锦道:“听阿娘说,姐姐昨日出去逛了一天,都逛了哪些好地方?说来妹妹无事也去走走。” 陈茵挨着陈夫人坐下,笑道:“便是在城中随便逛了逛,等哪日妹妹得了空,咱们姐妹再约。” 陈锦点点头。 “陈嘉初十便要出嫁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热闹一番呢阿娘?” 陈夫人笑道:“那是自然的。” 陈茵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陈锦,或许是有些时日未见了,此刻看去,她竟比前些时候更漂亮了些,衣裙上绣着的海棠花甚是漂亮,陈茵笑道:“前儿阿娘还在夸妹妹呢,说妹妹妥贴能干,定能将陈嘉的婚事操持得妥妥当当的,今日见妹妹前来,看来诸事皆顺了?” “差不多了。” “那便好。”陈茵掩帕轻笑,“陈淑嫁了人,如今陈嘉也要嫁人了,府里如今便只剩下妹妹一个未出闺的小姐了,妹妹可有意中人了?” 陈锦看向她,“姐姐呢?” 陈茵一愣,“妹妹这是何意?” “这几日因陈嘉即将入嫁相府之事,前来府中提亲的倒不少,其中还有些是相中了姐姐的,”陈锦慢条斯理地说来,“姐姐若想再遇良人,倒是可以看一看的。” 陈茵心中自是想的。 但碍着颜面,又不能表现得太急切,羞道:“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早已是心死之人了,如今只盼着能与阿娘长相为伴,不敢再奢求别的什么了。” 陈锦看她一眼,又看向陈夫人。 陈夫人一脸疼惜地拍拍陈茵的手,“茵儿千万别这样想,你还年轻,即使再嫁人又如何,只是再莫跟从前犯同样的错误了。” 陈茵拭了拭眼角的泪,点点头,“谢谢阿娘,女儿知道了。” 陈锦冷眼看着,听陈茵道:“那前来提前的人中,可有家世好的?” 终是没有忍住啊。 陈锦道:“若还有媒婆再来,我便着人来请姐姐,届时姐姐自己挑选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茵总觉得陈锦今日太过冷淡了些,但她因这事高兴还来不及,也没多想。 陈锦又坐了一会子,便与陈夫人告别走了。 陈夫人将她送至院门口,轻声道:“方才你姐姐有句话,也是为娘想问的。” “阿娘是指意中人一事?” 陈夫人点点头,“你总这样聪明,在为娘看来并非好事情。女子太过聪慧,总是要吃很多亏的。” “意中人谈不上。” 陈夫人眼中一亮,“那便是有了,是谁?莫非是那日来这院子寻你的公子?” 陈锦没有否认,只道:“如今一切尚未定论,阿娘莫往心里去,待有了确实的消息,我会亲自说予阿娘听。” 陈夫人连声答应,“不着急,我只望你选对人,万莫像你大姐那样,一朝眼蒙尘,还是自己为难。” “我知道了,外面风大,阿娘快进去吧。” 陈夫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 城北有座桥,是谓北君桥。 北君桥上杨柳依依,桥下鲤鱼万千,每日前来游玩的人不计其数。北君桥边有一座酒楼,酒楼以此得名,唤作北君楼。 黄油青顶的马车停在北君楼侧边,陈锦戴着帷帽下了马车,径直往楼里去。 她在这里有一间常年包的厢房,伙计带着她熟门熟路的上楼,拐过几间,停在其中一扇门前,陈锦推门进去,匡月楼已等候多时。 “公子久候了。” 匡月楼起身回礼,“在下也刚到。” 两人坐下,今日倒没有急着谈正事,反倒品了品茶,闲话了一阵。 匡月楼无意说起太子元昀,言语间对他颇多赞赏,又道:“令兄眼光独到。” 陈锦道了谢,“公子如何看元修?” 匡月楼沉默了一下,回道:“三太子行事当得起雷厉风行,只是太过暴戾,无论表象如何温润平和,骨子里的疯狂却是掩饰不住的,比之从前的大太子,似乎过犹不及。” 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出奇的一致。 这让陈锦很放心。 匡月楼道:“三太子最近与令尊来往甚密。” “我也猜到了一些。” “如今皇上龙体康健,只怕他们有些操之过急了。” 陈锦抬头看着他,“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匡某有一事不明。” “公子请说。” 匡月楼回视过来,眼睛直直的望着她,“姑娘属意的下一任储君是谁?”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说客 王朝的下一任储君,必先得到皇上的器重与爱护。 在皇上的众多儿子中,真正受瞩目的不过也那么几位。 元庭已死。 如今只剩下元昀、元修和元徵。 若要在这三位太子中选出一位来做为下一任的储君,似乎元昀胜算更大些。 他的母亲如妃娘娘位居妃位,又是燕国的公主,身份尊贵自不必说,加之元昀本身贤德有名,在朝中颇受爱戴。 至于元修,元昀的出生他比不上,只能靠后天的心机与手段上位,如今上位是成功了,但离皇位仍有一段距离。 “我觉得四太子胜算更大些。”匡月楼说。 陈锦挑眉,“为何?” 匡月楼笑道:“四太子有贤妻良臣,胜算自然最大。” 这贤妻,指的是陈锦。 良臣嘛,自是匡月楼的自称了。 无论前世今生,这人高傲的性子都没有改,也是好事。 “我还未入四太子府。”陈锦提醒他,“而且我入不入府,仍是未知之数。” “姑娘可是仍有顾虑?” 陈锦低头饮茶,随即道:“府中之事繁重,在未理出头绪之前,我无法抽身出嫁。” 闻言,匡月楼笑得颇有深意,“看来四太子那句夜长梦多果真不是空穴来风。我听闻四太子已着礼部尚书吴琤准备一切下聘事宜,不日便要去贵府提亲了。” 陈锦道:“公子既自称良臣,便替我委婉且不失礼数的拦了吴琤吧。” 匡月楼拱手道:“且听姑娘吩咐。” “家妹入嫁墨相府,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陈府,若我此时再出嫁,势必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匡月楼说得不错,陈锦心中顾虑重重,一是为着陈知川与陈珂,二是为了陈夫人,“加之家父与家兄所跟之人不同,届时一旦捅破这层关系,家中不知还会生出怎样的事端来。我若只得一人,嫁了又如何,只是府中尚有母亲和家姐,实在是于心不忍。” “姑娘思虑周全,匡某佩服。”这话匡月楼说得真心实意。 他自小心性孤高,这世上能入他眼之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如今能这样不吝的称赞一个女子,实在是难得,“只是陈老爷与陈公子已然入局,恐怕非姑娘一人之力能够周全的。” 陈锦看着窗外,半晌,才听她徐徐说道:“我并非要周全他二人,我只要我关心之人不受牵连罢了,若能保住陈府血脉,也算对得起先祖在天之灵。” 听了这话,匡月楼也沉默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会有这样的胸襟。 最后他说:“此事关系重大,姑娘还需从长计议。” 陈锦点点头,看向他,“将来局世如何变化,实非你我能够预料,我能许公子的东西也着实不多,如此,公子还愿助我?” 匡月楼起身,慎重其事的长揖到底,“姑娘胸襟之大,连匡某亦觉得汗颜。匡某之所以是入京,便是要觅得一位良主,姑娘虽非男子,但匡某觉得,跟着姑娘也能施展抱负。” “公子的抱负是什么?” 匡月楼直起身,笑道:“从前的抱负是辅助良主共治天下,现在嘛,自是助姑娘保全陈府上下。” 陈锦亦跟着起身,屈膝跪下,“多谢公子。” 匡月楼忙将她扶起来,“姑娘客气了。” …… 吴琤的差事准备得差不多了,特去向元徵复命。 元徵看了他拟的礼单,尚算满意的点了点头。 见他满意了,吴琤这才算松了口气,这位爷交代的事情若是没有办好,简直比没办好皇上交代的差事还要可怕。 “陈家那个四姑娘要嫁进相府了,我也得备份礼送去。”元徵说。 吴琤诧异,“敢问您是以什么身份送礼啊?” 元徵摸了摸下巴,“未来姐夫怎么样?” 吴琤恨不得翻个大白眼,但是当着元徵的面又不敢,只道:“是否太招摇了?” “我何时不招摇了?”元徵反问他,“若我哪天不招摇了才奇怪呢。” 吴琤辨不过他,“如今你与二姑娘的事还没成呢,就这么上赶着巴上去,皇上知道了铁定又要生气。” 元徵无谓地哼了一声,“我送我的礼,又碍着皇上的事了?” 吴琤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这位爷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改变的,便转了话题,“我何时上陈府提亲比较合适?” 提起这个元徵便又来了精神,“明日。” “太早了吧?” 元徵剜他一眼,“宅子马上就要装葺好了,哪里还早?” 吴琤竟无言以对。 他总觉得,元徵对陈家二姑娘上心得有些过分了,这世间的女子何其多,怎的偏偏就是那位姑娘呢?这是吴琤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事。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怕惹得元徵不高兴了。 吴琤想起一事,“昨日若水传了信,问你大婚可还需要备些什么东西入京?” 元徵道:“其他的也就罢了,让他们将那枚阿娘留下的蓝玉戒指送来。” 那蓝玉戒指是若水家的家传,当年合妃娘娘入宫前,由其母亲亲手所佩,后来合妃在若水去世,这戒指便也留在了若水。 如今那戒指还供在若水的祠堂中。 “好,我等下便着人去办。” 两人正说着话,秦管家进来,“主子,门外有人求见。” “谁?” “来人自称受陈二姑娘所托。” 元徵挑眉,“咱们与陈府不过一街之隔,怎的她有话却让别人来说?这人莫不是个假的吧?” 吴琤道:“是真是假请人进来一问便知。” “那便请进来吧。” 管家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人来。 来人二十上下,穿着寻常,左脚未跛,脸上却无一丝自卑之色,倒显风发意气,“在下匡月楼,见过四太子,吴大人。” 元徵一看到匡月楼的面,便对他的话信了大半。 陈锦将这人养在北君楼里,恐怕此时便要发挥作用了。 只是匡月楼来了,就表示这事情并非自己所愿了。 元徵心中千回百转,到了嘴边,是一抹淡淡的笑意,“匡公子有礼,请上坐。” 待匡月楼坐下,管家亲上了茶点,然后退侍一旁。 “不知匡公子今日来,有何事?” 匡月楼拱手道:“在下受陈二姑娘所托,前来与四太子说一说成亲之事。” 元徵道:“她自己为何不来?” 闻言,匡月楼温和一笑,“二姑娘诸事繁杂于一身,特托付在下前来圆了此事。” 这话让元徵不高兴了,他眯起眼睛,“我与她成亲这样的大事,匡公子亦能作主?” “在下不敢,”匡月楼道,“在下不过来传达二姑娘心中所思所想。” “那你倒说说。” 匡月楼站起身来,打揖道:“陈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二姑娘心思沉重,姑娘亦知公子心意,心生感怀,无奈诸事缠身,此刻亦非谈婚论嫁的好时机。” 听了这话,元徵反倒笑了起来,“她定是知道,若她自己来说,我肯定是会不高兴的。所以才找了你来。” 匡月楼躬身道:“四太子所言不差,二姑娘说殿下乃性情中人,凡事随心,想做且做,但她尚有顾虑,望殿下能体谅一二。” 元徵撑着额头,“照匡公子所见,我何时迎娶她最为合适?” “越快越好。” 元徵诧异,一旁的吴琤也惊讶。 这匡月楼到底是来做说客的还是做说客的呢? 吴琤笑道:“匡公子这话倒让人听不明白了,你是来替陈二姑娘回绝亲事的,怎的又觉得殿下下月迎娶二姑娘最为合适呢?” 匡月楼朝吴琤拱手道:“我虽为二姑娘的说客,也深知陈府如今之困。二姑娘为人聪慧稳重,但凡事喜欢揽入自身上,定是要吃不少苦头的,若殿下迎娶姑娘,便是姑娘的夫君,届时,定能为姑娘分忧良多。” 元徵微微勾唇,说道:“匡公子野心不小。” 匡月楼笑道:“殿下说笑了。” 元徵一双灼灼凤目定在他身上,半晌才道:“我喜欢有野心的人。” 匡月楼又是一揖,礼数周全,“谢殿下谬赞。”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岔子 陈锦用了晚膳,看了各房送来的帐目,圈了几笔,又让音夏送回去。 如今陈知川愈发不常在府中。 府里的一应事情都得陈锦过目。 倒不是她自己要将这些事揽上身,实在是府中无主事之人,都得落在她头上。 瑞儿见她脸色憔悴,心疼道:“姑娘每日里操那么多心作什么,还得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才行啊。这是阿风姐姐给姑娘炖的燕窝莲子羹,姑娘快喝一点吧。” 陈锦接过她递来的碗,吃了两口,问道:“侧院那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如今可有人照应?” “还有一个洒扫嬷嬷每日里去照顾它们。” 闻言,陈锦道:“告诉音夏,明日将那嬷嬷派去别的地方,那方院子不用派人去照看了。” 如今府中人这样少,确实没人有心思去那儿欣赏那些花花草草了,瑞儿便应下了。 陈锦又问:“阿爹可回府了?” 瑞儿道:“方才前门的人来报,老爷入夜时分便回来了,现在应该在叶姨娘院子里。” 陈嘉出嫁后,这东西两府的人便更加少,西府还好,东府便只剩下一个陈珂,瑞儿想想都替大爷伤心,“大爷最近也少回府中,不知在外头忙些什么。” “大哥这样大的人了,自是懂得分寸的。” 瑞儿道:“四姑娘不日便要嫁人了,届时东府只有大爷一个人,该如何是好?要不,让大爷也赶紧娶妻吧,这样就有人时刻陪着他,倒不觉得寂寞了。” 陈锦笑道:“若是娶到那贤良淑德的倒也罢了,若是娶了个泼辣的,倒不如不娶呢,没的让大哥受委屈。” “姑娘说得也对。”瑞儿皱起了眉,“京城这些个千金小姐,没几个人能真正配得上大爷的。” 陈锦看着她,“这话休要出去说,教人听见了还当咱们陈府有多高攀不上。” “是。” 一时音夏回来了,对陈锦道:“我方才回来,被四姑娘院子里的嬷嬷叫住了。” 瑞儿问道:“嬷嬷说什么?” 音夏看着陈锦,“嬷嬷说,四姑娘这一出嫁,除了几个要带走的陪嫁丫头以外,其他人却不知如何安身了,所以让我来替她们问问姑娘。” “统共有多少人?” “除却陪嫁的之外,四姑娘院子里大概还剩下十二三个人吧。” 陈锦道“如今府中主子不多,也不需要这么多使唤的人了,便全部封了银子送出府去吧。” 音夏似有些犹豫,在陈锦的目光中,这才说道:“那院子中也有那在府中呆了几十年的嬷嬷了,若此刻送出府去,她们也不知要如何营生,左不过是等死罢了。” “那你看要如何?” 音夏道:“依我看,不如将那平日里做事不得力的放出府去,至于那些得力的,又在府中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人留下,送一些去夫人那儿,另一些拨到大爷院子里。等到大爷成了亲,左不过也是要添人的。” 闻言,陈锦点点头,“便按你说的去办吧。” “是。” 说了会子话,陈锦准备歇下了。 元徵便在这时候来了。 陈锦料定他今日会来,不成想竟是这个时候。 音夏将元徵迎进来,又将九月带去小厨房吃汤,阿风今日刚炖了羊蝎子,九月定也是爱吃的。 屋中只剩下陈锦与元徵二人。 瑞儿倒了茶水后,也悄悄退出去了。 “看来匡月楼游说失败了。”陈锦道。 元徵一手撑在桌延上,不错眼地看她,“我不高兴。” “我知你不高兴,”陈锦回视着他,“但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我想娶你,越快越好。” 陈锦睁着一双淡色的眸子,看进他的眼睛里,似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为何?” 元徵说:“第一眼见你,我这颗心便都给了你。” “这话倒很是肉麻。” “我是认真的。” 陈锦便又不笑了,严肃着一张脸听他说,“你上回说你我身份悬殊,很多事不便做,许多话不便说。那么,若你成了我的妻,你想要的一切就都能得到。即使我没有,我也会为了你去争去抢,把你想要的东西拿来给你。” “你可知我想要什么?” 元徵摇摇头,定定地看着她,“我只需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灯光下的元徵,漂亮得像从画中来,那眉眼间堆砌着缱绻深情,嘴角边那一抹笑,好似道尽了惹人心热的情话,一双凤眸里燃烧着火焰,仿佛要把一切都烧起来。 陈锦面对着这样的元徵,一时竟也有些愣住了。 男人说起情话来,真能要了人的命。 最后,陈锦说:“等大婚之日,我便告诉你,我要的是什么。” 元徵欣喜若狂,“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陈锦笑道,“但成亲的日子由我来定。” 元徵方才那些高兴一下子又变成了无奈,若日子由陈锦来定,他不知何时才能娶到她。 “放心吧,不会等太久的。”陈锦安慰他。 “为何你说这种事时,也能这样冷静自持?”元徵看着她无悲无喜的脸,忍不住问道。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女子。 分明有风华绝代之姿,却不自知。分明是这样浓蜜煽情的时刻,她眉目依旧不动如山,元徵觉得有些泄气,感觉他才是那想嫁想疯了的姑娘家,眼巴巴儿的等着心上人来迎娶他。 唉。 “我也是高兴的。” 元徵依旧委屈,“我没看出来。” 陈锦说:“那锦扣,自你送回来后,我便贴身戴着。”说罢自里衣中牵出挂绳来,绳子下端赫然便是锦扣,因那扣子贴着皮肤久了,光泽更甚。 元徵看着那扣子,“阿娘的东西放在你身上,我也放心。” 陈锦道:“当日你我初相识,你便将这等贵重之物送于我,我也高兴了一阵。” 她声音仍是清清淡淡的,但无端叫人心安。 仿佛只要她愿意说,旁人就会相信,无条件的。 元徵早已收起了那委屈巴巴的模样,凑过来看那锦扣,“我一直好奇,自阿娘出宫回若水后,这锦扣便失去了踪迹,你是如何知道它的?” “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元徵哦了一声,果真不再往下问了。 “你今日见了匡月楼,觉得此人如何?” 元徵想了想,给出了比较中肯的评价,“为人孤高,但有些真本事。” 陈锦说:“若谁想得帝位,这个人至关重要。” 这话倒新鲜,元徵挑了下眉,“所以你把这个人养在北君楼里,是要助谁登帝位?” 陈锦老实说道:“最初结识他,我并未想那么远。只觉此人在己方更妥帖些,总之,他不要成为我们的敌人最好。” “你这么一说,那我可得好好与他相交一回,说不定哪天我便想做皇帝了呢。” 陈锦道:“得了皇上的心,帝位也是指日可待。” 元徵摇摇头,“如今朝中情势复杂,皇上也总有应接不暇的时候,那些个小鬼为所欲为,也未可知。” “那你仍是不改初衷吗?” 元徵一愣,想起自己是来京城搅局的。 如今局势不明,他便按兵不动。 “从前我独身入京,想的是搅得这京城天翻地覆,皇上过不了安生日子最好,”元徵笑了笑,“如今有了你,我竟又不想那么做了,我宁愿与你每日里养花逗鸟,弹琴作画,岂不更快活?” 陈锦笑道:“若真能如此,也是好的。” 元徵走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恰逢九月从小厨房里出来,音夏和瑞儿陪着。 瑞儿因说:“九月哥哥的功夫极好,师傅想必也是极厉害的。” 九月嗯了一声。 “府里也新请了一位女师傅,不如哪天九月哥哥有空了,来切磋一二吧。”瑞儿看热闹不闲事儿大,说到最后,倒把自己先给说兴奋起来了。 这位是未来太子妃的贴身丫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九月正犹豫间,突听元徵道:“那便抽个时间,来切磋切磋吧。” 九月躬身道:“是。” 元徵带着九月走了,音夏和瑞儿进了屋,见陈锦仍坐在灯下,凝思出神。 瑞儿想说话,被音夏拉住。 两人默默地站在陈锦身后,也不出声打扰。 等陈锦回过神来,“后日便是陈嘉出嫁之日,音夏你得好好打点一下东府的人事,莫要出岔子。” 音夏道:“是。” “请柬可都派完了?” “全部派出去了。” “如今这府里由我主事,你们都打起些精神,若是出了岔子,平白遭人笑话。” 音夏和瑞儿忙道:“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心的。” “还有阿风那儿,婚礼当日,让她去后厨帮忙,相信这些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瑞儿道:“之前已经跟阿风姐姐说过这事了,她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姑娘放心。” “那就好。” 又坐了一会子,陈锦乏了,音夏和瑞儿忙伺候她睡下。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强求 很快便到了陈嘉大婚当日。 陈知川与陈珂前一日都没再出门,虽说陈嘉父母早已不在,拜父母时拜的便是陈知川以及陈夫人。 相府锣鼓喧天的将新娘子接走了,陈府也尽到了宾主皆欢。 陈嘉只带了几个陪嫁丫头。 由府里资历老的嬷嬷背着上了花轿,吹锣打鼓声远了,新娘子的花轿也走远了。 这一日闹腾下来,府里众人都累得够呛。 入了夜,白日的喧嚣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由于夜色已深,陈夫人和陈茵便没有回去,直接宿在了府里。 陈锦让人一早将房间打扫好了,还是从前的院子。 陈夫人离府多日,乍然回府,自是感触良多。 陈锦和陈茵陪着,陈知川晚些时候也过来了,几人说了会子话,陈锦和陈茵便告退出来。 两人走出院子,往回廊那边去,入夜后的陈府安静得怕人,陈茵在抄手游廊上走了一阵,便停下不走了,说道:“如今这府里,人更少了。” 陈锦跟着停下,说道:“姐姐今日感触很多。” 陈茵叹了口气,“是啊,回想往昔种种,竟都像在梦中。从前祖母尚在时,府中人虽也不多,但到底热闹详和,再看看如今,便像那花园中的残枝枯叶,凄凉得很。” “姐姐可是有了出嫁之心了?” 她问得这样直白,倒教陈茵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若说是,倒平白显得自己耐不住寂寞了。 若说不是,如今陈锦是这府中的主事之人,自己要从府中出嫁,必是要先过了她这一关的。 陈茵权衡良久,才道:“我也仍在犹豫,若再遇到像霍钟那样的人,该如何是好。” “那是谁呢?” 陈茵道:“若妹妹有好的人选,便替我留意着吧。” 这样说来,便是不满意如今的人了。 陈锦心下了然,说道:“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的姐姐,我自会为你打算的。” “如此,便多谢妹妹了。”陈茵说罢,屈膝一福。 陈锦看着她,没有去扶,只道:“还望姐姐牢记一点。” “妹妹请说。” “将来若再嫁作人妇,姐姐定要擦亮了眼睛,切莫再被人的外表所蒙蔽了。” 陈茵教她说得一愣,随即道:“妹妹放心,人总不可能吃第二次亏的。” “那便好。” 姐妹俩说了会子话,才又往前走。 先将陈茵送回了院子,陈锦方回。 那时天儿已不早了,音夏和瑞儿伺候她洗漱更衣,陈锦这一日也是累了,沾枕便睡了过去。 倒是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大余来说老爷有请。 陈锦起身梳洗一番,没用早膳便去了。 到了陈知川的院子,正巧陈夫人也在,下人们正把早膳摆上桌。陈锦进去,给二人见了礼,陈知川招呼她坐下一起用饭。 陈夫人见她近日消瘦了,不由心疼,“囡囡这些时日想来是太累了,人都瘦了一圈。如今嘉儿也出嫁了,府里也无大事,你便好好休息一阵子。” 陈锦点点头,“好。” 陈知川顺着陈夫人的话往下说,“好好把身子养起来,嘉儿嫁了人,接下来便是你了。” 陈知川会说这话,陈锦一点不意外。 倒是陈夫人,像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般,有些诧异,“老爷如此说,心中可是有人选了?” “锦儿生得这般姿容,又聪慧识体,自是要配人中之龙的。”陈知川说得含蓄。 陈锦早已告知陈夫人,陈知川与三太子元修同在一条船上,听他这样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但她于这些事上不好违忤了陈知川,只得看向陈锦,说道:“囡囡如今年岁不大,我还想多留她两年。” “也没说让她马上出嫁,”陈知川道,“择个日子,让媒婆来提亲,先把这亲事定下来再说。”若是将陈锦嫁给元修,那么他与这位三太子也算是有利益相较了。 如此一来,将来若三太子荣登大宝,也不至于会将他给抛诸脑后。 陈夫人还想说话,陈锦替她装了小半碗粥,“阿娘近日想来也没休息好,再吃一些吧。” 陈夫人只好止了话头。 陈知川看向陈锦,“此事你如何看?” 陈锦原在看陈夫人用饭,闻言转过头来,目光恰碰上陈知川的,“容我考虑几日。” 若今日换作陈府的任何一个姑娘,都断断不敢跟陈知川说要考虑的话,但正因这是陈锦,连他都要忌惮几分的陈锦,陈知川没有多说,只道:“好。” 早饭后,下人们撤了桌,又上了茶,陈锦原想陪陈夫人说会儿话,但见陈知川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先告退走了。 待陈锦出了院子,陈知川才道:“咱们这个女儿性子真是倔强。” 陈夫人道:“老爷既知倔强,却还要强难她吗?” 这话陈知川不爱听,“我是她爹,自然希望她能觅得如意郎君,不说夫妻白年举岸齐眉,至少后半生生活无虞才好,这哪里是为难她?” 陈夫人抿了抿唇,问道:“那老爷究竟要把囡囡许给谁?” 陈知川心想,也是时候告诉她了,便道:“三太子,元修。” 陈夫人故作震惊,“三太子?那可是皇族啊,怎会与我们这样的人家扯上关系?” “这个夫人不必操心,一切有为夫来操持。”陈知川似乎很满意她脸上的神情,笑道:“年前自徵州回来时,三太子对锦儿印象不错,此次我已与殿下沟通交涉过了,锦儿嫁过去虽不能为正妃,但殿下自是不会委屈了她的。” 陈夫人一听只是个侧室,当下便道:“我的囡囡是自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如何能为人侧室?我倒宁愿她嫁个寻常人家,小两口和和睦睦过一生,也未尝不是好事。” 陈知川心中有气,但仍耐着性子道:“你也说那是皇族,能与咱们商贾之家有了联系已是不易,如今能结姻亲之爱就更难得了。侧室又如何?凭囡囡的才智容貌,正妃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闻言,陈夫人突然转头看着他,眼里的惊讶无处藏身,“老爷这是要囡囡以色侍人?!” 她与陈知川成亲数几十年,还从未有如此面红耳赤的时候,陈知川也被她这怒气怔了一下,半晌才道:“夫人这是什么话?我怎会如此想?我的意思是,锦儿如此聪慧,若能得太子殿下喜欢,正妃侧室又怎样,左不过要夫君的疼爱才有出头之日。” 陈夫人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不再言语。 她这明显的抵抗也让陈知川十分不高兴,索性便撂下话来,“这事已定,容不得人反对,改日我便请三太子着人来府上提亲。”说罢一拂袖子,走了。 陈夫人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然后她起身,由涓宝搀着出了院子。 “夫人别动气,”涓宝劝道,“我见方才二姑娘没有表态,且先听听姑娘的意思吧。” 钿琴也道:“是啊,二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若她不肯,想来老爷也强求不了。” 陈夫人叹口气道:“这次老爷恐怕是铁了心要将她嫁给三太子,若囡囡不从又如何,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 两个丫头也不说话了,扶着她往陈锦的院子去。 去时却扑了个空。 瑞儿迎出来,说姑娘方才有事出府去了。 陈夫人在院子里坐了一阵,仍没等来陈锦,也回去了。 因陈嘉三日后要回门,陈夫人便打算住到陈嘉回门后再走,是以回了自己从前的院子。 不一时,叶姨娘来找她说话。 从前在府里时,叶姨娘便与她同心同德,即使后来出了那孩子的事,两人也没因此生了嫌隙。 叶姨娘因那孩子的死,一直恨透了陈嘉,所以陈嘉昨日出嫁,她也没有前来。 “你如今身子养得如何了?”陈夫人见她笑容比从前少了,关切问道。 叶姨娘道:“每日里参汤补药喝着,好着呢。” 陈夫人拍拍她的手,“那便好,你还年轻,再为老爷生个一子半女也是可以的。” 此时没有外人,叶姨娘倒也说得实在,“不瞒夫人,我如今实在是没那个心肠。” “这是为何?” “你也知我那苦命的孩子,实际上是被陈嘉所害,”叶姨娘提起这些又伤心起来,陈夫人好容易劝住了,“那日拿了这陈嘉进地牢,我恨不得去扒了她的皮,哪知老爷不让动。没过几日,相府的便来提亲了,老爷为了与相府结亲,竟把陈嘉给放了,还让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能当没事发生过?老爷未免也太狠心了!” 叶姨娘说到最后,眼中已有了恨意。 陈夫人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如今陈嘉已嫁作人妇,你还能如何?”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叶姨娘咬牙道,“若是有心,总能让我寻着机会。” 陈夫人一听这话不对,忙劝道:“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她如今是相府的孙媳妇儿了,身份地位与从前大不相同,你若要去害她,哪里有机会?” 叶姨娘笑了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为我那死去的孩子不值。”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抗衡 为娘的心中总是诸多不甘。 若那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平平安安的长大,该有多好。 可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枉想。 若那孩子一开始便是个体弱多病的,没了大不了就是难过一场,可是却偏偏不是那样。 分明是被那心肠歹毒之人害死了! 偏偏,那人却活得逍遥自在,不知多么得意! 陈夫人也是做娘亲的人,自然明白叶姨娘心中的苦楚,是以没有再劝。旁人那些劝慰的话,不过都是扎心罢了。 只盼着她自己能想开阔些,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叶姨娘突然问:“今日一早老爷是不是召二姑娘过去说话了?” 陈夫人点点头。 “可是说二姑娘的亲事?” “你怎知道?” 叶姨娘道:“其实这事,老爷一早便跟我说过了,我也跟二姑娘说了,好让她早作打算,不知今早商谈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陈夫人又止不住的叹气,“还能如何谈,你也知道老爷的脾气,一旦决定,旁人哪能轻易左右。” “那二姑娘的意思呢?” 陈夫人道:“我方才去锦儿院子,不想她出了府,不知做什么去了。” 叶姨娘说:“二姑娘心中该早有打算了,只是没有告诉你我,夫人切莫太过忧心,小心着身子。” “现在倒成你来宽慰我的心了,”陈夫人笑了起来,“我知她是个有主意的,只是古来至今,父母之命,哪是那么轻易便能违抗的?再则,若这事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来提亲?只怕她自此便得了那不听父母之言的恶名了。” “夫人别多想,一切待听了二姑娘的回复再说吧。” 陈夫人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叶姨娘看着她,笑道:“夫人离府多日,此次回来便不走了罢。” “大夫说我这身子还没好全,还得出府居住一段日子才成。” “如今府中清静,回府来疗养也不差,”叶姨娘说,“夫人瞧这陈府,如今这态势,若再不添丁,只怕……” 她后头的话没说完,陈夫人自是知道她的意思。 商贾之家,一是财,二是人丁。 如今陈府财力雄厚自不必说,但关键时刻无人可用,也是一大忧虑。 “是啊,”陈夫人道,“如今这府中甚是萧条,那外人不知的,还当咱们府中无人了。” 叶姨娘点点头,“便是这个道理,如今大爷也是该娶妻的时候儿了,想来待东府有了喜,这府中人丁又会旺起来了。” 陈夫人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不知大哥儿的意思,晚些时候我问问他。” …… 陈锦回府时,瑞儿说夫人来过了。 用了午膳后,陈锦便往陈夫人的院子去。 路上恰遇上陈茵,两人结伴过去,涓宝说陈夫人在午歇,两人便也没进去打扰,又出来了。 “妹妹今日一早便出了门,阿娘去寻你,也没寻着。” 陈锦道:“姐姐有话直说。” 陈茵笑道:“我只是好奇,今早阿爹刚要给你许亲事,你可考虑好了?” “姐姐的消息倒灵通。” 陈茵掩帕轻笑,“我好歹在这府中生了十几二十年,哪有什么消息是藏得住的?” “这话也有道理,”陈锦道,“姐姐可知,阿爹提的这门亲事是哪家?” “哪家?” 陈锦让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陈茵听罢,瞪大了一双眼睛,眼珠子似都要跳出眼眶来了,“当真?” 陈锦道:“自然。” “那妹妹的意思?” 陈锦看着她,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一入侯门深似海,我自由自在惯了,自是不愿意的。” “那何不回绝了阿爹?” “如何回绝?”陈锦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我一人之力能够抗衡的?” 陈茵想了想,问道:“妹妹当真不想嫁吗?” “不想。” “那我去替你回了阿爹,如何?” 陈茵表现出来的异常积极,让陈锦愣了一下,她看着陈茵,“姐姐还是不要去了,我怕阿爹迁怒于你。” “不会。”陈茵笃定的说。 如此,陈锦也没再说话,两人又站了一会儿,便各自回院子了。 晚些时候,陈夫人身边的涓宝来请。 陈锦去了,得知陈知川还未回府。 陈夫人叫她来,自是说提亲一事的。 陈锦知道她担心什么,便道:“阿娘不用忧心,我自有分寸。” 陈夫人微蹷着眉,“我从前便说过,我只愿你这一生平平安安的,余生有衣有食便足矣,若你真的嫁了那皇家高墙之中,礼仪规制,人性善恶,还有正妃侧室之争,只怕日子会相当不好过。” 陈锦握着她的手,抬起望了眼屋外,那天仍亮堂着,入夏后,天色更是黑得晚了,天边云卷云舒,祥云满目,“一生平安,于所有人都是一种奢求。若没有磨难和苦痛,又怎会对福寿如此渴求?” 陈夫人看着她微凝的侧脸,只觉揪心,“若你不愿意,阿娘去说便是。” 陈锦回过头来,“阿爹定不会同意的,若联姻能于他的事业有助,他怎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女儿是我生的,嫁不嫁,也得先过了这关!” 陈锦见她激动起来,忙道:“阿娘且慢慢说,莫急坏了身子。墨大夫好容易将你这身子调好了些,你可别辜负了他的一番辛苦。” 陈夫人反握住她的手,眉头拧得更深,“做了这些年的夫妻,我这才总算明白过来,你爹不愧是个商人。任何于生意有助的事,他都能做,即便是自己女儿的婚事,也能拿来利用!”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可我不许!” 陈锦笑了笑,“多谢阿娘。” 陈锦在陈夫人处用了晚膳,正要走,恰逢陈珂来给陈夫人请安。 陈夫人因问他整日不在府中,可是出去会友了,陈珂道:“是啊,近日事忙,怠慢了婶婶,还望婶婶莫怪。” 陈夫人笑道:“大哥儿说这话就见外了,你可用过饭了?” 听陈珂说还没用饭,陈夫人忙吩咐人去准备。 这里陈锦向陈珂见了礼,陈珂说:“我见你似乎瘦了些了。” 陈夫人接话道:“可不是,总归是被府中的诸事给累着了。” “那锦妹妹可要好生注意身子。” 他俩如今这般交谈,倒跟从前并无二致。 仿佛她未曾向他表明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权当没有听过那番话一般。 这样也好。 陈锦想。 一时饭菜上了桌,陈珂吃了,丫头们撤了饭摆上茶,陈夫人才说:“今日我同叶姨娘聊天,说起你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想法儿?” 陈珂一愣,“婶婶这是……” 陈夫人淡然一笑,“咱们府中日渐凋蔽,人是越来越少了,我想着,你也到时候娶妻了,特想问问你的意思,可有相中的人儿?” “还没有。” “那近些年是打算成亲了吗?” 陈珂沉默了一下,说道:“侄子不孝。” 陈夫人深知这种事强求不得,只在心中喟叹一声,道:“你们都是大人了,若真不想,我也强不了什么,若你不愿这时候娶妻,至少抬几个通房丫头上来,也好照顾你。” 陈珂低头,“是。” “我瞧你院子里的碧罗就不错,她是自小服侍你的,人也仔细,你觉得呢?” “婶婶作主便好。” “至于其他人选,你可有瞧得上眼的?” 陈珂道:“没有。” 陈夫人道:“那便先抬碧罗上来吧,其他的人选我多留意着便是。” “多谢婶婶。” 从陈夫人处出来,陈珂与陈锦一道走。 路上陈珂问:“陈玉和陈雪最近在忙什么?我已许久未见她们了。” “她们在墨童的医馆里帮忙。” 陈珂也听说了墨童开医馆的事,有皇上御赐的牌匾,生意好得连门槛都要踩烂了,“那医馆跟妹妹也有些关系吧?” 他问得小心,陈锦听罢,说道:“若大哥不嫌弃我并非真正的陈锦,还望同之前一样与我说话罢。” 陈珂一滞,然后点了点头,“我需要些时间来适应,抱歉。” “该感到抱歉的人应该是我,大哥无需如此。”陈锦说,“那医馆是我帮墨童开的,想着以后,好歹还有一条退路。” “锦妹妹思虑周全。” “大哥近日不在府中,可是与二太子在一起。” “是。”陈珂不避违的说道,“二太子为人贤名,是良主。” 陈锦嗯了一声,“但那一世,他并未称帝。” 陈珂说:“我是不是下错注了?” “这种事,一旦开始了,便不能停了。”陈锦看着他,“即使要停,决定权也不在大哥手里。” 陈珂听罢,淡然一笑,“你说得有道理。”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喜欢的人 婉拒了陈珂送她回院子的好意,陈锦带着音夏独自走了。 陈珂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爷,近日你同二姑娘似乎生分了。”身后的东远开口道。 陈珂举目四顾,说道:“是生分了。” “从前爷一有事便会同二姑娘商量的,怎的如今却不这样了?”东远不明所以,他心中是顶佩服二姑娘的,分明只是个姑娘家,却懂得多,也有胆子去做,不知把多少闺阁女子给比下去了,“昨日二太子要爷拿钱出来这样的事,爷怎的不同二姑娘说上一说?说不定二姑娘有好的意见呢。” 陈珂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还是不要让锦妹妹操心了。” “我听闻昨日二老爷把二姑娘叫去,提起要给她说亲一事了。” 闻言,陈珂一惊,“说的是哪户人家?” 东远道:“小的不知,只知道好像是……”他食指朝上指了指,意示皇族。 陈珂凝起眉来,“你去打听一下,叔叔心中的人选到底是何人?方才婶婶也并未提起此事。” 东远忙应下了。 …… 陈夫人将碧罗抬起来做了通房丫头。 虽说只是个通房,但如今陈珂院子里只得这么一个女子,自是将上下一应事宜都要张罗了。方不负陈夫人这一方安排。 碧罗原就是打小服侍陈珂的人,此刻抬上来也是顺理成章。 因想着陈夫人的好,想着大爷的好,从此服侍得更加用心了。 东远很快便把人选打听出来了,来回陈珂,“二老爷属意的人选是三太子。” 陈珂惊了一下,“什么?”随即又释然了,锦妹妹说二叔与三太子走得极近,若两边联了姻亲,两方利益便会更加牢固了。 只是可怜了锦妹妹。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却要沦为牺牲品。 “我回来时碰见二姑娘房里的瑞儿,便旁敲侧击了一下,说二姑娘这两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还是该吃吃该睡睡,似乎并未对此事上心的样子。” 陈珂摇摇头,“你不了解她,便是有滔天的大事压下来,她也仍是寻常模样。” “照爷的意思,二姑娘嫁给三太子似乎不妥?” 何止不妥。 前些时日,陈锦分明跟他说过,她要嫁的人是四太子元徵啊。 以她的心思,若是认定了一个人,是绝计不会改变了。但若二叔非要强求,她会不会就范? 还是说,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陈珂这样一想,越发觉得此事不能再耽搁了,立刻写了封手书,让东远送出去。 东远拿着信,“爷这是要把信送往哪里?” 陈珂指了指东南方向,“若水府邸。” “如今四太子元徵的居处吗?” 陈珂点点头。 东远虽不明,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把信揣进怀里便出去了。 一路出了东府,也不敢太过招摇,绕着宅子走了好圈,这才绕到了若水府邸的府门前。 门房倒十分周全识礼,得知他是陈府上的,便要去禀报管家。 东远忙叫住了,把怀里的信掏出来递给那门房,“这是我家爷的亲笔手书,请务必交到四公子手上。” 门房接了,忙应道:“放心,一定将此事办妥。” 东远不敢久留,将信递了便匆匆回去了。 这里门房也不敢怠慢,那陈府不是别人,主子可吩咐过的,那是未来女主人所在,可是一点马虎不得的。 门房将信亲递给秦管家,“这是陈府派人送来的,说要让主子亲启。” 秦管家看着手中素白的书信,还当是陈二姑娘写的,忙捧着进了内院。 岂料元徵拆开一看,脸上一怒,“好个陈知川!竟敢打她的主意!” 秦管家叫主子这阴晴不定给唬得一愣,“主子这是怎么了?” 元徵将信扔给他,秦管家一目十行的看了,也是惊住了,“敢情这陈二老爷要将二姑娘嫁给三太子?两人素来交往甚密,只怕此次结亲绝不单纯啊。” 元徵冷笑道:“何止不单纯,分明就是为了利益联姻!他陈知川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打她的主意!”还有那元修,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一脸禁欲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垂涎于美色的登徒之辈。 “那主子要如何?” 元徵想了想,“给我更衣,我要先去西府看看。” 秦管家忙不迭地叫人进来伺候元徵更衣,待拾掇妥当了,元徵匆匆的出了内院,带着九月往西府去了。 陈锦午歇还未起身。 突听窗格处一阵轻响。 她拥被坐起,看过去,正看见元徵自窗外跳将进来,堪堪落在窗前那方地板上。 元徵感知到她的视线,举目望来,忽尔尴尬一笑,“是不是吵醒你了?” 陈锦道:“你每日来都是跳窗,可想过窗户的感受?” 她这话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元徵分辨不出,讪讪道:“我下次来走正门呗。可我又怕音夏和瑞儿不放我进来。” 陈锦靠在床头上,“你怎的来了?” 元徵原有一肚子话想说,但来的时候已把这事捋了一遍,深知陈锦不是那种一出事便求助于人的性子,若自己此刻将陈知川指婚一事说明,恐会惹她生气,索性便隐住不说了。 “来看看你。” 陈锦看着他,有些不信,“你脸色似有些焦急。” 元徵摸摸脸颊,“有吗?可能是太想见你了,着急的。” 陈锦见他又开始贫了,便也不再深究,“你先回避,我得起身了。” “哦,哦哦。” 元徵忙又跳窗出去了。 陈锦唤了音夏进来更衣梳洗,待一切妥当了,才道:“去将四太子请进来。” 音夏一愣,她方才没见着四太子啊,随即又想,这位四太子估计又翻墙进来了吧,当下也不惊讶了,出去压根不用寻找,便在廊下看到了本尊。 “音夏见过四太子殿下。” 元徵回头,朝她笑着挥手,“音夏,好久不见。” 音夏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福了福身,“姑娘请殿下进屋一叙。” 元徵知道这丫头定是知道自己一早便来了,心中尴尬不已。但好在他脸皮早已是修炼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倒也没当回事。 随着音夏进了屋。 陈锦坐在桌旁,脸颊白似雪,细长的手指端着茶盏,慢慢喝着。见他进来也不招呼了,元徵自来熟的自顾坐下,音夏给他斟了茶,便退出了屋去。 半晌,陈锦放下茶盏,轻声道:“我料想你今日来,是为着阿爹为我指亲一事吧。” 元徵原也没指望能瞒得住她,索性便承认了。 陈锦道:“你这样火急火燎的跑来,想是方才才得了消息的,谁递的消息?可是家兄?” 与太聪明的人打交道,让元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 谁让这个这么聪明的人是他喜欢的人呢。 嘿嘿。 “你生气了?”元徵说。 陈锦微微一笑,“没有。” “那对此事,你有何打算?”元徵问话时,显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便惹她不高兴了。 四太子何时这样委屈过,只有在这陈家的二姑娘面前,才这么作小俯低的,即便如此,他也是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既阿爹要我嫁给三太子,那我便答应了便是。” 闻言,元徵霍地站起来,“不行!” 陈锦抬头看着他,“你先坐下。” “哦。” 又乖乖坐下。 “阿爹同三太子在同一条船上,这事你定是一早便知的。只是于我,这种光景却是不愿见到的。正好借此机会,让三太子对阿爹失去耐性,主动解除这种关系最好。”陈锦道,“我便先假意同意,待到三太子府一切事宜准备妥当来提亲时,我再一言拒绝。” 元徵思忖片刻,“若是元修一气之下闹到父皇那里,陈府恐有灾祸。” 陈锦看着他,“这便要看你的了。” 元徵立时精神一震,“我定是要护你周全的。” “我要整个陈府都周全。” “那便依你所言。”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旨意 陈知川一大早便让大余去请陈锦来书房,为的便是前两日说的提亲一事。 不成想陈锦还没到,陈茵却先来了。 陈茵进来,给他请了安。 陈知川见她穿红着绿,比之从前似乎更标致了些,不由问道:“茵儿来找我可是有事?” 陈茵上前两步,“我听闻阿爹要给妹妹指亲了?” 这事如今整个府上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了,陈知川也没刻意要瞒着,“是。” 陈茵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我那日同妹妹从阿娘处出来,妹妹说,她不愿嫁入皇家。” 陈知川心中一怒,脸上还端着,“那你的意思呢?” 陈茵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脸色,然后突然跪下,给陈知川磕了个头,泫泣道:“若妹妹实在不愿,阿爹自不能强求她的。妹妹性子虽温和,但实则倔强得很,若阿爹非要强迫,我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陈知川微微皱眉,他从未想过陈锦会拒绝。 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话有绝对性,只要他说什么,旁人万不能抗拒。 陈茵说的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想着陈锦毕竟是他陈府的女儿,他让她嫁,她哪有不从的道理? “你今日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个?”陈知川慢慢站起身来,问陈茵。 陈茵心中惴惴,但仍是大着胆子直起身,看着陈知川,“女儿敢问阿爹,要将妹妹嫁进皇家,可是从中有利益牵扯的缘故?” 陈知川眉心一跳,并不说话。 陈茵看着他,仔细揣摩他脸上的一分一毫,然后鼓足了勇气说道:“若是如此,女儿愿代替妹妹出嫁!” 闻言,陈知川笑了起来,“你妹妹要嫁的是三太子殿下,怎能由你代替出嫁。” 陈知川尚顾忌着她的颜面,未将残花败柳吐露出来。 陈茵却知道他有未尽之语,此刻为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硬着头皮道:“阿爹是觉得女儿是已嫁过人的人,不比妹妹尚未嫁人来得清白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陈知川拧眉道,“锦儿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我的女儿,哪有爹爹嫌弃自己女儿的道理,你快些进来,此事容我再想想。” 陈茵却不肯起身,“我听闻皇族规矩大,明争暗斗更是少不了,若锦妹妹去了,难保会过得舒心。反正女儿已是如今这般模样,便替妹妹去受了这罪又如何。”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睛里包着泪花,当真一副楚楚可怜要代妹受罪的模样。 陈知川从前最是喜欢这个女儿,如今见她这副模样,便也想起了自己曾经是如何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当下心子软得一塌糊涂,但到底还保留着清醒,“你先起来说话。” 那位可是三太子。 若被三太子发现自己拿了已嫁过人的女儿去糊弄他,陈府定是逃不过一场灭顶之灾的。 虽说嫁过去只是个侧妃,但到底关系皇家威严,大意不得。 陈茵终于站起身来,虽说不情愿,但她也知道,再这么耍赖下去,只怕要适得其反。 恰逢房门响了,大余在外头道:“老爷,二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 陈锦推门进来,见陈茵也在,自是惊讶的,“原来姐姐也在。” 陈茵没料到她这时候来了,颇不好意思地笑笑,“妹妹怎么来了?” “阿爹召我,我便来了。” 陈茵看向陈知川,陈知川看着陈锦,“我听说你不愿嫁给三太子。” 陈锦看了陈茵一眼,心下了然,倒也老实,“是。” “为何?” “高攀不上。” “笑话,”陈知川冷哼一声,“有阿爹亲自作主,怎是高攀?那三太子府如今仍需我们陈府相助,若论高攀,还不定呢。” 陈锦知道陈知川是经商的天才,陈府积累的财力在陈知川这里到达了巅峰,但若因此便要与堂堂太子轮高低,实在是有些过于自负了。 但她没有说出来,只道:“女儿仍不愿嫁。” 陈知川脸色一沉,“那三太子为人相貌堂堂,人也端直,莫非还配你不上?” “女儿自由惯了,不想入了皇家被规矩制度所束缚,”陈锦道,“若阿爹非要女儿出嫁,女儿不敢不从。但女儿此后一生怕都不会欢喜了。” 陈锦欢不欢喜于陈知川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只要这女儿能为他带来实际的好处,能稳固他与三太子的关系就好。 但是如今,要嫁的不愿嫁,不能嫁的却偏想嫁,这要如何是好? 陈茵见陈知川脸有难色,忙道:“那三太子想来也未见过妹妹的容貌,即便女儿以李代桃,也不会被人察觉的。” “胡闹!”陈知川冷脸训斥道,“你当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吗?那可是皇族,事关皇族尊严,一旦此事东窗事发,咱们整个陈府都会遭受灭门之祸!” 父女三人正说着话,大余突然进来,一脸急色道:“老爷,三太子府的媒婆过来向二姑娘提亲了。” “这么快?” “可不是,”大余急道:“抬了几十担东西进府,前院都堆满了。老爷快出去看看吧。” 陈知川也顾不得这里了,忙跟大余往前院去。 到了前院才知,来的不是媒婆,而是皇上身边的王公公,王公公携着圣旨倨傲的站在陈府的正堂中,见了陈知川的面,忙赔了笑脸,“恭喜陈老爷,贺喜陈老爷了。” 陈知川忙躬身打揖,“公公客气了。” “陈老爷,圣上有旨,还请你跪下接旨吧。” 陈知川忙摔众人跪下,待公公念了圣旨,陈知川仍觉得心绪难平。 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皇上为太子召陈府二姑娘陈锦为妃,但这太子却不是三太子,而是四太子! 陈知川愣住了,不知怎会如此。 四太子元徵……从未有过交集的四太子,怎会要迎娶陈锦? 王公公见他半晌不起身接旨,笑道:“陈老爷莫不是高兴坏了,还不起身接旨呢。” 陈知川教他说得忙醒过神来,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下圣旨,“有劳公公走这一趟了。”大余忙上前递上赏钱,王公公拿着掂了掂,甚是满意,便多嘴说了一句,“今儿早朝时可热闹了。” 两位太子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可不是热闹吗? 今日早朝,三太子元修特想陛下求一道圣旨,说要迎娶陈府二小姐为侧妃,岂料话未说完,陛下先纳了闷了,问道:“你说的陈府,可是京中商贾之家的陈府?” 元修自然说是,陛下更是闹不明白了,看向四太子元徵,“元徵,你昨日向我求的可也是这位二小姐?” 元徵施施然走出来,笑道:“回父皇,正是。” 元修当场脸色大变,忙跪下,朝皇上道:“父皇,我与那陈府的二小姐很早前便已结识了,只是碍于男女身份有别,从未逾矩半步,只待她再大一些便迎娶过门为妻,万望父皇成全。” 他说得一板一眼,教听的人先信了大半。 元徵却笑道:“三哥说得跟真的似的,你既与那二姑娘老早便结识了,你便说说,她生辰是何时,最爱的颜色是哪种,最喜的菜肴是哪道?” 元修整日里忙着算计谋划,哪有功夫去关心一个姑娘家的生辰,当下哑口无言。 元徵又道:“再则,若三哥当真与那陈二姑娘情投意合,总该许个正妃之位吧,如今只是迎回做侧妃,实在是不合常理啊。” 他在朝中的名声早已累累,自是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但元修却极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自己稍有行差踏错,便又重新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日子,故而回答得十分小心谨慎,“父皇明鉴,儿臣顾忌着皇家颜面,许以侧妃之位也在情理之中。” 元徵嗤笑一声,“三哥这句分辨,若是被那二姑娘听了,定是抵死也不从的。” 这话说得元修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却是不知如何反驳。 元徵这才向皇上磕头行了个大礼,“昨晚在御书房中,儿臣跟父皇说的话,父皇想必都听进心里了,儿子这一生能不能幸福欢喜便全在父皇的一念之间了。至于三哥,他为何急着娶那陈家的二姑娘,儿臣不得而知,但儿臣知道,若换作是儿臣,定不会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龙椅上安坐的皇帝,自是更信元徵多一些的。 不止因他是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还有那言语之间毫无造作的真情实意,反观元修,累词造句间多有揣测犹豫,令人无法全然相信。 最后,皇上终于开了金口,“圣旨昨夜已经拟好,便让王公公去陈府宣旨吧。” 元徵笑得更欢,朝龙椅上的元桦眨了眨眼睛。 元桦见了,偏偏还得忍住笑意,百官面前,不可失仪。 他元徵自是志得意满的走了,留下元修,再次沦为众的笑柄。 百官脸上虽未表现分毫讥讽,但心里不知再如何狂笑不止。 笑他卑贱微小的母亲,笑他枉费心机的同四太子抢人,更笑他痴心妄想要与元徵一较高低! 元修握紧了拳头,眼中一片阴翳。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疑人不用 陈知川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便知自己这次无论如何无法向三太子交代了。 想起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估计都会被这道圣旨打回原形。 打回原形还是好的,他最担心的是三太子迁怒整个陈府。 送走了王公公,陈知川让大余将圣旨收好。 大余道:“老爷,这事咱们要如何跟三太子殿下交代呀?” 陈知川长叹一声,“交代?如何交代?便是三太子要打要杀也只能悉听尊便了。” 大余心想是啊,方才听王公公说了朝堂之事,三太子如今恐怕已沦为众人的笑柄,这事不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届时京城众人会如何看待这位三殿下,想想都令人不安呐。 陈知川望了回外头的天色,说道:“吩咐下去,阖府即日起开始准备二小姐的婚事。” 闻言,大余想起一事来,“既大姑娘有意嫁于三殿下,不如……” “胡闹!”陈知川打断他,“那可是三太子,你以为什么人都送进府去给他?大姑娘虽说是陈府的嫡长女,但毕竟已未完壁之身,如何能嫁?” 大余忙低头道:“属下知错,请老爷息怒!” 陈知川此刻心绪难平,三太子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便无法安心,背着双手往院外走,吩咐道:“陪我出去走走。” 待二人出了府门,隐在正堂屏风后的陈茵才走出来,她想起阿爹方才那句未完壁之身,又羞又气,纵然她确非完壁,但有必要这样郑而重之地拿出来说吗?! 陈茵望着空空如也的府门,泪水在眼中蓄积。 这时,屏风后又走出一人来。 “妹妹想笑便笑吧。” 陈锦道:“姐姐早日认清事实也好。” 陈茵哼了一声,回过头来看她,“你说不愿嫁给三太子,如今却愿意嫁给四太子了吗?” “那是我的事。” 陈茵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锦又道:“姐姐若真想嫁人,便在这京中寻一位好相予的嫁了吧,莫要再思量着嫁入皇家了。” 一听这话陈茵又来了气,也不管眼前站的是何人,一股脑说道:“你以为你嫁进了皇家便好了吗?凭什么只准你嫁不准我嫁?!” 闻言,陈锦只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陈茵碰了个软钉子,自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你如今能耐了,不比从前,但你有必要这样吗?你能嫁给四太子,自是你的本事,但你又如何知晓,我便不能嫁进皇家了?” 她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说完后急急的喘着气。 陈锦看向她,清冷的目光中似栖息着光,让陈茵见了不敢与之对视的光,她听见她说:“若你有本事嫁进皇家,那便去试。若嫁进去了,还能完好的存活下来,那妹妹便在这里先祝你心愿得偿了。” 陈锦说完,也不再看她,径直走了。 陈茵呆呆的立在原处,一时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 如同上回陈嘉入嫁相府一般,此次的消息扩散得更快,范围更广些。 对于京城众人来讲,也更刺激,更惊爆。 事前没有听到一点儿风声,皇上的圣旨便这样下来了,下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街头刚做了两单生意的卖货郎与酒楼堂前的伙计说起这事,兴奋得仿佛自己要娶媳妇儿似的,“你说这陈府祖上到底是积了什么德呀?这四姑娘嫁进了相府本就是顶了天的事儿了,如今这二姑娘竟要嫁给太子,啧啧,还真是……”一时竟找不到词来形容好了。 酒楼的伙计把汗巾搭在后脖子上,应声附和道:“可不是嘛?也不知这二姑娘是何等样天仙般的人,竟能入了四太子的眼。” 闻言,卖货郎环顾四周,这才凑过来小声道,“我听说呀,是四太子看上了这位二姑娘,二姑娘起先并不从的,无奈圣旨已下,若敢违抗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对此伙计有不同看法,“这话到底做不得数,你得知道,放眼咱们整个儿京城,乃至整个天下,哪个姑娘不想嫁进皇家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那陈府确实顶有钱的,但到底只是做生意的,若能攀上皇族这根高枝儿,祖上也算是圆满了。” 这话听着也有些道理。 匡月楼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头蝇蝇嗡嗡地议论声,笑着看向身边蛾眉浅黛的少女,“如今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谈论姑娘与四太子的婚事。” 陈锦眉目不动,将茶盏放在小几上,“上回请公子去劝说元徵,公子想必掺了不少自己的意思。” 这事自是瞒不过她的。 匡月楼一早便知,但他自有他的道理,此时见陈锦说起,便慢慢说来给她听,“此事在下未办妥,还请姑娘息怒,听在下一言。” “诚如姑娘所言,如今府上危机四伏,我思来想去,单凭姑娘之力只怕很难力挽狂澜,若咱们得了四太子相助,那又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出嫁的前提是姑娘对那四太子有意,若姑娘本身无心,便是促成了这门婚事于姑娘而言也是毫无益处。” 陈锦说,“恐怕你与元徵已达成了某种共识。” 匡月楼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对姑娘绝无二心。” 陈锦看着他,半晌才道:“我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既如此说,我相信便是。” 匡月楼抬起头来,“在下最欣赏的便是姑娘这份坦荡。” “皇上圣旨已下,命下月初六完婚,”陈锦续道,“我若嫁入太子府,公子的心意依旧不变吗?” 匡月楼弯身,又是一揖,“在下之前便说过,四太子是最有胜算的储君。” 陈锦见他眉间一缕肃然,轻声道:“但愿公子没有看走眼。” 闻言,匡月楼轻声一笑,“我不过是相信姑娘的眼光罢了。” “这北君楼公子可住腻了?若是腻了,我便安排一处别院给公子居住。” 匡月楼道:“姑娘无需费心,这酒楼宾客来往,是重要的消息来源之处,在下住在这里很是习惯。” 陈锦没有勉强,起身道,“那便请公子多保重。” “姑娘慢走。”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息怒 陈锦回府时,元徵已经来了。 事实上,他一下了早朝便想过来,毕竟圣旨已经到了陈府,但他怕陈锦因他未履行两人的约定而生气,便急着去解释解释。 哪知下了朝后又被皇上召去御书房看了会儿折子,便这样耽搁了。 到了陈锦的小院,听瑞儿说她一早便出去了。 元徵别无他法,只得在院子里等她。 好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陈锦一副清冷的模样对着他,元徵心知大事不妙,只差没当场跪下认错了。 陈锦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焦急,没再故意逗他,说道:“我俩的约定都不能作数的是吧?” “不不不,”元徵猛摇头,“我是怕有变数。” 陈锦挑眉看着他。 元徵一五一十道:“虽说按你说的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保不齐中间会出什么乱子,就好比这次,若我昨晚没有及时的向父皇求一道圣旨,今日早朝便会被元修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若父皇答应了他的请求,颁下圣旨来我可怎么办?” 他边说边委屈的吸吸鼻子,特别像一只小狗。 “所以你便在早朝时顺带打了元修的脸?” 元徵笑了起来,“那可不,你没见他当时脸都青了。” 陈锦也忍不住笑,“这倒是难得。”元修做事向来周全,今日早朝上求圣旨一事恐怕也是经过了一番慎密的推敲判断才决定的,只是他算漏了一点。 那便是元徵。 估计元修到现在还不明白,元徵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跟他争吧。 陈锦想起这些,只觉心中畅快。 元徵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脸色稍霁,这才道:“父皇命我们下月初六成婚呢,你有没有问题?” 陈锦看向他,“我没问题,你呢?” “我也没问题!” 陈锦点点头,“那就好。不过,我得先看看聘礼。” 元徵脸上一喜,召来九月,将九月手里那本册子递给陈锦,“我早已备好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你。今日上午送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其他的待明日再着人送来。” 那册子厚厚的一本,拿在手中有些份量,陈锦心道这着实有些夸张了,但脸上仍是淡淡的。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一项物事。 “蓝玉戒指?”陈锦拧眉念出了声。 元徵以为有何不妥,忙道:“怎么了?有问题?” “这蓝玉戒指可是若水家的家传之物?”陈锦问他。 元徵挠了挠头,“你怎的连这个都知道?” “若水家富可敌国,坊间有那好事的将若水家的宝贝专门列了个详单出来,不想知道都很难。” 元徵笑道:“那倒也是,只是我外祖为人低调得很,不喜欢炫耀这些的。” 陈锦看着他,“所以,这家传之物我还是不收了。” 元徵不高兴了,“为什么?” “太贵重了。” “这本来就是我阿娘的东西,当年阿娘也说了,要我把这东西交到我夫人手里,”元徵振振有辞,“你马上就成我夫人了,这东西可不就该给你吗?” 陈锦听得好笑,“瞧你这模样,倒像是生怕送不出去似的。” 元徵说:“我早就想过你肯定不会要。” 陈锦道:“既如此,那我便收了吧。” “嗯,这才对嘛。” 接下来陈锦又翻了翻那册子,皆是些金银玉器,看得人眼晕,索性又将册子递回去,“这聘礼似乎太多了。” “不多,”元徵认真说,“你若在若水出嫁,聘礼只怕比现在还要多一倍呢。” 陈锦笑他,“方才还说不炫耀的,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元徵摸摸鼻子,深知说不过她。 “只是与聘礼相比,我的嫁妆可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元徵笑了起来,凤眸一弯,“其实你只要带人过来就行了,其他我不介意的。” 陈锦道:“还有一事。” “你说。” “你明日陪我去见见阿娘。” 闻言,元徵一怔,随即紧张起来,“那我得让人备些东西带去,我明日穿什么好?万一被母亲嫌弃了怎么办?”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惹得近身伺候的音夏和瑞儿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九月默默地望了回地,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你就如寻常打扮就好,阿娘为人和善,不会嫌弃你的。” 话是这么说,“我怕她老人家不喜欢我。” “不会。” “真的吗?” “真的。” 元徵在陈锦处用了晚饭才走。 元徵走后没多久,陈珂来了。 此时天色不早了,陈锦也没料到他会这时候来。 音夏将人迎进来,便出去沏茶了。 “大哥这时候来,可是有要紧事?” 陈珂说:“我听说赐婚的圣旨下来了,便来看看你。” “大哥如今与二太子如何了?” “近日替二太子办成了几件事,算得上是好事吧。”陈珂这样说着,神情却有些低落。 陈锦想起两人从前毫无嫌隙时的样子,当真是今夕何夕。 “如果有时间,大哥还是劝劝二太子,熄了做皇帝的梦吧。” 闻言,陈珂惊了一下,“二太子贤德有加,若成了皇帝,定是一代明君。” “可惜他太过优柔寡断,难成大事。”陈锦说,“前世元修继位,他被封了夜亭王,变相的被逐出了京城,好不容易筹谋已久意欲谋反,却不想,还未见着元修的面便被刺杀身亡。这样的人,谋略不济,勇气不足,如何成事?” “但是现在与你从前的那个时候不同。” “是不同,但结局不会改变太多。”陈锦看着他,目光灼灼,像燃烧着火焰,“皇位是三太子与四太子之争,没有元昀太多事。” “你从前明明是支持我的,”陈珂说,“如今因你要嫁给四太子,所以便把之前的一切全盘否定了吗?” “与二太子谋合,是大哥自己的意愿,我万不能左右。”陈锦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从前我支持,是因我看中元昀的人品和心性,但这人品与心性需时间与人来磨合与支持,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这是为何?” “元修在收集他的罪证。” 陈珂又是一惊,“怎么……二太子怎会有罪证?” 陈锦淡然一笑,“这个你便要去问二太子了。他在江淮赈灾时,可有中饱私囊,抑或是可有下属官员听他调令,为他办事。借着钦差的头衔做了什么蝇营狗苟的事,这些你问他,看他是否答得出来?” 陈珂沉默良久,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然后他说:“那三太子……可有罪证?” 陈锦笑了起来,“自然是有的,但能不能查出来,端看二太子的本事了。” “若一旦查出,二太子会如何?” 陈锦说:“当今皇上最不喜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私相授受。” 半晌,陈珂起身要走。 陈锦叫住他,“大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陈珂回身看着她,“我亦如此。” 外头夜色渐浓,陈珂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陈锦站在门口,望着那夜色良久,音夏进来,“姑娘,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陈锦慢慢回身,“阿爹可回府了?” “还没有。” “恐怕很难跟三太子交代吧。” 她语气清清淡淡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音夏听了,只道:“姑娘马上便要大婚了,以后这些事便交给四太子去操心吧。” 陈锦道:“也对。” …… 元修生了好大一场气。 陈知川小心的赔着,作小俯低的姿态与他平日里在陈府时判若两人。 元修坐在主位上,随待的管家立在后方,眼观鼻鼻观心。 这三太子府是几年前皇上亲赐,元修住在里头,时刻觉得安心。 “殿下请息怒。” 这话今日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元修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过一言,但阴沉欲滴的脸,足以把陈知川吓破胆。 他少年时的愿望便是带着陈家踏入官场之地,如今眼看着这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成想,竟后院起火。 若此次元修怒意难消,轻则他被踢出局,重则整个陈府都会跟着遭殃。 但是,如今陈嘉入了相府,陈锦下月便要嫁给四太子,想来有这两层关系在,陈府不至于遭受灭门之灾,但损失肯定是有的。 就在陈知川兀自计算得失之时,元修开口了,他声音低沉,像是寒潭下浸淫已久的石头,又硬又冷,“此事,你做何解释?” 陈知川忙俯趴在地上,“殿下明鉴!在下事先并不知四太子对小女有意啊。” 元修冷冷的看着他,像两道冷箭要将他射穿,“你在事先未做任何安排的情况下,便许了本太子婚嫁之事,致使本太子成了全城笑柄,你可高兴了?嗯?” 陈知川吓得冷汗直流,“在下不敢,请殿下明鉴,在下事先真是不知情啊!” “那你要如何替本太子挽回颜面?” 陈知川一愣,又重新俯趴下去,“还请殿下明示!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修勾唇一笑,“那便毁了这门亲事吧。” 闻言,陈知川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磕头,“这……这万万不可啊殿下!皇上圣旨已下,若在下毁婚,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请殿下开恩,容在下在别的地方补偿!殿下!” 这似是元修早已布下的陷阱,就等着他往下跳。 元修道:“近日府上开销颇大。” 陈知川顺着话往下说,“不知殿下需要多少?” 元修拧眉,半晌才道:“至少三万两……黄金。” “这……”陈知川为难的蹷起眉头。 “虽说数目不小,但对你来说该是易如反掌之事。”元修遥遥看来,眼里含着冷光,仿若陈知川不赶紧答应,他立刻便又要改变主意了。 陈知川忙道:“是,三日后,在下筹齐送来。” “嗯。”元修懒懒地答应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被掏空 第二日一早,元徵穿戴一新的来了,而且穿得颇为隆重。 陈锦上下打量他,“你不必如此。” 元徵说:“毕竟要见未来的岳母大人,不慎重怎么行?” 陈锦不再跟他讨论这个,说道:“见过阿娘后,你可有事?” “没事。” “那便在阿娘宅子里用了午膳我们再走。” 元徵求之不得,笑道:“你作主就好。” 随行的只有音夏和九月,倒没有惊动谁,便连陈知川也不知今日元徵去见陈夫人的事。也是,他如今正为那三万两黄金焦头烂额呢,哪有功夫管其他? 陈夫人活了大半生,看的眼光还是有些的。 眼瞧着这四太子虽身处高位,但全然没有一点架子,又爱笑爱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加之那随时随地在囡囡身上的目光,陈夫人见了,也放心了。 初闻圣旨时,陈夫人吃了好大一惊。 她是万万没有料到,陈府会与皇族中人结亲,更何况还是皇上最宠爱的四太子。但是转念又一想,囡囡说的那些事,桩桩件件与皇族不无关系,也就想通了些许。 她最担心的,其实是这位四太子在外的名声,担心他风流成性,对囡囡不好。 如今见了,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她心中那颗大石总算是着了地。 两人在陈夫人处用了午膳,陈夫人说陈茵一早便出去了,倒没有见着人。 午膳后元徵将陈锦送回陈府,便策马去了宫里,说今日还没向皇上请安。 陈锦回了小院,歇了一觉。 醒来时,音夏进来说老爷回府了,召了几位帐房先生,听说要支一笔银钱。 陈锦对镜梳妆,闻言,倒是没有说什么,只道:“看来那位三太子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姑娘为何如此说?” “三太子府上养了那些个幕僚死士,哪一样都是花钱的功夫,从前因与阿爹还未达到共识倒比较客气,这次想是为了联姻的事,三太子气得不轻,故以狮子大开口敲诈,阿爹理亏,总是会答应的。” 音夏一听急了,“那长此以往,咱们陈府不得被三太子给掏空了?” “便是这个理。” “那老爷为何……” 陈锦道:“两个有利益牵扯的人,都有其目的,三太子为了登帝,阿爹为了助他登帝后陈府的荣耀,所以不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路是自己选的,也怨不得旁人。” “话是这么说,难道老爷就没想过后果吗?” 陈锦轻笑一声,“生意人讲究的是获利,只不过此次在结亲之事上陈府有愧,为了达成与三太子的长期合作关系,自是要受些委屈的。” 音夏听了这些,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这府里虽是老爷当家作主,说穿了,一草一木都是老爷所有,但这里到底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老夫人虽不在了,但到底还有人在呀,不能因为一个三太子,便把陈府给败光了! “难道姑娘要眼睁睁的看着咱们陈府被三太子给一点点掏空吗?” “自然不会。”陈锦道,“我既要出嫁,总要带些东西走才是。” 音夏一愣,“姑娘要带什么东西走啊?咱们府里所有值钱的都在库房,但库房要你和老爷手上的钥匙同时打开才行的。” 陈锦淡淡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老爷要三万两黄金?”钱先生惊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他是陈府的帐房,在此工作已近二十年了,虽说西府每月进帐不少,但三万两黄金起码等于府中三个月的收入,焉能不惊。 陈知川点点头,“府里的仓库里有一些黄金,但不足一万,你们看看,从哪里先挪两万两出来给我,三日之内务必凑齐。” 闻言,另一位帐房吴先生道:“不知老爷要得这么急,是要投到哪一片的生意里吗?” 吴先生向来谨慎小心,说话也是格外的委婉,生怕惹得东家不快。 “此事两位就不要过问了,只管凑齐来给我便是。” 钱先生道:“如今帐房里只有银票,可拿去钱庄兑换黄金,但银票不够兑换,剩余不足的只能从流水里抽了。” 从哪里抽? 自然是要从望月楼的流水里抽了。 前段日子望月楼重新装葺一新开业,生意虽如从前一般好,但起火赞成的损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若要从中抽流水是可以,但对酒楼的运作势必会有影响。 陈知川想到此,不觉肉疼。 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钱先生的说法,“尽快去办吧。” 两位帐房先生正要走,大余在外头道:“老爷,二姑娘来了。” 陈知川一愣,“让她进来吧。” 门开了,陈锦进来,先向陈知川见了礼,拉着向两位帐房见了礼。 两位帐房先生平日里少在内院走动,甚少见着她,如今见了,只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二姑娘都长这般大了,出落得娉婷玉立,知书答礼。 待两人走了,书房只剩下陈知川和陈镜时,陈知川才开口道:“你不来我也有事正要找你。” “不知阿爹有何事?” 陈知川看着她,一双眼睛定在她身上,“你与那四太子,可是旧相识?” “阿爹此话何意?”陈锦回视着他,“皇上下旨赐婚一事,女儿比阿爹更晚知道。” 陈知川咄咄相逼,“那为何皇上偏偏将你指给了四太子?” 陈锦反问:“那为何三太子偏偏要娶女儿?以致在朝中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陈知川张口结舌。 “阿爹同三太子莫不是有什么利益上的牵扯?” 好一双利锐的眼睛。 陈知川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料到还是被陈锦看穿了。他索性便不再隐瞒,说道:“是,我要助三太子登上帝位。” “但女儿下个月便要嫁给四太子了。” 陈知川冷冷说道:“那又如何?” 陈锦心中冷笑,“三太子绝非良主,希望阿爹能悬崖勒马。” “我知道你聪慧过人,但三太子是否良主,由不得你来评判。”陈知川看着她,语气很是恶劣,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要多,论不到你来教训我!” 陈锦一早便知说不通他,但总归还是要把话说清楚的,“若阿爹执意如此,女儿也没有办法。但有一点,无论阿爹与三太子的合作如何,都不要连累了阿娘和我们。” 陈知川冷哼一声,“若你们如此怕被连累,那便干脆搬出府去,永远别再回来。”他说的本是气话,哪知陈锦突然屈膝一福,轻声道:“多谢阿爹成全。” 陈知川气得想摔东西,一对上陈锦那双无悲无喜的眼,便又克制住了。 “你当真如此急着撇清关系?是怕四太子不高兴?” 陈锦摇摇头,“不是,我已经预见到阿爹的下场。” 陈知川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被陈锦这大言不惭的话给气的,“什么下场?你说什么下场?当今朝上,大太子已亡,二太子太过优柔,四太子整日里流连花丛,唯有三太子元修是成大事者!我绝不会看错人!” “按照元修的个性,只怕西府迟早会被他榨干。”陈锦声音甚是冷静,仿佛这想法在她心中已盘桓多时,“阿爹该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急着将女儿嫁给他,以求双方有所牵扯,他才不至于过河拆桥。” 陈知川怔了一下,然后看着她,喃喃说了一句:“女儿家太聪明,不是好事。” “女儿并不聪明,女儿只是喜欢未雨绸缪罢了。” “我与三太子早已牵扯甚多,不可能再撇清关系,”陈知川说,“再则,我相信他一定能荣登大宝,这是我押的赌注。” 陈锦沉默半晌,方道:“那女儿也无话可说。女儿下月便要出嫁,只望阿爹往后能善待叶姨娘。” “这是自然。” 陈锦走后,陈知川在书房呆了许久。 直到大余进来说夜深了,他才似回过神来般,神色寂寞得很。 大余道:“方才在门外听见老爷与二姑娘争执,可是出什么事了?” “我与三太子之事,她知晓了。” 大余先是一惊,随即又释然了,“二姑娘冰雪聪明,自是瞒不过她的。加之今日老爷召集两位帐房先生的事,更添佐证。” “我原意是将她嫁于三太子,一来可为我们所谋之事丰添羽翼,二来他嫁进太子妃也不算委屈了她,不成想,竟被四太子捷足先登。府上也因此白白失了三万两黄金。”说到这个,陈知川真是痛心疾首,却是有苦难言。 “老爷莫要思虑过重伤了身子。”大余劝道:“如今天色不早了,老爷用些吃食便歇息吧。” 陈知川长叹一口气,坐在案后,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好,你去安排吧。”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挖宝 翌日一早,杨安和陈路便来了。 陈锦在小厅见了他们,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出来,头也不回的出了府。 音夏不知陈锦交代了他们什么,也没问。 陈锦却道:“陈玉和陈雪可起身了?” “起了,正准备过来用早饭呢。” 陈锦点点头,“让她们先来见我。” 音夏答应着出去了。 不一时,陈玉和陈雪进来,先给陈锦见了礼,陈锦让她俩坐下,才道:“有件事我需要你们去帮我做。” 陈玉道:“锦姐姐且吩咐,我与妹妹一定做好。” 陈锦道:“入了夜,你们去种花树的侧院里守着。” “守什么?”陈雪问道。 陈锦道:“守宝贝。” “守什么宝贝?”陈雪不解。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只一样,此事只得你二人知道,红珠与碧玉都不要告诉,明白吗?” 两人忙应了声是。 “届时无论是个什么光景,你们都不要惊慌,陈路和杨安会先到。”陈锦又道,“入夜后我也会去,只是时间未定,所以你们先去替我守着。” 陈玉陈雪忙点点头,“知道了。” 用了早饭,陈玉陈雪自去医馆里忙活了。 到了午后,两人便早早回来,瑞儿奇道:“两位姑娘今日怎的回来得这样早?可是医馆不忙了?” 陈雪道:“那医馆有皇上亲笔御书,又有墨大夫医术加持,怎会生意不好,只是我与姐姐近日着实累了,今日便躲了懒先回来了。” 瑞儿嘻嘻笑起来,“原来两位姑娘也有这样的时候儿呢。” 陈雪因问陈锦可在院子里,瑞儿道:“四太子府的人今日下午来请,姑娘带着音夏姐姐过去了。” 陈玉问她,“你怎的没有去?” 瑞儿可怜兮兮地说,“姑娘说我近日表现不好,让我留下来看家。” 陈玉掩帕轻笑,转而道:“阿风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着往小厨房去了。 一直到晚膳时,陈锦都没有回来。 陈玉陈雪用了饭,早早回了屋,换了身轻便服饰又出了屋,特让红珠与碧玉不用跟着,两人偷偷溜出院子,只拿了一吊小灯,往那种花树的侧院去了。 那日瑞儿带着她俩在那院中确挖到了宝贝。 再加上今日早上锦姐姐的话,两人的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但是谁都没有宣之于口。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阵,一路上也没见着什么人,如今府中人员凋蔽,人确实不多了。 很快便到了侧院。 院子里从前有专门的嬷嬷修剪花枝,如今已许久没有人打理,这院子乍一看有点像废园子。 陈雪把灯提高了些,见院子里花树一簇簇的,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神秘,大着胆子道:“锦姐姐说陈路和杨安也会来,怎的没见着他们?” 她话音刚落,黑暗中便响起了男子的声音,“见过六姑娘、七姑娘。” 是陈路和杨安的声音。 陈路擦亮火石,照亮了脚下那方土地,也瞧见了他身旁站着的杨安。 陈雪道:“既来了,你们便开始吧。” 两人答应一声,便将随身带来的小铲子拿出来,开始挖地。 或许是他们方法不对,挖了小半盏的功夫,什么也没挖出来,陈玉和陈雪凑过去,只见黑黝黝的土地,其余什么也没瞧见,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 莫非锦姐姐要挖的不是什么金银玉器,而是其他的? 正这样想着,突听一声脆响自脚下传来。 两人忙退开两步,举了灯去看,昏黄的灯笼光下,那东西小巧得很,只有巴掌大小,浑身泛着一丝淡淡的金光,中间镂空,底下一条链子坠着,看着很是名贵。 几人心中皆是突突地跳。 今日一早陈锦虽说得清楚,但如今真见着了,又觉得不真实起来。 从前府上便有人在传,这府里有宝贝,说是当年老太爷留下的,一直没人当过真,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可不信。 陈路与杨安对视一眼,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黑麻袋,将东西装了进去,又继续挖。 如此,倒真搜罗出不少东西来。 有瞧不出年代的瓷器,还有浑身通透的玉器、镯子,几百颗一样大小的珍珠粒子被装在一个小木匣子中,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入了夜,四周安静如许,稍稍动静大些便可能惊动旁人,两人下手更是轻巧,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陈玉陈雪见着那些个东西,心下先是不安,随即便兴奋起来,一边替两人照着灯,一边注意四周有没有不相干的人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路袋来的麻袋眼瞧着便要装满了,这院子才挖了一小半。 加之早已入夏,两人又累又热,有些动弹不得了。 这时,院子入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四人立刻警醒起来,忙熄了灯笼,屏息已待。 “挖出来了没有?” 陈锦的声音轻轻传来,几人同时松了口气。 陈玉道:“挖着了好些东西。” 陈锦带着音夏过来,往那麻袋中瞧了瞧,脸上仍是淡淡的,转头问陈路与杨安,“你们可累着了?” 两人哪敢说累,都摇摇头。 陈锦点点头,“那便继续挖。” 快打更时,陈锦乏了,便让几人收了东西回去,陈雪道:“锦姐姐,这院子还没挖完呢。” 陈锦道:“这院子这样大,一晚上如何能挖完,明晚继续吧。” 闻言,陈路和杨安同时道:“知道了,姑娘。” “今晚之事,切莫走漏半点风声,否则……” 陈锦后面的话没说,但陈路与杨安早见识过她的手段,自是不敢有半分逾矩,“属下明白。” 陈玉和陈雪也说:“锦姐姐放心,我们绝不会告诉旁人的。” 陈锦点点头,“走吧。” 那麻袋送进了陈锦的屋里,音夏忙找了口大箱来,与陈玉陈雪将麻袋里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 陈雪拿起一对玉钏,对灯看了半晌,“锦姐姐,你说这样好的东西,怎会有人舍得将它们埋在地里?” 陈锦坐在椅子上,闻言说道:“这东西不是祖父埋的。” 陈玉奇道:“那会是谁?” “现在还不清楚。”陈锦道,“只是那院子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一样会被败光。” 陈玉陈雪不知陈知川与三太子之间的交易,但音夏却清楚得很,所以她立刻明白了陈锦的意思,也不作声,只专心捡东西。 几人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是把这些宝贝归置好了。 众人早已睡了,陈玉和陈雪悄悄回去,自己洗漱上了床,这一晚心续像山崩似的,一沾枕却有些睡不着。 陈玉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寻找陈雪的身影,“你可睡了?” 陈雪说:“还没有。” “你说那院子里的宝贝,到底是谁埋进去的?” 陈雪想了想,说道:“如果不是锦姐姐的祖父,那也定是陈家的祖辈们了。从前阿爹不是说过吗?这块地是陈家发迹后买来建的宅子,在那之前,是块荒地,总没有那样傻,将宝贝埋在荒地里吧,所以我断定,这宝贝定是陈府的祖辈埋的。至于是哪一位,却是猜不出来。” “我也觉得,”陈玉说,“可奇怪的是,这么些年,为何从未有人发现过这个秘密?” 陈雪在黑暗中摇摇头,“不知道。” “锦姐姐下月便要嫁去太子府了,她是不是要将这些宝贝带进太子妃?” 陈雪道:“纵然带去也无妨,你没看太子府的聘礼那么多,件件都贵重极了。若锦姐姐不带些拿得出手的嫁妆,以后如何在太子府立足呢?” 陈玉想了想,说道:“你说得也是,只是那四太子一直对锦姐姐好也就罢了,若是以后他要纳妾,锦姐姐要怎么办?” 黑暗里,听得陈雪一声笑,“锦姐姐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若那四太子当真要纳妾,只怕两人也就走到头了。” “嗯,想来四太子日子肯定不好过。” “岂止不好过,”陈雪笑道,“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咱们都不会放过他!”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回门 陈嘉出嫁后第三日回门,带着新婚夫婿墨迹。 因东府无当家主母,陈锦便作主在西府设宴款待。 陈知川一早外出,要午时方回。 陈嘉与陈夫人和叶姨娘在偏厅说话,陈茵与陈锦作陪。 因墨迹是第一回入府,陈珂自是全程招待的。 陈锦从前见过墨迹,但一些年龄上的差别,如今墨迹虽已成亲,但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看着倒比墨斐然更清秀一些。 这位相府庶出的公子看着很是温文尔雅,知礼得体,外人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个翩翩公子。墨迹初入府,向陈夫人和叶姨娘见礼。然后他看向陈茵与陈锦,温和的视线在陈锦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快得人根本无法注意。 陈锦假装未觉,同他见礼。 墨迹笑得温和,“墨迹见过两位姐姐。” 陈茵偷偷说给陈锦听,“这个墨迹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语气里酸气十足,陈锦听了不置可否。 这位墨迹根本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若他的性子真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谦和,陈淑便不会一尸两命了。一个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的人……陈锦自省,连她都要望尘莫及呢。 接近午时,陈知川回来了。 陈知川对墨迹自是和颜悦色,诸多巴结。虽说只是个庶出的公子,但到底有相府的血脉,哪是陈府这样的商户能够得罪得起的。 席间,陈知川举起酒杯,陈珂与墨迹也忙跟着举杯,陈知川说:“墨贤倒,我素闻你文采了得,行事更是光明磊落,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呐。” 墨迹谦逊道:“叔叔言重了,小侄愧不敢当。” 他如此给面子,陈知川直笑得合不拢嘴,“来来来,你和珂儿今日便陪我好好喝一杯。”说罢三人举杯,一仰而尽。 女眷们自是不喝酒的,吃菜闲聊,自成一派。 陈茵对陈嘉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觅得如此良婿。” 陈嘉放下筷子,脸色倒比出嫁时要差些,笑容却看不出丝毫在相府的不如意,笑道:“姐姐说笑了,不知妹妹何日能再喝上姐姐的喜酒?” 闻言,陈茵嘴角一僵,心中恨极了陈嘉这副嘴脸,偏偏这是她的痛处,一字都反驳不了。 一旁的叶姨娘笑道:“咱们大姑娘这杯喜酒可要好好等上一等,方不负一段好姻缘。” 见叶姨娘替陈茵说话,陈嘉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叶姨娘自是知道她的孩子是被自己害的,但如今见面仍是有说有笑,倒叫陈嘉拿捏不住她心中所想。 陈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叶姨娘说得是,那咱们便好好等等吧。” 一番不痛不痒的闲聊后,陈夫人说起今年入夏后的雨,说这雨时常在下,绵绵不绝的,好在陈嘉出嫁那日晴空万里是个好日子。 陈嘉便捂了嘴笑,“婶婶最疼嘉儿了,嘉儿永远都不会忘了您的好。” 她这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若换了平常总是讨人喜欢的。如今在场的人都知道叶姨娘那孩子的死与她有关,再见陈嘉,再听她这笑语嫣然,只觉唏嘘不已。 她如今既嫁入了相府,陈府中人若要处置她早该在她未出嫁前便处置了,如今还好好的,自是要将这事慢慢抹去。为了陈府声誉,还得替她瞒着不让旁人知晓。 只是如此一来,对叶姨娘却是极不公平。 陈锦喝了小半碗汤,看了眼叶姨娘,见她脸色如常,眼中没有丝毫怨怼恨意,想来天大的委屈在门第面前,也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了。 “锦姐姐下月便要嫁进四太子府了,妹妹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陈嘉看向陈锦,脸上的笑真诚可掬。 陈锦道:“多谢。” “昨日听公公说,皇上对四太子很是宠爱,是以对这门亲事也格外重视,着礼部要好好安排呢。”陈锦说着,看了眼墨迹,又道:“就连大哥也说,咱们陈府能与皇族结成亲家,是天大的好事。” 陈锦口中的大哥,自然是墨斐然了。 入门不过短短几日,看起来她与相府中人相处得还不错。 方才陈锦见她脸色有些差,还以为她叫人为难了,如今看来,只怕是想差了。 陈锦说:“皇恩浩荡,我等自是要感激涕零。”她说话时眼睛看着陈嘉,口中说着感激涕零,脸上眼中却无半分情绪波动,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陈嘉被她的眼神一触,跟着微微笑起来,“陈嘉二谢姐姐成全。” 陈锦说:“不客气。” 陈嘉谢她成全,她却并不这样想。 入相府表面上看着风光不已,实则内斗纷争不断,焉知谁能笑到最后,说不定,陈嘉入府后的日子会过得相当惨烈呢。 不过无论陈嘉过得如此,都不是陈锦最为关心的。 她在意的是,在某一个关键时刻,陈嘉能否派得上用场。 她二人哑谜一般的话旁人自是听不懂的,陈茵被冷落太久,这时候不免有些着了气,对陈夫人道:“阿娘,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说罢也不等人回答,径直起身,带着绿笼走了。 陈嘉望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位大姐姐仍是这么沉不住气,想想真是让人担心呢。 一回神,见陈锦正看着她,陈嘉心里一突,执筷吃菜,顺势避开了那眼中的锋芒。 午膳后,墨迹与陈知川说了会子话,这里陈嘉喝了茶,两人便告辞要走。 陈夫人本想留她,又怕惹得叶姨娘更加心伤,便没开口,只让她好生照顾自己。诚如陈嘉所言,在这府里只有陈夫人是最好的一个人,不求得失,不计回报,所以她也是真心喜欢这位婶婶的。 听她说着体己的话,陈嘉心中纵然感动,也未曾流泪。 流泪是弱者的权利,她不需要。 相府的马车停在西府门外,众人目送墨迹与陈嘉上了马车,待马车驶出拐角,这才回身进府。 叶姨娘听陈夫人说要走,担心道:“夫人既回来了,为何还要走?” 陈夫人道:“实在是我这身子还未大好,墨大夫日日来,说要清心静养。” “咱们府中如今人这样少,哪里还不够静吗?”叶姨娘皱了皱眉,她是喜欢热闹的,如今府中无人可话,更觉长日漫漫不知如何度过。 陈夫人见她轻拧的眉宇,到底心软,“若你在府中呆得腻了,便来寻我说话罢。” 叶姨娘点点头,笑道:“到时候夫人可别嫌我烦。” 陈夫人拍拍她的手,笑了起来,“怎会,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姐妹,彼此都了解,就不要说这么生分的话了。” “是。”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警告 陈夫人在府中这几日,趁机替陈锦备了嫁妆。 当日搬离出府,陈夫人只带了一部分值钱的东西,其余一切仍留在府中的仓库。 陈知川听说她要开库,不知为何心里一慌。 陈夫人早知他替三太子筹三万两黄金之事,此时却也装作不知,只道:“过几日我便要出府静养,若不趁这个时候将囡囡的嫁妆备好,下月便要出嫁,时间总是来不及的。” 陈知川自是无法拒绝,交出了库房钥匙,另一把在陈锦处,陈夫人让陈锦陪她去库房取物什。 陈府的库房不小,但陈锦得了钥匙后,却是一次都没进去过。 陈夫人命人将门打开,几个人走过去,库房四壁有夜明珠照明,倒也亮敞。 “我才离府短短数月,不曾想这库房都要被搬空了。”陈夫人说着,很有些痛心疾首的意味。 陈锦也未隐瞒,“三太子处便是个无底洞,如何都是填不满的。” “你阿爹……真是魔障了!”陈夫人气得口不择言。 好在随行来的都是彼此的心腹,倒也不怕。 靠墙的木架上放着绫罗绸缎,上头积满了灰,想来是放了许久却又被人遗忘了的东西,陈夫人看了一眼,便转向另一头,那里有十几口大箱子。 开了箱后,只见里头放的皆是古玩字画。 “这是你祖母当年出嫁的嫁妆,”陈夫人道,“我记得当古玩便有十六箱,如今你看,可是少了?” 音夏和涓宝忙细数来,果真是少了六箱。 那少数的六箱不用想,自是被陈知川拿去献给三太子了。 “他竟连母亲的嫁妆也敢动,真是鬼迷了心窍!” “阿娘莫动气,”陈锦劝道:“既早已知晓此事,便可知,纵然你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陈夫人心绪难平,愤愤道:“他既这样子做,那便将这些东西全数做为你的嫁妆带走!管他劳什子三太子,我陈家的东西岂容他说要便要!” “阿爹怎肯同意。” 陈夫人道:“他那里我自会去说。”说罢让涓宝唤人进来,将那墙边剩下的十来口箱子全部抬走,放进另备嫁妆的屋子里。 两母女在库房里转悠了大半天,却没捡多少东西,主要是那些个值价的都快要被陈知川搬空了,实在是没有留下多少好东西。 陈夫人看着这库房,忍不住叹气。 陈府最盛时,这库房一度不够存放,如今却是空得要命。 “那日四太子府来提亲,送了不少聘礼过来,那些聘礼在何处?” 陈锦道:“在库房中。” 陈夫人环顾四周,“是哪些?” 陈锦说:“不在这个库房,在另一个库房。” “陈府只得这一个库房,哪里还有另一个?”陈夫人不明就里,陈锦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陈夫人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囡囡做得对,那些个东西自是不能放入这里,否则迟早也会进了三太子的口袋!” “只是阿爹近日让大余来催促多次,让女儿将那些聘礼拿出来。” “自是不能给他的!”陈夫人道,“这聘礼万万不能拿出来!否则陈府便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陈知川却不如此想。 那是太子府送来的聘礼,虽是给陈锦的聘礼,但也是西府的,理应入西府的大库房,而不是陈锦的小库房! 将这话说给陈锦听,却被陈锦一句,“那里头有好些东西是四太子言明要女儿挑出来另行存放的,待我挑出后其余的便全数给阿爹。”给挡了回来。陈和川哪里还能说什么,若再强求,只怕会落个贪图女儿嫁妆的名声。 圣旨下来后,四太子曾登门拜访过他这未来岳丈。 那是皇族中人,即便是自己的女婿,陈知川也要跪迎的。 当日宴席上,四太子举杯敬他,“我与二姑娘虽素不相识,但总听人说起二姑娘的才情与聪慧,那聘礼中有许多物件是我特为二姑娘寻回来的,还望陈老爷体谅一二。” 这体谅指的自然是聘礼未及时入库房之事了。 陈知川还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将这口气给咽下了。 四太子来,匆匆吃了顿饭便走了,阖府上下却是激动不已。 唯有陈锦,神情淡淡的,甚至连一同用膳都未去,陈知川替她向四太子告罪,这还未入门便如此摆架子,真希望四太子一怒之下主动退了这门婚事,那他也就不用白白浪费三万两黄金了。 但四太子果真如外面传闻一般脾气好得很,摆手道:“我与二姑娘大婚在即,此时不见对双方都好。二姑娘思虑周全,是我孟浪了。” 倒反过来把陈锦给夸了一遍。 若陈知川不曾投了三太子,眼前这四太子却也是个下赌的好人选,但偏偏,时机不对。故而陈知川对这位四太子多有防备。 席罢,四太子便带着随从走了。 陈知川送出府外,见他走远了,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一家子人,一个入了相府,一个入太子府。 那太子府自是不可能与三太子达成共识了。且要看看相府的意思,若相府有意,倒是能联起手来做一番事业,如若不然,那么,陈嘉也是无用了。 …… 陈夫人挑好了陈锦的嫁妆,又与陈知川商量了一回,便出府回了自己的宅子。 陈知川因她挑了那些个东西自是心有不悦,但这与当年陈茵出嫁相比,却有些简陋了,想想便罢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又是嫁去太子妃,总不能太寒酸。 便又从库房中挑了好些字画玉器充数。 至于太子府送来的聘礼,陈锦说话算话,果真挑了些出来,其余的全部入了西府库房里。 陈知川去看过,自然都是好东西。 唯一的麻烦是若是急需,却是变不了现,权当珍藏了。 陈夫人离府后第三日,钱帐房和吴帐房来了,陈知川道:“那三万两黄金备齐了吧?” 两位帐房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钱帐房站出来说:“还没。” 闻言,陈知川一愣,“不是剩余的从望月楼抽流水吗?怎么还没备齐?” “中间出了点岔子。” 陈知川眉峰轻拧,“怎么回事?” 钱帐房沉吟片刻,说道:“昨日我们去望月楼取了三万两银票,准备去日升钱庄换黄金,结果去了才得知,店里的所有黄金被人先一步全部换走了。” 陈知川道:“京城不止有日升钱庄。” “老爷说得极是,”钱帐房道,“说来这事就是这么巧,除了日升钱庄,其他几大钱庄的黄金全部被兑换走了,庄子里只剩下几千几百两,不一而论。我与吴帐房今日再去时,仍是如此光景,这才回来禀告老爷。” 这事自然蹊跷。 “可知是何人兑换?” 钱帐房摇摇头,“钱庄的人说这是客人的私隐,无从相告。” 陈知川冷哼一声,“大余!” 大余应声进来,陈知川吩咐道:“去查!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竟敢打陈府的主意!” “是!” 待大余走后,陈知川对两位帐房道:“你们先回去,等有消息了我自会召你们。” 两人忙告辞出来。 这件事明显是有人冲着陈府来的,只是老爷丝毫不肯松口这笔钱要用于何处,两位帐房即使有心帮忙也无从下手。 吴帐房道:“钱帐房啊,你在府中多久了?” “细算下来,也有二十六年了。”钱帐房叹了口气,“一辈子都耗在这儿了。”看着陈知川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个精于计算的商人,这过程多少曲折坎坷自不必说,眼看着西府在陈知川手里越来越富有,钱帐房心里也高兴。 吴帐房点点头,“我虽来得晚些,但也有十七年光景了,你瞧这府中,是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闻言,钱帐房四下环顾,生怕被人听了去,“这话可不能乱说呀。” 吴帐房平日里不声不响地,此时却笑出了声,“说句实在话,如今老爷要做些什么,我都是看不明白了。整日里大把银子花出去,却是不知究竟花到了什么地方,老爷也不肯如实可告,这活计我做着实在憋屈。” 钱帐房也有同感,“从前老爷可不这样。” “是啊,”吴帐房道,“但人总是会变的。钱帐房可想过后路?” “后路?自是想过的,我育有一儿一女,都已各自嫁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倒也三餐温饱,”钱帐房眯起了眼睛,觉得今日这天儿也不好,阴沉沉的,“我与老伴还有些积蓄,若辞了陈府的活计,做些别的营生,日子倒也还可以。” “那便好,”吴帐房笑着说,“钱帐房这日子不知得多少人羡慕呢。” “说笑了说笑了。” …… 大余晚些时候回来了。 陈知川仍在书房,自两位帐房先生走后,他便一直呆在这里没挪过地方。心下不禁猜想,这事究竟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真的是巧合。 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若是人为,那么,又会是谁? 他做生意时虽也得罪过人,但什么人会知道他近日需要一大笔黄金?加之那人在做这事之前,本身需得财力雄厚才行,京城的几大钱庄,除了日升以外,还有宝通、商誉、月圣三家,其他两家暂时不表,单就月圣这一家钱庄,库存的黄金岂止几万,少说也有数十万两,什么人能这样一口气将几家钱庄的黄金全部兑换出去,还不引人注目的? 陈知川一时真猜不出来。 大余进了屋,陈知川忙起身,“查到了吗?” “属下无能。” 陈知川又重新坐回去,神色疲惫至极,“看来确实是有人在跟咱们过不去了。” “属下想不明白会是何人。” “我也想不明白。”陈知川道,“那人知道我近期需要黄金,那么必定知道我与三太子的关系,这个人……”说到这里,陈知川一惊,“莫非是其他两位太子?” 大余想了想,觉得深有道理,“如今老爷为三太子提供银钱,势必会引起其他两位太子的不满,所以他们这样做,倒也说得通。” 陈知川很快否认了这个说法,“二太子素来温和文雅,但也保不齐是个伪君子,那四太子更不屑说,仗着皇上的宠爱,风流成性,但也难保他不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若真是两位太子,必不会用如此温和的手段,杀一个商人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我觉得此人这番行径是在警告我。”一句话陈知川说得很慢,说到最后,他认为这是最接近真相的说法。 警告他不要与三太子为伍。 今日只是让他完成不了三太子交代下来的事,说不定明日便是让他身首异处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温容 礼部承了皇上的圣意,替四太子筹备婚事。 吴琤身为尚书,又与有元徵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事办来自是不余遗力。墨越和墨斐然,一个侍郎一个主事,当然以尚书马首是瞻。 这日吴琤正在反复清点四太子妃剩余那一部分聘礼,上回随圣旨已送了一小部分过去,吴琤本以为皇上既备了聘礼,便也就这样作数了,哪知元徵次日又送了一部分过去,这一部分是从若水府邸直接送的,不算在皇上的聘礼之列。 吴琤心道元徵果真是爱惨了这陈二姑娘,恨不能把金山银山都送给她。 “大人,宾客名单已经拟好,请过目。” 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吴琤的思绪。 他抬头,见墨越站在他的案前。 老实说,墨越顶着墨相儿子的身份时刻在他眼前晃荡,让吴琤很是不舒服。他知道在未来储君上,墨相表面上保持着中立,实际上早已与二太子搭上了线。 只要不是四太子,那都是在跟吴琤为敌。 但他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为这个便为难墨越,加之墨越虽官职不如他高,为人处事却甚是谨慎,若不留心去找,还真找不出什么错处。 吴琤接过那份名单,笑道:“辛苦了。” 墨越笑得谦逊,“这都是卑职份内之事,大人言重了。” “好,我先看看,届时有不妥之处我们再商议。”吴琤扬了扬手上的名单,对墨越道。 墨越微点一下头,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埋头继续做事。 吴琤看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在那份名单上瞟了一眼,请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朝中那些人即便不给请柬削尖了脑袋也要来的,大婚当日说不定皇上会亲临。 那日在御书房,听皇上的意思,便是如此。 重要的是,这份名单的先后顺序,吴琤认真浏览了一遍,发现排在前面的都是左相在朝中的门生以及亲信,从第二项开始,才是墨相这边的人,最后是剩余的一部分。 如今朝中的形式已经很明朗了。 左相支持的是三太子元修,墨相支持的是二太子元昀。 以两位丞相的为首的阵营界线分明,倒也省掉了很多麻烦。 吴琤将名单拿在手中,手指无所事事般弹了弹,然后慢慢笑了起来。 那份名单当日晚上便呈在元徵的案上了,吴琤坐在下首,边喝茶边道:“这个墨越,该说他蠢还是该说他聪明呢?” 元徵凝眉看完名单,才道:“这名单是墨越一人所拟?墨斐然有参与吗?” 吴琤道:“以我看,墨斐然应该没有参与。如今墨相虽然老了,但还没老到要告老的地步,墨越仍是墨相的左膀右臂。墨斐然毕竟年轻,恐怕不会支持父辈们站在元修那一边。” 闻言,元徵挑起一边眉头,“这话怎么说?” “墨斐然颇有才华,年纪不大,但处事已然十分老道,”吴琤道,“上回我同他一起吃了顿饭,言谈中,他不会喜欢元修的阴狠毒辣,但元昀于他而言又太过温润优柔,所以我猜想,他应该不会在二人中间选择。” 元徵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处,轻声道:“墨相统共就两个孙子,一个墨斐然,一个墨迹。如今墨迹娶了陈嘉,墨斐然怎的还不成亲?” “这个,我听说当日墨迹要娶陈四姑娘为妻,墨家上下是极力反对的,”吴琤说,“后来是墨斐然一力支持,这事儿才成了。” “如此说来,墨斐然在墨相心中,位置比他爹还要重啊。”元徵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墨越为人虽谨慎小心,但心胸颇狭窄,比起儿子,墨相更喜欢孙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吴琤还提起一件小事,“我记得墨斐然当入礼部主事时,有次早朝后,出了宫门,墨相径直将墨斐然如到身边,对墨越却没有太多关注,不知这算不算墨相更喜欢墨斐然的证明。” 听了这话,元徵笑了,“上回在宝华寺,我倒是见过墨斐然,确是个有抱负的人。” “你想拉他进来?” 元徵摇摇头,“风险太大,名门中那些个子弟,看起来一个个道貌岸然,但是为了家族能够久而不衰,他们也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吴琤想想是这个理,“你再看看这宾客名单,可有什么要修改的吗?” 元徵将名单举到眼前,笑道:“没什么要修改的,只一点,陈夫人要安排在主席位上。” “明白。”吴琤颌首,“那陈老爷呢?” 元徵眼皮吊着,给他一个多此一问的眼睛,嘴角噙着一抹笑,“若他来了,自然也坐主席。” 吴琤问道:“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会来?” “他如今没完成元修交代的事,估计正急得团团转呢。”元徵笑道,“你说咱们要不要拉他一把?” “你这样做会不会惹得陈二姑娘不高兴啊?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吴琤对此颇为担心,还未成亲便整未来岳丈,也有点不厚道。 元徵才不理他,“放心,这事她知道。” “奇了,陈二姑娘为何要这样做?” “我没问,”元徵道,“但凡是她要做的事,我尽力做好就是了。” 因此,吴琤心中很是唾弃元徵,但脸上却是不敢表现出来,只道:“好吧,我白担心一场。” “可不是。”元徵怼他。 吴琤生了好大一口闷气。 然后又告诉自己,眼前这人从小到大惹自己生气的时候还少了吗?自己何必为难自己跟他置气。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便也将这事揭过去了。 两人说完话,已近正午。 吴琤本想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哪知元徵逐他出门,“我今日要去西府用膳,你快些走。”直把吴琤气个倒仰。 待吴琤走了,元徵这才往陈家西府去。 九月有事外出,故而没有跟着。 元徵熟门熟路的翻墙进了陈锦的院子,见院子里没人,便径直往正屋去。 正屋门开着,陈锦在圆桌边看书,见他来了,只抬了抬眼,也不招呼。 元徵心里委屈,但陈锦一副心思都在书,故而也看不见,他只得从善入流的挨着她坐下,给自己倒茶喝。 半晌,陈锦仍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他放下茶杯,凑过头去,“你在看什么?” 陈锦说:“游记。” “你想出京城吗?” “不是很想。” “哦。” 又过了一会儿,“方才吴琤来了。” “嗯。” “带来了我们婚宴的宾客名单,他想留下吃饭,被我撵走了。” 听到这里,陈锦终于抬起头来,“吴琤可会武?” “会一些。” “比起九月,谁更厉害?” 元徵想了想,“差不多吧。他俩小时候师傅是同一个人,武功路数都是一样的,后来吴琤到京城来,也没有落下习武。” 闻言,陈锦道:“陈雪那位女师傅,可能有问题。” 元徵见过那位女师傅,叫温容的。听说从前在杀手组织,武功自然不差,只怕伏击能力更是惊力,“什么问题?” “她前日没来,昨日也没来。”陈锦道,“我猜,她可能有别的任务在身。” “什么任务?” 陈锦摇摇头,“所以要查一查。”如果不是去出任务,倒是本身出了什么事。 一个杀手,要么是去杀人,要么被杀。 而且陈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觉得温容是出事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叙旧 自回门第二日开始,陈嘉便觉身子不适。 请了大夫来看,只说些感染风寒的话,按方子抓药吃了几日也未见好。 陈嘉觉着头一天比一天重,竟似要到昏迷不醒的地步,她自己也慌了,想着自己从前的那些手段,分明就是中毒的征兆。 如今她是新入府的媳妇儿,自是不能太过大张旗鼓,只命红儿去请二少爷来。 墨迹来时,见陈嘉面容惨白,倒还算平静,走到床边看了看她,“你今日觉得如何了?” 陈嘉摇摇头,伸出手来,墨迹拉住她的手,顺着她的力道俯下身,陈嘉在他身边说,“我怕是中毒了。” “怎么会?”墨迹惊道。 “若不是府上的人,便是陈府的人。”陈嘉觉得自己多说两句话都是困难,只得长话短说,“如今之计,是先请个有名的大夫来给我看看,否则我怕要活不成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墨迹安慰她,“我马上便去请大夫。”说罢照顾陈嘉躺好,吩咐房里的丫头好生照顾二少夫人,便急匆匆出去了。 墨迹的生母是墨夫人的陪嫁丫头,生下墨迹后不久便亡故了,所以墨迹自小便认墨夫人为阿娘,在她身边与墨斐然一同长大。 虽是如此,但墨迹与墨夫人和墨斐然仍是不亲厚,到底有血脉阻隔着。 墨迹因想着陈嘉那句中毒,也没惊动府里,径直让人备马出了府。 他去请了墨童。 府里上上下下素来知道墨夫人不喜欢墨童母子,但为了陈嘉,墨迹一时也顾不了许多,到了墨童的医馆,说明来意。 墨童听罢也没多话,只安排人照顾店里,提着药箱便跟他出来了。 回府时走的是侧门,墨童一脸平淡,也不甚在意。 墨迹陪着他一同进了房间,那时陈嘉已经昏迷了,红儿怎么叫都叫不醒。 “墨大夫,你快给看看。”墨迹焦急道。 墨童先看撩起陈嘉的眼皮看了看,又诊了脉,沉吟片刻,问道:“少夫人这几日可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墨迹道:“我每日同她一起用饭,没见吃什么特别之物,红儿,少夫人可有用什么特别的吃食吗?” 红儿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墨迹看向墨童,墨童看向床上的陈嘉,一时秀眉拧起,想必着了难。 “嘉儿如今昏迷不醒,可知道原因?” 墨童道:“像是中了毒。” 闻言,墨迹心中一惊,心道跟嘉儿说得差不多,“什么毒?” 墨童摇摇头,“我没见过,这毒虽毒性不强,但很是霸道,少夫人这嗜睡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红儿忙道:“算来有三、四日了,起初请来的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开了方子,吃了许久也未见成效。” “三弟,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嘉儿。”墨迹走近,恳求道。 这声三弟叫得墨童一愣,随即又恢复如常,“墨公子放心,我自当尽力。” 若墨迹那声三弟是为了套近乎,那墨童这句墨公子倒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相府之子的身份,如此而已。 墨迹倒像是没听到他那声墨公子,一脸焦急,“好,那就拜托了。” 墨童留了张方子,让他们先按方子抓药来吃,他再回去好好想想对策。墨迹亲自送他出去,仍是侧门,回来时将红儿叫到跟前,脸色阴沉道:“你还不说实话?” 红儿“咚”一声跪下,“奴婢不知姑爷在说什么。” 墨迹冷笑道:“嘉儿为何会为中毒,到底是吃食还是其他引起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闻言,红儿一怔,“方才墨大夫在,奴婢怕说岔了。奴婢想起那日姑娘和姑爷回门,走时叶姨娘拉着姑娘,给了姑娘一袋香料,说心烦的时候用上一用,是好东西。回来当晚姑娘便用了一回,第二日便起不了身了。” “那为何不一早说出来?” 红儿跪俯在地,低声道:“奴婢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若是说了,无端让姑娘与娘家生了嫌隙,该如何是好?” “起来吧,好好照顾嘉儿。” “是。” 墨迹起身出了院子,若那香料真有问题他也不奇怪。那叶姨娘要害陈嘉的原因他比谁都清楚,当日便是他跟陈嘉说,要设法将西府的财产据为己有,只要有了充足的财富,他才能与墨斐然一争,才能成为这墨府的当家人!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陈淑的死浮出水面,陈嘉被打入地牢,若不是他及时上门来提亲,估计陈嘉早已死了。 算了,如今既娶了她,这些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 温容的下落,陈锦是第二日下午知道的。 元徵进宫伴驾,九月只身进了这西府的小院儿。 如今陈锦已是御赐的四太子妃了,九月对她更是恭敬。 礼毕,陈锦道:“可查到了?” “回二姑娘,查到了。”九月低着头,轻声道:“二姑娘说得没错,温荣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一剑毙命。” “依你看,是何人所为?” 九月沉默片刻,说道:“像是某个江湖杀手的手法。” 闻言,陈锦没有说话。 九月续道:“温荣虽为七姑娘的师傅,但她是三太子的人。” 这个消息对陈锦来说有些意外,她知道温荣或许与朝廷中的某些人有牵扯,却不想她竟是元修的人。元修派人进陈府,安排在一个姑娘身边,他想知道什么? “以属下得知的消息,三太子派她入府,是想监视陈府上下。”九月仍没有抬起头来,声音坚定低沉,“但是温荣有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便不得而知了。” 陈锦道:“那么,你认为她为何会被杀?” “个人恩怨,抑或是……” 九月没再往下说,后面的话由他说来便是大逆不道了。陈锦知道他要说的是元昀,如今朝中二太子和三太子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元修身边养了杀手,不代表元昀就没有。 这陈府,一个资助二太子,一个资助三太子。 叔侄俩竟还能安生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真是奇事。 九月走后,陈锦唤来瑞儿,让她去东府看看大爷回府了没有。 瑞儿去了,没过多久便回来说,“碧玉姐姐说大爷一早出去了,说明日方回。” “可知道去哪儿了?” “这个大爷没说。” 音夏凑近小声道:“老爷今日一早也出了府。” 陈锦笑道:“出了那种事,他还不得赶紧去求饶。” 比起陈知川,陈锦更担心陈珂。东府的财力比不上西府,这些年都已算是勉强支撑,加之前阵子江淮的铺子起火一事,损失虽不算惨重,但陈珂将生意大部分牵回京城,也有可能水土不服吧。 如今储君之争已日趋显现,元昀在银钱方面应该会更加吃紧,最后所有压力都会集中在陈珂身上,他要拿什么去满足元昀日益庞大的开支? “瑞儿,你再去一趟东府,告诉碧玉,若大哥回来了让他来一趟。” 瑞儿应声跑出去了。 这里音夏问道:“姑娘这是要……” 陈锦摇摇头,“我想再劝劝他。” “如今恐怕是箭在弦上了。”音夏道。 陈锦看着窗外,轻声道:“我不想替他收尸。” 音夏蓦地住了口。 恰逢一个小丫头从外面跑进来,见礼后说道:“姑娘,方才门房送来这个。”说着将手推开,里面一封白色的素签。 音夏接过,递到陈锦手里。 展开,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下面署名一个慕字。 想来是慕云阴了。 慕云阴邀她明日同游南江。 南江,顾名思义,便是城南那条江水,上回陈锦带着陈玉等人游过,还遇见了京城名妓香香姑娘。 “这慕公子邀姑娘去做什么?”音夏警惕道,“姑娘马上便要嫁给四太子了,他莫不是想捣乱?” 陈锦将素签合上,说道:“不过叙旧罢了。” “那这事要告诉四太子吗?” 陈锦道:“不用。” 音夏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她突然想到,等姑娘嫁给四太子了,那陈玉陈雪两位姑娘要怎么办?仍将她们留在府中吗?音夏不禁将这话问了出来,陈锦道:“若她们愿意,大可留在陈府,若是觉得这里孤冷,便在外头寻一处院子住下也好。” “那咱们院子里的人呢?”音夏又问,“姑娘要全部带进四太子府吗?” 这些事其实陈夫人一早便安排好了,但陈夫人又怕陈锦有自己的主意,索性便丢了手,让她自己作主了。 如今音夏问起,陈锦便道:“杨安和陈路是要带着的,还有瑞儿和阿风,其余的人,你便看着挑些得力的;至于剩下来的人,你看着办吧。” 音夏点点头。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避无可避 城北有北君桥,城南有南十二坊,从南十二坊出来行过几条街,便到了南江渡口。 虽是渡口,却没有任何货船往来,只看见花花绿绿的画舫,一排排停在渡口边上。 今日晨光来的甚早。 斜斜地自东边遥射而来,因时辰尚早,江上的画舫不多,只区区几艘。 “我以为你早不在京城。”陈锦看着对面的青年,语气听不出热络,也听不出陌生。 慕云阴看着她,嘴角的笑意从始至终没有消失过,“走之前总得再看看你。” 他本身得好看,如今这样含情脉脉当真叫人有些难以消受,但陈锦是何许人也,一句话便将这暧昧的氛围打得烟消云散,“多谢。” 生疏又客套。 慕云阴知她的意思,“你真要嫁给四太子?” 虽说皇上赐婚的圣旨已下,但他总想着,她心中到底愿不愿意,哪怕只有一分一毫,他也可带她远走高飞,虽然他不知道,她想不想同他远走高飞。 这些时日他人在京城,也听到了很多旁人不得而知的消息,所以更是为她感到忧心。 过了半晌,才听陈锦说:“是。” 他仿若心死般,颇为沉重地闭了闭眼睛,“为什么是他?” 不甘、委屈、疑惑,统统一股脑涌上来,编成了张网,将他困在里面。 他曾那样迫切地希望她活下来,能重新生活在太阳底下,如今他的愿望达成了,却不想,为别人做了嫁衣,多少有些讽刺。 “为什么不能是他?”陈锦反问。 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好似栖息着早晨第一抹阳光。 她问得太坦然了,倒叫他自惭行秽起来。 他以为,是他拼尽了全力才让她得以活下来,她便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但是错了,她是舒展,除了她心甘情愿,没人能强迫她做任何事。 就好比前世的元修。 在旁人眼里那样阴狠毒辣、杀兄弑父的一个畜生,她却甘愿为了他舍弃性命,即使后来元修污她欺君,她也只是心如死灰的受了。 元修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她伏诛。 她低着头,任侍卫将她按倒在地,簪发的骨钗落在地上,长发披散了一地,她的脸就藏在那些头发中间,始终没有抬起来。 曾经有多骄傲,如今便有多卑微。 慕云阴每每想起那一场声讨,便心如刀绞。 他心中万般珍视的女子,竟被旁人视若草芥,焉能不恨,焉能不悔。 他恨元修的绝情。 更悔自己当初死得太早了。 慕云阴说:“我怕他一如当年的元修。” 陈锦听罢,不以为然地一笑,“路是自己选的,纵使再错一次,也怨不得旁人。” “那为何不早早避开?” 陈锦转过头来看向他,她长得比从前漂亮很多,但眼睛却生得一样,明亮得像宝石熠熠生辉,她说:“避无可避,何需徒劳。” 慕云阴不再说话,喝了口茶。 陈锦又说:“如今朝中局势如此,慕府有什么打算?” 慕云阴摇摇头,“大太子没了,只剩下三位太子,且看他们谁能笑到最后吧。” “这话的意思是慕府不参与党争了?” “家兄是这个意思。”慕云阴说,“我虽入了京,但也是为私事而来,不能代表慕家。” “那便好。” “哪里好?” “我不想与你为敌。” 闻言,慕云阴笑了,“你怎知会与我为敌?说不定,我是支持四太子的呢。” “无论如何,望我们永远是朋友。”陈锦说着,举起茶杯,“我以茶代酒,谢你救我之恩。” 慕云阴举杯与她相碰,“不客气。” …… 元徵出了皇宫,径直往西府去了,结果碰了一门灰。 陈锦不在府里,瑞儿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虽说他们大婚在际,但元徵每日不见她一面,总觉得这心里不踏实,左右无事,他便在廊下坐着等她回来。 瑞儿端了茶点来,摆好后便站在身后伺候着。 “瑞儿。” “是,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锦儿到底去哪里了?” 瑞儿呡呡唇,姑娘走时特别交代,她的去向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奴婢不知道。” 元徵才不信咧。 但想想,觉得又没必要为难一个小丫头,而且陈锦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于是也不再多问了。端起茶杯东看看西瞧瞧,看见院墙边那棵大榕树,想起自己常常藏在榕树繁茂的枝叶后面,偷偷看这院子,便忍不住笑。 盘算着等锦儿嫁过来,便索性把这榕树一起移栽进太子府里吧。 这个想法让元徵笑得眯起了眼睛。 陈锦进了院门,便见他这副模样。 元徵从椅子上站起迎过来,也不问她去哪儿了,只说:“今日得了一样宝贝,特意拿来给你看。” 陈锦就着音夏的手将外头的薄披风取下,问道:“什么宝贝?” 宝贝装在一个小盒子里。 元徵打开盒盖,递到陈锦面前,盒子里装着一枚箭头。 陈锦挑眉,想去拿,被元徵抓住手腕,陈锦道:“有毒?” “小心些总是好的。” 这样说着,元徵的手却没放开,仍轻轻抓着她的手腕。盈盈不及一握的腕子握在手心里,让元徵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他故作镇定,径直道:“这是在温容身上发现的。” “这箭头的来历?” “是元昀的人。” “果然如此。” 元徵说:“元昀府里从前不养杀手死士的,如今看来,只怕是被逼得急了。” 陈锦点点头,“要争那个位置,总要有些实力才可能元修抗衡。” “如妃去年在宫中中了毒,想来这也是元昀决心要争皇位的一个原因。”元徵想起这些,不免又有些庆幸,自己的母亲早早离开了那座宫城,“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嫔妃,想来,那时候除了大太子也不作二人猜想了。” “元修的手段比元庭更狠辣。” 元徵点头,赞同了她的话。 元修的人在四处秘密搜集元昀的罪证,又以江淮为主,去年他们一同前往江淮一带赈灾,想来元修觉得那里是突破口。 元修做事,从来干脆利落。 优柔寡断于他而言是从未出现过的一个词。他的目标明确,一旦确定,轻易不会改变。 所以他才能做皇帝。 即使脚下的路是由父亲、兄弟的尸骨铺就,他也能眼都不眨一下的踏过去。 “我担心大哥。” 第一次,陈锦将心里最隐密的想法说了出来,说给元徵听。 元徵问:“你想怎么做?” “元昀争不过元修。”陈锦说,“跟着元昀的大哥恐会受牵连。” 元徵看着她的侧脸,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她的表情依旧是清冷的,但他极喜欢她这个样子,不动声色,不急不徐,仿佛这世间一切风雨于她而言都是暂时的,终将会过去。 元徵说:“那便先从元修下手吧。” 陈锦一惊,“太冒险了。” 元修在朝中多年,羽翼渐丰,元徵若与他硬碰硬,只怕是危机重重。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死不足惜 元徵入京才短短半年,这半年内京都发生的事若水自是知道的。 若水家主自当年合妃娘娘被贬出宫后,便送了一大批人进京,这些人有的做了朝廷官员,有的是当铺的老板,甚至是酒楼里的掌事,不一而足。 这些人每月将京中发生的大事以笔墨描之,飞鸽送回若水。 所以若水即使远在江南,亦对京城发生的事了若指掌。 这次元徵进京,他的外祖,如今的若水家主若水洪声将京城的各个联络人拟了个详细的名单给他,必要时,这些人都可供他差遣。 只是到目前为止,元徵只用了吴琤。 如今听见陈锦担心他,元徵也没有隐瞒,将此事据实告诉了她,陈锦听罢,倒并不怎么诧异,只说:“若水家主好谋略。” 元徵对外祖十分敬重,跟着说道:“当年阿娘被逐出宫,外祖自然十分生气,恨不能入京杀了那有负阿娘之人,后来被阿娘劝住了才作罢。但是外祖觉得,若水家不能一直被人压着打,便从族中挑了一批孩子入京,如今这些人都长大了。” “所以你这次进京,他才没有反对?因为知道京城有的人可以帮助你?” 元徵摸摸鼻子,“恐怕是。” 陈锦见他脸上有些尴尬之色,笑道:“其实你用觉得不好意思,母家强大,也不外乎是一件好事。有的人做梦都想要,却是没有。” “你是指元修吗?” 陈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事皇上应该知道一些吧?” “这里是天子脚下,岂有他不知道的道理,”元徵笑着说,眼中一抹嘲弄一闪而过,“只是在若水未有所行动之前,他也不会蠢得挑破这层窗户纸就对了。” 两人正说着话,音夏进来了,说墨大夫来了。 陈锦让请进来。 墨童似乎长高了,眼睛更黑,下巴更尖,仍穿着一身青衣,手边提一个小药箱。 墨童先给陈锦见礼,然后给元徵见礼。 上回元徵中毒,一直是墨童在照料,所以两人也算熟识。 墨童是来给陈锦请平安脉的,顺便也给元徵看了看。 诊完脉后,墨童说起陈嘉中毒一事,这事儿陈锦倒不知道,想来陈嘉也没打算惊动其他人。 陈锦问:“中了什么毒?” 墨童蹷起眉,“如今我还没有查出来。” “连你都不知的毒……”陈锦沉吟着,“你母亲可知?” “当晚我便给阿娘看了,她一时也不知是何种毒,只是这毒下得奇妙,骗过了所有人。”墨童眉宇仍然未舒展开,显然是碰到了难题。 墨童走后,元徵说:“你知道是谁下的毒?” 陈锦说:“叶姨娘,或者大哥。”见元徵不明,陈锦将陈淑遇害一事说了,元徵听罢,说道:“那可是一尸两命,想那墨迹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可怜了陈老爷,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竟这样折在了别人手里。” 陈锦回了八个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元徵在陈锦处用了午膳才走。 陈锦午歇了一阵,起来时听音夏说红儿来了。 红儿从相府来,也没惊动其他人,只来找陈锦,见了礼后,红儿跪下说:“我家姑娘想请二姑娘去相府一趟。” “嘉妹妹的身子可好些了?” 红儿摇摇头,“姑娘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连墨大夫都束手无策。姑娘自知命不久矣,故想见见二姑娘。” 陈锦见那红儿一双眼红红的,便道:“你且起来回去,我晚些时候再过去。” “是。” 待红儿走了,音夏才道:“四姑娘真的不行了吗?” 陈锦看了眼外头的天,仍亮得很,“谁知道。” 以陈嘉的性子,恐怕也知道是叶姨娘或者陈珂下的毒,但却是她有错在先,便也只能将此事隐下不说,此时陈嘉着人来请她,陈锦却不知是真的药石无灵不久于世了还是其他。 对于陈嘉,陈锦从未小看。 所以心中才更是警觉。 加之她如今身份是未来的四太子妃,若贸然前去,只怕有些不妥。 音夏也想到了这一层,“咱们还是先将拜帖递进相府吧。” “也好,你去办吧。” 音夏唤来杨安,拿了陈知川的名帖给他,让他送去相府。杨安回来时,说相府接了拜帖。 这里音夏给陈锦更衣,车马一早便候在了西府门外。 陈锦带着音夏上了马车,往相府去了。 拜帖上写的是拜会墨夫人,如今陈嘉只是少夫人,陈锦前去,自是要先见过府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人才是。 墨夫人如传闻中一般,有当家主母的雍容仪态,在小厅见了陈锦。 说起陈锦与元徵的婚事,墨夫人笑得很是和蔼,“陈姑娘有倾城之貌,确也只有王公贵族家的公子才配得上。” 陈锦起身福了一福,“墨夫人言重了,皇上赐婚乃陈府之幸,其余诸事却不敢想。” 墨夫人见她说话滴水不漏,心中倒有些惋惜。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的就嫁给了四太子? 前些时日,皇上赐婚的圣旨下来时,倒把她们惊了一跳。原本平凉侯的宁夫人是打算替宁滔求取了这位陈府的二姑娘的,哪知竟是没有赶上。 听说宁滔为此病了一场,前两日才刚能下地走路。 转念一想,若平凉侯府知道四太子也中意了这位二姑娘,只怕也是不敢上门提亲了。与天家争女人,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喝了小半盏茶,陈锦道:“舍妹入相府后,不知可还恭顺谦和?” 墨夫人想起墨迹那个媳妇儿,心中很是不喜欢,年纪不大,一双眼睛里却全是算计,但当着陈锦的面仍笑盈盈的道:“嘉儿年纪虽小,但很是懂事得体,明儿还得了公公的夸赞呢。” 陈锦笑道:“那便好,只怕给相府添了麻烦。” 墨夫人笑了起来:“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转头吩咐近前的人去请二少夫人来。 那人低声道:“二少夫人病着,一时起不了身。” 墨夫人早知陈嘉病得起得身了,脸上却是一副惊异的模样,“病了?怎的都没听人说?你们是怎么当差的?!二少夫人既病了,可有请大夫来诊治过?!” 那丫头立刻跪下,听声音都快哭了,“请了大夫来诊治,也开了方子,但就是不见好。” 墨夫人脸上一片焦急之色,“不见好?这可怎么好?请的都是什么大夫?可有请宫中的御医来瞧过?” “没有。” “那便去请!拿我的腰牌来。” 宫中的宴贵妃是墨夫人族中的表妹,常邀她去宫中,久而久之,墨夫人便拿了一块腰牌,以方便出入宫中。 待人去了,墨夫人才面向陈锦,“嘉儿病了,我到今日才知,实在是我的疏忽。” “墨夫人别这样说,”陈锦道,“嘉儿年纪小,想来是吃坏了东西也未可知,不知我可否方便去看一看她?” “当然。”墨夫人笑着回答,吩咐身边的嬷嬷给陈锦带路。 陈锦告辞出来,随嬷嬷往陈嘉的住处去。 这相府是先皇所赐,自是极大的。 墨相这个人向来擅长隐藏实力,便连这看似陈旧的府邸中也透出一股随时会焕然一新的野心。陈锦带着音夏跟着嬷嬷走了半盏茶功夫,终于到了陈嘉的居住。 嬷嬷上了年纪,说话声音低低的,“老奴便送到这里,二姑娘请进。” “多谢嬷嬷。”陈锦道了谢,音夏将一早准备好的金箔袋子拿出来塞到嬷嬷手里。 嬷嬷接过,又道:“二少夫人在府中的处境不好,姑娘多劝劝她吧。” 陈锦道:“多谢嬷嬷提点。” 进了院子,红儿第一个迎了出来。 这院子跟陈府中陈嘉的住处差不多大,只是人倒更少一些,陈锦随红儿进去,一进屋,立时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 红儿回头,充满歉意的道:“姑娘在病中,还要二姑娘前来,实在是给二姑娘添麻烦了。” 陈锦摇摇头,来到陈嘉的床边。 陈嘉闭着眼睛,脸上没有血色,一头长发铺散在枕头上,像是已经失去了气息。 红儿在枕边轻声唤:“姑娘,二姑娘来了。” 然后陈嘉才慢慢睁开眼,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淡淡的光,不甚明亮,她挣扎着要坐起来,陈锦道:“你在病中,便躺着吧。” “锦姐姐。” 陈嘉开口,气若游丝。 陈锦这才终于相信,她是真的病得很厉害。 但她们都对陈嘉中的毒绝口不提。 红儿搬来凳子放在床边,陈锦坐下。陈嘉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那双昔日极富活力的手此刻枯瘦了不少,陈嘉说:“我后悔了。” 陈锦看着她微微泛紫的唇,她说后悔,哪种后悔? “原来我的命也是这么脆弱,”陈嘉望着帐顶,那上面绣着鸳鸯,是她大婚时挂上去的,“我见过很多死人,也弄死过很多人,我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中了别人的计,也会死得这么冤枉。” 陈锦说:“哪里冤枉?” 陈嘉便笑了,“我说错了,不冤枉。” 死不足惜。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险地 陈嘉确是病得很重了。 与陈锦说了会子话,便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陈嘉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是从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来的,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一个地方,这对旁人来说,可不就是胡话吗? 红儿和音夏是近旁伺候的,听了这话难免要心里犯嘀咕。 陈锦却听得认真。 她相信陈嘉所言非虚,因为她也有类似的经历。 陈嘉说到她在那个世界里,也是大夫,只是她是专治女人病的大夫,与墨童的不一样。陈锦看到说到大夫二字时,她眼底有一种亮光,像是濒临死亡的人突然找到了一丝活力那样的光。 陈嘉说得累了,红儿忙端了参汤过来,伺候她喝下。 陈锦看那碗里躺着几片参,想这几日陈嘉便靠这个吊着一口气。 “今日妹妹也累了,先歇着吧,”陈锦起身,“我明日再来看你。” 听说她要走,陈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她的手抓住,“锦姐姐别走,我还有话没说完。” 陈锦任她拉着,也不挣开,只道:“我知你要说什么,我尽力便是。” 闻言,陈嘉渐渐松开她,脸上浮起一抹安心的笑,“如此,便劳姐姐费心了。” 陈锦不置可否,只带着音夏向外走。 红儿小跑两步跟上,将她送出去。 路上陈锦问红儿:“妹妹病了,墨夫人可有过问?” 红儿眼眶仍红红的,摇摇头,“因见姑娘的病总不好,奴婢去请过夫人,结果夫人房里的丫头说近日夫人头痛病犯了,起不了身,说有事先去找二少爷。” “那墨迹呢?可有来?” “姑父倒是来了,还请了墨大夫来,可是连墨大夫也没有法子。” “墨迹与妹妹平日里不同住吗?”非是陈锦有心探问,只是方才那屋里只见陈嘉的日常用具,却是不见墨迹的,陈锦觉得奇怪。 这事想来陈嘉交代过红儿不得告诉其他人,但陈锦也不是外人,红儿想了想,说道:“自新婚那夜起,姑娘和姑爷便是居室分开的,因姑爷说他每日里看书念字极晚,怕扰了姑娘休息。” 陈锦淡淡的点一点头,“行了,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好好伺候着。” 红儿停下脚步,恭送陈锦离去。 陈锦去向墨夫人告辞,婉拒了墨夫人的再三挽留,带着音夏出了相府的大门。 方下了台阶,只见两个青年朝这边走来。 待人近了,才发现竟是墨斐然和宁滔。 几人曾在宝华寺后院有过几面之缘,陈锦除了记住了两人的长相和姓名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墨斐然和宁滔却想得比较多了。 因前些日子宁滔病了,这病因便是眼前这位陈二姑娘了。 墨斐然担心的看看宁滔,发现他低着头,却是不看那陈二姑娘一眼,想来心中很是不好受。双方走近了,墨斐然拱手道:“二姑娘安好。” 陈锦微微一福身,“墨公子安好。”然后朝向宁滔,说道:“宁公子。” 宁滔听见她唤自己,忙不迭地抬起头,与陈锦的视线撞个正着。心底里那些委屈和求而不得又纷纷冒了上来,宁滔想哭…… 墨斐然怕他失态,笑道:“二姑娘这是来看弟妹吗?” 陈锦道:“是,嘉妹妹病了,我来瞧瞧她。” 墨斐然面浮惊讶,“弟妹病了?怎的没听人说起过?” “不是什么要不得的病,只是偶感风寒,让墨公子挂心了。” “二姑娘客气了,”墨斐然道,“陈嘉是相府的孙媳妇,也是我的弟妹,自是应该关心的。” 这话说得没毛病。 陈锦也不再纠结于此,“我还有些事,便告辞了。” 墨斐然怕身边的宁滔受不住,便没有强留,拱手道:“姑娘慢走。” 陈锦朝两人点点头,带着音夏,上了停在侧门的马车。 马车悠悠然走了,墨斐然拍拍宁滔的肩膀,“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宁滔焉焉地收回视线,闷不作声的进了府门。 墨斐然看着他的背影,颇无奈地摇摇头。 “姑娘,咱们去哪儿?”音夏见相府的门楣已经瞧不见了,转头问陈锦。 “去墨童那儿。” 音夏便敲了敲车壁,扬声道:“杨安,去医馆。” 外头传来杨安的声音,“是。” “今日见宁公子,怎么怪怪的?”音夏说起这件事,很是不解。上回在宝华寺,见那宁公子最是周到懂礼数的,今日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真叫人奇怪。 陈锦轻阖着双眼,轻声道:“闲事莫理。” “哦。” 又过了一会子,音夏道:“可是我今日见宁公子的模样,分明是大病初愈的呀。前阵子是听说平凉侯府的小侯爷病了,也不知是因了什么?” 见陈锦闭着眼睛不理她,音夏自顾自说道:“如此一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上回咱们在宝华寺,平凉侯的夫人还请老夫人和姑娘去茶室小坐,听宁夫人的意思,她似乎挺中意姑娘你的……” 闻言,陈锦蓦地睁开双眼。 音夏被那眼中的凌厉吓得赶紧闭上了嘴巴。 半晌,听见陈锦道:“有些事烂在心里便好,你今日这些话,很有可能将平凉侯府置于险地。” 音夏赶紧点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我等你 墨童的医馆自开张以来,一直宾客如织,医馆为了应对每日里这上门的生意,又多请了两名大夫坐诊。陈玉陈雪每半个月,将医馆的帐本带回来给陈锦过目。 如今医馆才开了短短两个月,盈利已经相当可观了。 这是陈锦第一次进医馆的门。 进门左手边是一个宽敞的所在,大概是大堂之类的,再往里靠,用木门隔开了另一个房间,里头有人声,想来是大夫看诊的地方。 靠门的右手边立着一张长方形实木桌,想是结帐的地方,长形桌子后面有一排柜子,柜子被分成很多小格,每个小格子上有一把铜环,里头装的都是各色药材。桌子与柜子之间留着两人宽的过道,学徒站在过道上,见客上门,忙道:“不知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音夏道:“墨大夫在吗?” 学徒恭敬道:“墨大夫出诊去了,不在馆中。” “那两位陈姑娘可在?” 学徒见面前这问话的姑娘虽是做丫头打扮,但眉目清秀端庄,连丫头都是如此,那身旁那戴着帷帽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人,一时也不敢大意,“两位请稍候片刻,我进去看看。” 说罢转身往里间去了。 不一会儿,见陈玉从里间的帘子后走了出来。 一见门口的陈锦,陈玉笑着大步迎过来,“锦姐姐,你怎么来了?” 陈锦道:“我有些事来找墨童。” “墨童出去了,应该不时便能回来了,锦姐姐先进去里屋吧。”陈玉说罢,挽着陈锦的手进了里间。 里间是个略宽敞的屋子,靠墙摆了几张桌椅,陈玉请陈锦在主位上坐下,方才那学徒沏了茶端进来,然后又退了出去。 “锦姐姐来之前怎的也不事先说不声?我好让墨童在馆里等着你。” 陈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是临时过来的。陈雪呢?” 陈玉说:“她在后面看帐,我已经着人去叫她了。” 没过一会儿,陈雪便来了。 见了陈锦,她似乎比陈玉还要开心,“锦姐姐!”仿佛在这里看见陈锦,让她格外的激动兴奋。 陈锦笑道:“这里被你们打理得还不错。” 陈玉和陈雪忙道:“多谢锦姐姐夸赞!” “锦姐姐,你今日是特地来看我们的吗?”陈雪问,“还是来找墨童的?” 陈锦道:“找墨童,顺道看看你们。” 陈雪嘟起嘴巴,“原来只是顺道的吗?” 陈玉笑她孩子气,“锦姐姐下月便要出嫁,定是很忙的,能顺道来看咱们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也是。”陈雪很快又高兴起来,“晚膳我们去下馆子吧。”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等墨童回来大概也是晚膳时间,陈锦点了头,“好。” 陈玉陈雪陪着陈锦坐了一会儿,陈锦让她们先去忙,两人直言说陪她等墨童回来,陈锦也没再强求。 方才那学徒进来添了几回茶,陈锦道:“我看这学徒倒是个机灵的。” “是啊,”陈玉笑道,“自医馆开业便一直在的,是个踏实肯学的人。” 陈锦点点头,“那便好好用一用吧。” “是。” 墨童回来时果真已到了晚膳时间,陈雪早已在医馆斜对面的酒楼里定了厢房,这里医馆打烊后,一行人便往酒楼去。 墨童本是打算明日去给陈锦请平安脉,顺道说一说陈嘉中的毒,没有料到陈锦竟自己来了,还等了自己那么久。 墨童心下颇有些过意不去。 陈锦看出他心中所想,却没点破,径直问道:“陈嘉所中之毒可有眉目了?” “今日下午我进了宫,”墨童说,“借阅了宫中的医术典籍,倒是查到了一些。” 陈锦看着他,静待下文。 “四姑娘中的恐怕不止一种毒。” 陈锦心中早做此猜想,但是陈玉和陈雪却是一惊,“那下毒之人到底与陈嘉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混了两种毒药在里面?” 墨童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下毒之人可能不止一个。” 这话比方才那句更让人震惊。 墨童看着陈锦,发现她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只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便道:“一种毒是花粉香料所致,另一种毒来自西域。这两种毒若分开,毒性虽大,却是可以解的,但是如今混在一起,才一时蒙蔽了我们的眼睛。” 陈锦沉吟片刻,问道:“可有法子解?” “没有十成把握。” “几成?” “七成。” “好。”陈锦说,“解药什么时候能配出来?” “明日。” 闻言,陈锦点点头,“解药配出来后,直接送到相府给陈嘉,她此次能不能活,端看她的造化了。” 说完了正事,他们点的菜也上来了。 几个人用了晚膳,陈雪去结了帐,这里店里的堂官儿送了一壶碧罗春上来,给几人斟了茶后又退出了厢房。 外头街市比白日还要热闹,街边卖各种小玩意儿的货摊前围满了粗布麻衣的孩子。 陈锦肘撑窗延,垂首往下看,那些孩子的脸被灯光映着,透出一股与世无争的天真来。 真好。 长街上,有人打马走来。 马上的青年一身玄衣,黑发束冠,那玉冠在夜色笼罩下泛着淡淡的微光,在这琳琅满目的街上分明不起眼,却叫人无法忽视。 行至窗下,马上的青年犹如有所感应一般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想遇。 青年微微勾唇,脸上是泼天的笑意。 陈锦莞尔,手扶在窗延上,朝下看。 “如此良辰美景,姑娘可愿赏光,与在下一游?” 青年开口,一把清亮的声音里满含笑意,那抬头望来的双眸中分明裹挟着令人沉醉的深意。 陈锦道:“也好。” 街上的青年仍笑着,仰首望着她,轻声道:“我等你。”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警醒 京城的夜市是极热闹的。 但陈锦很少如此悠闲地走在这夜色中。 从前往来,大多匆匆。 不是去杀人,便是在去杀人的路上。 一心想的是如何将任务完美进行到底,不留丝毫破绽,哪里会留心这最平凡至极的美。 元徵着九月将陈玉陈雪送回陈府,带着陈锦在街上走走停停。 便连音夏也被送了回去。 此刻只剩下他二人,周围全是些陌生面孔,想到这里,元徵只觉心里畅快得不得了。 “你怎知我在这里?”陈锦问他。 这些小把细自然瞒不过她,元徵索性招了,“我去府里找你,瑞儿说你去相府了,我便一路寻到这儿来了。” “那你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有。” 他们刚好路过了一个小铺子,煮馄饨的大海锅里冒着阵阵热气,绕着小摊铺就的几张桌椅颇为简陋,陈锦提议:“那便吃一碗馄饨再走吧。” 元徵点点头,走到一张空桌子边,也不急着坐。陈锦见他自袖子里掏出一方锦帕来铺在长凳上,看着陈锦,笑道:“你坐这里。” 陈锦依言坐下,元徵这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两位要点什么?”卖馄饨的老婆婆笑容热情的走过来招呼着。 “来一碗馄饨。” 老婆婆笑道,“姑娘不吃吗?” 陈锦说:“我吃过了。” “好好,请等一下,马上就好。” 这条街上甚是清冷,明明旁边的街市那样热闹喧腾,这里却像是被遗忘了的角落,只有一个小小的馄饨铺子,即使有客人在,也没人大声说话。 元徵歪头看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啊……”元徵颇遗憾的叫出声,随即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锭银子来,贼贼地笑起来,“还好我早有准备。” 陈锦取过那锭银子,拿在手中把玩,“我仍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说到这个话题,元徵收起脸上的笑,“喜欢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多理由?” “若我天生丑陋呢。” “我仍喜欢你呀。” 这话陈锦是不信的,但听元徵这样说,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高兴的,“是吗?” 元徵答得慎重,“是!” 老婆婆将馄饨端上来,碗里蒸腾的热气将陈锦的表情很好的隐藏起来,元徵想要仔细分辨时,只见她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铜板来递给老婆婆,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看向老婆婆的眼神里温柔得似要滴出水。 元徵心里吃起味来。 她怎的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陈锦将馄饨碗推到他面前,轻声道:“吃吧,你也该饿了。” 见她这么照顾自己,元徵心里那点委屈又淡了,重新高兴起来。 元徵虽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但路边这碗小馄饨他吃得也甚是高兴,陈锦看着他低头时的样子,不由得想,若前世元徵做了皇帝会怎么样? 只怕她会死得更惨烈些。 但她宁愿死得这样惨烈,也不愿被元修贬黜,死在大雪之中。 那莫不是对她短暂的一生最大的讽刺。 所有坚持和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她甚至不如元修养的一条狗。 这个形容倒是很贴切。 她颇为自嘲的想。 吃完了馄饨,他们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走停停,人潮拥挤时,元徵将她护在身侧,珍视得如同无价的宝贝,陈锦脸上清冷,心下却十分感动。 从前她剑不离身,即使是睡着时,手中也定握着剑柄。 元修虽宠她,却从未有这样珍视的程度。 她也一直牢记,自己是元修的兵器,他一声令下,她便能冲将出去为他拼命,义无反顾。 所以,她不知道被人珍惜的感觉是这样的。 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亮敞起来。 这种感觉很好。 “我今日去看陈嘉了。”陈锦说。 元徵似乎知道她的行踪,也不惊讶,只道:“她果真是病得很厉害,我瞧今日墨大夫进了宫,估计是查典籍去了。” 陈锦点头,“墨童已找到了法子,只是没有十足把握。” 元徵不明白,“你为何要救她?” “这个人对我们将来或许还会有用。” 听了这话,元徵高兴起来,陈锦用了我们两个字,这表示在她那个将来里,也是包括了他的,他岂能不高兴? 陈锦却不知他心中所想,续道:“那墨相虽已年迈,但到底是几朝元老,他的儿子和孙子也不是庸碌之辈,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决定王朝下一任储君的人选。若我们有人在相府里,也可探知一些消息。” 闻言,元徵轻笑出声,“听你这意思,是要替我争皇位了。” 陈锦摇头,说道:“无论你做不做皇帝,总要未雨绸缪才好。凡事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这样方能安心。” “我本不欲将你扯进这些事情中来,”元徵突然说,“但是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局,我却不知道了。” 远处屋檐下,成片的宫灯齐放着光,元徵站在这片光下,眼中有些无奈,陈锦见了,心下一软,说道:“我入局不是因为你,是为了我自己。” 这话元徵不是很明白,但陈锦曾说过大婚之日再告诉他的。 所以他会等。 无论多久。 当晚元徵将陈锦送回院子里,回去时府门已关,两人自是翻墙进去的。 元徵看到陈锦轻轻巧巧,纵身一跃便跳进了院子里,不由惊讶,“你轻功何时这样好了?莫非是温容教的?” 陈锦但笑不语。 元徵没有久留,见陈锦进了屋便折身走了。 秦管家盼了他一晚上,可算把人给盼回来了。 管家一见元徵的面,便道:“若水家来人了。” 元徵挑眉道:“谁来了?” “童先生。” “童茴?”元徵本走了两步,闻言停下脚步,“他怎么来了?” “送那枚蓝玉戒指来了。” “如今天色不早了,让他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见他。”元徵交代完,径直回屋,管家跟在后头,伺候他睡下才退出屋外。 九月抱着剑坐在廊中的横梁上,管家仰头看他,“晚上警醒些,各处的暗卫都布置妥当了吧?” 九月点头,管家又说:“这几日京城怕有大事发生,小心些好。” 说完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甘拜下风 童茴次日一早便来见元徵,那时元徵已经起来了,正在后院里练剑。 自朔方一别,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未见,虽说平日里也有书信往来,但到底不比见面更显亲切些。 童茴和吴琤一样,都是自小便被送出了若水家,替若水在想要的地方插上属于若水的旗。 这一大早的,童茴人还未现身,已能听到细密的咳嗽声了。 元徵收了剑势,立在院中,看见童茴从回廊下走出来,他身形比半年前似乎更削瘦些了,元徵打趣道:“你这平日里是没吃饭吗?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跑了。” 童茴笑,“主子惯会取笑我。” 元徵将剑递给九月,朝他走过去,“我们先用早饭吧。” “也好。” 两人用了饭,下人摆上茶点,给童茴端的是养生茶,童茴见了杯底里的红枣等物,颇有些无奈的笑,“我又不是女子,喝些红枣做什么?” 元徵不答,只说:“我认识个医术了得的大夫,今日请他来给你瞧瞧。” 童茴想推辞,却见元徵望过来,眼中一片不容置喙的神色,便住了口。元徵虽说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但该认真的时候却绝不会玩笑,童茴太了解他的性格了,所以知道就算自己再拒绝也是徒劳。 闲聊了一阵,两人说回正事。 童茴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匣递给元徵,元徵打开看了,笑道:“我只让若水着人送这戒指入京,没成想竟是你送来。” “老太爷颇不放心你,特意着我来看看。” 元徵仰靠在椅背上,笑道:“外祖夫不放心什么?他老人家是不是生气我娶妻不先告诉他?” 童茴没有隐瞒,“是有一点。” “我信中已经写明了,明年春天我们会回若水再举办一次婚事的。”虽然这事元徵还没跟陈锦说,不过他有办法让她同意的,反正死皮赖脸是他的专长。 “除了这枚蓝玉戒指,老太爷还让我来看看,主子的未婚妻是何许人。”童茴轻咳几声,续道。 元徵看向他,对这件事有些不高兴,“他老人家不一早便让人查过了吗?还有什么好看的?” “你别生气,”童茴轻声道:“毕竟是自己最宠爱的外孙的人,自是要小心谨慎些,更何况,你一来便许了那女子发妻之位,就不得不重视了。” 元徵知他说的是这个理,但就是不喜欢陈锦被人反反复复的查,好像她有什么问题似的,“你们大可放心,我看上的人好得很,我生怕自己配不上她呢,你们可别把人给我吓跑了。” 听他这样说,童茴很是意外,所以更加好奇这个叫陈锦的女子了。 查回来的消息指她是陈府嫡女,排位第二,性格自是聪慧贤德,只是会习武这一项让老太爷很是在意。一个商贾之家的小姐,为何要习武?所以这也是童茴来京的一大目的。 童茴心思万转,又问道:“这位陈二姑娘身上有一个传闻,主子可听过?” “什么传闻?” “传闻说此女有凤凰命格。” 闻言,元徵轻笑出声,“这种没有根据的传闻,还是不要当真为好。” 童茴说:“可是别人会相信。” “别人信那便让他们信吧,”元徵颇不在意的说,“若我坐了那个位置,传闻便是真的,若我不坐,那传闻自是不能信的。” 童茴心中一惊,“主子……” 元徵抬起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便这样跟你说吧,陈锦我是非娶不可,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他这般坚定,倒叫童茴有些无所适从,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主子是认真的吗?” “从未如此认真过。” “我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元徵做这样的改变,甚至要去争那个他向来嗤之以鼻的位置,令童茴更加好奇了,他决定去会一会这位陈二姑娘。 “你这一副思量的模样很容易被看穿,”元徵看着他说,“她可聪明着呢。” 童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用做任何伪装了,那样反而更可疑。” “我有一个要求,”元徵说。 “主子请吩咐。” “我也同去。” “这……”童茴十分为难,他去会陈二姑娘本就是为了老太爷的嘱托,如今主子也跟着去,那还能问出什么来? 元徵很无赖的说:“若你不同意,那我便不许你接近她。” 童茴只能苦笑着答应,“且听主子安排吧。” 元徵这才满意。 …… 用过午膳后,陈锦再次去拜访墨夫人。 墨夫人也知她此行的目的,两人没说几句话,便让她去看陈嘉。 红儿正在伺候陈嘉喝药,比起前两日的回天乏术之态,今日陈嘉看着倒精神了些,见陈锦来了,陈嘉忙要见礼,奈何身子仍虚弱得很,起不了身。 陈锦在红儿搬来的圆凳上坐下,倚床而靠的陈嘉看着她,“此番我欠了姐姐一条命。” 陈锦道:“他日总有偿还的时候。” “陈嘉谨记。” “墨大夫医术了得,连我都以为我是没得救了。”陈嘉道,“我不得不佩服姐姐的远见。” 陈锦道:“不过是误打误撞。” “姐姐思虑周全,行事更是滴水不漏,我不信是误打误撞。”陈嘉将空碗递给红儿,她如今虽精神好些了,但仍不能太大声的说话,故而声音听上去很是细弱,“这份远见,连我都要甘拜下风。想我当日为了后路,选择了墨迹,本以为已经算是高明了,不成想,人外有人。” 陈锦得她夸赞,脸上也是淡淡的,一双眼睛清澈无垢,“内院之中,不过都是些小聪明罢了。你如今在病中,墨迹待你如何?” 陈嘉知她不想提这些事,故意岔开了话题,便也顺着话往下说,“还好。”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天大的人情 陈嘉在相府的处境,陈锦已知晓一些。 墨迹虽也是墨越所生,但母亲却不是正室,所以是庶子,在尊卑分明的王朝里,相府这样的家族更是十分注重血统。 墨迹才学不及墨斐然,心性更是不及。 这从他杀了陈淑一事便能得知。 相府最初对陈嘉进门并不赞同,后来是得了墨斐然说项才松了口。一个不被相府承认的孙媳妇,即使成功入了门又如何,一样不被待见。 是以陈嘉病了这些时日,陈了墨迹,相府中竟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 陈嘉也是个能忍的。 这一点倒颇得陈锦欣赏。 “墨大夫与相府似乎有些关系。”陈嘉说。 这一层陈锦早已知晓,当下问道:“为何如此说?” “那日墨夫人……婆婆来看我,见到墨童,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陈嘉回忆说,“她问是谁请墨大夫来的,墨迹说是他,婆婆听了没说什么,但她很不高兴是真的。” “墨童呢?” “墨大夫那时候已经走了,但后来墨大夫便没有亲来,只派了个小童送药来。” 墨夫人恨极了墨童和他阿娘,有这种反应也是正常。 陈锦道:“这些事你只作不知吧,知道了也不是好事。” 陈嘉点点头,“我知道了。” 陈锦没坐多久,便带着音夏走了。红儿送她出去,回来时见陈嘉仍靠在床头,问道:“姑娘可还要再睡会儿?” 陈嘉没回答,问道:“陈锦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秘密?” 红儿不明所以,“姑娘为何这样说?” 陈嘉摇摇头,“一种感觉。仿佛什么事情她都知道,就没有能瞒过她的。”比如墨童的身世,陈嘉凭着一种感觉去追查,哪知查到最后,她的直觉果真没有错——墨童是墨越在外头的私生子,墨夫人显然也知道,但是却拿这个私生子没有关系,所以才那样生气。 但是陈锦的反应告诉她,陈锦一早便知道此事了。 她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墨童自己说的? 到底要有怎样的交情,墨童才肯将身世交付?也由此可以说明,陈锦在收买人心方面真的是高手。 红儿说:“奴婢从前在府里时,常听几个年长的姐姐说,二姑娘为人良善,待下人也好,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去伺候她,只可惜,她身边的人很少有换动的,一直没有机会。至于姑娘说的秘密,倒是没听人说过。” “这些事旁人如何知晓,自然只有陈锦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陈嘉说着,想起那个叫音夏的,一看便知对陈锦很是忠心,要撬开她的嘴不容易。 “我记得陈锦身边还有个叫瑞儿的丫头,如今可还在吗?” 红儿说:“在的,只是瑞儿年纪毕竟太小,早已不得二姑娘重用了。” 陈嘉脸上有些失望,“是吗?” “是啊,”红儿端了参茶过来给她,“姑娘出嫁的前几日,我去西府找陈夫人,从涓宝那儿得知的。加之现在二姑娘无论去哪儿都不许瑞儿跟着了,也足以见得她不得二姑娘重用了。” 陈嘉从前倒常看到瑞儿,陈锦无论何时都带着她,现在却不带了,必定是那瑞儿做错了什么事,叫陈锦失望了。 陈嘉问:“可知瑞儿是犯了什么事吗?” 红儿仔细想了想,说道:“听涓宝说,仿佛是瑞儿说错了话,为此还被二姑娘赏了几十个耳刮子呢。” 陈锦鲜少有责罚下人的时候,这倒让陈嘉愈发好奇,“她说了什么话?” “说……对了,好像是说,瑞儿说西府的侧院有宝贝,因此才被罚了。” 陈嘉眼皮一跳,“什么宝贝?” “奴婢不知。” 关于这宝贝的说法,陈嘉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一直当作谣言在听。但是陈锦的反应这样大,陈嘉便知定有问题,忙道:“你去请二少爷过来。” 红儿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仍乖乖的照办了。 墨迹出门会友,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听说陈嘉找他,便径直过来了。 陈嘉也一直在等他。 见墨迹进来,陈嘉摒退了众人,屋里只剩下她和墨迹。 墨迹见她这阵仗,便知有事,陈嘉说:“西府果真有宝贝。” 墨迹眼睛一亮,“你确定?” 陈嘉点头,“你今夜带人去瞧瞧,那侧院离陈锦的院子不远,里头种了好些花树,带上铲子去挖一挖,若真有,肯定能挖到的。” 她说得煞有介事,墨迹自是相信的,加之他现在很缺银钱,若得了这笔意外之财就更好了。 于是,等夜更深一些了。 墨迹带上长随和工具便往陈府去了。 从墙外翻进侧院时,整个西府早已是一片黑暗,正合了墨迹心意,忙命长随挖土,结果挖了大半夜,只挖到了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金葫芦,其他却是一无所获。 既有这金葫芦,墨迹便断定这里肯定有宝贝,或者说曾经有宝贝,但是有人比他们快一步将宝贝全部带走了。 墨迹铩羽而归。 陈嘉就着灯光看那金葫芦,说道:“那挖宝的人定是陈锦了。” “也有可能是陈知川。” 陈嘉摇摇头,“照你说的,那土有翻过的痕迹,便是近日才留下的。而近日陈知川一直在外头不知忙些什么事,府中只有陈锦和叶姨娘。一定是陈锦把东西全部带走了。” 墨迹颇有些泄气,“即使知道是她拿走的,我们也不能抢,她毕竟救了你一命。” 这话说到陈嘉的痛处。 她最不想欠的人就是陈锦,偏偏,陈锦却给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夫妇俩说了一会子话,墨迹也累了,让陈嘉好好休息后,他便出了屋,往自己的书房去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宫中之物 陈锦那日让音夏去找碧玉传话,让陈珂回来之后来她的院子一趟。 但是过了好几日,都未见陈珂身影。 这日陈锦刚准备用午膳,瑞儿进来说大爷来了。 陈锦忙让音夏多备一副碗筷。 仔细算来,两人已有五六日未见了。陈珂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陈锦起身给他见礼,陈珂便笑了起来,“我出京几日,竟觉得好久没见到你了。” “大哥出京了?”这事陈锦却是不知。 “是啊,”陈珂坐下,“去替二太子办些事。” 办的是什么事,陈锦没问,也不方便问。她是要嫁给四太子的人,再探听二太子的事实在是不妥。而且,她也不想让陈珂险于两难之地。 兄妹俩若无其事的吃了顿饭,饭毕,下人撤了桌,摆上茶,陈珂才道:“我听碧玉说你找我,可是有事?” 陈锦说:“大哥此次出京办事,可还顺利?” “还行。” “那就好。” 陈珂知道她担心他,此次找他估计也是为了二太子一事,索性也不瞒她,“你上回说三太子正在找二太子的罪证,我此次出京便是为了此事。那些事二太子的确是做了。” 说到这里,陈珂停顿了一下,想来这些时日他也想了不少事,明白二太子今时今日的位置,做这些在所难免,抑或者,无论二太子是怎样的人,他既选择了他,便要与二太子共同进退,“既已是铁一般的事实,那么唯一的补救方法,便是设法将三太子同样卷进来。” 这些事,早已是屡见不鲜了。 陈锦没有多话,只道:“局势凶险,大哥千万小心。” 陈珂点点头,“我知道。” 陈锦本是想劝他的,如今看来,陈珂心意已决,多说无益,索性便也不说了。 陈锦道:“前几日陈嘉病了。” 闻言,陈珂脸上没太多表情,只道:“如今呢?” “已经好转。”陈锦看着他,“墨童说她是中了毒。” 陈珂说:“墨大夫医术了得。” 陈锦仍看着他,语气不紧不徐的,“大哥不会说谎,所以干脆连中了何毒也不问了是吗?” 陈珂也不否认,“你那么聪明,必定想到是我。” “陈淑中了两种毒。”陈锦说,“一种是叶姨娘的,一种是大哥的。” 陈珂转过头,认真的看着她,“那你为何还要救她?” “她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她对陈家还有用。” “东府还是西府?” 陈锦说:“无论东府还是西府,在外人眼里,都姓陈。” 陈珂便不说话了。 “咱们这个家,自祖母去后,早已是支离破碎,”陈锦说,“你与阿爹选择不同,不说将来,想来你们马上就会有针锋相对的时候,将来无论你们谁胜谁负,在相府的陈嘉对整个陈府来说非常重要。你当初选择二太子时,祖母同意了。阿爹选择三太子,想来祖母也没有反对。我人单力薄,唯一能做的,便是保证陈府长房不会就此灭门。” “但是你很快便会嫁进四太子府。” 陈锦说:“我的孩子会姓陈。” 陈珂说:“你并不是真正的陈锦。” “但这个身体有陈家的血脉,我顾及陈府,不过是为了祖母泉下有知。”陈锦说,“她那样的一个人,不该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这话说得陈珂羞愧至极。 他向来知道陈锦胸襟宽大非常人所及,今日听她培白,才发现,自己与她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他起身,朝着陈锦拱手一揖,“多谢。” 陈锦也不扶他,“你当真心意已决?” “是。” 陈锦无奈的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 …… “姑娘,昨晚有人进过西府。” 早起,音夏梳妆时,这样说。 陈锦倒不意外,“他们可挖到什么东西了?” 瑞儿嘻嘻笑道:“除了咱们丢的那个金葫芦,自然是什么也没挖到了。” 陈锦自镜中看她,也跟着笑起来,“看来你那几十个耳刮子没白挨。” 那回可真把瑞儿给把疼了,如今想想,还觉得脸上疼,扑到陈锦脚边撒起娇来,“姑娘不疼瑞儿了。即使是作戏,也该叫音夏姐姐下手轻点儿啊。” 音夏正在给陈锦挽髻,闻言说道:“若是下手轻了,只怕被人瞧出端倪来,还是打重些好。” 瑞儿轻哼一声,“姑娘,音夏姐姐欺负我。” “只是那四姑娘竟这样不识好歹,”音夏忿忿地说,“这次要不是姑娘,她早已经一命呜呼了,竟还想着打西府的主意!” 陈锦道:“狗改不了吃屎。” “若不是我已经‘失宠’了,估计这会儿又要被四姑娘给算计了。”瑞儿抽抽鼻子,“还是姑娘厉害。” 音夏说:“对付这种人,还是留个心眼好。” 瑞儿赞同的点点头,“如今四姑娘肯定在想,咱们把那些挖来的宝贝藏哪儿了,嘿嘿,估计她做梦都想不到。” 侧院的确挖到不少东西。 这是陈锦一开始没有预料到的,她以为最多也就几口箱子的数量,没成想,陈路和杨安竟挖了半个月……最后统共用三十多口大箱子才装完。 这样的数目若要不惊动的运出府去,确有些难。 好在杨安和陈路也是机灵的,从侧门悄悄的把东西弄出去了。 那些东西都是陈府的,留着倒是陈府的财产,她绝不会让陈知川沾染分毫。所以东西运出去后,她直接给了陈夫人,那些东西在陈夫人手里,陈锦总归比较放心。 当晚,陈锦带着陈夫人去清点数目,陈夫人道:“看到这些东西,没想到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很早以前就有人传了,府里地下有宝贝。”陈夫人说,“说是陈家在京城落脚的那一任家主留下来的东西,为了有一天能解陈家灭门之祸用的。” 闻言,陈锦道:“这倒是有趣。” 陈夫人看着她,“囡囡辛苦了。” 陈锦摇摇头,“这些东西阿娘好好收着,谁都不要告诉,最好连大姐也一直瞒住。” “你大姐那个性子,自是不能告诉她的。”陈夫人道,“你不日便要出嫁,我一直觉得你那从嫁妆太少了,便从这里挑一半去吧。” 陈锦道:“阿娘为我备的嫁妆已经够了,这些东西留着日后有用,就不要动了。” 陈夫人没再勉强,拿过音夏方写好的册子来看,“这九龙御鼎……仿佛是宫中所有。” 音夏忙找出那件物什来递给陈锦,一方鼎上镌刻着九龙吐珠的图案,确是皇宫中才能用的东西,陈锦想起祖母说,太皇太后曾到府中小住,想是那时候赐的……但是时间不对。 “阿娘可曾听过,府中有人曾做过官吗?” 陈夫人努力回忆,“咱们陈府一直只做生意,从没有人当过官。” 若无人做过官,那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清点的这三十几口大箱中,有近六成是宫中之物,若说是偷的,显然不成立,那还有别的解释吗? 陈锦一时没有想明白。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小坐 慕云阴离京前一日来找过陈锦。 两人在陈锦的院中喝了一盏茶,说了些话,慕云阴便起身走了。 没过多久,元徵来了。 他不提慕云阴的事,陈锦也没有说,两人在廊下喝茶说话,直到很晚,元徵才走,甚至没有用晚膳。 音夏有些担心,“四太子该是知道慕云阴来找过姑娘了,他会不会生气了?” 陈锦道:“他若为这些事生气,倒也不配娶我了。” 陈锦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但确也是这个道理。 若夫妻之间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倒不如不要做夫妻,对大家都好。 翌日,陈锦用了早膳,去相府看陈嘉。 陈嘉的病已好了八成,最后两成便要靠休养生息来调理,墨童在此事上颇为用心,如今见陈嘉好了,不由也松了口气。 他救陈嘉并不是为了相府,而是因为陈锦。 陈锦想要她活着,他便要想尽办法让她活下来。 陈锦没说有人夜进西府挖宝贝的事,陈嘉自然不知她已经知晓,两人各怀心事的说了会子话,陈锦起身离开。 红儿仍将她送出院外。 陈锦已出了院门,突然转过头来对红儿说:“回去好好照顾陈嘉,顺便告诉她,她如今在病中,有些事便不要再想了,免得操心过多,病情加重,届时,便是墨大夫也救不了她。” 她脸上神情极淡,语气也与平常无异,红儿却是听得一身冷汗。 二姑娘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已知晓姑娘在打什么主意了。 红儿忙跪下,嗫嚅道:“二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姑娘。” 陈锦看她一眼,眼中的波纹如同藏起来的利刃,轻易不拿出来示人,“那就好。” 待出了相府大门,音夏才道:“姑娘作什么要那样吓四姑娘?可别又被吓病了。” 陈锦微微一笑,“她如今病还没好利索,便想着来算计我了,我若不吓吓她,怎对得起墨童的一番辛苦。” “可是四姑娘若是再病了,墨大夫不是更操心?” “若是真的一病不起了,便也没有再救的必要。” 陈府需要一个内应,一个完全听服说陈锦的内应。 陈嘉有野心,但野心用错了地方,所以才需要调教。 陈锦来时的马车就停在相府外面,如今天色尚早,她想走走,杨安便驾着马车远远跟在后面。 这京城的街初见甚是繁华热闹,看得久了,难免也厌了。 两人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又一个摊贩,音夏仔细着陈锦,生怕她被人碰撞了。 “奴婢见过陈二姑娘。” 京予不知何时来了,立在陈锦面前,微微福身,礼数周全的见礼。 陈锦见了她,笑道:“你在此处,想必是刻意在等我?” “姑娘聪慧,”京予又是一福身,“我家主子在楼上会客,邀姑娘上去小坐片刻。” 陈锦抬头,不远处便是青云台,此刻时候尚早,楼中宾客不多,京予在前面带路,上了二楼,停在最里侧的厢房门口。 京予在门外道:“主子,陈二姑娘到了。”说罢推开门,请陈锦进去。 厢房里有两个人。 一是元徵,另一个是个有些病容的青年,陈锦不认识。 元徵起身过来迎她,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坐下,才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童茴。” 童茴脸色苍白,笑容倒甚是干净,拱手道:“见过陈二姑娘。” 陈锦朝他点一点头,“童公子安好。” 两人视线稍稍接触便离开,陈锦已经知道这位童公子是若水派来的,目的是要看看她这个人能否有资格成为元徵的妻。 陈锦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说道:“童公子脸色不大好,可是有顽疾缠身?” “多谢二姑娘挂怀,”童茴笑道:“确有顽疾,一直未见好。” 陈锦面向元徵,“可有着人去请墨童来瞧瞧?” “还没。” 陈锦转头吩咐音夏,“你便去请墨童来一趟,他的医馆离这里也不远。” 音夏答应着去了。 童茴无端端欠了陈锦一个人情,无论这人情是不是他愿意承的,他都得道谢,于是起身拱手一揖,“多谢姑娘。”由此更是不敢小看了这位陈二姑娘。 元徵对她言听计从是真,她的聪慧伶利也是真。 “童公子从哪里来的?”陈锦放下茶盏,问道。 童茴答:“从若水来。” 陈锦道:“我去年自徵州回京,路过一个叫朔城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古玩店,不知童公子可有印象?” 这一招先发制人用得极好。 成功的把童茴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旁的元徵知道陈锦向来不是个喜欢等待的人,这也挺符合她的作风,也不帮忙,只作壁上观。 童茴也算是伶牙俐齿的,这下却是有些说不出话来,“让姑娘见笑了。” 陈锦颇温和地笑道:“童公子若是来喝我与元徵的喜酒,陈锦感激不尽,若是还有别的目的……陈锦也定当奉陪到底。” 闻言,童茴忙道:“姑娘言重了,我与殿下自小一同长大,自是来讨一杯喜酒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陈锦笑道:“那就好。” 童茴看向元徵,元徵给他一个了然于胸的微笑。 第一回合童茴完败。 元徵很是高兴,一方面是能看童茴吃瘪,另一方面则是陈锦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她定是知道童茴此次进京的目的,却是完全没有逊怯,这让元徵觉得自己更喜欢她了。 喝了半盏茶,童茴说道:“我此次上京,还带了一个人来。” 不知为何,元徵听到这句话,眉心便是一跳,下意识地去看陈锦,发现她捧着茶杯,正看着窗外,像是没听见童茴的话一般。 元徵只好问:“谁?” “柳扬。” 童茴肯定是故意的!方才自己没帮他,现在趁机报复呢。 元徵正想着怎么跟陈锦解释柳扬的事,哪知陈锦突然放下茶杯,笑道:“四太子身边第一谋士柳扬?我倒想见一见这位奇女子。” 元徵:…… 童茴:……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回头 陈锦的反应出乎意料,元徵忙道:“我入京前便将她留在了若水,此次她会上京定是祖父让准的,我并不知道。” 他这强行解释,足以得见其求生欲望很强了。 陈锦也没戳穿他,只道:“我们需要柳扬,她上京是对的。” 元徵悄悄松了口气,暗暗的瞪了童茴一眼。 童茴道:“没想到陈姑娘也认识柳扬。” 陈锦笑着回了一句:“若水家既能查我陈府,那我也能查若水不是?礼尚往来,很好。” 元徵是知道陈锦的性子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反之亦然。 但童茴不知道。 他来之前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陈锦这儿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没想到第一回合便被压制得没有翻身的余地,这让童茴很是挫败。故而有些阴险地祭出柳扬,没想到也是碰了个软钉子,当下只觉心里郁结难疏,简直想吐血。 恰逢音夏回来,墨童跟在后面进了厢房。 一番望闻问切后,墨童说:“这位公子体内余毒未除,所以才会久治不愈。” 童茴从前确种过毒,毒入心脉差点人都救不回来了,后来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自己却不甚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童公子体内的余毒想来也有许多年了,可有法子尽除?” 问话的是陈锦,她脸色仍是极淡的,说的话却叫童茴诧异,他以为经过刚才那一轮不算愉快的聊天,她该是不待见他的。 墨童道:“余毒毒性不大,但仍需病人配合才行。我想童公子体内的毒早些年便可尽解了,但不知是何故一直拖到了现在。” 童茴有些尴尬,元徵道:“那便有劳墨大夫了,请务必将我朋友的毒尽解。” 墨童点点头,“我自当尽力而为。” 当下开了方子,京予随他回医馆抓药。 元徵看午时将至,便命人上菜。 三人用了午膳,童茴因还有事先走一步,这里只剩下元徵和陈锦二人。 元徵拉拉陈锦的袖子,“童茴确是得了祖父的命令来的,只是他没有恶意,你不要生他的气。” 陈锦说:“我没有生气,我也确实查过若水家。” 对此元徵倒不在意,没皮没脸的笑问:“那你可查到什么了?” “我查到你养了个美人在若水。” 元徵不笑了,认真解释道:“我把柳扬当亲妹妹看待,我对她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发誓!” 陈锦瞟他一眼,嘴角的笑很有些讽刺的意味,“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誓言。” 元徵苦恼的叹口气,“早知道我便该将她嫁出去,今日你也就不会说这样的话来扎我的心了。” “这话若是被柳姑娘听了去,只怕以后都不会助你了。”陈锦见好就收,“她如今住在何处?” 元徵摇摇头,“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她也入了京,连人还没见着。” 陈锦起了另一个话头,“三太子的人是不是也回京了?” “今晨三更入京。”元徵说。 “大哥也回来了。” 闻言,元徵笑了笑,“看来这两位太子爷迫不及待地要斗一斗了。” “你猜谁会赢?” 元徵说:“我姑且押元修吧。” 陈锦问:“为何?” 元徵勾唇一笑:“他没有母亲,所以没有软肋。” 陈锦听罢,跟着笑了,“有道理。”元修那样的人,即使生母仍在,也依旧不会阻碍他前进的脚步,因为凡是身为绊脚石,都会被他毫不留情的除掉,生母亦是如此。 他就是那个冷血的一个人。 两人在青云台呆了好些时候,才起身离开。 陈府的马车停在楼外,元徵弃了马,随陈锦一同坐马车,音夏被赶到前面跟杨安一起坐了。 陈锦看着他,“再过不久便要大婚,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元徵知道她的意思,却仍是笑,“我每日必要见你一面才安心。” 陈锦笑他,“四太子说情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哪知元徵却是顺竿往上爬,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轻声道:“看见你,自然就无师自通了。” 美色当前,秀色可餐。 饶是陈锦,也恍了回神,才道:“那我该说是我的荣幸吗?” 元徵脸上浮出泼皮般的笑,“是我的荣幸。” 这人虽常常这样没正经,却让陈锦觉得安心,这感觉十分奇妙,仿佛你知道,在重要关头,他总能毫不犹豫地挡在你身前,全心全意的护着你。 这就够了。 转眼便到了陈府。 “后日便是大婚,父皇应该会亲临,你就当他是寻常公公就好了。”陈锦进府门前,元徵叫住她嘱咐道。 陈锦点头。 元徵仍不放心,“皇家的婚嫁礼数比民间更繁杂些,你上花轿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届时还要拜堂闹洞房的,我肯定很晚才会回来,房里我会让京予在那里候着,你有什么需要直管找她就是。” 他这般叮嘱,倒像是担心远行的孩子般,陈锦笑了,心里有些感动,“我知道了。” 进了府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路,走到一半,陈锦鬼使神差地回了一次头。 朱红大门外,他还站在那里。 见她回头看他,他便露出春日般灿烂的笑,朝她挥一挥手。仿佛千年万年,他都一直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期盼着她回头,但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合巹 皇家迎亲,礼仪繁复盛重。 京城的百姓这一日不做他事,早早等在街边,等着看新娘的花轿打眼前过。 陈夫人早早回了陈府与叶姨娘一同张罗。 陈锦一早便被音夏催着起了身,梳妆打扮。 嫁衣是元徵送来的,与普通嫁衣并无不同,只是陈锦这一件袖口上绣着同心结,寓意夫妻同心。陈夫人见过元徵,也知他对囡囡是真心的,见了这嫁衣后,更是认准了这个未来女婿。 陈夫人请了阖族中最年长的老妇来给陈锦梳妆,意为新嫁娘健康长寿,一生和美。梳妆时,陈玉和陈雪便围在一边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这平日里清冷的小院甚是热闹。 吉时到了,外头响起琐呐的声音,那声音穿过重重门闱,传进这小院子里。陈锦望着镜中容颜姣好的女子,想起前世她入主中宫时那场盛大的婚礼。 “夫人,花轿到了。”瑞儿自门外跑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红,很是喜庆。 陈夫人忙给陈锦盖上盖头,由陈玉陈雪搀扶着往西府大门去了。 路上陈锦说:“阿娘。” “怎么了?” “我今日出嫁了,仍是阿娘的女儿。” 陈夫人听了这话,悄悄的抹了抹眼泪,“自然是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囡囡。” “以后我不便常去看望你,若是有事,你便着人来找我。” “我知道。” “还有大姐,她若想再嫁,阿娘得替她好好看看人家,万莫再重蹈覆辙。” “好。” 西府门外围满了人。 花轿左右分别四个轿夫立着,元徵骑在高头大马上,亦是一身喜庆的红色,他脸上自始至终含着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新娘。 婆子将新娘背上花轿,轿帘放下时,随着人群中一声“起轿”,八个轿夫将花轿抬起,慢悠悠地往四太子府去了。 除了音夏和瑞儿跟在花轿一侧,后头是陈锦的嫁妆以及陪嫁的丫头们,队伍甚是浩大。 陈夫人望着花轿走远,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叶姨娘拍拍她的手臂,眼里也是湿的,“姐姐莫要哭,这是喜事。” 陈夫人忙点点头。 陈锦前世没有嫁过人,自是不知道这嫁人竟这样累。待到进了洞房后,饶是她也觉得累得慌。 如元徵说的那样,京予早就候在了新房里,“殿下,可要吃些东西?” 陈锦摇摇头,“元徵怕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先把这盖头拿了,这凤冠压得我头疼。” 京予自是为难,这盖头要新郎亲自挑开才算礼毕,但她也知道陈锦不是那种遵循常礼的人,便依言将盖头拿了,与音夏一起将她头上那些繁多的首饰拿下来。 眼前没有盖头掩遮,陈锦终于得见天日,“这不是若水府邸?” 京予福身道:“不是的殿下,这是新的四太子府。” 陈锦四处看了看,“若水府邸不好吗?” “主子说,那是若水家入京后的住处,如今你们已然成亲,自然要住在自己的府邸。” 闻言,陈锦笑了起来,没有说话。 “这一路过来想来殿下也累了,不如趁这段时间先休息一下吧。”京予道,“今日来了许多贵客,还有主子的几位兄长,想来晚上闹洞房是躲不过去了。” 陈锦一笑,“就说我身子不适,全部推了吧,这些个事实在是很没意思。” 京予愣了一下,随即道:“是,殿下。” 京予答应着出去了,这里留下音夏和瑞儿伺候,瑞儿端了一小碟点心过来,“姑娘你吃一些吧,时间还长着呢。” 陈锦靠在窗边的贵妃软榻上,就着半开的窗望出去,如今已是盛夏,院中养了几缸荷花,日光倾洒在上面,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 前院的丝竹之声隐隐约约的传来,这里却是一方清净之地,陈锦吃了些点心,乏起困来,索性便靠在软榻上睡了。 音夏拿薄被过来给她盖上,同瑞儿轻手轻脚的退出屋去。 京予从前院过来,方才她去向主子回禀陈锦的意思,前院宾客众多,元徵喝得微醺,听了陈锦的话后,却笑得更是开怀,“以后咱们府上全部照她的意思,好好伺候着,京予,她将是这府里唯一的女主人。” 这话元徵从前说过,但他说的是女主人,现在却加上了唯一二字,足见份量有多重了。 京予不敢有丝这怠慢,“是。” “殿下睡了吗?”京予见房门关着,问道。 音夏点点头,“京予姐姐,姑娘这样……有些不合规矩,四太子会不会怪罪?” 京予笑说:“该叫姑爷了,你放心,主子最是宠着殿下,不会说什么的。” 闻言,音夏和瑞儿都放下心来。 她们虽是陈锦的陪嫁,但来了这太子府,很多事自是要遵照太子府的规矩的,没的叫人觉得姑娘管教无方,给她丢脸。 京予道:“如今殿下既睡了,你们也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就成。” 音夏和瑞儿摇摇头,“我们不累,京予姐姐你便先去忙别的事吧,这里有我们呢。” 京予看了眼一侧半开的窗,笑道:“我的事便是伺候好殿下。” 说着,三个人相视一笑。 …… 陈锦这一觉睡得有些久,醒来时外头天儿已经渐暗了。 京予和音夏进来,伺候她重新梳洗。过了些时候,瑞儿端了吃食进来,陈锦用了一些,刚把吃食撤了,便听见院外一片喧嚣。 陈锦看向京予,京予道:“该是闹洞房的来了。殿下,我出去看看。” 陈锦点点头。 房门开合之间,陈锦似乎听见有人说:“据说太子妃殿下容貌倾城,今日便让我们看看吧。” 然后是京予的声音,“京予给各位公子请安,我家殿下今日身子不适,还望各原谅则个。” 房门重新关上,也隔绝了外头的声音。 半晌,门从外面被推开,元徵进来了。 陈锦坐在桌边,端着茶杯喝茶。 大红的宫妆将她的脸映衬得愈发立体,美妍娇艳得如同永开不败的花,元徵有些醉了,但还保有几丝清明,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伸手抚了抚她头上名贵的簪花,“今日可累着了?” 陈锦说:“还好。” 元徵趴在桌面上,歪着头看她,“你难得穿这样大红的衣裳,真好看。” “你喝多了。”陈锦说。 元徵傻兮兮地笑起来,“是有一点。” 陈锦俯下身,轻声道:“那便洗漱更衣吧。” 元徵点点头。 音夏和京予伺候元徵洗漱更衣,一切事毕后,几人慢慢的退了出去。元徵洗了把脸,想来酒也醒了些,端起桌边的酒,其中一杯递给陈锦,“虽说盖头你自己揭了,但这合巹酒还是得喝的。” 陈锦接过,笑道:“自然。” 两人交错着手臂,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床幔一层层放下,关住了一室的春光。 夜长,好梦才刚刚开始。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我的意思 音夏和京予早早候在了门边。 今日是四太子大婚第一日,两人手里分别端着脸盆和吃食,音夏看着紧闭的房门,转头问京予:“姐姐,我们要不要进去?” 京予摇摇头,“主子一向浅眠,再等一会儿该要起身了。” 闻言,音夏点点头。 昨夜……是姑娘的洞房花烛夜呢。 虽然她们早早退出屋去了,但屋内燃着的那对大红烛却亮了大半个晚上,想来……音夏羞红了脸,不敢再往下想了。 京予看她一眼,“太子府的规矩不大,你们从前在陈府如何,现在还如何。只要把主子们伺候好了,便万事大吉了。” “姐姐说得有道理。”音夏笑道,“四太子为人和善,从不为难我们的。” “嗯。” 屋里这时果真传来了动静,不一会子,房门开了,元徵穿着亵衣站在门边,轻声道:“京予,我要上朝,拿朝服来。”又对音夏道:“让她多睡会儿,音夏,你晚点再进去伺候。” 音夏忙应了。 京予拿了元徵的朝服来,两人在外间轻手轻脚地伺候元徵穿上,元徵连早饭也没用,便带着九月走了。 音夏偷偷进内屋去看了,见姑娘还睡着,眉间虽仍有稚气,这一夜之间整个人仿佛跟从前不大一样了,难道这便是嫁人前与嫁人后的区别吗? 音夏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便又悄悄的退出去。 “主子吩咐让殿下多睡会儿,咱们还是候着吧。”京予说。 音夏听着,挨着她在门边站着。 从此以后,姑娘就不再只有她们了,还有京予,还有四太子殿下。 嗯,挺好的。 陈锦昨晚着实是累着了,元徵浑身上下所有的精力似乎都用在昨晚,醒来时她只觉全身酸痛,看来从前练的武都白练的。 京予和音夏听见动静进来,陈锦正撑坐起来,音夏忙来扶她,“姑娘,你没事吧?” 陈锦摇摇头,“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我竟睡了这么久?” 京予笑道:“主子走时特意吩咐让我们不要吵醒殿下,养足了精神才好。” 陈锦看着她,“元徵去哪儿了?” “主子上朝去了。” 陈锦笑道:“他何时这样勤奋了?” 京予福了福身,“自从皇上准主子娶您之后,主子便日日去上朝了。” 陈锦看着京予,她知道这个丫头是个能干的,元徵也说她是若水家的人,陈锦问道:“那位柳扬姑娘可在府里?” 京予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陈锦看穿她的犹豫,径直道:“无妨,照实说。” “回殿下的话,柳姑娘未在府中,她与童茴都住在若水府邸。” 闻言,陈锦点点头,“我想见见她。” 京予突然跪下,“柳扬只是主子的谋士,与主子没有任何别的关系,请殿下明鉴。” “怎么?怕我无故开罪于她?”陈锦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如此紧张,看来柳扬与你关系不错,你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京予低着头,过了半晌才道:“是。” 陈锦轻笑出声,“我并非善妒之人,既嫁了元徵,便会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柳扬与元徵的关系我比你更清楚,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为难她。” “那殿下为何……”京予蓦地住了口,在主子面前,她不能问任何事,这一点她一直谨记着,这时候只因一时情急,竟忘了。 陈锦道:“我只是想见见她罢了。” 闻言,京予心口的大石总算是落下来了。 “你且起来吧。”陈锦说着,音夏忙去扶起京予。 “我虽不是宽宏大量之人,但你既叫我一声殿下,就该知道我的规矩,”陈锦看着她,一句话说得甚慢,“不要试图揣测我的心思,也不要自以为是的想当然,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学习如何信任我以及为我办事。” 听了这话,京予忙又跪下,“是,京予记下了。” “伺候我洗漱吧。” “是。” …… 陈锦早饭和午饭一起用了,饭后午歇了一会儿。 醒来时,音夏进来说柳扬到了。 陈锦对柳扬的印象,是始于前世宫墙外那双被元徵握着的手。 然后,便是她毒发时,元徵俯在床头声厮力竭的模样。若说元徵与柳扬的关系没有暧昧,恐怕没人会相信的。 但是陈锦相信。 她相信柳扬是个聪明的女子。 不似舒展那样,看不懂形势。 柳扬如今仍是少女,端坐在黑木圈椅上,盈盈笑着,美得仿若森林里的一方清泉。 她显然也对陈锦十分好奇,见陈锦进来了,忙起身见礼,“柳扬见过太子妃殿下。”她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陈锦亲自将她扶起来,“柳姑娘多礼了。” 柳扬笑道:“殿下直接叫我柳扬吧,这样显得亲切。” 陈锦从善入流,“好,柳扬。” “我听京予说殿下想见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呢。”柳扬脸上的笑不似假的,“不知为何,我分明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却觉得殿下亲切得好,还有,殿下生得好漂亮。” 陈锦微微笑道:“谢谢。” “殿下想知道些什么直管问吧。” 陈锦看着她,看着眼前这鲜活的少女,联想到她毒发时惨白的面容,真真像是在做梦。 “你一路进京可还顺利?” 柳扬似乎没料到她问的竟是这个,微微一愣,“很顺利,跟童茴一起走,从来没有不顺利的时候。” 陈锦点点头。 “元徵并未召你入京?” 这是个问句,但柳扬知道这位殿下已经知道这便是事实,于是也没打算瞒着,“是。” “那为何你来了?” 柳扬起身,福了一福,“是家主之命。” “我以为你的主子只有元徵。” 柳扬笑了起来,“但我也是若水家的人。” 陈锦点点头,“有道理。” 柳扬等着陈锦继续问,她却只端了茶盏喝茶,没有要再问的意思了,柳扬心里转了转,“殿下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吗?” 陈锦看着她,“你今日留下来用晚膳,你喜欢吃什么,我让阿风去做。” 这话题转得太快,柳扬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傻傻地报了几个她爱吃的菜,音夏忙记下了。 陈锦又转头对京予道:“也去若水府邸请一请童公子,让他来府上用膳,再着人去问问元徵,他晚上可要回来用饭。” 京予应下,“可要请陈玉陈雪两位姑娘一同前来?” 陈锦惯知道她是个周到的,便道:“也好。” 京予听罢点点头,躬身退出去安排了。 这里只剩下陈锦和柳扬两个人。 陈锦开门见山道:“对于储君,若水家主的意思呢?” 柳扬也收起了脸上的笑,看着陈锦,看她清冷的眼以及淡然无澜的表情,然后柳扬说:“家主不希望主子做皇帝。” “我猜也是如此。” 柳扬心中一惊,“但如此京中局势,若二太子或三太子上位,主子可能也在京城呆不下去。” “所以,你是来助他夺位的吗?” 这话由陈锦说来,只觉多少惊涛骇浪都变成了平静的湖水,柳扬听着,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表。 她在若水听说主子要娶妻了,娶的是一位商贾之女,来时的路上,她对这位太子妃殿下有诸多臆测,但是这个人让她产生了一种同类的气息——早慧、心思慎密、敢做敢为。 但又比她更厉害些。 这是柳扬不得不承认的。 柳扬问:“殿下的意思呢?” 陈锦放下茶盏,轻笑道:“元徵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请客 元徵从早上入宫,中午陪皇上用了午膳,到了下午,陪着皇上在御书房里与几位大人议事。 原来户部尚书的人选还没有确定下来。 为此墨相与左相不知交锋了多少回,但是两人旗鼓相当,竟是不分上下。 皇上为此特别头疼。 恰逢元徵也在,便让他帮忙拿个主意。 元徵抓抓头,“父皇你若让儿子选哪个品种的猫狗好儿子倒是能立马拿出主意,但是这户部尚书是朝廷要职,儿子可不敢乱说。” 元桦瞪他一眼,“两位丞相分别推荐了杜甄和范震,依你看,谁比较合适?” 元徵想是被逼急了,便道:“若是两位丞相意见相左,那选谁都是不公平的,不如重新挑个人出来吧。” “哦?”元桦挑眉,“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儿子上回同杜甄和范震两位大人一同喝酒,席间有个叫吴书礼的让儿子印象深刻,不知父后可认得此人?” 元桦想了想,说道:“当真没什么印象了。” 墨相忙拱手道:“回禀陛下,吴书礼目下任着户部主事一职,恐怕……” “岂不正好,”元徵道,“吴书礼是户部主事,对户部之事自是熟悉,若是出任尚书一职,相信不用太多时间便能上手了。” 左相没有开口,想来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了。 元桦沉吟片刻,“也好,那就这样定了。” 户部尚书终于定下来了,两位丞相便也告辞出了御书房。 两人多年明争暗斗,但向来是不分伯仲,此刻无端端冒出来一个四太子,令两个老狐狸都有了一种危险的预感。 墨相捋了把花白的胡须,“老左啊,这吴书礼当真能做户部尚书?” 左相径直往前走,却刻意放慢了脚步,说道:“只要皇上觉得他能做,他便能做。” “这可是四太子的提议。” 左相哼笑道:“墨相啊,你不是如今还看不明白吧?皇上这是有意于四太子啊。” 墨相自然早就想过这一层了,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鹿死谁手? 三太子元修有勇有谋,行事作风颇有帝王风范,他生母虽出生不高,但墨相一直觉得,元修是最适合帝位的人选。 至于左相,这只老狐狸比墨相还要狡猾,事到如今了还不肯站队,墨相其实也拿他没有办法。 想当年,他二人参加同一届的科举考试,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打马自长街上走过,何等风光,本以为此后一生能够为民请命一展抱负,哪知,这官场竟是炼狱,热情耗尽,理想磨光,只剩下自求多福的蝇营狗苟。 岁月蹉跎,少年郎成了白头翁,彼此看着对方在官场中沉浮数十载才走到今天,着实是不容易。 想起当年种种,令人唏嘘不已。 “我老啦!”墨相感慨道。 左相看他一眼,望着西边的残阳,“我又何尝不是。” …… “朕一直想问你,你看上那陈家的二姑娘哪里了?” 御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时,元桦问道。 元徵正喝茶,听了这话,先是笑眯了眼睛,然后才道:“我也不知道。” “当真那么喜欢她?” “当真。” 元桦看着他,连笑时的样子都与当年的阿龙那么相像,心里便软得一塌糊涂,“待你做了皇帝,三宫六院,她肯吗?” 元徵道:“那便不做皇帝。” 元桦生气,却还保持着理智,“若做了呢?” 闻言,元徵想了想,“那这后宫只她一个。” 元桦提醒他,让他别痴心妄想,“大臣进言不得不听。” 元徵想到这种可能,心里无端掀起一丝恨意,“谁敢说不,便是同我过不去。” “莫非你要做暴君?” 元徵复又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那便不做皇帝。” 不知为何,元桦只觉心里郁闷,同时又有些高兴。 郁闷的是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高兴的是,儿子同自己当年不一样。当年,他为了皇位不得不将自己最爱的女子赶出宫去,如今,他们的儿子遇见了同样的选择,但是他的选择更干脆更果断,不像自己…… 一点都不像。 “皇位真那么不重要?”元桦问。 历来帝位之王无一不是用累累白骨堆砌而成,有些甚至不惜杀兄弑父也要登上这人人渴求的宝座。元徵,这位置对你而言真的不重要,不心动吗? “皇位真那么重要吗?”元徵反问。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深沉及探究。 人人想要的东西,不代表他也想要。 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珍惜的人,为了这个人,他可以与全天下这敌,区区皇位又算得了什么? 御书房中一时沉默。 外头树枝上的知了叫着,声音传进来,像是细密的惊雷,在元桦心中炸响。 “这皇位,你当真不想要?” 元徵笑道:“父皇如今身强体健的,就不要想太多以后的事。将来如何,如今怎会知道?” 元桦看着他,“你跟你阿娘真像。” “是吗?” “你阿娘视钱财如粪土,性情爽朗大方,我最初喜欢她,便是因了她这份真性情。”元桦看着元徵,眼神却仿佛穿过了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人常说帝王无情,原来我也是个无情之人。” 元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没有说话。 “你从小长在若水家,想必是极恨我的。” 元徵坐在椅子上,手指描绘着茶盏的边缘,轻声道:“锦儿说,让我不要恨你。她说逝者已矣,我做再多不过都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罢了,实在虚伪至极。” 元桦听罢,惨然一笑,“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 元徵笑道:“她的确是。” …… 童茴上次在青云台没讨到便宜,对陈锦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只是陈锦着人来请,他也不能不去,如今陈锦也是他的主子,主子有令,他哪能不听? 童茴心里苦兮兮的,想着自己本就一身的病,如今还被陈锦欺负,真是满心的凄凉。 偏偏陈锦见了他的面,还一副无知无觉的关切:“墨童开的药,童公子可有按时服用?” 童茴躬身打揖,“谢殿下关心,我每日都在吃。” “那就好。”陈锦道,“墨童年纪虽轻,但医术却是极好的,童公子按时服药,相信你体内的余毒很快便能尽除了。” 这些日子用了墨童的药,童茴确觉得身子松快些了,便是连咳嗽都少了许多。 陈玉陈雪在后院同柳扬玩,这里只有他二人,陈锦道:“今日找你来,实则是一事想请你帮忙。” 童茴忙跪下,“殿下是童茴的主子,殿下有事但凭吩咐。” 陈锦将他扶起来,“你与元徵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他从未当你是下人,我亦然。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办。” “请殿下吩咐。” “墨家那个嫡长子,”陈锦道,“叫墨斐然,你该去结交结交,对元徵有利。” 童茴心里一惊。 前些日子他与主子才谈论过这个人,没成想,陈锦竟与他们想到一处去了。这份心智确实让人佩服,童茴心里对眼前这人多了些敬意,“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锦满意的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失望的。” 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下来,童茴欲哭无泪。 …… 陈锦从陈府带来的人不多,音夏、瑞儿还有阿风,其他人一律未带入太子府。阿风很快找到了组织,在太子府的厨房里成功上位,做了第一主厨。 元徵在开饭前及时跨进府门,带着九月,风风火火的去找陈锦。 陈锦在后院的偏厅里小坐,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府里的灯火亮起来,甚是热闹。 元徵进了院子,见陈玉陈雪跟柳扬竟玩在了一处,不觉惊奇,“柳扬是何时来的?” 几人立刻跑过来见礼,柳扬道:“是殿下叫我来的。” 元徵挑眉,“锦儿叫你来的?你没说我坏话吧?” 柳扬掩帕轻笑,“我哪敢说主子的坏话,殿下对我可好了,留我吃饭,还叫来这两个妹妹陪我玩。” 陈玉也跟着笑:“我与妹妹在京城住了多日,明日便带柳姐姐出去逛逛吧。” 柳扬忙点头,“好啊好啊。” 柳扬虽是心智过人的奇女子,但到底年纪还小,遇见年龄相仿的自然能玩到一处去。 “你家殿下呢?” 柳扬指了指里面,“在偏厅里呢。” 元徵将马鞭丢给九月,径直往偏厅去了。 陈锦在偏厅静坐。 这偏厅自是比陈府她院子里的那间要大上许多,墙上仍挂着剑,是她从陈府带出来的,她看着那泛着冷光的剑,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边含着一抹笑。 元徵跨进门来,便见她这样一副表情,不由笑道:“在笑什么?” 陈锦回头,火烛的光映在她脸上,衬得脸上那双眼睛愈发深邃迷人,元徵几乎看痴了。 “我在看那把剑。” 元徵回过神来往墙上望去,“这剑有什么出处吗?” 陈锦低头笑道:“没有出处,只是一把寻常的剑。” 元徵走近些,看那把剑,确实不是好剑,但陈锦自陈府带过来,也是心爱之物了,元徵笑了笑,“将它挂在这里也好,这屋子凭空多了些阳刚之气。” 陈锦知他是瞎说,竟也附和道:“我也这么想。” “今日咱们是要请客吃饭吗?”元徵朝院子里努努嘴。 “童茴和柳扬远道而来,自是要为他们接风洗尘的,虽说晚了些。”陈锦道,“陈玉和陈雪如今也不住在陈府里,我本想在外寻一处宅子给她们,阿娘说让她们去她那里,也好有个照应。我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同意了。” “你作主便好,”元徵拉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了,“我今日出宫时,父皇说明日让我带你进宫去用膳。” “昨日婚宴已经见过了。” “但父皇很是欣赏你,要单独见见你。”元徵笑得很是开怀,陈锦看着他,“好。”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我的选择 第二日一早,元徵先醒来,见陈锦还睡着,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内间,先吩咐音夏和京予去备要用的东西。待两人去了,他才重新折回来,坐在床延上,伸手握住陈锦放在被褥外的右手。 陈锦被他惊醒,眼里的警觉短短一刹便化作了笑意,“好像该起身了。” 元徵笑道:“是啊。”说着将她扶抱起来。 陈锦顺势将头靠在肩窝处,轻声道:“我从前说过要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前日太疲惫,竟没来得及。” 闻言,元徵眼眸微动,笑道:“不急,等你想说了我再听。” 陈锦点了点头,“我昨日让童茴去结交墨斐然了。” “嗯。”元徵应了一声,“这是好事。” “若你不愿做皇帝,我们便回若水。”陈锦说着,手指缠在他的胸口的衣带上,“我也不愿你做皇帝,届时三宫六院嫔妃佳丽无数,想想便觉头疼。” 元徵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我元徵发誓,这一生,你将是我唯一的妻。” 陈锦听完,沉默着。 元徵以为她不信,续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陈锦笑了起来,“毒誓没有效用,早已有人试验过了。” 元徵细细看她,颇为泄气,“我在拿身家性命对你,你就算不感动也不该笑话我吧。” “我没有笑你,”陈锦想坐直身子,元徵双手用力,将她固定在怀中,她黑色的发披在他的肩上,与他松散开来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就算有一天你负了我,那也是我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元徵握住她的手,说话的声音虽轻,却中千斤锤砸在陈锦心上,他说:“我不会负你,纵然你现在不信,时间自会明证。” 两人厮磨了好一阵,音夏和京予敲门进来,服侍两人洗漱更衣。 元徵今日不用早朝,所以穿了一身常服。 陈锦因要面圣,穿得倒是慎重些,音夏本拿了她平日里惯穿的衣裙,京予在旁边说道:“殿下第一次面圣,该穿得隆重些以示殿下对皇上的敬意。” 陈锦道:“那便依京予的。” 马车候在太子府门前,元徵弃了马,同陈锦坐马车。 九月骑马在前面开道。 从太子府去皇宫,走得慢要半个时辰,所以元徵有很多时间跟陈锦腻歪。 “你可知在盐田时,我为何要来与你打招呼?”元徵枕在陈锦的腿上,笑盈盈地看着她。 陈锦笑,“不知。” “你猜猜。” “不猜。” 元徵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揭开谜底,“我觉得你长得好看极了。” “原来四太子也是那等俗气之人。”陈锦说,“哎呀,我是不是嫁错人了?” 元徵一听,翻地坐起来,“那时候我尚不识你,第一眼自是只注意到你的容貌了。” 陈锦点点头,“所以后来我为何会在朔城遇见你?按时间来算,你该早就到京城了才对。” 元徵说:“我在等你呀。” “等我?”陈锦奇道:“等我做什么?” “我让人去查你的马为何会在盐田受惊,查出是墨筠所为,不止墨筠,这事连元修也参与了,”元徵从暗格里取出点心递给陈锦,“元修最是心狠手辣,我怕他对你不利,所以就在那里等着,推算日程,元修与元昀该会与你们一同入朔城。” 陈锦挑眉,“原来那时候你就喜欢我了?” 虽说这是事实,但被当面点穿,饶是元徵脸皮够厚,也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答:“嗯。” “墨筠因为凤凰命格想害我,为何又关元修的事?” “元修与墨相早就是一伙的了,帮墨相的女儿做些事又有何不可?”元徵提起元修,脸色便难看起来,“好在我当时留下了,现在想想仍觉得后怕。” “从朔城回京,我们同元昀和元修是一道的,我与他二人并无交集。”陈锦想起那一路因为自己的刻意回避,真是一次都没有遇见过两位太子,元修暗地里做过些什么也未可知。 元徵说:“总之,元修比元昀手段狠辣是真的,你以后尽量不要与他照面。” “又是谁说会护我周全的?”陈锦笑他。 元徵却很认真,“我怕我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若是因此让你受了伤,我是绝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陈锦瞧他这样认真,也跟着严肃起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元徵点点头。 外头传来杨安的声音,“姑爷,姑娘,到了。” 元徵应了个好字,回头冲陈锦笑,“这声姑爷叫得我浑身舒畅。” 陈锦笑着打了他一下,“正经一点。” “哦。”元徵忙收起笑脸,扶着她下了马车。 陈锦前世与这位皇上不知打过多少照面,此刻元桦年轻些,也没有被人下毒,所以看上去很是精神。元桦凛呈着爱屋及乌的心理,对陈锦也很是待见。 特意让御膳房备了午膳,留元徵夫妇二人同他一起用膳。 三人同桌而食,这时候的元桦像极了一个普通的父亲,与元徵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还亲自给陈锦布菜。陈锦前世见得最多的,是他震怒的龙颜,以及最后那一夜,得知真相的元桦脸上那无奈又痛苦的表情。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猖狂 元修命人在元桦的饮食中下毒,因毒性不大,每次又只用了极少的量,所以连太医院都骗了过去,那夜元修起兵合围皇宫,她跟着元修进宫面见已瘫在床上多时的元桦。 他那时形容枯槁,双眼外凸,看着十分吓人。 元修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父皇,近日可还安好?”他的声音着实冷漠,像个没有温度的怪物。 元桦慢慢转动眼珠子,看了眼外面,然后视线慢慢落在他脸上,“都是你做下的?” “是。” “你竟杀了你的亲兄弟。”这话几乎是从元桦的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他放于身体两侧的手紧紧的抓着被褥,却是无法坐起身来。 元修笑了,他说:“我不过是走了父皇的旧路罢了。” “放肆!”这二字本是来势汹汹,自元桦口中说出却是毫无威效。 元修果真笑得更放肆,他慢慢俯下身,嘴角的笑慢慢的变得冷酷至极,手指攀上元桦的颈项,开始一点一点的施力,“我母亲出生卑微,连你也嫌弃她,我自出生便不受重视,连最低贱的宫人都能将我尊严踩在地上,我能走到今日全凭着对你的恨,你怎么忍心看我受辱而不出手?你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一个人,你是我的父亲啊!” 元桦在他的手下,脸慢慢开始变成酱紫色,脖颈受制,他有力竭之象,却仍是不肯闭眼,只紧紧地盯着元修,“你……你……不得……好死!” 元修嘴角一点一点的往上扬,“我从来不怕死,我只怕不能亲眼看着你死。” 何等猖狂! 最后元桦终是闭上了眼睛,却是一脸的震怒绝望。 那个表情让陈锦做了整整一个月的恶梦,梦里全是元桦死不瞑目的样子,她从不信鬼神,却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一闭上眼便全是那些景象,一月下来,整个人竟瘦了一圈。 自宫中出来,陈锦有些乏困,本想在马车里的软榻上睡了一会儿,元徵却是不依,非要她睡在他腿上,陈锦拿他没有办法,只得照做。 马车一路慢悠悠地回去了,元徵心里也美了一路。 …… 自陈锦嫁进太子府后,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但又都有了变化。 音夏给她梳头时,再不能梳少女的发髻了,得梳匹配她太子妃身份的头髻,不变的是陈锦仍不喜在头上插太多首饰,若是无事,便都簪一根骨钗罢了。 京予曾笑着说:“从未见过如此简洁的太子妃。” 音夏说:“京予姐姐莫笑,姑娘从来都是这样的。” 京予点点头,“殿下如此素雅洁静,难怪主子那么珍惜她,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话音夏爱听,笑着说道:“姑娘也顶喜欢姑爷的。” “是吗?” “嗯!” “主子听了这话肯定很高兴。” 两人正说着话,陈路走到院门边停下,“属下有事,要禀告姑娘。” 音夏回道:“姑娘正在午歇呢,你先候着。” “事关老爷。” 音夏一听,忙急急奔过去,低声道:“老爷怎么了?” 陈路急道:“老爷被下狱了。” “什么?” 京予按住音夏的肩,“先别急,”转身陈路,“陈路,你说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也不知,方才杨安回来说老爷被下狱了,仿佛与几位太子有关,他出去继续打听,我便来这里先告诉姑娘一声。” 京予道:“姑娘午歇也该起来了,陈路你先去接应杨安,有任何新的信息立马传回来。” 陈路应了声是,又急急走了。 “好端端的,老爷怎么会下狱了?”音夏急得快要哭了,她倒不是急陈知川会有什么下场,她只担心姑娘听了这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京予说道:“此事若与几位太子有关,那关系就比较大了,你先去告诉殿下,我命人去寻主子,让他拿个主意。” 音夏忙点点头。 陈锦听说陈知川下了狱,脸上倒没什么表情,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今日之祸一般。音夏小心观察她的神情,“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锦摇摇头,“别急,先搞清楚他到底为何下狱。” “杨安和陈路已经去探消息了,姑爷该也快回来了。”音夏说着,不知是在安慰陈锦还是在安慰自己。 “给我梳头穿衣。” 音夏愣了愣,忙不迭地答应了。 不时京予进了屋,回道:“殿下莫要着急,我已着人去请主子回府了。” 陈锦道:“这事如今还没有弄清楚原委,让他回来也无计于事。” 京予微微一福,“出了这样的事,我想殿下该是心急如焚的,主子回来若是帮不上忙,起码也能安慰姑娘。” 她这说辞倒是新鲜,陈锦不由一笑,“你去请柳扬来。” “是。” 待京予出去了,陈锦对音夏道:“此事应该是二太子所为,阿爹只是两位太子角逐中的一个棋子罢了,死着或活着现在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那姑娘的意思是……”音夏惊得说不出话来,“不救老爷了吗?” “如今救与不救,也没有意义。” 音夏不明白,“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陈知川是四太子妃的父亲,但皇上仍然坚持将他下狱,那就表示他做了连太子妃都保不了的事,那还有什么好救的?” “那姑娘为何又请柳扬姑娘来呢?” 陈锦笑道:“突然想见见她罢了。” 元徵回来得比陈锦想象要快,急急的奔进来,见陈锦还好好的坐在桌边,松了好大一口气。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出招 陈锦给他倒了杯茶,“先喝口茶歇歇再说。” 元徵依言挨着她坐下,喝了几口茶水,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 “岳父那里我来想办法,你相信我。” 陈锦摇头,“我没打算救他。” “可他是你爹。”元徵说,“我知道你怕这是元修的计,但我有办法。” 陈锦再次摇头,“我是认真的。” 元徵放下茶盏,“为什么?”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才让阿娘和大姐提前自府中搬了出去,为的就是与他撇清关系,不受牵连。”陈锦说着,语气很轻,像个真正的谋士,“今日之祸实在是他自己没有本事,若不是对元修再无用处,可能他还能多活些时日。” 元徵看着她,“当真不救吗?” 陈锦笑得很无谓,回望着元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元徵不说话,只将她揽入怀中,说话的热气喷在她耳后,像冬天里怀中抱了一团火,温暖得很,“无论你是什么样,都是我喜欢的人。” 只是我喜欢的人。 过了一刻钟,杨安和陈路回来了。 恰好在前门与九月撞上,三人便一同过来。 “可查清楚了?”元徵问。 杨安道:“有人向京兆尹报案,称老爷在城中经营了一家私盐坊,那私盐坊帐房里有老爷的签字文书,坊里几个做事的伙计也都被拿了去,他们一同指认老爷就是他们的老板。” 元徵沉吟片刻,看向九月,“还有别的吗?” 九月回道:“那私盐坊幕后的人是三太子,去京兆尹报案的人叫杨军,此人的身份被人做过手脚,暂时查不出什么。此事由京兆尹亲禀圣上,圣上龙颜大怒,特命人将陈老爷拿下,关押进京兆尹的牢狱里。” “元昀得知元修在到处收集他的罪证,终是坐不住了。”元徵道,“这招先发制人用得甚好,人证物证俱在,这便是要从元修身上砍下陈知川了。” 陈锦一直沉默着,元徵看向她,“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 陈锦道:“若这时候元修再将元昀的罪证拿出来,时机不对,也难以定元昀的罪了。皇上一定会认为,这是元修为了报复元昀所使的计策。” 元徵说:“父皇已经不年轻了,也有糊涂的时候。” “虽说陈知川不保了,但是元修肯定还有后招。”陈锦看着元徵,盈盈一笑,“不如我们静观其变吧。” “也好。”元徵道,“继续留意元昀和元修的动向,有任何消息及时来报。” 九月等人忙应了声是,接着退出屋去。 元徵仍是担心陈锦,拧眉道:“其实我们可以救岳父的。” 陈锦仍是坚定地摇头,“让他吃些苦吧,他将陈府百年基业毁在了一个毫无胜算的太子身上,这便是教训。得让他知道,他打算以死相报的良主其实是个最无情无义的小人,从此便也就安生了。” “只是如今他入了狱,陈府的这些个商铺店面便无人作主了,也是难事。” “如今只剩下你大哥了。” 陈锦摇摇头,“这次的事大哥并非不知晓,我也早已不指望他了。” “那要如何?” “必要时,我会接替阿爹的位置。” “我不想你操这些心,”元徵说,“不如再在族中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再则,你的名字早不在陈府的祖谱上了,他们如何听信于你?” 陈锦说:“祖母临走时将陈府的传家大印交给了我,说必要时,我要替父撑起这个家。” 元徵皱了皱眉,“那你岂不是会变得比我还忙?我不答应。” “你怎么这么幼稚?”陈锦都快被他逗笑了。 元徵哼了一声,“我就这么幼稚。” “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元徵凑近过来,“你说。” 陈锦说:“以后若我们有了孩子,我想他姓陈,承继陈家的香火,你意下如何?” “好啊。” 陈锦看着他,“你答应得太爽快了吧。” 其实元徵一开始的重点是,陈锦要给他生孩子,她竟然愿意给他生孩子?他只是想把她娶进门,自己每日能看见她抱抱她就好了,至于其他的,实在是不敢奢望,现在听她这样说,他已经欣喜若狂了,至于那孩子姓陈还是姓元,他实在是不甚在意。 元徵满不在乎的道:“我无所谓的,反正都是我们的孩子,姓什么没关系。” 陈锦笑道:“我知道了。” …… 第二日一早,陈知川因擅营私盐坊被打入大狱一事传得整个京城人人皆知。 陈锦在府里用了早饭,同元徵一起出门。 元徵入宫,她则是去陈夫人那里。 陈夫人虽与陈知川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仍是难以接受,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涓宝来回说二姑娘来了。 陈夫人依礼给陈锦见礼,被陈锦一把扶住了,“阿娘不必如此,没的叫女儿伤心。” “你来可是为了你爹的事?” 陈锦点头,扶着陈夫人进了屋里,“大姐呢?” “你大姐近日总是不着家,我让钿琴去寻了。” 陈锦微微皱眉,“大姐这样下去,不要闯祸才好。” 陈夫人叹了口气,“我也是担心,但是把她绑在屋里吧,她又是那样大的一个人了,早该懂事了。” 陈锦暂时不提陈茵的事,只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阿娘,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跟陈府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这是何意?”陈夫人不明就里。 陈锦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纸上是和离书,由陈知川亲笔手书,上面明确写道陈夫人犯了七出,陈知川将她逐出陈府,再无瓜葛。 陈夫人看着那手书,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娘可怪女儿自作主张?” 陈夫人摇摇头,“我知道你是要保全我和你大姐,只是难为你了,为了我们一早便做好了这些安排。” 陈锦摇摇头,“你与大姐是我最亲的人,我总要护着你们的。如今阿爹卷进了党争之中,关系重大,又是皇上亲自下令将他收监,四太子纵然能救,但却没有万全的法子。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静观其变。” 陈锦说的这些陈夫人也想过,只是这个变故仍让她难以接受,“他跟着三太子,难道三太子不保他吗?” “那私盐坊本就是三太子所有,此次为了顶罪才将阿爹推了出来。” 陈夫人以帕轻拭眼泪,“三太子实非良主啊。” “可惜阿爹明白得太晚。” “那……那你阿爹当真是救不了了吗?” 陈锦沉吟道:“能不能得救,端看三太子怎么出招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稀奇 私盐坊一案在城中传了近半个月,不用人去说,皇上的暗卫早已查明那私盐坊到底是谁所有。 元桦自是龙颜震怒,急召元修入宫,大大训斥了一番。 元修跪得端正,头低垂着,当真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谦逊模样。元昀和元徵均在侧旁,将他的狼狈样子看了个一丝不漏。 从前元庭还在时,元修倒时常同元庭在一起,元徵还跟他一同喝了几回酒,自元庭死后,两人私下里连面都没有见过。 加之元修想娶陈锦一事,让元徵心里很是不痛快,这时候也不帮他求情了,连假模假式都懒得做。 私盐坊本是元昀的人查出来的,此刻也是作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元桦训了整整半个时辰,说得嘴都干了。 王公公送了参汤进来,“皇上,喝口参汤吧。” 元桦瞪着元修,厉声道:“我从不在意你生母的身份,总以为这些年来你早已是个合格的太子了,没成想你竟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叫我失望!” 元修终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父皇疑我,恐怕我说再多也是徒劳的。” 元桦冷哼了一声,“难道我还冤枉了你?!我看此次最冤枉的,恐怕是四太子妃的父亲,好好的一个商人,竟被扣上了这样的帽子!” 元徵说:“父皇明查。”他身份敏感,此时也不宜多说。 元修看了元徵一眼,又看向元昀,轻声道:“私盐坊确与儿臣无关,不过是有人存心陷害罢了。” “陷害?谁会陷害你?谁敢?”元桦身子前倾,看着元修,显然不信他这说辞。 元修道:“事已至此,儿臣只能自证清白。” 元桦不气反笑,“我倒要听听,你要如何自证?” “请父皇摒退左右。”元修本是跪着的,说话时突然整个趴俯在地上,拿出十二分的诚意。 元桦依言将房里的宫人全部撤走,“你说吧,如今这里只有你我父子四人。” 元修没有起身,脸朝着地面,声音慢慢传来:“因儿臣得知了二哥的秘密,所以二哥为了灭口,故而陷害儿臣。” 元桦听得眉尖发颤,“什么?你说元昀陷害你?” 元昀平日里温和惯了,这时候也急了,忙走到御前跪下,“儿臣冤枉!” 元桦抬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只一味看着元修,“什么秘密?” “照镜坊,二哥在照镜坊有个孩子。” 此言一出,元昀脸色大变,元徵立在旁边,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的来历元徵早派人查过,只是始终未查明孩子的生母是何人,如今见元修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恐怕是已经有了答案了。 元桦挑眉看向元昀,“元修说的可是真的?” 元昀脸色已恢复了些许,面对父亲的质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如妃自前年便在替他选妃,但到如今仍没有选到合适的人,如今他府里王妃之位空悬,连侧妃都没有,凭空多出来个孩子实在是奇怪得很,“儿臣……” 元桦见他犹豫,便已知道答案。 “你二哥虽未立妃,有个孩子又有什么稀奇?难免有酒醉误事的时候。”元桦对此倒看开。 元修不动声色地道:“那孩子的生母才稀奇。” “哦?” 元桦这声意义不明的单音,听得元昀心里发颤,他想阻止元修继续说下去,全身力气却像是被抽干了似的,动弹不得。 “三哥不会是想说,那孩子的生母是父皇的某个嫔妃吧?” 元徵强势插进话来,打了元修一个措手不及。 他看向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有何不可?” 元徵拱手,朝着元桦施了一礼,“父皇,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二皇兄有个孩子,那孩子的生母在生他时难产而亡,二哥怕因此冲撞了父皇,所以三缄其口。儿臣觉得,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若是可以,还望父皇准那孩子认祖归宗才好。” 他三言两语便将那孩子是嫔妃所生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元修自是不依,说道:“那孩子实是婷贵人所生,请父皇明察!” 婷贵人是谁……老实说元桦早不记得了,但这关乎他生为男人的尊严,自然马虎不得。 “婷贵人?”元徵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朝元桦道:“父皇,既三哥如此笃定,那父皇可得着人好好查一查,可别冤枉了好人呐。” 元桦的视线在元昀与元修之间巡视片刻,随即道:“来人!” 几个暗卫霍地立在屋中,“在!” “去查那孩子的身份!” “是!” 随着一声应答,暗卫们如同影子般消失无踪。 在场的几个人见此,心神各异。 这支暗卫倒能跟元徵从若水带来的那支相媲美了,所以说,再温和多情的帝王,也是残酷的。 京城就只有巴掌大的一声地方,有心要查一个人的身份,实在是容易得很,即使有人隐藏得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暗卫很快回来了,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那孩子今年四岁,生母吴氏,乃江南人士,生产时难产而亡。” 元桦听罢,扬了扬手,几个暗卫如同影子般消失不见。 元桦看向元修,“你可满意了?” “不可能!父皇,这定是有人曲解了事实!”元修抬起头,看着他,“那孩子分明是婷贵人所生!” 元桦冷笑道:“到如今你还要强言狡辨,实在是有失格调,不配做朕的儿子!我本念着你平日里少有过错,罚俸便罢,你既如此,那便褫夺太子封号,降为普通皇子吧。” 元修好似支撑不住,身形佝偻起来,然后他强作镇定,膝行数步,行到龙案前,“请父皇息怒!请父皇饶了儿臣这一回!” 元桦略显疲惫的挥了挥手,“朕累了。”说罢起身出了御书房,从始自终没再看元修一眼。 元昀看他一眼,也出去了。 元修跪在地上,整个人呆呆的,像是瞬间失去了生气般。 其实今日若没有元徵那番话,他可能已经成功了。但他低估了元徵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也高估了自己。 他努力了多少年才得了太子的封号,如今不过走错一步,便被打回了原形。没了太子之衔,他离皇位只会更远,那些从前拥护他的大臣会全部消失,他们更愿意支持更有把握称帝的人。 父皇只用了一句话,便将他打回了原形,将他曾经为之努力所付出的一切变成了笑话。 “哈哈哈……!” 御书房里传来元修凄然的笑,王公公不知这时候该不该进去,拱手问元徵:“太子殿下,老奴该如何是好啊?” 元徵回身看了眼屋里,笑道:“公公先去传旨吧。” “是。”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回心转意 出宫时,在宫门口遇见元昀。 他显然是刻意在等他,元徵见了,却只作两人是偶遇。 元昀说:“多谢四弟出言相救。” 元徵笑了起来,“二哥平日里最是谦和恭逊,我是最看好你的。” 这话让元昀心中一跳,“四弟莫要夸我,那孩子……确是我做得不对。” “无论对与不对,只要父皇认为是好的便是好的。”元徵说着,边同元昀往外走,“我刚成亲,实在是想多陪陪锦儿,对于朝中这些事真是无力应付。” “四弟最得父皇信任,这些话可千万别让他听见了。”元昀说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元徵点点头,“我有分寸,二哥,小弟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不会推辞。” 元徵道:“岳父因此次的私盐坊入了狱,锦儿这两日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儿,我看着实在是心疼。然而我身份敏感,实在不宜做太多事,还请二哥帮忙说项,让岳父大人早日出狱才是。” “难为你有这样的心思。”元昀说着,叹了口气,“陈锦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至于陈老爷那里,我自会尽力。” 元徵忙拱手,“如此,便多谢二哥了。” “别客气,方才若不是你,恐怕被褫夺太子封号的人是我。” 两人在朱雀大街分了手,九月跟着元徵往太子府去。 元徵骑在马上,心情很好的样子,说道:“三太子这么轻易就变成了三皇子,啧啧,果真是被锦儿给猜对了。” 九月不明所以。 元徵又道:“她说要弄垮元修很容易,只要将他自认为的如意算盘打乱,他肯定会栽跟头。” “太子妃殿下聪慧过人。”九月夸道。 元徵跟着笑起来,“不知今晚阿风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罢一扬鞭,加快速度往回走。 到府时天色尚早,元徵径直往后院去,没见着人,拦了个丫头一问,才知陈锦今日午后便出了门,到如今还没回来。 “九月!” “在。” “快去找,找到了马上告诉我。” 九月莫名其妙,说道:“主子,殿下只是出去了,你为何如此紧张?” “我这见不着她就紧张,”元徵捂着胸口,一副陈锦走丢了的样子,“不行不行,你快多叫几个人去找,看看她在哪里。” 九月已经不想吐槽主子的思维模式,依言出去了。 元徵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九月回来了,“回主子,殿下回来了。” “在哪儿?” “方才在府前下了马车,如今该来后院了。” 元徵忙整了整衣冠,笑容满面的迎出去,活像盼着丈夫归来的小媳妇儿。 呃……这形容,九月觉得十分贴切。 元徵迎到二仪门,看见陈锦带着音夏和京予远远走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夏季的衣裳薄些,走路时带起的风掀起她的裙摆,漂亮得像水纹一样。头上除了一根素钗别无饰物,清新得像一汪新泉。 元徵看见她,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陈锦直近,“你竟回来得比我早些。” 元徵顺势挨到她身边,想拉她的手又害怕,最后只得扯住她的袖子,“你去哪里了?” “我去墨童的医馆坐坐。” “哦。”元徵说,“我回来见不到你。” 陈锦转头看他,微微一笑,“所以便让九月去寻我了?” 元徵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一时情急……” 陈锦又笑了,将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就在元徵满心失望时,她伸手过来,将手放进他的掌中,他忙握住,笑得像个孩子,“今晚阿风做了好多好吃的。”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你说。” “阿风同杨安的婚事,我想尽快给他们办了,你意下如何?” 元徵笑道:“这是喜事,你拿主意便好。” 陈锦点点头,第二日特意将阿风跟杨安叫到跟前,将这事说了,两人自是感激,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音夏和京予一人拉一个,好容易才止住了。 末了陈锦道:“我还是那句话,若你们想出去,我会备一份厚礼给你们。若是想继续留在府中做事也可以,端看你们的选择。” 阿风道:“我这辈子定是要跟着姑娘的,哪里也不去。” 杨安看了眼阿风,也跟着说:“我的心意同阿风一样。” 陈锦点头,随即道:“我让人在外面给你们寻了一个院子,当作你们的新婚之礼,以后那便是你们的家了。” 阿风和杨安又要磕头,忙被音夏和京予拉住。 “阿风家中已无亲人,便从太子府出嫁,”陈锦说,“我还有一句,便是杨安,你无论如何得对阿风好,若是哪一天感情淡了,便心平气和的说出来,万不可拳脚相向,明白吗?” 杨安忙跪下打揖,“杨安这辈子能娶到阿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请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对阿风好。” 陈锦点点头,“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是。” …… 陈知川出大狱那日下着雨。 一路回了陈府,只有叶姨娘候在门边。陈知川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陈府的人竟这样少了。 叶姨娘见他衣裳都烂了,头发胡子乱作一团,这样一副邋遢模样,实在是不敢认,眼中噙着泪,“老爷,你可算回来了!” 陈知川扶住她,“进去再说。” 二人进了后院,叶姨娘一早让人备好了洗澡水,亲自伺候他洗漱。 陈知川问:“你早知道我今日会回来?” 叶姨娘说道:“二娘子昨日遣人来说,老爷今日会回府,让我把一应物什备好。” “锦儿?” “是。” 闻言,陈知川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她仍是没忘了这个爹。” “老爷说的哪里话,”叶姨娘怪嗔道,“自老爷入狱后,我听说二娘子着急得很,四处着人打探消息,奈何她虽贵为四太子妃,但此事实在关系甚大,连她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好在后来四太子找了门路,老爷才得以平安回府。” 陈知川叹了口气,握住叶姨娘的手,说道:“咱们府里,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了。” “是啊。”叶姨娘挨着他坐下,语气里多少落寞,“老爷此次出了这样的事,若不是二娘子一早让人来回话,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想起从前她还未出嫁时,府中一应大小事都办得妥妥帖帖,如今嫁作人妇,那四太子对她也极好,夫人也算是放心了。” 陈知川道,“我也许久未见夫人了。” “老爷,不如将夫人和大娘子接回来吧,”叶姨娘道,“大家彼此也有个照应不是。” 陈知川摇摇头,“我与她已经和离了。” 叶姨娘一惊,“什么?” “那日锦儿来找我,替她娘求了和离书。” “老爷怎可如此轻易就给了呢?夫人与你夫妻几十载,怎能说离就离了呢?”叶姨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知川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道:“我与她虽夫妻几十年,但从来相敬如宾,我对她只有情分,锦儿说得对,与其这样貌和神离,不如放她自由。” “这……”叶姨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陈知川轻拍她的手,“我这次死里逃生,收获颇多啊。” “老爷,我知你在做危险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知如何劝解,不如老爷便趁此机会从中脱离出来,咱们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吧。” 陈知川长出一口气,“若是如此,当然最好,只怕骑虎难下啊。” “若此事不好办,可否请二娘子帮忙呢?” 陈知川摇摇头,“我自有主张。” 他在狱中已听说三太子变成三皇子的事了,没成想,三太子舍了他也没能动摇了二太子。加之此次之事,三太子并未以真诚待他,认真一想,实在是很没有意思。 陈知川回想起从前陈锦说的话,方知她所言非虚。三太子果真不是良主。 好在他明白的不算太晚。 从前自府中拿出去的那些银钱想来也是要不回来了,如今他只想早日脱离三皇子,安安心心的做回他的商人,再不妄想那些本不该想的事了。 第二日早上,陈知川去看陈夫人。 两人做了多年夫妻,如今相见,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知川问了陈夫人近况,对那纸和离书只字之提,陈夫人也默契地没有说起。 陈茵回来时见到陈知川显然也很意外,见了礼后,陈茵问道:“阿爹何时出的狱?身子可还好吗?” 陈知川看着她,见她穿红着绿,脸上画着浓浓的妆,全无一点大家闺秀的清丽样子,竟觉得陌生得紧,不自觉拿出父亲的威严,“你昨晚一夜未归?” 陈茵吓了一跳,看向陈夫人,“没有啊,我是一早才出去的。” 陈知川看着陈夫人,“夫人,锦儿可来过吗?”即使两人已经和离,陈知川一时仍改不了口,还是夫人的叫着。 “你出事后她来过,这两日想来有事,便没有过来。” 陈锦川点点头,“此次多亏了锦儿出手,否则我还不知能不能出来。” 陈夫人见他面色平常,倒像是想通了些了,心下也安心些,“锦儿从前说的那些话,你想必已经认真思虑过了,这次便干脆跟那些人断了联系,安心的做你的商人吧。”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了?”陈知川也不惊讶,只看着陈夫人。 陈夫人点点头,“锦儿早已告诉我了,我很是担心你。但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哪会不知你的性情,不撞南墙你是不会回头的,只是难为了锦儿,为咱们这一家老小操心个没完。” 这话说得陈知川惭愧不已,“我知道了。” 心中对陈锦更是愧疚难当。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命案 元修被夺了太子封号后,便闭府不出。 他养的那些个谋士一个个绞尽了脑汁替他出谋划策,但是结果并不如人意。 在元修的预想中,此次他就算不能彻底扳倒元昀,也该砍掉他一只手才对,结果元昀没有遭殃,反倒是自己失了父皇的信任。 元修高高坐在主位上,阴郁的眼睛在众人身上巡视,谋士们平日在三太子府中养尊处优,关键时刻却起不了作用,元修无名火起,将手中的茶杯甩掷在地上,震耳的声响让屋里陷入寂静,没人再敢说话。 “废物!要你们何用!” 他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刺,刺得一众谋士无地自容。 “来人!”元修唤了一声。 门外立刻冲进来四个带刀侍卫。 “将人全部带走!” “是!” 谋士们彻底慌了,纷纷跪下求饶。 他们跟着元修的时间不算短,哪会不知元修这个命令背后的意义,那便是让他们魂归太子府,要他们的命啊! 元修听厌了那些求饶的话,颇为不奈的挥一挥手,耳边立时便清静了。 不能为他所用的人,对他没有用处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便是死。 他从不养废物。 管家奉上了新的茶杯,斟好茶后恭恭敬敬的递到他手里,“爷,相府来人了。” “请进来。” 来人是相府的秦清,他是墨相的得意门生,此番前来,自是为了元修被褫夺封号一事。 秦清四十上下,长得仙风道骨,实则心眼儿比任何人都多,他跨进门来,先向元修行了礼,然后直接切入正题,“老师让我来看看殿下。” 元修哼笑一声,“我如今只是个普通的皇子,不是殿下。” 秦清笑得坦然,轻声道:“但在我等眼里,殿下便是殿下,终会成为陛下的。” 这话元修爱听,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你今日来,可是墨相有话要带给我?” 秦清拱手道:“老师说,四太子有意于皇位。” 元修挑眉,“些话当真?” “老师从不诓殿下。” “今日之事,便是元徵在里头搅动,父皇才夺了我的封号,元昀才能平安无事!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元修说到气极处,手猛地拍在桌上,震得上头新添的茶杯又要滚到地上去,“夺妻之仇,也该报一报了!” 秦清提醒他,“殿下稍安勿躁,殿下刚被皇上夺了封号,近段时日还是低调些好。” “我自有分寸。”元修说,“元昀和元徵,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老师深知殿下最是疾恶如仇,他老人家已替殿下铺好路子,殿下只管去行便是。” “什么路子?” 秦清上前两步,恭敬地自袖子中的一张纸呈上去,元修接过看了,笑道:“姜还是老的辣。” “老师在朝中多年,与左相从来水火不容,此番行事,也算是替自己一雪前耻了。” 元修一手支着下颌,眼睛微眯,心情看起来不错,“那我便等着墨相的好消息了。” “是。” …… 京城的琴郡楼五年前还是一间不起眼的青楼。 自从香香来了之后,琴郡楼的生意便一天天红火起来,那些想一睹香香芳容的人认真算起来能排满整个太平道,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街边卖猪肉的摊贩,但凡是个男人,都想看看,这香香姑娘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沉鱼落雁,才艺超绝。 然而京城中人也知道,香香姑娘的入幕之宾只有那么几位。 一是左相的嫡孙左羽段,一是秦将军之子秦七,还有一个南十二坊的少东家朱泉。这三个人得香香亲点,能随时入她闺房的人。 后来香香姑娘的入幕之宾又多了一个。 便是刚新婚不久的四太子殿下。 有这几位的身份镇着,琴郡楼的生意更是如日中天,托香香的福,楼里的其他姑娘也是恩客如云,非富即贵。 只是如今四太子殿下刚娶了妻,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来了。 嬷嬷扬着蒲柳扇,还时常惦记着。 这日晚间,左羽段三个人又是一同来了。 嬷嬷直接将人请进香香的闺房,一晚上没见人出来。嬷嬷觉得奇怪,这三位公子虽说常来找香香喝酒听曲,却是从不过夜的,那晚生意又异常红火,嬷嬷很快便把这事给忘了。 到了晨曦时分,楼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嬷嬷顶着一脸残妆去敲香香的房门。 只听里头桌椅绊倒的声音,接着传来香香的一声尖叫。 嬷嬷当机立断,让一旁的龟公踹开房门,里头桌椅倒地一片狼籍,香香亦是一脸残妆,呆呆的立在窗边,外面的风吹进来,将她身上的轻纱薄裙扬起来,嬷嬷第一眼看见她,以为她要跳窗而去了。 “我的女儿呦,你这是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她便看到倒在地上的几个人。 分明是昨晚入屋的左羽段等人,三人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那血已经干涸了,想来已是死去多时。嬷嬷的心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但是利益使她很快镇定下来,她深呼吸一口气,沉重地吩咐龟公,“你快去报官!” 龟公连滚带爬的出去了,这里嬷嬷来到香香身边,拉起她冰凉的手,“好孩子,告诉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香只一味摇头,哭得我见犹怜,“我不知道嬷嬷,我真的不知道。”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如意算盘 左相的嫡孙死在青楼里,连带着还有秦将军的次子秦七以及南十二坊的少主,一时之间,京城又闹腾起来。 有人说三人定是为了争香香姑娘自相残杀了。 但是官府的仵作验尸后得出的结果是,三人皆是被人所杀,一剑毙命,是高手所为。 一时之间众说纷云,好不热闹。 消息传回四太子府时,元徵和陈锦刚起身。 九月来报,说三人死在了琴郡楼。 陈锦问:“琴郡楼可是那位香香姑娘所在?” 元徵曾经做过香香入幕之宾之事她也知道,元徵想必也想到了这一层,立马解释道:“我虽进入香香的闺房,但我跟她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陈锦看他一眼,接着道:“对方一连杀了三个人,且身份不低,想做什么?” 元徵道:“恐怕是元修被夺封号一事有关。” 陈锦说:“墨相所为。” “为何如此肯定?” “我听说左相虽然子孙不少,但最喜爱的却是左羽段,如今左羽段死在青楼,对左相的打击不是一星半点,加之朝廷重臣之孙逛青楼,皇上会怎么想?与二太子站在一处的左相因此受了皇上的冷落也是有的。”陈锦慢慢道来,“凶手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定是左相府里的人。” “墨相买通了左相府里的人?” 陈锦摇头,“或许这个人是一早就安插进去的也未可知。” 这都是惯常用的伎俩,实在是不新鲜了。 只要能勇挫敌人,再老套的招数也有人重复使用。 京兆府尹办案向来神速,到了当日下午,凶手果真已经找到了。 是左相府里三房之子左召。 据说这个左召与左羽段向来不和,两人在府里没少打架,只是左羽段是长房嫡孙,身份地位都高出左召一大截,左召不知怎的昨日忍无可忍,偷偷遣进青楼本想将三人都给杀了,但他自知武功不济,便买凶杀人,至于那操刀的高手却是不知去向,无从查起。 “你看,凶手抓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元徵今日没有进宫,在家里陪着陈锦,顺便看看热闹。 陈锦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墨相深谋远虑,左召用得好。” “左召当真是墨相的人?” 陈锦说:“左召并非左家三房所生,当年三房的亲生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三房怕自己地位不保,便偷偷从外面买了个孩子回来,便是左召。”这些在前世早已不是秘密,左召的亲生父母实则是墨相府里的管家,这个管家跟着墨相几十年,对他忠心耿耿,这种时候为表忠心,拿自己的亲儿子为筹码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孩子从小便没有养在身边,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元徵看着她,“你知道得好多。” “这世上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 元徵便笑起来,握住她的手,“那你有没有查一查我?” “查你作什么?” “表示你对我感兴趣啊。” 陈锦抽回手,一脸淡然的说,“查你有些浪费银子。” 这话元徵就不爱听了,他固执地再次抓住陈锦的手,“怎么到我这儿就成浪费银子了?我可是很值钱的。” 陈锦说:“你连人都是我的,我何需再去查?” 虽是情话,她却依旧是一脸无悲无喜的模样,清心寡欲的像是佛祖前最虔诚的童子。 元徵心花怒放,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却是一个字也不说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左召认罪后,将军府以及南十二坊与左相一族这个梁子就结上了。 打探回来的消息称,将军府和南十二坊同时站在了墨相这一边,所以,这才是墨相的目的。杀几个人,顺便将他们的族人笼络过来。 一来让左相伤心。 二来左相府自此是腹背受敌。 三来削弱了元昀的势力。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墨相打得一手好牌呀。”元徵一手撑在桌延上,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呷了口茶,“想来从前不动左相,是因为时机未到。前几日元修太子封号没了,墨相终是着了急。” 陈锦笑道:“只是可怜了秦将军和南十二坊的家主,亲子被杀,还要认仇为友。” 元徵凑过来,邀功似的说:“那咱们把这纸挑破怎么样?” “你高兴就好。” 据说第二日,将军府和南十二坊分别收到了一本画集。 画画的人笔力精湛,将画中人描得栩栩如生,自左相三房生孩子那晚开始画起,短短几页,便将左召的身份画了个真相大白,又画至出事当晚琴郡楼香香姑娘的闺房,可谓面面俱到,周全至极。 左召的身世,有心去查哪有查不到的。 自此,墨相的如意算盘算是没有打响,元修刚刚高兴了一晚上,第二日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将军府和南十二坊带上那本画集,以及私底下收集的证据闹到了墨相府里,最后闹到了皇上那儿。 皇上命人彻查此事,务必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最后的真相是,左召实为墨相府的人,左召杀左羽段三人实际上也是听了墨相的指使。 堂堂一朝丞相,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实在是令人不耻。 在皇上看来,他想得更长远。 元修刚被削了封号,墨相便按捺不住了,一顶有罪的帽子扣在了左相头上,这就是赤裸裸的党争啊。他如今仍身体康健,这些人便这样等不及了,皇上大笔一挥,先是革了墨相几个得意门生的职,让墨相自个儿去体会他的用意。 墨相有如热祸上的蚂蚁,想尽了办法,但却抵不上左召的亲口供述。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流言 “老爷,孙少爷来了。”老管家这些时日也憔悴了不少,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可能是真的老了。 “让他进来。” 墨斐然进了书房,先给墨相见礼,然后直起身看向案后的老人,不过短短几日,意气风发从他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爷爷。” 墨相抬起眼皮看向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如今家门有难,我们该如何是好?” 墨斐然说:“爷爷辞官归田。” 墨相眼中震惊难以掩藏,“你说什么?” “三太子已成了三皇子,再难有翻身的机会,”墨斐然直视着他,声音很是平静,“爷爷祭出左召这步棋,如今看来却是满盘皆输,相府如今已经风雨飘摇了。” “我苦心经营数十载,你让我告老归田?!” “否则,爷爷还有什么办法,能解眼前之困?”墨斐然说着,声音突然扬高几分,“爷爷为了一个三皇子,竟不惜一夜之间害死三条人命!曾经发誓要为民请命的墨相大人,就是这样回报黎民百姓的吗?仅仅是为了一个一开始便毫无胜算的三太子,一个根本不适合做帝王的人!” “你是谁?”墨相抬头,逼视着眼前的青年,“你到底是谁?!” 墨斐然眼中划过一丝凄厉,颤声道:“我姓墨,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自己的姓氏!” 墨相身体一松,倒在椅背上,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出去!” 在朝中兢兢业业了大半生的墨相,为了党争竟不惜使出这等卑劣手段,自是震惊了朝野上下,中年仍是健壮的皇上在短短半个月内便将墨相的爪牙门生们清了个干净。 这大概是这位皇上执政以来最干脆利落的一次。 门庭若市的相府一时之间成了空宅,里头仍有人住,那是瘫卧在床的墨相。 皇上亲派太医院院首来给病重的墨相诊治,院首荣芷走后,墨相的病情更重了,没出几日,便去了。皇上念在他辅政有功,只革了他丞相之职,墨越以及墨斐然也同时革了职,并明令墨府后人不得再入朝为官。 这惩罚可说是相当的重了。 第二日,皇宫又颁下一道圣旨,三皇子禁足期间不守本分,将其移至五台山清修,无召不得出。 两位太子之争,最后以三太子及墨相失败告终。 历时不到一个月。 京城众人茶余饭后都说三太子倒了,如今只剩下二太子和四太子了,不知这两位哪个更想做帝? “二太子贤名,定是明主。” “四太子虽是风流,但向来明哲保身,岂知他不是在韬光养晦?” 有人悄声说:“听说二太子在外头有个私生子啊,这私生子的娘亲不得了,是那一位……” “什么?娘亲是皇上的嫔妃?” “怎么可能?那可是深宫内院,连太子亦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嘿嘿,不能进还不能出吗?” …… 宫墙外流言四起,宫墙内高坐于宝榻的皇上未必就听不见。 回忆起当日种种,皇上唤来暗卫再去查那孩子的生母。虽说他早已不记得婷贵人了,但好歹是他的女人,岂容他人染指,更何况,这个他人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虽说结果没有那么快出来,但是朝野上下皆知,三太子失势后,二太子看似风光,实则已引起了皇上的怀疑,坊间传闻的私生子便是最大的起见。 自墨相去了之后,墨府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后人不得再入朝为官,那便只能从商了。 但墨越并不是经商的材料,投进去的银钱最后都打了水漂。 墨斐然却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整日里不见人影,墨夫人经受不起连番打击,也一病不起。 墨相从前的那些门客学生为了避嫌,统统不再往来。 这日陈嘉对墨迹说,“从前本想将墨府据为己有,如今这里只剩下个空壳子了,咱们也该早些想出路才是。” “夫人有什么好主意吗?” 陈嘉道:“我昨日清点了一下我的嫁妆,数目不多,但够咱们节衣缩食的生活好几年了。” 闻言,墨迹拉住她的手,“让你受累了。” 陈嘉摇摇头,“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是四太子,我明日去四太子府里见一见锦姐姐,让她替咱们想想办法。”墨相能那么快倒台,其中她也是出了力的,陈锦总不至于过河拆桥吧。 “若这位二姐肯帮忙自是最好的。”墨迹道。 陈嘉说:“她一定会帮忙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 陈嘉没有回答,只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墨童来给陈锦请平安脉。 他如今医术更精湛,妙手之名也远近闻名了,但仍定期抽出时间来给陈锦请平安脉,这是不忘本。 陈锦问起墨相,墨童也一一回了,他说:“阿娘奉皇上之命去给墨相诊治,阿娘回来说,墨相其实早已中了毒,只是毒性不大,每日用量也少,故而大夫们都没有发觉。” 陈锦点点头。 是了,墙倒众人推,陈嘉也深知这个道理,与其等到皇上降罪,不如让墨相先病逝,皇上念其辅政之功,也不会再为难墨府众人。 陈嘉确实聪明。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死讯 陈嘉的轿辇停在四太子府侧门。 如今她是罪臣之后,自不能堂而皇之的从正门入。 陈锦到底待她不薄,特让音夏在侧门迎她。陈嘉带着红儿从侧门进去,走了些时候,才到了陈锦居住。 这是陈嘉第一次来,看眼前这院子不显奢华,却自有一股巧夺天工之妙,想来四太子为了这处所在,费了好些心思。 “锦姐姐。”陈嘉给陈锦见礼。 陈锦让音夏把人扶起来,“妹妹请坐。” 屋里摒退了众人,只剩下两人以及贴身的丫头后,陈嘉突然跪下,说道:“请姐姐怜惜。” 她今日来的目的,陈锦一早便猜到了,这时也不饶弯子,“你想我怎么帮你?” “相府已是复水难收之地,妹妹不求其他,只要我与夫君一生衣食无忧便罢。”陈嘉弦泣不已,掩帕轻拭眼泪,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泪。 陈锦看着她那张不漂亮但也不丑的脸,眼角下的那颗痣仍安在,只是经过了岁月打磨,如今已不复当日的温润了,“这世间事,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预料。我不能保证你们能一生衣食无忧,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创造才是。” 闻言,陈嘉一惊,“姐姐……” 陈锦抬手制止她继续往下说,“我会给你一笔钱,你与墨迹好生安顿自己,若是这笔钱用得好,你们会比京城里大多数人家过得好。” 陈嘉不知道陈锦打算给她多少钱,但陈锦出手向来大方她是知道的,听了这些稍稍安心,“多谢姐姐。” “你给墨相下毒一事,墨迹可知?” 陈嘉方才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眼里些许彷徨,“不知。” 陈锦点点头,“若要夫妻和顺,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他虽是庶出,但到底血浓于水。” “是。” 喝了半盏茶,陈嘉道:“不知大哥近日在做些什么?” 陈锦放下半茶杯,“我也许久没见他了。” 如今二太子虽是风光无限,但皇上早已对他起了疑心,跟着二太子的大哥现在自然是过得不差的,但是待真相大白那一天,他是否还能像如今这样,抑或是全身而退? 陈锦不知道。 但是元徵说得对,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成王败寇从来不需那么多言语赘述。 陈嘉续道:“连府里的大哥这些时日也不知在做什么,大娘病了,也没见他回府来看望。” 陈锦问她:“你期望我给你答案?” 陈嘉忙笑起来,“不,我只是随口一说,姐姐万勿放在心上。” 陈嘉走后,京予进来,“殿下。” “何事?” 京予欲言又止,陈锦道:“有话直说。” 京予跪下,“无论接下来听到什么,请殿下一定要撑住。” “元徵有事?” “不是主子,是殿下的大哥。” 陈锦霍地站起来,“他怎么了?” “今日一早,大爷被发现陈尸南江边上。” 陈锦险些站不稳,被音夏一把扶住,“消息可靠吗?尸体呢?” “杨安已亲自确认过,尸体已移至京兆府。” 陈锦听罢,疾步往外走,“备车,我要去看看。” “姑娘!” “殿下!” 音夏与京予同时出声,两人皆拦在她身前。 京予道:“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京兆府哪是您能去的地方?” 音夏附和道:“姑娘,望姑娘三思!” “让开!” 陈锦看着二人,眼神凌厉,如能斩山劈海,京予与音夏皆被这眼神看得心中一颤,不自觉地让出路来,陈锦抬步跨出去,两人只好急步跟上。 刚走到大门口,迎面遇见进府门的元徵。 元徵想必也已经知道陈珂之事了,见她脚下步伐急切,脸上却仍是没有过多表情,一时只觉心痛难当,大步上前将人一把抱进怀里,下人们皆背身而立,不敢直视。 陈锦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元徵紧紧抱着她,“我已去认过尸了,确是大哥无疑。” “为什么?” 陈锦的声音尚算平静,但元徵对她了解甚深,知她此刻是在强忍悲伤,以手轻抚她的背脊,轻声道:“仍在查。” “是元昀。”陈锦说。 “如今还无法断定。” “不,就是他。” 元徵拧起英挺的眉,“为何如此肯定?” 陈锦说:“皇上在查元昀私生子一事,若他不想被查出真相,自要有人替他遮掩,这个人就是大哥。大哥是被皇上的暗卫所杀,但害死大哥的真凶却是元昀!”说到最后,她眦牙裂目,恨不能立刻将元昀抽筋剥骨! 元徵将她按在怀里,说道:“我已让九月去暗查此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你今日也累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要去见见他。” “我已着人将他送回陈府,下午我陪你一同过去。” 如此,陈锦才稍稍安静了些。 接下来的时日自是难熬的。 陈锦坐在桌边,脸色如常,但元徵知道她定是在发呆,也不去打扰她,只安静的在她身边坐着,陪着。 每个人都尽量小心的不发出声音,瑞儿躲在院子里哭,音夏坐在她旁边,两人都沉默着,想起大爷的好,大爷连亲都还没有成,还没有子嗣,不成想就这样枉死了。 姑娘很伤心。 因为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离她而去了,老夫人是如此,如今大爷也是如此。 音夏抬头望了眼屋内,被四太子殿下送回来后,姑娘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做。 午膳也只吃了两口便停了筷。 仍元徵如何哄劝,她都置若罔闻,元徵揽着她的肩膀,轻声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陈锦看着屋外,说:“我要杀了他。” 半晌,元徵回答:“好。”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遗孤 陈珂之死来得突然,陈夫人闻此噩耗,直接就病了。 叶姨娘也是伤心过度,起不了床,如今陈府里只剩下陈知川一个主事之人,好在有陈玉陈雪帮忙,早早的布置好了灵堂,陈锦和元徵到时,东府里白帐漫天,陈锦瞧着,眼底一热,生生的又将那泪逼了回去。 哭没有用的。 她要替他报仇。 陈知川动作极快,陈珂已经合衣入棺,听闻陈锦要开棺时,陈知川有些为难,但见陈锦一脸绝决,却是一个不字都不敢说,忙命人推开棺门。 陈锦走到棺椁旁,双手撑在棺身上往下看。 陈珂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那是失血过多所致,脸上的血迹早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发冠整齐,仍是那个英俊的陈家大公子。陈锦拉开寿衣的衣襟,胸口处的大窟窿直接洞穿了整个身体,让她得以看见身体下那坚硬厚实的棺木本身。 眼泪终是没有忍住,一滴滴滚落下来。 元徵扶住她的肩膀,感受着手掌下这副身躯,感受着她此刻的痛苦与悲哀。 元徵恨不能替陈珂去死。 这样,起码她就不会那样伤心了。 他与她相识那么久,从未见她流过一滴眼泪,此刻,却是泪如雨下。 灵堂里随后响起细细密密的哭声,那是丫头们的哭声,碧罗膝行至棺椁前,眼睛哭得通红,轻声道:“大爷,你怎么这么狠心的离开碧罗?碧罗已有了你的骨肉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陈锦转头看着碧罗,她与音夏同岁,此刻哭花了妆,看着委实狼狈,“音夏,把她扶起来。” 音夏忙上前将碧罗搀扶着站起,陈锦道:“东远呢?” 碧罗哭着摇头,“只有大爷被送回来了。” 陈锦看向元徵,元徵会意,朝堂外的九月示了个眼神,九月立刻领命而去。 “你如今有了大哥的骨血,就好好休息着,”陈锦对碧罗道,“你放心,陈府不会亏待了你,前提是,这骨肉你保得住。” 碧罗忙又跪下,“碧罗知道大爷是被奸人所害,碧罗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保住大爷唯一的骨血!请姑娘放心!” 陈锦让音夏和京予送碧罗去后堂休息。 她俯下身,重新将陈珂的衣服整理好,对着已经毫无生息的人说:“大哥放心,你的孩子我会尽心替你照顾着,让他平安长大。至于这杀兄之仇,妹妹是一定要报的,我知你向来仁善,但此仇不报,妹妹一辈子寝食难安,纵然那人是你一心信任所在,妹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她声音极轻,只有近旁的元徵听到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却听得元徵心中震惊不已。 他看着她,似乎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妻子。 他知道,她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厉害得多。 陈珂死得不明不白,一应事宜从简,陈知川只想快点将他下葬了事,陈锦眼睛看着,却什么也没说。 人已经死了,做再多不过是给活人看的。 早早入土为安才好。 陈珂出殡那日,陈锦没去,只在太子府中设了灵台祭他。 然后陈锦就病了。 元徵紧张得不得了,一天三次的请墨童过府请平安脉。 墨童说陈锦得的是心病,元徵岂会不知,却是不知要如何开解她才好。 陈锦倒不觉得自己病了,对元徵说:“你若想我这病好,便一切都听我的罢。” 到了这时候,元徵哪有不从的道理,“都听你的。” 陈锦便是一笑,因身体实在虚弱,倒在元徵怀里,断断续续的说:“我从小到大没生过病,只有一次流了很多血,差点就死了,被元修救了……” 她说得颠三倒四,元徵只以为她说的是糊话,没有当真。 元徵将她放在床上,待她睡了,才慢慢退出屋去。 九月和杨安已经回来了,柳扬因来看陈锦所以也在。 九月说:“皇上的暗卫还未查到二太子私生子的生母是何人,因二太子一早有所准备,让人提前抹掉了所有证据,所以此事查起来甚难。” “是谁抹掉的?” “二太子府上的幕僚。” “那陈珂到底是何人所害?”元徵拧眉道,“他有武功在身,但那日开棺时,我见他胸口碎烂,连有些内脏都不见了,可以想见下手之人是何等残暴。” 杨安答道:“是菜市场里一个卖猪肉的摊贩。” “什么?” “有人给了那摊贩三千两银子,让他趁夜去杀一个人,”杨安续道,“那摊贩从前便杀过人,这些事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趁大爷不备之时偷袭得手。” “东远的下落可查到了?” “查到了。” “在哪儿?” 九月是见惯了杀手的那些手段的,此刻却觉得难以开口,在元徵的逼视下,只听他说道:“东远的尸体被人肢解,洒在了城东的乱葬岗。” “是何人所为?” “二太子的人。” “为何?” 元徵想不明白。 陈珂是元昀的钱袋子,此时杀了他对元昀来说有何益处?他明知陈珂是陈锦的大哥,两人感情深厚自不必说,陈珂如今这样的死法,只会激起整个四太子妃的愤怒,届时,他能否承担得起? 他不信元昀会傻到想不到这些可能,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柳扬在一旁接话道:“自然是为了那个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确是皇上的婷贵人与二太子生的,皇宫内院里,二太子没办法自由出入,但婷贵人可以出来。以那孩子的年岁推断,该是那一年皇上微服出巡江淮时,两人珠胎暗结了。只是那次皇上带去的嫔妃有好几人,婷贵人中途溺水身亡,所以时间一久,皇上便不记得此人了。而溺水死去的婷贵人并没有死,而是被安置在了一处旁人不知的所在,偷偷生下了这个孩子。 有一点没有错,婷贵人确实在生这孩子时难产而死。为什么婷贵人会与二太子暗生情愫?因为婷贵人在入宫前已是二太子的人了,两人能够再续前缘,还多亏了宫中如妃娘娘的帮忙呢。背着皇上让皇上的女人同自己的儿子苟合,还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滴水不漏 如妃与元昀自以为将这些事瞒得滴水不漏,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有人有钱,哪有查不到的呢。 童茴在边上轻咳一声,续道:“陈珂为人刚直,从前投靠二太子看中的便是他贵重的人品,如今知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要与二太子划清界线。但是二太子箭在弦上,自不能让他坏事,便着人暗中结果了他。” 如此,真与陈锦所料相差无几。 元徵叹口气,“想不到元昀狠起来是这个样子。” 柳扬笑了起来,“主子莫不是忘了,他有一个同样狠辣的娘亲。” 如妃在未入宫前是燕国的公主,他国公主能在我朝做到妃子的位置,想来也不是个寻常角色,当年合妃被逐出宫,她也是出了力的。 正好,新仇旧仇一起算。 “主子,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九月问道。 元徵沉吟片刻,说道:“陈珂之事等锦儿醒来再定夺,她要如何做,咱们照办就是。” 柳扬嘻嘻笑起来,“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元徵瞪她一眼,“你再多嘴就把你送回若水去。” 柳扬嘟起嘴,不甘不愿的回:“知道了。” 掌灯时,陈锦醒了。 元徵一直在屋里,豆大的灯摆在桌上,刚好够他看书用。 陈锦睁开眼,没有立刻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看他,灯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像夕阳西下时热烈的颜色,屋里安静如斯,只有他翻书的声音。 “元徵。” 她唤他。 他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睡得好吗?”旋即放下书,朝床边走来。 她伸出双手,他默契地低下头,让她好将她的双手缠在他的脖颈上,身体微微用力,借着这股力道将她带起来。 “想吃什么?我让阿风去做。” 她摇摇头,顺势靠在他温暖的肩窝处,“我从前就认识你。” “我没有印象。” 她又说:“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他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有出言反驳,只安静的搂着她,听她继续说:“在另一个世界里,元修做了皇帝,元庭仍死了,元昀被封夜亭王贬去荒凉之地镇守,而你……身为元修最大的敌人的你,从天牢里无故失踪了。” 这一切听起来十分荒诞,元徵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早已把一颗心都给了她,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原也没有什么好分辨的。 “我们是敌人,但你曾经救过我的命。”陈锦说,“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你原是个温柔的人。” 听她说他温柔,元徵笑道:“我只对你温柔。” “谢谢。”她双手环在他的腰上,用了力,心中却仍是害怕。 祖母死了,大哥死了,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她。 仿佛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惊惧,元徵将她搂得更紧,“别怕,还有我。” “嗯。” …… 过了几日,元昀在书房的桌案上看到了一张纸。 纸上罗列了他与婷贵人从相识到珠胎暗结的一切,事无俱细地写在上面,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温润如玉的公子,早已换了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当即那那纸拿火折子烧了,厉声道:“来人!” 随从推门而入,“爷。” “何人进来过书房?” 随从不明所以,“属下一直守在门外,无人进出过。” 他气得随手抓起砚台朝那随从砸去,那人也不躲,额角被砚台砸出一个血窟窿来,鲜血潺潺而下,就像那夜从陈珂身上流出来的血一样,红艳得像要染红整个土地。 他手指开始发抖,“出去!滚出去!” 随着房门一关,他身体仿佛脱了力,后退两步跌坐在圈椅里。 “子容啊,你为何如此固执?为何?” 半晌,书房里响凄厉的说话声,似泣似怨,久久不息。 父皇已经开始疑心他了,自从元修那句他在外面有私生子开始,当日有元徵相助,终是化险为夷,却不想,民间流言四起,父皇嘴上不说,却早已派暗卫去查证了。 他知道,一旦被查到此事,他便永无翻身之日了,所以,他一定要掩盖真相。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为了他的母妃,所以他没有错。 他没错。 陈珂虽然死了,但只要他仍是二太子殿下,就有千千万万的陈珂等着他用,他们的钱财供给他,只要他想,就没有拿不到的。 父皇没有查到任何东西,所以他安全了。 比起风流不学无术的元徵,他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 他从前无意皇位,但只要他想,他依旧可以得到。 是的,没错,连天都帮他,足以可见,同父皇一样,他也是真龙天子。 区区一张写着那孩子身世的纸算什么,只要没有实证,谁都奈何不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纸张出现在他的案头上。 他贪脏的数目、地点、人物。 他着人杀了朝中哪些不支持他的大臣。 那孩子如今的住处。 还有……他母妃曾经与人苟合的证据…… 零零种种,看得他眼晕。 他每次收到这些都会烧掉,到后来,都懒得烧了。 他大概已经知道这些事是谁所为,除了那个与陈珂情如亲生兄妹的陈锦,不会有旁人。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他书房的人,无非是元徵手下的人。 元昀仍每日都去上朝,有时候却很恍惚,连父皇在上面问他话,他都会走神。 元徵见着他时,却是同往常一样,亲切地唤他二哥,脸上仍是风流倜傥的笑,看不出半分算计人的阴沉。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筵席(一) 迈入秋天时,皇上给元昀指了婚。 是将军府的二小姐,名唤秦英,人如其名,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将军府自秦七死后,便与二太子一党结成了联盟,此次联姻也多亏了如妃娘娘在其中穿针引线,皇上倒是答应得颇为爽快,几乎没有犹豫。 新嫁娘入府时,大红的嫁衣刺痛了他的眼。 与夏天时元徵那场婚礼不同,父皇没有亲临,只有赏赐一样样送进府来,满堂宾客,锣鼓喧天,元昀却只觉得心凉如水。 挑起盖头时,新娘低眉垂眸的样子,让他想起在曾经在宝华寺那间茶室里,有个少女握盏浅笑的模样,分明有那样倾城的容貌,却偏偏不自知,睁着一双仿若洞察世事的眼睛望着他说我不愿意。 好个我不愿意。 偏偏,她却愿意嫁给元徵,那个吊儿郎当的元徵。 元昀自桌上端起酒杯,一杯给新娘,一杯给自己,“夫人,喝酒。” 秦英笑着接过,“好。” 屋里的红烛燃了一整晚,大红的烛液流下来,像鲜血。 …… 匡月楼午后来给陈锦请安。 陈锦在偏厅见了他。 近日他常往来太子府,与吴琤童茴几人倒颇聊得来。 匡月楼这个人有抱负,也有才华,元徵常常说陈锦有眼光,竟一早便将他拉拢了过来。 其实真正有眼光的不是她,而是元修。 前世,匡月楼便是元修寻来的,替他稳固江山,安坐龙椅数十载。 “左相虽痛失爱孙,但到底还撑得住,如今与二太子府来往甚是密切。”匡月楼放下茶杯,轻声道。 陈锦听罢,说了另外一件事,“除了二太子以外,你觉得谁更适合做皇帝?” 匡月楼笑道:“我以为姑娘推举的是四太子殿下。” 陈锦摇头,眼睛望着手中的茶盏,声音渲染着一层薄薄的淡然,“他没有这个野心,所以不必勉强。” “听姑娘的意思,若四太子殿下不做,何人能做?” “所以我才问你,”陈锦看着他,微微一笑,“其实将来皇位由谁来承继,我们大可不必去管,只是上位的这个人,必须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才是。否则,即使元徵主动让位,对方也会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姑娘思虑得极是。”匡月楼拱手作揖,“当今圣上儿子纵多,除了几位册立太子的皇子外,其他皇子尚且年幼。” 陈锦道:“当年宫中有一则秘闻,皇上有位贵人生子后疯了,皇太后感其不洁,便将那贵人送去冷宫,剩下的那名皇子则送到了辛月宫住着,如今那皇子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吧,若是好好培养一番,未必不能成大器。” “在下明白了。” 匡月楼走后不久,元徵自宫中回来了。 甫一进门便道:“锦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元徵神秘一笑,“去了便知。” 说罢拉着陈锦便出了门,几个丫头在后面远远跟着。 去的地方不远,就在太子府的后院里,只是这后院极大,陈锦入门到现在,还没有走个完全。 眼前是一片荷花池,池上有凉亭,凉亭中间的桌上摆着一架古琴,陈锦见了,挑眉道:“莫非夫君要弹琴给我听?” 元徵知她在说笑,但仍被那声夫君叫得通体舒畅,“我近日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如何?” “好啊。” 陈锦说着,在铺了厚垫子的石凳上坐下,一手撑在石桌上,看着元徵在对面慢慢坐下。 陈锦对古琴不是很擅长,倒也能听出来好坏,他弹的是一首《陌上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此处情深自是难以叙述,元徵低眉垂眸,俊美的容颜上一片真挚,陈锦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动人的琴声慢慢流泄出来。 此情此景,倒真是闲情逸致。 丫头们远远地站在亭外,凉亭中只他二人,琴声绕梁,他弹得认真,她认得也认真。 一曲罢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元徵伸手越过半张石桌握住她的,轻声笑道:“好听吗?” “好听。” 元徵微微用力,将她的手牵至唇边,低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也不枉我学了好一阵。” 陈锦被他那个不带情欲的吻弄得脸一红,便要抽回手来,哪知元徵却较上了劲,握着她的手不放,“难得看你脸红。” 陈锦瞪他一眼,“愈发没个正经了。” 元徵委屈的说:“讨你欢心也是要紧事。” 陈锦说不过他,只能任他拉着手,转而说道:“元修被移至五台山后可还安分?” “他府里那些个谋士全部被皇上清理一空,岂有不安分的道理,”元徵说,“只是养的那群死士却是不知所踪。” 陈锦道:“让人去查一查,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元徵说着,又在她手背上亲了一口,笑道:“等这些事了了,咱们便去游山玩水,玩够了再去若水小住一段时日,你若想再回京城,我便陪你回来。” 这些事陈锦从未想过。 在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贪图玩乐这一项。从前是身份使然,连饭都快要吃不饱了,哪些事便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朝中局势仍是紧张,大哥的仇还未报,她更加提不起兴致。 元徵也知她在想什么,轻声道:“元昀那里,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陈锦不答反问:“我听说后日宫中有筵席,我也去可好?” “当然好。”元徵说,“父皇说让我务必把你带上,我正想着如何说服你呢。燕国使者明日来朝拜,后日的筵席便为了接待这位使者所设。” “如妃娘娘是燕国的公主,此次娘家来人了,自是要好好叙叙旧的。” 元微看着她,“你笑得有点古怪。” 陈锦笑得眯起了眼睛,“有吗?” “有。”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筵席二 皇宫夜宴,自是奢华无比。 众妃群臣欢聚一堂,推杯换盏,热闹得像集市。 陈锦随宫中女眷坐在下首,离元徵尚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助兴的歌舞方罢,对面的燕国使者举杯起身,对皇上说了些祝贺的话语,皇上龙颜大悦,二人在空中碰杯,饮下杯中酒。 陈锦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远道而来的使者。 四十上下,正值壮年。 衣着自是华贵,谈吐不凡,想来在燕国的地位亦不低,长相中规中矩,一双眼睛泛着亮光,仿佛随时带着算计。 陈锦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淡淡收回视线。 席间燕国使者问起如妃娘娘,皇上近日对二太子多有冷落,对如妃自是不如从前那般宠爱了,但当着使者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只道:“爱妃身体欠安,朕便特准她在寝殿休息。” 闻言,那燕国使者仿佛十分紧张,随即又敛了所有的表情,恢复如常。 陈锦又看向元昀。 他与元徵坐在一处,因是背对着陈锦,所以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是当燕国使者问起如妃时,他全身突然紧绷,像是极不愿意听到那使者提起如妃。 陈锦微微一笑,心道果真是有猫腻。 身旁的二太子妃轻声道:“妹妹在笑什么?” 陈锦今晚与她说过几句话,觉得这位将军府里的小姐却是个爽朗之人,当下回道:“如妃娘娘的娘家人还是很挂念她的。” 秦英看向那使者,说道:“母亲嫁入我朝二十几年,想来也定是思念娘家人。” “想来也是。” 秦英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宫中的筵席向来枯燥乏味,难为你肯来。” 陈锦笑:“嫂嫂不也来了吗?” 秦英撇一撇嘴,“若不是夫君说一定要来,我倒宁愿呆在府里。” 酒过三巡。 燕国的使者离了席。 宝榻之上的皇上想来也喝多了些,有些微醺。 元徵起身朝陈锦走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等我一下,我把父皇送回寝殿便来寻你,九月会留下,有事你就找他。” 陈锦点点头,目送元徵走远。 秦英在旁边笑,“坊间一直说四太子自娶了妻后便再不出去胡闹了,看来是真的。” “让嫂嫂见笑了。” 秦英挥一挥手,露出笑容,“真羡慕你。” 陈锦无心打听她与元昀的夫妻感情,只道:“嫂嫂为人爽朗,很是惹人喜欢。” “可是……算了,今日高兴,提那些事做什么,妹妹,我们喝一杯!”说罢举起酒杯,与陈锦的相碰,然后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皇上和燕国使者走后,其他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陈锦与秦英正打算去御花园走走散散酒意,突见九月快步走过来。 秦英见他有话要说,便自动走到另一处。 九月对陈锦道:“后院失火了。” 陈锦看了眼秦英,“我知道了。” 接着,一个小太监跑进来,慌里慌张的嚷嚷:“不好了,如妃娘娘的寝殿走水了!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人都跟着我去救火!”说罢那小太监又快速的跑了出去。 殿中的太监们一听这话,都往外冲。 还未走散的宾客面面相觑,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听说如妃的寝殿着火,秦英倒是很焦急,陈锦不忍让她看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也知劝说不住,便由她去了。 陈锦带着九月随大队人马往如妃的寝宫去,还未走近,便见火光冲天,火势如此大,除非落一场大雨,否则光靠几桶水很难扑灭了。 原本送皇上回去的元昀和元修就站在不远处,众人纷纷向皇上见了礼,便跟在后头看热闹。 “如妃可出来了?”皇上问道。 御前侍卫拱手回道:“如妃娘娘还在里面,已有人进去了。” “多派些人手,务必把如妃救出来!” “是!” 走近了看元昀,他脸上虽焦急,但那神色却未达眼底。 在元昀眼里,或许他娘死了最好,活着便是一个随时会被触发的机关,伤人伤己。 时间过得很快,寝宫前一片骚动,原来是如妃娘娘被救出来了,只是她吸了浓烟,一时昏迷过去了。 然而骚动并非如妃被救出来了,而是……与她一同被救出来的还有同样昏迷的燕国使者。 两人衣杉不整,被发现时,皆躺在如妃的床榻之上。 他们在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了,不必人说也已分明了。 元昀看着自己的娘亲,再看看那燕国的使者,脸色煞白,一时像是失去了意识,呆呆地站着。 皇上不气反笑,“好啊,好得很!” 看热闹的人看了一场皇家的丑事,这时候都纷纷脚底抹油溜了。人群中元徵回头看陈锦,陈锦点点头,带着九月走了。 元徵一更时方回。 陈锦让人在屋里留了一盏灯,元徵进屋时,见陈锦睡着,便没有吵醒他。 第二日,两人一同用了早饭,元徵说要进宫去。 陈锦没有多问,点头应了。 昨晚如妃娘娘的寝宫全部烧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好在那场大火没有波及到周边的建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妃娘娘醒后,发现被皇上直接打入冷宫了,而那燕国的使者却是不知所踪,一时朝中众说纷云。 最大的可能便是被皇上杀了。 但是考虑到两国邦交,皇上多半让人秘密将那使者送回燕国,由燕国国君处置了。 一国的使者,给天朝的皇帝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这事估计够人们说一年了。 出了这样的事,原来就深受皇上怀疑的二太子更是处于火水之中了,皇上在早朝是抽掉了他手上几个正在做的事,交由其他人接手了,这样一来,二太子便成了一个空有头衔的殿下,不再有实权。 朝中众人见风使舵,一时之间,二太子府同先前的墨相府一般,门可罗雀。 …… 元昀冲进府里来的时候,元徵刚好外出了。 陈锦午歇刚醒,正由京予伺候着洗漱,瑞儿急急跑进来,“姑娘不好了,二太子殿下冲进来了!要见你!” 京予道:“殿下,我出去看看。” 京予将手里的活计交给瑞儿,只身出去了。 这里瑞儿仍是担心,“他是二太子,下人们也不敢真拦,只让手脚快的跑来通知我们,不知京予姐姐……”京予在府中虽是大丫头,但到底是个下人,二太子若要为难她也是有的。 陈锦道:“先给我梳头。” 瑞儿忙应了。 待一切妥当后,陈锦出了屋门,还未下台阶,便见院门外走进来的无昀。 几日未见,他倒是憔悴了不少,哪里还有温润如玉的模样。 元昀眼里尽是凶狠,看见陈锦便要冲过来,被随后跟进来的几个侍卫拦住,元昀挣了挣没挣开,恶狠狠道:“你们可知我是谁?竟敢拦我!” 京予上前朝他盈盈一福,“二太子请息怒,此处乃四太子妃殿下的居处,二太子这样贸然闯进来,于礼不合。” 元昀看她一眼,“你可知拦我的下场?” 京予低着头,不卑不亢的说:“四太子妃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务必要将她伺候好,若是伺候得不好,待主子回来了,奴婢也是死路一条。”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元昀咬牙切齿,遥遥朝陈锦望来,“我母妃被打入冷宫,我被皇上革职,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了?” 陈锦站在廊下,眼中好似藏着千山万水,语气却颇为平淡,“杀兄之仇,如何能够满意?” 元昀凄然一笑,“那你还要如何?” “殿下命人杀家兄之前,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之祸。” 元昀看着她,“我没有料到,你会这样的本事。” “你忘了我如今的身份,”陈锦说,“只要我想,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何况,将那位使者送上如妃娘娘床榻的人不是我,是他们自愿的。” “住口!” 陈锦微微一笑,“二太子不愿听吗?可是如妃娘娘与那位使者多年来皆是如此行事,我以为你一早就知道了。你猜,接下来皇上会不会疑心,你非他亲生?” 闻言,元昀面如死灰,嘴唇微颤,看着陈锦,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他低估了陈锦,低估了元徵,低估了陈珂在陈锦心目中的份量。 是他错了。 陈锦轻挥了一下手,侍卫们便松开了元昀。 他看向陈锦,看着她身上如桃花般美丽的衣裙,突然跪下,“如果我求你呢?” 侍卫们惊得倒退几步。 当今太子只会跪皇上,这院子里的地板蓦然承受了他的膝盖,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陈锦直立于门前,脸上带着微笑,“我这人心狠护短,二太子既已做下错事,便安心的等待惩罚吧。”她说完转过身,重新进了屋内,只留下一句“京予,送客。” …… 如妃娘娘被打入冷宫,身边只得一个小宫娥照顾。 她本来身子便不好,如今冷宫中什么也没有,没过多久便要油尽灯枯了。偏偏太医院每日送药来,让她吊着这条命。 有小宫娥全天的看着,连想死都死不成。 元昀每每听闻母亲的处境,便只觉心如刀绞。 他心痛的不是如妃多么难熬,而是自己……可能是野种的自己。 没想到他贵为太子,竟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若不是母亲与那燕国使者在寝宫中行那苟且之事,他今日怎会受辱?! 他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个愚蠢的女人! 他盘算着,宫中还有哪些人是他可以用的,只要在她喝的茶水中掺一点点东西,她便能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了。 越往下想,他心中的恨意更灸,双眼被仇恨熏得通红,恐怖至极。 “夫君,夜深了,睡吧。” 昏暗中响起秦英的声音,他猛然回过神来,胡乱地应了一声。 待上了榻,他靠近她,将她抱在怀里,仿佛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秦英转过身同样抱着他,双手在他背脊上来回轻抚,“夫君,莫要为诸事忧愁,一切都会过去的。” 元昀将头靠在她的肩窝,沉重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他的眼睛大大的睁着,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也是燕国使者来朝拜,父皇留使臣多住些时日。 正值夏天,他在外面玩得累了,因怕母妃见了责怪,便偷偷溜进母妃的寝宫找水喝。一路上却是没见着人,只有正殿中传来细细密密的身响。 他蹑手蹑脚地钻进去,层层幕帐之后,他看见两具白花花的身体。 他平日里雍容倾贵的母妃正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她的表情愉悦又痛苦,呻吟声自她的红唇中溢出来。 他惊呆了。 在那幕帐后面,呆呆的站了许久,然后才又悄悄的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的一棵树旁边吐了。 仿佛要把胃里的所有东西全部吐掉。 那以后,他很少再去母妃的寝宫,若是燕国有使者来,他便基本不去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噩耗 如妃死在冷宫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 服侍她的小宫娥吓坏了,说如妃死时嘴唇泛紫,脸更是青得厉害,掌事的太监将此事如实回禀了皇上,生怕自己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一旁同来的太医院首荣芷道:“臣已细查过如妃的死因,是中毒所致。” 皇上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一个冷宫中的嫔妃,谁会害她性命?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了。 皇上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荣芷想起近日听到的那些个流言,深知皇上的家事还是少掺和的好,寻了个事走了。 这里公公颇为忐忑的问道:“皇上,如妃已死,不知后事要如何安排?” 皇上闭一闭眼,说道:“按废妃的礼制。” 废妃哪里来的礼制? 不过是拿被褥一卷,扔去乱丧岗罢了。 公公忙点头应下,匆匆去了。 元昀杀了自己亲生母亲这事,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 他以为元昀尚还有一些良知的,没成想,果真是干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所以皇上不知作何感想。 因为他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将来若是做了皇帝,天下会是个什么光景。 如此残暴嗜血,简直令人发指。 皇上命人去召元徵入宫,元徵来时已是下午时分。 皇上因问他:“我早上便着人去传旨,你为何这么晚才到?” 元徵忙道:“父皇,我好歹也是新婚燕尔,您这三天两头的召我入宫,我怕锦儿会不高兴。” 皇上不怒反笑,“我瞧你的太子妃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莫不是你自己贪玩,却引到她头上吧?” 听他夸陈锦,元徵比夸了自己还高兴,“不知父皇找我来有何事?” 闻言,皇上叹了口气,“如妃死了。” “啊?”元徵故作惊讶,“何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据他所知,父皇为了让如妃活着,每日都让太医院送去汤药吊着性命,如今突然死了,父皇定是会起疑的。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皇上笑了起来,“在你未入京之前,朕一直将这三个太子当作下一任储君的人选,没成想啊,这三个孽子却叫我如此失望!” “父皇别这样说,”元徵劝道,“可是二哥惹父皇生气了?” “如妃是中毒而死,你说这宫中,有谁这么想要她死?” “儿臣不知。” 皇上轻笑出声,“除了那个孽子还有谁?!” 元徵拱手道:“如今二哥被父皇革了职,只是个闲散的太子了,父皇还要处置他吗?” “如此大逆不道,该罚!” 元徵没再说话。 恰时,暗卫回来了。 见元徵在此,暗卫不好说话,元徵忙告辞出来,行至门口,听到一声杯盏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帘外的王公公吓坏了,便要进去一看究竟,被元徵拦住,“如今父皇正在气头上,公公还是先去端杯参茶来再进去吧。” 王公公会意过来,“多谢太子殿下。” 如今三太子被禁五台山,二太子失了权利,目下只剩这位四太子了,可不就是太子殿下吗? 元徵出了宫,九月等在宫门外,说道:“方才府里来人说,殿下问主子要不要回去用晚膳。”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照亮了整片宫墙。 元微的笑容在这如血的日光中格外醒目,“回去!” 说罢跨上马儿,挥鞭往太子府去。 用了晚膳,元徵提议去后院的凉亭坐坐,陈锦摇摇头,“天这样晚,明日再去吧。” 元徵自是依她。 陈锦倚在靠窗的软塌上,元徵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陈锦看书,他看陈锦,一时也相安无事。 音夏进来倒茶,见了这情形,出去告诉京予,两个丫头在门口笑了一回。 元徵听到了,扬声道:“京予音夏,你们两个没事早点去歇着。” 门外立刻没了声音。 陈锦放下手里的书,“你何必吓她们。” 元徵有些记仇的哼一声,“谁让她们笑话我。” “怎么笑话你了?” “她们说我老盯着你看。” 陈锦挑眉,“她们说的是实话,怎叫笑话你?” 元徵一脸委屈巴巴的望着她,只差没扑到陈锦怀里求安慰了,陈锦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真像个孩子。” 元徵又不乐意了,“那是你没看到我认真严肃的时候。” “我见过。”陈锦笑意盈盈地说。 “什么时候见过?” “前世。” 元徵没有刻意打探前世的一切,似乎对陈锦所说的那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世界完全相信并接受了。元徵曾说,只要是陈锦说的他都会相信,这份信任让人感动,但陈锦仍觉得不踏实,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第二日,陈锦起身,元徵说元昀被秘密处置了。 陈锦倒不觉得意外,只道:“想来皇上已知如妃的死因了。” “还有那私生子的生母,父皇该也查到了。” “数罪并发,难得皇上还能保持理智。” 元徵道:“我昨日走时,闻得父皇将他最喜欢的那只茶杯砸了。” “自是动了大气的。”陈锦起了身,就着元徵的手穿上外衫,“秦英呢?” “她是元昀的发妻,自是与他一起。” 陈锦说:“可怜了秦将军,死了个儿子,如今又折了个女儿。” 元徵替她整理了衣襟,不甚在意道:“秦将军虽说打仗厉害,但看人实在不行,成王败寇,古今皆是如此,也怨不得旁人。” 一时京予和音夏进来,伺候两人梳洗,用了早膳,元徵进宫,陈锦去陈夫人处。 去时陈茵仍然不在。 陈锦问起,陈夫人无奈道:“她最近不知在外头认识了什么人,一天天不着家的。” 陈锦听了,没有说话,只道:“老娘近日身体可好?” “好得很,”陈夫人笑道,“墨童得了空便亲自来给我请脉,若是不得空,也会着人过来,我如今感觉身子比从前好很多了。” “那就好。”陈锦四下看了看,说道:“如今局势算是太平了,阿娘可要迁个大一些的住处?” 陈夫人摇摇头,“这院子是小了些,但胜在温馨,如今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也别去操那些心。” 陈锦又问:“阿爹可来过?” “前两天来过,同叶姨娘一起来的。来劝我回府,被我回绝了。” 当日那一纸和离虽是陈锦求的,但是陈夫人如今想想却又感激她如此做。自己的前半生在陈府里,为各种大小事情操持,实际上却是与夫君貌合神离,想想都觉得悲哀。 如今的她虽只在这一方小院儿里过活,但每日醒来都感觉到这是新的一天,从不觉得枯燥乏味,却是比从前在陈府欢喜自在了。 “我原想,若是阿爹不中用了,我便将陈府的生意接管过来,如今阿爹既恢复过来,我便不插手了。”陈锦说完,音夏上前来递上手中的小匣子,陈锦接过打开,里头一方大印,陈锦说:“祖母在宝华寺去世前一晚,将这大印将给了我,让我在必要时接管陈家的所有产业。” 陈夫人一惊,转而看见陈锦无悲无喜的脸,又释然了,她的囡囡向来能干,即使老夫人临死相托也是应该的。况且,上回陈知川入了狱,连她都以为他出不来了,好在后来峰回路转,终是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三太子被禁足在五台山,陈知川也无需再为他卖命了。 经此一事,陈知川该也就安分老实了。 明白有些事,光凭他一己之力真是难以办到。 陈锦在陈夫人处用了午膳,正准备走,突见杨安急急跑了进来。 不知为何,陈锦心中“咯噔”一声。 杨安跑到跟前跪下,“姑娘,出事了。” 陈锦道:“我知道了。”说罢回身向陈夫人告辞,“阿娘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先走了。”说完率先出了陈夫人的院子。 待走到了街上,陈锦才停下来问:“说吧,什么事?” 杨安道:“姑爷在回府的路上遭人袭击,如今正昏迷不醒。” 陈锦只觉天旋地转,“请大夫了没有?” “已经去请墨大夫了。” 陈锦说:“回府吧。” 她嫌坐马车太慢,翻身上了杨安的马,也不管后头的音夏等人,一扬鞭,马儿便朝前冲去。 音夏急道:“姑娘你慢点!杨安,快,我们赶紧追上去!” 陈锦到太子府时,府里已经乱作一团,下人们见太子府殿下只身回了府,这时候也顾不得问东问西,纷纷跑上前来,“殿下,四太子……” “我已经知道了。”陈锦说着,边朝里走,她驭马有术,但也因此乱了发髻衣裳,此时却是顾不得这些,边走边说:“门房去门外守着,看见墨大夫马上请进来。其他人去秦管家那里领差事,太子虽然受了伤,但伤得不重,大家莫要自己先乱了阵脚。” 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却坚定无比,先前还慌乱的下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纷纷照做。 陈锦穿过正堂进了内院,迎头看见京予。 “殿下,您先别进去。” “元徵伤势如此?”陈锦充耳不闻,仍往里走。 京予拦在跟前,“主子被送回来时还有一丝清醒,主子吩咐无论如何不想让殿下看见他那副模样,主子怕吓着你。” 陈锦终于停下脚步,看向京予,“让开。” 京予低垂着头,“主子吩咐过……” 陈锦道:“你忘了此刻谁才是这府里的主子。” 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但京予找不到话来反驳,权衡过后,终于将路让出来。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惩治 陈锦自她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屋。 刚跨进门,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捕鼻而来。 陈锦心底一沉,穿过屏风走到床边。 元徵躺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 半边身子被血糊满了,丫头们正小心的替他剪开衣裳,血水被一盆一盆的端出去,又换了干净的水进来。陈锦站在床前,一瞬间脑子似要炸开一般,意识空白。 元徵要死了。 她这样想,然后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脚底一路蔓延上来,直达心房的地方。 她想起前世,他在天牢无故失踪,她一直不愿相信他是被元修秘密处死了,她一直觉得,他肯定是逃出去了。他手底下那么多的能人异士,要救一个人又有何难。 陈锦呆呆地站在那儿,双脚好似拴着千万斤重的锁链,让她不能再往前踏出一步。 京予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殿下,主子昏迷前吩咐过,让殿下不要伤心,他没事。” 陈锦点点头,“九月呢?” “九月去请墨大夫了。” “好。”陈锦说,“待墨童来了之后,闭门谢客。在元徵未醒过来之前,谁都不能放进来。” “是。” 正说着话,柳扬和童茴来了。 柳扬看见床上血肉模糊的元徵,险些没晕过去,她靠近陈锦身边,话里带着哭腔,“殿下,主子这是怎么了?” 陈锦道:“童茴。” “在。” “去查,三皇子有没有好好在五台山清修?” “殿下怀疑主子此次受伤与皇太子有关?” 陈锦道:“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童茴答应着出去了。 陈锦说完话后,仍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丫头们给元徵换衣服,京予跪在脚榻上,想要抱扶起元徵,一时却不知从何下手。 陈锦踏前两步,斜身坐在床延上,“我来吧。”说罢俯下身,轻轻地扶起昏迷的元徵,让丫头们好脱下他身上的衣裳,触手的是一片粘腻,浓浓的血浆糊满了陈锦的手,她木着脸,将元徵重新放下,开始审视他的身体。 胸口有三处剑伤,伤口很深,但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是左前胸的地方,被长剑灌入,不知有没有伤到心房。京予取过一旁的止血粉,陈锦接过,有条不紊的倒在伤口上,血很快便止住了。 “这是若水家的秘药?” “是。” “拿帕子来。” 京予忙递上干净的帕子,陈锦用帕子替元徵擦净了脸,原来他额上有一处伤口,索性伤口不深,陈锦突然道:“元徵最是爱臭美,若是醒来发现自己毁了容,自是不会依的。” 京予看着她,突然落下泪来,“殿下,你不要这样。” 陈锦不理她,继续道:“墨童医术高明,这区区小伤如何能难倒他。没事元徵,你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昏迷的太子殿下一般,近旁的丫头们却都哭了。 柳扬抹了脸上的泪,“殿下,我去帮童茴。”说罢转身出去了。 正碰上匆匆跑回来的音夏和杨安。 音夏一看见床上的元徵,一度以为他死了。 她木木的看向床延上坐着的姑娘,姑娘脸上是一片沉寂的灰色,像是随时也会跟着姑爷去。 音夏吓坏了,“姑娘。” 京予听见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屏风处站着的杨安,“杨安,你去前门看看,墨大夫来了没有。” 杨安忙答应着去了。 墨童来时,丫头们已将元徵带血的衣物除去了,裸露在外的胸口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陈锦让出位置,让墨童诊治。 墨童扒开元徵的眼皮看了看,又探了脉,转过身来正待开口,突听陈锦说:“墨童,务必要救活他。” “我自当尽力。” 陈锦眼睛里一片幽深的红,“不要尽力,一定要救活!” “……是。” 元徵伤得太重,之前又失了血。左胸口那直刺进去的剑伤最是致命,心房已经受损,即使是救活过来,可能也是个傻子。 这些话墨童不敢说,怕陈锦承受不住,“我想请我阿娘来一同诊治太子殿下。” “好。”陈锦说,“九月,你拿元徵的腰牌去见皇上,让他派荣大夫过来。” “是。” “我先替太子殿下进行初叔治疗,请其他人都出去吧。”墨童又看向陈锦,“二姑娘也先出去吧。” 陈锦摇摇头,“我在这里,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墨童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开口。 音夏清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出去了。 “刺杀的人招招都是致命的招数,想来是恨极了太子殿下的。”墨童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箱子,取出银针扎在穴位上,轻声说道。 “我知道。” “太子殿下应是饮了酒,所以在应敌时才会受如此重伤。”墨童又道。 陈锦听了,没有说话。 半晌,陈锦突然问:“他的心脉是否已经损伤了?” 墨童手一颤,说了实话,“是。” “很严重?” 墨童说:“等阿娘来看看,或许会有不同的诊断。” “墨童,我信任你。”陈锦看着他尤显稚嫩的背影,“所以请你务必要救活他。” “姑娘放心,我会拼尽全力的。” 荣芷很快来了,随她来的还有微服的圣上。 整个太子府笼罩在元徵受伤的阴影中,除了九月和陈锦,其他人都未见过皇上,陈锦将人直接请进了屋里,皇上看见床上的元徵,自是吓坏了,我儿我儿的叫着。 陈锦立在最后面,看着荣芷手法熟稔的诊脉,见她直起身,朝皇上拱手道:“太子殿下剑伤心脉,恐怕无力回天。” 皇上龙颜大怒,“不行!荣芷!一定要救活他!他是阿龙的孩子啊!” 荣芷低垂着眸,“臣知道,臣定会竭尽全力,但望皇上能有此心理准备。” “荣大夫。”立在人群后的陈锦突然开口:“请你先尽全力去救,我相信元徵一定会醒过来的。” 荣芷这才第一次看这位四太子妃,她脸上自是灰败的,只是眼中仍有光芒,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相信元徵会醒过来,那么他就一定会醒过来。 荣芷在她身上,隐约看见了当年阿龙的影子。 同样的不屈,同样的乐观,但是她有阿龙没有冷静和沉着,所以她会比阿龙走得更长远。 “我知道。”荣芷说道,“臣要为太子殿下施针,请皇上先出去吧。” 皇上出去了,陈锦仍在屋内。 荣芷见了,也没赶她,同墨童一起研究施救方案。 但凡伤到心脉,皆是大伤,即使有荣芷这个太医院首和墨童的妙手,陈锦心中仍是没底,但她必须打起精神,这四太子府上上下下还需她坐镇,在元徵醒过来之前,她要先惩治凶手,打理好府中的一切,让他安心。 皇上在四太子府呆了足足一个下午,被好说歹说劝回去了。 走时仍不放心,特意把陈锦叫到跟前,好生嘱咐了一番。 陈锦默默听着,一一应是,皇上这才起驾回了宫。 到了掌灯时分,荣芷与墨童仍未出房门,陈锦命人准备了晚膳送去,自己却是一口没吃。 京予和音夏在旁边劝得口水都干了,陈锦才扒了两口,恰适童茴回来,陈锦忙道:“可查到了?” “查到了。”童茴说,“是三皇子养的那批死士。” 陈锦说:“是我大意了。” 童茴与柳扬面面相觑,柳扬道:“殿下不要这样说,若说是大意,首先是我与童茴未将这些细枝末节处理好,还请殿下降罪。” 陈锦看着他二人,说道:“元修在五台山,仍想着皇位一事,着实是想做皇帝想疯了。” 童茴皱眉道:“三皇子当日移至五台山,三太子府也被抄了家,这批死士却是不知是如何养到如今的?” “自是有人暗地里在接济他。” “会是何人呢?” 陈锦微微一笑,“愚蠢之人。” 晚间,陈锦在书房单独见了九月,第二日,陈知川被发现陈尸房中,陈府中唯一的姨娘当日去了陈夫人处,所以逃过一劫。 府中除了死了个人,其余一切物什皆未动过,坊间说这是仇杀。 童茴和柳扬私底下说起这事,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陈锦,想起那句愚蠢之人。 陈知川身为陈府的家主,葬礼却只是草草了事,只有叶姨娘在灵前哭了个昏天暗地,陈知川的原配夫人及两个女儿皆未现身。 陈知川出殡后,四太子妃突然驾临,拿出陈府执掌大印,全盘接手了陈府所有的铺子田产。 短短几日,陈府易主,可谓是大新闻。 外头还不知元徵受伤昏迷一事,所以对这位行事雷厉风行的四太子妃颇多赞赏,说她巾帼不让须眉,行事果决有男子之风云云。 九月立在屋中央,看着案后的四太子妃,“殿下,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 “陈老爷……那是殿下的父亲。” 陈锦微微勾唇,声音很轻,“元徵会有今日之祸,都是拜他所赐。是我父亲又如何?谁让他做了不该帮的事,伤了不该伤的人。” 九月听得心中发颤,为陈锦这无情无欲的声音,这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决断,“那三皇子要如何处置?” “你认为呢?” 九月忙跪下,“属下不知。” 陈锦又笑了,烛火在她的眸中跳动,像地狱里永久不灭的火焰,“他那么想做皇帝,便让他在五台山称帝吧。” 九月一惊,“这……” “你把的意思告诉柳扬,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代价 元修在五台山说是清修,实则是被囚禁了。 这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是他还没有输,他还有一批死士,只要杀了元徵,他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且元昀已被父皇秘密处决了,他当日所说并未虚言,父皇该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才是。 元修这几日有些坐立不安。 元徵被他养的死士重伤,如今生死未卜,这是好事。 但是元徵出事第二天,陈知川便被发现死在了府中,他知道定是元徵的人做的,但是如今元徵仍在昏迷,不知是何人拿的主意。 五台山是一座寺庙,虽没有皇家香火承继,但元修在此日子过得并不差。 他虽被贬,但仍是太子。 不到最后,谁都不知花落谁家,所以五台山上自是不敢怠慢了他。 “匡某见过三太子。” 匡月楼自门外进来,朝主位上的元修躬身施礼。 “月楼多礼了,”元修看见他显然很高兴,“你在这山上住得可还习惯?” 匡月楼拱手道:“承蒙三太子厚爱,匡某一些都好。” 这个匡月楼是王谋的门生,王谋自从坠马受伤之后便不大能起作用了,所以他特地引荐了他的学生给元修,事实证明,匡月楼比王谋更有本事,便是他在元徵出事后提议,将陈府一切能用的银钱全部拿回来。 陈知川前脚刚把银钱送来,第二日便死了。 “公子果真是神机妙算。”元修歪在椅上,“至于这陈知川被杀一事,公子可有头绪了?” 匡月楼道:“我昨日下山,替三太子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匡月楼躬身答道:“皇上恐命不久矣。” 元修一怔,“为何?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霍侍卫昨日同我一起下山,此事他也亲耳听闻,三太子若不信,大可找他一问。”霍侍卫是元修多年来的心腹,元修自是信他。 但元修本是心性多疑之人,马上着人下山再探消息。 匡月楼笑道:“如今天时地利已齐,三太子还等什么?” “这是何意?” “三太子何不在此称帝,再挥军入京,杀皇城一个措手不及。” 闻言,元修一笑,“我如今手上只有一支死士,如今与皇城御林军相抗衡?还有朝中那些亲王将军,只怕还未走下这五台山,便被人全部剿清了。” 匡月楼轻声道:“三太子从前手上的人如今可以用了。” “你是说王将军?” “王将军近日回京述职,据悉,他带了五万西凉军,在太平道外驻足,若这五万西门军能为我们所用,御林军实在不在话下。” 元修沉吟片刻,“不知王将军如今何在?” 匡月楼拱手道:“在下自作主张,已将王将军请上了山,三太子要即刻见他吗?” 元修大悦,“那是自然。” 一切看起来已经妥当无疑,元修的野心从未消失过,只是没有想到,宏愿得偿竟来得这么快。 他自懂事开始便想做皇帝,想做那世间地位权势最高最大之人,想不到几经波折,终于就要如愿了。 怎不能开心? 他本是谨慎小心之人,不知是否匡月楼为王谋的门生,王谋又是他最信任的幕僚的原因,他对匡月楼的话深信不疑,对那位王将军的态度更是满意得不得了。 速派人去定制了龙袍龙椅,一刻都不愿耽搁。 三日后,元修在五台山称帝,与此同时,王将军的西凉军已由太平道直入京城,元修穿着龙袍,从未如此意气风发过,带着他的死士亲兵统共一百来人冲下了五台山。 刚到山下,他看见的是满眼刺目的黄,那是禁军身上黄色的铠甲以及明晃晃的刀剑。 元修傻了眼,回头去找匡月楼,那个跛子,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罪臣元修伏法!” 高居马上的禁军统领一声令下,那满眼的黄朝他奔过来,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他惊得都忘了反抗,直接被人按倒在地。 鼻翼间全是土壤的气息,潮湿又怪异。 他想抬起头,却被一只手狠狠的按住,吃了一嘴的泥,泥在齿间犹如当年冷宫中馊掉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 “王将军呢!?他在哪儿?”被押上囚车时,元修终于开了口。 禁军统领是个年轻人,闻言笑道:“王将军昨日述职后已离京回了驻地,不知三皇子找他何事?” 元修呆愣片刻,突然放声大笑,“想不到……想不到我元修聪明半世竟也有被人蒙骗的时候!元徵,元徵!好计谋!” 元修被打入天牢。 皇上连见都未见他。 皇上如今整副心思都在元徵身上,已经过去了七日时间,元徵还没有醒。 荣芷与墨童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未让他睁开眼睛。 皇上一夜之间似乎老了数十岁,沧桑尽显。 “皇上,三……三皇子已押入天牢,皇上要如何处置?”王公公小心翼翼地问着,不时抬眼偷瞄龙椅上的元桦。 旁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三位太子便先后被问罪。 唯一剩下的四太子也昏迷不醒,都不知还能不能醒得过来。 皇上不忧心才怪。 片刻后,元桦挥了挥手,“这等孽子,便让他永远老死在天牢吧。”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在说服自己从轻发落,但是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都没有改变心意。 他已经知道害了元徵的凶手是谁。 是那些死士,而那些死士是元修养的。 他竟不知,元修手底下还有这样的人,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四太子今日情形如何了?” 王公公忙回答道:“方才四太子府的人来报,今日四太子仍没有醒。” 预料之中的答案,元桦却仍是忍不住失望。 他已着人去遍访天下名医,务必要治好元徵。 这是他与阿龙唯一的孩子,他已对不起阿龙,不能再让这孩子有任何闪失。若是能救活元徵,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变数 匡月楼回四太子府向陈锦复命。 陈锦瘦了很多,想是为了四太子的缘故,匡月楼劝道:“如今四太子虽仍昏迷不醒,但姑娘还需注意身体,待四太子醒来见姑娘这样,定是要伤心的。” 陈锦点点头,“我知道,继任储君的人你可看了?” “看了,我会好好教他,请姑娘放心。” 陈锦看着他,“辛苦了。” 匡月楼微微一笑,“能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是匡某毕生之幸。” “待公子他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要忘了今日所言。” 匡月楼忙俯身跪下,“匡某定当竭尽全力。” “我相信。”陈锦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是。” 陈锦留匡月楼用晚膳,席间童茴柳扬都在,吴琤近日也常往太子府跑。这太子府如今人渐渐多起来了,但陈锦却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坐在床前,握着元徵的手,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屋里安静极了,能听见元徵的呼吸声。 就是一道声音让她始终相信,他终会醒过来的。 荣芷说他左胸上那一剑刺得太深,确实已伤及心脉无疑,以她毕生医术只能保证为他续命,至于能不能醒过来,醒来又能不能如常人那般却是不能保证。 陈锦知她母子已经尽了力,也不忍再呵责什么。 她握着他的手,靠在床延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京予和音夏二人在门口站了片刻,也不敢来劝,心中实在是害怕。 从四太子出事到现在,陈锦都没有哭过。 若是她能痛痛快快的哭出来还好些,偏偏她总是一副寻常模样,让人瞧着便觉愈发不寻常起来。 音夏一脸担忧的收回视线,“京予姐姐,怎么办?” 京予摇摇头,“让阿风每日的吃食换着花样做吧,如今之计,只能哄着殿下能吃一些是一些,否则,主子还未醒过来,她自己却先倒下了。主子若是知道咱们没把殿下伺候好,定是要不高兴的。” “从前府里老夫人去世时,姑娘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的,现在又是这样,我真担心她身体就这样垮了。”音夏说着,声音渐渐已有哭腔。 京予拍拍她的肩,“哭没有用。姑娘定是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不掉一滴眼泪,咱们也要打起精神,好好伺候着。” 音夏点点头,“是。” 晚些时候,陈玉陈雪来了。 带来了这个月的帐目给陈锦看。 陈锦在外间的桌边坐下,随手翻了几页,突然道:“叶姨娘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陈玉回道:“好多了,每日里大娘陪着她说说话,也好打发时间。” 自从陈知川死后,陈夫人和陈茵便搬回了陈府里,叶姨娘因忧伤过度,身子一度不适,陈锦那些时日为了元徵的事已是心力交瘁,陈玉陈雪便接手去办了这些事,倒没有让她操心。 如今陈玉和陈雪也住在陈府里,总算是热闹了些。 陈锦当日直接接手了陈府所有的商铺田庄,传家大印在手,即使底下有几个人不服也不敢明说,加之有太子妃这重身份,谁敢忤逆。 陈锦让陈玉和陈雪代她打理这些产业时,心下没有一丝犹豫。 两个小丫头也深知此刻不是推辞的时候,便二话不说承接下来了。 如今过了一个月光景,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两人心下稍安,就怕辜负了锦姐姐的期望。 “锦姐姐好像又瘦了,平日里的饭菜不合口味吗?”陈玉看着她越来越细的手腕子,忧心道。 陈锦道:“无事,你们只管打理好商铺的事,其他诸事不用理会。” 两人面面相觑,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没再开口。 待二人走后,京予进来回说有位慕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 来人果真是慕云阴,数月不见,他仍是先前模样,跨进门来,先给陈锦见礼,“见过太子妃殿下。” 陈锦去扶他,“你我这样的交情,实在是不必行此大礼。” 慕云阴笑道:“礼不可废。” 两人相对坐下,陈锦道:“你这时候来,可是有事?” 慕云阴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自然是有事,只是这事与四太子有关。” 闻言,陈锦眼中一亮,“你有办法救活他?” 慕云阴看着她,突然一笑,“我从前一直不信你对他动了心,如今看来,你果真是喜欢他的。” “你也知我的性情,若非我心甘情愿,谁又能奈何得了我?” 慕云阴点头,“你说的极是,焉知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两人闲话一阵,慕云阴说出此次来意,“当年我是在巧合之下使得你重获新生,近日我得了一位能人异士,他或许能救元徵。” 陈锦急切道:“何人?” “一个老头子。”慕云阴说,“我也是机缘巧合下与他相遇,他却巴巴儿的赖上了我,我没有办法,只得将他带回府里,此次我上京,便是按了他的意思。” “人在哪里?” “在门外。” “京予,快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京予带进来一个老头子,却是童颜鹤发,令人称奇。 陈锦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那老头进了门,脸上带着笑,把陈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捋着胡须道:“没想到,我与姑娘缘分未尽,再次相见,竟已隔了两重世界。” 当年江淮地界那支着卦摊的老头,对她说姑娘平生巾帼奈何情深错付…… 是了,眼前这位就是当年那个老头了。 “陈锦见过高人……”说罢屈膝行礼。 老头满意的点点头,“你那夫婿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到了元徵床头,老头将元徵看了看,突然一笑,“看来都是有缘人呐。” “降老头,你这话是何意?”慕云阴问道。 降老头嘿嘿一笑,“这是天机,先让那些个丫头闲人退出去,我再告诉你们。” 京予忙带着屋里伺候的人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天师一族向来能窥天机,只是这天机中亦有变数,当年的变数便是你,”他指着慕云阴,“人死后却不愿去投胎转世,在人世间漂泊数年,最后为了心爱的女子强行改命。” 慕云阴摸摸鼻子,有点尴尬。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前世(一) “第二个变数便是你了,小姑娘。”降老头笑看着陈锦,“因为这小子想让你活着,所以你活了下来,但因此一来天机有变,导致有外世的人也同样来到了这个世界,那个人应该就在你身边吧。” 陈锦点点头。 是陈嘉无疑了。 “这样一来,总共便有了三个变数。变数太多,天机已泄,神罚下世,自是降在你最亲近之人的身上,这个人便是床上昏迷不醒的这位了。”降老头一一道来,说得有板有眼,陈锦听着,没有说话。 慕云阴见他话实在是太多了,不由催促道:“降老头,你不是说有法子救活他吗?那赶紧的吧。” 降老头白他一眼,“我总要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吧,否则你们还当我是哪里来的神棍呢。” 慕云阴忙闭上嘴。 降老头面向陈锦,“小姑娘,你可要救他?” “要。” “不顾一切?” “是。” 降老头一拍手,“好,若要救他,需以你二十年阳寿为祭,你可愿意?” 陈锦没有犹豫,“我愿意。” 慕云阴一惊,忙道:“用我的吧。” “去去去,人家小两口之间的事,哪轮得着你这个外人插手,”降老头颇嫌弃地挥了挥手,又对陈锦道:“若要救他,便要将前世种种牵扯出来,届时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太惊讶才好。” 陈锦垂眸,“陈锦谨记。” 世间种种,犹如一个大轮盘。 兜兜转转,总会相遇。 …… 天和二年。 那年舒展六岁。 她爹把她卖给了打村子里过的江湖侠士,让那侠士给她一口饭吃就成。 舒展便这样跟着她师父去闯荡江湖了。 她并不似她爹说的那样无用,师父说她极有天赋,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待她学有所成,不过短短数年时间。 那年她师父死在仇家手上,她提着剑杀上门去,命悬一线之际被元修所救,从此她便跟着他,替他生,替他死,替他做一切能做的事。 她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她喜欢他。 虽然她得不好看,但这并不影响。 元修二十岁上头,因替皇上办成了几件大事,渐渐得到了器重,皇上封了他太子之衔,那晚元修高兴极了,抱着她一整晚。 那也是党争的开始。 三位太子互相角逐,互不相让,偏偏在皇上跟前却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委实令人不快。 第三年,四太子入京,元徵入京时还不是太子。 这位未来的四太子自太平道进了京城大门,自朱雀街上打马而过,舒展就站在酒楼的窗边,抱剑俯身看他。 随从在身后轻声道:“这位皇子是合妃娘娘之子,江南若水家的下一任当家人。” 舒展挑眉,“他不姓若水。” “是,但若水家主对他极其信任,已内定他为下一任家主。” 舒展轻笑出声,“看来又是一位劲敌啊。” 随从低头垂眸,“大人说得极是,大太子和二太子恐怕又要睡不好觉了。” “这个人暂时咱们也动不了,见机行事吧。”舒展看了一阵,退开窗边,下了楼。 元徵的马已消失在街角处,放眼望去,茫茫人潮,皆是陌生。 第二日,皇上在早朝上封了元徵太子封号,眼红了很多人,偏偏站在大殿前端的四太子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与皇上的对话中竟能听出几分撒娇的意思。 舒展站在门外,听见他说:“多谢父皇。” 好一把动人心弦的嗓子,她想。 坊间关于这位四太子的流言开始纷纷而下,说他风流,夜宿青楼,说他恩厚,但凡伺候过他的都得了不少好处,又说他是一只笑面虎,谈笑风声间取人性命也不在话下。 坊间传言不尽实,但也不可完全不信。 元修对这位四太子甚是提防,命舒展跟踪他。 舒展对他的指令向来听信不已,果真去了。 几日跟踪下来,倒是有不少发现,例如这位四太子人看着很是风流,但府里却是一个姬妾也无,一干服侍的人也是男子居多,虽说我朝男风也极为盛行,但这位四太子不会也有那分桃断袖之癖吧。 还有四太子身边那个随从,武功极高,倒让舒展兴起了不少兴趣。 高手过招,总是令人兴趣的。 很快,她便跟这个随从过了一次招。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前世(二) 那晚大太子元庭约了其他三位太子,在聚名楼吃饭,饭后一行人又去了琴郡楼,那时琴郡楼的花魁仍是香香姑娘。 香香姑娘向来卖艺不卖身的,连大太子也要顾忌几分。 偏偏这位香香姑娘与元徵却甚是投契,席间同元徵喝了两杯,元庭不高兴了,故意对元修道:“想不到香香姑娘竟这么喜欢四弟呀。” 元修微微低头道:“四弟生得好看,自是讨人喜欢。” 在坐的这几位太子没有长相差的,只是在元徵珠玉在侧,确实就显得黯淡了些。 元徵举着酒杯,朝元庭几人遥遥敬了一杯,“小弟不才,空有这副好皮囊,也只有这一身皮囊值钱了,哥哥们便不要笑话我了。” 他姿态摆得甚低,说话时笑意晏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便是在这一刻,舒展知道,这位四太子亦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元徵这般讨了饶,元庭仍是心中不忿,视线在九月身上打了个转,笑道:“今日只有琴没有剑,实在无趣,不如让属下们亮剑比武如何?” 元庭素来也喜欢养些人的,尤其是武功高强的人最得他的欢喜。 他既生得没有元徵好看,又不如元徵那样得父皇喜欢,那属下总得赢过了元徵的属下,他心里才能稍稍好受些了。 “陈力,你便去会一会四太子的手下吧。” 名唤陈力的男子拱手道:“是。” 元徵两指拈着酒杯,不甚在意的对身后的九月道:“大哥既如此有兴致,九月你便下场与陈力玩一玩吧,切记,点到为止。” 九月低头答道:“是。” 高手过招,这小小的屋子自是不能容纳,加之有香香姑娘在侧,为免唐突佳人,大太子指着窗外那条幽静的小巷子道:“便在这巷子里比划吧,脚先着地便算输。” 原来巷子两边的石墙上不知被何人钉上了木桩,那木桩自石墙中延伸出来,只有一掌的宽度,女子尚只能站一只脚,更何况是男子。 下人们将香香姑娘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供几位太子欣赏这场比武。 “陈力对九月,你觉得谁会胜出?” 元修在耳边轻声问道,说话时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暗自吸气,稳住心神,回道:“九月。” 元修挑眉,“为何?” 舒展道:“陈力在京城中武功虽能排进前十,但他胜在力大,而九月……从若水来的人武功自不会差。” 闻言,元修点点头,凑到窗边去了。 舒展没有站在窗前,那里不是她该站的位置,她仍立在原处,酒桌后三步的地方,看见三位太子皆引颈往下看,只有四太子元徵重新回到了酒桌旁,往窗酒杯中倒酒。 他脸色有些红了,但眼神却很清醒,或许是感觉到了舒展的目光,他蓦地抬头看向她,“若是你与九月对上,我觉得你会赢。” 她低头,她拱手,轻声说道:“多谢四太子夸赞。” 元徵一只脚踏在邻边的圆凳上,微微一笑,“你是个女子,却常来这种地方,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舒展没有答话,她今日做的是男子装束,来青楼这种地方,元修若是带着一个姑娘家,总是很惹人注目的。 “也对,你跟着三哥,恐怕三哥不会允你嫁人的。”他喝了口酒,脸上仍带着笑意,“我还没见过在你这个年纪,却有如此武功的女子。想来也是吃尽了苦头的。”他说完,似乎也期待舒展会回答,自顾自地笑起来,接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全部灌了下去。 陈力果真不敌九月,率先败下阵来。 大太子不服,让二太子的人上,结果依旧如此。 轮到元修时,舒展自是要迎战的。 面对九月,她不敢大意。 两人都没有用兵器,只以拳脚相对,那巷子窄且高,木桩突出,手脚无法施展,但舒展本就体形娇小,这反而为她提供了不少便利,最后如元徵所说,是她胜了。 元庭拍起手来,对元修说:“三哥这位近身侍卫,武功超绝,真是个宝贝呀。”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舒展看,让人很不舒服。 元修不动声色的将她挡在身后,笑道:“大哥谬赞了,她还小,想要到那登峰造极的地步,还早得很。” 元庭很是无趣,也看出元修十分维护,加之这女侍卫长相普通,确实也勾不起他的兴趣。 既然武比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加之明日还要上朝,四人便也散了。 三位太子策马走了,元徵立在琴郡楼门口,看着夜色中安坐马上的舒展,却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背影。 “主子,咱们回府吧。”九月牵了马过来。 元徵眯了眯眼睛,“你去查一下元修身边那个女侍卫。” 九月看着街角处渐渐消失的舒展等人,不明所以,“主子查她做什么?” “让你去查便去查,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哦。” 九月很快将舒展的祖宗十八代翻了出来,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无非是家中贫穷,父亲将最不喜爱的女儿送给了一个江湖侠客,只指望这侠客给她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哪知这侠客却是对小女孩上了心。 不仅教她武功,还教她读书写字。 这女孩天姿聪颖,倒不算辜负了侠客的一番心血。 哪知好景不长,侠客死在仇家剑下,这女孩仅凭一人之力杀上门去,将仇家满门十六口人杀了个干净。 说到这里时,九月不禁一顿。 他想起那夜在珍郡楼的那场比武,对方根本没有尽全力,但是他却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这便是差遣吗? 元微问:“然后呢?” “后来,她差点死在雨中,却被刚好路过的三太子所救,从此便一直跟着三太子了。” 元徵凝眉沉思,“原来是救命的恩情。” 九月不知主子想知道些什么,试探着说:“不止恩情那样简单。” “还有别的?” “据说……舒姑娘也服侍三太子。” 闻言,元徵眯起了眼睛,轻笑道:“看来又是一个傻女人。” 后来元徵便格外留意起这个傻女人。 无论是与元修聚会时,还是上下早朝时,亦或者是皇上宴客时,只要有元修在的地方,舒展一定会在,有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有时候却又躲在阴影里,像个影子。 元徵像一个局外人,默默地看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后来过了好几年,那时候朝中局势已渐渐灸热起来,三个太子之间的角逐越来越激烈,虽然在皇上面前还是平静无澜的模样,私底下却早已不知较量了多少回了。 元徵再次看见舒展,一时之间甚至没有想起她来。 较之几年前,她似乎长高了,仍像一道影子般跟在元修身后,只有她的背影让元徵觉得熟悉,原来她已经长大了。 她是元修的眼睛,替他注视着朝中众人,脸上是一片淡然的冷意,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像永远融不了的冰川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这几年,他也多多少少听过她的事。 那些不喜元修的,便说她是他身边最忠诚的狗,是他手边最好用的兵器。 这不是什么好话,元徵每每听到都忍不住皱眉,却又不知自己为何皱眉。 舒展不再像多年前那个夜晚,抬起头来看他的脸。 两人就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彼此之间并不交谈,他是太子,她只是个侍卫,亦没有立场去交谈。 那日临江王寿宴,朝中亲贵无一不到场,场面一时浩大无比。 到了夜间,他被临江王亲留,便没好意思走。 正在后院凉亭小啄,突见一道黑影自亭前掠过,眼前一花,那黑影早已窜出去老远,几个呼吸间,便听见有人大声捉拿刺客。 他步出凉亭,见亭外石板上淌着血迹,想来是那刺客留下的。 这等闲事他向来不爱理会,那夜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往刺客的方向追去。 血迹一路都是,然后在一篷灌木处消失了。 他绕进灌木丛后,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蹲在那里,无助又充满戒备。 夜色朦胧,他却清楚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同他一样。 他没料到,今夜来行刺的人竟是她。 元修好大的胆。 她好大的胆。 空气一时安静,他刚想张嘴同她说话,突听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是临江王府的侍卫,以他四太子的身份,若要袒护一个人不过一句话的事,成功的支走了侍卫后,为免有人起疑,他也跟着离开了。 临走时,他见地上那一摊血迹,料定她受了颇重的伤。 恰逢九月来了,他吩咐道:“灌木丛后有个人,你把她带回去治一治。” 九月不明所以,但仍是去了,片刻后九月回来,“主子,没见到人。” 元徵一愣,“她受了伤,应该走不远,你追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切记,不要让她发现你的身份。” “是。”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前世(三) 九月第二日清早方回。 来向元徵复命,“我已将舒姑娘送回三太子府,没让任何人发现。” “她的伤如何了?” “已经包扎止血,将养些日子便能好了。” 元徵点点头。 九月抬头,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属下有一事不明,望主子解惑。” 元徵淡淡的看他一眼,唇畔噙着一抹笑,“你真想知道?” 这笑容让九月心里发怵,忙道:“属下告退。” 柳扬进来时,见九月行色匆匆的,笑道:“主子是不是又吓唬九月了?他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元徵笑道:“他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我看你得让秦管家好好教教他规矩。” 听元徵如此说,柳扬不禁正襟危坐,“九月哪里又惹主子不高兴了?” 元徵摆摆手,表示不想再提此事,“兵部尚书昨夜死了,正好把咱们的人用上,你挑的那个人叫什么?” “回主子,吴书礼。” 元徵点头,“你好好盯着,我看元庭和元昀已经耐不住了。” “两位太子若是联手,首当其冲的便是三太子了。”柳扬道,“主子,咱们要不要添一把火?” 元徵沉吟片刻,“不用,咱们看着就是。” “是。” …… 元庭与元昀在早朝上突然发难,说元修与荷妃私通。 元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上自是不信,当场派人搜宫,从荷妃宫中搜出了元修的腰带以及玉配。 又有荷妃宫中的宫人出来指认元修常夜宿荷妃宫中。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元修辩驳。 皇上大怒,当即将元修打入天牢,封了三太子府,所有人不得出入。 元徵回府后,让九月去查舒展的下落,九月下午方回,“舒姑娘今日休沐,并未入宫,但她也不在三太子府中。” “她会去哪儿?”元徵眯起眼睛,反复思量,然后他说:“元修虽下了狱,但若是有证据证明他是被冤枉的,能翻身也说不定,叫柳扬来。” 柳扬匆匆来了,听了元徵的话后,柳扬一惊,一时倒有些顾不上元修被打入天牢这等事,说道:“主子对这位舒姑娘似乎格外上心。” 元徵不答反问:“元庭和元昀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哪个地方?” “徐州。” “元庭和元昀自是知道扳倒了元修,他的人肯定会去徐州的,她有危险了。”元徵自顾自说着,倒像是魔怔了,“九月!” “在。” “你马上带一队去追舒展,不要靠近,延途保护即可。” 九月愣住了,看向柳扬。 柳扬一急,说道:“主子这是怎么了?此次借两位太子的手除掉三太子不是咱们一早就计划好的吗?若此时助了舒展,让她拿到两位太了的罪证,咱们的计划相当于就失败了……” 柳扬还要再说,被元徵打断,“计划有变,按我说的做。” 元徵的个性柳扬并不能完全了解,但她知道,但凡他决定的事轻易是不会改变的,所以虽然很无奈,但柳扬终究是没有再劝。 七日后,九月回了府。 元徵问道:“舒展也回来了?” “是。” “可有受伤?” “属下没有受伤。” “我不是问你。” 九月心里委屈,“舒姑娘毫发无损,只是日夜奔袭,想来很是疲惫。” “那就好。”元徵笑了起来,“元庭和元昀的证据她拿到手了吗?” “拿到了。” 元修凭舒展拿到的罪证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与荷妃的奸|情也洗干净了,可惜那时荷妃已死,再不能复生了。 皇上痛失爱妃也只难过了短短几日,很快便忘了。 舒展却不敢忘。 若不是她平日里与荷妃走得极近,大太子和二太子也不可能挑她出来做文章。 舒展在小院里为荷妃舍了案,时时祭拜。 元修得知此事后,却笑她的妇人之仁,他说:“舒展,你太仁慈了,这不是好事。”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跪下朝他磕头,“请殿下降罪。” 元修把她拉出来抱在怀里,“傻瓜。” …… 经此一役,元庭与元昀皆被禁足府中,没有皇上旨意不得出。 元庭自是咽不下这口气,着人将舒展掳来,日日用刑具招呼她。 元徵是在第三日方知舒展失踪一事。 比起元修这个正主,柳扬和九月觉得他似乎更着急一些。 柳扬深知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上回主子因为舒展已改变了扳倒三太子的计划,这一次,柳扬说什么也要让主子稍安勿躁。 一个舒展,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是死是活,又有何干? 将这话说与主子听,哪知元徵极罕见的动了怒,将桌上的茶盏狠狠的砸在了地上,碎片横飞,割伤了他的手,一时血流如注,元徵冷着脸,语气僵硬:“这府里到底谁是主子?” 跟了他这么多年,柳扬第一次见他摆出主子的身份压人,一时愣住了。 秦管家闻声赶来,“哎哟爷,你怎么受伤了?”忙命人去取药箱来给他包扎伤口。 元徵推开管家,扶起柳扬,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口气说:“我觉得我喜欢她。” 柳扬一时无语。 倒是九月先反应过来,跪倒在地,“主子,那是三太子的人!” “我知道。” 柳扬也跟着晃回过神来,“主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舒展啊!朝中谁不知她对三太子从无二心,你怎能将一腔深情错付?” 元徵突然一笑,“那又如何?” 柳扬说出最直接也最伤人的话,“她不会接受你的心意。” “我知道。” 柳扬眼中含着泪,声厮力竭道:“她会反过来利用你替三太子达成目的,她会将你伤得遍体鳞伤而不知悔,她会将你四太子的尊严践踏得一文不值!这样的女人主子你还要喜欢吗?到头来你又能得到什么?!” 元徵看着她,又笑了,“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好一个心甘情愿。 柳扬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流下来,“求主子三思!” “求主子三思!” 堂上一片山呼,端坐在主位上的青年却充耳不闻。 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奇怪,情情爱爱更是不可理喻。 他才见过她几次,怎就如此放不下? 她没有倾城之貌,也不温柔似水,放在人群中过目即忘的长相,他却偏偏记得分明。脸上那双眼睛,或许他是被这双眼睛所吸引。 分明是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睛啊,为何却甘心替元修做那么多的事? 也是因为喜欢吗? 或许是吧。 是的,她喜欢元修。 他一早就知道了,但他并不那么在意,喜欢她是他自己的事,与她何干。 所以他不能让她受苦,他要护着她。 元庭的地牢极其隐秘,元徵带着九月入夜后进了大太子府,一路上拨掉了几个暗桩,也费了些工夫。 到地牢时,陈锦已经昏迷了。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元徵皱眉探向她的鼻间,他的手在发抖,生怕她已经死了,那一刻他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好在她还有气息,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活着。 元徵将陈锦背在背上,跟着九月出了地牢,一到地面,才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好在两人都是黑衣黑裤,又以黑布蒙面,倒不担心会被认出来。 九月武功极高,元徵与他师承同一人,自是不差,虽是如此,元徵还背着个完全不醒人事的舒展,行动上多有不便,被人刺了几剑。 九月见势不好,忙从怀里掏出一物掷在地上,“看我的霹雳珠!” 那霹雳珠威力惊人,听说能将人炸成渣,太子府的人一听他说出此名,纷纷后退。 二人这才趁机翻墙逃走。 总算是有惊无险。 柳扬一早在停于大太子府邻街的马车上等候,来时带上了府里的大夫,以备不时之需。 待见元徵背上的人时,柳扬心里一缩。 实在是惨不忍睹。 舒展虽与他们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将来也势必会刀兵相见,但此时柳扬却十分同情她,又佩服她。 受了那样多的伤,却依旧顽强地活着,在大夫治疗时,她虽没有睁开眼睛,但柳扬知道她是醒着的,由始自始她都没有呼过一声痛,只是愈渐沉重的呼吸预示着她的痛苦与折磨。 大夫初步诊疗后,对元徵道:“姑娘伤势太重,得回府再施第二次治疗。” 外头天色快要大亮,元徵站在马车边,一手撑在马上,柳扬这才发现他也受了伤,但是他一夜都没有提起,自是将这位舒姑娘摆在自己前面了。 柳扬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她英明半生的太子殿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这样犯傻? 她想不明白。 但她不用太明白,听见元徵说:“将她送回三太子府吧。” 柳扬又不明白了,这是一个让舒姑娘报答的好机会,主子为何要白白放过?转念一想,她又突然明白了主子的心意。 他定是不打算将自己的心意告诉舒姑娘了。 是怕她为难吧。 抑或是,他更害怕她得知此事后仍义不返顾地去帮三太子。 对主子来说,这才是最残忍的事。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前世(四) 大太子身死。 二太子也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元徵成了元修最大的敌人。 在这之前,元修命人在皇上的饮食中下毒,成功的毒杀了皇上。 元徵束手就擒,被关进了天牢。 这对元修来说很是意外,他没有料到元徵会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抵抗,其实他已经做好与元徵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元徵被抓时,对他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元修终于明白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元徵说:“我不与你争皇位,你放过舒展。” 原来他喜欢舒展。 喜欢那个快要没有用的舒展。 哈哈哈。 元修觉得好笑极了。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认真其事的点头,“我答应你,待我做了皇帝,便放你们双宿双栖。” 元修顺利的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第三日,元徵在天牢失踪。 不是失踪,他是被若水家的人救了,元修故计重施,在他的饮食中下毒,若水家的人再不出现,恐怕他就得死在天牢了。 若水家主得知他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弄成了这样,怒不可揭,罚他在若水闭门思过。 元修并未立舒展为后,反而迎娶了商户之女陈锦。 他也没有放舒展走。 他知道元徵对舒展的心意,却从未打算告诉她。 她是他的人,即使他不要了,也绝不会给别人。 朝中交口称赞的舒大人,终是失去了皇上的宠爱。 皇上再不信任她了。 以犯上作乱之名将她发配北越。 那里人迹罕至,去了便是一个死字。 龙椅上龙袍加身的皇上,威严赫赫如历代诸位先皇,九晏流珠后的双眼里没有一丝怜惜与无奈,冷漠像剑刃割在她身上,自然是疼的,却因疼得太多,早已经麻木了。 舒大人曾为皇上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所有人心知肚明,却是一个字不敢提起。 朝中更无人为她求情。 有些人恨极了她的手段,也恨极了她什么也不要的姿态。 没有什么能收买她。 她一不爱权势,二不要钱财,真真是个最最棘手的人物。 偏偏她权势滔天,挥手咫尺间,不知哪个官员便要人头落地。区区女流之辈,却双脚踩在朝堂之上。 如今去北越正好,我朝纲纪终于得以明正了。 元徵得知此事时,舒展已在去北越的路上了。 元徵不顾家主之命,带着人便往北越去。 却只来得及替舒展收尸。 大雪滔滔,舒展的尸身一半被埋在雪中,她的脸白得与雪一个颜色,元徵几乎跌下马去,狂奔几步,在她身前停下。 眼中被大雪覆盖。 他蹲下,跪在雪地中,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以及毫无血色的唇,很轻很轻的俯身,在她已无生气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舒展。”他轻唤,期待她能答他。 却久久没有回应。 他终于死心,将她渐渐僵硬的身体搂在怀中,“别怕,我带你回家。” 他脱下厚斗篷将她裹住,然后抱着人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九月等在马前,见他面如死灰,与死去的舒展并无二致,吓得不敢说话。 “元修这个皇位……还是不要坐了。”半晌,听到他说话,声音又轻又慢,却有一种刀刮在瓷器上的惊悚感。 九月俯身,“是。” 元徵没有将她带去徽州,而是带回了若水。 将她葬在若水湖畔的小楼旁边,他住在小楼里,一生都能与她为伴。 才做了两年皇帝的元修,本以为自己定是一个能名垂青史的明帝,却死在了睡梦中,他定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睛到死都没有闭上。 皇帝突然暴斃,近身的公公拿出元修亲笔御书,元修的遗诏中说先皇的十六子聪慧躬亲,贤德有利,是皇帝的不二人选。 朝中那平日里甚是多言的言官武将们此时却格外统一,纷纷跪拜新帝,誓死效忠。 元修亲政的两年就像一场闹剧,能载入史册的只有谬谬几笔。 如今天下四海皆平,海晏河清,谁做皇帝不是一样? 都是一样的。 元徵回了若水,一生都住在若水湖畔的小楼里,日日对着湖面,对着湖边那座坟冢。 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公子一生情深错付,偏偏那女子却是不知,实在可悲可叹呐!” ——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全文完) 正文 第三百章番外(一) 元徵醒了。 那童颜鹤发的老头子走了。 慕云阴也走了,他说他要替陛下去戍边,圣旨已下,半个月后便起启。 陈锦将他送出四太子府的大门前,见他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仍是那个记忆中宁死不肯屈服的慕家少将军。 慕云阴在马上,转过头来看她,璀然一笑,“真好。” 陈锦看着他,轻声道:“嗯。” “我希望你幸福,”慕云阴说,“即使那个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 陈锦朝他微微一福,“谢谢。” “不客气。” 慕云阴策马而去,陈锦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她知道,她这一生可能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遥想从前,那个在她面前自尽的青年将军,真是恍若隔世。 好在这一世,一切都没有发生。 真好。 元徵虽然醒了,但因伤重,仍只能卧床休息。 陈锦进屋时,他还睁着眼睛,似乎在等她回来。 “怎么还睡?”陈锦坐在床沿上,轻握住他的手。 元徵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少女,自己的妻子,尔后,他说:“原来我从前就喜欢你。”他久病不起,嗓子不如从前那般动听了,说话时有些嘶哑之气,但这并不影响陈锦听清楚他的话。 “我也是才知道。” 元徵反握住她的手,“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不一样。” 陈锦垂眸一笑,“隔了那么久,难为你还能感觉。” “是真的。”元徵以为她不信,坚持道。 陈锦点点头,然后俯下身来,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脸上,两人的胸膛挨得极近,呼吸交缠,陈锦说:“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所牺牲的一切,所后悔的一切。 让舒展知道,曾经也有人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她,珍惜她,这就足够了。 元徵笑了,伸手轻抚她的后脑,想起曾经种种,犹如沧海桑田万物重生。 他的痛,他的悔,他的悟,全都是舒展的。 现在,舒展在他怀里,一切都足够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两人的心跳彼此相闻,两颗心亦紧紧地靠在一起。 无论曾经错过了多少岁月,时间终究将深情与缱绻归还,从此海阔,一览无际。 …… 皇上得知元徵醒了,亲临太子府,当着陈锦的面哭了。 陈锦心道这位陛下还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帝王,一面让京予拿帕子来。 元徵因在病中,皇上与他说了两句话,坐了一阵便走了。 走时陈锦将他送到门口,皇上突然说:“元徵不想做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上身边的暗卫办事能力一流,很快便将元修称帝一事查得清清楚楚,让皇上第一次审视这位四太子妃,但见她眉目清和,眼中一股历经世事的沉着,实在不像那等急于上位的人。 陈锦微微一福,“父皇还有很多皇子可以选择。” 皇上眯起了眼睛,“元徵不做皇帝是因为你。” “儿臣惶恐。” 诺大的太子府门前,陈锦始终低垂着头,皇上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纵使心中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若不是她,元徵可能到现在还未醒过来呢。 罢了罢了。 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父皇走了?” 回屋时,元徵倚靠在床头,乐不可支的看着她问。 “走了。”陈锦走过去,“你真不做皇帝?” “你想我做皇帝?” “不想。” 元徵给她一个理所应当的眼神,“我想过了,做皇帝每天很忙的,我肯定没有时间陪你了。再则,皇帝要后宫佳丽无数,这个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不做皇帝比较好。” 陈锦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思量他的话,“其实你最初入京,若水家是想你做皇帝吧?” 元徵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你现在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要,你的外祖会不会责怪你?” “不会。” “这么肯定?” “那是自然,”元徵一笑,“外祖最疼我了,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的。” 这话陈锦是信的。 想那若水家主得知元徵要娶妻之后,派了几大能人入京,就是想知道她陈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配得上他的外孙,对元徵的疼爱可见一斑。 “我想见见元修。”末了,陈锦说。 元徵一皱眉,“见那个坏人做什么?” 舒展前世那么喜欢元修,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元徵实在不愿她去见元修,万一又死灰复燃了怎么办?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当着陈锦的面说的。 但他那些心思,陈锦怎会不知。 陈锦微微一笑,说道:“等你好了,你陪我去吧。” 元徵立刻笑逐颜开,“嗯。” …… 元修被关在天牢里。 无诏永不得出。 这是皇上对他最大的惩罚。 面对一个时刻想要篡位的儿子,皇上实在是没有心力再去挽救什么。 元徵陪着陈锦去见元修时,他正躺在牢房里那张用枯草铺就的床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随行的狱卒想要打开门,被元徵抬手制止。 锁链碰撞的声音惊动了元修,他翻身坐起。 看见牢房外的元徵时,眼中狠毒的光芒一闪而过,嘴角却挂着笑,“没想到你竟会来看我。” 元徵没有说话,只转身看向陈锦。 陈锦的侧脸一如既往地淡然,但元徵知道她此刻很紧张,她握着他的手上传来了力道,他回握住她,示意她他就在身边。 陈锦看着元修。 见他不认识自己。 对,这一世元修的生命里没有舒展。 而她早已不再是舒展了。 这一面,隔了太久。 久到陈锦以为自己会冲上去对他拳脚相向,此刻真见到了,却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元修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遥遥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一个笃定,一个茫然。 然后,陈锦说:“走吧。” 元徵牵着她离开牢房,往外面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响起,渐行渐远。 外面的天空外里无云。 陈锦与元徵并排站着,陈锦说:“刚成为陈锦的时候,我很恨他。” 风吹起了她颊边的发,元徵伸手将它们拢到她的耳后,“现在呢?” “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了。”陈锦说着突然笑了,“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 元徵说:“这很好。” 陈锦说:“嗯。” 第三百零一章 秦英来拜会陈锦。 她们从前还是说得上话的,只是如今元昀的太子之位成了空衔,两人已许久没有见过了。 京予奉上茶,然后又退了出去。 厅堂中只有两个人。 秦英从前是个开朗性子,如今也沉郁了起来,“元昀整日里喝酒。” 陈锦说:“那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提起那个孩子,秦英不由自主的一愣,然后苦笑,“我已让人将他接回府里了。” “他的生母是皇上的嫔妃,便是这一条,便能置二太子死罪。”陈锦说,“如今他还活着,还有太子之衔,实在不该再奢望其他的了。” 秦英知她说得有理,“只是,他心有不甘。” 陈锦一笑,“那他又要如何?难道要像三太子那样谋逆,被关在天牢中老死?” 光是想起那个光景,但叫秦英觉得难受极了。 “他从前是那样温润的一个人,如今发起脾气来也叫人害怕。”她缓缓说道,脸色跟着黯淡下来,“我该怎么办?” “不如向皇上求个封地,离开京城吧。”陈锦说道,“那孩子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只要看见二太子,皇上便会想起那个叫婷贵人的女人,父子之间的隔阂会越来越深,直至皇上忍无可忍之时,就不好办了。” 那是天子。 更何况还是这样大的不敬。 若不是皇上顾念父子之情,元昀早已身首异处了。 秦英就是太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时刻担心害怕。 陈锦的话不无道理,与其在京城中整日里提心吊胆,不如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识得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秦英走后没几天,朝中传来消息。 二太子向皇上请求出京。 皇上封其为夜亭王,另赐凉州千里封地,也算是待他不薄了。 夜亭王出京,百官相送。 元徵没有去,在府里陪着陈锦下棋。 最近他们迷上了围棋,没事总要下几盘。 “你有时候让我觉得心惊。”元徵的黑子眼见就要被白子团团围住了,他只好开始说话,以图分散陈锦的心神。 陈锦一心两用,便将手中的子落在棋盘上,一边问道:“为何?” “你曾为了我杀了陈锦的生父。” 陈锦低着头看棋盘,回答道:“其实早该杀了他,你也就不用遭那些罪了。” “不亏是王朝第一刺客。” 陈锦挑眉,“什么?” 元徵说:“你肯定不知道,你是我朝中排名第一的刺客,没有你杀不了的人,只有你不想杀的人。” “这是谁评的?” “别人。” 陈锦笑了笑,“那你可得小心了,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小命难保。” 元徵忙丢了手中的子,拱手作揖道:“为夫知错,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陈锦轻笑道:“求生欲很强嘛。” 元徵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恬不知耻的说:“死在你手里最好。” 桌上的棋没有下完,但白子合围,时日不远了。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番外(二) “小少爷,小小姐,你们别跑太快了,小心摔着。” “哎哎,小少爷,您快下来!”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那鸟窝是万万捣不得的,那可是你娘亲珍视的鸟窝啊。” 一大早上,院子里便热闹得不得了。 陈锦翻了个身,撞进元徵的怀里。 “那两个小兔崽子怎的起这么早?”元徵睡眼惺忪地说着,边将陈锦搂得更紧。 陈锦闭着眼睛,轻声道:“京予如今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你说这话她又该伤心了。”元徵笑起来,“不过她也该嫁人了,还有音夏,两人都快要成老姑娘了。” 陈锦说:“这两人的婚事咱们别操心,等她们遇见合缘分的,自然就水至渠成了。” “你怎的一点不着急?”元徵低头看着她,“还有陈玉和陈雪,三天两头往府里跑,把你都霸占了,我想见一面都难。” “她们是来送帐本。” “哪有三天两头送帐本的?” 陈锦终于睁开眼睛,仰头看他一眼,“陈家现在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事情自然会更多。” 元徵嘀咕,“一天到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跟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那你要如何?” “找个人替你管陈家的生意,”元徵说,“你觉得童茴怎么样?” 陈锦微微一笑,“你外祖舍得?” “舍得。” “嗯。” 元徵喜出望外,“你同意了?” 陈锦道:“童茴如今身子大好,人也能干,我原本就想找他,但怕外祖不舍得放人,便一直拖着。如今你既这样说,我自然没有意见。” 元徵嘿嘿笑两声,“这样一来,咱们就有时间再造小人儿了。” 闻言,陈锦一脚踢开他,“时辰不早了,起身吧。” 元徵无比哀怨地看着她,“我还没睡醒。” “那你继续睡吧。” 陈锦说着,果真不再理他,唤了音夏进来伺候。 早饭时,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饭。 两个小家伙是双生子,今年已经五岁了。 元玥是姑娘家,到底比元崇要温柔些,吃饭时未发出什么声音来。元崇从小是个调皮捣蛋的,跟元徵小时候差不多,吃个饭也不消停。 京予和音夏两个轮番上阵都败下阵来。 实在是没辙了,只得求助于陈锦。 自从有次元徵抱着陈锦的腰撒娇被两个小家伙看见后,元徵在两人面前那一丁点的威严便荡然无存,所以只有陈锦才治得住他们。 陈锦眼睛在两人身上一扫,两个小家伙便乖了。 元徵往陈锦碟子里夹了一个金馒头,笑道:“还是锦儿有办法。” 陈锦看他一眼,“今天做什么?” “进宫伴驾。” “带他们去。”陈锦手指在两个小萝卜头身上点了两下,语气不容反驳。 元崇怯怯地看着陈锦,怯怯地说,“娘亲,我不想去。” 陈锦看着他,“为何?” “爷爷太啰嗦了。” 元玥在一边附和她哥,拼命的点头,也是怯怯的。 陈锦一笑,“那就在家陪我吧。” 两人一听,忙摇摇头,异口同声道:“我们还是进宫陪爷爷吧。” 陈锦听罢,对元徵说:“早去早回。” 早饭后,陈锦将父子三人送到大门口,元徵趁人不备在她唇上偷了一个吻走,嘻滋滋地自个儿乐了。 陈锦目送他们上了马车,马车驶离太子府门前,走远了。 “姑娘,这里风大,回去吧。”音夏扶着她,提醒道。 陈锦点点头,轻声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音夏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小少爷和小小姐都五岁了,可不快吗?” 陈锦也跟着笑起来,“我们会一直这样吧。” 音夏说:“会的。” 会一直这样平凡喜乐的活着。 或许也会有痛苦和坎坷,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会平平安安地度过。 一直到后来,陈锦仍会想起前世的元徵。 那个将舒展葬在若水小楼湖畔的元徵,对坟饮酒时那种痛彻心扉。 她想,她是爱这个男人的。 爱他隐忍不发的深情,爱他泼皮猴般的笑。 爱他爱她的一切好与不好。 这就够了。   (全文完)